《穿成潘金莲怎么破。》 1|炊饼 多年以后,面对金兵铁骑,潘小园一定会想起她第一次见到炊饼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她是饿醒的。头天晚上吃的泡面加火腿肠大约已经消化殆尽,肚子里火烧火燎的难受。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码字太累,过劳猝死。 床头的小木架子上放着个粗陶碗,碗里面盛着几个圆圆白白的东西,像馒头,可又比普通的馒头大些、扁些。显然是刚刚做得的,还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面香气。看起来十分眼熟,却又忘了哪里见过。 饥不择食,她撑起身子便去抓。谁知坐起来才发现,手臂软得像面条。手一抖,馒头调皮地滑到一边,整个陶碗倒被碰到地上,咔嚓一声英年早逝。 噔噔噔的脚步声响,一个梳着发髻的中老年妇女出现在眼前。身上穿的是褐色短襦、灰布长裙——这个潘小园熟悉。她有个表姐是兼职群众演员,三天两头往横店跑,朋友圈里发的尽是穿着古装的剧照。看那古装大婶的戏服,是宋制的襦裙加褙子无疑,形制正确,当属良心剧组出品。 这么大年纪还玩cosplay也是满拼的。潘小园正觉得有趣,那大婶神态激动,看着她便开口说话了。这下她慌了。大妈您籍贯何处,说出来的话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作为一个有阅历有素养的现代女青年,潘小园立刻启动应急预案,闭上眼睛,咕咚一声,假装又昏了过去。邪乎到家定有鬼,事出反常必为妖,敌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当然后来她才知道,那大妈口里说的,不过是她在小说里写过无数遍的一句经典台词:“娘子,你可终于醒了!” 在她装昏装睡的一段时间里,她听到屋子里有人来来去去,说着各种各样的话。她慢慢的找出了他们发音的规律,听懂了他们说的话,得出了一个悲催的结论:她坑爹的穿越了。 时代是北宋,因为偶尔听到有人管当今圣上叫“官家”,这是南北宋时期特有的称呼,而自己所处的地方,明显是严寒的北方的冬季。 潘小园倒是很淡定。毕竟,作为一个在123言情写过好几本穿越小说的古言作者来说,这种桥段她太熟悉,在她笔下还演绎出了各种狗血的版本,比如穿成某个妖孽男子的禁脔啦,穿成某个没jj的太监啦,穿成兄妹禁忌恋的女主,开篇就在和哥哥做脖子以下不能描写之事(此文已锁)啦,等等等等。相比起来,自己在床上毫无悬念的醒过来,这个开篇当得起“俗套”两个字。 接下来是什么?一群丫环婆子围在身边,争先恐后地给出各种女主穿越前的信息?潘小园愉快地发现自己并不属于统治剥削阶级。穿越过来这具身体的居所,虽然算不上家徒四壁,却也明显是劳动人民的蜗居,灰扑扑的泥墙,几件简陋的粗木家具,地上的炭盆里寒酸地生着一点点炭火。身边哪有半个伺候的,说不定自己就是个劳碌命。 那天那个大妈一双三角小眼,眼光可犀利得紧,眼角缝每个褶子里似乎都能抖出来三斤陈年八卦,从她嘴里应该很好套话。潘小园自己照猫画虎说出来的宋代河北方言还不太纯正,她解释是因为自己病还没好全,舌头僵直。再往自己嘴里塞一大口炊饼——便是那天看到的白馒头的学名——作掩护,含含糊糊的打算开口。 大妈看着她就笑:“好六姐儿,慢点儿,别噎着!这鬼门关里走了一回,居然又给放出来了。哈哈哈,想来今年地府收成也不好,怎么连一点儿油水也不带给人沾的!” 潘小园心里一跳。自己在123言情的笔名就是潘六姐,因为大学宿舍里自己排老六。她怎么也知道这名儿? 那大妈笑道:“不过你男人可真是好手艺,无怪大伙都喜欢买他的——嗳,老身也吃一个,不介意吧?”没等她回答,自己也抓了一个,香喷喷咬了下去。 谁的男人?潘小园没太听懂,机智地决定不去追问,转而问起了更重要的事情:“那个,奴家有些记不清是怎生得病了……” 虽然连自己穿越过来的名字还不知道,但她决定先绕过这个问题,毕竟不想吓到别人。 大妈万幸是个话唠,没等她说完,就接话:“哎呀啊,娘子这可不是得病,是受伤唷!啧啧,撞了脑袋,幸好还能救醒……不过话说回来,为着你这一晕,你那当家的可没少着急,鸡飞狗跳了那么多天,姑子也请了,道士也请了,跳大神也跳了,大夫也请过来瞧,没少花钱唷……” 撞了脑袋?潘小园的第一反应是给力!这下出现什么不正常言行,都可以归咎于脑袋撞坏了,避免被人当成妖魔附体,整得死去活来。 赶紧收起笑容,做出惊讶的神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奴家好好儿的,怎么把头给撞了呢?” 大妈一脸惋惜,“唉,还不是怪你那个叔叔,也忒不知怜香惜玉,娘子这般娇怯怯的身子,哪有那么用力的……” 对方还没说完,潘小园脑子里已经刷刷的开启了弹幕:叔叔?怜香惜玉?用力?看不出来大妈还是个老司机…… “……哪有那么用力推的,一下子把娘子推下楼梯,当时就昏迷不醒了,哎哎,不过话说回来,六姐儿你也是急了点儿……” 潘小园脸一红,为自己思想之污小小的惭愧了下,随即又好奇起来:“奴家急了点儿?急什么……” 大妈暧昧一笑:“人家二十多岁的大男人,能不知道他自己穿衣裳的薄厚,非要你上手去捏他肩膀?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了,能不知道怎么用火箸拨火?非要你手把手捏着教?自个儿喝剩的半盏残酒,非要递到人家眼前让他喝,你说你急的什么?嗯?万幸你汉子不知道这些,否则啊,闷葫芦也得给你磕出个响儿来!老身是过来人,可要劝娘子一句,凡事欲速则不达……” 她还说了什么,潘小园听不进去了,心头隐隐生出一阵极其不妙的预感。自己的“叔叔”,居然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而自己昏迷前居然做过这些事…… 她怯生生地打断,犹犹豫豫地问:“这个,恕奴家无知,阿婶……贵姓?” 那大妈笑道:“哈哈哈,娘子不会连这也不记得了吧?老身姓王,便是你家隔壁开茶铺的,平日里娘子管我叫……” “王干娘。”潘小园直勾勾盯着她,接话道:“奴家这下全想起来了。” 王婆呵呵一笑,站起身来,一张脸皱成一朵菊花,口中一排黄牙整齐站队,“等娘子身子好了,来老身铺子里吃茶啊。” 再“想”不起来,她潘小园就白读那么多遍《水浒传》了。这一年是宋徽宗宣和元年腊月,《水浒》原著第二十三回。武松刚刚徒手打死了盘踞在景阳冈上的吊睛白额虎,成了阳谷县大英雄,让知县大人抬举,做了都头,又在街上偶遇自己的哥哥武大郎,遂在哥哥家里住了下来。家里除了哥哥,还住着一位嫂子。 嫂子姓名:潘金莲,排行:第六,年龄:二十二岁,爱好:武松。 据说以前在张大户家当丫环,因着几分姿色,被老爷看中,又不肯从,于是被老爷报复性的白白嫁给矮穷矬武大。她怎么能甘心呢。 污力十足的潘六姐儿,见到武松,通体酥软,第一反应是这个猛男连老虎都打倒了,“必然好气力”。趁着武大出门卖炊饼,用尽全身解数勾引这个小叔。而方才王婆所描述的什么捏肩膀、拨火、喝酒,就是原著里一段经典的撩汉场景。 书里的潘美人,先是假作无意,往武帅哥肩膀上轻轻一捏:“叔叔穿这么少,不冷吗?” 假借关心为名的肢体接触,点到为止。 见武二不应,伸手夺过他手里的火箸,顺便靠近,轻声慢语:“叔叔不会拨火,放着奴家来。” 小手儿相碰,火盆前擦出火花。 最后,则是那句经典的:“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欲拒还迎,循序渐进,潘金莲的得意之作。 可惜刚正直男武松丝毫不解风情,更不会处理这种尴尬暧昧的局面,面对嫂嫂的引诱,先是不理,再是躲避,然后恼羞成怒,把酒一泼,把她推了一跤,义正词严地骂了一顿,毅然搬出了这个危险的家,留下潘金莲一个人黯然神伤。 这,就是潘小园穿越之前,这具身体的原主干出来的坑爹事儿。 毫无疑问,武松这一推搡稍重了一点儿。于是和书中稍有不同的是,可怜的潘金莲被骨碌碌推下楼梯,摔到了脑袋,以植物人状态躺了好几天。 潘小园捋顺了剧情,顿感生无可恋,一时间竟有些想哭。过去她曾梦想着,像自己笔下的人物一样,穿越成红颜祸水,在古代世界里大展宏图。现在她觉得自己简直太幼稚,乖乖在现代社会当个宅女单身狗,才是真正的岁月静好,哪怕天天吃泡面呢,哪怕写的小说本本扑街呢。 原著里的潘金莲是什么结局?让武松开膛破肚,血淋淋的死在了武大郎的灵位下面。 老天爷没有让这个小妖精摔在楼梯上磕死,显然,是因为后面有着更惨烈的命运等着她。 胡思乱想间,潘小园突然又记起来,自己假装昏睡的时候,来来回回照料的,除了王婆,似乎还有一个矮小得像孩子一样的男人…… 顿时心里一跳,再往门口一看,眼睛直了。 矮小的男人已经回到房间里。他四肢短小,一张方脸,两撇小胡子,脑袋大得跟身子完全不成比例。那脸上的神情倒是诚挚,见了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凹凸牙:“娘子身子大好了?” 潘小园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头脑空白了一刻,然后才想起来告诫自己:“武大郎不是反派,武大郎不是反派……” 虽然他现在是自己的“丈夫”,虽然说态度还算殷勤,可是这身材,这尊容,潘小园觉得自己出柜的心都有了。 武大凑过去,一副邀功的神情:“这几天,我可是日日伺候你,你吃的汤汤水水都是我做,还有花钱赎的药……娘子……金莲儿……” 潘小园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半天才想起来,他是在唤自己。 武大憨憨笑,脱下身上的短衫子,一条短腿迈上床。 “娘子,今天总可以……了吧……嘿嘿嘿……” 2|铜镜 潘小园惊叫一声,不假思索的就往角落里躲,尖叫道:“别过来!” 武大神情委屈,还是继续往床上爬。他身子短腿短,一步爬不到潘小园身边。 “娘子,看在我伺候你这么多天的份上,今天别赶我呀……” 潘小园一个枕头扔过去。123言情穿越定律第一条,颜值为负的男人一定不会是主角!一定不会! 武大可怜巴巴地看她:“娘子,今天就试一次……我、段大夫给你开药的时候,我顺便让他开了一副……” 说着裤带解下来,一副要展示给她看的样子。潘小园立刻捂住眼睛,腿上蓄力,等着踹他小jj。 可是等了一会儿,他却没再过来。潘小园指头张开一道缝,小心翼翼看过去,只见武大叉腿侧坐在床上,裤子褪到膝盖,双手在胯间鼓捣了又鼓捣,气喘吁吁的,都快哭出来了。 还不忘说:“娘子且宽心,这次一定行,咱们生个大胖小子……” 潘小园彻底忘了捂眼睛,好像已经明白什么了。试探着叫:“大哥……” 如果储备知识没错,原著里,百姓家妻子就是这样称呼丈夫的。当然潘金莲作为书中的反派荡`妇,从来都是直接自称“我”、要么就是“老娘”,从来没对武大使用过这个称呼。 武大听她这么唤自己,受宠若惊,赶紧应了一声,还在继续用力:“快了快了……” 此时潘小园对他的害怕全都变成了同情,尽量用正常语气说:“大哥,我病了这几日,发昏的时候梦见王母娘娘前来真身点化,说我冲撞了妖邪,若想保一家平安,须得半年内斋戒茹素,诚心向佛,禁绝……那个房事。” 武大一怔,手上不知不觉停了,露出迷茫的表情。这番话大约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潘小园尽量避过头去,不看他的关键部位,又贤妻良母般的补充了一句:“大哥若是见怪,尽可去……那个,勾栏瓦舍快活,我不介意的……” 武大慌忙跳起来,马马虎虎提上裤子,道:“不敢不敢!娘子说哪里话?”随即眼中多了些黯然,低声道:“既然、既然这样,那咱们以后再……反正,反正也不差这一天……” 一边说,一边熟门熟路的从床底下拖出一卷铺盖,讨好地朝潘小园笑:“那个,还跟以前一样?” 潘小园心里咚咚跳,又是惊讶,又是疑惑。合着娶了她以来,这可怜家伙就没睡过床! 虽然对他充满了同情,但还是狠心摇摇头:“奴家病还没好,需要清静,大哥还是……”想了想,太对不起人家,又改口:“要不我出去睡,总之,身边不能有别人……” 武大呆呆看着她,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喜悦神情,慌忙摆手:“不不,娘子别动,被窝都焐热了,哪能出去呢,我出去,我出去。” 说毕将铺盖往肩上一抗,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 留下潘小园一个人,没风也凌乱。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以前怎么没想到?《水浒》原著里明明白白的说了,武大和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既然是个体型健壮的正常人,那武大这副模样,就不能用遗传不确定性来解释了。那分明就是……就是……畸形…… 而且畸形的,或许不止身高这一处…… 所以他才会对她潘金莲这么小心翼翼的看脸色。 所以他才会天天落得睡地板。以前的潘金莲,想必也曾度过了无数愤恨又无奈的夜。 潘小园一下子理解这个水浒第一荡`妇了。她为什么在书中显得那么饥渴,撩完武松撩西门——她老公不行啊! 突然又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自从发现自己穿成潘金莲之后,每天都在担心被武松害死,也就没有像其他穿越女那样,有心情细细检查自己的容颜和身体。反正潘金莲的颜值不低,自己应该不丑就是了。反正潘金莲身为人`妻,自己绝对不会是…… 潘小园一骨碌爬起来,点上油灯,屋子里翻出一面铜镜,用手帕细细擦干净,然后赶紧关门,门上有闩,太好了,闩得紧紧的,窗户也关上。慢慢解下裙子,再左右看一眼,确认门窗关好,坐在床上,褪了亵裤,张大眼睛,一手握着铜镜,一手伸到下面小心扒拉…… 虽然是单身狗,但作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受过充分教育的单身狗,潘小园还是了解不少基本常识的。而此刻她的所见,让她惊讶得合不拢腿。 那就是,她潘小园,现在是潘金莲,节操丧尽的水浒第一荡`妇,现在仍然是,黄、花、大、闺、女。 天亮了。潘小园失眠一夜,躺在床上,蒙头盖被,哭笑不得。黄花大闺女又怎么样?自己就算是八心八箭钻石大闺女,在武松眼里,大约也只当得两个字:死人。 说不定,让武松杀了之后,自己就能穿回去了?拜托,死也是很疼的啊,何况是那种死法。 再说,这个想法显然太一厢情愿,这个抽风的世界,说不定再一睁眼,自己变成了更漂亮的绝世美女,全身珠翠华服,远处连绵烽火,身边一个痴情的君王柔声哄劝:“美人儿,你看那些来救驾的蠢货多狼狈,笑一个,笑一个嘛。” 逃走?更是不敢。古代户籍管理严格,就成了流亡黑户,一旦被官府捉住,就是“发送官卖”的命运——她潘小园还不如自己拿个炊饼噎死呢。 不管了,既来之则安之。趁着手上有镜子,好好瞧一瞧这个和自己有着神奇缘分的女人的容貌。 潘小园穿衣下地。套上鞋子的一刻,又发现了新大陆。 这具身体的主人名叫金莲。顾名思义,她应该拥有一双小巧玲珑的三寸金莲才是。《水浒》里的原剧情,西门庆勾搭潘金莲的时候,也是捏了她那双尖尖小脚儿,才上手的。 总之,当她低头一看,看到的是一双纤直漂亮的36码玉足时,懵了。 说好的三寸金莲呢?古代人家嫁娶下聘的时候,不都是看姑娘的脚大脚小吗?像她这样,空担了个“金莲”的虚名,底下却是一双如假包换的天足,夫家是会退货的吧。 她轻轻抚着自己的一双脚,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 方才那些什么金莲啊退货的说法,都是明清以后才流行起来的。在这小清新遍地跑的北宋时期,妇女普遍是不缠足的嘛。 就算到了南宋,缠足也只是在一部分士大夫阶层里实行,并且也是很温柔的缠法,并不会折骨,也不导致太大的畸形。到了元代,下层妇女开始流行缠足,并开始有出土的三寸绣鞋实物。明清两代,缠足之风渐盛,并且愈发变本加厉。百度百科里那些恶心的缠足图片,大多是延续清代缠足的印象。 而不管是《水浒》还是《金`瓶梅》,都是明朝人所著,里面的妇女形象自然也参照了明朝的民风民俗,缠成了一双双小脚。 也就是说,她穿来的这个世界,并不是严格按照书里的细节来的!也许,她不是穿书,而是来到了以《水浒》为蓝本的,某个真实的历史平行空间。 这些信息只是在潘小园的脑子里刷的过了一遍。她虽然不是历史学家,但关于古代生活的常识储备却丰富得不正常。 为什么?因为她在123言情写小说的时候,有一个作死的习惯:考据。 别人都是任性架空行云流水日码一万,她呢,强迫症,非要把古代生活的每个细节都弄清楚,相关古籍论文读了一篇又一篇,直读得心潮澎湃恨不得自己真身穿越了才好,到头来对着空荡荡的文档发呆。 天天做无用功,文章写得是毫无破绽,但不出所料的,写一本扑一本。都是血泪。 恰好她正在写的一本小说,女主是南宋的大家闺秀,于是对于两宋的知识便格外留意了些,做了满满好几本笔记。书里的女主当然也被时代所局限,缠上了双脚——当然不久便让男主给强行放开了,两人从此缠缠绵绵浪迹天涯。 想到这儿,123言情签约作者潘六姐忽然惦记起她那本连载中的小说了,心里空落落的。小说还没写完,高`潮还没出现,男女主还没床单,可大约要永远的坑了。也许这时候,已经有真爱读者在文章底下留言催更,问:“作者哪去了?穿越了?” 她鼻子一酸,叹了口气。床单的细节她都想好了啊。 摇摇头,抛开这个想法,套上绣鞋,站起来。 潘金莲是个修长美女,和潘小园在现代的身高差不过,而在古代的妇女中绝对算得上十分高挑。凹凸有致的身段,悄悄的摸上胸脯,感受一把以前从没感到过的绵软充盈,流氓的捏一捏,居然……居然有种百合的错觉。 铜镜往上移。镜子里的女郎,一张标准鹅蛋脸,下巴自然而然的收拢成尖。耳珠子柔润圆滑,一头乌发厚重垂顺。眉毛被修得纤细柔和,眼睛则是微微的内双,眼睑的褶儿下面,睫毛翘起来。鼻子挺直,嘴唇则是恰到好处的丰满——标准的古典气质美女。只有一样破坏了那气质:这张嘴现在有点歪,嘴角微微抽搐着,强忍着一抹惊喜的窃笑。 双手呢,纤细柔软,白皙丰润,指甲修得短而整齐。虽然比不上她在小说里描述的那些贵妇的柔荑,但对于一个需要亲自操持家务的劳动人民妇女来说,这双手绝对算得上保养得当,连一点茧子都没有——过去的潘小园,右手中指上还残留着学生时期握笔留下来的硬茧呢。 可见武大对她的纵容和照顾。这么一想,又有点良心发现,觉得挺对不起他的。幸亏昨天没真踹他的小jj。 马上又想到以后也不能乱踹。记住现在是古代古代古代,自己是女人女人女人,古代女子出嫁从夫,以夫为纲,要是真把他弄伤弄残了,那是谋杀亲夫,想想书里那个潘金莲的下场! 可是难道就真的顶着个潘金莲的身份,替她过完剩下的半辈子,迎接那个注定的结局?就算她能安安稳稳的活下去,难道就要和武大白头到老么…… 想一想,一身鸡皮疙瘩。 潘小园觉得,自己必须给自己谋划一个其他的出路。 可是还没来得及动脑子,就听到楼下的门板吱呀一响,一个雄浑的男声传上来:“嫂嫂你下来,我有话说。” 潘小园听到这声音,头脑里立刻当当当的响起了空袭警报。 楼上只有她一个人。这个世界里,能管她叫嫂嫂的,也只有一个人。 姓名:武松,排行:第二,年龄:二十五岁,爱好:杀人。 很多江湖好汉都不杀妇孺,但武松例外。他的成名作便是杀了嫂子潘金莲,情节特别恶劣,手段特别残忍,影响特别重大,以致在电视剧里都是直接“哔——”。在那之后一发而不可收,大闹飞云浦,以一敌四,虚虚实实,快,准,狠,招招必杀。血溅鸳鸯楼,冷静得近乎变态,男男女女一共杀了一十五口,末了还淡定地用衣襟沾血,在墙上写下“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而现在,这个大写的反社会杀人魔,在楼底下,唤她。 潘小园觉得自己成了恐怖片里的女主角,冷汗滴滴答答往下流。 脑子一乱,剧情也撸不顺了。潘金莲似乎还没到归位的时候,应该不是现在……是了,西门庆还没出现……不对,自己刚刚穿越过来,人生地不熟,谁知道以前跟西门庆有什么瓜葛……不对不对,这个世界既然和原著稍有出入,有没有西门庆这个人还另说。总之…… 底下的声音有些不耐烦:“嫂嫂?” 潘小园突然觉得那声音还挺好听,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听从他的命令。一定是原主潘金莲心中残存的那点花痴记忆在捣乱。自己可不会被迷惑住。 可是,杀人犯等急了,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潘小园一咬牙。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一刀。她飞快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领,摘下方才为了臭美戴上去的绢花,瞥了一眼铜镜,做出一副她有生以来最为人畜无害的笑容——不能太殷勤否则大概会被认为是淫`荡,因此无辜就好——眼神里适当的慌张和顺从,对了,还有大病初愈的柔弱与茫然。双手自然摆动,微微向上摊开,心理学上是接纳和无攻击力的暗示。然后,迈步…… 她忘了自己穿的是及地长裙。 裙摆没有手提着,刚走两步,就恰如其分地卷到了脚底下。潘小园“啊”的一声长叫,就看到地板旋转着朝自己扑过来,耳中骨碌骨碌的声音不绝,一个完美的倒栽葱,直接落到了楼底下。 3|鸿门宴 潘小园连尖叫都没来得及。一瞬间的工夫,只起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自己不会就此穿回去了吧?阿弥陀佛…… 呼的两声风响,只觉得身子一拉一斜,肩膀一撞,腰身一扯,干脆利落地被放下来,竟一点也没摔没疼。好一会儿,潘小园才分清了上下左右,睁开眼,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优雅地端坐在了一张椅子上。 余光瞥见了什么人的脸,男人,不是武大。只见他巾帻整洁,上身穿一领枣红贮丝纳袄,腰系一条白绢搭膊,足下一双皂靴。凸出的喉结,硬朗的下颌,挺直的鼻梁,浓眉大眼,眼睛里却浮着微微的近乎天真的惊讶,好像原始的青铜酒爵里,贮了一汪干净的水。 潘小园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咽了咽口水——那是本能。然而理智片刻便恢复,那吊起来的心开始通通通的打鼓,脸色变得煞白,赶紧将目光投向别处。 武松,你好! 还是忍不住偷偷地瞟了他一眼。武松显然也没料到嫂子的这种出场方式,怔了片刻,就回复了镇定和孤傲的神情。准备好的开场白显然用不上了,于是直接朝她点点头,“嫂嫂请坐。”声音低沉浑厚,不怒自威。 潘小园纵然丝毫不会武功,眼下也觉得,已经被他那凌厉杀气压得喘不过气了。这便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 武大呆立在旁边,过了好一阵才想起来问:“娘子,你、你没事吧?”脸上神情又痛又难过,仿佛刚才摔的是他自己。 潘小园赶紧摇摇头,又赶紧站起来,强咧出一抹微笑,行了个新学来的万福礼:“那个,见过叔叔。” 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虽然不一定能扭转武松对自己的印象,但起码让他少了一个杀她的理由。 武松剑眉微微一挑,还礼,淡淡道:“嫂嫂。”朝着满桌菜肴努努嘴,“请入座。哥哥也请坐。” 堂屋内支着一张小木桌,桌上满满当当,放着四五盘菜,有鸡鸭,有鱼肉,有蔬果,还有一大壶酒。这个排场显然不是武大能整治出来的。潘小园脑子里立刻出现三个字:鸿门宴。 依稀记得原著里有这么个场景,武松搬出武大家后,还不忘设宴款待哥哥嫂嫂,主题是让武大看紧了媳妇,让潘金莲以后放规矩点。 而现在,摆出这场鸿门宴的武松,显然已经取得了对局势的完全掌握。武大在他面前,就像个听话的小孩子。 武松请武大坐了对席,自己拉了条凳子,打横坐好。他身高腿长,两条腿放不到桌子底下,只好将一双膝盖张在外面。而武大一坐下,几乎就是脚不点地,两只鞋子在空中乱晃荡。 潘小园悄悄往门口瞄了一瞄,那大门完全被武松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墙角支着一柄长长的腰刀,显然是武松随身带着的。屋里那突兀的肃杀之气,终于找到了部分的源头。 她认命地坐下来。武松一招手,一个衙役哈着腰进来,“武都头。”捧起酒瓶,筛起酒来,毕恭毕敬地一杯杯放在桌上。武松再挥手,就把他打发出门了。 排场还挺大,潘小园心想。毕竟,武松现在的职位是都头,相当于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长呢。看他穿的一身衣裳,鲜亮整洁,也不似武大那般灰扑扑的——还是个挺注意形象的男人。 男人过分注意形象,通常会被看成娘炮。然而面前这个攻气十足的八尺男儿,搭配上一身新衣新帻,只让潘小园觉得更加杀气外露——123言情小说定律第二条:绝顶高手从来都是衣不沾尘。 武松请武大先动筷,不声不响地吃了好一阵子。潘小园哪有食欲,筷子拿起来又放下,一会儿又觉得想去解手,忐忑不安地耗着。武松不时微微朝她看上一眼,让她觉得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 半晌,武松才端起一杯酒,看着武大,嘱咐道:“大哥在上,既然嫂嫂病势好转,有人看家,武松便搬回县衙去了——也省些家里的嚼用。我不在家时,你便少做些买卖,每日迟出早归,不要招惹是非。若是有人欺侮你时,也不要争执,等我回来,自会替你做主。大哥若依我,就满饮此杯。” 武大眼中满是眷恋不舍,连连点头,道:“都依,都依——兄弟,你真的不在家住了?” 武松又有意无意朝潘小园的方向瞟了一眼,随后坚决点点头,看着武大把那杯酒干了。 而潘小园的心中顿时生出疑团:难道武松并不是被“自己”调戏之后立刻搬走的?这又是哪门子崩坏的剧情? 看看武大的表情,随即马上便明白了。自己昏晕在家,武大又每天出去卖炊饼做买卖,自然会央求武松在家里看家——把自己兄弟和自己毫无行动能力的媳妇留在一块儿,他心也真大!就那么信得过他弟弟?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兄弟情深吧…… 还在胡思乱想,忽然鼻子里一阵酒香,看到酒杯已经递到了自己面前。潘小园猛地一惊,连忙接过去。抬头,正对上武松炯炯有神的双眼。 武松对她,明显比对武大要冷淡得多。下巴微微扬着——下颌的弧线倒是挺好看,冲淡了傲气带来的压迫感。 “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武松多说……” 他的语气明显的疏离。潘小园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叫她这个嫂嫂收起那点小心思,安安分分的和自己哥哥过日子,否则,他武松早晚要给哥哥做主。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原主潘金莲倒是撩汉一时爽,险些火葬场,惹下的后果,却都留给无辜的自己买单。偏偏自己连武帅哥的衣角也没碰到过一次,真是枉担了这份虚名儿。 还能怎么样?顺着他的话头,唯唯连声,做小伏低地来了一句:“奴都知道了。“ 好在武松看在武大的面子上,也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只是点到为止,说毕,捧上酒杯:“既然如此,请饮过此杯。家中诸事,还烦请嫂嫂费心照料。” 还是熟悉的剧情还是熟悉的味道。潘小园心里不太舒服,不能按着既定的剧本任人宰割。 她轻轻一咬牙,接过酒杯,却不喝,而是带着歉意,轻声说:“奴前几日摔跌下楼,一直头晕不止,大夫也不让喝酒,恐加重病情。还请……还请叔叔不要见怪。”说毕,把酒杯放到武大面前桌上。 武大和武松都吃一惊。武大眼里满是心疼,武松则闪过一丝歉疚之情。毕竟是自己害得嫂子摔下楼,这么大个事儿,不能装记不住。 潘小园定了定心,以一副自己也深信不疑的口吻,继续道:“叔叔不信时,尽可问你哥哥。奴这几日昏晕不断,梦中见到王母娘娘点化,说奴家此前被狐仙附体,举止失常,若是再不得救治,恐怕性命都难保。这么说来,还多亏叔叔那次当头棒喝,驱走了邪魔,还了奴家的魂魄……” 她头一次觉得封建迷信是个好东西。看到武松一脸探寻的神色,干脆推开了面前的大鱼大肉,揽过一碗麦饭,讪讪笑道:“所以叔叔你看,奴现在潜心向佛,吃斋茹素,一点儿荤腥也不敢沾,以保邪魔不侵。” 有了昨天跟武大打的那遍草稿,这话说得格外有底气。武大在旁边也虔诚地跟着点头。潘小园垂了垂眼,又大胆张眼望了一下武松,摆出一副“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你哥哥信了”的气场。然后悄悄咽了咽口水,把那盘蒸全鸡推得更远些了。 武松点头道:“原来如此。” 潘小园松了一口气,却又听他放低了声音,不紧不慢地来了一句:“原来王母跟佛祖是一家人,武二今日长见识了。” 片刻寂静。潘小园有一种想把自己舌头扔去回炉重造的冲动。 武大没太听懂,憨憨问道:“什么、谁是一家人?” 潘小园和武松目光一对,各自思考了一下这话该怎么接。突然门外一响,一个衙役完美地解了围:“都头,都头,那个……知县大人请你过去一趟。”看了看武松的神色,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是……是关于县里头治安……” 武松这下推辞不得,便起身边说:“晓得了。我这就走。” 武大还诧异:“这、这么快就不吃了?” 武松从容离坐,吩咐带来的衙役收拾行李,自己绰了腰刀,拎起打好的行李,推开大门,忽然又回头:“我虽然不在此间住,但以后会常回来看你的。左邻右舍,哥哥也莫要低头不见,该卖饼馓茶,人情往来时,不要怕费钱,今日我在县衙领了第一份俸禄,一石米面、一贯钱,我留下粮食,剩下的现钱,不放心让衙役送来,便干脆自己过来了。哥哥收好,慢慢把债还了,别让邻里说闲话。” 武大更不好意思了:“哎呀呀,这怎么使得!这是你半个月的盘缠呢!”一面推辞着,一面把钱珍而重之地收进小匣子里。 此时民间还不流通银两,一贯钱拿出来,便是好几斤的重量,武大接过的时候,整个人都沉了一下子。 潘小园眼见武松大踏步走入风雪里,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觉得整个房间里好像突然暖了好几度,屋角那盆炭火也似乎变得旺起来了。 武大连忙追出门去,怅然若失地站了好久,直到武松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才回过头,神情又是不甘,又有些不满,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娘子,我这兄弟是极好的,有他住在家里,谁还敢看不起咱们!你为什么连留也不留他一声……” 潘小园看着这张方方正正的丑脸,心里突然一阵焦躁。果然是被欺侮怕了,只想着拿兄弟来挣脸面!要不是老娘恰好穿过来,你那真正的媳妇早晚得给你下砒`霜。我救了你一命,你还抱怨? 这话毕竟不敢公然说出来。她不愿搭理武大,跺一跺脚,进门回屋。外面可真冷。 刚迈步,却听到街上外面一阵男人的喧哗,由远及近一路传进来。 “哎哟哟,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嘻嘻嘻!哈哈哈!” 4|骚扰 潘小园心中一颤。这台词,怎么这么耳熟呢?原著故事里,潘金莲风流娇俏,又喜欢乔模乔样的立在屋檐底下抛头露面,引来一干浮浪子弟天天骚扰,说的不就是这么一句话吗? 赶紧回头,只见五六个年轻闲汉正哄笑着往自己身上指。领头的那个歪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双手拢在袖里,眯着一双眼,正肆无忌惮地朝自己身上打量。街上的行人见了,也放慢了脚步,笑眯眯的看热闹。 武大脸色青白,拽着她袖子,一个劲儿的往屋里拉,“娘子,快回去吧!” 潘小园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武松前脚刚走,后脚就被小流氓欺负到家门口。难不成每次都是关门躲清静?做人窝囊到这份上,无怪过去的潘金莲嫌弃看不上! 那为首的闲汉马上又欣赏起了武大的紧张样子,夸张地嘿嘿嘿笑了几声,拉长声音问:“大郎,你家小娘子气色还是不太好,听说病了?是不是晚上没得满足啊?你要卖力些啊,哈哈!” 后面几个小的一齐起哄:“应二哥真是慧眼啊,嘻嘻嘻!这好一块羊肉,恐怕他啃不太动哟!娘子,你说是不是?” 还有的道:“哼,瞧她现在装着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儿,背地里欲求不满,不定怎么骚呢!听说病得也莫名其妙……”接着是不堪入耳的嘟嘟囔囔。 潘小园只气得浑身发抖,头脑一阵阵的懵,第一反应竟是摸手机拨110。随即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求助般四处望,只看到邻家一家帘子下面的孕妇,坐小凳子上低头纺线,眼睛看鼻子鼻子看纺锤,连耳朵根子都不带动一下。另外一条帘子悄悄掀开小缝儿,后面闪着几张兴奋好奇的面孔,眼睛里是瞧不够的热闹。对面银铺里探出个圆脸妇人,一副了然的神情,转头跟后面的丫头窃窃私语,不时偷偷笑着。 新搬来的武大娘子招蜂引蝶,又不是第一次了,看她那张俏脸儿红的!被撩到了吧!叫她穿那么窄的衣裳! 猥琐不堪的眼神,苍蝇鼻涕一般粘在她身上,偏生那几个流氓自得其乐,余光看到街坊们无人制止,更是有恃无恐。武大娘子越是尴尬无助,越是让他们心满意足。 “哈哈哈,小娘子快回去罢,你家老公在床上等你呢!哈哈哈哈……三寸丁谷树皮……” 潘小园走也不是,回也不是,简直快忍不住骂人了,但不能出声……一旦说出什么奇怪的词,自己可就完了…… 那纺线孕妇终于后知后觉地听见什么异动,凳子往前挪了挪。但马上里间就有人大声呵斥,让她别乱看热闹。那孕妇慌忙拉了帘子,回去了 武大终于鼓起勇气迈出一步,一张脸胀得通红,使劲扯着潘小园衣袖,眼里露出乞求的神色。 那几个流氓呢,等的就是要看美女和侏儒手拉手腰并肩,居然开始吹口哨了。 潘小园觉得自己眼泪快出来了,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只得装作什么都没听见,随着武大进了屋。心里头憋屈,手上用力,砰的一声,把嘲笑和口哨关在门外。 尽管知道被猥亵的对象并非“自己”,可心里仍是说不出的委屈。原来的潘金莲有多风流,已经不重要。如此姣好的姿色,配了武大这样一个三寸丁谷树皮,本身就是她的原罪,任凭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评头品足,生出各种联想。而街坊邻里本就看不起武大,更瞧不起她,乐得瞧个热闹,谁愿意帮她说话? 来不及感慨世道不公,便看到一盏热茶端在了自己面前。一低头,那茶杯后面是一张方方的丑脸,小胡子翘着尾巴,眉毛耷拉着,带着讨好的笑。 “娘子消气,吃茶。” 潘小园一怔,不由自主地接过来,道了声谢。 武大听到她一个“谢”字,又露出昨天那受宠若惊的神色,连声道:“娘子说什么话,娘子不恼我,我已是知足啦。” 潘小园吃一惊,赶紧咽下一口茶,“我、我怎么恼你了?” 武大讪讪道:“以前被闲人说嘴的时候,娘子不是每次都要把我骂一顿吗?我知道我没用,娘子可以骂我……” 潘小园怔了好一阵。原先那个潘金莲暴躁得可以!不过,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好青春和这么个人拴一辈子,谁不怨呢?隔三差五就有一帮要多猥琐有多猥琐的闲汉,在门口怪里怪气的骚扰,王八才能忍! 眼下自己不过是初来乍到,对武大,也是同情多于厌恶。然而谁知道三年五载过去,自己会不会被折磨成原主潘金莲的样子? 只听武大又鼓起勇气,跟她讲道理:“娘子,外面街上乱,以前我就叫你别多出门,你看,招惹多少是非……你、你生得这么好看,可不是让外面的浑人胡乱看的,是不是?” 言外之意,娘子你这副样子,出门也是撩人,待在家里,只让我做丈夫的瞧,不是很好吗? 这番话像是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好久了,吞吞吐吐的的说出来,颇有些一家之主的模样。其他人家里,丈夫都应该是这样对妻子说话的吧? 潘小园不敢苟同这样的价值观。直载了当的一句话噎了回去:“大哥,奴这几日也想通啦,与其这么别扭着过日子,不如大家都放手,落得干净,咱们……”顿了顿,祭出了写小说时的常用句式,“和离!你与我一纸休书,咱们好聚好散,也免得多少是非口舌。” 说毕,拿出气场,目不转睛地盯着武大。 武大却像烫了一般,一下跳起来,连连摆手,道:“你你,你又来了!不成,不成,那怎么成!……” 潘小园心中一动,敢情她不是第一次提离婚了! 武大还在絮絮叨叨的说:“我活了三十岁,才讨到娘子这么好的媳妇,那是、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你看我都这样了,再没个继承香火的,以后都没脸见祖宗!娘子你可怜可怜我……我、我为了给你治病招魂,花了……花了……” 潘小园狠下心来,转头不去看他可怜兮兮的眼神,踱开几步,道:“可怜你?谁可怜我呢?” 武大拙于言辞,翻来覆去的也就这么几句话,见说不动她,慢慢居然也强硬起来,上去拉住潘小园衣襟,好像生怕走丢的小孩子,固执地说:“反正你是我娘子。我就不放你。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写休书。死也不写!死也不写!” 潘小园眉毛一竖,强压住心头怒火,还要再争,武大却放软了语气,说道:“况且你的娘家人都不在了,我若休你,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妇人家,靠什么生活?娘子就别异想天开啦,以后我多赚钱,一定能供得你好。咱们生一堆儿子……” 这一句霸道的“我养你”,在潘小园来,却有如当头一棒,顿时清醒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没经济收入,骤然间离了婚,靠什么吃饭?恐怕过不了多久,就得去县东头的丽春院体验人生了。 她长叹一口气。经济不独立,吃人嘴软啊。过去的潘金莲一次次试图离婚没离成,十有□□也是这个原因。 于是淡淡道:“大哥想什么呢,我也不过是被那些闲汉气着了,随口说说。”眼看着武大转悲为喜,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得赶快给自己攒些钱,才是正道。” 武大只道她打消了离婚的念头,喜上眉梢,兴冲冲地说:“我去准备今日的买卖,不能再耽搁了——今天不用做饭,娘子去楼上歇着吧。”说毕,顺手抄起她喝完的茶杯,往后面厨房去了。 潘小园心中暗自庆幸。原来每天都是潘金莲烧火做饭。而今天,家里恰好有武松设宴剩下来的鱼肉酒饭,让那衙役收拾过,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于是今天做饭的任务就省了——也幸亏如此,否则她连古人的厨房都没去过,两眼一抹黑,恐怕连一锅汤都烧不熟。 想到这儿,赶紧跟着武大去了厨房。先熟悉一下里面的布置和器具,免得以后做饭的时候穿帮。 厨房里黑漆漆的烟熏火燎,透出发酵面粉特有的醇香气。一个硕大的砖灶挨墙砌着,上面堆了五六扇竹篾条蒸屉,想必是武大每日做炊饼的地方。潘小园以前写文的时候做过考据,宋时的炊饼,相当于现代的发酵馒头,是北方相当常见的主食。原本叫做“蒸饼”,后来为了避宋仁宗赵祯的讳,才改为炊饼。有些版本的《水浒传》电视剧里,武大郎挑着担子卖芝麻夹肉烧饼,绝对属于原则性错误。 和蒸炊饼的砖灶连着的,是一个二尺来高的小土灶,想必是夫妻俩日常烧饭做菜用的。灶上架着一口铁锅,灶洞里全是草木灰,几块发红的木炭还没熄灭,土灶周围比别处温暖了许多。 潘小园看着这炉灶,忽然想到,倘若自己没穿越,那么几个月后,药死武大的那碗□□水,便是在这个灶台上烧的。禁不住浑身一颤,下了几滴冷汗。 5|欠债 炉灶对面一条又矮又长的木桌,桌子上摆着些陶碗陶罐。角落里是两个半人高的大缸。揭开木质盖子一看,一个缸里是清水,水缸边缘挂着一个舀水的瓢;另一个缸里则是半缸面粉。潘小园被扬起的面粉一呛,鼻子一痒,侧过头去,打了个石破天惊的喷嚏。赶紧把盖子又盖上了。 武大已经挽起袖子,见她打喷嚏,赶紧过来,说:“娘子,你怎么不上楼去?平日里你不是最不耐烦看我做炊饼吗?” 潘小园“哦”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所处之地,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古代厨房,而是大批生产炊饼的民间小作坊。这间房子,若是原样搬到现代的博物馆去,一定会被视若珍宝,配备单独的展厅和讲解员。 这么难得的机会哪能轻易放过,潘小园好奇心起,忙道:“我今日乏味得紧,想看看大哥做炊饼。你若需要帮忙的,叫我就行。” 说完一句话,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没能完全融入古代女性的身份,一口一个“我”,连“奴家”都忘记说,真可谓无礼之至。可是武大却没在意,嘿嘿一笑,说:“好。” 只见他从灶洞里摸出一个陶罐,揭开盖,微微发出酸气,倒进些温水,用筛子滤了,把水倒回海碗里。潘小园心知那大约是发面用的东西,随口问了一句,套出来,是麦麸拌水发酵而成,在没有酵母粉的古代,这东西便叫酵子。武大随后拎出个大木盆,舀了半盆面粉,搓了一小把盐进去,用手搅搅匀,拣出里面的几颗沙粒儿。那面粉微微发黄,颗粒也略显粗糙,不像现代市场里那种纯白纯白的精粉。 只见武大左手拿起温的酵子水,慢慢往面粉里倒,右手熟练地伸进去搅拌…… 潘小园失声叫道:“喂,你怎么不洗手!”武大吃了一惊,放下酵子水,搔搔脑袋,莫名其妙地说:“我手不脏啊。” 潘小园简直不知该怎么和他解释。他手上当然没有明显的泥污,但刚刚和他弟弟武松推杯换盏,拉桌子拉椅子,末了又伸到灶洞里掏摸,虽说最后把手在裤子上使劲蹭了蹭,但手上的细菌绝对已经欢快的八世同堂了好吧!这双手做出来的炊饼,就算是倒找钱她也不买! 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祸害整个阳谷县居民。潘小园眼珠一转,想出个说辞:“奴曾听说,但凡民间百业,虽有贵贱之分,但都是得靠灶王爷一手护佑……”抬头余光一扫,果然看到砖灶上面供着个小小神龛,过去还真没白考据,赶紧朝那里努努嘴,“所以制作面食,虽不像官家祭天拜地那般需要斋戒沐浴,但动工之前濯一回手,也能显出心诚,灶王爷便会格外保佑你生意兴隆,做出来的炊饼比别家的都好吃。” 倘若对面听话的是武松,潘小园万万不敢这般信口开河。可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她早就看出来,武大确如书中所说,不仅“面目丑陋”,而且“头脑可笑”,换句话说,智商比较捉急。她潘金莲说出来的话,他还从来没有不信过的。 这话把武大哄得一愣一愣的,忙道:“家有贤妻,见得极明!难怪这一阵的生意不太好!”舀出一瓢水,仔仔细细的把手洗了。虽然没有肥皂洗手液的加持,但潘小园觉得心里毕竟不那么膈应了。 武大的手指又短又粗,指甲扁平得出奇,有点像青蛙的蹼,可是揉起面来却出奇地熟练。倒完了酵子水,又一点点加温清水。面粉很快结成了块,又凝成了小面团。最后,又点了些盐卤,木盆里揉出一个大大的面团,胖乎乎的墩在中央。 潘小园看得新奇有趣。武大嘿嘿一笑,把木盆搬到温暖的土灶旁边,取过一块湿布整个盖上,撅着屁股,将那布理得平平展展的。潘小园也颇有些烹饪知识,知道这便是要等面团发酵。现在是冬天,把面团放在温暖的地方,便发酵得快。 她试探着问:“大哥,你这手艺,是……是什么时候学的来着?奴忘啦。” 她和武大刚刚“成婚”不久,还在互相增进了解的阶段。这些细节,以前的潘金莲就算知道,大约也不会花心思记住,因此这句话问得模棱两可,武大肯定不会起疑。 果然,武大脸上堆满了自豪,说:“没告诉过娘子吗?自从父母殁了,我便在清河县做了学徒,专学做炊饼手艺,一年便出师,上街做买卖,养我兄弟。” 武大这辈子唯一一件得意之事,大约就是供养出了这么一个高大威猛的弟弟。逮着个机会就开始忆苦思甜——小时候生活怎样艰辛,怎样受人欺负,武松怎样说服他,要出去学本事,发家致富,回来把这些欺负过他们的人一一报复回去。 潘小园打了个冷战。回忆起武松的一言一行,难道他是回来报仇的? 武大笑道:“不过是说说而已,哪能当真呢?我兄弟可是个识法度的明白人。他说这几年在外面拜了什么高人做师父,再回来的时候,就跟我说什么行侠仗义,什么自强什么的,我也听不太懂……不过反正他是做官啦,有出息得紧,嘿嘿!我就说嘛,外面江湖上有什么好,还是回家来安稳。唉,他怎么就不愿意在家里住呢……” 武大说话缠夹不清颠三倒四,潘小园对这兄弟俩的过去也只停留在一知半解的程度。两个人好不容易投机了几句,却又听到门口有人叫门。 武大满手都是面团,答应了一声。潘小园出去开门一看,只见是个翠巾裹头、红脂搽面的妇人,一张肥肥胖胖大白脸,一双描得细细的眉毛,头顶上一支和她体型完全不符的细银簪子。相貌十分眼熟,想起来是对面银铺掌柜姚二郎的浑家,武大一直管她叫姚二嫂。方才小流氓骚扰的时候,她一直在外面看热闹。 潘小园只能装作熟稔,跟她见了礼:“二嫂……” 姚二嫂眼皮子耷拉着,往门里瞧了一眼,拖长了声音道:“看娘子气色大好啊。望门口儿一站站半天,怪精神的。” 话是关心的话,可语调怎么阴阳怪气的。潘小园不知道她家和自己家有没有过节,只好礼貌接话:“谢嫂子记挂。” “既然好了,想必也不用扎针吃药了。奴家此来也只是想提醒下娘子,我当家的面皮薄,拉不下这个脸,可我家银铺里也是需要银钱周转的。当初娘子你一病不起,你男人可是四邻八家求爷爷告奶奶的借钱,这会子怎么也该……” 武大急赤白脸跑出来,手上还沾着几团藕断丝连的面,朝着姚二嫂又是作揖又是躬身,小声道:“姚家嫂子,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说好一个月……” 潘小园这下明白了,低头问:“你……借钱了?为了给我治病?” 姚二嫂拉长声音“哟”了一声:“原来还是瞒着你浑家的,啧啧啧,还真是敬妻爱妻好男子呢。” 武大又急又窘,又上来些气,掸掸手,回道:“不就是十五贯钱吗?姚二哥银铺里哪天不是几十贯的进帐,便晚些时日还,也妨不到你们过日子啊。” “哟哟哟,这年头欠钱的还成了官人了,一张嘴巴两张皮,横说竖说都有理,当初讲说好了的都算个屁!我那当家的也就是耳根子软,当初我要是在,哼……” 武大哑口无言,听她声音越来越大,唯恐让别人听见笑话,连忙跑回去,拿出武松刚给的一贯钱,连连作揖:“这是一足贯,嫂子先拿去,我们慢慢都还你,我们俩大活人住这儿,又不能跑了……” 送走姚二嫂,武大那张脸一下子垮下来,做错事一般,眼巴巴看着潘小园。 潘小园问他:“为什么瞒我?” “怕、怕娘子着急……怕你说我……你以前不是最恨我求人帮忙……说我、说我窝囊……” 不跟他翻旧账,“一共借了多少?都和谁借的?” “一共……”武大掰着手指头数,“三十贯……多一点……四邻八家都借过,不太记得,总之……” 三十贯……多!潘小园一个激灵,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笔钱,足够寻常百姓人家盘缠一两年,甚至,聘个清白人家闺女都够了。 “跟人家说多久还?” “有些好说话的,没定期限……有的是一个月……有的是两个月……娘子,你别担心这个……” “家里还有多少余钱?能还得起不?” 武大彻底蔫了:“家里……这个……这个……” 还在磨蹭,忽然又听到后门一声叫唤:“六姐儿,六娘子,得空儿不?” 潘小园浑身一激灵。这是又一个来讨债的? 6|王婆 只听后门吱呀一响,探过来半个花白的脑袋。 “六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 潘小园松了一口气。王婆看起来不像来催债的。这老太太巧舌如簧,精明着呢,武大从她这儿肯定借不到钱。 赶紧答应。知道王婆在剧本中扮演的角色,本来不愿意和她多有交集。但眼下人家主动相邀,至少是天天见面的左邻右舍,能搞好关系,还是搞好关系,免得适得其反,招来些意想不到的祸患。 武大那边炊饼出锅,一路小跑地挑着去卖了。留下潘小园一个,从两家相邻的后门出来,过一口水井,来到王婆的茶坊,里面是一片温暖的湿气。老太太手里面抓着一把南瓜子儿,露出一排黄牙嗑着。炉火上暖暖的烫着一壶水,将开未开的光景,旁边几个空茶盏,桌子边上挂着一片抹布。 王婆嗑够了瓜子儿,手指头放口里嗉嗉,咂摸咂摸,随手在抹布上捻干了口水。见潘小园来了,忙堆下笑来,抓起抹布,将桌子拭抹一遍,又把几个茶盏口儿揩了一圈,张罗着点一碗豆蔻姜茶,给她驱寒。 “娘子,怎的几日都不来老身这儿吃茶?” 潘小园眼看着沾了她口水的抹布擦遍了所有的茶具,哪里还有吃茶的心思,心想怎的古代人偏偏这么不讲究。不对,同样是古代人,《红楼》里可要精致多了。老天一定是嫌她上辈子太过邋遢,才给她发配到这么一个粗犷的世界。 拿起一个茶盏,不动声色地用衣袖悄悄又擦了一遍,才让王婆点了茶,谢了,端起来慢慢喝。宋代的茶,都是沸水冲泡茶粉而成,有点像现代日式抹茶。然而其中又会加入各种香料甚至药材来调味。眼下这个豆蔻姜茶的味道还不错,喝下去喉咙热热的,微微出汗。 王婆笑眯眯地看着她喝茶。方才潘小园被小流氓骚扰的时候,王婆坐在茶坊里间,也是看热闹的一员。可眼下事情过去,王婆对她的态度,又变成了恰到好处的友善,甚至带着些做作的热情,仿佛刚才的不愉快压根就没有发生过。 潘小园居然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喝了口茶,没话找话:“干娘……近来可好?” 穿越初始,连片钱渣儿都没摸到过,却得知家里有三十多贯的负债,心情有点复杂。也愉快不起来,笑容略显僵硬。 王婆却似乎就等着她开口,堆下笑来,朝对面瞟一眼,低声道:“这么快就来要债了?照老身说,也忒急了点儿,谁人家里没个山高水低,乡里乡亲的,用得着算那么清楚么!” 潘小园大为感动,赶紧表示同意。王婆又说:“老身不才,上次没能出钱,只是出了点儿力,心里甚是惶恐。现在恰好有个机缘,娘子若是需要用钱补贴家用……” 潘小园心里一跳。这是送上门来的机会,让她挣外快? 眼下自己是个没有工作的全职主妇,生活全靠武大养家。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如何有底气跟武大提离婚? 再说,多亏当初武大到处借钱想办法,自己才有幸穿越“还阳”。且不说这钱有多少真花在了实处,有多少是武大傻了吧唧被坑的,总归是他一片好意。占着这一副好躯壳,这账不能不认。 赶紧点头:“需要,需要!”心里开始盘算,自己身上有什么手艺,是在古代能拿得出手的? 王婆眉花眼笑,刚要开口,忽然外面有人叫唤:“老王,老王!今日有茶没?” 王婆只好起身出去,抹布一甩,回头朝潘小园递了一个抱歉的眼神,让她稍安勿躁。 朝外面招呼:“薛嫂子,又卖花儿来?进来吃杯茶!来,来!” 便有一个头戴翠花、脸上搽粉的四五十岁妇人进来了。潘小园见是年纪大的,忙站起来福了一福。 那薛嫂眼前一亮,将她打量了好一阵。不方便一上来就问这小娘子的姓氏人家,便笑着还礼,跟王婆客套着坐下了,点了一盏茶。 潘小园听她们家长里短的唠,心里暗暗留意,一字不落地听着。这个社会对她来说还有太多陌生的地方。 薛嫂手里的布包儿沉甸甸的,看着装了千八百文钱。王婆一双小眼在上面羡慕骨碌碌转,笑道:“这又是哪家的谢媒钱?” 薛嫂便得意笑了,道:“这桩亲事说出来,可笑掉老姐姐你的大牙!南门外的胡员外,最近托我寻一房好人家女儿做妾,出手就给了一匹上好缎子做定金,啧啧,大户人家手笔!” 王婆斜睨一眼,啐道:“吹牛!就那个胡桃仁儿破落户,他也有钱讨妾?再说,他家大娘子不是刚殁一个月吗?” 薛嫂拍着手上布包儿,微微笑道:“刚殁一个月又怎地?没听说过男人家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老婆?这胡员外眼下三样里占了两样,天天容光焕发呢!” 原来那“胡员外”胡大郎那过世的老婆家境殷实,带来不少嫁妆,首饰房舍田产之类。老婆在家里经济地位一高,做丈夫的觉得窝囊,不免到勾栏瓦舍里去追求刺激。正头娘子气得一场病接着一场,床上躺了几个月,做丈夫的也不尽心伺候,上个月香消玉殒,呜呼哀哉了。 薛嫂一面说,一面叹息:“啧啧,要么说女人家命贱,没脚蟹,嫁进谁家门,就是谁家人,哪由得自己呢?”说毕,两只眼睛一睃,却是看着潘小园。 潘小园连忙微微低头,跟着附和了两句,做出一副乖顺小媳妇的模样。 王婆又好奇地问:“那胡大郎亡妻的嫁妆,又是谁拿着?” 在北宋,嫁妆就是女子的私人财产,由她本人经营处置,一般情况下,就连丈夫也不能擅自动用。若是丈夫亡故,则可携产再嫁,富裕的寡妇在婚姻市场上很受欢迎。可是薛嫂刚刚帮合的这个胡大郎,娘子既殁,那份他眼红了数年的嫁妆箱笼一下子便收归己有,当晚就搂着箱子睡了一夜。 有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纳个娇俏可人的小妾——娶妻太麻烦,况且若是先妻尸骨未寒就张罗续弦,虽然也不犯法,但不免落个凉薄的名声。然而用亡妻的嫁妆钱讨妾,毕竟也太说不过去。幸好那故去的胡娘子,娘家人丁稀薄,只来了两个叔伯兄弟来理论。这边胡大郎请了十几个帮闲泼皮,先吵吵嚷嚷的把人拖住,那边托薛嫂火速寻了个合适的穷人家女儿,略相一相,满意了,当晚就一乘小轿,抬进家来,生米煮成熟饭,那边娘家兄弟也就没辙,又不愿意闹到官府,只好骂骂咧咧的走了。 薛嫂因为办事利落,那胡大郎感激之下,开开先妻的嫁妆箱子,额外多取了一贯钱谢她。薛嫂拿着这钱,正准备上市集里扯布做新衣裳呢。 潘小园在旁边听了许久的热闹,这才琢磨出个味儿来,不由得打断了两个婆子的闲谈:“等等,这男人这样忘恩负义,他老婆在世的时候,怎么不跟他和离?还忍那么久?” 王、薛两个婆子一愣,齐声哈哈大笑。王婆道:“和离?想得可美!她又没犯七出,又没多少娘家人来闹,那男人死咬着霸她嫁妆,还肯签休书?哈哈哈,他又不是菩萨!” 潘小园点点头,心里好像有什么美好的东西慢慢萎缩下去。 她怎么刚刚意识到,在这个社会,妇女是没法单方面提出离婚的。休不休妻,权利完全在男方。所谓的“和离”,也得经过丈夫同意才行。 那胡员外为了老婆的嫁妆,可以撑着死不离婚。同理,只要武大坚持不放她,她就永远得是他老婆。 而自己还想着赚钱就能离婚?天真。 薛嫂还要去集上买东西,看了看天色,便告辞走了:“茶钱记我账上,到时一发还。” 王婆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一面收拾,眼珠子一面跟着她手里的钱袋,隐约露出艳羡的眼神。 潘小园满脑子还是休书离婚,心情低落,便也起身告辞。王婆却把她拉住了,眼眯着笑道:“六姐儿怎么走这么快呢?” 潘小园才想起来,王婆把她叫来茶馆,似乎是要说什么赚外快的事。自己和钱没仇,还是要洗耳恭听。 眼下她的茶早就凉了,王婆便又烧水续了一盏。两人杂七杂八的开始唠家常。从天气说道健康,不一会儿王婆就叹气:“娘子啊,我们这上了年纪的人,凑合过日子,就怕有个山高水低。可巧最近有个大财主,慷慨布施我一套送终衣料,啧啧,绫绣绢段又与若干好棉,放在家里,只苦没有裁缝来做,让我看着干着急哟……” 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什么,双眼一亮,手一拍,道:“怪道老身眼拙,放着现成的福星瞧不见!久闻娘子做得一手好针线,如今伤势也大好了,不如请娘子来帮忙裁衣,老身感激涕零,便死来也得好处去!到时一定重重相谢,按县里最好的裁缝的工费来算!娘子你看如何?” 潘小园看着王婆那双憧憬的三角眼,噗的一声,呛了一大口姜茶,顿时泪流满面。 请我……帮忙……裁衣? 7|骂战 王婆赶紧给她捶背顺气,拉过她一只手,笑道:“反正娘子在家也是闲着,不然明日就过来……老身必有重谢……” 潘小园烫了一般抽回手,脱口道:“不去,咳咳,不去……” 看着王婆惊愕不解的神情,才想起来解释:“那个,奴家这两日,身子不太舒服……对,头疼,还没好……” 就算自己全身健康,当年潘六姐儿多年练出来的针黹女工,恐怕早就随了她化为一缕清风。眼下自己这个冒牌货,一双纤纤素手只有敲键盘的时候是灵活的。别说裁衣服,裁纸都裁不齐整啊。 慌慌张张的解释了又解释,王婆却依然微微的怀疑。刚刚还酣畅淋漓地喝了一大碗茶,刚刚还积极主动的要挣钱,这会子又叫头疼? 潘小园却依然嘴硬。不管用什么借口,都要把裁衣服的事情推掉! 这剧情简直太熟悉不过了。她一下子理解王婆方才为什么像看猎物一样看自己,又为什么将那慷慨大财主的布料赞不绝口地夸了半天。这一切要不是圈套,她就不姓潘! 她几乎能看到将来的情景了:从此以后,潘金莲天天来王婆家裁衣裳,王婆欢天喜地,买酒买菜、买稀奇果子相待。到了第三天上,施主西门大官人无意路过,登门拜访,王婆大称缘分,你俩一个出钱,一个出力,不如老身做东,请你们一杯薄酒如何?哎呀,家里没酒了,老身出去买,娘子先陪大官人少坐片刻,啊? 飞快地过了一遍剧情,最后再试探着问一句:“干娘,那位布施你布料的财主大官人……贵姓?” 王婆一怔,武大娘子居然上来就问了这样一个大胆*的问题,她居然没有准备! 眉开眼笑,赶紧答:“要么说这世上缘法凑巧呢,那位大官人啊,便是娘子上次失手打到的,大街坊姓西门的便是!怎么,娘子没听说过?” 潘小园一颗心倏的一跳。果然是他! 可是……可是,西门大官人用计勾搭金莲的剧情,不是明明要发生在过年以后……为什么会提前?难道,难道叉竿事件已经发生过了?难道在武松搬出去之前,她潘金莲已经和西门大官人天雷地火,见过面了?难道潘金莲段数如此之高,不仅婚外撩汉,而且,还同时撩两个? 天哪,自己穿越之前,这妹子都干了些什么啊? 却又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看来西门庆的支线剧情还没开始,扭转命运,还来得及。 不约,大官人我们不约! 心意已决,任凭王婆如何唠叨,只是礼貌摇头。站起身来,说:“叨扰干娘,奴一介女流,不好在外面多耽,这就告辞了。” 王婆难以置信。好歹也是有这么多年经验的专业马泊六,这武大娘子泼辣风流,风评又不好,料想不难上手,怎的一分光都没有,计划就似乎要夭折了?能为了勾引个小叔子,奋不顾身,命都差点搭进去,现在倒装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良家了?那天不小心叉竿打到西门大官人,四目相对,那副缠绵悱恻的小眼神儿,难道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肯定是她听到西门大官人的名字,羞涩了,更说明心里有鬼。 干脆摊开了说。王婆换了一副过来人的笑容,语重心长地说:“娘子,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以娘子这般人物,屈就那个糊里糊涂的矮子,老身也觉得不值。要不然,那天娘子摔倒在楼下,我可也没多声张吧?怎地现在却跟老身这么生分了?唉,早知道老身费力不讨好,不如我先去向武大说个明白,也省得他为了你,屈花了那么多钱,哎哎……” 一番车轱辘话说下来,潘小园慢慢明白王婆的意思了。自己这是有把柄攥在她手上呢! 王婆这番话,潜台词明明白白:那天娘子你大白天调戏小叔,反被推下楼的糗事,我早就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也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主儿。而老身把这件事瞒了下来,没把真相告诉武大,娘子你可欠了我好大的人情。 而现在,娘子居然连“裁衣服”这么简单的要求都推脱,未免太不够意思了。小心我去向武大告状,揭发你的黑历史! 潘小园也不是傻子,知道若是现在跟王婆闹翻脸,自己免不得要陷入一大堆麻烦之中。不知道西门庆给了她多少贿赂,但看今天的情势,不来点进展,这老太太是不会罢休的。 王婆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便显得不那么顺眼了。潘小园面对“前任”留下来的“债务”,自然不愿意背这个锅。什么大官人,我可从来没见过呢。 面前的茶早就凉了,她敷衍地笑了一笑,自己给自己添满了热水。 脑子转一转,也放软了语气:“干娘说哪里话,奴家怎敢和干娘生分?便是刚刚昏迷了好几日,药钱也不知贴了多少,也没能持家伺候,家里颠倒乱成一团,多少闲气堵着,这几日身子又不爽,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 王婆立刻就坡下驴:“可不是!最近天气寒冷,最容易神思倦怠。这个好办,老身可以给你熬煮药茶,包你喝了神清气爽……” 潘小园还是摇头,做出可怜的语气:“只是最近有件烦心事,不解决,奴家万万没心思出门。干娘是古道热肠的好人,要是能帮奴家这个忙,裁衣服的事,还用问吗?……” 王婆转嗔为喜,连忙点头。原来武大娘子在跟自己谈条件呢。摸摸袖子里西门大官人赠的那锭大银,只要能挨上光,什么都好说! * 三天后。潘小园目送武大挑着炊饼出门去卖,自己稍微打扫了一下大门前的空地。 甫一开门,四面八方都是债主,这滋味不太好受。于是草草干完活,就挂上了帘子。这些简单的家务,她已经做得十分熟练了。比起武大每天早出晚归的挣钱,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还真是挺轻松的。 人都是惰性的。她发现自己居然在一点一点适应着古代社会的生活。要不是天天对着的这个男人太挫,真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赖。 刚下了帘子,正思忖着回去洗个脸,却发现手里的帘子不太听话,怎么也放不到底。一抬头,忍不住惊叫一声。只见一柄扇子横在了门帘和杆子中间,顺着那拿扇子的手看过去,赫然便是当日组团来骚扰的小流氓头子。只见他一双眯缝眼,一个肉鼻头,口中啧啧的说:“武家娘子,这么早就下帘子啦?” 他身后,三三两两地站着五六个闲汉,全都是一副看热闹的神情,有的便叫:“她脸红了!哈哈!鲜羊肉也有害臊的时候!她脸红啦!” 为首的肉鼻头笑道:“娘子装什么清高,你看我们这些兄弟,哪一个不比你家武大风流倜傥、健硕高大?你家老公要是不能满足你,可要记着来找我们啊!” 后面的人驾轻就熟的起哄:“好一块羊肉,别教落在狗口里!嗐,那狗咬得死紧!汪汪!” 一群人哈哈大笑。上次那个银铺里的妇人又探出头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幸灾乐祸地朝潘小园瞅了一眼。 潘小园竭力控制住一巴掌扇过去的冲动,拾起门边打草鞋的棒槌,用力在墙上一敲。咚的一声响。 隔壁茶坊的门帘应声掀起。卖茶的王婆左手一片抹布,右手一个铜壶,蹬蹬蹬的大步跨出来,抹布往地上一扔,插起腰,两道眉毛一竖,力贯顶心,气沉丹田,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喝:“哪个长舌头顽皮泼骨老油嘴在老娘的铺子前面嚼蛆嚼的香个没完呢!” 这一吼端的是余音绕梁,满座皆惊,街市上的嘈杂立时停了。当时街上行人就有好几个住脚的,一帮泼皮也怔了一刻。王婆左右看看,见声势足够,径直走到街心,揪住一个最猥琐、叫得最欢的,嘴角一歪,吼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东街三代破落小张三,穷断脊梁骨的没头鬼,老娘养和尚阿爹宿尼庵,自己丽春院里刷锅的小娘都正眼看不上,谁给你的胆子在良家门口撒野火儿!也不看看他家身后是什么人!x娘的傻吊醉死的泼贼,武大娘子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当时正值隆冬腊月天气,只见王婆口吐白气不断,云雾中夹杂着唾沫星子,已经喷了那张三一头一脸。那张三紫胀了面皮,刚要还嘴,王婆哪能容他半个破绽,行云流水滔滔不绝:“不识时务的腌臜泼短命,魉魉混沌,有娘生没爷教的无字儿空瓶,泼贱奴胎赖骨疮皮大烂x!也不睁开你那屎糊眼儿看看,他家的兄弟,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那是杀人不眨眼的好汉,人家一个小指头就能徒手阉了你,敢在他哥哥门口聒噪,你活得不耐烦,老娘门口还不乐意溅上你那骚x臭脏血!”眼看骂蔫了一个,转头骂第二个:“李四穷厮也来凑热闹,打脊饿不死冻不杀的乞丐,冷铺里呆不惯,大街上讨打!银样镴枪头,人皮囤破罐子,这年头王八也会开口,你家老婆在屋里养汉哩!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时,不使了绳子扛子!……” 眼看王婆火力全开,潘小园悄悄退到帘子后面,心里面的崇拜之情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这嗓门,这脸皮,这词汇量,自己恐怕一辈子都修炼不出来。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古人诚不我欺!王婆这个老太太,简直了! 8|小叔 紫石街一场骂战,王婆大获全胜,小流氓团伙灰溜溜地四散而走,路人哄笑一阵,也散了。 白烟褪去,王婆矗立街头,慢慢吐出最后一口丹田之气,迈着沉稳的步伐凯旋而归。 潘小园连忙给她捧上一盏热茶,眉花眼笑地道谢:“干娘辛苦,来润润嗓子。今日多亏干娘给奴出头,否则定教人笑话了去……” 拣好听的说。但她的马屁水准平平无奇,跟王婆一比那就是幼儿园水平,只得用真诚的笑脸来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 她的本意,是请王婆将这些流氓骂走,狠狠出一口气完事。王婆的策略可高上许多。别看王婆似乎是全火力无差别的大骂了一通,这其中也是颇有门道的。王婆告诉她,领头的那个穿着光鲜的肉鼻头,乃是东三街有名的破落户,名叫应伯爵,人称应花子,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和本县不少地痞恶霸都有来往,最好不要得罪——因此方才王婆绕过了他没骂,而是专拣了几个无权无势的穷挫猥琐汉子,骂他们没品,不好好的吃喝嫖赌耍乐子,专把大哥往良家媳妇门口带,这不是坏你们大哥口碑么? 果然不出王婆所料,应伯爵平日里帮闲应酬不算少,今天来武大门口骚扰,也是因为办事顺路,被手下这些饥渴的小弟推过来的,只图个乐子。被王婆这么一搅合,自己一方明显不占理,甚是无趣,当下带了人转身便走。那些被王婆骂了的张三李四还撂下狠话,说改日找你婆子再算账,还被应伯爵斥了两句,说他们不该没事找事,以后少来武大郎家门口聒噪。 这便叫做礼尚往来。市井小民的生活智慧,并非比谁最狠最流氓,而是讲究什么事都留个余地。你给我面子,我也就还你一些面子,大家心照不宣。 潘小园听了王婆的解释,只觉得胜读十年书,直着眼,咂摸了好久好久。 王婆笑嘻嘻地说:“娘子年纪还小,这些事儿啊,急切间是悟不出来的。等你像老身这般年纪,自然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做不得。” 二人尽欢。王婆想着,这回可以过来裁衣服了吧。 刚要开口发问,却见武大娘子一只手拢在袖子里,茶盏递过来的时候,有些不自然。 连忙表示关心:“娘子,你右手怎么了?” 潘小园皱一皱眉,轻轻“嘶”了一声,袖子捋到手腕,露出里面厚厚的一圈白绷带。王婆吃了一惊。 “唉,什么都瞒不过干娘。昨天做饭,不小心烧伤了手,好大一块,疼得要命……还好大郎及时出去买了一瓶老鼠油涂了,大夫说,可得好好养一阵……这下可好,本来还盼着给干娘裁裁衣服,赚些家用,眼看着是跟孔方兄没缘了,唉……” 其实她只是咬了咬牙,象征性地给自己烫出了一个小水泡。武大哪有疑心,立刻大惊小怪的心疼。老鼠油倒是真的买了,就放在门边的小板子上。潘小园左手拿起来,愁眉苦脸地说:“差点忘了,今天还没上药……” 王婆目瞪口呆,半天才说:“娘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裁衣服的事情,显然别想了。就算把她拉到茶坊里,一只胳膊包成粽子样儿,大官人看到了,也扫兴啊。 寒暄了两句,只好让娘子好好将养,那布料么,老身只好先放一阵子了。 潘小园心中暗喜,谢了王婆,转身便回,还不忘嘱咐一句:“可得放好了,奴听说老鼠也嫌贫爱富,专门爱咬值钱的布料子呢。” 一抬头,余光一瞥,似乎看到了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高大挺拔,比周围的行人都高上一两个头。紫石街尽头,五十步开外,武松背着手,静静伫立在路边,显然早已将这场闹剧尽收眼底。 她心里腾的一跳,知道方才不论是自己还是王婆,行为举止可都算不上优雅。待要装没看见,转身回家,又觉得以武松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自己已经注意到他。再匆匆忙忙的回去,未免反倒显出心里有鬼了。但,总不能迎上去欢迎他吧,天知道他会往什么方面想…… 正犹豫着,武松已经大踏步走过来了,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衙役。潘小园连忙准备好了行礼:“叔叔万福。” 武松还了礼,道:“方才在县衙下了卯,闻得闲人说道有泼皮来家骚扰,便回来看一眼——既然嫂嫂已经将人打发走了,武二多事,这就回去了。” 潘小园忍不住脸一红。他这句话的潜台词明显是,看不出嫂嫂有这等手段,居然请来了骂街高手来撕逼,也不怕丢人!——等等,他居然看出王婆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是受了她潘小园所托。好毒的眼睛! 察觉到武松语气里淡淡的讥讽,潘小园也有些来气,也跟他绕圈子:“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妇道人家名声要紧,受外人威逼不过,也只能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法子了,叔叔见笑。”言外之意,你哥哥武大郎没有能力保护家人,我只能想办法自我保护,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武松何等精细的人,早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的孤傲气少了些,可语气依旧是冷冷的:“武二无能,好歹是知县大人亲抬举的都头,手下三五十忠心的弟兄。若是再有什么纠纷争执,尽可交给武二理会,强似让嫂嫂亲力亲为。” 潘小园一怔。武松的意思是,流氓骚扰的事,尽可以交给他处理?再看看他身后的那两个跟班,都是五大三粗的壮汉,一个手里绰着梢棒,一个拎着水火棍,此时正倚在墙边看天呢,胸前大大的“差”字显眼之极。 顿时明白了。他方才说的什么“回来看一眼”,可绝不止看一眼这么简单。倘若她真被流氓欺负了,这两个衙役早就准备好,以扰乱治安的罪名拘几个人,教训一番。 潘小园忍不住扑哧一笑,觉得眼前的武松也没那么可怕了,赶紧称谢。 武松却还是淡淡的神情,补充道:“如此,也免得坏了我哥哥的脸面。” 潘小园的笑容僵硬了。本来以为武松对自己的芥蒂慢慢消了呢,这句话是明摆着告诉她,他决定帮她对付小流氓,那是看在哥哥的面子上,免得哥哥老婆让人欺负了不好看——可不是为嫂嫂你两肋插刀。 撇得还真清。潘小园心里对他的那点欣赏还没来得及生根发芽,就已经提前凋零殆尽了。眼前这张精神抖擞的少年郎的面孔后面,肯定藏着一个阴暗心机的头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然,怎地他能和那帮子衙役们称兄道弟,身边随时带着几个自愿卖力的马仔,整日星星眼接受长官的教诲;而关于哥哥家里的一切,就句句针对自己呢。 不能老在他面前忍气吞声,毕竟自己现在行的正立的直,犯不着为了一片阴影放弃自由的阳光。 “可不是,大哥一个养家男人,邻里间面子上可要过得去,现在有叔叔在,更不比以前,不能老让人笑话了去——对了,那天奴家摔伤,昏迷了那么久,邻里间颇有劳烦,我已经让大郎挨家挨户谢过了,叔叔有空时,也多跟街坊们打个招呼,最好。” 说完一笑,无辜得没心没肺。这话里含着婉转的挤兑:是你把我推下楼的,我都如此不记仇,你还好意思次次含沙射影的噎我? 武松眉梢抽了一抽,立刻回道:“那天是武二鲁莽,望嫂嫂莫见怪。”目光在她脸上飞快地瞟了一下,又问道:“只是……嫂嫂那天说的话……还当真吗?” 潘小园突然心慌得一大跳。“自己”那天说了什么?“你若有心,吃我半盏残酒?”若是还有些别的花言巧语,眼下除了武松,谁还知道?武松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是看出她哪里前言不搭后语了? 在武松压迫人的气场之下,根本没有心力思考前因后果,只得硬着头皮跟他打机锋:“真的自真,假的自假,叔叔心里有数,哪用得着来问我?” 武松刚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她立刻又开口,堵住他的下一句问话:“呀,时辰到了,奴要回去供香了,叔叔自便。” 顺便提醒下武松自己那段“狐仙附体”的经历,不失时机的给过去的潘金莲洗洗白。 武松却没“自便”,似乎是憋着什么话,纠结了一阵子,终于忍不住,轻描淡写地说:“既然如此,武二告辞。对了,烧伤的伤口不宜包扎太紧,似嫂嫂这般,裹着老鼠油包了一整天,应该已经化脓烂掉了。” 潘小园张口结舌,半天才晓得“哦”了一声,谢谢他提醒。怎么看着他眼底下有点得色,好像扳回一城的感觉?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阵,心照不宣,各自行礼告别。 掀帘子进门的瞬间,余光看到王婆端了盏茶,坐在门口瞧着自己和武松两个人,若有所思。 9|算账 这一上午闹腾的! 潘小园回到家,关了门,进了厨房,小灶里烧了一锅温水,坐下来,拆了绷带,对着自己那块莫须有的伤口看了一会儿。 照武松的说法,包这么紧,现在伤口早该恶化得不成样子了——还好,王婆百事皆通,就是缺点打架斗殴的经验,一个马虎眼,居然没瞧出来。 随后给自己泡了一碗姜水喝了,上了二楼,躺在床上,捂着肚子挺尸。这是她的老毛病了,在现代就是这样,想不到这个世界里的潘金莲,也有着一模一样的毛病。 两天前,第一次在古代来了大姨妈。她不知所措了好久,才想起来自力更生,找来几条帕子洗净晾干,马马虎虎缝成一个姨妈带,里面装上灶洞里掏出来的草木灰,边缘修理齐整,还不忘加了一对硕大的侧翼。 潘小园在现代写小说的时候,曾经写到过不少类似的情境,仔仔细细地考据过古代妇女的姨妈大事。当时她还暗自吐槽,觉得草木灰太脏,用了绝对要生病。现在自己亲眼见过之后,反倒觉得这些草木灰经过高温消毒,大约是这个家里面能找出来的、细菌含量最少的东西了,也就毫无负担地用上——不就是卖相差点吗,现代也有类似的产品,高科技活性炭,黑不溜秋的,卖得比奶粉还贵呢。 开始那会子她还想着,像前辈穿越女那样,发明姨妈巾贩售四海走上人生巅峰,但随即发现,北宋时期,棉花还没有大量普及,寻常百姓身上连纯棉的衣裳都罕见。用棉花做姨妈巾?做梦吧。 只能接受现状。于是她眼下只能戴着装备来回走动。潘小园知道这东西事关健康,马虎不得,因此每天都要像在现代一样换上好几次,勤洗勤晾,保持洁净。而据她所见,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妇女都没有太强的卫生意识,一条姨妈带连用好几天的都有——难怪古代妇科病高发! 要扭转别人的观念是很难的。潘小园试着向隔壁刘小娘子提到卫生话题,人家反倒大惊小怪地说:“哎哟哟,那时候可不能沾冷水,什么都不要洗!你就忍忍吧!” 那,烧温水? “啧啧,谁敢这么费柴火败家,看她男人不大耳瓜子打!不过武大娘子概例外,大郎可舍不得打你吧,嘻嘻!话说,武大娘子,你在家,男人是不是都听你的?哪像我家那个死鬼,唉,唉……等得了空儿,可得跟奴家传授传授经验……” 刘小娘子八卦之心泛滥,潘小园唯唯连声,也就不敢再强行科普,只好暂时独善其身。毕竟自己的身份要藏严实,不能让别人看出半点蹊跷。至于邻居们的家暴问题,也只能暂时装作不知道。 睡了一个时辰,好容易舒服了些,估摸着武大快回来了,便下楼去厨房准备做晚饭——姨妈期间洗手下厨,放在现代人眼里看来大约是二十四孝好女友。然而潘小园知道,自己眼下跟武大搭伙过日子,其实全靠他赚钱养着,大部分家务也是他做,更别提为了她欠的那一屁股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清。自己给他做顿饭,心里也不至于太过意不去。况且她的本身厨艺也不差,看到古代这些纯有机食材,还真有点跃跃欲试。 只是有一样美中不足。北宋时期的中国人,还没见过土豆、番茄、玉米之类的新大陆产品;辣椒也要等到几百年后的明朝才传入。潘小园以前挚爱的地三鲜、水煮鱼,酸辣土豆丝,也就只能在梦里相会一番。不过有得有失,许多现代难见甚至绝种了的蔬菜,比如薤、藜、茵、蕨、瓠、紫苏、胡荽、鹿角菜、元修菜,在这里倒是司空见惯。现在是冬季,许多菜品她只闻其名,无缘得见,思量着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可要好好的一样样尝过来,做一个合格的古代吃货。 眼下家里只有冬储的萝卜和白菜,北方老百姓家里的标准储备。潘小园轻车熟路地择菜洗菜,找出菜叶子里干瘪的青虫子扔了——果然是纯天然无公害——生火架锅,煮了一锅菜羹。 过去的潘金莲曾经是张大户家的丫环,显然经过了上岗培训,厨艺自然是不错的。相比之下,潘小园过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做饭可就随意得多了。前天潘小园头一次烧了一桌饭菜,武大吃了几口,神色就复杂起来,不敢当面批评,只是转弯抹角地说:“娘子……久不下厨,手生了,嘿嘿,嘿嘿。” 潘小园心里倏的一跳。但以武大的智商,她也完全不必担心穿帮。略一思索,便解释道:“这几日与邻里妇人闲聊,得知了一样新的烹饪之法,能少用三分之一的柴炭。我寻思着,便想试试看,家里能节省不少进项。怎么,这法子做出来的菜,不如以往吗?” 武大一不懂烹饪,二算不清柴米油盐,三也知道家里经济不宽裕,当下连连点头,称赞她贤惠:“娘子爱怎样怎样,反正菜到了肚子里都是一个味儿,嘿嘿,嘿嘿,省柴火才是更要紧的。” 于是潘小园便敢放开了手去做。菜羹煮在灶上,便想往里面放些肉末提味。往架子上一摸,发现那一点点肉已经吃完了。她一皱眉,到另一个架子上找葱姜,发现上面只剩了些干枯的葱叶,蜷缩在缝隙里苟延残喘。这才想起来,昨天让武大回家时买点葱姜肉,他可是一点都没带回来,大约是忘了。 于是潘小园只好看着一锅没油腥的菜羹发呆。主食她不用准备,家里一向是吃剩炊饼的。有时候那剩炊饼实在是硬得像锅盔,便撕开了,像羊肉泡馍一样泡在羹汤里吃。最近的生意似乎不太好,剩炊饼格外多,掰的时候像是在练大力金刚指。 穿越之后的伙食大致便是这样。一天两顿,上午一顿,下午天黑前一顿。市井小民皆是如此,条件好的富贵人家才能负担得起一天三顿。 有时候潘小园觉得不该抱怨,毕竟自己眼下还好好活着,没有穿成县衙西街上面的瘸腿乞丐,就应该感恩老天阿弥陀佛了。毕竟“上辈子”的她,只是个趴在电脑前写小说的小扑街,生活也谈不上怎样惊天动地。 可人一旦沾染过文字,多多少少也就有了些文人的情怀,比如向往自由向往远方,比如抓住理想就不愿放手的痴劲儿。 现在呢,她的理想,就是这样蚂蚁似的窝囊过一辈子? 武大显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需要改变的。咔嗒一响,门让他用担子挑开了。带着笑的声音传进来:“娘子,我回来啦!” 一声“娘子”叫得她心烦意乱。叹了口气,迎过去,厌怏怏地说:“大哥回来了。” 西门大官人这边的警报暂时解除,生活重新又变得了然无趣起来。 只见武大掸了掸身上落下的薄雪,将棉袄连着寒气一道脱下来,挂在衣架上,凑到火盆旁边烤火。潘小园端来菜羹和剩炊饼,两个人相对无言,唯有嘴巴忙。武大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嘿嘿笑两声,似乎想找什么话说,又实在是无话可说,于是只看着自己媳妇的模样儿,就一脸岁月静好的满足。 潘小园被他看得难受,简直有一股子飞奔出去再不回来的冲动。好在她觉得自己良知未泯,在想办法甩了武大之前,首先得帮他把债还了——毕竟自己这具身子是他花钱救回来的,说不上知恩图报,起码得两不相欠。 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大哥,我叫你买的葱姜肉呢?怎么今日还没买来?” 武大一怔,放下碗,脸上神情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今日、今日我看菜场的价格贵了些,嘿嘿,嘿嘿,就没买……” 潘小园心里略有不快。这是过日子的人吗?提醒他:“家里可没肉啦,菜也就这些了,下顿就没了。虽然咱们过得紧巴,可总得吃东西吧?” 武大又是一怔,头低得更深:“今日买卖不太好,实在……实在没挣得什么钱,娘子别生气,明天……明天我加倍努力卖……” “卖得不好?”担子里剩了十几个炊饼,也不算差吧。潘小园帮他算,“你一个炊饼卖多少钱?两文对不对?一扇笼炊饼二十个,就是四十文。今天你做了十扇笼,总共该卖得四百文。这里剩下十三、十四……十五个,饶去三十文,不是还得有三百七十文钱吗?一斤肉多少钱?” 武大听她噼里啪啦的算了一通,眼睛早直了,思维完全跟不上耳朵,只顾着呆呆点头。 潘小园撇撇嘴。小学算数的内容,被她拿到武大郎面前显摆,颇有些胜之不武的感觉。 继续追问:“不是我非要刨根问底,只是要心里有个数,大郎今日却是拿回多少钱?” 武大面有惭色,慢慢伸手入怀,掏出钱袋,抓出一把钱,慢慢摆在桌上,又将钱袋倒过来,叮叮当当滚出了一小把。手再伸进去掏摸掏摸,抓出几文漏网之鱼,一起拢在桌上。 潘小园脸黑了,手指头略微扒拉扒拉,就大概知道这些钱有多少。但还是慢慢地数清了,一边数,一边向武大报数。 “一百八十六文……大哥,你确定,今天没遭扒手?” 武大低头不说话。 潘小园觉得自己成了幼儿园大班老师,放软了语气,循循善诱:“生意差一天不要紧,可是你余下的那一百八十四文钱、九十二个炊饼,哪儿去了?” 10|大忽悠 眼看着武大还是一言不发,左手抠右手,潘小园一颗心渐沉渐深。这家里的经济状况,比她想象中还要糟糕得多。 她尽可能地又温柔了一些:“以往我不太过问你的生意。大哥,你每天,都是拿回这个数儿?” 武大一张方脸慢慢红了,好像揉旧了的扑克。 终于嗫嚅着开口:“娘子你不知,但凡有人买多了炊饼,照例是要打折的……今日团头何九一下子买了两扇笼,便给他算作五十文卖了……那个,还有不少人身上没有零钱,都是赊账的,我都记着……还有那个,县衙里的李皂隶,蒙他照顾我生意,照例是不收钱的……南城卜志道,只买了七个,也非要我打折,我说他不过,只好算了十文……那个,还有……“ 潘小园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又问:“赊账的人,你都记得么?” 武大连忙道:“记得,记得!”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炭笔横七竖八地划满了圈圈道道——武大不识字。 武大将那纸翻来覆去地瞧了两眼,拿得正了,虔诚地吸口气,一个个开始数:“李银匠昨天和前天一共赊八文,大街口蒋太医,十四文;郓哥儿两文,小孩子就不管他要了,”手指甲一掐,将那两条竖线抹掉了,“这个……这个是……对了,是肉铺王六娘子的,十一文。咦,怎么会是十一文……当时……当时我们是怎么讲的价钱来着……” 潘小园头都大了。这纸上乱七八糟的圈圈叉叉,也亏得武大能记住! 她几乎能够还原武大每天的生活了:颤巍巍挑着两担炊饼到县衙门口卖。来了一个城管,照例白送几个炊饼当早饭,便算是孝敬人家了;又来了个口齿伶俐的,硬是把价钱压到了五六折,武大没奈何,也只能卖了;旁边排队的顾客立刻占便宜:给他打五折,也得给我来个半价,大家公平合理,对不对?于是只好一连串的贱卖;好容易遇上一个愿意出全价的买主,人家一摸钱袋,糟了,今天出门太急,手头只带了一贯整钱,一时拆不开,大郎记在我账上,改日再还!武大一面憨憨答应着,一面摸出自己那个不知所云的“账本”,随手画几条道道,赶紧又招呼下一个顾客…… 每日立在县衙门口卖炊饼的武大郎,头上似乎时刻顶着六个大字:亏本,甩卖,速来! 武大红着脸辩解道:“可是娘子,我的买卖,在县衙门前的口碑是最好的……街坊邻里全都来买我的,还、还夸我会做生意……” 潘小园气得哭笑不得。顾客们自然巴不得你这么做生意。你要是天天把炊饼白送出去,街坊们就给你送锦旗了! 耐心跟他解释:“这样不行,大郎你看,家里的开销可不能再减了。每日做炊饼的原料,面粉油盐柴火什么的,得花个二百来钱吧。早晚做饭的菜蔬,就算油水少些,也总得二三十文……”来到古代这么多天,基本的物价都已经了解得挺清楚了,“你和我的衣裳鞋子,一年总得添上一两件吧,摊到每天,是多少钱?每年交官府的税银,又该是多少钱?更别提,咱们这栋房子是赁的,每个月……每个月……” 她还真不知道这栋二层小楼的房租是多少。好在武大及时接口,垂头丧气地说:“每个月两贯足钱。” 潘小园飞快地换算了一下。北宋中期,一贯钱约合八百文。两贯就是一千六。摊到每天,就是五十大几文。 算着算着就慌了。这日子,完全是入不敷出啊! 武大再愚钝,见了她的神色,也知道她心里的意思了,忙道:“娘子莫慌,莫慌,等以后生意好起来,这个……那个……肯定不会挨饿,你放心,你相信我……” 生意做得一塌糊涂,潘小园哪敢相信他。这样的日子过上三五个月,武大非得把自己卖进丽春院不可。 武大愁眉苦脸:“本来咱们还有本钱,从清河县搬过来,老房子卖出八十贯呢,可是……可是……” 可是搬家置地都要花钱。自从武大搬来阳谷县,赁房造家具,办乔迁酒,打造炊饼作坊,再加上这几个月的坐吃山空,卖老房子的老本,已经花了七七八八。古代老百姓安土重迁,很少卖房卖地,因此也很少能亲手捧着这么一笔巨款。左看右看,自然会心安理得地寅吃卯粮,觉得这笔钱永远用不完。 在发生“潘金莲”摔伤事件之时,家里其实已经捉襟见肘,武大不得不四处借债,有用的没用的法子试了十七八种,不知道花了多少冤枉钱,才把她治醒过来。 而武大,以前被老婆骂惯了没用窝囊废,从来不敢向她哭穷,只知道自己默默做炊饼,一天比一天做得多,一天比一天起得早。家里存钱的那个小匣子,却是一天比一天轻。再追问几句,武大已经偷偷瞒着她,卖过一套冬衣、一双旧鞋了。 不过,再怎么窘迫,潘金莲的那两个嫁妆箱子还是好好的放在楼上,他连开都没敢开过。 武大忐忑不安地瞧她,做好了再次挨骂的准备。抬头一看,半盆菜羹和剩炊饼还在桌子上摆着,可没心思再吃了。他立刻知趣地站起来,开始勤快收拾碗碟。 潘小园哪有心思骂他,只是简略地说:“不能再这样下去,咱们得想个办法,开源节流……” 每个月的房租是造成赤字的罪魁祸首。为什么会这么贵?难道武大会不清楚,凭着他卖炊饼的那点收入,如何消费得起阳谷县中心地带的二层小别墅? 如果是当年在清河县,没有房租的开销,那么武大这般贱卖炊饼,还不至于到亏本的地步。而眼下加上每个月两贯的房租,这个家便是天天赤字警报。 可见武大只会固守以前的习惯,一点也没考虑过变化带来的挑战。 眼下这栋房子上下两层,一共四间房屋。一层是作坊,二层是楼,两个小小院落,十分宽敞整洁,住五六个人都够了。 现在她明白了,武大之所以有底气租房,完全是靠了卖清河县老房子的那八十贯。说不定这钱还曾用作保证金,东家才肯把房子租给他。 武大有祖传的老屋,好好的在家乡清河县住着,为什么非要搬到阳谷县来租房?回忆原著,似乎是因为,自从潘金莲嫁了他,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天天在门口骚扰聒噪,叫着羊肉落狗口。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才卖了房子,搬来这阳谷县,在紫石街赁房居住。 总觉得哪里不对。 潘小园一拍大腿,忍不住一声“卧槽”。清河县有小流氓,难道阳谷县就没有吗?今天上午,王婆刚刚帮自己骂走的那些人,难道是专程从清河县赶过来的? 小流氓到处都有啊。只要她潘金莲和武大郎这对奇葩夫妻存在一天,就会有人来骚扰一天。就算阳谷县人不知道她潘金莲的过去,就凭王婆这种情报大王,姑娘媳妇家长里短的说上一阵子,也迟早能八卦出来了。武大的外号“三寸丁谷树皮”,不就已经从清河县飞速传播到阳谷县来了吗? 也就是说,因为要摆脱小流氓才搬家,这个理由根本说不通! 武大也许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也许他以为,搬了家,就会彻底掀开一页崭新的生活;可他身边的人,潘金莲,还有过去的邻居街坊,难道不会提醒他? ——“大郎,你真的要搬去阳谷县?你可要三思啊!万一阳谷县也有浮浪子弟薅恼,你怎么办?难不成再卖一次房子,再搬一次家?” 可是没人提醒他。 甚至,周围的人应该是鼓励他搬家的。在古代老百姓的心目中,离开祖辈居住的环境,放弃祖传的房屋产业,是需要多么大的决心和勇气啊。愚公宁可移山也不愿搬迁。没有街坊邻里的撺掇,武大一个人,定然不敢做出这么大胆的决定。 潘小园觉得自己心跳加速。这一连串电光火石的分析,隐隐让她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武大郎之所以搬家,是……被他周围的人集体忽悠的。 原因不明。 这个充斥着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世界,也许远不像它看起来那么简单。 11|邻居 几乎每天晚上睡觉前,潘小园都要打一场卧室保卫战。武大变着花样地赖在卧室里不走,每次都是同一套开场白:“娘子,今天……嘿嘿嘿……” 明明潘小园已经祭出了什么王母娘娘托梦的说辞,这个智商堪忧的炊饼男还是锲而不舍,隔三差五地试探一番,大约是希望有奇迹发生:万一王母娘娘又给她托梦了呢?说小潘啊看在你诚心向佛的份上,这禁欲期可以适当缩短啊。 潘小园早就看出来了,古代的小老百姓对所谓的神明、礼教其实没那么敬畏。邻舍姚二郎的亲家前天做丧事,和尚道士一块儿请,同场念经,无人觉得不妥;东四街的刘寡妇,丈夫死了才两个月,过了断七,就欢欢喜喜的再嫁了,一点也没顾忌什么三年的夫孝——这事儿在王婆嘴里都算不上什么大八卦。 每次她都是好说歹说,把武大请出房间。她不好意思让他天天睡地板,就在楼上武松原来的房间里整出一个床铺,理得干净整洁,每天软磨硬泡的把他推进去。 然后自己回来,闩上门,开始例行的睡前锻炼。不敢做出太大的动静,回忆着以前照着电视节目里练过的徒手健身操,平板支撑、半身俯卧撑、仰卧起坐、深蹲、举砖头——虽然不至于练成金刚芭比,但最起码能保持一个健康的体格,有着足够的敏捷度和爆发力。这样万一哪天武大想跟她强来,不至于连一个矮她两头的男人也拼不过。 练完了,躺在床上喘一会儿,对自己的进度颇为满意。虽说男女体力有别,但要是想用暴力打发武大,她心里还是有七八成把握的。 随即又觉得自己算是幸运了。还好没有穿成什么别人的妻子。还好武大是个毫无战力的侏儒。若是换成他弟弟那样的体魄,半夜三更里想对自己干点儿什么,自己体能就算再好,也……也…… 她忽然脸红了,赶紧蒙头盖被睡觉。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 第二天醒来,洗漱完毕,武大的炊饼已经出锅,正一扇扇的放到担子里。 潘小园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想跟着武大到县衙门口走一遭。自从穿来这个世界,还没有离开过紫石街。武大到底怎么能把生意做得那么糟糕?她还真想去亲眼见识见识。至于武大蹊跷搬家的那个疑点,眼下没有任何线索,暂且先放一边。 她等武大出了门,自己飞快地换上一身暗色衣服,蹬上厚底软绣鞋,戴上一顶毡笠,挎了个空篮子,也大大方方出了门,回身上了门锁。 北宋时期,女子到底能不能抛头露面?根据这几天的观察,潘小园得出结论:可以。但是第一,出门的女人不多,街上走着的女人远远少于男人。第二,上街的女人一般是中下层百姓,极少有达官贵人的家眷。富贵人家女眷出行,从来都是乘小轿、乘马车驴车的。第三,女人们上街不会闲逛,肯定都是有事在身的——比如,买东西、送东西、找人,等等。 于是她将手上挎的篮子放在身前,打算顺便去买个菜。匣子里寻出三五十文放进钱袋。小心系好。 前脚刚出门,只见一团黑影呼的扑面而来。潘小园惊叫一声,只觉得腰间被狠狠一撞,一下子又给撞回了房去。那黑影嗖的又跑了。原来两个半大不大的熊孩子正在街上追跑打闹,嘻嘻哈哈的一阵吵嚷,撞了人也不在乎,此刻吱哇乱叫,在墙根的麦垛子上使劲跳呢。 对门银铺里探出个脑袋,那天来催债的姚二嫂正拿竹签子剔着手指甲,剔一下,往街上弹一下,一面不慌不忙地说:“大乖二乖,慢着点儿疯,小心把人家瓷人儿娘子又撞出什么三长两短来,咱们可没钱再借出去给人家治病喽。” 姚二郎正在铺子里上货,皱了眉,小声呵斥老婆:“别嚷嚷!不就是借出去几个钱吗,人家又没说赖账!乡里乡亲的……” 姚二嫂柳眉一竖,竹签子一扔,两手往柜台上一撑,劈头还嘴:“你还好意思说!借出去大几千钱,问过我吗?这家里面你就合该是玉皇大帝,老娘给你当牛做马生儿育女,连几贯钱子的花销都没资格过问?无怪老人家说男人都是忘恩负义,想当年老娘嫁给你的时候……” 姚二郎几乎要朝她作揖了,攒出个苦笑,压低声音说:“孩儿他娘我求你还不成吗,进屋去!”悄悄往对面门口的潘小园一指,“人家看着你呢!” 这句话就像是水溅油锅,姚二嫂一下子炸毛了:“怎么着,怕在人家漂亮媳妇面前丢脸了?是,人家不比我们人老珠黄,人家身边烂桃花一朵朵的换,真可怜!” 每次小流氓来紫石街骚扰武大,姚二嫂总是会第一时间占据最有利的围观位置,要么剔指甲,要么磕瓜子儿,假装忙自己的,其实耳朵竖着,眼睛张着,时不时的哼上两声,也不知是表示赞同,还是另有高见。总之,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小狐狸精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一定是为头的爱偷汉子。不然,那些猥琐闲汉怎么不去骚扰别人,单不放过她呢? 可是自家那个每天只知道算账数钱的近视眼死鬼,不但对这些不感兴趣,那天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夸武家娘子温柔漂亮,说那些骚扰她的流氓实在可恶!放着家里给他生了俩儿子的贤妻看不见,这双眼是瞎啊还是瞎啊? 正在这时候,大乖二乖打打闹闹的回到了门口,一声“娘”还没叫出口,就让姚二嫂一人揪住一只耳朵,屁股上各踹一脚。两个孩子齐声张嘴哭起来。姚二郎这下生气了,让小厮把孩子领进家门,语气严厉了些,说:“够了!不就是人家比你年轻好看!别给我丢人现眼了!不然扇你!” 姚二嫂毕竟还是有点忌惮,撇撇嘴,不敢再跟老公犟嘴,矛头转而对准了对面那个红颜祸水,一面转身掀帘子,一面唠唠叨叨地小声宣泄自己多日来的不满:“还嫌昨儿个招蜂引蝶招的不够,花枝招展的又上街。我道这街上风水怎么不太对,敢情天天有人过来唱大戏,你说她乐意吧,那小脸儿上倒是一副贞洁烈女的相;不乐意吧,倒也没看她哭天抹泪,每天日子过得快活着呢……老话儿说得好,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篱牢犬不入,……” 终于有听不下去的。隔壁帘子下那个永远在纺线的孕妇刘娘子停了手上纺锤,轻描淡写地来一句:“二嫂省省嗓子吧,正主儿已经走啦,听不见啦。” 姚二嫂一怔,才发现街上已经是自己在唱独角戏。远处街边一个袅袅婷婷的布衣身影,已经走得远了。她啐了一口,回去训孩子去了。 而潘小园走在路上,心里面竟然生不起气,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过去的潘金莲也不像和姚家有过节的样子,自己做错了什么,能被她恨成这个样子?难道真的只如姚二郎说的,自己比她年轻好看? 而其他邻居呢?在自己被小流氓欺侮时冷眼看热闹,焉知心里是不是也这样想? 潘小园心里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安。走在路上,尽管毡笠挡了半张脸,还是能感到路人不时的注视。几个半大不大的小男孩挤在一起,贪婪地盯着她瞧,等她慢慢走近,又嬉笑着一哄而散。一个老学究从她身边慢慢踱过去,又放慢脚步,一会儿又落在了她后面。再超过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与此同时,脚上踏进一个小坑,十分夸张地趔趄了一下子。 她似乎有点理解武大那个“别多出门”的要求了。她知道自己虽然算不上倾国倾城,但在这个时代,如自己一般姿色的少女少妇,多半早就被养在达官贵人的深闺里,小老百姓平时哪能见得到? 过去的潘金莲会不会时常外出?她会不会用面纱整个挡住脸,畏畏缩缩地前进?还是骄傲地昂首挺胸,老娘不怕你们看? 出了紫石街,拐了两个弯,只听得人声渐沸,地上的土路铺上了青石板,道路两旁种了槐树。眼下正值严冬,树叶落尽,只剩下张牙舞爪的枯枝。那树下面栓了几头寂寞的毛驴,几个小厮在毛驴边上等主人,一面猜拳斗石子儿玩。 街道两旁酒旗招牌一个接着一个,贩夫走卒挑着各样针头线脑叫卖不断。忽然一座高大气派的院门临街而起,两旁立着拴马桩和大皮鼓,想必就是县衙了。县衙门口的广场上人来人往,几十个小商小贩的摊位,有的已经摆了起来,有的还没开张。一个说书的据个角落,四周围着十几个听的。说书的对面,几个老百姓在伸长了脖子读一张贴在墙上的告示。 一个县里的衙役挺着肚子走着,大声督促百姓遵守秩序,文明买卖,不得坑蒙拐骗,一会儿又呵斥走了一个乞丐,这才回了院子去,结束了例行的巡逻。 潘小园心中忽然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清明上河图》里的市井生活,不就是眼下这个样子吗?自己真的像是置身于一幅古画中呢。 头一次在古代购物,她还是决定谨慎为妙,跟着一个老大娘,停在卖菜的摊位上,老大娘买了一斤莴苣、一斤萝卜,还了一会子价,最后十二文成交,还饶了一小把花椒。她跟着凑过去,指明要同样的菜,自然也付了同样的价钱。那卖菜的大婶将她打量一番,笑道:“这是谁家娘子,眼生得很呢。” 看来过去的潘金莲并不经常出门。潘小园还是不愿意把自己称作武大娘子,只是含含糊糊地朝后面一指,道:“奴就在紫石街住。” 话刚出口,背后猛传来一声带着笑的招呼:“原来是紫石街的娘子啊,稀客稀客,今日来扯布?” 一回头,布店老板娘立在门口,身后一片片彩绸有如旌旗飘飘。其人一身碎花,面色红润,喊起话来中气十足,尾音袅袅,让人深切地怀疑她是半路出家,开店前大约是个唱戏的。 12|生意经 被如此声音裹挟着,潘小园不停也说不过去了。大嗓门老板娘殷切招呼:“娘子要做过年的衣服,到俺这边来准能找到最好的!——这匹,东京最新流行的缠枝水林檎大花儿,有名号,唤作‘绿肥红瘦’,最趁娘子这头黑油油头发!价格么,娘子今日是稀客,大姐姐给你打个八折……不喜欢?看看这款‘燎沉香’……” 潘小园问出了一尺布的价格,没志气地决定还是找借口遁走。打了个哈哈:“那个,奴今日还有事……” 大嗓门老板娘显然不给她这个台阶,十分善解人意地笑吼道:“娘子今日是不是没带够钱?没关系,可以先赊着嘛……” 潘小园强笑道:“那多不好,多影响你们生意……” 一面将那款“燎沉香”瞟了最后一眼,一面逃似的离开布店,暗暗决定,若是以后能攒够钱,一定要杀回来买买买。 布店老板娘暂时安静了一阵,于是街上诸般声响重新浮了出来。在一片乌央乌央的嘈杂中,潘小园终于辨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而声音:“炊饼哎——炊饼——今早上刚出炉的新鲜大炊饼——” 赶紧提了篮子,走到墙根底下,张眼望过去。武大已经收拾好了担子,沿街踱步,笑眯眯地喊上了。 都说专注工作的男人最有魅力。再加上潘小园眼下心头舒畅,她居然头一次觉得,武大的脸看起来也没那么讨厌嘛。 只见武大笑容可掬地招待来往客人,一手收钱,一手掀开担子盖儿,捞出白白的炊饼。这两只手左起右落,右起昨落,行云流水,十分熟练。他拿炊饼的时候,手里垫着一方白帕子,以免沾了银钱的手指头和食物直接接触——这是潘小园死乞白赖要求他加上去的。 便有人问他,为什么今天手里添了个白帕子。武大嘿嘿嘿笑着,只是答:“我浑家让拿的,干净,嘿嘿,干净。” 不少买主大概都是出外买早点,急匆匆走过来,凑头到担子里看看他的炊饼。有不少却又摇摇头走了,转而在旁边的汤饼铺,要么就到另一侧的煎点药茶摊子上落座,热热的喝一碗。有那些走得急的,赶时间,才快速买几个炊饼揣怀里,边走边吃。有时候,买了两个炊饼当主食,又坐到旁边的铺子里,点菜去了。 偶尔,还能遇到大户人家里派出来跑腿的小厮,一买买走十几二十个,作为一大家子的早饭。武大这时候一张脸简直笑出了一朵花,极尽殷勤,小短腿像装了风火轮。可惜这样的买卖并不多,大多数时候,还是零售多于批发的。 潘小园默默观察着,调动以前大学选修的经济学知识,大概能明白为什么武大的生意迟迟火爆不起来了。 第一,武大的炊饼并非县内百姓的“刚需”,也就是说,可替代的商品太多。左有汤饼铺,右有馉饳铺,馄饨摊,肉饼摊,还有街上那一连串的茶楼酒楼,都是他有力的竞争对手。和那些汤汤水水的丰富早饭相比,武大的炊饼唯二的优势,就是价格便宜、便于携带。而这两个优势又不是他独揽的——缺乏核心竞争力。 第二,价格低,意味着利润空间也低。回忆现代社会里,专门卖馒头的小贩哪能活得下去?白馒头都是依附在大型副食店里,作为连带产品销售的。武大的产品种类太过单一,产品技术含量不高,除非大规模生产,否则很难形成产业竞争力。而家里那个小小的手工作坊,靠他一个人,怎么实现批量产出? 第三,市场遵从二八定律:百分之八十的炊饼,都是百分之二十的顾客买走的。这部分“大客户”,武大却没有和他们形成固定的供需关系,总是处于等生意上门的状态。而其余百分之八十的零买客人,尽管只是十文八文的交易量,武大却对他们重视得过分,经常为了多卖出一个炊饼,走街串巷,走到人流稀少的小街坊里去。 综上,如果武大只有做炊饼的手艺,那么他最好的策略,是和大户人家、茶楼、酒楼合作,成为他们专门的主食供应商,做批发生意;如果武大依然想挑着担子上街零售,那么他的产品最好多样化、高端化、价格高低不等,以吸引不同层次的顾客——人家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就为买两文钱的炊饼?那时间成本可都不只两文钱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解决赊欠问题。古代老百姓没有理财观念,不知道金钱的时间效用。譬如赊欠一百文,一个月后还账,仍然是还一百文。武大相当于给全县的百姓发放了或多或少的无息贷款,而他自己的现金流却受到极大的制约——能盈利才怪。 潘小园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慢慢梳理出一套方案。眼下自己尚且没有能够自力更生的手艺,要赚钱,也只能帮扶武大了。而赚钱的法子,自己没试过,也不知在这里管用不管用。 等武大卖完炊饼,带着寒气回家,开门便是一激灵。屋里一股子干燥的烟火气,火盆生得正旺,便像是专门等他回来一样。老婆潘金莲坐在堂屋中央,目光盈盈。 武大一看她的模样就酥了,连忙道:“娘子……” 潘小园开门见山地说:“大哥,今日我和邻居一位大嫂闲谈,她一个外地亲家的远方侄子是在东京做生意的,赚得家里金山银山。她跟我聊了半日的生意经,说你这样做买卖来钱慢,须得想个改进的法子。” 杜撰出一个朋友的亲戚的亲戚,增加话语的权威性,同时也免得武大质疑自己的经济头脑是哪来的。 可是武大却不解她意,放下空担子,赔笑道:“娘子是嫌我赚得少了?咱们本分老百姓,来钱慢是应该的,来钱快才不正常。咱们可不敢去做什么大手笔……” 潘小园忍不住想翻白眼。安于现状,没有一点进取心! 还债。攒钱。离婚。这三个念头拿出来晒一晒,便重新有了耐性,慢慢哄他:“咱们不是要赶快把欠债还清吗?还了债,最好还能把这房子买下来。买下了房子,就不用交那一个月两贯钱的房租啦。再说,咱们现在月月要靠叔叔周济盘缠,要是传出去,邻里间还不笑话咱们?趁现在多攒点钱,以后万一有个小病小灾、红白喜事,家里也好支吾,对不对?我现在有个法子,不用投机倒把,每日照常出去,却能让你每天多赚一倍的钱,不用再动老本——你干不干?” 这一连串的洗脑式问句下来,武大这才有点明白,眼睛微微放光,重复道:“不用投机倒把,不犯法,还能多挣钱?” “对,每天还照常出去,该卖多少炊饼,就卖多少炊饼,只是有一样……” 武大有点来兴致了。什么都照常,还能多赚钱?这是哪门子秘籍生意经? 竖起耳朵听。只听到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涨价。” 武大就算智商再不灵,这时候也忍不住反驳道:“这可使不得!炊饼一直是两文钱一个,价钱高了,大家可要恼我! 潘小园不慌不忙地笑道:“当然不是平白涨价,而是要做出值那个价的炊饼。” 武大愣了,这句话有些超纲,他不能理解了。 潘小园依旧耐心,起身从窗边架子上取下一个小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油油亮亮的,一块白得发腻的猪油。由于天气严寒,一点也没融化,圆圆的一大块,比平常百姓家里储备的要大上好几倍。 “这是我今日经过屠宰铺的时候,贱价买来的,”北宋时期还没有精炼植物油,老百姓做饭时多用猪油,价格也不算太贵,“将它揉在发面团里,蒸出来的炊饼就会又白,又软,又香。” 在网络上看过那么多烹饪食谱,自己又亲手实践过不少次,这点信心潘小园还是有的。 武大显然也觉得有道理,不由自主点点头,又马上说:“可是猪油毕竟还是要钱的……” “以后你上街,便卖这种蒸出来的猪油炊饼,和寻常炊饼区分开来,三文钱一个。” 武大瞠目结舌,连连摇头,显然也觉得这种定价太心黑了。就这一小块猪油,摊到每个炊饼上,不过一个小指头那么大点,就能涨一半的价? 潘小园不理会他的质疑,一口气说道:“当然,咱们是老实的生意人,不是利欲熏心的奸商。这三文钱的炊饼,若是客人肯付现钱时,便依旧照两文卖;若是要赊账,以后还钱的时候,便要付三文的全价——猪油炊饼呢,也不亏吧?” 她已经深思熟虑过。阳谷县人民不可能一朝改变赊账的习惯。若强行让他们还清所有的欠款,肯定民怨沸腾,武大的生意一天都做不下去。因此退而求其次,用“折扣价”鼓励顾客现金消费——要赊账,就要接受变相的提价。肯付现钱的客人,同样的两文钱,就可以买到升级版的猪油炊饼,算是赚到了呢。 武大显然没能理解其中的道理,只是反反复复的说:“炊饼一直是两文钱……涨成三文,没人会买的……” 潘小园微笑:“明天,你这样试试。” 武大还是不太相信,但他已经习惯对娘子言听计从,终于决定试一试。当晚,试着加入猪油和面,蒸了一小笼炊饼,果然又嫩又香,卖相也提升不少。潘小园这颗心算是放下了。 两人头一次融洽地吃了顿晚饭,还聊了几句家长里短。武大觉得,娘子这是真的收下心来,一心一意跟自己过日子了。 13|新品上市 次日,天高云淡,百里暖阳,宜开市交易。 潘小园早早起床,帮着武大蒸了十扇笼猪油炊饼,自己先抓走一个当早饭。这里的老百姓都是一日两餐,但她却始终不太习惯饿着肚子熬一早上,因此起床后总要找东西稍微填补几口。 然后,用杂货铺买来的猪鬃毛牙刷,来一发不伦不类的口腔护理。寻常百姓没有保养牙齿的习惯,据说大户人家里会用杨柳枝、盐一类的东西清洁牙齿,可这些东西民间哪里去寻?潘小园看到杂货铺里有卖清理银器的猪毛软刷,便顺手买来,自己加了个柄,做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小牙刷,先凑合用着。武大问起来,就说过去在张大户家里,生活讲究着呢。你想不想试试?不想?那算了。 这边厨房里热火朝天。武大其他方面也许样样不行,但做炊饼绝对是一等一的老手,今天这猪油炊饼出锅,比第一次试验又改进了许多,面皮儿也不互相粘连了,盐卤也用得少了四分之一,出来的香气更纯正了。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县衙门口的空地。武大扯着嗓子开始喊:“炊饼哎——又香又软的白面猪油蜂窝眼儿大炊饼——都来尝尝哎——” 再普通的产品都讲究个包装,越高级的食品名字越长。潘小园前一夜就让武大把“白面猪油蜂窝眼儿大炊饼”的名号背得滚瓜烂熟,并且花了一顿饭时间,训练他昂首挺胸的自信形象。 尽管如此,第一天不按常理出牌,武大那副自信的面孔下面,豆子眼儿里还留着一点点难为情,脸膛也微微发红。好在天气干冷,街上走着的平民路人,十有*也双颊顶着高原红,不独他一个。 炊饼摊旁边立刻形成了白白的热蒸汽。武大的新式叫卖法果然很快引来了第一个买主。武大抬起头,憨笑着招呼道:“冯大娘,嘿嘿嘿,你老身子安健?” 那叫冯大娘的老太太满脸褶子的笑道:“大郎今儿卖的不是炊饼,倒似是官家中秋宴席上的水晶驼峰糕儿了!”说着凑过去,揭开笼盖子看。 武大连忙比划着介绍:“这是俺娘子新琢磨出来的做法儿。用了那么一大块猪油,白面发起来,比平时要大上一圈儿,你看看这软……”说着说着,还是口齿不太利索,那冯大娘已经拿起一个炊饼,捏在手上细看,武大也忘了拦她。 那冯老太太还问呢:“这是你娘子教你做的?”知道些武大娘子的底细,心想不愧是大户人家使女出身,学的手艺还挺精细,无怪人有钱人家的员外老爷都个个唇红齿白的,每天吃的都那么讲究!还猪油、白面! 在现代人眼里,猪油两个字听着就不健康。但古代老百姓生活水平有限,平日里哪有机会天天大鱼大肉,炒菜做饭里用上点儿猪油,就是一顿肥美的荤腥。那冯老太太一听到“猪油”两个字,便是满口生津,舌头悄悄卷巴卷巴,想起了上个月生日那天,儿媳妇孝敬自己的葱花猪油长寿面,现在还唇齿留香呢。 潘小园立在街角,不断朝武大使眼色,用口型给他做场外指导,武大才想起来什么,赔笑着继续介绍:“那个,咱们小本生意,可不敢省原料和人工,酵子和盐卤都是自家制的,那猪油是昨天王屠铺子里拿来的新鲜货,化在炊饼里,又润嗓子又饱肚,吃一个,一上午不饿哩!吃两个,顶一天……” 冯老太太也没多听,自顾自地说:“一个炊饼还弄出这么多花样儿来,大郎给来五个,回去我给孙子尝去,哈哈哈!对了,今儿的菜钱不巧刚都花了,先记我账上……” 一面说,一面就伸手去捞炊饼。潘小园连连朝武大使眼色。武大赶紧扑上去,盖子改好了,嘿嘿嘿赔笑着道:“大娘明鉴,俺今日这炊饼,由于原料比较贵,小人本小利薄,那个……那个……嘿嘿,要卖三文钱一个。” 最后几个字的声音越来越小,那语气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而冯老太太一听“三文钱”,那双眼睛立刻瞪圆了:“什么?!该是两文啊!大郎你可还没睡醒呢!这青天白日的县衙跟前,你问问那衙门里的老爷们,炊饼哪有卖三文钱的!” 气势上高下立判。武大分辩道:“那个,俺的炊饼是猪油、白面……俺娘子说,一定要卖三文钱……” 一气馁,不知不觉就推卸责任,把老婆供出来了。潘小园在旁边听得实在起急,只好从墙根里出了来,扯出一个微笑,朝冯老太太行一个礼,说道:“大娘万福。” 冯老太太抬头一看,眼睛花了一刻。早听说武大娘子是个有姿色的,谁料想居然比南门胡员外新娶的小妾还标致。武大这小伙子,前世修什么了? 一愣神的工夫,潘小园已经面带微笑地开口:“大娘稍安勿躁。我们这炊饼卖三文钱不假,但是大郎说了,今儿个头一天新货发市,图个吉利,只要大娘付现钱,我们就还按原价两文钱卖,让大娘占这个便宜。大娘要是觉得吃不惯这猪油的炊饼,也可以买原来的那种,价格也是两文。大娘随意挑。” 说毕,手上篮子盖儿一揭,里面堆着昨天卖剩下的十几个寻常炊饼,早上略微熥了一熥,让她带了出来。虽然也是温的,但颜色发黄,质地发硬,跟旁边新蒸出来的白胖胖猪油炊饼一比,就是武大和武松的差别。 冯老太太左看看右看看,似乎不相信这两种炊饼是卖一个价儿的。篮子里的寻常炊饼她认得,向来是卖两文的;再转转眼珠,那担子里猪油炊饼的价值,显然要超过两文钱。 这时候又有两三个人闻声而来,看看潘小园手里的寻常炊饼,又看看武大担子里的猪油炊饼,纷纷好奇问:“大郎,你这是玩什么花样儿呢!” 潘小园让武大趁热打铁,朝几个人重新介绍了一下猪油炊饼的用料和营养价值。自己伸手从担子里摸出一个,掰一小块,大方递给冯老太太:“大娘,尝尝,尝尝嘛。” 武大看她居然把三文钱的炊饼随便让人尝,眼睛里全都是舍不得,又不敢出言制止,委委屈屈地立在那里。 潘小园却知道,免费品尝是推销新产品的不二法门。况且吃人嘴软,尝过了转身就走,未免就显得不够意思,尤其是这么多人在场,谁好意思先抹嘴走人? 冯老太太一愣,见潘小园点了点头,才眉花眼笑地接了过去,一块炊饼放在没牙的嘴里咂摸咂摸,好像还真比以往的炊饼多些滋味。 另外两三个人也忍不住接过来,一人尝了一小块。一个家丁打扮的就问:“这种炊饼,也是两文?” 武大这下会接话了:“嘿嘿嘿,只要现钱付清,就是两文钱的折扣价。要是……要是大哥赊账,那……那……” 还是不好意思往下说,但对方显然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一笑,爽快抓了一把钱出来:“数二十文,给我装十个!” 武大高兴得手舞足蹈,麻溜儿的给数了十个炊饼,接过钱,千恩万谢的把人送走了。又回头朝潘小园得意地嘿嘿笑了好一阵,意思是娘子的法子果然管用。 有时效性的促销才是好促销。方才潘小园不经意间透露出今日“头一天新货发市”,才有这种惊喜折扣,以后不定哪天就没了。再者,都知道武大头脑缺根筋,这么便宜的买卖,多半是他脑子一热,无意为之。不定何时缓过神来,折扣就取消了。因此那家丁也不手软,便宜先占了再说。拿了炊饼,道谢走了。 另外一个客人也不好意思转身离开,摸出两文钱,买了一个猪油炊饼,拿着边吃边离开。 冯老太太将嘴里的炊饼咂摸完了,想转身又不好意思,将潘小园上下打量了好一阵,才笑道:“哎呀呀,好吃是好吃,我倒想买个一扇笼家去呢。大郎娘子今日抛头露面都出来了,多难得!本应照顾一下你们的生意。可惜可惜,今天身上竟没钱了。早知道大郎今日卖这等上等好炊饼,我方才就该少买两把葱呢。”说到最后,倒像是怪武大没有事先宣传了。 潘小园微笑道:“大娘赊账也无妨,但日后还的时候,可就得按三文一个算啦。” 冯老太太面露难色,裙子底下一双脚左挪右挪,最后还是老下脸皮,挥挥手,“我明日再来,明日再来。”说毕,抱着手里的篮子,一扭一扭的走了。 武大急得抓耳挠腮。潘小园可淡定多了,笑道:“大娘慢走。” 忽然听到身边有人一嗓子叫了一声,声音粗得让人吓一跳:“瞧瞧,让人白吃了吧。那个老娘们,出了名的铁公鸡,她才不会明天再来呢,你们亏啦!” 14|郓哥 潘小园转头一看,只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跟自己差不多高,一头乱蓬蓬油腻腻的黑发,梳着两个锃亮小鬏儿,全身包在补丁厚衣服里,胳膊上也挎着个篮儿,正笑得开心,往武大的担子里指指点点呢。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正值变声期,声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脸上又还没褪去稚嫩,一笑,两个酒窝儿。 武大显然认识这孩子,嘿嘿嘿的搓着手,笑道:“郓哥儿!今日又出来卖什么啦?” 潘小园一个激灵,登时对这孩子肃然起敬。郓哥儿,不就是后来智斗王婆,帮着武大捉西门庆奸的那个小猴子吗?本身姓乔,因为是在山东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这孩子聪明伶俐,每日只在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养活老爹。 郓哥听了武大问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昂首挺胸,扬着下巴,伸手抹平了鬓角几根不听话的头发,脑袋一甩,抬头凝望着风吹云动,变幻出各种形状。 半晌,才煞有介事地说:“天色寒冷,适宜蒸梨。” 然后手指头一拂,胳膊上的篮子盖儿微微掀开一条缝,露出里面三四个圆滚滚的雪梨。他立刻又把篮子盖儿扣了回去,挡住了那白得耀眼的柔光,仿佛里面装着王母娘娘的蟠桃。 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小猴子,这一刻,却有着武林高手的风范。 一个衣着华贵的员外匆匆走过。郓哥双眼一亮,收了气场,拔腿就跟过去,哈巴狗儿一般黏在人家身边,弓起腰,仰起脸,笑嘻嘻地卖弄他的破锣嗓子:“张员外今日气色不是一般的好!上好的雪梨,补气润肺,止咳化痰,甜不过东街那个卖饴糖的小姐姐,郓哥儿跟你姓张!员外,来一个瞧瞧?”一面说,一面神秘兮兮地掀开一点点篮子盖儿,双手护着,生怕那雪梨着凉漏风,“刚卖出去俩,收了人家李员外十文钱,倒也不贵,可眼下我要回家看老爹,这一篮子二十文全卖你,怎么样……” 那张员外不为所动,任郓哥黏了几十步,目不斜视地走远了。郓哥也不气馁,正好走到一家茶铺前面,放慢了脚步,伸长脖子往里面一张,立刻又发现了新目标,破锣嗓子立刻又开工:“孙大官人,点茶怎的不配些果子!……什么,不要雪梨?你要什么,我去给你寻……”一面碎碎念叨,一面脚不点地,一阵风般出去了,也不知往哪儿转了一圈,即刻便寻来了三四种果子,笑嘻嘻地给那孙大官人摆桌上,顺带把自己的梨也卖了两个给邻桌。抛着钱袋,哼着小曲儿,笑眯眯地回来了。一路上东张西望,还在寻第三个买主呢。 潘小园看看郓哥,又看看武大,不好露出太嫌弃的神情。 武大对此显然已经习以为常,笑呵呵地看着郓哥回到县衙广场。方才郓哥抢生意,也就没来得及跟武大正式打招呼。这孩子却还算有礼貌,眼下闲了,朝武大大方一拱手:“大郎早!”那语气,跟武大俨然平起平坐的成年人。 武大不以为忤,嘿嘿笑了笑。郓哥这才又看到潘小园立在旁边。大概很少见到这个年纪的女人出门上街,愣了一愣,才故作熟稔地作揖笑道:“原来是嫂子,少见,少见。” 这声“嫂子”,比武松的“嫂嫂”叫得可随便多了,明显就是为了占武大便宜,给自己硬生生拔高一个辈分。孰不知几个月后,“嫂子”和西门庆的奸`情,他可毫不犹豫地给武大告密了。 潘小园也不点破,朝这小猴子露出一个唐僧般的笑容,中规中矩地还了个平辈的礼。郓哥那双大眼睛里立刻藏不住开心,笑嘻嘻地搓着篮子柄。 潘小园忍不住微笑。再精细,也终究是个孩子。 这时候又有几个人凑过来买炊饼。武大这回可熟练多了,加之郓哥在场,更不愿意被这孩子比下去,挺着胸脯,将自家猪油炊饼的好处一一介绍起来。郓哥听着,也觉得稀奇,在旁边插科打诨地帮腔,伸手从担子里掏出一个,煞有介事地嚼了一口,随即大惊失色:“大郎大哥!你快回家收拾收拾,明日可要吃官司了!” 武大一个哆嗦,刚收的几文钱滚在了地下,赶紧蹲下去捡。旁边几个客人也吓了一跳,纷纷问:“怎么了?” 郓哥举着那炊饼,有板有眼地说:“他这炊饼是偷的!一个月前,周守备家里头设宴招待东京来的钦差,那宴席里的炊饼就跟这个一模一样!我听周守备府上的小厮说,是请了东京来的名厨,一贯钱一扇笼做出来的呢!后来那宴席结束,炊饼还剩了许多,就都散给街上的小厮闲人了,我也抢得两个,供在家里,一天舍不得吃一口呢!大郎你实说,你这炊饼,是不是偷的周守备家的!” 他摇头晃脑的话音未落,周围几个客人已经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一个胖裁缝捂着肚子笑道:“真是孩子话,就算是偷来的炊饼,放了一个月,还能吃?早就硬成石头啦!这担子里的软炊饼,明明是大郎今日新做得的。” 武大在旁边忙不迭点头确认,一脸被冤枉的神情,不明白这个跟他关系不错的小孩子为什么突然翻脸不认人了。 郓哥眼中闪过一丝不信,还嘴硬:“那想来是我记错了,也许是半个月前……总之,这炊饼绝对是周守备府上偷出来的……不信,你们尝尝,尝尝!”一面说,一面把那个油脑袋晃来晃去的。 其余的几个大人哪能像他一样随便抓人家的东西吃,都谦逊地笑了笑,摇摇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一个瘦秀才笑着给他纠正错误:“吃食这东西,又不是天下独一份,只要原料用量对得上,哪儿做出来的,不都一样?你小猴子别在这现眼啦。” 郓哥这才半信半疑地住了口,似乎是要找回些面子,指着那担子又问:“那你的炊饼,一个卖多少钱?” 明明方才叫卖的时候他都听到了。但武大心想小孩子大概忘性大,于是又耐心提醒了一句,说不涨价,还是两文钱,如果赊账的话,就是三文。 郓哥不说话了,找场子一般笑了几声,踱开步去,继续找人买雪梨了。 而围着武大的这几个客人,相互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同时掏出了钱袋。那胖裁缝本来犹豫,这时候爽快来了三个。那瘦秀才本来只要一个尝鲜,这下甩出一串钱,一下子要了半扇笼,让武大一会儿直接给他挑回家去。武大只喜得连声答应。 小孩子童言无忌。郓哥方才这番话等于是告诉大家:武大做出的猪油炊饼,和他一个月前吃到的、东京名厨一贯钱一扇笼做出来的、招待钦差的炊饼,味道不相上下! 自古百姓趋炎附势,民间若有什么东西被官家用过,被大官赞过,那便是立刻身价百倍。而眼下,两文钱买个炊饼回去,就能模拟钦差大人的口福! 虽然都知道这孩子平日里满嘴跑马,吹牛惯了,也未必吃过什么周守备家的残羹剩饭。但这番话挤出七成水分,折中一下,仍然是一则颇有诱惑力的软广告。 潘小园看着郓哥那瘦瘦的背影,心中不知感叹了多少句孺子可教。难怪武大纵容他白吃炊饼。这小子简直就是个行走着的安利! 两担炊饼,被他这么一吹,不一会儿已经卖出去将近一半了。武大从来没一下子数过这么多钱,手忙脚乱的,钱袋掉到地上。潘小园看不过去,上去帮忙:“我来数钱,你继续去卖!”完美的分工合作。 身为妙龄妇女而出门做生意,潘小园自己觉得没什么,但无意中已经是打了个可怜牌,赚够了路人的同情分。而武大自然不知道,卖出去的十个炊饼里,倒有三四个是看在他娘子的面子上的。 一文文钱流水般从她手里经过。在博物馆里看到的古钱大多锈蚀风化,古朴稚拙;眼下手里拿着的,却是色泽圆润的精美铜片,仿佛是放大了的现代硬币一般——大多是铜钱,也有一部分铁钱。有稍微磨损旧了的至和通宝、元丰通宝,边缘的花纹依旧精致整齐,钱文的字体则篆、隶、行、真不等,好些她都不认识;而还有些显然是新鲜出炉的新钱——大观通宝、政和重宝、宣和通宝,摸起来手感格外舒服,而那钱面上铸的字……好生眼熟…… 瘦金体! 伟大的小资行动派、慷慨的艺术赞助者、流芳百世的书法家、绘画家、美学评论家、中国史上最差皇帝之一,就这样亲力亲为,亲笔题字,把优雅发行到全国各地。 穿越过来之后的头一次,潘小园才忽然意识到“皇帝”两个字离自己有多近。而这个不靠谱的世界,就是由这样一个不靠谱的皇帝领导着。 在钱眼儿里陶醉了好久,腰间的钱袋眼看着越来越鼓,那哗啦啦的声音熨帖得耳朵舒坦。以至于她丝毫没有察觉,人群里一只偷鸡摸狗的手,正暗搓搓地朝她接近。 15|青龙白虎 “干什么呢!” 一声雄浑有力的大喝。你推我挤的人群好像被这声音突然都震开了,扑扑扑让出一大片地方。有人惊叫道:“武都头!” 武大听到自己兄弟的名字,炊饼堆里赶紧抬头,两只眼睛都亮了,叫道:“兄弟!” 自己辛苦养大的弟弟,手足情深,如今他发迹当官,武大好容易觉得熬出了头,能有个人照顾接济——巴不得武松不做公事,天天站在炊饼摊跟前给他长脸呢。 武松手里,提鹌鹑似的提着个赭衣矮个子,那人两手两脚乱扑乱抓,武松轻轻一抖落,就从那人袖子里抖落出一个绣着兰花的旧钱袋子,明显是女式式样。 “是你的么?” 围观人群立时明了,轰的一声炸开了锅:“小偷!”“扒手!”“大家快检查一下身上!”还有那么几个怕事的,本来还在买炊饼,这下都忽然想起来家里或许有事,纷纷低头朝着四面八方离开。 而那被抓住的小偷,只是慌慌张张叫:“饶命,饶命!”没办法,这下失手失大发了,人赃俱获,辩解都找不到借口。 武松其实盯了他很久了,一直没作声。他刚刚从县衙应差回来,看到哥哥的摊位居然破天荒的围了一圈人,看到嫂子潘金莲居然笑容可掬地帮着卖炊饼,犹豫了一下,便没过去打招呼。 嫂子变得,有点奇怪。 看那些钱的眼神,几乎要比那天端着酒盏、瞧自己的眼神,还要亲切些。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下一刻就看到了那只罪恶之手,自以为高明地搞破坏。真当自己是阳谷县第一高手呢? 潘小园这时候才意识到腰间缺了点什么,还没来得及竖起一根汗毛,就见那钱袋子已经回到自己鼻尖底下,顺手接过来,目光朝上一看,武松没正眼瞧她,鼻子尖指指,意思是小心收好了。 合着还怨她没把钱看好? 武松余光看出她一脸不服气,放低声音,惜字如金地解释:“让嫂嫂受惊了。” 这分明是说,犯罪行为他早就瞧见了,为了人赃俱获,才等到小偷得手之后才动手抓。因此是“让嫂嫂受惊了”。 还带钓鱼执法的? 潘小园脸上红了又白。这年头,县衙里能投诉公务员不能? 武松却不再瞧她,也没接收到她那个隐蔽的白眼,只是盯着那小偷,命令道:“抬起头来。” 立刻有眼尖的认了出来,叫道:“这不是董蜈蚣,啧啧,不务正业的,偷到县衙门口来啦!” 那小偷浑身一颤,也不分辩。立刻又有人想起来了:“嘿,前个月狮子楼雅间里丢了金银酒器,查出来,不也是他干的么!打了一顿呢。喂,大家来瞧瞧,就是这个人,以后小心他些!” 还是惯犯。武松见看热闹的越来越多,有些人还凑过来,颇有拳打脚踢的架势,便不再耽搁,手提着董蜈蚣衣领,轻轻把他提得立起来,“去县衙吧。” 武大还眼巴巴地看着武松,似乎是想让他在炊饼摊旁多站一站。武松有些抱歉地朝哥哥一点头,意思是先处置了小偷再说。 众人立刻嬉笑着起哄:“去县衙!打他板子!看他还敢偷东西!”有人捡起一个被挤掉地上的炊饼,用力朝小偷身上扔。 还有拍马屁的:“武都头新官上任,果然雷厉风行!这些小偷小摸可不敢再造次了。嘿嘿,都头请,这边走。” 武松往前一看,武大的炊饼摊子前面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全是等着去县衙看热闹的。阳谷县地方小,难得来这么一出大戏,现在错过,下次更待何时? 小偷董蜈蚣还在他手里扭。武松冷冷呵斥了一声,转头淡淡道:“乡亲们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哪有人听他的,大伙反而簇拥得更紧了。人群一挤,地上又掉了好几个炊饼。 武松略略皱了皱眉头。他本不喜排场,这种扭送犯人的事情,平日里自然会派跟班的衙役,将看客先请走,免得节外生枝。但今日已经下卯,身边并没有人。而周围人头攒动,人人脸上都兴奋不已,竟和当日他打虎荣归的架势没什么分别。 倒是有人自发出来帮他维持秩序。馄饨铺后面转出来几个汉子,大声道:“喂喂,都别妨碍了人家都头办案,大家快各干各的去吧!兄弟们,咱们先回!” 几个汉子嗓门大,几双大手来回挥,百姓们这才像羊群一般,慢慢往外散。武松朝那为头的汉子看了一眼,颔了颔首,提起脚步便走,离开武大的炊饼摊,穿过小巷,朝县衙走过去。 那汉子却迎上来,朝武松手里提的小偷一看,失声叫道:“嗳,兀的这厮,不是我那董三兄弟吗?” 董蜈蚣急忙道:“是我,大哥救我!” 几个没走远的百姓都吃一惊,回头看。 那汉子似乎火气挺旺,大冬天的,也挽着两双袖口,露出左手腕上一个青龙头,右手腕上一截白虎尾,看看武松,又看看董蜈蚣,好似明白了什么,须发戟张,大怒道:“你这厮,从小不成器,害得我姑父姑母吃了多少苦,呕了多少气,现在倒好,做起贼来了!” 董蜈蚣连忙叫道:“我没有……” 那纹身汉子喝道:“没有,怎的让都头拿在这里?”一脚踢上去,劈头盖脸地骂道:“畜生!就是欠教训!今日替你爹娘教训你!” 董蜈蚣痛得大叫一声。旁边几个年长百姓连忙上前劝。 武松将董蜈蚣一提,叫道:“且住手,你是这贼的什么人?” 那纹身汉子兀自气忿忿的,鼻孔喷气,道:“这人是我姑表兄弟,从小不学好,今日让都头看笑话了,待我回去,细细教训这小子,看不把他这张混皮给剥了!”腰里解下几贯钱,赔笑道:“都头,小人替他给你赔礼啦,休嫌轻微,让小人把他领回去吧。” 武松没接,也没发话。那纹身汉子瞪了董蜈蚣一眼,喝道:“畜生,还不快跟我回家!”一把将钱挂在武松胳膊上,伸手便来拉人。 周围看热闹的已经少了很多,只剩几个腿脚慢的大爷大娘,纷纷道:“唉,这是从小缺了管教啊,还得让家里人操心,唉唉……” 人情社会,清官不管家务事。家人出面将犯了事的小贼领回去批评教育,似乎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武松看看那纹身汉子,又看看董蜈蚣,将钱掷还,说:“不用了,这人是惯犯,苦主不止这小贩一个,还是到衙门里分说清楚比较好。”说毕,拉着董蜈蚣就走。 那纹身汉子追上去道:“都头是嫌礼轻了?这,这……” 武松头也不回,道:“欺我眼生么?这贼偷东西的时候,你们几个就站在旁边把风。” 那纹身汉子脸色一变,眼角露出些许狰狞,跟武松大步并行了几步,微微挡在他身前,低声道:“都头新上任,前些日子又住在亲戚家里,弟兄们不方便前去拜访。都头大人大量,还请恕罪,改日小人们必将登门孝敬。” 一面说,一面袖子挽高了些,胳膊上的青龙白虎各露出半个身子,张牙舞爪地甚是吓人。与此同时,左近小巷里不声不响地走出来几个汉子,同样是高大威猛,互相递了个不易察觉的眼色。 几个看热闹的百姓见势头不对,纷纷走了。巷子里只剩武松一个,手里提着董蜈蚣。董蜈蚣明显有了底气,脸色回复了些,又回头朝远处的炊饼摊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那纹身汉子见己方人多,话语也稍微强硬了些,朝武松作了个揖,笑道:“小人贱姓范,江湖人称铁臂猿猴,祖辈在这阳谷县居住。都头新官上任,怕是还不太清楚我们阳谷县的规矩。哥儿几个在县内也都是有名有姓的好汉,以后这种事,都头还请睁只眼闭只眼,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兄弟们手下的小厮可不敢玩大了。我们还指望都头步步高升,大家做长久的朋友呢。” 这话的意思更明确了。武松是客,对方是主。拿了我们的好处,以后黑白两道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便也会约束手下,作案时便不会太过猖獗,让你在知县面前,也有拿得出手的绩效。 潜台词便是,要是你武都头不识相,非要跟我兄弟们较真,那么都头辖区内的治安,可就难以保证了。况且兄弟几个都是地头蛇,真要跟大伙对着干,这打击犯罪的成本,都头你可要掂量掂量。过去县里也有过不上道的官兵,兄弟们也不是没给整下去过。 这,便是武松到任之前,阳谷县中的警匪规矩。 “铁臂猿猴”见武松沉吟不语,又含笑道歉,说:“我这兄弟不懂事,没的冲撞了都头。好在都头眼下并不当差,大家好说好商量,要是都头看得起我们,就交了这个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这话里留着老大的余地,意思是:董蜈蚣不识大体,还没跟都头通气,就急着出手作案,实在犯了黑道大忌,我们回去必将好好教训。况且,你武都头眼下也不当值,非执勤时间执法,那啥拿耗子,兄弟们会很不爽的。 以他黑道大哥的经验,以往大多数白道官兵,不管如何的油盐不进。一番利害关系算下来,都会心照不宣地选择合作。但若是眼前这位武都头实在脑子不灵光,他也不是没有后招。空荡荡的巷子里,不知不觉又聚起十几个打手小混混,每个人脑门上似乎都写着“先礼后兵”四个字。 新任的都头,脚跟还没站牢,就算让人莫名其妙地揍了一顿,传出去,同僚们也只会笑话他不上道,在平民中更会是威风扫地。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还来保护我们小老百姓? 武松还是一言不发,全身纹丝不动,似乎是在极慢极慢的思索,只有眼睛微微眯起来,缓缓扫过明面上、角落里的每个人。 “铁臂猿猴”被他目光扫中,竟莫名其妙有些怵。产生了一点身为螳螂的错觉。才想起来眼前这位太岁,是徒手杀过老虎的。周围这十几个兄弟加起来,够不够一只老虎的战斗力? 然而他马上轻松下来,暗暗温习了一遍给自己留下的第二套后招。万一武都头真的要诉诸暴力,就算揍不过他,到时让几个长得可怜的兄弟往地上一躺,大嚎“没王法了,县衙都头欺压良善当街打人!……”也足够他喝上一壶的。 想到这里,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攥了攥拳头,手指骨节劈啪作响,一对青龙白虎同时龇牙咧嘴起来。 16|蓝绸衫 武松却笑了,笑得温厚和煦,“阳谷县里,其他的都头巡捕,也都和你们有这样的交情?” 这是要松口的节奏?“铁臂猿猴”尚未开口,身边一个小弟抢先答道:“那当然!不信都头去问……” “这是阳谷县的规矩?” 几个小弟有了底气,不约而同地笑道:“不错!” “阳谷县的规矩,是谁定的?” “铁臂猿猴”答得不卑不亢:“规矩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不是谁定的。守规矩的,便过得好;不守规矩的,就会吃亏。” “那么,武二这里也有一条自古以来的规矩,比你们的阳谷县规矩还要古老些。不知道这两条规矩放在一起,该听谁的?” “铁臂猿猴”松了口气,原来对方是要讨价还价,并非油盐不进。 赶紧问:“不知武都头的规矩……” 武松微微一笑,眼神指着小巷子尽头分岔的一条死路,示意去那里单独谈。 “铁臂猿猴”便也朝小弟们使个眼色,命人原地等候,自己拍拍袖子,和武松哥俩好一般并肩走过去,心中盘算着,要怎样才能喂饱这个新都头,财、色、还是…… 刚过转角,出了其他人视线,武松猛地停步,一转身,面色如霜。“铁臂猿猴”只觉得全身一紧,胸口被武松一把揪住,双脚一软,竟是毫无还手之力。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不由自主地张口便叫:“来人……”。 武松的目光在四面慢慢一扫,手上一紧,“铁臂猿猴”空有一身功夫,此时竟是动弹不得,脸色泛白,再也发不出声了。 武松面不红,气不喘,不紧不慢地道:“你方才问我规矩,武二的规矩,便是大丈夫一言九鼎,说出的话,就绝不能反悔。不知足下同意不同意?” “铁臂猿猴”要穴被制,万般痛苦,偏偏武松说话慢条斯理,等他话音刚落,连忙困难着点头,喉咙里挤出话来:“这……这是自然……” 武松依旧不慌不忙,道:“武松曾在知县面前,承诺保护一方乡亲平安。为了践行这句话,也只好让你们多受些委屈。今晚三更之前,给我滚出阳谷县,从此不许再踏进县治一步。不知足下答应不答应?” “铁臂猿猴”脸胀得通红,伸手徒劳地抓着胸口,眉头紧蹇,小声道:“这个……都头,你是县里公人,可不能随意欺负平民啊……” “我下卯了,眼下就算杀了你,也只算是平民斗殴,衙门里有的是人给我说情,顶多是个刺配三千里,换一条江湖好汉的人命,挺值。” 说毕,手上略微一紧,“铁臂猿猴”两眼一翻,几乎死过去,等顺过气来,才带着哀求的语气道:“都头明鉴,小人们祖辈都在这里……我们以后再也不……再也不……” 武松不耐烦地眯眼,“我再问最后一遍。滚不滚?” “铁臂猿猴”只觉得全身变成一条煎蛋,在油锅里划来滚去,胳膊上的青龙白虎遮莫是活了,大口大口啃他的骨头。只坚持了片刻,终于不情不愿地点头。 武松冷眼看着他受苦,提醒道:“那么,大丈夫一言九鼎。” “铁臂猿猴”连忙道:“是,是!” 武松这才将他轻轻放下来。“铁臂猿猴”一下子瘫软在地,喘息了好久,才慢慢爬起来,看着武松,又敬又怕,还是不忘了黑帮老大的派头,朝武松一揖到地,道:“多谢都头手下留情,顾全小的贱面。” 武松把他带到无人处单独动手,自然是为了避免让小弟们看到大哥的狼狈样子,“铁臂猿猴”的威望不至于一落千丈。单凭这一点人情,他就再没有资格和武松叫板。 见武松还是一张冷面,没一点表示的意思,又大着胆子问:“都头以前,也是混江湖的?”方才这一下子,分明是江湖上的规矩手段,“同是江湖客,不识也相亲!但不知都头以前……那个,山头何处,尊号……” 武松沉下脸,微微斜睨他一眼。铁臂猿猴立刻知趣地住了口。 回到巷子口,十几个小弟还在眼巴巴地看。见武松大步出来,自家大哥慢吞吞跟在他后面,都面面相觑,心里头叽里咕噜开始嘀咕。 “铁臂猿猴”挥挥手,有气无力地道:“兄弟们,收拾收拾,咱们今晚搬家。” 这话一出,众人无不大惊:“大哥……” “铁臂猿猴”咬牙道:“问什么问!跟我走!” 众盗不敢违拗,朝武松看看,又朝自家老大看看,鱼贯退出小巷,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武松倚在巷子口,目送一群黑帮远去,若无其事地走回县前广场。武大已经重新摆开炊饼摊子,正笑眯眯地收钱。馄饨铺一如既往的热闹。几个被挤掉的炊饼四仰八叉地分布在地上,角落里的乞丐不失时机地捡了一个,捧着,脏手把白炊饼都摸黑了,还舍不得下嘴。 一切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队土兵不知从哪里跑步赶来,七嘴八舌地放马后炮:“都头,小的们来晚了,方才那伙子人呢?要不要兄弟们去教训一番?” * 而县衙广场这边很快恢复了平静。眼看日头已经过午,潘小园站了一上午,收钱、找钱,累出一身汗。 偶尔抬头一看,忽然发现街对面几个眼熟的面孔,赫然便是那天在门口嚷嚷的小流氓,正朝自己指指点点呢。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议论的什么。武大郎的生意居然糟糕到如此程度,得让老婆出来抛头露面帮助养家,大伙快来看笑话啊! 潘小园心里一沉,赶紧把手上的钱丢进钱袋,系紧。要是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再闹上一出,自己孤身一人,武大等同于摆设,又没王婆来支援骂战,这人可丢到家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赶紧朝武大嘱咐了一通,说自己回去做晚饭,先走一步。武大对于担子里的新产品已经卖得习惯了,现金两文,赊账三文,也已经说得利索了。潘小园见郓哥还在街上踅来踅去,有他在,武大应该不会吃太大亏。 离开县衙广场,快步过了狮子桥,却隐约觉得周围不对劲。嗒嗒的脚步声跟在身后,鼓起勇气回头一看,那几个小流氓居然跟了过来! 见被她发现,一群浮浪子弟反倒笑得更欢。一个年纪小的混混歪着脑袋,嘴角挂着歪歪斜斜的笑,迈着八字步朝她走过去,一面向同伴们使眼色,意思是看我的。 黄历上肯定说今天不宜用脚走路。潘小园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策略。光天化日之下,这些流氓应该不会动手动脚的伤人,但一番指指点点是躲不过的。要是万不得已,当街和小流氓撕起来,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可如果忍气吞声,被他们的哄笑赶回家,以后更是别出门了…… 正左右为难,忽然看到不远处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影,正凑在首饰摊前面买东西。阔肩膀、蓝绸衫、皮靴子,轮廓好熟悉。 她心中欢呼一声,这么快就把小偷处理掉了!手段不错嘛! 不知怎的,她不像初来时那么怕武松了。推及原因,大约是自从推掉了王婆的裁衣请求,得知“自己”还没来得及跟西门庆有什么瓜葛。相应的,自己的命运,也就暂时不会太失控。 微微提起裙子,小碎步赶过去。打虎的武都头,你们可谁都惹不起! 听到后面小流氓还在七嘴八舌的说脏话,脚下愈发快,隔着老远,就高声叫道:“叔叔!” 对方没听见。再近几步,冲着那背影就叫:“后面有人跟着我,看起来不怀好意,请你……” 蓝绸衫这才吓了一跳,诧异地转过身来,见是潘小园,露出惊喜的笑容。 而潘小园全身一震,一个急刹车,差点被裙子绊倒,张口结舌,下半句“叔叔帮忙”,生生吞回了喉咙里。 面前的男人哪里是武松! 只有身高跟武松差不多,但他戴了个长松木束发冠儿,细看还是比武松矮那么一点。而面相更是大相径庭。但见唇红齿白,长眉凤眼,眼角贮着安逸,一看便是富贵闲人的模样。二十七八年纪,颊边两道笑沟,这时候带了三分俏皮,正随着那双薄唇开合,一跳一跳的。 “娘子,你……” 潘小园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直勾勾的看了他好一阵子,连忙低头,万福,磕磕绊绊地说:“实在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心里面暗骂自己眼瘸。武松怎么会穿这么长的绸衫?怎么会光顾首饰铺子?怎么会…… 怎么会身边还带着个伶俐的小厮!那小厮本来也在瞧首饰,一跑过来,见到潘小园,“咦”了一声。 蓝绸衫随即看到了后面那群小流氓,立刻露出了然的神情,笑道:“这些没出息的,干什么不好,居然敢骚扰武家娘子,也真是欠敲打。”抬头甩个眼色,唤那小厮,“玳安儿,去把人给我赶走。” 玳安领命:“爹,看我的!”这时候的家奴,流行称呼主人为爹娘。 潘小园又是一连串的惊愕,左右看看,不由自主地问:“你……认识我?” 可我不认识你啊。 蓝绸衫饶有兴趣地将她打量了一会儿,戴着绿松石戒指的左手摸着下巴,笑道:“想来那日叉竿打在别人身上,疼的可不是娘子,自然也不消用心记着了。” 那名叫玳安的小厮朝着一群小混混大步冲过去,狐假虎威一挺胸,一面口里骂道:“散了散了!滚开滚开!没看到谁在这儿吗?一群没出息的,赶紧给我回家找娘,别再这里碍西门大官人的眼!” 几个小混混一愣。这小娘子也不是大官人府上家眷,怎么大官人倒管起这事了?乖觉的赶紧往后缩头,只有一个二愣子,还在作揖傻笑:“大官人连日不见,改日小的去孝敬……” 边说还边往潘小园身边凑。西门庆耐心瞬间耗尽,拨开玳安,把那二愣子一脚踹翻。他也是练过拳脚的,这一下又准又狠,那人嗷了一声,肋骨咔嚓断了,咕嘟出一口血,捂着心窝蜷在地上,叫道:“大官人饶命……” “叫你们滚蛋!” 一群小混混抱头鼠窜,两个人七手八脚地拉起那二愣子,也给拖走了,留下一地血迹。 玳安在旁边轰人:“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没见过自己找死的?” 西门庆理了理衣摆,转头看着潘小园,笑容可掬:“娘子怎地一个人在路上走?可是有急事?” 17|轿子 潘小园看着那一地血,一阵犯恶心,赶紧摇头:“没有,没有……”略微镇定下心神,朝他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多有叨扰,奴便告辞。” 硬着头皮迈步,刚要低头走人,西门庆却一下看到她手上包的白绷带,眉头一下子抽紧了。 “娘子这是怎么了,想是做饭时伤着了?怎么家里连个粗使丫头都没有,还得让娘子亲自下厨?” 嘴上说得殷勤,却也没像武大似的动手动脚的查看,只是语气里含着心疼。跟方才那声石破天惊的“滚蛋”相比,简直像是另一个人说出来的。 潘小园含糊应了一声,还待要找借口,玳安已经跑了回来,喘着气,叫道:“爹,轿子雇来了!” 跟在他后面的,竟是一乘两人小轿。轿夫刚放落地,玳安殷勤一掀帘儿,嘻嘻笑道:“娘子,请!” 西门庆笑道:“莫怪小人自作主张了。娘子这般娇生惯养的人物,哪当得道上风尘冲刷。今日又委屈娘子受惊,还是请娘子上轿,力夫自认得去娘子家的路。” 潘小园张口结舌,看看轿子,又看看玳安,赶紧摆手:“不,不必了吧,也没多少路,可以走的……” 但西门庆往那一站,比她高上一个头的大男人,气势上先完胜一筹。再加上一个玳安,点头哈腰的不由她不从。两个轿夫立在路中央,笑嘻嘻的看戏。再推辞两句,路上已经有行人开始侧目了。 西门庆不慌不忙地压低了声音:“娘子难道是方才惊吓过甚,走不动了?是不是得让人抱着才能上去?” …… 不知怎的就被请上轿子,轿帘放下,身子一晃,飘然如在云端。轿子显然是富贵人家的专享,她依稀听到轿夫在外面大声吆喝,让其他行人让开。 禁不住脸上一阵阵的烧,不知是难为情,还是尴尬,还是别的什么。西门庆的背影,怎么居然和武松那么像! 突然一下子想明白了此前一直不解的一件事。为什么西门庆见到自己会如此殷勤?为什么他的语气好像……两个人已经你情我愿了似的? 根据现有的信息,穿越之前,潘金莲和西门庆只见过一次面。六姐儿用叉竿下帘子,失手打到了西门大官人,连忙道歉。而西门庆呢,也从这位妖娆小娘子的脸上看到了机会,这才有之后拜托王婆牵线的一系列计划。 可叉竿事件发生的时候,六姐儿正倾心于武松,盘算着如何能把小叔拿下呢。 现在她明白了。她几乎可以还原那一幕了。潘金莲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的等武松回家,顺便先把帘子下了。不料叉竿滑落,可巧不巧的打在了一个人身上。潘金莲定睛一看,失声叫道:“啊哟,叔叔,对不住!” 被打的人一回头,看到的就是一张又心疼、又歉疚、又带着些许妩媚的俏脸。 而潘金莲呢,发现认错了人,一定是飞红了脸,赶忙低头道歉,留下一抹让人难以忘怀的娇羞,让大官人自此念念不忘。 而现在,这个认错人的乌龙,让她潘小园又犯了第二次。难怪西门庆见她主动跑过来求助,立刻便是一副惊喜万分的表情。 轿子外面是擦擦的脚步声,玳安的声音传进来:“娘子可还好?座位可还舒适?” 潘小园强挤出笑来答应。这轿子一坐,自己对西门大官人的人情可算是欠下了! 平心而论,大官人今天的所作所为,居然让她颇为受用。平日里,武大只知道拉着她求嘿嘿嘿,何曾有过这般呵护的举动。更何况坐轿子这种不经意间的炫富,这么晃晃悠悠的颠上一小会儿,怕是要颠掉武大半天的营业额…… 潘小园甩甩头,自己给自己一个冷笑。要不是自己熟知剧本,几乎要对他动心了。 从她假装受伤,拒绝王婆的裁衣请求,已经过去了四五天。计划有变,王婆必定已经通知了西门庆。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受伤。 既然如此,方才他为什么又会无意“发现”她的伤势,并且大惊小怪地推论一番,以显得他丝毫不知情? 套路,都是套路。 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一幕可千万别让武松瞧见,平白生出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但西门大官人显然对此也早有准备。潘小园悄悄撩起小窗帘子往外一张,便看到刚刚处理完案件的武松迎面走过来,见这轿子行得晃晃悠悠,只当是哪家大户的宅眷,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还靠边让了一让。 很快回到紫石街,玳安打发了轿夫,说大官人事情忙,已经先回去了。又变出来一个白瓷瓶,打开盖子,一缕清香,笑道:“这瓶烫伤药膏,是小的刚跑到德信堂赎的,娘子收好,每天记得用——千万别用街头赤脚郎中卖的老鼠油,那可要留疤的!” 说毕,瓶子往她手里一塞,躬身告辞。 潘小园只得收了。西门庆方才那么殷勤霸道,现在居然找借口走了,没有把自己送到家,还真有点意外。 随后给自己敲警钟。玳安有几条腿,能这么快跑一趟德信堂?烫伤药许是早就准备好了! 鼻子哼出一口气。不用白不用。前几天烫的那个水泡差不多下去了,但毕竟还有点痕迹,打开绷带,抹一点试试,清凉舒适,还真不赖。 * 当天晚上,武大家里出现了难得的和谐气氛。锁上门,点一盏灯,四膝相凑,钱袋哗啦啦往桌子上一倒,一双大眼加一双小眼,四只眼睛都是发光的。 过了好久,潘小园才低声道:“数数啊。” 武大像听了圣旨似的,嗳了一声,扑到桌子上,十根粗手指头开始扒拉。半晌,抬起头,自己都不相信的神情,说:“三百二十七文!” 白天碰见西门庆,心里的那点不安之感,立刻被沉甸甸的铜钱压下去了。潘小园抑制不住兴奋的神情,用眼神指着那钱,道:“我说什么来着?” 武大得简直要从椅子上跳出来了,语无伦次地说:“是,是,都是娘子的功劳,娘子最聪明,都料到了……”要是他更有些文化,一定会说出“高瞻远瞩”、“运筹帷幄”之类的成语。可惜他肚子里词汇有限,翻来覆去的只是“娘子真好”之类。一面说,一面用力地数那钱,堆成堆,串成串,小心翼翼地一文文收起来。 十扇笼猪油炊饼,一共二百个,价值四百文,除了早上让潘小园自己吃了一个,免费品尝送出去十个,又给郓哥免费提供一个,其余一百八十八个炊饼,卖得一个不剩。以往武大只能收回一两百文的现钱,而今天生生提高了一倍的业绩。虽然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手笔,但起码,收支平衡了。 至于为什么两文钱一个的炊饼,最后却卖出了三百二十七文的奇数……潘小园决定不管了,以武大的智商能力,没误差才奇怪呢。 武大捧着那钱嘿嘿嘿的乐。潘小园最后还是不得不给他泼了一点点冷水:“那个,有人赊账吗?有几个?” 武大连忙道:“有,有,不多……”掏出自己那个圈圈叉叉的账本,一个个的给她数。边数便自己奇怪,怎么好多熟悉的名字都没上榜呢?平日里总是不带现钱的那个朱小官人,听说付现钱有折扣,居然从绸衫缝儿里掏摸出几文钱,一脸惊喜的神情,说是家里洗衣服的婢女不小心忘在里面的。而那个已经欠了一屁股账的冯老太太,下午居然又转了回来,老下脸皮,到街对面的肉饼摊上“赊”了十文钱——一次漂亮的债务转移——过来买走了最后的六个炊饼,满意地回家了。 潘小园脸色一变,叫道“等等。” 武大一个激灵,赶紧住口。 “你给冯老太太打折了?十文钱让她买走六个?” 武大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低头红脸辩解:“以前……以前她就没原价买过……一直是让我饶一两个的……总是晚上来……她看我担子里就剩六个,那个,就说,干脆一起卖给她,我也好早回家……” 耳根子软哪。潘小园早上谆谆叮嘱,今天的猪油炊饼,卖两文钱已经算是打过折扣,要是有人还价,绝对不能再让步。上午有她看着,武大的炊饼卖的都是不二价。可惜她走了以后,武大最终没能坚持立场,半天下来,被人连哄带骗,再加上不得不交的“保护费”,还是饶了十几个炊饼出去——不过比起以前,已经算是很有原则了。 潘小园对于自己这个合租室友兼生意合伙人不敢要求太苛刻,还是决定夸夸他:“以后记着别饶人家炊饼就行了。大哥今日收获颇丰,说明还是有做生意的天分嘛。一天三百多文进帐,刨去二百文的原料,还有盈余呢!快攒起来,要是天天都这样,咱们的欠账马上就能还清啦。” 武大的笑脸立马灿烂起来,仰头看她,赌誓般地说:“是,是!全靠娘子,咱们以后……嘿嘿嘿……会攒好多钱……” 也许是让桌子上的钱壮了胆,也许是陶醉于娘子前所未有的顾家,武大一边说,一边满目憧憬地看她,慢慢凑过去…… 潘小园一个哆嗦,我可不想跟你“大功告成”!赶紧站起来,作势要去剔那灯芯。武大矮小,便一下子亲在了她腰眼上。武大也不气馁,笑得欢天喜地。 还是弄得她脸一红,又羞又恼。把灯芯剔亮,装作无意地问:“那么,这些钱,还是……收到我房里去?” 家里一直是她潘金莲管钱。武大自然从善如流,笑道:“娘子聪慧,娘子说了算!” 潘小园朝他勉强一笑,把钱收回去了,心里有点堵得慌。本来自己想办法帮武大挣钱,就是为了以后能毫无顾虑地离婚。可是武大那天那句话,又清清楚楚地响在耳边:“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写休书。死也不写!死也不写!……” 万恶的旧社会啊……自己这么努力的挣钱攒钱,不知道能不能换来哪怕一天的自由?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自己穿来这个坑爹的水浒传世界,本来是个必死的命运。自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还是先确保能好好的活下去,再作他想吧。 而要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好,最好白天碰见的那位大官人,不要再看到第二次。 耳中又回想起那声骨头折断的清脆的“咔嚓”声。这位一言不合就断人肋骨的主儿,可不像是善茬。 18|账本 有了这第一天的经验,翌日清晨,武大早早便起,吭哧吭哧的做了十扇笼猪油炊饼——一共二百个,四百文的市面价值,天没亮就挑出去卖了。潘小园叮嘱了他几句,便没跟出去。 留在家里,盯着西门庆送的那个瓷瓶子,想着怎么才能悄没声的处理掉。这么精致光亮的物件儿,要是真给混在一堆日常垃圾里,那定然是无比惹眼的闪耀,收垃圾的不瞧见才怪;埋起来,自己又没那个工具和力气;思来想去,只能先藏到自己嫁妆箱子里去,武大绝对不会翻看。 等到天亮,去管邻居刘娘子讨几张纸,顺便跟她拉拉关系。 和大多数百姓不一样,隔壁刘公曾经读过几年书,颇识几字,眼睛没花的时候,一直靠给人家写信写字生活,家里也一直存得有书本纸笔。刘公的女儿刘娘子,生得面黄肌瘦,整个人跟武大差不多高,却比武大窄了一半。因为家里缺了顶梁柱,前年招赘了一个酒楼里打杂工的丈夫在家,生了个女儿,小名叫贞姐儿,如今十一二岁光景。现在刘娘子肚子又大了,圆滚滚的像个气球,挂在那个瘦削的身子上,显得很是不衬。 潘小园每次看到她,她一般都是在纺线,要么就是在准备纺线的过程中。手持的小纺锤垫在大肚子上,震动出一阵阵和谐的胎教音乐。 纺的线有些自己用,大部分会拿出去换钱。潘小园愉快地发现,古代平民妇女的生活并不是传说中的“你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貌美如花”,大部分也是要负担起一部分家庭收入,纺纱织布说媒绣花做点心糊箱子什么都有,有时候外快挣得比男人还多。当然不管挣多少,也不能叫做养家糊口,只能算“补贴家用”。 比如刘娘子的丈夫就认为是自己撑起了这样一个满是老弱妇孺的家庭。这个顶天立地的养家人倒也没什么不良嗜好,打工回来就是在家里闲坐喝酒,但潘小园时常能在半夜听他吼:“说什么吃你家的用你家的,俺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是你家的长工!你仗着你老子有俩钱,还敢给俺甩脸色!俺打死你这个臭婆娘!这回要是再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明天就休了你!” 这之后,有时候是刘娘子嘤嘤嘤的哭,有时候则是刘公赶过来赔话。民房板壁薄,一句句听得清清楚楚。 那女婿撂下休妻的狠话,第二天却多半还是家里面坐着。而刘娘子则顶着两个黑眼圈,照例兢兢业业坐在门边纺线,要是身形再丰满些,简直像个不断吐丝的蚕宝宝。有时候回过头去管教几句女儿,就这样一直到天黑。 潘小园被小流氓污言秽语骚扰的时候,刘娘子是唯一一个没跟着看热闹的——她一直在事不关己地纺线。潘小园摸不准她对自己是什么态度,但最起码,应该是一众邻居里面最好说话的。 果然,刘娘子见她来访,只是微微惊讶,便停下手里纺锤,招呼坐下喝茶。刘公年迈,还在房里睡,刘家的女婿已经去酒楼帮工了,因此堂屋里没男人。小门小户人家,男女有别也只能做到这样,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屋里只有小贞姐儿在忙来忙去的收拾,踮着脚尖擦窗台,在上面晾了几双刚完工的鞋底子。 潘小园看看人家的屋子,再想想自己的,颇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 贞姐见了潘小园,羞涩地一笑,缩回去了。刘娘子吩咐她:“去烧水,给你潘姨吃茶。” 潘小园连忙站起来要拦。十来岁的女孩子,身高倒像是□□岁,面黄肌瘦,一双大眼睛凹进去,小身板和她娘一样单薄,让她提那个大水壶? 可刘娘子却让她别客气,说这孩子做家务做惯啦。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娘的这句话,贞姐飞快点好了茶,放下茶盏。潘小园刚要接过去,小丫头却没放手,认认真真地将茶盏边缘对齐了桌子上的缝儿,不偏不倚地放下,才冲她腼腆一笑。转身回去的时候,又顺手把门口几双鞋子踢正了——那是潘小园进门时,无意中给趟乱的。潘小园微微一脸红。 刘娘子平日足不出户,好容易来个邻居唠家常,一面把那纺锤搁在肚子上,一面不免多说几句。潘小园这才套出话来,刘娘子家的一个远亲,原是住在清河县,识得武大郎的。武大当初卖房子搬家,也是那远亲帮忙找了买主,说合还价,卖出了个略高于市价的好价钱,又帮忙找了这边阳谷县的房子,第二天就换了居所。一切办理得十分顺利。武大安顿下来之后,拿出两贯钱,谢了那人的牵线搭桥。 因为有着这么一层关系,刘娘子一家对武大夫妇便稍微友好了些,并不像其他邻居那样整天嘲讽看热闹。 刘娘子还笑道:“六姐儿在这厢住得可算满意?听说当初,你可是要死要活哭天抹泪的,非要从清河县搬出去呢。你家大郎还真听你话!”想起她自己那个凶巴巴的丈夫,语气中透着十分的羡慕。 潘小园吃了一惊,附和着点点头,心里面却飞快地转。原来武大从清河县搬家,还是在她潘金莲的强烈要求下做出来的。 结合她以前的推理:武大搬家,为的是一个靠不住的理由。周围的邻居没人提出质疑,都心照不宣地眼看着武大卖了房子。 而现在,她得知,还有人帮他说合还价,把老房子卖了个好价钱。 而当时,武大新娶的老婆潘金莲,在其中更是充当了一个大忽悠的角色。要死要活,哭天抹泪,非让武大搬家不可。 刘娘子见她忽然哑了,好奇地问:“六姐儿,怎么了?是不是茶凉了?” 潘小园连忙说:“不,不是,茶好得很,那个,我只是……” 想了想,做出一副平静的语气,问道:“我有些忘啦,当初大郎把那清河县老房子,卖给了谁来着?” 买房子的人,多半也参与了集体忽悠武大的阴谋。 刘娘子小家碧玉,也不太参与这些人情往来,想了半天,才犹豫着说:“你家大郎的房子,似乎是……似乎是……对啦,让一个大财主买了下来……” “哪里的财主?姓什么?” 刘娘子想了想,答道:“嗯,听他们说,似乎是南方来的财主,姓……是了,姓郑……” 姓郑?潘小园在心中默默捋了一遍《水浒传》,只想起来那个被鲁智深打死的郑屠,再说人家是“镇关西”,也不是南方人啊。 也许是自己全盘推测错误?武大卖房搬家,就是她潘金莲一时脑热,软磨硬泡的结果?再或者,那个买了房子的郑大财主,真的是人傻钱多,撞上这件事的? 她把这条线索默默记下,还要问什么,忽然听到屋后传来一声九曲十八弯的□□。 刘娘子神色一凛,站起来,抱歉道:“家父最近感了些风寒,要人多伺候着些。不是奴不留客……” 潘小园赶紧表示理解,茶盏里的茶喝光,也站起来,谢了刘娘子赠的几张纸,又祝刘公早日康复。两人互道万福,刘娘子便匆匆进入里间了。 潘小园出了她家,贞姐儿给送出来,刚要关门,忽然又怯生生地叫她:“六、六姨……” 小姑娘到现在才头一次开口,声音脆脆的像是刚摘下来的雪梨。潘小园连忙回答:“什么事?” 贞姐左手绞右手,脸红透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娘叫我对你说……别管街上那些闲言碎语……你、你生得好看,不被人议论才、才怪……” 潘小园完全没料到,心里涌过一阵暖流。这是大人不方便说的话,才叫小孩子来传? 连忙坚定地对她笑笑:“我省得。我才不怕。” 贞姐头更低,甜甜的道了声再见,掩上了门。 * 潘小园面带微笑回到家,拿出从刘娘子家借来的几张夹黄宣纸,又裹了一支炭笔,削削细,坐下来铺开。 毛笔是中产以上人家的专享;普通百姓记个账、签个名,很多时候就用废布裹一支炭芯儿凑合。潘小园第一次看到这种炭笔,就感叹苍天有眼,这东西像极了后世的铅笔。自己再削一削,改进改进,便不难上手,使用起来毫无障碍。 比起那些穿越成大家闺秀,不得不从头练习毛笔字的女主们,潘小园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优势。 笔头磕着牙,开始给武大设计账本。原先他那个画满了圈圈叉叉的土账本,记一天两天的账可以,五天七天,可就有点分不清楚了。要是赊账超过十天半月,武大多半会瞪着那几条竖线,发一会儿呆,然后嘟嘟囔囔的说算了吧,就当是我请客好了。 好在眼下武大新推出了更加美味的猪油炊饼,并且有限时现金折扣,赊账的人少了一大半,这账本便不用做得太复杂。 但账是必须要记的。武大憨厚老实,脑子又不太好使,县里买过他炊饼的人,或多或少都占过他一点便宜。要是再开一个赖账的头,人人效仿,那武大可就是当之无愧的阳谷县第一冤大头,往前推五百年,往后退五百年,估计无人能出其右。 可是,账要怎么记?武大目不识丁,他能认出来的字儿,加起来大约还不够凑一桌麻将的。 潘小园沉吟半晌,有了主意。还是舍不得直接用纸,先到厨房,用炭笔在地上打了几遍草稿,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回到纸上划拉。 画的是一幅简略的阳谷县地图。阳谷县不大,和后世的小县城一样,只有一条大马路贯穿东西,也就是县衙所在的青石板路,唤作县前大街。马路两侧多是商户、酒家和政府机关,相当于整个县里最热闹的商业中心。一条小河蜿蜒流过县城中心,上面一座矮矮的石桥,便是狮子桥。从那里辐辏延伸出去十几条小巷,里面便住了县里的大部分平民百姓,紫石街便是其中一条。 县城东北侧地势略微高起,小巷也就爬了山,转了几个小坡。半山腰盖着一座寺庙,唤作报恩寺,承接阳谷县居民升官、发财、娶媳妇、生儿子、中状元等一切愿景,逢年过节的时候人满为患,寺里的住持据说是知县大人的远房叔伯兄弟。县城西侧和南侧,过了居民区,便是大片大片的田地,眼下隆冬季节,便都荒芜着。 上次她出门探查情况,用心记住了大部分街巷的名称。不过不用写上去,一则武大不认识,二则她自己的繁体字水平还亟待提高,可不敢露出半点破绽。 只是画了一些最明显的地标:一张大鼓,代表县衙;一炷香,代表报恩寺;一个拱,代表狮子桥;狮子桥边一座三层小房子,便是县城内最大的酒楼,唤作狮子楼;几个大方块,便是县里几个大户人家的位置;紫石街让她重点加粗,自己的家那里,用胭脂点了个小红点。 等地图差不多完工了,武大也回来了,裹着一股寒气。两个担子空空如也。一进门,担子还没放下,就把钱袋献出来,满脸期待地让她数。 潘小园赶紧把他拉到桌子前面,“先不忙数钱,我给你看样东西。” 一盆不温不火的冷水浇灭了武大献宝的热情。武大委屈地看了她一眼,小媳妇一般坐下来,乖乖听从吩咐。 潘小园拿出那张阳谷县地图,连同几张夹黄宣纸,上面让她用尺子比着,整整齐齐地画了一满页的虚线表格,用线串在了一起。 “大哥,明日若再有人赊账,你试试这样记。” 首先,让武大报出那些经常喜欢赊账的顾客名字,把他们的住地标在地图上。县城不大,百姓们低头不见抬头见,都互相知根知底,武大毫不费力地便指出了二十几处住地。 接着,结合武大以前惯常使用的符号系统,譬如何九叔等于一横一竖,蒋大夫等于两横一圈,王屠户等于一个小叉子……将每个人的代号,标在地图上他们家的位置。 最后,将一个个代号填入表格中的第一栏,拿出以前的土账本,对照着,尽可能地回忆,将每个人赊账的数额都记在相应的符号后面。 这样做的好处是,尽管武大不识字,忘性也大,但可以通过地图上的住地,迅速判断出那个符号所代表的人来。再者,计算赊账数额的时候,再也不用一张张纸往回翻,每个人所欠的数额都写在一处,到时简单相加就可以了。 任何一个用电脑做过表格的现代文化人,对这种方法应该都不算陌生。虽然潘小园设计出的粗糙成品,简直是侮辱了后世所有的财会专业人员,但在武大眼里,无异于一项高新革命性技术,所要求的智力水平已经达到了他的极限。 潘小园拿出了当年给熊孩子当家教的耐心。 “……大郎你来算一下,这五天的欠账,该是多少?——不用写数字,划道道就行啦。” “要是王六姐再赊六文钱,该怎么记?——不是真赊,就练习一下嘛。” “……有人来买十个炊饼,但身上只有十文钱,剩下的暂时赊账,你该往账面上记多少钱?” 武大经受了他出娘胎以来最惨痛的一次折磨。好在武大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知道自己笨,知道娘子比自己聪明,娘子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脑子转得满头大汗,拿着炭笔的手都攥得骨节发白。 等他好容易熟练了基本的记账窍门,潘小园深吸一口气,甩出了最后一道大题: “……假设何九叔来买你两扇笼半的炊饼,讲价讲到八五折,另外代李皂隶买二十二个,掏出一贯钱付了,说剩下的顺便还他的欠账,请问能不能还清?如果不能,他还欠多少?该往哪个格子里,怎么记?” 19|生儿子 武大的内心是崩溃的。但是让娘子满足高兴,又是他娶媳妇以来毕生的追求。每一道他答不上来的问题,都是横亘在娘子回眸一笑之前的巨大阶梯。 他像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往上爬,攻克了一个又一个他此前从来没敢想过的难关。等他终于站到最后一级阶梯上的时候,潘小园又惊又喜。 “你看你,脑子明明好使嘛!” 武大简直感激涕零,一副过年收到巨额压岁钱的表情,用眼神追逐着娘子眉梢眼角的笑意,目光中带着些贪婪。 潘小园有点不舒服,同时又忽然意识到,这个比自己矮上一头半的男人,说不定很久都没有收获这样的成就感了。说不定,自从他父母死后,他就再也没得到过别人的夸奖。 这么一想,顿时心一软,朝他由衷地一笑,鼓励道:“大郎本事渐长,挣钱养家,算账记账,真是越来越能耐。可见功夫不负有心人。同样是娘生肉长的,人家别的摊贩能做到,你不也照样能做到?以后挺直了腰板赚钱,看谁还敢瞧不起你!” 武大听了这两句,眼睛却直愣愣的,看着她,嘴张着,露出一种奇怪的费解神色。 潘小园心里一跳。不会无意中说了什么现代词语吧…… 还没来得及慌张,却见武大鼻子皱了一皱,眼睛里居然闪了泪光,使劲吸了吸鼻子,伸手抹平头上巾帻,带着哭腔道:“娘子,你说什么?” 昔日那个只会指着他鼻子骂窝囊废的娘子,居然开始夸他有本事,会挣钱! 以前,每日陪着小心,不过盼着少挨几句骂,少受几个白眼。就算是他偶尔收入多些,回到家来,也不过是蒙她“嗯”一声,那张俏脸便不会拉得那么长。晚上赶他睡地铺的时候,也少些恶言恶语。要是她被他蠢笨憨傻的样子逗得笑了一笑,那他简直觉得自己是立功了。 而今天,她直载了当地夸赞了他,那语气是由衷的,一点也不带讽刺。她让他挺起腰板做人,说他不比其他人差! 武大觉得,自己的娘子今晚变得格外温柔美丽,把整个屋子都照亮了。 赶紧又捧起账本,把一晚上的学习成果巩固了一番。 潘小园可有点舍不得点灯了——灯油十八文钱一斤呢! 便催他:“早点歇息,别累坏了眼睛。” 又是一句平平常常的关心话。武大受宠若惊,连忙跳起来,没口子答应,赶紧点上一枝蜡烛。跳动的烛光下,自己娘子那张娇媚的脸蛋显得格外有诱惑力。她还关心他的眼睛! 过去她看不上他,还说过什么,巴不得让他这双小丑眼睛瞎了,免得在她身上乱睃呢。 和所有阳谷县居民一样,武大每年过年时都会去报恩寺烧香许愿。他觉得老天爷手头一定有厚厚的一摞请愿书,就像知县大人案头的公文一样。而自己长得矮,那香插得低,自己的愿景大约总是被压在最底下,直到年底也没被翻开。 而今天,武大觉得自己每日的善良虔诚终于感动了上苍,老天爷居然翻了他的牌子!原来有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是这等滋味…… 她今天心情这么好,是不是,不介意跟他一床睡了? 想到这里,挤出一个涎皮赖脸的笑:“娘子……你看咱们马上要发财了……给我生个儿子好不好……嘿嘿,嘿嘿……你生出来的,一定又高又漂亮,不像我……” 这种话潘小园已经听惯了,耐心敷衍:“现在还不行……” 武大一把将她拦腰抱住,赤红着脸,手忙脚乱的就来解她腰带:“今天我行!今天我肯定行!咱们生儿子……” 潘小园始料不及,用力一挣,小声道:“不成!你给我走开!谁给你生儿子!”脚步往后一退,踢到一张椅子,险些跌一跤。 武大的力气却惊人的大了起来,抓住她衣襟不放,耍赖般叫道:“生儿子!你、你都夸我有本事了……你都冲我笑了!你都冲我笑了!肯定是想跟我生孩子……咱们去睡觉……你是我老婆……脱了,脱了……” “王母娘娘给我托梦……” “我不管!我不管!我娶你这么久了,一个儿子都没有,让人笑话……”武大死命抱着她大腿,呜咽道:“…我……我是个可怜人,除了你,这辈子也不会再有别的老婆了,娶老婆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吗……你……你别让我绝后……我得有儿子,不然对不起我武家祖宗……” 潘小园又惊又怕又怒,眼见被他往楼上卧室里拖,平日里计划得好好的,万一遇到这种情况,拧脖子捏蛋踹jj,可她毫无格斗经验,哪敢来真的,手脚先软了,被他拖了好几步,嗤的一声,衣襟散开,又不敢叫,只得狠命扳住门框,咬牙切齿:“今天你敢动我,以后一辈子走霉运!滚开!我看了黄历,今天没法生儿子!再这样我可踢你了!……” 乱七八糟地低声骂着,忽然眼泪就涌出来了,从来没有过的委屈。我好心助你挣钱改善生活,和颜悦色的跟你说话,把你当弟弟一样鼓励,你却整天就想着这档子事! 武大反而抱得她更紧了:“娘子……莫哭,我……我陪你睡觉,我知道你也想要儿子……有了儿子才能好好过日子……” “啪”的一声清脆,武大晕头转向,要一阵,才捂着半边肿脸,不相信地看着潘小园,“娘子,你……你……呜……” 潘小园也吓一跳,连忙退开几步,正想说些安抚的话,武大却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控诉道:“你打我!还不给我生儿子!我、我告诉我兄弟去……” 潘小园吓出一身冷汗,硬着头皮反唇相讥:“好,你去啊,大半夜的闹到县衙去,让全县人都看你笑话!他武都头也管不得家务事吧!就算他能把我下到大牢里去,我看你一个人怎么卖炊饼!怎么再娶媳妇!怎么一个人生出儿子来!” 武大开始还跟她梗着脖子,这最后几句话打到他心坎里,慢慢的蔫了。娘子说的是大实话,眼下他已经习惯了做生意处处依赖她。再说,当初娶她就是占了便宜,上辈子不知积了多少德,没出一分一厘就抱回一个大美女,要是没了她,他哪有能力再娶一房? 潘小园见掌握了些主动权,捋了捋被拨乱的头发,继续危言耸听:“现在是生儿子要紧,还是赚钱要紧?我整日给你照顾儿子,谁来帮你赚钱?等到债主找上门来,咱们连房子都住不起,只能讨饭!你儿子也跟着讨饭!说不定还要让人捉去抵债!”说着说着就觉得荒诞,气得笑起来,“到时全阳谷县的男女老少都去冷铺围观你,咦,炊饼武大郎全家怎么搬去那儿了?他把儿子卖了多少钱?” 武大打了个哆嗦,彻底雄风不再,方才那点无中生有的底气已经被忽悠得底儿都不剩,缩回了正常的身高,小声辩解道:“娘子,你别生气,我也就是说说……” 潘小园趁热打铁,棒子完了给颗糖,皮笑肉不笑地安慰道:“今天这事就当没发生。咱们说好了,家里的三十贯欠账不清,就别提生儿子的事。” 武大快哭出来了:“可是,可是那是一大笔钱,咱们就算把家什都卖了,也不够一个零头啊……我们慢慢还,那些邻居们也没要利息,都是好说话的……” “笑话!那是人家跟你客气!你晚一日还钱,便少一分信誉,人家便更瞧你不起! 武大还可是可是,“咱们急切间哪能赚来这么多?你别异想天开,娘子……” 潘小园咬牙:“谁说赚不来这么多钱?” 武大倒一下子机灵了,低着头,小声辩驳:“赚一辈子,也许可以……可我都三十了……你总不能……让我绝后吧……” 潘小园再咬牙:“半年。给我半年时间,别吵着跟我睡觉,我专心给你赚钱,保证……” 武大摇头如拨浪鼓:“半年不行!太长了,我不等……咱们还是好好生孩子……” “五个月。” “不成,儿子比钱金贵……” “四个月!” “娘子……你随便闹腾,再休息五七天总够了,然后……” “三个月。不能再短了。”潘小园说得斩钉截铁。王母娘娘的威慑力早就没了,银钱才是最能让人听话的东西,“三个月之后,我要是拿不出还债的钱,就说明我没有赚钱的天分,我安安心心在家给你生儿子。要是我赚得够了,欠债还清,以后这个家里得听我的。什么时候生儿子,我说了算。” 心里说的是:等欠债还清,我跟你武大再无瓜葛,到时候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离开你。 武大懵了好一阵子,极慢极慢地点点头,接受了这个军令状,又安抚似的说:“可是,钱没那么容易赚的……多少人一辈子没见过三十贯……” 潘小园不理他,回到自己卧室,把门牢牢锁住,开始思考人生。 在气头上抛出这么一个疯狂的协议,总算把武大镇住了。但同时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三个月,除了日常吃穿用度,她要攒下三十贯钱。 而她自从穿越到现在,经手的全是零币,连一贯足钱都没摸到过! 20|销账 又是一天炊饼日。武大听从潘小园的策略,抱着自己的新式账本,一个个的赔笑着提醒:“俺娘子说了,过去赊的炊饼钱,三天之内都得给讨回来,不然……不然她不给俺吃饭,嘿嘿,嘿嘿。” 这话却是潘小园授意的。武大生性胆小,就算给他吃一副千年大蛇胆,他也拉不下这个脸,理直气壮地向别人讨债。那么,不如把责任都推在他那个蛮不讲理的娘子身上——再结合武大一身的窝囊劲儿,还能赚赚路人的同情分。本来赊的账便不多,十文八文的,大家为了让武大不至于挨饿,多半就慷慨解囊,带了零钱的,都把账还上了,有多嘴的还打趣呢:“不给你吃饭?哈哈,大郎,我看是不让你上床吧?哈哈哈……” 欠账一清,武大立刻笑嘻嘻地从担子里摸出两个炊饼,递过去。 对方赶紧说:“大郎,今日我不买炊饼……” 武大一挺胸脯,庄严宣布:“不不,炊饼是俺送的。俺娘子说了,凡是三日内清了账的,一律……一律白送两个猪油炊饼……” 他倒不记仇,昨天跟娘子发生的一切不愉快都已经忘到了姥姥家,提起娘子仍是一副自豪的语气。只是看着对方一脸惊喜的表情,这最后一句话说得还是有点犹豫。 但这也是潘小园严肃吩咐过的。用免费赠送炊饼的方式,鼓励顾客积极销账,培养现金付账之风。武大再心疼,自家娘子的话金口玉言,也不敢当耳边风。 等到武大白送出去三四十个炊饼之后,风声便传开了。凡是在武大郎这里赊过炊饼钱的,现在去销账,有白送的炊饼吃! 有便宜不占是笨蛋。一时间武大的炊饼摊前面门庭若市,连县里当值的衙役都忍不住开了个小差,抓一把零钱,溜出来,挤在人群里,讨了两个炊饼,正好当午饭。 倒是那些从没赊过账的,这时候也羡慕起来了。那个出名老实的温秀才,在武大摊子前面踅来踅去,最后终于忍不住挤过去,说:“大郎,像我这等从未赊账的,今日可就没有白送的炊饼了吧?” 话音里有些讽刺的意思。武大哪听得出来,一边忙着给别人派送免费炊饼,一边嘿嘿笑着说:“哪里哪里!像先生这等从不赊账的,都是小人的衣食父母,小人都记在这本子里呢。俺娘子说了,等到年关底儿的时候,专门做些精致点心,答谢你们。” 这一个环节,潘小园也早就有所准备。不赊账的五好顾客自然必须受到优待,但总不能额外再多送他们几个炊饼吧。武大的炊饼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潘小园想来想去,决定答谢他们一些“限量版”的东西,以彰显这些五好顾客的优越身份。说白了,就是现代社会里,商场逢年过节搞的那些会员专享、会员抽奖之类的活动。 至于答谢的“精致点心”到底是什么,武大神神秘秘的不说。其实那是因为潘小园还没有想好。这几天生意愈发稳定,她早就想研发一些利润率高的新产品。不然,光靠两文一个的炊饼,武大再起早贪黑,累死累活,每天也最多出产十三四扇笼封顶。利润永远无法突破。 但潘小园每天帮忙做炊饼,设计营销策略,就占了绝大部分的时间。新产品的念头,也不过是在心里想一想而已。 那温秀才得到这么一句承诺,显然是十分给自己面子,心里面顿时满意,也就不再多问,买了两个炊饼,踱着步子走了。 这天武大送出去一百来个炊饼,却拿回来了八百八十文钱,惊得他自己舌头伸出来,半天缩不回去。 潘小园幽幽地道:“积少成多,聚沙成塔,以后还随便让人赊账不?” 武大眯着一双豆眼,一脸坚决地说:“不赊,不给赊!说什么也不赊了!” * 三天很快过去。武大左数数右数数,昔日的坏账已经销掉了七八成。剩下的欠债人,要么是出了名的无赖泼皮,要么是早已搬家出远门、许久不见人影的,要回来的希望便也不大。潘小园不失时机地夸了他两句,让他别心疼。数数匣子里攒的钱,已经能串成两贯了。 让她惊讶的是,县城里的其他商户,大多也是久为欠账困扰的,看到武大来了这么一出,居然也都福至心灵,纷纷发起了现金付账的倡议。一时间县衙门口的商业区,恰如刮过一阵清风。一夜间,规矩就变了。 但照猫画虎,未免就有东施效颦。譬如对面的馄饨铺,本来那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欠账,老板忙于生意,分不开身去讨,也是久受其苦。现在放出话来,三日内来清账的,一律免费送一碗馄饨。但馄饨铺不似炊饼摊,一个是堂食,一个是外卖。这来白吃馄饨的人一多,不免占了不少座头,把正常的主顾都挤得没地方坐了。平民百姓又没什么效率观念,在外面下馆子,更是要享足服务,一坐就是个把时辰,翻桌率极低。这样一来,远远望去,馄饨铺食客排队,的确是生意兴隆,但那馄饨铺老板的脸可是一天比一天苦,没到三天,就把清账送馄饨的活动取消了。那些闻讯而来的顾客,见没了免费馄饨,都颇有微词,转而到武大那里买炊饼去了。 再如狮子楼前那家卖杂货的,听说了武大的妙招,那掌柜的跟老婆一商量,第二天,所有货物一律提价一成,譬如原来卖十文的蜡烛,眼下就是十一文;原价三文一捆的麻绳,眼下变成十文三捆。若是赊账,便按新价格卖;若是现金付账,价格不变。但杂货铺的商品种类众多,古代人情社会,又很少明码标价,价格全靠脑子记,客人问时,全靠一张嘴说。现在还要加上额外解释的精力。还没到半天,他家打杂的小厮自己先记乱了,一瓶灯油,给这个卖了十八文,给那个卖了二十文,两个买主遇上,互相一通气,那个花了二十文的就知道自己被坑了,气得直接到县衙门口击鼓,要诉讼奸商。那杂货铺掌柜吓得白了脸,连忙飞奔过去,拉住人家衣袖连连道歉,好说歹说,又赔了那人一瓶新灯油,又打了那小厮一顿,这才罢休。 武大家里呢,两口子每天晚上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关起门来数钱。虽然还不至于数到手抽筋,但这些日子的零钱攒下来,也满满的几大串。原先放钱的那个小匣子居然装不下了。 忽然看到武大那只短粗的手,大摇大摆地伸了过来。潘小园护食似的,把钱往怀里一搂,大惊小怪道:“干什么!” 武大眨巴了又眨巴,额头上皱纹都挤出来了。潘小园推测他在向自己卖萌。 “娘子……你看,咱们有钱了,那欠债……方才银铺里姚二嫂看到我串钱,还……还问我这钱要干什么用,还问欠他们的钱什么时候还……” 潘小园点点头。武大确实有些“欠债还钱”的觉悟。可是这一次,她有别的主意。 “大哥你听我说。当初你向五六家借过钱,每家都出了四五贯。这三贯钱还谁都不够。况且咱们得对债主们一视同仁,倘若只还给一家人,别家怎么看你?大方的或许不介意,但万一有那心胸狭窄的,以后你连人家怎么恨上你的都不知道!” 武大吓了一跳,张了嘴,问“那、那怎么办?” 潘小园思索片刻,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家里的面粉,还剩多少?是不是要去添了?” 宋代的面粉不像后世那样普及。百姓平日的口粮多是粟饭麦饭,只需粗粗加工,赶上年景不好之时,收下来麦子根本不去麸皮,质量不好的还常夹杂着石头沙粒,所以平民百姓的牙口普遍磨损,或多或少的都有牙科疾病。而要将麦粒加工成面粉,就要脱壳、研磨、过筛,成型,费时费力,因此一般都是专业化生产。 面粉之精粗,制法上有碾与磨的区别,又有干湿之分。最高档的叫做鹅绒面,听名字便知道有多么洁白细腻,潘小园还没在阳谷县里见卖过,皇宫里那个书法家皇帝,大约是顿顿吃这个的;次一等的是雪花面,是磨坊里制出,又至少过两遍筛的,比鹅绒面稍粗一些,当然没有雪花那么白,但至少杂质不多,吃起来不伤牙齿;再次等的,叫做茶合面,是所谓的“全麦”,碾坊里便可出品。成品泛着微微的茶色,只能用来做一些粗糙点心,然而在老百姓眼中,依然是上档次的“白面”。至于百姓家里自己磨的面粉,质量参差不齐,便谈不上等级之分了。 武大做炊饼的原料,向来是买的第三等茶合面,从城外曹家磨坊里进货。今年收成好,粮食价贱,卖一百五十文一斗——大约是六公斤的重量。 武大听潘小园问家里的面粉,理所当然的认为问的是茶合面,连忙道:“还剩一两斗,我不敢一次买太多,最近下雨下雪的,怕受潮……那个,我明日就去再添些……” 潘小园点点头,道:“那么辛苦大哥了。”话锋一转,又道:“茶合面买一半就行。另外一半,咱来点新鲜的,换成雪花面。你算算,大约要多少钱?这三贯钱,够不够?” 武大吃了一惊,喃喃道:“雪花面?做、做什么?” 潘小园一副再明白不过的口气:“做炊饼啊。” “可、可是……”从来没见过雪花面的炊饼,谁家敢这么败着过日子? 潘小园笑了:“从明天起,咱们做两种炊饼,都添猪油。茶合面炊饼作一担,卖两文一个;雪花面炊饼作一担,卖五文一个。你想想,这一天下来,你得多挣多少钱?” 武大张着嘴,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雪花面毕竟不便宜,要三百文一斗,一石就是将近四贯钱,只有大户人家才买来天天吃。但做成的炊饼,若是卖五文钱一个,那……那…… 算不过来了。直觉告诉他,似乎不会亏本。 潘小园却早就算过了。越是高档的货物,利润空间越大。要想快速挣钱,非得多搞些花样不可。单靠卖两文钱一个的炊饼,武大的炊饼生意永远无法有所突破。必须推出单价更高的新产品。不期望一步登天,那就从高档的原料开始。 整个阳谷县里,居然找不出一个雪花面做的炊饼,真是商机无限。 21|雪花面 潘小园本来就是个脑子活络的。好歹写了这么多年小说,动手能力不敢夸耀,主意却是信手拈来,眼下再加上个只会动手不会动脑的武大,堪称绝配。 武大哪敢有半点异议。次日午后,六斗雪花面就用毛驴拉到了家。武大回到家,忙不迭地跑到厨房,细细研究起这雪花面来。 依稀记得小时候父母在时,逢年过节,曾经吃到过雪花面做的笋泼肉汤饼,自己和弟弟一人只得一小碗,顾不得烫,哧溜哧溜的几下吞下肚去,然后才想起来对着嘻嘻嘻的笑,伸出舌头去舔碗。 后来父母不在了。而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几乎停止了长个子,只是继续往横里发展。他兄弟呢,却是越来越出落得高大壮健。邻里街坊周济的那点饭食根本不够,大部分都给弟弟吃了。然而没过一个时辰,武大就又看到兄弟蜷在墙角里,一动不动的像块大石头,细看,眼角似乎还有些未干的泪。他连忙过去问怎么了,武二倔强不说,但就算文盲如武大,也能看出来,那张小俊脸上满脸都写着一个“饿”字。 武大到两条街外的炊饼坊做学徒,却不让弟弟去。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矮、丑、懦弱又无能。自己兄弟却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一定是老天爷安排的、发达做官的命,一定要养得他好,以后提携自己,代替自己出人头地。于是他攒下一点点钱,都交给弟弟,让他去读书——穷苦人家里哪有开蒙进学的机会,其实是跟着清河县东门外那个算命瞎秀才,差强人意地划拉几个字而已。 武大的生活数年如一日,走街串巷卖炊饼,受尽了欺负、勒索和嘲笑。弟弟是个火爆性子,见他受了欺负,捋起袖子就要去打回来。可结局呢,往往是鼻青脸肿,要么就是两败俱伤,拖了一地鼻血。谁叫他块头摆在那里,肚子却时常是空的呢? 可是不知哪一天——武大记性不好,早忘了——收摊回家之后,就被兄弟神秘兮兮地拉到房间角落。他珍而重之地捧出个小纸盒子,打开来,“大哥,这个给你。” 武大还没看清里面是什么,鼻子就已经告诉他了。好醇好香的面食,白花花的挤在盒子里面,那分明是六七个雪花细面糖饼,上面撒着果脯芝麻,还微微的热呢。旁边的油纸包里,居然还包着几大块多年未见的肉。武大不争气,口水一下子就涌到嘴角了,差点流出来。 武二微笑,带着唇上的细绒毛轻轻的颤,语气中有点得意,“快吃,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 武大回过神来,第一反应竟是惊慌。买这些点心的钱,足够他不吃不喝卖上三五天炊饼了。 “兄弟,你别吓我,你哪里来的钱买这些?咱们、咱们可要做本分人,犯法的事儿咱不能做……” 武二笑道:“大哥你放心,这钱来路干净,武二没做亏心事。” 可是武大仍然畏缩摇头,反反复复的说:“咱没这个命,人家的钱,咱不能……” 武二解释了又解释,最后只好说那钱是地上捡的。武大这才放心了,高高兴兴和弟弟吃了顿美的。 那天他弟弟似乎格外兴奋,吃完了东西,又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苍劲有力的字。 “大哥,人家说男子汉得有个像样的名字,咱们老是武大武二的叫,人家未必看得起咱们。今儿我求了个有学问的师傅,给我起了个大名,叫武松,松树的松。” 武大乐得嘿嘿笑,哪个学问人这么好心?这名字叫起来顺口,写出来的形状也挺好看。至于意思肯定是好的。谁家起名字,没个福寿欢喜的寓意呢? 武松又说:“我拜托人家,给你也取了一个……” 武大受宠若惊,眼看着弟弟手指的那个字,横竖颠倒不认得,听弟弟解释,似乎是念植,要么是直,要么是智——事实上,他笑呵呵的跟着念了几遍,睡了一觉,就全忘了。 武松不厌其烦地教他念。过了一阵子,武大也不好意思再向弟弟问了。再过一年半载,那写着字的纸让他不小心用来包了炊饼,卖出去了。 说也奇怪,自从那天以后,武大出去卖炊饼时,受的欺负就少了一半还多。他弟弟变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打架王,清河县的地痞无赖混混头,以后就很少再惹到他哥俩头上。武大不明白,是不是人有了名字,就会突然变强起来?自己活得这么憋屈,是不是因为一直记不住自己的名字?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多久。有一天武松突然匆匆跑回家,跟哥哥说,他要出去闯荡学本事,回来带他一起发家致富。武大对弟弟向来百依百顺,但哪舍得他走。可挽留的话还没说出来,武松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第二天有人告诉他,武松是和人争斗,闹出人命,这才跑路了,不信大郎你看,县衙门口贴着他的通缉令哩! 武大不信:“我兄弟是本分人,才不会犯法!” 至于那通缉令,“都是字,也没有画我兄弟的像,谁知道你是不是唬我!” …… 武大陷在回忆当中出不来。直到身边有人捅了捅他,才吓了一跳,啊的一声跳起来。 鼻子里全是面粉香,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三十岁了,娶了老婆,兄弟也已经衣锦还乡,风风光光做了都头。总算熬出头了,生活多有滋味哪!要是娘子能再给他生个儿子,最好是像兄弟那样高大漂亮又聪明,也算是弥补了自己一生的这么多遗憾。 当然这事他现在不太敢提。 一□□袋雪花面摆在眼前,真实不虚,那是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真是白啊,简直比得上娘子那副脸蛋。捏起来也细细的,手一松,手心里居然还薄薄的沾着一层面,拍一拍手,一片烟雾。 以前哪舍得买这种面!不知道做成炊饼,香喷喷的,嚼起来得有多带劲!自己这个娘子,可真是七窍玲珑心,怎么就想出这么多妙法子? 武大握着一把面粉,闭上眼,似乎就来到了县衙前面,乌泱泱的大长队伍,人人抢着来买他的雪花面白炊饼,脸上的渴望神情,活脱脱就是自己小时候渴望笋泼肉汤饼的模样。五文钱一个,又是五文钱,又是五文钱……瞬间在面前就堆起了一座钱山,把他整个人从头埋到脚,乐得他笑出声来。 只是面粉细了,酵子和盐卤的配比似乎要相应的调整。武大虽然脑子不灵,却是经验丰富,当下发了一小团面,试验起来。果然是好面,上锅蒸的时刻也短,不出一顿饭工夫,厨房内外就飘起了浓郁的面香。 那香味居然引来了隔壁的王婆。一进后门,就使劲吸了吸鼻子,大声道:“大郎,六姐儿,我说怎么连日少见,你们关起门来偷偷摸摸的,在弄什么好吃的呢!香的我铺子里的茶客都直皱鼻子,肚子里面擂鼓,都走人回家吃饭去了!哈哈!” 人家不请自来,潘小园也只好赶紧把王婆迎进来。她手里还拿着个茶盏在擦呢,一双斜邋遢三角眼左顾右盼,一下子瞄到了角落里的布口袋。扎紧的袋口里,隐隐约约沾着她过年才能看见的、白生生的雪花面粉。 王婆一下子抽了口气,脸上的褶子颤了两颤,那眼神胶在布口袋上不走了。潘小园如何不理解她的意思,少不得干娘长干娘短,请她坐,笑道:“是大郎在做炊饼,待会做得了,给干娘带两个回去。” 王婆眉花眼笑地推辞:“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 可手里还抹着那个茶盏,似乎永远也擦不干净,自律自觉地宾至如归,一屁股坐下。 坐了不一刻,武大就端着一笼炊饼来了。王婆看得眼都直了。从来没见过这么白、这么软的炊饼!东京城里皇后娘娘每天吃的,也未必比这些要强许多吧? 潘小园拣了两个大的,帕子包好了,递过去,笑道:“干娘拿回去,随便吃吃。” 王婆等的就是这句话,少不得做出一副惊喜的神情:“哎呀呀,你们用这种白面做炊饼,是个什么道理!这要是卖到外面,得多少钱一个?” 潘小园心眼儿一活络,笑道:“干娘倒是说说,得卖多少钱?” 王婆哈哈大笑:“十文,十文!少一文也不卖!”看看手里的炊饼,心满意足,想要告辞走,又觉得未免显得自己此行目的太明显,于是手上还是抹着茶盏,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武大说话。 说着说着,忽然看到门外有个小脸儿一闪,正往里面张呢。 看来闻到香味的不止王婆一个。既然炊饼分了王婆。那其他邻居最好也不能厚此薄彼。潘小园便赶紧招手:“贞姐儿,小姑娘,过来,尝尝我们的炊饼!” 王婆也跟着招呼。被送炊饼的不止她一个,心里就坦然多了,立在潘小园身后跟着招手,俨然半个主人。 刘公家的贞姐怯生生的,犹豫了好久,终于是抵不过香味的诱惑,慢慢跨进来。潘小园一把拉住,往她手里塞了两个炊饼。女孩儿眼睛一亮,捧着就大口大口吃起来,转眼间,一个跟她脸那么大的炊饼就吃得干干净净。手背抹抹嘴,又把手背上的面屑吃干抹净。 潘小园呆住了,半天才想起来什么,赶紧拉住她手,说:“上辈子跟炊饼结仇了是怎地,歇歇再吃,别坏了肚子!进来坐!你还没吃饭?” 这孩子的吃相,活像电视里看到的难民。刘公家不穷啊,怎么把她饿成这样? 贞姐红了脸,低下头,小声说:“帮娘做饭,砸碎了一个碗……爹爹发脾气,说我不中用,赔钱货……不让我吃饭……” 潘小园大怒道:“你娘怀几个月了,还让她做饭!你外公呢?怎么就让你爹爹怎么作践你娘俩?” 贞姐眼圈一红:“外公在床上生病,管不得。” 这时候隔壁声唤,大声叫贞姐回家。女孩儿脸色一白,还没等潘小园出言挽留,转身就跑,出门时还不忘回头,小声说:“谢谢六姨!” 门关上,听得隔壁门砰的一声响。然后就是刘家女婿大声叱骂,似乎还把贞姐手里剩下的炊饼一把夺走了。贞姐哇哇的哭。 潘小园回了房,意兴阑珊,往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武大想安慰她,笑道:“不就是个丫头片子吗?他家一向这样,嘿嘿,娘子别为人家的事儿生气。” 武大的脸也突然重新变得讨厌起来。潘小园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嘟嘟囔囔地说:“丫头片子怎么了,就活该挨打挨饿?” 王婆忽然压低声音,往门外瞥了一眼,背对着武大,凑在潘小园耳边,道:“谁让他家娘子生不出个小子呢。前年倒是生过个丫头,女婿和丈人一合计,不愿养,送人了事。去年又怀了,可恨她不小心,夜里倒净桶的时候一个踩空,第二天,流下来一个男胎。那丈人刘公本来就只她一个女儿,指望着招个女婿延续香火,见一次次的没有男孩儿影子,这才怄气,至今身子不好,家事便不怎么管了。” 一聊起陈年八卦,王婆那双眼睛里熠熠发光:“上个月请了庙里的姑子求签问卜,说刘娘子肚子里这个,铁定是小厮,说不定还是双胎。一家人欢喜得什么似的,就那个小妮子不识相,哭了半夜,我这边都听见了。你说说,给她添两个弟弟,有什么可哭闹的?这不是故意给她爹娘唱霉戏么?就这样,这丫头能招她爹喜欢?前些日子王大户家里要买两个弹唱丫头,放出话来,他家女婿还问了两句价钱呢,让刘娘子大着肚子赶过来,哭着闹着赶回家去,才罢休!” 王婆显然对这种事司空见惯,唏嘘了两句,总结陈词:“谁让她娘生不出个小厮呢!” 潘小园默默无言,想评论两句,又觉得无从下口。忽然又想到,过去的潘金莲,恐怕就是一个被人嫌弃的贞姐吧。排行老六,家里养不起这张吃饭的嘴,这才被卖到大户人家里做丫环。也难怪,水浒原著中她的故事里,从来没见提起过她的父母家庭。 这么想着,对那个瘦削胆怯的小女孩,又多了种说不出的感觉。 22|失踪 第二天一早,外面的梆子刚敲五更,潘小园就听到卧房门外窸窸窣窣的动静,武大起来打洗脸水了——要卖五文一个的雪花炊饼,要发财了,睡不着哇! 虽然王婆给他们估了个十文的价,但潘小园心里也清楚,这其中带着七八分客气。便不顾武大可怜巴巴的目光,坚持定价五文,让他先出去卖一天看看。 至少,从昨天贞姐和王婆的眼神儿来看,销路不会差。 于是放心让武大出门。撩起帘子的瞬间,冷风呼的一下灌进屋来。寒冬腊月,天刚蒙蒙亮,好像糊了一层灰。街上土都冻得硬了,只有武大一个赶早的生意人,浑身厚裹着棉衣,顶着北风,一小步一小步地走。 潘小园看他的棉衣已经旧得出絮,忽然想,这些日子攒下的银钱,足够给他做一身新棉衣吧?眼下年关将至,性急的人家,已经开始张罗着购置桃符灯笼剪纸之类,门口堆上了大大小小的年货——确实是个做新衣的好时节。心里盘算着,哪天到县衙门口的布店裁缝店去一趟。 在房间里做了一会儿健身操,又练习着盘了几个髻子,时间很快过去。她本来还想学习一下绣花缝纫的手艺,床头找出以前潘金莲留下的、未完工的绣样,拿起针线照猫画虎,直盯得眼睛都花了,手指头也被扎了好几次,才不甘心地丢下针线,承认自己确实不是这块料。 晃荡到下午,听得隔壁茶坊里客人来来去去,又想起来昨天碰见王婆,闲聊间她还上手扒自己袖子,问那“烫伤”好得怎么样了——不知道,这还是不是西门庆的意思?虽然那日一见之后,大官人便没有再刻意露面,但女人的直觉,总觉得这人不会轻易死心。 正想着,忽然听到楼下大门微微声响。赶紧下去看,只见门槛边上给放了一个小白瓷瓶,另外还有一张厚白宣纸,正随着小风婀娜招展,上面写了几行字:“良药易尽,以此为续,早晚使用,勿让我担忧。若需补继,可至德信堂再取。是鄙家产业,报小人名号便可。” 字体是时下流行的瘦金体,倒挺好看。照顾着她潘金莲的文化水平,写得也浅显易懂。结尾暧昧地缺了署名。 潘小园毕竟是正常直女,面对如此暖男的举动,居然可耻的脸红心跳了好一阵子。这是……被撩了? 不管用意如何,他心可真细! 潘小园再次给自己打预防针:肯定是身边的下人小厮们提醒着的。他自己肯定不会亲自来送药,估计还是玳安跑腿。 那药瓶子没法处理,照例藏进嫁妆箱子,用布层层包好。 回到屋子里,出了一会子神。该怎么把这位看似无害的大官人彻底打发走呢? 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不过有一点她可以确定。《水浒》剧情里,西门庆踢伤武大、合谋给他下毒,都是趁武松出差的时候干的。他毕竟还是忌惮武松。 只要武松在,他大约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太过分的举动。 现在最要紧的,是自己独善其身,不要让武大他们产生疑心。至于那个什么德信堂,以后绕着点走。 想通这点,心里便畅快许多,转而又憧憬起亮闪闪的钱来。武大今天新品上市,多半能带回六七百文,得好好奖励一下。 于是早早就下到厨房,打算认认真真给他做顿饭。自从她潘小园顶替了潘金莲的身子,穿来这个世界,武大家的伙食水平直线下降,武大一句话也没抱怨过。 看看厨下,除了两袋面粉,一大块猪油,便是武大前日带回来的白菜和鸡蛋。这人单调无趣到了一定境界,从来不会买些新鲜东西。 但就是白菜鸡蛋,潘小园也决定给做成一顿美餐。略略计划了一下,把白菜洗了,案板上剁碎,挤出水,丢进木盆里;鸡蛋也打散,加上点盐和葱花,一并和碎白菜拌匀。里面再加上点面粉,用手抓匀了,虎口一挤,挤出一个个寸许宽的丸子。 然后热锅,直接切一大块猪油放进去。宋代百姓家饮食,由于油脂价贵,便以蒸煮为主,炒菜不是主流,至于煎、炸,更是罕见之至。潘小园吃了几日菜羹配炊饼,肚子里无比渴望油水,天天晚上做梦都是麻辣香锅,眼下家里现成的一大块猪油,不用白不用,管他胆固醇呢。 白色的猪油很快化成清油,滋滋作响。然后,锅从火上撤下来,素丸子逐个下锅,再坐回火上,哗啦啦半煎半炸,一个个在油里跳,慢慢的染成金黄色。香味散出来,那是不同于后世植物油的香味,从鼻孔直厚重到肚子里。 潘小园忍不住自己先尝了一个,舌头一咂,焦香酥脆的外皮,里面是细腻的面香,偶尔翻出青菜的爽脆,香得她直哼哼。 一大盆丸子炸好,看着锅里油还剩一半,便用筷子夹出来,过第二遍油。心里想着武大该回来了。等他一进门,就奖励他吃炸丸子。 可是今天武大却耽搁得晚了。眼见日头过了顶,又被云遮住,大门口还是没动静。 潘小园慢慢饿了,又吃了两个丸子,频频回头。平日里,这时刻,武大也该回来了吧。再不回来,丸子可让我吃光了。 抱着盆跑到外面探头看。天已经擦黑了。今日格外寒冷,街上已基本上没有行人。对面姚二郎正在收拾铺面,姚二嫂探出头来下帘子,有意无意瞥了她一眼。街上稀疏几个行人,可没有武大和他的担子。 这是破天荒头一遭。潘小园呆不住了,裹一件厚衣裳,包了头巾,穿上油靴,吱呀一声开了门。忽然想到武大这家伙不知在哪儿迷路,又累了一天,铁定已经前胸贴后背,又生出好心,回去把炸丸子装进篮子里挎上。 潘小园托王婆看了家门,自己径直顺着紫石街往县衙走,边走边左顾右盼。狮子桥、果子市、县前大街,最后,县衙周围转了两三圈,全都没有武大的身影。 忽然转到了县衙后面,一排松树后面的一小片空地里,传出些不寻常的声音。一个高大人影若隐若现,跳跃着左右移动。拳、掌、勾、捺、踢、扫,初升的月光下,那影子闪成花儿一般。 潘小园心里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武松。眼下他就住在县衙外侧的耳房里,为了避嫌,最近也很少去武大家探望。难不成他每天都会来这里……练武? 忍不住停下来看。寒冬天气,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汗衫,身周一圈白气。他口中没有花哨的呼喝,只是每一次使力,都伴随着稳健的喘息声。他的双脚像是钉在地上一般,并没有后世武打片里那种翻滚炫目的架势,只是朴实的一拳一脚,但他周围的细松枝一直在微微颤动。 这要是招呼在人身上…… 武松忽然停了,猛一转头,一面擦汗,一面低声道:“谁?” 潘小园全身血液都凝固了。方才的设想不会这么快就成真吧…… 呆若木鸡的当口,左边小路上却转出来一个小个子,一边朝武松作揖,一边笑道:“都头真是好身手,天人一般,小的看得五体投地,都不敢吱上一声。” 潘小园慢慢松出一口气,挎着篮子,僵着不敢动。月光下看那小个子装束,是县衙里的小卒,多半是武松的手下。 武松朝那小个子一招手,让他走近:“有什么不敢吱声的,这么冷的天,我还能让你干等着。” 那小个子衙役又是一连串的马屁。武松笑笑,似乎并没有被拍得多舒坦。 小个子最后笑道:“都头大晚上的把小人叫过来,可是有急事吩咐?” 武松一面从松枝上取下外套穿上,一面说:“你是清河县人,明天要请假回去探亲,是不是?” 那小个子喜出望外,答道:“是,是!蒙都头记着,小的果然是清河县人氏,嘿嘿,说起来与都头还是老乡,十二岁时随娘改嫁,这才搬过来的……” 武松点头,不着痕迹地打断对方追忆往事,“我在阳谷县做都头,每日画卯应差,分不开身。你既要回清河县,我想托你帮我做一件事……” 那小个子衙役连忙凑过去,支起耳朵听。 潘小园在松林子外面,也不由自主支起了耳朵。可惜武松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又走远了几步,就什么都听不清了。 难道武松也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123言情小说定律第四十四条:偷听boss密谋者死。 潘小园觉得自己还是赶紧溜走为妙。方才立在外面,影子被松树挡住,又没发出一点声音,武松应该不会察觉。 将手里的篮子提提高,踮起脚尖,往回迈出一步、两步…… “嫂嫂,留步。” 23|银丝千层卷 潘小园觉得一股洪荒之力扑面而来,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腾空而起,倘若这时候再来一阵微风,怕是就要晃晃悠悠的离她而去了。 好在脑子嘴巴还活络,可惜也被吓走了把门的,见武松朝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直接就是一句最没水准的问话,标准的炮灰台词:“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武松没答,目光却落在了她手里的篮子上。消耗了一晚上体力,那点晚饭早就作汗水出了,他又不是吸风饮露的大仙,对有些味道就格外敏感起来。 但这么个丢人的理由他才不会说,于是直接反问:“天色已晚,不知嫂嫂前来何事?” 潘小园见他那眼神在篮子上转了一圈,就明白了,敢情是它把自己卖了,不能算自己毛手毛脚。 一时间有股子冲动,是不是该赶紧讨好贿赂他?——叔叔,奴家做了点夜宵,特意来送给你…… 马上又自己否决了。什么居心! 还是乖乖说实话:“那个,你哥哥今日出去买卖,到现在还没回家,我怕出事,因此出来寻……” 忽然旁边一声:“都头?” 那个被唤来的小个子衙役是个乖觉的,颇有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觉悟,见没了自己的事,赶紧向武松行礼告别:“都头你忙,小的还要回去收拾东西,这就告辞了——都头交代的事小的不敢忘,一定查问第一,探亲第二,不问出都头家那老房子下落,回来任都头罚!”说完一揖到地,小跑着走了。 得,这下子把潘小园方才没听清的那点“密谋”都抖落出来了。潘小园脸色一白,觉得自己现在被灭口都不算奇怪。 武松点点头,挥手把那人打发走了,再一低头,英气的眉毛已经微微皱起来,追问道:“你说我哥哥今日还没回家?” 这份担忧和焦急不是装出来的,也就顾不得跟嫂嫂避什么嫌,“我随你去找。嫂嫂都寻过哪里,没寻过哪里?” 潘小园赶紧推辞:“多谢叔叔,不必了,我自己找就行,你……你回去早早休息,别耽误明天早起。” 武松把她这话当西北风,下巴一扬,往外一指,“烦请带路。” 潘小园只好乖乖向后转。阳谷县虽然生活安稳,民风却不见得多淳朴,也许是担心她大晚上一个人在外面走,不安全?不过也可能只是信不过她而已。 不过不管怎样,武松似乎没有灭口的意思。潘小园心里一松,五脏六腑归位,赶紧应了,小心把那装吃食的篮子挎在左手边,隔在两人中间,往县衙广场便走。走了两步才发觉,似乎是穿越以来,头一次和比自己高的人并肩走…… 武松不说话,除了偶尔长长的喊上一声“大哥”,便是沉默。周围行人稀少,家家闭户。潘小园忍不下这安静。平日里她不介意孤独,但身边跟了这么个太岁,总觉得静默里藏着什么杀机。 跟他没话找话唠家常:“家里最近一切都好,叔叔莫要惦记。”至于邀请他找点空闲常回家看看,这种话绝对要省略。 武松“嗯”了一声,“多谢嫂嫂扶持。” 原来他也知道自家大哥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潘小园心底叹了口气,接着胡扯:“大郎每日卖两文钱的炊饼,费力不讨好,因此我今日帮他做了雪花白面炊饼,一个卖五文,想来能收入翻倍,以后的生活不至于那么紧张了。” 武松这才有一点惊讶,“这是嫂嫂的主意?”马上又意识到这问话简直是多此一举,自家大哥卖了十几年炊饼,何曾有过半点创新的念头?于是微微一笑,不再问了。 两人已经走过武大惯常做买卖的那棵大槐树底下。武松并没有在此停留,而是左右看看,伸手一指,径直往旁边一条宽巷子里走了。这也是武大惯常喜欢走的路线。 潘小园急忙跟上。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穿越以来,和武松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互相说过的话,更是大约还没有郓哥一次嘴炮加起来的字数多。然而就这么几次只言片语的交流,让她觉得……武松对武大,似乎没有她想象得那样情深似海。 武松本就有性情孤僻的一面,对谁都是淡淡的,从来不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浪费感情。得知武大失踪,焦急归焦急,却不像市井之徒那样大惊小怪,恨不得把整条街都翻个鸡飞狗跳——这一点上,他和阳谷县所有其他人简直都格格不入。 也难怪,同一个窝里孵养出来的,一个成了鸿鹄,另一个成了陷在泥潭里的鸭子,何尝还能有半点共同语言,往日的恩义却是磨不灭,变成了捆绑一生的负担。 对于武松,武大是他唯一的亲人,然而他若是有什么心事和思虑,恐怕武大是最后一个能听懂的。 潘小园觉得,有些事,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眼看武松目光扫过巷子里每一个阴影和角落,人已经走到了自己前面,终于鼓起勇气,叫他:“叔叔。” 武松立刻回头,“怎么了?” 潘小园深呼吸,把心跳压回正常频率,然后开口,以不经意的语气说:“方才许是奴听岔了,但叔叔若要询问清河县老宅的去向,何不直接去问你哥哥?还要差个外人去打听?” 武松神情一滞,过了片刻,才慢慢向她走回来。潘小园直觉自己这次并没有触雷,硬起眼神,用目光又追问了一次。 武松静了片刻,才微微叹口气,低声说:“家兄愚钝,这些事,不一定会放在心上。况且……” 潘小园头次在他脸上看到了些许为难的神色,一个忍不住,帮他补完了这句话:“你怕他愧疚?那栋清河县老宅子,是不能随意卖的,对吗?是你祖上留下来的家训?还是……” 武松双眼一亮,目光里飞快闪过一丝怀疑,打得潘小园一身冷汗,赶紧住口。自己是不是话太多了? 不过下面这些信息大约能换回他的信任:“也不用叔叔再花时间查。那房子让你哥哥卖了八十贯钱,中间人是紫石街刘娘子的一个远亲,买家据说是个姓郑的大财主,南方人,具体哪里不清楚。买房子的事情办得十分快捷,想来是要么大郎急于脱手,要么买主急于求购。现在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八十贯的价格已经算很高了,何况对方是一次付清的现钱——哦,对了,整个买卖奴家未曾多插手,也都是后来跟别人唠家常,你一言我一语听出来的。”最后一刻,还是要把自己撇清。 她说一句,武松的神情便多一分惊讶,眼中的戒备慢慢减少了,躬身一揖,认认真真地说:“既是如此,多谢告知。” 潘小园赶紧万福还礼,连声道:“没什么,没什么!对了,方才那个小厮,还是让他再去清河县打探一下的好,也许我有什么地方记错了呢。”万一错了,锅不能我一个人背。 看到武松点点头,似乎是把这事情放过去了,潘小园依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既然这清河县老宅子如此要紧,武松离家之时怎么会一点也没有向武大告知,让他千万不要卖房? 原著里说,武松离家一年有余,没有音讯,连信都没给哥哥寄一封。一年的时间,要想嘱咐什么东西,就算是再琐碎的事务,就算是武大再笨的脑子,也怎么都会嘱咐到了吧。 难道他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哥哥? 潘小园决定先不刨根问底。自己和武松可还没熟到可以互诉心事的地步,万万不能不把自己当外人。 再者,周围已经是黑灯瞎火的一片,只有几户人家门上挂着的灯笼发出暧昧昏黄的光。月黑风高,孤男寡女肩并肩的压马路,这场景最好别延续太久。 武松又是几声“大哥”,回音散布到八方。没有回答。几扇窗户打开个缝儿,探出来几张好奇的脸。潘小园总觉得这些目光打到自己身上准没好事,悄悄躲到武松身后。 武松突然转身,朝一个方向叫道:“大哥!是你吗?”眯起眼睛,直看向路边一座小石桥。潘小园连忙提起裙子跟过去。那石桥底下是干涸的河床,上面贮着可怜巴巴的几滩水,河岸上伸出来一块捣衣的石板。石板上隐约一个黑影,看形状正是武大,那双短腿寂寞地一颠一颠,搅乱了水潭上反射的月光——这才被武松发现了。 卖炊饼的担子孤零零地撇在他身边。 潘小园吓了一大跳,立刻把什么老宅啊秘密啊全都抛在了脑后。大冷天的,就这么一动不动坐着?冻病了算谁的? 也不顾矜持了,远远的就喊:“起来!什么事回家去说!有你这么傻坐在外面的吗?” 武松道:“大哥,起来,跟我回家。”一面说,一面大步跑下路基,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个转身,定在原处。潘小园还小碎步追呢,差点和他撞满怀。“呀”了一声,赶紧躲开,又急,又没好气地问:“怎么了?” 武松看着她,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低声道:“嫂嫂听禀:武二不才,只想好好的当我的步兵都头,本本分分,为民出力,不至辱没祖宗。还望嫂嫂成全。” 潘小园听得云中雾里,武松这人不像是油腔滑调爱开玩笑的,这话是几个意思?又怎的突然把自家哥哥放到第二位,这当口跟她提什么本分做人? 好在她对武松防范有加如履薄冰,他说一句话,她心里头得揣摩个两三回,这会子心思运转,慢慢的明白了。武松还真瞧得起她的智商。 清河县那栋要紧的老宅,那些他瞒着武大的事情,绝对算不上“本本分分”。 朝他坚定地微笑:“叔叔说得是。那老宅的勾当,相信叔叔自有处置,我就不给你哥哥添事儿了,谁耐烦乱嚼舌根呢。” 武松双眼一亮,朝她露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友好的笑容,点点头,转过身,朝石板上的武大跑过去。 武大听到声音,仰起脸,先看见武松,又见了潘小园,一张方脸垂头丧气,眉头耷拉着,眼睛眨了又眨,都快哭出来了。 还没等武松出声询问,武大就委委屈屈的开口了,指着身边的担子,声音中充满了哀怨:“兄弟……卖不出去……” 武松伸手一掀,立刻就明白了。嫂子刚刚向他吹嘘过的一担子五文钱一个的雪花白面炊饼,全都满满当当的堆在担子里,映着头顶上的月光,格外圆润好看。 怎么竟会卖不出去! 潘小园头一次对自己的智商和记忆产生了怀疑。五文一个,价格明明合理;卖相软白好看,明明贞姐和王婆都喜欢吃的…… 先不多想,赶紧让武松把武大提溜起来,自己去挑那担子。挑了几步,就有点重负不堪。最后还是武松一手挑担,一手扶老携幼一般,把冻僵了的武大弄回家。两人手忙脚乱生起炭盆,让武大脱了棉衣向火。武松第二日要早起画卯,见哥哥无恙,说了两句话,也就走了。 潘小园大大方方跟他告辞。方才和武松那几句对话让她觉得,似乎和他达成了一个有趣的同盟。 回头再看看武大,又好气又好笑。这个一根筋的榆木疙瘩,炊饼没卖出去,钱没挣到,怕被娘子甩脸色,居然就不敢回家了! 赶紧从篮子里盛出炸丸子,略略在炭盆上烤热,递过去:“先吃饭再说。” 武大生无可恋地摇头:“不吃,不吃……五文钱一个的炊饼……没人买……” 潘小园只好像哄小孩一样哄:“不就是少了几百文进帐么,咱们现在也不缺这个钱!就当是……嗯,就当是今天去狮子楼吃了一顿!就当是去庙里上了一天香!就当是让那天那个扒手顺走了……” 嘴上说着,心里滴血。要想在三个月里攒下三十贯,平均每天至少要有两百多文纯利润才可以。这一天血本无归,可把前几天的盈余全都折干净了。 好说歹说,慢慢问出来当时的情况。武大在街上叫卖五文钱一个的雪花面炊饼,开始人们好奇,都围过来看,武大还按照她的指示,免费送出去几个品尝的。谁知大伙尝过之后,都点头微笑,说好吃好吃,然后两文钱买了原先的茶合面炊饼。 还有人笑着摇头,说大郎你醒醒,五文钱,都能买个最便宜的带馅儿馒头了,谁肯来买你这个不带馅儿的炊饼?雪花面?雪花面又怎样,也不能一个顶俩啊。 于是晌午还没过,武大的一担茶合面炊饼,两文钱一个,就已经卖光了;唯独那洁白细软的雪花面炊饼,只卖出去不到十个。他不甘心,出了县衙广场,几个小街巷又转了一圈,只有看客,没有买主。郓哥寻了个空隙,讨了他一个雪花面炊饼吃,帮他吆喝了两声,响应者寥寥,也不过多卖出去两三个。 最后,武大几乎是求着人买。人家开玩笑跟他说,降到三文钱,可以勉强考虑考虑。武大想起家里娘子的谆谆叮嘱,还是有骨气地摇了摇头。 潘小园慢慢的明白了,眼睁睁看着担子里的雪白炊饼,觉得自己傻到家了。 毕竟,宋代的炊饼,只是再基本不过的主食,寻常老百姓拿来填肚子,犯不上浪费细白面粉。贞姐和王婆当然会喜欢吃,但并不代表她们愿意花五文钱买。 而吃得起雪花粉的大户人家,又哪会天天吃炊饼这种粗糙主食呢,白米饭、肉馒头、云英面、梅花包子、小叶馄饨,一天换一样,才是富贵人家的生活。 用雪花粉做炊饼,大材小用,简直相当于拿依云水泡方便面。 也许,当整个社会的生产力提高,精白面越来越普及的时候,大家会慢慢接受武大的雪花面炊饼。但是此时此刻,凭借一个人的力量,潘小园不认为自己能够改变老百姓长久以来的消费观。 半晌,叹了口气,说:“明日还做茶合面炊饼吧。雪花面的,算了。” 武大苦着脸,道:“可是……可是……” 一石雪花面粉,眼下十剩八`九,还在厨房里堆着呢。都是潘小园一时太过自信的结果。 一人做事一人当。她咬咬牙,有气无力地说:“我来想办法。” * 第二天早上,潘小园一反常态,跟武大同一时间起床。天没亮,就泡在了厨房里。武大在灶台做炊饼,她在旁边做实验。等到武大做生意回来,已经弄得满手满身都是面粉,成了白发白身的白毛女形象。 武大连忙放下担子,踮起脚,就要去给她掸。潘小园连忙说:“我自己来,自己来。” 不跟他多寒暄,开门见山:“大哥,我想到雪花面的用途了。你随我来。” 厨房里琳琅满目,已经让她发好了几大团雪花白面。市场上买来花椒,热锅焙干,用擀面杖碾成粉末,掺上盐;葱花切了一大碗,放在灶台上。一股子混合香。 她挥挥手,让武大莫要多问,只看自己动作。一抬手,十根手指头尖散发出葱香气。武大伸长脖子,使劲嗅了嗅。 发面擀成大片,另取一团和入猪油的发面,同样擀成软些的面片。两片面贴合到一起,撒葱末、花椒盐,再淋少许芝麻油,抹匀,卷起切成三寸长的段,捏住微拧,入屉,生火,上锅蒸。 武大只看得眼睛都直了。这像炊饼又不是炊饼,面片经过卷拧之后,倒是挺好看的形象。面里面居然还杂了葱盐之类的调味,这,这得是什么味道? 一屉蒸熟,取下来一看,两面已经分成了层次分明的精致花纹,褶皱间隐约现出葱花和花椒的颜色。用手捏一捏,软而不散,比炊饼额外多了些劲道的手感。 潘小园忍不住笑道:“尝一个呀。” 武大将手里的一块看了又看,竟有些舍不得下口,仰头确认道:“这,这是要给我吃的?” “你若不嫌弃,就做今天的晚饭。锅里还有些下饭菜,可以就着一起吃。” 武大这才喜上眉梢,一大口咬下去,顿时惊讶得“唔”了一声。轻松适口的嚼劲,略带着葱油碱味和椒香气,层层叠叠的微咸口感,竟似不用配菜,也能单成一顿饭一般! 一边嚼,一边含含糊糊地问:“娘子娘子,这是个什么点心!也忒好吃了些!你、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潘小园故作神秘地笑笑。什么点心?不过任何一个学校食堂师傅都能做的……花卷而已嘛。 现在她自己动手,才意识到,花卷由于要擀发面为细片,非得是筋度足够的雪花粉不可,若是茶合粉,便松散成不了片。因此这样一种现代司空见惯的主食,在北宋时期,却是十分超前的发明。白日里,她自己实验了三五次,牺牲了两三斤雪花粉,才琢磨出了最合适的配料和火候。 潘小园自己也拿了一个花卷嚼着,心想除了葱油花卷,应该也能做成豆沙、枣泥、红糖之类的甜口。但摸不准宋代老百姓的口味,不妨以后再慢慢试验。 武大还在追问这点心的名字。潘小园自然要杜撰一个高大上的名称:“这个嘛……唔,就叫……叫,银丝千层卷!是我以前在张大户家学过的……” 言多必失,因此稍微解释两句,便即换了话题:“明天你做它拿去卖,肯定会有人愿意花钱。我白天已经蒸得一锅,端给四邻八家尝过了,问他们愿意花多少钱买。” 潘金莲在紫石街风评不太好,本来和邻居们少有来往,但伸手不打笑脸人,白花花热腾腾的点心送上来,大家还都是客客气气的谢了。各位婆子媳妇对这种新点心赞不绝口,平均报价是六文半钱。考虑到花卷是给她们是免费吃的,因此心理上会稍微提高一下价位,以显便宜占得大。真正卖的时候,报价五文,应该会让人觉得实惠。 吃一堑长一智,市场调查必不可少。 但这就不用跟武大细细说了,只说:“按五文钱的价格卖。赊账的话,七文。” 毕竟,不管是从外观还是从味道,这“银丝千层卷”都比炊饼要高端大气得多。用细白的雪花粉作原料,也就合情合理了。 武大高兴得手舞足蹈,恨不得眨眼就到第二天天亮。过了好一阵,才突然想起来什么。担子里,百十来个没卖出去的雪花粉炊饼,眼下已经缩小变硬,还静悄悄的堆在那里,好像一袋袋孤独的鹅卵石。 如何处理这些滞销货?扔掉? 潘小园轻轻咬着牙齿,说:“明天见到郓哥,让他来家,我有事找他。” 武大不明觉厉,看潘小园的眼神更加仰慕了。跟她磨蹭了一会儿,灰溜溜的进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上午,武大出去之后半个时辰,郓哥果然顶着他的招牌油头发,风风火火的来叫门。茶坊王婆探出头来瞧稀奇:“这小猴子不专心做买卖,来大郎家学做炊饼了!” 银铺姚二嫂则冷眼看着,一面扫门前的地,一面自言自语道:“郓哥儿,稀奇!好久不见,小伙子已经长这么高了,成大人啦。啧啧,啧啧啧。”话里有话。 郓哥显然从来没跟成年女子这么约过,脸上风轻云淡,却透出微微的红晕,一边大步走,一边伸手把头上束的两个角儿抹得光洁。那样子,活像调皮的男生被年轻班主任叫去谈话。 但见武大郎家房门大开,堂屋里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武大娘子坐在当中,面前支个火炉,炉子上一口小锅,正用筷子拨弄着什么。她身边怯生生站着个十一二岁的干瘦女孩,正眼巴巴往锅里看呢。 郓哥虽然在她眼里还是小孩,但有姚二嫂这等人在,潘小园也不敢跟他生出什么瓜田李下,早早就把刘公家的贞姐儿叫来,说要请她吃东西。贞姐爹巴不得对这丫头眼不见为净,又省一顿饭,挥挥手,就让她把孩子带走了。 贞姐见郓哥来,那分明是小学生见到了高中生,露出敬畏的神情,轻轻叫:“六姨,大哥哥来啦。” 而郓哥本来计划好的、与武大娘子优雅见面的礼数,此时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使劲吸吸鼻子,这屋里见鬼了,什么味道那么香?明明刚吃过的早饭,这时候竟不知跑哪里去了,肚子一抽,竟咕噜叫了一大声。 潘小园也不抬头,筷子夹出一片焦黄的点心,伸出去,笑道:“来,尝尝我的手艺。” 郓哥不由自主地放下手里篮子,伸手捏住。有点烫。往嘴里一送,松脆焦香,带着淡淡的咸味和葱花味道,牙齿一咬,咔嚓便碎在嘴里,还没嚼,便化开一口带着猪油气的面香。 过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说:“谢谢嫂子!见过嫂子!真好吃!再给我一片。” 潘小园却不理他,筷子伸进油锅,把炸好的薄炊饼片一个个夹出来,控在油纸上,夹一片给了贞姐,看着她嘎吱嘎吱的吃了,才笑道:“一文钱一片,你还要?” 郓哥吓一跳,赶紧双手乱摇,说:“这个不算!是你让我尝的,我可没买!” 潘小园让贞姐从架子上提了个篮子,掀开盖的布,里面满满的一篮子炸炊饼片,全都是焦黄焦黄的,还散发着热气。那样子和后世的馒头片如出一辙。贞姐简直是她见过的心最细的女孩子,那一枚枚炊饼片儿排得整齐划一,大的跟大的在一块儿,小的跟小的在一块儿,有如孔雀开屏,煞是好看。 “郓哥,嫂子跟你商量个事。”这孩子比武大不知精明多少倍,于是也就开门见山,“这些熟食面片片儿,叫做……唔,叫做黄金葱香酥炸饼,我都白送给你……” 郓哥明显一惊,露出些不信的神情,然而什么都没说,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果然好做派。潘小园心里暗赞一声,继续道:“你自己吃也好,卖给别人也好,定多少钱的价都随你。只有一个条件,你若卖得钱时,须分一半给我。若是买了十文,便分我五文;买了一百文,分我五十文。这个买卖如何?同意时,就把这几个篮子全拿走。” 郓哥眼睛一亮,重复道“白送给我?我若卖得钱,不管多寡,只要分你一半?” 无本的买卖,白占的便宜,慷慨得有点过分了吧。 潘小园点头,不再多加解释。 贞姐却在旁边忍不住了,喊道:“卖了多少钱,可不许骗人。你若卖了二十文,回来跟六姨报十文的账,可不允许!” 郓哥白了小姑娘一眼,一挺胸,“小孩子懂什么!骗人谁不会?我能想不到?嫂子能想不到?你把我俩当傻子?咱们生意人诚信为主,嫂子既然信我,我当然不会骗她!” 潘小园忍不住扑哧一笑,连连点头。郓哥何等机灵,如何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一下子就搬出了职业操守来说话。不过到底是孩子心性,听贞姐管自己叫六姨,他便加倍管自己叫嫂子,好像这么着就能平白升一辈似的。 让郓哥把篮子挎了,送他出去,笑道:“大郎分不开身,我又不好多出门,这才请你来帮忙。以后再有这种事,难免不会再麻烦你。到时候莫要推辞,有你的好处。” 这是明摆着告诉他,倘若此次合作愉快,以后这种白来的好事还会再有。这样一说,也算是最后敲打一下这小猴子,不要为了一时的蝇头小利,断送长远的赚外快机会。 郓哥哪能不明白,笑道:“多多益善!晚上见!”一面说,一面拾了自己的雪梨篮儿,飞快朝她作个揖,一撩头发,飞也似地往县衙走了,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贞姐愣在门口,看了半晌,才气呼呼道:“六姨你不知道,那个郓哥比猴儿还鬼精,你把吃食都给他,他一准先分一半藏家里孝敬他老爹。剩下的,他卖出多少钱,肯定不会跟你说实话。我见过他撒谎,那脸都不带红的!” 小丫头已经让她喂了一上午的黄金葱香酥炸饼,肚子饱饱,嘴角还留着面屑,这时候自然向着她,看不得她吃一点亏。一面数落,一面习惯性地抓起抹布,嫌弃地瞧瞧上面的污渍,折起来,熟练地抹掉小几上的炊饼渣儿。 潘小园脸一红,找了个话题:“那派你去偷偷监督他,好不好?看他到底把这些东西卖了多少钱。” 贞姐眼睛一亮,觉得这个差事太有趣了。可随即苦了脸,摇摇头:“不成,我爹我娘不让我一个人出去。” 其实监督不监督郓哥,潘小园倒觉得无所谓。毕竟雪花面炊饼是滞销货,就算留着,也只能是慢慢坏掉。武大曾经提出过贱卖或者白送,让潘小园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卖炊饼的武大郎成了送炊饼的,愈发人傻钱多,把顾客的胃口养大了,以后他的普通茶合面炊饼,还怎么能卖得出去?况且,就算是送炊饼,也要花费时间成本,占用武大做正经生意的时间。 这是最基础的经济学现象。譬如在现代社会经常能看到这样的新闻:某地水果滞销,果农宁可让橘子烂在树上,也不能轻易亏本白送,不然,就是断了果农以后的生路。 北宋时期虽说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但普通老百姓还都是彻彻底底的小农思维。这种纯粹的资本主义做派,潘小园也无法向武大多解释。 这才想到制作炸馒头片儿的法子,把它从主食变成佐餐小吃,大约能稍微多些销路。不期待变废为宝,但求能收回一点点成本即可。而郓哥在各大茶楼酒楼里流窜飘荡,专门给人寻茶点下酒果子,便是最理想的代理经销商。不管他将这些炊饼片卖出多少钱,也总比放着发霉强。 另外还有一个目的。赌上这些炊饼片的价值,试探一下,这个精明的小猴子到底能被信任到什么程度。 正琢磨着,贞姐忽然啊的一声叫:“六姨,我……我要回去了,跟爹娘说好了,回去干活……晚了,晚了……” 小姑娘在家没少挨打挨骂,这会子一下子语无伦次起来,抖抖索索的穿外衣。 潘小园见不得她担惊受怕的模样,一把拉住她,从小匣子里抓出十几文钱,塞进她小手,“带上,你爹就不会打你了。”看着她惊愕的眼神,又扬起下巴,说出了上次没来得及说的一句话:“就算他们以后再要打你,就逃到我这儿来!我看他还能连我一起打了!” 24|大客户 送走贞姐,潘小园关上房门,在屋里美美的睡了个午觉。下午起来,洗手下厨,炸了一盆猪油菜丸子——昨天武大没吃上热乎的,今天补给他,再另加三个鸡蛋。 如今的生活渐渐宽裕,每天也至少能有百十来文的盈余。伙食上也逐步升级换代。像鸡蛋、瘦肉这些吃食,过去武大从来舍不得加入日常食谱当中。潘小园曾经在厨房角落里挖掘出一小罐腌过的咸蛋,不知是猴年马月谁送的,武大舍不得打开,早就长成了绿毛龟,散发着一股子发酵鲱鱼罐头的气味。 当然眼下的收入水平,离三个月三十贯的目标还差得远,但潘小园琢磨着,等过了年,再鼓捣些新花样儿,最好能承接诸如狮子楼主食供应的大生意,或是给武大的炊饼填上馅儿,或是把郓哥培养成更可靠的生意伙伴…… 脑子里一页页的翻着企划运营书,踌躇满志,一颗心就像油锅里的丸子,蹦蹦跳跳的。她甚至满怀憧憬地想,等到时自己成了富婆,离婚时一定好好留给武大一笔“赡养费”,最好再给他安排几场门当户对的相亲,这年头娶个媳妇不容易……王婆不靠谱,最好托薛嫂…… 丸子刚炸好,就听到外面街上欢声笑语,一路进门。竟是武大和郓哥勾肩搭背,郓哥替他挑着空担子,一起顺手顺脚的回来了。 武大扑进门,激动地手舞足蹈,一面喊:“娘子,娘子!今天发财了!全、全卖光了!那个、你看,钱……” 郓哥淡定地站在门口,慢慢放下手里篮子,拱手叫道:“嫂子拜揖。” 潘小园心里也按捺不住喜悦。请两个人坐下,端出炸丸子和几样小菜,意思就是让郓哥留下来吃晚饭了。郓哥谢过,大大方方的开动起来。 还没决定好先问哪个,武大已经忍不得,语无伦次地开口:“大家都问我那个银丝卷儿是谁家里学的!晌午刚过就卖光了!还有回头来买的!……还有、还有前街周守备家里,一下子买了三十个……说有银丝卷儿做早点,配菜都可以省两份。啧啧,你看人家大户人家,早点都有饭有菜的……” 原来古代副食不多,老百姓一日三餐,都是主食面点为主,配上少许下饭菜,就成一餐。至于电视剧里看到的一桌子琳琅满目盘碗盆罐,一顿饭几十道菜的,只有钟鸣鼎食之家才有资格享受。而花卷本身带有咸味,且有葱油香味,可以省菜。譬如大户人家里大锅吃饭,倘若只吃面片汤、炊饼一类主食,则必须要配两三样下饭菜,大家才满意。而倘若主食换成了有葱油碱味的银丝卷,则只需配一两种下饭菜。如此以来,每顿便可以俭省不少。歪打正着,这种廉价的风味点心竟成了风靡全县的畅销货。 五扇笼葱油椒盐白面花卷,卖得一个不剩,连武大自己中途饿了,都没舍得吃一个,只是揭开盖子闻闻香气。除了有七个赊账的——都明明白白的记在那新式账本上呢——还有就是周家一下子买走三十个,便给打了折,饶了五个,其余一律是五文一个卖出的。再加上另一担茶合面猪油炊饼,一共拿回来五百九十六文钱。 武大自从上街卖炊饼以来,从没感觉钱袋这么沉过。直兴奋得喃喃念叨:“发财了,发财了……” 潘小园少不得跟他解释:“银丝卷儿卖价贵,可原料钱也多啊,雪花面多少钱一升?葱花、香油、花椒,可都是另外花钱买的。费的猪油也多。蒸的时候火候也要旺,多用两成柴火呢。” 看不得武大一副财迷样儿,赶紧朝旁边使个眼色,意思是客人在呢,别丢人现眼。郓哥却没笑,而是认认真真的听潘小园一样样算账。 好容易安抚了武大,朝郓哥看了一眼。小伙子不慌不忙地揭开篮子盖儿,一面把里面的钱一把把抓出来,一面报账:“嫂子给我的四篮子那个什么黄金酥饼,一篮子让我拿回家给老爹尝鲜——嫂子说送我的,是不是?另外三篮子,茶楼里卖了一遭,狮子楼里卖了一遭,县衙门口卖了一遭,又蹲在桥底下,卖了一遭。有时候叫一文三枚,碰上有钱大官人时,便宰一把,卖了一文一枚,总之是见机行事,我也记不得这许多。所有的收成都在这儿了,嫂子数一数。” 潘小园忍不住嘴角抿出笑来,让武大去泡茶给郓哥喝。这孩子,果然上道! 已经说好了炊饼片儿是随他处置,又没有制定绩效目标,就算他全部私吞,也是在约定的条款之内。有什么可骗人的? 而他也坦坦荡荡地贪了一篮,两人心知肚明,这便算是代理费了。要是他两袖清风,一片也不多拿,潘小园反倒会奇怪了。 郓哥还要数钱,让她殷勤地拦下了——总觉得那钱经了他手,多少会沾上点积年头油。 一共是二百三十一文钱。潘小园伸手在桌子上一划拉,把钱分成两堆,将那稍大的一堆往郓哥的方向一推,“喏,许你的报酬,收好吧。” 郓哥微微搓着手,将那堆钱看了又看。他人虽然机灵,但家中赤贫,从来拿不出什么本钱,因此日常自己买卖,也不过是一天百十文进帐。而桌子上的这一堆钱,名义上是外快,数量却抵得上他平时一天的收入。 小猴子咽了咽口水,忽然伸手把钱推了回去,将那小些的钱堆揽到自己身前。 “本钱都是大郎和嫂子给的,我不过是顺手出力,拿小头便好。”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也会做长远打算。武大娘子看起来像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 武大连声叫道:“客气什么,客气什么?来来,你拿那一堆……” 他倒开始借花献佛了。潘小园忍俊不禁,大钱堆里又拨出十几文,推给郓哥,两堆钱差不多高了。 “好啦,一半一半,公平合理,你总不会还要我一文文的数吧?” 郓哥抿嘴笑了,脸微微一红,这才透出些大男孩的羞涩,把钱扫进衣带,紧紧扎好,又问:“那,我明天再来?” 积压的雪花面炊饼太多,炸成片儿,体积不减,一天卖不掉。 潘小园点点头,盯着他微笑,说出了一个在内心咆哮多时的要求:“来之前给我洗个头。” * 郓哥果然是个合格的代理经销商,自己琢磨出若干创收法门,比如第二天上街叫卖的时候,就打上了武大郎的招牌,说自己手里是“特地向大郎讨要的头一笼雪花面饼,新鲜的!” 第二天,又琢磨出了捆绑销售:“加上一勺子腐乳才好吃呐!小的给员外抹一片尝尝?” 再过一天,又腆着脸加上:“这可是都是大郎娘子亲手一片片炸出来的!” 这些都是晚饭桌上,武大当笑话说出来的。郓哥只是在旁边云淡风轻地听着,不时流露出一种“雕虫小技,何足挂齿”的神情。 每天郓哥前来上缴营业额,顺理成章的就留下来吃晚饭。潘小园自然是欢迎之至,巴不得这电灯泡多亮一阵子,有时候还变着花样儿跟他聊聊生意经。她觉得,像郓哥这种璞玉,没经历过任何现代商业社会浸染,就无中生有地进化出一身营销细胞,绝对是超越时代的人才。 到了第四天,郓哥却一反平日的淡定,刚一进门,就急着叫:‘嫂子,嫂子!’ 武大跟在他后面,也是一脸喜气,放下担子,深情呼唤:“娘子,娘子!” 郓哥接着叫:“嫂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娘子快出来,有好事儿!” 相声似的一唱一和,潘小园把俩人按在饭桌前面,当家作主地下令:“边吃边说。” 郓哥立刻正色道:“嫂子不是一直在提,想要做大户人家的供应商,做大生意不是?今日我在街上买卖的时候,顺带帮你说合了这么一单子生意。大街坊大官人家,据说有个什么喜事儿,要宴请宾客,约定明日定做十六扇笼银丝千层卷儿,卯时送进去。” 十六扇笼,那可是三天多的销量!潘小园心里慢慢开出一朵花儿来。这是传说中的大客户!赶紧说:“那、那咱们答应……” 郓哥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不紧不慢地继续汇报:“价钱已经讲好了。十六扇笼银丝卷儿,一共三百二十个,市价一千六百文。这里是三百文定金,剩下一千三百钱,明日去他们账房支……” 潘小园简直想把桌子上所有的肉都夹给这孩子,“那,有没有给折扣什么的……”不成文的规矩,买十个以上的炊饼,就可以跟武大郎还价了。 武大好不容易瞅个空儿,兴冲冲接话:“没有,没有!不打折!他们人傻钱多!一千六百文原价!那是、那是两贯钱哪!咱们一个月的房租!” 郓哥抿出一个“何足道哉”的笑容,筷子拨了拨碗里的菜心儿,继续道:“只是有一样,因为银丝卷儿既供男宾,也供女客,内宅人家不好让大郎进去,再说十六扇笼,大郎一个人也挑不动,还得麻烦你们两口子一块儿走一遭……” 潘小园心花怒放,连声道:“没问题!到底是哪一家,地址细说给我。” 郓哥微笑:“大街坊东头第一家便是,嫂子平日想必也曾路过。人家说,卯时光景,会派个小厮叫玳安的,在门口迎。等嫂子送完了货,跟着他去账房领钱就行了。”说完,一双猴眼睛眨眨,笑出一副人畜无害:“小弟都答应了,擅自做主,嫂子莫怪。” …… 饭桌上还盛着半盆汤、几个热腾腾的炊饼、一小碟鸡蛋丸子。潘小园坐着主位,双手还撑在桌子沿儿。武大一脸敬爱地看着她,一面把一个炊饼往嘴里送;郓哥则靠着椅子背,刚洗过的头发飘逸顺滑,晃一晃,一副等待表扬的三好学生模样儿。 潘小园觉得现在自己就差头顶上一圈圣光,然后就可以配合着开口说:“我们当中有个叛徒!” 郓哥还在得意洋洋。这个精明得过分的小猴子,给他根棒槌玩,他还真把自己当孙悟空了! 25|生辰纲 翌日。西门庆半睁着眼醒来,问:“几时了?” 小厮书童儿连忙答应:“卯时刚过。” 那睡意立刻知趣地跑了。让书童服侍着穿了衣裳,又叫玳安来。 玳安和主子连心,一上来就说:“爹,来啦!两个都来啦!” 西门庆接过茶水漱了口,吐在盂儿里,才慢慢漾出一点笑容,没言语。 什么人说什么样儿的话。有些话不方便说得太直白,平白拉低自己的格调。这时候就需要有一个凑趣的狗腿子,在那情绪起伏的节骨眼儿上,来一句:“爹,笑什么呢?” 没等他回答,玳安便恍然大悟的一拍手,笑道:“起初小的还担心,那小娘子乔模乔样儿的,不知肯不肯出这趟门呢。现在看来果然是穷人有穷人的难处,只千八百钱儿,这身段儿就放得干脆利落,小的也佩服。” 西门庆听得心里头舒坦,口头却依然冷笑:“钱就那么管用?前些日子给她送的那些药,加起来可也得有六七百文了吧?连个响儿都没有。你还不是比我还心疼?” 衣服已经穿好了。书童服侍着给套上一双官靴,一面柔柔和和的插嘴:“那不一样。药膏儿又不好卖了换钱。许是她面皮薄,难为情在德信堂住个脚。可白瞎了你老人家派过去的那个老韩伙计啦!” 西门庆又冷笑:“我派老韩过去,是生意上的考量,又不是为了她。” 说话间,厨房里已经送来早饭:荷花饼,银丝鲊汤,外加一碟橄榄枣子。慢慢吃完了,玳安才上去问:“那炊饼两口子,已经等了多时啦。” “让他们等。”西门庆说完这句,又马上改口:“让小娘子等在后宅。派人去招待一下武大,好赖是头一次合作,以后来找他的时候多着呢。” 玳安听出了话里有话,扑哧一笑,应道:“武家娘子虽然妙人儿,只可惜寒门小户,没见过什么世面。让她多瞧瞧爹的宅子,想来也瞧不腻的。” 西门庆放下碗,站起身,理了理腰间鸾带,大步出门,撂下一句话:“你才没见过世面!这一会儿松一会儿紧的勾人馋虫,丽春院里的小娘们也不见得有她这本事!” 他知道玳安肯定在背后缩脖子吐舌头,又是一笑,摸摸鼻子,出了小院。早有打帘子的丫环齐刷刷请安。一步迈出去,外面的喧闹声就像风一般直灌进耳朵来,把清静推回墙那边。 外院张灯结彩,没叶子的树梢上全挂满了红纸红灯笼。三五个小厮卖力地打扫,一队弹唱丫头嬉笑着转过角门。来保儿笑容满满地跑近,递上一大叠字拜帖,喜气洋洋地说:“老爷,外面的轿子马匹已经把大街堵上啦,全都是来贺喜的!老爷今儿个可有的忙啦!” 西门庆笑着踢了他一脚:“你又是怎么了,笑得没鼻子没眼的,今天看不把你累成扁担!” 来保儿笑嘻嘻地一躬身,“老爷的福分就是孩儿的福分,孩儿的最近正觉得四体不勤,巴不得趁今儿减两斤肉。” 西门庆绕过来保儿,来到正厅外面的院子门口。帘子一掀,几十个丫头小厮婆子长工齐齐放下手中活计,你推我挤的请安:“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那声音好像轰的一声炮仗,叽叽叽惊起了好几只偷点心渣子的麻雀。 西门庆满意地点点头,心里想着,声音够大了吧。墙那边那个冷冷清清等着送吃食的小娘子,应该能听见。 * 潘小园一个人杵在后宅子门口,眼看着西门大官人的府第布置得灯火乱舞花红柳绿,恍惚中觉得自己姓刘不姓潘。 她倒也不急躁,一双眼睛把上下左右都看了个新鲜。一个婆子走出来,把她打量了又打量,仿佛把她从头到脚都用尺子量了一遍,才笑着和她打招呼:“哟,武大娘子,站累了不?” 礼貌性寒暄,连给她搬个凳子的意思都没有。潘小园也就礼貌性回话,心里琢磨着西门庆把自己晾在这里的意思。 既然决定过来,那就见招拆招好了。 前一天晚上,得知郓哥擅自做主给她接了这趟单子,第一反应是把这泼猴片成烤鸭蘸酱吃了;可就在失态之前的一刹那,看到了武大一双又惊又吓的小眼睛,又忽然悬崖勒马的冷静下来。 第一,西门庆家有钱有势,不能得罪。定金都收了,不能跟他们出尔反尔。 第二,自己迫切需要钱。三个月赚不够三十贯,只能回家生儿子。 第三,自己是熟知剧本的穿越者,这件事绝不能露出任何马脚。 第四,自己曾经和西门庆见过面说过话,还被他送过东西,这事也最好别让人知道。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潘金莲已经不是以前的潘金莲,不会被那家伙花言巧语骗到手。 想通这五点,虽然说不上大彻大悟,至少心里踏实了许多。当下把定金分出一半来,谢了郓哥的中介服务。然后便跟武大一起做准备。 不跟西门大官人谈恋爱,赚他的钱总可以吧? 况且,看今天这宅子内外车水马龙的光景,也实在不像能生出事端的。无数男女下人拿着拜帖礼物穿梭来去,好像一群勤劳的蚂蚁。 等到太阳升高了些,外院内院就相继开起了席,吹拉弹唱之声此起彼伏。总算有个烧火丫头把潘小园叫进了内宅厨房,却马上被另外一个丫头打断了,让她把东西直接送到备菜的小屋去。到了地方,又有人接手吩咐她安放了一笼笼银丝卷儿,已经凉了些,便起了灶,略熥一熥,盛在细瓷盘子里,盖上盖子,一个个送出去。直到外面吃的差不多了,厨房里几个人才捧着几个小碗小碟自己吃了,还招呼她:“武家娘子,你也留下来吃饭吧。” 潘小园一个上午被遛得脚不点地,见人家请吃饭,脸上还没表态,肚子已经叽里咕噜的赞成起来。扫了一眼厨房里的盆盆罐罐,土包子似的问人家:“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做的?” 负责接待她的那个小丫环眼角含春,柳眉带笑,天生一副喜庆样儿,不紧不慢地报菜名:“这个啊,是昨天三娘房里剩下的韭菜猪肉饼儿,那是桂花蒸萝卜,厨房做多了,席子上摆不下,就都拿来了,娘子随便吃;还有大娘赏下来的金华酒,倒是没动过的;那边罐子里是刚做得的炮炒腰子,娘子不嫌是下水时,就趁热吃。” 和这一桌子珍馐比起来,每天两顿的猪油炊饼直接卑微成了尘埃。潘小园再次得到了“可以吃”的许可后,甩开腮帮子,开始狼吞虎咽。 忽然房门打开,紧接着一屋子丫头婆子齐刷刷放下碗筷,站起来行礼:“老爷万福!” 潘小园只觉得一束光打进来,自己面前的饭碗都被照亮了。抬头一看,吃了一惊。西门庆竟是一身官服打扮,腰间那鲜亮的玉佩简直辣她的眼睛。他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番,忽然看到了潘小园。眼睛一眯,露出真切的惊讶。 “这不是武家娘子?”忽然面色一沉,盯着管厨房的妇人,声音如霜,:“你们让她在这儿吃饭?”不等那妇人辩解,哐啷啷把桌子上几个盘子扫下去,肉饼汤水洒了一地,“让她吃这种饭?” 那妇人惊讶甚于惧怕,慢慢福了一福:“老爷不是在赴宴,怎么,怎么来厨房了……” “全府上下都是我的,哪里我来不得?我要是不来,怎知你们把客人当奴婢对待?”西门庆越说越怒,把那妇人仰面推一跤,大步跨过来。 潘小园慌忙把最后一筷子小葱塞嘴里,一面扶住那妇人,一面说:“没关系,没关系,这饭怎么不好了,你瞧这七荤八素的一大桌子,我就当在大官人这儿提前过年了——嗳,别……” 话音未落,不知西门庆使了什么眼色,一屋子年轻年老的妇人都满面羞惭地跪了下来。 潘小园心里一跳,不知不觉住口。眼看着自己还鹤立鸡群,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这架势,怎么跟皇上进了储秀宫似的! 门外一阵脚步声,小厮玳安一边跑一边喘:“哎唷我说爹,你老人家躲酒躲到这儿来做什么!”熟练地给西门庆除下外面官袍,又探头往里面张望一眼,看到潘小园,堆下笑来:“娘子怎么也在这儿呢?不是说去账房支钱吗?” 潘小园心里说:我又不知道账房在哪儿,倒是来个人给我带路啊。 西门庆笑道:“外面席间有不少和娘子一般的生意人,还请娘子不要嫌弃,移步吃一杯水酒,恕小人招待不周之罪。” 潘小园哪肯在这是非之地多耽,脱口问:“那我……” 本来想问武大在哪儿,可怎么也没法昧着良心称他“我丈夫”“我当家的”,最后模棱两可地问:“大郎呢?我们要尽早回家……” 玳安笑道:“武大也在外面喝酒呢,娘子还不一块儿?” 潘小园哦了一声,心里想的是:武大也会喝酒? 但既然人家都说到这份上了,夺门而逃也不太现实,只好磨磨蹭蹭的起身往外走。跟西门庆擦身挨过的时候,闻到他袖口熏着淡淡的清香味儿。 在身后,听到他对厨房众人狠狠甩下一句话:“今天这事,罚你们一个月月钱,要不然就去老顺那里领鞭子!” 厨房众嘤嘤嘤的开始道歉哭泣。 西门庆转向潘小园,微微一笑:“小人也不过是出来躲杯酒,娘子若不嫌弃,就一道回席吧。”向后面瞟一眼,又鄙夷道:“不用管这些愚妇。” 潘小园则偷偷撇了撇嘴。对自己如春风般温暖,对其他人如秋风般无情,是不是他觉得这样很潇洒霸道? 看着“愚妇”们哭天抹泪的可怜样儿,心里头还是不安,脱口道:“她们又不是有意慢待奴家,大官人何必为难她们?” 西门庆眉梢一挑,笑意更深:“既然娘子宽容大度,看在娘子面子上,小人的家法,也只好轻慢一日了。”扭头厉声道:“还不快谢谢武家娘子!” 潘小园听着耳中一连串的感激涕零,心里忽然扫过一串念头:怎么不知不觉又欠了他一个人情! 心里一虚,看到眼前那副“请”的手势,也只好从善如流地跟着出了去。 西门庆宛如没事人一般,自觉跟她并肩而行,斜睨着她袖口,笑道:“娘子的手,可大好了?” 还记着这事儿呢!潘小园不想接话,但又觉得要是真不搭理他,自家收到的药瓶子迟早能集齐七个召唤神龙了。转念一想,西门庆又不似武大那么一根筋,要是他真的只会送药送温暖,反倒好对付了。 出了厨房外面的小院子,便拐上一道走廊,行上几步,就变成了雕梁画栋。隔着高墙,只闻丝竹乱耳,觥筹交错。一群精壮后生正把一坛坛酒往里面运。 西门庆侧过头,闲闲道:“怎么,这排场吓到你了?” 忽然不称“娘子”改称“你”,换了任何一个其他“娘子”,约莫都要脸红心跳一阵子。可潘小园居然没觉得怎么不妥,只是觉得他衣服上熏的香实在美妙,回头悄悄问出名字,自己也弄一份来。 这么想着,鼻子不自觉地皱了一皱,阳光打亮的半边脸蛋上,泛起微微的涟漪。 西门庆忽然笑了,领口里抽出一条蓝丝绳,末端串着一块拇指长的香饼,小孔边缘镶着金。 “古龙涎,是前朝留下的异国香料,去年在大内禁库里发现的。有那么几块流出宫外,让东京城的达官显贵竞相收藏。这一小块,是东京一个朋友今日赠的贺礼。你猜猜值多少钱?” 西门庆嗓音不错,娓娓道来的口气充满了专业性。潘小园没想到一缕香都这么大来头。待要再看清楚时,他却轻描淡写地把那香饼收回领子里去了。 她愣了一会儿,识趣地问了一句:“不知大官人今日何事可贺?” 西门庆笑而不语。此时走廊转弯,后面玳安跟上来,笑嘻嘻答道:“娘子还不知道吗?我家大官人如今吃皇粮啦!嘿嘿,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兼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这可是——”几个字咬得格外重,“东京蔡太师赏下来的官职,全阳谷县都没有第二个!娘子没看到,外面的人都提着礼物,排队巴结咱们家呢!……” 西门庆笑着朝玳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低调,转头笑道:“不过是些虚名儿,以后生意上行走的时候方便些。” 潘小园大吃一惊。西门庆这个土豪富商,居然摇身一变,当官了?他若是身为官商,以后谁还敢找他麻烦?《水浒》中哪里有这样的情节?等等…… 小心翼翼地问一句:“那个,东京蔡太师,是不是那位书法特别有造诣的……” 蔡京,当朝第一大奸臣? 书法家皇帝手底下养着四大奸臣,是为高俅、童贯、杨戬、蔡京。其中蔡京也写得一手好字,为“苏黄米蔡”宋朝四绝之一,眼下如日中天,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西门庆惊讶道:“娘子果然聪慧过人,诸子百家皆通!”压低声音,又道:“我偶得机缘,有幸拜在他老人家门下,蒙他提拔……” 潘小园扑哧一声乐了出来,恍然大悟道:“拜了他做干爹?” 西门庆脸瞬间黑了,半天才道:“你……你如何知道……。 潘小园嘴角也抽了一抽,使劲忍住笑。心说不好意思,金`瓶梅我也上下读过好几遍,大官人携重礼拜干爹的的形象已经永远活在我的心中了。 但这话肯定不能说。于是顺口胡编道:“奴在深闺都听说了,大官人不知道?蔡太师干儿子遍天下,只要礼物够重,都能在他老人家脚底下磕头。要是送双倍礼,还赠送个垫膝盖的小垫子呢。” 西门庆嘴角一抽,心里一咯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坑了。难道在市井小民眼里,蔡京的干儿子已经这么不值钱了? 好在玳安及时来解围,赔笑着道:“娘子这说的是什么话,蔡太师是当今圣上第一信任之人,这世上恁多欺世盗名之徒,拿他老人家的名号招摇撞骗,也不奇怪。” 墙那边的酒席里立刻应景地响起一阵哄笑:“……哈哈哈,咱们西门大官人这次加官进爵,诸位可得赶紧去铺子里买点上好胶水,粘在手掌上,这根大腿才抱得牢,千万别掉下来啊,哈哈哈哈!” 听声音,是西门庆的好友兼小弟应伯爵“应花子”,声音透墙而过,有些模糊不清。西门庆笑而不语,让玳安引着潘小园上了一道台阶,说后面就是女宾所在。二层的走廊装饰着琳琅满目的瓷器玉器,透过一扇圆窗,大厅中的一桌桌酒席尽收眼底。有的桌子已经喝得七倒八歪,有的在兴致勃勃的听戏,还有些面子大的客人来得迟,让小厮引着刚刚落座,互相寒暄客套,一片嘈杂。 玳安笑道:“爹,他们都等你回去巴结你呢。” 西门庆也笑:“回去做什么!躲杯酒还不成么!” 而应伯爵那一桌还在畅想着如何在西门庆这棵大树下乘凉,一时间谀辞如潮,知道西门庆虽然不在,但这些话迟早会传到他耳朵里,各人更是卖力奉承。 “知道西门大官人本事多大?东京蔡太师的门,多少人连看一眼都是上辈子积德,可是人家一看咱们的名帖,竟然直接问:是不是阳谷县那位?” “这就叫声名远播,啧啧!对了你们听说没有,那蔡太师府上简直是宝殿仙宫,仙鹤孔雀遍地走,琼花、昙花、佛桑花四时开放,那府上的美女,更是……” 一堆人欠身,“更是怎么着?难道你见过?” 那吹牛的自然没见过,硬着头皮继续吹:“美女……个个都是……那——么高,头发那——么长,腰那——么细……” 潘小园听得津津有味。忽然觉得头顶一热,只听西门庆低声说道:“蔡太师府上的美女,大部分都不如娘子颜色。” 这话高明。如果他说“全都不如娘子”,未免阿谀之意太过明显。说“大部分”,倒显得他一个个用心比对过了。 潘小园脸一热,还没想好怎么回,人家正主已经似乎把这句话忘了,继续优哉游哉地观赏大厅里众生百态。 吹牛的那一桌引来了更多的吹牛大王。有几个从东京来的客人接上了话头,把前几个人说不下去的故事继续发扬光大:“……这你们就不知道了。本来蔡太师生辰上,是不见外客的……” 卖了个关子。立刻一群人敬酒:“那怎么偏偏见了西门大官人?我们读书少,你可别骗兄弟们。” 东京客人捻着胡子笑道:“也是缘法凑巧,大家都知道吧,每年蔡太师生辰,大名府梁中书都会打点十万贯金珠宝贝的生辰纲,运到东京作为贺礼……” 席间一阵惊叹:“十万贯!” 便有人向那不知道的解释:“梁中书是蔡太师的女婿,升官发财全都仰仗这位老丈人,自然要变着花样讨好。十万贯在他手里,也就是一把芝麻!” 讲故事的人语气夸张,抓起手边刚啃完的棒骨当牙板,啪的一声,溅起一桌肉渣,继续道:“……可是走到济州府地界的时候,那十万贯钱财,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据那一队押送的军曹说,不知是什么新颖的蒙汗药,只知道有人在他们肩膀上一拍,那人啊,就意识全无,一举一动都任人摆布。等醒过来,发现自个儿躺在荒山野岭上,身边屁都没有,一干二净!” 听众们“哇”的一声惊呼,不由自主露出敬畏的神情。有人还问:“真的?” 讲故事的一脸不屑:“大名府地界上都传开啦!官府到处贴告示,叫百姓们加强防备,以免把一辈子的积蓄拱手送到贼人手上!不信你们去问啊!” 大家自然不可能跑到大名府去求证,于是只得都信了,有的还说得赶紧跟家里人通知一下,严防被陌生人拍到。 可偏有个不凑趣的,嘿嘿冷笑两声,说:“什么狗屁蒙汗药,还不是梁中书为了不显得自己太无能,才搬出来的说辞?我倒是听说,生辰纲是让一群江湖好汉劫走的。人家如今在山东梁山泊落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地方官正眼不敢看他们!” 那讲拍肩膀的冷不丁被糊了一脸真相,颇有些扫兴,喝口酒,说:“当然是众说纷纭,既然捉不到贼首,各路牛鬼蛇神自然争着朝自己身上揽,往自家脸上贴金呗。我还说是我干的呢!” 众人衡量了片刻,还是觉得拍肩膀的版本更可信,一面嗟叹着防人之心不可无,一面催:“后来呢,后来呢?” 那讲故事的笑道:“后来自然是蔡太师大失所望,正在发脾气,外面突然宣布西门大官人的贺礼到了,打开来看,虽然不如梁中书丢的那些贵重,但匠心独运,又有诸般珍奇土产,每一样都有一个好听的名目,都是他们达官贵人没见过的。蔡太师当场转怒为喜,就此召见了大官人。”顿了顿,又补充道:“大官人也给梁中书省了一场骂,这下梁中书也承了大官人的情,今天大官人加官,大名府那边还派了个人来送礼呢。” 听众们一声恍然大悟的唏嘘,接着七嘴八舌地夸赞西门大官人如何洪福齐天,赶上了这个机会。 西门庆在楼上,微笑着听着众人给自己一顶一顶戴高帽,最后摇摇头,用一种深藏功与名的口气,对潘小园说:“娘子别信他们的。哪有这么神。” 潘小园听直了耳朵,试探着问:“那劫掠生辰纲的强盗,查出来是谁了么?” 26|三十贯 如果此案仍然是悬案,那么她岂不是成了这世上唯一的知情人了!yy的念头一发而不可收,要是直接去向梁中书打小报告,说强盗一共有八个,有个叫晁盖的乡绅,有个叫公孙胜的道士,有个叫吴用的书生,有三个姓阮的渔民……书里说,赏金是多少钱来着? 西门庆的回答却一下子让她的憧憬胎死腹中:“据说是个姓晁的,带着七八个弟兄,个个有名有姓,官府已经发下海捕文书了——怎么,娘子也关心时事?” 潘小园赶紧摇头,看着西门庆朝自己微微侧了侧身,不由自主地闪了一闪。忽然脑子里起了个念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生辰纲失陷的事,你知道?” 西门庆的笑容中藏不住得意:“本来这事就没打算告诉太多人,但娘子问起,小人不得不从实相告。江湖上消息传得快。小人……碰巧有些江湖上的朋友。得知生辰纲失陷,我才急忙开始打点礼物,借着路途近,恰好和报讯的同一天到东京——不然,我怎么会傻到拼着一车子宝贝,却连见都见不到蔡京一面?” 潘小园对这人的投机倒把简直五体投地。又问:“大官人的江湖朋友,又是谁?”说不定还是自己听说过的呢。 西门庆怔了一刻。武大娘子确如他所料,对他越来越感兴趣了。可感兴趣的点居然不是他的财力他的人脉他的智慧,竟然是什么江湖朋友? 便懒得跟她多说,含含糊糊回答:“几个受过我恩惠的兄弟。” 潘小园见他不爽快,心想这人倒也有点混江湖的意识,便不再问。 忽然远处一个小厮急匆匆的跑来。西门庆叫道:“来保儿!什么事?” 小厮来保儿边喘边说:“大官人不好了!那个人来了!你老人家快躲躲!小的们正把人拖在门口……” 西门庆脸色一变,一个转身,隔着袖子抓起潘小园的手腕就走。潘小园急忙挣扎:“哎,干什么……哪个人来了……” “不速之客,娘子随我避一避。” 潘小园已经被他拉走好几步:“可我、我可以先走吗……” 玳安在后面急赤白脸:“娘子帮帮忙……” 没等潘小园弄明白怎么回事,脚底下已经飞速兜兜转转,被西门庆拉到一个耳房里,玳安从外面关上了门。 “爹藏好,小的不给信儿,别出来啊。” 潘小园靠在墙上,呼哧一口气才舒出来,闻到一阵沁凉的药香。看看周围,密麻麻的箱子柜子,昏暗暗的一片,只有一扇背阴的小窗子,投下来几格虚弱的日光。似乎是个贮藏药材的储藏室。 西门庆掸掸衣襟,熟练地从墙角拖了个圆凳出来:“娘子,请坐。” 潘小园不坐。这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她不介意,自有别人介意。 西门庆陪下笑来:“娘子慌什么呢,我还能吃了你不成?真的是来了个不太体面的客人……”说毕提高声音,叫道:“玳安,看看人到哪儿了?” 门口立刻回话:“在门房那儿嚷嚷呢。爹你放心,这儿我给你守着。” 西门庆哼了一声,转眼看向潘小园。目光中的意思很明显:玳安就在旁边,我还能做什么? 潘小园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他倒先解释起来了,苦笑两声:“是个乡下的老家儿,不知道是几百年前的旧相识,去年听说我发迹,拿了张欠条便找上门,说是我祖父当年借了三十贯钱出门做药材生意,这才有了今天我家的产业。” 潘小园规规矩矩站在角落一个药柜前面,听他讲得绘声绘色,也跟着好奇起来,问:“所以……是来要钱的穷亲戚?” 西门庆不至于连三十贯钱也不愿意还,还得慌慌张张到储藏室来躲债吧。 西门庆笑道:“娘子是不是以为小人一毛不拔?那可是冤枉我了。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不管那欠条是真是假,我西门庆不欠他们这份人情。可那家人要讨的,可不止三十贯……” “那是自然。过去这么多年了,总得有点利息嘛。” 西门庆带着一副“你太天真”的笑容,缓缓道:“他们想要我让出所有的产业。生药铺、绸缎庄、甚至还有……盐……” 没见过这样狮子大开口的。潘小园始料未及,“咦”了一声。西门庆最后有意无意说的那个“盐”字,也就没往心里去。 “我提出还他们两倍、三倍的钱,甚至最后加到了十倍,可这家子人咬死了不答应。你猜他们怎么说?” “怎么说?”潘小园听入迷了。 西门庆冷笑一声:“他们说,我祖父当初做生意攒下的积蓄,全都是那三十贯钱生出来的,因此全都得归他们——正如当初借了三十只鸡蛋,现在却要我还十万只鸡!” 潘小园咋舌,心中还在掂量,这家穷亲戚到底是天才还是疯子? “可是、可是那也不对。就算钱能生钱,还有你们几代人经营的心血呢,总不能白白视而不见……” 西门庆呵呵一笑:“正是。所以他们提出,为了补偿我们爷孙几代的‘经营’之功,可以按照雇佣掌柜的薪资,给我留七十年的工钱,剩下的,他们一律要拿回去。” 正在潘小园觉得他是在给自己讲笑话的时候,一缕唱戏般的声音顺着门缝飘了进来:“唉哟我的老家儿哟——怎么就出了这么个败家的崽子呢——说好的孝子贤孙呢——吃肉不吐骨头,借钱不认账喽……” 这几句唱词绕梁三日,从大门口一直盘旋到了正厅附近。那音调一会儿干噎,一会儿饱满,一会儿高亢,几乎能在人眼前立刻固化成一个元气满满的瘪嘴老太太的形象。 西门庆眉头紧皱,呵斥门外的玳安:“怎么给放进来了?不是让你们好言安抚吗?” 玳安和匆匆跑来的什么人交换了几句话,才说:“他们不知哪知耳朵听到你老人家结交上了蔡太师,非说你飞黄腾达,那个,那个数什么,祖什么……赖着不走……” 西门庆命令:“客气点,这次多给点,给个五七贯,就当打发要饭的了!” 潘小园觉得不可思议。大户人家里来了讹钱的穷亲戚,还是趁着家里张罗喜事的时刻,不是应该大棍子打出去吗? 西门庆伸了个懒腰,咔嗒一声把什么小瓶子碰掉地下了,连忙弯腰捡起来,慢条斯理放回去,笑嘻嘻地解释:“我这人最能忍耐,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拳。” 潘小园心中默默点头。这便是“潘驴邓小闲”中的“小”了。不知道其他四样,他会不会也这么见缝插针地吹上一句。 穷亲戚似乎已经闯入了宴客大厅,一把血一把泪的哭诉着西门家如何忘恩负义。潘小园心中生出一股极大的渴望,想亲眼看看这家子奇葩,是不是把脑子长在屁股上了。 刚要开门,西门庆连忙拉住她袖子:“娘子别出去!” 潘小园梗着脖子,理直气壮问:“为什么!”难道还要非法囚禁我不成? 西门庆朝她作了个揖,赔笑道:“娘子想哪去了,实在是因为……因为,这个……”朝外面出声的地方指了指,“人家不知怎的,总觉得我不肯交出产业,为的是自己花天酒地,天天和……和娘子一般的人……风流快活。”几个字说得昂首挺胸正义凛然,“娘子若出去让他们瞧见,那咱们可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啦。” 潘小园居然无法反驳,只得随着他留在私人包厢里欣赏免费曲艺表演。 嚎唱很快变成了男女二重唱、三重唱,唱词里又夹杂着“兔崽子你给我滚出来!”“我知道你他娘的就躲在这儿!”“奶奶个熊,这些、这些、这些……都该是我们的!什么鸟客人,还敢……哎呀呀呀,哇——”那调子突然变了,“哎唷,哎唷……” 玳安兴奋得大声敲门:“爹,爹,东京来的那位客人看不下去,说阳谷县民风也太淳朴,让人欺负到脑袋顶儿拉屎都不带吭声儿的,今儿替你教训一下不识好赖的刁民——已经让他的护卫出手啦!嘿,爹你真该出去瞧瞧,痛快!” 西门庆双眼一亮,低声道:“赶紧去派来旺儿、来兴儿拉架,两边都道歉,好好谢谢客人。老太太那边,她们想不走也不成,直接拿十贯钱打发了。” 分派得井井有条,仿佛这些计划早就在他心里想好了。口气虽然厚道,但潘小园还是不免注意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精光。 多完美啊,在众客人面前留下一副良善好欺,同时又不怕花钱的形象。攀上蔡京这棵高枝儿,虽然风光无限,但同时也相当于在东京城平白多了无数政敌。用这件事,向东京方面传递这样一个讯息:我只是个人傻钱多没本事的冤大头、土包子,可以来敲我竹杠,别找我麻烦! 玳安连声答应,还是禁不住问:“真给……十贯?” “叫你去你就去!” “可是,爹……每次他们来闹,咱们都是几个钱打发完事……” 自己的小厮如此不开窍,西门庆有些恼火,冲口道:“我说给多少就给多少!再问,这钱你掏!” 玳安连忙答应着走了,边走边心疼得唏嘘。十贯钱啊,自己都从来没领过这么大方的赏。 而潘小园也被这番豪阔手笔镇住了。十贯钱直接扔给叫花子,就算是打水漂还能看个乐呵呢。假如自己是阳谷县知县,说什么也得把这事修进县志里。 反观自己,为了那三十贯的军令状,天天早起晚歇,跟武大斗智斗勇,胸累小了,腿跑细了,脑子里也塞满了无聊的柴米油盐,人都傻了。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西门庆看着她半是痛惜,半是羡慕的样儿,忍俊不禁,起身笑道:“娘子这是瞧不起我呢?几千几万贯的礼物都送出去了,还在乎这点儿残渣碎屑?怎的,你还替我心疼不成?” 说着一只手伸出去,自然而然地搭在她身子一侧的小柜门上。两个人就隔着两尺了,又闻到了他衣服里的古龙涎香气。 潘小园意识到门口的玳安走了,不自觉地一缩,他却命令:“别动。”轻轻推了推她肩膀,手指把柜门里一坛摇摇欲坠的东西推回去,才看着她的紧张样儿,笑着解释道:“譬如娘子身后这些珍稀药材,是我前日刚派人从北方辽国进的货。方才要是让你哗啦一下子碰碎在地上,你猜猜,你得赔我多少钱?” 潘小园头皮一紧,瞬间想象出了五六种破产卖身的凄凉下场。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面前又被他堵严实了,生怕再碰下来什么瓶瓶罐罐,只好假装蜡像,僵着不敢动。 西门庆察言观色,立刻明白了她心里的担忧。故作惊讶,问道:“娘子家里,总不至于连三十贯钱都拿不出来吧?” 微微靠近,声音低了些,揣度的语气:“娘子今日破例出门,来敝府送东西,也是因为迫切需要挣钱吧?” 潘小园觉出气氛有些不太对,做出不畏□□的眼神,回看他,“大郎在哪里,我要回……” 西门庆笑意荡漾开去,摇着头,仿佛是在笑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武大,又是武大!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拼命给他挣钱?嗯?” 几乎所有阳谷县居民,背地里说到“武大”这个名字时,都带着些许戏谑的语气,就连郓哥也不例外。有时候潘小园在场,那种说笑话的语调会被刻意压下去。都是乡里乡亲,毕竟不会当面给人难堪。 然而此时此刻,“武大”两个字从西门庆口中说出来,却带着一种□□裸血淋淋的嘲弄和厌恶。他眉梢微抖,一边唇角斜勾起来,仿佛这两个字本身就散发着一股子臭气。 能当着武大老婆的面这么说话,除非他已经确信,武大夫妻两个貌合神离,潘氏娘子根本对她的丈夫没有一点情意。 看着面前少妇那一瞬间的无动于衷,以及立刻涌上脸颊的、有些刻意的愤怒,他就知道自己没猜错。 她怎么可能真心爱那个三块豆腐高的矮子! 之前的那些欲拒还迎、躲躲闪闪,不过只是顾忌她自己的名声罢了。这也难怪,女人家扭捏,怎样都不会主动,但这并不代表,她心里不想着点别的。 狭窄的储藏室里,突然便多出了一屋子暧昧气息。 他底气上来,继续试探:“还是说,娘子有什么不得不攒钱的……难言之隐?告诉我,你需要多少?” 潘小园活了两辈子,头一次让男人这么近距离地欺身俯视,心里头有些不听话乱跳,半是害羞,半是气的。平心而论,西门庆生得一副好面孔,长眉细眼,高鼻薄唇,就连一根手指头也散发着风流倜傥的气场。倘若不是顶了这个名字,她觉得自己稀里糊涂陷进去,也未可知。 只可惜,伴随这个名字的,是她记忆里一连串不可描述的各种段落,有不少还是和自己的……再好的皮相也给污了。 干脆拉下脸皮,做出一副市井小人的嘴脸,嬉笑着道:“没错,我们两口子五行缺钱,都是见钱眼开的货。大官人既然知道奴家爱数钱,还霸者我不让走干什么?我们穷人家耗不起,还得回去做炊饼,赶晌午的集呢。你耽搁我一刻,我就少赚半贯钱呢。” 说完,直接拨开他的手臂往外走。西门庆自然料到她会抹不下面子离开,依然笑嘻嘻用胳膊挡着。随即“啊”了一声,缩回去。这女人居然不打招呼,上来就用指甲! 他不屑动手动脚的去拉,哼了一声,道:“就你们那点芝麻大小生意,累成狗,也挣不到玳安一天的零花!” 咒她挣不到钱?潘小园背后甩给他一句话:“谁叫我们天生两副破锣嗓子,学不会去别人家讨债号丧呢。” 西门庆又好气又好笑,小娘子伶牙俐齿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她这叫破锣嗓子?外面那只百灵鸟得气得找棵树撞死。 胸有成竹地抛出最后一句:“跟我做生意,我保你一天赚三十贯。” 门口那个见钱眼开的货果然被这句话震慑住了,脚步快了又慢,最后犹犹豫豫的停下来,回头:“一天……三十贯?做什么生意?” 三十贯,两万四千钱。就算是做皮肉生意的丽春院小娘,也达不到这个价码吧?难道他是真心诚意地要合作? 西门庆顺手摸了个小药盒,手里把玩着,笑道:“当然是正经生意。前几日,有个三十贯的单,本要许给别人,但今日我和娘子一见如故,娘子又缺钱,若要让给娘子,倒也未尝不可。” 三十贯钱,直接可以还清武大所有的欠债,军令状结束,再也不用被他缠着嘿嘿嘿。潘小园觉得暂时信他一下也无妨,于是点点头。 “不过,要让我对那边出尔反尔,好端端的机会让给外人,我也很难办。娘子……最好要补偿我点什么,对不对?” 果然没两句就原形毕露。潘小园心里冷笑一声,反正自己站门边上了,随时可以跟他告辞。外面的丝竹鼓乐还在不眠不休地响个不停,宴会还远没有结束。西门庆不至于为了自己,抛下外面所有客人吧…… 于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随口问:“要什么?” 西门庆也在揣度她这句问话的真诚度。两个人半是暧昧、半是剑拔弩张地对峙了一小会儿,他突然笑了。 “紧张什么。你以为我会在这种地方……” 潘小园厚着脸皮翻了个白眼。 西门庆笑道:“娘子老拿眼神儿刮小人,小人惶恐之至。我的要求也不高。小人自小学了些看骨相面的本事,每一个生意往来的相识,都要先细细的给她看个相,才能确保开业大吉。恭请娘子闭上尊眼,数十下,再睁开。这段时间里,让我心无挂碍,好好瞧瞧娘子的容貌。” 这个要求有点奇特。静静的让他看上十秒钟,相面?可不太体面。 还没等她表态,西门庆又补充道:“娘子放心,这事你知我知,绝对不会传到这屋子外面去。只要娘子答应,走了这个过场,往后预祝咱们合作愉快。” 潘小园揣摩着他的意思。这补充的第二句简直欲盖弥彰。他想要的,大概不限于静静看。 她点点头。豁出去了。没心没肺地一笑:“好啊,我同意了。三十贯钱,大官人不要言而无信。” 西门庆又惊又喜,十分没有水准地失声重复道:“你答应了?” 潘小园微微一笑,果真闭上了眼。 立刻就感到古龙涎的香气慢慢接近,直到隐约感觉到呼吸吹着额头的碎发。停顿了一刻,信心满满地继续前进。 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种撩妹手段,在自己笔下已经写出花样来了。男主假借相面的借口哄妹子闭眼,趁机来一个偷香啄玉。眼前一片漆黑的妹子五感格外灵敏,又不敢违规睁眼,只能心情忐忑地度过剩下的时间。 这种桥段写起来顺利,可真正实施起来,变数可就多了。潘小园感到头顶的热气渐渐踟蹰不前,仿佛在进行着什么艰苦的抉择。 潘小园不是不紧张,头皮有点发紧,又深呼口气,默默从一数到十,果断睁眼,看到的是一张带着难以言喻表情的面孔。 她嘻嘻一笑。西门庆退后两步。 “娘、娘子……你怎么,怎么吃了……” 潘小园惊喜地一拍手:“大官人果然是麻衣神相,连我吃了什么都看出来了!”低下头,朝他飞快地一福,讪讪笑道:“谁叫今年的菜价那么贵呢,自家吃不起,方才在府上厨房里的时候,看着切了半盆子葱蒜,嘿嘿,忍不住拿来过过瘾,吃个够本。大官人不介意吧?要是心疼了,多少钱,我赔你?” 新鲜的葱蒜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到了这会儿,才慢慢显出杀伤力。潘小园从肚子到嗓子都一阵阵的烧,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人肉炸弹。自毁形象她不怕,要放飞就放飞个彻底。 再来个诚挚的微笑,露出不多不少八颗牙。西门庆又往后退了两步,后背已经抵着药柜子了,不由自主地伸手掏摸那根古龙涎的串绳。 “所以那三十贯钱的生意单子……” 西门庆快哭了,连连向门口使眼色,“娘子,咱们出去谈,出去谈。” 潘小园大惊小怪一张嘴,不依不饶地问:“出去干什么?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大官人给我相过面,咱们就谈生意,三十贯,敢问是炊饼还是银丝卷儿?” 西门庆狠狠盯了她一会儿,“开门。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27|芙蓉亭 潘小园顺手拉开了门,跨了出去。西门庆一副喜迎解放的神色,踱着方步落荒而逃。 玳安刚刚帮着把穷亲戚打发走,正扶着一棵老槐树喘气儿。西门庆招手给叫了过来:“去叫人给武家娘子备香茶。她渴了。” 玳安答应着去了,神色疑惑,大约还不明白自家大官人何时变成了她的起居保姆。 两个人离着一臂距离,各怀心事慢慢走。潘小园这才发现,原来女宾所在的后厅近在咫尺,就隔着一堵隐蔽的灰瓦矮墙。敢情西门庆方才带着她绕圈子呢。 两个丫环笑容可掬地打开帘子。酒肉酣声转变成了莺歌燕语。院子里沿墙盛开一排腊梅,红红白白花团锦簇,那股子沁人心脾的香气让潘小园自惭形秽。当中一座小小亭儿,悬着个小匾,上有西门庆手书“芙蓉亭”三个字。家人媳妇、丫环使女一水儿排开。围屏锦帐之内,频有推杯换盏之声。一个眼尖的小丫头叫一声:“老爷来了!” 锦帐里立刻扑棱扑棱飞出几朵五颜六色的花儿,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齐刷刷一蹲:“老爷万福!” 中间混着个酸溜溜的声音:“老爷可终于想起来瞧我们了!” 西门庆挥手笑笑,声音和蔼:“都回去坐。我只来喝杯酒,外面的应酬还没完。” 潘小园全身犯尴尬,悄悄往旁边挪了两步。上一刻还在撩她,这会子却来跟她秀后宫?不是太理解这个男人的脑回路,后宫质量越高,越显他有钱有魅力? 被簇拥在中间的少妇面如银盘,脸似满月,耳垂上甩着两串镂金芙蓉坠子。一身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缎裙,收拾得齐整无比,一抬手,露出右腕子上一串漆黑明亮的佛珠。 潘小园伸手抚平自己麻布裙子上的一道道褶儿,又摸到自己耳朵上八文钱一对的廉价耳环,悄悄给摘了下来。 那少妇跟西门庆见了礼,将潘小园不住眼打量了一番,但见一双清泠泠杏子眼儿,粉黛不施,般般入画,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噙着笑意问道:“不知这位妹妹贵姓,怎生称呼?” 西门庆笑道:“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你们惹不起的货!”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家主犯什么神经呢。好在玳安及时接茬:“大娘不知,这位是贩熟食的武家娘子,诸位今儿的主食都是她家供应的。爹特地给请进来跟各位娘见一面,往后各位有什么吃食要定的就来找她,这来来往往的岂不是方便多了?” 潘小园心里对西门庆的算盘已经门儿清了。方才没让他撩痛快,反而呛了一鼻子味儿,这是在不声不响的报复呢。感觉四面八方一道道复杂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仿佛自己脑门子上就写着“暧昧”两个字,大家各怀心思,看她这个“准妹妹”怎生表现。 当即堆出一副笑来,袖子掩着嘴,白手帕一甩,夸张地一惊叹:“这位是大娘子了?哎哟哟,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可不会是没吃饱吧?这就是大官人你的不对了,银丝卷儿五文钱一个,你嫌贵就换一部分炊饼嘛,每个人多分点儿。面子比不上里子,哪有饿着自家人的?我又没漫天要价!”眼睛一瞄,又自来熟地拉上人家袖口,手指头摸了一遍,啧啧赞叹:“这布料,这花纹!阳谷县怕是买不到这种,得去大名府吧?得多少钱一匹,我猜最少得两千文!——哎唷不得了,耳坠子是纯金的吧?得多重?啧啧啧多有福气,听说纯金的指甲掐一下会有印儿,娘子你介意不介意,我就轻轻的试一试儿……” 话还没说完,旁边就已经花枝乱颤忍笑一片。依稀听得低低的“村”“土”几个字。西门庆尴尬地咳嗽一声,玳安会意,连忙打断:“我说武家娘子,大伙儿还没见礼呢……” 对面的大娘子是个没脾气的,不动声色把袖子从潘小园手里抽回来,微笑着道了个万福:“娘子果真是难得一见的直爽性格儿,月娘这厢有礼了。玉萧,看座。” 潘小园大大咧咧的还礼,直勾勾的目光将一众莺莺燕燕一一扫过去。其中一个高挑美人居然被她看脸红了。 “大客户。”她心里告诉自己,“这些才是真正的大客户。” 西门庆大约也觉得没面子,只坐下喝了一杯酒,就借口去外面应酬客人,起身走了。吴月娘带头依依不舍地送行,还说:“少喝点啊。” 潘小园屁股没离开椅子,灌了十几杯香茶,这才敢开口说话,开始跟一众姐妹套近乎。 西门庆领个邻家美女来跟大伙混眼熟,用意不言而喻。潘小园刚刚出现在芙蓉亭,就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仿佛使劲拧出几滴水来就能直接蘸饺子吃了。这时候不管她怎么努力澄清,也只能是越描越黑,把“争风吃醋”坐成既定事实。 只好再次牺牲自己的形象,王婆附体,一通乱嘈。众家眷见老爷带来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市侩村妇,心里的戒备一下子去了大半。知道西门庆平日里品位高雅,这位炊饼小娘子么,不过是图她个新鲜,肚子里没货,也长久不到哪儿去。 于是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氛烟消云散,几个乐伎舞娘重新拉开架势,吹拉弹唱好不热闹。芙蓉亭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方才被潘小园上下其手的那位圆脸少妇便是西门庆的正头娘子,姓吴名月娘,乃是本县左卫吴千户之女,说话温和柔顺,一副笑脸从头摆到尾。排在第二位的叫李娇儿,鹅蛋脸,五官标致,眼角含媚,身材却丰腴得让杨贵妃自惭形秽,穿的那件沉香色遍地金褙子怕是比其他人费上一倍多的布料,稍微一挪动,身子底下那圆凳就不堪重负的哀号。其余的,负责介绍的丫头没说,但潘小园心里清楚,这位胖妞从前是丽春院里的头牌,让西门庆不知怎的收了来,彰显他的独特口味。 第三位穿绿的高挑美人,便是方才让潘小园看脸红了的那个,名叫孟玉楼,原是个有钱的寡妇。潘小园读金`瓶梅的时候一直把她脑补成土豪富婆的形象。今日见了真人,却是堪称尤物,萝莉颜御姐身,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两颊微有雀斑,腰肢不盈一握,神态腼腼腆腆的,几乎从来不说话。 四娘子孙雪娥年纪最轻,身材矮小,气场上更是毫无存在感,坐在孟玉楼身边简直像个仆妇。事实上她就是陪嫁丫头出身,唯一的长处是厨艺高超。她跟潘小园互相见礼之后,第一句话就是:“俺家人口味都偏甜,娘子今日那银丝卷儿里,若再减上五厘的碱面,似乎可以嚼得更细腻些。” 这话没法接。潘小园跟她大眼瞪小眼半天,才打着哈哈过去了。其他人都不住口地夸她的东西好吃,孙大厨却上来就指点江山,她有点理解为什么这位四娘子不招人待见了。 而那素手托腮,倚在锦帐边缘的五娘子,则让潘小园整个人惊艳了一下子——瓜子脸,细弯眉,穿得比其他人都素上三分,却又不显冷清: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相貌倒不是最出众,但那副慵懒风流的身段儿,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跟西门庆家不太搭调的贵气。 心知这便是后来给西门庆生下儿子的李瓶儿了。原来是大名府梁中书的小妾,遇事逃了出来,辗转嫁给西门庆,带来了笔极丰厚的嫁妆。梁中书每年运送生辰纲的细节,多半是她跟西门庆说的。 李瓶儿极会做人,一开口,就把在座所有女眷连同潘小园都捧了个遍,末了微微笑道:“如今大伙儿也是熟人了,不敢动问娘子的排行名字?” 潘小园大大咧咧地说了,不过还是觉得“金莲”这个名字,自己占着有些惶恐,就又画蛇添足地补充道:“奴排行老六,几位叫我六姐儿就成。” 话一出口,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吴月娘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挑了一挑。孙雪娥扑哧笑了出来。 眼下芙蓉亭里花团锦簇五姐妹,她上来就自称老六,真的不是想来插一脚的? 院子里还有些其他各路亲朋,譬如吴月娘的嫂子、李娇儿的侄女,还有些明显是来蹭吃蹭喝的大姑大婶,远远近近坐了好几桌子,潘小园一时也记不住这许多。 只看到满桌子的珍馐美馔,样样都是自己从没见过的。上菜的仆妇们一个个介绍,有雕成梅花形状的水晶蹄膀,浇上清冽的冷香烧酒;有油亮酥脆的炙鹌鹑脯,蘸淡芥末酱吃,极是提神醒舌;豆丝锅烧鹅则是肥瘦相间,蜂蜜调成的汁水已经完全吃进了豆丝里,底下那淡青色细瓷盘子里竟是干干净净的。正中央大盘子里供了条柳蒸的糟鲥鱼,入口而化,骨刺皆香。 四周星罗棋布的素菜则有软炸面筋、糟黄芽、酸辣鸡尖汤、牛髓油煎茄儿丝。揭开小蒸屉里则是一样样主食点心,荷花饼、白糖糕、酥油牛乳泡螺儿,再就是自己家里做出的椒盐银丝千层卷,用片不知什么翠绿叶子一个个包着,上面点缀了干玫瑰花瓣和黄姜丝儿,简直成了花卷界的暴发户。 潘小园惭愧不已,得出结论:跟古人比饕餮,自己还嫩,这次只是胜在创意。 况且这只是自己一桌子的菜品。旁边有一桌子,大约是食素的信女,供应的便是素蒸鸭、假煎肉、芝麻灌肠,还有其他叫不出名字的素馔。脖子伸太长毕竟不太美观,潘小园只好把好奇心压在肚子里。 旁边人都斯斯文文的,她也不好显得太馋。端着架子吃两口,吴月娘却看着她发话了:“唉,只可惜这阳谷县里,批量做素点心的却不多,每次开素斋桌子,都只能自家胡乱造些米饭啊汤饼的,怪委屈人家罗汉的。六娘子,你是做这个出身,倒是给奴家解个惑,这素点心到底怎么难做了?” 潘小园浑身一个激灵,赶紧放下筷子,洗耳恭听。自己向西门庆讹来的三十贯生意单子,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李瓶儿笑着补充道:“大姐姐是极虔诚的善信,逢七吃斋,月月供佛,平日尽做些僧衣僧帽舍人,逢年过节,还去供养报恩寺的师父们呢。” 李瓶儿开个头,余下的几个人少不得奉承吴月娘两句,这个说她宅心仁善,那个说她日日为家主祈福,神明感动,大约马上就能给老爷怀上个小子。最后孙雪娥词穷了,想了想,由衷地赞美道:“我就佩服大姐姐这点。我是个顿顿要有肉的,少一顿肉,就跟少在身上似的,我觉得这人吧,还是得有点不一样的追求。轮到她吃斋,我在旁边偷偷吃肉,都挺后悔了,可是也忍不住。” 这话没法接。吴月娘脸有点黑。每次吃斋念佛的时候,邻院屋子里时隐时现的传来炖肉香气也就罢了,她还说出来! 潘小园只好打圆场,干笑两声,问:“所以大娘子是准备什么时候供斋?新年还是上元?” 吴月娘微微惊诧地瞟了她一眼。果然是做惯生意的,这么敏锐的嗅觉! 点点头,答道:“上元。” 潘小园明白了,心跳有些加速,笑得更甜:“以往的主食点心太单调,想出些花样儿?” 吴月娘笑着指了指桌子上的银丝卷儿,“便似这种就好,又精致又好看,还是个层层叠叠的莲花样儿,供了上去,佛祖也会欢喜我们心诚吧?” 孙雪娥附和道:“就是!别人家都只供炊饼米饭,咱们就得供得比他们好!不然面子往哪儿放?” 没人理她。潘小园尴尬笑了笑,有冲动拿花卷堵上她的嘴。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大姐你有必要说出来? 心里打了打算盘,吴月娘所说的素点心难求,应该是由于这个时代的素油压榨方法局限,性状和猪油相差太多,一个是澄清液体,一个是块状固体,倘若只是热油炒菜,固然没什么区别,然而若是制作发酵面食,原料配比、发酵时间、揉压技法都要有所改变,因此技术上要求更高一些。 然而这还不是主要原因。以我大吃国人的智慧,不至于连这个专业难题都攻不破。 她尽量用普通的语句解释经济学原理:“做素点心需要额外的技艺,素油又贵,因此成本比寻常点心高些。而制点心所用的原料,还都是贱价的面粉米粉,因此价格抬不上去。利润低了,自然少有人做。尤其是阳谷县这种小地方,专门的素点心作坊恐怕养不活自己。谁愿意做赔本的买卖呢?” 吴月娘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懂没懂。孟玉楼倒是微微点头。只有孙雪娥在那里发表独特的高见:“才不是呢!素肉素菜里面掺猪油,一般人吃不出来,容易造假。素点心味儿淡,稍微掺点猪油,滋味就不一样;让大和尚吃出来,恼了,真个大罗汉棒抽你!” 最后一句的比喻太过清奇,大家同时怔了一刻,随后不知谁想歪了,带头扑哧一声。几桌子女人瞬间叽叽喳喳笑成一片。 孙雪娥甚是得意,抿了口木樨荷花酒,给自己润嗓子。 潘小园知道吴月娘跟自己搭这个讪,定然不仅仅是来发牢骚。采购高级素点心的念头定然早就在她心里盘桓了,不然西门庆也不会知道,更不会立刻就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既然她似懂非懂,那就接着忽悠:“不过大娘子放心,若是能有大场合,成批制造同一种素点心,成本降下来,自然有人肯做。但不知大娘子打算供养多少位师父,开几日的斋?倘若力所能及,奴愿意倾力相助。” 吴月娘虽然不太懂烘焙烹饪,却是个有主意的,当下眼睛一亮,畅谈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当下敲定,从上元第二日起,十六到十八接连三日,吴月娘会以个人名义,向报恩寺三百僧人供养素斋,其中花式素点心四种,要不同的口味和样式。 要求还挺高。潘小园飞快地盘算了一下,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吴月娘又进一步提出条件:“闻道娘子家的炊饼作坊,上上下下可全都沾着猪油气。我们斋僧的素点心,可不能在腌臜锅里制作,必须分灶分炉分锅,绝不能沾上一点猪油星子。” 潘小园想了想,笑道:“这个好办,我们回去把厨房改造分区就可以了。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大娘子既然肯出三十贯钱,那就是我们衣食父母,一定会做得包你满意。” 谁知吴月娘却一下子睁大眼睛,那笑容消失了大半:“三十贯钱?奴何时说过要付三十贯钱?”朝身边的丫环左右看看,袖子掩着嘴巴,失笑出声:“不过几顿白面点心,怎么就值得三十贯了!武家娘子在跟我们开玩笑吧!” 潘小园张口结舌半晌,才隐隐约约意识到,好像又莫名其妙被西门庆坑了一把。 吴月娘见她居然是狮子大开口的“奸商”,语气立刻变冷淡了,筷子拨着桌上吐的鱼骨头作算筹,开始一样样的数:“报恩寺三百僧人,就算每个人都吃饭,一顿也不过三四个银丝卷儿足够——他们整天坐着念经,胃口能有多大?唔,就算每人三个,一顿不过九百个。娘子你方才说,做十个银丝卷要用一升面?一百个就用一斗面,九百个,不过九斗——一斗雪花面多少钱?” 她自己从没买过面粉,旁边孙雪娥接话:“三百钱。” 吴月娘感慨道:“才三百钱,这么便宜!那么九斗就是两千钱……” 潘小园面无表情地纠正:“两千七。” 吴月娘有些不耐烦,摆出一副我很懂行别跟我争的面孔,“哪有那么多!六娘子家天天进面粉,肯定不会原价买,人家肯定给你们大大的折扣,两千钱算多的了。一天两顿,不过四千钱。三天下来,也不过一万多文,折合十贯多一点——你管我要三十贯?” 李娇儿挪动着一身肥肉,一声轻笑:“姐姐大惊小怪做什么,自古无奸不商,他们没暴利才怪呢。” 月娘这段话嘈多无口,潘小园简直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还是懒得跟她一一辩驳,只是说:“大娘子既然觉得十贯够,那就花十贯买了面粉,直接抬到寺里,让师父们吃呗。” 吴月娘遗憾摇头,一副“你们居然不给成本价”的痛心疾首,摩挲着她那副足有半两重的金耳环,说:“唉,咱们女人家每日勤做针黹,钱也是一文一文攒下来的,谁一下子拿得出几十贯?六娘子别看我们表面上富贵,其实生活和寻常百姓一般勤俭……唉,谁叫奴家诚心向佛,不爱跟人口舌计较,吃点亏就吃点亏好了。”抬头盈盈一笑:“六娘子,咱们也别争,就说定十五贯,如何?” 潘小园有冲动站起来就走,不过心里衡量了一小会儿,还是放不下这笔单子,只好耐心科普:“大娘子方才只算了面粉的价格,素油、调料多少钱一斤,娘子可知?蒸一笼点心要费多少柴炭?还有诸般厨房用具,也是要时时更换的,难不成没钱我能变出来?更别提我和大郎需要费时费力,耽误多少平时的生意?所以三十贯算是很公道的……” 嘴皮子都磨破了,吴月娘仍然带着她的迷之微笑,把制作银丝卷儿的流程掰开揉碎的问,一面不慌不忙地把报价一点点往下压。最后还是孟玉楼看不下去,说出了她自开席以来的第一句话:“大姐姐若是力有不逮,奴可以给你帮衬五贯钱,也算是做个好事。” 吴月娘眼睛微微一亮,仍然嘟嘟囔囔地说:“可她开价也太贵了,这不是钱的问题……” 潘小园看出来了。吴月娘抠门到了一定境界,自己花钱心疼,别人花钱,她也心疼。 李瓶儿看出气氛有点僵,连忙款款移步,一双嫩白纤手搭在吴月娘肩膀上,轻轻揉两下,笑道:“这便是大姐姐的不是了,你一个人斋僧做功德,怎的忘了带妹妹们也沾沾光?奴家近来有些厌怏怏的,正需要发善念、结良缘。现如今向姐姐讨个人情,斋僧的功果算我一份可好?三姐姐出五贯,奴不跟她争,就也凑五贯的份子,大姐姐可要给我面子。” 吴月娘嘻嘻笑道:“好个油嘴儿的五丫头,真教人推脱不得!” 李瓶儿又拔下自己髻子上一对金寿字簪儿,笑吟吟塞到潘小园手里,折过她手指包好,“六娘子人才出色,生意做得一等一,是咱们阳谷县头一位女中豪杰,。日里我们只闻大名,不曾得见。今日赏光前来,我们云胡不喜,娘子家里的生意必定歇了,奴心里也过意不去。些许小物,不成敬意,娘子是个会赚钱的,约莫也看不上,便回去拿着玩儿,就当是妹妹的见面礼了。斋僧的熟食,还请娘子费心操办,若有什么需要的,千万别吝开口。奴们平日里深闺深院的,闲着也是闲着,巴不得有点事儿操心呢!” 会做人到这份上,潘小园觉得再反驳一句都是罪恶。价格压到了二十五贯,可自己手中这个沉甸甸的金簪子,约莫得有半两来重,稍微一使劲捏,就有变形的趋势——还真是纯金的! 生意敲定,皆大欢喜,当即把负责这事的小厮丫头叫来,交待了细节。又喝了几杯酒,潘小园借口不胜酒力,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了。没好意思管吴月娘收定金。李瓶儿这对簪子,是她来到这里摸过的最贵重的物件,双倍的定金恐怕都够了。 离开的时候依旧走的后院侧门。毕竟前面男宾还没散,应伯爵那花样翻新的马屁段子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前厅里时不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走回紫石街,推开家门,吃了一惊。 28|入股 只闻得一股酒臭气扑面而来。武大醉成一滩泥,横在炊饼担子上,正甩着鼻涕打呼噜呢。 外面几家邻居探头探脑的指指点点:“啧啧,这是去哪儿喝酒了,脸这么红!” 姚二嫂挤眉弄眼地说:“听说是去西门大官人家里蹭酒去,也不知到底干什么了,磨蹭到现在才回来,老公倒是撇下来不管了,还是让人架回来的……” 潘小园心里微觉不妙,上去拉武大,死沉死沉的拉不动。还好隔壁王婆及时来帮忙,还端来一盏桔梗醒酒汤,笑道:“六姐儿今儿倒是吃酒吃快活了,你家武大也真没出息,听说在厨房里让几个小厮轮流灌,一会儿就成这样了,还是人家家里派人给送回来。你瞧瞧,平日里舍不得买酒,今天也不能这么敞开了喝啊。” 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地打量着潘小园,仿佛有什么问不出口的话。 潘小园隐隐约约明白她的意思,含糊道:“奴一直在后面和女眷谈生意,也没空吃什么酒。” 王婆暧昧地笑笑,正要说什么,武大“呕”的一张嘴,稀里哗啦吐了一地,堂屋里弥漫着生化武器的气味。 王婆赶紧说出去打水取毛巾,一出去就不回来了。潘小园死的心都有了。 心里一边骂他,一边骂西门庆。武大醉成这个样子,说没猫腻,她可不信。方才在西门庆府上要是真发生点事,武大什么都不会知道。 好在今天自己一番“表现”,在西门大官人眼里大约已经是负分不送。而自己可是实实在在的赚到了真金白银,毕竟没吃亏。 * “她倒一点也不肯吃亏!” 送走了宾客,西门庆往榻上一歪就不想动。接过醒酒茶,一面慢慢喝,一面听着丫环们的汇报,边听边冷笑。 玳安进门,捧着一摞厚厚的纸张书卷,眉花眼笑地说:“爹,趁着今儿天亮,把这些东西给批了吧。好多人都等着你老人家回话儿呢。” 西门庆让人服侍着,慢慢换下官服,眼睛往那一摞瞟了一瞟,哼出一声:“这才新官上任几天,怎么就日理万机了,当初不是说好只是个闲职吗?” 玳安笑道:“闲职是闲职,可耐不住你老现在可是阳谷县第一大红人,那些个阿猫阿狗怎么着也嗅到腥气儿了吧?”压低了声音,又道:“县衙里叶孔目提醒小的,这些卷宗,都是不必带到公堂上去的,还是烦请大官人早作批示,好让大伙儿早早安心。” 西门庆会意,冷笑一声:“你这小子倒懂,明日也给你披个官服,让你沐猴而冠,堂上坐着去罢!” 玳安嘻嘻笑着,躬身退出了。 卷宗里的文字简明直接,不像官场里书信那般诘屈聱牙,颇合西门庆口味。内容也是鸡零狗碎的争田地、争遗产、争媳妇,不太合他副千户提刑所理刑的身份。 他却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潦草地批复几句“此事四十贯可疏通”、“本批绒线货物来历不明,必须充公”、“此人家产皆是不义之财,岂能随意免刑,置法理于何地?” 末了,请出那枚小孩巴掌大的官印,神气活现地往上面一盖。 一面写,一面摇头微笑:“有些人表面上伶俐,怎么脑子偏偏转不过弯儿来。阎王爷过花果山也要留下些买路钱。要从我手里捞油水,哪有一点好处也不给的道理!” * 三天后。 “这里这里,墙砌厚一点,别偷工减料!” “屁股灌铅了是怎么地,快把角落里擦干净!没闻到油腥子味儿吗?” “大郎,我家娘说了,最好再新造个柜子,单盛干净的碗碟儿,烦请去叫个木匠来整治。” 武大一面哎哎的答应,一面眼巴巴看着几个工匠热火朝天地干着,又是欣喜,又是憧憬,又是不安,又有些迷惑。他只是想安安静静的做个卖炊饼的小贩,怎的就糊里糊涂的成这样了? 况且还有西门大官人家派来的“监工”。吴月娘严以待人,笃信无商不奸,生怕自己出的钱有一文没花在刀刃上,因此隔几天就派家里的小厮——有时是平安,有时是琴童,有时是不好说话的贲四——前来视察检阅。 原先一楼厨房里的炊饼作坊,一腔灶,三个炉子,上上下下全沾着猪油,制作每天十来扇笼的猪油炊饼银丝卷,倒是刚刚好。但是眼下武大家要做斋僧的素点心,按照“合同”条款,厨房必须改造为荤素分区,增加一个同样的灶台,连带着锅碗瓢盆、面缸面板,都得不重样地置一份。 成本有些高。那天武大酒醒过来,得知了这个计划,第一反应就是让娘子把单子推掉。每天守着十来扇笼炊饼花卷,小日子不也过得下去吗?花这么多钱,万一赔了本,找谁说理去? “娘子,要不要……要不要再跟我兄弟商量下……” 潘小园看到他那窝囊怕事的样儿,心里就来气,忍不住轻轻斥了一声:“出息!肯下本钱,才能赚更多的钱啊!这是赚大钱的机会,你兄弟怎么会说个不字?”低头看武大,目光中带上些霸道的意味,“听我的,这单生意,做。” 她早就计算好了,这单生意大得史无前例,就算为此重新装修厨房,也能有不少的盈余。况且一个荤素分区的厨房,也是给武大留下一项长期固定资产,能产生不可估量的衍生价值。 几家邻居听到动静,好奇地探出来看热闹。银铺的姚二郎还笑着问候一句:“大郎心气儿挺高,这是要做大生意呀!” 武大听不出来话里淡淡的讽刺,笑着答话。银铺里面姚二嫂跟几个妇人嘻嘻笑,小声道:“他懂得什么?还不是他家老婆的主意!那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主儿!嘿嘿,素炊饼,斋报恩寺的师父呢!” 潘小园听在耳中,撇撇嘴,心里却也不是底气十足。自己虽然是穿越,但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耐。这一番豪赌结果如何,还真没有太大的谱。但一潭死水的生活,总要先搅出些涟漪,才能有转折的机会。 李瓶儿赠的作为定金的金簪,让她放在枕头旁边观赏了几天,就果断去金铺里换了沉甸甸的二十六贯钱,还是人家铺子里派了个小厮,挑担子挑回来的。 武大眼睛就直了,“这、这些是,多少钱?” 除了卖房子那天,他哪一次见过这么多钱! 那担子就让武大在怀里搂了一晚上。他破天荒的没把目光聚焦在娘子身上,晚上也没再磨磨唧唧缠着她。 然而第二天,钱全不见了。武大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正撅着屁股在床底下找,潘小园把他拉出来,手头捏着一摞借据,张张上面都有武大的红泥指印儿。 武大瞠目结舌,半晌,才跟做梦似的,指着那叠纸,嘟囔:“这是……这是我们的债?” “垫上一点咱们的积蓄,已经全还清了。”潘小园也不多说,一把将借据全扔进灶膛里,“如何?” 武大依稀记得有这么回事儿。当初她夸口,三个月内还清三十贯欠债,他以为不过是一时气话。他甚至想过,假如到时候她没能完成目标,自己一定不会责怪,一定不会露出“你看我说过吧你就是不行”的意思,要温柔地安慰她,让她正视现实,收心生儿子。 而现在呢,一个月还不到,钱就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了。武大觉得这不科学。自己一个憨厚老实的大男人都挣不来这等快钱,何况她一个妇道人家?联想起这几天街坊四邻的闲言碎语,那天又在西门大官人家被灌得烂醉…… 武大心里有些疑惑,却一个字都不敢问。毕竟他自己断没这个本事,能一担子一担子的往家拿钱。 不过那金簪子换的钱全用来还债了,家里的现金流还是紧张。木匠、砖匠、泥瓦匠的工钱都是一天一结,不过两三天,匣子里攒下的银钱已经全部告罄。 偏偏吴月娘又不肯提前付一文钱。潘小园请“监工”去传了几次话,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乃是天经地义,前期改造厨房的投资哪能让买家垫付——不过,装修材料可不能选太便宜的,也不许偷工减料,她派人监督着呢。 武大束手无策,正琢磨着是当衣服还是当被子,潘小园笑了:“放着家里一大笔钱看不见,真当自个儿是一文不名了?”朝楼上指指,“烦你把我那两个嫁妆箱子搬下来。” 武大难以置信:“嫁、嫁妆……” 看着自家娘子坚定的眼神,还是一步三回头的把箱子搬下来了。潘小园示意他放好,做出一副毅然决然的神情:“我的这些嫁妆,放在家里横竖也没用,烦你拿去换钱,就拿来帮你重装厨房、采买原料,也免得杂人闲话,说我嫌弃你,不顾家。” 武大看看潘小园,又看看里面那一堆花花绿绿的财物,张口结舌,怔了半晌,眼睛慢慢放出光来。嫁妆是已婚女人的私产,更何况在武大眼里,娘子的嫁妆神圣不可侵犯,就算是当初求爷爷告奶奶的借钱,也没敢把那箱子碰上一碰。 眼下,她居然主动打开,拿出里面的财物,要帮他做生意! 忙不迭点头。如此贤妻,打着灯笼也难找! 潘小园默默看着武大感激涕零,心里涌起一阵小小的愧疚感。毕竟不能向他说明自己的真实意图。 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堂堂正正地提出离婚。武大要是不肯轻易写休书,那么,银子砸下去,他会不会手软?砸他五十贯、一百贯,他会不会心动?二百贯呢,武松也不会说什么了吧…… 不过古代并没有夫妻共同财产的说法。现在武大挣来的所有钱,最终还是归武大所有,轮不上让她拿来自己“赎身”。她潘小园现在的所有个人财产,就是潘金莲以前留下的那两个嫁妆箱子。 她需要做的,是以这两个箱笼为资本,让嫁妆生出钱来。眼下要投资改造厨房,生产素花卷,正是一个绝好的良机。 武大一脸艳羡,估摸着箱子里东西的价值足够抵一半的成本,还是不太信,抬起头,问:“娘子,这些东西……你真的要换钱,借……借给我?” 潘小园微微一笑:“不是借。是入股。” 知道武大听不懂,一步步耐心解释:“也就是说,从此咱家的生意,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要是亏了,我跟着你一起亏,不用你还钱。要是赚了,那么可也要给我留一半利,让我留着裁衣服打首饰,可不许你全拿走——怎么样?” 如果是借钱,那么自然是借多少还多少,顶多加些利息;而入股就相当于和他共同承担风险与利润,将来就算武大赚了一千贯,其中五百贯,也得算作是她贡献嫁妆的功劳。说起来,这个灵感还是来源于那天在西门庆家见识过的穷亲戚呢。 这个提议,似乎是有点算计武大了。但毕竟是跟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并非无端占他便宜。 武大只听懂“亏了不用还钱”,喜出望外,连声道:“娘子说哪里话!你的就是我的……哦不、不,我的就是你的……咱们一家人,钱也是一家……” 两人达成一致,说做就做。箱笼里其实也不全是值钱的东西,几件旧衣包着小木盒,盒子里藏着一对细银手镯,一对精巧银簪,一条金链子。潘小园留下金链子压箱底,剩下的一股脑抓出来,“卖了。” 武大一脸恍惚做梦的神情,叫来银铺小厮,将首饰拿去称重去了。 再下面是一把半新不旧的小琵琶,“卖了。” 过去的潘金莲曾经在张大户家里做使女,弹得一手好琵琶。潘小园穿过来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这琵琶,总觉得是个定`时炸弹。毕竟自己连首两只老虎都弹不出来,这乐器留着一天,就是多一分露馅的风险。早就想将这琵琶处理掉了。 她笑着对前来收购的货郎解释,自己要拿嫁妆支持丈夫的事业。那货郎捻着花白胡子啧啧称赞,如此贤惠的持家娘子,他上一次见到的时候,嘴上还没毛呢。 西门庆送的那两个药瓶子早就让她藏好。现在箱子最底下,整整齐齐地叠着一个软布包。打开来,浓香扑鼻。那是一匹艳色缎子,旁边放了一个防蛀的小小香囊,大约是过去潘金莲最珍视的财产。 潘小园将那缎子贪婪地摸了两摸,“卖……卖了。” 反正,既然占了真六姐儿的身子,她的钱财,不好意思,也就厚着脸皮随意处置了。 布店的大嗓门老板娘钟婶儿马上就请来了。大老远的,声音在门外头就洪亮着:“哎哟哟,大郎,多谢你那天送的炊饼哎!我家那两个小猴子吃得可香啦!” 武大听了,连忙从厨房里跑出来。他正在里面帮忙呢,两只手上还沾着白扑扑的泥灰,好像戴了白手套。略略她一拱手,嘿嘿笑两声,又跑进去了。 潘小园便把那嫁妆箱子里的彩缎给钟婶儿看。其实若不是急着凑钱,她还真舍不得卖这匹缎子。那料子显见得价值不菲,摸上去手感顺滑得不像话,缎面上还有机织的荔枝暗纹。而颜色居然是少见的海棠红,娇嫩明艳,可爱至极。但若是穿在身上,未免显得张扬过分。潘小园就算是过去写小说,这种颜色也只敢写给未出阁的豆蔻少女来穿。 怎么“自己”竟会有这种颜色的布料?难道是年少时期的挚爱,一直舍不得用?可是看起来也不旧啊。 钟婶儿也是眼睛一亮,拿过那匹缎子,上上下下瞧了好一阵,就是不说话。 潘小园见她丝毫没有开价的意思,心里不禁腹诽。果然是生意人精明,难道要让自己来开价吗?自己又不熟悉行情。 刚忍不住开口问,钟婶儿却发话了,眼睛一霎,笑道:“这缎子好眼熟,倒像是我的铺子里卖出去的呢!六娘子,你可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它?” 潘小园吃了一惊。缎子既然是自己的“嫁妆”,那定然是在清河县获取的,然后跟着武大搬家,才来到阳谷县。钟婶儿一辈子没出过阳谷县,怎的说她见过?眼下这个年代,可没有大批量生产的同质货吧。 她最后还是决定含糊其辞:“时间久远,奴也忘记了……”顿了顿,回到正题:“婶子就请告知,这匹缎,能卖多少?” 钟婶儿不以为然,一甩手,嗤的一笑:“时间久远?娘子真是好记性,这缎子进到我店里,充其量不过一两个月,怎的,这么快就瞧不上眼了?这颜色,这花样,当初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卖出去的时候,可舍不得呢。”一面说一面喷唾沫星子,在阳光底下看得清清楚楚。 潘小园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心想不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事,生意人,问那么多干什么! 钟婶儿还在略微心疼地唠叨:“我卖出去的每一匹布,我可都记得,可没人这么快就来退货……你倒是说说,这布哪儿不好了……” 还没说完,门外脚步声响,又有人来叫门了。潘小园赶紧起身,想来是那首饰店掌柜前来收货了。 吱呀打开门,却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连连退了好几步,愣在哪儿,好久,才想起来行礼:“叔叔,你怎么……又来了……” 也不自己叫门,非要派身后的跟班衙役来叫。威风么? 武松朝她看一眼,还了礼,没法接话。每次来家,嫂子都是一副把他往外赶的势头,恨不得第二句话就说再见,也属稀罕事。本来想不理她算了,可嘴上说的话,却成了: “武二亲兄家,什么时候来不得?今日衙中没什么大事,便过来看看哥哥。” 嗯,只是看哥哥,跟她潘金莲撇得一干二净。这话说得有水平。 武松闪身跨进门来,立刻住了脚,眼中抑制不住的惊讶。怎么几日不来,这家里热火朝天的,簸箕筛子堆了一堆,炊饼香味变成了砖头土味,工匠们呼来唤去之声不绝,依稀夹杂着自家大哥的声音:“那个锅,放那里,架子不用太多层……嘿嘿嘿,太高了,再矮点,这么高就够了……” 看看这一屋子杂物,再看看立在一旁的嫂子,不难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潘小园不慌不忙地介绍:“你大哥接了大生意,厨房要改造成荤素分区,元宵后三天报恩寺师父的素斋主食,都由我们供应。” 武松朝点点头,身后的衙役使个眼色,俩人就毛手毛脚地去厨房帮忙了。 堂屋内钟婶儿刚刚把目光从手里缎子上移走,倒大惊小怪起来:“哎呀呀,这不是打虎的武都头吗?”眼见得屋内氛围一下子冷了,看这叔嫂两人上来说话就夹枪带棒的,心知那武大家叔嫂不合的谣言是真的了。没听人说吗,这俩人吵过一架,做叔叔的当场就把嫂子推楼梯下去了! 钟婶决定做个和事佬,堆下笑来,连声招呼:“武都头啊,稀客稀客,娘子快请进来呀。没想到都头跟大郎却是一家人。那日都头来我店里买东西,还说到什么住在哥哥家里,哪能想到便是这里!……都头近来一切可好?可还需要扯布?啧啧,似都头这般长大身材,估衣服可也要比常人多费一半的布料唷……” 武松脱下头上毡笠,挂在墙上,除下厚披风,里面是浆洗得干干净净的一领杏黄衫子,神色已经是一片和煦,笑道:“不劳大婶费心。眼下应时的衣裳都有,倒是无需再添新的。不过武二整日在外,人又粗心,衣裳坏得也快,自己补不来时,少不得要去婶子店里叨扰。婶子自认得我手下的土兵吧?” 这人多会说话,就连婉拒都婉拒得让人满怀希望。钟婶儿眉花眼笑:“不急,不急!”宝贝似的打量着眼前这个高人一头的大小伙子,忽然拉着他袖子,低声问:“哎,你娶媳妇了没?” 29|彩缎 武松立刻回道:“武二不曾婚娶。” 钟婶儿一乐:“可有看上谁家姑娘?阳谷县里没出阁的大家小家闺女,婶子我也算是认识一多半,都是来找我做衣服的……” 这个年纪的大妈大婶热衷保媒拉纤,不仅是因为过分热情,更因为谢媒钱算是她们一大收入外快。钟婶儿在一群兼职红娘里格外受欢迎——姑娘们怕羞不爱出门,芳影难觅,可她们的高矮身材,还不是她最清楚? 一般话说到这份上,十个小伙子里,九个半都得开始心痒痒了。可武松依旧是客气一笑:“武二尚无此意,暂时不劳婶子操心。” 钟婶儿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他,县衙里的步兵都头,说成了这一趟亲,以后十年都得是她的金字招牌,更别提以后的喜酒满月酒什么的…… 这么想着,就堆下笑来,想着他大约是害臊,亲亲热热地把武松往外面拉,一面说:“这就不对了,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不要总是想着立业不成家,总得要有些责任感。你别听外头说什么男人三十一枝花,年轻小闺女定出去的更快!再说,你看你身边都没个做饭缝补的,哪能破了衣裳就做新的呢?这叫败家……” 潘小园眼睁睁看着武松让钟婶儿拉出去了,再看看自己手里捧着的那块布,不难推测出在钟婶眼里,哪个更受欢迎。 将布放旁边,撇撇嘴,听着外面钟婶唠唠叨叨,又想着以武松的性子,钟婶这回强人所难,多半得吃闭门羹,让他不咸不淡的噎回来。 谁知刚过不一刻,又看到这俩人一前一后进来了。钟婶脸上已经换成一副慈和的笑容:“……你说得也是,那婶子我不催你了,以后瞧上谁家的,来找我啊。” 武松的声音还是带着礼貌客气的笑:“多谢!” 潘小园耳朵都直了,心里面已经给武松跪下了。 要是现代社会那些大龄剩男女,面对亲戚长辈的“关怀”时,能有他一半的本事,绝对能减少九成的家庭矛盾! 可随即又想到,以此人的情商,当初面对“嫂嫂”引逗之时,怎么会如此大失水准,上手就推? 哪怕他稍微像对钟婶一样说一句漂亮的婉拒,那…… 她潘小园就不可能站在这里了。 胡思乱想了一刻,心里面轻轻叹口气。 武松进得屋来,依然把她当空气,只是微微点点头,就把她绕过去,叫了两声大哥,便要去厨房帮忙。刚走两步,目光却忽然落在了桌上那匹海棠红缎子上。 武松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抬头看了看潘小园,又看看钟婶,立刻明白了这缎子是要拿来卖的。 潘小园赶紧解释:“叔叔莫忧心,家里一切都好,并非急着用钱,只是处理一些闲置的杂物罢了。” 武松不置可否,重复道:“闲置的杂物。” 这太岁,难不成是又嫌她败家?但见那双竹叶般剑眉不易察觉地蹇了一蹇,深潭似的眼睛里则是照常的冷冽。潘小园摸不清他的心思。他那点“说话得体善解人意”的技能,在她跟前从来是懒得点亮的。 赶紧小心翼翼地再澄清:“这缎子太艳,我也穿不得,卖了正好……” 钟婶儿看看武松,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忽然叫道:“武都头!我想起来了!这匹缎子,是不是你买的?嗳呀呀,我可想起来了,那天是下午,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潘小园头脑一懵,全身一烧,便想说钟婶儿你胡说八道什么,武松怎么可能…… 武松的神情也微微一滞,看了看潘小园,又看看钟婶儿手里的缎子,一时间竟没说话。 倘若换了王婆这样精明事故的大妈,现在早就该知趣地住口,岔开话题了。可钟婶儿偏偏是个心大的,好像发现什么秘密一样,看着武松哈哈大笑:“我说都头还没婚娶,怎的来我这里买女人衣服布料,是要送给哪个相好的姑娘呢,没想到是孝敬嫂子的……哎呀,武都头,你坐呀。我说六娘子,不是我做生意的夸口,这匹缎子全阳谷县找不出第二匹来,当初我可是差点截留下来,要给我闺女以后当嫁妆呢!你可要珍惜,可别浪费了人家一片心意……” 说到这儿,才觉出有什么不对。眼前这俩金童玉女,似乎不能随便往一块儿栓…… 而潘小园早就石化在当地,大脑当机了一刻。这匹缎子,是武松买来,送她的? 可不是,看那娇艳艳的颜色,百分之百是丧心病狂的直男审美啊! 早知道是武松送的东西,她脑子进水了,才会向处理垃圾一样卖出去!还是当着他的面! 她这下记起来了,《水浒》原著里明明白白的有这个情节。武松搬进哥嫂家,潘金莲欢欢喜喜,尽心照料,武松也许是觉得过意不去,也许是有什么别的想法,一天,取出一匹彩色缎子与嫂嫂做衣裳。 而陷入爱河的潘金莲显然把这当做了非同寻常的表示,客套了两句,笑嘻嘻地收下了:“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 这个小插曲在书中一闪而过,以至于过去潘小园读的时候,经常忽略过去,也从没注意到这一段的不和谐。 难怪,这匹缎子让潘金莲收得那么细心,说不定还会时常拿出来,憧憬地笑着,摩挲一番。 想偷眼看看武松的神色,可是却没这个胆子了。 只听到他出声说话,语气坦然自若,随随便便的解释了下:“过去住在哥哥家里,生受嫂嫂早晚服侍辛苦,无以为报,那天路过婶子店,手里正好有点钱,经不住婶子一说,便顺手买回家了,婶子忘了?不过,既然嫂嫂嫌艳不喜欢,卖就卖了,也免得在箱子里生尘。” 潘小园赶紧摇头改口:“不,这个,让我再考虑考虑,也许不卖了……” 听他的口气,似乎无所谓?可她哪敢真的无所谓?那匹海棠红缎子变成了一块烫手的金子,扔也不是,拿也不是。钟婶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好在武大及时从厨房赶来,见了弟弟,笑一笑,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二哥来了?你看看,家里这么大动静,吓一跳吧,嘿嘿……你看我,被娘子催着接生意,都没来得及跟兄弟说一下……想着你肯定会同意的,对吧……” 再次专业甩锅,这第一句话的言外之意,是我娘子迫不及待地改造厨房,可不是我故意不知会你。 一点点尴尬好容易烟消云散。潘小园赶紧附和了两声,说后厨活计忙,先连哄带劝的把钟婶儿送走了,又给来干活的工人们张罗茶水,让自己显得忙碌起来。 武大还在下面叫呢:“娘子,上次你做的那个炸菜丸子,好吃得不得了,能不能……嘿嘿嘿,给我兄弟也做一次……” 她哪有这个心情,还没想好怎么应,武松先推辞了,说这回让衙役带来了酒肉,给哥哥当晚饭。 武松无事不登门,这次登门,是有正事的。 原来武松自从上次当街捉了扒手,又顺带铲除了盘踞县内多年的犯罪团伙,只过数日,乖觉的便已经感觉到,县前广场的治安突然好了起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快传开了。毕竟,“铁臂猿猴”一伙人的存在已经是半公开的秘密,整个阳谷县的衙门里,或多或少都受过他们的好处。 但这毕竟也是不得已的事情。要将犯罪团伙连根铲除,不知要动用多少人力,万一见了血,还得有伤残抚恤,成本太高,因此谁都不愿先动手。而眼下,铁臂猿猴居然带着人马消失了,大家皆大欢喜,心虚之余,格外夸奖起武松来,说他办事得力,解决了阳谷县多年未曾解决的困难。知县大喜,当即升了他官,成了阳谷县内外总都头,专负责治安事宜。 那知县是东京人氏,眼下年关将至,打算送一担财物回家,顺带捎封书问安。但眼下盗贼多发,只怕途中被偷被劫。不知是谁保荐了武松,知县大喜,当即下令派他护送一路。武松领下言语,收拾停当,就等次日出发。出发前牵挂自家哥哥,于是今日前来告别嘱托。 “兄弟此去,多则两个月,少则四五十日便回。哥哥且保重身子,买卖的事,莫要太累了。” 武大错愕,半晌才道:“那你,这就,去了?” 武松知道他最担忧什么,难得地露出了安抚的微笑,说:“大哥莫忧心。衙门上下都是兄弟的交好,就算我不在,街上也没人敢欺负你——就算有,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 武大憨憨的“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而武松对哥哥自然一万个不放心,又强调了几遍“不要和人争执”,才显得稍微放了心,出了一会子神,起身告辞。 而潘小园得知武松要出远门,心里竟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敷衍地道了个别,满脑子都是那匹海棠红缎子,觉得自己的三观受到了冲击。 而武松显然也有同感。临转身,忽然开口问:“嫂嫂,那匹布……真的很难看?” 高大挺拔的男子汉,天生的咄咄逼人的气质。而那脸上的五官组合出的神色,却是无辜得讨打。 潘小园无语凝噎。该怎么向他解释“第一那不是布是缎子第二其实颜色很漂亮只是不适合做成衣物日常穿着否则会让人觉得你嫂子是一朵行走着的大号海棠花”? 武松大约也没指望得到答案,招手将衙役唤来,朝县衙的方向离去了,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武大依依不舍地回到厨房,继续指挥干活。潘小园不跟他去,说自己想静静。上楼梯的时候脚下不稳,险些摔了一跤。 这件事,武大知道吗? 北宋时期,民风如何?小叔跟嫂子,是个什么界限? 男人给女人扯花布做衣裳,是几个意思? 武松这厮,是天真得人神共愤,还是他奶奶的别有用心? 眼前有如一万头吊睛白额大虫呼啸而过。 30|报恩寺 潘小园静下心来想了好一阵子。 武松这厮,和别人相处时,总是一副积极向上的三好青年嘴脸,唯独对她时,就成了冷面太岁,除了必要的礼数,能三个字说清楚的事绝不说五个字。昨天那件事更是让她确定了,他从一开始就是有意避着她,对她有超出一般人的戒心——怪谁呢? 怪那匹缎? 好在武松眼下出差远行,留给潘小园足够的时间消化这件事。她心里打定主意,趁他回来之前攒够钱,合法休掉武大,然后远赴大理潜修佛法,下半辈子见着姓武的绕着走。 上元转瞬即至。眼下是一年中最热闹欢腾的时刻。在123言情写手潘六姐的小说里,她会让自己笔下的人物做新衣、赏花灯、放焰火、赴宴席,等到“月上柳梢头”,再来个“人约黄昏后”,完成一次浪漫的邂逅。 可是现在,家庭主妇潘六姐则连串门拜年都没空。一连几天都在新开辟的素食厨房中劳碌,给三百报恩寺僧人制作一次盛大素斋的主食。吴月娘好大喜功,点名要不同种类的花式素点心,以显得自家品位独到。潘小园也尽心尽力,决定趁这次机会,给自家品牌打出一个良好的口碑。 于是除了椒盐口味的银丝千层卷,她还花三天时间,研制出了黑芝麻、桂花、葡萄干等多种口味。形状呢,也可以做得更有创意些。把发面剂子擀成片,几片卷在一起,再切开,就成了含苞待放的花朵状。蒸几个送给吴月娘验收,家丁回复说,大娘子赞不绝口,给赐名如意玫瑰卷,希望武家娘子再接再厉,往里面多加点丰富高档的馅料,比如大理野山菌、辽国松子仁、高丽进口大红参什么的,到时肯定惊艳全场。 潘小园微笑点头,心里默默呵呵,回头就把这事忘了。 武大已经彻底沦为打下手的。他根本搞不清这么多复杂的花样,手指头纠结了一阵子,就可怜兮兮地仰头:“娘子……你……你还是让我和面去吧……” 潘小园耐心引导他:“这些东西,你做熟练了,以后也可以担上街去卖啊,能卖得比炊饼价钱高多了呢。”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以后没了自己,也得让武大有赚大钱的本事。 可武大胸无大志,坚决摇头:“我不要学,我、我就要卖炊饼——娘子,咱们不要在花里胡哨的东西上浪费时间,还是……还是……什么时候,生个儿子……” 现在他倒不敢强来了,只是时不常的旁敲侧击一番。 潘小园微笑:“忙着赚钱,没空。” 武大还不气馁:“生、生个儿子,也好、也好帮忙……你看现在,咱们两个都忙不过来!” 潘小园沉思了一会儿,抱歉地说:“一落地就懂事能干活的孩子,奴家生不出来啊。” 这时候外面有人叫门。武大连忙去应。门一开,一颗大油头。郓哥来送前一天的营业额了。 潘小园眼睛一亮,赶紧拉他坐下喝茶,笑眯眯地问:“大郎刚嫌店里人手不够呢,要么,哥儿你每天来帮忙做点心,工钱咱们按日结?” 眼看着郓哥一张嘴咧到耳朵根,门牙缝里的菜叶子都清晰可见,潘小园回头朝武大嫣然一笑,意思是如何,这可比生儿子有效率多了吧。 * 上元当天,清晨寅时许,天色尚且漆黑,一列太平车儿就隆隆的从紫石街出发,直奔山上报恩寺而去。推车的有武大,有郓哥,还有吴月娘派来的几个小厮。车子里是一笼笼的各式素点心,盖着棉被,热气从缝隙里一点点散出来。 潘小园最后清点了一下订单细节和账务,举目遥望,感到十分满意。 按计划,西门庆会在天明时分携一家老小前来拜谒,报恩寺主持僧人将会亲自接待,双方将游览寺院风景,就佛法与命运进行一场亲切友好的交谈,并且制定新一年的布施计划。正事结束后,西门家众人将与住持共进晚餐,同时宴请所有在场的僧人,共同跨入美好的新的一年。 等到这一天结束,潘小园希望自己和西门大官人的交集到此为止。从他手里赚得第一桶金,然后火速离开这个会撩妹的定时炸`弹,开辟其他广阔的新市场。 可武大偏偏不这么觉得。一路走,一路满怀希望地笑道:“娘子,以后咱们要多努力,争取多接他们家生意——他家人都好说话,而且都不懂得讲价!——对了,这一趟,咱们赚多少钱来着?” 潘小园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解释大官人其实是另有所图,琢磨了一会儿,简单答道:“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有钱人家都不是什么老实人,以后咱们还是和他们少往来为妙。” 武大大惊小怪地一摇头,居然开始跟她谆谆教诲:“娘子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富贵人家里善人才多呢!你看看,这每年花钱给报恩寺师父们供吃供喝的,不都是有钱人家吗?” 这逻辑潘小园无言以对,旁边郓哥噗的一声笑出来。 眼看报恩寺大门近在咫尺,里面已经有人出来迎了。潘小园没时间跟他多讲,只是俯身低声道:“听我的。做完这一单,咱们以后别跟西门庆家多来往。” 武大不以为然地嘿嘿笑着,将太平车儿推了进去。本来刚接这单生意的时候,他听到街坊们的传言,还有那么一丁点觉得西门大官人是不是眼热自家娘子,还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坚持做小本生意才是人间正道。但这几天慢慢回过味儿来,慢慢相信了这几十贯钱真的会拿到自己手里,再老实的人,胃口也给憧憬大了。他又是个不长记性的,只瞧着眼前的好儿,这会子早把关于西门大官人的种种传言忘在了脑后,转而盘算起盖新房、生儿子、乃至给儿子以后娶媳妇攒钱的诸般事宜了。 他想着,原来我也是能赚大钱的! 不知不觉间,腰板挺得直了,侧头看自家娘子的时候,也觉得没那么高不可攀了。 潘小园看到武大精神焕发的模样,却平白觉得有些不安。过去她最恨的就是武大懦弱没自信,讨厌他没脑子只会附和自己。而现在,他倒是自立自强了,还会不会把自己当根葱? 不及多想,她远远看到西门庆家的家丁也一个个的上来,赶紧跟郓哥嘱咐了一番,自己抽身溜走。好好儿的一个节庆,倒过得跟做贼似的。 好在一路上都没跟西门庆撞见。等回到家,天色已经近午,擦了把汗,喝了口水,歪在椅子上歇了会子,昏昏欲睡的光景,听到有人敲门。 懒洋洋地开开,王婆一张褶子脸出现在眼前,脸上是从来没见过的紧张神色。 “哎哟哟,六娘子怎么还闲在家呢?快去看看,老身听人说,你家供的点心里,让和尚吃出了猪油,这会儿正在报恩寺闹呢!” “啊?”潘小园一下子全醒了,“猪油?” 王婆痛心疾首地点头,“可不是,老身前些日子看着你家忙得热火朝天,就你们新雇的那个郓哥儿小猴子,趁娘子不注意就偷懒,从猪油缸里舀水舀面,不是一回两回啦!唉唉,也怪老身生意太忙,没得空提醒你们,想着人家和尚多半也吃不出来——谁知道有人偏偏那么嘴刁呢!” 潘小园心里一凉。自己对郓哥确实全心信任,但他也不像是坑人的主儿啊…… 王婆还在催:“娘子快去跟人家说合一下,说你们不是故意的。你家大郎眼下被扣在寺里,要是落实了奸商的口实,闹到官府,那可不是一般的麻烦!这事老身也是道听途说,但宁可信其有,娘子快去主持大局,可别让你家大郎傻乎乎的让人摆布了去!” 这最后一句话倒是十分有可能成真。不能让第一单大生意就这么砸了。潘小园赶紧谢了王干娘,左手抄起一包钱,右手披上一件斗篷,头巾也没来得及戴,朝着报恩寺飞奔而去。 报恩寺已经被布置得红火热闹,香烛气息飘得老远,鼓乐钟声隐约可闻。知客僧人早间是见过她的,一合十,低眉顺眼。 潘小园喘匀了气,问:“我当家的呢?” 知客僧不慌不忙地一指:“女施主,这边请。” 那知客僧带着她转过一座小花园,穿过照壁,绕到一个小佛堂后面,就默默无闻的消失了。潘小园一个人在石子路中央转了两圈,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才觉得瞌睡全都醒过来,想起来琢磨一下王婆方才嘴里跑的马车。郓哥往素点心里掺猪油? 左右看看,四周全是枝繁叶茂的大松树,只有一条小小的曲径通幽。走进去,是一座条石砌成的小小平台。尽头栏杆处,一个蓝衣背影负手而立,衣带随风飘舞。 他转过来,眼角笑意盈盈:“六娘子为什么总是千方百计躲着小人呢?怕我吃人么?” 潘小园气不打一处来。一路上就觉得眼皮有点跳,果然是他捣的鬼。 把别人家老婆骗到这种地方独处,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事儿。不过她知道这人向来以调戏良家为荣,以作风正派为耻,犯不着跟他正气凛然地谈礼教。 于是也跟他皮笑肉不笑地一福,开口公事公办:“听王干娘说,有人在我家素点心里吃出了猪油?这事儿要是真的,大官人你可在整个阳谷县都没面子。”顺带把他拉下水。 西门庆笑道:“不过是有个小和尚吃得太香,随口说这点心简直像是猪油做出来的,王干娘一定是耳背听错了。对了,那小和尚现下正在后面吃戒尺呢,娘子要不要去看热闹?” 潘小园一怔,还没弄明白小和尚为什么会受罚,又听到西门庆走近几步,微笑道:“娘子连日少见,小人少备一桌茶水,不知娘子可有空赏脸?” “没空。” 西门庆微笑摇头,“今日上元佳节,又逢敬佛盛事,家里大小人等,就连洒水扫地的大娘都给放了假,上下同乐。唯有娘子你百般推脱,连个人影儿都不得见,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是娘子对我做了什么亏心事,譬如点心里混了慢性鹤顶红,因此不敢来见人呢。” 潘小园琢磨他的言外之意。眼下他是甲方,自己是乙方,他上下嘴皮一碰,随随便便指摘个什么莫须有的罪名,自己这边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不愧是刁徒泼皮出身的西门大官人,□□裸下三滥的威胁都能说得那么有格调。 潘小园觉得以大官人的身份,还不至于在这佛门清净地跟自己撕破脸,于是决定改走迂回路线,搬出个挡箭牌:“那么好,我家武大郎约莫也忙一上午了,大官人既然要做东,那就劳烦派人把他也请过来,人多热闹。” 西门庆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头上的铜簪子,不紧不慢地说:“倒不知娘子这样惦记你的养家人。” 潘小园别过头去,抿了抿嘴,缓解一下笑僵了的面部肌肉,继续睁眼说瞎话:“那自然。他是我老公,这么多年情分呢。” 西门庆哈哈大笑:“六娘子真正妙人,明儿个把你塑个像,盖个房顶,前面烧柱香,就是谎神娘娘。”见她一愣神儿,更是笑得舒畅,袖子里摸出一把折扇,撑开了摇两摇,扇出一阵不怀好意的阴风,“若是娘子和武大如此情深义重,白天举案齐眉,怎么听说一到晚间,就反而没动静了呢?” 潘小园脸皮再厚,这会子也可耻地有点红了,轻轻咬牙,一句“要你管”还没出口,又听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前些日子,听说武大曾到我的生药铺去抓药,那药方么,呵呵,倒是有点趣味。药铺里小厮见着有趣,便拿给我瞧了个新鲜。” 潘小园不由自主“啊”了一声。穿越伊始那难以忘怀的一幕重现眼前。她记得武大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说:“娘子,今天就试一次……我、段大夫给你开药的时候,我顺便让他开了一副……” 谁让你去西门庆家的药铺抓药了! 抬起头,对西门庆怒目而视。对方折扇轻摇,挑出个意味深长的淡淡笑容,一副不知*权为何物的无辜神情。 静了半晌,西门庆再次点拨:“这种事传出去,怕是不太好吧?” 话说到这份上,潘小园再也没底气瞪他了。这种事传出去岂止是不太好,恐怕整个阳谷县的小流氓都会到紫石街来狂欢! 西门庆做了个“请”的手势:“娘子,过去吃茶?” 潘小园忽然觉得有些口渴了。玳安不失时机地从角落里冒出来,点头哈腰给她引路。 山顶平台尽头的小亭子里早就备下小灶和柴炭。石桌上摆着几碟潘小园亲手做出来的桂花如意玫瑰卷,还散发着清清甜甜的香气。水沸茶熟,玳安殷勤地拂去表面的沫子,一盏茶递过来,随后知趣地退到一边。 潘小园还没来得及说话,西门庆先笑了:“小人本是大俗人,强行附庸风雅,娘子见笑。” 他自承其俗,本是十分坦率之事,可在潘小园听来,却颇有些“你奈我何”的味道。她方才被西门庆将了一小军,这会子已经重新镇定下来。脸上不动声色,心里飞快盘算,武大攥在他手里这个把柄,该怎么才能合情合理地化解掉。必须尽快和武大离婚撇清关系,然后慢慢扭转舆论…… 西门庆喝了口茶,笑问:“这茶叶是老朋友辗转送来的岭南珍品,娘子觉着如何?” 潘小园顺口答道:“有点烫了。” 西门庆盯着她眼睛,一针见血地指出:“娘子怎么脸红了?” “天色太冷。” 西门庆依旧挂着笑,说道:“娘子何必对小人这么重的戒心。我不过是知道得多些,可断不会趁人之危,要挟别人做什么为难之事。” “是吗?”潘小园不为所动,眼睛瞥了下灶上咕嘟冒泡的茶水,“原来奴家是一不小心走到这亭子里来着。” 不知怎的,她觉得西门庆这人身上颇有些抖m的气质。怎的偏偏自己越是呛他噎他,他笑得越欢畅呢?但要是让她刻意做出低眉顺眼的恭谨样儿,却是臣妾做不到啊。 西门庆边笑边摇头:“娘子还是这般不饶人。小人可是一万个冤枉,我是想帮你啊。” 潘小园眼睛一亮:“帮我?原来大官人又有钱没处花了?” 西门庆再不绕圈子,收了笑容,放下手里空茶盏,啪的一小声。 “若小人眼光不错,娘子这般起早贪黑抛头露面的挣钱,就是为了早日离开那个矮子吧?可你一次又一次口是心非的维护姓武的,莫不是有什么把柄攥在他手里?小人虽然俗不可耐,但也自认是阳谷县里数一数二说得上话的。难道娘子从来没考虑过,对你来说难于登天的事,对我来说,也许很容易?” 三句话,句句切中要害。潘小园浑身一个激灵。 也许是跟武大相处久了,被他拉低了智商,她几乎要忘记这世上还有多少犀利的眼睛。西门庆有手下有眼线有头脑,对他来说,推理出这些细节,简直比做假账还容易。 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抬头的瞬间,见他也是目光炯炯,笑意温柔,仿佛只是在和她谈另一场共赢的大生意。 潘小园觉得自己这么些日子简直是白活了。她从穿越的第一天开始,就认定自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乖乖当武大媳妇,二是自力更生,赚钱离婚。 却完全没想过,还有另一条平坦得多的道路:抱一条粗壮的大腿,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而现在,这条大腿,主动、优雅、毫无侵略感地伸到了她面前,并且调整到了一个适合抓握的角度。 潘小园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之前自己为什么一再躲他来着? 123言情小说定律第一百六十一条:运气太顺,一般不是什么好事。 潘小园轻轻掐了掐自己胳膊,满不在乎地和西门庆对视,开口:“大官人有急功好义之心,奴家感激不尽。”既然他都知道了,那也不用遮遮掩掩,“但不知这一个大忙帮下来,叫奴何以为报呢?” 西门庆起身踱步,欣赏着冬日肃杀的山景,似乎有些走神。半天,才有些失落地说:“小人的那点龌龊心思,娘子聪慧玲珑,想必早就看得清清楚楚,却非要我亲口说出来,板上钉钉的自承恶人。娘子还真是心狠呢。” 潘小园没见过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更过分的是,明明是不上台面的不轨之心,偏偏还倒打一耙,把球抛回她的手里。一时间张口结舌,噎住了。 西门庆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叹口气,落寞微笑:“娘子瞧我不上,小人明白。小人也没有别的奢望,但求娘子摆脱武大之后,可以长住敝府,再不为生计奔波,时而能容小人拜访,像今日这般一道喝茶聊天,我便再无他求。”说毕,转身凝望面前那双大睁的眼睛,走近两步,神色诚恳之极。 潘小园觉得自己的世界观被刷新了。把自己好吃好喝养起来,仅仅是喝茶聊天……而已? 忍不住嘻嘻一笑,朝石桌后面走了一步,果断把大官人隔在一臂距离之外。 “大官人说得可好听,家里那么多姐姐妹妹,找哪个喝茶聊天不风雅,非要找我这个没文化卖炊饼的?”这话是告诉他,你一个花心大萝卜,就不要找借口跟我谈理想谈人生了。 西门庆脸色暗了暗,低声道:“娘子是嫌我的屋里人太多了。” 潘小园赶紧摇头,听起来好像自己已经开始提前争风吃醋了似的。但见西门庆一副摆明了满是故事的脸色,又有点禁不住的好奇。 西门庆指了指外侧的青石围栏,慢慢踱了过去,居高临下,小小的阳谷县铺开在眼前。此时已是晚饭时分,狮子楼前的金色锦旗闪着亮眼的光,缕缕炊烟从巷子里次第升起。背后,报恩寺的大钟肃穆敲响,回声不绝。 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他终于开口:“我从来不在乎旁人怎么看。旁人见我妻妾成群,巴不得骂一句富贵人家就是负心薄幸。可是六娘子,你可知,我那青梅竹马的发妻,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潘小园点点头,心头燃起一小簇八卦的火苗。早知道西门庆有一个温柔美貌会持家的先头娘子,难道两个人感情还挺深? 西门庆抿唇微笑,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当中:“后来她不在了。后来我又遇到了很多女人。但我带回家的每一个,身上都有些她的影子。月娘和她一样潜心礼佛,娇儿的嗓音和她一样好听,玉楼的身段像极了她,雪娥本就是她的陪嫁丫头,每次吃到她烧的菜,就好像回到过去一样……” 潘小园默默听着,心里不住的给他打叉。这样一个痴情种子的形象,古代的女人大约很吃这一套? 忍不住浮起一丝冷笑,问:“那我呢?我又有哪里像她了?” 西门庆转过身来,和她四目相对,眨眼一笑:“你?你哪里都不像她。” 31|钱引 段数太高。潘小园真真切切被他的撩妹手段感动到了。 西门庆抬起头,商讨的语气,却坚定得毋庸置疑,“如果娘子许可,我可以将事情办得滴水不漏。”似乎是无意的,隔着袖子拉起她的手,胸有成竹地说:“你不用管我使什么手段。我不会伤武大,也不会闹出大动静。娘子今日回家,且先莫要露出口风,三日后,等我派人来接你。” 潘小园已经从无限的感慨中清醒过来,立刻抽出手,“等等。” 西门庆似已料到,笑道:“你若要补偿武大,我可以给他留一百贯钱,再娶三五个都够了。”说完,又来拉她手。 潘小园歪歪脑袋,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笑道:“大官人算无遗策,可惜漏了一件事。” 西门庆眯眼笑,“什么事?” “大官人可忘了,武大郎的弟弟在县里做都头,虽然眼下他人不在,等他回来,发现哥哥没了老婆,你猜他会不会忍气吞声?” 武松虽然可怕,关键时刻搬出来吓吓人,效果次次不错。 西门庆却大笑出声,不值一哂的语气:“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再说,不过是个区区步兵都头,上头半个人没有,我还怕他不成?”摸着胸前配的古龙涎香,又道:“不是小人夸口,以我现在的权柄,只消一句话,就能让他回不来阳谷县,娘子信不信?” 潘小园眼睛睁得老大。他就一点也不忌惮武松? 西门庆见她神色略有慌乱,却是会错了意,摇摇头,压低声音,笑道:“也是。欲救生快活,须下死功夫。娘子若是嫌那个人碍眼,小人听说,他也是个有杀人前科的。要是花钱动用些关系,给他……” 一面说,一面做了个枷锁及颈的手势,手掌转向喉头,轻轻一勒。 潘小园一个激灵,眼前掠过一片海棠红,想起武松送给自己那匹缎。 西门庆却似没事人一般,放开手,搓了两搓,低低笑了两声,补充道:“也不是太难。” 潘小园深深呼吸一口气,麻木点点头。 之前,她被这个男人来回来去的献殷勤,只不过领教了他的风流手段,却从没意识到,那颗五颜六色大花心底下深藏着的恶毒。 在原著里,他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决定了武大的生死。而如今,要解决一个不那么驯良的武二,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多些额外的麻烦而已。 也许他觉得,能掌握别人的生杀大权,在美人面前是种可供炫耀的资本。可在潘小园眼里,却只看到了对生命的蔑视。 当然她知道以武松的实力,绝不至于被任何人轻易算计了去,但西门庆方才眼角里一瞬间的冷酷,仍然让她脊背发凉。 方才她尚有心情跟西门庆半真半假的试探,但现在,她只想跟这个人撇清任何关系。 也不耐烦再跟他装笑脸了。略微福一福,生硬地说:“奴家胆小怕事,这事怕是应不下大官人。奴家一介俗妇人,全身上下没一根雅骨头,要真到大官人府上天天喝茶,只怕会三九天起痱子呢。方才跟大官人说笑得过了,大官人别介意。” 西门庆微微变色:“你……” “时候不早了,我去接武大回家——这男人呢,还是老实些靠得住,嘿嘿嘿。” 快熟的鸭子扑棱棱飞了,西门庆终于不太淡定,欺过去一把扳住她肩膀,冷笑道:“你玩儿我呢?” 潘小园用力一挣,学着他那个枷锁及颈的手势,半笑不笑地刺他:“大官人这就等不及欺压良民了?” 这一下子动静有点大,藏在角落里的三四个小厮赶紧都跑过来。来保儿急急忙忙地拉住西门庆,顺带挡住潘小园挥过去的一巴掌,叫道:“老爷,你怎么在这儿呢?大家到处找你呢!” 潘小园也没有真暴力的意思,顺势收回手,叫道:“奴家告辞!对了,二十五贯尾款,别忘了赶紧派人送过来!赊账可耻!” 西门庆理理衣襟,轻轻哼一声,对着她的背影说道:“说‘回见’比较好。娘子若是改主意了,小人随时恭候。” 潘小园嗤笑:“我怎么会改主意?” “是吗?我看不一定。” 他撂下这句话,就在几个小厮的簇拥下走了。潘小园一个人立在石子路上,忽然觉得天气有些冷,打了个哆嗦。 他应该只是随口说说的……吧? 且顾眼下。 到寺院墙外面的下人席间找人。郓哥已经忙完了事,自己回家做生意去了。武大还守着一桌子东西大吃大喝,被一桌西门家的下人小厮围着,有意无意地拍马屁,简直夸上了天。有的说看武大郎骨骼清奇面相不凡,将来必成大事;有的说大郎为人低调老实,将来一定福报滚滚;还有的直接拉着他那根短粗手看起了手相,说他命里至少有三个儿子。武大头一次吃得这么畅快过,几乎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潘小园咳了一声,朝一桌人打了个招呼,说来接武大郎回家。 武大却头一次顶撞了她:“娘子没看我……我和这些兄弟……喝得高兴,你、你先回去,先回去!” 潘小园又不健忘,还没忘了上次他在西门庆府上被灌醉后的熊样儿,当下心里面不痛快,再加上方才让西门庆膈应了半天,立刻就毛了,提高了声音,叫道:“叫你回去!” 武大本能地一个激灵,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周围的一圈狐朋狗友。一个猥琐兮兮的小厮不失时机地点评:“没想到大郎这等有本事生意人,也是个怕老婆的,嘻嘻嘻嘻……” 潘小园早就对这群狗腿子不爽,眼一瞪,一个酒杯甩地下,哗啦一声,桌子上才安静了。 一桌人看她的眼神都有点复杂。有些是恍然大悟——“原来武大老婆是个泼妇啊”,有些稍微知情的,则是暗地里看笑话——“西门大官人看上的小娘,不过是这等货色……” 武大醉得左摇右晃,嘟嘟囔囔地喷着酒气抱怨着,站起身来。 等回到紫石街的家,天已擦黑,王婆看见武大两口子一起回来,明显有些诧异。 潘小园早就猜出西门庆那么多情报是哪里买来的。王婆这棵墙头草,全身上下恨不得连耳朵眼儿都长成钱的形状,这会子应该早就改姓西门了。 她没好气地往王婆茶坊门前一站,面无表情地说:“王干娘倒是生财有道。” 王婆何等精明,一看就知道定然是她和西门庆翻脸了,心里头那个唏嘘啊。这会子还不能挑明了,武大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只好陪着笑,说:“娘子今天吃东西上火了?那么大火气。” 潘小园自然也不指望王婆能自觉拒绝西门庆的钱,因此点到为止,只是让她知道“我心里有数”,便再不多说。 还没进门,那边街角就跑来个脸生的,直接跑到武大跟前带笑作揖,自我介绍说是西门大官人家管账的傅伙计,这会子来付素斋点心的尾款来了。 潘小园心中一喜。果然西门庆还是有些商人的操守,没有把个人情绪发泄到生意场上。 家里为了这次素斋生意,不计成本的改造收购,老底儿都已经花了七七八八,这二十五贯收回来,才真正算得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武大搓着手,不好意思乐得太开怀。 傅伙计显然经验老道,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拜年吉利话,把武大家从房梁夸到门槛,最后带着一脸褶子笑道:“大郎,验收下?” 而潘小园踮起脚,往傅伙计身后看了看,再看看武大,眼里有点疑惑的意思。二十五贯铜钱铁钱,怎么着都得至少装一辆小车儿,要么就是雇人挑个担子挑来。而见那傅伙计两袖清风,全身上下的钱怕是连买个炊饼都不够。 傅伙计见了她神态,眼里闪过一丝得意,袖子里掏出一叠纸,一躬身,眯眼笑道:“娘子别找啦,在这儿呢!我们大官人每天多少生意往来,要是全用车子拉钱,全阳谷县的力夫也不够用啊。” 潘小园眼睛盯着他手里那叠子厚纸,纸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敕字,红团、青印、铜印一个叠一个。她轻轻抽一口气,全身被一种“见证奇迹”的感觉笼罩了。 “交……交子?” 历史课学过的、中国乃至世界最早的纸币? 傅伙计嗤的一笑,连连摇头:“娘子说笑了,这年头还有谁敢用交子?来大郎看好了,一贯,两贯,三贯……一共是二十五贯钱引,娘子,过目?” 武大也是头一次见着这东西,不知所措地看着。傅伙计一把塞到他手里。他拿起来又看,上上下下翻了几遍,最后字都倒过来了。 武大强作镇定,开始脑补:“这一张纸,就是一贯?” 傅伙计轻轻一指:“大郎认得这个‘壹’字么?” “这,这……眼熟……可是……” “壹”后面那个字可就陌生得紧了,不像是“贯”。万一是“文”怎么办?傅伙计似乎没看出来武大在出糗,还在笑吟吟地躬身等。还是潘小园推了武大一把,轻声道:“壹缗文正,没错,一缗就是一贯。别看啦。” 傅伙计依旧耐心赔笑:“怎样,验得是真吧?” 潘小园有点回过味儿来了,心里头咬牙切齿,早把西门庆收拾了十七八遍。他这是欺负小老百姓不认得大额纸币,还指望武大懂得钞票防伪? 但这个年代,印□□估计是砍头的勾当,料西门庆也不敢,也没那个技术。于是潘小园大大方方将钞票收下了,还不忘问:“这个什么钱引,去哪儿兑钱?” 傅伙计笑道:“和我家大官人一般的商人,都用钱引进货卖货,娘子随便寻一个便是。”微微欠身,又笑道:“若没什么事,小人便告辞了,请大郎在这收据上画个押吧。” 潘小园眼睁睁看着傅伙计拉着武大的手,一根指头印按了上去,心里总觉得有些忐忑。 等傅伙计走到街口了,猛然想起来什么,不顾形象,飞奔追过去,一边喊:“喂,回来!我们要现钱!” 傅伙计慢悠悠回头,依旧是招牌式的吉利笑容,“娘子,押都画了,就别为难小人了。当初娘子谈生意的时候,也没说只要现钱啊。哦,对了,只怕娘子不知,钱引不准私兑货币,让官府知道了可是要坐牢的哟。” 潘小园一回头,看着武大心肝宝贝似的捧着一沓子“钱引”,杀人的心都有了。 过去考据时查的资料都变成炊饼让自己吃了! 此时的北宋,“交子”已是过去时。由于造假猖獗、通货膨胀,已于十几年前被朝廷回收取缔,替换成一种叫做“钱引”的纸钞。而为了最大限度地保值,“钱引”是不允许和铜钱随意兑换的。 只能用来买卖大宗商品,从一个商人流通到另一个商人。商户之间用信誉对“钱引”进行联保。而寻常小老百姓,怕是一辈子都用不上一张钱引。指望用它去买柴米油盐,就相当于现代社会里,直接拿张汇票去馆子里吃酸辣粉。 潘小园轻轻咬着牙齿,摩挲着二十五张精致的废纸,心里面只后悔一件事,那就是白天怎么没把西门庆直接从山顶上踹下去。 32|狮子楼 二十五贯,也许只是西门庆每天生意往来的一个零头。然而对于武大一家子来说,二十五贯的缺口,足以造成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经济危机。郓哥很善解人意地表示自己最近忙碌,恐怕不能来做临时工了。 可现金依然捉襟见肘。西门庆家倒是时不常的有人路过紫石街,有时候是玳安,有时候是来保儿,话里话外流露出自家大官人对武大当日供应点心的感激之情,有时候还顺带捎一小壶酒、一小片香茶。潘小园一个不留神,武大就被他们哄得团团转,反过来帮西门庆说话:“娘子啊,西门大官人他是生意大户,每天用钞票,不知多少年没摸过钱了。咱们体谅体谅,人家以后说不定还来找我们做生意呢?” 潘小园却知道西门庆绝没这个扶贫的好心。好在报恩寺素斋这一炮打响,武大郎牌素点心在阳谷县也算有了点名气,偶尔还是能接到其他大户的订单。可没过几天,别的订单也有见少的趋势,甚至有一天,周守备家管膳食的老头找上门来,一脸歉意地提出取消昨天那二十扇笼点心的单子,定金可以不要,也算是弥补大郎的损失。 厨房里作为原料的半石雪花面粉刚刚运送到家,武大都快哭出来了。他想不明白,刚刚到手二十五贯巨款,说明自己确实是个做生意的料。可为什么大伙现在却不赏识他呢! 但架不住人家又是作揖又是道歉,反倒弄得武大十分不好意思,呆愣愣地站在寒风里,目送老头子走远,半天不动弹。 潘小园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若说大户人家里开源节流,少买些胭脂首饰、文玩茶叶,都属正常。可哪有少吃饭的? 正好郓哥挎着一篮子梨,一面叫卖一面走过紫石街。潘小园赶紧叫住,塞给他两个大炊饼,轻声嘱咐:“去跟着那老头儿,看他去哪儿。” 等了半日,郓哥回来了,脸上神情有些迷惘,有些焦急,进门就用他那破锣嗓子大叫:“大郎,嫂子,换衣服,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狮子楼是阳谷县最高档的酒楼,平民百姓甚少涉足。可是今日潘小园一眼望去,狮子楼后门竟然摩肩接踵,乌央乌央的一大片人,喧闹吵嚷,简直比县衙广场还要热闹些。 后门旁边开了个小窗口,一个满头大汗的店小二正笑着朝外喊:“大家让一让,让一让啊,今天俺们货源充足,每人都有份!来来,三十三号,这位大哥先来,大家按顺序,不要挤!要多少?十个?好嘞,十文钱拿来,今天咱们掌柜的心情好,额外再打八折!这两文还给你,大哥慢走啊!” 那个被点名的顾客喜滋滋的,朝窗口里丢下几文钱,兜回了一袋子白胖胖的炊饼,欢天喜地挤出去了。那小二继续招呼:“三十四号!” 武大都看傻了,半天才讷讷地道:“他们也开始卖炊饼了?雪花面的?一文钱一个?” 旁边有个认识他的,一面往里挤,一面哈哈笑道:“大郎啊,做生意归做生意,这人呢可不能太贪,你瞧瞧人家狮子楼,一文钱一个炊饼,做得虽然不如你的软,但人家平价啊!过去你还管我们要五文钱,嘿嘿,呵呵,这可有点儿……” 还没说完,那小二叫道:“三十七号!”那人慌忙答应,一溜小跑去了。排在后面的人涌上来,赫然便是周守备家管膳食的那个老头儿。此时见了武大,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到一边。 潘小园看看这些人手里拿的炊饼,货真价实的雪花白面,失声道:“一文一个,这连面粉钱都不够啊!这不是白送吗?” 其实大伙也知道,狮子楼这一文钱一个的炊饼来得挺蹊跷,更知道武大过去绝不是漫天要价的主儿。但人都是自私的,这么自己给自己理论一通,抛弃武大便抛弃得心安理得。 郓哥在一旁跑来跑去,已经趁机给排队无聊的人推销出去三四个雪梨,又探头探脑的跟那买东西的店小二聊了半天,这时候转回来,一摊手,一挑眉毛,模样和那店小二一样讨打。 “他们乐意亏本甩卖,嫂子你也没办法啊。” 潘小园心里有点回过味儿来了,低声问:“狮子楼的老板,是谁?” 郓哥耸耸肩,“咱们县提刑院夏提刑的师爷的表舅。”阳谷县人都知道。 潘小园一怔,郓哥接着道:“不过那人的儿子最近结了个亲,亲家似乎是什么大户人家的管事……” “谁家?” 郓哥想了想,十分确定地说:“本地吴千户。” 吴千户有个女儿,小名叫月娘。 潘小园心头反而十分平静,唤过武大,“天冷。回家。” * 眼前是一个毫无出路的死局。潘小园仿佛看到西门庆摇着那把县太爷题字的折扇,小人得志地宣布:“我有一百种方法叫你在阳谷县混不下去!” 武大腰杆子一梗,义愤填膺地提议:“他们卖一文一个,咱们就卖一文两个!我就不信大家不来我这儿买!这么些日子的口碑都让狗吃了?” 郓哥在旁边喝口茶,慢悠悠地接话:“一文钱两个,大郎我看你明天就得把房子卖了。” 武大急得开始结巴,“哼,要卖也是、也是他们狮子楼先卖!他们今天,就一天,至少亏了……亏了……十、二十……” 郓哥和潘小园对视一眼,都感觉到一种智商上的惺惺相惜。 还是潘小园看不下去,耐心解释:“他们家大业大,亏不掉老本的。就算他们在炊饼一项上亏欠,那也早就通过卖酒卖肉赚回来的。咱们千万不能跟着降价,否则就是被他们拖进泥潭里,再也出不来啦。” 阳谷县里没有别的炊饼户,武大的炊饼摊子,放在过去就是自然垄断。而现在斜刺里杀出个扰乱市场秩序的程咬金,武大觉得这不正常。 “他们狮子楼从来不卖炊饼!这、这是……奸商……咱们去县衙告他们,不能这么着……” 潘小园叹了口气。距离反恶性竞争的法律出台大约还有九百年呢。 “那、那咱们不做炊饼,做银丝卷儿!” 几人面面相觑,就连郓哥平时一副鬼机灵的眼神,现在也白成了死鱼样,只是瞅着自己篮子里的雪梨发呆。最后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没用的,你做银丝卷儿,人家也跟着改银丝卷儿。他们就是冲着你来的,你想想这一阵子得罪了什么人吧。” 武大张着嘴点点头。直到现在,他还不相信是西门庆在捣鬼,只是固执地认为树大招风,赚的钱多了,麻烦事自然会多。但自己是能赚二十五贯巨款的生意人,怎么能任人欺侮! 潘小园却忽然觉得有点奇怪的感觉,看看郓哥,还是拉下脸皮,轻声问了一句:“这光景了,你……你……” 她觉得自己有点小人之心。郓哥跟自己跟武大都无亲无故,只不过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眼下武大吃人算计,平心而论,他犯不着跟着一起共患难。 郓哥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张脸一下子红成了猴屁股,慢慢站起来,伸手一下下捋着他那油头发,有些难为情。 “嫂子不瞒你说,那个……狮子楼的掌柜昨天刚叫住我,说他们做炊饼缺人手,那个、我有些经验,让我去帮工,工钱从优……今儿你们要是想不出主意,明天,明天我大约就要去狮子楼那里干活了……对不住,他们开的价实在挺好的……” 武大眼睛瞪大,又是委屈,又是生气,一副“连你都抛下我”的神情。 郓哥慢慢从篮子里拿出剩下的三四个梨,朝潘小园讨好兮兮地捧过去:“你们拿去吃。” 这算啥,分手费? 潘小园突然觉得这孩子实在可爱得紧,扑哧一声笑了,雪梨给他放回去。 “去啊!干嘛不去!他们狮子楼新鼓捣出的炊饼作坊,必然缺人手,必然高价雇你,这时候不去敲他们一笔,你是傻啊还是傻啊?去去去,要不是他们不收女的,嫂子我还巴不得去挣他们工钱呢!” 轮到郓哥瞠目结舌。这位姐姐也大度得过分了吧,过去的商业伙伴转眼倒戈竞争对手,她一点也不计较,还撺掇? 大约是在试探他?小猴子心里弯弯绕,还是难为情地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家里困难些,我爹一直生病,需要钱……” 潘小园直接打断他,“有便宜不赚是笨蛋,别扯那么多有的没的,就算再有十个你,能帮着我们打垮狮子楼?到时候大家一起喝西北风我还嫌你挡位置呢。去!” 郓哥激动得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一连串作揖,一边道谢,一边推门跑远了。 留下一脸懵圈的武大,背靠着那一担子卖不出去的炊饼,哭丧着脸,问:“娘子,那、那我干什么去?” 潘小园一脸疲惫,“家呆着。” 说完就走到房门口去下帘子。脚踏出去的时候,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拾起来一看,是个细白小瓷瓶——德信堂出的烫伤药,此前玳安送过两三次,模样她早就看熟了。 瓶子下面压着一张厚白宣纸,写着八个小字,这回不是深情款款的瘦金体,而是嬉皮笑脸的行书:“烫手山芋,早扔为妙。” 潘小园深深吸口气,脑子里一片空白。过去的123言情写手潘六姐,叱咤风云的商战也不是没写过,最后的结局无一例外全是主角逆袭啪啪打脸。可现如今她才真正见识到世界的残酷。卖炊饼的武大郎不管在后世多么脍炙人口妇孺皆知,在现实中的阳谷县,他连块山芋都不如。 武大懊恼地在堂屋走来走去,一面嘟囔:“早知道就不该听郓哥小鬼头的话,接什么大生意,就该听我兄弟的话,安安分分挑担子,等他回来……” 潘小园一瞬间失神:“你兄弟。” 武大点头控诉:“我兄弟不在,谁都欺负我!要是他在……” 潘小园头一次对武松产生了不合时宜的强烈的亲切感,怎么把他给忘了!在西门大官人翻云覆雨的洪流中,这个厉害的角色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别说稻草,就算是棵仙人掌,也得抓牢了! 耐心安抚武大:“咱们在家里等你兄弟回来,有他撑腰,狮子楼老板必然不敢再这么玩下去。家里的钱虽然剩得不多,但省吃俭用三两个月,应该还能撑得过去。” 说到最后,底气渐足,自己给自己鼓劲。西门庆想拿他的权势逼人就范,本姑娘偏偏还不吃这一套。虽说眼下跟武大搭伙的日子也挺憋屈,但两害相衡取其轻,身边的这位起码整不出什么太多的幺蛾子。 潘小园搜罗出家里所有的现钱。篮子里一小把,能有个一两百文;床底下拆开来的一贯;嫁妆箱子里还有半贯,是她这些日子随手藏的私房钱,这会子为了生活,少不得也拿出来。箱子再开一层,就看到那一沓子光鲜亮丽的钱引,多看一眼就恨得她牙痒痒。 武大在旁边看着她数,小心翼翼地提醒她:“娘子,这些钱不够……要么,咱们去借点……” 潘小园觉得希望不大。武大上次借钱,那是人命关天,街坊邻里总不能见死不救。然而现如今,人人都亲眼见到武大家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这会子还伸手借钱,诚意呢? 武大向来不怕拉下面子,还是低着头出去了。潘小园一个嫁妆箱子还没理完,就见他垂头丧气的空手回来,说果然如娘子所言,四邻八家都是微笑摇头,他把钱引拿出来做抵押,也没一个认的。 这也怪不得他。潘小园勉强朝他笑笑,伸手从箱子底下扒拉出一枚金链子。那是过去潘金莲最贵重的嫁妆,一直压箱底,就算是装修入股的那阵子,也没舍得拿出来卖。 但眼下不同了。潘小园的心态在慢慢转变。过去她唯恐避武松而不及,现在想想,自己的眼光未免有点狭窄。武松再怎样可怕,好歹是县里的步兵都头,公务员编制。自古以来都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自己要做生意赚钱,要是能拉拢他做靠山,被人欺负的时候请他来助个阵,以后还不得在县衙广场横着走! 手里面拿着金链子,跟武大打声招呼,出门直接往当铺去。 金链子换了九贯钱,当铺派了个闲的小厮,一个小担子帮着挑出了门。潘小园心不在焉地跟着走,心里已经开始勾勒,这些钱应该足够支持到武松回来。到那时如何跟武大一唱一和,如何婉转而礼貌地向他哭诉这几个月受到的欺压,请他出面拉哥哥一把——武松虽然多半不至于徇私枉法,但帮扶弱小的觉悟肯定还会有的吧? ……会吧? 刚拐进紫石街,却吓了一跳。看到一群人把路口围得严严实实,不少人手里还拿着狮子楼新出炉的一文钱一个的炊饼,津津有味地嚼着,都在朝当中指指点点呢。 33|对策 只见几个大妈大婶拥着一个人,用力往街边上架,七嘴八舌嗡嗡嗡的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周围一圈看热闹的,姚二嫂难得地没有露出她那张嘲讽脸,而是一副同情的面孔,大乖二乖在她旁边疯,她也没管。 大妈丛中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给我回来!你们给我回来——” 潘小园心中一紧。听声音,倒像是隔壁刘娘子。这几日她身子沉重,早就足不出户在家养胎了,怎的跑到街上来了? 上前几步,见到果然是刘娘子,脸色差得像蜡纸,披头散发,满脸是泪。两个大婶左右拉着她,正劝呢:“娘子啊你也真敢!快回去,落下病根不是玩儿的!” 另一个连扶带抱的把她往家门口里带:“娘子,你不顾自己身子,也要想想孩子啊!”压低了声音,又道:“着急上火,是会没奶的!” 潘小园顿时疑团满腹:“孩子?贞姐儿那么大了,还吃奶?” 眼看那帮着自己挑铜钱的小厮还没眼力见儿的往前挤,赶紧叫住,“等等!没见出事了!” 王婆从茶坊里跑出来,一面呵斥几个闲汉:“看什么看!”一面凑过去劝:“娘子你操心也没用,你当家的已经走远啦。” “叫他回来!”刘娘子又是一声和她体形完全不符的大吼,把王婆震得直接后退好几步,“那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就这么让他送去作践!孩子她爹,你有了儿子就不要闺女!你怎么就这么没心没肺,姐儿平日里也是乖的,什么错儿都没犯哪!凭什么要把她送走——我是她娘啊——我的肉啊——” 突然她一个腿软,直接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夹杂着语无伦次的叫喊:“爹啊,你去得不是时候啊!丢下我们孤儿寡母让人欺侮啊!我是她娘啊,你这个短命的死鬼,要卖你亲闺女啊——” 旁边几个劝的妇人一下子全慌了,忙不迭把刘娘子抬起来,一起惊叫道:“地上是冰碴子!娘子你不要命了!” 潘小园在一旁愣着,早就从围观的人群里听出了来龙去脉。就在她忙着做生意跟西门庆周旋的这几日,久病卧床的刘公终于捱不过,深夜里驾鹤西归。这边刘娘子悲恸过度,当天就早产下一个四斤重的男婴。冰天雪地的光景,早产儿哪是容易活的,孩子爹大喜之余,少不得走马灯似的请大夫请婆子请乳娘,另一头还要办丧事,家里的余钱顷刻间见底。高利贷不敢借太多,邻里之间帮衬有限——其实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刘家家底没多少,男人又算不上有本事,借出去的钱多半会打水漂——于是一个猪油蒙心,主意竟打到家里那个白吃饭的女儿身上。恰好这时候王皇亲家里放出话来,要寻几个清秀闺女,雇在家里弹唱使唤,负责相人的婆子刚好路过紫石街。刘家女婿趁着老婆月子里休息,就火速把价格谈好了。 传八卦的各人语气不一,有的同情,有的怜悯,有的纯看热闹。忽然这些人不约而同住了口,围观人众慢慢让出一条小道来。眼尖的一声叫唤:“嗳,刘娘子,你当家的回来啦!” 潘小园顺着看过去,只见刘家女婿踩着石板大踏步走过来,手里牵着的小姑娘不是贞姐儿是谁?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低着头一言不发,跟在爹后面几乎要小跑起来。 刘娘子眼睛一亮,大叫着扑过去:“儿啊——” 刘家女婿却是一脸不耐烦,吼道:“谁叫你出来了!回去!别丢人现眼!”转头又朝邻居们叫道:“家务事,看什么看!” 却没人退后,人人等着一场好戏。难道贞姐爹改主意了? 男人下一句话却说明了一切:“人家说还缺份文书,喂,当初给姐儿办的、有你手印的户籍抄本放哪儿了?” 刘娘子被丈夫往屋子里赶,一面哭天抹泪地叫唤:“你个没良心的死人,那是姐儿一辈子的着落啊……”一面哀求各位街坊邻居:“大伙帮奴说句话,我那狠心死鬼一时转不过弯来,以后……以后他肯定会后悔……” 贞姐爹又气又没面子,一把将老婆往里一推。刘娘子哪站得住,一下子踉跄倒了下去,引起一阵“哗——”的惊呼。 “你妇道人家懂什么!又不是卖进勾栏瓦舍,人家王皇亲是大户!闺女去了那儿,还不是跟着吃香喝辣,还省得咱们家里一张嘴!就算今儿不送,过几年出阁,还不是别人家的人?不这样,哪养得起我儿子?你给我变出钱来?唵?我告诉你,我儿子要有一点差池,看我不把你婆娘打死!” “你,你睁着眼睛说瞎话……”刘娘子气急攻心,一句话没说完,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旁边几个大娘婆子急忙抢救,七手八脚的把人抬进屋里床上,一面埋怨地看着刘娘子他男人。那男人却大抵是嫌丢人,哼了一声,把女儿往角落里一推,让她站好,自己进门去找文书了。 北宋时期虽然禁止买卖奴仆,丫环使女都是契约雇佣,但律法归律法,真正执行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大户人家不豢养几个家奴简直说不过去,潘小园蓦地想起,“自己”以前不就是什么张大户府上的使女,要不是过去的潘金莲性子刚烈,敢做敢闹,早就被张大户收了做小——就算是逃过了这个命运,也没逃过被安排嫁给武大的报复性婚姻。她的命运从来就没攥在自己手里过。 现在贞姐爹要把贞姐“送”到王皇亲府上,那眼睁睁的就是个未来潘金莲的命。难怪她娘急得寻死觅活的。周围看热闹的都此起彼伏的叹气,说可怜小姑娘家,小小年纪就让爹娘送走了,以后的日子可艰难哪。 世道多艰,日子不好过的,远不止武大一家人。 贞姐脸上有几个巴掌印儿,这会子大约是不敢再出声,只在墙角默默地抹眼泪。 潘小园看得于心不忍,轻轻扒拉扒拉前面一个妇人,问:“他们要把闺女卖多少钱?” 那妇人摇摇头不知道,旁边贞姐却听见了,抿着嘴角,安安静静地答:“九贯钱。” 潘小园一下子急了,不知她是淡定还是真傻,瞪着她,小声说:“你不知道求求你爹爹!你知道他要把你送哪儿去吗?” 贞姐依旧慢慢答:“可是爹说有了这钱,就能办外公的丧事,给娘买药补身子,给弟弟……” 说到最后几个字,终于噎住了,脸上再也绷不住,泪水哗哗的汹涌而下,咬着嘴唇转过头去,对着墙,不再理潘小园了。 贞姐爹火速找出了需要的文书,也不顾老婆还晕倒在床,大步走出门,呵斥女儿:“你也只会给我丢人!还不快走!人家等着呢!” 眼看着贞姐擦擦眼泪,点点头,慢慢地跟着走了出去。潘小园突然觉得自己不做点什么,以后迟早要后悔。 她一把拨开前面几个人,直接朝贞姐爹走过去,喊道:“等等。” 男人急着赚钱到手,心急火燎地回头一看,见是隔壁那个风评不怎么样的小娘子,心里头不爽,抬抬下巴,意思是有话快说。 潘小园不会转弯抹角,直接说:“只为了九贯钱,把你亲闺女送到不知道什么样人家去,大哥你忍心,我们街坊还看不下去呢!” 周围扬起一阵窃窃私语,似乎是有人在低声附和。 贞姐爹这事做得本来就不地道,最怕被邻里说三道四,见她上来就削自己面子,更没好气,道:“你们妇道人家懂什么!谁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你们是善人,你们倒是拿钱来砸我啊,光嚼舌根子管什么用!” 潘小园血往头上涌,脱口就说:“砸就砸,我还出不起九贯钱?”一把拉过那个挑担子的当铺小厮,指着那箩筐,命令道:“打开来!让他验验!” 周围人一片瞠目结舌。潘小园以土豪的口吻直接撂下话:“反正你们还没跟王皇亲家签文书不是?我们的炊饼店眼下正缺人手,这九贯钱,雇你闺女三个月,帮忙干活,包吃包住!贞姐爹,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围观的人立刻轰的一下议论开了。果然是新发迹的生意人,出手大方都不带眨眼的!三个月九贯,雇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都绰绰有余,她却要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难不成真是钱多了烧的? 贞姐一直在旁边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会子却似突然明白过来,眼睛一亮,啊的一声叫,三两步跑到潘小园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 “六姨,你有钱不是……你、你雇我,我给你们做炊饼,烧火劈柴打扫房间,什么都能做……你别让我爹把我卖了……呜呜,我吃很少的……” 贞姐爹则皱了眉头,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将潘小园快速地打量了一番。 潘小园顾不得后悔,赶紧把贞姐拉起来,自己往她前面一站,“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 潘小园空手回到家,堂屋里坐着望眼欲穿的武大。 她清了清嗓子,宣布:“嗯,钱……没拿回来。” 武大一怔,随后看到了躲在她身后的、泪痕未干的小姑娘。 潘小园有些抱歉地朝他点点头,朝他宣布了第二件事:“这丫头以后在我们家吃住……她说她吃的不多。” 贞姐爹毕竟还是亲爹,同样的价格,让闺女去邻居家帮工,省一张嘴,时不常的还能见上一见,比去大户人家当奴婢毕竟还是安全稳妥得多,当时没多犹豫,就让潘小园把人带走了。 武大听到这消息,眼睛都直了,“娘子,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潘小园叹了口气,捏紧了拳头,宣告了第三件事:“这几个月的盘缠,我会再想办法筹。这丫头不会白吃饭,我会让她帮忙赚钱。” * * 西门庆最近有些忙。先是打听到巡盐御史蔡一泉路过阳谷县,他设宴款待,席间马屁备至,全面关怀,成功揽下了扬州早掣三万淮盐的生意,进帐一千贯足钱;再是审了一件人命官司:家仆苗青联合强盗,将出外经商的主人谋财害命,最终东窗事发,被捉归案。那苗青慌忙用赃款上下打点,西门庆拿捏腔调,软硬兼施,狠狠地敲了一大笔,最后轻描淡写地将苗青从案犯名单里勾了下去——这件事办得行云流水,他有时候都佩服自己,怎么就无师自通,发明出这么多敛财的手段。眼下自己要称阳谷县第二有钱,恐怕没人敢做第一吧? 只是有一件事不太遂意,总是堵在心上。 这一天出门闲逛,恰值饭点,只见众民居内炊烟袅袅,家家户户开火做饭,人人都是兴高采烈,面前白白的大炊饼堆成了小山。 他禁不住失笑,回头问:“这些日子里,一直是这样的?” 玳安扑哧一笑:“爹你是没瞧见,这一阵子下来,全阳谷县的老老少少都至少胖了三斤!狮子楼的生意从早到晚不停歇,县衙广场那些卖馉饳馄饨肉饼汤面的,基本上全都收摊大吉了,这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嘻嘻嘻!” 西门庆知道这小子故意吊他胃口,哼了一声,还是忍不住,笑问:“那炊饼摊呢?” 玳安压低了声音:“从第一天起,就不见那矮子挑担出来了。他倒也识相,知道卖不出去,哈哈!” 西门庆低低笑了两声。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西门庆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钱办不成的事儿。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想着矮穷矬武大郎在房间里闭门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就觉得通体舒泰。 那天傅伙计去送钱引,口口声声说看到他家已经现钱吃紧了,估摸着这会子,怕是要撑不下去了吧?武大这三棍打不出个屁的闷鸟,真害怕起来,双手把老婆奉上,也说不准啊。至于机敏泼辣六娘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反手一个扇子柄甩到玳安脑门上。小厮夸张地痛叫一声,“爹,饶命!” 西门庆哈哈一笑:“走,去狮子楼,咱们也凑热闹,去买那一文钱一个的炊饼去!” 等西门庆踱着方步赶到狮子楼,不由得满意地哼了一声。 只见人潮汹涌,熙熙攘攘的队伍简直看不到头。开始两天,大家还不太相信有这等白占便宜的好事,都是试探着买上三五个,回家仔细吃吃,也没吃坏肚子;这十几天过去,整个阳谷县老百姓可都学精了,天上居然真的有白掉的炊饼!于是每天不吃别的,专吃炊饼,拿着笸箩、布袋、竹篮、甚至脸盆,一双双急切的手伸在上面,简直像是灾民救济现场。 店小二仍然在兴高采烈地叫号,一文钱一个的炊饼卖得火热。眼看着乡亲们眼巴巴的往前挪,心满意足地满载而归,西门庆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佛光。 亏点钱怕什么,还不及他早掣淮盐那点油水的零头! 可买到贱价炊饼的老百姓,似乎都不急着回家,而是不约而同地往狮子楼后面的一条小巷子里走。那巷子本来就窄,眼下挤得每块地砖似乎都吱吱作响,两边的墙皮早就被大伙的衣服磨得没了。 人潮尽头,传出一声清脆的吆喝:“大伙慢点,排队,人人有份,别急!——贞姐儿,别傻着,给人家装货呀。” 西门庆脸色有点变,探着脖子往前瞅。玳安十分有眼力地凑到他身前,让老爷把手撑在自己肩膀上。 只见紫石街那个娇俏泼辣小娘子,这会子一袭淡色布衣,头发挽了个松松的髻儿,忙得汗水都浸到鬓角,半眼也没看见他的到来。 而她身边多了个不认识的小丫头,腼腼腆腆的模样,手脚却十分利落,正握着一柄大勺,一下一下地从地上的陶缸里舀东西,装袋,递给身边的小娘子,过秤,报价。 西门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那陶缸显然不认识。玳安睁圆了眼睛,提醒他:“爹,似乎是酱缸……” 潘小园简直恨不得多生两只手,一面收钱,一面念念有词:“人人有份,大家别挤!咸菜腌菜酱菜,都是从乡下农家新收来的良心货,配炊饼最下饭喽!敝号还有各种腐乳酸菜渍胡瓜姜汁小萝卜,这里放不下,请大家移步到紫石街总店武大郎那里购买,价格一律从优!——嗳,这位客官,把篮子拿正些,你的炊饼要掉出来啦!” 阳谷县老百姓最近顿顿炊饼,自家腌来过冬的那点咸菜早就配着吃光了,正愁没东西下饭,可巧附近新冒出个卖酱菜的摊子,当真是雪中送炭。虽然酱菜卖得不便宜,但手里的炊饼几乎等于不要钱,两边摊下来,自己还是不吃亏哇! 与此同时,狮子楼新造的炊饼作坊里,蒸汽袅袅,热浪冲天。临时工郓哥正在连连抱怨,怎么一天比一天活计多呢?一笼笼雪花白面炊饼,那香味闻得他都快吐了,外面的人怎的始终吃不腻?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34|借据 全府都不明白西门庆怎的突然大发雷霆。吴月娘她们正在前厅天井内月下踢毽子玩,转眼就看到大官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连忙一溜烟都走了。只留下迟钝的孙雪娥,还舍不得脚下的毽子,还在欢声笑语的追着玩,让西门庆赶上踢了两脚。孙雪娥当下就站不住走不动,倒在地上哭天抹泪,又是叫大夫,又是大叫我残了,搞得全家鸡飞狗跳。等回房一看,腿上青肿了一大块,动都动不了。西门庆当晚宿在书房,打丫头,骂小厮,只是没好气。 不过到了第二天,大官人便恢复了常态,首先派人去了趟狮子楼,通知东家不必亏本卖炊饼了,新招的临时帮工一律遣散。 然后派玳安,街上寻来两个赌钱的光棍捣子,一名张三,一名李四——都是鸡鸣狗盗之徒——如此这般了一番。 看着两个泼皮点头哈腰的离开,西门庆这才觉得顺了口气。蚍蜉撼大树,他西门庆还从来没有过认怂的时候。这已经不单纯是为了争一个女人过家家了,那泼辣货分明是在和他开战! * 郓哥被无情裁员,拎着个小包袱,灰溜溜地被赶出了狮子楼。 不过他只沮丧了一小会儿。东家为了炊饼产量不计成本,对待帮工也十分优厚,这几天的收入足足几百个大钱,算是一笔肥美的外快。失业了又怎样,继续卖雪梨的老本行嘛。 不过他想着,最好还是跟武大跟嫂子报备一番,表明自己不再为他们的竞争对手效力——两头都讨好一下,毕竟没坏处。 正盘算着,只觉得肩膀被重重一扒拉,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郓哥气蹿头顶,刚要开骂,往上一瞄,不由得缩脖子住口。只见一个喝得赤红脸五大三粗的醉汉,在大街当中迈着八字前行,旁边已经有三五个挨撞的,都是敢怒不敢言,趁早靠边完事。 那醉汉径直漂到武大家门口,指着墙边屯着的一缸缸腌菜酱料,大声问道:“喂,你这铺子里,有砒`霜没有?” 武大从成堆的酱缸里钻出来,一脸茫然:“诶?” 郓哥一个激灵,连忙停住脚步,悄悄挪到一头小毛驴后面。这是找茬的来了! “问你呢,我们要买砒`霜!” 武大还不明白,老老实实答:“眼下我们卖酱菜。要砒`霜,得去药铺啊。” 泼皮张三鼻孔一翻,“没砒`霜,乌头也行!给我称一斤先!” 武大开始觉得不对劲,呆在原处没动。 醉鬼一拳头砸在门板上,惊得武大差点跳起来,“喂,武大郎,你真不知道俺是来干什么的?装傻是不是?” 武大这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赶紧抓起手巾擦手。 被泼皮张三抓去手巾丢在地上,揪住领子,喷着酒沫子叫道:“你这厮,三年前死老爹,问俺们家借了一百贯钱,说好了大加一利息,怎的一直就是缩头乌龟,生意眼见做得红红火火,半个子儿也不知道还?嗯?” 武大吓得一哆嗦,一面挣,一面分辩:“哪有的事,我爹已经死了二十年了……” “啐!”泼皮张三怪眼一瞪,“放屁!放屁!死鸭子嘴硬,你倒是翻脸不认人,当初借钱的时候求爷爷告奶奶,给俺们兄弟俩跪下磕了十七八个响头,这会子想抵赖了?” “我没管你们借钱……” “没管俺借钱,俺今天为啥管你讨?为啥不找别人?难不成是你长得好看?” 武大再迟钝,这会子也回过味儿来了,急得抓耳挠腮,奈何被人家死死抓着,只得踮着脚尖,脸胀得通红。若说是其他的指控,以他的性子,诚恳道歉,息事宁人,倒也罢了;但一百贯钱可不是小数目,砸在人脑袋上都能砸出命案,就是死也不能认啊! “没,我没借钱……你说我借钱,得、得拿出文书保人,否则就是、就是……” 动静越闹越大。邻居几家人已经习惯了武大家这阵子三天两头的出事,照例出来看热闹。刘娘子还在月子里出不来,换成了贞姐她爹,探头探脑的瞄了一眼。“潘金莲”九贯钱雇了贞姐去,大大挽救了他在邻居眼中的面子,又是雪中送炭一笔钱,开始他还觉得挺感激,但没多久又一肚子不满:这六娘子带着他女儿天天抛头露面,不是把闺女家名声都糟蹋了?但人家是雇主,总不至于把九贯钱退掉——因此对武大家多有微词。见武大独自一人在家,被两个醉鬼推推搡搡,反而抱起胳膊,颇有些事不关己的风度。 郓哥掉头就往外跑。武大要糟糕,好歹念着这么多日子的合作情谊,赶紧把嫂子叫回来! 刚跑出一步,却眼前一黑,面前眼见横起一堵墙,再抬头看,另一个满脸横肉的捣子正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呢。 郓哥护住怀里的包袱,乖乖地贴墙站好,一个手指头也不敢动了。 泼皮张三见来了同伴,更加有恃无恐,叫道:“你不是说保人吗?我这个兄弟就是保人!文书在这里!”说着果真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厚白宣纸,往武大眼前一摔。 武大哪里认得,连声叫道:“不是我写的!你们休要平白欺负人!没错,俺武大是跟街坊邻居借过钱,可是全都……” 本来要说“全都还清了”,两个醉鬼哪容他再出一声,揪住话头,大叫道:“是了!当时俺们就住你隔壁,就是你街坊!这矮子借钱不还,还撒野!” 说完,一个拳头朝下招呼过去,咚的一声,武大鼻子早着,四仰八叉的倒在地上,带碎了两三个酱缸。他不顾鼻血,心疼大叫:“没王法啦,当街打人……” “打的就是你!三寸丁谷树皮,欠债不还癞皮狗!” 眼看着第二下拳头又压下来,武大本能地抱头缩低,蜷成一团,心里委屈又生气。少年时期没少被这么平白无故欺负过,从来都是打碎牙齿和血吞,乖乖受着别人的嘲笑和白眼。可现在……现在他三十岁了,有个做都头的兄弟,有个聪明美貌的娘子,还会挣钱挣到让邻居们羡慕! 武大在拳头雨中大喊:“没王法了!来人呐,咱们去见官!哎唷,见、见官……说理!我说没欠钱,就是——哎唷,没欠……来人……” “见官就见官!俺们还怕你不成?” …… 等保长和几个小吏赶到的时候,武大已经被打青了一只眼,鼻血滴滴答答流到地上。房里的酱缸酱菜也被打翻了大半,大门更是被踹出了好几个窟窿。街上乌央乌央的闹成一片。衙役呵斥走了看热闹的群众,几根链子将武大连同两个泼皮一同拴起来。 武大念着去衙门里怎么都能说理,倒是不太害怕,眼看着打人的两个醉鬼也被捆上了,终于硬气一回,朝俩人“哼”了一声,又心疼地看了看自家的一片狼藉,这些都得让他们赔! 等潘小园听闻消息,带着贞姐赶回紫石街,只看到一个烂摊子,十几个人围在自家门口,都在撅着屁股捡那掉在地上的酱菜。街上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看客,还恋恋不舍的指指点点。 郓哥一下子蹿过去,顾不得调整自己那破锣嗓子的音量,嚷嚷:“嫂子嫂子,大郎让人诬陷借钱,打了一顿,还带到县衙去了!” 潘小园一怔,依稀觉得这个戏码有些似曾相识,来不及多想,把贞姐一推,“帮我看家!”便急急忙忙朝县衙奔过去。 围观的几个老夫子连连摇头。这世道,妇人家居然抛头露面去公堂,人心不古哪。 武大和两个捣子却是被径直转送到了提刑院,当值的夏提刑立刻升厅,看着武大就问:“你就是紫石街卖炊饼的武大郎?听这两个人说,你欠钱不还,还打人?” 武大一脸茫然,一手捂着腰,一手指着身边两个汉子,说:“青天大老爷明鉴,是他们打我……我没欠钱,没动手,我不认识他们……” 他哪里有对簿公堂的经验,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话,最后一个衙役看不下去了,呵斥道:“行了,老爷知道了! 武大连忙噤声。 夏提刑又将泼皮张三李四打量一阵,一眼就看出也不是什么好人,粗声问:“你们怎么说?” 两人连忙跪下,满脸横肉里挤出三分委屈,拿腔拿调地说道:“青天大老爷明鉴,明明是这人为了葬他老爹,欠了俺们一百贯钱,三年没还,连本带利应当是一百五十贯。俺哥俩打听到他在县衙广场做炊饼生意,赚得盆满钵满,这才商量着向他讨还欠债,却无端遭他辱骂,又打小人!今日真是晦气,大老爷要为小人们做主啊!” 此时提刑院外面,看热闹的百姓蜂拥而至,看到两个泼皮硬装小媳妇样,低眉顺眼得活灵活现,纷纷低声笑了起来。 夏提刑也觉得有三分好笑,心里好奇,听他们把话说全了,才捋着下巴上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评论道:“嗯,一百贯也不是小数目。空口无凭,你们说武大郎欠你们钱,可有证据?” 泼皮李四连忙道:“有,有,白纸黑字的借据!”袖子里掏出文书,毕恭毕敬呈了上去。 围观的百姓嗡的一声议论起来,惊讶者有之,不信者有之。一百贯可不是闹着玩的,武大郎真敢借这么一笔钱?他要造反不成? 几个站前排的,脖子伸得比鹅还长了,看到那纸上密密麻麻一堆字,只是认不清。 夏提刑呷了口茶,让人将那“借据”拿过来,微微瞟了一眼,脸上神情明明是“谁知道真的假的”。咳了一声,展开来读。 “立借票人武大郎,系本县炊饼商户,今因父丧,无钱发送,借……” 外面的百姓都竖起耳朵。夏提刑却忽然顿了一顿,没下文了。 一本正经的文书下面,被人添了几行潦草的蔡体字,寻常老百姓读不懂。 “借据为真,武大有罪,烦请通融。谢仪若干,已抵贵府,万望笑纳。”右下角小小地画了个押。 夏提刑盯着那“借据”沉吟半晌,拍案大怒:“放肆!” 35|妥协 潘小园麻木地坐在竹凳子上,眼前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一个矮矮瘦瘦的小身影,堂屋厨房、水井庭院,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贞姐已经将手巾投了三四遍了,门板上的血迹还是没擦干净。 武大是让人用门板抬回来的。据说是被夏提刑当场打了三十大板,怒斥一番,赶出了公堂。那纸“借据”上也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武大的手印,让两个泼皮得意洋洋地拿了回去。随行的公人恶狠狠地宣布,一个月之内还不清那一百五十贯,到时候别怪牢里的枷板没有给他定做特小号的。 第二天,请了个大夫,赎了几剂膏药,这几天好容易攒下的、卖酱菜的收入,便又都从钱箱子里争先恐后地不辞而别。 贞姐有一颗务实的心。毕竟是差点让亲爹卖了的,眼下摊上再大的事儿,在她眼里也只不过算是小有波澜。这些日子过下来,她最不淡定的一回,是在房间角落发现了一窝蟑螂的时候。 潘小园觉得,要不是这孩子在自己眼前来来回回的帮忙,时刻把她拽回到现实里,她真想把手头的糟心事全都撂下,大吼一声:能穿回去么! 傻子都能看出来武大是吃人算计了。两个捣子说出第一句话,乖觉的郓哥就已经嗅到了妖气;等那两个醉汉开始指控武大欠钱的时候,几乎所有看热闹的都能看出,他们百分之二百是在无理取闹。可偏偏武大,生来缺了那根识人的筋。 倘若他还是原先那个懦弱的武大,或许会哭丧着脸忍气吞声,直到看不下去的邻居出手干预,直到巡逻的公人发现异常,或者等老婆回来,饱含血泪地向她诉苦。 再不济,武松临走时也叮嘱他,“不要和人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 可自从“娘子”潘金莲开始教他做生意,武大才头一次认识到,原来自己的人生也可以那么有价值,原来自己也能成为一个小小的让人瞩目的焦点--说不上在阳谷县有多高的地位,但起码,可以收获到别人羡慕的目光。 他觉得,该是自己挺起胸脯做人的时候了。娘子不就喜欢他自信的样子吗? 自己的兄弟是江湖好汉,自己怎么着也得……像个男人吧? 无赖捣子来挑衅,他头一次没有忍辱负重,而是试着强硬面对,坚持分辩、坚持见官--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好汉不吃眼前亏”才是行走江湖第一要义。反观武松,当他被张都监栽赃陷害的时候,他“情知不是话头”,立刻选择沉默,等待转机。 可武大呢?就算是被板子打得嗷嗷直叫,他还在口齿不清地喊冤枉,说老爷你一定搞错了,俺一介良民,搬来阳谷县不到一年,怎么会……怎么会有三年前的借据?俺老爹死了二十年了……这俩人俺不认识…… 每多喊一个字,夏提刑的眉毛便多竖起一分,最后终于让人拿布把他嘴堵上了。三十板子,算不上伤筋动骨,却也足够武大在家里趴上两三个月。 潘小园从闲人的转述里拼出了事件的来龙去脉,耳中听着武大一声高一声低的叫唤□□,开始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起初她只是认为,只要自己不爱上西门庆,绕过了那些香艳且阴毒的剧情,潘金莲的小命就能稳当。况且看清西门庆其人,确实已经偷不走她半点真心。 可现在呢?偷情通奸是没了,换成了毫不掩饰的强取豪夺,超出了所有她对那个书本中的西门庆的印象。她发现,自己还是没能完全代入古代小老百姓的三观,未能理解“民不与官斗”这几个字背后的精髓。 是不是不该跟大官人对着干?是不是不该把武大拉进这淌浑水里来?自己有没有“保护”他的义务? 就算没有,也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武大一次次为自己背锅。 西门庆的手段只会一次比一次狠。知道她不爱武大,也知道她对武大的友善态度,他分明是要把她打压得自己“回心转意”不可。这一次不过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真要把武大弄死,也不过是他一句话、一个人情的分量。 “六姨?” 贞姐一声轻唤。潘小园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呆到了深夜。贞姐已经将血污和碎缸碎碗收拾得干干净净,武大屁股上也给敷上新药了,面前放了杯水。 她又是难为情,又是过意不去,又不是把这孩子买断来当粗使丫头的!赶紧拉她坐下,“何必呢,这些我来做,你、你……” “你”了一会儿,说不出话来,鼻子不由自主地酸起来。平日里,这光景,一般是跟武大进货搬货,让贞姐帮着记账数钱,一起做第二天的生意企划。可今天呢,什么都没了! 门板上破的两个大窟窿,像两张狰狞的大嘴,朝着她狠狠笑。 贞姐安慰她:“你别伤心,等武大叔的伤好了,咱们继续做生意,把钱再赚回来。等武二叔回来,让他教训那群坏人!我……我可以一直帮你们,帮半年、一年……” 潘小园拉住她的小手,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孩子家倒是善解人意,说出来的话却一派天真。西门庆早就和县衙里所有人沆瀣一气,这群“坏人”,是武松能教训得了的? 她觉得不能指望武松。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的燃眉之急,还得靠她自力更生。 经验不够小说凑。她在脑子里拼命搜索自己写过看过的所有小说。强抢民女的桥段倒是司空见惯,最终也基本上会化险为夷。有没有女主自己机智脱身的戏码?没印象。 123言情小说定律第二百五十条:强取豪夺的不一定是恶霸,还有可能是男主。 难不成这个世界,真的是这样设计的? 潘小园花了几天工夫,跟贞姐一道,慢慢把房子收拾整洁。然后,选了个黄道吉日,挑了件最好的衣服,支起铜镜,仔仔细细把头发梳好,又从被砸得稀烂的家什里扒拉出最后十几文钱,擦干净了,揣进袖子里。 贞姐不解:“六姨,药我已经买回来啦,天快黑啦,你别出去。” 潘小园笑了笑,“你别管,我出去找人想想办法,你在家找点破布什么的,把门先给补上,省得咱今晚上枕着西北风睡。还有……” 嘱咐了几句,便义无反顾出了门,站在隔壁那个大大的“茶”字旗底下,轻轻一推。 茶坊门果然没锁。楼梯上叽里呱啦一阵脚步声,王婆几乎是小跑着就下来了,同样是穿戴整齐,一点也不像是要上床睡觉的。 王婆见了潘小园,眼睛一亮,一张老脸上顿时焕发出青春,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 “六娘子,哎呀呀,这么晚了,还来吃茶?” 明知故问。潘小园腹诽。 跟她把戏演足。方才的委屈劲儿还没全下去,稍微酝酿酝酿,眼里就又见泪花,“干娘,奴……唉,你说奴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给嫁了这么个没用的男人,三番五次的受人欺侮,没一天好日子过!方才陪着小心给他上药,那厮还嫌手重了,劈头盖脸的就把奴呵斥一番,简直翻脸不认人!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一面说,一面又呜呜咽咽的假哭起来。 王婆又惊又喜。自己身负西门大官人的嘱托,旁敲侧击牵线搭桥,却始终没能帮上什么正经忙,弄得自己都没脸再去大官人要钱了。而眼下,这位别扭精终于想通了? 心里头乐着,可免不得做出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神态,耷拉着眉毛,那嘴角忍笑都忍得抽搐了,肚子里花言巧语流水价说出来,无非是对六姐儿的不幸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和诚挚的慰问,顺带对武大的懦弱无能不识抬举深感震惊,表示强烈的谴责和愤慨。 事有轻重缓急,这当口也只能冤枉武大一回。潘小园等王婆说够了,才幽幽叹气:“只可惜,这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儿,摊上这么个男人,也只能怪奴命不好,换是换不得了,也只能来向干娘诉诉苦,也得亏这世上,还有干娘这般愿意听奴说话的好人!” 王婆如何听不出来她的话外之音,连忙把她拉坐下,也装不出同情难过了,一连串地说:“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娘子你千娇百媚大好青春,怎么能就一棵树上吊死呢?”放低声音,又说:“娘子要是真有心离开那个矮子,不是老身夸口,这保媒拉纤的生意,老身还只能说是十拿九稳,但拆人姻缘,那可要容易多了,十对儿里能成十一对儿……” 潘小园满眼期待,“愿求干娘指点。” 一面说,一面把家里扫出来的那一点钱,自然而然地塞进王婆左袖子里。 王婆一张老脸笑成了向日葵,把钱往里面推推,右手亲亲热热地搭在潘小园肩膀上,“娘子坐,老身给你煎一壶茶……” 虽说眼下茶坊打烊,但王婆万万不介意再开一次火。眼看着小娘子舒舒服服地占了个座头,赶紧踅到下面厨房,弄出些声响,显得自己在忙;然后慌慌张张后门出去,叫了个闲人,转眼间就从街角找到了蹲守的来旺儿,稍微做个手势,来旺儿立刻会意,撒丫子便往西门庆府上跑。 而潘小园坐在楼上,闭着眼,将新出炉的剧本温习再温习,静心等待。最后一搏,如果这次真把自己赔进去,那就说明自己或许是什么星宿下凡,被送来这个坑爹世界锻炼一阵子的。等武松回来,要杀要剐,随他了! 忽然想到他这会子应当不知在何处游山玩水,多半还是花着知县发的公款,心里就滋滋滋的冒火。 等他回来,把这堆烂摊子甩他一脸,老娘特么的不玩了! * 武松确实挺想游山玩水,手里的公款也足够。知县赏识他,指派任务的时候特地暗示,这次去东京城劳碌辛苦,不必急着回来,可以犒劳犒劳自己,在城里适当玩耍两日,也见识见识大城市的风貌,多认识些人。 比如知县大人说:“听闻有个林冲,有个诨名豹子头,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和你是一般的英雄好汉,据说武艺十分高超,名震开封府内外。这次你去东京,可以就近结交讨教一番,对你也是大有好处的。” 阳谷县是小地方,知县大人也是想通过自己手下这位打虎英雄的名气,结交进入东京的权贵圈子,给自己的职业生涯多铺条路。这等无伤大雅的小私心,武松自是心知肚明。 于是办完事,便写了拜帖,带了个小军汉,从驿馆里出来,找人打听林教头的住所。林冲果然远近闻名,随便一问就问到了,一栋大宅子,就在殿帅府前一条大街上。然而不知怎的,指路的人似乎有些阴阳怪气,说:“听口音,客人不是本地人?和林教头有什么交情?” 武松随口敷衍几句,谢了人家,径直朝林冲宅子而行。到了地方,却看到门前围了一群泼皮样人,几双拳头正在砸门,嬉皮笑脸的说着不干不净的话。 “好娘子,开门啊!” “娘子别害臊,你家官人都不要你了,也该考虑考虑第二春嘛!” “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人儿都憔悴了,我们衙内心疼啊!” “娘子再不开门,我们可进去了哟!” 院子里一个稚嫩的女声隔着门,带着哭音喊:“你们都给我滚!快走!我家娘子不要见你们!” 一群流氓对她的乞求声听而不闻,继续肩膀挨肩膀的撞门,一边嘻嘻哈哈的笑,手里招招摇摇的拿着弹弓,吹筒,粘竿,怎么起哄怎么来。 门后面大约是个丫环,武松思忖。但看不出这群泼皮的来历。就凭这些人的身份来头,居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到林冲府上捋豹子须? 刚要上前制止问个明白,突然听到那小丫环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娘子!娘子你怎么了!老爷、老爷快来,不好了!快、快来人哪!娘子……上吊了!这下你们可遂意了!这下你们一个个都遂意了!” 那群泼皮还在砸门,一听都傻了:“什么?”“小娘皮骗人呢吧。” 砰的一声,大门打开,那个小丫环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扑通一声对着满街的人跪下了,一面嚎啕大哭:“来人哪,我家娘子不行了……快、快叫大夫……” 砸门的泼皮一听出了人命,轰的一声四散而走。街上的行人、看热闹的,也都乱成一团,有惊叫的,有赶紧溜走的。武松上前两步,抓住一个麻子脸,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麻子脸没想到闯出了大祸,全身都软了,也挣扎不动,见面前的汉子公人打扮,更是尿意顿生,哆哆嗦嗦地说:“不干我事,好汉明鉴,都是……都是高衙内指使的……说林冲那厮已经获罪刺配,临走……临走一纸休书,跟他娘子一刀两断,这才让我们……让我们前来……日日拜访娘子,求、求那个亲……” 武松大致听明白了,一把将那麻子脸甩掉,见一个郎中打扮的人正低头匆匆走过,显然是不想惹事,武松上前两步,把那人肩膀一扳,“去救命!”将那郎中直接倒拖进林冲宅子门口。那小丫环见了救星一般,哭着将那郎中往里面拉。 但一切都是无力回天。林冲娘子不堪长期的骚扰逼迫,据说一早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此时大约已经抵达奈何桥了。 武松立在不显眼的墙角,静静看着女仵作跑进跑出,哭哭啼啼的小丫环出去买灯烛纸马,五六个姑子刚给请来伴灵,低着头鱼贯而入。 他头一次来到东京城,还没来得及被富贵迷花眼,就发现了一个令人齿冷的事实:这世间,太多的飞来横祸,太多的仗势欺人,太多人命如草芥,就连天子脚下也不例外。 死去的林家娘子显然是个颇有人缘的。街坊邻里明面上不敢管事,私下里却都在窃窃私语地为她叫屈。 “多贤惠的一个人儿啊,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唉,都怪她长了那么一张脸,上天也妒啊……” “嗳,你晓得什么,这怨不得她!全是命!漂亮不要紧,被人家惦记也不要紧,关键是她家男人不在,癞□□都能欺到她头顶上去!” 又一个接话:“就半年前,林教头在时,谁敢惹他半根毛!林教头他倒想得好,以为一纸休书就能把他娘子撇清了,他走的那日我就说过,家里没了主心骨,早晚要出事!你看看,好好儿的两口子,给高衙内逼得家破人亡!” “嘘,嘘,小点声,咱别惹事……” 武松觉得衣襟一紧,随行的军汉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 “都头,咱们……走吧?这儿也没热闹可看啦,咱别惹事。” 武松点点头,林冲街坊们那些带着东京口音的话还在他脑子里回放,甩也甩不掉。说也奇怪,句句似乎都在影射他自己那个一直不太敢回去的家。 漂亮的女人,早晚会被人惦记。 家里没个主心骨,早晚会出事。 武松发现,自己活了这二十几年,江湖规矩倒是懂不少,却唯独缺点儿家长里短的智慧。 他忽然觉得有些眼皮跳,朝林冲宅子望了最后一眼,正看到那小丫环抹着眼泪走出来。 武松把她叫住,包袱里取出些钱塞在她手里,低声道:“我和林教头虽不相识,但久闻其名,今日算是出个份子吧,你们节哀。” 小丫环流着泪拜谢了。 武松转身命令:“走。收拾东西,今天就回阳谷县。” 那军汉一愣,“咱不在东京城逛了?” “不逛了。” 那军汉可怜巴巴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一行一行地指下去:“那,那,说好的大相国寺、祆庙、琉璃塔、鹩儿市、骰子李家、东西教坊、樊楼、贾家瓠羹、曹婆婆肉饼……” “都不去了。回家!” 36|牡丹花 王婆做足了工夫,这才回到厨房,慢吞吞地开始煎茶。等到水沸到第三遍,就听到门外得得得响起马蹄声,少不得故作惊讶,跑去开门。 “哎哟哟,大官人,稀客稀客,来得正好!” 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地打些暗号。西门庆这边早就等着潘小园扛不住现实,前来“毛遂自荐”的一天。一看就明白了:这十几天总算没白等。 王婆还没开口说一个字,一包钱就塞进了她右袖子里——比方才潘小园塞的那包要重好几倍。王婆有点左右站不平衡,歪着身子,朝楼上使眼色,意思是正主儿等着呢。 这些动静,潘小园扒在楼梯口都看得清清楚楚。见西门庆大摇大摆走上来,赶紧一提裙摆,踮着脚尖回到自己座头,端起茶来呷了一口。 于是西门庆上得楼来,第一眼就看到的是一幅闲闲的美人饮茶图。 俗话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在这月黑风高之夜,这个磨人的小妖精显得格外有魅力。 西门庆深情呼唤:“六娘子!我……” 话没说完,最后一节台阶上得太急了,突然被自己的长衫绊倒,“啪”的一个嘴啃泥,直接扑到了潘金莲的一双金莲底下。 潘小园后来认为,自己没有就势往那脑袋上踹一脚,是穿越以来最大的失策。 西门庆到底是练过的,一个失足不要紧,下一刻就从地上弹了起来,立成一个玉树临风的姿势,优哉游哉地掸掸衣襟,打开扇子扇掉鬓角的冷汗,仿佛刚才只是露了一手蛤`蟆功。 王婆及时赶到解围:“哎哟哟哟,老身真是该死,这楼梯二十年没修了,昨儿个又赶上一群泼皮在这里打架,盆盆罐罐的往下摔,这木板都磕成锯齿儿了,也没工夫请人来换,总觉着还能用……” 西门庆丢过去一个“不妨事”的眼神。王婆立刻知趣地住口,转而道:“老身去楼下拿些茶果子来……” 楼上只剩下潘小园和大官人两个。剧情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的原点。 潘小园脑子里过了一遍剧本,整理出一个没什么内涵的微笑,万福:“大官人好。” 西门庆眉花眼笑,连忙上前扶她:“六娘子何必跟小人客气呢,你看……” 本来想顺势把小娘子拉进怀里,好好慰藉一下这几天的相思之情,手刚碰到胳膊上的衣料,却听到她大声“嘶”了一声,一脸痛苦的表情。 赶紧缩手:“娘子你怎么了?” 潘小园掩饰性地咳了两声,答道:“没什么……当家人挨板子受委屈,情绪不太好,手重打了奴两下,让大官人看笑话了。” 西门庆一阵失望,又马上想起来应该心疼,赶紧甜言蜜语说了一箩筐,心里有点后悔:武大郎这摊软泥酱,居然也有打老婆的一天!也难怪,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是不是当初把他欺负得太狠了? 这么想着,对眼前的六娘子有了些许歉意,也不好意思再动手动脚了。 两人来回来去地客气了几句,这时候王婆端了茶点果子上来,打横坐下,估摸着气氛差不多了,笑嘻嘻地开口。 “有缘千里来相会,娘子和大官人这对冤家,你们可终于要修成正果了,到时候可别忘了老身的好!” 这婆子三句话不离本行,西门庆显然懂她的意思,露出生意场上常见的真诚微笑,说:“那是自然,小人必将重谢干娘。” 王婆笑得眼没缝儿。眼看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也不必拿腔拿调,直接开门见山地向潘小园表明了大官人的意图:首先,“娘子进门之后,虽然只是个老六,但他家大娘子极是容得人,这日子过得只会比眼下舒坦,再说了,妻不如妾,到时大官人宠你还来不及呢。” 潘小园娇羞一低头,干了这碗浓茶汤,感觉好像喝了一口恒河水,“奴都省得。” 其次,“嫁妆什么的不用娘子准备,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直接过门就行。那边已经给娘子整出一个小院子——花园内楼下三间,一个独独小角门儿进去,院内摆满了花草盆景。白日间人迹罕到,极是一个幽僻去处,娘子定会喜欢。” 这个方案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推敲,免得无财无势的六娘子一进门就陷入宅斗的漩涡。潘小园夸张地“哦”了一声,“难为大官人费心了。” 西门庆看到她一副乖顺的模样,心里头别提多得意。果然是人往高处走,见识过他的权势和手段,再泼辣的小娘子也得没脾气。 朝王婆一使眼色。王婆便捧出来个早就准备好的小方盒,里面是锦帕二方、宝钗一对、金戒指六个——算是聘礼。潘小园行礼谢了。 王婆再接再厉,笑道:“既蒙娘子见允,今月二十四日准娶,娘子就等消息吧——不过呢,都知道娘子是有前夫的,这进门的排场也不好搞太大了,到时候一顶轿子,四个灯笼,两三个小厮,就是顶顶足够的——娘子可莫要嫌寒酸,谁叫是‘回头人’呢?” 潘小园这下不干了,委委屈屈地说:“这可就是他大官人不体谅奴家了。当初嫁武大,什么都没有,糊里糊涂的就算过门了,奴心里一直过不去这个坎。这次难道不能风光一回,让奴也当一次真正的新嫁娘?要是连这个要求也不能满足,那,哼,我看大官人也不是什么真心实意,不如拉倒!” 王婆一怔,连忙安抚她,“娘子莫急莫急,这个嘛……”转头看着西门庆,露出征询的神色。 西门庆见她终于提了个条件,虽然始料不及,却也颇觉有趣,这么个稳重干练的小娘子,也有一颗少女心? 还是做出为难的神色,逗逗她:“这个嘛……” 潘小园嘟起嘴,再次重申:“奴就只有这一个要求,排场务必要做出来,纳采之礼最好是活的大雁,还有……花轿新房的装饰,务必要摆满新鲜的牡丹花——奴小时读书,看见人家说‘唯有牡丹真国色’,心里一直羡慕得很呢。”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连她自己都觉得肉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王婆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六娘子年纪也不小,二十出头了,怎么心里头还跟十三四岁小姑娘似的,这么多不切实际的憧憬?活雁、鲜花,那可都是王公贵族出嫁时的待遇吧,寻常小老百姓,谁耐烦准备这些?就算西门大官人不怕烧钱,这三九寒冬的,大雁都还暖暖和和的窝在南方没飞回来,那牡丹花儿也只还是个籽儿,在土里冻着呢吧? 眼看西门庆也有些无语,赶紧打圆场:“娘子说笑……” 潘小园却下巴一抬,抛出个娇俏蛮横的媚眼,“奴就只有这一点点要求,大官人要是看得起奴家,自然都能准备出来。要不然,跟着武大也是窝囊,嫁大官人也是窝囊,奴何苦费这个劲呢!” 看着王婆那副左右为难的样子,潘小园心里暗暗好笑。西门大官人再神通广大,总不会连老天爷也指使得动。这几样季节性的物件,要等备齐,起码得一个月过去。等拖到那时候,武松多半也回来了,这事还愁他摆不平? 武松离开之前,跟武大明确说过,“多是两个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那是知县派遣的私事。 而知县虽然和西门庆有交情,却也不至于连这种鸡毛蒜皮的细节都跟他通气。所以西门庆多半认为,武松是被长期外派的——所以行事起来,才会肆无忌惮。上次在报恩寺,西门庆那一句“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更是印证了她心里的猜测。 赌上这一点信息不对等,看他大官人买不买她这个账。 当然,要是千方百计拖延之下,连武松都摆不平……那也只能认命,穿越有风险,就当给后继的姐妹留个教训吧。 西门庆见她态度坚决,非要搞什么梦幻婚礼,王婆也劝不动,先是好笑,然后是无奈,忍不住尴尬一笑:“六娘子啊,你真是……” 潘小园笑吟吟地看着他。没错,我无情我冷酷我无理取闹,你大官人要是不吃这一套,《x瓶梅》原著里的六姐儿也整不出那么多幺蛾子。 西门庆从小到大,还真没见过这么作的女人。平日里他为人精明,但英雄难过美人关,有时候,面对着花容月貌、温言软语,他还是有点懒得动脑子。 为难归为难,心里头已经忍不住的暗喜,开始畅想以后的闺房之乐了。 这个条款便算是商定了。眼下只剩最后一条细节需要商讨。 王婆照例充当那个没脸没皮的传话人:“六姐儿你看,这过门的事宜都差不多了,武大那矮子那边,要不要大官人再派人……” 潘小园听了王婆转述的计划,身上一个冷战接着一个。西门庆果然是阳谷县头一号坑蒙拐骗种子选手,早就预备好了叫上闲人泼皮,去对武大威逼利诱,逼他写休书——今天那顿板子就是个警告信号。倘若武大还不识相,便叫人打到他点头为止。最后,象征性地给他一点补偿,配合着制造舆论“武大郎贪心不足,欠下巨额负债,并且人品龌龊,一言不合就休妻”,为潘金莲的再嫁完美铺路。 潘小园听完整个计划,连假笑都装不出来了,呵呵两声,小心翼翼地发表意见:“这个,此计确实甚妙。但不如,让奴家先去劝劝大郎,要是他自己愿意,就不用麻烦这么多啦。” 说完,赶紧起身告辞,说天晚了要回家,今日多谢王干娘款待——茶果子也吃得差不多了,西门庆看她的眼神,和看到一堆钱一样亲切,让她浑身有点不自在。 王婆却自然而然地倚在二楼门口,笑得脸上褶子上下运动:“娘子,就这么走了?不再留一阵儿?” 潘小园脚步一停,大约从她脸上看出些端倪了。 王婆更是笑得人畜无害:“今日娘子和大官人成了好事,怎么着也得喝上两杯,庆贺庆贺,是不是?不如老身做东,请你们一杯薄酒如何?哎呀,家里没酒了,老身出去买,娘子先陪大官人少坐片刻,啊?” 说完,也不管潘小园答应不答应,朝西门庆一点头,立刻扭着腰,迈着小碎步跑出去了,把门从外面一关。 潘小园一怔,料到这老婆子大约会出这一招儿,可没料到她身手竟然如此迅捷,自己连挡都没工夫挡一下,莫不是之前演练过? 头顶上一暗,西门庆站了起来,把灯光挡住了。他的呼吸声咫尺可闻,嗓音低得颇有蛊惑人心的力道:“六娘子,来都来了,怎的不……多耽会儿再走?” 潘小园转过身,鼻尖对鼻尖,别过脸去,又让他霸道地扳了回来。 她心中剧跳,“可耽不得了,家里刚烧了壶水,火还开着呢,怕出事,呵呵呵。” 西门庆哪能看不出她是在装疯卖傻,耐心听她说完,一只手慢条斯理地往她腰带上探。 “六娘子真是狠心人儿。你知道小人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放心,不会耽搁太久的……” 这下子玩得有点大。叫王干娘铁定没用,人家说不定还会给门上加一道锁;叫唤呢,让街上那些八卦大王们听到,一个个全都得出门来打卡上车。 西门庆见她又是踟蹰,又是有点抗拒,似乎是明白了。小娘子一直跟那个猥琐武大拴着过日子,怕是连这事儿正常该怎样都没概念吧,难怪没一点熟练的样儿。这么说来,似乎更应该等迎她过门之后,在金屋锦帐里好好的表现表现?眼下王婆这间小破卧室,被子上补丁乱扣,床单上漏洞集结,枕头上还有可疑的黄色水渍,应该是茶汤,不过谁知道呢…… 这念头只是稍微闪了一闪,就让他抛到九霄云外了。这当口放手,他还姓西门吗?到口的肉,吃了再说,管他清炖还是红烧呢。 这么想着,嘻嘻一笑,正要说两句俏皮话儿,门外却有人喊上了,喊得还挺有礼貌。 “王婆婆,王婆婆,六姨在你这儿吗?” 屋里的西门庆、潘小园,还有外面的王婆同时一愣。 王婆听出来是谁,八百个没好气,急忙喊:“这儿没你的事,没看我收摊打烊了吗?快回去睡觉去!” 以王婆的战斗力,打发应伯爵一干小混混都不在话下,何况一个小丫头?见她还不知好歹地叫门,只得匆匆下楼,一面捋袖子,骂道:“黄毛丫头给我死远点,这儿不是你来的地……” 外面贞姐的声音却突然换了个腔调,急促地喊起来:“六姨六姨,快回去!咱家的水壶烧干啦,那火、火都烧到灶上了,妈呀呀,快回去救火!王婆婆,那火快烧到你家后院啦!” 紫石街八卦频出,当街叫杀人估计都没几个感兴趣的。唯一能把大伙迅速调动起来的,就是喊着火。 王婆蓦然听到“火快烧到你家后院”几个字,老脸一白,内心飞快地交战了一下,果断抄起脸盆朝水井跑,一边大喊:“来人哪,走水啦!……” 37|县衙 潘小园理了理衣襟裙摆,慢条斯理地从王婆的房里走出来。西门庆再风流再大胆,也不敢冒险在烈火中双修涅槃,早就飞快地夺门而出,嘴上说着娘子快跟我跑,看娘子没有动身的意思,只好一马当先,一人先跑到了街上,观察了一阵子,见火势不像烧起来的样儿,又试探着往茶坊里踅。 这时候邻居们纷纷端着木盆木桶出来,西门庆不好让人认出来,平白生出流言,便觑个空儿,悄悄牵马走了。 潘小园从后门绕回家,一把搂住贞姐,狠狠亲了一口脸,心中充满荒诞感,嘻嘻嘻嘻笑得停不住。 灶上的水壶早就烧滚了,她吩咐贞姐别管。走之前已经吩咐小姑娘,将灶旁的柴草木器之类都移得远远的,另外将家里能盛水的盆桶壶锅都盛满水,时刻准备着。 没想到小姑娘超额完成任务,那一声“火快烧到你家后院啦”简直是一锤定音。等邻居们飞速赶来,抄起旁边的水盆水桶一通龙王吐水,整个灶台上便只剩下一个烧穿了底儿的大黑壶。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纷纷埋怨着回去了。贞姐他爹还训了他闺女一句:“毛手毛脚的,干活都不勤快,小心人家再给你卖了!” 不过贞姐无所谓,反倒是她孩子心性,以前一直被压抑着,今日平生头一次大胆恶作剧,有趣胜过后怕,跟潘小园相对一笑,互相挤挤眼睛,缩缩脖子。 里间的武大本来昏睡着,这会子被外面动静吵醒,口齿不清地问:“娘子……发生什么事了?” 潘小园让贞姐把前后大门都关好,来到武大床前,蹲下,跟他脸对脸,正色道:“大哥,有件挺要紧的事儿,等你好了,我细说给你。” 该是告诉武大真相的时候了,总不能让他从头到尾蒙在鼓里。自己这个假允诺、真拖延的计划,也必须得到他的支持。不然,倘若武大认定她给自己戴绿帽子,等武松回来朝他告上一状,潘小园觉得自己可以和西门庆赌一赌谁先死。 但武大眼下屁股开花,也没有心力接收这么多信息,于是潘小园耐心的等他好起来,伺候他养伤的时候也带着八分真心:毕竟他挨板子是为了她,毕竟他现在卧床不起,也不会对她死缠烂打求嘿嘿嘿,毕竟他马上就要失去这个娘子了,多补偿补偿他也不为过。 这期间西门庆派人来过几次,明里是收购武大郎家里被打烂的破烂家什,实际上就是给潘小园送生活费。潘小园不客气地收了,反正眼下家里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武大还要养伤吃药,西门庆的钱,就当是他的赔偿金吧。 不过她留了个心眼儿,每次他送来的款项,除了必须的生活开支,其余的一概不乱花;数额、用途、时间,也都一丝不苟地记在纸条上,小心收入嫁妆箱子最底下——说起来,这还是学习了原著何九叔的套路,事先封存证据,免得万一自己被误解,闹个有理说不清。 等武大可以一瘸一拐走路了,□□已经回暖,院子里新生出嫩绿的草。潘小园让贞姐放假回家,趁机跟武大摊牌。武大猝不及防被真相糊了一脸,感觉一下子回到了三九严冬。 “娘子,你、你说什么?那西门大官人,明明是、明明是咱们的大客户……” “大客户没错,但抢你生意的是他,陷害你的是他,打我主意的也是他。那天打你板子的官老爷根本不糊涂,他根本是和西门庆串通一气。你可知他们为什么绕过了县衙,直接去了提刑院?还不是因为知县老爷和你兄弟交好,而夏提刑是西门庆的同僚?这叫做杀鸡儆猴,咱们不服软,以后他还会有更狠的手段。” 武大张着嘴,讷讷的:“杀鸡……什么猴?” “吓唬猴。” “我……我是那个鸡?你是那个猴?” 总算明白了。潘小园对他有不少愧疚,耐心把事情解释得直白明了:“当然他这次没真杀你,但要是我不答应他,他迟早会再找你麻烦,而且比这次更狠。所以我方才说的计划对我俩都好,你先写一封休书,骗得他放心,我这边尽力拖延,等……” 武大一听写休书,条件反射般就不干,大脑袋摇得快掉了,牵动屁股上伤势,龇牙咧嘴的,还不忘大声反驳:“娘子你说岔了,我不写休书,我要跟你一辈子……” “别傻!咱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俩蚂蚱,哪能去跟大象讨价还价?你放心,我不会去嫁西门庆,只是先把他哄安生了,骗他的。他以为我会乖乖跟他,就不会再为难你啦。” 武大茫然摇摇头。他一下子被灌输了这么多超出三观的东西,感觉有些懵。从成亲开始,娘子就对他冷言冷语冷后背,三天两头的要休书,他不给;后来娘子脾气变好了,休书的事也少提,可仍然能感觉到她和自己一点也不亲——他虽然傻,可又不是木头人!现在倒好,她又换了个理由讨休书,谁知道是不是耍他呢? “娘子,你、你保证,那休书不算数,等我兄弟把这事解决了,你……还会来跟我过日子,是不是?你会给我生儿子,是不是?” 潘小园微笑着一路点头,等听到武大最后两句问话,她的笑僵住了。 她倒是想继续点头敷衍,但武大不是西门庆。在这当口,实在是没法昧着良心跟这个男人海誓山盟。 硬着头皮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哪怕你先写个格式不对的,我先拿去充数,然后……” 武大却一下子看出了她脸上那一瞬间的踟蹰,一颗心像跌到了冰窖里。 成亲那天,宾客不多,但嘻嘻哈哈的戏谑却不少,主题只有一个:“大郎,你娶了这么个美貌媳妇,以后可得看紧了,不然……哈哈哈哈!” 也有好心人提醒他,给他上课:“大郎,如今你是有家的人了,得拿出些一家之主的架子来,这女人啊,不管是不服帖的,你要是还这副德行,那可就别怪她……嘿嘿,被什么风流才子刮走啦!” 当时的武大自然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这话听在耳朵里,只给他一种迫切的认命感。 可现在的武大不同了,尝过了挺直腰杆做人的滋味,又怎么会回去做那只缩头乌龟? 他猛一抬头,小豆眼里带着些质问,倔强地说:“好,这些事你瞒了我多久?那西门庆要做什么坏事,怎么你知道得那么清楚?你才是把我当猴耍!” 这傻子不记事!潘小园又气又笑,反驳道:“当初是谁跟你说,离西门庆远点,别跟他做生意?谁又把这话当耳旁风?我要是有意瞒你,还会今天跟你掏心掏肺的说这么多?西门庆本来想把你揍得半死不活,直接按手印,还是我没让!” 武大语塞,想不出反驳的话,却依然觉得不对。他什么坏事都没做,凭什么事情会闹到这一步!凭什么西门庆单单欺负到他头上! 心里一急,娘子平日温柔耐心的样子全忘了,满脑子就剩下她成亲伊始的那张冷嘲热讽脸,武大绝望了,全身上下都窜出了和他体型不般配的火。 说话也结巴了:“你……你你、好……早就叫你别瞎出门,别惹事,你不听,非要赚什么大钱……这下攀上高、高枝儿了,就想把我一脚踹了!我我……你们都欺负我……” 一张胀红的丑脸,额头脖颈上暴出青筋,短粗的手捏成拳头,过去三十年受到的所有压迫都涌到了脸上。潘小园忍不住后退了退,深呼吸,今天的目的是跟他摊牌谈判,不是吵架闹翻。 “好好,怪我,你怎么想都成。现在西门庆把咱俩的命捏在手里,你倒是给出个主意,不签休书,还能怎么着?大郎若能给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我给你跪下道歉都成!” 武大哪想得出来,更觉得是娘子有意气他,砰的把门边的棒槌一摔,气呼呼的往外走,一边说:“好,好,我和你们争不得!我的兄弟武二,你须得知他性格;等他回来,饶不过你们!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断了这个念头,他归来时,我都不提!你若非要什么休书,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 这时候想起他兄弟了!潘小园连忙追出去,叫道:“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兄弟要是回来,正好去请他教训那个西门庆……喂,喂,你去哪儿?” “回去睡觉!不跟你说了!” 武大踩着新生的嫩草,脚步重重地把她甩在后面,头一次自觉自愿地回到了自己那个小卧室,砰的一声关上门,在里面喘粗气。潘小园追了上去,按捺住拍门的冲动,心想由他吧,静下心来过一夜,兴许就想通了呢。 这一夜过得颇不舒坦。她觉得自己还是急躁了,武大已经开始觉醒,不能再用哄小孩的语气让他做这做那。她睡不着,干脆扯出以前的炊饼账本,翻到一张干净页,在纸上划拉出重点要点,决定明天跟他好好讲道理。脑子里筹划着措辞和语气,终于在下半夜睡着了。 等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迷迷糊糊的穿衣下床,就觉出房子里不同寻常的寂静。叫了两声“大哥”,没人答应。 潘小园一个激灵,全醒了。一边系衣服,一边楼上楼下跑了一遭。房间里除了她,连个鬼都没有! 赶紧上帘子,推开门,阳光呼的一下洒进来。她眯眼看了看那熟悉的紫石街,茶坊、银铺、馉饳铺,纸马铺、冷酒店,地上铺着青石板,路上行着百家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唯独缺一个武大。 银铺姚二嫂见她开门,奇怪地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是欲言又止。旁边吱呀一声,茶坊门开了,王婆端着个茶壶,急赤白脸地上前,半是责备,半是慌张:“六娘子,你家大郎清早就上衙门去了,气哼哼的什么也不说,我们邻居都拦不住!” 潘小园头皮一紧,脱口问:“他、他去衙门?” “是啊!”王婆冷冷回答,“还说什么提刑院靠不住,他就要去找知县大人!”末了,又向她投去一个怀疑的眼神,意思是西门大官人的事儿,娘子不会在玩什么猫腻吧? 潘小园什么都顾不得说了,撒腿就往县衙跑。老远就看见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占了几乎半个县前广场。武大惯常卖炊饼的那个角落都被挤得无从下脚,五六个衙役在维持秩序,几条流浪狗冲着人群汪汪的叫。 潘小园再想往里面走,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的衙役拦住了:“升堂呢,闲人免进!” “我、奴家是、是武大郎浑家……” “那也不让!边上呆着!喂,别跟那些老爷们挤一起!” 潘小园急得直跺脚。隔老远,就听到武大那无辜得让人抓狂的声音:“青天大老爷要为俺做主啊!” 那知县知道他是武松的哥哥,倒也还客气,叫武大站起来回话,见他没状子,还指派了个师爷执笔记录,才说:“嗯,紫石街武大郎,你不好好儿的在县前卖炊饼,尽惹是生非做什么?” 前一阵子武大遭小流氓勒索,反被夏提刑打板子的事,知县也有所耳闻,自然也觉得蹊跷。然而做官之人第一要紧的就是圆滑处事,哪能公开驳同僚的面子,这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再说了,小老百姓安安分分过日子,哪那么多鸡毛蒜皮。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约莫是武大不老实,惹上哪个不好惹的,这才惹出祸来——怪谁呢?也算是给他个教训吧。 这么一琢磨,看武大又兴师动众的来告状,知县心里就有点不自在——怎么就不能像他兄弟似的,稍微懂事一点呢? 咳了一声,还是做出一副慈祥的面貌,吩咐:“有什么事就快说吧,本官还有不少公事呢,没时间在你这儿耽搁太久。” 武大又扑通一声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直愣愣的说:“小人、小人告本县商户西门、西门庆,那个,强抢民女,抢俺娘子,逼俺写休书,不让俺做生意……” 这番话说得居然逻辑通顺有模有样,竟是把潘小园前一天给他做的那些分析和盘托出。什么狮子楼不正当竞争,卖一文钱一个的炊饼;什么夏提刑包庇罪犯,强迫他按手印,一股脑的都倒了出来。 寻常老百姓告状升堂,内容无非是打架斗殴、侵占地皮、兄弟分家、好女二嫁,外面的好事者听了,也只算个能增加谈资的新闻;而武大说的这两件事,特别是狮子楼一文钱炊饼的闹剧,则是几乎阳谷县所有百姓都亲身经历过的一大奇事。这会子从武大口里听得了真相,所有人都“哦”的一声长叹,世界观集体刷新。后面那些听不清的,则急得挠心挠肺,直拍前面的后背,催促传话。 知县越听越皱眉,听武大所言,还是个大案子? 夏提刑“徇私枉法”的那件事姑且压住不表,让武大细细把狮子楼一事又说一遍。武大对此苦大仇深,虽然结结巴巴,用辞粗俗,但居然也描述了个活灵活现。 知县也听得津津有味,这是贸易战哪!只听说东京城里那些富商巨贾有此手笔,在他小小阳谷县可是头一遭见。招招手,吩咐:“把狮子楼东家叫来。” 武大见知县的关注点越来越偏,急得脸上胀红,趴在地上又叫:“可是老爷,狮子楼背后是西门庆指使,目的就是让小人走投无路,把老婆让给他!老爷要惩治,请、请先惩治西门庆……” 武松临走时说了百十来遍的“不要和人争执”,早就让武大抛在了脑后。他想着,他有理,青天大老爷自然就应该向着他! 外面看热闹的越聚越多,王婆早就慌忙关了茶馆,挤在人丛当中听话。而西门庆家的玳安、来保,也闻讯赶到,往衙役手里塞一把钱,就轻轻松松地挤到了最前头。 知县听完武大所说,连连皱眉:“武大,你说那西门庆抢占民女,那你的娘子,可还在你家好好住着呢,连跟头发都被抢走哇。”言外之意,可不是你臆想的吧? 武大急了:“他们当然不敢当着青天大老爷的面抢人!”一着急,居然无师自通地拍了句马屁,“可他们早就算计好了,逼俺写休书,等俺按了手印,就接俺娘子过去,给他家做小!大老爷你看,这不是欺负人……俺兄弟是阳谷县都头,打虎英雄,俺还能说假话吗?” 外面围观的早炸锅了。知县多年做官,毕竟还有些经验,听出了他话里的不少疑点。 一个乖觉的衙役见知县面露沉思之色,不失时机地上去提供线索:“小人前阵子去紫石街银铺给老婆打首饰,就听那银铺老板娘闲话说,那武大老婆是个风流漂亮的小娘子,招蜂引蝶的好不做作,她老公让她收敛点儿,她也不听,做街坊的都看不下去。武大不放心,疑神疑鬼,也不奇怪,嘻嘻嘻。” 知县点点头,一拍惊堂木,提高声音又道:“那个武大,本官再问你,逼你写休书的是谁?是不是西门庆家的人?本官给他传来,跟你对质。” 武大一愣,声音明显小了:“逼我写休书……那、那是俺娘子告诉俺的……她说,俺必须写……不然……” 这话一出,县衙里里外外笑成了一团,连知县也忍不住捻须微笑。这武大,明明是自己猥琐穷挫,以致漂亮娘子闹离婚,他倒想象力丰富,编出什么强抢民女,真以为自己媳妇是王宝钏呢? 武大连连磕头,分辨道:“不是,不是!俺娘子心是向着俺的!只是现在俺无依无靠,任人欺侮,连娘子也护不住!等俺兄弟差事回来,有他撑腰,就什么都不怕了!可俺咽不下这口气!大人看在俺兄弟的份上……” 知县有点听糊涂了,急忙拍拍桌子:“等等,且慢,先别提武都头,什么叫你娘子心向着你?你是她肚里蛔虫不成?” 武大抬起头,胸有成竹,一字一顿地说:“俺娘子亲口跟俺说的,她恨不得把那西门庆千刀万剐!写休书只是为了敷衍他,拖时间!大人若不信,把俺娘子传来问问便可……” 看热闹的百姓这下子撞了个大戏,喧喧嚷嚷的议论纷纷。王婆挤在一堆三姑六婆中间,脸色一变。 玳安和来保对望一眼,一努嘴,肩膀顶出一条路,挤出了人潮。 38|砒`霜 西门庆听完玳安的汇报,竟觉得有些好笑。早该知道六娘子在跟他耍心眼儿,这会子居然惊讶不起来。要不是武大这个脑袋有包的货色一股脑说了实话,他说不定还真让那小娘们蒙混过去了。 这人哪,最怕贪心不足。给她脸她不要,给她机会她不抓,那就别怪他不给她面子。 这边门房来报,持了知县的名帖,说有个案子牵涉复杂,请大官人移步到县衙一趟,分说清楚——不会花太多时间的。 西门庆鼻孔出气,回道:“知道了。回报知县,我方才在后宅踢毬取乐,出了一身臭汗,待我沐浴后便赶到。请他先处理别的公事,把那原告留一阵子,喝喝茶,吃顿饭都行——玳安,给人家拿五贯半茶钱,多说说好话。” 那门房出去,回复了知县派来的小吏,连话带钱一并呈上。那小吏眉开眼笑,把五贯钱缠在腰间,剩下半贯揣怀里——大家心照不宣,这半贯钱是归他自己的油水。不然,西门大官人为什么不给个整数,非要加个零头呢? 那小吏笑眯眯的回去,附在知县耳边,好好的给西门庆美言了几句。那五贯多钱自然不是公然贿赂知县的——就算是,这数目也太嫌寒酸。于是那小吏转过身,对着一众衙役宣布:“西门大官人说他有点急事,需要晚来一阵子。知县大人还要处理公事,这就先回后堂,麻烦大家在这儿守着些。这些钱么,给大家拿去喝茶,算是大官人给大伙赔礼啦。” 见知县已经起身走了,衙役们眉开眼笑,把钱分了,叫来一个茶水贩,其乐融融地点起茶来。 武大跪在下面,一口水都没喝上,腿上没好全的伤口火辣辣的疼。 围观的百姓见知县回去休息了,撂下个装饰齐整的公堂,都是面面相觑。本来还等着好戏连台,这会子是该回去干活,还是该继续守着? 不多时,人已经散了一半。眼看着日头从树梢升到头顶,是个艳阳天,又有人回去晒衣服晒被子。最后,只有七八个大爷大娘执着地守在门口。西门大官人怎的还不来对质哇? 就在这七八个人也打算撤的当口,广场尽头飞奔过来一个小厮,正是西门庆家玳安,脸上惊慌失措,上来就往公堂里闯,被几个衙役拦住,就开始喊:“知县大人对不住,我家大官人……突然有家事,来不了啦……”四下看看,又急得到处作揖:“乡亲们,请问哪里有善于解毒的郎中,快带小人去啊……晚了、晚了就来不及了……” 一众衙役公人听到“解毒”两个字,立刻都凑了过来,喝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玳安跑得腿软,脸上已经哗哗的掉泪,呜呜咽咽地说:“我家大官人府上出事了!有人、有人中毒了……快、快叫郎中……” * 阳谷县多年太平,眼下却出了谋杀未遂案! 武大的状子立刻被丢在了一边。知县慌慌忙忙重新升堂,少不得把夏提刑也请过来,大大小小的官吏文员、衙役仵作,在岗的也都叫了过来,黑压压站了一堂。 玳安跪在地上,惊魂未定地描述:西门大官人沐浴完毕,正想用些点心,便遵从知县大人指示来县衙对质,谁知那点心还没入口,厨房里的上灶丫头秋菊便突然倒地,捂着肚子嗷嗷叫,七窍流血好不凄惨。好在神智还清醒,一问,原来是她偷吃了一口点心。那点心显见得有毒,倘若她不偷吃,那可就要吃到大官人嘴里了! 全府上下如同惊弓之鸟。西门大官人当即下令彻查,把厨房里的东西全拿去喂狗。玳安边哭边说,这一查不要紧,整个厨房里的吃食,十样竟有八样是带毒的。一时间府上哀嚎遍野,几十条死狗,现在还都在院子里摆着呢。 这是要灭门的节奏! 知县面色沉重,和夏提刑对望了一眼。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大宋朝多少年没出过这种案子,要是真闹出几十条人命,那全县衙上下人等,那乌纱帽,那前程,可都要成了黄粱一梦了! 知县心有余悸地道:“多亏那丫头,偷吃那个,叫……叫什么来着?” 玳安抽泣:“秋菊,和小的关系可好了……” “对对,秋菊,多亏她偷了一口啊。赶紧派人救治,务必要保她性命!夏提刑,你看这……” 知县是进士出身的文官,查案经验有限,此时惶惶然如同进了妖精洞的唐僧,满口只是怎么办怎么办。夏提刑脑子倒还算清楚,盘算片刻,当即道:“封存现场,下官立刻带人去查。” 夏提刑赶到现场,西门庆连忙换身衣服,亲自去迎,抱歉地说不好意思,这下子没有茶水招待了,还请大人恕罪。 夏提刑笑道:“不妨。”径直进入厨房,暗暗点了点头。西门庆果然是个懂事的,各样食物都原样留在厨房,保存了珍贵的证据。夏提刑当即下令,让人一样吃食取上一点点,带毒的和没带毒的分清楚,抓起一块毒倒秋菊的点心,凑近了闻闻,极其小心地舔了一舔。 “凭下官多年的经验……砒`霜,无疑。让那丫头赶紧喝盐水,吐出来。” 西门庆赶紧答应,派人去了。 夏提刑接着一样样吃食查过来,很快便发现了规律。甜食都没毒。凡是带毒的点心,都是咸口的。 而且毒源很明显:点心里的腌渍酱菜。譬如酸萝卜猪肉馒头,带毒的是酸萝卜。譬如酱韭花浇豆腐,带毒的是酱韭花。夏提刑命人取块点心,挖下里面一块干干净净的面食部分,拿去喂狗,平安无事。 夏提刑站起身,厉声问道:“这些酱菜,是哪家买的?” 西门庆自然不知道,派玳安去问管家,管家又去问厨房,厨房又去问管采买的婆子。 那婆子被带过来,见到一众官老爷,扑通一声跪下,连声道:“不干我事,不干我事……这些酱菜都是……都是……” 西门庆喝令道:“磨叽什么!快说!” “唉,前段时间大家疯了似的吃炊饼,全县的酱菜都脱销,只有……只有一家还在卖……这些酱菜还能是哪儿的?不干我事,不干我事啊……” 夏提刑冷冷道:“说清楚!哪家?” 那婆子仰起脸,颤颤巍巍地说:“紫……紫石街,武大郎。” * 武大直接由原告变成了被告。 铁一般的口供证据甩在眼前,就算是诸葛亮也要懵一阵子了。 他只会翻来覆去地咕哝:“不,不会……俺连砒`霜是啥都不知道……不会下毒,怎么会下毒呢,俺、俺是安分百姓……”说着说着就磕下头去,“青天大老爷明鉴!俺冤枉!冤枉啊!” 若说他上午那声“青天大老爷”还算是讨喜,现在这一声叫唤,在知县大人听来,就是莫大的讽刺。他的大好官位前程,差点就断送在那堆烂酱菜里! “武大,你实说!” “俺冤枉……” 知县老大的不耐烦。人证、物证、动机都有了,不就是他家老婆看上西门庆,闹着要离婚,因此跟西门庆结怨,这才计划杀他全家吗?这么简单的案子,结得越快越好,不然等风声传出去,谣言多起来,可要大大影响他的升迁。 武大这边死硬,还咬着不松口:“大人明鉴,不信你去问俺的邻居们,俺从来都是老实人……” 知县被他闹得头疼,眼看天色也晚了,这一天折腾得也累了,叹口气,挥挥手:“也罢。先将武大监押一天,明日传唤紫石街的住户。至于他的家人……”想了想衙役口中的那个风流漂亮小娘子,大约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也来监押入狱,再作听唤。” 武大傻了:“别、别抓我娘子……” 一队公人领命,带着铁链子去了。 * 潘小园自从听到武大当堂把自己供了出来,就知道事情整个要糟,满头大汗地挤出去,也就没听到后面那些下毒未遂的变故。路上被一群小流氓截住骚扰,好容易脱身回到紫石街,脚不点地的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跑路。 武大这厮一百年专业卖队友,自己泥菩萨过河,好不容易用缓兵之计稳住了西门庆,这下子被揭了个底儿掉透心凉,自己非让他扒了皮不可! 然而跑路谈何容易,整条街上都是熟人,几十双眼睛大睁着,就等着看她的八卦。潘小园拎着一个小包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热锅上的蚂蚁。 忽然想到一个招儿,赶紧从后门踅出去,敲敲刘娘子家的门,把贞姐叫出来。小姑娘本来让她放了假,这会子也不得不招回来,开门见山跟她说:“我遇上事儿啦,得出阳谷县避一避。你要是还看得起我这个姨,就帮我……” 贞姐还眨巴着眼睛听,潘小园的满心打算,却被一阵吵闹声打断了。 乌央乌央的人声中,只辨出只言片语的信息:“想不到武大是这样的人……”“下毒……心狠……”“这下逃不掉了……” 还夹杂着男人的呵斥声:“喂,闲杂人等让开,别妨碍执行公务!要看热闹过后再看!” 潘小园完全来不及思索发生了什么,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西门庆这是要赶尽杀绝! 还“执行公务”?武大还在县衙里,估计已经出不来了。这群带着咣啷啷铁链的公人,又是来抓谁的? 贞姐显然也被吓怕了,连声说:“六姨,你听……”都不敢跑出去看。 脚步声越来越近。潘小园努力让自己变得像警匪片里黑老大那样处变不惊,俯下身,按着贞姐一双小肩膀,低声说:“我摊上事儿啦,估计是让人冤枉……” 贞姐立刻说:“我跟你去衙门分说清楚!你们是好人!” “不,不成!你别替我们说话,别辩解——”想了想,飞快地打开手中包裹,抓出一个系得紧紧的小麻布包儿,塞进贞姐手里。 “这些,算六姨求你,替我保管好,谁都别给——除了你武二叔。他若回来,你就给他。” 贞姐还要问什么,可惜没时间解释了,有人在砰砰的叫门。 潘小园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抖,看着贞姐将那布包收进怀里,又突然想起什么,蹲下去,包裹底下拽出一沓子花花绿绿的钱引,塞进小姑娘袖子里:“这是二十五贯,你……” 本来想让她那这钱来贿赂几个小官小吏,但转念一想,一来完全超出了小姑娘的能力范围,二来估计比不上西门庆出手的一个零头,叹了口气,抛掉这个想法,“算我送你的。这是钱,不过不能花,但是你要好好留着,以后万一能用得上……” 贞姐懵懵懂懂地点头。潘小园把她推出后门。与此同时,哗啦一声,一队公人从前面破门而入。 潘小园看着他们手里亮闪闪的铁链,心中唯一的念头竟是荒诞的:老娘也算进过号子的人,以后可有的吹嘘了……如果有以后的话。 好在公人们大多也都是和武松有交情的,知道抓的是武松嫂子,便还都怜香惜玉,凶巴巴的说上几句场面话,手下倒没有太粗鲁。随后派几个人进到家里搜查,最后四条八叉的把大门封住。 潘小园让铁链子拴着一路走到县衙,看着身边一双双睁得贼大的眼,心中叹了口气。阳谷县的芸芸众生,可又有一年谈不完的八卦了。 潘小园被丢进女监里过了一夜。她有点奇怪,监牢的条件比她想象得还好一点,有床铺,有被褥,有便盆,却没有传说中来索贿杀威的衙役。那女牢头还特意问她晚饭够不够吃,不够的话可以给她添一碗。 她哪有心思吃饭,满脑子想着各种各样的对策,又一个个的被自己否决。歪在破床铺上,横竖睡不着。 满牢房的衙役都在议论武大这件案子。听他们口气,疑点倒是不少,然而说到关键的漏洞时,这些人又十分默契地缄口不言。 潘小园突然明白为什么要先把自己关一夜再审了。这一夜,可不止她自己没合眼。 39|定罪 第二天日光大亮,才有人把潘小园带到县衙大厅。厅上一众如狼似虎的衙役看到她,集体眼睛一亮,脸上的神色五花八门,不知道都想的什么。潘小园来不及观察四周,接过一个女狱卒抛过来的面巾蒙在脸上,这就与武大团聚在了被告席。 武大这一夜不知道是哪里过的,大约是被各衙役一通吓唬,已经什么都不敢说了,见到她,呜的一声,居然哭出来:“娘子,我错了……” 潘小园摇摇头,让他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那师爷宣告刚刚记录完毕的,武大郎的“罪状”,越听越心惊胆战。那语句文绉绉的她没都听懂,只听得里面一口一个“大宋律”,最后一个铿锵的“当斩”——这是要把武大往绝路上逼! 她不知道古代的庭审是何许规矩,插话是大约不行的,律师是一定没有的,难道只能乖乖地承认一切? 突然发现一个漏洞,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大声叫道:“奴家有话说!” 整个厅堂安静下来。几个衙役带着暧昧的微笑,示意她开口。 她竭力调整呼吸,慢慢说:“如果大郎用砒`霜下毒,他……他那砒`霜,是哪儿来的?我们铺子里向来只做炊饼,只进面粉,从来没买过这等烈性药品。不信……不信可以去问我们的供货商,城外曹家碾坊……” 知县高高坐在上头,还没答话,厅堂大门口传来一阵闲适的脚步声。知县看见来人,连忙站起来。 潘小园听到一个温润清脆的声音:“知县大人明鉴,县里的药铺德信堂,是小人家中产业。半个月前掌柜的报知药铺失窃,不多不少,刚好丢了五两砒`霜。小人以为不是什么大事,责罚了掌柜,便没有往深里追究。眼下那掌柜让小人带了来,便算是人证。” 潘小园猛地回头,正看到西门庆那得意洋洋的笑。他锦衣华服,拱手作揖,和知县寒暄起来。 她气得要炸了,开口便反驳:“外贼、家贼,还不一定!凭什么说是武大偷的?他哪有那份本事?” 西门庆笑道:“六娘子稍安勿躁。常言道人不可貌相,前一阵子,开封府不是抓到一个江洋大盗,据说白天是本分生意人,到了晚上,就开始飞檐走壁、偷鸡摸狗。尊夫的身材样貌虽然不像是犯大事儿的,但尊叔武二郎可是个英雄好汉,作为武二郎的哥哥,有那么两下子身手,也不奇怪吧?” “没凭没据,不能算数!” 西门庆哂笑:“月黑风高,黑灯瞎火,娘子又不是夜夜醒着,焉知枕边人在做何勾当?”突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哦,对了,如果娘子真的和武大同床共枕,那么他夜间起床,外出作案,娘子必然有所察觉。然而……” 他轻轻笑了笑,一副“你懂的”神情,不再说下去了。周围的衙役一阵配合的哄笑,声音一浪接着一浪,简直要把屋顶掀翻了。 知县也跟着笑了两笑,和夏提刑对望一眼,吩咐下面人:“给大官人看座。” 接着一拍惊堂木:“武大,你可认罪!” 武大萎靡着不动,不敢摇头,更不敢点头,连声咳嗽也不敢出。 潘小园挣扎着站起来,直视着知县,轻声道:“武大到底有没有罪,大人心知肚明。但有些事,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糊弄了一些人,但糊弄不了所有人。大人想想,三年五载之后,阳谷县的百姓谈起这桩案子,会是何样态度?对大人你,又会是如何说法?是会说大人你是当代包青天,还是……” 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位阳谷县父母官,爱名胜过爱利。西门庆可以用钱收买夏提刑,但这位知县老爷,想必是被他许诺了升官、结交权贵之类的好处。 但倘若今天的徇私枉法,会让他日后被人指脊梁骨呢? 知县大人明显脸色一僵,嘴角抽了抽,道:“这、这……放肆,你妇道人家,怎敢直接和本官对话……” 潘小园低下头,重新缩回了自己的位置。 西门庆用余光剜了她一眼,转头看向知县,已是满面笑容:“大人还不清楚民意吗?武大这厮,是紫石街出了名的刁徒泼皮,人人对他敢怒不敢言,料想他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也在意料之中,今日将他法办,也算是为民除害。大人若有顾虑,何不宣紫石街的街坊邻里,前来作证?” 这话他昨天就提了。此时知县才想起来,忙道:“对、对!把武大的邻居们都叫过来!本官要仔细问个明白!” 很快就宣来了五六个,在大堂里扑通扑通跪成一片,连声给知县大人问安。 知县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让人都站起来。选了个看起来最德高望重的,开口问:“老爷子,这武大平日里为人如何?” 那是开纸马铺的赵老爷子,其人已经有点痴呆,嘴里只念叨一句话:“小人的生意放不下,买卖撇不得啊。小人的生意放不下,买卖撇不得啊……” 知县听了半天没听出所以然,又不好意思对他发火,留下个不尊老的名声,只好转身道:“下一个!” 银铺姚二郎两口子一起来了。姚二嫂怀里还抱着她的二乖,听到知县问话,张口就说:“哎哟哟,官老爷你是不知道,自大武大郎两口子搬到阳谷县,这紫石街啊,就没个安生!就说武大她娘子,老爷你也看到她模样了……” 姚二郎面露尴尬之色,轻轻用胳膊肘捅老婆。姚二嫂不以为然,继续倾诉:“……那些无赖泼皮,乍一看,还以为跟武大郎是一家子哩!调戏他老婆,他连吱也不带吱一声的!这还不算奇怪,你猜怎么着,就那武家娘子也不吱声,旁人还以为她受用哩!——什么,要说武大郎下毒犯罪,这倒是稀奇事儿,不过俗话说,最柔不过枕边风,要是他娘子在枕头边儿上让他做些什么,我看他是一万个愿意,嘿嘿!” 武大一直捂着脸,角落里跪着,这下子也听急了:“姚二嫂,你、你说什么呢!” 姚二嫂撇嘴一笑,朝知县一躬身,不说话了。 知县点点头,“下一个!这汉子,你是刘家女婿不是?你怎么说?” 刘娘子说是在坐月子带孩子,死活不肯下床,于是由她丈夫单独出面。这刘家女婿含糊其辞,也没说武大好,也没说武大不好,最后西门庆都听不耐烦了,朝他狠狠使个眼色。这男人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没头没脑地说:“小人曾听武大威胁那些骚扰他的无赖泼皮,倘若碰到他娘子一个指头,小心他在炊饼里下毒。” 武大惊愕万分,话也说不出来了,一根手指指着他,“你、你你你……” 潘小园反倒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他家欠的债,这回估计可算能还清了。刘娘子不肯出门,是不肯昧着良心说瞎话吧? 最后是王婆,她没等知县发话,就忙不迭地站出来,夸张地一缩脖子。 “青天大老爷,这话你算是问对人儿啦!老身就住在武大家隔壁,开了个茶坊,每天勉强着过活。只不过跟那武大家里就隔一墙壁,有什么事儿,可就听得清楚些。老爷你不知道,就在半个月前,老身听到武大跟他娘子吵了一架,似乎还提到了西门大官人的名字——后来两人分房睡了。那天老身茶喝多了,恰好也有些睡不着,在那三更半夜的就突然听见武大家有些不同寻常的动静,似乎是……似乎是有人翻墙出去……后来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又听到那人进了屋,到武大房里睡了,那鼾声慢慢儿的就响起来了。老身就纳闷,这武大半夜不睡觉,翻墙出门干甚?难不成梦游症了?可笑他那娘子还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王婆这志怪故事讲得绘声绘色,上至知县,下至衙役,连同姚二嫂怀里的二乖,全都被吸引过去,连眼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错过半个细节。 王婆讲完,长出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朝西门庆瞥了一眼。 西门庆似是无意,随口道:“半个月前小人的药铺失窃,时间恰好是四更天,和这位王干娘说的正吻合。哈哈,小人今日真是开了眼界了。果然如江湖上朋友所说,形貌越是奇异,越有可能是高手啊,哈哈哈!武大郎,失敬,失敬!” 知县对王婆的故事半信半疑,但见西门庆一副全然相信的模样,又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多疑了? 西门庆对王婆说:“王干娘,听闻武大还有个生意上的搭档,叫什么乔郓哥,今日怎的没来作证?” 王婆朝地上啐了一口,“呸!这小猢狲,前天不知吃了谁的洗脚水,在家闹肚子,满脸大疔疮,床上嗷嗷叫,拖他不来!” 潘小园这下子有点奇怪。郓哥这见风使舵的小猴子,什么时候对武大这么忠心了? * 其实郓哥不是不想来。前一天深夜,西门庆刚派人让他去县衙诋毁武大的时候,他是拒绝的。但对方拿出了一贯钱,月光下熠熠闪亮,他就有点心动了,摸摸头顶上的油发髻,自己一句话,值这么多? 对方见状,立刻又拿出一贯钱。郓哥彻底沦陷了。武大已经让西门庆陷害得板上钉钉,有没有自己的证词,结局都差不多吧? 他决定事后好好给武大上柱香,也算是对得起这几个月共患难的情谊。 可惜这个交易现场,被一个人看到了。 当郓哥捧着两贯钱,星光下傻笑着往家走的时候,冷不防身后石破天惊的一声大叫。 “乔郓哥!想不到你是这么个无情无义无赖汉!我六姨白看了你!” 郓哥一怔,刚一回头,就见一个长头发女鬼朝自己猛扑过来,十根手指头上的指甲一齐往下挠。郓哥做了亏心事,本就心里有鬼,“啊”的大叫一声,登时不省人事。 等他缓过来,贞姐已经骑在他身上,左右开弓,一面哭,一面打,一面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忘恩负义的小贼!你他娘的就值两贯钱!” 也不知是“女鬼”威力太大,还是郓哥心虚胆颤,一时间毫无还手之力。高中生的块头,就这么让小学生揍了整整一刻钟。最后还是贞姐自己力气用尽,哭着往旁边一倒,郓哥才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摸摸脸上,似乎被挠出不少血印子。好在脑袋比较油,滑走了她大部分力气,因此没给打傻。身上却是青一块紫一块,疼得他直嘶嘶。小姑娘家家的下手不知道轻重,不知道有些地方不能用力碰吗? 于是当第二天清晨,王婆去找郓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肿成猪头的满脸大疔疮,在铺上大呼小叫的□□。王婆跟他大眼瞪小眼了好久,最终还是放弃了,两贯钱也没管他要——给财主省钱,傻子才干。反正不是自己的,心疼个鬼! 但就算没有郓哥的证词,武大在知县大人的公堂上,也已经俨然成了一个穷凶极恶、小肚鸡肠、妒忌成性的危险分子。 武大还在大叫冤枉。知县心里默默冷笑,差点被这副懦夫嘴脸骗了!要真是胆小怕事的百姓,昨天敢来那么大摇大摆的来击鼓鸣冤? 潘小园听完了这一出出戏,突然觉得很荒诞。西门庆编的这个故事,就算再多十倍的漏洞,也能让他用钱补回来。就算他指控武大劫了生辰纲、上了梁山泊、杀了赵官家,在这小小的阳谷县,这罪名也能让他坐实了。 知县再一次催促:“武大!你可知罪!” 武大道:“这、这……” 潘小园赶紧捅他,低声喝道:“不能招!你得等……” 可是西门庆怡然自得地发话了:“大人,这两个被告,怎么还栓在一起呢?不怕他们串供吗?” 本来是可有可无的程式,经他一提醒,知县也不得不遵循,“啊,本官忘了……” 于是潘小园被拖出了公堂。临出门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不顾一切爆了句粗口:“西门庆王八蛋,我姓潘的只要还有一口气,早晚把你剁成油泼肉末子!” 西门庆笑道:“小人恭候尊驾,只怕娘子闪了手。” 背后一声响亮的惊堂木:“武大,你还嘴硬?给我打!” 40|剔骨刀 两个身强力壮的女看守,像挟鸭子似的把潘小园提起来,不顾她叫骂挣扎,一路提溜回她的单人小监。轰的一声,大门关上,一片寂静。 她不想睁眼,摸索到了一床被褥,倒头就睡了下去,真想就此一睡不醒。 活了二十多年,平生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真正的无能为力。以为自己是女猪脚,其实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炮灰。她不是钢铁侠,不是孙悟空,不是赫敏,不是黄蓉。她只想做个自由的人,实际上却不过是被捉进玻璃罐的蚂蚁。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隐约传来动静。睁眼看,熹微的晨光照出一个个干瘪枯槁的女人的脸,隔着铁栅栏,如饥似渴地看着她这张尚且新鲜的面孔。 牢里女人不多,大抵都是杀夫、溺子、通奸之类的罪名。家境好的,还可以花大价钱通融出去。剩下的,大抵是穷困潦倒的出身,十几人挤在一间脏臭的房里,对于对面那个住着单人监、睡着布床铺、衣裳居然没什么补丁的俏丽小娘子,自然生出了天然的敌意。 况且她身上的流言八卦一言难尽,也不用给她留什么面子。 “喂,听说没,这是紫石街武大郎的浑家,她家男人——嘿,老姐姐你进来得早,怕是不认得这个武大郎……” 潘小园两眼望着天花板,听笑话似的听着。 “说是她和大街坊那个富户——叫什么西门庆大官人的——不清不楚,惹得他男人一气之下,在卖的吃食里下砒`霜,想要毒倒西门大官人全家!你说这脸蛋儿这么漂亮,心怎么能黑成这样呢?” “听说还勾引小叔子来着,茶坊王婆说的!” “嘿嘿嘿,我跟那武大还算打过几次照面,那个男人,啧啧,三脚踢不出个屁来,就算给他个玉皇大帝当,他也不敢做下毒杀人的勾当啊!其实……” 潘小园听得一个激灵,微微欠起了身。如果连牢里的犯人都在议论此案的蹊跷,外面的舆论,难道并非一边倒?说不定能想办法翻身…… 那见过武大的女犯朝潘小园不怀好意地睨了一眼,放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其实啊,我听那来送饭的牢子说,那根本就是这小娘子跟西门庆勾搭成奸,寻思着怎么除掉这个矮子。西门庆家里是开生药铺的,砒`霜自然容易得;再由他娘子吹吹枕边风,指使武大去做傻事……” 周围一群人如同醍醐灌顶,拍手道:“难怪!这么一来,西门大官人家是苦主,自然没有怀疑到他头上——就算有,那西门庆有钱,谁奈何得了他?啧啧,难怪这小娘子舒舒服服的住单间,说不定等到脱了罪,出了门儿,就直接上花轿了吧!” 可也有人说:“就算这样,那武大是戴罪之身,他娘子能随便给放出去?我看啊,还要关一阵子。大伙儿积点口德,以后还是邻居呐。” “我看不然,那西门庆要捞他姘`头,还不是……” 女犯们的八卦突然被打断了。呛啷啷外面牢门打开,来了个面无表情的牢子,鼻孔朝天,叫道:“哪个是昨天进来的女犯潘氏?” 还没等潘小园回答,那人的眼睛转了一圈,已经不请自来的定在了潘小园脸上,眼角露出了然的神色,径直朝她走过去。 “潘氏起来!听好……” 潘小园不等他说,已经急得忍不住,扑在牢门口,连声问:“武大郎怎么样?他……”说到,意识到语气不免咄咄逼人,赶紧换成低声下气,“还请大哥先告知,武大眼下如何?……” 昨天那声响亮的“打!”瞬时让她有了凶多吉少的念头。 周围女犯嗡嗡嗡的对她指指点点,意思是瞧瞧,还装模作样地关心老公呢。 那牢子朝潘小园一翻白眼,“没死。”展开一张纸,宣读道:“潘氏听好,你前夫武大郎,因与本县西门庆私怨,半夜潜入德信堂偷取砒`霜五两,混入酱菜之中,卖与西门庆家,意图投毒杀人,现毒倒丫环秋菊一名,虽未造成人命杀伤,其心可诛。念在苦主西门庆求情,免了死罪,脊杖四十,刺配三千里外……” 恐怕是大宋建国以来最任性的一纸判决。潘小园冷汗直下,强迫自己耐心听完,才抬头追问:“前夫?怎的是前夫?” 那牢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罪人之妻潘氏,按律责令休弃,发送官卖,所得钱物入库。潘氏看好了,这休书上已印了武大的手印,从此你俩再无瓜葛。至于今后花落谁家,嘿嘿,看你造化喽。听说丽春院的虔婆正打算多招几个姑娘呢,哈哈哈!” 一张皱巴巴的纸掷到她面前。纸是白的,但铺满了刺眼的暗红色血迹,洇透了黑色的墨。那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着之乎者也的套话,什么“重罪”“休书”“任从改嫁”,角落里一个歪歪扭扭的手印。除了武大,整个阳谷县没人有这么短粗畸形的手。 潘小园觉得自己在做梦,丝丝缕缕的荒诞感,仿佛柔软的鞭子拂在后脖颈上,让她想咯咯咯的笑。自己朝思暮想的“和离”,竟然,是以这个方式实现的? 从此与那个矮小、丑陋、愚蠢、猥琐的男人再无瓜葛…… 潘小园咬着嘴唇,指着那“休书”,颤声问:“那这血迹是怎么回事?四十脊杖,武大才刚刚被打板子,恐怕是受不住……相烦大哥去向知县……” 人命关天,武大再怎么愚不可及,她也无法眼睁睁的放任别人把他作践死。 那牢子将“休书”往她的单间里踢了一踢,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无动于衷地走了。 众女犯大眼瞪小眼,脸上神色五花八门,最后才有一个掩嘴笑道:“潘氏小娘子,还不赶紧洗把脸,梳个头,免得赶明儿当官辩卖的时候,让人当乞丐白送了,嘻嘻!” * 潘小园完全身不由己。她不知道所谓的“发送官卖”,是就此沦为贱籍、奴婢、苦力,是什么样人都能来竞价,还是……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太太被遣了来,自称是“官媒人”,将她左相右相,检查了一下谈吐举止,定了个三十贯的价格——够报恩寺三百僧人吃三天素点心的。 倒没有把她拉到广场上任人围观,而是监押在一个小帘子后面,有意的买主和官媒人交涉,或者派个年纪大的女眷进来看上一眼,验个货真价实。旁边的空地上等着一顶小破轿子,随时准备着把她送到阳谷县的任何一处人家。 那官媒人一面舌灿莲花,一面心里头暗暗疑惑:以往见到的、被发送官卖的罪犯家眷,多半是顶着一双桃子眼,流下来的眼泪都能让人洗澡了,让买主看了直喊晦气;要么就大呼小叫哭哭啼啼,见人就喊冤枉,拉着她就喊奴家没犯罪,奴是良家妇——她说了能算数?就算是天上的七仙女儿,让自家父兄丈夫坑了,也只能认命吧! 更有甚者,送过来的时候,脑袋上已经重重叠叠的包着布条,渗着血印子——不用问也知道,那定是听闻判决,当堂触壁,以死明志的“烈女”——大家心知肚明,那多半是夫家借着送饭探监的当儿,私下里撺掇的,以免她今后嫁给什么阿猫阿狗,平白给原来的罪犯老公戴绿帽子。可那有个卵用!就算是当庭碰死了,谁给她立牌坊?假模假式地哭一哭,算是给面子的。要是不巧没死,脑袋上留个三寸大疤,跌了价,只能被哪个穷挫老光棍捡了便宜,还不是她自己吃亏! 可今儿这个潘氏呢,却是难得的不哭不闹,连话都不多说两句,不该问的一律不问,乖得跟刚出嫁小媳妇似的。那官媒人老太太觉得她性格不错,当初真该给她多估几贯钱。 潘小园心里却另有盘算。几个月前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她发现自己穿到武大郎床上的时候,就已经用尽了这一辈子所有的惊悚。眼下再给她安排一个什么样的命运,也只能算是一个新的开始而已。 就算是让丽春院的老鸨买走了,又能怎样?见招拆招,过不下去了,大不了跟这个世界拜拜,死之前拉几个垫背的。 如果不出她意料,那个头戴红花、满脸堆笑、法令纹上一颗媒婆痣的中年妇女,就是李娇儿的前老板、丽春院虔婆李妈妈了。此时正和那官媒人老太太嘘寒问暖,大约也是老客户。说的是什么,离得太远,她听不见。 几个大户人家的管家、管家婆,也正围着那写有潘氏娘子姓名年齿的牌子读,一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忽然人群里一声清脆的喊声,语气带着骄横,却没那么让人反感:“我家大官人打算出三十五贯,李妈妈,不好意思,今儿没你的份儿啦!喂,大家都散了吧!三十五贯!” 围观众人纷纷转头。之间玳安一身光鲜,正一路小跑地朝那官媒人过来,先往老太太手里塞了一把什么东西,老太太眉花眼笑,立刻给安排了靠前的最佳位置;玳安后面,西门庆摇着扇子,踱着方步,一手摩挲着他颈间的那块古龙涎,嘴角是看不出欢愉的冷笑。 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给她来点真格的,她还当他是纸糊的观音像呢! 既然看不上花轿红烛,既然不愿意从正门进他西门家,那么以后就只能走偏门。眼下沦为阶下囚,前程悬于人手的滋味如何?抄家抄出的锦帕、宝钗、金戒指——那是原本给她的聘礼——如今又回到了他西门庆手里。这时候在买她进门,相当于收留一个贱籍奴婢,地位和妾天壤之别;他爱打打爱骂骂,不高兴了还可以威胁卖掉——当然,他是不会真把她卖掉的,毕竟还有那么久的情分呢! 不过想着她多半在帘子后边以泪洗面,又有点心疼。心里盘算着,等把她领进门,稍微给点下马威,也就算了。毕竟女人还是要哄,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儿,多半就给治得服服帖帖。这次的巴掌打得重了些个,但也不能都怪他啊。 在场几个竞价的买主见西门庆出言叫价,心里头都明白了七八分,知道这小娘子约莫本来是他的行货,这人是阳谷县第一有钱有势,连知县都让着他点儿。他既然有意,那也就别争了,顺势做个人情。于是跟西门庆行礼寒暄,找借口都走了。 可是偏偏有不识相的苍蝇还在嗡嗡。丽春院的李妈妈陪着笑,一扭一扭地凑上来,拉住西门庆袖子就往旁边拽:“我说大官人,知道这潘姐儿和你有旧,以后她住我们院子里,大官人还是能时常来看嘛,要么,给你留着!大官人也知道,咱们开院子的,最重要的就是个新鲜活水,门面的事儿,哪能老靠几个熟姐儿撑着呢?这么着,老身出三十五贯,另请大官人明儿去咱们院子里吃个酒,费用全免……” 西门庆心里头不耐烦,急着跟那官媒人老太太交割,频频回头去看,又不愿和李妈妈撕破脸,面子上还得笑着推辞:“妈妈此言差矣,此女擅长管家,小人买去,正是能让她发挥长处。不然妈妈想怎地,这姐儿一不会吟诗作赋,二不会吹拉弹唱,难道要让她去给你们丽春院管账吗?” 李妈妈赔笑道:“哪里的话!大官人……” 西门庆跟她敷衍了两句,终于甩下脸子,不再离她,径自走到那官媒人老太太跟前,一拱手,“相烦婆婆签押,小人出三十五贯,另有五贯钱作婆婆的辛苦费,这就把潘氏领回去。” 那官媒人老太太却抱歉地一福,“大官人怎的耽搁了这么久,不早说,方才你不在的时候,已经有另一个官人出价四十贯,你瞧,文书都快写好啦。” 西门庆一听,一把火从头冒到脚,一个眼色,玳安斜刺里冲出来,一把夺过老太太手里的文书,往桌子上狠狠一拍,脱口骂道:“不识相没长眼的东西,谁敢跟我家老爷抢人?” 嗤的一声轻响,一柄剔骨尖刀擦着玳安的两根手指头缝插`进桌面,直没至柄。十几个人同时尖叫起来。玳安白眼一翻,吓晕了。 头顶一个雄浑的男声,“我。” 41|救人 潘小园被远远藏在里面,根本不知道是谁把自己买走,又花了多少钱。心知多半是西门庆,隔老远,她甚至就能直接想象出那张浮着得意冷笑的脸。 然后就直接被请上一顶小轿,晃晃悠悠走了半天,估摸着去西门庆家走十个来回都够了,这才终于微微一晃,外面的轿夫殷勤掀帘:“娘子,到啦。” 潘小园深吸一口气,半寸半寸地挪了出来,吓了一跳。阳谷县外,荒山野岭,枯井破庙,周围连个蚂蚱都没有。 没等她看清第二眼,眼前一道白光,脖子一凉,一声尖叫卡在嗓子里,一动也动不得了。 耳后的声音带着急切的狠毒:“到底怎么回事!我哥哥在哪儿!实话说,我便饶你!” 两个轿夫扑通扑通都跪下了,磕头如捣蒜:“都头饶命,都头饶命,别动刀子,不干我们事……” 潘小园也觉得腿软站不住,可惜刀尖顶着脖子,喉咙岌岌可危,说出的话都是变调的,“别别别别动手,饶命!” 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觉得自己一定比电视里的汉奸还丢人现眼,“我说,我全说……大郎现在县衙里监押,叔叔快去……” “撒谎。”刀尖向前顶了一毫厘,“我已去大牢问过,都说里面没关这个人。” 潘小园眼珠子朝下,瞪着那柄剔骨刀,给自己找到一个专注的焦点,一个字一个字的讨命:“因、因为……你哥哥是……被人陷害……判了脊杖……流放……知县、受贿、同流合污……肯定不会、对你说……说实话……” 刀尖稳稳的不动。潘小园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身后不是人,而是一座静止的石雕。他没有说话,没有呼吸,没有温度。 身子被往前轻轻推了推,刀尖从眼前划过,消失了。 “我知道了。” 刷的一声,武松还刀入鞘,走到那两个轿夫面前。 “轿子抬回去。你俩该去哪去哪,嘴巴闭紧了,就不会丢命。” 两个轿夫哪敢有半个不字,如闻敕令,抬起空轿子,一前一后的飞奔而逃。 一个小军汉慌慌张张跑过来,肩上还挑着一担行李。见了这阵仗,也立刻抛下担子跪下了,哆哆嗦嗦地道:“都头啊你这是何必呢,方才在县衙门口亮刀子,就已经算违法乱纪了,现在、现在可别……” “行李留下,你回去。就说从东京城回来,进了阳谷县界之后,我就遣你回家休息,之后的事情,你一概没见到。” 那军汉愣了片刻,猛一转身,踩着先前两个轿夫的脚印,脚打着后脑勺,也跑了。 潘小园十分自觉地说:“我、我也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你留下。”武松用刀鞘指着那破关公庙破门,“在那里面等我。若是出了庙门半步,我自会知晓,也自会把你找回来。” 语气平常得仿佛在向店小二讨酒。这话若是从任何一个旁人口里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是吹牛说大话,但若是出自武松之口,则已经是十分低调的威胁。他的双颊还带着长途奔波的风霜之色,语调则是她从没见识过的、几乎要爆发出来的冷静。 潘小园傻傻的“哎”了一声,乖乖地上了台阶,到那破庙里找了个角落贴墙站。有那破墙隔一隔武松身上的杀气,这才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恢复了正常,不由得大口大口的吸气。方才竟是连呼吸都快忘了。 庙里多年的积灰呛得她直咳嗽。角落里满是淡淡的腐味。神龛上一排已经失了颜色的蜡烛,后面供着泥塑的关公,半边红脸已经塌方,布披风腐朽招摇,尘灰遮住了青色的漆甲,手里持着锈迹斑斑的青龙偃月刀,仍是威风凛凛。 突然角落里吱吱一响,一只肥老鼠嗖的蹿过去,撞破一个蜘蛛网,消失在砖缝里。 潘小园脸一白,倒不是怕老鼠,“叔……叔叔,这里兴许会有豺狼野兽……虎豹什么的……” 扑的一响,脚边已经插了一柄尖刀,就是方才抵在她脖子上那柄。 “我不会耽太久。我不在时,你好好想想说辞。” 他丢下这么一句话,最后一个字说出来的时候,人似乎已经在几丈之外了。 潘小园试探着捡起来。刀刃锋利得刺眼。刀柄还带着他手掌上的温热。 武松这厮,指望她能用这剔骨刀来杀老虎?是不是觉得相比赤手空拳,已经算是降低难度了? * 武松取下腰间水囊,狠狠灌了几大口,剩下的水从头顶淋了下去。表面上冷静得要死,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方才居然破天荒的失了耐性,潘小园刚刚下轿子,就忍不住逼问个仔细——本来的计划,是等遣散了轿夫杂人再动手的。 但就算让人看见也没关系,这些小人物多半不敢多嘴。自己的哥哥生死未卜,再耽搁半刻都是浪费。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才刚刚跨进阳谷县门,走到紫石街,却看到哥哥的宅子已然贴了横七竖八的封条;街坊邻里窃窃私语,等他转过头去细听,却都若无其事地各干各,摆明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武松细读封条内容,才知道原来是武大犯法,家财抄没,人已经被依法抓捕,等待发落。 笑话,自家哥哥脑子有时不太灵光,他是知道的;但他大约是阳谷县头一号老实人,若是他敢犯法害人,柴进柴大官人早就揭竿造反了! 到县衙去问,到牢房里去问,所有人都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这才注意到广场一侧那个当官辩卖的小场子,小板子赫然写着“罪妇”潘氏金莲。正在讲价的那个人他倒也认识,知道叫西门庆,是个纨绔子弟,平时跟他没什么交集。 周围的人大都也是看热闹的,交头接耳品头评足,什么“漂亮女人就是靠不住”,什么“祸水”,什么“好好儿的老实人就让媳妇给毁了,她倒攀高枝儿去了,唉!” 听这话,似乎,果然是她的问题?哥哥又在何处? 唯一的方法就是向潘金莲问个明白。他选择了最节省时间的方式。直接抄起旁边屠户桌上的刀,将在场的所有人镇住片刻,不敢节外生枝,直接将那唯一的知情人扬长带走。那刀子应该吓到了不少人,一定已经有人去找知县大人投诉他强买强卖、惊吓百姓。但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他有种直觉,觉得以前那种规规矩矩的平静生活,恐怕是很难回去了。 救人要紧。他回到阳谷县,沿小路走,闪身绕过几个巡逻的差役,直接闪进县衙后面的耳房,从后门出去,再翻墙进院子。他在县衙里好歹也混过几个月时间,一听潘小园说“脊杖刺配”,就知道武大绝无可能在寻常牢房里押着,多半是那个连他也无权涉足的重刑大牢。 厚重的木门里传来压抑的声响。武松略听一听,一脚踹开门。正对着夏提刑惊讶的大脸,几个呆蠢的衙役手里举着木棒,不知道该往哪边打。 “武松,你放肆!你身为本县都头,知不知道法度……” 武松没工夫理他,扑在地上那堆血泊里,颤声叫:“大哥,大哥!” 那个趴在地上的矮矮的身躯动了一动,喉咙里咯咯作响,叫出一声难以辨别的话。 夏提刑眉毛直竖,哗啦一声扫下了桌上的茶盏,“武松,问你话!你既回阳谷县,为何不先来县衙报到……” 武松抬起头,眼睛里依旧是冷静的寒光,但话音已经变调,牙缝里迸出一句质问:“你们为什么往死里打我哥哥!他犯了什么罪!” “你去看县衙的公告嘛……” “不可能!武二粗卤,但也知冤有头债有主,我大哥若是犯罪害人,苦主是谁,案情何故!你们倒是给我说清楚!原告是谁!证人在哪!” 都是收了大笔钱的,谁肯把西门庆供出来。衙役里有跟武松交好的,此时只得劝:“唉,都头,咱们官府审案,哪个不是狱司推鞫,法司检断,再录问讫,该走的程序都走了。你上下嘴皮一碰,说你哥哥冤枉,这岂是合规矩的?知县大人和夏提刑已经审过啦,东平府的判也已经发下来啦,人证物证俱在,犯人也已经自己招认,手印儿都大大小小的按了几十个了,这案子还能有假?都头听小人一句,这知人知面不知心……” 武松冷冷瞪了他一眼,吓得那人赶紧住口。 “把我哥哥放了。快给他治伤,重新审。” 夏提刑扑哧一声笑了,“你说什么?放了?哈哈哈,武松,你真当你是阳谷县的一号人物!我告诉你,今儿就是赵官家来,我们也不能徇私枉法,做出尔反尔之事!你快回去,我便不治你罪。至于你擅闯公堂,虽说是关心亲人,情有可原,还是得罚俸三个月,回去好好反省……” 武松放下武大,地上擦了擦手掌中的血,慢慢站起来。夏提刑对他从俯视变成仰视,说话不知不觉没了底气。 “呃,罚俸一个月即可……快退下……” 一面说,一面使劲向左右使眼色。一个机灵的衙役当即从后门一骨碌溜了出去,叫人去了。 武松知道这地方不能多耽,“我再问一句,放不放人?” 两个小衙役跪下劝道:“都头你失心疯了,怎么能这么对上官说话!你、你不要前程了……” 武松向那两人看了一眼,沉声道:“吴小乙,我认得你。我初到阳谷县那天,你便来给我接风,敬了我一杯酒,给我夹了一块肉。” 那叫做吴小乙的“啊?”了一声,愣愣的抬起头来。 武松转向另一个,“你是王老三,曾向我讨教功夫,我教了你半手,叫你回去练,不知现在,你练得怎样?” 那王老三讷讷的道:“小人愚钝,没……没练出来……” 武松向旁边走几步,晶亮的眼睛盯着两排衙役军汉,一个个的数下去。 “张彪,清河县人,多谢你那日帮我打探消息。李大壮,我记得你有个生病的老娘,刚过六十岁大寿,愿她老人家长命……周二郎,我时常跟你一道喝酒,似乎还欠了你半贯酒钱,对不对?陈花膊,那日你娶媳妇,请我去喝杯喜酒,可惜我有公事在身,只得推掉了,托刘小二带了两贯份子钱,不知带到没有……” 满堂的衙役被他叙了一遍交情,都张着嘴,不知道武都头到底是受什么刺激了。 武松静了片刻,耳中已经听到外面由远及近的喧嚣,最后朝夏提刑一作揖,“夏提刑,咱们虽然来往不多,但我知道,你有娇妻爱妾,一子二女,三代同堂,家庭和谐。” 夏提刑哼了一声:“所以呢?” 武松闭目片刻,冷冷道:“所以你若是死了,就是家破人亡,孤儿寡母无人照料,白发人送黑发人。” “你……” 武松睁开眼,目光扫过堂上的众人,又说:“诸位若还当武二是你们的朋友,就请现在统统给我不要动。我不想杀你们。但若是有谁要挡我,休怪武松拳头不长眼睛。” 一片寂静,没人敢动。 武松蹲下身,脱下衣服裹住地上的躯体,颤声道:“大哥,我们走。” 42|关公庙 潘小园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小时。 她很清楚武松去做什么了。她觉得他不太可能活着回来。但倘若他真的命大,那死的可能就是自己了。他是不是已经认定了她的罪?她是不是已经回到原点,走进了那个早已设计好的剧情? 逃?武松把她一个人撂在这荒郊野外,就等于是个没有看守的禁足。就算没有武松的威胁,这破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茫茫旷野没有人烟,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狼叫狗叫。她是看过几集荒野求生,但她不觉得自己能活过一夜。 胡思乱想了好久好久,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是被血腥味呛醒的。一睁眼,只见武松满身满脸的血污,朝自己嘶声喊:“快,帮忙!” 侧头一看…… 那是武大,但他的脸已经是不正常的青白,嘴里面不断冒出血珠,衣裳破成烂条条,已经让血染透了。她平日对他多有厌恶,这时候却刷的一下子泪如泉涌。 她赶紧爬起来,扑过去,武松已经从庙后面的井中打来一桶水,两人合力把武大脸上颈中的血污擦干干净,掏出口中的淤血。武大咳嗽起来,睁开眼——其实那只是肿胀的一条缝,里面是暗淡的光。 他叫:“兄弟,兄弟……你……可来啦……俺想你……” 武松的牙齿咬得咯咯响,眉头抽动着,终于还是忍不下,一滴泪从眼角滑下来。 “大哥,你别怕,我身上,有伤药……” 武大微弱的嘿嘿笑了两声,摇了摇头。 “兄弟,我知道……不行啦……他们是往死里打,是要我死……肚子里,肚子疼……我是争不的了,你、你……” 严重的内伤。在这个时代,即便是叫来东京的御医,怕也是难以回天。 武松打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如何能装不知。他不愿意违心地安慰,说什么你一定能好起来,只时紧紧攥着哥哥的手,慢慢给他躺成一个舒适的姿势。他沉默着,一万个疑问埋在心里。 武大手指动了几动,慢慢说:“没事,兄弟……我这一辈子,本来就活得窝窝囊囊的,我最大的出息……就是养出个有出息的兄弟……能、挺起腰杆子做人……我……我也终于挺起、一回……只是……我冤枉,我没下毒……” 忽然那双眼睛缝儿微微亮了一亮,看到了旁边第二个人。 “娘……娘子?你也让我兄弟救……救出来啦,真好……”说着说着,武大却一下子惶恐了,“呸呸,对不住,不该叫娘子……那休书……” 潘小园擦了一把泪。那休书还让她揣在怀里,拿出来,塞到武大那短粗的手中,哽咽着说:“不算,这是人家强迫你按的手印,不算的,要是你愿意,我……我还是你娘子……” 见武大不答话,干脆抓过那休书就撕。此时此刻,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不在乎这张纸。这样子,他最后的一点点时光,也会过得开心些吧? 武大却将那休书捉得牢牢的,眼睛睁大,用力说:“不,别……” 在牢里吃棒子的时候,上面的人一边打,一边说什么赖狗还想吃羊肉,什么就算一百个他加起来,也配不上他老婆的一根手指头。武大终于彻底明白了,在旁人眼里,他到底是个什么位置。许多往事仿佛突然看清楚了。他就像那偶然抓住了天鹅的幸运儿,任凭被作践得如何鼻青脸肿,都死死不肯放手。而今大限将至,他也终于没有坚持的力气了。 “其实……我也知道,你不开心跟着我……他们说的对,你那么好……我、我这个残废,耽误你……休书我认了……你别当寡妇,传出去多难听……我求他们在上面写了,任、任从改嫁……你找找,那几个字,在哪儿呢……” 潘小园再也忍不住,头一次在这个世界嚎啕大哭。过去武大的猥琐愚笨懦弱无能,全都变成了遥远的胶片电影,一帧帧在她眼前放着,却似乎成了别人的故事,让她再也恨不起来了。就连他在县衙把自己全盘供出的那点“罪行”,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武松抓紧武大的手,劝道:“大哥别多说话,好好歇着,休要想什么不如意的事。你、要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说与兄弟,我替你办到。还有,到底是谁害了你,别怕说出来,兄弟与你做主。” 武大精神一震,用力转头,却是直直看着潘小园,眼神急切,半晌发不出声音。 潘小园泪还挂在眼角,脸刷的一白,一颗心慢慢沉下去。武大难道现在还没想明白么? 武大终于微弱的开口,说话语无伦次:“没有、没有放心不下……我、我这辈子就差一件事……要是能有个儿子,给咱们武家、延续香火、让别人都瞧得起。娘子一直看不上我,要休书……不肯给我生……我……唉,她大概不讨厌你……她要是、给你生个儿子,一定又高又好看……咱们武家的香火……” 武松脸色微变,余光朝潘小园看了一眼,“这……” 武大急得脸上泛血色,说道:“我……兄弟,这世上,只有你们两个……对我好过……你得照顾得她好,别让她跟那个西、西门……不然我……我……” 最后一个字出口,他喉咙里咕噜咕噜的一片响,眼睛慢慢睁出来,呼吸的声音却没了。 武松咬咬牙,俯身在武大耳边,轻声道:“好,答应你。” 这句话武大也许听见了,也许没听见。他的脸上还带着孩子式的急切,头却慢慢垂下去,手松了。 武松跪在一片污泥和灰尘上,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他的双眼直直的没有焦距,只有胸口起伏得厉害。一只老鼠吱吱叫着,试探着爬上他的膝盖,啃了两口他的衣料。他没有动。那老鼠顺着他身子,爬上了武大的胳膊。 武松突然大叫一声,一把抓住那老鼠尾,狠命一掼。老鼠拍在关公像的半张脸上,血溅四周。 武松慢慢站起来,踉踉跄跄的走到那关公像前面,指着他脸上的老鼠血,厉声道:“关老爷,你没有眼,你……你什么都看不见!你什么都看不见!” 声音在破败的厅堂中回旋了许久,打落了簌簌的灰土,惊起一窝老鸦。 关老爷岿然不动。半只血糊的泥眼大睁着,对这个腐朽的厅堂怒目而视。 武松对那关老爷瞪视了好久好久,才突然看到墙角另一个人影,意识到这里的第二个活人。 他慢慢走过去,像对她讲故事一样,宣布了一个毫无悬念的结尾:“我大哥死了。” 潘小园什么都不敢说,悲恸,更害怕。武松的眼里干干的,让她觉得他会疯。 她只有点点头,试着打破这让人窒息的沉默,把他带回现实中来。 “是不是要……要……入土为安?” 武松神色慢慢恢复了正常,几乎是顺从地点点头,来到那关公像前面,乜着眼,将那缺了半边脸的关老爷瞪了一瞪,随手抓住那腐锈的青龙偃月刀,一使力,咔的一声折下一半。接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破庙后面。一株高大的古柏下,土地松软,嫩绿的青草正争先恐后钻出来,阳光下舒展着第一片叶子。 他跪下来,用关老爷的锈刀一点点的掘坑,没多久就汗如雨下,胡乱抹一把,仿佛不知疲倦。潘小园帮不上忙,但又觉得不做点什么,实在对不起躺在一旁的武大。 她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去县里……置办棺木?” 武松手上不停,摇摇头,“你以为我还是阳谷县都头吗?” 潘小园这才意识到,他在阳谷县闹了这一场,已经不知道把多少条大宋律踩在了脚底下,眼下说不定已经有人开始给他画影图形,拟定赏金了。 武松又说:“不过他们办事慢,今天不会寻到这里——关老爷像底下神龛里有些碎木板,烦请带来。” 潘小园连忙照办。少见的跟他合作愉快。坑已经掘好了,木板被清晨的露水濡得微微湿,慢慢用袖子擦干了,垫进去,做成一个小小的墓穴。武大的身量本就不高,这一点碎木恰好够用。 武松低声祝祷:“大哥听禀,如今兄弟已是法外之人,仓促之间,权宜留你在此。等日后流离稍定,再带你回清河县老家,与父母祖宗团聚。你在世时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有甚冤屈,兄弟一一替你讨回公道。” 说毕,抹平浮土,洒水作酒,放声大哭,十里凄惶。 潘小园也想祝祷两句。可她能对武大说什么呢?是抱歉占了他原来娘子的身子,还是抱歉没能帮他改变必然的命运?是抱歉她教会了他自立自强,却依然没能帮他逃过现实的残酷?抱歉虽然未曾背叛他,却也没有给他生个儿子? 摸摸袖子里那纸休书,她觉得她大约已经不需要武大的抱歉了。 武松拾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用锈刀慢慢磨着,去掉棱角,磨成一块浑圆,摆在武大墓的一角。然后又捡起另一块。那是做记号。不敢写真名实姓的墓碑,让不怀好意之人追踪过来。 他一边打磨石块,一边慢慢说:“我小时候,家境不好,我大哥把我带大,其中辛苦,自不必说。他不善言辞,为人老实,因此没少受人欺侮。我懂事以后,为了他,也没少和人争闹。” 潘小园轻轻“嗯”了一声。这话是对她说的? “我大哥盼着我读书做官,出人头地。可我却总是忍不下窝囊气。有一次,我被几个泼皮欺负得紧了,敌不过他们,情急之下上了刀子,伤了人,一身的血。我逃回家,大哥见了,却揪着我去县衙自首,让我挨了板子。我不服气,说明明他们先动的手,我不过是在自卫。我大哥,你知道他怎么说?” 潘小园道:“这,这个……” 武松也没等她说什么,继续回忆道:“他说,那毕竟还是我错了。老天爷是有眼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要规规矩矩的不去惹别人,就没人会平白来害你。他从来不是个聪明人,全是靠着这点念想,他才能活得稍微开心点。” 他打磨完最后一块圆石,恭恭敬敬地放在墓穴的最后一个角落。然后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鬼话,如今我再不信了。” 潘小园也不由自主跟着站起来,眼看着武松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他眼角还是红的,手上有掘墓时掘出的血,擦汗时抹在了额头上。 潘小园心狂跳。突然想起了武大临终前那番颠三倒四的指认,还有说什么让武松照顾自己的话……那时她哪敢插嘴说半个不字,而现在,难道他也突然想起这事儿了? 比镇定,武松完胜。见她开始发抖了,才垂下眼,神情有些奇特的落寞。 “嫂嫂,你的说辞,想好了吗?” 脚尖轻轻一点,地上那柄解腕尖刀就跳到了他手里。他用手指拭掉刀刃上的泥。 43|对质 这回武松倒是礼貌了些,没有直接拿刀刃顶她的脖子。甚至那刀尖都是放松指地。但潘小园觉得,这时候的武松,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危险。 心脏已经被锻炼得无比强大,甚至到了蔑视死亡的地步。潘小园咽了口口水,突然想起不知猴年马月看到的什么心理书。要在劣势中占据主动,唯一的方法就是先打破对手既定的节奏。 结结巴巴地开口,没回答他的话,而是先说:“我已经让你哥哥休……休了,再叫嫂嫂不……不太合适。” 这两个字像是催命符,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听到。 这一招似乎对他一点也不管用。武松面无表情,继续道:“起码今日,你还是武松嫂嫂。我哥哥灵魂不远,请你告诉我,他是受谁陷害,原因为何,你,又在其中做了什么。若是有半句假话,那么武二只好对不住。” 潘小园连忙换了个乖巧的口吻,“不敢不敢。我说……那个,刀能不能收起来,我看着它,说话就不利落……” 武松不抬眼,将刀随意还鞘。本来就是为了吓唬吓唬她,别说没了刀,就算是他没手没脚,对方也不见得能从他身边逃出去。 潘小园觉得口干舌燥,闭上眼睛。他在一盘死局中赶回来,所见所闻皆是她潘金莲如何勾搭西门庆陷害武大——无怪他误会。既然他没有一刀捅过来,既然她现在还在喘气儿,就说明他还认得一个“理”字。这时候不能怨天尤人,她现在唯一指望的,是他的智商。 人在极大的压力下,思绪反而无比清晰。 从他受派出差的那一天说起。武大如何答应了西门庆的食品订单;西门庆如何对她觊觎有意;报恩寺内,如何跟他差点撕破脸;狮子楼的贸易战、小流氓的假借据、那顿莫名其妙的板子;直到最后,武大忍无可忍,到县衙去讨公道,却被西门庆诬陷下毒,串通所有官员,徇私舞弊、屈打成招——她没必要对武松说谎,况且,武松已经在阳谷县转了一遭,各种风言风语应该已经耳朵听出了茧。要是她稍微错漏了一个细节,一个榫头接不上…… 突然想到原著潘金莲的下场,全身一紧,胸口一疼,低头一看,衣裳好好的系着呢。 思绪乱了一刻,武松也没催促,一直等她说到了当官辩卖的那场闹剧。 武松紧拧了眉头。那时西门庆见他来抢人,十分明智地选择了退让,还让手底下小厮好好给他赔了个礼。问话、救人要紧,他也就没追究。那时他还不知道西门庆的所作所为,就这么让这人大难不死的逃过一劫。 不过他也没显得多懊悔。这个名字既已钉在他心里,早晚便已是个死人。 他沉吟半晌,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 “你说了这么多,没提到这些。” 布包一抖,从里面滚出两个细白瓷瓶, “德信堂出的烫伤药膏,阳谷县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西门庆的东西,却让嫂嫂你收着。” 潘小园深吸口气,点点头,承认:“没错。” “解释?” 潘小园沉吟片刻,反客为主:“敢问叔叔从何处得到这些东西?”看似镇定,其实心里乱成一团,按着老习惯就叫叔叔,武松也没注意到。 “紫石街上,一个小姑娘给我的。” 武松没说的是,当时他大步走过紫石街,所有邻居嘴上窃窃私语,眼睛里假装看不见他,唯有那个他从来没留意过的干瘦小女孩,呼哧带喘追了他好久——若说没蹊跷,谁信? 潘小园长出一口气。贞姐关键时刻靠得住。 “那么,请你……拔开左边那个瓶塞,里面不是药,是……是……” 武松一双长眉微微一抬,照她说的做。瓶子里果然抽出一卷带着药香的纸,质地不一,上面的字迹五花八门,有些已经污了。 武松展开第一张纸。那是潘小园的字迹,歪歪扭扭的不怎么样,写着收到这两瓶药的日期、时间、来龙去脉。墨水已经变淡,明显不是近期写的。 第二张纸,是西门庆家十六扇笼银丝卷的订单,有管家和傅伙计的签名,时间是去年年底。 第三张,报恩寺斋僧的“合同”条款原件,最底下有吴月娘的花押。 第四张,第五张……崭新的钱引,花花绿绿的盖着押和印。 …… 滴答,滴答,潘小园忽然发现,自己鬓角的汗已经滴到脚下了。 镇静再镇静,见武松没有再询问的意思,才开口:“方才我所述的每一件事,这里都有证据,都对得上号。都不是什么光彩事,此前不知道贞姐有没有将东西交给你,因才压着没说,以免空口无凭,你不会信。” 她不记得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做这些准备的。知道这些事多少都能从邻居口中问出点蛛丝马迹,以武松的精细程度,跟他遮遮掩掩大约是自寻死路,干脆釜底抽薪,所有事实毫不粉饰的摆出来,让他自己判断。 武大把她坑得不浅,她小心没有流露出太怨念的意思。但看武松的神情,他也都心里有数。往往她刚说半句,他就能明白后面一连串的变故。 武松耐心听她说完,点点头,似乎是有些释然,熟练地将所有纸张卷成卷。 潘小园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的这些珍藏的“证物”,武松方才,连细看都没看? “你……这些东西……你都看过了?” 武松不置可否,将纸张塞回瓶子里去,扣上瓶塞。 潘小园如堕冰窖,冷汗出了一身。面前的人,已经不足以用“可怕”来形容了。 他早就看过了这些字据记录,却始终对她守口如瓶,引逗她再次将整个阴谋口述一番——他知道人在撒谎的时候,不可能将每个细节都重复得完全一致。如果潘小园没能跳出这个连环套,如果她一念之差,歪曲了任何一个环节,或者万一“证物”系她伪造,那么…… 她就无法活着感慨武松的可怕了。 但武松的下一句话,又把她放在了钢丝上。 “所以你,早就料到会出事?早就知道你会有口难辩,因此早就做好了准备?” 猜对了一半。潘小园点点头,“有一件事没料到……没料到西门庆会这么狠毒。” “嫂嫂心思缜密,武二佩服。”武松用刀尖在地上随意划着。刀刃的冷光打在他脸上。 “所以,你到底是谁?” 什么?潘小园第一反应是掉头就跑。方才命悬人手,为了撇清自己,保这颗脑袋,甩出了太多不符合潘金莲身份的信息。 潘金莲的出身只是个大户人家丫环,若说她工于针线善于烹饪,都还是合情合理;但方才与武松那一番滴水不漏的对质,已经大大超出了金莲姑娘的智商,武松要连这都怀疑不起来,那他恐怕连一个梁山小喽啰都混不上。 武松不是没质疑过她。穿越伊始,她编了个什么王母娘娘托梦的大瞎话,把武大唬得一愣一愣的,但武松却很隐晦地表示了老子不信,只是当着武大的面,不愿意让哥哥太难堪。 身子想跑,脚下却像钉了钉子一样,仿佛潜意识里也瞧不起自己那惊慌失措的脑子,强迫她面对现实。 武松哪能察觉不到她的惶然,深深叹了口气。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不知怎的,潘小园竟然觉得,他的语气里有些恳求的意味。可是、可是她明明已经竹筒倒豆,除了那个死无对证的梦,就差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了—— 呸,什么晦气想法,赶紧打住。 已经到了无险可守的地步,就像赌徒输光了一切,反而没有了患得患失。她盯着武松手里的刀,突然意识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 她方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住自己这条小命,逃过那个在她头上悬了几个月的命运的诅咒。 而武松唯一的动机,是找出武大之死的全部疑点和真相,为对他恩重如山的哥哥报仇。 他当然清楚自家大哥如何扶不上墙,他也根本不在乎她的风评如何。她根本没必要拼命证实自己的无辜。他要的只是事实,事实,事实。 潘小园深呼吸。真奇怪,每次和武松离得近的时候,她自己的胆子也会膨胀那么两三分,也不知是近墨者黑,还是破罐破摔。 “所以真相就是……呃,什么梦见王母娘娘的话……都是胡扯。” 武松点点头,表示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实际上呢?” “实际上……”潘小园还没傻到把穿越的事实跟他和盘托出——那便等于这几个月里,她一直在耍他玩儿呢。再者,多半会被他当妖孽,没罪也先砍了再说。 “实际上……那日……你那一推……确实挺狠的……” “我知道!谁让你……” 每次这件事提起来,好歹能勾起武松心里那么一点点愧疚。有时候他也不明白,怎么自己当日下手就那么没轻没重。但他又不愿意多想——那件事,再回忆一次都是罪恶。此后更是对她能躲就躲。潘金莲这三个字,从三点水到走之旁,一笔一划,对他来说,都是个大写的糟心。 可错也不至于全错在他一个人吧! “谁让你……我早跟你说过,我……”他凶了半句,下半句终究是说不太出口,“我……” 潘小园见他吞吞吐吐的,自己也气了,脱口就喊出来:“那你送我那匹缎子,是个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回答斩钉截铁,“你自己想多了。” 接着刀鞘一抖,表示言归正传,这件事再也休提。 潘小园咬牙,感到了并不属于自己的委屈。深吸一口气:“好,好,不提……那么,此后的事……可能对你哥哥……对大郎……有些不敬,我不敢说。” “有我在,无妨。”武松走出几步,面对武大的墓,恭恭敬敬跪下,“说吧。”倒是没有要求潘小园也照做。 潘小园却觉得,这么个举措里散发出的无形压力,比按着她脑袋朝武大下跪还要沉重。如果她真的是个笃信生死轮回的古代女子,这关头恐怕连半个假字都吐不出来。 “那一推,有些狠…………所以我可能有些灵魂出窍……冥冥之中,梦见……梦见那西门庆托茶坊王婆给我下套设局,日久天长,勾搭成奸。我被西门庆撺掇着,给大郎下了砒`霜,毒他身亡。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叔叔公差归来,得知真相,县衙告状不准,便把我们几个都杀了,自己沦为阶下囚,从此奔波一生。” 她说得脸颊发烫。寻常女人,无缘无故,不至于这么卖命自黑吧。但她说的确实又合情合理,甚至比现实更显得逼真——毕竟,那才是本来应该发生的剧情。 潘小园顿了一顿,看着武松的背影。拜托,千万要迷信一点,求你了。 许久,见武松没有什么表示,接着说:“那梦境太过真实,不逊于当头棒喝,因此醒来之后,才会刻意提防,王婆的请求一律没应——那烫伤药的事,你也知道了。而对你,也不敢再……再……” 痛痛快快承认过去那个潘金莲的内心,有什么不敢的! “也就再没什么想法。” 武松无言半晌,开口问出一句毫无意义的话:“这些,都属实?” “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反正我,我始终也没对不起你大哥。” 武松便再无一言。塑神像的阴影下。缺脸的关公握着半根青龙偃月刀的杆儿,阴沉沉地看着他。 他终于说:“可是我大哥死了。” 他忘不掉嫂嫂跟自己摊牌的那一天。她说:“那样的日子再过下去,奴家早晚也是个死!” 说这话的时候,她一双晶亮的瞳仁里,透出飞蛾扑火般的热忱和胆怯。 在那一刻他就知道了,她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即使是杀人……也许她没有杀人的手段,但绝对有杀人的潜质。 所以当他闻知武大被人陷害,第一反应,所有的怀疑,都仅仅指向一个人。她的所有辩解,他也不得不打个折扣听。 现在呢,她的话,能信几分? 潘小园突然嗤的一声笑了。 “既要躲着我,又要提防我,哈哈!武老二,你也活得忒累!” 她用力瞪了武松一眼,擦着他手里的刀刃,直接走到武大墓前,屈膝一跪。 “你可以认为是我害了你哥哥。街坊邻居的风言风语你也不是没听见。什么红颜祸水,什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的确不是个好媳妇,我没能伺候得他天天快活,我没有听他的话,乖乖呆在家里生儿子……” 武松大步跟到她身后,低声说:“路是你选的!你既然嫁了他……” 潘小园猛一回头,针锋相对:“我哪有的可选?不愿意给张大户做小,因此让他当个玩意儿,白白送给你哥哥。他难道没对你说过?” 武松一个微微的错愕,无意识一摇头。白得的漂亮媳妇,又不是凭自己本事娶的,并非什么光彩事,武大哪会到处宣扬呢。 潘小园说完一句,自己眼圈也不由得一红。潘金莲的命运如此,自己何尝不是?一言不合就穿越,这个地方,这种身份,毫无自由,岂是她能独立做主的? 不再理会武松,继续说:“我还抛头露面出去赚钱,以致惹上西门庆这个祸胎。我也没有为了保全清白去上吊投井,而是自不量力想跟他斗——全是我的错。武二郎,冤有头债有主,你若觉得是这些杀了你哥哥,那就给我一刀快的,趁着你哥哥还没走远,给他出了这口冤气。你要是嫌我跪得不够近,我自己挪地方!” 身后无人说话。武松的刀处于何种位置,她也懒得去想。头顶的太阳慢慢移动,古柏的阴影渐渐从她脸上转开,一片刺眼。她数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 一只老鸦扑棱棱的停在树上,叫了几声。此后便是一片沉重的寂静。 突然身子一轻,像是被一阵风托起来。潘小园眼一花,发现自己已经背靠着古柏,踏踏实实地站在了地上。 武松还立在原地,姿态几乎没有动,只有胸膛在微微起伏。 潘小园突然委屈得想哭。杀不杀,倒是给个准话儿! 武松终于长出一口气,慢慢说:“说得好像我和那些愚夫愚妇一般,只认得祸水,却不敢对真正的恶人讨伐一个字。” 林冲的娘子,就该死么? 直到潘小园鼓足了勇气,蚊子般的声音说:“所以……要是不杀我了,能把刀收了吗?” 武松似乎还神游在一个奇特的幻境里,听了她的话,果然慢慢地,刀子收进了鞘,眼中的邪火慢慢的灭了,整个人一下子显得疲惫万分。 劫后余生,潘小园简直不太相信,稍微凑近了些,又提醒一句:“那个,英雄好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不能反悔……” 武松心乱如麻,方寸却是未失,低声道:“今天不会。”没往她的坑里跳。 潘小园朝武大的墓地看了最后一眼,问了第三句话:“所以……我可以走了吗?” 武松这次却答得快:“不能。”话语里重新充满了果断。 潘小园心一紧,“为什么?” 武松转到庙门,将那军汉留下的行李挑进来,从包袱里取出些钱,刀藏到最底下。一面慢慢收拾,一面说:“杀西门庆的时候,需要你要在场,作个见证。”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跟她约饭。潘小园一个小小的哆嗦,但没反对。 在这个世界经历了这许多,她发现,自己原有的一些信念正在慢慢的适应新的现状,比如阳谷县那操蛋的法律和公义,有时候似乎确实不如一柄刀子靠得住。 “况且……我大哥不想让你死,所以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走到荒山野岭里去,免得他尸骨未寒,就让我食言。” 潘小园立刻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乱摇手,语无伦次地道:“别别、不、不用……”武大临终前是让武松照顾她,还要附带传香火,生儿子!武大既逝,她悲伤归悲伤,唯独这句话差点被气死! 仗着武松承诺了今天不杀她,那火气一下子又蹿出来了。 “你别过来!谁要你照料了!武二你听着,我姓潘的有手有脚,用不着男人照顾!我也不是给你们家传香火的!我才不会给你们武家生儿子!永远也不会!” 武松神色一变,刷的起身,大步欺过来,几乎是粗鲁地把她拉过几堵墙,拉到庙里面。 “行了!我哥哥临终神志不清,这话不算数!”他眼里的愤怒几乎满溢,“可是你为什么要在他身边喊出来!” 潘小园一下子安静了,掩住嘴。对武松而言,哥哥还没走远,能听见。 入乡随俗。这下子她百分之二百的理亏,十分诚恳地闭嘴,嗫嚅着道歉:“对不住,我,我可以出去再跟他保证一下……” “不必了。”武松放开她,“我们马上走。” 潘小园松口气,又马上睁大眼,“去哪儿?”忽然明白了,“去杀……西门庆?” 武松将包裹重新系好,瞟了她一眼,“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 “怕了?”武松听她语气犹豫,倒也不奇怪。就他见过的芸芸众生,听到杀人还不怵的,别说女人家,就算是寻常男人,也没几个。 对方的回答却有点不按常理:“谁怕了?只不过是想告诉你,他家的墙有两丈高,一个朝南正门,东西两个偏门。正门口都守着恶狗。另有几十个保镖看家护院,有几个比你还高些。白天人多眼杂,最好趁着月黑风高。他家院子里曲曲折折,到处都有下人走动,不过有一片水榭后面比较空。西门庆本人也有些功夫,我见过他踢人的架势,是这——么着……。” 攻略够详细了吧。潘小园觉得自己比武松还盼着那厮狗带。 可武松却只是动了动嘴角,摇摇头。 “不,先去清河县。” 44|祖宅 武松的所作所为,看似随意任性,但当他真正开始实施一个计划的时候,总是会让人觉得,他已经在娘胎里就已经从头到尾打好了草稿。 比如他宣布了去清河县的计划,却没有立刻动身,而是居然开始磨蹭。在庙后井里打来水,仔仔细细洗掉手上脸上的泥污灰尘;又从行李里找出一身灰扑扑的衣裳,换下了此前的衲红绣袄,腰带换成白麻布带;脱了赶长路的皮靴,行李里找出一双带红边的轻软月白布鞋,红绸子扯掉,换上。接着,在武大墓前拜了三拜。等最后一个头磕完的时候,太阳下那棵古柏的影子恰好投向正北。 武松站起身来,朝潘小园扔过去一顶檐帽:“动身。” 潘小园不屑于缠着他解释,檐帽戴好,整整衣服,跟武大默默说了声再见,跟了出去。 逃出了那个几乎必然的宿命,忽然觉得武松也并没有她印象里那么狠辣变态了。毕竟,他手中的刀,拔得出来,也收得回去,不是吗? 况且,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破庙外面是一条荒得几乎看不出的小路。走上半里,便拐进一条几尺宽的土路。土路拐弯的地方,几颗槐树蔫头耷脑的相依为命。槐树后面辘辘声响,一辆牛车由远驶近。一个小胡子车夫优哉游哉地吹着口哨,不时象征性地挥几鞭。 武松直接走到路当中,稳稳的立着不动。那小胡子车夫连忙叫停,见武松器宇不凡,忙微微起身,拱手问:“敢问这位官人,有什么事吗?” 武松道:“你这车,是阳谷县官库派出来,去马陵道口收农产的?” 那小胡子忙道:“正是,正是!小人每日都来走这么一趟。不知官人……” 武松走近几步,“认得我吗?” 小胡子大着胆子将武松看了看,觉得眼熟,“官人,这……” 武松从腰间掏出个铁牌,给他看了,一边道:“我是阳谷县步兵都头武松。” 那小胡子啊呀一声,滚下车就拜:“莫不是景阳冈的打虎英雄武都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都头千万恕罪……” 武松顺手将他拉起来,用上级的口吻说:“今日我要有紧急公务在身,需要……拘捕逃犯,将你这车征用三个时辰,往清河县一个来回。耽下的公事不必担心,你回去之后说明情况,不会有人罚你。” 阳谷县武都头公然违法乱纪、劫持人犯的消息还没传开。那小胡子一听,信以为真,两眼直发光。 “都头放心,小的一定不会误你的事!” 一面说,一面点头哈腰的请武松上车,又极其利索地帮他把行李搬上去。最后又看到旁边傻站着的一个女眷,“这、这位娘子是……” “我手下的女捕头。拉她上车。” 小胡子肃然起敬,躬身献出胳膊,把一脸懵圈的潘小园也请了上去。 牛车重新辘辘开动,在岔路口拐向左,直奔清河县。微风拂面,旁边的草地和泥土开始加速倒退。 武松也没料到这人如此配合,顺口说:“不用这么着急……” 那小胡子在前面笑道:“都头说哪里话!小人从小的梦想就是做捕快,拘捕江洋大盗为民除害,可惜没有学武的天分,现如今只能是个赶车的。小人赶车赶了十年,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你们坐稳了!”说完,口里一唿哨,鞭子狠命一抽,车子猛地一颠,飞驰起来。 武松笑道:“难得你一片忠义之心。” 潘小园看着眼前的一派田园风光,再看看旁边满脸和煦的武松,再看看前面那个殷勤赶车的小胡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么臭不要脸的做法,完全不符合武松的人设啊! 肯定是宋江教的。 只是坑了人家车夫了。不过转而一想,不知者无罪,那车夫圆了一个大侠梦,回去就算被告知了真相,也只能算个无知受害者,算不上从犯。怪就怪阳谷县刑警大队效率太慢,没有把通缉令及时发到乡下。 况且,武松这么做,也多半是因为带着个累赘。要是他孤身一人,要去几十里外的清河县遛个弯,是不是轻功一使,嗖嗖的就能飞过去? 武松心里显然也有同感。半闭着眼假寐,一只耳朵听着外面动静,心里头飞快地思考所有可能的出路。 兄长逝世给他带来的打击,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处理掉,回忆埋在心里,悲伤留在夜里。而现在,他要报仇,要跑路,还要应付另外的一些人…… 跟嫂嫂——即使是前嫂嫂——朝夕相处未免尴尬,可哥哥的嘱托不能当儿戏——当然只算那前半部分,他要是事事都听哥哥的,那他也不是现在的武二了。 但就算他给自己减了个负,这份担子也远比武大想象中的要重。那部分这年头世道不太平,小老百姓命如草芥,年轻的女人孤身在外,更是危险环伺。要是武大在黄泉路上,突然发现娘子追过来做了伴,还是副横死鬼的可怕面相,武大在地下也要哭的吧。 况且,就算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子,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凭道义,他也不能眼睁睁的把她扔在这片是非之地,那样跟杀了她有什么区别?最起码,得想个办法,给人家安置了后半辈子。 最简便省事的一条路,就是给她找个安稳的人家,配得上她才貌的,让她踏踏实实的过上正常的生活。武松当然知道起初她嫁给自家大哥,是能把人逼疯逼死的委屈。但武大何尝不是可怜人,又是他血肉相连的恩人,有时候也只能昧着良心装瞎。 虽然也知道她不是什么贤妻良母,但方才他近乎极端苛刻地将她从头到脚都解剖了个明白,并没有什么触犯他原则的污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甩掉之前最好对她厚道点。 思及此处,便开口跟她商量:“嫂嫂……” 潘小园后背一麻,条件反射般地从袖子里抽出珍藏的休书,往他眼前恭恭敬敬地一供。 “请你别……别再叫我嫂嫂。我跟你们武家没瓜葛了,这可是你哥哥的意思!” 眼下她的思绪彻底沉淀下来,已经想通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武松已经彻底回复成了以前那种三好青年模样,大约是不会朝她动刀子了;可要是真的还当武松的嫂嫂,结局如何,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这时候的女人嫁不由身,眼下她潘金莲无父无夫无子,作为她唯一的男性“亲属”,武松拥有支配她终身大事的绝对权力,把她嫁给任何一个隔壁老王都合理合法。 武松方才无意识朝她瞟的那几眼,眼神里满满当当地写着居心不良。论谋略心机,若是说策划个什么杀人灭门,武松可以做到面如死水,任何人都别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线索;但要是论保媒拉纤、娶妇嫁女,阳谷县最穷的媒婆都比他专业一百倍。 武松还真无法反驳她这话,但武大的嘱托他也不能当没听见。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么着,我认你做个姐姐,以后也方便……” “不不、也不成,我……” 潘小园双手乱摇,赶紧堵上这条路。被他叫一声姐,自己得折几年寿?别说他如此客气,只是看在她以前的嫂子身份上;就算是她脸皮再厚,也绝不能冒险再跟他沾亲带故。 倘若对面坐的是浪子燕青,说到拜姐姐,一定是话音未落,就“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当机立断一气呵成,让人再也没有推却的空间。可惜武松还是少了那么一份该折腰时就折腰的觉悟,这么一犹豫的工夫,已经错过了难得的坑人的机会。 潘小园将那休书宝贝似的收起来,不太敢跟他的犀利目光对上,低眉顺眼,小声强调一遍:“奴家眼下无亲无故,嫁人由身,再或者是谁都不嫁,用不着武都头你操心费力。等你和西门庆了结完毕,咱俩互道珍重,相忘江湖……” 说着说着就有点小激动。离她梦寐以求的自由生活就差那么一点点了,再不用担惊受怕,再没有闲言碎语,虽然日后的生计来源还是个问题,但她一个大活人,又已经在这个世界熟悉了这么久,总不会自己把自己饿死。武松呢,也自有他的阳关道,虽是一代传奇,跟她再无关系。 畅想了一番,忽然又觉得有点伤感,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不过呢,江湖险恶,你以后最好要多加留心,十字坡的酒馆不干净,孔家庄的恶狗会伤人,……” 前面赶车的小胡子回过头来,嘻嘻笑道:“都头,娘子,你们商量什么呢?是不是在制定抓捕的法子?” 潘小园猛地打住。她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从武松手底下虎口余生,如今心里面撒欢得过头了!怎么能说这些未卜先知的话,等着露馅儿呢? 一头的冷汗,睁眼一看,好在武松见攀亲无望,早已经把她当成空气,一块手巾盖着脸,几乎睡熟了。 从东京马不停蹄他赶回来,一路上几乎没合眼;接下来又将是一连串的奔波和恶战。他要抓紧一切时间养精蓄锐。 那小胡子还一脸期待地等着答案。潘小园只得帮武松支吾,装作干练,学着武松的语气回答:“机密,别多问。” “哦哦,对,机密,这种事怎么能随便说给小人听呢。” 小胡子啧啧赞叹了两声,心里面感叹,在县衙做事的人果然口风紧得很。这位女捕头檐帽下露出来的半张脸清秀好看,若换成哪家深闺里的小娘子,走在街上,大概是不会跟陌生男人说一句话的。但女捕头果然就是不一样,一点没有扭扭捏捏,小胡子完全不敢跟她叫板。 他转过去,专心驾了一阵子车,又回头了:“娘子,到时候能不能让小人留在现场,好好观摩观摩?小人保证不会添麻烦……” 潘小园爱答不理地看了他一眼,“不行。” 小胡子如闻圣旨,笑着背过身去。又过一阵,他心里那十万个为什么终于又溢出来一句:“嘿嘿,娘子啊,从来没听说过阳谷县还有女捕头,娘子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可敬可敬。不过敢问娘子,什么样的案子,才能用得上女捕头啊?” 潘小园已经完全代入了女刑警的角色,干脆利落地答:“采花大盗。” 小胡子倒吸一口气:“这可不得了!”立刻自己脑补出了十七八样丰富多彩的剧本,也不好意思再问了,目光终于又落回了车辕和前路上。柳树下,草丛边,残破的石碑上,“清河县界”几个字隐约闪过。 武松蓦地醒了,眼中看到的,是家乡熟悉的一草一木。 他立刻命令:“拐进右边小路,去南面。” 清河县比阳谷县小些,没有栅门,农田一直绵延到县衙后面的里坊;房屋更显古旧,街上行人稀少,不太热闹。车子在县城边缘停下。那小胡子殷勤地忙里忙外,一面赔笑着说:“武都头,你看小人也载你这么久了,小人一辈子也碰不到这种事儿,你就让小人跟着去,给你望个风儿,放个哨儿什么的……” 武松没理会他,目光一下子就锁定在十数丈之外的一栋毫不起眼的小木房上,凝住了。他慢慢坐上一块青石头,长久地看着它,肩膀微微发颤。 潘小园慢慢走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便是他小时候的家? 看起来是经久耐用的老式木屋,和寻常的民居也没有什么不同。残破的瓦,厚重的梁,门口一段篱笆,青草萋萋。凸出的屋檐下面,一对燕子正在做窝。一条狗从房门前过,朝里面嗅了嗅,又离开了。 没看到有人从里面进出。 这房子里,是搬进了新的住户?还是空着?还是…… 潘小园忍不住好奇,想问武松。走近一看,吃了一惊。武松的脸上,竟早就没有了落寞的怀旧,而是如临大敌的紧张。 他观察了好久好久,微微举起手,轻声说:“你俩在这儿等着。休要再往前一步。” 45|压梁木 潘小园这才发现,武松选择的下车地点,是清河县南缘的一片小小高地,从那里看老宅看得清晰,但那边的人,若非有意抬头,很难注意到武松几个人的存在。 天高云淡,日朗风清,不像是偷偷摸摸做坏事的合适时节。 潘小园觉得就算再问,武松也不一定会多说一个字。反正他大约已经计划停当,而他的计划,应该不会有疏漏的地方。 偏偏那小胡子车夫手舞足蹈,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连声叫:“都头都头,这便是你要办案的去处?小人能不能到那边去看看?小人可以装作过路的……” 武松回过头,冷冷瞪了他一眼。 那车夫一缩脖子,半句话还卡在喉咙里,不知道该不该说完。草丛里一只蝈蝈叫得正欢,许是让武松的眼光扫到,也立刻哑了。 潘小园忽然有一种可怕的直觉,倘若这小胡子继续喋喋不休地当他的狗皮膏药,武松是不介意把他灭口的。 赶紧招手把那小胡子叫过去,朝武松甩个眼色,意思是我来稳住他,你快去快回。 那小胡子转而求她:“娘子啊,你行行好,小人一辈子都没见过一次抓捕现场……这次又是采花大盗……” 武松犹豫片刻,心里面微微惊讶。绝少见到心里素质如此过硬的女人。不会是早些时候,让他吓出毛病了吧? 她倒不怕,跟个陌生男人独处哪怕一刻钟? 随即自己心里嗤的一笑。小胡子车夫对自己敬畏有加,这会子大约更是已经把她当神了,这会子为了求她,几乎跪下来了。这位嫂子似乎还真不用他想象得那么让人操心。 他点点头,大步流星而去,土路中央甩出一道烟尘。 而潘小园觉得自己特别伟大,感觉好像保全了一条无辜的生命。 她安抚那赶车的坐下来,硬着头皮说:“这次武都头真的不能带你去,那大盗杀人不眨眼,要是把你劫为人质,顺手撕票,那我们也不好交代。不如这样,我给你讲讲我们县里办过的大案要案,件件都是惊心动魄、发人深省……” 小胡子来了兴致,连忙点头。潘小园觉得他手边要是有纸笔,现在非得开始磨墨记笔记不可。 潘小园哪里办过什么大案要案,捋了捋脑子里读过的各类小说,开始她的一千零一夜:“从前,开封府有个府尹,姓包,人称……” 那小胡子却打断她:“这个小的知道!包拯包青天,东京城里他的故府第,天天有人去上香哩!嘿嘿,娘子啊,小人读书少,但你也别糊弄小人,这满天下的说书先生,哪个不会说两句包青天的故事啊?” 潘小园怔了片刻,微微脸红,自己鲁班门前弄大斧,包青天明明是北宋仁宗时期的风云人物,任何一个当代小老百姓对他的了解,恐怕都比她这个来自几百年后的文艺青年要甩出几条街。 好在她脸皮甚厚,嘿嘿笑两声,就找回了场子:好,想不到兄弟你见多识广,那我就讲一个你定然没听过的。话说这清河县里,从前有个远近闻名的捕头,姓夏,名叫阿福——是了,穷人家孩子,名字起得比较随意——此人诸子百家皆通;他有个副手,姓乔,名叫大华,擅长医术。这两人在贝壳巷儿赁了一间临街的宅子,共同居住……” 小胡子立刻大惊小怪:“不可能,两个无亲无故的大男人,怎么可能住在一起!” “……你到底还听不听案子?” * 武松极慢极慢地接近那栋曾经属于自己家的老宅。脑子里却甩不掉地播放着什么捕头夏阿福的各种壮举。她也真能诌!闺房里女人们读话本子,读的都是这些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心明澄澈,忘记了一切俗事。 当潘小园告诉他,老宅被一个姓郑的大财主买走的时候,他心里已经隐约有数了。断掉的线被接起来,支离破碎的线索慢慢的融为一体,但不知道,这一回,他们来了几个人 他压低呼吸,仿佛与墙壁融为一体,聆听着墙内传来的脚步声,耳中分辨着若有若无的说话声,分析着这些人的身份。 有人踩在了他小时候和哥哥玩石子的软泥地上。有人站在他曾经的床铺的位置,不过如今,那里似乎是一个工具间;有人靠着水井在说话。他曾经每天从那井里打出水来,和在面里,让哥哥做成炊饼。厨房通出来的烟筒里,似乎还传来面食的香气。 他再次深吸口气,后背贴在一个阴暗的夹缝里,平静了好久好久——那夹缝,是以前哥哥一起捉迷藏,他最喜欢的藏身之地。 就连缝隙里的蟋蟀蝈蝈,似乎都是眼熟的老朋友。一只蜜蜂发现了他这个大物件儿,好奇地停在他袖子上,埋头拱了拱,发觉大约只是根枯木头,展展翅膀,又飞走了。 堂屋正中,面南的墙壁上,应该是供着父母的灵牌——至少在他离家前是如此。武大把房子仓促卖了,灵牌多半是和着贡品一起烧了。果然,武松轻轻将眼凑过去,从两块木板的缝隙里,没有遮挡,直接看到了屋内的样子。 饶是他心里有所准备,也不仅轻轻抽口气。 整个堂屋的地板已经几乎消失了,陷下去一个两三尺深的坑。碎转头、碎木板堆了满地,靠墙杵着几把铁锹铲子。一个穿着薄布衫的男人拿过一把铁锹,无声无息,慢慢的一寸寸往下挖。 武松微微冷笑,心中默默道,当真是掘地三尺。 仰头看,隔着木板看不太清楚,但房梁也已经被栓上了十几根绳子,定是上上下下都探得遍了。北方习俗,百姓家若有什么贵重物件,多半会吊在房梁上,一是防盗,二是每天看着安心。 墙壁也被敲开了大半,寻找可能的夹层和暗门,一眼望去,满目疮痍。被挖开的最大的那个洞,此时里面已经放了个小油灯,做晚间照明用。 目力所及的角落里,堆着几叠空的碗盘,想必是此间住户吃饭后剩下的。武松凝目注视,那盘子里是米饭、青菜和豆腐残渣。饭碗旁边扔着几张破纸,上面写着字,大约是旧的信件。 再多的,他便看不见了。只听到房门前面那条狗似乎转了回来,一嗅一嗅地走近。 武松伸手扳住木板的缝隙,数着房内那人挖掘的节奏,身子向上一抬,把自己挂在房檐上。房檐对侧是邻家的高墙,阴影把他完全遮住了。他一尺一尺地向旁边移动,直到他摸到屋内房梁的位置,顺着木板的缝隙,拂掉上面的积年灰土,手指□□去。 软软的触感。果然还在! 武松微微一笑,将东西牢牢揣怀里,轻轻一松手,落在地上一个打滚,飞快翻进邻家院子里。他知道那邻居是对耳聋眼花的老夫妇,就算是自己大摇大摆地进他们家门,也未必会被知觉。 老宅里掘地的几个人听到动静,立刻丢下手中的活计,里里外外探查了一圈。武松紧紧握住手中的刀,高大的身躯蜷缩成不可思议的一小团。他仔细辨认着每一个说话的口音,自己屏住呼吸,唯恐气息吹乱了角落的阴影。 小声的交头接耳。老宅里的人探查了一圈,见没有人闯入的迹象,也就回去了。刷刷两声,刀收回鞘的声音。 武松简直想把他们一个挨一个的嘲笑一番。 挖了这么几个月,没想到他们要找的东西,竟会在房子外面吧? 老旧的压梁木,沉重而结实,扣住房梁的尽头,延伸到墙外的空间。殷实人家造房子的时候,压梁木靠顶端的位置,往往会预留一个凹槽,放置一些贵重的东西。这样,万一日后子孙不肖,房子拱手给了别人,也可以在不进入房子的前提下,将祖宗留下的救命钱取出来。 压梁木的位置造得隐蔽,只有木匠和主人家知晓。 等到武大和武松这一辈的时候,家境已经没落得让人难以启齿,压梁木里的乾坤也就随着祖宗们带进了土。少年的武松还是经人指点,才重新发现的这个秘密。 而那个指点他的人…… 武松眼中猛然一霎精光,伏低身子,躲过了几双探头探脑的眼睛,闪身翻墙,出了巷子。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武松有冲动在县里逛上一小会,哪怕只是在街角翻一翻,当年自己藏起来的玩具小木刀还在不在原处;哪怕远远看看那个自己曾经在里面挨板子的县衙,哪怕转到那个挂着红灯笼的小木门前,问问那个曾经时常给饿极了的自己吃一碗粥的慈祥老太太,此时还在不在世。 但他的脚步还是径直往外走,一刻也没停,混在人群里,微微缩了缩身子,马上就成了芸芸众生中的寻常一员。他伸手入怀,紧紧攥住手里的东西,一切回忆甩在身后。 等到走出老宅里面人的视线范围内,他才轻轻出了口气,大步奔走起来。 牛车儿还好好的停在原处。潘小园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还在信口胡诌:“……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柯少侠目光炯炯,指着那个真正的大恶人,朗声道:‘真相只有一个!’” 46|成魔 牛车重新辘辘的走起来,走上了回阳谷县的路。 那小胡子车夫大呼小叫的抱憾:“唉,武都头,怎么竟让人跑了?一定是犯人太狡猾,这叫做魔高一丈。不过你们也休要灰心,下次若有蒙召,小的还来帮忙!……” 潘小园在后面使劲戳了他一下,让他闭嘴。知道武松故地重游,兄长新逝,心情定是压抑之极,这人最好别没心没肺,跟他对着干。 武松确实还是一如既往的孤傲沉寂,但潘小园觉得,往老宅去了那一趟,他眉眼间似乎添了一点淡淡的轻松。她还注意到,他怀里有什么东西微微鼓了起来。 清河、阳谷两县相隔不近,跑了这一个来回,天已经擦黑了,可怜那一身腱子肉的黄牛,喘气都喷出了哭腔。离阳谷县还有十来里地时,远远见到武大葬身的那个关公庙,武松就叫停了车,让那车夫自己回家休息,明天再去县衙报到。 阳谷县里已经不知乱成什么样子,再多走一步,就多一分东窗事发的风险。阳谷县头号通缉犯武松,向来不喜欢无谓的冒险。 小胡子还舍不得呢,“捕头娘子,赶明儿你要是当值,小的再去听故事成吗?” 武松笑笑,挥手让他赶紧走。 旷野里只剩潘小园和他两个人。夕阳突然间变得炫目,映得天边一片通红,火烧云起来了,镶着金边的云彩,仿佛在往地面输送一滴滴的血。 武松慢慢整理好巾帻衣襟,闭目沉思了一刻,睁开眼时,眼中也映出了云彩里的血。 潘小园知道他要去做什么,赶紧先向他讨差事。 “这个……我就不去了,成吗?帮你在这里看行李……” 武松出神了好一阵,才似乎注意到她,立刻回道:“你去了也没用,平白拖累人。” 说得也真够直白。不过这话她也真没资格反驳,只好忍气吞声地表示同意。眼看着马上就要黑灯瞎火,她不太敢伴着武大之灵,便将那担子行李拖到一棵大树下面,自己铺块布,就要往下坐。 武松却说:“等等,起来。”还是往庙门口指一指,“今晚似要下雨。” 潘小园觉得自己那几集荒野求生都白看了。这要是真下起大雨来,自己分分钟是被雷劈死的命,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武松帮她挑了担子,转移到庙里。 然后他半是叮咛、半是命令,惜字如金,跟她说了三句话。 “行李里有水和吃食。记着给我留点。” 不然事后没力气跑路。潘小园心里默默接了一句,答应了。 “那个小盒子里是金疮药。约莫过半个时辰,把它用水化开,调好。”见她一副惊吓的神色,又补充道:“不是给我用。” 潘小园脸色一白,反而吓得更厉害了。看样子他还不准备把西门庆一刀杀了,难不成还留着他命,细细折磨一阵子? 这也是宋江教的? 武松不再解释,甩出第三句:“西门庆见到你,可能会拉你下水,把你说成共犯之类。不过你不用怕。他若确实说的假话,我能听出来;但若是……” 比起今天早晨那漫长的惊心动魄,这句威胁还真算不上什么。潘小园随意点点头,满不在乎地接话:“好,好,奴家只有一个请求,时候千万不要把我俩脑袋栓一起,否则得把我恶心得诈尸,还得劳烦你再杀一次。” 武松听出她话里的讥讽,知道她还是记着上午的仇,叹了口气,转身便走,不再回头。 西门庆已是死人。 至于嫂嫂提到过的,落井下石的邻居、麻木不仁的昏官…… 他猛吸一口气,将知县和夏提刑的名字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然后,暂时忘掉。 同一时刻,只能专心做一件事。 * 这是武松一生当中,最后一次回到阳谷县。 早间“潘金莲”说她做过一个梦。她说她梦见什么被王婆出卖,跟西门庆勾搭成奸,武大捉奸反被踢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碗砒`霜毒死亲夫,最后两人全都被他武松杀了。 这种梦……一般女人编不出来。恐怕连说都说不出口。可她却被他逼着,讲故事似的讲完了。理智告诉他这鬼梦太过荒诞,可直觉却分道扬镳,直将她的话转成一幅幅画面,将他越缠越紧。 方才武松在牛车里小憩的时候,刚闭上眼睛,几乎是立刻神游太虚,也做了个梦。 居然是接着她的梦做下去的。武松梦见自己回到阳谷县,换了新衣新帻,兴冲冲来拜访大哥大嫂,推开门,入目的却是一片惨白。他几乎疯了,却又不可思议地冷静,立刻发现哥哥死得蹊跷,再结合嫂子以前的“事迹”,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他梦见自己一个接一个的拜访知情人,何九叔、郓哥,得知了嫂子的奸`情。他搜集了铁的证据和供词,拿去县衙告状。可出乎意料的是,知县大人百般推脱,明显是收了好处,把他轰出门去。 他不能让哥哥死得不明不白。过去哥哥曾对他说,自己哥儿俩总算是苦出头了,要他安安分分的做好人,努力工作,娶妻生子,延续香火,平静过完一生,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平白再招惹人。 可是他的大好前程,又怎么比得上他哥哥的命! 他决定自己解决这件事。他把所有证据藏在身上,嫂嫂和王婆叫来,把街坊邻里叫来,买好了祭品,藏好了尖刀,点起灯烛,焚起香。他买来平日哥哥舍不得喝的最好的酒,请邻居们喝,一言不发,一连请了七杯。直到没人再喝的下去。他自己筛满一碗,猛地灌进喉咙,接着又一碗。 他终于觉得自己一切都准备好了。证据确凿,还有什么需要多说的?此刻,律法和公义不在县衙不在提刑院,在他手中的刀上。 刀尖掠过女人的眼,盈盈秋水被打得纷乱,映出他眼里那荡动的火。他的心没来由的一颤。他从来不怕杀人。可那眼里面除了惊慌就是乞求,她原本根本就算不上一个对手。 他想起来,曾经有人按着他的脑袋跪下,告诫他,手中的刀,只能用来杀另一个手中有刀的人。 不许杀弱者。 不许杀无辜。 那,手中有毒`药的弱女子呢?算什么? 他梦见自己犹豫了,终于还是给了那个手中有毒`药的女人最后一次机会。他说:“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从实招来,我便……饶你。” 可她怎么说的呢?知道知县大人已被买通,一副你奈我何的小人得志嘴脸:“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 这下不能怪他了。他只将刀子作势一劈,白玉般肌肤霎时变得如毒蛇般冰凉。她和王婆只嘴硬了一小会儿,就屁滚尿流的只剩下实话了。 现在还还能干什么?他梦见自己别出心裁地叫人取了笔墨纸砚,请了个会写字的邻居,非要让嫂嫂把做下的事情再复述一遍,写成一张工工整整的供词。这又花去了将近一刻钟的工夫,时间在那一天流逝得格外的快。 供词有什么用呢?事情的经过他都知道了。再听一遍,不过是给她延长些时刻,不过是把他一颗心再揉搓出些血而已。她那微微濡湿的粉色的唇,曾经说过那么多风情万种的话,现在吐出的是刀子。她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如何通奸如何下毒如何死死捂住他哥哥的脑袋,犹如一滴滴的毒蛇的涎,把他慢慢失去的勇气,又一点点补了回来。 那邻居写得真快,于是他又逼着王婆,把事情从头到尾再说了一遍,也写成一张大同小异的供词。他叫她们按了指印,四邻八舍每个人都按了指印。有些吓得动弹不得,手指头僵得像石块,他也不催。 终于,纸张被控诉填满了,点点戳戳,每一处墨迹似乎都喷出愤怒的呐喊:动手! 他没理由拖延了。抬眼看,哥哥的灵牌,白茫茫的刺眼。去他的不杀弱者,去他的不杀无刀之人,他现在就是这屋子里的神,他说了算! 他觉得,只有在梦里,自己才能做得那么疯狂。朱花焚,血糊了眼,灵堂一片红。按着他脑袋的那只手消失了,身上所有的枷锁束缚都消失了。那一刀毁了她也毁了他自己。从那一刻起,他变成了一个连自己也不太认识的人。 梦怎么能那么清晰呢。他心里面没有任何波澜。他找到奸夫,这回意兴阑珊,没给他留任何时间,没允许他说一句话,一刀杀了,好像宰一条狗;然后毫不在乎地提着人头招摇过市,去县衙高调自首。他早已说过死而无怨,从拿起刀的那一刻,就知道这颗脑袋早晚是要落到地上的吧。 谁知出乎他意料,几个月里经营的好人缘在这时候开花结果。他梦见所有人居然都一力保他,大家都说他是什么义气烈汉,好笑! 死不了,那么就活着。走一步,就是离过去那个自己远了一步。 他被充军发配,又经历了无数的冒险和复仇。他有足够的本事,只做让自己开心的事。 有人请他帮忙打架。他明知那是黑道黑吃黑,但谁叫人家恭维得他高兴,又给他好酒喝。当打手有什么不可以,互相利用而已。况且,他也很久没有舒活筋骨了,正好缺一个练拳的沙包。 有人陷害他、污蔑他。他杀了那人全家老少十几口,那叫一个痛快。 鸳鸯楼,孤单影,片刻成魔,再无回头路。 有人让他剪发换装,扮成出家人躲避追捕。他毫不犹豫的照做了。界箍、数珠、度牒、戒刀、黑袍,由另一个他称作嫂嫂的女人,亲手给他穿戴,一穿就是一辈子。他已经不在乎自己姓甚名谁、相貌如何、有过什么梦想。他不记得自己拜过的那些兄弟,他不记得自己刀下的每一个冤魂,不记得那只老虎长什么样子。 在他眼里,芸芸众生已经变得毫无分别,血肉里包着枯骨,脆弱得都如同那颗裸`露的跳动的心。 再说,出了家,或许能赎些过去的罪? 虽然他不记得,自己到底罪在何处。 他似乎在梦中过了漫长的一生,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还身在牛车上,身边的女人和车夫还在信口胡扯,熟悉的声音吐着珠玉,那个什么柯少侠的故事还没讲完。一时间他有些分不清,到底哪边才是现实。 梦中的内容迅速消逝,只留下模糊的画面和念头。武松慢慢擦掉额角的冷汗,决定不把这个梦告诉任何人。 而现在,西门庆的那栋大宅子已经近在咫尺,湿润的空气附着在他的檐帽上,濡湿了地面,擦暗了他家的屋檐。 院子里似乎亮着灯,影影绰绰的一片一片。武松想象着,那里面定是莺歌燕舞,其乐融融。 他用手按了按藏在衣底下的刀,默默告诫自己,只杀西门庆一个。 不杀弱者。 不杀无辜。 天空中一道光闪,一个炸雷喀嚓劈下来,瓢泼大雨扑在他头上脸上,把一切洗得干净。 47|诱饵 地上溅起一个个小泥坑,溅湿了武松的裤腿。远处一条狗汪汪的吠了两声,混合着几声急切的关窗闭户。 武松寻思片刻,听得更鼓响起,闪身进了角门。里面一条恹恹欲睡的狗,见了他,张口就要吠。不慌不忙一刀杀了。点上一盏灯,四周照了一圈,没有别人,只看到两双草鞋。 武松吹灭灯火,闪身出来,翻过墙。他不太喜欢下雨天,雨水会模糊视线,手掌脚心都会滑。但雨水浇落的同时也掩盖了行动的声音。他仔细听听,没有听到任何可疑的声音。传说中西门庆那几十个护院保镖,此时大约都在放假。 他轻轻落在墙的另一侧。院子里的灯早就被浇灭了,桌椅四散着,似乎方才饮酒取乐的诸人都匆匆回去避雨了。 武松想起潘小园的话,沿墙根慢慢往后院水榭里走。经过一间小屋子的时候,看到里面亮着灯,哗哗的雨水声中,依稀听到一个女声在嘟哝:“老爷……唉,老爷……” 院子里没有别的人声,只有漆黑的暮色。水榭里的小桥泛着青色的光。整个庭院竟像是几乎没有活人气一样。 武松闯进一间厢房,点上灯。只见床铺凌乱,箱笼大开,衣裳鞋子堆了满地,架子上的脸盆里,残水还没来得及泼出去。桌上一个彩釉小茶杯,抓起来一握,里面茶都凉了。 武松面色一变。房里的人,明显是匆匆弃家而去,只收拾了最贵重的细软。 他立刻吹灭灯,拔出刀来,犹豫一下,又插回去,往方才听到人声的小屋子跑去。那里的人应该知道,此处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雨中推开湿透的门,不禁吓了一跳。这间屋内灯火明亮,屏风里面的床铺上竟是歪着个衣着华贵的黄衣女子,约莫二十岁,正在嘤嘤嘤的哭。那女人听到门开,也吓了一跳,往外一看,“嗷”的一声尖叫起来。 武松两步跨过去,一把捂住她嘴,低声喝道:“你是谁?西门庆呢?” 对方哭哭啼啼了半晌,这才从他手指头缝里迸出一句话:“老爷……老爷丢下奴家不管了……”武松移开手,让她说,“呜呜呜,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我命苦啊……呜呜呜……我管你是谁……老爷不要我了,呜呜……” 倒更像是自说自话。武松只从里面听到几个屈指可数的有用的字,刚要再发问,突然想到了什么,四下一望,转身就往屋外冲。 这房间很有可能是个圈套。 谁知黄衣女子把他一拉,哇的一声又哭出来,扑通一声,直接从床上摔到地上,这才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哭:“喂,你别走……老爷不要我了……” 武松一眼就看出来,原来她卧在床上,并非作态,而是腿上本就有伤。不好掀开她衣服直接看,但估计是伤筋动骨,这会子虽然能站起来走路,但不免一瘸一拐的。没走两步,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抹着眼睛嘤嘤嘤大哭,一边哭一边眼睛缝儿里看人,大约是自觉仪态万千,其实狼狈得让人不忍直视。 武松束手无策,只好换了个说法:“我是你家老爷派来接你的。发生什么事了?” 黄衣女子这才一愣,见对方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像是个正派人,立刻喜出望外,泪还没干,就换了个口气,直愣愣的说:“你这小厮好不晓事,有这么对你家娘说话的吗?轿子在哪里,我要去追老爷,我就说嘛,他不会把我丢下……” 这女人是个脓包。武松不认识孙雪娥,但心里已经默默下了一个无比正确的结论,再问:“老爷在哪儿?你不说清楚,我无法带你去找他。” 人家又哭上了:“呜呜……老爷说,他……他是惹上什么仇家……要、要……不能算逃,是了,不是逃,是搬家、搬家……他说,有东京蔡太师撑腰……随便在哪个地方做官,都比阳谷县这个鬼地方强……强,早就在筹备搬家了……他还嫌我腿脚不方便,走不动,就、就让我自己回家……天地良心哪,奴家的腿,明明是让老爷你踢坏的!奴哪有家可以回,老爷家就是我家……呜呜呜,我就不走、就不走……” 武松紧按刀柄,失声道:“西门庆跑了?” 不仅跑了,还跑得干净,跑得后路井然。早间一看到武松在县衙广场的所作所为,立刻判断出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计划出了一个最佳的应对方式。家里的小厮丫环一概遣散,粗重家什一概丢弃,就连这个腿脚不方便的小妾——看起来不是那么受宠——也可以狠心甩掉。这份壮士断腕的胆识,武松几乎要佩服了。 继续追问:“你说他去……做官?去了哪儿?” 闪身急了些,衣摆下面的刀光一闪而过。孙雪娥看到那刀,这才似乎突然全反映过来,哭声戛然而止,喘着气道:“你你……你不是我家人!我没见过你!你是谁,你到底是……” 话说一半,突然拼近全力,“嗷——”的一声尖叫起来,声音穿透了大雨的帘子,怕是惊醒了整个阳谷县。 武松平生手段无数,他可以预料对手的每一招每一式,却预测不了一个脑子有包精神崩溃的女人的下一步所作所为。于是等他想起来捂她嘴的时候,已是慢了一拍。 武松立刻闪身出门,一路拍熄所有的灯火。等他跑到水榭尽头的时候,突然发现,周围亮起了更多的灯火,松油桐油的火把,在大雨里清晰可见。几排憧憧人影现了出来,七嘴八舌地喊:“抓贼啊!抓西门大官人家里的贼!抓住了有赏!” 火把飞快地移近,兵器声呛啷啷的刺耳。武松倒不慌,侧耳细听,从那些声音里听出些熟悉的口音。他闪在黑暗里,一下子明白了来龙去脉,不禁哭笑不得,骂了一声。 毫无疑问,西门庆在白天见到武松的一刻,就准备好了跑路。他大约本来计划风风光光的搬家上任,但眼下却仓促提前了计划——还算是看得起武松。 那个黄衣小妾由于腿上有伤,无疑会拖累行程,于是被西门庆要求回娘家。可是她坚决不肯回去,而是固执地守在这个人去屋空的宅院里,想着老爷也许会派轿子回来接她。 西门庆也许知道她没走,也许不知道。但就算孙雪娥留下,那也正好是给武松留了一个诱饵。 况且,西门庆跑路之前,已经通知了阳谷县官府,让兵卒埋伏在他家周围。要是能就此把武松捉到,那才算是绝了后顾之忧。即使捉不到,起码可以恶心他一下子。 可是阳谷县那一群人精,钱收了,西门大官人又不在,更何况半数都是和武松交好的,哪里还会忠心给他办事。于是埋伏归埋伏,却是消极怠工,耳不聪目不明,哪能发现半个入侵民宅的。 直到孙雪娥的一声尖叫,外面埋伏的官兵才意识到果然出事,连忙马后炮的全都一个个跑过来,打算争个头功呢。 武松略略一估,来了约莫有三四十人,其中有一多半都是他认识的。 眼下他只求尽快脱身。西门庆此时已经出了阳谷县,拖家带口的大约走不快,但没人知道他去往了哪个方向。武松略一沉吟,决定现身。 立刻有人看到了,认他出来:“武都头!”还是叫他原来的职务,“果、果然是你啊!你怎么还敢回来!”这是他原来的手下。 还有人挥着火把,大声喊:“武松!西门大官人说了,小心这人来报复,他还真敢来!喂,武松,这回你跑不了啦,乖乖跟兄弟们回去蹲号子吧,新账旧账一块儿算!”这是夏提刑手下的直系。 有人还在瞎指挥:“散开都散开,别挤一块儿,武都头身上有功夫,你们几个要防着他从后面跑!” 武松把这些话都当成耳旁风,踏着脚下的泥水,一步一步向前走。果不其然,举着火把的一众官兵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他们都知道,单打独斗,自己掰不下武松一根指头;但人多力量大,哪怕是扑上去把他压实在了呢。 可是谁也不肯做那第一个扑上去的。大雨天的,谁不想赶紧回家钻被窝,非要来干这份苦差事?可要是真眼睁睁的放跑了人犯,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武松自然理解这些小喽啰心底的想法。一个微笑,说道:“上啊!”左手一挥,使出三分力,喀嚓一声,打折了一个人手中的哨棒。 官兵们这才如梦方醒,大呼小叫:“上!别让人犯跑了!” 架势做足,每个人都摆出一副拼命的姿态。就算武松真的夺路而逃,也显得大家尽力了,实在是对手太厉害。法不责众,难道能每个人都挨板子不成? 于是双方配合默契,人犯作势要逃,官兵作势围攻,庭院里叮叮当当地好不热闹,不时夹杂着骂娘和怒吼。武松脚底下却是行云流水,眼看就要逃到大门口了。 忽然官兵队伍的防线收紧了。一个低哑的声音在人群中传递开来:“喂、喂,你们都傻了?捉住武松,除了县里面记功,知县大人还一人赏咱们五十贯钱!他亲口说的!” 这钱显然是西门庆出。那五十贯钱果然精神了几个人,刷刷几声,疲软的攻势又重新抖擞起来:“武松,哪里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五十贯钱”的消息瞬间传遍,官兵们人人武功大进,武松一个疏忽,竟被逼回去好几步。 他终于抽出刀,不想杀人,眼睛只是瞄着那一根根或粗或细的大腿,顷刻间两个官兵中刀倒地,一个捂着左腿,一个捂着右腿,嗷嗷直叫。 武松冷冷道:“捉住我,你们有五十贯的赏;让我伤了,这钱就是丧葬费!大家让开!” 可是立刻又有人补上了缺口,甚至有人飞奔去县衙调援兵的。已经见血了,再抓不到人,都是做公的人,面子往哪搁!再说,赏钱是按人头给的,多叫些帮手,自己的份儿又不会少了! 武松终于微微有些气喘,这帮兄弟们也学乖了,手上的家伙往他下三路招呼,摆明了是要活捉领赏。一个手快的已经趁乱把他裤子削出一大条缝,还不忘说:“都头对不住啊,赶明儿兄弟去班房给你送饭赔礼!” 吵吵嚷嚷中,已经把武松逼到墙角,几把刀如同泰山压顶,锁了下来。 48|人质 武松脚下险些一滑。这光景,就算是杀人也不一定能脱身了。他自己蹲班房倒不要紧,十里之外,关公庙内,还有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在给他大哥守墓呢。他有点后悔今日托大,但他也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觑个空挡,一个滚地翻,接着一跃而起,借着水榭里回廊的檐,荡回了方才那亮灯的小屋。黄衣愣女人还在里面发呆,正脱下两只绣鞋儿,打相思卦呢。 “老爷回来、老爷不回来、老爷回来、老爷不回来……” 武松上去一把将她拎起来。孙雪娥五短身材,立刻双脚腾空。 “啊——杀人啦——劫色啦——” 武松任她喊,一脚踢开门。 “都让开。伤了西门庆屋里人,看你们还拿不拿得到他的赏钱!” 这话一针见血。官兵们没料到这庭院里还没走干净,更没料到里面居然留着一个艳妆女子,一时间眼睛都花了一刻,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了。 孙雪娥从没跟这么多如狼似虎的男子汉面对面,立刻双手捂脸,连声尖叫:“老爷——啊——饶命啊——老爷,你的娘子要让土匪抢去做压寨夫人啦……” 武松心里只是闪过一点点歉意。这妹子是怎么平平安安活到这么大的? 官兵们果然开始忌惮,议论纷纷:“这、哎呀,这是劫持人质,这得回去向上面报告……” 武松一手挟人,一手持刀,不慌不忙地穿过了官兵的封锁线。孙雪娥已经喊哑了嗓子,哭得楚楚可怜:“我的鞋,我的鞋……” 为首的官兵——那是暂时顶替武松职位的副都头——挥一挥手,不情不愿地给武松让一条路。武松经过的时候,还低声提醒:“武都头,这下你事儿犯大了,下次来抓人的,怕就不是兄弟我啦。” 武松一脸漠然,也低声快速回:“省得。就说我穷凶极恶,要对人质下毒手,你们拼尽全力才保了她一条命。等我脱身,就放了她。” 两人擦肩而过。孙雪娥一面哭,一面好奇八卦:“呜呜……诶,你们怎么会认识?你们在商量什么?” 武松希望自己长出第三只手来捂她的嘴。 出了西门庆家院门,还是不敢松懈。瓢泼大雨已经减弱,远处的灯火忽明忽灭,似乎是县里调来马兵,前来增援抓捕了。 武松略一沉吟,沿途留下些碎衣脚印之类的线索,闪身进了一条小路,手上还是拉着孙雪娥,一面还得低声威胁:“不许叫,不许哭,不然我让你再也见不到你家老爷——别管你的鞋,到时我赔你。” 孙雪娥也哭累了,认命地让他拽着,一瘸一拐的走。 四周终于又回复了一片黑暗。零星的几滴雨,洗刷尽了最后的一串脚印。半轮月亮从云彩里探出头来。武松左右看看,已经到了阳谷县数里之外。仔细聆听,马兵已经往另一个方向去了。两条路线不交叉,今晚可算是安宁了。 他长出一口气,这才放开这个话唠人质,少不得给人家作揖赔礼:“多有冒犯,娘子恕罪。你娘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孙雪娥反应了好久,才突然迟钝的意识到:“方才他们叫你什么?你是武松?打死老虎的那个?” “正是。” “我的天!那日他们都说上街去看打虎英雄,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都去了,我跟她们怄气,呆在家里腌萝卜,可什么都没看见,悔死人了!那你是英雄好汉了?怎么又会让官兵抓?你犯事儿了?让人陷害?还是见色起意?还是财迷心窍?我家老爷怎么会给你结仇?哼,那你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武松耐心听完她所有的问话,朝她一拱手,面无表情地重复道:“你娘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若是不需要,武松告辞。” 孙雪娥愣了一会儿,笑容还没消失,一滴滴眼泪就滚落下来。 “我……我没有娘家……大娘子家就是我家,可是大娘子也没了……呜呜……老爷不要我了……我走不动……我的腿断了……呜呜呜……” 大娘子指的是西门庆的先妻陈氏。孙雪娥作为陈氏的陪嫁丫头,从小就卖身入府,自己的娘家恐怕住哪儿都不记得了。之后被收了房,也是颇不受宠。这次西门庆没带她,多半也是为了甩下一个招人厌的累赘。 况且这也得算是孙雪娥自作孽。本来腿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为了让西门庆心疼,坚持每天卧床撒娇,一会儿叫疼一会儿叫难受,一会儿叫茶水一会儿叫大夫。西门庆之所以丢下她,也是误认为她毫无行动能力。 武松见她哭得可怜,“你老爷早就不想要你了”这种话也不忍说出口,忽然心念一动,拿出好人的口气,继续问她方才没来得及问完的事情:“那么娘子好好思量思量,你家老爷到底去哪儿了,若是能说出个准地方,我说不定能去给你捎个信儿,让他回来接你。” 孙雪娥眼睛一亮,立刻忘了方才还被他当人质的那档子事儿,小声安慰自己:“我就说嘛,打虎英雄是好人……”使劲想了想,“嗯,他说他在京……” 孙雪娥这种一辈子没出过阳谷县的,让她记住任何一个地名都是痴人说梦。武松立刻提示:“东京?京西北路?荆湖?还是……” 孙雪娥赶紧摇头:“不不,好像是、西……对了,西京!西京在哪儿……” 西京便是洛阳府,和阳谷县相距近千里。武松微微一惊,立刻问:“你可记清楚了?” 孙雪娥却没那么确定了,连连跺脚:“是不是的,你去了再找嘛!唉,不过就算找到他,他也多半不会理我……” 在她有限的世界观里,什么西京东京,大约也就相当于百里之外的另一个阳谷县,街上随便拉个人问问,还能问不出西门大官人的行踪? 武松一阵阵头疼,朝她一拱手,“既如此,告辞了。” 孙雪娥急道:“哎、哎……不是说好了……” 武松道:“说好了不要你命。你回去阳谷县,县衙里的人会管你的。” 说完,叹口气,快步离开。后面的哭声呜呜咽咽的不停歇,像是夜里的孤魂野鬼,诉着一肚子苦。 * 潘小园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武松是按时回来了,后面却还跟着一个水淋淋、娇滴滴、矮笃笃的娇女人,还没穿鞋! 这就有点尴尬了。潘小园不敢露出太怀疑的神色。再一抬眼,眼珠子快掉下来了。 “孙……孙雪娥?四娘子?你……” 孙雪娥一屁股坐下,放声大哭:“老爷不要我了……没有家了……” 武松有点不敢看潘小园,只是生硬地说:“她腿脚不方便,照顾一下。”顿了顿,加了两个字:“拜托。” 说完,点上灯烛,径直走到一个最远的角落,靠墙休息,揉着太阳穴,拿过潘小园调好的伤药盒子,把腿上的几处小伤包好——这次还是轻敌了,低估了自己那些老兄弟们见钱眼开的程度。本来他还夸口,这伤药自己用不着呢。 潘小园照顾他面子,假装没瞧见这一幕。 第一眼看到武松的神色,就知道西门庆大约从他手底下捡了一条小命。她失望之余,却竟没有太过惊讶。西门庆要真是个一击必死的脓包角色,也不至于把武大和自己整得这么惨。况且,她知道武松虽然不至于忌惮杀人,但她自己内心深处,终究是惧怕直面那血淋淋的场面吧。 最好西门庆自己恶疾而终,谁都不用脏了自己的手。 而武松的心情是复杂的。角落里一个人气忿忿的,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在杀人。 报仇的计划被搅合成了一团糟。被西门庆摆了一道,这他还算有心理准备;兄长新逝,他报仇心切,若是再重来一次,就算是明知有埋伏,多半也会毫不犹豫地再闯一次西门府。唯一料不到的是,西门庆居然真敢拿他自己的女人“殿后”,早知他有这份狠心,当初闯的时候,就应该格外留意暗算。 好容易脱身,本来想把那位西门庆四娘子留在原地完事,可是走出半里路,还听着她在原地哭,越来越有惊心动魄的架势。也难怪,一个不受宠爱的小娘子,冷不防被自家丈夫当了弃子,又受一番惊吓,又在一群大男人跟前露了面,最后还丢了鞋,腿上还疼着,一个人在旷野里头,听着远处狼嚎犬吠,估计死的心都有了。 武松有点含糊。把一个弱女子抛在荒山野岭的事儿,一天之内他做过两回了。就算是阴险狠毒如西门庆,也有资格指着他的鼻子说一句:不算好汉。 还能怎么办,向后转,折返回去,向她投降:“跟我走,我给你找个安置的地方——只要你路上别说话。” 也算是个人质,不过恐怕也没多少分量。 而孙雪娥也逐渐接受了事实,靠在潘小园身边,自己在那里小声嘟囔:“哼,早就知道他不待见我,就是碍着大娘子的面儿,对我好些儿。现在大娘子不在了,他把我当个屁!一年多不进我房,当房里摆着个木头人儿呢!哼,既然当我是木头人儿,为什么偏偏做饭使唤的时候没忘了我?我真是鬼迷心窍,才一个劲儿的讨你的好!现在好了,你再想吃我做的吃食,就算是给我磕头,也不给你做了!……” 潘小园觉得她能出现在这里简直是个奇迹。和西门庆有干系的女人,又撞见武松,眼下居然还活生生的在叽叽喳喳,而没变成血淋淋的人头,已经让她对武松刮目相看,吃惊的同时,微微有些松口气,仿佛自己的处境也突然变得安全了两三分。 她本来不想理孙雪娥,但看她混得惨兮兮的样儿,出于人道主义,还是从包裹里找出一身干衣服给她换了。女鞋没有多余的,只好给她包上一层层的袜子,暂且保暖。 孙雪娥对她倒没什么恶意。前段时间那一面之缘,见识到了“武家娘子”在食品制作上的天分,反倒有些惺惺相惜的欣赏。 “娘子真是好心人,多谢你啦!唉,六姐儿啊,不是我说,当初我是真心想让你入我家门儿的,那可比什么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加起来都好一百倍!咱俩要是做了好姐妹,一起做一桌好吃食,那还不是能天天把老爷留房里?你……唔……” 嘴巴让潘小园拿袜子堵上了。好心好意照顾她,这丫头回过头来就恩将仇报!连连朝孙雪娥使眼色,再用目光指指远处的武松,意思是他在旁边能听见! 孙雪娥完全不明白其中利害,扯下嘴里袜子,嘟嘟囔囔的道:“怎么了,看他干嘛?”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如梦方醒地一叹,笑得深意盎然。 “哟,这么快就跟小叔子好上了?倒也般配……嗷!” 又是一声尖叫。孙雪娥瞬间面如土色,眼珠子瞪老大,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一缕鬓发在空中飘飘荡荡,摇摇晃晃的落在地上。 武松的刀插在她耳朵边上的土墙里。 “再乱说一句,下次掉下来的,是你的舌头。” 49|山洞 长夜漫漫。 武松的意思,是第二天天明之前立刻出发。这破庙离阳谷县只有不到十里地面,搜捕的官兵就算再懒散,散散步都能散来此处。 潘小园知道此事事关两人安危,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出声赞同。孙雪娥呢,现在她连呼吸都紧着嗓子眼儿,生怕声音大了些。喉咙里咕哝了半天,才委委屈屈地指着自己,用口型说:“那我呢?我也要走?” “你若想留在原地,那就悉听尊便。” 孙雪娥哇的一下哭出来了:“别呀……呜呜,我无家可归了……” 武松还没表态,潘小园先听不下去了,孙妹子的哭声简直要人命。 试探着建议:“要么,找个相近的客栈、村落什么的,给她放下?当然咱们要小心,别暴露……” 武松想想也只能这样了,便说等走出阳谷县地面,寻个尼姑庵,给人家点钱,让她暂时寄身——这时候的庵观寺院,常兼有客栈旅社的功用——她有烹饪的手艺,找份正经人家的工作不难,随便当个厨娘,足够养活自己了。以她的相貌和手艺,想娶她的人,估计也能排成一个小长队,让她挑一阵子。 最合适的,就是西南一百二十里外的莲花庵,地处清静,通往那里的路上官兵少至。 孙雪娥哭得抽抽噎噎的,捏着自己那断了一半的鬓发,意思是:我不要出家! 武松不理她,自己拖了几个蒲团排成一列,铺了个小铺,远远地睡了。那边轻轻的鼾声刚起,孙雪娥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闸,轻声说:“喂,六姐,你这小叔子,真的会杀人?他是不是要把咱俩都卖了?你说我能不能找到老爷?你跟不跟我一起去出家?……” 思维十分跳跃。潘小园尽可能简短地答:“会。不是。不能。不跟……”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自己却犹豫了。原本计划,了结了西门庆,自己就再无牵挂,自寻出路。可如今西门庆已经大约跑到了千百里之外,难道武松会一直满天下的追去? 如果他身边一直带着俩累赘,肯定是不行的。如果要把这俩累赘处理掉,也是要花上一番功夫的。潘小园觉得自己倒是可以自觉走人,但又已经向武松保证,杀西门庆的时候,自己在场见证。倘若真的就此跟他天各一方,这时节,世界比想象的大得多,再见面可就难了。可要是一直跟他栓在一块,她觉得自己心脏受不了,最起码得减寿十年。 况且这些打算还不能告诉孙雪娥。一是她不一定理解,二是,在她面前谈论杀她老公,真的不太好…… 虽然如今看起来,孙雪娥对西门庆也未必有什么深情,反而是依赖更多一些。看似花团锦簇的五姐妹联盟,其实并没有外人认为的那样忠诚不二。 这也难怪。一个没什么脑子的傻大姐,先是做丫环,后来仗着一手厨艺,入了西门庆的法眼,依旧是伺候人——她始终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和眼界。 这么想来,她也不免可怜。她只能通过服侍别人,来讨得自己生活的资本。没了西门庆这个主心骨,她立刻成了没头苍蝇。 而现在,她好像已经认定了一个新的主心骨…… 天蒙蒙亮,潘小园就被一阵香气给香醒了。睁眼一看,武松的那两担行李已经给翻得乱七八糟,孙雪娥已经从里面找出来一个小锅,自己支了一小堆火,煮着从行李里翻出来的面,一边挑挑拣拣的往锅里放调料。 没过多久,武松皱了皱鼻子,也醒了。睁眼一看,伸手就去抓自己的刀。 孙雪娥半是得意,半是赔笑,压低了嗓子,用她能发出的最轻的声音说:“武都头,大英雄,你忘啦,你昨天把刀给我了。”指指自己的耳朵,“这儿。我刚才拿来切面了,你别介意。” 武松一口老血憋在胸口,半天才顺了气,“以后别动我的东西。” “哎,又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人家不是想给你……给你们做点好的早饭吗?不是我说,你的这些面啊,太粗,煮起来根本不好嚼,还有这盐,里头全是渣子,我挑了好半天呢。” 武松一言不发,拂袖而出。潘小园这开口,说:“行了,他不吃,咱俩吃。” 边说边在心里叹气。这妹子,空有一颗傻白甜的心,在这个世界里,只能是个路人炮灰的命。 武松怎么会吃西门庆的女人做的东西呢。留着她不杀,大约是怕吓着旁边的另一个。 潘小园倒是没那么介意,很给面子的吃了一点。孙雪娥多年的厨艺训练果然不是吹的。若说潘小园卖炊饼的时候胜在营销和创意,那么孙雪娥手底下,绝对是真材实料的硬工夫。 想到卖炊饼,潘小园不禁心酸了一刻,默默把那剩下的一口面放下了。 不管她多可怜,孙雪娥现在,毕竟属于敌方阵营。 而自己呢,和武松*oss,算是友方? 潘小园心里给这个想法默默打了个叉。想得美,顶多算个中立。 她出神了,忽然回忆起阳谷县的点点滴滴,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不知道小姑娘贞姐如今怎么样了,三个月的雇佣合同,还没过试用期就灰飞烟灭,她家大人估计会很开心吧。还有那个金牌销售员大油头乔郓哥,此时是不是依然生意火爆? 出发的时刻一拖再拖。孙雪娥没有鞋子,因此在征得武松同意之后,拿出行李里一双他的布鞋,飞针走线,改小了几号,做成一双凑合穿的女鞋。 可是鞋子刚上脚,孙雪娥就痛苦得要哭了。她一辈子娇生惯养,就算是做丫头的时候,也从来都穿着轻轻软软的绣鞋,哪里接触过这种粗糙次等货。本来她昨天被武松抓着跋涉了几里路,就已经到了能承受的极限,此时再一站起来,顷刻间就觉得脚底板似乎已经血肉模糊,翻出皮儿了。 潘小园连忙扶着她又坐下来,想了想,脱下自己的旧鞋,给她穿上——两人鞋码刚好差不多——然后自己把改小的新布鞋套上,走两步,发现也没有孙雪娥说的那么可怕。大概是她身为劳动人家出身,已经走远路走得习惯了。 她觉得武松已经等得急了。小心翼翼地伸头往外瞧了瞧,只见他坐在大柏树下面,倒是没有什么焦急的神色,只是沉思。影子投在地面上,和大树的影子并肩相倚,好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武松见她出来,立刻起身,取过收拾好的行李,朝西南方努了努嘴。 昨天商量好的,将孙雪娥送去莲花庵。两个女人都没出过阳谷县,自然是武松带路。武松经过潘小园身边时,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看好了她。” 这个“她”自然是指孙雪娥。看样子他永远不会信任这位嘴上没把门儿的厨娘。 潘小园“嗯”了一声,忽然又觉得不太熨帖:这是把她当幼儿园老师了? 武松又吩咐了第二句:“别忘了问话。” 潘小园知道他的意思,赶紧答应。西门庆到底逃到何处,武松已经追问了不止一回,但孙雪娥始终结结巴巴说不清楚。也许她是真不清楚,也许只是害怕武松——她是说过一个“西京”,可焉知那不是西门庆放出的□□,故意告诉她一个错的? 而孙雪娥显然更信任潘小园。说不定换了她,能多套出点线索。 潘小园思量了一下孙雪娥妹子的智商,不觉得自己能有所突破。 但是孙雪娥的到来,却又提醒了她另一件事。 她自己在心里寻思了又寻思,等日头升起,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把武松叫住,跟他商议:“那个,叔……” 马上又闭嘴。叫什么也不能再叫叔叔了,这就等于把自己的命运安排拱手让人。 武松显然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瞥了她一眼,“叫武二就行。” 她哪敢这么叫,依稀记得,整个水浒世界里,如此没心没肺、敢大大咧咧叫出这两个字的家伙,除了武松自己谦称,最后都死了。 盘算了一圈,赔笑着开口:“那个,二哥。” 叫二郎太暧昧,叫哥哥应该无所谓。反正武松这一辈子,管他叫哥哥的人络绎不绝如同过江之鲫,他大约永远也数不清。 武松没反对,那便是默认了。潘小园松一口气,继续道:“等到了莲花庵,我想和孙氏娘子一起留下。” 抛下过去,重新开始。如果孙雪娥人品足够可靠,还可以跟她合伙,开个什么小店小馆子。以她的手艺加上自己的脑子,若是运气足够,不用靠嫁人,也能过得富足。 武松解下水囊,喝了口水,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潘小园正色道:“我不是来求你考虑的。你忘了,咱俩无亲无故,你不能替我做半个主。我只是……知会你一下。” 武松明显一怔,看了她一眼,好半天没说话,大约是终于意识到这个事实,点点头。 潘小园接着说:“你若是需要……”她指的是西门庆的那件未了结官司,“以后可以去莲花庵查访,应该也不难找到我。” 她说完这个决定,胸口的压迫感慢慢消失了。头一次,有胆子大大方方正视武松的双眼,把他噎得无话可说。 而武松目光只和她对了一瞬,就垂眼看地,半晌,吐出两个字:“随便。” 孙雪娥背对着两个人,坐在地上揉脚。这会子刚站起来,回头看看,凑上来,贱兮兮地问:“哟,怎么啦,吵架啦?” 武松收起水囊,挑起行李,说:“继续走!趁午前,最好赶满二十里路。” 孙雪娥的脸立刻黑了,“武都头,武英雄,行行好,人家脚不行……” “那就留这儿!” 武松的火气好像突然大起来,撂下一句话,大踏步上路了。孙雪娥哭丧着脸,可怜兮兮地跟在后面:“别、别生气嘛……” “我没生气!” “那、那你们可千万别丢下我……” 武松居然还在跟她一问一答。这两天来,他的耐性似乎已经得到了极大的锻炼和提升。 * 百二十里的路,走了整整三天。前两天住的都是乡野小客店;次日他们前脚刚走,往往就来了一群人往那客店门上贴通缉令,上面绘着武松的高清大头像。敢情这些传递消息的官差,跟武松他们的步调出奇的一致。武松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大摇大摆的敲人家客店的门。 不过就算是这种条件,孙雪娥也已经快崩溃了——不过这也不能完全怪她。一路上武松察觉到了好几次官军的搜捕,只得东躲西藏。这种拉练式的快速奔波,潘小园倒还好,毕竟在阳谷县时曾经天天徒手健身来着;孙雪娥这副慵懒的身子板儿,简直像是路边小怪被人带着强行练级。 好在胜利在望,这天武松探路回来,说明日大约就能抵达。说这话的时候他虽然依旧是不苟言笑,但明显神态轻松,大约是终于要甩掉两个大包袱,心情舒畅。 毕竟是他自己夸下的口,说什么要照顾潘小园,说什么要将孙雪娥送到安稳去处,含着泪也要实践到底。况且对于孙雪娥,他虽然敌意甚重,但毕竟是计划着杀她亲夫的,对于这个没有参与谋害武大的路人,多少有点补偿心理。 但坏消息是,通缉令已经贴满了整个阳谷县界。再也无法在客店或是老乡家求宿。于是第三天晚上,武松指着道路外面一个歪歪斜斜的小山洞,轻松地宣布那里就是宿处。 孙雪娥就差给他跪下了。 “武都头,打虎英雄,这、这、不太方便吧……” 考虑到男女之别,确实是不太方便。武松说:“我在外面就行。” “不、不是、这……奴家怕……豺狼虎豹……你、你听……” 潘小园都看不下去了,轻轻提醒一声:“你刚才管他叫什么?” 孙雪娥愣着没反应过来。武松背过身去,肩膀抽了一抽,似乎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被逗笑也要背着人,可见这人装逼之至。 武松不再理会孙雪娥,行李搬过去,生了堆火,自己率先在外面铺了干草铺位,有点让两个女眷放心的意思。 孙雪娥尖叫着在地上扒拉虫子。潘小园却觉得又新鲜又有趣。住山洞,这就是传说中的,大侠日常? 要是能在山洞深处再挖出什么武林秘籍,世界就完美了。 可惜山洞深处只有更多的虫子。 孙雪娥一面嘟嘟囔囔的抱怨,一面架起了锅,行李里拿出米、盐和清水,烧起了饭。能者多劳,她倒是自觉自愿地承担起了每日烹饪的活计。武松这几日也放下了架子,不介意吃她做的东西了。 可是饭烧到一半,她又尖叫起来:“蛇,蛇!” 潘小园弹簧似的跳起来:“哪儿?” “那、那边……” 顺着她手指的看过去,十丈以外,地平线处,似乎确实有根晃动的影子。 简直是最标准不过的杯弓蛇影。可孙雪娥哆哆嗦嗦的,坚持请武松过去查看,确认没危险;可没等武松回来,又有一只肥老鼠从火堆旁边蹿过去。孙雪娥尖叫一声,自己嗖的一下,以不亚于老鼠的速度逃走了。 …… 鸡飞狗跳了好久,三个人都饿得前胸贴上了后背,饭终于熟了。吃完饭,天已全黑,于是各找各床,睡觉。 孙雪娥一躺下就成了醉虾,只几个呼吸的工夫,大约就做起了梦,因为潘小园看到她在淌口水,可能是在怀念自家的厨房。 而潘小园自己却有点睡不着。奔波了一天,路上还要兼职照顾旁边这个话唠祖宗,大耗精力,加之可能是晚饭吃得太急,肚子一直涨得慌。忍了一阵子,再也忍不住,跑到远处角落里蹲下,等了一晚上的珍贵的山洞晚餐,就让她给吐了个干净。 果然是老天作对,不让她今天吃一顿热乎的? 等她扶着石壁走回来的时候,感到无比的疲惫,倒下去,也很快就睡着了。合眼的一刹那,看到武松还坐着,守着那堆火,火苗映着他睁着的眼睛。 * 潘小园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的时候,胃里还残存着一丝难受。 孙雪娥呼吸平稳,依然睡得像醉虾。 外面的火已经熄了,只留下丝丝缕缕的烟味。月光如水,清泠泠洒在山洞前面的地上,映出了两个长长的站立的影子。 其中一个是武松。冷冽的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映出眼光如星。他纹丝不动,手里拿着他那柄惯常的刀,刀尖点着地上刀影的尖。一阵风吹过,飘起了他的衣摆和头发。 而另一个,一袭纯白道袍,手中宝剑已经出鞘。 潘小园全身一片冰凉,如同被冻在了原地,连一片鸡皮疙瘩都不敢起。 良久,良久,听到武松极轻极轻的叹气。 他说:“你来了。” 50|道人 事后,潘小园觉得,自己当时要是没有犯胃病,要是顺顺当当地吃下了那碗饭,那个夜晚,恐怕会好过很多。 山洞外,青草间,两个人,两座雕像,凛然对视,仿佛只凭意念,就已经交换了千言万语。 月色流转如溪,刀剑映射成雪。潘小园觉得,自己冷汗滴在地上的声音,都比他俩的呼吸声加起来要大。 电影里的大侠人人白衣飘飘,然而真正到了古代世界,她才意识到,这样的装束是多么诡异。就连武松为兄服孝,也不过是穿了素色麻衣,而巾帻、衣带和鞋子,多少还有点颜色,一眼望去,像是个凡夫俗子。而他对面那人,非丧非孝,仅仅一身纯白包裹,头顶是乌黑的道冠,简直像是地底下飘出来的鬼差。 但鬼差哪有他这样的气场。白衣道士鬓发微斑,看不清他的正脸,但见他魁梧笔挺,手中长剑极锋极利,清风徐来,拂过着那薄如银纸的剑刃,留下仿佛的金属之声。 武松胸膛微微起伏,头一次,居然比另一个人更沉不住气。 他再次说:“你终于……还是来了。” 白衣道人肩膀微动,似乎是极低极低的笑了一声。 然后他开口了。洪钟样的声音,简直振聋发聩,将方圆半里内的田鼠野兔全都惊出来。 他说:“侬这小憋样子邪气聪明,几许辰光,居然能在阿拉眼珠子底下把物事拿走,这局,算侬赢来哉!” 武松显然对他这魔性的口音早有预料,自嘲地一笑:“可你还是找来了。” 道人朗声大笑:“啥人让你这两年本事渐长哉,连跑路也勿忘拐上两个如花似玉个相好呢?贫道觑了这一路,真个是口水嗒嗒滴呀。”见武松面有愠色,知道玩笑有点开大了,又哈哈一笑:“又或者,伊拉是两位同道中人?哎呀,那贫道可是寻死了,该打,该打!” 武松淡淡道:“是局外人,道长不必多心。” “哼,啥人多心了?我假使真多心,伊拉两位小姑娘老早拿伊做脱哉!侬放心,这药没后遗症。” 武松笑道:“多谢道长体谅。” 他说完一个“谅”字,潘小园只见白光一闪,眼睛一花,武松如游龙般飞扑上前,白影混成一团,叮当数声,刀剑已然纠缠一起! 夹杂着白衣道人不满的嚷嚷:“侬这小伙子,哪能没个长进,还是一言勿合就动手……”铮的一声响,“哎唷,勿有用处个,你看我手臂膊还在呢……帮侬讲,先发制人勿要用……喂,先住手好伐……” 当的一声脆响,两人顷刻间又分了开来。月光下,武松桩立当处,面颊泛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白衣道人嘘出一口气,不满地冷笑几声,宝剑凑近眼前,仔细看看没有什么缺口,这才放心地收回鞘里。 “武松啊武松,侬要学会尊老,这动刀动枪个,不是贫道长项……” 武松紧紧咬牙,声音礼貌而克制:“武松便是这般直性。道长还是请回吧。不是你们的东西,你们也别惦记,今日武松蒙你手下留情,但你也休想我让步。” 道人连声冷笑:“勿是阿拉个物事,还是侬个?” “武松会将它物归原主。” “侬晓得原主在啥地方?” “难道我还会给你们指路?” 气氛有些僵。几步之外,潘小园藏在山洞的阴影里,保持着半撑起身子的姿势,不敢起身,也不敢躺回去。看到自己的影子模模糊糊的映在地上,手臂已经有点颤了。 这短短数分钟内的见闻,刷新了所有她对武松的认识,让她后悔此前对他翻的每一个白眼。 身边的孙雪娥依然是醉虾。 在阳谷县里也见过远道而来的客商,那道人的话她勉强能听懂。听他意思,这人应该已经跟了他们一路——至少有一天工夫。他要的,便是武松从清河县老宅里抢救出来的那件东西。而那件东西,听道人的口气……是别人的? 有孙雪娥这个马虎大姐负责做饭,要在她的饭里做点手脚,简直不要太容易。不过就算没有她,就算武松单身上路,正面撞见此人,恐怕也是迟早的事。甚至,听那道士口气,因为自己和孙雪娥两个“局外人”在队,反倒使他忌惮了不少。 但那饭究竟是怎么被做的手脚,潘小园绞尽脑汁回忆了半天,不得不承认自己段数不够,记不起一点异常的线索。 只觉得可怕。命悬人手而不自知,陷阱当成平坦通途。 武松呢?他从什么时候察觉到危险临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刻意掩饰他内心的不安? 白衣道人和武松依然在拿眼神互相较量。 道人忽然笑着叹了口气,一副遗憾的语调:“阿拉对伊老人家么恶意,只勿过想替天行道……对了,阿拉对侬也么恶意啊,两年之前就张开手臂欢迎侬,大家热络做一家人,勿是老好哉?侬做啥葱管肚肠,非要对阿拉有噶许多成见呢?” 武松笑道:“成见没有。只是武松胸无大志,受不了天天青菜豆腐,这理由算数吗?” “勿要瞎污搞,这个可以再商量……” 武松面色转阴,怒道:“所以当武松不同意,你们就可以设计把我逼出清河县,设计骗我哥哥搬家,设计占我祖宅,把里面翻得面目全非,也是替天行道?” 道人一笑,朝武松躬身稽首,“那些都是我劣徒不懂事,太急吼吼了,但是也是为了大局,侬做啥计较。再讲,侬勿是藏到柴进庄子里,舒舒服服个住了老长一阵吗,有啥亏个?——好好好,贫道亲自给侬赔礼,看在我这老腰个份量上,来塞伐?还勿满意?侬这房子还给侬,给侬打扫清爽,让侬阿哥搬回来……” 武松脸色骤变,刷的一声,刀尖前指。 “休再多言!想要那件东西,就连武松的脑袋一并拿走!你们还有多少人,一起上吧!郑彪,你出来!” 草丛簌簌声响,一个白衣大汉钻了出来,伸手擦了把汗。这人身高八尺,面有胡茬,偏偏作了道童打扮,头顶双丫髻,乱蓬蓬的一团。又是白衣飘飘,显出底下那精蛋一般的肌肉的轮廓。 他朝武松一拱手,粗声粗气打招呼,居然也很有礼貌:“武乙郎,侬好。” 武松阴沉沉的环顾四周,“就来了你两个?” 树丛里白光轻闪,不声不响又出来三四个。看打扮像是小弟打手,可看眼中的那一簇簇精光,恐怕每个人都有不逊于武松的过往。几人慢慢围成一个整齐的半圆,手中均是微光闪烁,藏着不知什么样的锋刃。 那道人笑道:“阿拉师徒俩今朝只是寻侬叙叙旧,又勿是来打腔打个。大家已经讲清楚哉,只要侬这次跟牢阿拉走,侬个物事,还是侬个,没人帮侬抢。”压低了声音,又道:“今朝昏君主政,奸臣当道,正是做大事体个时光。阿拉绝对是真心相邀,望武乙郎勿要误认阿拉一片好意。” 说毕,朝那个叫郑彪的徒弟一使眼色。郑彪虎里虎气的一点头,从白袖子里掏出一卷书信样东西,双手摊开,递过去。 武松看也不看,冷冷道:“烦请回复贵教主,若要武松入伙,可以,先让我哥哥活转来!” 那道人吃了一惊,“你阿哥……” 与此同时,山洞里“擦”的一声轻响,有人再也忍不住,“啊”了半声。 武松吃了一惊。郑彪立刻警觉:“谁?” 潘小园终于支不住身子,又不敢动,把自己想象成石头、木块、捕食的螳螂,都没用;正要坚持不住的当口,听到武松说什么“教主”,终于破功了。 脑子里闪过了无数武侠电影片段。 以及那些在旁边偷听,被发现后立即盒饭的炮灰。 眼看着孙雪娥还在旁边醉虾;两个白衣人——一个道士、一个道童——都朝自己走过来,藏也藏不住了,她拍拍手上尘土,尽可能优雅地站起来,气场上向武松靠拢,一言不发。 如果她没听岔那一番鸟语,他们似乎说过,不是来打架的? 武功练到这份儿上的高手,多少应该有点格调,君子动口不动手,不会像无脑小说里那样,上来就打打杀杀的……吧? 白衣道人率先笑了,朝她一稽首,倒也不敢怠慢:“原来这位女施主才是深藏勿露,抱歉那碗饭味道勿灵,让侬看笑话哉。” 潘小园哭笑不得。要不要告诉他们,自己是因为吐了一场,才有幸没中招? 汗流浃背的当口,忽然看到武松对自己使个眼色,极轻地摇摇头。 他还有脸支使她!眼睁睁若无其事,看着她和孙雪娥吃下那碗加料十全大补饭,连眼都不带眨的!现在才刚想起来,晚上就没见他大口吃过饭!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为了她俩性命安全着想,还是要领情。再者,这关头听谁的也不如听他的。于是潘小园只得硬着头皮装到底,假作高冷,微微朝两个人行礼,依旧一言不发。 郑彪满眼怀疑的神色:“敢问这位是……” 武松面不改色:“我师妹。” 白衣道人哼了一声。方才讲是局外人,现在又信口开河讲什么师妹,当伊拉傻呢? “想勿到老先生传人还勿少。失敬失敬!”他一声冷笑,话锋一转,“令师兄真是有点脑子转勿清爽哉。勿晓得女施主这时光现身,是想劝伊两句,还是想帮着赶贫道跑呢?” 潘小园看着这贼道不怀好意的脸色,心里面那张鼓早就敲成了筛子。这是要动手的节奏?自己这个冒牌货,恐怕都经不起他吹一口仙气儿吧? 又听他说:“但是,既然也是周老先生弟子,那阿拉还是要客气在先。徒弟,侬用一只手,帮伊点到为止,勿要伤人性命。但假使不巧是冒牌货,嘿嘿……” 潘小园渐觉不妙。看来那个什么“周老先生”在这道人眼里颇受敬重,他的弟子自然也跟着沾光,不会被揍得太厉害。但倘若自己是个寻常路人甲,此时听了这么多不该听的话,是不是该自觉点,自我了断? 武松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回复正常,用不值一提的语气说道:“我师妹学艺不精,脓包一个,打了也是出丑。” 对方没料到他居然如此谦虚不护短,潘小园却是一脸冷漠——这还算高看她了。 白衣道人哈哈大笑:“没听说过周老先生有过脓包弟子。喂,女施主,侬假使真是道上的,可晓得阿拉俩是啥人?”说毕,向他徒弟使个眼色。 郑彪会意,果然右手收在袖子里,朝她一作揖,念着万一有那么一丁点儿可能性她真是武松师妹——这年头深藏不露的高手大多有一副亲民的外表——也不敢冒险轻敌,来一句:“侬请!” 武松右手扣在了刀柄上,“喂,过来,我指点你两句。” 而潘小园看着那肌肉道童一步步走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到底是谁?说着这么魔性的话,手底下却如此魔性的厉害,他们到底是谁? 突然脑子里一道闪电,眼看郑彪拳头挥起,武松刀出半鞘,潘小园连忙后退两步,双手乱挥:“且慢动手!且慢动手!大家、大家都是朋友……那个……”看着那白衣道人,满怀希望地跟他对暗号:“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见对方满脸问号,心知不对,赶紧改口:“不不,你们是、那个……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与其说是对暗号,不如说是拖延时间。白衣道人和郑彪完全听勿懂,对望一眼,心里都是同一个评价:伊恐怕是脑子有毛病。 潘小园咬咬牙,转头朝后瞟一眼,大脑飞速运转。特么的被武侠小说骗了! “大家都是农民兄弟,何苦、何苦内部消耗……”高考过的都知道,北宋江,南……南……“南方腊,你们……你们是江南明教!” 郑彪一怔,随即大怒:“侬敢直接叫阿拉教主名字!” 说毕,向前一扑,一双巨掌拍下,正迎上武松出鞘的刀。与此同时,武松喝道:“跑!” 潘小园一个猛回头,脚后跟打后脑勺,撒丫子绝尘而去。 51|失物 潘小园感觉自己灵魂出窍。两辈子合起来,头一回参加马拉松运动,竟是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月光照着坑坑洼洼的路。 不知道自己跑过了多少路程,只知道往前,再往前。 方才借着谈判的空隙,武松只跟她说了一句话:“到正南二十里小溪边酒家求救!” 然后他一人挡住了四面八方的进攻。但潘小园不知道他能挡多久。毕竟这是真实的世界,人的血肉之躯,力量上总会有极限。这不是武侠小说里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大侠个个以一当百的幻境。 一面跑,一面有时间思考,这些日子以来的疑问,好像一粒粒零散的珍珠,被她一点点串成链子。 江南明教……都怪武侠小说电影熏陶太深,她本可以早点意识到这些人的身份。考据了那么多,历史书中明明白白的写着呢:“食菜事魔、夜聚晓散”,是宋代江南农民起义的骨干。其中的“食菜”,是指教中成员严格素食,因此武松才会提到什么青菜豆腐;明教尚白尚光明,因此白袍是他们的正规服饰,教众间互称“白衣善友”。至于信教的为什么会有道士…… 只能说这是一个任性的教。 而此时明教的大本营不在什么西域光明顶,而是在江南浙江一带。教众都来自附近州县。这次北上觅访武松,才没有带太多人马,趁夜悄悄行动——毕竟是公款出差,不好太过张扬。 找武松来干什么?看样子他们早就看上了这个人才,抑或是看上了他怀里的那样东西,于是邀请他南下加盟。武松也许是放不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乐趣,也许是什么别的原因,一直没有答应。 于是这些江南人也使出了十八般攻略。原著里说——以及武大也是这么认为——武松是由于与人争斗,误以为杀了人,因此才从清河县跑路。现在看来,这个陈年旧案里面,还有着江南明教的推波助澜。 至于那栋老宅,不出意外,就是郑彪出面买下的。看来他们也不愿意太过张扬,尽量使用合法的手段。而这件事,也间接造成了武大的死亡。 从某些角度来看,武松这人的任性程度简直到了有些作死的地步。当初在景阳冈,人家不让他多喝酒,怕他醉,他偏要把那酒店喝干净;人家不上他上山,说有老虎,他偏要去试试自己的本事。而这一次,明教越是对他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他越是倔强不买账。他眼里揉不得沙子,一点点龌龊手段就能让他翻脸,一步走偏,步步歧途,最终演变成今天的刀光剑影。 …… 潘小园想不下去,呼吸急促得要命,不时抬头看看月亮调整方向。从来没跑过这么多路,二十里,武松还真瞧得起她。也多亏她过去几个月在阳谷县,天天没停过偷偷锻炼身体,不然非瘫在半路上不可。他倒不怕她瘫在半路上?不怕她半路拐个弯,自求多福去? 他是还在远处苦苦支撑、拖延时间,还是已经变成一缕幽魂,死亦何苦,还是……不对,看在那位周老先生的面子上,他们应该不会杀他,最差的结果,大约是他这辈子再也吃不上肉了。 而自己呢,虽然说她现在还有笑一笑武松的资本,说他夸口太多,实际上泥菩萨过河,但认真说来,要是武松折在明教手里,她这个炮灰女,恐怕比脚底下那只蚂蚁还要早死些。 武松所说的酒家是哪里?为什么酒家里会有救兵?他是早就知道,还是…… 突然起了一个奇怪的想法:难道那个二十里外的酒家纯属他胡扯,为的只是让她有动力跑得更远些? 正想着,就看到远处青白的月光下,远远的土坡下起伏,几间小房子傍着溪,大柳树上挑出个东西,依稀写着个字,形状像是个“酒”。 果然有酒家! 潘小园心中欢呼一声,脚下生出力气,刚刚开始加速,只觉得身子一轻,脚底下一绊,骨碌碌往前一扑,她叫唤还没来得及,就头重脚轻地重重摔在一个陷坑里。 头晕眼花之时,只觉得身上被套了绳子横拖倒拽,沿着一条坑道,直拽了三五丈。这才想起来呼救,用尽全身力气,来了一个孙雪娥式的尖叫。 立刻有人过来堵她的嘴。靠到近前,却一愣:“是个女娘!喂,你们过来看,跑这么快,跟个影儿似的,原来是个女的,哈哈!” 还有人惊疑不定:“怎么会有女娘半夜三更的在这里跑!” 潘小园睁眼,只见自己身处一个小木屋,屋里一股葱姜饭味,好像储存了一场陈年宴席;墙上点着几碗灯,眨巴着放出昏暗的光;眼前是七八个歪瓜裂枣汉,小眼对小眼,大头挨大头,身上补丁摞补丁,其中两个手上持着蜡烛,远远近近的瞅着她,议论纷纷。 有的在说:“要不,放了?” “不能放!去叫老板娘!” “先绑起来……” 遇到的稀奇古怪事已经太多了,潘小园居然没心思问:“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抓我?” 而是直接跟那个赶来的老板娘对上了眼:“你是这酒家的主人?” 两人眼对眼,相了一刻。那老板娘约莫三十岁,绿衫红裙,中间一件金黄主腰,色彩颇为鲜艳,像个红绿灯。里面的抹胸更是松松垮垮的低着,衬着一片引人遐想的白皙。她面相妩媚中带着些凶悍,让人觉得谁要是往她胸口多看一眼,说不定就会有性命之忧。 老板娘转身招手,把那七八个汉子招到外面,开口就训。依稀听到她说:“毛手毛脚的脏东西,眼睛都瞎了?要你们何用!告诉你们多少遍了,看清楚人再动手,你们倒会给自己省事,是喝酒呢还是打牌呢?这算什么?你们好好看看那小娘,有半根头发像官兵吗?告诉你们,这叫做打草惊蛇,等正主儿来了,看你们不一个个傻眼!” 训了一顿,想是那些丑汉全都灰溜溜的低了头,嘴里嗫嚅着说小的该死,那老板娘才转回来,一面嘟嘟囔囔地说:“这年头也真是蹊跷了,水灵小丫头也半夜出门练轻功,现在的年轻人啊……” 说着拿出个破扇子,一边猛扇,一边进屋去,给潘小园扯开身上的绳子,顺带轻轻摸了把她的脸蛋,拍拍她身上土,笑嘻嘻地说:“误会误会,小妹妹莫怪,你还赶你的路,这件事儿就当没发生,以后乖乖的别跟人说就成——你要是不计较,姐姐请你喝碗酒再走?” 潘小园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觉得自己一开口,说不定就会让人家当成神经病。 但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这个……呃,有个叫武松的,在正北二十里跟人打架,请你帮忙……” 红绿灯老板娘收了扇子,墙上端下一碗灯,凑近了,将潘小园仔细打量了打量。 她忽然脸一沉,“什么武松,我不认识。” 果然是把她当神经病。潘小园还不死心,放软了口气,“这位姐姐,虽然我不认识你,但看你也不是寻常女流之辈。你不认识武松没关系,但他知道你,说明你……美名远扬。这次就当帮人个忙,多认识个朋友,以后说不定会有用……” 老板娘扑哧一笑,半闭着一双媚眼,将她打量了又打量。 “清河武松,知道我?” 潘小园赶紧点头。 “你呢,这位小妹妹,又是清河武松什么人?” 潘小园一怔,还没想好是撒谎还是说瞎话,那老板娘哈哈大笑,扬长出门,朗声喊:“阿大阿二阿三,猫蛋狗蛋熊蛋,都给老娘死出来,叫上你们小弟,抄家伙,咱们舒活舒活手脚去!小闲,去通知当家的!小乙,看家!” 然后她款扭纤腰,回到木屋,朝目瞪口呆的潘小园嫣然一笑:“小妹妹,咱们喝碗酒,认识认识?我姓孙,行二,叫我二娘就好,嘻嘻!” * 武松大汗淋漓。他不想伤任何一个明教教徒的性命,更确切地说是不敢。方腊在江南已经隐约成为气候,据传其手段狠辣,睚眦必报,曾经不惜派人远赴西夏,为的只是诛杀一个叛教仇人。除非有把握将在场所有穿白衣的变成死尸,否则他不会给明教留下任何事后报仇的理由。 孙雪娥依然在山洞里醉虾。什么蒙汗药,劲儿这么足!不过还好,这些吃素的假和尚毕竟也是道上的,况且有他们教中严令,不知情的局外人一概不碰,这一点他们还算有原则。一群吃青菜豆腐的,居然也都那么能打…… 武松一凛,汗水渗入眼角,沙沙的疼。刀已经被打掉了柄,扔掉换一把。当他在战斗中开始走神的时候,就意味着力气已经渐渐耗尽了。 对方显然也无意取他性命,只是一个接一个的车轮战上来,名为过招讨教,南北交流,实际上怎么耗他怎么来。他手里的解腕刀早就缺了七八个口,又不是什么名贵的宝刀,再挡两下子,估计要断了…… 又走神了。当的一声,武松手中那把震慑过玳安、潘小园、孙雪娥的三朝元老解腕刀,就这么身首分离,轻飘飘的滚到了山石头缝里。 郑彪叫道:“武松,勿要逞能啦!阿拉单打独斗全勿是侬对手,阿拉承认!玩够了阿拉就收手,大家还是好朋友!” 武松大笑:“不是还没尝过我的拳头吗?” 一拳过去,可惜脱力,让人家轻轻巧巧的避过去了,手肘反被扭住,大力向后一扳。 武松干脆不再反抗,哈哈一笑,叫道:“这可是你们说的,单打独斗,可都赢不过我武松!” 那白衣道人早就收了宝剑,坐在一旁看热闹。此时一个眼色,三五只手立刻伸过去,抻胳膊的抻胳膊,扒衣服的扒衣服,顷刻间就把那小旧布包搜了出来。 白衣道人上去接过,略捏一捏,感到里面确实是一沓子软纸,正要打开来看,却忽然耳朵一竖,听到远处什么隐隐约约的动静。一大片火光,正在摇摇曳曳的接近。 武松依旧冷静异常,猛一抬身,甩掉身上黏着的两个人,舒手就来夺那布包。 道人也早有准备,两个回合,那布包依然稳稳握住,让他顺手揣进道袍里去,还不忘朝武松丢去一个“册那”的眼神。 而远处的灯火和声音愈发鲜明:“抓逃犯啊,大家上!刘都头,你堵西边,马都头,你去东边……大家小心,这群江洋大盗凶恶得紧……” 官兵!几个白衣教徒互相看了一眼。 但凡江湖上好汉,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是绝对不会与官兵正面冲突的。就算是武功高强的顶尖高手,一身的本事,在比武场上单打独斗,确实犀利美观;但若是碰上一群三四流角色,不顾江湖规矩一哄而上,多半也只能乖乖被制。譬如国手和熊孩子摆摊对弈,那熊孩子上来就抢了“帅”,扔进臭水沟,国手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更何况,官兵里也不乏高手。他们还有马,还有各种民间禁止的高精尖武器,百步之外,神臂弩架起来,只需要一群训练过几个月的弩手,就能把古往今来所有武林盟主串成羊肉串。 几个明教分子明智地选择了退避。那道人炫耀似的扬了扬手中的小布包,跟武松温馨告别:“小伙子,谢谢侬啦。要想再跟这物事做朋友,勿要忘记去清溪帮源洞做客哦!” 武松面无表情地跟他们拱了拱手,算是好聚好散。 然后他猛地回头,地上捡起一把掉落的刀,扶着山洞石壁,冲着那官兵的喧哗和火光,准备迎敌。 但当他看清来人的时候,就扑哧笑了,一把将刀子扔下。 “扮得还挺像。” 孙二娘手持火把,大踏步上前,人未至,笑先到:“哎唷,打虎英雄武都头,江湖传说,久仰久仰——诶,怎的连衣服也让人扒了?该不会是……嗷!” 孙二娘一个踉跄,上下同时两声尖叫。睡在山洞边上的醉虾孙雪娥感到胳膊一阵剧痛,这次终于醒了过来。 52|十字坡 初升的日光柔软和煦,透过窗纸,把一桌子丰盛酒菜照得透亮可爱。只有其中桌角堆着两个空碗,一滩水渍,看起来不太整洁,那是让武松刚刚喝干的——体力透支得有点厉害。 孙雪娥还趴桌子上睡。蒙汗药的药劲儿还没太过去。 潘小园则已经在孙二娘的店里美美的休息完毕,精神抖擞,看看武松,又看看孙二娘,有一种自己已经混进大侠圈子的自豪感。 美中不足的是,头发里还时不常的掉下来几块土渣儿,肩膀上还粘着几片碎叶儿,手背上也给擦出了一道血丝儿。武松肯定知道孙二娘这里有这么坑爹的陷阱,他却一个字没透露! 潘小园心大,眼下转危为安,生不起气来。再者,看到武松一端碗,手掌手腕上明显的搏斗痕迹。武松手比她的大一圈儿,手上的血丝口子也比她的长得多,总算给她找回一点平衡感。 也倒是武松看她狼狈,欲言又止,欲盖弥彰地解释了一句:“当时紧急,来不及说。” 见她没答,又问一句:“是你要这些人扮成官兵的?” 潘小园依旧不理他。如果孙二娘手下的流氓小混混以本来面目前来增援,就算人数再多一倍,也不一定能把明教那些人吓跑,可能反倒被来个反客为主一锅端。而潘小园自然知道,明教方腊早有反意,因此碰上官兵,必然会心虚低调,避免冲突。 其实她只不过是提了个建议,那些小喽啰们倒都挺入戏,你一句都头我一句提刑,就差把各自封为总兵将军了。这些人眼下让孙二娘赏了两桌子酒菜,正在外面大呼小叫的吃,口里还称兄道弟,叫着各自的官衔呢。 武松沉默半晌,又跟她说了第三句话:“这次连累你了,对不住。” 这似乎是他头一遭跟她为了什么事儿道歉。潘小园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想着是不是该拿捏一下子,跟他诉诉苦,哭诉一下一路上的艰辛难过,也让他觉得自己不容易?但看着他那副诚恳的模样,不知怎的又心软了,转念一想,大侠嘛,也许不该斤斤计较。于是大度地挥挥手,表示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孙二娘一手端了碗酒,看着武松就笑:“早就听说武兄弟你朋友遍地,人见人爱——嘻嘻,这两位小妹妹,什么人啊?” 潘小园赶紧往座位后面缩了缩。孙二娘八卦起来也与众不同,单刀直入,丝毫不给人喘息之机。不知这次自己是女捕头,还是女侠? 武松也知道孙二娘是打趣,十分配合地回:“一个亲妹子,一个表妹子,你看哪个是哪个?” 孙二娘扑哧一声,拣出潘小园头上的一片树叶子,又看看孙雪娥的鼻涕泡儿,嫌弃地一撇嘴,“嘴上功夫还得再练练,三岁小孩都骗不过去。” 武松微微笑了,立刻改口:“说错了。两个都是我手底下人质,这就要拿去换钱的。” 孙二娘大笑道:“这还差不多!像是条汉子!” 潘小园听傻了。这算是什么黑话,江湖切口? 看到武松一本正经地开玩笑,忽然觉得这个人有了一点熟悉的陌生。这么多天过去,哥哥去世的阴霾终于慢慢从他眉头上消失了一点点;这种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生活,似乎才是他应该有的样子。而过去在阳谷县,那个严谨奉公、不苟言笑、压抑着的武都头,恐怕只是他一生中白驹过隙的一个片段。 孙二娘显然觉得这样的武松才是常态,继续逗他:“想不到武兄弟在山东河北鼎鼎大名,居然也知道小店——那怎的以前都不来光顾,偏偏遇到对头的时候,才想起来求我们呢?” 武松略显尴尬,还没想好怎么答话,孙二娘已经放下酒,拍手笑开了:“哈哈哈,开个玩笑,你瞧你!小店本小利薄,要接待你这种人物,少不得次次都得请客,你呀,以后少来烦我!” 武松也笑了,笑出十分豪爽,站起来,朝孙二娘恭恭敬敬地一揖:“这次多谢大姐拔刀相助。武松对贵店也是闻名久矣,不知张大哥在何处,我也好拜见。” 不经意提到孙二娘老公,意思是玩笑差不多够了。孙二娘当然会意,喝一大口酒,一拍大腿,“他呀,外面晃,没个准儿!咱不等他,自己吃!”说着朝外面扬脖一喊:“阿狗,拿馒头来!” “来了!”外面一声长叫,随即门后面蒸汽腾腾,端进来一个潘小园见过的最大的蒸笼。盖子一掀,里面十几个白白胖胖的带馅馒头,散发着新鲜的面香。 孙二娘首先拿起一个,拍开了,咬一大口,含糊着说:“吃啊,快吃啊。小店特色,祖传配方……” 孙雪娥一直趴在桌上,闻见香气,咯噔一下子醒了,鼻子皱皱,手摸到一个馒头,眼睛还没睁开,就放嘴里吃了一口,一边嘟囔:“这是谁做的,咸死了……” 武松看了一眼潘小园,朝那笼馒头努努嘴,自己也取了一个,放嘴边就吃。 潘小园眼睛有点直,眼看武松馒头就要入口,再也忍不住,一把给夺过来,在其他三人惊讶的目光中,战战兢兢地问:“我多句嘴,敢问这馒头……什么馅儿的?” 孙二娘大口嚼着一口馒头,咽下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幽幽地道:“你说呢?” * 潘小园觉得自己屁股生了根,坐在椅子上,左右挪动不得,似乎已经陷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天罗地网。眼睛转一圈,看看周围的三个人。孙二娘还阴沉沉地看着她;孙雪娥一副懵圈表情,“诶?”了一声,又咬了一口馒头,嫌弃地嚼几下。武松则是一副面瘫脸,嘴角不易察觉的在抽。 潘小园竟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有孙雪娥垫底,起码自己不是第一个被坑的。 孙二娘自己先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越笑越停不住,最后发展为哈哈大笑,踢着凳子,捂着肚子,腰都弯了。 “哎哟哟,哈哈哈哈,武兄弟,小店的江湖传说,也不是让你到处乱传的啊,哈哈哈哈哈!你瞧瞧把人家小妹妹吓的!” 潘小园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一直上当了。 武松忍不住笑了,问她:“你怎的知道,她家馒头都是人肉做的?” 潘小园还没想好怎么答,对面孙雪娥总算是醒了,醒来之后马上就活动嘴皮子,立刻接下茬:“人肉馒头店!哎呀我的妈,我家老爷就说过好多次啊!说在孟州道十字坡,有一个经年累月的黑点作坊,用人肉充作牛肉,客人来了,就用蒙汗药麻倒,地下室里就是黑作坊,人皮人腿挂满墙,活着就开剥!心剁成臊子,肝炖成汤,肾切片儿炒,就连那……嘻嘻,反正老爷拿这事吓过我好几次,吓得我连觉都睡不着!武都头,武英雄,十字坡在哪儿?咱们路上可得小心,千万别从那儿过啊!” 武松点点头,收了笑容,重复道:“嗯,你家老爷倒是挺懂江湖中事。” 明明是一句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陈述句,语气却让孙雪娥却不由自主一激灵,嘟囔道:“那是自然……”忽然想到什么,一撇嘴,“哼,不过如今我可不待见他了。不说啦,不说啦!” 孙二娘听孙雪娥描述得绘声绘色,眉花眼笑:“不得了,不得了,这就叫妇孺皆知,嘻嘻!” 潘小园真真切切地被她感染了,也忍不住小声笑起来,发展到前仰后合,最后终于抽抽着来了一句:“孙二娘,这法子,是你想出来的?” 也就是她被水浒传洗脑洗了太久,连最基本的质疑精神都忘了。什么人肉包子馒头店的传说,根本就相当于现代的朋友圈谣言嘛! ——震惊,河南人必看!孟州道十字坡的孙家酒店实为人肉作坊,已有三百余人有去无回!据幸存者描述,里面全是人腿人头,场面恐怖之极!做成的人肉馒头倾销各地,也许就在你的身边!千真万确,转给你爱的人,也许就能避免一桩悲剧! 武松见她突然开始傻笑,也不仅扑哧笑道:“你想明白了?” 如果人肉黑店的传说流传得那么广,连孙雪娥都会被吓得睡不着觉,那么若此事为真,要么孙二娘的店立刻被官兵查封法办,要么官兵懈怠放她一马,但南来北往的客人会自觉避免经过此处——又不是来自东土大唐的高僧,没必要上赶着去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所以有点名气的人肉黑店,横竖都是倒闭的份儿。 可见能够长久经营的黑店必须保持绝对低调。但就算孙二娘的保密工作做到了极致,途径十字坡的客人接二连三地失踪,附近又没有景阳冈大虫背锅,三岁小娃娃都会立刻怀疑到她家酒店上。 再者,纵观十字坡,溪水边一大片枯藤老树,官道废弃已久,杂草丛生,就算是十足艳阳天,一进来,也会觉得平白暗了三分光线。周围穷山恶水,定居者寥寥,更别提那一天碰不上三四个的长途旅行客人。就算是给每个人都端一叠人肉馒头,所需的肉大约还用不完一条小腿肚子。 那么放翻所有客人的意义何在?人肉食材大大供过于求,处理和存放都需要成本,除非孙二娘自带随身空间,否则分分钟都是被丧尸淹没的节奏。 潘小园把她所想,挑主要的说了,又产生了另一个疑问:“那,那你要这人肉馒头铺的虚名儿做什么?” 孙二娘大笑道:“小妹妹脑子倒是灵光,我放出这风儿啊……” 刚要回答,外面小二几声招呼,原来是来了客人了。孙二娘赶紧停了高谈阔论,清清嗓子,抿抿鬓角,扯扯抹胸,对着碗里的酒,练习了一个矫揉造作的甜笑,扭着腰出去了。立刻听她在外面叫:“哎呀呀,客人远道而来,多有辛苦,来坐下喝碗酒,吃点馒头啊?” 武松使个眼色。潘小园非常有江湖经验地换了个座头,又把孙雪娥捅得转了半圈,三人围着角落里的桌子向里而坐,立刻就变成了一桌路人。 武松的馒头被她抢走,眼看还让她握手里,这才想起抢回来,嫌弃地看一眼,张口开吃。 潘小园用余光看过去。只见进来的是三四个粗壮汉子,都挑着担子行李,看样子是贩货的客人。其中两个人提着朴刀,上来就说:“不了,老板娘,俺们走得渴了,远近没有休息的去处。只想喝你点水,坐坐就走。” 说着,一把钱拍到了桌子上,几人分头坐了下来。 孙二娘一愣,赶紧把钱给人家捧回去,陪着笑说:“客人们既然赶路辛苦,何不在小店顺便吃了饭再走?小店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好大馒头!”一面说,一面主动招呼外面:“阿猫阿狗,去灶上拿咱们的大馒……” “不必了!”几个客人对望一眼,一个提着朴刀的汉子赶紧插话,看向孙二娘的眼神都充满了戒备,“俺们自有干粮。” 孙二娘也不再坚持,笑道:“既然客人看不上小店的吃食,那就请饮一碗酒再走。小店有十分香美的好酒,就是浑些……” 几个客人明显紧张了起来,又对望一眼。那个拿朴刀的汉子说:“酒也不要了。烦请打些井水来,凉着吃就行。”把那钱又推给孙二娘,意思是我们说了算,钱照付。 孙二娘只好让小二去井里打水。那朴刀汉子借口出去方便,一路上跟了过去,眼看着水丛井里打出来,一路无人经手,直接端到桌子上。又亲自去架子上取几个碗,一个个拿自己袖子抹了一番,这才向同伴一点头,几人端着几碗水,稀里呼噜地喝了个干净。 一边喝,一边朝潘小园那桌子偷偷瞄,看着桌上摆着的一大屉白馒头,露出复杂的神色。 井水解了渴,几个客人才纷纷从行李中取出干粮——蒸饼、烧鸡、烧鹅、腌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孙二娘在旁边陪客,饶有兴致地问:“请问客人,你们的烧鸡是在哪儿买的?看着挺香嘛!烧鹅呢?” 几个人见孙二娘绝无可能再给他们下药,这才稍微消了警觉,其中一个道:“嗯,不过是坡下面一个挑着担儿卖熟食的,俺们怕……俺们怕前面没有酒家,饿肚子,因此早早就买来备着。” 还有一个也开始吐槽:“那小贩也真是心黑,吃食卖得忒贵,赶上别人家两倍的价了,又不好吃。可是,嘿,没办法,谁叫……嗯,谁叫俺们不知道你的店就在前头呢。” 孙二娘笑道:“哈哈哈!如今大伙认识了,下次你们可不用自备干粮啦!” 几个客人干笑:“这个自然,哈哈。” 吃完了烧鸡烧鹅,喝足了水,几个客人一刻也不愿意多耽,立刻上路走人。孙二娘欢欢喜喜的送出去,叫来小二,打扫桌子上的剩菜残渣。 潘小园立刻转过身来,满心膜拜之情简直赶得上那日目睹王婆一番骂人表演。 她小声问:“那卖烧鸡烧鹅的……” 孙二娘哈哈大笑:“都是我家分号!”冲外面一喊,“喂,阿五阿六,下一批烧鸡做好没有,别懒着,赶紧挑出去卖啊!嘻嘻,最近人多,记得涨价!” 53|往事(一) 潘小园终于觉得饿了,抓起一个已经不太热的馒头,咬了一大口,里面是冬菇、笋尖和韭菜黄。面有点发过头了,盐放得有点多,实在算不上美味。不过皮薄馅大,十分量足,吃了半个,饱劲儿就上来了。 习惯使然,脑子里慢慢梳理琢磨着孙二娘的营销手段,忽然自言自语地说:“那也不对。” 孙雪娥没头没尾地接话:“哪里不对?” 潘小园顺口道:“馒头盐放多了。”把孙雪娥敷衍掉,才看着武松,认认真真地提问:“若是孙二娘用黑店的噱头,带动周围的食品生意,那任何人都能去搭便车分一杯羹,她如何能保证只让自己人赚钱?还有,既然孙二娘没有做违法乱纪之事,她、她在房子周围掘陷阱做什么?” 武松挑眉看她,没有立刻回答。 潘小园马上说:“若是什么江湖秘密,也……也不用说。”其实是看不惯他那故弄玄虚的样儿,好像自己老求着他似的。 武松似是没看出她的不快,沉吟片刻,才小声说:“你以为孙二娘真是好人?” “什么?”潘小园一时没理解,拿起手上的馒头看看,确实是一片纯素,没有指甲盖儿,也没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毛。不过是一顿黑暗料理,谈不上罪大恶极吧。 武松又静半晌,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才道:“嫂嫂……” “别叫嫂嫂。”潘小园义正词严地打断。随后想着让让步,“嗯,叫小六就行……”把我当成一个无害的路人甲吧,求你了。 武松微愠道:“不行!”不管这女人有多不拘小节,好歹是跟他大哥一起生活过、受过他拜的,就这么像唤丫环似的唤她,她不嫌丢脸,他还嫌呢。 “礼”的分量在时人心里到底有多重,潘小园难以感同身受,但武松的那一点点怒气可是立刻能接收到,心里头咯噔一下,赶紧缄口不言。 孙雪娥后知后觉地看着他俩:“你俩又吵什么呢?” 武松不再纠结称呼问题,直接道:“有些事,若是你想听,就跟我去后面。”说着,将手头半碗水喝干净,站起身来。 潘小园恭敬不如从命,心里微微跳。这些日子,太多的意外,太多的转折,太多的惊心动魄。她虽然是个“局外人”,可也身不由己地牵涉颇深。她从没管武松要过什么解释,没向他问过一句不该问的话——就算问出来什么,命运的齿轮难道会有一丢丢的偏离? 况且,有了这么多年的小说底子,她还是能稍微将眼前这幅破碎的图画拼出个三四成——她觉得,自己知道的,比武松以为自己知道的,要多得多。 也许这就是武松终于跟她开诚布公的原因?终于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 毕竟两人现在的关系,不是什么捕头夏阿福和他的忠心大华;她本就是被无谓地牵涉当中的路人,没义务跟他结什么同盟;况且还在关键时刻帮了他一把。 武松径直掀帘进到酒柜后面的小门里。那里大约是孙二娘的小休息间:墙角一个大木箱,壁边倚着一柄旧朴刀,地上几条凳子,一张桌子,一个小炉,炉子上小火煮着壶热水,刚开始咕嘟咕嘟的冒泡。他不拿自己当外人,顺手提了壶,柜子里找出点劣质茶粉,冲了两盏茶出来,手一伸,“坐。” 然后他回到门口,门帘子挂在旁边挂钩上,便成了里外通透,外面的人一眼就能瞧见里面;但他又在门帘子下面打了个挺奇怪的结,于是酒店里的闲杂人等也不进来叨扰。就连孙二娘经过,也只是往里瞥了一眼,过门不入,在堂里找个地方坐了,翘起二郎腿扇扇子。 武松在潘小园斜对角坐下,捏着茶盏,有些踟蹰,似乎是不知从哪里说起,最后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有些事可能不方便说,但只要是我说的,就没有假话。”犹豫了一下,又加上一句:“毕竟,我大哥的事……也有些牵涉,你要是想知道……” 潘小园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但张了张口,反而也不知从何问起。若是她直接就上来问什么江南明教,无异于是告诉他,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干脆指着房门口的帘子。那下面打的结,毫无疑问是个江湖通用暗号,代表着“这不是关门密谋,但也请旁人勿要打扰”。 “所以,这些……你是哪里学的?” 武松释然,笑了笑,闭目回忆片刻,无意识握着温热的茶盏。 “江湖。这世上有那么一群人,他们身上有些本事,不愿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不愿碌碌无为虚度一生,不愿遵守一些蠢得要命的律法。这些人自成一类,虽然身处各地,都有些通用的共识,有利益,有恩怨。他们不是朝廷,但有时候能做出比朝廷更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他说得很慢,说一句,顿一句,看看潘小园的反应,目如点漆。“局外人”往往不相信江湖的存在,不相信身边走街串巷的货郎艺人三姑六婆中,会有人拥有比他们精彩得多的生活。更何况,老百姓的眼里朝廷大于天,若是听到这种话,有些人可能直接望天下跪,朝着那个看不见的皇帝直呼饶命了。 可对面的人呢,只是眨眨眼睛,表示全盘接收,还求知若渴地往前探了探身子。 不觉两根头发丝儿落在了武松手腕上,有些痒。他自然而然地收回手,心里面有点奇怪。虽说认识她也不过几个月时光,但也有所耳闻,知道她不过是个丫头出身,胸中能有多少丘壑,难不成是跟他这几天,近朱者赤了? 随即自己笑笑。有人告诫过他,永远不要瞧不起任何一个比自己弱的人。再说,他自己不也是个贫贱出身,如今不是在江湖上混得像模像样? 既然她没有要崩溃的迹象,那就加快进度,看她能接受到什么程度:“江湖有时平静,有时大事频出。而江湖中人,仗着自己有些本事,便、便开始……” 他还在措辞,潘小园已经兴奋地接话:“惩恶扬善、劫富济贫、帮扶……” 武松一怔,随即连连摇头。 “你说的那种人,有。不过更多的,是以武犯禁、欺压良善、欺男霸女、为所欲为。这便是黑道。有人说江湖跟黑道有区别,我看,都差不多!” 潘小园轻轻“啊”了一声,又是惊讶,又是失望。武侠小说里都是骗人的? 武松见镇住了她,莫名其妙有些舒畅,好像找回了什么场子。见她没话了,才继续说:“不过我也并非生来就是江湖中人。我和大哥从小在清河县生活。十五岁以前,我还只是个小混混,而且是个混得不怎么样的小混混。” 潘小园看看面前这个比自己高一头阔一圈的汉子,又闭眼脑补了一下,无法想象武松被人按着在地上揍的奇观。 “有一日,在郊外,我偶然撞见一位江湖老前辈被敌人追杀。我敬他一身正气,于是出手干预……” 潘小园激动万分,又忍不住接话:“你救了老前辈,于是他开始传你武艺?”一代大侠从此冉冉升起? 武松立刻反问:“你怎么知道。” “我……”潘小园后悔自己舌头太快,以后一定要学学他,强化一下淡定的性格,“呃,话本子上看过类似的故事。” “你读的话本子还真多。”武松撂下这么一句,继续道:“开始我只是照顾他老人家养伤,他真正教我的时日,也不过十来天。” 十来天就把他教成这样!潘小园刚想发问,好在前车之鉴尚且历历在目,言多必失,于是点点头,表示自己无条件相信。 武松自己解释:“当然,那十几天,也不过是入门。此后我另有际遇,不必多说。老前辈姓周,名讳单一个侗字,便是那日敌人口中的周老先生。他不让我管他叫师父,说我还差得远哩。我求他再留些日子,可他还有别的要事,坚持要走。老人家年纪不轻,伤势本来就反复恶化,他要做的那件事,照他说,又是极其险恶的。于是他临走时,交了样东西给我,命我藏在我家老宅的压梁木上,等他来取。” 潘小园这才意识到自己嘴巴微张,赶紧闭起来,心中飞快地梳理。武大逝世那日,武松料理了必要的后事,此后第一件事,就是骗了辆车,回到清河县老宅,将那东西拿到手。然后才去阳谷县找西门庆报仇——可见这东西,比他哥哥的仇更加要紧。若是两件事的顺序反过来,他也许杀得了西门庆,但势必陷入官兵抓捕,老宅上那个托付的物事,就不一定能顺利拿到。 所以,那件重要的物件到底是什么?此时的潘小园脸上明明白白的写了这么一句大写加粗的问话。 武松静默半晌,忽然自嘲地一笑,语气里藏了些无辜委屈:“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我答应他不乱看的。” 潘小园轻轻低呼一声。只凭借这十几日还算不上师徒的恩,只凭着对周老先生人品的敬重,只凭着一句简简单单的承诺,他把一件他自己也不知何物的东西,守了十年,而且还差点搭上命? 她由衷赞叹:“武……呃,二哥,你比我在话本子上读过的那些大侠,更有义气些。” 武松微微窘迫,想问她到底读的是什么话本子,又觉得这个问题未免幼稚,便抛在了脑后,继续那段尘封的回忆。 “我始终没有等到他。可江湖上的消息传得比鸟儿还快。慢慢的便有不少麻烦找上我。开始是小角色,后来……便是昨日你见到的那些人。那个道人叫做包道乙,别号灵应天师,他那口鸟语,我听了三个月才懂些……我那时已经在江湖上有些名气,手底下也不软,但还没到随心所欲的地步。” 潘小园又试着脑补了一下武松被一群明教高手围着揍的场景……这次倒不难想象。 武松道:“最后,我觉得在清河县待不下去了。再那样下去,迟早会连累我哥哥……” 终于说到了武大。潘小园小心翼翼地问:“所以,这些事,你都没告诉过你哥哥?” 武松叹气,面色柔和起来,一大口茶喝光,摇摇头。 “开始是怕他说我不务正业。后来,是免得他害怕。我本以为,可以独自应付所有的事。” 他的语气一直毫无波澜,唯有这一句,透出藏不住的歉意。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和哥哥便不再无话不谈。因为他做的那些事,武大不理解,还会穷担心。武松觉得,让哥哥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简单的生活,就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如果武大稍微有那么一点阴沉险恶的脑子,如果他稍微探究过一点卑陋龌龊的人心,他也就不会自寻死路一般地到县衙去击鼓,妄想着从那片肮脏浑水里,捞出一点点可怜的正义。 但一切都不能重来了——就算可以,谁又能保证,会有更好的结局呢? 潘小园也黯然,不知算不算安慰,简单说道:“要是他知道,日子反而会更难过。” 武松点点头。就算是让哀伤占据了头脑,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哀伤。思绪经过一番锤炼,反而更加清晰。 “所以我决定逃出去。那东西,就留在压梁木上,反而比我带在身上还要安全些。他们一定料不到,我居然敢就这么把它留在家里……再说,压梁木的位置,外人一概不知,就算是把那房子拆了,也不一定能发现里面藏着什么。” 潘小园心里面给他鼓掌,不失时机地拍他一句马屁:“孤注一掷,甘冒奇险,是大侠手笔。” 武松哈哈一笑:“大侠个鬼!你不知我那时在江湖上让人追杀得多狼狈。好在我还有后路,知道沧州柴进柴大官人开门招迎天下好汉,寻常黑道奈何他不得。对了,柴大官人……” 潘小园自然知道柴进是谁,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听他介绍完毕:前朝逊帝的龙子龙孙,在水浒世界里是一个人脉广阔的线索人物,收留过以林冲为首的诸多好汉。可在武松口里,这人似乎……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54|往事(二) 柴进家里有的是花不完的钱。有钱人通常有些任性的爱好,比如打猎,比如踢毬,比如丹青,比如书法,比如包养名楼花魁。 而柴进的爱好与众不同。他喜欢养士。他喜欢让那些江湖上不乏名气声望的英雄好汉欢聚在自己的庭院里,朝自己拱手行礼,叫一声大官人,甚至是恩人。等他们离开后,在江湖上宣扬这位仗义疏财的官人的义举。 他从没想过从中获利,从没想过利用他这个天然的人脉优势,从没有过笼络人心的意识,也从来没试图跟他帮助的江湖人士做平等的朋友。 两个字:凯子。 三个字:老好人。 四个字:人傻钱多。 柴进笃信“英雄不问出处”。不加筛选的迎客,最终的结果是鱼龙混杂。这也正合武松的意。他本来就是一副落魄的模样,在柴进的庄子里又有意低调,最终混成了一个不受待见的芸芸众生。 外面是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他只好一天一天的在柴进那里耗下去。满腔热血和志气,眼看着一天天消磨掉。没有人告诉他下一步该怎么做。没有人告诉他,一旦淌了江湖这淌浑水,这一辈子,该怎么过。 潘小园听得入迷了,忽然问:“这些事……大家、嗯,譬如,孙二娘,也都知道?” 武松却笑道:“那怎么会。江湖上,谁不会只拣自己厉害的事情说!” 潘小园一个激灵。这么多隐秘的往事,只告诉了她一个人,真的不是坑她这个“局外人”?今后真的不会有人夜里找到她,来一句“你知道得太多了”? 但武松所述,显然已经是极其精简过的了。他在柴进那里如同一潭死水的生活,被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 宋江。 未来的梁山老大也曾虎落平阳。宋江在柴进庄子里避难时,无意间与武松相识,英雄识英雄,成就了一段传奇……这是书里说的。 而武松的版本则是:“他花了三天时间认识我。然后,花了三刻钟,就给我想出了一个脱身之策。我在柴大官人那里耗了一年,哈哈哈,比不上他的三刻钟!” 潘小园此时已经是目瞪口呆,提一口气,忘记呼出来,啪嗒一声,手边的茶盏打翻了,茶流了一地,也没意识到。 武松弯腰把茶盏捡起来,舒手放回架子上,回头瞥了她一眼。 “怎么,不信了?你不信这世上有如此能耐的人?” 终于觉得超出她三观,消化不良了? 潘小园赶紧说:“不,不是……” 只是没有料到,书中寥寥几句话的叙述,实际上却是那样的错综复杂。那么,武松其人的背后,又隐藏着多少她所不知的真相? 武松微微一笑:“若是不想听,随时可以走。” 看似体贴,实际促狭得很。这时候走,就是认输,就是承认自己配不上如此宏大的一个世界。 武松极少大笑,就算是笑的时候,也未必让人感到多么畅快,而是觉得那多半是要开始血洗什么地方的前奏。 可这一次,提到宋江,他的笑是由衷的开心,那是真真正正的高手相惜。 潘小园先入为主,对宋江的印象并不太好,但此时提起显然不合时宜,只是跟着他干笑了两声。况且,这个世界已经和她所知的书中世界大不相同,谁知道此刻真正的宋江,是什么样子呢? 武松继续回忆道:“那时候我生病,他亲自给我煎药端药,我过意不去,他说,就当是在自己家里。他知道我想家……我拜了他做义兄。其实那是他的主意。他更像是个师长,不是大哥。是了,不是大哥……” 他声音慢慢暗下去,脸上的欢愉留不住,重新换成了微微的落寞。潘小园忽然意识到,在他心里,真正的大哥只有一个。而他现在,少有的坦荡如砥的吐露过往,明里是说给她解惑的,可焉知不是说给那位大哥,那个永远也不会听到和理解这些事的人? 武松忽然问:“嫂嫂,你嫁我大哥的时候,他提过我吗?是怎么说的?” 潘小园毫无准备,怔了好久,脸上一烫,说不出什么滋味。原来在他眼里,自己是永远和武大栓在一起的?况且,况且他的问题,她完全无法回答…… 武松见她色变,心里也大约知道为什么,立刻道:“武二鲁莽。” 武大对他是恩重如山,对她却未必。早知道她那段日子是不情不愿,最后更是狠狠让自家大哥坑了一把。这时候提大哥,不是揭人疮疤是什么。武松再精细,这光景也免不得当局者迷。 潘小园不觉得自己“嫁”过一次人有什么不光彩的,也就没让他这句话太伤着,但依然心中恨了好一阵子,约莫着他抱歉得差不多了,才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淡淡地回:“当时么,大哥无非是说你本事大,却鲁莽,时常和人冲突。”这是她记忆中书里的叙述,此时应该不会有差池。 武松点点头,继续波澜不惊的语气:“是了。我以前确实是那样一个混账。要不是宋江宋大哥花了十几天,教我待人接物、世情百态,我现在早不知惹了多少官司,不知死在哪个角落了。” 十几天,和周侗周老先生如出一辙。这年头,高手授课都流行速成的? 不过潘小园完全不怀疑他这番话。武松是一柄锋利的刀,直到那时,才让宋江打了一个合适的鞘。那个彬彬有礼、处事智慧的武松,是宋江一手带出来的;而那个偶尔出现的,孤傲、忧郁、冷漠的面孔,才是他原本的璞玉时的状态。 武松的江湖生涯,大半光阴都是孤独的。旁人要么怕他,要么对他有所图谋。而宋江的真心帮助,那几日的近乎一饭之恩,足以让他记一辈子。 潘小园觉得以自己的段数,还不足以揣测宋江的意图,但最起码,全靠宋江的出谋划策,武松才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甚至在阳谷县找到了工作,摇身一变,从落难江湖大侠,直接成了有编制的公务员。 这便是宋江给他出的主意。黑道再大,大不过背后是朝廷的白道。步兵都头官阶虽末,却是躲避敌人追捕的最好的保护`伞。 “嗯,所以你……在阳谷县时,也没有回去拿过……那件东西,还让它继续留在老宅里。” 武松点头,“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若贸然去,不免打草惊蛇。况且,大哥还在县里……” 将如此要紧的东西留在老宅,而并非随身携带,本来已经骗过了大部分人。可终于有人开始打那宅子的主意,以致用计将武大骗得搬家,又恰好搬到了阳谷县,成为武松身边一个天然的顾虑——这已非武松所料。 倘若武大留在熟悉的清河县,周围是知根知底的老邻居,没有西门庆,没有和西门庆勾结的赃官,一切或许,会略有不同…… 略有,而已。 牵一发而动全身,莫说武松,就是宋江、周侗,也未必有本事预知一切。 而她“潘金莲”呢?一个巨大的局里,一粒小小的细沙而已。 潘小园彻底明白,武松那日为什么会终于饶了自己的小命。 杀了她潘金莲算什么,这部乱局里的每一个棋子、每一处关节,他武松,能清理得干净吗? 那时的他,放下刀的一刻,内心应该是无奈的吧。 潘小园头一次对武松也有点同情了起来,由衷地感叹了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话她之前不知听到过多少次,但此时才真正感同身受。 武松点点头,垂眼看地,重复道:“嗯,是身不由己。” 这句话说完,他却忽然闪过一念,抬起眼,极快地将对面的女人从头发丝到手指头尖儿扫视了一遍。但见眉眼正常,神色正常,一切都似乎正常,却又跟他初识她的时候那么不一样。若说过去到的潘氏,曾有那么一两刻的工夫把他搞得窘迫为难,现在的这个人,抛却那些曾经的尴尬,则表现得聪明理性,就差脑门上冒出四个字:同道中人。 多半是靠她那张脸吧。 潘小园感到一束有重量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转了一圈,不用说,武松又是在心里不定怎么审自己呢,对他那点同情立马灰飞烟灭,不咸不淡地问:“又有哪儿不对了?” 武松信口道:“你头发里还有片叶子。”看她手忙脚乱去找,才把方才那念头又闪了一遍。 如果说武大搬家是明教设计的圈套,而搬家的导`火索,是因为他娶到了漂亮媳妇受人骚扰,那,会不会,这场荒谬的婚姻本身,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也许,过去一直对她没来由的警惕和注意,就源于此? 随即又想到,就算是,看她本人表现,也绝不可能知情。他不愿意再为无谓的怀疑分心,于是轻描淡写地收回目光,走到门口,去解那帘子上的结,一面说:“该知道的,我都说得差不多了。昨天让你吃了不少苦头,武二抱歉……” 多难得的一句抱歉。潘小园决定趁这次跟他冰释前嫌,也不计较他那次的凶,以后咱谁也别再呛谁了,做人呐最重要的是开心…… 脑子却不由自主地转到了另一件事上,当即大呼:“等等……” 武松回头。 “可是、可是你守着的那东西,不是已经让他们抢走了,你打算怎么办?是不是要抢回来?还是……” 孙二娘跟她转述的时候带着淡淡的坏笑,说救出武松那会儿,他简直是衣衫不整大失体面,身上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被翻了个里朝外。明教诸人离去的虽然仓皇,脸上却都带着得手的胜利微笑,那白衣道人包道乙还跟他诚挚道谢呢。他在清河县藏了十年的那件宝贝,眼下怕是已经上了船,进了京杭运河了。 武松既然跟她开诚布公,她就不免有些同仇敌忾的代入感。虽然不知道那东西到底金贵在何处,但说丢就丢了,她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 武松手上一僵,放下帘子,转过身来,神色微微懊悔。 “是了,我倒是忘啦……”他忽然低声笑了,低下头,“这次是真正抱歉,武二先行赔罪了,请嫂嫂务必谅解。”说毕,竟是一个十分正式的拜揖,直接把后背亮给她。 潘小园一头雾水,赶紧说别叫嫂嫂,免礼免礼,心里隐约觉得没好事。 武松看着她,“你那封休书……还没丢吧?” 当然不会!潘小园把它看成对付武松的身家性命,一直藏在袖子口袋里,没事摸摸。眼下经他一提,下意识地又一摸,还在,于是点点头。 “拿出来。” 潘小园已经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了。袖子里那东西,手感跟以前太不一样。心一颤,抽出来一瞧,是一叠泛黄的薄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字,“大宋……” 手指头一空,那叠纸让武松无比自然地没收了,珍而重之地揣进他怀里。 潘小园心里陡然升起一把无名恶火,好像让一柄翻毛大笤帚猛地扇了一把后脑勺。这几天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对武松的些微友好度,都秋风扫落叶一般让她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里。要是孙二娘此时提议将武松做成人肉馒头,她觉得自己多半会袖手旁观一下。 “你你、你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我发现会有‘朋友’来拜访的时候。”武松的回答带着宠辱不惊,“怕万一我敌不过,也好有条后路。想来想去,也没有别的法子。” 软布包里是纸。而唯一和那叠纸形似神似的东西,就属潘小园袖子里那封皱巴巴的休书了。推想起来,这个掉包确实理所当然。难以想象,此时航在京杭运河上的明教诸人,此时会是什么表情。 也难以想象,那个平日里冷得跟块顽铁似的武二,居然也能做出趁人熟睡时,偷偷摸摸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翻人家衣服的事儿! 而且她一点也没感觉到!从头到尾都跟傻子似的让他耍着玩儿!是不是还要谢谢他的不杀之恩? 气得一根手指指着他,想要说点什么威胁的话,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教训他的本钱。 武松也有点微愠,甩开帘子,说:“怎么,难道你觉得我应该让你知晓?” 潘小园语塞,摇摇头。要是她知道自己一下子担了如此的干系……她自忖还没那个修为,能在包道乙眼皮子底下藏事儿。 再回忆回忆,武松却也没真的坑她。谁让她偏偏没吃那药呢?要是她跟孙雪娥一起在山洞里双人醉虾,明教诸人根本不会正眼瞧她一眼。就算是她后来醒了,暴露了,武松也是关键时刻果断让她先跑,用意虽然大约是要保护那几张纸,但间接的,不也保护了她吗? 潘小园觉得自己不能把有理变没理。深深吸几口气,压下怒劲儿,学着包道乙的贱口气,恶狠狠地说:“下次再遇上啥事体,记得提前把帮手叫来,免得最后非得使些上勿得台面手段,把大家都弄勿清爽!” 说完,帘子一甩,把他晾屋子里,自己出门。 而武松留在原地没动,心里也知道她大约没真气着。有孙雪娥在旁边陪衬了那么久,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显得格外明智讲理。 怀中又掏出那叠旧纸,犹豫了一下,瞧了一眼。昨晚掉包时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清楚;而方才潘小园将它掏出来的一刻,他已经眼快瞥到了几个字,心中微微一惊。 他已经守了十年的诺言,惯性使然,一直认为自己应该等周老先生亲自到来,把东西取走,然后,赞他一句守信,说不定还会给他一个徒儿的名分。 可方才一番叙述,他自己也慢慢看清了,那位周老先生……已经是生死未卜。如此要紧的东西,能值得明教手下头一号大将亲自带人来抢,他不能守得莫名其妙。 他大约,没必要那么迂腐了吧? 他下定决心,走到门口,重新将门帘打了个结,回到屋里角落,将那叠纸翻开来。 55|结拜 潘小园听了一肚子江湖往事,从孙二娘的休息室里出来,看到了令她终身难忘的一幕。 只见酒柜上方的灶王爷神龛被搬了下来,里面歪七扭八插着几根劣质香,刺鼻的香气袅袅盘旋在堂屋上空。 孙二娘和孙雪娥相对而跪,磕完最后一个头,双双爬起来。孙二娘哈哈大笑。 “好好好,今儿认了你这个妹子,姐姐我心情舒畅,你等着,一会儿姐姐给你包红包!” 孙雪娥笑嘻嘻地道:“以后还要请姐姐多照顾。” 孙二娘第二眼看见了呆在一旁的潘小园,笑着朝她招手,“喂,六妹子,你家武二哥征了我的房,在里面干什么呢,怎的这么老长久都没出来?”她倒是自来熟地跟所有人攀了便宜亲戚,“我要去房里拿东西,等不耐烦,趁空儿认了个妹子,哈哈!你瞧我俩姓儿也一样,五百年前是一家,这叫祖师爷给的缘分!来来,雪娥妹子,叫声姐姐给我听听!” 孙雪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二姐姐,咱先别费时间说这些,灶上的枣泥糕快熟啦,你快跟我去看,我给你讲讲。哦对了,你那馒头的配方,我也给你想好改进的办法了,你会写字不?我给你说一下。” 孙二娘连声叫好,潘小园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勾肩搭背地往厨房去了。 原来就在她听故事的时候,外面孙二娘和孙雪娥已经相谈甚欢,相见恨晚,尤其是当孙雪娥头头是道地开始分析孙二娘酒家各种菜品的优缺点——主要是缺点——时,孙二娘简直有种“过去三十年都白活了”的感觉。 原来发面的碱放得多了,是有补救办法的!原来煮鸡蛋要冷水下锅!原来炒肉之前要用酒腌一刻钟!原来猪腰里那层白白的筋是能去掉的! 可怜孙二娘,虽然空有一颗做厨神的心,却修炼成了黑暗料理之王。真正尝过她手艺的客人寥寥无几,自家老公又只会说“好吃”,少有改进提高的机会。而今天,新世界的大门,朝她缓缓打开了。 孙雪娥也是头一次遇上这么个五好听众,不仅耐心听她从头讲到尾,从来不打断,还不时的发表评论,表达一下惊艳之情。 两人一拍即合。 孙雪娥满面春风地从厨房里冲出来,边跑边叫:“武都头,大英雄,我改主意啦,我不去莲花庵啦!”她才不管那个打了结的门帘,一把掀开来往里撞,“我就留在这酒店里,给我二姐帮工……嗷!” 武松腾的站起来,手头的纸张立刻收回怀里,伸手就去抓墙角的刀。听到一声惊恐的叫,才看清是孙雪娥,刀放回去,瞪了她一眼。 孙雪娥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重复一遍:“我想留在孙二娘的酒家……” 这语气,还当他是劫持人质的恶棍呢。武松巴不得将她丢下,挥挥手表示快去快去,等回过神来,吓了一跳,怀疑自己此前是不是眼拙看错人了。 母夜叉孙二娘,跟一个傻白甜拜了姐妹? 不过他没工夫想这些。定定神,掀帘出去,孙二娘正高兴得什么似的,搂着孙雪娥,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地看了一个遍,好像捧着一座厨艺宝藏。 而孙雪娥呢,只知道傻笑。自从让西门庆扔下,她就是无亲无故,没头苍蝇一般,只会跟着别人身后走。眼下突然有个姐姐罩着,顿时觉得生活重新充满了光明。 武松觉得这时候打断人家有点不合时宜,但还是不管不顾地上去,把俩人叫分开,直接对孙二娘,几乎是命令的语气:“烦请把张大哥叫来,我有事和你俩相商。” 孙二娘一看他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立刻收了笑容,拍拍孙雪娥肩膀,让她进去休息,然后叫来两个小二,小声吩咐了几句。 武松接着看向潘小园,问:“那莲花庵,你还去么?” 这话有点没头没尾。潘小园看着他征询的眼神,心里突然有种感觉,总觉得他是想赶紧把身边的累赘一个个安排好,然后自己去做什么大事。 如今孙雪娥单方面毁约,宣布直接在孙二娘这里找到了活儿干,潘小园自己呢,还要不要去莲花庵待业? 潘小园觉得未来重新变得捉摸不定,再也难以底气十足地跟他说是。孙雪娥脑子再不灵,好歹也是个身怀特长的土著女,对自己也没有戒心,必要的时候可以互相帮扶。而如今呢,要不要孤身一人,重新开始各种打拼? 随即下了下决心。不就相当于一个“北漂”吗?她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是不畏挑战的吗? 抬头张了张嘴,还没答出一个“是”字,却听孙二娘插话了。 “莲花庵?就是西南坡下面那个尼姑庵?门口有大槐树的那个?” 武松点点头,说原本是想要将两个女眷送去那里安置的。 孙二娘掩住嘴,冷笑了两声,“武兄弟,你到底有几百年没在江湖上走动了?——那庵子里的老贼尼死样活气,推说香火不旺,已经缺了半年的份子钱啦。就上个月,我当家的去带人拜庵,一言不合动了次手,重了些儿个。这会子,那庵堂里不知道还剩几个人住着呢!你想让六妹子住那儿去?天天给他们修观音像吗?嘻嘻!” 潘小园琢磨了好一阵,才把孙二娘这满口黑话给捋顺了,忍不住向武松看了一眼。 武松给她一个“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转而对孙二娘说:“原来如此。那可真是不巧了。” 孙二娘笑道:“兄弟你也莫要替他们不平,那庵子里的贼秃少有好人,就算你妹子住过去,也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正说着,外面阿猫阿狗齐声叫道:“当家的来了!”接着墙外扑通扑通一片声响,竟是似全跪下了。 孙二娘满脸堆笑,风风火火的迎进来一个三十五六岁大叔。只见他生得三拳骨叉脸儿,腮边的几根髭髯别出心裁地都长在了右半边,左边脸上则是一道陈年伤疤。身材精瘦干练,只是衣服下面已经透出若隐若现的肚腩——依稀能看出那个当年迷倒过万千少女的明日黄花模样。 孙二娘胸脯一挺,得意介绍道:“这位是……” 刀疤大叔一见武松,眼中精光一闪,没等媳妇说完,立刻跪下了。 “打虎武二郎,今日幸得拜识。浑家招待不周,还请恕罪!” 武松不慌不忙跪下还礼,笑道:“张青张大哥,闻名久矣,今日一见,胜过耳闻。” 两人各自给足了对方面子,相对大笑,拜了起来。张青身后跟着的十几个阿猫阿狗齐声鼓掌起哄,声震小店内外。 潘小园头一次见到了江湖人士“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戏码,正感叹着,看张青却转向自己,咧嘴一笑。 “这位想是弟妹了?郎才女貌,果然般配,哈哈!不知如何称呼?” 潘小园还没来得及花容失色,旁边孙二娘瞟了一眼武松,飞快地捅了捅自家汉子,啐道:“混眼怪,尽瞎说!这位潘六娘子,跟武兄弟是……嗯,自家亲戚,今日得见,纯属缘分。” 孙二娘平日里的说话做派徜徉肆恣,没事逗逗小弟、撩撩武松,都不算个事儿。但撩归撩,正事上她还是十分看武松脸色的。 潘小园已经发现,江湖中人,也分三六九等,而有些人,在没有互相见面之前,就早已清楚了自己的位置。 况且孙二娘不是没八卦过。早就一碗一碗*汤灌过武松,问他带来那两位小妹妹都是什么来头。孙雪娥自不必说,用不着武松开口,她自己已经竹筒倒豆,把从小怎么卖身后来怎么嫁人,又怎么被老爷丢下之后明智地抱上武松大英雄的大腿,连同有一次曾经偷偷往西门庆的汤里吐口水,全都招认了个遍。 问到潘六娘时,武松犹豫了片刻,还没开口,孙雪娥就大大咧咧的供出来了:“她啊,嫡亲嫂子,不过现在已经寡了。哎唷,武都头吓唬过我,不让我乱说,我不说了……” 孙二娘何等经验丰富,脑海里已经刷刷的闪过了七八种套路。这年头江湖上人心不古,年轻人更是胡闹乱来。表兄表妹天生一对,师兄师妹美满般配,结拜兄妹更是难免暧昧,就连错着辈分的也偶尔能一起睡,想不到武二郎名声在外,表面上如此正气凛然…… 她刚畅想到一半,武松一个眼神丢过来,孙二娘立刻摄神收念,笑嘻嘻道:“原来是一家人,失敬,失敬。” 不过她还是很给面子地将潘六娘夸了一通:“……别看人家娇滴滴的小身板儿,轻功可是不一般,昨天见武兄弟落难,她是路见不平,拔腿相助,不畏艰险,一夜奔了二十来里路,来咱们这儿报讯——不这般,咱俩哪有机缘认识武二郎呢?” 潘小园:“……轻功?” 她算是领教了这些江湖人说话的技巧了。她跌跌撞撞掉进陷阱,被说成了不畏艰险,逃命说成了路见不平,跑步说成轻功,求救说成报讯;难怪江湖上行走的大侠们,人人都有不少拿得出手的成就。 果然,张青再看她的眼神里,就充满了欣赏,笑道:“幸会,幸会!” 孙二娘哈哈大笑:“你可别紧着瞧人家小娘子,眼珠子都快出来了!走,去认识认识你的新小姨子去!” 张青错愕:“什么小……小姨子?” 孙雪娥从厨房里出来,一身烟火气,掩不住大户人家自带的婉转贵气,一个巧笑,敛袖盈盈一福:“见过姐夫。” 这回张大叔的眼珠子真的快掉下来了,看看孙雪娥,看看自家媳妇,又看看武松和潘小园,最后四下一张望,确认自己确实是在自家的酒店里。 然后他猛一回头,朝后面一排直了眼的小弟们粗声喝道:“傻站着干什么!该干啥干啥去!” 孙雪娥吓了一大跳,跑回厨房,该干啥干啥去了。这就是新姐夫朝她说的第一句话? 被张青喝骂的阿猫阿狗们,却有一个没走,而是躬身秉道:“大哥,李田村新开了一家卖酒的,不仅不给咱们孝敬,还他娘的骂人,说咱们……呃……” 张青瞬间回复了刀疤大叔的高手形象,掸掸袖子,转过身,冷冷道:“不必说了,人来了吗?” 那小弟笑秉道:“已经让兄弟们带来啦,后院儿捆着呢。大哥你看,该怎生处置?” 张青拍拍那小弟肩膀,微笑道:“今日咱们收获不不小,又认识了新朋友,喜事临门,就别做太绝啦,太难看。只要……” 潘小园忽然觉得袖子被轻轻一拉。武松朝她使个眼色。 她这才顿悟,跟着他一路走到外面院子里,把张青夫妇留在里面。几个小喽啰正歪在院子里喝酒,见了他俩,纷纷笑着打招呼。 潘小园彻底明白了武松之前说的:“你以为孙二娘就是好人?” 她的店里是没有人肉包子,那只是因为人肉生意并不能带来经济效益。 而他们夫妻俩真正的收入来源,则是高价售卖垄断食品,并且向周围临近酒家商铺,乃至尼姑庵,收取保护费。 至于十字坡上这个人迹罕至的小酒店,不过是一个指挥盘剥的大本营——反正没什么好名气,干脆打造一个人肉作坊的招牌,吸引江湖好汉前来结识。混江湖也讲究个眼缘,“孟州道十字坡的人肉黑店”这名字在江湖上也叫得响,比什么“张家庄”“孙家店”要过目不忘多了。 当然,若是碰见不明真相的“雏儿”前来打尖住店,也会礼貌性地下点蒙汗药,谋财不害命,坑一下子。 为什么谋财不害命?自然是因为,若是真出了命案,闹得大了,官兵头上的破案压力骤增,很可能跟黑道兄弟们撕破脸。但若是没有人命官司,只是几个小钱的勾当,案子拖一拖,放一放,上级也不会说什么太多的。张青和孙二娘都不是傻子。 武松刚刚和她讲过的、以武犯禁的江湖黑道,眼前就摆着一个现成的例子。 潘小园问:“那、难道官府就真不管?” 武松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难道他们会傻到不给官兵送油水?就算有不识相的新官上任,要派人去捉他们,那陷阱你也见识过了,谁愿意冲在前面?” 潘小园觉得自己三观受到了冲击,脱口又道:”可你……你就不说一句话?当初在阳谷县……” 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这人曾经锄奸惩恶,对抗阳谷县的黑恶势力呢。 武松简略地道:“那时我是白道,现在不是。况且……” 他早就知道十字坡黑店的名气,也早就知道张青孙二娘两个厉害角色,但始终没提过前去拜访结识。直到最后关头无计可施,才让潘小园来找他们求助。 “况且,受人恩惠,不能断人财路。”他顿了顿,又说:“这是道上的规矩。” 潘小园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接受这个新的价值观。武松见她面露难色,又笑笑,说:“不过,你既是局外人,也不用跟我们一般见识。” 潘小园不清楚他是真心还是讽刺。不过最起码,张青夫妇没杀人没放火,似乎还算不上罪大恶极? 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武松显然没明白她思维的跳跃性。 潘小园把眼瞄了一眼厨房,低声问:“西门庆,你还要去杀他吗?” 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杀人犯。她恨不得空降到西门庆的所在地,把他抓起来片成刺身蘸芥末。但自己显然没有这个能力,还得倚仗武松的手段,因此生怕他把这事忘了。 武松这回明白了,凛然道:“那当然。不过这人狡猾多变,目前不知躲藏何处,问那个四娘子,也什么都问不出来,还需仔细查访。况且我如今被悬赏捉拿,江湖上也难以走动……” 潘小园赶紧点头,发现完全没有提醒他的必要。他早就想到了一切可能遇到的障碍。 可是武松说着说着,自己却意外的犹豫了,神色瞬间变得凝重:“不过,眼下……有件更要紧的事……” 他一面说,一面拽开步子往回走,“去店里,商量点事。张大哥那边应该料理得差不多了。” 这回轮到潘小园感叹他思维的跳跃。他是不是想让自己也留下来给孙二娘帮工? 应该不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从没在武松脸上看到过这么严肃的神情。方才和张青相见的全程,他都显得有点魂不守舍,笑也笑得有点假,显然是心里藏着事。 潘小园快步追上他,直载了当地问:“那张纸上写的东西……你看过了?” 武松明显一惊,停住脚步,思忖片刻,才点点头。 “是不是很要紧?比……比西门庆的事还要紧?” 武松几乎是痛苦地一皱眉,点点头,“是的。” 56|9.10 武松一句话,孙二娘立刻把店面清理干净,派几个心腹小弟看店,把孙雪娥打发去睡午觉,然后来到酒柜后面的休息室里,打开油腻腻的橱柜,抓住把手,用力往后一推,裙子底下脚一蹬,一面墙就整个缓缓扇状打开,露出里面一个小小的暗室。 武松笑道:“难为你两个如此精细,我方才在屋子里待了许久,都没发现这个去处。” 张青作为主人,率先头一个进去,表明里面一切正常,干净没暗算。 孙二娘一低头,第二个进去,一进门就大声抱怨:“老娘不过几个月没来,怎么就让你们弄得这么脏……” 武松回头,朝潘小园看了一眼。 潘小园心里有点打鼓。自己这个“局外人”是不是该回避? 张青还叫她呢:“潘女侠,别客气,都是自己人。” 潘小园一个激灵,内心充满了欺世盗名的罪恶感。武松的江湖盛名,可以说是实打实挣出来的。张青夫妇的名气,是坑人坑出来的。她呢,全靠孙二娘一张嘴,吹出来的。 见她还犹豫,武松说:“我们要讨论一下今后的去处。若你想让我替你做主,可以回去休息。” 这句话说的,潘小园立刻用力睁大眼睛,表示自己毫无倦意,大大方方跨进了暗室里。 虽说现在休书丢了,但武松也不是无赖的人,这几天里潘小园接连不断的给他洗脑“你无权做我的主”,他多少也听进去了一点儿,这才有现在的自觉。 一进门,潘小园就吓一跳。整个暗室脏兮兮的不说,横七竖八堆着各样家伙什儿:两枝长''枪,一柄军刀,盒子里一把鸡爪钉,大约是用来拦马的。角落里还横放着一张弓——全都是大宋朝的管制兵器。相比之下,墙壁上乱倚着的几柄朴刀,就显得十分普通了。 孙二娘小心把那张弓挪到一边,靠墙坐好,肩膀把张青拱了一拱,给自己拱出个稍微宽敞点的空地来。 潘小园不敢乱动东西,提起裙子,墙上摸出块抹布,擦出一块空地,在孙二娘对面坐了。 武松最后进来,把门带好,外面的青天白日立刻变成了黑灯瞎火。张青点起几盏灯,照着四个鬼影幢幢。 武松左右看看,也只能挨潘小园身边坐。他肩膀比她高一截,往旁边一杵,整个小屋子立刻显得局促起来。 脸上有刀疤的鬼影开口:“武兄弟。” 武松直入主题:“张大哥,孙二嫂,武松有件事,急需和郓城宋公明商议。但我近两年少涉江湖,两位可知,宋江宋大哥此时应在何处?” 潘小园立刻明白了。旧纸上写的东西,实在太过珍贵,以武松的本性,不敢私自独吞。再或者,那东西的要紧程度超出了武松的处理能力,只能寻求宋江的建议。若说此时江湖中人,智商能比武松还高出一个段位的寥寥无几,宋江算是板上钉钉的一个。 听到宋江的名字,张青笑道:“你说的是那位呼保义及时雨孝义黑三郎?这人我们也久闻其名……” 孙二娘在旁边懒洋洋打岔:“绰号太长,想忘都忘不掉。” 武松笑道:“此人是我结拜的兄长。” 孙二娘一怔,立刻笑道:“哦,哦,难怪那么多诨名,想必是十分有本事的。喂,当家的,你在江湖上走动得多,你好好想想。” 张青自然知道孙二娘是在插科打诨。宋江在江湖上何等名气,以他们这等小人物,还是混黑道的,向来都是难以高攀。但有着武松这一层关系,倘若这次能帮上武松的忙,那么以后自己夫妻俩的江湖地位不能说一步登天,但跳个龙门,是非常有希望的。 他沉思半晌,道:“宋江的行踪我们虽然不清楚,但可以派人去附近的二龙山、桃花山打探一番。二龙山的花和尚鲁智深,是我店里常客,看到我的人去拜山,不会不给面子。” 二龙山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倒拔垂杨柳,梁山第一可爱之人,眼下头一次从旁人口里,几乎是不经意的听到这个名字,原来果有其人! 潘小园激动万分,黑暗里忍不住悄悄的膜了一下。 可惜空间狭小,不巧胳膊就碰在什么东西上了。温热的,好像是武松的手臂。 她一个激灵,立刻撤回来。武松也一僵,然后十分规矩地往旁边让了一寸。她赶紧理了理头发,假装头上落了灰。 又欲盖弥彰地问:“呃,这个……这些山……山寨里……都是绿林好汉?”末了画蛇添足加一句:“怎么还会有和尚?” 孙二娘大笑道:“小妹妹出道不久吧,江湖上的北方八山十二寨,难不成你一个也没听过?” 八山十二寨!潘小园再次震惊了。难不成水浒书里刻画过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武松却也不是完全明了:“那个二龙山宝珠寺我知道,一直是关西鲁达和杨志占山为王,据说还挺兴旺;桃花山上又是一群什么人?” 张青和孙二娘当了十几年地头蛇,对山东河北乃至京畿路的黑道势力如数家珍。二龙山上的鲁达杨志都是军官出身,据说有一次鲁达——当时已经出家,法名鲁智深——路过张青酒店,大喇喇的要酒要肉。鲁达是关西莽汉,此前一直规规矩矩混白道,对于山东孟州十字坡的黑店谣言居然一概不知。张青见是个“雏儿”,手痒起来,就想干他一票玩玩。 谁知低估了鲁大师的体重,蒙汗药药量不够,只是迷得他头晕脑胀。鲁大师发觉上当,泼了酒,骑在张青身上,提起拳头就揍。张青吐了一滩血,本来闭目待死,谁知鲁大师揍着揍着药性发作,居然歪在一边,打起呼噜来了。等孙二娘闻讯赶到,张青只剩一口气,脸憋得青紫,没被打死,差点被压死。 张青被救起来,摸摸肋骨似乎断了两三根,找出刀,就想出了这口鸟气。还好他智商在线,及时悬崖勒马,知道这和尚不一般,留着比杀了有用。 于是把他扶起来,喂了解药,说了一堆惺惺相惜的话,又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拉着人家要结拜兄弟。鲁智深吃了大亏,人情是欠下了,也不好回绝,只得认了这个便宜小弟。此后鲁智深在二龙山落草,逢年过节,张青都派人送信送礼,提醒着大师在十字坡酒店栽的那个跟头。 所以张青十分自信,拍着胸脯说,自己派去的小弟,二龙山一定会用心接待,情报什么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毕竟,鲁智深大师是他的结拜哥哥嘛。 至于桃花山,山上只有两个二流角色,一谓打虎将李忠,一谓小霸王周通,仗着山上地势险要,加上两人理财有道,居然也攒下偌大一番家业。 怎么理财有道呢?张青说,桃花山经常派人来自家酒店,收购一些滞销快坏掉的烧鸡、馒头什么的,带回去给小喽啰吃。请他们喝酒的时候,那酒总会被他们留个底儿,偷偷倒进水囊里带回去——买酒多贵,桃花山上,向来是提炼酒曲,自己酿酒的。 张青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是黑道山头,有兵有马的,自己只是个收保护费的普通大哥,惹不起人家。 这就是他们和桃花山的唯一交集。张青想了想,说:“要跟他们打探消息,最好多带点礼物……最好是现钱。” 武松立刻道:“我行李里还有几十来贯,兄长随便用。”欠人家那么多人情,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 张青客气了两句,表示接受。 孙二娘忽道:“那清风山、白虎山……” 张青啐了一口:“清风山那群吃人肉的,我派人去,还嫌脏了我家兄弟们呢!” 至于白虎山,照张青的说法,“那里只有两个软泥浆糊,哥儿俩加一块都不一定打得过我。他们能知道宋江什么事!” 再远一些的山寨,张青夫妇就都不太熟稔了,也就省略没说。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已经让他用旧朴刀柄儿画满了条条线线,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山东河北地图,方才提到的几座山寨赫然其中。十字坡酒店位于中心。昏暗的灯光下看去,哪里是盗,哪里是匪,哪里是江湖通用的行走路线,非常整齐有序。 武松思忖片刻,又俯身,又在那图上用手指点出了左近几处州府、以及官兵的驻扎地点,意思是这些地方得躲着走。 他一动静,潘小园觉得又要蹭着他胳膊了,不由得又往旁边挪了挪。但也挪不到哪儿去。一转头,几柄锈刀的刀尖正对着自己呢,吓了一跳。武松一面写,另一只手轻轻一拉她袖子,给她拉回来,意思是别乱动。 潘小园只好回到原处僵着,盯着武松手指头上的一笔一划。僵了半晌,忽然开窍一般,觉得缺了点什么。 她用心想了想措辞,大胆开口。 “张大哥,孙二嫂,武二哥,你们不觉得……这图上缺了个……水泊梁山?”见几人齐齐朝自己看过来,连忙解释:“我也是在宴席上听人闲话说起,说梁山泊如今好生兴旺,劫了生辰纲的那群好汉,最后就是往梁山泊落草的。那位宋江宋公明,倘若真如武二哥所说,江湖上人脉一流,那么……如今十有*,会和梁山有联系吧?向他们打探,岂不是十拿九稳?” 岂止是十拿九稳,她百分之三百的确定这件事。 看着张青夫妇对自己一副刮目相看的样子,不免心中有愧。自己充其量只是作弊,但另外三个人,胸中真真切切的大有丘壑。 张青苦笑道:“不是我忘了,梁山如今家大业大,聚啸山林的成千上万,像咱们这种小角色,人家根本是理都不理的。听说眼下梁山之主是个叫晁盖的,为人倒是侠义厚道,可他手下,你知是谁?就说那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开封府上下闻名,这种人,平日里看到我张青,能正眼瞧一瞧?……” 武松神色微动,自语:“原来林冲上梁山了。” “还有青州指挥司统制秦明、郓城县都头朱仝、雷横、东京金枪班教师徐宁……”张青语气艳羡地一个个数下去,“都是科班出身的白道,有的还打过仗。再瞧瞧我们……” 齐大非偶。在张青的叹气声中,梁山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被忽略了过去。 张青还在一个个的数,武松已经略有焦躁,低声问:“所以,要问宋公明的去向,向二龙山桃花山送信,便是可以的了。什么时候可以送?” 孙二娘笑道:“瞧我家兄弟急的,这就去,这就去!”说着站起身来,捋起袖子,拉着暗室门把手,开了门,一面叫道:“小闲,叫个会写字儿的来……” 一道光线慢慢变粗变亮。孙二娘叫到一半,忽然住了口。 只见自家小弟齐刷刷地聚在店堂当中,有的立着有的弯着,围着什么东西议论纷纷,脸上表情各异。 张青立刻赶过去,喝道:“怎么了?都不干活,聚这里干嘛?” 一个丑汉带着恍惚的神情,叫道:“大哥,有信……” “大惊小怪!桃花山不是隔俩月就来信要吃食?白虎山不是老来信请咱们去比武较量?来个信也……” “不是,大哥,这信……就方才一刻钟的工夫,兄弟们这么多只眼睛,不知它是怎么进来的啊!” 桌上赫然放着一张精白纸信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菜园子张青亲启”,似乎是友好的表示。但见里面厚厚的一沓,不知道写的什么。 张青皱眉,上手就去拿。 “等等。”潘小园突然想起什么,厨房拿块抹布包了手,替张青拆开了信。周围小弟恍然大悟,一片佩服敬仰的赞叹声。 此举装逼多于实用。潘小园从信封里面抽出精致的字纸,确认正常,递给张青。 武松问:“张大哥,谁给你寄的信,方便说吗?” 张青双手持信,扫了一眼,忽然眼睛发直,接着扑通一声跪下了,脸上的刀疤发颤,老泪纵横。 “梁山……宋江!” 57|9.10 宋江的来信里说了三件事。 第一,通告自己已经正式在梁山入伙,蒙山寨之主晁盖厚爱,眼下坐第二把交椅。 第二,梁山兵马正在攻打青州,请各路江湖好汉积极配合。愿意归附梁山的,可以拿出人手、兵器、粮草,供应到青州城外,城破之后论功行赏;保持中立的,请继续安居乐业,不要胡乱传播谣言;若是有人要与梁山作对,那么不好意思,宋江不能让手下的兄弟们受委屈。 上面两条都是照抄的套话,大约是写给左近所有黑道朋友的,一副江湖老大的贤者口吻。 而第三条,换了个字体,是专门写给张青的:闻知武松武二郎在你处平安落脚,我心甚慰。江与二郎数年不见,十分思念,亟盼相聚,且知二郎身负血海深仇,官府指名通缉,江山之大,难有容身之处,请赴山寨共聚大义,江必会竭力佐助,帮二郎完成心愿。 张青和孙二娘,四只眼睛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绝望了:“没邀请我们。” 武松则整个人都明亮了,让张青小弟筛了碗酒,抿了一口,才大笑道:“好,好!宋大哥果然干出了一番大事业!不枉我当年识了他!”见张青还是一副苦瓜脸,把他拉起来,用力拍拍他后背,笑道:“休要担忧,到时我来给你们引荐,你们要上山,宋大哥不至于驳了我的面子!” 一众小弟齐声起哄喝彩,用马屁声把武松淹没了。 武松平日里冷静得让人不可思议,这时候,头一次,却是开心得几乎忘形。潘小园在一旁看着,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阴暗的念头。 算起来,他们平安到达张青夫妇的酒家,也不过不到一天的工夫。宋江知道。 阳谷县武大郎的那件冤案,连阳谷县本地的百姓都雾里看花,说不清楚。宋江知道。 以及阳谷县都头武松被悬赏通缉的卷宗,此时恐怕还没送到二百里外的东平府。宋江知道。 这位宋江,手底下的眼线还真多。 环顾厅堂,张青手下的阿猫阿狗阿大阿二都在笑哄哄的贺喜。张青说,他们全是可以托付性命的心腹兄弟。 呵呵。 * 水泊梁山显然在急剧的扩张之中。不到半天,二龙山、桃花山又陆续来了通知,说山寨头领已经带领所有人马加盟梁山,目前正在宋江宋公明的大营之中。原先的收信地址弃用,若要联络,可直接送信至山东济州梁山泊开酒店的朱贵处,请他代为转交。 再过两天,江湖上传来消息,盘踞当地多年的清风山、白虎山,居然一把火烧了山寨,也去投梁山入伙了。 武松写了封推荐信,引荐张青和孙二娘,将他们的江湖手段吹捧了一番,说必然会在梁山发挥作用。张青宝贝似的收了起来。 宋江号召大家贡献兵器粮草。张青和孙二娘打开自家的珍藏,看看那堆历年来从官兵手里缴获来的、生锈的高精兵器,颇有点自惭形秽,最后决定,蒸一车馒头做一车烧鸡,给人家梁山好汉送过去,算是个见面礼。 孙二娘对自己的手艺颇有自知之明。这事由孙雪娥全权负责。 潘小园负责帮他们清理开店以来的积年账目。满满的十几本黑账,记录着一代黑道夫妻店的发家史。潘小园看了大半天,觉得胜读十年书。 忍不住拿起笔算算,孙二娘她们这十几年,到底昧了多少不义之财,又有多少,是进了当地巡捕官兵的口袋里的。 正当她沉浸在数字里时,冷不防头顶上一个声音:“这是什么?” 潘小园不慌不忙地写完手底下的几个阿拉伯数字,答道:“是我们闺中女子用的简笔字。” 宋代文化发达,寻常小老百姓多少有点读写能力,也早就开始在非正式场合使用各种版本的简体字,有些甚至比现代简体字还要省事。对于数字,更是发明了譬如苏州码子之类的超简速记写法。相比之下,阿拉伯数字居然显得不是那么突兀。 况且她已经看出来了,武松这等江湖人物,对新鲜事物的接受程度,与阳谷县那一干成天八卦的芸芸众生,简直是云泥之别。毕竟,他的世界,是充斥着各种传说秘籍和秘密的世界。他要是拘泥于那一点点腐朽古板的祖宗智慧,那他也不可能平平安安的在江湖上混到今天。 武松果然没有疑心,还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果然是行行出状元,这世上他不懂的东西还很多。 所以这就是她此前生意兴隆的原因……之一? 他又问:“你看那么认真做什么?” 潘小园放下笔,认认真真地反问:“你真的要上梁山?” 虽然知道这是他既定的命运,但心中还是莫名有点怅然。 梁山最后……终究要覆灭的,不是吗? 那些将要和他称兄道弟的江湖好汉们,终究要有一大半,死于非命的吧? 就连他的宋大哥,也终于会在他那虚幻的梦想中,被人下毒害死! 还有他……潘小园不太敢想那个结局,但说不上为什么,她固执认为,那应该已经不会发生了。但这并不能让她多松口气,反而更有些无中生有的心虚。 虽然眼下的剧情和她所知,已经稍有不同,但潘小园不觉得,自己这只蝴蝶扇扇翅膀,能在这个世界引起哪怕一点点微风。 毕竟,宋江那边,是完全按照既定剧本走的。该做的他都做了,该打的地方打了,该招的人,也一个个来到了他身边——包括武松。 抬头一看,武松却是让人意外的犹豫着。 他记得宋大哥曾经谆谆告诫,让他走白道,博万里前程,青史留名,也不枉为人一世。莫要再让黑道上的魑魅魍魉拖下水,永世不得翻身。 他记得分别时,宋大哥半开玩笑地跟他说,等异日朝廷大赦,两人所犯罪行均得赦免,再行相见之时,或为同僚,定要一起干一番事业。 他记得宋江说过,万事均在一个“忍”字。当初武大冤死,倘若宋江在彼,定会劝他莫要冲动,忍一时之气,留得有用之身,他日将仇人一一清算——可他却选择了遵从内心的声音,直接上了刀子。从那时起,他就不期望再见到宋江了。 可现在,宋大哥自己成了北方黑道二把手! 当然知道他是被逼的。宋江上梁山之前的种种遭遇与无奈,在孟州道诸多小喽啰口里,已经演绎出了无数传奇的版本,仿佛那是天命所定,是有个冥冥中的爱管闲事的神,在后面推着他走。宋江禁止黑道传递关于梁山兵马的谣言,可是关于他的这些流言,却传得格外快和远。 当然他也知道,就算梁山是黑道,山东河北的大部分州府官兵,也不见得便有多白。就算梁山上藏污纳垢,未必没有小人,但白道社会里,难道不是彼此彼此?宋江所谓的“替天行道”并非空穴来风。梁山好汉们如何惩治贪官恶霸土豪的轶事,已经悄然在民间流传开来。 武松罕见地神游太虚了。直到潘小园叫了他好几声,才猛然醒过来。 “二哥,你全心全意相信那位宋大哥么?” 这是潘小园所能说出的最大胆的话了。武松再怎么跟她膈应过,好歹是她在这个世界里认识时间最长的人之一。眼下是友非敌,她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 武松倚墙而立,不假思索地答:“当然。我欠他太多,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武松。我若是不还他这份情,那才叫枉为人了。” “义气”两个字或许太过虚幻,他认得,别人不一定买账;于是他顿了顿,又找了个更现实的理由:“再说,我现在让人悬赏捉拿,江南那边也不会放过我。不去梁山,迟早要完,半个仇人都杀不掉。” 他倒是想得缜密。江湖凶险,本事再大也难做独狼,他也必须考虑挂靠一个更大的“组织”。既然已经摆了明教一道,跟南方头一号江湖势力撕破了脸,那么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投靠北方梁山,免得继续被人惦记。 话说出口武松才发现,他居然跟这个“局外人”有板有眼地商量起这种事来了。或许她的这些问题,真的是一针见血? 于是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你说得对,一个人的建议毕竟会有纰漏。倘若……唉,倘若周老先生在,我还是会第一个去请教他老人家的。” 对于武松,宋江周侗同为人生导师,他一般的崇敬且信任。况且,武松不是神。这些日子以来,他大约也有许多迷茫和困惑,需要宋江这样前辈级的人物来开解。 武松见她只是点点头,便恢复了事不关己的神色,忍不住提出了一句心中多时的困惑:“你就不好奇,那纸上到底写的是什么?” 潘小园眼也不抬,十分有自知之明地答:“我若问你,你会说吗?” 武松一怔,看看她,轻轻一笑:“不会。” 潘小园内心连一丝涟漪都没起,早就该看出来这人是多么的贱德行。继续埋头清账。红圈圈标出一些关键资产和数目。 武松走开几步,又回来,似乎有点不耐烦,“你还管这些东西做什么?等咱们投奔梁山,这店、这账,还不是一把火烧了。” 潘小园放下笔,心里忽然有点过意不去,站起来,十分诚恳礼貌地告诉他:“那个,二哥,我没答应和你们一起去梁山。” 武松明显错愕了一下。大家不是明摆着达成共识了吗?连孙雪娥都叫唤着姐姐去哪儿我去哪儿,这人又整什么幺蛾子? 他心里焦躁,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淡淡道:“去梁山对你最安全。他们有安置家眷的去处——先听我说,知道你不愿意当家眷,我只要说句话,照样能给你安顿好。你别忘了,你现在身份还是罪妇,你难道想让官府捉住,再卖一次?” 潘小园一怔,“罪……妇?” 头脑中理了理往事,这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头咯噔一沉。武松是众目睽睽之下把她“买”走的,可第一那是强买强卖,第二,武松转头自己就成了罪犯,那么官卖的文契依律作废,她“潘金莲”依然是等待发卖的罪妇——只不过变成了在逃的,罪加一等。 打虎英雄,你坑人的时候,良心上不煎熬吗? 潘小园更加觉得,如果自己跟他往梁山卖身,那迟早是要被他坑死的节奏。 她决心彻底跟此人划清界限。抿出一个理解的微笑,捂紧那账本,说:“孙二娘已经答应啦,等她去梁山,这店面留给我,随意改造经营。有这些产业在,我总不至于饿死了。至于官府那边……”她想想,“孙二娘怎么对付,我就怎么对付。” 武松无语凝噎,换了别人,他可能还会婉言提醒一下,说你段数略有不足,想跟孙二娘这种老江湖学,是不是需要再考虑考虑。但听着她大言不惭的语气,连嘲讽都懒得嘲了。 “你一个光杆将军,怎么改造,怎么经营?怎么招帮工?怎么保证旁人不会打你主意?” “我自会解决。” “随你!但是你别忘了,梁山这一役,有宋大哥在,青州如同探囊取物。左近山寨尽皆投靠,此后这里的大小黑道迟早都要奉梁山为主。你还想做局外人独善其身,最好提前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他甩下这句话,就出门而去,帮着孙二娘他们收拾东西去了,留她一个人在账房里掂量。 潘小园不是不心虚,但船到桥头自然直,她实在想不到自己在梁山上能有什么用武之地。等过几年梁山被招安,山上的猫猫狗狗小喽啰,还不大多是被遣散的份儿?不如自己先提前给自己寻找一份出路。 脑子里还在打算盘,武松自己又踅回来了,神情里带着那么一丝不情不愿的锲而不舍。 “嫂嫂,你是直性人,女中豪杰,武二一万个佩服。可是……”他咬咬牙,放低了声音,“我大哥是将你托付我的……” 潘小园直接呛回去:“好好,那你将我从县衙救出来,护着我没遭包道乙他们毒手,全须全尾的送来这儿,还有……”想细细数数武松对自己的恩惠,数来数去发现寥寥无几,“嗯,还有许多别的事,你已是仁至义尽,照顾也照顾过了,答应的事都算办完了,奴家十分领情,不敢再劳烦更多。”至于还有什么生孩子的事儿,他没提,就当他忘了。 武松觉得自己简直是对牛弹琴,孙雪娥这时候也比她讲理,“不说别的,要是你一意孤行,惹上黑道,没两天让人砍了脑袋,你让我怎么跟我大哥交代!” 潘小园啪的把笔放下,扬起脸,跟他针锋相对,冷冷道:“你怎么交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 每次提起这事,她心里就跟用沾了胡椒面的大碾子碾过了一般。谁让你答应了?虽说是死者为大,你哥俩商量事儿的时候,问过我一句吗? 明知道他说的极有可能成为事实,可就像赌一口气似的,心里头的胡椒面涌到鼻子里,用力抽两抽,重复自己的立场:“就算我真让人砍了脑袋,回头到那阴曹地府,我自己跟你大哥解释,都是我自己作死,和他兄弟无关!” 话说僵到这份上,如果对面是个同样的江湖好汉,武松多半该直接上拳头了。可她偏偏是个不会使刀的,天生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武松就像是高手被封了穴,一肚子火气发不出,反噬自身,五脏六腑都烧出一腔子浓烟。 周围的气场冷得可怕。潘小园摆出一副不畏□□的面孔,坚决不能先软,不依不饶的跟他较量眼神,直视他乌黑的眼。目光在杀人,心里在发抖。 而武松也毫不客气地瞪她。眼中开始是逼人的怒气,到得后来,却多了一点点难以捉摸的黑色的情绪,慢慢的移开了目光。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58|9.10 不知过了多久,账房门帘子一掀,悄悄探进来一张脸。 “喂,六妹子,武兄弟,谈完事儿没有,我进来下,啊。” 孙二娘一边说,一边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一边心里头念叨。现在的年轻人啊,一言不合就吵架,也不知是为了什么鸡毛蒜皮。要不是那武二郎的江湖名气摆在这儿,她还真想训上他两句,论名分是长嫂如母,论年纪是小妹子,就不知道让着人一点儿吗? 武松悻悻然收了气场,朝潘小园丢下一个“随便你”的眼神,转身也要走,眼光却定在孙二娘手中的小纸包上了。 “做什么?” 孙二娘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轻声说:“外面来了个雏儿,咱们收摊之前,最后再干他一票。”斜睨了武松一眼,又笑着补充道:“小财主的钱不知道都是哪儿来的,还大喇喇的露富,这次给个教训,也免得人家以后行走江湖栽大跟头。” 这是告诉武松,第一,“雏儿”很可能是个为富不仁的角色;第二,她不会坏人性命;第三,你别管。 武松叹口气,点点头,掀帘子出去了。 潘小园朝武松瞪了一眼,合上账本,也出了账房,把空间留给孙二娘。 外面的店面已经恢复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酒家模样。掌柜的笑脸迎客,店小二殷勤招呼,风流妩媚的老板娘刚从账房里忙出来,亲手给客人抹桌子。 潘小园坐在一副最远的座头装路人甲,手里还不忘捧着一本帐在看。这店面明天就转让给自己,现在她心里面已经觉着自己是半个老板娘,还是要赶紧趁早熟悉一下。 而堂屋正中的座头上,此时坐了一老一少。老的约莫四五十岁,家仆打扮,一把花白的头发勉强梳成个髻,正颤巍巍从行李里取出双麻鞋,服侍着那少年换了,一面心疼地唠叨:“小公子啊,你说你非要挑这担行李做甚?老八我又不是走不动道儿,等回了家,叫我哪有脸面去见官人呢?” 那少年一身新做的短打,一面低头换鞋,一面笑道:“八叔就你话多。我还不比你身强力壮?这叫打熬筋骨!得了,明儿你替我挑一个时辰,成了吧?我爹都说了,你是来陪我长见识的,又不是脚夫——喂,小二,先打两角酒,菜捡好的上!” 他声音清朗,一面吩咐,一面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将酒店四处看了一看。 武松坐在一旁,恰和那少年目光相对,居然罕见地心中一震,连忙收回审视的目光,换成一副满不在乎的酒鬼样儿,叫道:“好酒!老板娘,再来一碗!” 而潘小园也从账本下面偷偷瞄这两个“雏儿”。看到那少年的面孔,眼神就再也移不开了。 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未及冠,黑发如漆,半披在肩上。面目还没完全长开,却是长眉凤目,棱角初显,嘴角微微下抿,带着不太符合他年纪的坚韧——几乎就像是年少版的武松,不同的是,丝毫没有迫人的威势,反而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单纯的亲和。 潘小园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感觉,倘若自己回到初中小女生的懵懂花季,一定会义无反顾地…… 选他当班长。 孙二娘筛好一壶加料酒,笑眯眯地托出来,不轻不重地撩一句:“小官人多大年纪,也能喝酒?小心醉倒在我这店里,姐姐我可扶不动你哟!” 少年微窘,脸颊泛起红晕,说:“只要这一壶就够。” 说着便动手给那老仆斟。那八叔受宠若惊,嘴上说着不敢不敢,连忙夺过壶来,自己动手,给少年先斟小半碗,自己也斟小半碗。 少年抓过壶来,给自己面前的碗斟满了。 老仆八叔一看急了:“小公子,哪有一气儿喝这么多酒的!过去在家……” 那少年似有不快,但依旧和蔼地说:“这不是没在家么,你别管我。你瞧人家这山野酒店,盛酒都是用碗,也没有一小杯一小杯的,咱们也豪气一回。”说着,端起那一满碗酒,凑到唇边就要喝。 啪的一声,武松猛地放下手中的酒碗,叫道:“老板娘。” 孙二娘赶紧过去,笑嘻嘻斥道:“你这汉子,在我店里吃了多时的酒,醉成什么样子了,还动不动的使唤人——只管喝你自己的吧!” 接着眉毛一挑,那眼神摆明了就是:怎的,你还要坏规矩,管我不成? 武松跟她对视了一刻,似乎有些意兴阑珊,果真听话地别过脸去,又斜了目光,看看对角的潘小园。 对于武松的目光,潘小园已经练就了一身敏锐的感知能力,这时候突然觉得全身一凛,转头,果不其然,跟他对上眼了。可他看了她一下子,又垂下眼,看自己的酒碗去了。 那边的班长少年还是没喝上酒。那八叔死活不让他喝一整碗,劝道:“小公子,知道你心情不佳,咱也不能伤了自己身子啊!”扒拉着手指头,把那碗酒抢救下来了,叹口气,又说:“唉,内黄县那个官,看起来就是个不懂武的。这次县里比武小试,校场里不管是看的还是练的,哪个不是说小公子你是稳稳的第一名?瞎子都能看出来,那方家少爷比你差了一大截,可人家……” 八叔说着说着放低声音,“可人家有个做官的爹哇,大伙都说,他是一路送钱上来的……” 那少年懊恼地一挥手,“八叔,道听途说的事,莫要多言。这次虽是个第二,不依旧有去东京复试的资格?等去了东京,定会有识人的伯乐。” 那老仆嗟叹了半天,夹一筷子菜到那少年碗里,自己又吃一筷子菜,叹道:“但愿吧!唉,不过听说东京也不全是好官哇。你那枪棒师傅前一阵不是还说,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因为恶了高太尉,不也被逼着落草去了!” 孙二娘见他俩只是说话,心中不耐,趁收拾碗碟的工夫,笑道:“两位可别忘了喝酒吃饭,这酒凉了可就不好喝啦!”热酒药效发作才快。 那老仆笑道:“是,是,多谢老板娘,你去忙吧。”看孙二娘回厨房去了,自己喝了一大口酒,转头又开始聊:“所以啊,小公子,我老早就劝过你爹爹,报效国家是好事,可也要防着被人暗算哪!”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地聊天,就连最不上道的潘小园也忍不住心中感叹,这两位也不知道藏拙,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抖了个底儿掉。没觉得提到林冲的时候,整个酒店里,从老板娘到店小二,连同那个角落里的醉汉,都是神色微动吗? 看样子这位小公子是去东京应武试的,和鲁智深以前一样,走的是白道,而且是刚刚出道。无怪乎江湖经验匮乏得简直贫瘠,犹如案板上摆的一块好肉,孙二娘不坑上他们一坑,简直对不起她多年的职业素养。 只是可惜了如此可爱的一个男孩子,顷刻间就要身无分文,梦想破灭,灰溜溜回家。 她正想着,忽然又莫名其妙觉得后背上有股针扎的感觉。抬头一看,武松脸藏在一碗酒后面,又用目光轻轻捅了她一下。 潘小园刚想在心里头骂人。你在旁边事不关己的认怂,明摆着不敢断人财路,跟我打什么眉眼官司! 却突然心念一动。他自己是认怂了,可他曾反复跟她解释过什么道上的规矩,最后却又强调了一遍:“你既是局外人,也不用跟我们一般见识。” 这人果然没一句废话。 潘小园合上账本,飞快地站起来,朝着那小公子就走过去,眼看他一碗酒就要沾唇,“哎唷”一声,捂着大腿就蹲下去了,胳膊肘顺便将他手里的酒碗碰了个翻个儿。 那少年连忙起立,扶住了,问:“这位……娘子,你怎么了?” 潘小园见目的达到,也不好再多装,苦笑着自己站起来,解释:“昨日旅途劳累,多有奔波,想必是腿脚有些抽筋了,这位小官人,对不住啊……酒我可以赔你……” 这话倒也有三分真。昨晚那场马拉松,到现在她还有点腿肚子转筋。 那少年又脸红了,但关怀是真,赶紧说:“无妨无妨,娘子请坐下休息。”他也是心思缜密,见店里全是丑汉小二,还有个男酒客,老板娘刚进厨房,只有自己一个未成年人,最不用在乎男女之别。于是将潘小园扶在原先座头坐下了,动问:“敢问娘子同伴在何处,我去叫来照顾你。” 潘小园还没来得及编谎话,那边咕咚一声,忠心耿耿的的老仆八叔已经仰面八叉倒在了地上,带翻了两三个椅子,眼睛直着,地上一小瘫血,显然是后脑勺磕破了。 那少年大惊,扑上去叫道:“八叔,八叔!” 他虽然青涩,也不是傻子,立刻意识到情况有异,将八叔拽在空地上躺好,大叫:“老板娘,你出来!你家的酒饭是不是有问题!” 孙二娘立刻带着两个小二跑出来,一见眼前情景,就明白怎么回事。这种情况她也不是没遇见过,客人有的倒了,有的没倒,有些麻烦,但也不是不能对付。 收了妩媚的笑,哼了一声:“人有旦夕祸福,你的伴当说不定是什么急病犯了,小官人也别赖在我们头上,还是赶紧派人去叫个郎中才好。” 那少年道:“八叔身体强健,小病都从没有过!” 孙二娘冷笑:“哟,那就不巧了。小官人,你要想让你八叔醒过来,可得乖乖听你姐姐的话!” 话音未落,三五个阿猫阿狗已经慢慢围了上来,不坏好意地笑起来。 那少年惊道:“你们要干什么!” 阿猫阿狗相对大笑。寻常出惯远门的客人,看到这架势,早就能意识到撞进了黑店,识相的肯定已经开始捧出钱了。这两位却是哪里来的雏儿,“破财消灾”四个字知道怎么念吗? 潘小园心虚了,朝武松看了一眼。早知道就不该被他当枪使,这次反倒把人坑得更厉害了! 武松却依旧淡定地看戏,面前的酒碗依旧满满的。 那少年终于反应过来:“好啊,你们是黑店,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听到“王法”两个字,一屋子小二都乐得直不起腰来。孙二娘哈哈大笑:“小弟弟,记着我们家,以后再来,给你打折!来人,把他行李给我挑进去!” 便来了两个小二,旁若无人地开始挑行李,一上手,还挺重,约莫里面财物不少,都是一喜,朝孙二娘龇牙一笑。 那少年急道:“喂,这是我的东西!” 立刻被一个丑汉推搡得后退了好几步:“小傻瓜,这次不要你命,算爷爷们开恩!快滚吧!” 那少年又气又急,脸通红,挡在行李前面,一面还护住地上的八叔,朝周围一圈人叫道:“你们到底是谁?” “爷爷们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黑道上霸王,怎么着,小娃娃还想记着俺们名号,回来报仇不成?” 那少年脸一沉,“只听说过江湖好汉行侠仗义,没听说过这般坑蒙拐骗的!——喂,你们把我的行李放下!你们再……再这样,我……我可要抢了!” 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连武松也忍不住抿起嘴角来。自家的行李,还用抢的!这小兄弟也忒礼貌了些! 一个粗壮蠢汉笑道:“小兄弟,这话轮不到你来说。我们才有资格抢东西,懂吗?” 那少年急道:“我、我……你们再不住手,我可要打人了!” 那蠢汉纵声大笑:“打啊,打啊,不打还真不知道爷爷们的厉——啊!” 他话没说完,人已经飞出了五七步,咣的一声巨响,砸烂了一大张桌子。 孙二娘大惊。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阿猫阿狗们脸上的坏笑还没来得及消失,就已经扑通扑通地一个个飞了出去,呈圆圈状倒了一地,哎哟哎呦叫个不停。 那少年站在中央,甩甩右手,心有余悸,颤声道:“你们快把我八叔救起来,我……我就不跟你们追究,否则……否则我还打!” 59|9.10 孙二娘彻底慌了,赶紧偷眼瞄了瞄一旁的武松,明显是求助的神情。 武松懒洋洋回望她一眼,意思是已经说好了隔岸观火两不相帮,眼下她自己惹的事儿,自己解决。 孙二娘一跺脚,拉过一个还能站起来的,低声道:“去叫当家的来!” 然后对那不知所措的少年甜甜一笑,深深一福,笑道:“哎呦,没看出来,小兄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啊!姐姐先前都是试探你,不这样,怎么才能显出你一身本事呢?来来,都是江湖同路人,英雄惜英雄,这顿酒,我请了!喂,小二,还赖在地上做什么?快去给小兄弟整治一桌新酒菜,要干净的!” 那少年依旧坚持道:“你得先把我八叔救起来。” “小事小事,没问题!快,你们几个,快去调解药,然后一起向老爷子赔罪!把小兄弟的行李也拿出来放好!” 这时候张青闻讯赶到,早就听小弟们报知了情况,知道是罕见的高手现身,赶紧一路赔笑着进来,上来就一揖到地,给那少年高帽戴了一堆,夸他少年英才,天生神功,连我们这样的老江湖都得刮目相看——金钱不如人脉,打不过就称兄道弟,拉拢示好,这本来也是张青的长项,连鲁智深都斩获了。 那少年在家里时,大约是一直被严厉教育;眼下头一次被陌生人大拍马屁,马上就被夸得晕晕乎乎不好意思,赶紧说:“那个,这位大哥,你们不必……” 孙二娘手往他肩膀上一搭,笑道:“你不受我们礼,可是瞧不起我们?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你还扭捏做什么?” 那少年脸又红了,忸怩道:“不是,两位大哥大姐,今日一见,甚是幸会,但不知……尊姓大名……” 他的口吻也很快被带歪了,成了江湖路子。 张青大喜,报了自己夫妻俩的名字,又说:“小兄弟少涉江湖,也许没听过小店的名号。但你一定听说过景阳冈的打虎英雄,眼下他也是我们的……” 一面说,一面笑容可掬地一转身,愣了。 武松的桌上摆着一满碗酒,椅子上已经没人了。 * 潘小园拽着武松袖子,把他一路拉到院子外面角落里,也不顾刚跟人家吵了那么惊心动魄的一大架,直接小声问:“你就这么看着他们拉人下水?” 武松反问:“那还能怎样?” 平心而论,潘小园虽然跟孙二娘她们姐姐妹妹的说笑,但心里头对于他们的“事业”,还是不太以为然的。江湖归江湖,义气归义气,到底是违法犯罪的黑恶势力。潘小园还是没法彻底把自己代入我行我素的江湖大侠角色——坑人总归是不对的,何况坑的是那么可爱的男孩子。 她早就想着,等自己接收了这酒馆,就给它改邪归正,诚信经营,照样生意兴隆。 况且,武松不是也一直有意无意的和黑道划清界限吗?怎的被孙二娘救过一次急,就成了睁眼瞎了? 她忽然明白了:“你是怕你们日后同上梁山,面子上挂不住?” 武松有些焦躁:“我已帮了那孩子一次,之后走什么路,看他自己了。” 潘小园又气又笑。这时候来邀功了,脸都不带红的! “是你帮的,还是我帮的?” 武松语塞。本来也不指望她能接受到那个暗示,可她不仅秒懂,还立刻正气凛然地去搅局了,连他自己都没太反应过来。亏得孙二娘没看见,她倒不怕跟母夜叉撕破脸皮? 他心里这些考量,潘小园一概不管。她不知原来的金莲是怎么看上武松的,突然觉得这人简直一无是处。 “好,武二哥这是等不及上梁山了,准备一条道走到黑——这是宋大哥教的,还是你那周老先生教的?” 武松怒道:“我不是黑道!” “我看没区别!” “你……” 他本是直性子人,不管以前多看不上孙二娘他们的生意,眼下受了她恩惠,不说知恩图报,起码不能恩将仇报。本来心里头摇摆不定,被她一激,反倒里外不是人! 突然一低头,对上她大睁的双眼,里面映出一个他的影子,白布衫,白搭膊,一身素色,没半点黑。 他望着那影子出神了,一时间有些记不清自己是谁。 直到听到不满的一句:“你看我干嘛!” * 堂屋内推杯换盏的声音响起来,张青的声音透壁而出:“……哈哈,这就对了,四海之内皆兄弟,如今昏君奸臣,世道混乱,哪有半个好官?不如咱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同上梁山去也!对了,小兄弟,你听说过水泊梁山吧?” 那少年懵懵懂懂地答:“山东济州府的水泊梁山?是了,路上接到过梁山宋公明的告百姓书,说他们……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张青大笑:“这就对了!小兄弟有所不知,俺们几个,都是马上要加盟水泊梁山的绿林好汉,今日见到小兄弟器宇不凡,但不像道上人,这才手痒,试了你一试。想不到试出个小英雄,这叫做不打不相识……” 对张青来说,多忽悠一个人去梁山,就等于自己多了一份进身之资。毕竟是鲁智深的把弟,张大叔的嘴炮功力不是盖的,顷刻间描述出了一幅快意恩仇、其乐融融的美好江湖图景。 “小兄弟,跟我们走吧!” 那少年犹豫着说:“可是、可是家父要我去应武试……” 张青大笑:“应武试?蜗牛似的,一步步从别人屁股底下往上爬?你既然如此本事,到哪里不能横行霸道,干嘛还要看着贪官的眼色过活?等你在梁山上扬眉吐气,成了大英雄,看令尊还会不会说你一句!” 少年还没答话,哐啷一声,店门大开。 张青大喜:“武兄弟,是你啊!哎,这就是我方才说的……” 武松没管张青,一双眼睛将那少年审视个遍,才冷笑一声,粗声道:“应武试,你的确不该去——本事还差着点儿!” 想不到那少年却不受激,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笑道:“我自然是本事低微,方才还跟这些大哥说,要多讨教讨教呢。” 旁边侍候的几个小弟听到他自承“本事低微”,纷纷羞愧地低下了头。 武松道:“跟他们讨教能有何用,敢跟老爷我来吗?” 如此得罪人的一句狂话,在场所有人居然没有异议。那少年也居然没被激怒,恭恭敬敬一拱手:“愿闻兄台教诲。” 武松从墙角绰起两根哨棒,一根扔过去。那少年一把接住,跟他出门。 张青孙二娘互相看一眼,还想跟出去,斜刺里冒出个潘小园,笑眯眯堵住门:“武二哥说了,单独授课。” 张青摸摸脸上的刀疤。快到手的小弟被别人截胡了,不敢露出太抱怨的神色。 * 院子里,武松把那少年引到正当中,问:“知道我为什么单独叫你出来吗?” 对方规规矩矩一拱手:“还未敢动问……” 啪!武松哨棒一甩,已经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屁股上。那少年毫无防备,“啊”的叫了一声,摔了个大马趴。立刻跳起来站好。 武松大笑一声,这才回答:“因为我闲。”又问:“知道我为什么上来就打你吗?” 那少年双手持棒,马步扎好,摆出个起手式,眼睛跟着武松手上动静,小心翼翼地答:“因为我学艺不……” 啪!武松哨棒一挑一递,对方那点防御跟过家家似的,立刻分崩离析,肋下被重重一击,倒退了三四步,强忍着疼,不叫出来。 “因为我比你厉害。知道我为什么不讲理吗?” 那少年性子再温和,此时也怒了,大叫一声,先发制人,哨棒滚滚一扫,迳奔武松。 啪啪两声,那少年双手手腕早着,撇了棒,倒在地上。 武松拉着他胳膊肘,将他一把拽起来。 “因为这就是江湖。” 潘小园在一旁看呆了,忽然有种拜武松为师的冲动。 滔滔的崇拜之情不止来自她。那少年直接跪下了。 “愿求兄长名号!” 武松丢了哨棒,不紧不慢的说:“你以为江湖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江湖就是就是比拳头,谁的拳头硬,谁就是理。你以为方才那店家夫妇为什么不抢你钱财?难不成真是什么江湖义气?倘若你方才没打过他们,你看他们还会不会跟你讲义气!再看我呢,倘若我是个没本事的寻常百姓,那店家会容我在这里喝酒,和我称兄道弟?” 那少年又是困惑,又有点惊讶,点点头。 “我们几个是身上有官司,走投无路,穷得只剩拳头,才去什么水泊梁山。你呢?放着好好的阳关大道不走,去什么梁山入伙,难不成是想拿你的拳头耍威风去?” 那少年轻轻咬牙:“可是,阳关道,也不好走……” “也许比黑道更难走。但是在阳关道上,你的拳头,可以用来做更多的事。” 那少年静默半晌,朝武松深深一拜。 “多谢兄长教诲,岳飞受用不尽。敢问兄长大名?” “清河武松。” …… 潘小园再也无法欢乐的围观,腿一下子软成面条了。 “你……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少年让武松扶着站起来,转而朝她一揖,温润一笑:“小弟岳飞,相州汤阴人氏。方才多谢姐姐暗中相助,小弟愚钝,眼下才全都想明白。看姐姐也非等闲人,愿求贵姓。” 潘小园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个姐姐命了。被武松叫声姐,顶多是得个心脏病;被岳飞——哪怕是正太时期的岳飞——叫姐姐,她总感觉下一刻就得平地起惊雷,把她从头到脚劈个焦嫩相间。 好在对方神态真诚,满满的全是感激和尊敬,她也就不客气,腆着脸笑道:“我姓潘。岳兄弟,你家老仆也差不多醒了,赶快上路吧,跟那店家夫妻俩好好道个别。以后再遇上这种事,你也知道该怎么处置了。” 岳飞上了他的江湖第一课,一点就透,微微一笑:“小弟省得。” 武松丝毫没觉得他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见潘小园围着他嘘寒问暖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不免奇怪。还是上去打断了,问起另一件事。 “不过,岳兄弟,我看你这身本事,要去东京应武试,还真是不太够。你平日里,是什么人教授武功?” 岳飞说了几个名字。武松边听边摇头,自语道:“看你路子,倒是很对我恩师胃口。可惜他眼下不知何处……” 岳飞立刻道:“兄长师承何人?” 武松正犹豫,潘小园抢着说了:“周侗周老先生。” 也不知道是直觉快于思考的速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突然记起来,周侗周老先生,与历史上的岳飞,好像有那么一点关系。 武松见她口无遮拦,一惊,瞪了她一眼。 岳飞却眼睛一亮,说:“是他!小弟曾听我的一位教头提到,周老先生是不世出的前辈,此时似乎在陈留地方休养,只是我们一直无缘拜见……” 武松喜出望外:“老先生还在人世?” 岳飞点点头。 武松喜不自胜,挽住他手就走,“好,你去东京路上,可否费心打探一二,若有机缘,帮我带一封信,我给你引荐……” 一面说,一面几乎是抓着岳飞拖走了。岳飞回过头,朝小潘姐姐丢下一个抱歉的眼神。 潘小园拾起方才两人过招用的哨棒,掂一掂,看一看,叹口气。这年头,果然不会点真本事,就只有被当路人的命。 武松进了店,讨了纸笔,手底下却犹豫了。先是担心自己写字不好看,问遍了整个酒家,似乎没人比他文化水平更高,只好亲自动手;然后又纠结了半日的称呼问题,最终还是没敢称恩师,只是称了前辈。 真正下笔之后,他倒写得很快,但一笔一划都十分工整,不敢怠慢。他写到那件十年前的旧物,说自己斗胆观看,眼下不知将其怎样处置;接着写了和岳飞的相识经过,力荐此人人品。最后犹豫了又犹豫,没敢写自己这两年的近况。 武松封好信,怅然若失了片刻,交给岳飞。 仆人八叔已经彻底醒了。岳飞郑重其事地把信收好,和酒店内众人一一道别。 孙二娘他是不敢看的,一看就脸红。小潘姐姐倒是没那么豪放,但对他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关怀——因此也少不得羞涩。各自说了些客气的套话。 直到他要走了,潘小园才终于鼓起勇气,叫住他:“岳……兄弟,江湖凶险,你可记着你家八叔的话,报效国家是好事,可也要防着……被人暗算。” 岳飞有些不解,但依旧认认真真地答应了,转身挑起担子,朝她一笑,算是道别。 孙二娘依依不舍地目送他远去,才回过身,半是质问、半是埋怨地对武松说:“你方才和那小兄弟说什么了!” 武松笑笑:“没说什么,只被他教训了一顿。” 60|9.10 “你方才和那位姓……姓岳的小兄弟说什么了?” 武松一回到酒店里间,就看到潘小园郑重其事地站在那里等他,脸上是不常有的慎重,手中无意识地抓着一片抹布,问的却是跟孙二娘一般的话。 他笑笑,说:“我给他讲了不少行走江湖的要义须知,这孩子此后一辈子都不会再吃黑道的亏了。” 难得碰上一个资质脾性如此对他胃口的小弟,武松少有的心情舒畅。跟孙二娘还得随口撒个谎,眼下似乎也不必了。舒舒服服在椅子上坐下来,抬眼一看,却一愣:“怎么了?” 潘小园知道自己的神情一定更加紧张复杂,该怎么告诉他,她所知的岳飞,确实并非是被坑死在黑道手里? 她以为她来到的只是一个以小说为蓝本的世界。可是就在方才,和岳飞的相见,让她忽然生出一种极大的不安感。 这个世界,和她所知的那个历史上的北宋,究竟有多少异同?那个有着温润微笑的男孩子,究竟是会按照历史的轨迹,成长为怒发冲冠、壮怀激烈的民族英雄,还是会就此泯然众人,守着一点点艰难得来的功名,在和平岁月里碌碌一生? 潘小园目视武松,鼓起勇气,说:“二哥可有空闲,有些事……想请教一二。” 如此低声下气的口吻还真是罕见。武松居然有点不适应,眼睛没看她,而是看她手里的抹布,吐出一句“不敢”,接着手指对桌的椅子,意思是请坐。 潘小园十分乖巧地依言坐下来,思索着措辞,尽量让自己的话显得不太突兀。 “嗯,前日二哥提到江湖,什么八山十二寨,京畿路,江南明教……这些,都是我们大宋的地方?” 武松点点头,随即抿出一个几乎看不清的微笑:“嫂嫂怎的开始对这些感兴趣了。” 她叫一声哥,他也就回一个嫂,丝毫不占任何便宜,连一点点被拍马屁套近乎的嫌疑,也早早的扼杀在了摇篮里。 潘小园不管他称谓,接着问:“那么,大宋之外……又都是什么地方?” 武松随口道:“咱们北边是大辽,契丹狼主治下。怎的?” 契丹奉狼,因此民间称其首领为狼主,尤其受到各勾栏茶坊中说书先生的青睐。 潘小园点点头,继续问:“大辽再以北呢?” 武松一怔,眼神中透出些警惕:“你问这干什么?” 潘小园无辜微笑:“世界这么大,一双眼看不完,听听还不行么?” 武松再次觉得应该重新认识一下眼前这位嫂子。初识她的时候,不过是数月之前,有叔嫂的界限在,出于对她的尊重,从没有追根究底的了解过;但凭着印象,也知道她出身不高,不过是个寻常闺阁女子,只不过偶尔……不□□分。 但谁没有看走眼的时候,如今她那点不安分的劲儿,却似乎转移到了别的方面上——方才这些问题,岂是寻常闺阁女子能想起来问的?难不成真的是他那日的一番话,把她带“上道”了? 若换成个眼界低微的角色,此时大约会怀疑一下,潘小娘子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但对于武松来说,这转变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却也是情理之中。经历了这么多巨变,谁不会有个脱胎换骨。就说他自己,被高手垂青调`教,十几天之内判若两人,已是经历过不止一次了。 永远不要小看任何人。 左右无事,便跟她聊聊又何妨。于是他认认真真地回答:“大辽以北,我没去过。大名府倒是偶尔有人北上经商,听说那边是白山黑水,林海雪原,颇有些凶悍的胡人。” 那便是后来横扫北方的金人完颜氏政权了。潘小园心中默默补充道。随即暗自松了口气。看来此时的大宋,还没有受到什么太致命的威胁。 至于大辽,立国时间甚至长于宋,武松身处江湖,于朝堂之事并不太熟稔,在他的印象里,那只是一个遥远的北方。自他记事以来,两国一直处于友好和平的状态,往来商贾络绎不绝,从没有过任何冲突。 潘小园飞速地吸收着他说的一切,慢慢和自己内心所知一一对号入座。算起来,辽宋澶渊之盟订立已过百年,百年之中没有战事,双方互约为兄弟之国。虽然宋每年输辽巨额“岁币”,但最终都通过边境贸易赚回好几倍来。况且相比大额军费,这些岁币实在是九牛一毛。 当然老百姓里,也有不少人觉得窝囊:“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拱手送给异族人,供他们去快活?” 但对于百姓来说,安居乐业才是第一位。就当是多交点苛捐杂税。因此大家对“岁币”也没什么太大的意见。武松也只是隐约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 “所以……大宋这些年来,从没打过仗?” 潘小园觉得自己有些明白历史书上的说法了。长期的和平,虽然造就了无与伦比的经济繁荣,同时也滋生了*的官府和孱弱的军队,以至于林冲这种八十万禁军教头,权势竟也有限得可怜,直至被当朝太尉逼的走投无路,以至于落草做强盗…… 她刚问出这句话,武松还没来得及答,便听到旁边有人大笑:“哈哈,怎么会不打仗?不然你们以为,方才那小崽子去应武试做什么!” 张青。潘小园和武松相谈甚欢,又没拉帘又没逐客,张大叔自然而然地坐下来插嘴。岳飞既做不了他的小弟,在他口中也就变成了“小崽子”。 潘小园一惊:“哦?”随即明白了,试探着问:“西……西边?” 张青笑道:“小妹子还挺通晓时事。延安府的老种经略相公,前些年不是刚把西夏那帮兔崽子打得屁滚尿流?我是没见到,但听二龙山的杨志大哥说,他是关西人,见得当时进京请降的队伍里,花花绿绿的人,稀奇古怪的兽,什么没有!——哦,对了,我那结拜兄长鲁智深,过去也曾是老种经略相公手下的提辖军官,打仗有功呢!” 一番话,轻飘飘的点出了他无与伦比的人脉。而潘小园早就佩服得目瞪口呆。鲁智深的官阶相当于西北边防军少校营长,而且他还真刀真枪的打过西夏! 然而如今,也不过是个占山为王的和尚强盗罢了。 怪谁? 武松听闻“老种经略相公”,也是肃然起敬,正色道:“延安府种师道,驻守边关,是个好将领,极为容人。宋大哥也曾建议我投他那里去过。” 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上了时事,从种师道聊到了宗泽韩世忠,骂了骂蔡京童贯,又极有创造力地嘲讽了两句当今官家。潘小园乐得做个隐形人,不动声色地收集着所有她不明白的信息。 如今的大宋确如她所知,四国环伺,便是辽、夏、吐蕃、大理。其中吐蕃和大理与宋的交往并不太多,充其量只是些茶叶和马匹贸易;西夏那边小打小闹,从来都是让延安府、渭州府轻松收拾的节奏;而辽国与宋更是绝无开战的因由。《水浒》小说后期描写的什么宋江招安后征辽,基本上属于罗贯中的脑洞。 而那个日后将大宋国摧残得欲仙`欲死的金……听武松和张青言语,眼下似乎还是一群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因为多年前的一桩恩怨,和大辽的关系并不好,时常在辽国境内作作乱,抢抢东西,相当于一个极北的梁山。 和宋人的关系也淡泊得近乎于零。与大宋唯一的交集,就是一些土产贸易。 “……武松兄弟,见过长白山那边的参么?哥哥我在大名府的药铺里见过一次,你猜多粗?得多少钱一支?” 武松显然是没见过,附和着张青笑道:“想必是十分珍稀了。回头咱们在江湖上混不下去,就去北边挖参糊口。” 脑洞真大。潘小园忍不住埋汰了一句:“那长白山里的虎,想必也比中原的大得多,武二哥可得格外小心。” 武松和张青一愣,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潘小园也嗤的一笑,轻轻松了一口气。她不是政治专家,水浒世界和正史本身多有出入,她也不清楚目前自己所属的确切年代,但从眼下的情报来分析,第一,若没有什么神转折,今后至少还会有十年以上的和平;第二,水浒后期的那些战争剧情,看起来实在不太可能发生。 如果没有打仗的必要…… 也许,梁山不会走招安的路子,征辽征寇,落得个七损八折。 也许,岳飞真的会默默无闻一辈子。 一切还属于未知。 潘小园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免不得一惊,仿佛孤独的夜旅人埋头前进,突然间灯光大亮,照出身边无数条蛛网般岔路。 她默默出神了好久,等再回到现实,天已是一片漆黑,厨房里传来奇异的香味。 还是孙雪娥把她拖出去吃饭的。方才她和孙二娘一齐消失,在厨房里鼓捣了又鼓捣,居然整出一桌赏心悦目的晚饭,糟鸡、煎鱼、用一根柴禾炖得稀烂的整个猪头、再加上几味鲜汤,虽然孙二娘店里原料粗陋,调料不全,很多厨具又都已经打进了包裹,但孙雪娥超常发挥,一时间店内店外,所有阿猫阿狗口水齐流。张青眼看着一桌子从没见过的齐整饭菜,感动得眼泪快出来了。 几人欣然落座。孙二娘不计成本地端出了店里最好的酒,烫了一桶,算是和武松他们相识以来的第一次正式宴客。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男女混坐无人觉得不妥,只有孙雪娥扭捏了一会儿,才自己安慰自己,如今她跟张青孙二娘算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同席的。潘小园则根本不在乎,脑子里还恍恍然想着什么西夏,什么大辽,什么老种经略相公。 张青什么时候吃过这么美味的饭,稀里呼噜一阵开动,连话也少说了。孙二娘殷勤给武松夹鱼夹肉,隔着俩人,汁水都滴了一桌子。 纵然张青清楚自己媳妇的尿性,这时候也不免尴尬,咳一声,提醒道:“武二哥自己会夹菜。” 武松却也不像白天那么配合,东西堆在碗里,一样也没吃。潘小园在旁边看着,莫名其妙有些幸灾乐祸。 孙雪娥一脸委屈。在她的认知里,辛苦做出来的饭菜不被人认可,简直就是灾难。 “武都头,大英雄,这红烧肉不好吃吗?还有这个鸡……” 武松摇摇头,难得的跟孙雪娥说了一句话:“不是做的不好,只是我自己不愿吃。”顿了顿,又似乎觉得不该浪费人家的劳动成果,左右看看,干脆把碗推给张青,自己简略地道:“武松兄长新逝,我就吃些青菜米饭即可。” 清河武松在景阳冈十八碗不醉,到了她的店里,却几乎是滴酒未沾,只是喝茶喝水,前两顿也只吃了素馒头;江湖上传他喜着鲜衣,但甫一见面,他却是一身素服。再看不出个中缘由的,恐怕只有孙二娘一个糙大姐了。 孙二娘连忙笑道:“是我疏忽了,兄弟莫怪。不过咱们江湖儿女,哪需要那么多条条框框,这种事过了断七就算过去了,心里面敬畏鬼神就足够,也不用什么一年两年的,不然还不得憋闷死!” 武松淡淡道:“我省得。” 孙二娘看着他一笑,眼珠子一转,却又看到旁边那位武松嫂子,面前碗里明明白白的摆着一块肉呢。 潘小园一个激灵,后知后觉的什么都明白了,忐忑看一眼武松,一时间竟生出些罪恶感来。 这下子连张青也注意到了,咽下嘴里的酒,瞥一眼自家媳妇,意思是别管闲事,再看看武松,他也不解释,脑门子上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字:糟心。别问。 一时间饭桌上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孙雪娥委屈道:“你们都不爱吃吗……” 张青打个哈哈,刚要说两句话热场,门帘一掀,一个小弟喜笑颜开地进来汇报:“大哥,梁山刚刚来信,三天后,大部队经过咱们十字坡,到时会派人来接应。” 61|9.10 潘小园伸手拂过店堂内的桌椅柜台。那桌子上的木纹微微凹陷,里面积着陈年油灰;椅子也因为常年使用,被坐得凹下一个个半圆。墙壁上是被熏黑的纹路,还带着淡淡的灯油气息。墙里嵌着极粗极长的老木框架。房梁上吊下来几条熏肉火腿,还有几个写着菜名和价格的小木板,此时都已经用心擦干净。 张青夫妇经营十几年的老店已经向她交割完毕。厨房、地窖、甚至休息室后面的那个暗室,都已经带她熟悉了个遍。那厨房里还留着不少腌菜、面粉和酒坛子,足够这店再经营两三个月的。柜子的暗格子里甚至还有两包蒙汗药,以应对可能的突发情况——孙二娘已经教给她基本的用法,说万事靠手熟,稍微练上个一年半载,算计个孙雪娥应该不成问题。 那一摞厚厚的账本藏在酒柜底下带锁的抽屉里。除了十几本黑账,另外还有一个小本子,是潘小园对酒店未来的细密规划:招收多少小二、保镖和厨师,添置多少家具,打通多少原料供应渠道,如何理财,如何营销,如何经营人脉,甚至包括,养一只猫。 “没想着嫁人?给你这店找个店主?” 这是孙雪娥听完她的规划以后,唯一问出来的话。 潘小园微笑:“我就是店主。” 孙雪娥完全不理解:“可是……店主只能是男的,你只能是老板娘啊,你一个妇道人家,总不能一个人开酒店,让那些大男人都听你的话吧。” 潘小园觉得这确实是个挑战,不过,“你说你孙二姐若是没了老公,一个人开店,会不会有人敢不听她话?” 孙雪娥想想,嘻嘻笑道:“那是不会。不过,我看她还是得找个男人——话说,他们说梁山泊里有的是单身小伙,我要是去那里当个厨娘,铁定得有人排队讨好我……到时候,嘿嘿,我就挑个可靠的,终身有托……” 潘小园表示衷心祝福。西门庆的脑袋虽然暂时掉不下来,但让那脑袋上多一抹绿,她是完全不介意的。 孙二娘他们则没那么乐观。收拾完所有的箱笼细软,孙二娘拉住潘小园袖子,似是漫不经心地提醒:“六妹子,虽然说你轻功高、胆子大、脑子灵,但做生意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尤其是在十字坡开店,你可知我们过去是清算了多少黑道上兄弟,才有今日的地位?说实话,你姐姐我为了这店,早就打架打烦了,这次跟武兄弟上梁山去,也算是省心!你就真那么想接我的班?” 潘小园连忙笑道:“只要是钱能解决的就不是事儿。我不会打架,难道还不会花钱雇人打么?你放心吧,我这人一无是处,最会赚钱。” 孙二娘被逗得哈哈大笑。绰起朴刀,挑起行李,回头道:“以后来看你!” 所有的阿猫阿狗店小二,都忠心耿耿地跟着旧主人,打包准备去梁山。潘小园倒也不在乎。毕竟不是自己的心腹,毕竟都是有过犯罪前科的,自己也不一定降得住。 但眼下自己一个光杆司令,一切从头开始,却也是件棘手的事。 突然想起来一个知根知底的人,连忙过去叫住张青,跟他商量:“张大哥,我在阳谷县时,雇过一个伶俐的小姑娘。能不能劳烦大哥,派人去阳谷县寻访一二。倘若那孩子过得好,倒也罢了,若是过得不好,就给我接到十字坡来,算是帮工——当初的雇佣期还没过,她家里人纵然不愿,也不会说什么的。” 张青大笑,连道好说好说。 “别说是请人,就算是绑架,我兄弟们也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你放心!” 潘小园连忙赔笑:“不用绑架,不用绑架。我这里有雇佣文书。” 是当初“被捕”之前,和那一叠证据钱引,一股脑交给贞姐,又马上落到武松手里的,这时候早就回到了她身边。张青要了来,派了两个可靠的小弟,嘱咐几句,打发他们上路了,言明把人送到,再去梁山汇合。 潘小园连声道谢。心里也约莫清楚,张青手底下的那群古惑仔,估计不会好声好气的用什么合法手段办事。但她更清楚,贞姐留在家里,基本上也就是受苦的命,用不着对不起她父母。 其实论做生意,她第一想要拉拢的,是那个油头滑脑的乔郓哥。但她一是不完全放心那只猴子的人品,二是郓哥在阳谷县,生意做得熟门熟路,又有老父拖累,不一定愿意搬家。于是就没提。 梁山来的大部队已经歇在了酒店外面。十字坡前所未有的热闹喧哗。天色渐热,道路两旁开满无名的花儿,一派青青生气。 青州已被梁山兵马成功攻克,梁山众人脸带喜色,人人肩挑手提,带着无数的战利品;半数干脆赤膊走路,居然还带了个锣鼓队,趁着歇息的空当儿,群魔乱舞,一片喧嚣。吵嚷声中,张青大叔已经混入人群,施展他的忽悠功力,开始跟人拜兄拜弟了。 潘小园忽然觉得眼有些湿。亲眼看到了传说中的水泊梁山忠字旗,这算不算见证历史的时刻? 肩膀被轻轻一拍。她忙转身,武松朝院子后门外的小路一努嘴。他已经跟梁山派来的人接上了头,此时梳理得整齐,腰间悬了一柄崭新的刀,穿一件素色薄衫,系了麻鞋,一副远行的打扮。 潘小园默默跟出去,两人并排走了一阵子。从一开始差点让他一刀割喉,到现在好不容易俩人见面不呛呛,实在是很不容易。因此她心里也稍微有了那么点分别的怅然,好歹算是患难之交,下次见面不知道猴年马月,最好给彼此留一个正常点的印象。 武松总算开口:“再问你最后一次。” 这问话更像是警告。他的眼底漆黑清澈,点点傲气藏在最深处。 潘小园连忙停在一棵大树前面,点头,表示自己完全想好了,就留在十字坡。 她觉得自己跟过去的潘金莲性格上还是有些共通之处,比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痴劲儿。 当然,这性格放武松身上或许更合适些,毕竟他曾经身体力行,实践过这十个字。 武松叹口气:“你就这么不……” 他当然知道,她死活不愿意去梁山,其中缘由大部分还是为了躲他武松,可总不能问:“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于是换了个说法:“你就这么看不上梁山?” 潘小园摇摇头。怎么告诉他,她如今最大的梦想就是安稳富足的过一辈子,而梁山,是眼下这世界里最不可能岁月静好的去处? 她反问:“你就那么看不得寻常人的生活,非要走那条弱肉强食的黑道,拿你的拳头耍威风去?” 居然是照搬了武松训诫岳飞时的台词。武松一咬牙,悬崖勒马,克制住跟她反唇相讥的冲动,冷冷道:“你既心意已决,我也就不多说什么。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我只警告你,就靠你这点小聪明,若能在十字坡活过一年,武二回来给你磕头!” 比起孙二娘那隔靴搔痒的“忠告”,这话直接就是一把刀子。潘小园心中一凛,冷汗立刻下来了。武松是何等的老江湖,这种事上,他就跟指路明灯似的,基本上不会看走眼。 虽然她觉得,武松这话,与其是真不放心自己,不如说是怕辜负了他大哥的嘱托,让他不好交代罢了。 她还没想好合适的回敬的话,武松又笑了,重新慢慢往前踱步,看她一眼,示意她跟上。 “不过,你眼下是自由之身,武二也无权过问。以后,请你好自为之,如遇不平,莫要逞一时之气,遇事忍让着点。” 潘小园一怔,没想到他走过场似的威胁了几句,这么快就让步了,还有点谆谆叮嘱的意味,配合着那笑容,简直是忠厚仁德之相。忍不住跟着“哦”了一声,突然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十字坡黑道往来甚多,其中不乏难缠的角色。但黑道间也分阵营派系,你若要周旋,不可一味强硬,像孙二娘以前那样,想办法让他们互相牵制忌惮。你自己万万不能胡乱揽事,否则就是找死。” 潘小园张口结舌,看看他认真的神色,默默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倘若遇到摆不平的事,你只要提清河武松的名字,识相的,应该不会找你麻烦——若有人连我也不识得,只能算你运气不好。” 他的语气平静得简直像是老师在布置功课,可潘小园却连答应的勇气都没有了。怎么他越说,自己越心虚呢,她只是想安安静静的经营酒店,现在看来,似乎成了生死大冒险了? 武松不管她答应不答应,往道旁走几步,接着嘱咐:“女人家独自讨生活,未免受人觊觎。你要是还想开下去这店,最好赶紧找个人嫁了——你若真不在乎声名,哪怕出钱雇个假的,能省不少是非。” 潘小园竟被他说得十分狼狈,这种事上,他倒是跟孙雪娥一般见识!用力反驳道:“用不着……” “官府的打点必不可少,不管你是正经做生意,还是有什么黑勾当。逢年过节,该花的钱不能省,该送的礼不能缺。不过,也休要把他们的胃口养大了,记得学会哭穷。” 潘小园“嗯”了一声。他在官府做过都头,这算是把压箱底的经验都倾囊相授了吧。 她也开口,声音意外的有些涩:“我会……每月派人给你送个信,报平安……” “倘若哪个月不见你来信,我也未必会来救命。梁山泊周围,济州府剿匪官兵环伺,出入不方便。” 潘小园一口气噎在肚子里。好不容易有点一言难尽的感动,这会子都让她吞回去了。 她撇撇嘴,“还有别的吗?” 武松摇摇头。方才那几段长篇大论的嘱咐,似乎把他一天的话都说完了。他也不看她,也不离开,把时间留给她静静的琢磨,不时抬眼看看远处,神色肃静。 潘小园抬头,还是不太敢大大方方地打量他。只余光看他硬朗的侧脸。他微微低了低头,不知怎的,神情里似乎有那么一丁点的躲闪。 终于,武松开口。 “时候不早,武二该走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嫂嫂,就此别过。” 他转向她,深深一揖,眉梢落到她眼前,腰间的刀跟着轻微晃。 不远处,杏黄旗飘,一方整齐的兵马隐约可见。林中鸟语花香,香气让风送到远处,仿佛提前欢迎着远行的旅人。日光斑驳,青草蔓蔓,说不尽的柔软可爱。 从此他就属于那旗子了。潘小园突然感觉眼睛被那绿意蛰了一下子。 她也郑重的行了个礼,轻声跟他道别:“那么,叔叔保重。” 然后转身就走,衣袂拂过草木,沙沙轻响。她忍不住回头,武松也已经起身上路,大步流星,背影寂然。 潘小园心中勾勒着自己未来赖以为生的酒店,又忽然想,武松这厮,虽说是怕她死,但应该至少对她有那么一点点的关心吧?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对她有过一点点关心的人,又能数出几个? 过去几个月的生活,就像一场疲劳的急行军,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头顶悬着刀,脚下是陷阱,无数张世俗的口在耳边大声聒噪。如同脚下的土壤里,密密麻麻的树根,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一张大网,将她无比自然地困在当中,随意放松收紧,冷眼看她挣扎。 而现在,突然的,一切羁绊都消失,只剩下她孑然一身,鸟语蝉鸣,此前梦寐以求的清静。 她低着头,只看脚底下的路,恨不得小跑着回去。眼眶热热的,需要让风来吹干。 再一抬头,懵了。 孙二娘的酒店内外全是人。十几个长长短短的汉子正吵吵嚷嚷的往外跑,背着抱着扛着,从里面搬出一样样的财物,一边喊:“大伙快啊,快些啊!” 潘小园如同五雷轰顶,撒腿冲过去,脱口大叫:“喂,你们是什么人!” 一个赤发黄须的络腮胡子哈哈大笑,露出大黄板牙,叫道:“哈哈哈,母夜叉不在了,大伙今儿个好好出口气,哈哈哈哈,砸了她的店!小的们,给我上啊!” 一群强盗小喽啰嘻嘻哈哈,搬东西的搬东西,砸店面的砸店面,叮咣一阵乱响,好好的酒店顷刻间面目全非,还有一个惊叫道:“哇啊,这里有个暗室!老大快来!” 潘小园快疯了,离得老远,就没命喊道:“住手!都给我住手!王八蛋!不许抢我的店!” 谁听得见。眼见东西抢完了,一群人抄起火把到处点火。一大团亮光,噼里啪啦的蹿来蹿去,酒店瞬间就被熊熊火舌吞没了。 潘小园愣在当处,万念俱灰,眼泪哗的就涌出来了。 突然那个黄胡子强盗头瞧见她,八字步走过来,手里刀一扬,“喂,兀那娘们,你是什么人?” 潘小园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后退两步。总不能说,我是这店的新店主吧? 眼看那黄胡子不怀好意地打量自己,后面小喽啰也嚷嚷着围过来,潘小园吸一口气,转身就撒丫子飞奔。 听得后面黄胡子大叫:“孩儿们上啊,追上这美娘们的,有赏!哈哈哈!” 潘小园使出自己引以为傲的“轻功”,不要命向前跑,一面跑,一面忍不住哭,口里乱喊着草泥马王八蛋。那点泪顷刻间就让风带走了。后面不知多少人大呼小叫,声音顺着风,忽强忽弱的传到她耳朵里。 好在那些人似乎只是意在烧店泄愤,对于她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傻帽,只是即兴追来玩玩。等潘小园看到远处那面杏黄旗的时候,后面的追兵已经被她远远甩开。而眼前的十字坡上一簇一簇都是人,锣鼓声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而她胸中也几乎要响成风箱了。 一眼就看到武松,他正和几个同样高大的汉子席地而坐,谈笑风生。 简直如同见到亲人。潘小园被脚下土坑绊了一个踉跄,再也绷不住,踉跄着一头扎过去,让他稳稳扶住胳膊,戳回地上。 武松这才起身,诧异道:“怎么了?” 她抚胸喘气,站直,尽力维持一个稳重的形象,可眼泪争先恐后的涌出来,顺着脸蛋滴答滴答往下掉,平静了半天,才说出第一句话:“呜,王八蛋……” 十字坡头一次云集了这么多江湖好汉。无数如狼似虎的目光立刻锁定在她身上,围观这位梨花带雨的俏娘子爆粗口。 武松略显尴尬,放开她,转头看了一看,“有话好好说……” “有人在梁山眼皮子底下抢劫放火!看样子是、是孙二娘的对头……”她倒还不忘挑拨离间,把自身的悲剧上升成梁山的面子问题,“我的店……账本、钱……” 苦大仇深地往远处一指,果然,熊熊火光已经烧得旺盛,缕缕黑烟直上云端。周围一片惊叹。 她咬牙再骂:“杀人放火挨千刀的贼!” 武松却没跟她一起同仇敌忾,只是端起碗酒,小抿了一口,后知后觉地说了一句:“既如此,你的店好像开不成了。” 潘小园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听他的语气,怎么……还有点幸灾乐祸似的? 心里一道闪电劈过,一下子大彻大悟,脑门子上好像爆了个二踢脚,那火嗖的就窜上天了。 “武二,你……你简直不要脸!说话不算话!你知道我在那店面上下了多少功夫!”她总算知道江湖好汉们为什么动不动打架,这会子脑袋发热,将他当胸揪住,抡拳头就打。让他轻轻巧巧躲开了。 “你……你有种别躲!你这是平白欺侮人!这他奶奶的又是哪个王八蛋教的!” 武松身后转出来一个人,朝她一揖到地,笑道:“不关武松兄弟事。实在是二郎说起,担忧娘子安危,小可斗胆自作主张,绝了娘子归路。事出无奈,宋江在此先行赔罪了。” 潘小园:“……” 她方才骂了多少句王八蛋来着? 62|9.10 潘小园觉得,对于武大那个荒唐的托付,武松只答应了前一半,忽略了后一半,她是十分感激感动以及感谢的。 但她依然觉得被武松坑了。 水泊梁山眼下是对她最安全的去处,这话一百个没错。可她一不会舞刀弄枪,二不会行军打仗,梁山这个遍地雄性的组织,水泊里捞一网子鱼都恨不得没一尾雌的,就连敲锣打鼓升旗喊号子,也不乏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抢着做,她又能在里面做什么?充其量是混吃等死吧? 宋江大约不过是顺带给武松做个人情,他才不在乎山寨里多一张吃饭的嘴。 况且就连混吃等死似乎也是奢望。潘小园觉得,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孝义黑三郎出言不逊的脑残,除了自己,恐怕没有第二个人了。更可气的是,武松这厮听任她作死,居然连句提醒制止的话都没有! 这也是跟宋江商量好的? 总之这一次,她被坑得不浅。但让她稍微安慰一点的是,这种命运不独她一份。 水泊梁山人丁兴旺,至少四分之三都是被“逼上梁山”的。而要问他们是被谁逼上梁山的,至少四分之三都会答:宋江。 潘小园很荣幸的位列其中一个。 宋江长什么模样,她完全记勿得,只记得是个其貌不扬的黑脸,比武松大概矮一头,扔人群里绝对是个标准的路人甲。 宋江甫一出场,跟她说完抱歉,她还没来得及再细看,只听呼啦啦一片,整个十字坡,全都单膝跪地。 包括武松。 全都齐声叫:“大哥!” 当时潘小园就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膝盖有点软。自己是不是也该降降海拔,减少一下存在感?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女跪男的规矩,就算是当街撞见天子,也只是个万福即可。潘小园正琢磨着要怎么万福才得体,只听扑通一声,宋江也跪下了。 没的说了,她麻溜儿地跪到武松旁边,低头看地。 只听宋江垂首道:“承蒙众位兄弟厚爱,今番青州城手到擒来,山寨又添了许多人马,实在是喜上加喜。宋江手无存功,全仰仗诸位兄弟之能,在此谢过了!” 周围一阵哄响,全都是诸如“宋大哥快起来!”“兄弟们当不起!”“大哥和军师神机妙算,我们不过是听从指挥而已!” 宋江坚决不起,口称不敢,就这么直挺挺的俯伏在地。 直到人群中一个人粗声嚷嚷:“吴学究,你快让宋大哥起来,铁牛昨儿个膝盖着凉,跪不住了!” 一阵大笑。宋江这才勉为其难地站起来,然后独独把武松扶起来,仰起头,笑呵呵将他打量了一番。 作为全梁山上唯一和宋江拜过把子的男人,武松这待遇非同一般。十字坡上众人原本大部分还都不认识他,现在一片窃窃私语席卷大地,全认识了。而宋江一句介绍的话都没说。 潘小园早就找了个角落躲起来。宋江这个boss级人物,居然不计较她的那几句王八蛋,这让她觉得心里头忐忑不已,甚至有点良心不安,总觉得头顶上悬了刀子,满心有种想要亲自登门谢罪的冲动。 可是宋江非但没给她登门谢罪的机会,那天烧她店面的黄胡子反而来登门谢罪了。拎了一盒子鸡,一盒子鱼,跑到女营来咣咣咣的叫门。 潘小园和孙二娘、以及其他几个新上山的女眷住在一起——孙二娘和张青虽是夫妻,但在梁山大营这种单身狗遍地的去处,公然出双入对显然是十分拉仇恨的行为。于是两人自觉分居,孙二娘的第一句话就是:“他奶奶的,老娘终于不用听着呼噜睡了!” 于是她高高兴兴地开门,放那黄胡子进来。黄胡子自称姓燕名顺,绰号锦毛虎,非常礼貌,朝潘小园、孙二娘两任老板娘各自一拱手:“宋江哥哥差遣,小弟不得不从,得罪了!” 说着眼神一睨,颇有“不原谅咱俩就比试比试”的意思。 孙二娘当然也心痛她的酒店,但既然已经下决心在梁山开辟新生活,那么此时便也不太难过,就当是和过去彻底告别。于是她堆下笑来,连说不妨事不妨事,跟燕顺称兄道弟了几句,送出去了。 燕顺撂下几盒吃食,便即告辞。 等他走了,孙二娘脸上的笑立刻消失殆尽,嫌弃地扒拉扒拉那盒鸡,又掀起那盒鱼的盖子,使劲闻了闻。 潘小园觉得燕顺这名字耳熟,但又回想不出此人具体事迹,只好问孙二娘。 孙二娘啪把那盒鱼盖上,“他呀,清风山上那个吃人肉的。” 潘小园浑身一激灵,默默地把手从食盒上拿开了。 燕顺的故事其实已经传遍梁山,成为一桩关于有眼无珠的经典案例,不时的被人提一提。据说当年宋江路过清风山,由于相貌寻常、衣着普通、随身财物显眼,让一群小喽啰横拖倒拽,捉到了山上。当时的山大王头子就是燕顺,见了这个行货,顺口问:“这黑矮汉子是谁啊?” 如果此时宋江报上自己名号,以下的一切就不会发生。可是宋江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累的,就那么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燕顺觉得挺没意思,便督促着把这汉子剖了做醒酒汤——这个吃人肉的习惯其实也不能怪他天生变态。十几年前,燕顺初练武功的时候,不知被哪个江湖骗子带上了歪道,说他的功夫过于邪肆霸道,必须时常服用人的心头热血,才能避免走火入魔。迷信的燕顺不敢信其无,这才开始战战兢兢地杀人,最后混得一个落草为寇的结局。 他有时候也想把这坏习惯戒掉,但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一旦下决心不再吃人肉,就莫名其妙的浑身无力,肌肉酸软,精神萎靡,还真像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抓到宋江的那天,他正巧没什么吃人肉的*。况且看这汉子黑矮粗挫,也对他没什么胃口。于是决定先吓唬吓唬,过过干瘾。 “小的们,快动手取下这牛子心肝来,炖一锅醒酒酸辣汤来!” 宋江不为所动,依旧耷拉着脑袋等死。旁边的小喽啰有看不下去的,悄悄问:“喂,你到底姓甚名谁?大伙今儿个对不住你,回头给你烧两陌纸钱,你以后别来缠我们。” 这是黑道上不成文的规矩。好汉们刀下不斩无名之人,对于受害者,要给予最基本的尊重。 可是宋江依旧哑巴。燕顺来了气,上去啪啪两个耳光:“给我打醒了他!心肝混沌着,哪能好吃!” 这时候清风山上另外两个好汉从宋江的行李里翻出不少金银,凭着多年的江湖经验,觉得这俘虏不是一般人,赶忙过去提醒自家大哥。 “大哥,这可不像个寻常客商旅人啊!莫不是……” 燕顺已经有点动摇了。这厮看上去个是有钱人物,留着他的命,回头管他的家人朋友索赎金,不比吃一顿人肉醒酒汤划算? “喂,兀那黑汉子,你端的姓甚名谁,是哪里人?要是你给家里写封信,给俺们山寨送一千贯钱,俺们就饶你性命!” 宋江头一歪,晕过去了。 燕顺气不打一处来,没见过这么不配合的受害者!一挥手,“给我剖了!” 于是一个小喽啰端来大盆水,另一个小喽啰祭出剔骨刀,火把燃起来,桐油点起来,摆开阵势,把宋江绑在当中将军柱上,扒得衣衫不整,一盆水泼醒了。 宋江好像丝毫没注意到铁锅里的热水,也没注意到抵在胸口的尖刀,就那么斜着眼,爱答不理地看着燕顺。 燕顺怒了,夺过刀,叫道:“我亲自来!看不把这哑巴捅出个叫唤!” 手起刀落。就在即将被开膛破腹的瞬间,黑汉子俘虏终于叹了一口气。 “可惜宋江死在这里。” 宋江。 燕顺一下子萎了,手中刀也拿不稳,颤声道:“你说什么?” “可惜郓城宋江,死在这里。” 这下子连籍贯也透露出来,同名同姓都不太可能了。郓城宋江,山东河北黑白两道通吃的头一号教父级人物,连这个名字都不知道,谁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土匪? 杀了他不要紧,梁山二龙山桃花山白虎山,连同清风寨里那个神射手,还不得联合把他清风山给手撕了! 燕顺泪流满面,砍断绳索,把对方直接抱在中间虎皮交椅上,扑通一声跪下去,啪啪啪抽自己耳光:“我的亲爷爷,你不早说!” 知道这下祸闯大了,连忙派小喽啰把两个小弟火速叫来,一起跪下磕头谢罪。 谁知宋江腿一软,麻溜从虎皮交椅上滚下来,也跪下了,一脸惶恐:“好汉为何饶我?” …… 此后的燕顺,被负罪感和不安感包围着,几乎每天都要去求宋江原谅一回。宋江有什么差遣,只要透露出个意思,他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能跟宋江诚恳谢罪,被老大哥痛斥一番有眼无珠,这才能够安心。 他追着宋江上了梁山,发誓戒了人肉——倒也没走火入魔——还把两个小弟也拉去一块入伙,什么事情都冲在最前头。 可是宋江对他永远客客气气,他一跪,宋江也跪。宋江永远没有给他诚恳谢罪的机会。 以前潘小园不太懂,为什么所有梁山好汉,不管是怎么被坑蒙拐骗上的山,为什么都如此的死心塌地。现在她明白了。听完陈年往事,她深刻地感觉到,和燕顺相比,自己应该珍惜眼前的幸福。 第二天,就有个小喽啰来找她,说武松大哥有请。 潘小园心里头哼了一声,武松到底没学到宋江所有的坏,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 她已经想象出会是个什么戏码。 武松:“你听我解释……” 她:“我不听我不听!” …… 有什么意思?她当即给回绝了,说自己正跟孙雪娥妹子交流厨艺经验,没空抽身。风水轮流转,这当口,孙雪娥都看着比他顺眼。 那边小喽啰愣了半天,愁眉苦脸地回去了。 第二次出动的是孙二娘。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 “六妹子,还生气呢?我去把你家小叔子拽过来,让他给你作揖磕头赔罪,怎么样?” 潘小园十分宽容地笑道:“这哪能呢?奴家可受不起——嗳,这两天旅途劳顿,有点累,我先去休息了……” 孙二娘看着她,忽然摇头笑笑,轻描淡写地说:“你没听到外面在传么?昨天十字坡那里黑道火并,争地盘,死了十几个,没人收,现在尸首还在我那残店里晾着哩。” 母夜叉一走,十字坡就乱。这也间接证明了孙二娘夫妻开店时的手段。因此她说这事的时候,语气带着七分得意,三分打趣,仿佛只是死了十几只鸡。 潘小园浑身一个激灵,睁大眼睛看着她,好久说不出话。 倘若自己真留在十字坡,这一套“见面礼”,自己有多大的存活率? 孙二娘嘻嘻一笑:“这事,武二哥没跟你说?” 潘小园心里头又哼一声,摇摇头。武松当然放不下这架子。 孙二娘再笑:“那我把他抓过来,给你讲讲?保准比我讲得精彩。” 潘小园无言。心里已经有点含糊。其实她已经不太纠结酒店了。毕竟那只是孙二娘的好心赠与,并非自己的囊中之物,给她只是情分;再者,当初坚持留下,一大半也是在和武松、以及和武大那番遗言斗气。眼下冷静了几天,也觉得以自己眼下的本事,自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犯不上为了争一口气去作死。 但气节还是不能丢。酒店不是重点,关键是态度。 依旧冷淡地回绝了:“他不用休息么?” 这回轮到孙二娘无语,看着她,意味深长地嘻嘻笑了一阵,也不坚持,便走了。 潘小园心里头开始忐忑,再过两天,出营帐打水的时候,眼前一暗,挡了个高高大大的影子。 她头也不抬,冷淡兮兮的问:“你来干什么?” 武松:“……你听我解释……” 63|9.10 解释? 潘小园客气微笑:“好啊,奴家洗耳恭听。” 武松大约没料到会这么爽快,反倒张口结舌,一时没话。 她继续甜甜一笑,杏眼弯,桃腮凝,樱唇微启:“解释啊。” 这德性大约有点把武松吓着了。他左右看看,提口气,要说什么,欲言又止。 潘小园甩给他一个白眼:“若无话,请你挪动尊步,你挡我路了。” 武松立刻微微让开,潘小园毫不客气地跟他擦肩而过。 突然听他说:“你若是能有孙二娘一半的功夫和手段,我赔你一个酒店。” 潘小园不由自主地止步,想了想,回过身,认认真真地摇了摇头,“你以为我真的是心疼那酒店……” 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这事如同薄雾一般悬在她的眼界里,今天一见到武松,便突然明朗起来了。 据她所知,武松并没有像张青那样,跟梁山众人打成一片,顶多是跟张青孙二娘几个熟人厮混,也不像宋江身后那群小弟一样整天巴结大哥,大部分时间还是独来独往。 他对宋江敬意有加,背地里说起时不吝赞美,真到见了面,却性格使然,始终淡淡的不那么热情。反倒是宋江,每次一见他,直接上去挽手挽胳膊,笑呵呵的邀他去聊天谈心。每次他一回来,身上就多了些许带头大哥的气质。 她扬头:“武二哥,今日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当真那么信任你宋大哥,无论他做什么,你都没半句微词?” 武松一怔,“你是说这酒店?” “不,不是这种小事。我知道他是你的大恩人。我是问你,倘若他叫你去做杀人放火、伤天害理之事,你也去做么?” 武松轻松笑道:“他怎么会。” “我是说如果!” 武松神色一瞬间的凝重,立刻说:“不会。” 两个字,如同石子滚落河心,清清脆脆的两声响,沉下去,定了心。潘小园能感觉到,这两个字里没半分假。 她轻轻叹气,随口又问:“那,倘若,他要你做些送命的事呢?你会不会……” “会。” 他轻轻松松地吐出这一个字,眉目舒展,漆黑的眸子里,盛满了高贵的真诚。 潘小园突然鼻子一酸,说不清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心里面有点想骂人,又有点想用世上最温柔话语求他。 但她最终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武松反倒微笑起来:“你担心这么多做什么,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急忙问:“去做什么?” “看个东西。” “看什么?” “……杀人。” * 潘小园这几日里为避武松,基本上没出营闲逛过,也就不知道,今天外面竟然那么热闹。 说热闹也不尽然。潘小园看到,大伙都匆匆的往什么地方赶,外面除了不认识的糙汉子,连少数的妇孺家眷,也有好奇出来的。 但就算人多,梁山大营中依然秩序井然,外面守着的小喽啰们,一看全都是训练有素。攻打青州的兵马都是梁山嫡系精锐,听孙二娘她们八卦,半数都是曾经杀人放火的强盗,打仗同时,顺带着劫个老乡,抢个闺女,简直都不算个事儿。然而宋江的严令一天三五道,全是禁止扰民的军令状。有宋江这等服人的手段,一路上居然真的没什么烧杀抢掠,都是“所过州县秋毫无犯”。 途径各处的大小官兵也从来没见过纪律如此严明、近似于军队的强盗,哪里敢贸然去“剿匪”,只得睁只眼闭只眼的放走。在宋江手底下,黑白两道实现了奇异的和谐共存。 所以当宋江放出“烧孙二娘店”的任务时,昔日的清风山老大燕顺毫不犹豫的毛遂自荐——多久没有放火抢劫了,怀旧去哇! 当然也有偶然的突发事件。就在半天之前,刚刚进入京西北路之时,终于有个小喽啰忍不住放飞自我,趁着月黑风高,跑到村子里掳掠了一个老乡家女儿,据说是他曾经的青梅竹马,可后来嫌弃他穷,便攀上了村里有钱员外做小妾。小伙子深受打击,愤然出走闯生活,最后闯到了梁山落草,成了法外之人,跟人称兄道弟,觉得自己像是个人物了。于是把人家姑娘从家里请来,以求“重修旧好”。 这只是那小喽啰的一面之词。因为事发之时,那姑娘已经悬在营帐附近的小树枝上,人都僵了。 据说宋江震怒,就连潘小园她们处在营地的犄角旮旯,也隐约感受到了一股不明原因的风声鹤唳。随即宋江下令,厚葬死者,苦主家赔偿巨款,再将那小喽啰押到村头,在一众乡亲面前公开处斩。 此事一时间轰动乡里,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据说当场就有乡贤来向宋公明送锦旗的。而当地官府居然一声没吭,大约是觉得被黑道抢了戏,又无可奈何,不太光彩。 起初潘小园有点不太相信。这种不明不白的“感情纠葛”,放到现代,都不会被这么雷厉风行地解决,何况犯事的还是武艺高强、横行霸道的梁山好汉! 但法场已经摆在那儿,远远的就听到那小喽啰大声喊冤枉。旁边几个年轻汉子,大约是他的好朋友好兄弟,也冲宋江跪成了一排,你一言我一语地求情。 一个机灵些的小喽啰伏在地上,垂泪道:“还请宋大哥手下留情,想我们兄弟几个,当初约好同富贵共患难,投奔梁山替天行道,至今已有七八年,虽不曾立过什么大功,但就算是对上官兵的时刻,险些儿身死,也有那么十几回。如今却要死在自己人手里,我兄弟死不瞑目啊!大哥,小的们愿意把这几年的功劳全都折过,只愿赎兄弟的命!” 围观诸人如何听不出他的意思。在梁山已有七八年,那便是王伦时代的“老兵”了,想来晁盖、林冲都会让他们三分。如今创业元勋们齐齐跪下,向一个加盟梁山短短一两年的宋大哥求情,后者总该给些面子吧。 宋江听毕,也是满面凄然,下了马,亲自将一排人一个个扶起来,慢慢说:“倘使宋江自作主张,哪敢随意坏梁山兄弟的性命!实在是……逼人至死,天理不容,倘若宋江姑息,日后梁山兄弟们,会是个什么名声,还怎么在山东立足?难道让老百姓指着咱们脊梁骨,说,看!这就是江湖好汉的德行?” 他说得感人肺腑,慢慢的落下泪来。旁边的男女老少已经有不少堕泪的,低声议论纷纷:“别看人家是盗,这简直比青天大老爷还好哇!” 一个鬓边有朱砂记的大汉上前拱手,粗声道:“宋江哥哥说得有理,但刘唐还是斗胆说一句,咱们的法令不能一天一变,过去晁盖哥哥带人下山,纪律虽然也严,但从来没有为个水性娘们砍自家兄弟的!如今咱们钱也赔了,照我说,把这小子狠狠揍一顿,给人家老乡出个气,也就罢了。死了的活转不来,何苦再赔上一个!” 刘唐是跟晁盖一起劫过生辰纲的,属于嫡系中的元老,又给宋江送过赃款,间接让宋江杀了阎婆惜,彻底被拉下水——这番交情也不算浅。但宋江依旧是满脸歉意地摇摇头:“若是晁盖哥哥带人下山,自然要遵从晁盖哥哥的号令。而如今哥哥委派宋江出这一趟门,那便是宋江的号令说了算。兄弟们再莫多言,若有不然的,回寨以后,尽可向晁盖哥哥指责宋江之过,宋江愿意领受一切责罚。” 说话的语气近乎谦卑恭顺了。他身后几个人同时嚷嚷起来:“当然听宋大哥的!刘兄弟,不是我说,如今咱们可不是什么打家劫舍的地痞强人了!宋大哥带的是仁义之师,没纪律怎么行!” 犯事的小喽啰垂头丧气跪在底下。刘唐叹口气,朝他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不说话了。 宋江转身,再不看现场,疲惫一挥手,“动手吧。” 潘小园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眼看着法场中央鬼头刀举了起来,身边是以武松孙二娘为首的一群亡命之徒,都一脸肃穆地围观,心里头有点犯怵。想转身不看,又怕显得太突兀。 直到感觉袖子被轻轻拉了一下。她如获大赦,赶紧趁机转身。 武松眼里带着些嘲笑:“好啦,也用不着看那么仔细。” 话音刚落,便听得后面嗤的一声轻响,然后人群一阵惊呼,夹杂着老乡们的痛哭流涕:“宋公明好人哪!”“俺们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啊……” 还真“体贴”。潘小园松口气,扬头反问武松:“所以,叫我来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武松不答她的话,目光越过她肩膀,在那想必已经血流满地的法场上停留了片刻,才说:“你看到么?眼下的梁山,也不是完全黑罢?” 不知怎的,潘小园觉得,自从那日为了岳飞,两人吵了一架,武松就平白多了些莫名其妙的执念,好像一定要什么人承认,他武二郎虽然违法乱纪斗殴拒捕被悬赏捉拿并且跟黑道人物交往甚密,可本质上还没有堕落到底似的。 自欺欺人,骗谁呢? 其余梁山人众大多以身处黑道为荣,自然不会跟他一般见识,于是他只好在潘小园这里试图找认同。毕竟她是唯一一个质问过他这件事的。 潘小园还没想好是打击他一下,还是说好话哄一哄,武松又补充了一句:“倘若梁山还是晁盖晁天王独大时的光景,我就算是回阳谷县坐牢,或是让那鬼道士追到死,也是断然不会来的。” 晁盖晁天王独大时梁山是什么光景,潘小园已经大致猜出来了——一群任性的绿林好汉,尽管仗义疏财,尽管义气豪爽,免不得凭着自己的喜好,今天杀人越货,明天劫富济贫,并且是断断不会把一个水性娘们的性命当回事的。 而现在,有意无意的,宋江正在逐步接管梁山事务,一群乌合之众的盗匪,硬是让他打造成了高素质的*武装,甚至可以和地方官兵叫板。 似乎没什么不好。但潘小园依然觉得有些别扭。 “可你不觉得,你宋大哥方才……”她用心搜索着措辞,不好直接说出“沽名钓誉”几个字,“方才演得有些过了吗?” 武松却只是一笑:“刻意做好事,总比无所作为要强。” 看来武松对宋江的伎俩也是门儿清。宋江将自己那些腹黑手段对武松倾囊相授,但武松只是选择性地吸收了他认为合适的那些。 话说回来,他要是连这点天分都没有,那也只能跟着刘唐混了。 “那……”她又想起来一件顶重要的事,“明教来夺的那张纸,你给他看了么?” 从武松提出要和宋江商议这件事起,她心里就隐隐约约的不安。以她对宋江的成见,总害怕这位及时雨会把武松忽悠得团团转,将这要紧的秘密据为己有,或者拿来干什么坏事。 武松却轻松微笑:“没有。我向他说过来龙去脉。他说这东西既然已经藏了十年,并非什么十万火急的消息,且关系重大,他便不宜独断,最好等回了山,邀些可靠有见识的人,譬如晁大哥、吴学究、公孙道人、朱武军师,一并定夺,才算妥当。眼下吴学究被派去公干,公孙道人在外云游,时机不太巧,因此让我看好了那东西,先等一阵子。” 便是这几句话,让潘小园对宋江顿时黑转路。就她识得宋江以来,这人的所作所为,抛开坑自己的那一次不说,真的挺适合……当大哥的。 于是宽慰一笑,说:“不是我偏见,不过是听你今日说宋大哥好,明日说宋大哥好,怕你让人家勾了魂去了。” 最后一个字没说完,就腾的耳朵一热,赶紧闭嘴。她在书中读过宋江的为人,自然而然的就说了这么句先入为主的话。但武松蓦然听在耳朵里,怎么像……好像她在吃醋似的!还是吃个男人的醋! 武松眼里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决定不接这话,转而道:“对了,我和宋大哥商议,等在梁山安顿完毕,就派精细眼线下山,寻西门庆的下落。大海捞针,恐怕无法一蹴而就。宋大哥让我放心,我的仇家就是梁山的仇家,这么多年了,梁山的仇家,还没有能逃得脱的——今日特来知会你一下。” 语调明显变了,硬邦邦公事公办的口气。这才是他真正要跟她说的正事。 潘小园默默点点头,道了句谢,心里懊恼得没边儿了。不管跟武松再怎么熟,在面前果然不能有丝毫忘形,说出的每个字都得过脑子。 武松犹豫片刻,又说:“武二还有个不情之请……” 一面说,一面似乎瞟了眼她的脸色。 潘小园“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点头。这人几天前刚刚不动声色,把她花式坑到哭,片刻前还在低声下气的求解释。眼下见她大度不计较,敢情愈发顺杆子爬,立刻进入了发号施令的模式。 脸也真大。 她又是甜甜一笑,表示洗耳恭听。 64|9.10 说是“不情之请”,武松说起来却是一气呵成:“你虽算不上我大哥遗孀,但现如今我们初来乍到,为了行走方便,最好还是……注意点称呼。” 潘小园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心头五味杂陈,混合着些敢怒不敢言的窝囊,问:“为什么?” 武松垂眼看地,语调竟是无比的坦然,一点也没像方才那般拖泥带水:“大伙都知道你是我嫂嫂,哥哥既殁,需要赡养,这才是孝悌的勾当——这事孙二娘她们早就知道,也瞒不住。你不用服素,但至少做做样子,也免得闲话。” 梁山容不得吃闲饭的人。她“潘金莲”非盗非匪,要想在此立足,至少得跟武松沾点亲,带点故。这道理那么简单,如果让潘小园自己细想,过不得多久,说不定也会从善如流地拾起嫂嫂的身份。但如今呢,武松自作主张给她做了这决定,她倒是一百个不服气,立刻就窝火了:“好啊,你仗着丢了我的休书,就可以随意摆布我了!” “武二没这个意思。” “那你倒是把酒店还我啊!” “等你有了孙二娘的本事,我赔你两个。”这次倒是加码了,想来武松提这要求的时候也并非心安理得,他顿了顿,又说:“总之,旁人问起的时候,别急着跟我撇清关系。” 潘小园觉得以他的精细缜密,应该不至于说没用的废话。但猛然被他这么一句突然袭击,一时间也琢磨不出他的意思。 两人刚刚开始有面面相觑的势头,那边杀人的法场已经散了。地面给清理得干干净净,围观的乡亲们感叹着各回各家,梁山人众也收拾东西,准备继续开拔。 武松作为宋江钦定的铁杆兄弟,从第一天起就被人变着花样的结交奉承。他倒是宠辱不惊,收获了一堆点头之交。如今大伙见他在人群之外,立得突兀,纷纷上去打招呼。其中一个的娃娃脸帅哥还跟他问好呢:“武二哥,这便是你带来的那个小妹子了?怎的不见出来走动,回头安顿下来,也好和我妹子做个伴。” 此人细腰宽膀,齿白唇红,眉飞入鬓,在一干糙汉中极为显眼。武松朝他笑笑,拱手见礼,不慌不忙地纠正:“不是我妹子,是武松嫡亲的嫂子,如今……” 潘小园强忍着体内的洪荒之力。要不是看在娃娃脸帅哥的颜值上,简直要忍不住打人了。 对方恍然大悟,朝潘小园一拱手,笑道:“那么花荣也得叫声嫂子了,失敬!” 潘小园:“花……花荣?” 小李广,天英星,清风寨里那个神箭手? 还没等她想好该怎么见礼,只见花荣脸色一变,目光聚焦在她身后,抄起手边什么东西,一挺一掷。呼的一声短促尖啸,潘小园只觉得什么东西从眼前一闪而过,尖叫还没出来,胳膊一紧,一个踉跄,已经让武松不假思索的拎到他身后。 半晌,一切似乎风平浪静。听到武松略有些不满地道:“兄弟怎的见面就吓人。” 潘小园觉得自己脸色一定白成鬼了,心里砰砰跳,喘匀了气儿,探头往外看,花荣的脸色居然比自己的还白,简直是面如傅粉,双眼直直的睁着,撑出两条完美的双眼皮,冷汗顺着那好看的下颌轮廓慢慢滴下来。 武松还牢牢拽着她胳膊。她赶紧把他的手撸下来,看看周围,然后大着胆子走两步,终于发现了罪魁祸首。自己方才身后的树干上,赫然停着只手指头肚儿大的灰蜘蛛,吐着一半的丝,被一根细树枝钉死在原处,还在微微颤。 似乎并不是什么太危险的东西。花荣脸色苍白,还不忘潇洒一揖,连声道歉:“小弟从小见不得活蜘蛛,那个……一旦见到……就……对不住,抱歉,惊吓嫂子了……” 眼看见潘小园把那死蜘蛛拔下来了,随手地往地上一丢,离花荣的距离又近了一尺。花荣强作镇定,又向后退了一步。 武松怔了半晌,忍不住哈哈大笑:“花荣兄弟,原来你的箭法准头是这么练出来的!你上阵时,是把敌人都当蜘蛛么?” 花荣依旧很有气质地微笑,坦承道:“二十年寒暑功夫,比不得武二哥娘胎里带来的胆识气力。”说话间手指头微动,又淡定消灭了脚底下一只小绿蛛,左右看看,见周围再没有活蜘蛛了,这才回复了正常的脸色,嘴角上挑,朝武松和潘小园温文尔雅地各一拱手:“小弟失陪。” 潘小园等他走远了,才敢扑哧一声,跟武松交换了一个看戏的眼神。 武松轻轻笑道:“无怪我练不成暗器箭法,原来是没个让我怕得要命的东西。”自己笑了一阵,也跟潘小园一拱手,“武二告辞。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 而潘小园这次没抗议。方才花荣那一声毕恭毕敬的“嫂子”,让她多少品出点味儿。 * 武松回到自己下处。拨给他的小弟殷勤上前迎接:“武都头,又一封拜帖,你看看?” 说着递过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武松都不用看,就知道大概是什么意思,吩咐:“给我扔枕头底下。” 本以为加入了梁山,有了个安稳的大后方,那些糟心事就能少些。没想到他似乎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还必须得姿态优美地往里跳了。 他做好了给宋江辛苦卖命的准备,做好了拳头不硬被人整治的准备,做好了遇到话不投机的极品的准备,却唯独大大低估了一件事,那就是梁山上有多缺女人。 “清河武松带了个年轻貌美小娘子家眷,并非是浑家,大约是妹妹”这个消息,几乎是和“清河武松加盟梁山”同时同速传开的。犹如石子儿入水,满池涟漪。 兄弟老婆不能碰,但兄弟妹子不妨肖想一下。大哥和大舅哥不也就差一个字吗! 于是几天之内,他见过的没见过的、大大小小的单身好汉传来拜帖无数,转弯抹角的、直载了当的、旁敲侧击的、威逼利诱的,浓缩起来都是相同的四个字:可引见否?! 比如眼下这一张,署名是原清风山二寨主矮脚虎王英。武松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不论是自己还是嫂嫂都从没跟这人打过照面。但眼下人家也写了封热烈的求联姻书,为表诚意,还没让人代笔捉刀。短短几句话,七八个错别字,笔划难看得像狗爬,最后还洇着两三个墨点子。 武松嫌弃地捏着没有墨点子的地方,刚要找个地方扔了,旁边小弟赶紧提醒,说这位王英眼下也是梁山一员,看在义气的份上,给人家回一个? 武松十分恃才傲物地答:“不了,不差他这一份义气。” 说毕将纸揉成一团,抄起来就想往灶里扔。随即猛然想起来,那位前嫂嫂为了一句“嫁人由身”,跟他翻了不止一次脸,那休书又让他给弄丢了,他这边稍微理亏的情况下,是不是得尊重一下她的意愿,让她自己选选,万一有个对上眼的呢? 这念头只是闪了一闪。他又不是去梁山当媒婆的!操这份心! 手一扬,王矮虎的情书就进了灶,欢快地烧起来。他再掏出枕头下面的一叠纸,还要再扔,忽然心起一念,收了手,唤来小弟,吩咐将这些帖子转交给孙二娘的那个义妹,叫什么孙雪娥的。 等那小弟去了,又唤来另一个,问:“早些时候宋大哥派人来传话,让我晚间去一趟?” 小弟躬身笑答:“都头倒记得清楚,宋大哥今天换了营帐,小的这就给你引路。” 武松换了身衣裳,跟着那小弟出了帐,弯弯绕绕行了片刻,天便黑了。到了帐子,掀帘进去,那小弟便告退。 帐子里几碗灯,一张小桌,几个杌子,几柄弓刀,此外只有宋江和花荣两个人。宋江神情悒悒不乐,黑黝黝侧脸上,两行“金印”依稀可见。 花荣显然已经从方才的蜘蛛危机中缓过来,见了武松,娃娃脸现出一个春风般笑容:“武二哥。” 武松见了宋江要拜,让宋江制止了:“都是自家兄弟,繁文缛节便省了罢。”眼下帐内只有知根知底的另外两个人,他便也不演了,直接开门见山,“今日请两位贤弟来,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之事,只能和心腹兄弟说知——武贤弟,此次将你请来梁山,一半也是为了此事,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武松微微吃惊。他知道花荣和宋江已有近十年交情,为了这位大哥抛官弃爵,将门虎子直接变成黑道盲流,可谓是生死之交。自己呢,不过是一年前和他相处了十几日,也被他认为是心腹? 而宋江通常的那些谋士小弟,什么吴用、李逵,竟然不在“心腹”之列! 他不动声色,躬身一揖:“哥哥请讲。” 而花荣虽然早到,显然也还没有听过这番开场白,当即目瞪口呆,溢于言表:“哥哥但有吩咐,小弟万死不辞。” 宋江长久不语,只是深深叹气。半晌,才朝帐子门口微微使了个眼色。 武松机警,立刻道:“外面没人。” 宋江这才叹口气,说:“愚兄来到梁山不久,蒙晁盖哥哥和众位兄弟厚爱,虽然未见尺寸之功,却是一心为公,从没有过丝毫恶念。可如今……梁山上有人要置我于死地,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只是在做一次动员讲话。只有最后半句,语调里藏不住的阴沉。 花荣大惊:“有人要害哥哥?” 武松问:“哥哥从何得知?” 宋江慢慢踱到帐子一角,捡个杌子坐了,低声道:“兄弟听说过江州之事吧?” 武松点点头。梁山众好汉也喜欢八卦,尤其是喝酒的时候,你一言我一语的回忆革命家史,简直是拉近兄弟情感的最佳方式。而江州劫法场则是几乎半数人都参与过的光辉事迹。若是有人把梁山的所有故事写成一个个话本子,那江州这一本,一定是稳稳居于销量前三的。 那时候宋江获罪刺配江州,一日酒后发疯,在浔阳楼白壁黑字的题了反诗,以致被下进死牢,不日处斩。消息传到梁山,晁盖在感叹宋江作死之余,连忙组织众人商议救人之策。 草头军师吴用当即献策,请专业人士伪造蔡京蔡太师的书信,吩咐将反贼宋江押送东京,再派无间道戴宗送到江州。这样一来,一可以争取时间,二是将宋江弄出江州,梁山众人便可以在路上劫人。 本来是万无一失的计划,可是假信刚刚送出去,吴用却一拍大腿,说坏了,那封信里有个太明显不过的漏洞,一眼就能让人识破,宋江休矣! 戴宗轻功当世第一,眼下谁也没法把他追回来。于是紧急启用第二套方案。数十梁山好汉披挂下山,展开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营救。等赶到江州,恰好撞见宋江被押送法场,罪名是题写反诗,加上和梁山泊互通声气捏造假信。昔日那个叱咤山东河北的黑道老大,如今垂头丧气的昏迷着,听天由命。这次可不是面对燕顺时的扮猪吃老虎,而是真正的绝望无助。 还好晁盖众人够给力,再加上宋江在江州新收伏的小弟们神助攻,这次什么黑道白道规矩都不顾了,杀伤官兵百姓无数,江州血流成河,终于把宋江从刀口下救了出来。宋江栽了他此生最大的一个跟头,从此和白道绝缘,只能死心塌地加入梁山。 而梁山好汉们也以救过宋江为荣。每次聚义喝大了酒,这件事都会拿出来吹吹。 这个说:“宋大哥是我背起来的!” 那个说:“他身上的绳子是我砍断的!” 另一个说:“我那天宰了十七个官兵!” 还有的实在没什么可吹嘘的,只好小声说:“宋大哥当时都吓尿了,还是我给找的换洗衣裤……” 这些话,宋江都笑容可掬地听着,每个人都衷心感谢一番,敬一碗酒,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 当时花荣也参与了营救,一提到这事,自然是两眼放光,陷入了热血沸腾的回忆里。而武松作为听众,经宋江一提点,立刻发现了有什么不对。 “哥哥是说,第一次那封漏洞百出的假信,是……是被有意放下山的。” 宋江点点头。假信是吴用的主意。漏洞也是吴用发现的。方案二也是吴用制定的——摸不透这人的意图,无怪他今天没有把吴用请到帐子里来。 花荣道:“百密一疏,或许军师头一次确实没有发现那漏洞呢?” 宋江摇头:“我从不敢轻易疑人,吴学究的人品,我便如相信两位贤弟一般相信他。但是今日这件事,若说是巧合,那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他一面说,一面引着两人来到帐中央方桌旁。桌上一个小铁盒子,封着口。 “今日,在我惯常的床帐里,发现了这个。” 宋江说毕,将铁盒一掀一倾,一只鸡蛋大的半死不活黑毛白纹毒蜘蛛应声滚了出来。 花荣一言不发,双眼一翻,直接晕在武松肩膀上。 宋江用帕子包手,拈起蜘蛛腿,放回盒子里,扣好盖子,同情地看了一眼花荣。 “十年了,他这毛病怎的还没改好。” 65|9.10 山东济州府辖境之内,有一大片平湖水乡,一脉之水,港汊纵横,方圆八百余里,是为梁山水泊,又有北方“小洞庭”之称。水泊内丰饶恬静,气象万千。 就在十年前,大儒苏辙路过梁山泊,面对无边无际的满池荷花,诗兴大发,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终日舟行花尚多,清香无奈着人何。 更须月出波光净,卧听渔家荡桨歌。 …… 花开南北一般红,路过江淮万里通。 飞盖靓妆迎客笑,鲜鱼白酒醉船中。 当然那只是过去的美好岁月。如今的水泊梁山已是藏龙卧虎,成为北方黑道头一号*武装势力的大本营。满池荷花底下,装的是尖刺栅栏和机关;万里通行的水道上,行的是百桨巨帆的战船;荡桨高歌的渔家随时可能化身嗜血的杀手;而飞盖靓妆迎客笑的湖边酒店里,卖的已经不是酒,而是信息和情报,附带蒙汗药、暗器和朴刀。 倘若苏辙此时再次路过梁山,等待他的无非三种结局:第一,被谋财;第二,被害命;第三,倘若他恰好文武双全,展露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本事,那他也许会被请上山,坐一把交椅,论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快活去也。 地方官兵曾经试着剿过几次匪,但要么损失惨重,要么官兵头子被捉上山,转眼就被忽悠成了替天行道的贼寇。地方官本人呢,多半还会因为剿匪不力,被上面批评降级。这么惨痛的代价谁肯再付,于是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假装梁山不存在。 而梁山泊里的好汉们也非常聪明上道,平日里很少和官府正面挑衅,就算是劫富济贫,也只是劫些没什么背景的倒霉蛋。就算是偶尔抢个闺女,也不会抢到知府县令千金的房里去——况且随着宋江说话越来越有分量,这种事最近也少了。 黑白两道井水不犯河水,除了梁山里的壮小伙偶尔耐不住寂寞,去临近的郓城、济州府扫个货,嫖个娼,不幸查夜被抓,那也只能自认倒霉,轻则坐牢,重则杀头,挂上“梁山贼寇首领”的牌子,便是能让济州府吃上半年的政绩。 和梁山相比,张青认识的那些什么清风山、白虎山、桃花山,都成了粗制滥造的渣渣。梁山泊对于他们,就相当于国子监之于落第秀才、少林寺之于卖艺武夫、汪洋东海之于泥潭小虾米。 这次宋江出山,收伏了各路人马加盟,回寨时更是做足了排场。锣鼓唢呐的队伍迎到了十里开外,水泊里渔歌声势震天。据说桃花山上的李忠和周通头一次看到梁山迎客的盛况,直接吓跪了,互相看一眼,颤声自问:“这……这得花多少钱!他们每个月有多少进帐!” 水泊边缘的芦苇里藏着百十艘快船,看到朱贵的令箭,瞬时间齐齐现身,摇船的小喽啰齐声躬身喊号。 “恭请贵客上船,去山寨共聚大义!” 声音振聋发聩,惊起一簇簇水鸟。 这又吓尿了一群人。白虎山孔明直接坐地上了,还是让人拉起来的。二龙山杨志——曾做过殿司制使官——摸摸脸皮上的青记,不情不愿地承认:“便是洒家押运花石纲时,若能有这般听号令的队伍,何至于被风浪吹散,颠覆在黄河里!” 孙二娘则是面如土色,母夜叉直接变成了阎王殿里的洒扫小鬼差,缩在船头,捂着胸口,战战兢兢地说:“六妹子,你扶着我点儿,姐姐我没坐过船……当家的,麻烦给我找个痰盂儿来……” 倘若孙雪娥还在身边,她一定得再使唤一句,管这位妙手厨娘讨两粒提神醒脑的陈皮丸来。可惜孙雪娥已经不在这个小圈子里了。这一路走下来,她至少被两位数的单身小伙子们疯狂追求过。其中有两个还像模像样地摆个擂台,公平竞争了一番,引来不少人围观。 梁山上不是没有未婚女眷,但要么是戴宗的妹妹要么是晁盖的侄女,都是有大哥罩着的,不管漂亮与否,底层小弟谁敢多看一眼。像孙雪娥这样,只是个新上山的女头领的结拜妹子,背景基本等于无,那简直是沙漠里的一汪救命水,谁抢到算谁运气。 最后抱得美人归的,是原桃花山二把手小霸王周通。此人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一张国字脸,几颗青春痘,极有雄性气概。但他胸无大志,当强盗时唯一的执念就是娶个压寨夫人——不用有脑子,不用有才气,漂亮就行。 当年,他本来已经半抢半定,聘了山下刘太公女儿,说好不日成亲。他虽然是强盗,毕竟还是个有操守的强盗,懂得跟附近的百姓搞好关系,懂得明媒正娶,不像清风山上那个王矮虎,不管三七二十一,喜欢把人家姑娘抱进房里,霸王硬上弓完事。 于是刘太公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准备好当这个便宜丈人了。 谁知成亲当夜,半路杀出个行脚僧,躲在刘小姐的新房里。周通满头戴花披红挂彩,满心欢喜地摸进销金帐,当场摸到一个光头,然后就被拳脚齐施,狠狠接受了一番□□空即是色的教育。 周通直到爬出新房也没明白,为什么新娘子会突然变成了男和尚。当然他后来才知道,那和尚法名鲁智深,此次只是路见不平,管个闲事。 这事据说闹得周通半年不举,见女人就躲。他又舍不得掏钱看病,萎靡了好一阵子。如今好不容易恢复了健康,当即决定,将娶媳妇大业重新提上日程。 到底是当过大哥的人物,很快就淘汰了各路不入流的小喽啰,获得了孙雪娥的芳心。两人很快如胶似漆,天天虐狗,以至于让李忠都受不了,咬咬牙,亲自掏腰包,拨了一顶营帐,远远的分配到营地最边缘,让大家眼不见心为净。 可架不住每天开饭的时候,那帐子里传出的香味,能引来百十人围在旁边伸着脖子嗅。孙雪娥甜笑着端个盘子出来,看见这阵势,吓得当场盘子就掉了。 马上有那手快的,贴着地皮一捞,抢救起一个香喷喷的烧鸡腿,擦擦开始啃。 从此孙雪娥成了桃花山一派的御用厨娘,天天有别的山头的人,打着讲义气叙交情的名义来蹭饭。李忠和周通两位守财奴,才不愿意做冤大头,开始百般推脱,后来潘小园知道了,悄悄派个小喽啰前去提示,让他们一人一顿收二十文钱,鲁智深减半。 于是如今,李忠和周通随身带的行李越来越沉,上船的一刹那,那小船明显地往下陷了一下子。旁边的孙雪娥吓得连声嗷嗷叫,让周通体贴地护送进了船舱。 潘小园全程目睹了孙雪娥的闪电第二春,再看看自己身边一片清净,不难知道,自己大约也属于“上面有人罩着”的。但武松具体怎么罩了她,她看不太出来,他也没说。 况且武松今日从一大早就少有露面。上了客船,就把自己关船舱里。杳杳水泊港汊纵横,小船弯弯绕绕的缓行,不知何时才会靠岸。孙二娘在外面晕船,张青在跑前跑后的照顾媳妇,根本没空理别人;潘小园觉得自己有必要进去表示一下关心。 在外面轻声叫两下“二哥”,没人应,直接就掀帘子进去了。刚迈进去一步,眼一花,耳根一烫,电光火石,不由自主叫一声抱歉,捂着眼睛就向后转。 天色热也要注意影响,谁让你光着膀子纳凉了!秀腹肌么! 武松的声音却也是兴师问罪的口气:“谁让你进来了?没看见门帘子吗?” 潘小园指头缝里往外看,那门帘子上似乎果然让他做了个小记号,打了个不显眼的结。无怪乎孙二娘一直对舱里目不斜视。可自己又不是道上的,凭什么要时刻留意这些东西! 又急又恼,刚想着要不要甩手走人,又听见武松说话了,似乎也觉得方才有点太蛮不讲理,这次口气有点软:“没关系,左右不是孙二娘瞧见。” ……这算是句安慰?几个意思? 虽然她知道,他们那些江湖好汉也从来不扭扭捏捏,有些粗人喝醉了时,更是直接“脱得赤条条地”,孙二娘这等女汉子瞧见了,连脸都不带红一红的。这么一来,倒显着她大惊小怪了。 既如此,在门帘子上做什么手脚? 她决定大大方方地转过身去。武松已经披了件上衣,裹住健壮而匀称的上身,只剩下半个胸膛露出来,麦色的饱满肌肤上,隐约闪着一抹惨白。 她倒抽一口气,直直盯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什么。再看他手边,一小碗调开了的金疮药。 武松将衣襟掩得紧了紧,低声道:“小伤,过两天就好。” 潘小园忽然觉得有点过意不去的心疼。跟他跑路以来,她这个局外人一直被罩得全须全尾,连头发都没掉几根。他倒是三天两头的挨打受伤,简直辜负了打虎英雄的名号。 她也明白了他那句“幸好不是孙二娘瞧见”的意思。见他衣裳系的正了,才走近几步,也轻声问:“伊拉白衣道士又来了?” 武松被她的口音逗得嗤的一笑,点点头,“这次多了些人。大约是想趁我到梁山之前,最后再试一下子——总不能空手而归,跟他们教主没法交代。”抓起手边什么东西,朝她一抛,“喏,还你,别让人随便看见了。” 潘小园无意识接住,打开来。皱巴巴的休书,失而复得,上面添了更多的、不知是谁的血迹,扯出几条破缝,一半的字迹早就看不清了。 她简直呆住了。这算是伊拉江南人勿昧他物,完璧归赵? 而武松却只是笑笑。他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却是比上次多十倍的险恶。包道乙他们只知道布包里的纸张关系重大,却也并不知具体内容;见到包里的那张休书,莫名其妙了半天,横竖左右研究一遍,连夹层、密文都考虑到了,最后才终于不情不愿地承认,这大概是武松从不知哪个老乡家里顺来的废纸。 及至清河武松加盟梁山的消息传遍江湖,就相当于一部大写加粗的公告,表明他已经做出了二选一的选择。他们也知道,东西上了梁山,便是有去无回,因此趁武松与宋江密谈后归营,在小树林里落单的时刻动手,新账旧账一起算,什么毒`药、迷雾、暗器都上了。武松苦苦支持了好久,最后还是深夜梦游的鲁智深惊觉,一根禅杖把他救回来。 他正回忆着,忽然听对面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们现在是要害你,等你那秘密说与你宋大哥,他们说不定就转头去害他了。” 武松心头一凛,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潘小园不过是随口一提,到武松的神态,却发现自己约莫是猜对了。 “还是他们……已经开始对你宋大哥动手了?” “你怎么知道?”这次的问话里多了两分警惕。 潘小园已经发明出了应对他这种怀疑的最优解答,一摊手,“我读过的话本子里,坏人都这样。” 武松长久不语,一双晶亮的眼,看看潘小园,又看看手边的药碗,心中飞快地回闪那日跟宋江、花荣的密谈——那蜘蛛决计不像是山东出没的种。可梁山好汉们大多是北方草莽,武功路子也都直来直去,就算杀人,也是刀枪拳头,轮不到用毒蜘蛛。再说,虫蚁不受人控制,未必成功率便高,难道只是想给宋江一个警告?那天,三个人并没有讨论出什么结果。但倘若说是明教的手笔…… 一抬头,见潘小园还认真地看他,突然有种想跟她商议的冲动。 还是克制住了,朝她一笑,半是掩饰心事,半是给她宽心,总结似的说:“未必是他们。他们也未必是坏人。” 他说完这话,出神了片刻,又忽然没头没尾地自语:“也不知那位姓岳的小兄弟,眼下行到何处了。” 潘小园还待再问,武松将药碗轻轻推了推。 “腿上还有两个小刀口,最好也包上。” 真是惜字如金,倘若说出的字句能卖钱,这人绝对是梁山头一号穷鬼。这算是请她帮忙,还是逐客令? 潘小园明智地判断大约是后者。点点头,转身刚要走,突然吱呀一声,船身一震,脚底下一个歪斜,直接把她抛到了船板另一端,引得船身一个大晃。 武松立刻撂下药碗,长身而起,把她稳稳接住,一只手扶着她站了起来,另一只手掀开门帘,向外一张。 船已经靠在了金沙滩畔,那是通往梁山大寨的唯一入口。 但前面并不是平坦的码头,而是…… 芦苇蒹葭,茫茫荡荡,四面八方围着十来艘小船,船上兵卒挺立,人人手执蓼叶枪,生气勃勃地凝目瞪视。 尖锐的号令声被风送来。金沙滩上,延伸出深山古树,当中一座大关,关门紧闭,前排箭洞,上列弩楼,下面摆着枪刀剑戟、□□戈矛,枪尖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几艘客船上,所有人面面相觑。就在片刻之前,他们注视金沙滩的神情,还是带着近乎朝圣的虔诚;而现在,就连最迟钝的也发觉有问题。这根本不是……一个迎客的阵势。 宋江船在远处,看不清船上情状,但明显也被截在了水路当中。远远的听到船和船之间在高声喊话。 摇船的小喽啰全都一言不发。邻船上的李忠周通放下手中的沉重行李,慢慢站起身来,手搭凉棚观望。 孙二娘撇了痰盂儿,轻轻骂了一声娘,顺手抄起身边一把刀。 潘小园觉得手有点发抖。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找个武器? 随即感到肩膀一沉,让武松不客气地往后推了好几步,推到舱门与甲板间的角落里。 武松慢慢抚平身上新包好的绷带,身边掣出一柄刀,整个人的气场一下子阴沉起来。 他目不斜视,朝金沙滩凝目远望,只舍得说两个字:“别怕。” 66|9.10 刀枪林立的小船慢慢驶近,当中踏出一个精壮汉子来。他穿个破衫,系个破裙,面目凶悍,全身精悍如同顽铜生铁,让人觉得他若不小心落水,便是会一路沉底的节奏。可他乱蓬蓬发髻上却又俏皮地系了个红头绳,随着小风飘啊飘,仿佛在唱着欢快的渔歌。 他大笑三声,朝临近几艘船团团一揖,自报家门。 “梁山阮小二,见过各位新朋友。休怪我们今日无礼,这次宋江哥哥带领人马回山,我们已知了。但山寨刚刚得到线报,此次加盟的人马里,混有朝廷的细作,意图不利于山寨。因此晁盖哥哥才下了命令,请诸位在金沙滩少等,待我们辨得分明,再一一请上山。招待不周之处,先抱歉了!” 几艘客船上的人都是一惊,互相看了几眼。多数都听说过立地太岁阮小二的大名,知道他是跟随寨主晁盖的铁杆结义兄弟,是当初智取生辰纲的骨干力量,渔民出身,水性精熟,身经百战,杀人如麻。 远处当即有暴怒的声音:“姓阮的,你给洒家吃过蒙汗药,劫过洒家生辰纲,害得洒家好苦,你须知洒家是何等样人!今日洒家仰慕宋公明哥哥大仁大义,这才前来归附。怎的,就凭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行的正立的直,还能去作奸细不成!洒家们今日远道而来,你得给个说法!” 船上一阵哄闹,想必是二龙山的小弟们在起哄。 阮小二捋着头上红绳,笑道:“杨志哥哥,好久不见!兄弟就算瞎了,也不会指认你作奸细——可这次上山的人马是在太多,光报上来的名册就有两寸厚,谁知哪个是老鼠屎?哥哥且先上岸,宽心等待,等查得清楚了,兄弟们请你吃酒,给你赔罪!” 说着手一招,来了两三艘快船,把二龙山那边的船队一艘艘拖进了码头。另一边,宋江也已经上岸,带的一队人马同样被截在金沙滩。关门依旧紧闭,半山腰的断金亭里,隐约闪过影影绰绰的岗哨。 宋江此次带来的新加盟者,大部分都是青州、孟州占山为王的盗匪,外加那么几个屈指可数的军官,会水的极少。眼下被困在水面上,也只有乖乖听指挥的份儿。于是在阮小二和其余几个头目的指挥下,只得一个个排队下船,在金沙滩上站成一列。 带来的家眷们也跟着立在一旁。阮小二的目光扫过一个个大姑娘小媳妇,其中竟有直接被吓哭了的。 水面上已经抱怨声一片:“高高兴兴跟着宋江哥哥来入伙,这叫什么事!把俺们当奸细!” 还有的强作镇定,装老江湖:“你懂什么,这是人家大寨的规矩!看见没有,咱们的寨子,朝廷连正眼也不看一看,可他们还懂得向梁山派奸细哩!” 孙二娘翻了个白眼,收了刀,冷笑一声:“我说怎地,原来是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来着。” 武松也刷的收了刀,眼睛看看周围,又看看岸上的宋江,很识时务地跟着吼了一句:“爷爷们旅途劳顿,这就要上山去喝酒吃肉,聚义拜兄弟,没那鸟工夫叽叽歪歪办手续!阮二哥,便放我们上去,若有奸细,武松先给你们剁了!” 阮小二听到武松的名字,眼中一亮,不慌不忙朝他躬身行礼,笑道:“武二哥,久仰大名,请下船吧。” 武松跟在张青夫妇身后,大踏步上了踏板,踩得那木板吱呀一声。他又回头,看潘小园在船舷边上,有点不敢往下的意思,提起手中连鞘的刀,向后一递。 潘小园连忙抓住那刀鞘,被他引着,摇摇晃晃下了船,终于在金沙滩上脚踏实地。 远处,关卡缓缓开门,几骑马踏尘而来,见了宋江,都下马叙礼,但也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宋江带着花荣,声情并茂地分辩着什么。 新加盟的各路好汉则是议论纷纷,怨声载道的,一头雾水的,安静听命的,怀疑不安的,不一而足。 潘小园觉得,自己比他们都了解此事的前因后果。 宋江不断将自己的小弟输送上山,每次下山做任务,都要忽悠来几个入伙的。这次他玩得大了些,直接收伏了八山十二寨中的四山七寨,浩浩荡荡的回来,不像是投靠,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梁山老大晁盖当然看不爽。这些人口口声声“久闻及时雨宋公明大名,特来投奔入伙”,这还算把他放在眼里吗? 也许他早就不爽,但这次是真的按捺不住。况且这么多人鱼龙混杂,要说没一个有异心的,还真没人敢做出这个保证。 于是借着审查奸细的由头,告诫宋江:适可而止,下不为例! 同时也是告诉各位新上山的兄弟,梁山事务,到底是谁说了算。 当然还是要给宋江面子,于是他本人,以及跟在他身边的老部下,都按照往常的礼节,恭恭敬敬地给请上了山。可宋江死活不走,一定要等新兄弟们一起上山。双方僵持不下,忽然宋江扑通跪在了沙滩上。对面几个人也急忙跪下,一时间沙滩上跪了一排,又相互搀扶着起来。 武松道:“我去看看。” 潘小园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一方面是好奇,传说中的梁山老大晁盖到底是何许人也,她强烈地想见识见识。再说眼下金沙滩上全都是北方各地的乌合之众,纪律基本等于没有,人人都在伸长了脖子等变故,不缺她一个;二是有些心里没底,眼下自己这个冒牌女侠,完全被淹没在江湖高手的汪洋大海中,周围不少人都是凶神恶煞的面相,相比之下,还是觉得笼罩在武松的光环里更安全些。 武松也没赶她,还特意走慢了两步。等赶到宋江等人身边时,正听到一个铜钟般声音,极为诚恳地说:“贤弟何必多心。既然是贤弟引荐的好汉,为兄自然是一万个欢迎。贤弟如此说来,倒显得愚兄猜疑忌惮,不容人了。” 倘若把晁盖放在一百个、一千个路人中间,任何人也能一眼认出来,这人便是天生的大哥相:身材魁梧,黑发粗眉,天庭饱满,地阔方圆,浑身上下散发出豪杰气质。相比之下,宋江在他面前,就显得连个马仔也不如。 可是看看晁盖身后的马仔呢,两个长得很着急的大叔,一个胖,一个瘦,此时正不知所措地交头接耳——听小喽啰说,那便是王伦时代的杜迁、宋万,武功虽然低微,好歹资历最老;再就是一个贼眉鼠眼、脏兮兮、油腻腻的丑汉,一张嘴,两颗大板牙。人如其名,不用人介绍,潘小园就猜出来,那便是跟晁盖一起劫过生辰纲的白日鼠白胜,从前是个混混。第四个站在晁盖身后的年轻小伙子,打扮得率性随意,光着膀子,只是腰间裹了个布裙,头发乱蓬蓬飘着,发间一朵小黄花儿明媚忧伤,整个人微有中二气质。他和方才那阮小二眉目间有点神似,想必是渔民出身的阮氏三雄里的小七。 再看宋江身后站着的,只一个娃娃脸帅哥花荣,举手投足间,无论是威势还是气质,都完爆杜迁宋万白胜阮小七之和。 现在又来了个武松。有了他,宋江三人组的平均海拔终于追上了晁盖一行人。 可惜宋江又跪下了,自觉放弃了所有的高度优势。 这回连武松都看不下去了,赶紧把宋江扶起来,不高不低的音量,道:“晁盖哥哥说得也有理。自家兄弟,当然知根知底。可你这次带上山的家眷老小就有几百,林林总总什么人都有,倘若这次不闻不问的全接纳,往后传出去,对头们也可以用这种手段对付梁山了。” 潘小园还是头一次听他说出这么长的一段大道理,还说得堂堂正正,两边都各给个台阶下。宋江听了,若有所思,率先点点头。 武松转身,对晁盖正式一个拜揖,微笑道:“久闻晁天王行侠仗义、忠厚仁德,今日幸得宋江哥哥引荐,得以相会,武松幸甚。” 晁盖是北方黑道的前辈级老大哥,他在江湖上成名的时候,武松约莫还在清河县玩泥巴。因此这一拜合情合理,实至名归。 潘小园混在旁边围观的人群里,不禁感叹,和宋江混了这么些日子,武松的腹黑程度简直是直线上升。 他一拜下去,宋江向后轻轻使个眼色,于是他身后那些新加盟的什么桃花山白虎山二龙山,呼啦啦一片,全都拜了下去,口称:“见过晁大哥!” 晁盖见惯了宋江朝他拜,可从没见过这么多江湖好汉同时朝他拜揖行礼。倘若宋江再毒些,完全可以授意小弟们一边拜晁盖,一边说些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之类的话。 可就算是如此,晁盖脸上,一时间竟有慌乱之色,连忙道:“兄弟们不必多礼……” 好在这些人都比宋江爽快,见晁盖来扶,赶紧不用他弯腰,就一个个都站起来,相对大笑。 这一下,是告诉晁盖,我们不是来拆你台的,大伙依然奉你为大哥,宋江只能算是个穿针引线的人物,负责把我们聚到一起。大哥你别多心。 于是奸细的事情就暂时被双方忘记了。晁盖揽着宋江肩膀,爽朗大笑,请各位好汉一同上山赴宴。 宋江还不忘提一句:“那,这些兄弟们的家眷……” 晁盖的笑容又凝固了,转身冲宋江诚诚恳恳地说:“这却并非愚兄推脱……” 晁盖身后的小弟终于有一个想起来帮他说话。只听阮小七叫道:“公明哥哥,你是干大事的人,却不清楚,咱们梁山泊又不是聚宝盆,倘若人人都拖家带口的上山,那泊子里的鱼都不够吃的!这么多人,以后再一群一群的生娃娃,咱们啊,回头不折在官兵手里,自己得先饿死!” 他口无遮拦,引得人人哈哈大笑。还有人说:“阮小七,生娃娃也轮不到你的份儿啊。你的媳妇在哪儿呢,有个影儿没有?” 宋江为难道:“可是这么多兄弟,抛家弃业,扶老携幼,来咱们梁山入伙,那就是死心塌地来过好日子的,宋江不能让他们失望啊!况且,家业都在梁山,咱们大伙也没有后顾之忧,哥哥说是不是?咱们偌大的山寨,不至于连几百个闲人也养不起吧?” 过去的梁山,但凡有人入伙,第二步一定是将家人老小搬取上山——作为盗匪的亲眷,分分钟是要被官府拿送法办的节奏。不仅如此,妻儿留在梁山,其实也相当于变相的人质,让诸位好汉一条道走到黑,再没有回头的可能。 当然,早期的梁山好汉都是漂泊江湖的奇男子,终日打熬筋骨不近女色,单身的居多,少数的家眷随便安排一下即可,也很少成为一个有分量的议题。 可如今不一样了。宋江带上来的人,个个都有不凡的背景。就说最近收伏的那个呼延灼,祖上是大宋的开国功臣,自己是汝宁郡都统制,打了败仗被擒,半推半就地跟了宋江,生怕家人被连累捉拿,因此在归顺的当天,就派人去把几乎整个府邸都接了来。如今人家四世同堂,来金沙滩这一程,光客船就占了四艘半。倘若旁人羡慕嫉妒的眼神带温度,那船顷刻间就得烧起来。 宋江以孝悌打出一片善名,当时允诺得豪言壮语:跟我上梁山,不光是替天行道,还能让大伙一家人都过上舒坦日子! 他确实没想过这么多家眷的安置方法。这确实不是一个江湖大哥该操心的事。 如今就奸细问题,晁盖已经退让一步,况且此次确实是宋江太过张扬,那么理所当然的,他也就自觉退让。晁盖和宋江不管有没有嫌隙,表面上还都是哥俩好,这点默契不会没有。 于是紧急的商议过后,宋江满脸歉意地宣布,削减家眷上山入住的名额,山上只留爹娘老婆孩子。其余的旁系,譬如呼延灼的那四世同堂、孔明孔亮的姨父姨母、还有施恩的奶奶,全部由梁山出资,在附近石碣村建房安置。那里基本上已经是梁山的地盘,官兵从来就当此地不存在。 听闻消息,大家都是一脸失望。本来好好的在花花世界里住着,如今却要到什么石碣村当乡下人? 但来都来了,双脚已经踏上了金沙滩,大哥也拜过了,总不能为了几个亲戚出尔反尔吧,那还算什么好汉? 小喽啰们恭恭敬敬地将大姑娘小媳妇们请上另一条路,安置去了。 潘小园安安静静地听着大伙七嘴八舌,眼看着武松还杵在那儿,宽阔的后背一动不带动的,终于忍不住踅上几步,拉着他左手袖子,隔着布料,胳膊上狠狠一掐,掐了一指头结实硬朗,倒落得她手指头尖儿疼。 武松一个激灵,轻轻嘶了一声,居然没反抗。 听她在后面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你只负责坑人,不负责善后是吧!” 他也有点懵,随口说:“石碣村是不是也挺好……” “酒店还我!” 还没等他接话,就听到孙雪娥可怜兮兮地说:“那个,奴家是孙二娘的结拜妹妹,可不可以和姐姐一道……” 这傻白甜,没了主心骨,让她一个人住去石碣村,确实要老命。 可惜阮小七丝毫不懂怜香惜玉,笑道:“亲妹子么,还可以跟姐姐一块儿做个母阎王,干的就算了吧,看你娇里娇气的,俺们大老爷们怕是伺候不周啊,哈哈!” 孙雪娥快哭了。还好周通赶到,指着她,鼻孔出气,说:“这是我媳妇,上山就成亲,他们没跟你说?” 周通比阮小七高上一头,气势上完胜。阮小七赔了个顽皮的笑,回头看了看晁盖他们的脸色,说:“既然是嫂子,嘿嘿,哪能拆了呢,回头给你们安排个单间耳房。” 孙雪娥用看英雄的眼神看着周通,几乎要把他的骨头看酥了。 眼看金沙滩上没剩多少人了,负责安置家眷的小喽啰终于找上武松,朝他一拱手,眼神指指藏后面的那位小娘子,笑道:“这位想必是嫂子了?敢问如何称呼?” 武松揉着手臂,还没琢磨出来这声“嫂子”到底是指谁的嫂子,后面已经传来一声甜甜的:“正是。奴家姓潘,给各位大哥添麻烦了。” 67|9.10 潘小园至今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脑抽接了那么一句话。武松回过头来,那神情简直像是受了严重内伤,又好像是要把她吃了。倘若他眼里冒的是真火,她觉得自己顷刻间就得八分熟。 那小喽啰久在梁山,还不知道武松的底细,听啥信啥,连忙满脸堆笑,跟潘小园打了个招呼:“嫂子好!” 她用意念把身上的目光抖开,不慌不忙地又加了一句:“另外烦请上报管事的大哥,奴过去是生意人,倘若大伙不嫌,安置家眷的支出问题,奴倒是可以出一份力,帮个小忙。” 武松这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简直有些魂不守舍,看看金沙滩,又看看上面的寨子,看看那小喽啰,眼睛就是不往她身上瞄。还在找第四个目标看的时候,张青过来把他拖走,和大部队一起喝酒去了。 潘小园甩给他一个无辜的眼神,作为告别。本来小喽啰那句“嫂子”就是双关,她嘴快接话,原本也算不上撒谎啊。 后来她想了想,大约是这一路上被武松坑得太厉害,因此脑子里已经不知不觉做好了准备,逮着个机会,非得坑还他一下不可。 再说,她一万个不想去石碣村住。好汉的家眷们都是什么人,潘小园在路上都已经见识到了:虽然并非混江湖的,但仗着和黑道中人沾亲带故,大多也是横霸一方的角色,整起人来毫不手软。梁山上好汉们也许性子更劣,但起码遵守江湖规矩,认得清河武松的名号,结义过的兄弟就是生死之交,绝对不会互相坑;而石碣村的那些人,谁管他武松是哪根葱。 在这个社会上打拼了许久,有过自不量力,有过任性作死,潘小园觉得,这次再不能高估自己的能耐。 就算她一个孤身女子能在石碣村勉强立足,那样的生活她想想就头大。就说呼延灼那一家子四世同堂,那简直是极品中的极品,他本人一妻两妾三儿四女,加上两个儿媳,一个老娘,天天在营里上演宅斗大戏。更可怕的是,作为北宋开国将领呼延赞的后代,呼延家家风使然,就连女眷也都是人人熟读兵法,武艺也都会耍上那么一两式。于是他家的四世同堂里,天天刀光剑影,明枪暗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潘小园觉得,倘若自己有幸观摩一阵,写出一部宅斗圣经,保管能长期霸占123言情小说排行榜第一位,一圆她长久以来的大神梦。 孔明孔亮的姨母姨夫则是虔诚的佛教徒,每天雷打不动,早中晚念经打坐,滴酒不沾,片肉不进。每次梁山好汉们大开宴席,总能听到远处那催命似的阿弥陀佛,据说是在给他们赎罪。两人差点就相约出家,只可惜有一天撞见一个胖大花和尚蘸着蒜泥吃狗肉,这份心才算给吓了回去。 施恩的奶奶更不必说,据说曾经是东京大内皇宫里的宫女,生活习惯一板一眼,喝茶要岭南的,吃肉非羊肉不要,熏香则非龙涎香不可。老太太有些糊涂了,最大的爱好就是每天早上起来,搬个小凳子往门口一坐,拉着来往的路人讲述她当年差点被临幸的轶事,颇有些“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神宗”的意思。潘小园总觉得,施恩之所以意志坚定地混黑道落草,多半是从小以来对赵家人的反感所致。 这人呢,总要跟比自己强些儿的伙伴为伍,才能不断进步。因此潘小园咬咬牙,宁可跟在武松身边犯心脏病,宁可被孙二娘天天下蒙汗药玩,也不能放任自己混吃等死,堕落成一个只会宅斗念佛怀旧的皮囊。 等她忙碌完毕,终于安顿在第二关和第三关之间的东边耳房里时,武松便回来了。迈着大步,外套扎在腰里,双颊泛红,一看就让人灌了不少酒。 兄长的断七已过,武松早就让人扒了一身孝,酒也终于重新入了口。不过他少跟人交心,也很少有被灌得烂醉的时候,如今神智也还算清醒,在门边猛地一停,入定片刻,才抬起手来,很礼貌地敲敲门。 潘小园连忙放下手头收拾到一半的衣物,门拉开,就看他一阵风似的大步进来,裹着酒气,绷着脸,第一句话就是质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潘小园赶紧朝他深深一福,抿出个讨好的微笑,眨巴眼往上看,温言软语:“人家去石碣村的,都是一家子一家子扶老携幼,就我只孤身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没什么可以傍身的手艺,又没有酒店可以开,能跟谁说得上话?那些大叔大婶们你也不是没见过,有几个是好相与的?二哥你罩了我一路,总不至于到了最后,眼看着我让人欺负得死死的吧。” 这番话准备了一下午,一边说,一边偷偷看他神色。过去一阵子跟他互相不对付,说话都是一路火花带闪电,夹枪带棒互不相让。今日情势所迫,头一次厚下脸皮,跟他做小伏低装可怜,效果居然出类拔萃。 武松什么都没说,还有点迟疑地点点头,脱下外套挂在门后,身子进了屋,眼神也跟着她软了那么一两分。 说到底,把她坑上梁山,他也有份,那烧酒店的主意本来不是他出的,但谁叫他默许了呢? 他始终是欠着她一个酒店啊。 可是突然又想起来,“那你方才说什么,能解决家眷安置问题,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个大话,人家就能准你正当住下来不可?” 潘小园故意不答他那句问话,又朝屋内一指,一笑,“你瞧,已经给整出两间了,人家巴结你,给你个一房一厅,你就当是分出个单间儿,均个贫富,你可也不亏吧?” 尽管她如今才发现,梁山上的集体宿舍当真是小得可怜。说是一房一厅,其实也不到当初阳谷县居所的一半大。这群单身汉还真是给个窝就能打呼噜,半点不是享受生活的料。 武松环顾四周,见果然给隔出了两个互不干扰的小间,自己的那间居然还给收拾得整整齐齐,居然还真有点当初在阳谷县衙里单身宿舍的样子。 他心里头有点含糊。想当初他刚到阳谷县,这人请他搬家里同住,他不也一口答应了吗? 其实还不到一年光景,却好像是十分久远的过去了。 再看眼前人站在灯下,半边侧脸藏在影子里,唯有眼睛里清澈点点,居然有些楚楚可怜的错觉。 武松不言语,其实是酒有点涌上来,没心思再跟她分辩,撂下一句“明天再说”,就倒在他那铺上睡了,手依然轻轻扣着腰间的刀。 潘小园给他关上门,自己悄没声走出去,眼看红日将落,莽苍一片,飞鹰掠过云朵,消失在碧水黄天之间。 她深深吸一口气。空气粗粝而干燥,带着盛夏的青草气息。 来都来了,那就想办法过得好些。 虽然偌大梁山,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尽管有人罩着——根本是无足轻重。 她沿着一排排耳房走过去。不少人还在忙忙碌碌的安置,果然是没一间空房。耳房尽头,便是蔓蔓青草,延伸进虬结的树林。 再走两步,就让守卫的小喽啰叫住了:“娘子往何处去?” 这也是担心她安危。后山多虎豹,就连身怀武艺的好汉们也不会单独涉足。那小喽啰见她衣着整洁,长得又俏丽可爱,心知大约是哪个有钱的眷属,也不敢怠慢。 潘小园赶紧停步,朝人家一福,笑道:“蒙大哥关心,咱们初来乍到,还不是太清楚规矩。敢问大哥,像奴家这样家眷,若是需要些针线布匹、胭脂首饰,该往何处去买?” 那小喽啰忍俊不禁。跟着自家父兄丈夫上山的小娘子们,他也见过不少了。刚被扔进男人堆里,头一天,哪个不是惶惶然宅在屋子里,生怕第二天就被官兵破门而入;要么就是怯生生地互相串门认识,各自吹捧一下自家男人的本事,可没有一上来就关心自己衣服打扮的。 但他还是很耐心地答:“小娘子有所不知,咱们这儿要买东西,可和外面不太一样。基本的吃穿,咱们山寨里都能自给自足;但娘子若需要什么胭脂水粉,可得提前列出单子,每个月有人负责下山采买——喏,最近两年一直是周老三负责,他就住后面那排耳房的第二间,每月十五日出发。凡是日常需要的都能买来……” 只要那周老三没有在济州府嫖`娼被抓。他心中默默加了一句。 潘小园喜出望外:“真的?什么都能要?” 对方笑道:“娘子若是要什么稀罕物件儿,那可不能保证,毕竟咱们的人还有点见不得光,做什么事儿都讲究个快,可没工夫帮您一间一间店面的找。再说了,太贵的东西咱也买不起,对不?” 潘小园觉得耳根子一动,追问道:“什么叫太贵的买不起?我若是有钱呢?” 那小喽啰哈哈大笑:“这可对不住,你家官人的家产早就充公山寨啦,可不像以前的富贵日子!不过你别担心,既然来了咱们梁山,那一切都是山寨负责,吃穿都不用你愁,过年也有新衣料发。日常用品也不用你花钱。只是你若非要买什么太贵的物件,什么金钗子玉镯子,那不好意思,得从你家官人的进项里扣。这得跟你家官人商量好,免得,嘿嘿,说不过去!” 潘小园疑惑:“进项?” 见那小喽啰笑而不语,她自己琢磨琢磨,也明白了。所谓进项,大约就是“劫富济贫”所得的不义之财,也就是山寨的主要收入来源,按照功劳大小,分配给相应的人。 那小喽啰见她沉思,不由得又讨好一句:“今儿可是十四啦,小娘子需要什么,赶紧去找那周老三列单子,不然,小弟给你捎话也行。小的名叫刘花枪,敢问娘子如何称呼,是哪位大哥房里的?” 潘小园微笑:“不用啦,多谢大哥。天黑,奴家告辞。” 刘花枪看着她转回头走了,伸长了脖子,想看她到底进了哪间屋。可惜夜幕很快降临,小娘子的踪迹便无处可寻了。 潘小园轻手轻脚回到属于武松的宿舍。那一房一厅的里间本来有个小后门,通向她的卧室,眼下还挂着个生锈的锁,没拿到钥匙。因此只能从武松那边进去。 在他门外听听,他似乎已经睡熟。门推开一条小缝,只见白光轻闪,他手边那柄刀映上月光,在她眼里刺了一下子。 潘小园吓了一小跳,有点后悔给他安排在外间的房舍了。这人睡觉都带刀,谁知道会不会像曹操一样,莫名其妙就给自己来一下。她不打算用自己的小命冒这个险。 话说回来,他又是在防谁呢? 在门口逡巡了好久,始终不太敢进去。盼着他翻个身,或是手臂动一动。等着等着,目光就凝在他的脸上了。 武松身上的所有杀气似乎都是从眼睛里射出来的。现在闭了眼,睡梦中的面容简直可以称得上一个“乖”字。面上的所有棱角都被月光柔和了,脸颊还微微泛着酒后的酡红。嘴角抿得紧紧的,好像睡觉时也守着口风,不愿在梦境里多说一句话。 实在是难以想象,他身体里的那股子狠劲儿究竟从何而来。 这样一个人,他会做梦吗?又会梦见什么呢? 他的胸膛缓慢地起伏着。在阳谷县时,他总是一身公服,让人看也不敢多看一眼。而现在,渐渐的,旁人能看到他骨子里的豪放不羁。他手头总是有一柄刀,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提供给他一些画蛇添足的安全感。以前他带的是规规矩矩的朴刀、腰刀,而现在,渐渐的,他的选择越来越任性,有时候是解腕刀,有时候是小匕首,有一次还顺手拈了个裁纸刀,更有一天,别出心裁的带了双镔铁戒刀,大约是从鲁智深那里借来玩的。 潘小园觉得自己过去真的没有往这方面想过:这人除了有些爱坑人以外,其实还是有不少可爱之处的。 她忽然有些不敢看他了。要是他这时候突然醒了,大约会把她当成不怀好意的包道乙,不假思索的宰了吧? 赶紧往后退了退。见他手头的刀还没有挪位置的意思,心里翻个白眼,轻手轻脚地回头转身,打算出门小范围地散个步。说不定,过得一会儿,他就翻身朝里了呢? 这回往遇见刘花枪相反的方向走。左手边是下山的大路。守夜的小喽啰们已经七倒八歪,月光下万籁俱寂。她小心不往远处走,只是沿着脚下石子路,耳中听着风中送来的夜晚的各种声音。 虫鸣、蛙叫、水流、树叶飘落,还有…… 女人的哭泣。 潘小园后背一紧,全身发凉,一下子钉在原处,冷汗涔涔而下。她没听错,不远处一个孤零零的耳房里,有……有女人在哭。 她心里跳得飞快,脑子里不断提醒自己,自己也是女人,自己也会哭,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这凄凄惨惨戚戚哭声混在浓重的夜色里,无异于放大了一百倍的怪力乱神。 她握紧腰间的小匕首——那是武松给她的,说人在梁山,身上没件利器简直太不成体统。但她觉得这东西在她身上,顶多是个摆设,不过是给了她一些无中生有的勇气。 那哭声时大时小,时断时续,潘小园聚起最后的力气,等那哭声弱些的时候,转身,拔腿就往回跑…… 迈步的一瞬间,眼角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她倒机警,立刻蹲下,闪身在一丛灌木之后。汗水已经把额前的头发濡湿了。 那黑影没有停留,径直走到那发出哭声的耳房边。门边似乎有人守着,没声没响的就将门开了。黑影闪身而入,哭声停了。 潘小园感觉自己心跳都消失了,瘫在原处,好久好久,才攒起力气,一步一步的挪了回去。 方才那黑影正面冲她,在月色里闪了一闪。惨白的月光下,那张脸……也还是黑的。 是宋江。 她百分之二百的确定。 68|9.10 潘小园忘了自己是怎么挣扎着回到了武松的宿舍。轻轻推开门,他还保持着持刀入睡的姿势。潘小园心里头已经开始骂娘了。 忽然闪念,捡起脚边一粒木块,准备来个投石问路。要是那木块被他一刀砍成两半,那就说明自己今晚实在不宜睡觉。 正犹豫着,忽然听到面前床铺里,低低的笑声。 “早让你给吵醒了。进来吧。” 潘小园吓了一大跳,差点叫了一声。等缓过来,武松已经把刀收在一边,打个呵欠,手臂在被子底下扬了一扬,意思是请进。 潘小园小声抱怨一句,不敢嘟囔太大声。 武松忽然问:‘这么晚,干什么去了?’ 她都快走到自己房门口了,听他一问,免不得踟蹰了好一阵,最后决定跟他说真话。 毕竟,小黑屋里女人哭,这种事不像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立足的。多一个人知道,自己就少一分被灭口的危险。武松既然好心罩她,她怎么也得把这份好心物尽其用。 武松明显不信。 “你是说,有个女人被关在角落的耳房里,哭泣不停,宋大哥还去……拜访她?” 拜访。用词真够斟酌的。潘小园微微冷笑一声,纠正道:“是去探监吧,而且是专等夜里。” 这番陈述显然颠覆了武松对宋江的所有印象。他还是摇头,“宋大哥不是那样人。” 潘小园不依不饶地看着他:“哪样?” 武松面色渐渐凝重,从铺上一骨碌爬起来,好在里面穿了件汗衫,走到门口,将门关了,点上一支小蜡烛,才小声道:“以后别乱走乱看。哪个寨子没点自己的秘密。咱们初来乍到,手别伸太长。” 这时候倒把她这个局外人统称为“咱们”了。潘小园心里头不服气,不敢跟他顶嘴,只是旁敲侧击地嘲讽一句:“二哥倒是很守黑道上的规矩。” 武松急道:“我……”随即瞪了她一眼,咬着嘴唇,半天才说:“若是见不得人的坏事,我自然不会不闻不问。但眼下又不分明,你也未必看得清楚……” 潘小园笑道:“好,许是我没事闲的,诋毁你宋大哥来着。” 武松默然不语,扑的吹息了蜡烛,“进去睡觉。” 该提点的都提点到了。潘小园也不再理他,进去自己小间的一刻,只听他在外面没头没尾说了句话,声音闷闷的:“这样也不好,吵死人,回头还得给你单独找间房。” 潘小园当然知道他心里膈应什么。他越是膈应,她越是感觉找到了一点报复坑人的乐趣。 况且不方便的时刻也确实不多。从第二天起,武松就很少在那耳房里呆着——山寨里正在大兴土木,营建新房新寨、城垣关卡,武松一大早就被征召进建筑施工队,挥汗如雨去了。 刚听到这个消息,潘小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刚加盟梁山的各路好汉,上山第二天的日程,不是“纳投名状”,不是下山劫富济贫,不是结纳交往,不是喝酒吹牛,也不是聆听晁盖宋江的领导讲话,而是……盖新房!? 这倒也不奇怪。宋江攻打青州一役,带来太多新人马,整个梁山泊的人口数量暴增将近百分之五十,所有房屋食品资源立刻捉襟见肘。武松倒还好,人家知道他是宋江的铁杆,特意踢走两个职位高的小喽啰,给他分配了一所相对宽敞的套房。而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潘小园听说昨天晚上,张青和孙二娘是打上下铺睡的;孔明和孔亮,二十五年的亲兄弟,昨晚头一次被迫同床共枕,据说差点打起来;而李忠则是根本让鲁智深踢到了床底下,吃了一晚上灰。 最惨的是杨志,被分配到山下水寨里,跟阮家三兄弟挤一条船。阮氏兄弟睡前喜欢开卧谈会,昨晚卧谈会的主题恰好是述说革命家史,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起了当年智取生辰纲的种种细节,说到得意处,三兄弟哈哈大笑,小船轻晃,引起一阵阵水波涟漪。 那一晚,杨志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创伤。据说他一晚上没停过梦话,都是什么: “你们这伙泼贼,敢算计洒家!” “那酒里有蒙汗药,不要吃!” “梁中书,小人冤枉!” “不夺回生辰纲,洒家誓不为人!呀呀呀……” …… 第二天,大伙青着眼睛,在聚义厅前齐齐请愿,申请营造新房——自己动手,费用自理,就连李忠也在请愿书上签名了。 此外,随着专业人才汤隆和侯健的上山,铁匠铺和裁缝铺也加入了梁山扩建规划。铁匠铺负责打造诸般军器并铁叶连环甲,倘若哪位好汉要求特殊定制的兵器,也可以拿着图纸前来定做,酌情扣除“进项”;而裁缝铺则负责制作五颜六色的战袍战旗,里面的工人,半数都是好汉们身后的女眷,每天裁缝铺里飞针走线,莺声燕语,一派热火朝天的大生产景象。 不光是房子,吃食也是日渐紧张。晁盖那日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阮小七所说的“吃穷梁山”也绝不是危言耸听。新伙伴到来,总要杀猪宰羊,大肆庆贺。第一天的菜谱,有鸡有鱼有猪有羊,还有附近村子里老乡上供来的珍奇野味,吃得大伙尽兴烂醉;第二天,羊肉就告罄了,因为梁山附近不养羊,上好的肥羔羊肉,向来是定期去山下采购的,这下子半个月定额全部用光;到了第三天,鱼也没有了。负责打渔的小喽啰被水寨里的阮小七痛揍一番,说没看见吗,以前那种十四五斤的极品大鲤鱼再无踪迹,水泊里的鱼现在只剩巴掌大的小鱼苗了,你们还舍得捕? 好在领导层也有应对办法。晁盖和宋江当即发布联名倡议,鼓励大家勤俭节约,休要铺张浪费,禁止拼酒时只喝半碗,另外半碗顺着脖子流下去的恶习。于是几天之后,食物供应终于恢复平衡,大家盖起新房来,也重新有力气了。 潘小园已经慢慢熟悉了自己这片宿舍区的日常运作。武松时不常的回那耳房一趟,有时候冲她打个招呼,有时候却一声不吭,把她当空气,做完必要的事,说走就走,假装没看见身后的白眼。 他不止一次暗暗下决心,想要说服她重新考虑石碣村的住处,或者,最起码,换个地方——倒不是觉得她烦。这几日下来,武松发现大伙看他的眼神多少有些不可名状。知道潘六娘身世的人不多,但毕竟存在。没过多久,就有不少人都了解到,这娘子原本是他嫂子,只是由于一个言语上的误会,才给请到山上耳房里住的。 眼下山寨人口暴增,房屋分配一片混乱,旁系家眷上山蹭住的也不止她一个,算不上太新鲜的事儿。但是年轻男女像市井中一样比邻而居,在梁山上,可算得上是百年不遇的奇观。 大家八卦之心泛滥,终于推举了花荣到房里一探究竟。小伙子挺有礼貌,说是给武二哥送一坛好酒。进去之后,发现两人果然是井水不犯河水,床铺之间隔着两层墙,形状上则是一个对角线,仿佛有个磁铁在中间排斥着似的。 花荣赞叹而归,临走时顺便消灭了房里所有的蜘蛛。 此时正值盛夏,蚊虫疯狂肆虐,而蜘蛛是蚊子的天敌。 那段时间潘小园连死的心都有了,天天蒙着被子骂花荣。武松干脆躲到鲁智深房里去了。那个胖和尚,就连血液里似乎都带着佛性,往哪哪一躺,都是方圆一里内所有蚊子的福音。 但就算如此,瓜田李下,武松还是觉得有点心虚。尤其是今日小喽啰传信,说宋大哥找他谈话,有些“不太要紧的事”。 要紧之事为何,他心里倒也清楚。宋江怀疑有人暗中害他,这念头并非空穴来风。在梁山定居下来的第二天,武松就处处留个心眼儿,暗中注意一切可疑的人和事,不定时的去汇报一下。宋江对他有那么大的惠及,这也算是知恩图报。 但今天,宋江要找他谈的是“不太要紧的事儿”。他了解宋江,直觉告诉他,大约是关于他武松的生活作风问题。 宋江熟读圣贤之书,在他眼里,但凡好汉,是绝不能犯“溜骨髓”这三个字毛病的。纵观水泊梁山,大到元老级好汉,下至管喂马的小喽啰,被他批评教育过的,加起来也能组成一个突击小纵队了。武松倒是不怕被他批评教育,但听说宋大哥每次都是长篇大论诲人不倦,还不许人中途出去解手,有点难熬。 于是在路上,他肚子里就准备好了一套话,如何诚恳检讨,如何指天发誓,如何郑重承诺,争取将谈话时间压缩到最低。晚些时候呼延灼还邀他切磋武艺呢——家宅安宁,找点事干。 穿过第三关,领路的小喽啰却径直绕过了宋江居住的小院,殷勤把他带到后面一个不起眼的耳房里——那房子的格局低调而别致,门口只象征性地守着两个小弟,见了他,齐齐让路。 武松心中疑惑,却不惧,昂然大步进门,愣住了,一时间竟有些尴尬之情。 “怎么是……你?” 69|9.10 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恭敬行礼。 “柴大官人,受武松一拜!” 柴进慌忙也答礼,两人互拜了起来,柴进急叫人看座、上茶。 武松反倒过意不去,推辞道:“武松一介粗人,受不起这些礼数。”开门见山地问:“柴大官人如何在此?” 柴进连忙笑道:“武兄弟说哪里话,愚兄……”说着双手捧过一盏茶,“今日假冒了宋大哥名义,也是为了请二哥来,你千万不要见怪。” 柴进明显苍老了很多。算起来,武松初见他时,也不过两余年前光景。那时的柴大官人意气风发,祖传的庄院和田产,再加上赵家人赠予的丹书铁券,足以让他过上任何自己想要的生活。那时每天不是习武就是打猎,浑身珠光宝气,身上随便一件袍子,就抵得上武松一辈子穿过的所有衣裳的价值之和。那时他看武松的眼神,还只不过像是在看一个落魄的江湖小虾米。 而现在,他身上只着一袭寻常的布袍,头顶的白发已经稀疏可见,两颊凹了下去,一撮胡须稀稀疏疏,眉眼间的贵气还隐约可见,但眼角的纹路已经暗示着,他这两年到底经历了多少不如意之事。而他对武松的态度和语气,竟似有些……陪着小心似的。 武松当然知道为什么。当初他来到柴进庄子里低调避祸,柴进基本上没正眼看过他。他又改不掉恃才傲物的毛病,从不刻意奉承。他活得豪放不羁,更是完全无法适应柴进庄子里的那些条条框框。柴进看他不惯,又怕毁了自己江湖上爱贤的名声,自然不好赶他走,于是两个人一直不尴不尬的朝夕相见。 直到宋江前来拜访柴进,偶遇武松。老江湖的眼光何其毒辣,一眼就看中了这颗光芒内敛的璞玉,当即高调结交,几乎是反客为主,把不知所措的柴进晾在一边。宋江请武松喝的每一碗酒,给他做的每一件新衣裳,跟他的每一夜抵足而眠,都像是不声不响扇到柴进脸上的巴掌。 当然,成长后的武松也觉得自己当年做得颇有不妥,实在有点对不起柴进,但江湖纷乱,一旦分别,几乎就是天各一方、各自珍重的结局,也不需要什么对往事的追忆与抱歉。 谁能料到,居然在水泊梁山,两人再行相见,而且身份气势上,几乎完全翻转了过来。 柴进之所以假冒宋江的名义把武松请来,自然是担心他记仇,倘若用了真名,怕是就不来赴约了。但这也间接说明,他想要见到武松的愿望有多么强烈。 武松顷刻间便想明了前因后果。倘若他还是当年那个二货愣头青,此时不免会有些“当日你对我爱答不理,今日我叫你高攀不起”的嘚瑟。但如今他非复吴下阿蒙,见柴进还在不住口的道歉,当即起身一揖,正色道:“兄长今日既叫我来,所为何事,就请直接吩咐,武松不敢有违,便算是当年的补过了。” 柴进简直感动得要哭,连忙招呼他坐,一面还说:“今日的茶不是太好,唉,弄不到当年那种贡茶了,兄弟暂且凑合一下吧。” 吞吞吐吐了几乎一下午,柴进才吐露了今日的意图。 不出武松意料,他也是被坑上梁山的。 坑他的人,叫李逵。 武松对这位李大哥闻名久矣。如果说他自己是宋江的铁杆兄弟,那么李逵就是宋江的铁杆脑残粉。江州劫法场,三打祝家庄,梁山的每一场关键战役中,都不乏这位黑大哥以及他的板斧的影子,总是脱得赤条条地,杀起人来毫不含糊。若是谁敢说宋江一句坏话,这人非得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砍一遍不可。 但这位黑旋风李大哥,大约是出生时把脑子忘在娘胎里了,坑起人来也是毫不含糊。江州劫了法场,他率先背起宋江,一溜烟的就沿大路跑,边跑边杀人。其余梁山好汉刚刚到达江州,地图还没看熟,又追不上他两条腿,只好跟着他一路跑过去。到头来,才发现他把人带上了一条死路,前面是滔滔江水,后面是大波官军,若不是来了神救兵,这伙子好汉差点就全军覆没,被江州军马包饺子了。 后来大家纷纷质问李逵,当时为什么要一头撞到死路上去。李大哥的回答很无辜:“那条路上人多,杀起来痛快。” 据说当时宋江脸都黑了。 打祝家庄的时候,临近的扈家庄原本已经说好了向梁山投诚,以求保全自家人口和财产。可是战斗接近尾声之时,李逵依然闯进了扈家庄,不问男女老少,一律当头就砍,谁都拉不住。此事成为那年北方江湖十大血案之首,扈家庄满门被灭,梁山失去了一个难得的盟友,江湖声望也一时间跌到了谷底。后来大家问起他原因,他依然是讨打的一句:“我看那家人不顺眼,脖子太长,砍了痛快!” 后来,这个不靠谱的黑厮因事来到柴进庄子里暂住。柴进平生最爱的就是壮士,见他虽然脑容量似有欠缺,但武松的前车之鉴在先,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再说,他已经发现,自己的江湖威望日益下降。林冲拿着他的推荐信上梁山,当时的梁山首领王伦居然不买账,将林冲反复刁难,差点轰了出去,一点也不顾及他柴大官人的面子;再往后几年,江湖上犯了事儿的好汉,头一个想起来的救星,已经不是他沧州柴大官人,而是山东梁山泊黑宋江了。 他得出结论,大约是自己不够慷慨,花钱花得不够多。 好容易迎到一个江湖名气满格的李逵,于是好酒好肉招待的同时,还不忘一件件的给做新衣服,每天派人去陪他说话、练拳——其实就是当沙包。后来还派了两个美貌的弹唱丫头去伺候。不过这次马屁拍在马脚上,据说两位美女当即就被李逵一脚一个踢出来,一个断了鼻梁骨,一个折了细胳膊,让柴进赔了好一大笔医药费。 不久,柴进到外地去探亲,李大哥在庄子里憋闷出鸟,嚷着要同去蹭旅游。柴进没反对,大概是觉得,身边带着一个威风凛凛杀人无数的黑壮士做小弟,倍儿有面子。 这是他一生中最后悔的决定。 他忘了一件事:李逵只能是一个人的小弟。 李逵手中的板斧,抽出来,只有一个人能喝令他收回去。 这个人,不是他柴进。 李逵到了高唐州,第二天就惹出事来,打死了知府的小舅子。柴进在后面发疯似的拦,可李逵越打越起劲。等他停手,地上只剩一滩血肉了。 人生地不熟的柴进当即被捉拿归案,李逵这才慌起来,一溜烟逃回了梁山泊,休息了好几天,又喝了几场酒,打了几场架,这才说起把柴进坑进班房的事儿。梁山泊里好汉都或多或少和柴进有交情,欢乐的酒席当即就吃不下去。等他们点起军马,火速前去攻城救援的时候,柴进已经被重刑拷打,折磨得奄奄一息,家财尽被抄没,一家老小全被监押,那丹书铁券也不知被谁丢到臭水沟里去了。 一番厮杀,高唐州血流成河,柴进终于被救了出来。此时他已经没了一切退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又欠了几乎梁山所有人的情,只能请求宋江收留。而柴进那被抄没的家财,大大小小装了二十余辆车儿,跟他一块儿上了梁山。纵横黑白两道的河北首富、沧州柴大官人从此在江湖上除名,摇身一变,成为了梁山泊里的“柴进兄弟”。 这番往事,他叙述得很平静,一点也没流露出抱怨的意思,末了还笑着说,宋江感念他当年恩德,便没给他安排什么辛苦差事,只是让他负责掌管山寨内钱粮仓廒收放,是个不费力的闲职。 武松听毕,半晌无言,最后终于道:“你不是要我来帮忙,收拾那位李大哥的吧?” 柴进惶然变色,道:“怎敢,怎敢!李大哥义气深重,我结交还来不及呢。上次的事,是我疏忽,倘若换了武二郎你,有足够的力气拉住他,不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吗!”顿了顿,又笑道:“再说,他如今和吴用吴学究在外公干,你想见也见不到嘛。” 武松有些焦躁。柴进已经不是当年的柴进。当年的柴大官人,起码豪爽任性,起码敢怒敢言,起码敢不客气地冲自己甩脸子。 说话也就不像他那样端着了:“那么,柴大官人今日召我来,有何见教?” 柴进又说了一堆套话,这才赔笑着道:“听闻,武兄弟的令嫂,也在山寨居住?” 这句话一下把武松拉回到了现实。他还真花时间想了那么一想,才意识到自己宿舍里的确还挤着一位让人有点头疼的小娘子。那根神经立刻又绷紧了。 “是。如何?” 柴进察觉到了他话里的抵触情绪,慌忙道:“没有恶意,没有恶意。只是柴进曾听人说,令嫂在生意理财方面多有建树,这个……那个……”他下了下决心,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低声说:“柴进如今……钱财方面,有些困难……若能得高人相助,那个、感激不尽……” 武松惊得茶都忘记喝了。这才想起来,当日在金沙滩,她似乎的确说过那么一句,说自己是生意人,能解决山寨的财政问题? 多半是为了留在山上,一时冲动说出来的大话,是哪个大嘴巴不把门到处传,连柴进都知道了? 人红是非多。人红又没有硬拳头,在江湖里基本上等于找死。武松当即就想替她谦虚掉这句话,说:“这个嘛,她……的确有些小本事,可是……” 柴进却笑了:“武兄弟何必枉自谦虚。令嫂过去是在阳谷县做生意不是?做得还很红火不是?我这里已经有相熟的人细细与我说了,我心里有数——英雄不问出处,倘若她能来救我燃眉之急,柴进愿诚心相谢。” 武松自从住进梁山以来,见过的所有新鲜事儿,都不如柴进这一句话让他震撼。 “梁山……有人……认识她?” 柴进一拍手,房门轻轻打开,滚进来一个矮小的身影,扑在武松脚底下,一边抱大腿,一边磕头:“武都头,大哥,亲爷爷,想不到你也来混黑道,请受小的一拜!” 70|9.10 小小的耳房里干净整洁,桌上晾着一壶白开水。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将床铺地面分割成一格一格的。 潘小园不客气地坐在武松床铺上,就坐在那一格阳光里,盯着那张柴进的亲笔信,左看右看,心情已经从开始的懵然,变成狂喜,再重归平静,不咸不淡地评论道:“人家的字,比你的漂亮。” 武松立在窗边,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回敬:“人家的眼光,也比我的毒些。” 这是这位傲娇货所能说出的最大程度的赞扬。潘小园在心里默默把这句话翻译成了“武二有眼不识泰山,过去小看你了,休怪休怪,恕罪恕罪!” 她仔仔细细将信中内容读了一遍,还不忘微微挖苦一句:“多谢你没当场替我回绝掉。” 武松依旧似笑非笑:“柴大官人说了,若是能帮得他忙,他可以托人,给你解决个单独的耳房,不成问题。” 潘小园一口气噎在喉咙口,啧啧两声,“难怪。” 当时她在金沙滩上,所见所闻所感,只是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梁山未来可能会面临财政问题。梁山再大,也不像是个物产丰富的旮旯。如果像这次四山七寨大归附的排场,宋江再来上这么几次,那么危机是迟早的事。因此一时冲动,撂下这么一句话,想着过个三年五载,或许能有人想起她这句未卜先知,因此而对她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女眷,稍微多看一眼,也许便是个能够自主独立的机会。 可如今,危机来得,似乎比她想象得还要快! 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你说这里有人认识我?”还给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好话? 武松笑道:“出去吧,有人急着见你呢。” 潘小园看着他有点要看戏的神色,心里头起疑,但想着武松刚个自己做了好大人情,不至于转过头便坑人,于是把那信收好,站起来,从善如流地开门出去。 门口早就候着一个小喽啰打扮的矮瘦汉子,一身灰衣服上几大朵油点子,唇边几根胡须生得错落有致,见了她,恭恭敬敬地行礼,一张脸不知是哭是笑,反正褶得像朵花儿,只是翻来覆去地说:“娘子,潘娘子,小的这厢有礼了!” 大约是受到过武松的严嘱,他并没有像见武松那样,上来就拉裤脚抱大腿,抬起一张脸,满怀希望地看着潘小园,“娘子还记得小人吗?” 潘小园一脸茫然,将那矮个子左看看右看看,又瞧瞧武松,最后目光回转来,定在了矮个子那双骨瘦如柴的手上。心里面一道闪电划过,忍不住一声卧槽。 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啊! “你你、你是那天那个……小偷!” 叫什么来着? 武松面色一沉,喝道:“董蜈蚣,今日算你运气,你可还欠着她一个赔礼呢。” 当日在阳谷县,潘小园带着武大,在县衙广场推销新式猪油炊饼,精心策划的文案和营销,引来门庭若市,也引来了这位叫做董蜈蚣的小偷。可惜蜈蚣兄出师未捷身先死,刚一出手,就被刚刚下卯的都头武松抓了个正着。 当时阳谷县的黑帮老大,外号叫什么铁臂猿猴的,立刻出面捞人,顺带跟武松攀关系。可惜也事与愿违,被武松武力智力双向压制,反将一军,被迫收拾包袱离开阳谷县,成为了山东河北盗门长久的笑柄。这件事也被阳谷县的百姓们津津乐道,茶余饭后,用来消食。 铁臂猿猴的小弟们没了生活来源,也立刻作鸟兽散。董蜈蚣之后的经历,他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对武松说了:先是在阳谷县窝藏了一阵子,也不敢重操旧业,走投无路之下,只得投奔沧州柴大官人,讨口饭吃。 老好人柴进油盐不忌。他觉得要想做孟尝君,手底下总得有些鸡鸣狗盗之徒,才算像话,当即慷慨收留了董蜈蚣。后来柴进被坑上梁山,董蜈蚣也总算找到了组织。虽然本事远远够不上一个正式的头领,但就此在柴进手底下做一个使唤的小喽啰,居然也衣食无忧。 那天在金沙滩上,偶然看到武都头的身影,董蜈蚣激动得差点没晕过去。 谁说好汉们的义气只在于喝酒吃肉?都说不打不相识,互相干过架的也能成为好兄弟。至于向他自己那样,单方面被武松碾压过的…… 也勉强算是个交情吧! 柴进武功不高,属于被迫入伙,做的又是弄笔杆子的钱粮职务,山寨里也不是太说得上话。武松呢,功夫高超不说,还是宋江嫡系,炙手可热的新加盟成员,而且他不爱交际,手底下还没有一个心腹小弟! 董蜈蚣觉得机会来了。 但要攀上武松何等艰难。况且,他当初瞎了眼,竟然偷到他尊嫂身上!差点毁了她的生意兴隆!这梁子结的! 董蜈蚣简直想重活一回。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他当即决定,向柴进一碗一碗的灌*汤,愣是把当日那个炊饼西施吹成了阳谷县食品界大亨。当然他还不知道后来发生的那些血淋淋的变故,但以他有限的智商也能推理出来,武大一定是死了,一代传奇女商人就此流落黑道,令人嗟叹。 柴进信以为真,真以为来了救命稻草,这才出面打通了他和武松叔嫂两人的联系路径。 眼下潘娘子就在眼前站着,大腿不让抱,磕个头总行吧? 思及此处,董蜈蚣膝盖一软,痛哭流涕:“娘子啊,小弟当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打你老人家主意,小的在此磕头赔罪了!娘子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 武松冷眼斜睨着,审视这个久违的道歉。 而潘小园看到董蜈蚣朝自己“纳头便拜”,恍惚了一刻,得意之余,突然觉得此情此景何其眼熟,想起了当日烧自己酒店的黄胡子燕顺,以及他那一系列的悲催往事。 心思转得比手快。她当机立断,连忙弯腰扶起董蜈蚣双臂。对方比她还矮,就此拜不下去。 “娘子,你……你……” 潘小园微笑,张口就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官僚语气:“大哥何必多礼?都是过去的事了,奴家如今,早不计较啦。” 董蜈蚣一头雾水,看看旁边催命判官似的武松,慌了。 她不接受道歉! 董蜈蚣本事不怎么样,江湖规矩倒是懂得多,当即战战兢兢地说:“娘子不满意小的磕头?娘子还要怎样?小人可以自抽嘴巴……” 潘小园慌忙一福,“哪里的话,真的没什么,奴家什么都不要……” 董蜈蚣见她居然开始反向行礼,那脸刷刷的白了,心里有点后悔这次盲目前来抱大腿。遇上一个蛇蝎妇人啊! “娘子可怜见,娘子你看,小人不过是犯罪未遂,物件儿留在你老人家手上也没用,不值得……那个……小的还要靠一双手吃饭,一双招子也是活命的家伙啊……” 潘小园听他说起黑话,心也有点虚,偷瞄了一眼武松。他抱着一双胳膊,倚墙而立,颇有些超然物外的潇洒姿态,可脸上依旧是一副看戏的神情。见她疑惑,放开双手,右手在左腕上虚斩一下,用行动解释了董蜈蚣话中之意。 潘小园一个激灵,生怕他真的干出什么来,有点装不下去,说话开始结巴:“大哥你、你误会了,奴并非记仇之人,况且、当日……” 武松忽然轻描淡写地插了句话:“婆婆妈妈的做什么,不就是个赔礼吗,先欠着吧!只要你别耍什么心眼儿,来日方长。” 这话简直是仙乐纶音,董蜈蚣愣了一愣,如释重负,大喜过望。 “是是,遵命遵命,来日方长……小的……多谢武都头体谅,那个,娘子,以后你有所差遣,小的在所不辞,只要娘子不记恨小的……” 武松哈哈一笑,朝潘小园随意一拱手:“我去找呼延灼打架了,嫂嫂自便。” 而潘小园看着身边点头哈腰侍立着的董蜈蚣,再看看武松笔挺的背影,半晌,才隐约意识到,方才自己似乎,磕磕绊绊的,收了个小弟! 而武松呢,以董蜈蚣的武力智力值,就算是白给他当小弟,他也不会要,于是顺带踢一脚,礼貌性助攻,平白捡份人情。 潘小园深呼吸,摆出大姐的架子,沉声命令道:“走,带我去找柴大官人。” 董蜈蚣巴不得这句话,一路小跑的迎到她面前,腰一弯,屁股撅老高,右手一舒:“娘子请!” 潘小园刚要走,又忽然停住,说:“等我去换身衣裳。” 虽然说人靠衣装,但对于皇室后代柴进,只怕任何绫罗绸缎在他眼里都显寒酸。即便如此,总不能显得太邋遢随意,给他留下个草莽女汉子的第一印象。 于是把董蜈蚣晾在外面,自己进了里屋,认认真真重新梳头,换上一身干净的淡青色衣裙。开门出来,董蜈蚣还守在门口,弯着腰,连姿势似乎都没动。 潘小园忽然有种摸摸他狗头的冲动。心里头感慨,这人马屁功夫满级,日后必成大器。 走的是关前可以跑马的大路。潘小园从没上过三关以内,因此也是小心低调,令董蜈蚣靠边,自己默默观察着,眼看着一队队操练的小喽啰跑步上下,另外还有几个有些地位的好汉,见她一个女眷,不免打量几眼,但又知董蜈蚣是柴进手下的小喽啰,那这女眷也多半身份不低,出于礼貌,都朝她点点头,倒也没多瞧。 大树底下好乘凉,可偏偏有人不认这颗大树。潘小园正走着,冷不丁后面一声叫喊:“嗳,这位小娘子,可是柴进柴大官人宝眷?小弟可没见过哪,莫非是新来的?” 声音油腔滑调,语气竟然有些神似西门庆。潘小园吃一惊,就听董蜈蚣笑着打招呼:“王大哥,少见少见!这位不是我们柴大官人府上的,是……” 潘小园连忙回头,背后并没有人。地平线一眼看到底,滔滔水泊映着阳光,上面漂着几艘小渔船。 青天白日,活见鬼了! 一身冷汗,这才想起来往下移了目光。只见一个比她矮一头半的男人,油头粉面小短腿,仰着脸,正朝她嘻嘻笑呢。 一时间潘小园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阳谷县。 这年头,见到个比武大还矮还丑的男人,也不容易!还是在梁山! 心里头刚隐隐约约的有点意识,对面的小矮人发话了,依旧油腔滑调笑嘻嘻:“姐姐既然不是柴大官人宝眷,那可否认识认识?小弟王英,眼下未曾婚娶,这厢有礼了,嘿嘿!” 潘小园听他自报家门,这才百分之百确定,自己是遇上那个传说中的色中饿鬼了! 姓名:王英;绰号:矮脚虎;爱好:不可描述。 潘小园读书时最恶心这人,大姑娘小媳妇祸害得不计其数,还霸占了大美女扈三娘——不过今天听他说来,还未曾婚娶? 呸,谁知是真是假。总之见到真人,想不到比印象里还恶心——武大郎的外表,西门庆的内心,而且还有鼻毛! 好在她和武大和西门庆都相处过,提前做好了心理建设。如今见到王英,第一反应竟不是惊不是怕,而是……好笑。 董蜈蚣快哭了,新认的大姐被人当路拦下,对面的王英又是山寨一号人物,哪边都不敢得罪,急得直作揖:“王头领,王大哥,你看饭点儿快到了……” 潘小园倒不怕王英毫不掩饰地盯着自己看,这时候只要自报家门:“奴家是武……” 没说几个字,忽然起了念头,轻轻住口。梁山论资排辈,此时若是提出武松的名号,对面的不可描述君应当会知难而退。他要是还不理解,那就直接威胁,“今天你敢动我一个指头,回头武松会让你跪下叫爹!”——能在梁山混成一号头领,这点觉悟不会没有。 可是她不想事事依赖武松。眼下明知王英对自己构不成威胁,她忽然想看看,梁山上,一个带着小弟抛头露面的女人,说话到底是什么分量。 于是做出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想好一套礼貌的说辞,刚要开口,斜刺里却抛过来声如洪钟的两个字:“王英!” 王英脸色一变,偷瞄了潘小园一眼,往后缩了一缩。 而潘小园不由自主朝那声音发出的方向看过去,从俯视一下变成高高仰视,差点没扭了脖子。 面前立了个铁塔般壮汉,只见他一头乱发,怒目圆睁,两条眉毛几乎竖起来,竟是个随时随地苦大仇深的面相。如果说方才的王英是没头脑,那这位大哥就是实打实的不高兴。眼下不高兴大哥往这儿一杵,狠狠瞪了王英一眼。 王英显然是忌惮他的,扬起脖子一拱手,说:“那个,兄弟还有事,先走了,呵呵呵……” 潘小园被不高兴大哥的气场镇住了一刻,等王英走远了,才想起来诚恳道谢:“奴家潘氏,谢过……” “哼!”不高兴大哥却一视同仁地给了她一个大白眼,冷冷地道:“也不是什么正经娘们!” 说完拂袖转身,大踏步走了,一头乱发飘在空中,阳光照出一排唾沫星子,慢慢落到地上。 留下潘小园和董蜈蚣面面相觑。董蜈蚣过了好久,才看明白她的眼神,陪着小心,笑道:“面生,那个……不认识。” 71|9.10 作为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土鳖进步女青年,潘小园从小到大,不记得见过什么贵族。 而如今活了第二辈子,当她见到柴进的第一眼,脑子里立刻跳出来四个字:没落贵族。 最寻常不过的土产茶粉,被他一丝不苟地冲出浓密细腻的沫子;桌椅摆放得分毫没有参差,拭抹得一尘不染;炎热的夏天,梁山上的男人们哪个不是光着膀子到处晃,要么就只穿轻薄布衫,他呢,里外一共三层,一道道细细的领子边儿严丝合缝,已经被汗水渗得透湿了。 更出乎她意料的是,柴进居然亲迎在阶,躬身唱喏,茶酒俱献,一整套颇为正式的待客礼节,将她引进屋来。 屋内除了几个侍候的小喽啰,侧边还坐着个仪态端方的夫人,和柴进年纪仿佛,同样是三十七八,但保养得肤白唇红,即便穿的是布衣麻裙,也不掩身上的贵气。见了她,微微一笑,起身一福。 潘小园连忙也见了礼。将夫人请出来陪坐,自然也是为了礼节着想,不便单独面见女客。想得太周到,潘小园简直有点受之有愧。 来了这么久,打过交道的男人也不少,除了武松还算瞧得起她,很少有其他人对她如此平等相待,就算是尊敬她,也不过是看在武松嫂子的份上,让她沾这身份的光而已。再说,就算是武松,大约也整不出柴进这般的繁文缛节。 当然,她心里给自己打预防针,这是因为董蜈蚣把自己吹捧过头了,到时候千万别让柴大官人报太大希望。 柴进请她坐下,照例是一番天花乱坠的客气套话,潘小园唯唯诺诺的回着,只听懂了中心思想,那就是:如今的梁山,钱不够用了! 造新房、修城垣、拓展伙食、制备武器战袍旗帜、以致搬取照顾好汉们的家人老小,样样都需要钱。晁盖宋江这等江湖大哥,自然是不必操心这种筋头巴脑的小事。所有的支出重担,便都压在了小旋风柴进身上。 当初宋江之所以指定柴进掌管山寨钱粮,逻辑也很简单:他过去是大财主,有的是钱,肯定也会管钱咯! 像阮家兄弟、刘唐白胜这样的十八代赤贫,一辈子怕是连一贯整钱都没见到过,如何懂得半点理财之道?所以算来算去,还是柴进最适合做这差事。 当然大家也知道,金钱滋生*,财政大权也不能掌管在一个人手里。于是除了柴进,另一个富豪“扑天雕”李应,以及一位学霸“神算子”蒋敬,三人共同分担梁山的财权。但李应本来是做得好好的土豪,一言不合被坑上梁山,又和梁山诸人没什么交情,因此从来是消极怠工,常常只是开全体大会的时候露个面;蒋敬呢,只是个技术型人才,整天拿个算盘算账,月底给老大们出个对账单,大事上还是要听柴进定夺。 柴进的日常,就是坐在他那别致而偏僻的耳房里,等着梁山大小人等前来报账、支钱。 比如管采购的周老三,每个月,家眷们开的购物单子列出来,他先估算一个大致价格,然后拿到柴进这里,支取必要的费用——这其中,还要点明哪些是“公款消费”,哪些从好汉们的“进项”里扣。等柴进审批通过,才能开库发钱。等到周老三差事办完,回到山寨,再奉上每样物件的具体明细价格,多退少补。 可当初在柴进庄子里,这些都是管家的责任,柴进本人向来从不插手,对于济州府的物价更是两眼一抹黑,每次都看得他一头雾水。又不好误了周老三的出发时辰,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勉强通过。后来周老三不知是学乖了还是变忙了,来支钱的时刻越来越晚,没等多久就开始催:“大官人,再不出发,俺明天可就回不来啦!” 于是柴进只好草草批复,心里想着,一盒胭脂怎么贵到了七百钱?一匹布料怎么会是十贯出头?赶明儿问问自家夫人去。 再比如新上山的朱仝,第二天就拿着宋江亲笔批条,申请五百贯差旅费,派人回乡护送老小上山。柴进一看明细,不由得语重心长地劝他:“我说朱仝兄弟,知道你以前是郓城县巡捕都头,但咱们既然落草,那就别再奢望什么公家人的待遇。说是搬取老小,其实就等于跑路。可你瞧你这安排,每天还要住大州大府,都是最好的客店天字第一号上房,伙食也是每天八菜一汤,这……有点太高调了吧?” 朱仝冷着脸,轻轻抚摸这他那垂到小肚子的美髯,淡淡道:“宋公明哥哥亲批的,大官人只管发钱便是。” 柴进再劝几句,朱仝脸色变了,一手绞着自己的胡子,眼圈居然开始发红。 “你以为我愿意!他奶奶的让我再选一次,给我一千贯我都不干!我他娘的好好的在沧州,做小伏低的给知府卖命,就盼着哪天和家人老小团聚,教我儿子习拳脚,穿我女儿给我缝的衣裳。可是,为了‘义气’二字,我欠他们多少啊!可恨那李逵,要不是他……要不是他……哼……” 朱仝说着说着,咬牙切齿,鼻子发酸,一滴泪滑到胡须尖尖。不用说柴进也明白,这又是一个被闯祸李大哥坑上山的。具体过程如何,梁山众人不甚明了,宋江也是讳莫如深。但柴进心知肚明,因为他也算是间接参与了这件事——当然后来,他自己也转眼被李逵坑了个惨,算是一报还一报。 柴进想起往事,心有戚戚焉,叹口气,大笔一挥,还额外多给朱仝批了五十贯。 这些都还算讲道理的。而有时候,柴进所面临的窘境,简直让他自己都哭笑不得。少华山的九纹龙史进,落草前是个小富二代,如今加盟梁山,酒桌上最喜欢吹嘘他过去拥有的名马、宝刀、美人,等等等等。可惜名马宝刀如今都是公共财产,美人在梁山更是百闻不得一见,史大少爷只好在别处寻求精神慰藉。好在他身手还算矫捷,目前还从来没被抓到过现场。 有一天他又来拜访柴进,张口就要一千贯钱,说是要把济州府画眉坊里的头牌姑娘白秀莲给赎出来,说两人已经情投意合海誓山盟,谁也离不开谁了。秀莲姑娘平素最倾慕英雄好汉,又做得一手好针线,到了梁山上可以给大家做做衣服鞋袜,也不会白吃饭。 柴进为难了,故纸堆里翻出猴年马月制定的规章,说:“并非我有意为难,史大郎,这种事情山寨早有规定,得用你自己的进项,哪能娶个媳妇也花公款呢?” 史进还是面皮薄,争了几句,见拗不过柴进,旁边已经有人笑嘻嘻地围观了,才哼了一声,转身而去。 此后几个月,他发狠似的下山做案子,还鼓动身边的好兄弟一起行动,就连卖枣子的小客商也不放过,后来更是因为杀了个过路的清廉好官,被宋江点名批评。 忙活了许久,终于攒够了一千贯的“进项”,带了几个小喽啰,趁着月黑风高,下山去赎人。 谁知到了画眉坊才得知,昔日的知心女友白秀莲,早在一个月以前,就以两千贯高价,从良了一位大富商,做人家的第十二房小妾去了,房里只给史进留了个绣得歪歪扭扭的手帕,算是分手礼物。 史进大怒,一把火将画眉坊烧作白地。因此差点被官兵捉住,亏得手下小弟还算忠心,拼死护主,才让他逃出了济州府。那小喽啰却折进去一个,第二天就让官兵砍了脑袋示众——为了这件事,史进被关了一个月禁闭,不许喝酒,不许出去寻快活。晁盖还专门为此召开了批评大会,告诫大家女色误人,休要为了烟花女子,丢了咱们梁山好汉的气概。 冲冠一怒为红颜,谁知红颜只爱钱。史进被结结实实地嘲笑了好一阵子。 当然也有人指责柴进:倘若当时痛痛快快地把一千贯批下来,史进恐怕早就抱得美人归,也就没有后来的一堆烂事儿了——都是自家兄弟,何必把关那么严! 柴进也不争辩。但他心里清楚,倘若自己手下稍微松那么一点儿,史进的先例一开,梁山的钱库,怕是早就空得能住人了。 还好并非人人都惦记着他管着的那点钱。不少好汉平日里以劫财为乐,手头根本不缺“进项”,也就不屑于事事都要公款报销。譬如清风山那个王矮虎,加盟前就是做惯了强盗的,没事就提刀带人下山守着,有时候还顺带劫个色。等宋江他们闻讯,派人去制止的时候,人家已经拿了进项,转头去别处快活去了。 他到底去了哪儿,大家都不太清楚。这人对济州府辖境内所有的暗娼窠子都如数家珍,每次都完美地避开了官兵的巡逻路线。有人问他要经验,不好意思,无可奉告。 因此大家都不太喜欢他。 这些糟心事儿,柴进在过去做大官人的时候,是一句也不会过问的。而如今,他发现,自己费力不讨好不说,还时常落埋怨! 他控制住抱怨的冲动,只是淡淡地说了一些典型事例。说到一半,还不忘注意到潘娘子面前的茶凉了,命人换了一盏,又让人端来四色茶果子,最后又嫌天热,让董蜈蚣转到后面去扇扇子。 柴进的小弟也有些与众不同,就连粗鄙如同董蜈蚣,似乎也都给调`教得高贵文雅了那么一丢丢。 潘小园觉得自己受不住这排场,况且柴进为人实在可亲,让她不由自主想要拔刀相助。 再说,一个个问题的根源也不难看出来。她见柴进刚停了一段话,就赶紧甩出一句心中憋闷许久的宣言:“那个周老三有问题,虚报账单,贪了太多!买匹布怎么能用十贯钱!柴大官人你……你可不是故意放过他的吧?” 柴进错愕半晌,看了一眼夫人——她对这些事情听不太懂,但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喃喃道:“可在下问过拙荆,她说,一匹布十贯,算是便宜的呢。” 潘小园简直无言以对,仗着柴进对武松做小伏低,自己也就不跟他客气,温柔地指出一个伤人的事实:“那是过去。柴大官人,你是龙子龙孙没错,可其他人不是。如今在梁山,他们都穿两贯钱一匹的麻布,绸缎五贯,倘若是自家纺的粗布,成本还会再便宜些。” 柴进简直难以置信:“可是那周老三买了什么东西,向来是要了那店家的收款票据,确确实实是那个数儿啊!” 潘小园觉得这人简直太天真,突然有了些恨铁不成钢的焦躁:“原本两贯钱的布,姓周的花三贯钱买走,让那店家开个十贯的条子,换你是店家,你干不干?” 真的勇士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柴进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张了半晌的嘴,缓缓点点头,叹口气:“其实我不是没问过别人,可是,记不住价格……” 就算他把问出的价格记在纸上,譬如一饼丝萝玫瑰香价值几何,等到下次,那周老三报备的单子上,却换成了一瓶白檀蔷薇露,如此层出不穷花样翻新,就算是经验最丰富的大内总管,怕是也应接不暇,何况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柴进? 潘小园指着桌子上的砚台,朝董蜈蚣使个眼色。新收的小弟便无比殷勤地挽起袖子给她磨墨。潘小园抓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个“一”,后面跟着大大的“贪污”两个字。然后换一行,写个“二”。 问题不止这一处。周老三负责的代购事宜,只能算是梁山财政支出的九牛一毛,就算他每次都贪个百分之三百,也够不上引起柴进烦恼的地步。 “柴大官人,冒昧再问一句,梁山上好汉们的‘进项’,每人每月,最多能有多少?最少又是多少?”最好能有每个人的收入明细,让她能具体算一下数额。 柴进听了她的话,却是一脸茫然:“诶?每人每月的进项一般多啊,哪有谁多谁少的区别?让我看看,上个月……” 一般多!潘小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山上有人专爱抢劫,有人连武功都不会,每月的进项能一般多? 心里已经隐隐约约的有了预感,轻声问:“所以不是……不是能者多劳?抢来……哦不,劫富济贫得来的东西,大家伙难道是平均分不成?” 平心而论,她不太看得上这种“劫富济贫”。但梁山泊附近本来就地势险恶、盗匪出没,地方官府从来不作为,就算没有梁山好汉盘踞,占道剪径的李鬼们也不会少。反倒是梁山有组织有纪律,钱抢到了,多半也会留人性命,不会做绝。换个角度看来,其实就是变相的收个保护费。 两害相衡取其轻,有个黑道老大维持秩序,反倒比无政府状态要太平。真是清新脱俗的现实。 柴进听她这么问,反而觉得不解,笑道:“那还能怎样?每次得来的财物,向来是三分之一入库,三分之一平均分给各位头领使用——若是有人额外出力,那便让大家推举,多得一个人的份额——再三分之一,分配给出力的小喽啰,大家公平合理,是不是?若真的是能者多劳,那水寨里的阮家兄弟、水泊边开酒店探听消息的各位好汉,还有宋公明哥`哥日理万机根本没空下山,还有我们几个负责钱粮的,岂不是要天天喝西北风了!” 潘小园如梦方醒。董蜈蚣在她身边嘻嘻笑,给柴进使个眼色,意思是小的没撒谎吧?她居然都能听懂! 有多少人用心想过,梁山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惬意生活,到底是如何维持的? 打劫得来的财物当然不能按劳分配,否则以梁山众人的武力值差别,分分钟就会进入一个贫富差距极大的万恶资本主义社会:科班出身的林冲杨志等人可以天天吃香喝辣,而不入流的白胜杜迁宋万,怕是几个月也见不到一文钱。更别提山上的诸多文职人员:首席财政官柴进、账房蒋敬、铁匠汤隆、裁缝侯健、酿酒的朱富、笔杆子萧让、专门负责整治筵席的宋清…… 而如今的财富分配方式,则是平均主义,按需分配:不管大家出力多少,甚至没有出力的,也都会每个月有稳定的收入。前段时间史进为攒一千贯,疯狂下山作案,实际上收入的财物远远不止一千贯,但大部分都进了库房、以及分配给了其他兄弟。他自己所得的那一千贯,反而只是一个零头了。 而这样的分配方式,显然不利于大伙积极打劫——就算在寨子里天天躺着喝酒,也有别人帮忙挣钱啊! 武松显然就是受益者之一。他上梁山一是为了避祸,二是出于对宋江的私人情谊,于谋财害命之事不那么感兴趣,甚至有时候刻意远离。但就算他一次也没下山,这阵子小喽啰送过来的“进项”,加起来也有个二十来贯了,不知其中有多少是史进做的嫁衣裳。 潘小园不厚道地想起了一个词:人民公社。 再加一个:吃大锅饭。 她摸摸鼻子,心中泛起一丝涟漪,朝柴进投去一个自信的迷之微笑。 72|9.10 柴进又叫人殷勤地换茶,潘小园赶紧推辞了,端起温茶一饮而尽,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即便如此,照奴看来,那三分之一的财物进了库房,怕是还不够用吧?” 柴进看着她,眼睛一亮,随即目光又暗淡下来,点点头。 潘小园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虽然算得上半路出家,但贵在出身市井,对商品物价的了解,大约可以完爆柴进这个红n代。她此时心中已有七分把握,当即不慌不忙地点评起来。 算起来,梁山上的公用开支简直哗哗的如同泄洪一般:天天大鱼大肉的开宴席、练兵、打造铠甲战袍旗帜、还要豢养新掠入山寨的上千匹战马,大部分是跟着呼延灼一起投降过来的——养马绝对是项无比烧钱的活动。要知道,盛产马匹的北方草原——燕云十六州——从来就一直掌握在辽国手中。另一处马匹供应地河套地区,眼下让西夏霸着;这两国绝大部分时间都对大宋实行马匹禁运;如今,多数战马来自万里之外的吐蕃,个个都恨不得比人还金贵,死一匹少一匹。 为了这批马,宋江在江湖上放出风声,巨额聘用善于养马的人才,可以全家上山,分配独栋小院。可惜几个月了没人响应——有这条件的人才,早就让大宋朝廷挖走,到东京城享福去了,谁稀罕梁山? 潘小园不认为这几十个梁山好汉,靠隔三差五的抢个客商,就能养得起山上的这些马大爷。就算当年晁盖他们抢来的生辰纲,十万贯金珠宝贝,梁山的第一桶金,原本觉得够兄弟们吃一辈子,眼下听柴进口气,已经渣渣都不剩了。 柴进听完她的分析,黯然点点头。 而柴进夫人完全已经听懵了。她从小是大家闺秀,完全不理解“缺钱”是个什么状态;就算以前柴进偶尔抱怨,她也不太当回事。而如今,这个做生意的小娘子居然也口口声声地说什么钱粮危机迫在眉睫,柴夫人头一次感到慌张起来。 柴进安抚地看了夫人一眼,话题回到梁山。 “所以娘子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去打祝家庄了吧?” 潘小园恍然大悟,点点头。说什么祝家庄瞧不起梁山贼寇大肆挑衅因此才被血洗,其实原因只有一个:缺钱。 祝家庄一役,梁山缴获了足够吃一年的钱粮,足够武装上千人的兵器铠甲,掠来的古玩字画、金石玉器之类,更是折合一笔巨款;尝到甜头之后,大伙的胃口越来越大,慢慢盯上了官家:借着救柴进的由头,大破高唐州,缴获钱粮无数;最近一次,更是把青州府的库房搬了个干净。 但随着梁山的规模指数级扩大,这种掠夺式的财物攫取,也只能算得上是以战养战,迟早会消耗干净。 梁山的最后一项收入来源,便是张罗招募柴进这种土豪,上山后全部家产充公。柴进眼看着库房里的公款不断被消耗,不得已,打开仓库,找出曾经摆在自家的玉器古玩来救急,已经不止一次了。 潘小园简直要为他哭了。可怜柴大官人,在沧州做土豪时,江湖人士把他当凯子;如今上了梁山,依旧摆脱不了凯子的身份。 她觉得,就算没有武松这层关系,她也要尽可能地帮他一帮。但今日与柴进一番长谈,信息量太大,有些事情她还是不太明了,需要回去之后慢慢梳理。 好在古人还没有什么商业机密的概念,在这些快意恩仇的好汉心目里,管钱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差事,因此柴进才毫不在意地对她直言相告——山寨里能认字的就已经是少数,再要会理财,打着灯笼也难找哇! 潘小园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向柴进夫妇告辞,约定三日之后再来拜访。她心里说不上胸有成竹,起码底气有那么一点儿,到时候应该能理出一个相对成熟的应对财政危机的方案。 不过,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任何改进的措施,都要结合梁山的现状,不能用她上辈子懂的那点知识生搬硬套。因此她决定,回去之后还得多了解一下梁山这个小社会的运作情况。找谁好呢…… 柴进客客气气地给她送出去,临走非让她拎回两瓶酒、一盒肉,作为谢礼。潘小园推辞不过,只得收了。 出了门,才发现这一番长谈下来,天已经擦黑了,空气里多了不少凉意。月明星稀,几只老鸦嘎嘎叫着从头顶飞过,山顶的聚义堂隐约闪着灯火之光。 董蜈蚣手上已经多了一盏灯笼,殷勤鞠躬:“娘子,小的送你回去?” 潘小园知道他还是在讨好自己,巴望着那个难以实施的道歉。这种偷鸡摸狗之徒,她觉得没必要刻意对他多温柔,但夜色马上变浓,身边多个保镖总不至于是坏事,于是只是爱答不理地回了句:“好,带路吧。” 董蜈蚣摸不准她心思,只好赔着笑,端着灯笼走在前头。窄窄的石子路,倒不难走。没走两步,旁边又来了个火把,燃得旺旺的,一路走近,映出的高大影子把董蜈蚣整个罩住了。 潘小园定睛一看,脱口道:“你怎么来了?” 武松不知刚从哪儿舒活筋骨回来,穿件土色布衫,一手抹把汗,才微笑道:“怎的耽了这许久,一个人夜里走路,你倒不怕?” 语气随意之极。潘小园摸不准他是特意来接自己呢,还是只不过偶然路过跟她碰上。他要说是特意来接,她说不定还会感激涕零,谢上一谢。但听他口气,也没有邀这份功的意思。 潘小园便也不扭捏,指着旁边董蜈蚣,笑道:“这不是有人带着吗?” 董蜈蚣见到自己心心念念要巴结的大哥,大呼小叫的纳头便拜。武松也没跟他客气,等他起来,下巴一点,让他前面引路,自己脚步落后,问她:“怎样?” 果然还是忍不住好奇。潘小园不禁微笑,口中还是促狭:“马上就不用占你房子了。” “不是问这个。梁山真的那么缺钱?” “后悔了?被坑了?”见他不言语,又嗤的一笑,“又缺不到你头上。” 潘小园卖关子不说,总觉得自己难得知道点儿他不知道的事,可得捂严实了。跟他肩并肩走,两条平行线,可手里提的那酒肉依旧让他火眼金睛瞧见了——又说不定是闻出来的。 武松极其自然地将她手里的东西接过去提着,还不依不饶,毫不掩饰他的求知欲:“难道你有法子了?这些东西难道是白给的?” 边说边闪念,当年的柴进,这种货色的酒肉,是看也不会看一眼的。 潘小园跟他谦虚:“我又不是他第一个问的。他说啦,已经请教了不少人。梁山上这么多人精儿都没个法子,我这点小聪明,顶多是个兼听则明,还能翻云覆雨不成?” 潘小园自己谦虚,可有人不谦虚。董蜈蚣在前面听着他俩针尖对麦芒,心里头跟有小手儿抓挠似的,急得回头就说:“武都头这可是知一不知二,你是没在那房里听到!柴大官人,多有学问的人,什么事没见过,娘子跟他谈笑风生!哦对了,柴大官人还特地夸奖小人,给他引荐了人才呢!这还要多亏小人有幸识得大哥,这可不都是当日的缘分!……” 见武松不为所动,虽然似乎没被拍舒坦,但起码没反对被叫作“大哥”,也没像前几次那样直接给堵回去。董蜈蚣觉得看到了希望,搜刮着自己有限的词汇量,继续编织高帽:“嘿嘿,嘻嘻,小人何其荣幸,机缘巧合识得大哥嫂子,以后给你们当牛做马也甘愿。你看你俩一文一武,打牙配嘴都听着般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儿……” 他还兴高采烈地拍着,突然那火把呼的一下掠过眼前,一下把那下半截话烧哑巴了。武松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火把被那眼神一撞,简直没有温度。 董蜈蚣惯会看人脸色,就那么一个眼神,让他倏的一下就有解手的冲动,不由自主的嘿嘿嘿嘿乱赔笑:“小人自己说着玩的,你们别在意,嘿嘿嘿,呵呵呵。” 武松随即脸色如常,道:“你去把东西给娘子送回去。这儿有我在,用不着你了。” 上赶着讨好都被打了回去。董蜈蚣委屈啊,这八卦又不是他带头传播的。这俩大哥大姐看着挺配,梁山好汉又不是太监,不近女色那是对外宣传的好话,其实还不是因为大多数都没女人看得上。如今像他这样,现成的罩着个小娇娘,他自己又不是什么歪瓜裂枣臭老粗,这么久了还没拿下,简直是浪费资源。难道他心里能真没一点想法?搁谁身上谁都不信。 虽然小娘子似乎是寡妇,但寡妇门前故事多,难不成是上梁山来立牌坊的?虽然小娘子似乎是他嫡亲的嫂子,礼节上有些说不过去,但梁山豪杰管他个鸟,真要能捋清楚那些仁义道德,早去当官,不当强盗了。 哦,当然,宋老大例外。人家是深不可测的高人,不能以常理揣度之。 就连孙二娘,平日里跟别人喝酒,提到武松,仗着她跟人家交情不一般——算不上救命之恩,救急是起码板上钉钉的——有时候也稍微透露一下武松不为人知的往事,比如:“……说武二哥对她没心思吧,人家两位在我的酒店里关起门谈话,一聊就是一下午,嘻嘻!喂,我说在坐的几位,有谁跟武松聊得超过十句话的,站出来,让姐姐我认识认识……” 董蜈蚣不甘啊。孙二娘说得,他说不得? 谁让他得罪过武松呢,只能怪世道不公。 只好低声下气的道了个别,提着个灯笼,满腹心事地离开了,肚子里琢磨着,下次拍马屁得换个什么新姿势。 而武松莫名其妙把董蜈蚣赶跑,也不过就用了一个眼神儿的工夫。等潘小园回过神来,他已经重新迈步,火把将前路照得透亮,示意她跟上。前方灯火渐明,一排排树木仿佛列队的黑影,三关已经巨人般矗在面前。过了关,便是她自己的耳房下处了。 不过他倒不跟她并肩了,离得远远的,几乎踩上了石子路边缘的草,一言不发,只是手中火把朝路中间微微倾斜,给她照明。 潘小园不知怎么搞的,突然一下子火了,五脏六腑似乎都被绞了一下子。这几天他一直是那种爱答不理的态度,让她颇有些寄人篱下的窝囊气。仗着今天喝了柴进的茶,成了他的座上宾,腰杆子硬了,冲动窜出来,干脆利落地一收步子,直接跟他叫板。 “武二哥现在开始想着躲我了?” 武松一怔,手中的火光晃了一晃,停住脚步,也不回头。火光照着他一身矫健的轮廓,纹丝不动。 “武二一介粗人,闲言碎语可以不放在心上,但你一个女人家名声要紧,总不能任人说三道四。” 虽然她名声本来不怎么样,他是清楚的;可出了阳谷县,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还能有谁知道?他自己在梁山不愁混不开,走哪都有人叫一声大哥;她呢,总不能让她顶着个不清不楚的帽子,到处让人说吧。 潘小园却不领这个情,这种“为你好”的套路她听着难受,尤其是从他口中说出来。况且,这时候才突然想起来掩耳盗铃,能堵谁的嘴? “第一,别人的名声用不着你操心。第二,若真是顾着我名声,当初又为什么把我带来这里?” 这句话就像是武功秘籍里的最后一招杀招,武松直到现在,也没能想出个破解的法子。 当初说得多好,她开酒店他上梁山,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虽然未必是最优解,起码于他名声无损,大哥的托付也算做得仁至义尽,完全不影响他今后的自在一生。 他只能回过身,在她面前好好的一站,说道:“那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会这么不方便。你若能谅解自然最好,你若咽不下这口气,我也只能以后尽力补偿。” 他也没料到晁盖会为难新上山的成员,削减家眷入住名额;他也没料到梁山上也会有那么多家长里短闲言碎语;但他也无意推卸责任,只数落自己的不是,颇有些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素质。 潘小园听他说得诚恳,眉眼间也是满满的诚恳,忽然有点忘了方才为什么生那股子气了。再看他,半边脸让火把映成红色,火焰的热度已经让他出了一层薄汗,衣衫贴在身上,劲装短打,并非适合微凉的夜间出行。而且,居然连刀都没带。可见是天还没黑就仓促赶来,不知等了她多久呢。 她忽然觉得他也挺不容易的。她忽然又想起来,不是早就下定决心,不再跟他呛了吗? 于是沉下心来,换上平和的口气,说:“你也知我不是那等扭扭捏捏的人,用不着你事事操心费力。你是英雄好汉,行的正立的直,胸怀坦荡,何必理会旁人言语?” 武松长久不说话,甚至看都没看她,只是微微垂眼看地,露给她一双眉,凝着不动。似乎她简简单单一句话,让他听不懂了。 他突然说:“我若是不坦荡呢?” 73|9.10 潘小园只觉得那火把一下子变得耀眼,烫她的脸,张口接不出话,“你……” 脸庞趁着月光,比日间更多出三分苍白清秀,几颗亮星一闪一闪,晃得她脸上仿佛也忽明忽暗,有了些流光溢彩的错觉。微凉的空气进入肺腑,凛冽全身,又从每个毛孔舒张开去,带出丝丝缕缕的灼热。周围的世界瞬间变得宽广无垠,一点点微不可查的光亮,在她眼中,都成了跳动的萤火一般,舞出某种难以言说的汹涌澎湃。 再看面前人,火把稳稳的握在手上,那手的骨节分明,指间的纹路有些模糊黏腻,那是被火焰热气熏出来的汗。 那火把忽然轻微晃,被他换了只手握着。光亮划过他的半边脸,将他的眉端刷出淡淡的移动的阴影。朗目乌瞳,罩了一层微醺的雾,似乎是有些懊恼的色调。但当那阴影扫过他双眼,再移开时,眼中已经重新清澈起来,甚至带了些无可奈何的笑意。 潘小园终于又卡出一个字:“你、你不……” 武松再不言语,转身便走。走两步,自己又停了,回头朝她讪讪笑一笑。 “我的意思是,梁山……江湖复杂,很多时候做不到完全磊落,有不少事瞒着你过。譬如有些不太体面的兄弟,想要见你,我嫌麻烦,都给推了。再如我这两日不仅是在盖房子,也忙些别的事,没对你说……” 月色如水,一阵微风吹过,潘小园只觉得全梁山的枯藤老树一块儿对她摇头。他说的这些没头没脑鸡毛蒜皮,本身就是可说可不说,根本算不上“不坦荡”吧! 但见他没有再解释下去的意思,她也不好再计较,甚至有些松口气的感觉,凝结的空气被打破了,无声的泄如水银,世界重归完整。 但还是不清不楚的小声追问一句:“真的么?” “嗯。” 潘小园也就善解人意地相信了,学他笑一笑。就当这些事儿他真的认为很要紧,已经憋在心里,良心不安好几天了吧。 周遭没来由地十分尴尬。直到武松说再不走火把就熄了,潘小园才想起来挪步子。这回两人自觉隔着一臂距离,火把在地上映出影子,远远望去,就像是大哥带着个小弟夜饮归来,极其正常不过。 过得三关,值夜的小喽啰殷勤叫声大哥,然后将他身边的那位偷看了几眼,三分之一立刻开口叫嫂子,三分之一叫娘子,另外三分之一聪明地沉默。 武松也不理会,径自叫来一个相熟的罗圈腿小喽啰,低声问:“都到了吗?” 语气完全回复正常,冷静而单刀直入。 罗圈腿是个乖觉的,向旁边一张,看到潘小园就在一旁,知道武松这问话没有瞒着她的意思,才行礼答道:“回大哥,大名府的已经到了,其余的,还在路上。” 武松点点头。而潘小园也明白了七八分,跟武松对望一眼,看到他眼里的胸有成竹。 武松已经调动了一多半他可以支配的小弟,派遣到各处去寻找西门庆的踪迹。东西南北各一个,负责在各大州府打探。这可比他自己单独出去大海捞针要有效得多——孙雪娥既然说西门庆去“做官”,并且说出了“西京”两个字,且不说她的这个印象从何而来,至少,西门庆不像是能躲到荒郊野岭里隐居的,他丢不掉偌大的家业,丢不掉那些翻云覆雨只手遮天的乐趣。 但凡梁山派下去的眼线,要么负责打探军情,要么负责疏通官府,行事都极其小心隐秘,走一步,看三步,即便如此,也得有大约三分之一回不来。武松这事更是做得低调,悄没声没让太多人知道,因此他也知道这事急不得,最少要等三五个月。跟潘小园通了个气儿,告诉她自己心里有数,就打发那罗圈腿走了。 过了关,很快到了那一排耳房。火把彻底熄了,好在门口的一排排灯光已在目力所及之内,足以照明。 潘小园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右前方,低声道:“看!” 这次有武松在,她倒没那么怕了。但声音能多小有多小,武松终于不得不凑过来,才听清她第二句话:“那个有女人哭的房间!” 每次经过那里的时候,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多看两眼,早已熟知了这小黑屋的位置。 听到哭声,也不是那么害怕了。况且屋里的女人似乎挺坚强,在潘小园偶尔大胆走近的时候,听到的大多是一片沉默。泪水只是点缀,有时候甚至听到里面在低声叫骂。 武松顺着她手指看过去。那里是山坳尽头,火把稀疏,两间小屋隐约出现在茂盛的树丛后面,若非刻意凝视,很难察觉到。 而且正如她所述,屋外守着几个黑影,星光下闪了一闪。 武松小心上前走了几步,定睛凝视,一看便明了,低声告诉她:“是个明板。” 见她还不太理解,便简略地解释道,“明板”是江湖上黑话,相对于“暗桩”,指的是并非有意隐藏的去处——未必便光明正大,但也并非什么“密室”。这所房子的存在,梁山上的诸位“老人”,应该都是知情的。 “要是他们有意瞒着旁人私设监房,你根本走不到能看到它的去处。” 潘小园好容易理解了这个概念,忍不住问了一句:“那,既然不防人,我也是能去探个究竟的了?” 说完,上前两步,作势就要去瞧。 听到背后武松嗤的一声笑出来,马上意识到这话有多天真,简直拉低了自己这一阵子的平均智商。就算是“明板”,看这房子的架构位置,明显是告诉别人,最好避而远之。 寻常女眷畏手畏脚,连出门都少,更不会走到这种荒僻的地方来。而梁山好汉们都是老江湖了,江湖上不兴多管闲事。大家心照不宣,就算见到,也不会对这种地方多加留心。只有她一个傻了吧唧,又不太`安分的局外人,才能有机会产生一点儿不该产生的好奇心。 她觉得没主意了,不由自主地想和武松商量:“可是你宋大哥……” 武松默然片刻,还是低声说:“那天你未必看得清楚。咱们先回去吧。” 当真是胸怀不太坦荡,难得的跟她好声好气,居然似乎有些请求的意味, 被他这么一忽悠,潘小园倒真有点记忆断片了。那天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宋江?就算是,以他跟武松的交情,武松能把他怎样? 毕竟他要讲什么“义气”啊。 正要跟他动身离开,忽然眼一花,树林里模模糊糊出现了个影子,身边有人提了个小灯笼,窸窸窣窣的,径直朝那小黑屋而去。看身材,似乎又是宋江。 武松甚至比她先看到一刻,也比她更确信那是宋江的身影。他目光一凛,神情明显僵了一僵。 在那一瞬间,他有三个选择。 第一,管他明板还是暗桩,假作没看见,跟潘小园目不斜视地回到自己的下处。——这是大多数梁山成员都会选择的应对方式。 第二,大踏步往前撞,直接问宋大哥这么晚了,有何公干。——这是鲁智深、李逵这等直肠子干出来的事儿,而且多半会被宋江随口诓过去。 第三,放低声,“你先原路回去,我看看情势,随后就到。” 潘小园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只看到眉间一抹凝重的皱。他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 宋江已经离得很近了,她不敢再说话。于是只是朝武松点点头,转身蹑手蹑脚地就要走。 突然树林里宋江的一句话:“什么声音?是不是附近有人?” 那提灯笼的道:“大哥少等,小的去看看。” 灯影晃动,脚步声响,由远而近。小喽啰来清场了。 潘小园冷汗刷的一下就出来了。完全没有应对这种事的江湖经验,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第一反应竟是拔腿就跑。身后武松似乎咬紧牙关,低低叫了一声“站住”,她也完全没听进去。脚下趟着一大片杂草,哗啦一声,夜幕中格外清晰。 突然后背一紧,身子一轻一旋,直接让武松一提一纵,在他怀里跟着翻了一整圈儿,轻飘飘落在地上,紧绷绷蜷了起来。 落点是小黑屋外墙后面,浅崖上凸起的一块石,唯一一处没有草丛灌木的角落。潘小园这一刻才认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落地无声。 那灯笼的光影乱晃一阵,回去了。 潘小园心跳飞速,大口喘气,然后感到粗糙的手,轻轻掩住自己的嘴。武松的呼吸在她头顶,极轻极轻,几乎听不到。 她学着他的节奏,慢慢放轻了声音,心里却又没来由的焦躁。这是有多瞧不起她,才怕她会不识时务的叫出来?当她是孙雪娥呢? 小黑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脚步声响,宋江走进去。 潘小园周围没有异常声音了,慢慢从怀里把手拿出来,把自己脸上那只手往下拽。完全拽不动,急得浑身出汗。 她这才突然发觉,自己几乎是整个让他揽在怀里,自己的重量几乎全部压在他胸前。他衣衫薄,胸膛的热气全覆在她后背上。她方才一惊一吓,手脚冰凉,冷热一激,引起一片奇特的战栗,浑身上下烫得几乎要烧起来。手指抓在地上,沾上夜间泥土中的湿气。 这是她平生以来第二次跟男人挨那么近。第一次的时候,脖子上架着一柄刀。 她本能地就一挣,但武松纹丝不动,双臂铁一般箍着她,一毫厘晃动都没有,让她跟他一道,化为了那岩石的一部分。她心里也知道要是没他这份稳,自己发个抖,碰到旁边的石块泥土花花草草,顷刻间就暴露于耳目之中。武松跟宋江的铁杆交情马上就会付诸东流毁于一旦。 可是总不能就这么让他抱着吧! 她也不敢再用力挣,打算极慢极慢地往边上挪,把自己给放出来。刚挪一寸,让他无声无息地给揪回了原处。 小黑屋里亮起了更多的灯。宋江的声音响起来:“娘子?” 果然是个“娘子”! 潘小园彻底忘了挣扎。 武松显然也有九分紧张,全身肌肉紧绷着,碰到哪哪都是一片坚硬如铁。只有脖颈是柔软的,偶尔蹭在她耳边,能感觉到那急促的血流的脉动。 小黑屋里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女声,清脆得仿佛刚出土的鲜竹笋。但清脆中带着一丝疲惫的黯然,仿佛竹笋上沾了一层泥。 “宋头领三番五次的光顾,倒是不怕让别人知道。” 宋江的表情看不见,但一定是不卑不亢的完美微笑:“宋江行事磊落,何惧人知?” 女声冷笑,“原来三更半夜偷偷摸摸的行动,是你们梁山的惯例。” “这是为娘子着想,并无恶意。” 短短几句话,潘小园在外面听得真切。她觉得面前如果有灯光和镜子,一定能映出自己一副惨白得难看的脸色。她突然想,武松会不会后悔听到这段对话? 极其轻微地扭过头,刚好够给他丢去一个小小的眼色。 武松盯着前方一片虚无,神色微微茫然了一刻,然后捂她嘴的那只手微微向上提,点了点她耳朵,意思是继续听。 潘小园脑子里奇乱无比,哪里静得下来。突然想,他的手为什么这么暖? 小黑屋里也沉寂了一刻,那个清脆的女声又连连冷笑,斩钉截铁地说:“可惜我扈三娘不需要你们的好意。宋头领还是请回吧!免得让你兄弟们看见了!” 宋江叹口气:“娘子何必自绝退路。” 潘小园彻底懵圈了。扈三娘! 不就是打祝家庄是俘虏来的女将,后来被宋江指配给了王英王矮虎,成为梁山一员的!书里面,她是个木头美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鲜花在牛粪上生了根,除了上阵打仗,没再开口说过话。 小黑屋里,是她? 潘小园到底是定力欠缺,再忍不住,不由自主地大抽一口气。声音出来之前,被武松的手用力捂了回去。闻到他手掌上松木火把的焦香气。 小臂微微一痛,让武松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既是警告,又是报复。 74|9.10 长夜不明,月光亮了又暗,两个人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投在墙壁,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好在那屋后是密林和断崖,没有人会从那个角度看。 小黑屋里,只听扈三娘忽然提高了声音:“宋头领,你们梁山兵强马壮,军令严明,我们输了,无话可说;你们怎生替天行道,我也已经听得如雷贯耳了。可你们杀我扈家庄满门,此仇此怨不共戴天,扈三娘虽是女流,却也是知廉耻的!若教我归附梁山,日后愧见我扈家祖宗!”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颠覆了此前潘小园对扈三娘的一切想象。 外面的光裸岩石上,武松明显感到了她身子微微的一抖,连忙箍紧些,正好手指触到她腰间栓的小荷包,顺手抓住,避免再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荷包里还让她装了几文钱,用力一捏,凉凉硬硬的硌手。 这才从满怀的柔软中分出心来。四处打量了一下环境。小黑屋畔全是杂草灌木,往哪撤离都会出声。但要是再听下去,似乎…… 里面宋江一言不发了好一阵,才带着懊悔的语气,说:“那是我铁牛兄弟行事莽撞,不从军令,胡乱杀人,已依军法处罚过了。你也知道,这万万不是我们梁山的意思。对此宋江只能……抱歉。” 屋子里轻微声响,似乎是宋江行了个大礼。扈三娘再倔强,此时也赶忙站起来还礼。 “既如此,为什么不杀了那个李逵?” “梁山军令严明,滥杀者斩,但战功可以换命。铁牛兄弟已经将功折过,罪不至死。我相信你们扈家庄,也是有类似庄规的。三娘是明理之人,不妨想想,倘若我滥用重刑,那和寻常不晓事的强盗,又有什么分别?这样的梁山,就算再多十倍的兵马,能攻进祝家庄一寸的土地?” 宋江顿了顿,又道:“再者,梁山为表歉意,已经重塑娘子家人的灵位,在后山的忠义祠里享祭,众位兄弟多有去烧纸祭祀的。娘子虽为女流,不输男儿。据宋江所知,你哥哥如今不知所踪,你怎不想想,若你今日再不松口,日后你的老父老母,可能就连个上香的人都没有了,如此……难道就对得起你祖宗?” 这番话声情并茂,连潘小园在外头听着,最后都免不得眼角湿润。听宋江的话,若扈三娘不降,她就是个死! 扈三娘也长久不语,大约是让宋江这番话打中了心。 她父母早亡,哥哥身为扈家庄庄主,在战乱中不知所踪,怕是也已凶多吉少。她要是再随意找死,扈家血脉,完全断了。 这当然不奇怪。祝家庄一役,扈家庄作为梁山曾经的敌方,不知道收了梁山多少人头。江湖中人讲究恩仇必报,如今这满庄子的人命债,自然要算在她扈三娘头上。就算扈家庄已经被灭,算是抵消了一部分仇怨,但梁山上那些兄弟亲属死在她手下的,又岂能容她全须全尾的下山? 潘小园出神了片刻,听到头顶上武松似乎微微松了口气,依旧保持着一百二十分的警觉,呼吸依然急促,但紧绷的身体已经慢慢放松下来。右手从她脸上离开,大约是觉得用不着再捂着她了。 宋江果然没让他失望。“明板”架得堂堂正正。看似暧昧的会面终究并非桃色丑闻,而是梁山的正经公事。至于扈三娘到底应不应该听宋江的,祝家庄一役他没参与,也没能了解所有细节,连扈三娘的名字都是今日头一次耳闻,此时只能是多听少想。 他还觉得似乎是时候把怀里的人放开了。但又不是十分信任她保持绝对稳健的能力。只好闭上眼,就当抱了个枕头,继续一动不动。 可那枕头是长了手脚的,仗着有他拦着,不会真弄出什么动静,居然开始拿胳膊肘顶他,顶在他腰间,算是挣扎出了一寸的空隙。 武松屏住气,克制住再掐她的冲动。 外面暗潮汹涌,小黑屋里面却也是唇枪舌剑。扈三娘到底年轻气盛,沉默片刻,又开始一句句的冷嘲热讽,宋江只是耐心听着。 等扈三娘发泄完毕,宋江才低声说:“这段时日,将娘子留在山上孤独度日,宋江抱歉之至。若是我做得了主,娘子这等烈性仁义之人,宋江敬佩之至,若是你不想留,我随时赠金相送。但是,梁山的规矩,你也不是不知道……” 扈三娘凛然道:“我杀了你梁山的人马,伤了你兄弟,江湖上哪还有容身之处。宋头领请回吧,我这条命早就该了结。多谢你让我苟活了这么些时日,一番好意,我心领了。” 宋江笑道:“若真是如此,那我也不用避着众兄弟,几次三番的来找你了。宋江素有爱才之心,发愿结纳天下好汉。娘子虽是女子,胜似须眉。你就真的不考虑一下,断金亭三战?” 扈三娘毕竟只是个阅历有限的年轻姑娘,被宋老大好言好语,连哄带捧了这么半天,气终于消了些,笑道:“你们梁山的规矩也真是怪。手下败将倒不急着杀头,非要比武挣命,莫不是在最后关头,也要看人家笑话吧。” 宋江笑道:“娘子此言差矣。晁盖哥哥大仁大义,这规矩是他制定出来,正是为了避免错杀有真本事的好汉——就算是敌人,难免日后没有殊途同归的一刻。因此即便是俘虏,也要给他一次机会,靠真本事杀下梁山。宋江今日不怕你厌烦,再劝你一次。你虽然杀我梁山兄弟,理当处死,但只要你在断金亭比武校场上,证实了自己真本事,那么我们敲锣打鼓送你下山,日后再不找你麻烦——娘子,以你的本事,不打可惜啊!” 扈三娘又是一声冷笑:“可以啊!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让我杀下山去,求之不得!” 宋江一副痛惜的语调:“你那是胡闹!这规矩是有些复杂,上次时间仓促,恐娘子没能完全记得,今日我再跟你说一遍。你要挑战的三个好汉,其中一位,由我们梁山兄弟毛遂自荐。第二位,是晁盖寨主、吴、朱两位军师、还有我商议后推举;第三位,是你自己指定。三场比武,只要你胜得两场,就算你胜了梁山,往日的仇怨一笔勾销——当然,你也不许再来找梁山的麻烦。到那时,你再要下山,便没人敢拦你杀你。娘子,宋江真心保你性命,你也不是看不出来!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规矩我记得清楚,用不着宋头领再说第二遍。” “那你这次,是同意了?” 扈三娘不答。小黑屋内灯影闪烁,似乎是她反复踱着步子。 宋江道:“娘子?” 扈三娘长久才叹了口气,依旧什么都没说,似乎突然神游物外了。 宋江又等了多时,才说:“既然娘子不反对,那么宋江就说一说这次的安排。今日咱们单独会面,一切还都有商量的余地。等得计划最终敲定,公布全山,那宋江可就没有说话的份儿了。” 扈三娘有些不耐烦,说道:“我知道!你请讲便是,我听着。” 宋江依旧不慌不忙,笑道:“那好。我梁山兄弟们自知不如你的多,剩下的也不愿和女子交手。毛遂自荐的只有一个,便是矮脚虎王英兄弟,那日你也见过的……” 扈三娘听到王英的名字,呸的往地下啐一口,大笑道:“我的手下败将,还敢再来!” 宋江微笑:“娘子也不是不知他的意思。王英兄弟么,在某些方面,确实有些……小瑕疵。你要是想再教训他一次,宋江虽然不敢为其他人夸口,但我是不会拦着的。” 潘小园听得简直入迷了。宋江居然没有像书里那样,乱点鸳鸯谱给王英做媒,而是似乎……也看不太上这位矮版西门庆,盼着他栽跟头似的! 感觉到武松胸膛微微一颤,似乎也是憋住了一个笑。王英是什么货色,他虽然尚未亲见,但那封歪歪扭扭的“情书”已经说明了一切。现在他完全不后悔把那封信烧了——也算是跟宋江同心同德了一回。 扈三娘显然认为宋江语出惊人,消化了一刻,才说:“宋头领真的……不太护短。” 宋江笑道:“秉公行事,何谈护短不护短。这第二位梁山推举的好汉嘛……上次我来时,还没定人选,后来又匆忙出山,未曾回复于你。这次我们已经商议好了,特地来向娘子告知。” 扈三娘毫不在意,“是谁?” 宋江却不答,先笑道:“既然是我们推举,那可就不会给娘子留面子,自然是拣厉害的上。以男欺女,算不上厚道。” 扈三娘大笑:“倒怕你们送脓包来!” “好,娘子是爽快人!这次新上山的多位兄弟,也要给他们一个立功的机会。我跟军师商议过了,鲁智深武松都是能打的。但……” 他说到一半,自己忍不住一个笑,“但智深法师生性慈悲,满口说什么洒家不欺负女人,也就只好算了。你准备着,对阵武松兄弟吧。” 扈三娘满不在乎,随口说:“随便你们。” “好。那就这么说定。” 而外面潘小园感到武松全身一颤,从头到脚重新僵起来。耳朵贴在他下颌,甚至听到他在轻轻的磨牙。她简直要忍不住回头看他的表情了。 听宋江的口气,他倒挺确定,武松不介意欺负女人? 真不愧是被武松叫大哥的人物。 而武松简直一口浊气憋在肚子里出不去,突然发现一只手箍在潘小园腰上,似乎有点太紧了,连忙给她放松些,把她钱袋子也放开。但怀里的人哪哪都是柔软的,他这么近乎强迫的用力禁着她,简直是对宋江那个印象的最好的呼应。 而她在干什么?微光下,看到一只纤细的手慢慢举起来,没什么大幅动作,只是点在她自己光洁的脸颊上,点出个圆润的小坑儿,然后轻轻刮了两刮。一句无声的嘲讽。 他终于忍不住,慢慢凑到她耳边,极轻极轻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这、事、我、不、知、道!” 说完立刻闭嘴,连呼吸都屏了好一阵,确信没人听见这一点点声响。 潘小园哪敢再动,一肚子话不敢说出来,突然觉得,那几个字把她的耳根吹得好烫,半个身子都烧起来,几乎烧得化了。本来用胳膊用力撑着,和他撑出那么三分两厘的间隙,这会子也突然手软,力气全消,慢慢滑在他怀里。 一瞬间,武松的呼吸急了起来,变得烫。他的胸膛起伏不定,胸腔里的鼓点,打在她后背上。 黑暗里,他忽然伸出手,捋过她鬓角一束不听话的发丝,轻轻别到她耳后去。 一个指尖儿的压力,却似乎燃了条引线,从耳根到后脊梁骨,自上而下噼里啪啦的炸开来,让她整个人瑟瑟发抖。盼着这酷刑尽快结束,又怕他再一触碰,碰出别的难以预料的后果。 好在他并没有别的动作,手指轻轻的悬在她耳边,拇指食指搓了两搓,掩耳盗铃地搓掉指肚上沾染的清香气。 好在宋江的谈话似乎也接近尾声。扈三娘要挑战的第三位好汉,是由她自己选。 扈三娘沉默不语。 宋江试探着说:“我梁山的兄弟,你也见过大半了。若是还有些叫不上名字,我可以……” 扈三娘打断他:“何必费那力气?我……我……我已经、想好了……” 话说到最后,骄傲的语气突然弱下来,让别人怀疑她到底有没有真的想好。 宋江继续问:“娘子真的想好了?不会还是那……” 扈三娘咬着嘴唇,慢慢说:“林冲那厮,我要跟他打。” 宋江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怎么非要他,你打不过的。” “不是让我自己选么?” “那你也不能……当初你连败我梁山七位好汉,你选谁不行!林冲是唯一胜过你的那个,他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功夫又是克你的,当日你在他手底下,熬过十招没有?你选他,你……你不是找死么!” 扈三娘不为所动,语气居然说不出的忧郁,“那我也要他。宋头领不必再劝。若是再败于他手下,我也认栽!——况且,另外两个,还未必如何呢。” 宋江似乎在连连摇头,“我看你也未必能赢武松。莫说他赤手空拳打死过大虫,前一阵,明教十高手一起围攻他,据说也没占得多少便宜,反被他撂倒三四个。扈三娘,宋江冒犯问一句,你是比那大虫厉害呢,还是能跟明教十高手比肩?” 扈三娘默然无语。 “你换一个。就算输了武松,你也能两胜……” 扈三娘咬牙开口:“我心意已决,若输了,那便算是命,我扈三娘死而无憾。” “你这是把自己往死里逼!你选谁不好,你……”宋江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低声提示:“以往接受断金亭三战的好汉,他们自选的那位,一般都是吴学究……” 扈三娘竟有些哽咽,斩钉截铁地说:“林冲。” 75|9.10 灯影沉寂,月光斜洒,空气里浮着木叶声簌簌,深夜的虫豸喁喁低吟。 宋江已经走远了。小黑屋里的灯灭了又亮,依稀听到扈三娘在里面长吁短叹。 潘小园头脑发懵,汗湿透了前胸后背,一滴滴的带走了身上所有的力气。直到双臂被重新挟得紧了,武松一跃而起,将她带离那块光光的岩石,一落到平整草地上,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她轻轻推开,自己退两步——好像方才那么久,一直抱的是一汪烫手的水。 他脸色有点奇怪,眼半闭,仿佛是痛,仿佛刚被什么人无声地揍了一拳。 潘小园居然也完全不敢看他,最好是就地挖个洞,直接通到水泊里,把自己浸上一整夜。两人面面也不敢相觑了,各自看一边。 小黑屋里,扈三娘忽然冷笑一声:“外面的可是梁山的朋友?身手倒是不错。宋江听不到,以为我也听不到?” 声音细微,恰好能透过房屋后面的板壁,而不让守在前门的小喽啰知觉。 武松神色这才慢慢回复正常,虽然明知看不见,还是朝扈三娘的方向一拱手,低声答道:“武松冒昧,今日是凑巧路过,身不由己,休怪!” 这是告诉她,他并没有事先和宋江通气。但一上来就自报家门,用意也十分明显。 扈三娘低声道:“武松,嗯,你就是武松。我哥哥以前常提你的名字。没想到你也让梁山笼络来了。” 武松被“笼络”这个词挑起一丝火气,话音冷淡了些,说:“你休要激我。来日相见,各自使出十分本事便是了!” “你倒不在乎和女流之辈动手?” “只要你手中有刀,有何不可?” 扈三娘忍不住笑起来,低声道:“好,好,比那些假仁假义的‘好汉’爽快!”沉默片刻,又说:“外面应该不止一个人吧。另一位朋友呢,是……姓林还是姓王?” 潘小园觉得脸蛋还残余着烫,一边双手贴在脸上降温,好一阵,才意识到扈三娘说的是自己,心里面只浮出两个字:高手。 她觉得,跟这位梁山第一号大美女对话,自己怎么也得有些高手的风范,再不济,得像武松一样气场十足,留一个霸气的第一印象。 可鬼使神差地,出口第一句,却变成了:“扈三娘你知不知道,林冲已经……有娘子啦。” 扈三娘静了片刻,轻轻“啊”了一声。 武松完全不明白潘小园为什么甩出来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不由得朝她看了一眼。眼神只是在她下半边脸掠了一圈,马上又转头看别处了,嘴里补充一句:“不过林冲娘子已经去世好一阵子了。” 他自知潘小园和林冲没什么交集,林冲娘子自寻短见这事也就没跟她说。眼下听她说“林冲有娘子”,感觉有必要纠正一下事实。 这回轮到潘小园大惊失色。不是因为林娘子的死——这点她早有心理准备——而是她根本就想把眼前这个人一拳捅到悬崖底下去! “你……”她一把揪住武松往下扳,踮起脚,贴着他耳朵,用最小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训了他一句:“你多什么嘴!” 武松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多嘴,更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惹得她暴怒,连反抗都忘了,弯着腰,又补一句:“我亲眼看见的……” 潘小园简直想咬他。平日里装逼装得好像智商逆天,今天却没从扈三娘的几句话里听出弦外之音?也难怪,纯直男,注孤生! 不过话说回来,也只有女性同类,能第一时间从扈三娘那轻轻的“林冲”两个字里,迅速还原出一个悲壮且旖旎的战火情歌来吧。 扈三娘是祝家三庄里的第一猛将,巾帼玫瑰,才貌双全,原本许配给祝家庄的祝彪,可惜后者早已化为李逵手下的炮灰。扈三娘本人飞马出战,两口日月刀,一条红锦索,几乎全无败绩,不知多少嚣张的梁山糙汉都折在她手下。她甚至曾一度把宋江追得无处可逃,险些以一人之力团灭梁山军团。 只可惜,功败垂成,一队军马挡住了她的路。领头的,是林冲。 扈三娘以为可以像解决其他男人一样,快速解决面前这个豹头虎目的八尺男儿。可是交手了才发现,她此前对战过的所有男人,请教过的所有武师,甚至那个什么未婚夫祝彪,都成了渣渣。 只不到十招,就让林冲的蛇矛逼得无路可退。她身子轻,林冲也许是顺手,也许是想省事,直接把她提过马来,丢在自己身前,纵马凯旋。 不知道骄傲的她,在那一刻,心里经受了怎样的狂风骤雨。但可以确定的是,林冲丝毫没有把这个漂亮妹子放在眼里。他挟着她,一言不发地驰回营地,只说了两个字:“绑了。” 还不是对她说的。 过不多久,消息传来,扈家庄满门被灭。凶手叫李逵,林冲和他称兄道弟。 扈三娘那颗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就此被戳得鲜血淋漓。 她为什么宁可搭上命,也执意要和林冲对战?潘小园似乎明白了,又觉得猜不透她完全的心思。也许,她只是想和林冲最后再见上一面,记住这个唯一战胜过她的男人。 潘小园觉得,自己那一句“林冲有娘子”,虽然不一定能扭转她心中的倔强执念,但最起码,能起到个提醒的作用,提醒她作为女人的骄傲和尊严。 非得在林冲手下再找一次死,梁山上不全是傻子,难道没人会看出点门道?宋江几次三番地劝她放弃,还得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显然是早就料到了这种可能性。 可是你武松多什么嘴! 武松从没见过潘小园这种要吃人的表情,心里也急得莫名其妙,衣领被她拽得吱吱作响,急忙裹住她的拳头,用力从她手里挣出来,听到轻轻的一声痛叫,这才意识到,对面的女人不是扈三娘。 潘小园又憋屈又委屈,用力狠狠瞪了他一眼。 武松还没表态,小黑屋里,扈三娘终于开口,声音幽幽的:“原来如此。原来他娘子去世了。难怪,难怪他……” 藏不住的心疼,只有女人间能懂的语调。 潘小园见木已成舟,扈美人也不是好忽悠的,只好低声说:“反正,你这是跟自己置气,不值得。” 扈三娘微微笑道:“不后悔,便是值得。那我更要去会会他了。武兄,还有这位姐姐,你们请回吧。四更天时,这里会换一拨岗哨。” * 潘小园心中纷乱,五味杂陈,默默走回宿处。 武松似乎是在她身后几尺的距离,不远不近的,连脚步声都透出灰溜溜。 她懒得理他。直到快进门了,才听他在后面开口,声音有些晦暗不明:“方才弄痛你了,不是有意的,抱歉。” 如果他只是假模假式地走个过场,那潘小园也就跟他敷衍着客气一下。被他掐了一下扭了一下,不过都是事出有因,况且都不重,反正早就不疼了。 但听他的口气,是真心后悔惭愧。于是潘小园也不能让他痛快,一句“不妨事”挂在舌尖,就是不吐出来,低头从衣袋里翻找钥匙,用衣袖使劲擦,擦了正面擦反面,擦完反面擦锁眼儿。 武松只落得看她一个漠然的后背。垂顺的裙摆是让他弄褶了的;纤细的腰肢是让他用力揽过的;乌黑的发丝是蹭痒了他脖颈的,让他忍得一阵好苦,终于忍不住给处理掉;而看不到的那张脸,只巴掌大,让他从左到右包了个严实,她急促的喘息冲在他手心,好像掬了一捧带温度的云。 那脸上的神情,是委屈还是要杀人,还是生无可恋,他完全想也不敢想。他没什么应对这种事的经验,好在“敢作敢当”四个字是刻在心里的,再怎么觉得丢脸,也得硬着头皮,继续道歉:“适才我确实多嘴,多有冒犯,是我考虑不周……” 一句话点了火,潘小园气得肩膀直颤。考虑不周?他考虑得简直太周到了!既没暴露自己,又探清楚了宋江的秘密,给他洗刷了形象,并且认识了扈三娘扈美女,还在她面前成功刷了一发好感,就是没考虑到她姓潘的乐意给他占便宜么! 没法用对付董蜈蚣的方法对付他,直接钥匙开锁,进门,身后砰的一摔,把他拍在外面。 武松大约也意识到道歉的姿势不对,连忙开门也跟进去,又不太敢往里走,瞧着那微微颤抖的背影,像是脆生生的蝴蝶的翼,一触即碎;又仿佛她身周围着一圈看不见的火,稍微踏近一步,就能跟他玉石俱焚似的。 倘若面前的是什么敌人恶棍,再穷凶极恶,他都有一百种方法让对方服气;但眼下他自己成了恶棍,面对“受害者”,完全没有现成的攻略经验给他参考,只落得畏手畏脚如履薄冰,最后还是决定贬低自己,给她出气。十分到位地躬身一揖,声音跟着沉下去:“武二是个粗卤的人,不识礼数,只会冲撞人,万望……嫂嫂恕罪,我以后……” 潘小园鼻子一酸,眼泪几乎是立刻就决堤。这时候想起来管她叫嫂嫂,几个意思! 她脑子一热,回身就是一巴掌。武松本能的一闪,那一巴掌拍在花荣送的那一坛好酒上。坛子晃一晃,咕咚一声掉地上,咔嚓一声碎了,飘香四溢。 武松还要说什么,潘小园逃去隔壁,闩上门,面对自己那一方小世界,也端不住了,抓起被子蒙脸上,整个人像是被咸咸的海洋包裹着,又像钱塘江大潮汹涌翻覆,忽冷忽热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儿,把她从里到外都抽干。 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这样伤心,不就是让男人搂了抱了,也不是第一回,也不是被有意轻薄,难道是因为那段时间,她竟完全没感到应有的恼羞成怒?或者是被他那声指摘干净的“嫂嫂”挑起了最后一丝火?还是觉得他以为自己这个“潘金莲”勾引过他,不是什么正经女人,因此就可以随便搂搂抱抱?再或者是气自己,当初千方百计的想远离外面那个武二,到头来,却莫名其妙搞成这个样子!不扯远,半年前的自己,如果提前看到了这一幕,吓都吓死了! 好在她早过了感情冲动的萝莉年纪,狠狠擦了把泪,东倒西歪地贴墙一站,仰面朝天,哭声咽回去,脑子里重复了一遍王婆的骂人话,就恢复了情绪稳定。 依稀听到武松在外面说:“你若实在气不过,那我今日……便不相扰了。你别乱出去,有事找值夜的兄弟。” 然后听他慢慢出去了,掩上外面的大门,脚步声渐远。 潘小园心里冷笑。他也知道没脸见人,这时候想起回避了? 不管他。她横竖睡不着,干脆点亮灯烛,翻出一叠纸,慢吞吞调水磨墨,伏在小案子上,认真工作起来。 早些时候跟柴进聊的那些事,睡过一夜,只怕会忘。趁着记忆还新鲜,把要点记下来。让武松后来那么一打岔,居然有三四成都模糊了。 潘小园觉得自己这人有个优点,虽说脑子有时候不太灵,但一旦强行点亮学霸技能,就能暂时忘记其他烦心事。 比如上一辈子,跟极品室友吵架了,刷题;面试前夜,刷题;新发的小说被人喷得体无完肤,刷题。 这辈子呢,在阳谷县的时候,之所以有耐心分析市场,制定那么多营销策略,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生活实在太不如意,只能让大脑高速运转起来,假装自己很忙。 她强迫自己下笔。开始记得乱七八糟,思路不断被自己打岔,歪到武松扈三娘宋江身上;过了不久,就觉得灵台澄澈,无相无我,眼里面只剩下一行行的笔记了。 毕竟,眼下她的生活重心,不是跟武松纠缠不清,而是当好柴进的咨询师,争取在梁山这个小江湖里,靠自己,站得稳一些。 一份企划报告书写到一半,窗纸外面终于浮起雾气般的光亮,潘小园精疲力竭,顺势往榻上一倒,没沾枕头就睡着了。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 76|9.10 昏昏沉沉的醒来,似乎已经是正午。开开门,外面瞧一圈,武松没回来过。那坛好酒的残骸依旧四仰八叉地散布在地上,他的床铺还是整整齐齐,连个苍蝇都没在上面睡过。 潘小园禁不住想他这一夜去哪儿了。随即笑话自己多什么事,他去哪儿都死不了。 随即就有人送来了午饭。山顶的聚义厅上几乎天天开筵席,供兄弟头领们互相结交,增进感情;耳房里家眷们的饮食,则每层都有一个专门的厨房负责。当然各房也可以自开小灶。潘小园来的时日尚短,但听说但凡有红白喜事、娶妇生子的场合,家属区也会整治出精致的宴席,往往比聚义厅里的大碗酒、大块肉要让人垂涎——当然是自掏腰包,有钱才行。 但这些事,潘小园还没遇到过。眼下家属区里最受欢迎的小灶,就是孙雪娥家的厨房。本事平庸的周通靠这一点混到了好人缘,不过据说他从来不让媳妇出来见客。 不是金屋藏娇,而是怕她一张口就给整个桃花山丢脸。 到了晚上,潘小园的一部企划书已经完成了一多半,武松依旧没有露面。不过有个他手底下的小弟前来探头探脑,见着潘小园,笑嘻嘻问候了一声。 潘小园忽然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他也还算识相,外面躲了这么久,估计是不想让他那张脸烦着她。但他昨夜到底是在哪里熬过去的,总不至于一直在山上流浪吧? 她有些鸠占鹊巢的感觉,仿佛是自己把他赶出去了似的。总归是不太厚道。她忽然想,要不要回头跟临近的姑娘媳妇换个住所,免得总是跟武松做隔壁,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家各自尴尬。 想来想去,却又还是觉得不妥。这一排耳房住的其他单身女眷,一个是李应的女儿,小姑娘整天叽叽喳喳,得把武松烦死;一个是朱仝的老母,总不能把老太太放到武松身边,好像给人家找个便宜儿子似的;还有一个是黄信的妹子,黄大小姐人倒是无可挑剔,长得也不错,但潘小园觉得自己要是真的贸然上门求换房,简直就是马泊六的行径。 所以这个念头就只好算了。 这么纠结着,到了第三日上,武松还是没个影儿。潘小园终于决定投降。到他房里去,把那个碎坛子收拾了,弄乱的地方都归置干净,然后叫来一个小弟,让他把武二哥找回来。 比谁脸皮更薄,她认输,总行了吧? 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朝武松大度一挥手,说过去的事儿就算过去了,我才不介意。讲得不要脸些,谁占谁便宜还不一定呢,他羞涩也情有可原,嘻嘻。 这么自欺欺人想了一番,还真有点扳回一城的精神胜利感。 吩咐完这些事,潘小园抄起一沓厚厚的企划书草稿,召唤董蜈蚣,让他带路。 董蜈蚣飞速跑来了,没见着武松,心里难免失望。但武都头亲口许诺的来日方长,满肚子的花式马屁,总可以留到下次再说。于是依旧谄媚的笑嘻嘻:“娘子,柴大官人正候着你哩。” 潘小园忽然觉得这张贼忒兮兮的脸居然也有那么一丝可靠,比起他心心念念要巴结的那位武松,起码心思都写在脸上,一眼看得透。 不过董蜈蚣看她,就有点看不透了。潘小园没有跟着他往柴进那里走,而是出乎意料地提了另一个要求:“那个,萧让萧先生住在何处?我要先去求他一件事。” 董蜈蚣怔了老半天,才道:“娘子,你找那秀才做什么?” * 萧让是济州城里最平凡不过的一个秀才,过的是最平凡不过的读书人生活:十年苦读,艰苦朴素,娶了同窗好友的妹妹,生一双儿女,平日里写写诗,作作文,没钱了就去私塾里当当代课老师,偶尔去考考试,可惜从没考中过。 他还有个爱好,就是书法。当今圣上也是书法大家,一笔瘦金体无人能及。上行下效,全国人民跟风效仿,书法成了全国性活动,因此说自己爱好书法,就像说爱吃红烧肉一样,并无什么特殊的意思。 但萧让不一样。他把这项平庸的爱好做到了登峰造极。旁人专研一种风格已属吃力,他呢,百家兼收,风格多变,立志要写遍诸家字体,把世上所有的奇妙勾连转折,都铺在自己的笔下。 苏、黄、米、蔡四大家自不必说,有一天萧让酒后来了兴致,手书一篇苏东坡的《赤壁赋》,拿到私塾里挂上,让学生熟读并背诵全文。第二天就学生家长前来拜访,问这副幅东坡学士的手书,一千贯卖不卖? 萧让当然不卖。这种没节操的事,岂是读书人能做的?况且苏大学士的儿孙还在各处做官,他要是敢冒名顶替骗钱,官司就够他吃一壶的。 还有一次,一位街坊向他求信,是写给自家姐姐的。原来那姐姐嫁得一位如意郎君,婚后相敬如宾蜜里调油。那位五好姐夫一日出远门做生意,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后来才打听到,是在清风山被人劫财害命,连尸骨都不全,据说是让山大王吃了。 消息传来,姐姐死活不肯信,吵着要跳井撞墙,让家人合力拦了下来,日夜严加看管,如今已三年矣。昔日容光焕发的姐姐,如今形容枯槁,三十多的年纪,倒是六十多的面相,整天抱着夫君送的一方手帕自言自语:“他会回来的,他亲口说过,会回来的……” 那街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讲述了姐姐的悲剧,末了拿出一封年代久远的书信,是那位已故姐夫当年写的情书,说萧先生,能不能模仿我姐夫的笔迹写封休书,就说他已经在外面有了新相好,不打算回来了,令姐姐自寻改嫁——这么着,长痛不如短痛,也算是让自家姐姐有个解脱? 萧让开始一口拒绝。他是熟读圣贤之书的人,虽然不热衷于颂烈女立牌坊,但是劝人家寡妇改嫁,还是欺瞒骗人,太损节操,这种事儿传到天上孔圣人那里,恐怕自己下面几辈子都考不上功名了吧? 那街坊哀求了又哀求,许诺重重谢他。这时候萧让的夫人把他叫到厨房,指着家里空米缸子,说夫君,你整天耍笔弄字,妾不说什么,但读书人也不能光吃饭不挣钱,你天天在那里装清高,这也不卖,那也不写,不看看你一家老小要饿死了! 萧让没办法,只得出卖了孔孟之道,大笔一挥,伪造了一封姐夫的来信。他比那街坊有文化多了,也敢吹牛,直接以姐夫的口吻说,他如今事业有成,在海外暹罗国被招为驸马,已有王子王女,不回来了,让家里的糟糠之妻另寻出路。那字迹和姐夫的一般无二。末了还煞有介事地附了几行蝌蚪文,以示来信可靠。 那街坊感激涕零,捧着信就回去了。据说他家姐姐看完了信,当场喜极而泣,吻着那信上的笔迹,连说“夫君过得好,奴就放心了”,然后火速接受了家人的改嫁安排。 这封信,萧让得了三贯钱的润笔费,够他全家老小吃省吃俭用,过上一个月的。 这之后,也不知是真正触怒了孔圣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萧让再征战科举,居然是屡战屡败,字写得越来越好,文章的排名越来越次。家里的物件一卖再卖,不得不辞退了丫环小厮,当年的圆润娇妻眼睁睁的看着老了,瘦了。 萧让不明白,别人都说他的书法才华无人能及,那是当今圣上钦点御定的国民□□好啊!怎么在这偌大的济州府,连口饭都换不了? 读书人,万卷经纶腹,七窍玲珑心,容易想多。想得多了,就容易愤世嫉俗。 这时候,有个自称吴用的秀才前来拜访,扯一通吏治黑暗奸臣误国,萧让大呼知己,当天就跟他上了梁山。 梁山不养闲人。吴用把萧让忽悠上山,是有原因的。 那时候宋江刚在江州题了反诗,被下了大狱,吴用试图伪造蔡京的书信,把宋江给周旋出来。一番思量,梁山泊附近五百里,能把蔡京手迹模仿得惟妙惟肖的,也只有这位萧让萧先生一人了。就算是坑蒙拐骗,也得把这位人才弄上山! 想不到萧让还挺配合,就此在梁山住了下来,还象征性地接受了两个月的武功速成培训,以便名正言顺地被称为梁山好汉。他那苦练了二十年的书法,终于在强盗窝里派上了用场。 梁山上的文化人不多,因此好汉们但凡有什么事需要代笔,例如写个家书情书,跟谁下个战书,或是立个军令状,再或者有那孝顺的,给自家爹娘竖碑立冢,自己不会写的,多半就去找萧让。当然大伙也都知道尊敬读书人,况且这位萧先生是吴学究一手提拔的,地位也不低,于是去也都不会空手去,总会带上点水果食盒,要么就是一点现钱,不成敬意。 萧让过去在济州府穷惯了,也代笔惯了,况且自己武功不济,也无事可做,这就承接起了梁山上的代笔生意,有时候还跟人还还价。 遇到伯乐的萧让再也不用担心节操问题,开始大放光彩。自从有了他,水泊梁山的逼格直线上升。据说打祝家庄那会儿,萧让亲笔撰写的战书射过来,被祝家庄男女老少集体围观,还有家长以此来指点自己孩子功课的,差点误了战时。攻青州府的时候,萧让别出心裁地用蔡京的字体写了封骈四俪六、充满废话的战书。那慕容知府接到信,开始真以为是蔡京手谕,扑通一声跪下了,涕泪交流,脑子里已经刷刷的做上了升官发财的美梦,连忙沐浴焚香,接受教诲。 读到一半,才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再一扬头,脑袋没了。 总之,萧让已经成为梁山三大吉祥物之一。潘小园往萧让书房去的时候,一路上加入了三五个人,全都是去求书的,看来他今天生意不错。 等排队轮到她,潘小园赶紧让董蜈蚣把礼品先放下——从武松房里顺来的一盒子鹿茸,不知道谁巴结他送的,武松连拆都没拆开过。潘小园觉得这一次不告而取,也算是占他一次便宜,顶多是跟他扯平,下次见到,就不跟他兴师问罪了。 萧让萧先生笑呵呵收了礼,眯着一双近视眼,不便多打量,笑道:“这位娘子面生得很哪。” 但他也很有职业道德,并不多问,摊开了纸笔,直接切入正题:“不知娘子要给何人写信?” 潘小园也觉得这差事有点为难他老人家了,礼貌地笑了笑:“不是写信,是请先生代写文章,我说,你写。” 她自己袖子里藏着的那一大摞企划书,字如狗爬不说,语句也不见得通顺,还免不得加了一些公式和符号,放眼望去,就像是个汉字的乱葬岗。如果她真是个笔走游龙的才女,那倒不怕被人读到“著作”。但如今以她在这个社会的文化水平,还是避免丢人现眼的好——况且,也容易引起怀疑。 再者她已经琢磨过了。梁山这片地方充满了传奇,譬如鲁智深“天生神力”,能倒拔垂杨柳,这是无数目击者证实过的,如今他也喜欢在梁山到处拔树,破坏了好些绿化;如张顺“天生水性”,据说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这个没人证实,因为没人能七天七夜不合眼守着读秒。但张顺一口气闷个半刻钟是不成问题的,他靠这本事和人打赌,已经快攒够媳妇本了。 梁山逻辑,“天生才能”比“后天苦练”,要更高一筹。 既然自己的书法没脸见人,那不妨打造一个大字不识的形象,等别人问起来,潘娘子的商业嗅觉是怎么来的?她也可以自豪地来一句:天生的。 这点小心机,无伤大雅吧。 萧让一边听她的口述,一边动笔写,没写几行,就写不下去了。 “娘子,这个……‘公有制’,是个何许意思?” 当代口语和文言相差不少,寻常老百姓,就算是颇识几个大字,会说不会写的现象也十分普遍。潘小园赶紧说:“奴家没文化,这是我自己瞎想出来的,先生才高八斗,帮奴想一个合适的词如何?” 萧让听完她缠七夹八的解释,略一沉吟,大笔一挥:“共财”。想了想,小字在后面加了一句注解:“共财者,斗粟尺帛无所私也”。 潘小园欢喜赞叹,就差把他供到墙上烧香了。萧先生眼角闪过一丝得意,捋捋下巴上的胡须,毛笔蘸墨,继续下笔。 潘小园觉得,要想从根本上扭转梁山的财政危机,必须从梁山的公有制下手。眼下这里的财政分配方式,是绝对平均的按需分配,效率太差,完全无法调动众人的劳动积极性。因此梁山亟需一个“改革开放”,尝试着扩大私有财物的份额,但又要避免贫富差距增大,这就需要调控利率、税率…… 在改变切蛋糕的方式之前,又必须要先把蛋糕做大。否则必定有部分人的利益受到影响,从而阻挠改革的进行。如果不可避免地需要牺牲少部分人的收入水准,则必须在其他方面安抚和补偿。 潘小园上辈子也只不过是寻常小老百姓,文史哲也不过是考试的时候背一背,这些概念只是耳濡目染,从未深入研究过。脑子里排山倒海地翱翔了整整三天,真正能落实到具体建议的,也不过只有十之二三。再挑出当下社会能够接受的,循序渐进,就又少了一半。等到说给萧让,让他帮忙写成策论,也只不过她所有脑洞的一成而已。 但就算是这一成,也让萧让大耗心力,写得出了汗,最后的成品,满满当当的十几页——共财之利弊、贪腐之根源、地利之接续、如何善其事,如何利其器,龙飞凤舞,字里行间闪着智慧之光。 董蜈蚣在旁边都听傻了,无比崇敬地看着面前的大姐。 天生的!他心里琢磨着,这人是不是以后比武松还有前途? 潘小园将那文采飞扬的策论通读一遍,滔滔崇拜之情如同梁山之水,感动得差点给萧让跪下了,一个劲儿的行礼道谢。 萧让呵呵大笑,忽然说:“娘子留步!这文章……老夫能留个副本吗?” 潘小园笑道:“当然可以。先生只管抄录。” 77|9.10 走出萧让的书房,后面队伍已经排到院子外面去了,看到潘小园出来,人人都是面带不满之色——哪有一封信写了一个时辰的! 潘小园不理会旁人,把萧让的手迹宝贝似的揣怀里,心里乐得像是有小兔子蹦。难怪都说读书好,真是能点石成金的节奏! 她设想着柴进看到那篇策论时的表情。她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些主意,大约够不上给他醍醐灌顶,但起码是个新角度、新思路,应该能让他高兴一阵子。 最起码,能让他出面,帮忙给自己争取一套独立小房间,就不用跟武松那厮成天怄气了。 到了柴进的耳房外面,却被另一个小喽啰拦住了。 “娘子且等一等,柴大官人正在待客。” 董蜈蚣这时候已经完全沦为了潘娘子的走狗,皇上不急太监急,一竖眉毛一瞪眼:“怎的,娘子是柴大官人今日的客人,大官人不见娘子,还见谁去?” 对面那小喽啰也一脸为难:“这个我们也知道,但今日来的是李应李大哥,蒋敬蒋大哥,是照例的月底对账。这个,嘿嘿,自然是他们优先了……” 潘小园拍拍董蜈蚣肩膀,让他安静下来。李应和蒋敬,就是另外两位和柴进共同掌管钱粮的,都是编制内的梁山好汉,自己说什么也越不过他们去。因此平心静气地在外面等。那小喽啰还给她端来个凳子。 那小喽啰也知道她是柴进的座上宾,一是怕她无聊,二是平时难得见到这么齐整又不拘束的小娘子,笑嘻嘻的过来攀谈,跟她八卦。 李应原来是李家庄庄主,是如假包换的土豪,武艺高强,和祝家庄、扈家庄互为唇齿,约定共同抵御梁山黑势力,一文钱保护费也不给丫的。 等到梁山大批人马前来攻打祝家庄,李应有点怂了。恰好他和祝家庄的祝彪不太对付,便暗暗玩起了无间道,和梁山暗通声气,意思是我跟祝、扈两家并非一路人,我李应最敬佩英雄好汉,不喜欢婆婆妈妈。你们要打祝家庄,你们问我支持不支持,我是支持的。我就明确的告诉你这一点。 从此李应脚踏两条船,对祝家庄、扈家庄惨遭洗劫灭门的悲剧,一概袖手旁观。 祝家庄一役结束,李应想着,这下梁山怎么着也得承自己的情,能放过李家庄一马了吧。 想得美。梁山人马打开祝家庄的钱库粮仓,眼睛都直了,这得够全梁山的人吃一年! 再回头看看旁边的李家庄,还好好的矗在那儿,分毫未损。李家庄的门面装修得比祝家庄还奢华,李家庄里的人,个个似乎都比祝家庄的肥头大耳。 于是李应被骗出家门,一路骗上了梁山。过不多时,老婆孩子也被拐上了山,说李家庄已经被搬空,一把火烧作白地,从此梁山就是咱家了! 李应彻底呆若木鸡。但当初是谁跟梁山来的眼线称兄道弟喝酒吃肉,说他平生最佩服梁山好汉,恨不得上山一同聚义来着? 坑来坑去,坑了自己。从此李应死心塌地在梁山住了下来,每次喝醉酒,也会吹牛怀怀旧:“想当年老子做大官人的时候,比你们几个八辈子加起来都有钱……” 直到柴进上山,他吹牛的时候才收敛了些。 于是两位前土豪同掌梁山钱财,也变成了顺水推舟之事。李应跟梁山诸人关系都不是太紧密,做事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像柴进,天生的责任心,爱揽事儿,你就是让他编个花篮儿,他也能想办法给编出个遍地缠金万字纹来。 平日里的月底对账,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可今天,小喽啰都觉得十分稀罕:“你说他俩能商量什么呢?” 柴进的房间里确实不停传来对话声音,有时候音调还挺高,似乎是两人各不相让。有时候房间里还传出第三个人的话语。 小喽啰对那第三个人颇为敬畏,缩缩脖子,往里一指:“那个是蒋敬蒋大哥,也是个不凡的人。” 蒋敬其人绰号“神算子”。这个名气在北方黑道里可算是独一份。别的梁山好汉都是使枪弄棒,平日里打架杀人,也是朴刀腰刀居多。使剑的已经是少数,属于轻度装逼行为。 而蒋敬,他的兵器,是背上一部硕大的铁算盘,算盘珠子个个精光锃亮,隐隐泛着血光。 没人见过他出手,没人知道这奇门兵器到底有多大威力。 蒋敬上山之后,很快就流行起了一个说法:因为见过他出手的人,都死了。 平日里梁山好汉们喝酒吵架,若是觉得对方武功不济,很常见的一句威胁就是:“信不信一刀将你剁作两段!” 而如果觉得对方智商低微,需要鄙视一下,那句狠话通常就变成了:“你这厮,脑袋定是让蒋敬的算盘珠子砸出坑来了!” 如今,柴进的书房里哗啦啦一声奇响,想必是蒋敬把他那算盘拍桌子上了。 噼里啪啦片刻声响,如同大雨滂沱,又顷刻间阳光普照。只听一个珠圆玉润的声音说:“一共是三万九千八百六十四贯零八十四文,还差着一千两百二十八贯三百二十五文,大官人,这个月亏得略有些多咧。” 语调有点怪。外面小喽啰掩嘴笑了一声,说蒋大哥祖籍湖南潭州,是梁山上少有的南方人,脑瓜顶顶聪明,可说话就这个调调儿。 屋里静了一阵,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大声一叫:“亏亏亏,老是亏,大官人,不是兄弟说你,这梁山上使不得妇人之仁,有些钱根本不该批!想我当初当庄主的时候……” 柴进没说话,想必是左右为难了一刻,才道:“自家兄弟,总不能厚此薄彼。况且这数目不算多。宋大哥有意等入秋去攻华州,到那时,应该能取不少钱粮。” 蒋敬又是噼里啪啦一算,立刻接话:“二十万贯,硬是有的。” 李应又叫:“问题不在这里!一个个州县攻过去,也有损耗,也未必都能赢,又不是个……不是个……” 他有点词穷了,潘小园在心里给他接了一句:“不是可持续发展之道。” 听着屋里三人还在来回来去的僵持着,面对巨额亏空赤字,谁都想不出个一劳永逸的点子。若按照前几个月的惯例,库房里钱粮储备既然还够,那只好先不了了之,大家耗到天黑,各自告辞而回。 柴进忽然唤来小喽啰,低声问:“外面已经有人等着了?” 那小喽啰连忙答是,又呈上一叠字纸,也笑嘻嘻低声回:“她说了,这个先给你几位瞧瞧,若是觉得好,再叫她来问话也行。” 柴进简直觉得不要太贴心。本来跟潘小园约的今日面谈,就有把她引荐给另外两位财务官的意思——只要她确实能帮上忙。潘小园在外面也听出了这么个话头,心想既然暂时没法单独见到柴进,不妨先把策论送给他交差。况且,自己一人的主意,拿给钱粮三巨头同时审阅,也会更靠谱些吧? 李应接到外面送来的那一沓子纸,一看是萧让的字迹,明显疑惑:“这是什么?” 两人也知道柴进最近在忙着请外援。他俩倒乐得清闲,反正忙的不是自己。此时正好人家送来劳动成果,他俩也就坐享其成,凑一起翻阅起来。蒋敬低低惊叹了一声。 满满十几页,前面是海量的现状分析,后半段则全都是胆量突破天际的新点子,有些甚至颇有当年王安石变法的遗风。再加上词句优美文采飞扬,钱粮三巨头同时看得入神了。 “……这、这不是市易法的壳子?这不是要谋反咯?” 蒋敬话音刚落,房屋内外同时哈哈大笑。梁山强寇怕谋反,贼喊捉贼,说起来笑掉同行们的大牙! 蒋敬也有点不好意思,说半路出家,还不太习惯。 柴进笑道:“咱们身在梁山,什么法令行不得。这些点子里,倒是有不少十分可取的。不然咱们商议一下,再请晁宋二位大哥商量商量,先试试……” 潘小园在门外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忍不住抿起微笑,理了理鬓发,衣襟扯扯平。看来另外两位也都是高水准文化人,基本上能理解她的意图。 说起来,她的点子也十分基本:推进私有化,保护私有财产,引入市场竞争机制,设立宏观调控司,并且减少不可持续的掠夺性敛财,开辟可持续发展的新路子。其实就算在古代社会,类似政策应该也不算太新鲜,只不过梁山刚刚从山寨草寇转型为大型黑社会组织,惯性使然,便没人往这方面想。再让萧让用精确简洁的文言一包装,就摇身一变,成了满纸的金玉良言。 蒋敬忽然问道:“大官人,不知是哪位兄弟想出的这些点子?这可必须要去会一会哎。” 没说出来的是,如果可能,把这人收来做小弟,能省大家不少事。 李应也是一个意思:“不是说在外面等着了?叫来见见。” 柴进笑道:“见是可以见的。只不过不是兄弟,是位娘子。二位哥哥见到时,可别忘了礼数。”说着唤那小喽啰:“把潘氏娘子请……” “等等!”蒋敬眼睛瞪老大,看看那策论,又看看柴进,扑的笑了:“大官人开玩笑呢,写出这东西的,是个娘们咯?” 柴进被他的语气说得有点尴尬,指着那策论点点头:“是萧先生的代笔,她本人……”他回忆起上次潘小园在他书房里写的那几个不太好看的字,实话实说,“呃,学识有限,但很有做生意的天分。兄弟上次和她聊的时候……” 李应也明显不悦起来:“柴大官人,咱们几个负责掌管山寨钱粮,力有不逮,从别人那里讨主意也就罢了,你怎的还请教到妇人身上去了!传出去,不惹笑话!”又翻来覆去看了看那策论,口气软了些,“是谁家娘子?这可是她父兄的主意?” 言外之意,主意出得不错,不像是女流之辈的手笔,说不定是抄别人的。 柴进当然知他意思,依旧得体回道:“是武松武二郎家里亲眷。” 武松大伙都认识,本事一大堆,唯独不太可能擅长和气生财。 蒋敬无语,哼了两声,低声评论道:“亲眷,那就是个白吃饭的咯。” 他是山寨的总会计出纳,知道这些“白吃饭的”有多烧钱,因此对其没什么好感。 柴进只得赔笑着说:“那个,英雄不问出处……咱们不讨论这人是谁,大家单看这些个论点……” 李应将那策论翻来覆去地扒拉扒拉,一面说:“英雄不问出处,那也得是个英雄!妇道人家又算什么英雄?能管家?我当财主的时候,家里的账都是杜兴管,我浑家看都不许她看一眼的!……”看着看着,忽然像发现什么宝贝似的,拣出一句话,“我说什么来着,这里,这里,根本不可行嘛!全是胡思乱想,方才差点被糊弄过去!” 柴进仔细一看,也有点含糊,但任何方案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完美,刚要开口找话,外面门吱呀一声开了。 潘小园直面屋里的钱粮三巨头,面无表情地道了三个万福。 她能忍受别人说什么女流之辈,反正自从来到阳谷县,被轻视的时刻就多了;但自己的心血被蔑视曲解,不能忍。 房内三人也是一惊。除了柴进有所准备之外,李应和蒋敬都着实吓了一大跳。 都说武松天不怕地不怕,难道他家亲戚也都是近墨者黑,进门都用闯的,从来不打招呼? 她身后的小喽啰都陪着笑,一脸“大哥,抱歉”的神情,显然是都已经被这个年轻俏娘子给收伏了。 李应有点隐隐的动怒。他面相体型都颇为富态,此时脸膛通红。过去做土豪的时候,家里的女人从来都是低眉顺眼百依百顺,从来没见过这么没礼数,随便抛头露面出来刷脸的。柴大官人居然能请她来做客? 但该有的礼还是要有。况且也要给武松面子。于是三人还了礼,潘小园开门见山,直接指着李应方才质疑的地方,不卑不亢地解释道:“奴这项提议,并非是要缩减山寨进项,相反,更多的钱可以由各位大哥们自由支配,算是藏富于民罢。李大官人莫要误会了。” 蒋敬听她一本正经地说什么“藏富于民”,手扒拉着算盘珠子,扑哧一声笑出来,慢慢转过头。 潘小园这才看清,此人生着一副学霸脸,头顶已经半秃,闪着智慧的亮光,要是再加一副眼镜,随时都能去各大高校冒充系主任。 他边笑边开口,果然也是一副系主任的语气:“好好,小娘子说什么都对,咱们不跟她争咯。” 潘小园没被这句话恭维到。明摆着瞧不起人嘛! 还待再开口,只听李应笑道:“我看的时候就疑惑呢,这么多异想天开,果然像是妇道人家手笔。娘子啊,李某劝你一句,既然上了梁山,就好好的在家里头绣花纳鞋底子,大事让我们男人定夺——别成天往三关上面跑。柴大官人太好说话,我们几个也都是好脾气,但让其他兄弟们看见了,不丢武兄弟的脸!” 面前的小娘子年纪几乎是他的一半,李应也就口下留情。他觉得这样的劝诫算是温柔的,要是他自己闺女敢这么风风火火的在男人堆里闯,早给她关禁闭了。 柴进隐藏不住的尴尬。潘小园直接被他说得愣在当处,突然心里涌起一阵反胃的酸,冲到头顶,眼眶整个一热,几乎要失态。 蒋敬笑道:“李大哥言重了,没看人家小娘子说不得咧?”露出一个安抚女学生的笑容,随意扒拉着算盘珠子,从那一叠策论里挑了两张,非常给面子地卷起来,收进袖筒里,说:“这几条建议,我们回去考虑考虑,行了吧?” 剩下的几张,让他随意拂到书桌边缘,露出方才三巨头讨论时的零散笔记。 蒋敬再不看潘小园,朝着李应和柴进说:“二位大哥,咱们方才,算到哪里咧?” 老好人柴进此时无计可施,只得朝潘小园投去一个万分抱歉的眼神。 李应道:“柴大官人?” 潘小园强忍着内心咆哮,生硬地说:“那么,奴便告辞。”昂首喝令外面的小喽啰:“开门。” 在那书房里每多待一刻,她觉得自己就会锐减一格血。 快步出门的同时,余光瞥见自己那剩余的几张“策论”被门边的风吹倒蒋敬脚底下。蒋敬也没捡,甚至任由椅子腿压了上去。 出了门,依稀听得柴进在连声抱歉。李应在不满的嘟囔。蒋敬则小声说:“其实还是有些可行的部分,但总不能让人知道是个妇道人家提出来的,平白惹人笑咧!……柴大官人,到时候上报,休提这小娘子,给她点钱就行啦……” 潘小园再也忍不住,出了柴进家院门,找了个不惹眼的小角落,靠墙一坐,眼泪就盈眶了。 78|9.10 真是舒坦日子过太久了,上梁山后第一个遇见的,又是柴进老好人,潘小园几乎要忘了,这个世界对女人是多么不宽容。 柴进尊重她,是因为他有足够的眼界。他的祖先里出过母仪天下的皇后,也切实体会过“不拘一格降人才”的绝妙好处;他本人曾是大宋第一闲散富贵人,他不用通过看轻任何人来寻找自信。 而其他人呢,论出身和眼界,也许和阳谷县那一群漠然的街坊邻居,并没有太大区别。 三天三夜,熬红了眼圈想出来的丰富方案,若是真的被土豪和学霸智商碾压,哪怕被他们批成筛子,那她也咬牙认了。 可他们居然连看都不认真看!而且,听学霸蒋敬的口气,还想来个学术剽窃,那还是瞧得起她! 虽然她知道,以眼下得社会标准,这也算不上他们道德败坏。莫说在宋代,就算是近代,女人都被认为智商不如男人,很多女科学家的研究成果,必须转让给她们的导师、丈夫,才能获得认可。因此蒋敬这个反应,实在太为寻常,甚至在他看来,也许还算帮了她一个忙呢。 董蜈蚣急得团团转:“娘子,大姐,奶奶,你老人家别吓唬小的……” 大约是觉得她下一步就要去投井跳河了,董蜈蚣一个劲的在旁边劝:“小的送你回去?小的去找武都头?小的再去劝劝柴大官人?” 潘小园突然受不了他聒噪,泪光里抬头,通红着眼,狠狠瞪他,“你该干啥干啥去。让我一个人静静。我一个人又不是不认路。” 董蜈蚣苦着脸去了。潘小园继续抱头思考人生。周围鸟语花香,眼下全成了噪音。远处一群人大约是喝醉了,嚷嚷着发酒疯,潘小园只想用自己那小匕首把他们全剁了。天上云朵行走,太阳暗了又明,晃眼得要命,潘小园只想花荣附体,拿箭给它射下来。 忽然阴影又降临眼前,挡住了几许光。潘小园想也不想,一拳头挥过去,石沉大海,让什么人轻轻易易的消了力。 她惊讶一抬眼,果然是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对。 武松蹲下来,眼睛里居然也有血丝,带着三分不解,七分不知所措,上来就问:“你还生我气呢?” 在武松的印象里,她是有足够的理由对他又怕又恨的——逼供、休书、酒店……简直是罄竹难书。所以那天他的那点单方面不坦荡,不知给她造成多大的阴影。因此赶紧撇清,表明自己并无不轨之心,算得上是给她定心。谁知弄巧成拙,虽然不知拙在何处,总归是他不好,因此这几天反省下来,多少有些失落感。 但就算是冷静了这么几天,终于把那日揽她在怀的记忆踢出脑海,那点旖旎的感觉,刻意再不去想,反正也有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又不是他轻浮无赖——这么着,到了现在,心里才终于回复了大部分坦然。 但如今,一上来就见她眼圈还是红红的,委委屈屈含羞带泪,那后脖颈子立刻又是寒毛直竖,好容易赶出去的那点不清不楚,眼看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董蜈蚣在他身后挤眉弄眼,意思是娘子,靠山给你找来了! 潘小园不好在光天化日之下跟他拉拉扯扯,只好乖乖跟他站起来。手一撑地,没站起来。三天的殚精竭虑,以及方才那铺天盖地的负能量,迎头压下来,竟有点腿软了。 武松朝她伸出一只手。她赶紧掸掸手中的泥,让他隔袖子捉住手肘,稳稳地提了起来。 这才觉得全身上下顺了气。拭掉最后一点泪,还不忘说:“你怎么来了?能不能把孙二娘叫来,让她陪我?” 她觉得自己现在要是跟武松并排散步,一男一女,女的眼圈红红,泪痕未干,任谁看了,都能脑补出十几样不同风格的言情小说。还不如找个姐妹来,好好跟她诉个苦。 武松却笑了笑,朝远处一扬首:“都不在,都在山上听晁天王训话呢。我是溜出来的。” 潘小园忍不住噗了一声。也只有他敢这么不守纪律且没人能管。心情似乎好了些,抽抽鼻子,起码说话声音正常了。 她这才发现,武松身后也带了两个小弟,远远的跟着,大约是刚跟他办事的。再加上董蜈蚣,一行五人脚步纷落,总算显得没那么暧昧了,这才让董蜈蚣回到柴进那里,自己跟武松往下面走。 潘小园终于明白了。原来江湖中人喜欢带小弟不是没有原因的。不仅是为了气势,更是为了避免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瓜田李下。做好事时,旁边多几双眼睛,就是多了见证,免得让别人冒领功劳;而就算没干什么好事,旁边有人盯着,也就少了无数种神转折的可能性——就算相遇的是两位大哥也如此。 武松还纠结于第一个问题,又问一遍:“你到底怎么了?” 态度居然出奇的和蔼。潘小园总算发现了,武松这厮吃软不吃硬,尤其见不得女人掉眼泪。当初孙雪娥在他身边花样作死,他居然能一路忍下来,没把她变成片鹅干,大约也是因为孙妹子眼泪说来就来,哭得实在可怜。扈三娘的事,他之所以下决心淌这趟浑水,大概也是因为她描述过“小黑屋里有女人在哭”——要是换个大男人半夜干嚎,看他管不管。 而她自己呢,以前总是跟他针尖对麦芒,就算心里面哭成林妹妹,也得拿出凤辣子的气场,每次发生冲突都恨不得狭路相逢勇者胜,从没让他见过太脆弱的德性,自然讨不得他好去。 但她也不打算改进。她觉得这时候要是好言好语求求武松,让他把李应和蒋敬俩直男癌揍上一顿,给个教训,他多半也会考虑考虑。但人贵有自尊,自己揽下的事儿,哭着也要自己解决,又不是丐帮弟子,不能总是手心朝上。 再说,就算武松能把欺负她的人全揍趴下,那也是他自己的能耐,别人再看得起,也只是看得起他;而她呢,不过是个躲在别人背后的狐假虎威的小人。 眼看武松还在旁边等答案,都快等急了,她才想起来给他定心:“不怪你,是我自己多事。你……别问。” 那“策论”既然入了钱粮三巨头的法眼,又幸好让萧秀才抄一遍,是自己的总跑不了,总归有些希望。但她眼下心绪太乱,加上个武松跟在旁边,完全没心思进行任何思考。 只好顺着他的话,闲扯两句。这才记起来那天小黑屋外那档子事儿,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本来那天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早就不恨他了,犯不着吊着人家胃口。反倒是现如今骤然见到他,还涌上些关心:“这几日,你在哪儿安歇,没让我见到。” 武松笑笑:“左右有歇的去处。”他不喜欢和人深交,应酬多了,这是习惯性的答法。说完了才觉得太过笼统,又道:“第一夜是歇在鲁智深房里的。他每每夜里喝醉,不知道歪在哪棵树底下,十天里有八天都是空屋,正好让我占了。第二天,是给宋大哥值了个夜。他那里……有些情况。” 他如今也不避讳那些针对宋江的暗杀企图了,因为旁边这人已经让他耳濡目染,教育得十分懂江湖规矩,口风甚至比一些爱喝酒的好汉还要严——况且,一个局外人,谁会冷不丁的去套她的话。 于是他便简略地说了。前天夜里,据说是有人想要硬闯宋江的卧房,被宋江惊觉,这才仓皇逃了出去,而值夜的四个小弟居然毫无察觉。宋江立刻让人把武松请来——可以商议的人太少,花荣被外派公干,宋江惊魂未定之下,看谁都像是坏人,只有武松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等下作之事的。再说,武松起码做过都头,心又细,有些分析查案的经验。 武松开始以为是宋大哥疑神疑鬼,或者是做了个噩梦,但还是帮他仔仔细细地查了一圈——直到在窗边发现了两根淡淡的指印,已经被清晨的露水浸得花了。 他自己亲身试了试,结果发现,要想无声地闯到二层窗边而不被人察觉,用尽自身本事,最少也得留下一个完整的手掌印。只两根手指接触窗沿,这份功力,他自认做不到。 能做到这一点的也有。鼓上蚤时迁是个专业神偷,从两岁起就开始飞檐走壁,大到全副铠甲,小到枕边的胭脂盒,再或者遍布机关的古墓里的宝贝,此人全都手到擒来,并且完全让人想不出他是如何得手的。 据说董蜈蚣山上之后,听说时迁在彼,马上就慕名前去拜师。时迁嫌他资质太差,只会拍马屁,拜师礼又寒酸,一脚给踢了出来。 但时迁显然不可能暗害宋江。当初时迁投奔梁山,几乎是差点就被晁盖砍了——晁天王做强盗也做得十分有原则,只打家劫舍,从不偷鸡摸狗。山寨里容纳一个小偷,不是败坏梁山的名声么? 还是宋江好说歹说,给劝下来的。因此宋江可以说对时迁有救命之恩。 再者,那一晚,时迁在聚义厅跟人拼了一整夜酒,最后醉倒在房梁上,摇摇欲坠的悬着。有不下十个个目击证人围在一起,猜他什么时候掉下来,一直猜到天亮。 武松只得认输。他带着八分不服气,第二夜,自愿守在宋江家门口捉鬼——风平浪静。他自己熬得满眼红。又不敢回自己房里歇,生怕一回去,房里又碎个盆盆罐罐的。于是只好踅到聚义厅去,听别人喝酒吹牛,聊以解闷。 这件事,他就当讲笑话讲给潘小园听了。没提他守的多累,也没提他这几日有什么别的烦心,只拣有趣的讲,学着她当日讲什么柯少侠的语气,适当的添油加醋。 效果似乎也十分显著:她马上被这个武侠悬疑故事吸引了,烦心事好像忘记了些,甚至嘴角微微抿起来,似乎是一个笑。 她眼泪一收,武松自己也觉得有点解脱,慢慢回复冷傲之色,命令身后的小弟:“去聚义厅,跟人说我熬不得了,要回房歇息,恕不奉陪了!” 聚义厅里大约还在进行着月底总结。这个月新加入的伙伴有点多,事务也繁杂,一场会冗长开不完。他半途开溜,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为宋江熬夜”这个借口也合情合理,别人听了,不会说三道四。 等武松终于回到自己那个阔别三天的耳房,眼睛一亮,心里一惊。酒坛子碎碴子已经给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带着旁边殃及到的桌椅床铺,也给归置得齐整了些。这些都是潘小园的举手之劳,她本来爱干净,看不得让垃圾堵着她进进出出的路。 武松脸色稍微一暗,盯着房间一个角落看,长久没说话,半天才吐出来一句:“辛苦了。多谢。” 潘小园觉得他语气有点怪,刚想说什么,武松已经走到床铺旁边,和衣卧下来歇了,仿佛一下子失了精气神,让疲惫占了身。脊背朝外,摆明是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一方小空间里。 她不知怎的有些失落,刚刚还跟她谈笑风生讲故事,敢情只是路上消磨时间,这会子安生了,他便忙不迭的享受孤独去了? 每当她觉得可以和这人稍微增进一下友善的时候,他都会在最合适的时刻,非常及时地扼止这个势头。 而武松心里到底想的什么,她懒得猜,也猜不到。 譬如方才,乍一看到收拾利落的房间,他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恍惚,仿佛恍惚回到了家。 对他来说,梁山是客居之所,家是那个回不去的从前。 从前的家里有着难以忆起的温馨。从前,也曾有个女人,殷勤地为他收拾打理,比这一次还要精心百倍。而他呢,也总是能十分自然地笑着道谢:“深谢嫂嫂。” 如今呢,却只能生硬地撂下“多谢”两个字,连个称呼都不敢给她。 称呼后面是身份。身份后面是一连串的糟心事,还有那些仇,他可都没忘。 还能怎样呢,睡觉,越快入梦越好。 79|9.10 可惜睡觉也睡不安生。没多久,听到窗外远处传来喧嚣,似乎是聚义厅里的会议散了,大家各自回房歇息。武松没睡深,一下就醒了,接下来还有件推不得的事。 翻身睁眼,眼睛一花,赶紧一骨碌坐起来。斜侧里的椅子上,歪着个缃黄色纤细窈窕好身段儿,陪着他呢。 “你……” 潘小园有句话在心里憋了好久,见他好不容易补个觉,不忍心吵他醒来。这时候连忙起身。 “二哥,有句话,你对我实说。” 武松马上紧张戒备起来。她的语气少有的严肃沉重。上一次她敢用这语气对他说话,是质问他到底是黑是白,那句话让他整整怀疑了三天三夜的人生。 但他还是表面上装作没事的样儿,弯腰系鞋,一边道:“我又不是撒谎的人。” “好,那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不该往外跑,是不是该乖乖的待在房里,绣花纳鞋底子?” 这是方才李应对她的温馨劝诫。他说,大事交给他们男人家定夺便好,她一个小娘子,要守自己的本分。 话问出口,突然心里有些砰砰跳,盯着他看。若是武松也稍微流露出一点“是”的意思,那她在梁山,就没有任何可信任的后盾了。 武松还不知道她在柴进那里受到的待遇,乍一听这问话,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口答道:“住在梁山,不就是图个率性,你若是喜欢绣花纳鞋底子,还有人拦你不成?” “我若是不喜欢呢?” 武松彻底不理解,看了她一眼,“不爱做自然就不做,谁耐烦平白给自己找气受!” 简直是鸡同鸭讲,他当然有资本说这大话!潘小园有点急,方才的憋屈劲儿涌上来,鼻子顷刻间又有点酸了。 赶紧掩饰住,换个问法:“那依你所见,像我这样,抛头露面的往三关上跑,是不是……给你丢脸?” 武松站起身来。她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抬起来。他高大魁梧,窗外的光被他挡住大半,房间一下子暗淡起来,好像提前喻示了什么不如意的征兆。 武松却没察觉她的言外之意,系上红搭膊,漫不经心地答:“你要是出去惹是生非,跟人喝酒打架,那当然是给我丢脸。”话说出来,才觉得有点不符合面前这人的特性,抬头瞟一眼她的细胳膊细腰,又有点迷惑:“难道你出去跟人喝酒打架了?还打输了?” 在他的逻辑里,打架当然不丢脸,打输了才丢脸。行,这很武松。 潘小园觉得他简直是装傻,气得一咬牙,耐不住他一脸无辜,只得放弃转弯抹角,直接问:“若我到柴大官人那里胡乱指点江山,插手他们男人的事务,算不算给你丢脸!” 一句话说完,挑眉看他,语气中有些不服输的劲儿,却马上又囔了鼻子。 武松这才明白,挽着袖口抚平,头也不抬,回敬一句:“柴大官人最初,是谁给你引见的?” 好像正是他武松。潘小园忽然没话了,怔怔看着他双眼,好像迷路的夜旅人,突然看到云层里闪出的一颗星。 武松开窍也快,把她的话前后一串,大致也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心里一叹气。对面这个看似平平凡凡的小娘子,跟他呛过噎过吵过闹过,心里面不安分出了花样儿,她不怕他手里的刀,不怕野外的蛇,她扎着裙子,用半个时辰跑了二十里路。他见识过她的眼界,和她的那么一点儿小本事——居然还都是他不会的。 但这些,旁人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一定在乎。他武松就从来懒得在乎别人的看法,更别说扭转别人的态度——那是宋大哥的长项。对于他自己来说,从小到大,要解决什么问题,要赢得别人的尊重,最干脆利落的就是用拳头,尤其是在梁山这种地方。 可是她这件事,横竖不像是拳头能解决得了的。 武松也没脾气,低头看看面前人,虽然表面上沉得住气,但腮边有点鼓起来,小嘴微微嘟着,又自己抿成一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受气包的味道,还真是头一次见她这样。 他忽然笑一笑,抄起腰刀系上,跟她说:“要不要散心?去断金亭,看我打架去。” 潘小园睁大眼睛,思路一下子被他带歪了:“你——打架?” 武松开门,阳光洒进来。他看了看太阳,笑道:“跟人约的校场,不去丢脸。” * 断金亭位于半山悬崖之畔,四面水帘交卷,周围花压朱阑,风光秀美,是水泊梁山的一个紧要去处。当年晁盖等七人火并王伦,接管梁山,就是在这亭子里做下的血案。因此断金亭还具有特殊的革命教育意义,每一位新上山的兄弟伙伴,都会被带来这里瞻仰一番,上一堂生动的历史课。 如今断金亭被赋予了新的使命。随着梁山人众增加,亭子前面一块小空场被清出来,供各位英雄比武校艺之用——当然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点到为止。 江湖好汉约定比武,表面上都说是增进兄弟情谊,其实暗中还有两个意思:一是若有什么事情争执不下,则用拳头说话,当着众人的面评理。譬如孔明和孔亮,两个孪生兄弟,都是火爆脾气。有一天忽然孔亮喝大了,说老子凭什么当弟弟,不就是当初从娘胎里晚出来些时刻么,再说稳婆记岔了也是很有可能的。叫了你二十多年大哥,也忒亏了些!从今天起,你得管我叫哥哥,让我也过一回哥哥瘾。 孔明呢,哥哥当惯了,自然不肯让步。两人揪着打架,一堆人起哄,拉架的也有,趁乱掺和一脚的也有。宋江赶过来喝止,说你俩成何体统,要打,就去断金亭校场,堂堂正正一对一,在众人的见证下决一雌雄,赢的那个永远当哥哥。 这件事轰动了半个梁山,当天看热闹的人山人海。孔家兄弟武功不分伯仲,打了足足半个时辰,最后孔明一棍把孔亮戳翻在地,负责裁判的裴宣数了十下,孔亮起不来;于是宣布孔明得胜,保住了哥哥的地位。 光明正大。不过后来有小道消息传出来,比武的前夜,杨志曾经偷偷去拜访孔明,向他传授了半招杨家枪法,这才奠定了孔明的胜利。杨志和孔明向来没交集,因此有人便推测,是宋大哥派他去的,目的是为了避免哥哥变成弟弟,伦常混乱,整个梁山的好汉登记名册都得重新改动,太费人力物力。 校场比武的第二个功用,则是解开多年的梁子。好汉们上山前都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各有各的恩怨,见面时不免不对付。梁山军令严明,禁止自己人之间滋事斗殴。所以在校场上披着合法的外衣,众目睽睽之下把仇家揍一顿,是唯一名正言顺的出气之道。 譬如,这次还是杨志。他是什么人,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不合押送生辰纲,经过黄泥岗,被晁盖等一群农民、混混、渔夫下了蒙汗药,十万贯金珠宝贝劫掠一空,大好前程从此付诸东流,害得他差点就想不开。 后来阴差阳错,大家聚首梁山,杨志必须和当年的仇家称兄道弟,心里那个憋屈,天天喝闷酒,谁也劝解不开。 还是宋江出的主意。杨志决定挑战当年所有的抢劫犯。寨主晁盖不敢动,放过去;公孙胜那个贼道,目前下山云游,不知在什么地方装神弄鬼,也只好放过;剩下的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乃至军师吴用,被他分六天包场,挨个揍了一遍。 刘唐伤得最重,至今卧床未起;阮家兄弟本来可以提出水战——被挑战者有权提议比武方式——但他们自诩敢作敢当的豪杰,也算是还当年的债,坚决不玩花活儿,因此十分悲壮地被依次揍成三条胖头鱼;这时候杨志的气已经消了大半。轮到白胜时,只是象征性地揍了一拳一脚,把他打晕完事。 等到吴用上场,长衫麻履,羽扇纶巾,手上根本没带家伙,一副束手就戮的超然神情。杨志跟他对视半晌,摸摸脸皮上那搭青记,叹了口气,说军师咱们算了罢,我怕你受不住。 当晚,杨志和生辰纲抢劫犯们在聚义厅一醉方休,从此冰释前嫌,成为了一辈子的好基友。 这几场比试,也给了杨志展示实力的机会。因为他落草前是军官,而梁山人众多有看不起官兵的,就连小喽啰提起他,也经常是会心一笑:“就是那个傻了吧唧丢了生辰纲,卖个刀还手欠杀了人的那位?” 之后就不同了,大家对他肃然起敬,提起他时,也改口说:“就是那个什么几代将门之后,谁谁谁的孙子,可厉害了。” 杨志先例一出,大伙纷纷效仿,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断金亭校场史无前例地热闹起来。 不过报仇也得掂量自己的实力。比如众所周知,朱仝是被李逵坑上山的。朱仝不止一次想在校场上把李逵揍一顿,可惜每次都在最后一刻怂了回去。 因为被挑战者有权提议比武方式。李逵每次都提议:赤身、板斧、乱砍。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何况是李大哥的大规模杀伤□□械。换成杨志也得怂。 当然,“被挑战者提议比武方式”这个规则,也被人利用到了最大限度。这规矩的本意,是避免有人用自己的长处仗势欺人,譬如倘若有一天张顺突发奇想,要跟别人比试水中憋气,那么定然是一比一个赢,水泊里顷刻间就会伏尸百万;再如若是花荣跟谁不对付,到校场上比弓箭,那就算是武松,也最好麻溜儿认输,比较省事。 而反过来就不同了。梁山上几乎人人都有些足以傍身救命的特长。就算是武力值几乎为零的萧让,有一次不知跟谁吵了起来,对方欺负他一介书生,提出要去校场比本事,言下之意,要把这臭秀才揍一顿。 读书人一肚子坏水啊。萧让不慌不忙地立下军令状,然后提议,咱俩比书法,如何? 对面是个文盲,当场就认输了。 有些好汉自视清高,不愿意跟人频繁动手,有时候也喜欢利用规则来推脱。譬如武松刚加盟时,虽然他自己低调,但墙里开花墙外香,被张青孙二娘吹得神乎其神,很多人不服。 包括史进史大少爷。他因为烧画眉坊一事被关了一个月禁闭,刚放出来,发现人走茶凉,不少小弟都投靠了新的大哥。他觉得急需刷个威望。 林冲不敢挑,鲁智深他是认识的,抹不开面子,便趁醉向武松下战书,邀请他公开切磋一番。 武松哪有这份闲心,想了想,提议说,他武松平生第一好喝酒,第二才好打架。要不这么着,咱们斗个酒,校场摆几个酒坛子,谁先醉谁输。 史进有点傻眼,但他对自己的酒量还是有点信心的。就算是喝酒把武松喝倒了呢,也算是达成一项成就吧! 武松见他跃跃欲试,又笑道,倘若喝酒比不出胜负,那不妨后山再捉两只大虫来,看谁活到最后,就算谁赢。兄弟,试试不? 一堆人高声起哄。史进趴在桌子上,假装烂醉如泥,此后再也没提过这事儿。 这些八卦,是从断金亭周围的看客那悠悠之口中听到的。潘小园听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对武松的看法再一次刷新底线。没想到这人装逼装到这份上! 赶紧转头看看他,小声问:“真的假的?” “假的。”武松答得比问的快,“别人编的。” 潘小园不知道该不该信他。都说相由心生,眼下他那副模样,倒是十分镇定可信,眼睛连眨都少眨,目光正直,一副根正苗红的江湖大侠形象。 可嘴角却若隐若现地勾了一勾,马上抿起来,抿成一个坚毅的“一”字。 她正鉴定的当口儿,听到身边一声长笑。 “真的真的,嘻嘻!老娘当时就在旁边看着哩!” 孙二娘。好久不见。潘小园赶紧过去跟她寒暄。 80|9.10 孙二娘属于有热闹必看。今天大约是个黄道吉日,断金亭校场格外热闹,连排了三场比试,引来无数围观人众。不少有家室的好汉甚至拖儿带女的来了——学武功要从娃娃抓起,博览百家则是快速提升自身水平的第一便捷方法。 当然拖儿带女的并不多。梁山人口膨胀太快,据说领导层已经在讨论实施限婚令。梁山好汉们要想娶媳妇,得先立功若干,并且经过审批,通过了,才能成家生娃娃。如无意外,下个月就开始实行。 消息传出,梁山上下一片哀鸿遍野。像张青这种自带浑家的,简直成了人生赢家。走到哪哪儿,都有人用眼神往他背后扎针。 孙二娘把潘小园拽过去,兴高采烈地一叙别来之情。校场周围看热闹的黄金地带,已经聚集了无数赤膊大老爷们,有的带了板凳,有的带了凉席,有的干脆席地而坐,哄哄闹闹的一大片。夏日还没出伏,那味道便不太宜人,于是两个姐们远远的躲开了。 来的人还真多。潘小园认识的不认识的,柴进远远站在一旁,两个小弟给他在身后扇扇子;李应和蒋敬朝着擂台上指指点点,目光扫过她和孙二娘,连停都没停顿一下,看来根本没记住她长什么样子;萧让也出来了,还带着书箱纸笔,大约是想来采风找灵感,写一首《侠客行》一类的传世名篇,赞颂梁山好汉揍人时的风采。 就连那日喝退王矮虎,给她解围的不高兴大哥也现身了,和一个鬓边簪翠芙蓉的帅大叔勾肩搭背的走过来,见到潘小园,依旧是一副鄙夷的眼神:“哼!”擦身而过。 潘小园:“……” 一半人都是专门来看武松的。 潘小园听到议论纷纷:“武松平时从来不打擂啊,今儿是怎么了? “这你就不知了吧,有时候怠慢不周也是结仇。谁让那人总是独来独往,不搭理咱呢?” “他挑的谁?” 先前那人故意卖了个关子。等周围几个人开始催了,才笑嘻嘻地道:“说起来你们都猜不到——矮脚虎,王英!” 潘小园在旁边听着,吓了一大跳。武松要揍王英?这俩人什么时候认识的? 孙二娘在旁边一听,也扑哧一笑:“巧了!我当家的,今儿个也是来挑王英的。” 她这话说得声音响亮。四周当即响起一阵应景的幸灾乐祸的哄笑。 “哈哈哈,孙二娘,那你还不赶紧去伺候你老公!中午给他吃饭了么?” 孙二娘笑道:“嘻嘻,用我伺候!你瞧不起我当家的不是!” 潘小园目光往远处移。校场旁边,断金亭里,王矮虎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任由小弟们给他束发、穿皮甲。他窝着胸膛,双手摊开,喘着粗气,鼻孔内鼻毛飞舞,组成了一个人形的“衰”字。 * 王英这几天的确是走了衰运。倘若他出门之前看了黄历,一定会窝在被子里睡他三天三夜,半步也不踏出门去。 先是前两天,在路上看到一个面生的年轻小娘子,那个水灵那个嫩,该挺挺该翘翘,尤其是一双清泠泠杏子眼儿,看得他手脚酥麻,忍不住上去搭讪。 在梁山久住的那些屈指可数的姑娘媳妇,都熟悉他的尿性,出门前先派小弟望风,总是完美避开他的行进路线。那日好容易碰到一个没戒心的,居然敢单独带着小弟在外面走。王英觉得机会来了,先探探她的背景再说。 谁知还没说两句,就让那位梁山头一号爱管闲事不高兴大哥给打断了。王英不敢来强的,只得灰溜溜回去了,相思了两日,耐不住,打算到聚义厅喝口闷酒。 聚义厅里照例喧哗热闹。王英刚一进门,抽抽鼻子,就闻出来了:在座有女的!看也不看,就朝着正确的方向走过去,刚好坐在孙二娘身边。 孙二娘刚上山不久,王英便看她和其他扭捏的姑娘媳妇不一样:跟男人说话不带脸红的,时不时的还撩汉!估计是个荡''妇。 于是看着她老公张青坐在对桌,王英也不在乎,径直过去打招呼:“二娘好啊。” 孙二娘正大口喝酒,口沫横飞地吹她以前那十字坡酒店的盛况。见了王英,顺口问候了一句:“王兄弟好啊。” 然后顺势推了推旁边那位:“哎,武兄弟,让个座儿啊。” 那是武松,在扈三娘的小黑屋外做了些没脸见人之事,已经跑出来深刻反省了两天。既然无家可归,那么只好在聚义厅里听听别人喝酒吹牛,忘记一切糟心事。 他心不在焉,特别听话地就挪了座头,被孙二娘一通嘲笑,食指一戳脑门子。 那声音,在王英听来,亲中带腻。那手势,在王英看来,姿态万千。 张青在旁边打哈哈,一点也没有不快的意思。 王英快要喜极而泣了。难得碰上一个女流氓,她老公还是缩头乌龟! 武松既然不解风情,那肯定是他王英更能讨母夜叉的欢心。于是王英自信地凑到她身边,腆着脸笑道:“二娘芳龄啊?” 孙二娘的笑容有些僵,但她不拘小节,况且跟这王英也不太熟,还没有亲身体会过他的本性。 于是她笑着答了。王英又凑近一寸:“哎唷,愚兄痴长两岁,以后叫你妹子成不?” 张青和孙二娘的脸同时有点黑了。武松睁开眼,有些疑惑地看看王英,大约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积极作死。 王英不知道,孙二娘撩汉也是有原则的。 第一,只撩生得俊的。 第二,只撩比她小的。 第三,只撩对她没意思的,绝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念头。 这三条,他王英一样不占。 王英从没见过如此性格清奇的女子,不明真相之下,又不依不饶地凑了两凑,说了几句轻薄话儿。孙二娘彻底怒了。 正当她琢磨是给这人下点蒙汗药还是泻药的时候,张青也忍不了了,倏的站起身,在周围人的起哄喝倒彩声中,直接就给了王英一拳。王英身手倒还敏捷,一下子闪了过去,大叫冤枉:“是你老婆先勾引我的!” 张青珍惜人脉,不想在聚义厅闹起来,平白弄得自己没理;跟武松对望一眼,铁青着脸,跟王英定下了断金亭校场之约。 王英从那一拳也看出了张青的身手——平平无奇。当场拍着胸脯答应,还跟孙二娘夸口,让她看看,到底是她老公厉害,还是他王头领厉害。 张青当时正在气头上,过了一会儿,酒略微醒了,也觉得方才自己太过冲动。本事摆在这儿,真不一定能打过王英,到时候要是再出丑,估计回家要跪搓衣板。 于是找了个借口,带着孙二娘告辞,回去苦练武功,临时抱佛脚去了。 王英冷笑两声,已经觉得自己提前赢了,大声招呼着喝起酒来。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梁山上还真有不少人跟王英臭味相投,没事就粘在他身边催他开车。王英吹牛的内容也是与众不同。别人都吹杀过多少敌人揍过多少高手,他呢,上过多少女人:时间、地点、年龄、身材、容貌、姿势。 有人凑过来了,一碗一碗给他敬酒,津津有味地听他第九十九次讲述那日被扈三娘俘虏的经过:他王英如何怜香惜玉手下留情,如何一个滚地翻、地堂腿,窥得了佳人的裙底风情;又是如何故意被她拿住,双手抱着柔软的香躯,脑袋埋在她腰间,用力一嗅……这女人已经被他碰了,回头管宋大哥要过来,只能是属于他…… 武松听不下去了,拂袖起身。那座位本来是他占的,眼下也只好自觉让位。真是一刻清静都躲不得。上梁山之前,他还觉得自己能忍受这种货色呢。 眼看着鲁智深正在另一角开酒会,讲述当年他征战西夏的光荣历史,他打算换个场子,凑到那边去呆着。 王英巴不得他走,也不挽留。 武松刚走没两步,却隐隐约约的听到背后画风一变,王英讲完了扈三娘,声音带着醉意,断断续续钻到他耳朵里。 “……可知冷香玉儿比不上小桃花儿。哎,你们大哥前天在二关上面碰上一个极品妞儿,那一双眼儿,那叫一个勾魂摄魄…… “……又不是柴大官人房里的……别问我,我要知道是谁的,我能不告诉你们嘛? “……看那身段儿明显是个雏儿,倒不害臊……怎么看出来的,哼,说了你们也不懂…… “……没听说这次有人带妹子来啊,喂你们几个,帮大哥我打听着点儿,有你们好处……” 王英还在借着酒劲儿肆无忌惮的畅想,忽然手中的酒碗被夺走了,当的一声镇在桌子上。 身后一声冷冷的:“王英兄弟积点口德,这女人,以后休要再提!” 王英完全醉了。“诶?”了一声,摇头晃脑,恍惚了一阵子,才道:“武松兄弟啊……” 本来这种众人皆醉的吹牛,大家通常是醒来就忘,可偏偏旁边还有个人压根就没醉。 “还有,你休想打她的主意,否则……” 王英睁开眼,眼中的人像都是双影儿的。他完全没听清对方说的什么,打着哈哈笑道:“你知道那妞儿是谁啊,快告诉兄弟……” 这就不能怪他作死了。武松一柄刀轻轻递到他手里。 “……断金亭见。” 81|9.10 等王英被小弟搀扶着回房睡下,昏天黑地,过了一个时辰才酒醒。一醒来,发现身上多了两样东西。 一是张青当场写的比武军令状。这个他记得。还打算在断金亭教训教训那个菜园子,在他老婆面前出出风头呢。为了调戏别人家老婆而打架,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轻车熟路。 另一样,是一柄陌生的刀。山东地方江湖规矩,接受了对方的出鞘利刃,就等于接受了对方的比武邀约。 叫来小喽啰,问出那刀是谁的,王英当场就腿肚子转筋,倒回床上,真想就此一睡不醒。 但他可是梁山好汉哪。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腿软,就算是爬也要爬过去赴约。 王英决定以后该戒酒了。 他战战兢兢地坐在断金亭里,披挂完毕,眼看着武松和张青并肩走过来,有说有笑的商量一阵,裁判宣布武松先上,张青随后。 众人一片喧哗。这简直是给张青送人头! 随后王英眼睛一亮,人群里看到那个惹了祸的小娘子,杏子眼儿大睁,目光正黏在武松身上呢。 奶奶的,他早就该知道! 而潘小园还是当局者迷,浑然不解:武松为啥要揍王英? 莫名其妙的,脑子里出现一个念头:难不成是因为扈三娘?把王英揍残一阵子,给扈三娘清清障碍?倒也不失为一个帮她的法子。 再或者,是为了给张青帮忙?知道张青一个人挑王英,可能会吃亏? 此时武松空手上台,朝台下众人团团一揖,又朝王英一拱手,岿然挺立,如玉树,如青松,接过小弟送上来的一碗酒,扬脖一灌,姿态十分优美豪爽。 酒还没入口,旁边小弟连忙伸手把酒碗架住,小声提醒:“大哥你忘了,寨主严令,咱们要勤俭节约。喝酒……不能往脖子上洒。” 装逼被打断,武松没脾气,只好点点头,放低姿态,稳稳地将酒一饮而尽,果真一滴没浪费。然后手一扬,酒碗低空飞过围观人群头顶,旋转着落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晃两晃,立得稳稳的。 效果比喝酒更加出类拔萃。下面众人轰然叫好,口哨声响成一片,角落里几个不知谁的闺女妹子,直接抱成一团,在团扇的遮挡下尖叫起来。 人都有从众心理,潘小园此刻头一次觉得,他这副模样举动,虽说略微中二,但不得不承认,还是十分帅气四射的。 孙二娘可看得透了,搂着潘小园肩膀,忽然没头没尾来了一句:“六妹子,姐姐我有句话……” 按照江湖套路,孙二娘下一句就该是“不知当讲不当讲”,然后潘小园好奇又大度地答:“不妨事,姐姐请讲。”孙二娘撇清一切责任,再卖卖关子,这才勉为其难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可是孙二娘不按套路出牌,也没问她要不要听,直接继续:“……有句话,你可得好好考虑考虑。你家小叔人不错,你别想那么多,让他娶了你得了,免得日后让王矮虎那种人再惦记。” 潘小园边听边笑边点头,点到第三下的时候,才听出有些不对。 “孙二娘,你……嘿嘿,真会开玩笑……” 孙二娘垂着一双媚眼,半闭着盯她,一副“老娘已经看透一切”的表情,直看她脸红到耳根子,才嘻嘻笑着,低声来一句:“实话告诉你姐姐,当初你嫁他家大哥的时候,难道就跟他井水不犯河水?……” 潘小园完全被此人的开放程度惊呆了,磕磕绊绊的来了一句心虚的:“天地良心,没……从来没……” 孙二娘哈哈大笑:“你倒挺明白他心思,嘻嘻嘻!”朝那校场擂台一指,“他今儿打这场架,原来是闲的没事了。” 潘小园张口结舌。武松显然没告诉过孙二娘,她面前这位小潘是怎么几次三番差点死在他手里的。 孙二娘眯着眼,又将她打量一番,小声道:“再或者,难道你是看上别……” 忽然周围一阵喧哗,人挤人的狂拍手,惊起了山崖上一群飞鸟。 潘小园突然好像解脱了,连忙说:“咱们不是来看比试的吗,别分心……” 孙二娘冷笑:“打完啦。你没听见声响儿?” 潘小园再次惊呆了。扭头往台上一看,已经没人了。武松坐在断金亭内,接过一块湿手巾擦手。而王英已经趴在擂台下面的土沟里,屁股朝上,挣扎着起不来。 说好的比武呢? 就是这两句话的工夫,她错过了什么? 孙二娘掩口笑道:“武兄弟够意思,我当家的可省不少事儿。”说完,双手合十,星星眼远眺,目送张青上场捡漏。 不多时,王矮虎的惨叫声远远传来,孙二娘哈哈大笑。 潘小园只想离这个可怕的女人远一点。可是四面八方都是人,躲也躲不到哪儿去,只好拽过一个小板凳,坐下来降低高度。右手放胸口,摸摸心跳,居然出奇的快。 脑子里居然还盘旋着孙二娘方才那句话。其实她的逻辑十分朴素,也非常容易理解:在梁山上,像她潘小园这样既没武力,又有点姿色的年轻小娘子,最好是赶紧寻一个拳头硬的男人抱大腿,才能活得相对自由舒坦。孙雪娥眼下已经成了人生赢家,她自己呢,还挣扎在温饱线上,连个属于自己的房舍都没有。连想在柴进手底下找份幕僚的活计,都只落得人家的白眼。 在这点上武松比她明智——明知自己怀里那份东西引人觊觎,因此一旦得到机缘,就果断挂靠梁山,以求最大限度的保护那个物件,顺便自保,以图后路。 虽然梁山上很多人和他三观不合,但他眼下不也混得挺好吗?并没有失了自己的原则,算不上丢脸。 可这跟谈婚论嫁不是一码事儿啊!再说,自己就算理论上跟武松无亲无故,在他心里只怕已经是一辈子的嫂嫂,每当他觉得快把这事儿忘了的时候,就拿出来叫两声,膈应人。 最后的最后,她潘小园不能允许自己这么轻易的出卖节操。要是她不介意靠抱大腿来改善生活,现如今早就在西门庆府上吃香喝辣,哪有他武松什么事儿! 如今呢,在这个靠拳头说话的梁山,就算武松脑子抽风,主动把大腿伸给她抱,她觉得自己也得坚贞不屈的踢走这份嗟来之食。 况且武松的脑子怎么会抽风。潘小园坚信,就算是几十年后,全梁山的男人都患了老年痴呆症,他也绝对是坚持到最后一个发病的。 正胡思乱想,只听头上孙二娘一声轻笑:“哟嗬,兄弟受累了,快这边儿来。” 她倒是面不改色,似乎已经忘了方才的那句撺掇,赶走了围在武松身边拍马屁的几个小弟,拍拍他肩膀,转而去迎她当家的去了——张青对阵残血的王英,虽然稳赢,但依旧被踹了一脚,而且王英身矮,本来是一记窝心脚,结果似乎踹得低了点儿,导致张青走路一直弓着腰。孙二娘那个心疼,赶紧管小喽啰要伤药去了。 武松从离开到回来,其实只过了大约一盏茶工夫,见到潘小园,依旧如往常般打声招呼。潘小园赶紧站起来,朝他勉强一笑,自觉跟他拉开一臂距离,保护自己的节操。 武松有些不解,却也没多想,眼弯起来,笑着问:“看到我方才了么?” 潘小园一怔,“什么方才?” 想一想才明白。武功上的事儿她不好撒谎,只好说实话:“没有。和孙二娘说了两句话,就错过去了,你也真快。” 这最后一句,她觉得勉强算个高帽吧。 武松“哦”了一声,心里有些懊悔,“是有点快。” 扔酒碗的那一下,她不会也没瞧见吧?不过也没好意思再问。 王英也让人扶了起来,被两个小弟搀着,穿过人群,慢慢的挪回去养伤。经过潘小园的时候,全身一哆嗦,连余光都不敢往她身上瞅了。 简直是大快人心。潘小园突然觉得,要是这世上所有烦心事,都能像今天这样,干脆利落的用拳头解决,该多好! 当然,前提是她得有武松的能耐。什么李应蒋敬,要是敢看轻她,直接丢去一纸军令状,校场上见。要是他们还敢践踏她的心血,剽窃她的点子,那就揍到认错为止! 可惜这俩人眼下优哉游哉地坐在一旁纳凉,还喝着茶呢。 她忽然一阵冲动,叫道:“二哥!” 武松立刻问:“怎么了?” “要是我现在开始练武……还、还来得及吗?” 她觉得自己的问话一定很幼稚。武松猛一听,完全没有理解,迷茫了一刻,然后忍俊不禁,笑起来,笑得弯了虎目,眼角多了一道纹。 “你想揍谁?” 潘小园几乎是立刻就红透了脸,半是被他的态度气的。假装不经意,眼神指着对角那边的富态土豪,“嗯,比如那位,要想和他平手,你说我得练多久?” 土豪虽然中年发福,武功却不见得搁下了。李应的绝技便是背上插的五口飞刀,刀身上刻着“李”字标记,只要出手,例不虚发,没人能看清他出手的模样。 潘小园每每看到李应和他的飞刀,总禁不住想,后世那个叫李寻欢的江湖怪侠,不知跟他有没有一点儿血脉相连。 武松盯着李应的飞刀,目光又落在他的啤酒肚上,煞有介事地看了一看,思索片刻,一本正经地下结论:“不多,二十年,大约够了。” 潘小园一愣,竟不知该喜该忧。她害怕武松说出什么“你怎么练也是打不过的”,但他虽然很给面子地肯定了她的战力并不为零,但给的时限也有些太长了吧!他自己从开蒙练武到现在,有二十年么? 武松接着笑道:“二十年后,他就老了,可能还会胖得不成样子。你正当盛年,就算是乱踢乱打,也应该能胜他一拳一脚。” 潘小园一口老血差点冲出来,狠狠给他丢了个白眼。武松大笑起来,十分舒畅。 他忽然又停了笑,认认真真地看了她一眼,精益求精地纠正了一句:“不过我忘啦,你是女子,力气上弱,也许要等二十五年。” 潘小园不知该哭还是该跟着他笑了。这是不是说,女人的拳头永远硬不过他们男人? 忽然又想到在钱粮三巨头那里受到的委屈。 ——“妇道人家又算什么英雄?能管家理财?传出去,平白惹人笑咧!” 一想这事,眼泪又有涌上来的趋势,看着旁边的武松还在没心没肺的笑,突然觉得看他也不那么顺眼了。 “好,这校场本来就是你们男人玩的地方,你叫我来干什么!我回去了!”说毕,扭头就走。 胳膊一紧,让武松轻轻拉住了,他声音有点不解,有点着急:“你……” 潘小园不依不饶地瞪他一眼,明知道扭不过他,还是很有气节地挣了两挣。 武松这回有点明白她气在哪儿了,把她拉到身边,朝校场上一努嘴,问她:“谁说只有男人能玩了?你看上面那个是谁?” 82|9.10 潘小园不由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场上已经打扫干净,准备好今天的第三场比试了。下面围观的看客大声催促起哄,声浪一拨接着一拨,有的还站到了旁边的树上。无怪方才她跟武松拉拉扯扯,也没什么人注意。 呼的一声风响,有人直接一个前空翻,稳稳落在场子上,朝四面八方一拱手。 欢呼声四下而起,简直比方才武松上场时还热闹个一两分。 潘小园手搭凉棚,眯起眼,辨别了好一阵,才认清一个事实,顿时瞠目结舌。 台上的是个姐们! 还是个有点粗壮的姐们。只见她水桶身材,三维似乎相等,方面大耳,铜铃般桃核眼里全是质朴,一张嘴,声音比武松的粗三分。 “各位兄弟们好!” 和她一比,孙二娘简直成了含羞带怯的小家碧玉。底下人大笑着回应:“顾大嫂好啊!”“大嫂连日少见,别来无恙!” 梁山上女人稀缺,久旷的汉子们看谁都像貂蝉;像顾大嫂这样能打的女人更是屈指可数,她又是第一位正式获得编制的梁山女将,当初刚上山时,对于众多雄性而言,简直像是红拂女复生,穆桂英再世。 但是没人敢打她的主意。不光是因为她老公孙新——这人本事一般,在山寨里说不上话——而是因为,她太彪悍了,彪悍得令一众男人自愧不如。 屠宰坊和赌场里练出来的功夫,绝对算不上什么名门正派,顾大嫂的成名绝技便是各种下三路阴招——也许是因为身为女性,无法感同身受,因此下手格外稳准狠。 早期有些人不知天高地厚,企图占她便宜,结果全都被殴打得蜷成一团,至今没一人娶过媳妇。顾大嫂的江湖地位就此奠定,人送绰号“母大虫”。武松上山后,更是有段子传出来,说这只大虫,连他也不敢惹。 但这次,顾大嫂上台打擂,不是为了揍人,而是为了评理。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跟她吵架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男人孙新。此人面无表情地立在一旁,大约已经放弃了一切解释和抵抗的机会。 远远的只听顾大嫂说了一句什么,围观人群几乎要爆炸了,七嘴八舌地喊着:“恭喜啊!”“恭喜大嫂子!”“恭喜孙大哥!”起哄声口哨声几乎要把断金亭都掀翻了。 潘小园头一次见识了妇道人家在梁山还能如此一呼百应,简直像做梦一样,在后面离得太远听不清,不由得往前凑几步,也忘了手里还拉着武松袖子。武松只好让她拽着走。 只听顾大嫂又哈哈大笑一阵,说道:“多谢大伙儿啦。可是!”浓眉一竖,朝对面那个俊俏英武的自家郎君瞪了一眼,“俺说最好是个闺女,将来跟老娘一样学一身本事。俺当家的偏生说得是个小子,什么继承他孙家的香火,闺女不算数!今儿个俺就要大伙来评评理,到底是闺女强,还是小子强!姓孙的,你动手吧!” 顾大嫂一席话出,满座哗然,整个场子内外静了片刻,连鸟儿都忘记唱歌了。孙二娘浑身一个激灵。 潘小园跟武松对望一眼,互相心意相通,都感到世界观被刷新了。武松也只知道顾大嫂今日要来打擂,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理由。 没人知道该不该应和。过了好半天,前排一个汉子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弟妹啊,这个……你既然有孕在身了,这个,打架的事儿,是不是缓一缓比较好……” 是孙新的哥哥孙立,同样英武俊俏,甚至比他弟弟还少些沧桑感。孙立这辈子顺风顺水,先是做军官,再来做强盗,前前后后少不得威风。唯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没有死命拦住弟弟娶这位悍妻。 顾大嫂怪眼一瞪,孙立当时就没话了。 “不成!今儿必须说明白!当家的,你也不许上来就认输,假装让着俺,咱们就一拳一脚的讲个清楚!你是被挑的,怎么个比法,随你选!” 台上的孙新依旧不发话,一副任人宰割的小媳妇神情。 突然人群里有胆大的,又劝一句:“顾大嫂啊,你肚子里那位,是闺女是小子还不知道,万一你赢了,生出来个小子,你怎么办?” 众人哈哈大笑。顾大嫂横眉立目,喝道:“你管不着!” 闲人们笑得更厉害了。武松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回头,旁边潘小园倒没跟着笑,而是盯着顾大嫂的粗壮倩影,若有所思。 武松边笑边道:“喂,我只是让你来看戏,可不是让你去学她啊。” 见她还是认认真真地盯着台上若有所思,他又有点心虚。这人不安分,什么都做得出来,不会日后真的去效仿顾大嫂吧? 又低声提醒一句:“姓顾的未必是好人,她手底下的无辜人命,少说也有二三十。”知道姓潘的有些莫名其妙的正义感,可千万别由此被带歪了。 潘小园从神游中醒过来,见武松一脸担忧的神色,讪讪朝他一笑:“那怎么会呢?那个,要不咱回去吧,婆娘打汉子有什么好看的。回去你若有空,跟你商量个事儿。” 武松难得见她这种如春风般温暖的态度,一愣神的工夫,已经让她拉着袖子拉出人群,几乎是小跑着回去了。 身后的校场内正上演着百年不遇的婆娘打汉子,人人兴高采烈,伸长了脖子围观,一点也没注意到武松的退场。 只有一双眼睛,雷达似的发现了这一幕。平日里英雄豪杰的武松武二郎,眼下跟一个漂亮娘们说说笑笑拉拉扯扯,还让她牵着鼻子走! 潘小园突然觉得有股异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忍不住一激灵,再一回头,只见人群里,铁塔般的不高兴大哥眯着一双眼,有意无意地看着自己,鼻孔出气,似乎是“哼!”了一声。 难道这人是专门盯她的么!倒像是个爱管闲事的年级主任! 她这才想起来手里头攥着东西,连忙把武松放开,用眼神示意他跟上,然后快步沿路走下去。 * 潘小园回到下处耳房,门留着打开,门帘穗子上笨手笨脚地系了个歪歪扭扭的结——她也学会了,不能跟他孤男寡女锁门闭户,但这事儿起码不能让别人撞见。 武松完全成了丈二鲁智深摸不着头脑,随手把那个结整理得标准了,问她:“你究竟……” 潘小园心里头又是兴奋,又有点不安,总归是不太自信,见武松的床铺还凌乱着,顺手给他抹抹平,枕头放回原处,整理出一片十分干净整洁的区域,自己往中间一站,轻轻朝他一福。眼一眨,肩一落,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乖巧”两个字。 她态度一温柔,武松也一下子局促了,后退了两步,转头看看两侧,“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心里已经想象出十种八种可能性。也许是让他帮忙打架出头,这他倒不怕;就怕异想天开,让他教什么武功拳脚,那可得想个好点的拒绝姿势…… 潘小园朝他一笑:“武二哥,奴家想……管你借点钱。” 武松莫名其妙松了口气,爽快点点头,也没问借多少,也没问借了干什么。 潘小园抬起头看他,又十分有节操地补充道:“按月付大加一利息,最多三个月还。”见他目瞪口呆,又赶紧说:“一成五也是可以的……” 武松一脸茫然地摇头,表示不懂。 潘小园又好气又好笑,恨不得想学孙二娘,手指头往他脑门子上戳一下子。但马上想起来以自己的武功修为,想碰他哪哪儿,多半会自己伤着。 耐心跟他解释:“就是说,三个月后,我多还你三成,不占你便宜。” 武松这下子明白了,笑道:“你二哥这阵子穷,没攒下什么钱。都在床底下箱子里,你要用就拿去。我也没什么花钱处。” 武松这倒是实话。自从到了梁山,不过是应宋江的请求,帮着练练兵,守守关,和别人切磋武艺,对劫富济贫的“正业”不太热衷。身边的钱也没见多。如果梁山上人人按劳提成,那他充其量是个吃低保的。 而且听他口气,不仅用不着利息,还都不用还了? 潘小园蹲下去,从床底下把他那个箱子拉出来。又大又沉拉不动。武松接过把手,帮她给拉出来了。 箱子一打开她就笑了。金玉在外败絮其中,外强中干骗谁呢?他所有值钱的家当堆起来,也不过是占了箱子一个小角落。主要是别人送的各式各样的礼,能推掉的都让他推掉了,推不掉的也就随意堆在那里;钱有个几十来贯,都串得七扭八歪,看样子他自己也没数过。 她心里鄙视了一番,依旧是乖巧一笑:“哪能白要你的,到时一准还。你若不要,就换成好酒打来给你。” 武松笑道:“这也行。你可别都给我亏光了。” 潘小园漫不经心地回他:“你以为我要去拿它做生意?” 武松果然吃了一惊,脱口问:“那你还要做去什么!” 他想着,拳头不够钱来凑,这女人好强,看了几场比武,免不得心潮澎湃壮志凌云。眼下突然想起来用钱,十有*大约是又想重操旧业,做个什么小本生意,用钱把腰杆子堆得挺起来——正是她过去在阳谷县时的套路。虽然他并不看好,但这钱他留着确实也没用,与其发霉,不如让她拿出去晾晾。 潘小园也不着急解释。跟他相处了这么久,难得智商上碾压他一次,好好欣赏了一回他那懵里懵懂的眼神儿,忽然扑哧乐起来,怎么也忍不住。 他居然觉得在梁山上还能做生意!梁山人众实行“共财”,吃的是大锅饭,若要开小灶、买些稀罕物件,也都能向山寨报销,哪用得着花钱?她要是推个车儿,满山的去吆喝馒头烧鸡银丝卷儿,那只能算是行为艺术。 武松拉不下脸来求她解释,见她一副神秘兮兮藏着掖着的样儿,居然也觉得颇为有趣,也被逗得笑起来。 俩人对着一箱子散钱相视而笑,任谁见了,都会觉得真没出息。 潘小园忽然道:“这借钱只是第一件事,还想管你要一样东西……” “什么?” 83|9.10 潘小园满怀希望,话没出口,却看到武松拽起步子,往门外走了。外面似乎有人在叫:“大哥!” 是武松手下的小弟罗圈腿,潘小园也见过。武松不太热衷于收小弟摆大哥谱,罗圈腿是最初分配给他的小头目,虽然本事还过得去,但毕竟外形有点讨人嫌。眼下这么久了居然还没被换掉,他自己也免不得时常三省吾身,珍惜这份运气,转回来对武松大哥更加鞠躬尽瘁。 罗圈腿在外面见了门帘子,不敢随意打扰,在外面等了半天了,终于还是着急,唤了几声。 潘小园也连忙跟了几步,到门口,犹豫片刻,没出去。武松的“江湖事务”,虽然他没什么可遮掩的,但她很上道地能不插手就不插手。万一哪天让他觉得“你知道得太多了”呢? 不过武松似乎也没有避她的意思,否则早远远走开了。 罗圈腿躬身一拜,立刻开始汇报:“小的昨日接到的讯,大哥那位阳谷县的仇人,似乎……” 武松神色一凛,满面的温和日常立刻无影无踪,面色晴转多云,沉声问:“找到了?” 虽然表面上不常提报仇这档子事,但他几乎每天都要静静的思考一阵子,慢慢完善计划,偶尔下达新的指令。不指望速战速决,罗圈腿这么快就报来了消息,他又是惊喜,又有点疑惑。 罗圈腿身子躬得更低,“小的们也是偶然发现,有个客栈里歇脚的,无意中说出,他家主人过去是阳谷县大户……” 武松微笑:“倒是挺巧。”继续催:“在哪儿?” “是,似乎是他的车马经过了单州界……” 武松哼一声,“跑得倒挺远。” 罗圈腿却没跟他笑,叙述的声音越来越小:“可……可是车队人多,又有几十保镖护卫,小的们不敢轻动,只好去联络芒砀山的黑道兄弟。等凑齐了人,那……那车队,已经不见了……” 罗圈腿小声说完,躬身躬得脸已经看不见了,“小的们办事不力,任从大哥责罚。” 武松听一句,脸色难看一分,那点笑容还挂在嘴角,希望一点点变成失望。罗圈腿话音刚落,便一拳砸在门框上,整个房子都颤了一颤。 “我当初怎么吩咐的,既然看清楚了,你们不敢动手!是自认比那区区保镖护卫还脓包吗?” 罗圈腿一个寒颤,立刻跪下了。 跟的这个大哥,虽说江湖名气摆在那儿,平日里却像是个疏懒闲散的,不摆谱也不逞威,顶多是生气了甩个脸子。今天这一句斥责,虽然只区区几个字,却一下子让周围空气都冷得掉了渣,前所未有的带出一阵杀气来。 罗圈腿声音就哆嗦起来了:“是,是,小的们学艺不精,本事平庸,大哥又只要活的,小的们实在是怕有伤亡,反而暴露了自己……” 武松咬牙。理智上知道小喽啰不是自己,犯不上为了一个陌生人在他乡送命,但脑海中拼出了当时的情境,立刻又闪回到阳谷县、关公庙、县衙、大雨滂沱的西门府,那一瞬间的绝望无助,被驯服了的暴脾气终究控制不住。 “那……那就多派一倍的人手,是死是活,都不能放过!你们……” 忽然手心一软,被轻轻拉住了。武松全身一僵,看到的是一双有点惧意的杏子眼。 潘小园还是忍不住跑出来了,陪着小心,轻声说:“二哥你……消气。” 武松这副样子她是见过的,好歹也有那么一点儿心理准备。在他这个只有拳头可以信赖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无能为力”更戳他的心。像罗圈腿这种抱歉的态度,只知道撇清自己,不给他任何希望,不被嫌弃才怪。 武松哼了一声,胸膛起伏着,瞪着地上的罗圈腿,慢慢压制情绪。 潘小园指着罗圈腿,小声说:“他们把人跟丢了,原本可以不让你知道,继续再找便是。你看他既然来向你汇报,那就是信你这个大哥,以后也肯定不会懈怠。原本咱们就没指望这么快就有信儿,这次多少是个线索。他又不是得道升天去了,还能就此消失了不成!” 罗圈腿见她帮着说话,简直是感激涕零,不断跟着点头附和:“小的定会派人再去追踪,再接再厉……” 武松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理本来他也都懂,但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又不一样。尤其是那人轻轻捏着他手,一根根捋着手指头,拳头展开铺平,他简直都没法思考了。 潘小园暗自松了口气。其实自从两人跑路以来,武松已经很少甩脸子,说话做事也大多是温和做派,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能安全了。但看到他偶尔流露出怒气,还是忍不住有点害怕。情不自禁的就抓上他的手,只怕他下一步就是挥拳头捅刀子。 这才想起来还抓着呢。他掌心火热,指根粗糙的茧子硌着她。赶紧轻轻放开。武松大约同时意识到这一点,快速把手抽回去了,顺手将罗圈腿拽起来。 潘小园想了想,又对他说:“我还有句话……” 想起来方才孙二娘的直爽,脸微微一红,也不按江湖套路问他“当讲不当讲”,直接说:“西门庆是害你大哥的凶手没错,但也千万不能派人胡乱杀了。你大哥在阳谷县的案子还没平反,西门庆要是再让你杀了,旁人听了,也只能说你是杀人灭口,还不了你哥哥清白。” 这是自从西门庆第一次从武松手底下逃出去,她心里就隐隐约约开始琢磨的。倘若他真的痛痛快快给西门庆一刀,甚至再加上协助制造冤案的那些官员,的确是足够泄愤,但当日那些捏造的冤屈,也就永远留在人们心里了。 武松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冷冷道:“我还在乎别人怎么看!” 狠话撂下来,才觉得有点太凶。犀利的眼神收回去,放软了语气,说:“知道了。我心里有数。” 然后对罗圈腿说:“单州离应天府不远。多派人去城里盯着。注意安全,不要轻易暴露。” 罗圈腿赶紧答应了,正要告辞,武松又叫:“等等。”转头对潘小园,声音重新变得彬彬有礼,“烦你去屋里取点钱来。兄弟们奔波辛苦,需要盘缠使用。” 也没说数目,果然一派大哥范儿。潘小园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一笑,跑回去,从他的钱箱里拎了十几贯出来。 小弟们奉命办事,自有公款支出,但大哥们不妨用私人财物打赏,很能起到激励士气的作用。这种拉拢人心的手段,肯定不是他武松独创,百分之百是宋江教的。 果然,罗圈腿又是惶恐,又是感激,承诺一定会将这钱平均分给各位兄弟,今后一定格外尽力,踌躇满志地告退了。 武松倚在门框上存想,出神盘算了好久,睁开眼时,脸色已经被夕阳照得和煦,见潘小园还在身边,有点不好意思,朝她微微一笑。 “对不住,本来就穷,如今钱又少了,你将就用。” 潘小园忍不住笑。打认识他以来,头一次听他关心自己的经济状况。 武松又想起来什么,问:“对了,方才你还说,管我要第二样东西。是什么?” 他记得真清楚。潘小园自己反倒愣了一刻,才想起来方才在跟他聊什么,连忙点头。 “还想管你要一些……嗯,情报。” * 董蜈蚣揉揉眼睛,看清楚了,面前确实是一大堆整整齐齐的钱,堆得冒尖,阳光下闪闪发亮。而且……还都是给他的? 对面的小娘子笑得博爱而善良,盈盈眼波中带着观音菩萨般的佛性:“你本在柴大官人跟前伺候,我却时时麻烦你,叫你出来办事,心里过意不去。这些钱你拿着,就当是这段时间的辛苦费了。数额不多,你且拿去零花。” 董蜈蚣快哭了。梁山上小弟也分三六九等,有那混得好的,跟着大哥吃香喝辣,狗仗人势,狐假虎威;有的跟了个淡泊名利的大哥,也就只能嫁鸡随鸡,随着清苦。况且小弟们互相也是比拳头的。像他这样,只会些偷鸡摸狗的伎俩,武功低微,打架打不过别人的,从来就是让人瞧不起的命。 一个月只最基本的包吃包住,加上偶尔的打劫分赏,最多也不过一两贯钱进帐。可今天呢,这个不是主子的主子,直接就赏了二十贯! 再抬头看,小娘子笑靥如花,让他忍不住恍神了一刻。当然以董蜈蚣的江湖觉悟,这位大姐他是万万不敢肖想的。但生得如此顺眼,又不打人骂人,比起跟着别的凶神恶煞的江湖大哥,生活多了三成的岁月静好。况且,钱也不少拿哇! 潘小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董蜈蚣的神色。自己的这个小弟虽说上不得台面,好歹能替自己出面办不少事。光靠他欠的那点人情、以及他试图巴结武松的那点念想,难以培养长久的忠心。收买人心的方法有很多种,眼下她能拿出来的,只有钱。 果然,董蜈蚣也是机灵的,口中感激涕零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表忠心:“娘子有什么粗活累活,难办的、要命的,小的以后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潘小园扑哧一笑:“还万死不辞,我要你死做什么,死了还能办什么事?” 董蜈蚣暗暗松口气,赔笑道:“是是是,娘子最宽厚仁慈,小的替娘子跑断腿,也是应该的!” “也不要你跑腿。我只要你替我找一个人。” “娘子尽管说。” 潘小园深吸一口气,“鼓上蚤时迁。” 董蜈蚣一边嘿嘿赔笑着,一边笑容僵住了。 “娘子你……你怎么会认识那位大哥?不可能……不可能是他吧?” 潘小园脸一沉,手边的茶盏“啪”的一放,“怎么,刚跟我万死不辞,现在就开始耍滑头了?” 董蜈蚣连忙躬身作揖:“不敢不敢!” 那张脸却更苦了。他自诩在梁山上混得人缘还不错,凭着一手马屁功,虽然不至于交游广阔,但最起码大家见了他都能有副好脸色。 唯独那位时迁时大哥——其实算起辈分来,应该是他的师祖爷,北方盗门的总瓢把子——清楚他是什么货色。那天董蜈蚣提着两只偷来的鸡,想要去拜师学艺,当场就让时迁给踢出来了,骨碌骨碌连着几十个后滚翻,之后接连三天,脑袋都是晕的。 董蜈蚣觉得大约是他的拜师礼太过寒酸。但他们偷儿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的:拜师礼一定要是偷来的东西,方才彰显诚意。梁山上处处是高手,太贵重的东西他又偷不到,只能从厨房里弄两只鸡,算是尽力了。 这件事,董蜈蚣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跟潘小园说了。可潘小园觉得,可如果只是礼物过于寒酸,时迁还不至于这么动怒。 事实是,当年时迁投奔梁山之时,正是因为偷了祝家庄的报晓鸡,引起晁盖震怒,差点就下令把他给砍了。潘小园分析,大约从此时迁就对偷鸡产生了心理阴影,每一只偷来的鸡,都会让他回忆起当年差点掉脑袋的那惊魂一刻。 董蜈蚣算是撞在枪口上了,吃了无知的亏——哪怕他偷碗米饭呢。 潘小园再次凝视着眼前这个不入流小偷,一字一字地命令道:“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十天之内,我希望和时迁说上话。这二十贯钱,你可以自己收着,也可以拿去使用。我这里还有些五花八门的礼品,全都价值不菲,眼下也都归你支配。没用上的,事后都归你。” 这便是武松给她透露的第一桩情报:时迁虽然是梁山好汉编制,但他的交友圈子十分诡异。他深知不少人自诩英雄豪杰,看不上鸡鸣狗盗之徒,于是干脆敬而远之。譬如武松这样的江湖正统,如果时迁想躲他,那他就算是翻遍梁山的每一株草木,也休想找到时迁的一个脚印。 就连开全体大会的时候,时迁也经常喜欢隐身,只是在有必要发言的时候,冷不丁从房梁上来一句献计献策,随后又消失在虚空当中。 和时迁有直接来往的人寥寥无几,除了引荐他上山的杨雄、石秀,再就是同样不入流的白胜、焦挺、石勇之辈。北方盗门自有一套联络暗号,因此董蜈蚣这样的“专业人才”,有时候也能和时迁对上暗号,说上两句话。 另外,时迁还遵循另一项盗门的准则:收礼办事,绝不多问。当初宋江为了赚徐宁上山,打算启用时迁偷盗徐家的祖传雁翎甲,也是通过石秀传话,然后按规矩送了相应的礼品作报酬,这才请动了时迁的尊驾,任务完成得干净利落,物超所值。 潘小园并不清楚盗门的诸般规矩,于是一切全权交给董蜈蚣负责,并且表示,如果需要武力支援,不好意思,自己去求人,她不管。 董蜈蚣看着那闪闪发光的一堆钱,又打开那一盒盒茶酒香药之类的礼物,慢慢用眼扫了一遍,心里估摸着价格,咬咬牙,拍着胸脯道:“娘子等我消息。” 84|9.10 于是十天之后,潘小园站在了虎头峰黑风口守关后寨的林子边缘。这里是当之无愧的梁山第一险关,枯松倒挂,怪石嶙峋,日夜黑风阵阵,号称“无风三尺浪、有风刮掉头”。董蜈蚣特地嘱咐她,发髻梳得紧实一点,裙子上多压点坠子荷包什么的。 悬崖峭壁,谷幽涧深,月影狂乱,狂风挤过巨岩山石,发出呜呜的鬼哭狼嚎。 在这个鬼地方约见时迁,潘小园心情激荡,觉得终于要在梁山见识一位比武松病得还重的装逼犯。 刚在一棵桦树下立足,就听到那风声里夹杂着人声,直灌进她耳朵。 “你来晚了。” 那声音卷在扭曲的风声里,明显不是本来面目。只觉得非男非女,声调平平,听不出年纪和口音。那音色则让人听了头皮发紧,产生一种混合着难受的期待,仿佛极品汝窑天青釉碗,被武松用刀尖慢慢割下整齐的一圈。 潘小园猛地回头,只看到树影摇曳,自己的发尾衣带飞扬。声音是被风送来的,根本找不到声音主人所在的位置。 看来这选址不全是为了装逼。潘小园心中紧张加敬畏,不卑不亢地答:“路途遥远,雨后泥泞,不太好走。” 谁让她急着面见时迁,选了这么个日子——阴沉了一天,下午时秋雨滂沱,整个梁山都被重新洗刷了一遍。据说左军寨后方还发生了泥石流事故。潘小园想着自己好歹也是个“女侠”,一诺千金,咬咬牙,披挂整齐,还是出门了。 她的声音刚一出口,瞬间被风卷到了悬崖之下。她忽然意识到,如果时迁在自己的上风处,那么自己说出的话,他是不会听到的——暂且认为是个“他”。 这只是一个单向传音。 果然,风声带来了第二句话,是轻轻的两声笑。 “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其余的,我不多问,你也不必多说。娘子是识规矩的。报酬多寡,你说了算;接不接这趟盘子,我说了算。你若同意,便望东七步,算是开盘口。” 潘小园身子没动。往东七步是万丈悬崖,她可不是跟时迁约在阎王殿里见面的。 风声阵阵,过了好久,时迁的声音才传来,有些讪讪的:“对不住,罗盘看反了。应该是往西。” 潘小园不声不响,扭头往西迈了七步。远处的树林里呜呜风响,似乎传出一声笑,似乎是风神爷在替她嘲笑时迁的智商。 等她站定,立刻又听到了时迁的声音。 “挂桩,一言为定!时迁见过客人。” 声音干脆果断,丝毫没有受到方才小插曲的影响,甚至还带了一点邪气的笑意。 潘小园望空一福,表示还礼。 时迁不多废话,立刻开始谈正事:“我盗门买卖成快,水做火做伤攒子摽杵子,只要来得阔气,无有撂挑儿的时刻。不知客人有何见教?” 饶是董蜈蚣已经跟她科普了一部分盗门黑话,时迁这一套说辞,潘小园也只听懂了一小半。好在最后一句像是句人话,但眼下自己处于下风处,又能如何作答? 还好时迁没等她说话,立刻开始下一步指示:“让我猜猜。客人若是来求寻龙定脉、摸金发丘,请望北一步。” 水浒里的时迁总是以神偷的形象出场,可实际上,他的主业是盗墓掘坟,偷活人东西纯属玩票。这一点也从董蜈蚣那里得到了证实。 潘小园脑子里刷刷的闪过了几个盗墓小说的主角。眼下明知身后是盗墓祖师爷,也只得压住强烈的好奇心,岿然不动。 时迁等了片刻,又道:“若是来求谍报、探声息,请……” 话音顿了一顿,想必是认真看了看罗盘,才继续道:“请望西一步。” 潘小园依然不动。 时迁的声音明显有些意兴阑珊。很显然,他报业务的顺序,是按照他自己的兴趣来的。 “若是来求顺财敛物,栽赃下毒,请望南一步。” 潘小园深深呼吸几口,脚下一动不动。 时迁叹了口气:“客人这是消遣我呢?——想必是有特殊指示。请数七下,然后开口赐教。” 潘小园点点头,心中无比佩服他的业务素质。周围风声忽然微微变化,仿佛是飞鸟穿梭林间,树枝树叶上贮的雨水簌簌的往下落。等那动静停下来的时候,正好是七下数过。 想必时迁已经来到了下风处。单向传音换了个相反的方向。 潘小园说不紧张是假的,心里面平静了好久,才慢慢组织出语言。时迁也就十分耐心地等着。 “此次劳瓢把子尊驾,是想……趁夜借几样东西,天亮还回。点子是个、是个一般的梁山并肩子,杵门子不硬,只是个水做,还请瓢把子多考虑一下。” 一口董蜈蚣教的黑话,说得磕磕绊绊。远处的风神爷呜呜的,似乎又笑话了一声。 时迁又静静等了一刻,没有回答她,却来了一句:“笑的是谁?” 声音居然能被她听见——虽然已经被狂风揉过,扭曲得几乎听不出来。 潘小园这才发觉,时迁也并不完全是利用风力传音。只要他愿意,他的声音可以传到四面八方,犹如天罗地网般笼盖下来。 现如今,那个她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换成了一派尖酸戒备的口气。 “盗门交易不容老空子插手,就算是宋大哥也得走程式。武松,你来干什么?” 风中卷着的笑声愈发明朗了。约莫十丈之外,有人大笑道:“瓢把子好眼力。梁山又不是你家的。我自来酒后散步,又不是来搅局的。你该怎样怎样,当我不在就行了。” 他的声音居然逆风而行,清清朗朗,正气十足,在一阵妖风中凸显出骨骼来。 潘小园却并不十分惊讶。早间武松听说她要夜会时迁,还是在黑风口这么个险要去处,自然担心安全,拦了两句,见她心意坚定,也就没再坚持。早应该知道他不会就此轻易让步,原来从一开始就在后面远远跟着呢。 她感到全身被那声音裹挟着,心里一暖,不知怎的,却又有点恼火。 时迁显然也猜出了武松的意图,显然比潘小园更恼火:“武兄这是信不过我盗门的待客之道了?” “许你自己装神弄鬼故弄玄虚,就不许旁人生疑?” “你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罢,我盗门行事向来如此,不会为任何人坏了规矩。” “我武松行事也向来如此,你管不着我。” “窥人秘密,断人财路,岂是同道中人行径?” “谁跟你是同道中人?” 三言两语就是个僵局。树林里坑洼的一潭死水,这时候微微晃了两晃。 潘小园忽然开口:“武二哥,多谢你一路护送。眼下瓢把子在此,想必不会有危险。请你先回守关后寨,我随后去找你。” 武松不语,半晌,哼了一声,显然是对她胳膊肘朝外拐颇有不满。 时迁却也在上面哼了一声,“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忒瞧不起我盗门的盘道。” “时迁,你真以为我找不到你?” 潘小园简直无语凝噎。这两位三观如此不合,今日恐怕是第一次互相对话,果然是完全无法沟通。一个在下,一个在上,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言语交织着呼呼的狂风,刀光剑影席卷整个黑风口。 她觉得事情要砸了,赶紧提高声音,又插句话:“瓢把子大哥既然已经跟我开了盘口,那定然是说话算话,我信得过。武二哥,求你回后寨等我,这里你一万个放心,盗门的招牌不是那么好砸的——你若执意插手,搅了这事,我……” 轻轻一跺脚,“我不会领你的情,以后什么事,再不敢烦你。” 两位哥谁也得罪不起,只好一边一哄,也不知两人分别在何方,只好估摸着方向,一边一个万福,看谁先吃软不吃硬了。 提心吊胆等了好久,才听到树林子里风声哗哗的变,武松似乎是重重哼了一声,踩着泥水,大踏步往回走了。 潘小园松一口气,心里却不合时宜的咯噔一下。看样子他肯定生气了,那脸色不定怎么难看呢。 黑风口寂然依旧。又过良久,上风处才重新裹挟来了时迁的声音。 “倒也算识相。客人惊扰了,请继续吧。” 潘小园轻轻一抿嘴。时迁同样也是识相的,知道等武松走远了,听不到了,才敢埋汰他一句。 她还想着武松那边,有些心不在焉的,慢慢跟时迁讲述了自己的计划。好在事先已经准备得充分,说出来也算条理清晰,有头有尾。 四周静了好一阵,声音才重新乘风而来,这回是毫不掩饰的大笑,锋锐刺耳,俨然干戈之声。 “好,好,我不多问——我知客人的意思了。这趟盘子我接。时某喜欢看戏。” 出了黑风口,便是守关后寨。潘小园探头探脑的踅到门前。黑风口是天堑,巨石中心的寨门一关,连一只老鹰也难以飞进来。因此守寨的几个小喽啰也都懈怠,七扭八歪的倚在边上,半睡半醒着。 一眼就看到武松在火把底下站着,随手磨刀,嗤嗤有声。他戴个檐帽,穿了雨鞋,裤腿上满是泥。见了她,也不吭声,眼睛瞟别处了。 潘小园心虚。人家牺牲了休息时间来给她暗中保镖,她倒好,当着外人的面,说重话给他赶走了。虽说是不得已,到底不厚道。往好听了说,是不识抬举,说难听了,是那啥咬洞宾,不识好人心。 况且她赴约的时候,的确战战兢兢的如履薄冰,看着旁边的枯树老林,腿一直都是软的。盗门的生意都是一对一谈拢,谈话内容绝对机密,赴约不能带帮手小弟。即便是董蜈蚣反复承诺过,时迁不会让客人在路上受到伤害,但毕竟是头一回跟这帮子人打交道,她心里哪能有底。一路上不止一次后悔过,怎么就没被武松拦住呢。 所以这次是她没理。武松明显是生气了,得哄。 只好放下架子,上去朝他深深一福,低眉顺眼看地:“二哥。” 刷的一声响,武松把刀收入鞘,转身给她一个后背。 85|9.10 潘小园不气馁。他既然还在这儿等着没回,就说明没对她失望到底。 好声好气的再来一句:“二哥受累,一片好心,我都识得。方才若是言语上有冲撞,还请你大人大量,不要计较。” 过去她怕武松,多少是觉得他情绪有点捉摸不定,一言不合就动拳头动刀子。如今却也多少悟出点拿捏他的办法。上善若水,以柔克刚,这是老祖宗的教诲。 该说的话说完,微微抬头。他方才靠在寨栅上,背上沾了片灰土。极其自然地轻轻伸手给他抹。他后背宽阔,几下抹不掉。 武松一个激灵,转过来,斜着眼瞟她一瞟,终于松口:“看你本事挺大的,行走江湖完全不会吃亏了。” 潘小园赶紧顺杆子爬,微笑道:“哪里哪里,还不全是仰仗你罩着。你看这夜色已深,回去的路少说也有五六里,道路泥泞湿滑,我一个人不敢走。二哥好人做到底,能不能再带我回去?” 武松也不能这么快投降,朝黑风口一努嘴,“那盗门瓢把子不负责你回去路上的安全么?” 潘小园极为真诚地一笑:“我只信他办事的手段,论信用人品,他还能强过你不成?” 她觉得自己肯定是这几天被董蜈蚣带坏了,这么肉麻的马屁,只落得脸儿微微红了红。不过这话也不能算假,只是她以前一直端着,觉得不能惯着这位傲娇货,难以说出口。 可一旦开了个头,反倒心情坦然,不就是夸夸他,自己又不少块肉,有什么舍不得的。 同样的话,董蜈蚣口里说出来,武松连鸟都不带鸟他;可今天听她这么一说,还真是局促起来,也不回话,绰了刀,朝前面一指,大步便走。 潘小园赶紧提裙子跟上,心里一阵唏嘘,想到以前跟他吵的那些架,有一多半其实都完全可以避免。 还不忘在后面趁热打铁,笑嘻嘻地说:“今日天气不好,道路难走,来回两趟甚是辛苦,这份好意我都记着,回去再谢你。” “哼,你怎么谢我?” 潘小园一怔,“这个……” 说顺口了,果然言多必失。要是真的较起真来,她还真没什么本钱谢他。就算想借花献佛,他那点积蓄也都已经让她败光了。除非她以身相许,美得他。 好在武松也只是嘲她一下,说完就忘,依旧是规规矩矩地跟她一前一后,慢慢回到前寨第二关去。 路上遇到几次巡夜的小喽啰,但梁山好汉们趁着月黑风高,抢个劫,作个案,或是商谈个什么帮会机密,也都属寻常。因此大家见了是武松,也都只是行礼,并不多问。只有少数几个瞧见他身后是个小娘子,也十分聪明地闭口不言。武松还管他们要了束照明的火把。 下了关,石子路尽,岗哨渐稀。月亮走到树梢边,忽然消失在一片乌云后面。紧接着一阵来势凶猛的黑风,夹杂着团团的雨点,如同奔腾的野马,顷刻间掠过上空,嘈杂落地。漫天的湿气拖到后半夜,终于倾泻而下。 武松手中的火把一下子就熄了。潘小园只觉得浑身一凉,瞬间全身湿透,眼睛被水滴打得睁不开,这才后知后觉地叫了一声:“下雨了!” 武松扔了火把,叫了一句什么。声音完全被水声遮盖了。他又凑近了,摘下檐帽扣在她头顶上,喊道:“前面有个空岗哨,去那里避!” 说是岗哨,其实不过是个供单人遮阴避雨的小草棚。两人勉强挤着,只见雨帘子滴滴答答的顺着檐子流下来,蒙成一片模糊。 潘小园还有个檐帽,被淋得不是太厉害。武松不多时就放弃了躲在那屋檐下,把地方全给她让出来,问出一句怨念多时的话:“你跟盗门接头这日子,是你挑的,还是时迁那厮挑的?” 潘小园冻得直发抖,低声下气地答:“我……我挑的。” 武松被坑得心服口服,没话说了,只好认命,还趁雨洗了把脸。 好在大雨来得快去得快,一大片乌云,不多时便被消耗殆尽,月亮重新探出脸儿来,滂沱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又逐渐消失干净。星光闪烁,地上的水流汇集成小溪,空气说不出的清新。 潘小园挣扎着从棚子里钻出来。地上全是烂泥,又湿又滑,只好隔袖子抓着武松手腕,一步步小心走。武松也没反对,还反手拉了她一把。 只是她走两步,就差点又摔一跤,还好让他及时扯住。鞋里面一兜子水,衣裳湿得往下坠,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她当初一定脑残发作了,选了这么个日子,还没听武松的话,大摇大摆的就去了! 董蜈蚣也不拦她。她想着,回头得把那厮狠狠骂一顿。 时迁也不知道另约个日子。也不是厚道人。不过那位瓢把子大哥是铁定不会被困在泥水和大雨里的。 想来想去只有她一个是傻瓜。 武松旁观她挣扎了半天,又抬头看看前面的路,思忖着离回家还得有至少两里地,终于看不下去她的惨样儿,低声建议:“要么,我去给你叫个轿子。” 潘小园一手还提着裙子,抬起头,像看智障一样看他,认真摇摇头。 这时候兴师动众去寻轿子,不是叫全梁山的小喽啰来看她潘娘子湿身狼狈的鬼模样吗! 武松马上也觉得这提议太坑爹,讪讪朝她一笑,犹豫了再犹豫,还是欲言又止,最后说:“那你休息会儿?” 潘小园觉得自己知道他那点心思,干脆替他说出来:“那个,其实,你要是不嫌弃,可以背我回去。没多少路了,不……不会太费力气的。”看看他脸色,又马上补充道:“要是不方便就算、算了。” 武松瞟了一眼她透湿的衣裳和鞋,神色有些无奈,“那……也可以。” 他还记得上次在扈三娘的小黑屋外,为隐行踪,迫不得已抱了她一阵子,马上就把她弄得哭了。但这次是她主动要求的,应该没大问题吧。 朝她伸出一只手:“抓紧了。” 潘小园连忙照做。身子刚一让他托起来,马上就头重脚轻,就忍不住猛地捶他,大声尖叫:“不对!放我下来!” 她以为她所说的“背”,是像猪八戒背媳妇那个姿势,伏他背上; 武松那厮的理解,是直接把她捉起来往肩上一扛,扛朴刀似的就走了! 潘小园十分坚信,当初他扛那只战利品死大虫,和现在是一个模样! “放我下来!……要掉了,别走!……” 武松大踏步往前,被她又踢又打又挣,焦躁了,叫道:“别动!” …… 潘小园只好放弃抵抗,心中充满了被当成米袋子的羞耻感,腿也不知该曲该伸,手也不知该往哪儿放。过了一会儿,偷眼四下看看,整个世界颠倒转来,星星点点的岗哨都离得不近,就算有人瞧见,怎么看也怎么像是个标准的杀人越货好汉归来,顺带掳了个压寨夫人。 她把脸藏在他衣服里,方才觉得安全了点,鼓起勇气,小声提醒:“呃,你……压到我裙角了……” 武松也不理她,一声不吭,走得稳稳的,仿佛身上没重量。 * 黑风口一场绝地冒险,潘小园足歇了三五天,才算缓过劲儿来。好在这副身子板儿还算争气,没给折腾出什么发烧风寒,只是全身着实酸痛了不少时候。刚觉得恢复了一点儿,就又接到了时迁的暗号,让她出来领单。忙活了好一阵,感觉全身脱了一层皮。 武松好像没事,他似乎又陷进了周期性孤独症,自那天以后,就很少跟她说话。 只是有一天,从聚义厅开会回来,突然没头没脑地对她说了一句:“掌管钱粮的李应蒋敬两位头领,刚刚向晁盖宋江两位大哥提出建议,说要修改增补关于山寨支出进账的一些规矩。那些主意,是你的不是?” 潘小园正在外面的空场上晒被子。听他这么一说,手上不知不觉停了,轻声问:“具体是哪些?” 她撰写的那份改革计划书,内容并没有跟武松说得太详细,一是觉得他不感兴趣,二是觉得他不一定能懂。眼下听完武松的转述,只落得点点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生气。 这两位大哥果然如她所料,虽然不屑于理会她妇道人家的建议,但还是勉为其难的上报了其中一些他们实在舍不得扔掉的内容。而且听武松的意思,果然是提也没提她潘氏娘子的名字,就这么把她的独创理念变成了公共知识产权。武松告诉她,领导层对这些点子还真的挺感兴趣,已经开始研究了。 潘小园心中冷笑。她所设想的,是一场自上而下的整体改革,彻底颠覆梁山眼下的财政制度。这两位大哥呢,出于阶级局限性,只是选取了一些讨巧的小伎俩,譬如调整财富分配方式,便认为可以解决全部财政问题,实在是舍本逐末,颇有些当年晚清维新派“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风格。她觉得要是真的支离破碎的实行了这些措施,能奏效才怪。 武松见了潘小园的脸色有点古怪,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面子上就有点尴尬,接过她手里的活计帮她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当初见她要强,看不过她委委屈屈的样儿,好心给她引见了柴进,到头来却落得为他人作嫁衣裳,让她白忙活一场。还哭了那么多回。 不过看她好像没那么介意,反而微笑着,问他:“二哥你说,夺人功劳是不是好汉行径?” 他赶紧说:“当然不是,可……” “我知道。可我就算跑到聚义厅上去叫冤枉,也没有人会听我的,说不定,还会怪我纠缠无赖,对不对?“ 没等武松反应,她又笑容可掬的堵回去了他的一句话:“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这还用不着劳你大驾出面摆平。” 她把手里的被子往武松怀里一扔,扭头朝远处叫:“喂,罗大哥!” 罗圈腿应声跑过来:“娘子,何事?” 武松不喜欢让人近身伺候,因此他手底下的小弟,也都只是远远的候在边上。 潘小园深深吸口气,摸出腰间那柄当摆设的小匕首,轻轻拔''出来,交到目瞪口呆的罗圈腿手上。 “相烦大哥,替我递个物件儿。记着,一定要在众目睽睽之下。” 武松抱着一床被子,跟罗圈腿面面相觑了好久,终于想起来问:“你这是……” 潘小园挺胸抬头,感到阳光洒在自己脸上。筹备了这么多日子,不就是等待这个时机,可真的到了这一天,还是紧张得出汗。 她摆出大姐范儿,沉声说:“规矩我懂。烦罗大哥带着这刀,去向那个人说,断金亭见,时间随他挑。” 武松早就感觉这阵子潘小园动静不一般,却万万料不到她要玩这么大。 他脸一沉,问:“你要挑谁?” 潘小园忍不住格格笑起来,心中充满奇妙的荒诞感。回头看看武松,他还捧着两床被子,原处呆着。她忍不住笑,情不自禁地学了孙二娘,一根手指在他脑门子上轻轻一点,“我以为你知道。” 86|9.10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纷争。有纷争就有无穷无尽的冲突。 在梁山这个小江湖里,遇到冲突,从来都是用拳头硬的人占理。这不是一句空话。 再卑微的小弟,只要有了拳头,也能一夜之间获得尊重和荣誉。这种事以前不是没有过。曾经有个其貌不扬的小喽啰,有一天,凭借一手相扑之技,居然掀翻了梁山头一号杀星李逵。李逵爬起来,掸掸脑袋上的灰,当场就把他拉去入伙,让他正式得到了梁山好汉的编制席位。那人名叫焦挺,现如今混得很不错,逢人便提他当年放翻了李逵的“穿裆三式”。李逵拿他没办法。 甚至,早期的梁山泊,还出过小弟挑寨主的轰动级新闻。拳头不够硬的寨主王伦,在一场危机中威信尽失,让当时坐第四位的林冲当场砍翻,无人敢有二话。 弱肉强食,强者生存。全靠这一点传统,梁山才成为北方黑道老大,在官府的围剿中生存到今天。 梁山上的女人少。梁山上的女人说不上话。因为女人的粉拳通常硬不过男人——顾大嫂除外。除了她男人,基本上没人把她当女人。 所以,当“梁山好汉蒋敬接到无名女子邀约挑战”的新闻传开,整个梁山都沸腾得跟过年一样。谣言满天飞,八卦遍地传,就连几个姓潘的小喽啰也受到了格外优待,天天有人问那姓潘的娘子是什么来历,可是他家亲戚。 那日罗圈腿在众目睽睽之下递上匕首,蒋敬着实懵然了好一阵子,连带着旁边所有的目击者,都怀疑自己眼睛出问题了。再听罗圈腿报上挑战者的名号,又都怀疑是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蒋敬经小弟好心提醒,才记起这位潘娘子到底是哪根葱,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了。 他的第一反应,寻常女流不可能做出这事儿,背后一定是有男人撑腰。 他仔细回想自己是不是哪儿得罪了武松,但他自认做人十分圆滑,武松上山以来,跟他说的话统共加起来不到十句,就连两人的住地也离着三五里远,能跟他结什么梁子,让他遣个女人来羞辱恶心自己? 只好派人旁敲侧击,去探武松的口风,得到的却是一片缄默。武松手下的小弟们一连声的不好意思,说我家大哥最近闭关修炼,眼下正当紧要关头,不能被人打扰,否则就有走火入魔之虞。 摆明了是撇清一切干系。 蒋敬直到站在断金亭校场之时,心里更多的还是觉得丢脸。好男不跟女斗,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和那么一个脑子有坑的女人过招,简直是降低他格调。 按规矩,他是被挑战的那个,有权选择比试方法。她既然敢递刀,那就说明,她自忖全身上下十八般武艺,都能强过他蒋敬去!可能吗? 看到亭子里那女人袅袅婷婷的腰身,更是恨得牙痒痒。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当初就该几句重话把她堵在门外,一句话都不让她说出口就好了! 不过生气的只有他一个。校场周围乌央乌央的人群,人人脸上都是兴高采烈,九成九都是来饱眼福的。看美女抡刀使棒、纵跃腾挪,裙带飘飘,大袖飘摇,那观赏性无可比拟,可比看糙老爷们露肉搏击要吸引人得多。 就连李应也来了,安慰了他几句。 那小娘们也不是完全傻。李应肚子里暗笑。他自忖功夫比蒋敬高些,一副浑铁点钢枪少有人破,李氏飞刀也是他多年苦练的绝技。想来那潘氏也知道拣软柿子捏——可蒋敬能软多少?倘若蒋敬是软柿子,她自己呢,怕是一团浆糊吧! 关于此次单挑的前因后果,早就传遍了所有人的耳朵。 “那小娘子说,这次蒋大哥他们的革新建议,原来都是她提出来的。她这是要挣个名儿!”——这是曾经在断金亭刷过威望,尝过甜头的。 “嘻嘻,那小娘们看起来也就二十,能有这本事?我看啊,是纯粹来胡闹!现在的年轻人啊……”——这是老气横秋的江湖前辈。 “话不能这么说。也许人家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呢?咱们看热闹就成,想那么多没用!”——这是曾经被高人秒过的。 “啧啧,没看她还说吗,蒋大哥他们的主意,是改头换面之后的糟粕,不可能奏效——她说这是要救梁山哩!嘻嘻,哈哈哈,有病!”——这是跟蒋敬一条心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娘子是个什么来历?谁家的?——不不,肯定不是张青的小姨子,别听人大嘴巴瞎传……”——这是八卦专业户。 这些人里,多半都不知道潘娘子何许人也。只有少数知道她是武松罩着的,跟张青似乎也熟。武松眼下闭关多日,张青在家养伤,于是只好找上了母夜叉孙二娘。 孙二娘周围自发地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个个伸长了脖子听八卦。 不过孙二娘此时哪有心思八卦,冲着面前一群如饥似渴的壮汉们嚷嚷:“让开,都给老娘让开,那个小妹子我不认识,没工夫跟你们耗!” 孙二娘一移动,那个以她为圆心的里三层外三层,也跟着慢慢蠕动。孙二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挤到亭子里,一把将潘小园拉到自己身边。 “六妹子,你实话说,到底要干什么?” 潘小园面无表情,慢慢理衣袖,回答:“外面不是正传着么,就是他们说的那样。” 孙二娘急了,把她左看右看,拉起手来看骨相,又推推肩膀试力气,怎么看这人也不像是会半点武功的。孙二娘虽然于功夫上很有自知之明,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可你知不知道,这校场是干什么用的?你知不知道蒋敬身上的功夫?姐姐我在后军寨里见过他练武,那——么粗的木桩子,人家一掌下去……” 潘小园淡淡打断她:“我都晓得。” 这么些日子过去,她似乎也被武松言传身教,沾染上一些凛冽气场。孙二娘浑身一紧,不由得住口。 可脑子里盘旋着长篇大论,过了好一阵,终于又忍不住:“还有蒋敬那个精钢骨算盘,没人知道是个什么打法。因为据说见过他出手的……” 潘小园终于端不住,攥起拳头,叫道:“都死了,我知道!二娘你别说了,再说,我可要后悔了!” 孙二娘完全无语,半晌,才说:“你家武二哥在哪儿呢?我找他去。” 潘小园还没答出“闭关修炼”几个字,亭子里来了个小喽啰,笑嘻嘻地来请她:“娘子可准备好了?现在认输,可还来得及。” 一面说,一面偷偷打量这位难得一见的异性。顾大嫂上阵打擂,起码还知道束起头发,穿一身男装短打,胳膊腿上干净利落。她呢,居然还是钗环俱齐,一副日常襦裙,裙子边儿垂到脚踝,露出绛红绣花面儿的鞋尖。 那小喽啰觉得马上要心猿意马,不敢瞧了,再次躬身一拱手:“娘子?” 潘小园深吸口气,朝孙二娘勉强一笑,信步上台。 底下是一双双睁成铜铃的眼睛,眼珠子跟着她的脚步移动,欢呼声口哨声沸腾成一片,大部分人都把这当成一件类似“花魁出游”的闹剧。有几个蠢汉为了争抢有利的围观地点,已经动上拳头了。 潘小园心里砰砰跳,头一回被这么多男人无障碍围观,忍不住脸烧,全身热得焦躁,脚下似乎有点软。 她用力深呼吸,把紧张呼出去。余光朝场外扫一眼,突然看到远处几张熟悉的面孔。 宋江。还有晁盖。平日里深居简出的两位带头大哥,今日居然也忍不住好奇,手挽手的来看热闹了,身后围着一圈小弟。 晁盖高大威武,宋江矮小平凡,站在一起,简直是最萌身高差。两人说说笑笑,一派其乐融融。 宋江还用手比划着房子和火把,大约是在跟晁盖讲述那日如何烧了酒店,将她坑上梁山的趣事。晁盖和周围一圈人相视一眼,指着宋江,哈哈大笑。 锣声响起,全场肃静。蒋敬的秃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脸上则是一副不情不愿速战速决的矛盾神情。 虽然大家都不太看好潘娘子,但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小喽啰给两人分别递上一碗酒。 蒋敬气哼哼的一饮而尽。潘小园不敢装逼,只是抿了一小口,还端着碗,便被辣得咳嗽了两声,引来一阵哄笑。 负责裁判的裴宣立在场地边缘。他生得面白肥胖,四平八稳,站在那里,更像知府,不像强盗。 裴宣摇着折扇,一副看戏的神态,笑道:“蒋大哥,按规矩,你来选择比试的内容。请问你是要和这位,呃,这位……” 旁边小喽啰赶紧提醒了一句悄悄话。裴宣这才想起来:“要和这位潘六娘,比试何种本事,眼下由你定夺。说出来可就不许反悔。比试时间最多两刻钟,咱们在场这么多兄弟都是见证。你俩不管有什么陈年旧怨,到时候一律解决,输了的,可不许再有意见。” 蒋敬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看看台下,九成九的目光居然都集中在对面那位手无寸铁的小娘子身上,心里颇为烦躁。 难道她真如有些人猜测的那样,是个深藏不露的大高手?不可能,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 但他好歹是身经百战的好汉,身上的本事也不止一样,没理由害怕她。 裴宣再次笑着提醒:“蒋大哥,选好了么?是拳脚,还是……” 蒋敬又哼了一声,轻声道:“比什么拳脚,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台下一阵唏嘘。潘小园屏住呼吸,听到蒋敬这一句话,悬着的心微微落下来一点儿。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位酷似系主任的直男癌,是不屑于跟女人直接动手的。抑或是,担心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可能,怕她真的是扫地僧一样的神人?在这一点上蒋敬不敢冒险,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让一个女人在武功上压制了分毫,对他来说,大约是灭顶之灾。 裴宣笑道:“那么,就是比兵刃?” 蒋敬点点头,右手慢慢摸到背后那张精钢铁骨的大算盘,轻轻拨了拨算盘珠子,铿锵有声。 台下一阵倒抽冷气。全场静了片刻,然后轰的一声,涌起无数窃窃私语。孙二娘在旁边一听,脸色白得像她家的馒头。 王英在角落里藏着,直接就是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就差上去揪着蒋敬,恳求他莫要辣手摧花了。 神算子蒋敬,那绰号不是白叫的。关于他那张算盘的传说,全梁山没有不知道的。难道今日,终于要有人,活着目睹他出手了? 那算盘上面串的每一粒钢珠,少说也有二三两重,似乎都能把那位娇怯怯的小娘子,从前往后击个对穿。 人群中突然有人叫道:“喂,蒋大哥,今日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立刻便是多人高声附和:“是啊,就算她是无理取闹,你也得有点气量,别跟她来真的啊!” “就是就是,伤了这小娘子,你不心疼,俺们还心疼呢,哈哈!” 就连大哥晁盖,也远远的扬起手,做了个江湖上的通用手势,意思是点到为止,莫伤人命。 潘小园双眼紧盯着那算盘,目光往外移,看到断金亭外面的悬崖,看到悬崖上空的朵朵浮云,以及云彩中穿梭的一只鹰。 耳中第一百次响起武松那日告诉她的四个字。 “假的。没用。” 不管别人信不信,她是信了。如果这次武松看走眼,那也只能是她自己命运多舛,自讨苦吃。 这便是她向武松讨来的第二份情报。她问他,蒋敬背后那个拉风的大算盘,究竟是哪家的奇门兵刃,究竟有没有一点点实用性。 武松观察了三天,回给她的,就是这四个字。 假的。没用。 在武松看来,蒋敬那算盘的用途只有一个,就是装逼。 能看出这一点的高手,梁山上应该不止他一个。但大家都是好兄弟,行走江湖,谁没点名不副实的小秘密,没仇没怨的,何必戳穿。 所以武松这四个字说出来,也还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台下的围观者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游说:“蒋大哥,知道这娘子跟你结了梁子,可你千万要怜香惜玉啊!” 蒋敬目光往台下一扫,点点头,勉为其难地说:“大家说得有理撒。这兵刃太过霸道,都是自己人,怎么能随便使用咧。” 台下大松一口气,一片欢呼。 潘小园也长出口气,差点哭了。心里想着,要是今天能活着回去,就给武松收拾房间铺床叠被去。 裴宣依旧挂着他那标准的微笑,问道:“那么,蒋大哥究竟想要比什么呢?难不成是箭法、暗器?水上功夫?若定夺不出,也可以拈阄决定,同样是合规矩的。” 他话音一落,潘小园微微一笑,说出了她今日对蒋敬的第一句话:“若是大哥想就此认输,同样是合规矩的,奴家深谢。” 火上浇了最后一瓢油,蒋敬再爱惜形象,此时也没理由拖了。 他自信有一百种方法可以秒杀面前这个不自量力的女人。现在要决定的,就是如何秒杀得更优雅,最好连她的裙子边儿都不碰一碰,杜绝任何以男欺女的嫌疑。 他摸摸秃顶的脑袋,正眼瞧也不瞧她,低声朝台下吐出两个字。 “算学。” 几乎所有人都没听懂,台下的一排脖子瞬间集体伸长了,“什么?”“蒋大哥,高声点!” 蒋敬扬起下巴,睨了一眼下面的芸芸众生,冷冷重复道:“比算学咯。” 他蒋敬是什么人?武功还是其次,他平生最得意的本事,便是“精通书算,积万累千,纤毫不差”。任谁见了,都只有惊叹膜拜的份儿。就算是宋江吴用,论这份本事,也不敢说能及他的十分之一。纵观梁山泊的人众,会认字儿的寥寥无几,会算数的百中无一。要是他自承算学第二,往前推五百年,往后推五百年,估计整个梁山无人敢称第一。 面前这个无理取闹的娘们,就算有武松撑腰,就算被他指点过一拳一脚,“算学”两个字,估计连听都没听过吧? 却没料到,她听了这两个字,却只是抿嘴微笑,眼中甚至隐约有惊喜的光。 太自负的人,果然容易上套。 “蒋大哥是爽快人。今日咱们争的便是钱粮财物之事,比算数儿,却也正当其理,最合适不过。既然如此,咱们一言为定,谁也不许反悔。” 她说完,啪的一声把酒碗撂下,表示自己准备好了。 那声音居然震得蒋敬心里一个小哆嗦。女人也懂“算学”是什么? 不过他随即就释然了。她既是商人妇,会数个数儿,算个钱,倒也不足为奇。她以为“算学”就是加减法呢? 蒋敬脸上依然摆着冷笑,慢慢解下背后的大算盘,命令身后的小弟:“拿纸笔来。” 然后,也将自己手中的酒碗往地上一摔,咔嚓一声,碎得清晰。 87|9.10 校场旁边围观的众人完全懵了,嗡嗡嗡的议论,混合着猎奇与兴奋,都觉得自己有生之年,见证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文比”,何其的运气。 寻常江湖人士比武争胜,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武比”,真刀真枪来真格的,到头来,身上不挂点彩,都不好意思出去见人。 只有传说中深不可测的绝顶高手,才有兴致搞什么“文比”。两人摆出友好和平的姿态,要么口述,要么笔录,你出一招,我还一式,有时候间隔还挺长。这样做的目的,据说是避免出太多人命——不仅是比武双方的命。高手较量之时,就连围观的阿猫阿狗,也都是随时有生命危险的。 “文比”相对于“武比”,与其说是比功力,不如说是比眼界,比见识,比经验。因为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不需要快速反应,往往能创造出很多非同寻常的高招。相传当年的明教教主方腊,就是在一场“文比”当中,苦苦思索三日三夜,终于破了少林达摩拳的最后一招“佛光普照”,就此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直到今日。 而今日,向来以拳头说话的梁山好汉,也要高雅一回,来一次“文比”! 负责裁判的裴宣首先心慌。他是个三加四都能脱口说出八的数盲,自觉没法控场,连忙紧急请来了梁山上几乎所有读过书的文化人——朱武、李应、萧让、关胜、安道全,还有开过酒店记过帐的——朱贵、朱富、孙二娘、顾大嫂,等等等等,裁判席上挤成一团。 眼下智多星吴用不在山上,朱武是文化程度最高的。他绰号“神机军师”,通晓阵法,善策谋略,是梁山上屈指可数的随身带算筹的角色之一,地上见个蚂蚁搬家,都能头头是道地分析出排兵布阵来。 朱武一来,看这阵势,马上下令把梁山公共书房里的所有相关算学教科书,什么《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全都陈年积灰的,也都赶紧派人找了出来,火速取到。几个人颠倒围着看,临时抱佛脚,两眼一抹黑。 按规矩,被挑战者先手。潘小园袖子里掏出手帕,擦擦额角的汗,深吸口气:“蒋大哥,请。” 中国的传统算学,并没有一个完整的体系,而是从实用主义出发,由例题归纳解法,有时候再进行简单的演绎。换句话说,这场比试没有大纲没有重点,双方能发挥到什么程度,全靠个人的实力和积累。 蒋敬此时已经觉得她内涵不一般。但骑虎难下,自己亲口选的“比算学”,说出的话总不能再吞回去。况且,他对自己的本事,还是非常有自信的。 他处变不惊,打算先试试她的底细。 “今有……八分之五,二十五分之十六。问孰多,多几何。” 分数比大小。这是《九章算术》中的原封例题。蒋敬喜欢用它来制定自己朋友圈的智商下限:能不借助工具纸笔而口算正确的,才配和他蒋敬谈文化。 潘小园面不改色,心算通分,答:“后者多,多二百分之三。” 一问一答,只用了片刻工夫。后面裁判席中,有人负责计时,沙漏撂在桌上。另外几个人飞速演算一遍,马上也达成了一致:正确。 只苦了台下的围观众人,有交头接耳的,有摆石子阵的,有数手指头的,有摸算筹的,有向别人借笔墨的,有呆滞望天的。有人更是直接吼出来:“说人话!” 潘小园不给对方喘息之机,还击第二问:“今有积三万六百二十五步。问为方几何?” 头一次在古代跟人拼算术,她也不敢托大,先试探一个简单的开平方。 几乎是在她读完题的同时,蒋敬便笑道:“一百七十五步。娘子懂得还挺多撒。” 裁判团里传来寥寥几声惊叹。没见过开平方开得这么随意的。他算得几乎比她出题还要快,而且还是心算! 计时的沙漏甚至还没来得及复位。裁判团十分公允地记下来,蒋敬暂赢一招。 可惜曲高和寡,围观人众里,大多数还是不明白俩人在对什么暗号,还是在交换什么顶尖的武功招数,张着嘴,低声议论纷纷。 蒋敬向台下瞟了一眼,出了第二招。 “今有弦十三尺,勾十二尺,问为股几何?” 勾股定理、圆周计算这种实用性问题,早在千年前的秦汉就被老祖宗总结殆尽,成了中国人引以为傲的遗产。可惜现代已经尽人皆知,早不是什么不传之秘。 想都不用想:“五尺。今有积一万二千九百七十七尺、八分尺之七。问为立方几何?” 蒋敬抬眼看她,手碰到算盘,却只是拂了一拂,并没有动。 他只是嘴唇微动,双手手指屈伸片刻,沉声道:“二十三尺半。” 沙漏停摆。用的时间不过寥寥数秒,几近于零。 潘小园冷汗都要出来了,简直有就此认输的冲动。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遇见蒋敬这样一号人物,她觉得没白活。 随口开个平方,倒还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本事;眼下他居然能够瞬间口算非整数开立方,简直非人哉! 而看台下面的芸芸众生,上至晁盖宋江,下至刘花枪董蜈蚣,全部都是一个表情:囧。 这是武功秘籍,还是奇门遁甲,抑或是兵法阵法,大家已经完全说不出来了。要说两人在搭台演戏,堂堂梁山好汉神算子蒋敬,不至于陪着一个无名女侠一块儿发疯吧? 孙二娘已经完全退出了裁判团。她那点记账的本事早已毫无用武之地。如今她只是两眼瞪着潘小园,一副当初有眼不识泰山的惊悚。 萧让也已经让人搬来个椅子,坐下揉太阳穴,不再折腾他那双近视眼了。 只有朱武还在飞快地摆算筹,顺带派个小弟去传话,让俩人先暂停一阵子,等裁判们算完再继续。 蒋敬先前的一脸不屑,早已换成了如临大敌的焦虑。看着旁边的两个沙漏,手指无意识地拨着算盘珠子。原本的计划,是一两个问题将她盘倒,搏众人一笑。可现如今,怎么好像自己撞到枪口上了似的! 而潘小园也不敢懈怠。脑子里飞速温习着所有她能想到的算数名词。 作为接受过现代教育,刷惯了题的女青年,她是不怕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场解题的。而和蒋敬拼算学的最大障碍,在于她并不了解古人所用的专业术语,以及表达算法时所用的语言体系。 脑子里存货虽然零零碎碎的不少,但都是用现代的语言体系所构建的知识系统。如果贸然甩出什么拉丁字母、积分符号,在这个世界里,只能算是毫无意义的鬼画符。更别提,如果妄求用千年以后的西方知识来压人,断层太大,也只能算是异想天开、胡言乱语,根本不会得到任何人的认可。甚至恐怕连题目都没说完,就被人当妖怪给整治了。 换句话说,她只能适应现有的体系,用古人的思维,在已知的知识框架里,做出合适的出题和解答。 而偌大的一个梁山,除了她要挑战的蒋敬,几乎没人能对此给她做出辅导。 只好费尽周折,求助于时迁,让他趁夜把蒋敬书房里的所有参考书都偷了出来——蒋敬的私藏还真不少,九章算术及注、周髀算经及注、缀术、重差注、海岛算经、孙子算经、五曹算经、数术记遗,等等等等,有很多是现代已经失传了的,极有研究价值。 她磕了两壶浓茶,点上灯,趁夜补课,开启学霸模式,边看边学边记边背,终于摸着了古代辉煌算学的一点皮毛。 同时对蒋敬的实力有了一定的认识:那些参考书上,都密密麻麻的让他做了不少注解,有些还是他独创的、超越了刘徽、祖冲之的天才解法。潘小园只看得抚掌赞叹,直到微风送来时迁的声音: “客人抓紧,天可要亮了。” 她飞速地记下一页页的笔记,只觉得重回高三,全身浸透着痛苦的酸爽。 日出之前,那些书便被原封不动地送回了蒋敬的书房,不留半点痕迹。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潘小园抱着笔记继续奋战,这才慢慢制定出挑战蒋敬的具体计划。 武松完全不过问她在做什么,只是在看到她满眼红血丝的时候,提醒了一句:“还不休息?” 潘小园突然强烈地希望武松能在场观看到这一幕,看看他潘姐也有如此牛逼闪闪的时刻。 可惜武松的“闭关”,也是她软磨硬泡要求来的。一是为了不让这次挑战影响他的人缘,二是把这件事变成自己的独立决定,粉碎一切关于他幕后指使的猜测。 一人做事一人当,她要是连这点勇气都没有,趁早去石碣村,别在梁山混了。 等待中,她胡思乱想着,忽然觉得眼前什么东西一亮。 大约是阳光。揉揉眼,换个方向,往断金亭那边看。过不多时,眼前又是一花一闪。 她立刻觉得蹊跷。猛地转头,人群中辨识了一阵子,目光定在老杨树底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武松正倚在树窠儿里,两条长腿蜷着,窝成一个毫不起眼的姿态,手里横握着柄刀,左右把玩着。刀面反射着阳光,被照得一片纯白。俄而她眼前又是一亮,正是那反光射到了她脸上。 潘小园赶紧捂住嘴,手底下咧出一个忍俊不禁的笑。 武松见她看过来,也是微微一笑,食指在唇边一竖,意思是别声张。 潘小园还想向他悄悄的做个鬼脸,旁边冷不丁来了个小喽啰,打断了:“娘子,大伙算完了,请你们继续吧。” 那语气已经不是一开始的油腔滑调看热闹,而是满满当当的敬畏。 潘小园点点头,立刻收心。对面蒋敬终于把他的大算盘摆在面前,大约是要放大招了。 “娘子听好。今有五刀、四枪、三弓,直钱两万八千三百十三;四刀、二枪、六弓,直钱两万一千七百七十二;一刀、七枪、五弓,直钱四万六千八十一;问刀、枪、弓价各几何?” 他一面说,潘小园一面在纸上飞速记;台下众人哗的一声,总算是听懂了! 方才的开平方开立方勾股定理,听得大家一头雾水;眼下终于出了应用题,而且还是买刀买`枪,英雄好汉的勾当! 大伙来了兴致,兴高采烈地讨论起来。可惜基本上都是靠猜,众说纷纭,谁也说服不了谁。 还有几个不满的声音大声嚷嚷:“直接问店老板不就行了!”“这么贵,肯定是黑店!砸了砸了!” 蒋敬说毕,闭眼拂拭他的算盘。妇道人家也许有点小聪明,裁个布、买个花儿,算钱算得是挺准。但说到真刀真枪,她能有多少概念? 裁判席上的朱武等人不禁皱了眉,知道这种方程题目,是脱胎于《九章算术》里的鸡兔同笼问题,眼下到了宋代,已经发展出了普遍解法,即在筹算盘上布列“天元式”消元解答。没受过专门训练的,基本上不可能无师自通。 而潘小园捋清了数字关系,不慌不忙地列出多元一次方程组,眼看着沙漏里沙子刷刷的掉,还是马虎不得,又验算了一遍,将草稿纸握在手里捏碎,一个一个的报数: “刀价三百九十七,枪价五千四百十二,弓价一千五百六十。蒋大哥,这答案可对?” 蒋敬铁青着脸不答,直到裁判团用她的答案代入,算了一遍,朱武朝台下众人做了个肯定的手势。 台下几乎要爆炸了。孙二娘冲着众人大声喊道:“这是我家妹子!跟老娘一块儿上山的!差点接手了我的酒店!” 而潘小园却汗流不止。眼下的僵局,蒋敬难不倒她,而她却也拿这个学霸奈何不得。开圆、开球、税收、利率,老祖宗的智慧一一摆上了台面,两边的沙漏停了又摆,蒋敬那边答题所用的时间,加起来大约只是她的三分之二。 对面简直是个人形计算器,任何题目,只要他想通了解法,都会眨眼工夫给出计算结果。 不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从那日偷窥蒋敬的读书笔记,她便隐隐感觉到,这人对数字有着天生的敏感,但对于几何问题,似乎兴致缺缺。笔记上稀稀拉拉,都是试图将几何问题转化为代数解法的努力——超越时代太多,他还没有窥到门路。 她在心里打了两句腹稿,朗声道:“蒋大哥,倘若我梁山兵马去攻祝家庄,登山而望,只见平地上有箭楼一座,望高六尺。斜望楼足,入下股一丈二尺。又设重矩于上,相去三丈,从句端斜望楼足,入上股一丈一尺四寸。又立小表于入股之会,复从句端斜望楼岑端,入小表八寸。问楼高几何?” 这里的“句高”、“重矩”、“岑端”之类,都是她熬夜补课,新学到的名词。而这个问题的实质非常简单,就是一个三角测量应用题:远处一栋箭楼,通过从不同角度测算得到的数据,求箭楼的实际高度 而且完全代入了梁山行军打仗的情境。台下诸人有不少都是军官,一听这问题,全都是若有所思。 估测一个远方箭楼的高度,倘若带兵的经验丰富,一眼望去,的确能估个*不离十。然而那只是凭经验感觉;要问一个规规矩矩的算法,多半还真没有——就算有,战斗中时间紧迫,谁有那工夫去打草稿! 然而听这小娘子的口气,貌似还有个普适的简便算法? 蒋敬明显皱了眉。面前的算盘用不上,摸着光溜溜的秃头,执起笔,慢慢开始画图。 而下面那些当过军官将领的好汉们,也有不少都放下身段,蹲下来,攀比似的,开始用手指头在地上划来划去,窃窃私语。 那些没文化的,看了这架势,也不敢瞎猜了,毕恭毕敬地在旁边围观。有那大胆的,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出主意。 潘小园偷眼往外看。武松完全放弃了这个问题,眼下在倚着树打盹。她面子上不敢笑,心里乐不可支。 蒋敬难得的没有立刻报出答案,辅助线画了一条又一条,余光不断瞟那个沙漏,过了约莫半盏茶工夫,才开口:“箭楼高八丈。哼,也不是什么难题。” 嘴上说不难,但花去的这许多工夫,可是不能抵赖的。这道题花费的时间,几乎是蒋敬此前所有思考时间之和,可以说是一个小小的挫败。 蒋敬再出题时,已经完全不敢懈怠。他也看出潘小园的弱点所在,给出的问题变成了简单粗暴的大面积运算,譬如:“今有出门望见九堤。堤有九木,木有九枝,枝有九巢,巢有九禽,禽有九雏,雏有九毛,毛有九色。问各几何?” 原理不过是九的二到八次方,但算起来何其麻烦。潘小园没有蒋敬那样的最强大脑,只能规规矩矩立竖式,徒手算了几遍,确认无误,也用了一盏茶工夫。 沙漏复位,她这边的沙子又堆得高了起来。这局便算是各有千秋。 但她觉得已经渐渐悟出讨巧的方法了。从她口中出的题目越来越刁钻,底下的看客,嘴巴也越张越大,已经完全没心思起哄叫好了。 譬如: “我梁山眼下人员暴增,急需取木建房。今木料堆积,下广一面三十二根,上平,高十二层,共计几何?——请蒋大哥给出一个普适算法,可不要一个个数哦。” ——一层层的堆木材。这是高阶等差级数求和问题,此时属于前沿科技。 譬如: “今梁山为积粮草,于后山开垦置地,得沙田一段,其小斜一十三里,中斜一十四里,大斜一十五里,里法三百步,问为田几何?” ——这是给出三边长度,求任意三角形面积,蒋敬的笔记里从来是跳过这类题的。 譬如: “倘若官兵来攻梁山,有甲乙两路纵队。甲队有五百马兵,三百步兵;乙队有四百马兵,九百步兵;今擒得一步兵,问其归属甲队,机会几何?” ——这是概率论中的贝叶斯定理。潘小园不认为眼下这世界上,有谁研究过同类问题。就算是她自己,这题目的解法也是死记硬背,回忆了好久,今天才能够做到有备而来。 她有意将所有问题的情境都设置成梁山。台上的众裁判,台下的众看客,连同来瞧热闹的晁盖宋江,慢慢的都严肃起来,互相看看,有的已经在埋头沉思了。 这些情境,有些是关于梁山的钱财福祉,有些是关于梁山的生死存亡。蒋敬答不出来,台下的军官们一头雾水,而台上的这位潘小娘子,却能解得头头是道! 再回忆起她此前说的什么改革,说蒋敬他们是拾人牙慧,把她的点子改头换面,未必有效。——这些事情,就在半个时辰前,还被人当笑话说。 柴进的那句无心之言,此时已经在诸看客间悄然流传开来:“……学识有限,但是颇有数字方面的天分……” 还有她潘六娘此前的所有八卦轶事,原本是雾里看花,这时候突然变得尽人皆知:“听孙二娘说,是个轻功卓绝的,还曾经路见不平,救过武松武二郎……阳谷县生意场上的老大……功夫不晓得,但你们看,她都不怕蒋大哥的铁算盘哩……” 最庆幸的是李应。庆幸他武功高了那么一点儿,还好没被潘氏当成软柿子开刀。 蒋敬已经心力耗竭,拨算盘的手指越来越僵。终于,计时的沙漏走到底,朱武轻轻拿起来,翻了个面,嗒的一声轻响。 蒋敬突然拿不住那算盘,任由它掉在地上,当的一声巨响。 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言不发,朝潘小园深深一揖,转身拂袖而去。身后的小弟连忙追上:“蒋大哥……” 围观诸人轰的一声响。两人比试的算学内容,大伙十有*听不懂,但蒋敬这一拂袖而去,所有人都看懂了他的意思。 “蒋大哥……认输了?” 潘小园不敢相信这就结束了,忍不住浑身发抖,手上发抖,几乎站不住。茫然看看四周,远处大杨树下,武松突然睁眼看她,双手作势微微一拱。 她马上开窍,扶住旁边一个小弟,站稳,用力朝蒋敬的背影一个万福,颤声叫道:“蒋大哥承让,奴家今日多有冒犯,不过是记得些奇技淫巧,争强好胜,不知天高地厚,论武功韬略真本事,万万比不上蒋大哥的万一,还请恕奴今日无礼!” 身子躬着,直到蒋敬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当中,这才被几个人同时扶起来。 自己准备充足,站在多少巨人的肩膀上,又是心理战,又是请盗门,还劳动了武松帮忙,挑战一个毫无准备的裸考学霸,这一次多少有点胜之不武,谦虚点是绝对必须的。反正她今日的表现,这毕生难忘的半个时辰,已经被成百上千人目睹,约莫要写进梁山的史册了。 她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下的台。身前身后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高矮胖瘦,认识的不认识的,有文化的没文化的,有的还叫她的名字。周围的起哄口哨声如山响,一*震她的耳膜。 还是孙二娘、柴进他们一起给她护送回去的。她依稀记得,柴进在她耳边彬彬有礼地说:“六娘子,晁盖大哥请你后日过去一趟。”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脑细胞似乎都在罢工,只是茫然点点头。 精疲力竭地回到耳房下处。守着的几个小喽啰把围观人众挡在外面。罗圈腿殷勤给她开门。 武松为了维持那个“闭关修炼”的假象,已经提前回来了,等在堂里,笑得灿烂。小几上已经筛了两满碗酒。见她进来,端起一碗酒,递到她手上。 潘小园完全捧不住,门一关,再也端不得架子,只知道嘻嘻哈哈笑到失态。 还是让他扶着手腕,跟他狠`狠碰了个杯,然后学着他的样子扬脖一灌,洒出来小半碗,湿了前襟,大坏梁山的规矩。 武松哈哈大笑,眉间疏朗,眼尾眯成缝。 烈酒落肚,她脸上立刻开始烘烘的烧,还不忘诚恳感激他的幕后帮助,有点口齿不清:“今天、多亏……” 武松饮尽他手里的酒,笑道:“你先去好好休息吧,旁的明天再说。潘女侠,从今往后可没人敢瞧不起你了,到时可别忘了提携小弟……” 他话音未落,神情一僵。潘小园撇下酒碗,一头扑到他胸前,笑没几声,就抽抽噎噎的哭起来。自从上梁山之后积攒的委屈和不如意,都在他怀里发泄了出来。湿湿热热的泪和酒气,全落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她听到胸膛里急促的心跳和起伏。他似乎是本能地轻轻推了一下。她不管,拨开那柄硌人的刀,紧紧环抱他的腰,大口呼吸着他身上新洗的布衫的气味。那味道带给她一种稍纵即逝的感觉,仿佛断金亭上,眼前那一闪而过的反光,恍惚间,溜走了,眼前的一切就会变成梦。 88|9.10 “……二哥?” 没声音,只有衣料皱褶,细碎的簌簌声。急促的喘息声。柔顺的黑发擦过血脉跳动的脖颈,也被震得一起一伏,钗环流苏的细细摩擦声。耳边是温温吞吞的泡沫,柔和地捋过每一丝鬓发,升腾起轰隆轰隆的响,将所有的细腻柔滑都放大成汹涌澎湃。 酒不醉人,这点酒还不至于让她迷糊,更多是借着今日的赢家特权,彻底不讲道理一回。再不疯狂就老了,再不任性一回,早晚憋出毛病来。 她做好了再让他狠狠推一跤的准备。可武松这次却像是中了孙二娘的蒙汗药,怂包的没做什么有力的抵抗,过了一会儿,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他手里的酒碗掉地上碎了。 把他当大抱枕,借着换气的当儿,脸蛋侧过去,在他结实的胸前轻轻一蹭,“今天、我……厉害不厉害……” 胸腔轻轻一震,“嗯。” “服不服?” “嗯。” “没说你,别人……服不服?” “嗯。” “给你长脸不?” “嗯。” “接下来怎……怎么办?” “……” 没声音了。小心翼翼地呼吸,一肺腑的清新芬芳,方才在太阳下面耀了许久,秀发里满是干燥的气味,吸到心里,烘烘的燥,又有点痒。 刚劲的手臂,此前一直不知道放在哪儿,无所适从地举着,终于举不动,一根指节轻轻落在盈盈一握纤腰上,罗裙丝带,软软滑滑。跟方才断金亭畔那副铿锵啸咤,简直判若两人。 她胸口一抽一噎的,带着腰间的线条也一跳一跳。不知不觉就整只手扶在上面。何时有过这样软绵绵的经历,不由自主将她揽紧了些,哭声变闷了,闷进他胸膛里。 灵魂出窍了片刻,才恍惚想起来怀里这女人是谁。说是嫂嫂,不完全合适,但眼下这个姿势画风,更不合适吧! 他终于猛吸口气,磕磕绊绊地说:“你累了是不是,别哭了,要不要饮食、休息。” 潘小园终于想起来自己有多精疲力竭,哭哭笑笑的疯不动,随口“嗯”了一声,嘴角抿着,似乎是笑,尾音又带着呜咽,奇奇怪怪的语气,鼻子狠狠一抽。 听他语气里都有些可怜的意味了,才大发慈悲的把他放开。腰上那只手立刻就下去了,带走一阵战栗。 她有点恶作剧的快感,一头倒在他的床铺上,眼角还渗着泪。 再看武松,依然僵着,半晌才想起来说句“抱歉”,然后几乎是狼狈的逃了出去。刚要开院门,又猛地折回来。“闭关”中,外面那么多人,哪能自己露馅。 于是只好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约莫着心静下来,又踅回房间里瞄一眼。见她仰面朝天,直勾勾看天花板,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娇笑。赶紧又逃出去。第二次回去看的时候,她在他床上蜷一团,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武松简直欲哭无泪。熬到天黑,拐进她屋里,就想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刚掀开她被子,又想起来自己外衣外裤一身尘土,未免弄脏她床铺。要在她房里脱衣服吧,立刻不自在到了极点,只好认输,又退出去。手指尖仿佛残存着丝滑香。 潘小园天不亮就睁眼,发现身上盖了自己的被子,院子里没人了。 * 两天后。潘小园穿戴整齐,来到聚义厅后身的偏房里候着,等着见寨主晁盖。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不由得双手攥着衣摆,收了又放。好在旁边的人对她都挺友好,小喽啰笑嘻嘻地上了茶。 如今她算是“扬名立万”——虽然手段有些诡异,但最起码,以一介白身,将一个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梁山好汉挑得心服口服,用的是大家不明觉厉的本事。 她自己虽然不是太认同梁山这个“强即正义”的逻辑,但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出头之道。况且,也算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也很少有人再关心她和武松的八卦了。只要拳头足够硬,就有资格被看作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哪个男人的附庸。 山寨老大日理万机,眼下正在厅里接见另一拨兄弟,又在大碗喝酒,声音吵吵嚷嚷的传过来。 似乎是个梁山兄弟代表团,此时正在声泪俱下地恳求几位大哥,能不能把那“限婚令”稍微推迟几个月。 “晁盖哥哥,宋江哥哥,你们也都知道史进是什么人。上次那事是小弟做得不地道,可……可现如今小弟已经说下了郓城县的一个姑娘……不不,这次肯定不会黄,可是人家说,要等我攒够聘礼,至少得两个月……” 晁盖打断他,笑道:“兄弟的心思我都懂,可若是你也推,我也推,咱们梁山的法令可成什么了?——况且,又不是不让你娶媳妇,只是需要你立下功劳,再行审批,不过是晚些儿个。咱们梁山好汉个个铁骨铮铮,可不能为个娘们丢了自己的立场啊。” 史进急道:“可,可就差一个月……哥哥啊,史进三代单传,家里香火不旺,传宗接代的责任可都在兄弟身上……” 他说得诚恳,旁边几个兄弟也你一言我一语的附和起来。 “就是,哥哥你有所不知,那个什么限婚令一出,大伙儿恨不得天天下山去说媳妇,赶着月底之前成亲。可梁山周围就那么几个村子,老乡们也不都是好说话的,这人一多,他们反倒还挑起来了!总之,一个月时间太短,你得给俺们兄弟一点儿……缓、那个缓冲的时间,哪能说禁就禁呢。” 潘小园听得忍俊不禁,跟旁边花荣对视一眼,相对一笑。 花荣此人一副娃娃脸,看起来最多二十,居然已经有三年婚龄,媳妇也漂亮,两位金童玉女老夫老妻,从来都是梁山虐狗小分队的领衔人物。这次的限婚令对他完全没有影响,因此他乐得看戏,优越感十足。 而其他人就不同了。人人都打着算盘,赶着在限婚令实施之前,说个闺女娶上山。可他们是梁山好汉啊,下山来个劫富济贫、杀人越货,个个都是轻车熟路,可轮到说媒娶媳妇,基本上人人都碰一鼻子灰。 到了相熟的老乡家,人家十分热情地捧出了零花钱,请好汉们随意使用。可说到想娶人家闺女,平日里百依百顺的老人家,居然也通通面露难色,颇有些宁死不屈的气概了。 厅里面的人还在愁眉苦脸的吐槽:“不是俺不努力,那个张太公,一直嫌弃俺不识字,没文化……李老汉又嫌俺太粗卤……晁盖哥哥,俺现在开始学认字儿,萧先生说,只要肯下工夫,用不了半年,就能读书了!” ——这是九尾龟陶宗旺,唯一一个纯农民出身的梁山好汉,居然跟蒋敬是好基友。蒋敬喜欢把他带在身边,陪衬自己的智商。 “晁盖哥哥,神医安道全刚给我开了副方子,说连吃三个月,头发就能变黑。看在兄弟这么多年情分上,你就给咱们缓几个月呗。” ——这是赤发鬼刘唐,因为一头红发,到处被人嫌弃基因,没人愿意把女儿嫁他。 “俺也知道俺这副嘴脸,配不太上好看的闺女。哥哥给俺批个长假,俺到远处去寻个丑的,就不跟其他兄弟抢济州府的姑娘了。哥哥,你看成不?” ——这是丧门神鲍旭,因为长相太凶恶,闺女们见一个吓哭一个。拦路抢劫的时候,客商也有吓哭了直接逃的。 总之,大家各有各的理由。没文化怪出身,长相清奇怪父母,娶媳妇乃是人生头等大事,可不能一拖再拖了。 晁盖却是十分有原则的。他自己是不惑之年的黄金单身汉,没什么成家的愿景,只有好兄弟在侧就满足了。眼下兄弟们半是不满,半是撒娇的跟他吵,他也不好意思训,只得说:“相烦宋贤弟,我出去解个手就来。” 这是晁盖的习惯。他自己耿直厚道,做不到舌灿莲花,每当需要嘴炮支援的时候,都把烂摊子留给宋江。 潘小园听到,宋江笑呵呵地给兄弟们把了一巡酒,对每个人的单身现状都表示了深切的关怀,最后叹口气,笑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咱们男子汉,贵的是快意恩仇、建功立业,谁在乎你是美是丑,识多少字?那些老乡们可算是目光短浅,闺女们配不上咱们兄弟,不娶也罢!” 大家哈哈大笑,多少找回了些自尊。 宋江却话锋一转:“不过,依愚兄浅见,诸位兄弟娶媳妇难,难道真是因为长得丑、不识字?你们再丑,丑得过宣赞?” 提到宣赞,大家一静,接着忍不住窃笑起来。 宣赞人称“丑郡马”,生得面如锅底,鼻孔朝天,那叫一个惊世骇俗,打仗时让他打头阵,敌军战斗力直接减半。据说当年宣赞还是军官,一日和花荣对阵单挑,花荣使出他的看家本事连珠箭,盯准了宣赞就射。谁知,百发百中的箭法,那一次突然泄了气——弯弓搭箭之时,花荣实在是无法直视宣赞的面孔,忍不住伸手挡了一下眼睛。 宣赞死里逃生,后来被捉到梁山。大家嫌弃他丑,谁也不愿意下手砍他。宋江独独看上了他自带的退敌光环,便忽悠他留下来入伙。 到现在,宣赞在梁山上也没什么朋友。唯一不介意和他亲近的女性是顾大嫂。可惜顾大嫂怀孕之后,也对宣赞避之不及,见了他从来是躲着走,说怕生出一个小怪物。 可就是这么一位颜值负无穷的悲催汉子,他居然,娶过媳妇! 而且娶的是位才貌双全的郡主! 因为他的武功是在太赞了,郡王爱才,不惜一切想要笼络,于是把他招为女婿。宣赞度过了他人生中最美满的几个月。可惜那位才貌双全的郡主,婚后日日和他相对,天天吐血,不久,那位可怜的郡主就被他丑死了。 宋江等大家笑完了,才说:“像宣赞兄弟那样的,也都不愁娶妻,兄弟们急什么。” 当然急。刘唐急道:“可、可那是因为他武艺高超……” “我梁山的兄弟,哪个不是武艺高超?宣赞武功再高,不也是被我梁山兄弟捉来的么?” 大家没话了,大约是终于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论武艺,多少人不输宣赞;论相貌,宣赞垫底。凭什么他能有桃花,别人就要孤独一生? 宋江不动声色地引导:“因为宣赞兄弟过去是卫门防御使保义,是吃皇粮的官家人。他若娶妻生子,便是封妻荫子,多少人求之不得。而咱们呢?眼下过得倒是快活日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可终究不过是水泊草寇。哪个老乡愿意把闺女嫁草寇,生出来的孩子,世世代代都是强盗,永远不得翻身?就算是花荣兄弟,他那般才情相貌,若是眼下要说亲,我看,也没人乐意!” 他这话说完,整个厅里静了一刻,大约是从来没人往这个角度想过。史进轻轻叹了口气。 花荣在门厅里,冷不防被点到名,周围人全都看他,尴尬地笑了一笑。 宋江笑道:“照我说,兄弟们也别去祸害人家老乡了。他们宁可把闺女嫁个农民渔夫,清贫一辈子,起码还能安享个晚年。嫁咱们梁山兄弟有什么好,等咱们七老八十了,也挥不动刀,也拿不动枪,官兵来了,只能伸着脑袋任砍,如何护得住妻儿老小?不如单身干净!” 厅里的空气慢慢凝固了,老实巴交的陶宗旺当即呜的一声哽咽起来。 宋江依旧自嘲地笑:“你看看,愚兄又说错话了。咱们就图个兄弟手足,快活多久是多久。没媳妇有什么大不了,你们宋哥哥我,不也没媳妇么?哈哈,哈哈!” 几位单身狗又是无奈,又是自怜,哈哈笑了一阵:“喝酒,干!” 安抚住了这一波兄弟,“限婚令”的风波便算是暂时过去了。宋江把人送走,让人请回晁盖并另外一些人,又吩咐:“请潘六娘子来。” 潘小园正若有所思,听到唤自己,赶紧敛袖起身,小喽啰积极给她引路。 89|9.10 会客厅里焚着一炉好香,煮着一壶好茶,座上人居然还不少。潘小园一一上前行礼。 晁盖是大哥,坐在上首,十分有范儿地点了点头。 那日在断金亭校场,离得远,看不清楚。如今略略抬眼,看到的是个模样齐整的年轻小娘子:秀眉弯,桃腮嫩,顾盼间倒是显得机灵,可惜目光中半点杀气也无,平白瞎了那双好看的杏子眼。身段窈窕纤瘦,倒是赏心悦目,可惜那小细胳膊像是一掰就断,怕是禁不住十斤力气;她屈膝万福,袖子里露出葱管儿般手指,倒是白皙柔嫩,可惜若是捏成小拳头,怕是打不出他身上半点儿青。 在晁盖看来,天下女人分两种:会武功的和不会武功的。前者他当兄弟,后者他当垃圾。可眼前这个年轻人让他有点选择困难。他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家一位梁山兄弟折磨到快哭,若她是垃圾,蒋敬算什么? 只好暂且当她是个有潜力的兄弟。晁盖想着,回头派人指点些基础入门拳法什么的,让她把胳膊腿儿练粗点,才算配得上她那副脑子。 而潘小园偷眼打量晁盖,知道他虽然不见得把自己多放在眼里,到底是让那天生的大哥范儿折服了一下子。而纵观梁山上的其他人,就算是宋江一手提拔的心腹人马,如今也对晁盖尊敬有加,确实是把他当成可信赖的老大看的。 这样一位大哥,他……真的会猝然而死吗?且不说原著那个平行世界里,晁盖的死来的多么突然,多么不清不楚,但至少在现实中,她实在想不出,这个人居然还会有轰然倒下的一天。 当然,世事的走向已经和原著越来越偏离。扈三娘的事情就是铁证。 潘小园觉得,万一以后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可能,晁盖晁天王流露出一点儿要去下山作死的意思,那她不管什么宋江,不管什么吴用,一定得尽自己所能的横插一刀,能搅黄多少是多少。 眼下厅堂里大哥云集,不敢走神太多,见晁盖向自己点了头,立刻转过去,拜见宋江。 宋江可就不纠结那么多了,又是见过的熟人,笑眯眯冲她还礼。 第三位上坐着个穿道袍的儒雅大叔,她没见过。此人生得眉清目秀,颇有魏晋风骨,手持羽扇,悠然自得。那扇子一看就是跟他相依为命久矣,边缘的羽毛已经磨得光秃秃,黑不溜秋地一个个耷拉着头,稍微扇得用力些,就蒲公英似的掉下几簇绒毛来。忽然那绒毛让大叔吸进鼻子里一根,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赶紧若无其事地用扇子挡住。 潘小园隐隐猜到是谁了。等小喽啰介绍完毕,才毕恭毕敬的道了个万福:“见过吴先生。” 梁山上的头一号草头军师吴用,从劫取生辰纲开始,就是晁盖身边的万用智囊。都说大部分被坑上山的好汉,是被宋江坑上来的。可是平心而论,要是没有吴用在背后使坏助攻,宋江坑人的成功率起码得锐减百分之五十。 吴用轻摇羽扇,笑道:“小可外出公干,眼下刚刚回山,未曾得见那日断金亭校场盛况,悔之甚矣。但已经听人悠悠之口,说得千姿百态了。娘子这份胆识不让须眉,小生衷心佩服,不免见贤思齐而内省也。” 潘小园隐隐觉得他这些成语用得有些不对,但见吴用眉间含笑,一番文绉绉话说出来,晁盖微微点头赞赏,旁边伺候的小喽啰则是一副崇拜得五体投地的神色。同样有文化的宋江则是面不改色,十分默契地听取了这些半通不通,没一句异议。 潘小园发现了,这人和萧让不一样。萧秀才面对目不识丁的芸芸众生,说话时会尽量拣他们听得懂的语句来交流。而吴用正相反,他在梁山上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肉眼可见地提高了这片水泊里的整体逼格。 而细琢磨吴用这话的意思,任谁听来都是客气恭维。可只有潘小园自己听得懂,他夸的不是她的算学本领,而是上来就赞她“胆识”,可见心里对她的动机手段门儿清——这还是未曾亲眼得见,只凭道听途说,而推测出来的。 潘小园规规矩矩地跟他道谢,可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了,也不敢再模棱两可的答话。她觉得,吴用一回山,何止逼格,整个梁山好汉团的平均智商,至少得让他拉高两三个百分点。 几位老大坐在上首,旁边却还有不少她认识的人——柴进、李应,各自带了纸笔,一看就是来谈正事的。董蜈蚣侍立在柴进身后。 李应仍然对她爱答不理,但态度已经明显不敢有所蔑视。 蒋敬不在,听说此时还把自己关在房里,拼命研究最后那几道题的解法,头发已经快掉光了。 张青和孙二娘并排而坐,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 再就是武松,远远的坐角落里,一条腿蹬在旁边椅子上,自顾自地倒酒喝。明显是不情不愿让人给拉过来的,而且明显不掩饰这一点。 潘小园便也假装看不见他。不就是被她借着酒劲儿占了次便宜,也不是什么大便宜。 这事儿她完全不后悔,但冷静下来,也不免有点心虚。他乱说什么抱歉,自己才是应该抱歉的那个。毕竟那么多糟心往事,对自己,他心里总归是有点阴影面积的吧? 这几天不知道又躲在哪儿,直到现在才算跟她重逢 不过眼下也没工夫多想。见过厅里一圈人,小喽啰请她在孙二娘身边坐了。 晁盖依旧是仁和宽厚的大哥范儿,他可以跟自家兄弟大碗喝酒谈笑风生,但似乎不太懂,怎么跟这位年纪比他小一半的“女侠”讲话。于是又是宋江全权代理,微笑着开场:“娘子连日不见,未曾料到竟有如此才华,当初宋江看走眼,可有些忒无礼了,还望娘子恕罪。武松兄弟,张青兄弟,你们也不提前告知我点儿,险些让山寨里错过了一位人才。” 潘小园连忙站起来答礼。心里头再痛惜那酒店,也不敢有丝毫不领情。况且宋江再怎么自承“看走眼”,他的事迹摆在那儿,没人会因此对他的智商产生怀疑,反而会觉得受到了格外的优待。 另外这话里,还仿佛有着拉拢张青的意思。潘小园自认段数不够,只是有这么个隐隐约约的直觉,没法付诸言语。 宋江笑问:“听闻娘子和武松兄弟同为清河县人,后来嫁去的阳谷县,做得好大生意?” 潘小园赶紧实事求是地纠正:“那都是别人乱传的。奴家不过是做过些食品买卖,个体经营,没有……” 吴用轻摇羽扇,笑道:“娘子当真虚怀若谷。听闻你武功有成,敢问在江湖上可有绰号?” 这话一出,只听得后面嘿的一声轻笑,来自武松。 吴用略显尴尬,但还是礼貌地微笑着。 潘小园全身一热,朝孙二娘看了一眼。这么明显的谣言,除了吴用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恐怕没人会信吧? 赶紧实话实说,说自己并没有学过什么武功——不不,武二郎的武艺不是家传的,是他自己练出来的,跟奴家没关系…… 来来往往了几句,再加上几位老相识的佐证,她此前的所有“事迹”便被谦虚了个底儿掉。潘小园这才有点醒过味儿来,明白了今日把她召来见大哥的真实用意。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梁山领导层都不是好糊弄的。既然决定接纳这位“人才”,让她插手梁山事务,那么头一道程序,必定是背景审查。她“潘女侠”在江湖上全无名气,也没什么可靠的事迹作为担保,唯一的“靠山”是武松,还是个不喜欢混圈子的独行侠。于是只得把和她有点交流瓜葛的角色,一并都给请了过来。 既然背景平平,那也没什么黑料可挖。出身简单,经历简单,四体不勤,唯一好使的就是个脑子,看起来果然是天赋异禀——梁山上天赋异禀的人太多了,司空见惯。 晁盖和厅里几人互相看一眼,点了点头。 政审既已通过,几个无关的人员就可以走了。张青和孙二娘,连同几个认识她的小弟,一齐向老大们躬身告辞。武松也麻溜想撤,让宋江叫住了:“兄弟,留下。” 武松只能再给自己倒碗酒。 吴用开门见山:“娘子这番策论,小生已与几位哥哥反复读过,当真是扬葩振藻,独出机杼,令人闻过则喜。但曲高和寡,恐有理解不周之处,还请娘子当着大伙的面,一一说明。” 那日潘小园呈给钱粮三巨头的“策论”,早就被蒋敬丢得七零八落。吴用面前的这一份,是当日她留了个心眼儿,答应让萧让额外抄录的。萧让当时也只是觉得他自己超常发挥,写得太精彩,想拿回去做个纪念。至于为什么吴用一回来,这副本就到了他手里,她觉得不必多想。 见众人都是鼓励的神色,她定一定心,站起身来。 面前的几位大哥就是面试官,她现在就是个职场小虾米,刚刚通过了简历筛选,准备用一番宏图大略的企划书,把自己成功推销出去。机会只有一次,进阶与否,全看她这张嘴皮子。 “多谢大哥们今日赏脸,奴家便不多废话。眼下山寨里财政吃紧,寅吃卯粮,想必柴大官人早就汇报过。究其原因,在于收支不等。然而数年前,梁山人丁稀少之时,尚可自给自足,眼下规模扩大,却愈发捉襟见肘,其中原因,还需逐项分析。” 她一口气说完,看看几位“面试官”脸色,没人走神,心中略安。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自己身后有张小黑板,或是能放个幻灯片,就更完美了。 然而背后只有粗糙的灰白墙壁。上面零零散散,到处是好汉们的酒后涂鸦,看起来都不是什么惊世神作。她便也不客气,管小喽啰要来笔墨,直接在墙上开始浓墨重彩的写,盖住了几个人的狗爬字。 宋江黑脸一白,不易察觉地一哆嗦,大约是想起了当年在江州题反诗的那一幕。 潘小园一口气列了两竖行,左边是梁山的各项收入来源,右边是支出项目——都是她头一次跟柴进讨论过,又立刻记到纸上的。 早期梁山的收支报表十分简单:收入来源一律是打家劫舍,支出则是穿衣、吃喝、建造房屋及防御工事、武器制造和船只维护,偶尔有些“娱乐项目”。潘小园不好意思写太详细,只是笼统记了“起居”两个字。 几位面试官心照不宣,对视点头。吴用补充道:“偶尔还有些缴获的官府物资。” 而现在的梁山,收入来源增加了两项:劫掠州府钱粮、新上山人员家产充公。其中后者的数额相比前者,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晁盖马上看出了什么,说出了此番面试的第一句话:“看来新上山人众,家产也不必全部充公,捐献个三五成,聊表诚意就行了。反正不是什么大钱。这么着,还可以吸引更多好汉加盟上山。” 潘小园低一低头,尽量想出一番温和的措辞,说道:“奴家倒有别个浅见,还请晁大哥指正。眼下梁山并不缺人,倘若再放开了招人,未免有良莠不齐的蛇鼠之辈。反而是家产充公这一规矩,能确保招来的人,都是一心走黑道、绝无两意的。钱倒是小事,等新人上山之后,凭本事再蓄私产,更能培养忠心和热情。” 晁盖听完她一番话,思忖片刻,独独重复了四个字:“再蓄……私产。” “是了。奴家的第一项建议,便是由‘共财’转为‘私有’,允许梁山成员们拥有更多私产来源。相应的,各人的支出也不必时时动用公款。奢有奢的活法,俭有俭的活法,谁花钱谁负责,何必让柴大官人管孩子一样把关?” 晁盖脸色微变,粗声道:“我梁山好汉都是穷苦出身,聚啸山林,图的就是个逍遥快活,不受富人欺压。眼下你让他们奢有奢的活法,俭有俭的活法,那和外边的一片黑暗,还有什么不同!” 潘小园连忙住口。不是没料到会遭遇这种反对意见,心平气和地说:“是这样的……” 可宋江先替她说话了,笑着给晁盖斟了碗酒:“哥哥此言差矣。我梁山好汉,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有,岂能说全都是穷苦出身?那可把柴进柴大官人、李应李大官人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更别说,这么多新上山的军官将校,可不全是穷人啊。大伙都是劫富济贫的义士,总不能也分出身,分出个三六九等吧。” 晁盖一怔,想想倒也对。一说起“梁山兄弟”,他心里立刻想到的,是当初跟他七星聚义,一起劫生辰纲的阮氏兄弟、刘唐、白胜一干人——确实都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可眼下梁山的大部分人马,都是让宋江带上来的,个个背景不凡,有的恐怕连小麦和高粱都分不清。 吴用显然看管了两位老大意见不统一,朝潘小园一笑:“大伙各抒己见,人之常情。请继续。” 潘小园隐隐约约感到有点不安,但又说不出来源。定了定神,继续分析梁山财物报表当中的“支出”。 随着大量非战斗人员以及马匹的上山,必要的支出项目也呈指数级上升,远远超过“打家劫舍”的所得。况且,梁山周围八百里,可供打劫的村庄富户就这么多,毕竟不能赶尽杀绝。 “所以,奴家的第二项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个时候,必要的江湖套路是必须的,不能一根筋通到底。 果然,宋江笑着豁免了她的责任:“请讲。” 潘小园咬了下嘴唇,一字一字道:“停止打家劫舍。” 这六个字说出来,所有人各自一惊。连角落里武松都没心思再装睡,目光看过来。 打家劫舍是梁山好汉们的老本行,眼下这个建议,难道是让大家“从良”不成?就像铁匠不打铁,妓`女不接客,进了一家汤面馆,直接“来份牛肉面,不要牛肉!” 安静只维持了片刻,然后满堂哈哈大笑起来,吴用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潘小园早料到这种结果,禁不住自己也扑哧一笑。等大家静下来,开始解释。 90|9.10 宋江神色微微一动,和吴用互相看了一眼。 大哥们显然也在等她说话。潘小园心里打了打草稿,不慌不忙地说道:“打家劫舍,为的不就是求财。眼下咱们梁山越来越壮大,周围的百姓又不是傻子,能搬的都搬走了,尤其是那有钱的土豪劣绅,难道还能把不义之财留着让我们抢不成?所以这几年来,打家劫舍的进项越来越少,也属正常。再过几年,又不知是什么样子呢。” 倒也有理。吴用十分宽容地笑了,问出一个关键问题:“不过娘子似乎百密一疏,若是咱们金盆洗手,不再打家劫舍,梁山的半数钱财进项,可不至于空穴来风吧。” 潘小园也放开了,大言不惭地提议:“改成收保护费。梁山泊左近既然官府不管,那咱兄弟们不妨管一管。周围的村庄百姓,路过的客商旅人,只要经过梁山,交了买路钱,梁山好汉便保他们平安,不让他们受那些不入流毛贼的欺侮。” 话没说完,晁盖便哈哈大笑:“如此说来,咱们堂堂梁山好汉,全都去改行给别人保镖了?” 潘小园无辜微笑:“那不正是替天行道,让江湖上人,都宣扬咱们梁山好汉的义举么?” 这么个清奇的点子,换成个真正的“好汉”,一准想不出来。大家互相看一看,都不仅莞尔。面前的小娘子到底年纪轻,初生牛犊不怕虎,还真敢说! 潘小园趁热打铁,接着道:“这法子真实施起来,却也不难。首先划定梁山周围的片区,由各位好汉分别负责。各个村庄有贫有富,因此保护费也不能一刀切,由各位负责的好汉看情况制定。收上来的钱,一律按比例计入各好汉的私产。因此他们也得和老乡们搞好关系,不能压榨太甚,否则老乡们通通搬去别处,可一文钱都收不上来了……” 话刚说完,晁盖忍不住哈哈大笑,眼泪都出来了。 “这么一来,咱们梁山好汉,跟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府狗腿子,又有什么区别了?” 晁盖胸襟宽广,年纪又能做她爹,嘲笑归嘲笑,铁定不会当场翻脸。潘小园仗着这一点,也跟他来个天真的笑容,说道:“当然不一样了!晁大哥都说了,官府狗腿子都是凶神恶煞,咱们梁山好汉可都是通情达理的义士,难道不会跟老乡们打成一片?再说,既然收了老乡的保护费,那可就得尽到责任,要是官家人再来收什么苛捐杂税,可得帮着人家老乡挡回去——不能让他们交双份税嘛,对不对?” 柴进一直没说话,此时笑道:“驱赶官军,倒是咱们兄弟们的长项。这几年,做得熟了。” 晁盖边笑边摇头,大约是觉得实在有趣,又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 潘小园继续给大哥们吃定心丸:“奴家也只是纸上谈兵,这法子有效与否,也不敢拍胸脯开口。实践出真知,咱们可以先在梁山周围选几个村子,划出‘保护区’,作为“试点”,过得三五个月,再看钱粮收入有无增加。若是有效,再行推广——这么着,山寨左右不会吃亏,对不对?” 一面说,一面动手计算:老乡们每户的平均收入是多少,若是按月上缴保护费,数额为何;若是因为打家劫舍而不能安居乐业,又能抢来多少财物;对比之下,似乎确实是和平优于打砸抢,“保护区”前景大大地。 吴用笑道:“如此以往,保护费都让大伙中饱私囊,山寨的公款难道无中生有?再者,咱们山寨里分工明确,大伙各司其职,也总得有兄弟守寨守门,做笔杆子,不能一哄而上,人人下山去收钱啊。” 潘小园笑道:“这个容易。每个人的‘进项’,分成固定收入和按劳所得,其中这个“劳”,可以是收保护费,也可以是旁的对山寨的贡献。通过定时考核,决定多寡,不就行了?” 缠七夹八说了半天,总算说明白了“底薪加提成”这个概念。其实当下社会商业发达,商铺里雇佣个帮工学徒,“底薪加提成”的模式已经开始出现。但有谁想过,把它应用到一群草寇身上! 在晁盖心目中,不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简直就称不上好汉。因此他听了这么一堆,虽然拆开了都有道理,但合起来一琢磨,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宋江则全盘接收,不管可行不可行,鼓励的笑容时刻挂在脸上。吴用、柴进、李应三个文化人,则认认真真地开始思考,李应已经拿笔算上了。 只有武松,远远的听到潘小园在那里长篇大论,不经意朝她投去一个哀怨的眼神。他自从上了梁山,从没干过一票“劫富济贫”,眼下的收入分配模式,若是再改成底薪提成加考核,他武松铁定是头一个喝上西北风的。 潘小园才不管他,朝李应笑容可掬地打个招呼:“李大哥不必动手,奴家都算好啦。” 如此重要的面试怎能裸奔,她早就算出了改革之后的大致收支表,从容不迫地在粉壁上书写了一遍。 厅里几个人看了半天,面面相觑。 李应再次指出一个简单的事实:“这个……缺口还是挺大的。” 潘小园点头:“还有一些小的开源节流的措施,倘若一并实施,应当能做到收支平衡。前提是梁山的人口保持不变,不再接纳更多的英雄好汉。” 听了她这句话,晁盖自言自语地道:“那也不行,咱们梁山从来都是召集天下好汉,若是就此封绝了上山之路,那……那和王伦那厮有什么区别!——小娘子,你先写了再说。” 潘小园点点头,在下面一条条的列出来。 ——引入竞争机制,代购的任务分配给多人,让他们自由报价,避免一人垄断,报价虚高。 ——梁山后山眼下大部分荒芜;若能在后山开垦耕地,划分牧区,则能勉强做到粮草自给自足。 ——每月结余的公款现金,放在库里也是发霉。若能托管给可靠人员,去左近州府放私贷,则可以产生大约百分之十的年化收益。 ——若是能打通可靠关节,还可以进军黑市,譬如从辽国走私马匹,获取高额利润。 写到这儿,便停了手。这只是她的一小部分脑洞。再写下去,在座的各位大哥只怕要消化不良。 晁盖完全困惑了。所以他的水泊梁山,要彻底转型为做生意的大财团? “吴、吴学究,潘小娘子的那个‘策论’上,写的都是这些东西?” 吴用很有风度地微笑:“兼听则明嘛。” 宋江盯着那粉壁看了许久,摸着下巴笑了。 “晁盖哥哥莫慌。依小弟看,要想收支平衡,倒也用不着这么多琐碎的法子。” 晁盖的主意不如宋江多,此时立刻洗耳恭听。 宋江笑道:“潘小娘子的这些‘进项’,可还没算上劫州掠府的收入。柴大官人,去年咱们连下青州、高唐州两城,收了多少钱财?” 柴进连忙翻了翻手边的笔记,报了个数。 宋江笑道:“这就是了!潘小娘子,请你算一算,倘若我梁山每年攻下一座青州这等规模的城镇,那库房里,是不是能盈余不少?” 潘小园点点头,慢慢拿起笔。方才她的改革措施里,都有意避免了攻城掠地的收入——一是觉得强盗行径,不够道义,二是涉及人命,风险太大。 可眼下既然宋江提出来,那也免不得给他当一回人肉算筹:“宋大哥说得没错。倘若每年都有个青州之战,那梁山便会物资不缺,按照眼下的人口增长速度,每年至少也会有一成到一成五的盈余。可……奴家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江湖套路。几位大哥同时说:“讲。” 潘小园为难道:“且不说如何保证每战必胜,梁山周围,大州大府毕竟数量有限,打一座少一座,哪能年年都有青州。再说……再说,若是真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朝廷定会派大军来,把咱们都灭了!” 如果只是劫个富户,收个保护费,地方官府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梁山放肆到胆敢攻占天子土地,那可就是板上钉钉的谋反,分分钟是天兵到来的节奏! 水浒原著里不就是如此,梁山的胃口越来越大,到得最后,引来童贯、高俅的十万大军。当然在书里,宋江吴用光环大开,这些敌人终究会被歼灭得一干二净。 但眼下的世界轨迹已经有所不同,她潘小园哪敢冒险提这事? 当然就算她不提,这后果显然也在大家的意料当中。晁盖当即摇头:“攻城掠地,风险太大,如果只是为了钱粮,犯不着把兄弟们的命押在这上面。” 晁盖没有太大的野心。他所能设想的最快乐的生活,就是和一群脾性相投的兄弟们无拘无束的相伴到老。——如果真是这样,钱怎么会成问题! 潘小园忍不住偷瞟宋江的脸色。 想不到宋江也是一口附和,叹口气,道:“是啊。不掠地,梁山兵马养不起。好在咱们库存还够好几年的,且先不想这事,船到桥头自然直,真没钱时,再理会不迟。” 这话看似是宽心,但在场众人一细琢磨,心里都不是个味儿。 潘小园忽然明白了,原书里的宋江,为什么会一次次的攻打州府,为什么会牺牲尊严,一次次的下跪磕头,把他所遇到的每一个出色军官,都不惜一切代价忽悠上山。 不仅是因为他腹黑不要脸。眼下梁山所承载的一切,已经完全超过了“水泊草寇”的范畴,就像一条勇往直前的贪吃蛇,除了向前、扩张,掠夺,没有更加温和的活法。要想回头,只能是自取灭亡。 而大部分人,看不到这一点。他们只看到梁山日渐壮大,名头在江湖上越来越响,加盟的好汉越来越多,日子越过越热闹,官兵越来越对自己不敢小觑。 吴用思虑片刻,也叹口气,起身一揖:“晁盖哥哥,小弟无能,过去还是盲目乐观,殊不可取。要不是这位潘小娘子今日抽丝剥茧的分析,还真难以相信,咱们梁山有如此迫在眉睫的危机。这可……如何是好?” 晁盖明显头大了,眉头紧皱着,随手指着墙上那几条“开源节流”的建议,说道:“先把这些照办试试,我就不信,咱们兄弟还能穷死不成!” 说着猛灌一碗酒,酒碗重重撂在桌上,揉着眉心,大步出门。 气氛一下冷了。宋江干笑两声,还不忘安抚那个被吓到的小娘子。 “哥哥有些火气大,娘子不必害怕。今日还要多谢你。这些数字什么的,暂且留在壁上,不要擦,待我们慢慢研究,总会有个办法的。” 潘小园听话地点点头。方才宋江和吴用那一唱一和,忽然让她隐约认识到,今日把她叫来的终极奥义。 以这两位大哥的智商,怎么能丝毫意识不到梁山的经济危机,还需要她来“抽丝剥茧”“醍醐灌顶”? 晁盖尽管义气深重,对兄弟们极端够意思,到底太过安于现状,别人也不好意思劝谏。今日只是借她的口,把这个血淋淋的事实毫不遮掩地指出来,甩到晁盖脸上。 良言逆耳。有些事,关系太近的兄弟们不好说出口,只得借助一个旁观者来说实话。 不过她也真没脾气。就算没被宋江利用,就算是柴进或者武松来询问梁山的经济状况,凭良心,她百分之百也会得出同一个结论,给出同样的建议。区别只在于,敢不敢对晁盖直言事实。 宋江突然提高了声音,叫道:“武松兄弟,你也看到了,现状如此,并不是你大哥我危言耸听。” 武松一直在角落里,没参与讨论,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喝酒。有时候潘小园觉得他都睡着了,有时候看到他犀利的眼神一闪而过,又觉得他没错过自己说的每一个字。 武松听得宋江唤他,放下酒碗,规规矩矩地站起来,答道:“大哥既问,就恕兄弟直言。按现状来看,招安确像是条可走的路子,但倘若只是因为钱财缺口,那跟卖身有什么区别?还免不得多不少破事儿,又是何苦?就算有人愿意去,我也只好恕不奉陪,对不住大哥了!” 语气恭恭敬敬,内容粗暴任性,宋江微笑聆听,一点也没有不快的意思。 倒是李应先绷不住,作为理财经验丰富的土豪,谨慎地反驳了一句:“武二郎有所不知,钱财本身是小问题,然而多少大问题,归根结底,都是都钱的问题。” 而潘小园马上又明白了一个不得了的事实:原来招安早就被宋江提上了日程,比她想得要提前得多! 招安的原因,并非仅仅是宋江一人铁了心投降做奴才。她潘六娘子这一笔账算下来,厅里有点脑子的人都会发现,偌大的水泊梁山小社会,并不是可供兄弟们聚义快活到老的世外桃源;不可持续的发展之路,迫使梁山领导层必须在经济崩溃之前,给大伙寻找到最好的出路——招安,便是最为宽阔的那一条。 而宋江显然已经私下里跟自己的心腹兄弟商量过这件事。现在回想,当初宋江拉拢武松上山,显然也有让他相助招安的意思。 而武松看来不是太配合,私底下大约也没给宋江什么面子。这倒完全不出意料。这人任性惯了,阳谷县当个步兵都头,都能给自己整出张通缉令来,又怎么会稀罕卖身得来的皇粮? 宋江今日让武松留下来开会,用意也是明了:让他认清现状,再好好考虑考虑。 晁盖既然遁了,厅里留下的,基本上也都是支持招安的角色。柴进正仔仔细细地研究着墙上写下的一串串数字,一面做笔记,神态严肃。 潘小园忽然有些说不出的膈应。过去读水浒的时候,每当读到招安的桥段,不都是恨得牙痒痒吗?可是今日,自己这一番“面试”表现,无异于为招安派提供了理论支持,顺理成章的,显然也已经把自己划分到了招安的阵营,而且,她还说不出哪里不对! 一时间心乱如麻,忽然脑子一热,直接对宋江说:“江湖凶险,朝堂何尝不凶险。宋大哥要为梁山谋出路,也要小心……小心……” 说到一半,终究是不敢点得太明。以宋江的段数,若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可是宋江立刻从容不迫地接话:“小心招惹祸端——这些我们都讨论过,咱们梁山兄弟再有才能,在当官的眼里,也不过是草寇出身,来路不正。若是贸然归附,难免不会被他们对付算计,兔死狗烹,甚至让咱们反过来去对付别的黑道兄弟,弄得两败俱伤,他们作壁上观——都是十分可能的。因此……” 潘小园看着宋江那张其貌不扬的黑脸,简直是瞠目结舌,全身忽冷忽热,就差给他跪下了。 面前的宋江,不是书里那个盲目愚忠投降派的官迷宋江。他看得一清二楚! 91|9.10 宋江微微叹口气,做了个安抚全场的手势,沉声道:“因此,宋江把大家请来,也并非为了今日就讨论出个结果,只是盼望大伙心里能有个数。梁山危机当头,咱们这些骨干兄弟,必须时刻将山寨的命运记挂在心,万万不可像其他人一样,被表面上的光鲜热闹糊了眼——宋江言尽于此,大伙受累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几位智囊团纷纷表示会响应宋大哥的号召,时刻保持危机意识,把山寨的出路放在第一位。长吁短叹一番,各自告辞。 潘小园已经被这次“面试”的信息量完全淹没了,只想赶紧躲到一个静悄悄的角落,好好思考一下人生。 聚义厅门口的柱子上,还歪歪扭扭地钉着几张小字报,是呼吁暂缓实行“限婚令”的,底下长长的一串签名和手印。 潘小园看在眼里,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脱节感。 宋江把她叫住,嘱咐了最后一句话:“娘子既然有意相助,钱财方面的燃眉之急,还烦请你协助柴大官人他们,能解决多少是多少,给梁山多挣一些太平日子。” 潘小园感觉肩上凭空多了一副重担,说不好是该喜还是该忧。她费尽苦心,给自己打拼出这样一个地位,究竟……是福是祸? 而武松依然有点不服气的样子,但将墙上的一番演算看来看去,心里也似乎不太有底气了,只是跟宋江说:“大哥如有差遣,我帮你去办,只是兄弟自己闲散惯了……” 宋江十分宽容理解地拍拍他肩膀——武松比他高一头,拍肩膀需要伸长了手——笑道:“这事暂且不提。不过你既然一片好心,眼下愚兄倒是有个差遣,可能会让你为难一阵子……” 武松微微一怔,“愿闻其详。” 宋江哈哈大笑:“你紧张什么!我是想让你……”看看武松的神色,又笑道:“如今咱们山寨里,留着一位美人儿俘虏,想必你也听到传闻了……” 武松更是一怔,一时间有些窘迫,脸上涌出些血色,瞟了一眼潘小园,点点头。 宋江笑道:“那扈三娘不愿跟我们成为一家人,可惜之至。她的断金亭三战,时间定在下月十五,我们几个商量过了,到时要请兄弟上场,助我梁山一臂之力。” * 潘小园脑袋发涨,慢慢回到自己的住地。 如今她算是正是成了柴进的入幕之宾,有资格和钱粮三巨头平等对话。蒋敬虽然是她手下败将,但她也不会傻到就此趾高气扬——还是登门跟蒋敬道了个歉,高帽给他戴了一堆,说小女子微末本事,侥幸胜了一招半式,全凭运气,今后愿为大哥效犬马之劳。 好话谁不会说。好歹见过那么多次宋江的行事做派,学个百分之一的皮毛,就足以在梁山上左右逢源。 蒋敬再不忿,也得买账。两人彻底和解。 这些伎俩,她觉得武松应该都懂,只是不屑做,也用不着。可谁叫她一介弱女子,没个硬拳头,只能稍微在肚子里培养点坏水儿。 于是柴进也够意思,那天从聚义厅“面试”归来,就张罗着给她安排住一间独立小房——如今潘娘子也是梁山智囊团的底层人员,需要工作,需要书写,不求像大哥们那样人人拥有书房客厅,但最起码,得有个开小会、放桌椅的地方。 怎么能再和武松挤一块儿呢?这么低级的待遇,多丢咱们梁山的脸! 于是第二天,潘小园就搬到了新居。她的东西本来就不多,收拾成两个小包,武松就帮她背过来了。一路上他还开玩笑说,如今他那里可算是清静了,就是空空荡荡的不太好看。 潘小园随口笑道:“你就不能学别人,摆点书啊画的,或者刀枪弓剑,也像是个英雄好汉的居所。” 武松笑道:“哪有钱买。” 潘小园心中一下子当当当敲起警钟。他这是转弯抹角的催债呢? 她十分自信地回:“你放心,说好了三个月,眼下一个月还没过,到时候一分利息都不会少你的。” 眼看着武松那双眼睛从笑眯眯变成了圆睁睁,神色一脸茫然,她这才意识到,大约是自己多心了。眼前这位大哥不是宋江,压根就懒得转弯抹角的说话。 借钱还钱什么的,太小家子气。她于是换了个更豪爽的说法:“那好,什么时候武二哥缺钱了,千万别灰心,我去周济你。” 武松忍不住笑了笑,低头看看脚下的路,琢磨了一会儿,才说:“你那天算的那笔帐,梁山真的……整个儿都在缺钱?” 知道她那天是被宋江当了枪使,引导着,把财政危机说得头头是道。他觉得宋大哥一定有自己的考量,但这也不妨碍他私底下再问一次。 潘小园点点头。梁山虽然还有不少家底,几位大哥要办什么事,分分钟也能从库房里拿出金子来。但消耗始终大于获得。换句话说,梁山缺的不是钱,而是钱景。 其实这种事情,在现代社会里简直是司空见惯。虚假繁荣是家常便饭,经济泡沫时有发生,规模大的企业往往负债也多,就算是国家,不也经常负着巨额国债吗? 然而梁山不一样。它的负债,没法转移,没有人自愿来为它买单——除了大宋官家。 她于是实话实说。武松又想了想,问:“那,除了招安,还有别的办法么?” 她立刻说:“当然有。只要遣散梁山的大部分人马,二龙山的回二龙山,桃花山的回桃花山,这里只留十几个好汉,千八百喽啰,回到以前打家劫舍的日子,照样快活。” 武松当然知道她是开玩笑,哈哈一笑:“还有吗?” 潘小园觉得他有点在考自己,左右看看,反正没人,于是没遮没拦的跟他胡扯:“嗯,要么就赶紧招兵买马,直接到东京去逼宫让位。到那时,想有多少钱,就有多少钱,再不用数着铜板过日子啦。” “杀到东京,夺了鸟位”,这是不少梁山好汉酒后的畅想。这八个字,也不知多少次,在聚义厅中嚷嚷出来过。潘小园说出的这个“逼宫让位”的版本,还算是比较文明简略的,也并没有涉及宫里众后妃的归宿。 因此武松也不是十分震惊,依旧把这当玩笑,笑着回道:“倒也不十分好。做皇帝做官,要管多少闲杂事,我们这些人,怎么做得利索!” 潘小园表示同意:“况且,官家也不是傻子,那么多军队是白养的?还杀去东京,就怕咱们还没走出山东,就让人家给堵在头里了。” 她倒是耳濡目染,虽然并非梁山好汉,却也慢慢的有点集体归属感,觉得跟这小水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当然,这多半是看在武松的面子上。倘若这水泊里没有武松,只有宋江,她多半不会这么卖命——虽然自从上山以来,宋江并没有做过什么太对不起她的事儿,甚至还对她多有扶持,算得上知遇之恩。 武松听了她这话,却意外的没再开玩笑接下去,脚步突然慢了下来,陷入了一瞬间的思索。 他忽然低声说:“倘若……朝廷……确实无暇顾及我们呢?” “什么?”潘小园没太听懂。这人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国家大事了? 都说男人天生就有争霸的野心,这话潘小园觉得并不十分正确。最起码,在面前这位武二哥身上,她看不到半点所谓的野心——他连小弟都懒得收。 武松没等她再说话,自己又立刻澄清似的开口:“我只是随便想想。” 潘小园更是不解。“杀去东京,夺了鸟位”,这话在梁山上谁说不得。旁人这样吹牛的时候,他估计没少随口附和吧。怎么现在,倒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难不成又是宋大哥给他灌了什么迷汤? 武松大约也意识到这几句情不自禁的话颇有些莫名其妙。讪讪一笑,不再说话。再一抬头,潘小园的那座新小院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新居也在二三关之间,其实里武松的住所只有两里多路,随便散散步就到。 武松远远的驻足,忽然好像下定什么决心,低下头来,认认真真地问:“今后,若有什么事,能不能来这里找你说句话,烦扰么?” 潘小园简直被他客气得找不着北,嗤的一下就笑了。 “我又不是扈三娘,难道把门的还能不让你进不成?” 明知一提扈三娘,就能明显的让他糟心一下子,可偏偏忍不住,笑嘻嘻看着他。 武松也笑了,笑得有点自嘲,手中的行李拎起来给她,意思是就送到这儿吧。 潘小园欣然接过。交接的时候,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他立刻十分规矩地把手缩回去了。 潘小园突然忍不住,抬起头来,瞟他一眼,目光中带着点薄薄的刺,干脆利落补充了一句:“只要你不怕让闲人看了说三道四。” 武松那双手还在半空,有点僵。目光定在那包裹行李上,又顺着落在她手上,再往上移,移到肩膀,收回去了。 他几乎看不出来的冷笑一下:“我怕过谁?” 撂下这句话,他就立刻跟她道别,转身大踏步回去了。走几步,有点心虚地回头看了看。 潘小园用口型跟他道别:“怂包。” 不再想他,潇洒一转身,董蜈蚣殷勤给她拉开小院子的门,门边小弟齐声招呼:“大姐!” 潘小园点点头,挥手让小弟们散了,环顾里外一新的一房一厅,心中踌躇满志。 如今她也有专门跟着的两个喽啰。乍一看都有些面善。问两句才想起来,都是当初张青手底下的店小二,跟她算不上知根知底,到底是个脸熟。问了称呼,两人都有十分响亮的江湖绰号,分别叫肘子、肥肠,都是当年孙二娘给起的。 潘小园暗暗感激这安排。若是来几个完全陌生的古惑仔大哥给她把门,她晚上可睡不着觉。肘子肥肠倒都是伶俐人儿,又都是见识过武松手段的,知道要是得罪了潘六娘子,自己绝没好果子吃。于是见到潘小园的第一面,就来了个“纳头便拜”,拍着胸脯表忠诚,说愿意为娘子执鞭坠镫结草衔环。 这成语用得不太对,但她心里开心,懒得深究。 同时过来的还有董蜈蚣。他是求了柴进,调到了她手下。柴进老好人没半句阻拦。 于是眼下,潘小园有三个可调遣的小弟。比起那些有排场的大哥,动辄十几个小弟前呼后拥的出门,已经算是十分朴素。 她让他们都留在不远处的单身男宿舍,平日里轮流给她守在院子外面当保镖。收拾房间伺候起居什么的,就不必劳烦了。院子里还有个五十来岁的婆婆,是负责给这一整片“小区”打杂洗衣的,大约是哪个小喽啰的姑妈老姨。潘小园也跟她客气打了招呼,塞点钱,当见面礼。 隔壁院子里,照例是滋滋滋的烤肉声,焦香远远的传来,不用闻就知道,肯定是狗肉,而且是抹了蒜泥的。 院子里一个雷霆般的声音大呼小叫:“翻面儿,翻面儿!没看见都焦了么!你们这群笨手笨脚直娘贼,平日里干啥啥不成,白瞎了洒家调`教了!走开走开,再碍手碍脚,洒家一拳一个,都揍飞了去!” 潘小园听这声音,嘴角就忍不住抿出一个笑,赶紧让董蜈蚣去房里取出准备好的一大包熏狗肉火腿,笑着吩咐:“走,去拜大师去。” 92|9.10 潘小园觉得,一定是自己上辈子在五台山多烧了一炷香,这辈子修来了跟鲁智深比邻而居的缘分。换成一个月前的自己,要是听说了这事儿,肯定认为是天方夜谭,得掐掐自己胳膊,看能不能给掐醒了。 其实这缘分说来也顺理成章。梁山上确实在大肆营造新房,连武松也时不时的去搭把手。但工程也不能一蹴而就,造好的那些,先都紧着功劳高、有地位的好汉们去住,争先恐后的就满了;负责房管的李云抓着脑袋想了半天,才记起来,说鲁智深师父隔壁倒是有个现成的小空院子,眼下堆了杂物,没人住。 在房源稀缺的梁山居然有如此暴殄天物的事件,这并不是偶然。究其原因,说来话长,满是血泪。 鲁智深作为梁山头一号酒肉和尚,往他房里运送的好酒,每天都是论桶计的。大师喝高了时,不免醉态百出,要么揎拳捋袖的吹牛,要么满山跑着找树拔,要么抡一根禅杖,从聚义厅一直耍到金沙滩,最后一头栽在水里,让阮家兄弟给救起来。 这些还都是好的。有时候他醉了之后看谁都不顺眼,都觉得欠教训。 有一天武松到他房里蹭住,本以为是空房,谁知鲁大师只不过是踅在角落里吃狗肉,见他小子又不告而来,当即就毛了,揪着胸膛衣服,抡起拳头就教训。俩人本来脾气秉性相投,白天称兄道弟,这会子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大师一边发功,一边喷着酒气骂。 “说!”醋钵儿大的拳头,一拳黑虎掏心,“你小子又——又来偷洒家什么东西!” 武松躲过去,咔擦一声,大师的木头衣架子碎成粉末。一边答:“谁偷你东西了。我来借住,哪次不是给你扔下两瓶酒……” “胡说!想蒙洒家!”再一拳海底捞沙,“看你平时人模狗样,晚上……鬼鬼祟祟的,就——不是好人!你还偷洒家刀……” “是你借给我的,”这下躲不过去,只得接了他一招,借力往后退了三五步,“你自己忘了。” “断——断金亭上,不留面子,绝人后路,只顾你自己出风头,武二郎,有——有意思吗?”赘地炮、单冲拳,上下齐施,“洒家那天就、就看你不爽!洒家叫你装,叫你装……” “给王矮虎留什么面子,”武松说话说得有些气喘了,眼睛一边看他拳头,左右一闪,百忙之中还不忘回头看看门的位置,“他是你徒弟还是你师父?” “没关系就不能管?!这叫恃强凌弱,洒家看不惯!还有人跟洒家嚼舌,你这厮跟——跟女人不清不楚,有人看到,有个姑娘,哭哭啼啼的……的,在路上,让你赶着走——”洪拳、醉八仙、螳螂十三招,带着酒劲儿,一路路抡将下去,“洒家最恨坑蒙拐骗,欺……欺负弱小,你——知道洒家当年,用了几拳,打死那镇关西的?识相的就——” 砰!一声闷响,终于没躲过,胸膛上结结实实闷了一口气。武松也怒了,终于落得跟他一般见识,一记钩拳还击过去,冷冷道:“三拳打在你武爷爷身上,我只当是挠痒痒!” 你来我往,觑个空挡,拳路中间一拐弯,十分恶劣地落在那弥勒佛般的光肚皮上。 然后武松立刻往旁边一让,呼吸一屏。鲁大师喉咙一阵骨碌碌响,哇的一声,吐了一屋子烂狗肉。 武松掸掸袖子,终于脱身出去了,还不忘把门关上,气味留在屋子里。 第二天,两人鼻青脸肿的同时出现,引来大伙的窃窃私语。问武松,他只是冷笑。问鲁智深,他老人家早不记得了,后来还笑呵呵的去找武松喝酒,武松也很给面子地跟他一醉方休。 能像武松这样,撞在枪口上还能全身而退的,毕竟是屈指可数的少数。大师的蛮力摆在那儿,大部分人也只能乖乖被教训的份儿。 被安排到鲁智深隔壁的各路好汉,走马灯般轮流转,都是没几天就卷铺盖走人,宁可去聚义厅睡板凳,也不敢再给大师当练拳的沙包。所以那屋子就顺理成章的空了下来, 那负责房管的李云犹犹豫豫的,把这空房的事儿说出来,马上就后悔了。眼前这位小娘子武功再高,撞见撒酒疯的鲁大师,怎么也得酿成一桩血案吧。 可潘小园却眼睛一亮,连声督促:“就那儿了,那儿挺好,麻烦大哥马上安排一下。” 走遍全梁山,怕是也找不到比这更安全的住处了。大家害怕鲁智深,总是传他闹过多少事杀过多少人,却从没总结过,他闹事杀人背后的动机。 三拳打死镇关西,为的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金翠莲,说是被镇关西强娶为小妾,日子过得生不如死。一席梨花带雨的控诉,引发了大师的雷霆之怒,当场掀了桌子,去找镇关西讨公道,一不小心,就把人打死了。 虽说是他自己下手没轻没重,到底是为了金姑娘身负命案,仓皇跑路,东躲西藏。人家姑娘呢,被他赠了财物,转身又嫁了别人当小妾。后来又被逃亡中的鲁大师撞见了,还挺不好意思的,说恩人哪,你看我们给你立了红纸牌儿,旦夕一柱香,天天拜哩。 鲁大师大约也有些疑惑,当初赠她盘缠,本来是为了让小姑娘回乡。为啥她转而南辕北辙,火速又嫁人了呢?而且依然是当小妾? 但这并没有消灭他助人为乐的热情。大闹东岳庙,为的也是一位美貌非常的娘子。那娘子上香途中被人调戏,泼皮恶霸们欺人太甚,又引发了大师的雷霆之怒。正当他抡起拳头准备揍人时,美貌娘子的丈夫赶过来拦住了:“师兄,不可!” 谁见过这样的架势?美女被调戏,做丈夫的在息事宁人,丈夫的好兄弟倒是七窍生烟,摩拳擦掌,率先冲上去了…… 说没点内情,谁信? 只有放在鲁智深身上,这一幕才算不上违和。 后来,鲁智深和林冲在梁山重逢。聚义厅,酒成坛,肉如山,执手相看泪眼,林冲无语凝噎。 而鲁大师,上来就问:“酒家自与教头别后,无日不念阿嫂,近来有信息否?” 那是鲁智深第一天上山,上山后第一次饭局,饭局中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候大伙还都不太了解鲁智深的为人。这话一出,据说整个聚义厅的温度骤降,喝酒的忘了咽下,吃肉的忘了嚼。有那乖觉的,已经开始偷瞄外面,规划逃出去的线路,免得一会儿血溅厅堂,误伤着自己。 可林冲却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叹一口气,鲁智深就全明白了。两个大男人抱头痛哭,剩下所有人面面相觑。 如此事例不胜枚举。最近的一次,为的是史进。 那还是烧画眉坊之前的事。史大少爷的前前前女友,叫什么玉娇枝的,被华州府贺太守强夺为妾,姑娘的爹也被迫害刺配。史进脑袋一热,要去行刺贺太守,可惜寡不敌众,反而被捉下了大狱。 鲁智深听说,当场雷霆之怒,提了禅杖,带了戒刀,直接去闯华州府,被贺太守三言两语给骗进府里,一拥而上拿住,也下了大牢,当天就和史进做了狱友。 后来还是梁山出面,派了武松和另外几个人,一场飓风营救,给捞出来的。 总之,鲁大师这一辈子,似乎一直在和美貌女人纠缠不清,时不时的被坑一下子。但他做人有原则,从来没坑过女人。一个手指头都没有过。 这一点,梁山上无人能及,比武松更是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潘小园觉得,住在鲁大师隔壁,要是以后谁敢欺负自己,镇关西就是前车之鉴。 当然要和大师搞好关系。于是刚刚安顿下来,就派人去弄了十几斤上好的蒜香烟熏狗肉,这会子捧在怀里,沉甸甸的,派个小弟去叫门。 里面传来一声粗喝:“哪个撮鸟,洒家没空!” “奴家是柴大官人手底下的女账房,从今便安置在师父隔壁,今后多有叨扰,今日特来拜揖,有些酒肉送与师父……” 刚吐出“奴家”两个字,里面的脏话就停了。 说到“拜揖”,就听得里面催促:“开门开门!” 刚说完“酒肉”两个字,那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鲁智深手底下的小弟,也都是五大三粗皮糙肉厚的坦克型壮汉。为了不吓到潘小园,开了门,就躲门后面,只传出声音:“娘子请!” 于是潘小园看到的,就是一个她平生见过的最宽阔的背影,此时颇为不雅的蹲在地上,比王矮虎站在地上还高些。 光头、香疤、黑直裰、破麻鞋,一身虬结肌肉。那根铁禅杖插在地上,尖尖上挂着一片半生不熟的狗肉。 大师开口,声音经过胸腔的共鸣,震得她耳朵发痒。 “多谢了,你且等下,洒家马上就好!” 然后他的声音忽然小了下来,明显是极力压低,但依然和旁人的喊话差不多音量。明显是强作温柔,但依然能让人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再吃一块,再吃一块!嗳,瘦得跟蚂蚱似的,过去有谁欺负过你,洒家给你一一揍回来!别怕,再吃一块!” 潘小园看着那宽阔的背影,彻底呆若木鸡,手里装狗肉的篮子啪嗒掉地上了。 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铁罗汉,眼下这是……在喂猫还是喂鸟? 鲁智深换了个蹲法,潘小园终于看清了他身前的那一小团……东西。 一个小萝莉。 一个灰扑扑、脏兮兮、瘦骨嶙峋的小萝莉。 一个明显怕的要死,却动也不敢动,眼睁睁看着一片狗肉往自己嘴里喂的……小萝莉。 再一细看面容,潘小园眼睛直了。 “贞贞贞……贞姐儿?!” 贞姐看到她,眼睛圆溜溜睁开来,嘴巴张得老大,终于被见缝插针的塞进去一大块肉。 然后她哇的一声嚎啕大哭,穿过鲁智深咯吱窝儿,直接飞扑到潘小园怀里,嘴里还叼着那块狗肉:“六姨……六……六姨,呜呜呜……” 鲁智深转过身,站起来。只见他衣襟半敞,胸口茸茸黑毛,方面大耳,一副络腮胡,此时的神情又是无辜,又是无助:“兀那娘子,这小蚂蚱,是你熟人?” 潘小园仰头看看面前的罗汉塔,又看看怀里的小萝莉,头脑中一片空白,逻辑全死,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鲁智深有点不耐烦。换成对面是个糙汉,估计早就一脚踢上去。但这时候也免不得耐心,放低了一点点音量,又问:“他们跟洒家说,这小娃娃是隔壁房里要的人——就是你的?” 几个壮汉小弟此时才现身,你一言我一语的说明白了事情原委。 当日潘小园试图接手孙二娘酒店,央求张青派人去阳谷县打探贞姐下落,说若是她过得不好,就给接过来,继续给自己帮工。谁知张青的人是走了,转眼她自己也被坑上梁山,此后的生活大起大落,也就没再想过这一茬子事。 张青的小弟倒是如约去了阳谷县,一打听才发现…… 这是壮汉们转述的原话,“那个直娘贼腌臜死爹,俺们去的时候,刚好撞见他把那小丫头卖进丽春院,挑了好大一担子钱,笑嘻嘻的往回走。娘的,俺们做强盗的都不干这等子龌龊事儿!俺们把人和钱都抢过来了,那个爹还求饶呢,说家里揭不开锅了,再不卖,老婆孩子都饿死了!奶奶的,俺们给他揍了半死,怕出事,没要他命。那孩子就给带来了,再留他家里,左右给毁了!……” 带着贞姐回到十字坡,那里已经是一片狼藉,盘踞了陌生的黑道老大。张青的那几个小弟倒也乖觉,立刻悄没声绕道,改去梁山泊。 把贞姐带上山的时刻,潘小园刚好在张罗搬家。张青那几个小弟头一次上山,晕船就晕得头大,也不清楚山上的地理格局,只打听到“潘六娘子如今住在鲁智深隔壁”,便把人送来了。 屋子还空着,里面一堆杂物,半个人影没有。张青那几个小弟当即不知所措。这时候鲁智深喝得半醉,听到声音,出来看个究竟。几个阿猫阿狗里,有曾经去二龙山送信的,认得这和尚,当即在他还没撒酒疯之前溜之大吉。 于是哇哇大哭的贞姐,就这么被鲁智深暂时收留在自己的院子里,哄了半天,还没哄好呢。 潘小园眼睛直勾勾看地,听完了这一整场戏,只说得出一句话:“深谢师父。奴家……” 鲁智深丝毫不领情,不耐烦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回去罢!这群撮鸟,给洒家隔壁搬来一堆娘们,恁地麻烦!——喂,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鸟人欺负你们孤儿寡母,跟洒家说,洒家去揍他!” 潘小园哪敢计较他那句“孤儿寡母”,连忙赔笑着道谢了,那一大包熏狗肉留下,领着贞姐告辞。 院子里重新传来焦香气,混合着鲁智深的粗声大喝:“还没烤好?滚开,洒家亲自来!” 93|9.10 潘小园回到自己的小屋。贞姐扑通给她跪下了,哭着就磕头:“六姨……” 潘小园赶紧给她扶起来,细细打量。分别没几个月,小姑娘又比以前瘦了一圈,眼睛显得更大了,该发育的地方没发育,衣裳倒还紧绷绷的,袖口短着一截,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做的了——想必是家里添了两口人,日益拮据,只好先削减她的生活条件。 “你娘呢?”爹就不用问了。 “呜呜……一直、一直生病……不见好的……六姨你、你不是在吃官司,知县把你放出来了?呜……这里是哪儿?” 潘小园有一瞬间的犹豫。该不该告诉她,这儿是强盗窝、土匪寨、造反大本营,带你上山的那几个大叔大伯,全都曾经是横行一方的恶霸,方才喂你狗肉吃的大和尚,曾经三拳打死人? 想了想,只得简略地说:“是……是个安全的去处,这番把你带离家,也是不得已……” 贞姐语无伦次地哭道:“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去那个丽春院……六姨,要是我爹找来,你求求他,别再让我去……”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虽然懵懂,多少也知道丽春院是个什么地方。过去在家里一直听大人摆布,命运全然不由自己。就算是被带到丽春院的路上,也不过是哭一哭自己命不好,稍微跟大人顶半句嘴,啪的就是一巴掌。 直到来了几个凶巴巴大汉,直接把她爹揍得趴在地上,口中污言秽语的骂了半天,又给她头上罩了个黑布袋,混在一堆柴火里出了县城。贞姐哪明白来龙去脉,只以为是让坏人劫了,一路上少不得哭闹,喊爹喊娘,直到最近两天,发现自己还是全须全尾,有吃的有穿的,才约莫意识到,似乎是让人救出了丽春院那个火坑,再也不会回去了。 但还是禁不住泪汪汪想家:“娘……” 潘小园搂住她,拍拍后背,安慰道:“你六姨没能耐,眼下只能且顾着你。等以后有机缘,再……嗯……” 再送她回家? 她犹豫片刻,放开怀里的孩子,按着肩膀把她摆正,话锋一转,严厉了些:“你安心跟我在这儿,依然算我雇你,工钱归你自己,我保证你安全。何时你回家后不会被卖到丽春院,何时我放你回去——这也是为你好。” 恩威并施一番话。贞姐抽抽噎噎地点头:“全……全听六姨的……谢谢你……你要我干什么,我都、都……” 潘小园给她擦擦泪,微笑道:“干什么?还和以前一样——我过去教你的那些算账的把戏,都还记得么?别偷懒,明天就开始帮我干活。” * 潘小园深知,拨给她这么个宽敞的小院子,加上几个小弟,如今还加上贞姐的食宿,不是让她来吃闲饭的。在钱粮三巨头的牵头下,第一波改革措施很快就雷厉风行地落实了下去,一共三条。 第一,由公有制改为公私混合制。梁山好汉们的“进项”,改为底薪加提成,多劳多得。其中的提成部分,若是打家劫舍的收入,便四成归当事好汉,六成归山寨。比起过去的“三分之一归好汉”,涨了将近一成的收入——当然大多数人也算不清楚,只知道涨了。高兴! 当然,这只是个朝三暮四的伎俩。因为这四成的“私人收入”中,还包括发给出力小喽啰们的奖金。具体数额,由带头好汉们自行定夺。 这措施刚一出来,梁山上下简直乱成一团——分给小弟的钱,到底该有多少?居然没个标准了! 金钱考验人品,只是一瞬间的事。平素武功高强威风八面的好汉们,哪些是无良老板,哪些是冤大头,立刻一目了然。 不出两三天,各种奇葩的分配办法横空出世:吝啬的如李忠周通,论功行赏之时,只拿出十分之一分给小弟,还包括伤残抚恤金,弄得民怨四起。大家指着远处少华山的营寨,说大哥你看,那里的史大少爷,奖励他的部下,可直接是七成八成,大家一起快活,他还出钱请心腹的小弟们去逛院子哩! 看到超过半数的小喽啰都在内讧罢工,柴进有点坐不住了,请潘小园过来商议,说这可不成啊,山寨的义气要丢光了! 潘小园微笑着答:“不是说好了,观察半月么?柴大官人放心,奴家心里有数。” 出乎她的意料,只十来天,那只看不见的手就开始起作用。潘小园派手下的肘子肥肠去打探调研,发现各路好汉们很快达成了一个通用的默认分配方式,据说是采纳过去黄门山蒋敬制定的寨规:加一保底,余下的若超过一定数额,再三七分配,各寨之间或有微调,但浮动超不过百分之十五。 本来这规矩十分复杂,因此梁山上没人愿意沿用。可现在风水轮流转,为了自身利益最大化,大伙也开始咬着笔杆子开始算。蒋敬设计了一个小小的可套用的宏运算公式,大家抄录下去,每间账房里都贴一张,很快也看熟了。 若是有人分得比这抠门,小弟们不满意,严重的当即跳槽不干,去归附别的大哥;若是有人分得比这大方,不免觉得自己吃亏。慢慢的,也都调整到了这个最佳平衡点。 至于各路文职和后勤人员,“提成”的数额,则由当月的绩效考核分数决定。考核标准目前还在制定调整当中。这一点,潘小园并不熟悉,也无权过问。更何况,晁盖、宋江等领导层的绩效考核,她哪里敢过问。 好在几位带头大哥都没什么私心,为了带头推行新政策,都给自己定了个相对中庸的收入范围,说兄弟们平均进帐多少,他们便拿多少。况且,带头大哥们也实在不需要什么私人花钱的地方——难道要在一群小弟的围观下,视察济州府画眉坊么? 第二条改革措施,便是在梁山脚下的乡村田野里,划分出“实验保护区”,由专人负责驻扎看护,只收保护费,禁止任何黑道白道的掠夺。 实验区的具体位置,领导层讨论了又讨论,最后是晁盖拍板,在水泊的西岸边画了一个圈,圈下了他的老家东溪村。梁山早期的多件大事——吴用说三阮撞筹、七星聚义、秘密商讨劫掠生辰纲、宋江私放晁盖——都发生在这里,可以算是革命发源地,老区中的老区。 开始潘小园还怕没人愿意做这个看守的差事:梁山好汉的本分就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谁乐意做这个保镖奶爸? 还真有,而且不少。随着梁山发展壮大,吸收了三教九流以及高级军官,真正的纯土匪,其实已经变成了少数派。并非所有人都心悦杀人放火。有些人自重身份,下不去手,有些人自觉武功低微,本来也不愿意打打杀杀,丢人现眼。 譬如张青和孙二娘。张青这人有三个长项,第一是忽悠嘴炮,第二是做地头蛇收保护费,第三才是那点儿上不得台面的功夫。孙二娘更不必说,下蒙汗药是一绝,真打起架来,恐怕连柴进都撂不翻。 两人上山后,也凑过一次热闹,跟在赤发鬼刘唐后面,当了一回见习生,实践了一次打家劫舍。闯进富户家里,刘唐一声令下,说这是欺男霸女的土豪劣绅,按照晁盖大哥制定的老规矩,留下老幼妇孺,其余的一律咔嚓。 张青夫妇哪见过这阵势,硬着头皮上,见到桌子下面躲着个十四五岁面白唇红的小少爷,心里头犯犹豫了,互相一对视,异口同声地小声问:“这算小孩不算?” 便是这一犹豫的工夫,让那富户家里的保镖先发制人,打得热热闹闹,最后钱没抢来多少,两人各自挂了一身彩,还让刘唐狠狠训了一顿。 一瘸一拐回到寨子里,撞见武松,又让他冷嘲热讽了几句。 夫妇俩没面子,下决心再也不做这种费力不讨好之事,穷就穷了。 现如今,从潘小园那里得到内部消息,说东溪村保护区眼下在招收驻扎人员。夫妻俩当即就递了申请,请求在山脚下开设酒店,作为保护区前哨站兼保护费管理处——正是张青以前的老本行。 酒店落成之后,半数梁山好汉都参加了开张仪式。酒至半酣,张青拿出宋公明签署的手令,当场给裱起来,钉在柜台后面,呵呵笑着开口。 “各位兄弟看清楚了,从此这酒店后面的地盘,就是咱们梁山的实验保护区。张青话说在前头,大伙以后拦路抢劫、杀人放火,还请看准了,绕着点儿走,否则可别怪兄弟上报宋大哥,不给面子。——大伙要是支持,就把这碗酒干了!多谢!” 大伙哄笑着一口答应。本来就当是看一场戏,梁山周边有大把的地盘可供掠夺,东溪村又不是什么富得流油的地面儿,他张青不就是武功低微,乐意在这儿躲清静,俺们还懒得来呢! 酒店开张,不出所料,生意冷清,孙二娘的黑暗料理——尽管略有进步——也没卖出去几次。反倒是张青,第二天就开始造访临近各家各户,通知了梁山的新政策。 “老人家,以后不会有好汉来串门要钱啦,也不会有人来抢你闺女,只要你每个月……嘿嘿,上缴一点儿钱物……不要太多,别担心,俺们帮你们对付官府……有那不长眼的敢欺负你们,只要跟小弟说一声,宋公明哥哥派人来给你们出气!……” 张青的嘴炮功力堪称梁山一绝,没几天,就把附近老乡忽悠得死心塌地,连声说什么,有梁山好汉罩着,可比那黑心官府要安适多了哇! 当然这差事也并非完全是空手来财。酒店开设没多久,就遇上无良官兵前来东溪村打秋风,闯进老乡家里要吃要喝。老乡昨天刚刚给梁山交了保护费,这会子囊中羞涩,拿不出好酒好菜,被几个恶吏一通好打。 消息立刻传到张青酒店。张青感到了沉甸甸的历史使命,当即点起所有的小弟,只留孙二娘看店,雄赳赳气昂昂的前去拔刀相助。 官兵当然不是好惹的,一番恶斗,寡不敌众,又派小弟突围,飞马上梁山报讯,搬来一群煞神救兵,这才将官兵赶跑。那时候张青已经躺地上动弹不得了。 十几天的卧床不起,换来的是老乡们的一幅锦旗,上面是非常时髦的四个大字:替天行道。 在月底的总结会议上,宋江高调点名表扬了张青夫妇的义举。那幅替天行道的锦旗,就挂在了聚义厅最显眼的地方。 张青用帕子包着头,吊着手臂,惨兮兮地接受了表彰。大伙纷纷对他表示了无限的同情。 张青和孙二娘对视一眼,心底都是偷着乐。方才开会的时候,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汇报了他们自新政策实施以来的“进项”——大多数都涨了那么一两成。只有张青夫妇,靠着附近老乡的保护费提成,收入翻倍。 这个就不足为外人道了,闷声发大财,才是硬道理。 不过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保护区比抢劫创收”的消息也慢慢流传了出去。据说孙新和顾大嫂已经考虑,申请在西溪村设立第二个保护区,去那里开酒店了。 吃水不忘打井人。张青夫妇俩一商量,派人给潘小园一次送去十五贯,感谢她的“内部消息”,让他们成为了“保护区”的第一批受益人。 潘小园高高兴兴笑纳了。她自己的工钱这个月还没到账。当初为表诚意忠心,拍着胸脯跟钱粮三巨头保证,自己不拿底薪,只拿提成——山寨若是能扭亏为盈,自己便拿一个小小零头;若是继续亏,自己一分钱不要。这才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个人和集体利益牢牢绑定。 眼下新政策刚开始实施,旧体制惯性巨大,哪会有这么快见效。于是她至今身无长物,除了基本的吃住,没一贯余钱。知道好事多磨,她也不着急。 不过张青他们送来一笔小横财,倒是雪中送炭。她当即分了一部分,赏了三个小弟并贞姐;买了点狗肉和酒,孝敬隔壁的鲁大师;自己又留了几贯,剩下的派董蜈蚣全给武松送过去。 那些白衣飘飘、动辄甩出银锭银票的江湖大侠,毕竟只存在于传说和话本子里。谁的钱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尤其是武松这种,当初打虎得了一千贯赏钱,自己懒得找地方存,于是眼也不眨的就分给百姓的冤大头。当然了,在梁山好汉口中,这件事被大家津津乐道,叫做挥金如土、重义轻利、仗义疏财、等等等等。 除了在关上守寨练兵,他几乎所有的闲暇工夫都用来苦练武功,提升自我。尽管潘小园看不出来他还有什么提升的空间,但他说了,若是下次撞见包道乙,最好得能在他开口说鸟语之前,全面压制一下。 所以,随着多劳多得的新政策的落实,潘小园掐指一算,武松如今应该已经接近于吃土了,有必要接济一下。 当然,顾及武松的面子,她还是说得挺好听,说是还武二哥的债。 不过那钱当天就让董蜈蚣捧回来了,苦着脸汇报:武都头说用不着,让她拿这点钱,置办点换季的衣裳什么的。 既然他嘴硬,潘小园也就恭敬不如从命,自己也终于找了一回梁山代购,置办了几件应季成衣,换下了那几身跟着她奔波野外的旧衣裳。在柴进夫人的点拨下,又终于想起来,添置了一点钗环脂粉香药之类,总算活得像个女人了。 “梁山代购”已经被全面整顿,周老三早就被撤职查办。这便是第三条改革措施:由各分寨推举伶俐的小喽啰,每寨一人,共同承担代购工作。有竞争才有公平的市场,倘若好汉们嫌某甲收费高,大可多绕几步路,去向某乙订货。原先公款报销的各项开支,眼下大部分变成了私人承担,品相分出了三六九等,虚报瞒报价格的现象当即大幅减少。 但这样做的副作用便是,下山采购的人数增加,被官兵捉到的机会也跟着增加。短短半个月内,已经有过两次险情,都是那代购的差点让官军逮捕归案,不得不把身上挑的货物全部扔掉,才得以顺利逃回山寨。 潘小园跟柴进商议了一下,决定把山下的东溪村保护区变成一个代购据点。一些日常用品,山上无法自给自足的,就让老乡们帮忙准备,定时送到张青的酒店,算是抵消一部分保护费。这样,梁山的人只要进村,就能获得一部分补给,用不着每次都去济州府犯险。 张青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每个月的进项也是步步高升,昔日那迷倒万千少女的精壮身材,过去只是有个肚腩,如今呢,眼看着一点点整体发福起来。 而潘小园则觉得自己这阵子一定瘦了不少。每天从早到晚的工作忙活,不外乎在房里算账对账,派人出去调研反馈,对各项政策进行微调,不时还要接受晁盖宋江等领导层,或是钱粮三巨头的新指示,比过去在阳谷县卖炊饼的日子,更是充实百倍。 于是有一次,从柴进那里开完会,刚要走,忽然被柴进的夫人叫进了内院。柴夫人平日说话轻声细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怎么见客人。潘小园正纳闷,人家款款走出来,吩咐丫环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布袋子,笑道:“六娘子近日劳累,脸儿都瘦尖了。这些东西,你拿去补补身子。” 潘小园愣着接了,打开一条缝,一股子咸香味就涌了出来。约莫十斤的秋梨熏猪肉脯,肥多瘦少,够她手底下所有小弟大吃三天的。 再看看柴夫人,一脸温柔腼腆的笑,仿佛还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潘小园看看手里的一大坨熏肉,再看看面前的端庄闺秀,觉得这完全不是柴夫人的画风。 “冒昧问一句,这东西……是有人托夫人带给我的?” 94|9.10 柴夫人赶紧点点头,做出漫不经心的口气,笑道:“呃,是……山寨里的史进史大郎,说正好得了这么些好东西。娘子若是……” 潘小园一口气呛嗓子眼里,心里隐约明白了,小声道:“史大郎,我没见过吧。” 至少没正眼见过。史进人称“九纹龙”,据说是肩臂胸膛刺了九条青龙,十分拉风。他本人也不太喜欢穿上衣,潘小园记起来了,刚上梁山的时候,确实似乎远远的也见到过那一身花俏小鲜肉,人群里十分惹眼。 不过随着天气变凉,山上膀爷渐稀,史进是坚持到最后一个光膀子的——直到他感冒生病,躺床上去了。后来又被关禁闭,因此潘小园在梁山上的大部分时间,和史进一直是没什么交集,连走路都没撞见过。 柴夫人笑道:“可是人家说见过你啊。” 端庄闺秀两耳不闻窗外事。潘小园哭笑不得,只好跟她解释:“那日我在断金亭打了一场架,出……出了点风头,基本上全梁山的人都认识我了。”掂掂手里的猪肉脯,又突然想起什么,扑哧一笑:“史大郎那个郓城县姑娘,还是黄了?” 见柴夫人只是抿嘴微笑,潘小园明白了。柴进是自己的直系领导,柴夫人作为领导家属,自然是最理想的做媒人选,无怪史进找上她,不定说了多少好话呢。柴夫人面子薄,推不掉。 大大方方朝她一福:“那就多谢,东西我倒是不需要。还请夫人转告史大郎,奴家暂时没有谈婚论嫁的意思。” 柴夫人其实也不太热衷于保媒拉纤,只是抹不开面子。见她不收,有点不知所措,看着身边的丫环。 潘小园笑道:“夫人若是没法处理,就将这东西赏了底下的丫环小厮,史大郎大人大量,不会计较的。”说完,赶紧道别告退。 刚回到自己院子,就听道一片八卦传来:周围的所有单身女眷,从黄信的妹子到白胜的表姐,一人收到十斤童叟无欺的猪肉脯。 大伙互相一通气,一个个嘻嘻哈哈的花枝乱颤。一连好几天,整个二关前面的耳房小区里都弥漫着一股不清真的味儿。 潘小园摇摇头,有点后悔没收那肉脯,心里给史大少爷点蜡。 过几天,又有小喽啰来报,说他家大哥晚上开席庆生,请娘子过去赏个脸。末了又画蛇添足地补充一句,顾大嫂也要去呢。 潘小园问:“你家大哥是谁?” 对面笑得腼腆:“说起来大伙也见过,是锦毛虎燕顺。他……” 潘小园一个激灵,赶紧推说肚子痛,跑回房里遁了。她怕盘子里有人肉。 树欲静而风不止,开始还是零零星星的邀约送礼,到得后来,随着限婚令的实施越来越临近,潘小园深深地感受到了梁山上单身狗们的急切怨念。 如今她也算是梁山上一号女中豪杰,自己的终身大事自己做主,大伙也就十分识相地不去巴结别人。直到此时,潘小园才突然意识到,当初自己人微言轻,纯被武松“罩着”的时候,他不知给自己挡了多少火力。 而这一阵子,送到她家门口的“见面礼”——有些是她独有,有些是附近的大姑娘们雨露均沾——每样都比史进的猪肉脯别出心裁。比如: ——一张带血的梅花鹿皮,来自双尾蝎解宝,此人是个猎户。 ——第二天,又是一张更大的带血的梅花鹿皮,来自两头蛇解珍,昨天那位解宝的哥哥,一个更出色的猎户。 ——两篮子手工精心制作的腌咸鱼,来自水寨里的阮小七。潘小园想起了第一日在金沙滩上见到的,那朵明媚忧伤的小黄花儿。 ——打磨得精光锃亮的一把厚背薄刃大菜刀,边缘带着一圈血光,说是可以晚上辟邪,来自操刀鬼曹正,以前是屠夫。 ——一根老气横秋的金链子,边缘有点拉脱,一看就是从过路的客人脖子上抢下来的,来自打虎将李忠。这人在桃花山时就以吝啬闻名。那金链子外面包的纸上,还体贴地注明了金子的重量:一两六钱。 潘小园眼睛都看直了,平生头一次领教到直男花样作死的程度。相比之下,她头一次感觉到,当年自己嫁妆箱子里那匹海棠红缎子,是多么的撩人心魄,多么的体贴称心。 限婚令一天天逼近,单身汉们穷途末路,每一次毫无希望的强撩,都无异于浸透血泪的末日的狂欢。 她开始还反省,是不是自己的作风太接地气了,这才引来这么多不讲究的大哥。后来慢慢也想通了。出身文化程度比较高的好汉,就算是单身,通常也比较有追求,对于自己未来的媳妇,讲究个才、貌、性格、眼缘。不论内心多么煎熬备至,也拉不下脸来强行配对。而那些出身赤贫的,所谓贫不择妻,才不管她嫌弃不嫌弃,撒网再说。 越是辣眼睛的礼物,送的人反倒越是腼腆,只是派个小弟,自己不好意思露脸。那小弟反倒是一副视死如归的神色,话里话外,娘子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家大哥。 潘小园生怕在梁山上莫名其妙的结仇,况且这些好汉里面,不乏一言不合就砍人的主儿,于是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了几份,在家里看着糟心,况且又怕拿人手短,给人错误的暗示,灵机一动,让人把那些什么咸鱼、菜刀,全都转送给武松。 第二天,武松手底下小弟罗圈腿,趁着饭点儿最热闹的时候,大庭广众之下抱来两坛酒,堵在潘小园门口,说娘子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家大哥。 潘小园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眼神丢给罗圈腿一个抱歉,然后直接咣的把他关在门外边,自己在院子里冷冷喊道:“这是来消遣老娘呢?我们妇道人家也不是好欺负的,看得起看不起,他要是不服,到断金亭去找我啊!” 罗圈腿在众目睽睽之下碰一鼻子灰,拔腿就走,准备落荒而逃。 潘小园隔着门缝,看到外面一群五光十色的神情,心里偷偷笑。大伙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武松居然也开始凑热闹,加入单身汉的狂欢,那其余人是肯定争不过他了;可就连武松居然让也潘小娘子毫不客气地骂了回去,那其他人可也别想了。 知她者武二也,这厮上道。釜底抽薪,一了百了地赶走了所有麻烦。 可惜这个错觉没有持续几秒。咣当一声,只听隔壁院门让人一脚踹开,雷霆般的声音炸响起来:“谁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呢?休走,让洒家教训教训!” 罗圈腿没跑两步,让鲁智深拖麻袋似的提溜回来,龇牙咧嘴不敢叫唤,手里两坛酒扑通扑通掉就滚了出去,让大师用脚尖一接一弹,立在一边。 围观人众见鲁智深要凶,早就识相地一哄而散。 鲁智深认出罗圈腿,眉毛一竖。 “好啊,原来是武松那小子仗势欺人,洒家错看了这贼鸟,还以为他是正经人!这几日你们漫山遍野的骚扰姑娘媳妇,洒家早看不惯!这就去找他,先让他吃洒家三百拳头再说!” 气哼哼走出两步,又改主意了,瞅着地上罗圈腿,笑道:“先教训教训他的狗腿子!” 罗圈腿哎哟一声往外爬,没两步,又被一脚踢回来了,满脸绝望,还不忘小声辩解:“我家大哥没漫山遍野的骚扰姑娘媳妇……” 鲁智深哪听得进去,捋起袖子,醋钵儿大的拳头刚要落下去,旁边一声娇喝:“师父且慢!” 潘小园终于看不下去,赶紧开门出来,面前一座小山,跟武松差不多高,两个武松那么宽,小碎步绕了好久,才绕到大师正面,急急制止,“师父打不得!” 鲁智深吹胡子瞪眼,问她:“如何打不得?你害怕了不是?不妨事,洒家给你撑腰!” 这几天大伙走马灯似的给邻院撂东西,小姑娘不情不愿的收了几个,鲁智深早看得蹊跷。这会子终于醒过味儿来,这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欺负人,和当年桃花山的那个小霸王周通一个德性。三个字,欠教训。 罗圈腿这是撞枪口上了,被大师拿来开刀。铁拳又提起来。潘小园双手乱摇,“不是害怕,那个,武二哥是……” 鲁大师一根肠子通到底,思维从来是不带转弯的。就是想破了脑袋,他也不会理解武松跟潘小园唱的这个双簧。 “是怎么着!” 潘小园眼睛左右乱瞥,贞姐怯生生出来看动静。赶紧使眼色把小姑娘唤过来。贞姐住了这阵子,终于弄明白隔壁的大和尚并不吃人,但依然是一见一个怕。这会子潘六姨叫她,眼睛里快出泪了,想想自己的命基本上算是她救的,终于眼一闭,视死如归地往她身边那么一站。 两个“孤儿寡母”一块儿求情,拳头终于落不下去了。罗圈腿趁机爬起来翻过身,朝鲁智深纳头便拜:“师父饶命,师父明鉴,我家大哥真的没恶意,你瞧,这……这潘大姐还敢骂小人,那是知道我家大哥心宽不计较。换成别人,你瞧她那客客气气的,一个脏字不敢骂,到底谁欺负人,师父你是明白人,还看不出来吗?” 罗圈腿平时智商平平,真到性命攸关之时,居然超常发挥,一段话有条有理,登时就把鲁大师忽悠瘸了。 抓抓光秃秃的脑袋:“也、也是哦……” 又瞪了一眼潘小园,“不早说!” 潘小园赔笑,低眉顺眼给他戴高帽:“奴家肉身凡胎的,说话哪快得过师父的拳头呢?” 若说之前她上赶着巴结鲁智深,还有那么点利己主义的意思,如今短短几天,她就真心为大和尚所折服,马屁拍得自觉自愿,觉得他一乐起来,整个世界都跟着亮了那么两三分。 鲁智深哈哈大笑,轻轻踢了罗圈腿一脚,大嗓门一张:“滚回去罢!” 摇摇摆摆往回走,走两步,忽然反射弧极长地想起什么事,皱眉又问:“所以武松那小子,是你相好?”琢磨一回,又觉得不对,“洒家怎么听说,是你的什么小叔子呢?” 潘小园答的面不改色:“过去是小叔,现在不是了。”末了十分肯定地看了大和尚一眼。 鲁智深“哦”了一声,有点弄不明白。对他来说,“小叔”不就是跟爹娘兄姐一样的亲属称谓,还带半路失效的?譬如难道会有人说,“这人过去是我亲爹,现在不是了”? 但鲁大师在这世上弄不明白的事多了。他觉得难得糊涂,何必求什么甚解。 潘小园赶紧转移他注意力,笑嘻嘻又说:“那个,师父,奴家在灶上正煎着点脆皮猪血肠,先失陪一阵子?” 鲁智深两眼一直,鼻子里使劲嗅了嗅。 “要么,请师父进来吃两口?” 鲁智深喉咙里咕嘟一响,说:“怕是不太方便吧……” 一边说,一边拽开步子往潘小园那院子的方向走。走两步,又想起什么,竖起一根手指,回头告诫一句:“不过你小心着点,武松那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人,经常半夜偷偷摸摸的……” 话没说完,背后传来一声冷冷的:“背后嚼舌根,就是好人了?” 潘小园:“二、二哥……” 武松是见罗圈腿这么久没回,怕出意外,正好身闲,因此踱过来看看。刚走半途,就听见风声送来的大嗓门,可不是他有意听人墙角。 鲁智深还愣着,那边拳头已经攥起来了,冷冰冰重复一句:“说谁不是好人呢?” 95|9.10 一个罗汉,一个太岁,凶神恶煞的双双往那儿一站,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天上太阳当即就躲进了乌云里,探头探脑的散出点微光来。一阵阴风吹过,周围的花草树木全都簌簌发抖。一只乌鸦扇着翅膀飞过来,见到此情此景,立刻直角转向;一只土拨鼠探头往外张了一张,立刻又给吓回洞里去。 武松丢给潘小园一个眼色,她一个字也不敢说,就领着贞姐,慢慢的退回自己的小院子里。这两位若是真的大打出手,那才真算得上天地失色、江河倒流,拳头随便划出一道杀气,怕是都能把她身上削出一道血印子来。 鲁智深还在外面大呼小叫的嚷嚷:“腌臜泼才直娘贼,洒家就知道,你这臭小子心里有鬼……” 然后就什么都说不下去了。潘小园只听得院子外面乒乒乓乓的开始造,时而银瓶乍破水浆迸,时而大珠小珠落玉盘。她自己急得时而仰天长叹,时而西子捧心,度日如年,煎熬了好久,外面终于凝绝不通声暂歇,慢慢消停了。 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开门,看呆了。 俩人已经席地而坐,抱着罗圈腿带来的酒坛子,你来我往的对饮上了。不一会儿,鲁智深轰然往后一倒,成了一尊四仰八叉的卧佛,鼻孔冒泡,鼾声如雷。 武松脸上泛红,衣襟半敞,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只手在墙上扶着,一只手掩好衣服,微微抬头,眼中带着雾气。见潘小园出来,朝她意味不明的笑了一笑,口唇微微动了一动。 没听见。潘小园跨过鲁智深一只大脚,凑上去:“说什么?” 武松又重复一遍,听清了。 他口齿不清的,说的是:“我是好人不是?” 潘小园清醒着呢,迅速把认识他以来,此人的所有所作所为闪回了一遍,见他一脸真诚地等着,有点违心地答:“……是。” 尾音没落,又忽然觉得自己未必太没气节了,立刻转移话题:“猪血肠要么?” 武松哈哈一笑,忽然伸手,在她的白净脸蛋上轻轻拂一把,瞥了眼地上的鲁大师,转身,摇摆着扬长而去。 留下潘小园一个人,抚着通红的脸蛋发烧。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幸亏今儿素颜。 再愣好久,才想起来咬牙切齿。这货是仗着喝了酒,胆儿肥了! * 单身汉们的末日狂欢被鲁智深看不惯,发了一次雷霆之怒。于是这风潮在短暂几天席卷梁山之后,慢慢的销声匿迹,起头的不敢再造次,跟风的终于嫌丢人,世界清静了。 生活重心重新回到繁忙的工作中。好在身边有个勤快的贞姐帮着打杂。这小丫头天生的强迫症,看不得东西乱摆乱放,一定要收得齐齐整整才罢休。教她算账记账,笔还拿不稳,字也认不全,却一定要写得行行整齐,撇是撇捺是捺的,放眼望去,就是一排赏心悦目的胡说八道。 潘小园叹口气,吩咐贞姐:“萧让萧先生在第二坡左边耳房里开私塾,每逢双日下午开课,教那些大叔大伯的儿女们读写。你明天就去给我上课去。” 贞姐正拿着抹布,锲而不舍地擦着桌子上一滴陈年油点子,听她这话,眼睛一直,抹布扑的就掉地上了。 “六姨,我……没读过书……” “你已经会写数儿了,再去认几个字,总不难吧?又不是让你去作诗写文,起码得认得正负加减、多退少补、欠债赊账、赤字盈余……” 贞姐快哭了,抹布捡起来,可怜巴巴地绞着,那表情就是刚刚考了不及格的小学生。 “六、六姨……我一个女孩子,哪能、哪能认那么多字呢……” 平权教育从娃娃抓起:“萧先生的私塾里也有女孩子,你就跟着柴进柴大官人的女儿一起好了。” 山寨里的私塾是萧让义务办学,只为了充实一下百无聊赖的文职生活。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来的也都是些熟识的大哥的孩子,授课地点就在萧让代写文书的书房里。后来吴用知道了,连说这是好事,咱们虽然是强盗,但也要做有追求的强盗,就算自己是文盲,也不能让下一代输在起跑线上。 于是划出个房间,作为校址;拨出一小笔公款,作为购买笔墨纸砚书本之资;聚义厅里搬来几副闲置的桌椅,就算开张了。第二天还在开全体大会的时候宣传了一下,并且大笔一挥,赠送匾额:梁山书院。 既然是公费办学,那自然是不上白不上。有儿子的好汉自然紧着把儿子送来,期待着土匪窝里飞出个文曲星;生了女儿的,也不妨送来认几个字——万一能□□成个才女闺秀呢?强盗的女儿,生下来就愁嫁啊! 还有些志怀高远的好汉们,小时候是安分良民,家贫上不起学,长大了落草为寇,山寨里居然开展了文化教育,便也厚着脸皮,来圆小时候的读书梦。 譬如老实巴交的陶宗旺,每次都是捏着个笔杆子,坐在最后头,一脸懵逼地听着萧让在那里子曰诗云,一边拔自己的胡子。前面是一群调皮捣蛋的垂髫少年,个个比他学得快。遇上什么小考小测试,陶宗旺就借口下山打家劫舍,每次都提前溜之大吉。 潘小园不容贞姐再退缩,桌子底下搬出两瓶酒,本来是留着讨鲁智深欢心的,交到小萝莉手里:“去吧,这就当是给萧先生的束脩之礼。放心,没人笑话你。” 看贞姐还犹豫,收起笑容,脸一板,再鞭策一句:“既然来了,就听我的。你不读书不认字没本事,是想在这儿做个粗使丫头么?还是想回阳谷县……” 贞姐小脸一白,身上一哆嗦,干脆利落地把那两瓶酒接了过去。 潘小园心里踌躇满志。其实她自己也有心去萧让的私塾里报个名,也跟上时代的脚步,学学写诗填词、瘦金体书法什么的。但眼下工作忙成狗,只能等闲下来再说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贞姐儿一步三回头的去上学了。潘小园决定亲自去送她。一是给小丫头壮胆,二是借机跟萧让道个谢。这位梁山第一笔杆子,算得上是她最初的福星。若不是他那一篇抓人眼球的“策论”,自己还真不一定能有后来的那么多机会。 身前身后带着肘子肥肠两个小弟,一路走过来,遇上的小头目小喽啰,大都在断金亭校场里目睹过她的“英姿”,没见过的,也早就听人说过了。眼下见到真人,纷纷躬身行礼,眼皮子也不敢往上抬,跟遇到顾大嫂一样尊敬,仿佛是怕她口中突然吐出什么“武功秘籍”,像虐蒋敬一样把自己给秒了。 潘小园表面维持着一个高冷的形象,心里头乐开了花,觉得自从上梁山来,走在路上,从没有这样扬眉吐气过。 就连遇到的地位高的好汉,此时也不免多看她一眼,有那开朗的,还顺带打个招呼:“这不是精通算学的那位武家娘子吗!在下金大坚,这厢有礼了,哈哈,哈哈哈!” “武家娘子”几个字听得她心里头有点虚。潘小园脸一红,一住步,赶紧还礼,轻声细语地纠正:“奴家姓潘……” 金大坚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捋着两撇鼠须,笑道:“原来如此。” 梁山好汉们大多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面相清奇者有,满身杀气者有,块头惊人者有,总之都是与众不同,非常有存在感。倘若九个梁山好汉和一个路人并排站,让不明真相的群众来判断哪个不是梁山上的,正确率一定会非常高。 但如果那九个梁山好汉中包括一个金大坚,那个不明真相的群众多半会指着他说:“是他,就是他,他肯定不是梁山好汉!” 半秃头,油滑脸,三角眼,老鼠须,肥头大耳,绸缎长袍,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大奸商,和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八竿子打不着——他自己就活脱脱是一个活该被劫的“富”。 然而金大坚资历不凡。算起来,他是和萧让同一批上山的。萧让被忽悠上山,任务是伪造蔡京的假信,把宋江救出江州;而光有字体不行,信的末尾,总得盖个蔡京的图书印记,才算百分之百的造假成功。 而金大坚,就是当时济州府内,数一数二的造假高手。 当然,他对外宣传的正经生意,是刻字刻章,雕刻石碑,职业素养也很不错,人送外号“玉臂匠”,颇多回头客,生意兴隆。 但私下里,他都接过什么生意,大家至今还不太清楚。有人传说他和盗门有瓜葛,有人说他本人就是个隐藏的老大,上梁山纯粹为了避仇家。当今圣上爱好收藏金石古玩,更有人说,东京大内里的藏品,有一小半其实都是出自金大坚之手,通过各种渠道流传全国。 当然这些金大坚本人都一概不承认。自我介绍的时候总是十分低调谦虚,说自己不过是个刻印章的。武功么,也会那么一点儿,当初吴学究安排的梁山速成班——三脚猫的本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譬如现在,萧让私塾门口那个“梁山书院”的牌匾,就是金大坚帮忙镌刻制造的。萧让说,光有牌匾太过光秃,门边最好还得有副对联,才像个书院的样子。因此今日金大坚来,就是来测量门柱尺寸,回去刻对联的。 潘小园对他丝毫不敢小觑。传说什么的,宁可信其有,就算不是真的,也得给对方一个面子——梁山上,关于自己的夸张传说,不是也不少吗? 于是恭恭敬敬地跟金大坚道了万福:“见过金大哥,往后多有劳烦,还请大哥指教。” 金大坚一双鼠眼将她打量一番,笑嘻嘻地说了些客套话,忙自己的去了。 到了书院门口,潘小园不禁一怔。 教室里门可罗雀,几乎没人! 仔细想了想,今天是双日啊。若在往常,教室里面一定是热热闹闹,十几个年龄不等的小孩子在里面疯,萧让在七手八脚的维持秩序。教室最后一排坐着个陶宗旺,照例一边拔胡子,一边愁眉苦脸地补上次的功课。 可今天呢,教室里只有空空荡荡的桌椅,上面歪歪斜斜的摆着书本、大字册、蝈蝈笼,就是没有一个莘莘学子。 只有角落里,萧让的一双儿女,此时正探头探脑的扒着窗户看,小辫子一晃一晃,那眼睛都快对上了,一副坐不住的模样。想来若不是摄于老爹严威,这俩小孩也是要往外跑的节奏。 难道今天放假?不对,萧让正坐在教室里面,愁眉苦脸地朝外看呢。见到潘小园带着贞姐,眼睛一亮,小碎步迎了出来,感动得老泪纵横。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就知道,还是有人来上课的!——潘六娘子,这位小姑娘是……” 潘小园一头雾水,简略介绍了下,也忘记要跟萧让道谢的事儿,环顾着几乎荒无人烟的教室,问:“先生,今日这是……” 萧让依然在捻须感慨:“唉,这年头,倒是闺女们都开始读书了,想当年……哎哎,刘家小姑娘,今天算是老夫给你开小灶,快找个地方坐,地方随便你挑……” 潘小园依旧不解,问道:“难道山寨今日有什么大事?萧先生,孩子们都去哪儿了?” 萧让痛心疾首,叹道:“世风不古……” 倒是他那个七八岁的小儿子十分嘴快,嚷嚷着道:“潘姨你不知道啊?断金亭今天有大热闹——美人打架!大伙都去抢地盘啦,那些叔叔伯伯,分不开身的,就让我们小孩子去排队占地儿,这会子热闹着呢!爹,咱们再不去赶称,一会儿可看不着啦!” 小女儿也跟着喊:“就是!爹爹今天还不放假!” 潘小园一愣:“断金亭?” 萧让眉毛一竖,冲着儿子怒斥道:“什么美人打架!说话怎可如此粗鄙!谁教你的!站起来!” 萧小公子委屈地一抽鼻子,慢慢起立,自觉贴墙罚站。 贞姐在一旁早就听呆了,看看萧让,又看看潘小园,小心翼翼地说:“六姨,那今天,还上课吗……” 萧让胡子一翘,喝道:“上!怎么不上!就算只有一个学生,老夫也照常开课!给我翻开书!今天讲《论语》!”见贞姐一脸茫然,又指了指,“哦,就是那本……” 96||9.10 潘小园如痴如醉地离开梁山书院,心里已经隐约明白了,问旁边的肥肠:“这么大个事儿,不跟我说?” 这段时间忙着料理梁山的财政改革,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连武松都少见。什么断金亭,居然就这么忘在脑后了。 肥肠显然也冤枉:“娘子,这、这又不是钱财方面的事儿……” 潘小园板起脸:“不是钱财的事儿,我就不感兴趣了?你们可真会做主啊。” 肥肠忙道:“不,小的不是这个意思。那个……娘子方才也听到了,今天天的断金亭校场,是因为有美人儿出手比武,俺们这些大老爷们,这才挤着去瞧。娘子你……” 潘小园扑哧一笑,改成和颜悦色的说话:“我还偏偏也喜欢看美人。走,咱们去断金亭瞧瞧。” 还没走到半山,潘小园就已经被漫山遍野的人群惊呆了。梁山上何时刷出来这么多人! 队伍一直排到了几乎一里之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些人甚至带着板凳、竹席、吃食和水,一看就是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那场景,简直像是灾民在疯领救济,或者像是现代的苹果手机发售现场。 她也明白那些旷课的孩子们都去干什么了:都在队伍里,帮自家大人占地儿呢。 占的是观众席上的好位置。前面的十几排自不必说,校场周围的几株大树的树枝上,眼下也让人铺了席子;悬崖边凸出来的一块石头上,让人放了一双鞋;就连断金亭本身的房檐上,也让人搭了几件衣服,宣告此地是我占,别人不许抢。 不过那衣服随即被维持秩序的小喽啰清理走了,说是吴学究的命令,断金亭年久失修,屋顶上不能站人,以免安全隐患。周围一阵失望的骂娘声。 潘小园挤不进去了,远远的手搭凉棚往前看,只见校场上空空荡荡,但已经架好了十八般兵器,裁判席也已经准备完毕,放上了几个藤椅。一个小喽啰拿着大扫把,正在清理场中央的落叶。另外两个小喽啰趴在地上,一寸寸的检查那地板有没有被做手脚,多出什么凸起或者空洞。 一切都可以概括为八个字:万事俱备,只欠美人。 排队占地的人等得无聊,八卦已经吹上天了。尤其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家眷喽啰之类,眼珠子瞪着那没人的校场,仿佛下一刻,那上面就会现出个下凡的嫦娥来。 “喂,听说没有,那个扈三娘,据说是扈家庄第一美人……” “什么扈家庄第一美人,你也忒没见识!扈家庄能有几个女的,能不能评出个一二三四?人家啊,是独龙岗第一美人!” “啐,独龙岗上能有几户人家,扈三娘那等人物,板上钉钉,那是郓城第一美人!” “要我说,是济州府第一美人!” “山东第一美人!” 底下没人接话了。总不能说是大宋第一美人吧?再美,能美过皇后娘娘?——在这些粗人老百姓心里,皇后娘娘一定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天下最美啊。 于是大家面面相觑,互相瞧不起:“切,你小子见过多少女人,也敢乱说?” 无论如何,扈三娘的美貌已经是人所共知。虽然云山雾里的没见过,但眼下有个现成的参照物。 “……你们说,会不会比上次那个能掐会算的潘六娘还漂亮?” 几个人煞有介事的讨论一番,众说纷纭。 “不一定。据说那扈三娘从小习武,力大无穷……”还没说完,几个大男人心照不宣,瞧瞧自己身上虬结的肌肉,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也有人表示反对:“这你们就不懂了,人家练的是内功……内功!我看哪,那潘六娘美则美矣,到底是出身市井,还嫁过人;扈三娘人家是大家闺秀,黄花闺女……” 一群粗鄙大男人讨论美女,内容能高雅到哪里去,话题很快就歪了,大伙窃窃私语,轻轻笑起来。 有人说:“嘘,那潘家娘子过来啦,小声点!人家现在是柴大官人手底下红人儿!” 潘小园倒不太在乎别人怎么说自己,反正就算她没听见,该有的八卦也不会少,起码没有阳谷县的那些恶毒。倒是她自己,为了那个传说中的美人,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美人不仅要出手,还要连续三天,决战三场。只比武艺真功夫,不许用什么算学、书法之类的旁门左道。对于梁山上无数如狼似虎的糙老爷们来说,这无异于一场饕餮盛宴。 扈三娘已经从小黑屋里被请出来,暂住在后军寨的客房里,几个小喽啰重重守护着。那小黑屋本来就是个“明板”,当初宋江鬼鬼祟祟的深夜拜访,用意无他,只不过是想阻止她作死。如今扈三娘一意孤行,义无反顾的作死,也就只好按照她的意愿,一切照梁山的规矩来。 断金亭,校场内,三场比试,只要她能赢两场,就算赢了梁山,双方恩怨两清,大伙饶她性命,敲锣打鼓欢送她离开。这是宋江亲口允诺的。 然而若是她输了呢……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一群身怀武艺的梁山好汉,正围着断金亭上的告示,上上下下瞅着名字和场次,指指点点。 场次是拈阄决定的,公平合理,没人有意见。然而出场的那几个名字…… “林教头,武都头,王矮虎……嘿嘿,今天是林教头上,我看赢面儿不大。” “明天也够呛……” “啧啧,可惜了。不过这婆娘与梁山作对,伤了咱们那么多兄弟,一刀剁了都是轻的。咱们还给她三次机会,也是让她心服口服,知道咱梁山不是好惹的。” 同样是上断金亭单挑的,扈三娘和那个潘六娘,在众人眼里差了十万八千里。潘六娘到底是梁山上的“自己人”,身子板儿娇娇弱弱的也没什么威胁感,就算凭借旁门左道的本事,虐哭了神算子蒋敬,也只能算是梁山的内部矛盾,大伙一笑便罢;而扈三娘是梁山的江湖仇敌,就算她艳名在外,也是不属于梁山的艳名。就算一刀剁了她,也不过相当于打碎了不属于自己的珍品,顶多落个唏嘘。 除了少数人在那里干着急。 “别呀,别呀!”在旁边使劲踮脚上蹿下跳的,不用看脸,看身材就知道,准是那个王矮虎,此时一脸色迷迷,“剁了多浪费,不如,嘿嘿,不如干脆给了有功的兄弟……” 围观的几个人哈哈大笑,有人是凑趣,有人是鄙夷。 那鄙夷的道:“说得好听,咱们都是江湖上响当当好汉,哪能见了美色忘了仇,要是真饶了这娘们,咱们梁山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那凑趣的嘻嘻笑道:“说得也有道理,可惜那‘有功的兄弟’可不一定给你啊,哈哈哈,王大哥,到时候就算你怜香惜玉,未必不是给别人做嫁衣啊,嘿嘿!” 王英眯眼笑笑,拖长了声音道:“是么?那可不一定。” 一面说,一面活动活动肩膀,凸出手臂上的肌肉来,用意不言自明,引来一阵大笑。 他也仰脖大笑,无意一转头,恰好看见方才议论过的那个潘六娘也在远远的瞧他,还恶狠狠瞪了一眼。 王英浑身一哆嗦,身上挨过武松拳头的那几个部位瞬间僵硬,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目不斜视地溜了。 潘小园深感世道弄人。在这个世界里,扈三娘的命运不是被迫配给猥琐王英,而是干净利落地换成了一个大写的“死”字。 或者,说得准确些,是一个十拿九稳的死刑。 真不知道,哪样算更好些。 她虽然未曾见过扈三娘真容,但那日在小黑屋外,听到她的和宋江的一番对话,心里面早已被这个倔强的女孩子圈粉,哪怕她的脑残作死程度比自己更恶劣一百倍。 她突然问肥肠:“扈三娘现被押在何处?见不见人?我想去找她说话。” 肥肠笑着回:“哎唷娘子啊,这哪能随便让外人见呢。这扈三娘得罪了那么多梁山兄弟,万一有那龌龊的,给她提前来个下毒暗算,待会儿还怎么比武?咱们梁山的面子往哪儿搁?” 潘小园想想也是。况且林冲的名字已经白纸黑字地写在布告上,多少双眼睛都见过,多少张嘴都在议论。这时候就算能说服扈三娘反悔,怕是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而林冲下面那个名字,是武松。平生头一次,潘小园觉得这两个字组合起来是如此的不和谐,甚至比再下面那个“王英”还要辣眼睛。 她突然又问:“知不知道武二哥在哪儿?带我去找……” 话没说完,就听到身后一声彬彬有礼的断喝:“借光。” 说是彬彬有礼,因为那两个字吐得实在是字正腔圆,诚意满满。说是断喝,是因为那声音里自带十分的威武气势,由远而近,仿佛风卷黄沙滚地来,吹走世间一切邪佞不公。 潘小园只觉得后背一紧,不由自主地向旁边让了一步。 然后才看到那声音的主人。只见他高大雄壮,约莫三十七八年纪,眼角纹路微现,那双眼深深凹着,目光坚定而浑浊。他前额宽阔,鼻直口方,右颊上两行触目惊心的金印。本是粗豪可怕的相貌,举手投足间却透出奇怪的端方儒雅的气息。他穿一身全新的绿罗团花战袍,本是紧身,腰间却画蛇添足地系了一条双股彩丝绦,样式颇为阴柔,色泽陈旧灰败,尽头处断成一缕缕的,几乎辨不出本来的颜色。 校场周围熙熙攘攘人挨人,他倒是十分耐心,被人不小心撞了,也并无微词;走不动时,宁可停下来等,也不肯开口请人让。方才那声“借光”,已是他实在挤不进去,积攒了好久,才说出来的。 梁山上没几个妙龄小娘子,物以稀为贵,若是刚巧让男人们路上遇见了,不管心思正邪,不免多看一眼。但眼前这位,见潘小园给他让了路,朝她微微一点头,目光扫过她的脸,好像扫过一块石头。随即跟她擦肩而过,好像只是擦过了一棵树。等潘小园刚回过神来,他已经昂首阔步,径直走到那校场边缘了。 97|9.10 再一回头,不远处出现一座穿着直裰、戴着念珠、绰着禅杖的小山,这边一拱,那边一撞,快速移动过来,一边粗声喊:“喂,林教头,兄弟,等等俺,去那么早做什么!你们让开让开,洒家要过去!” 一面说,双手一面扒拉,两边扑通通倒下去好几个。 粗豪儒雅的大叔回头,又是彬彬有礼的一句:“师兄何必着急,且在下面少等,我要先去挑一杆趁手的枪。” 鲁智深焦躁一跺脚,身周三尺的地面都跟着颤了一颤,“不过是对付个小姑娘,你那么认真做什么!” 林冲依旧是不温不火地说:“山寨的面子,不能折在我手上。” 潘小园目送林冲的背影远去,心里头又是一阵膜的冲动。持刀入节堂,风雪山神庙,火并王伦,拥戴晁盖,几乎全无败绩的实力战将,今日终于见到本尊,不枉她来梁山走一遭。 本来林冲的到来十分低调,但鲁智深在旁边嚷嚷那么两句,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聚焦过来了。 “林教头来啦!” “林教头接战啦!大家快快快快快,该站哪儿站哪儿,别挡着别人!” “着什么急,正主儿还有一个没出来呐!” 林冲作为梁山的三朝元老,平日里练武为主,不怎么和人结交,也少有心腹弟兄。眼下他少见的出山,不少人都赶着去打招呼。林冲也微笑着一一回礼,没有丝毫不耐。 比如大多数人只是巴结的问候一句:“教头,好久不见!”“林教头,怎的不去俺那里吃酒?”“林教头近来可好啊?” 林冲便拱手回:“托大哥福,一切都好。回头有空闲,再去叨扰。” 却还有人朝他挤眉弄眼,低声笑道:“林教头这次福气不小,已经生擒了一次扈三娘,人家这次又往你的枪口上撞,这是怎么回事啊,嘻嘻嘻!” 林冲也丝毫不见愠色,不疾不徐地答道:“许是输得不服气,想再来找一回场子。各位放心,林冲不会给咱们梁山丢脸。” 周围人当即欢声雷动,笑道:“果然是铁石心肠的好汉子,是咱们梁山本色,哈哈哈!待会儿可别手软!” 林冲也笑笑,转身继续前行,左手无意识地放在腰间那条褪了色的旧丝绦上,慢慢摩挲着。 有鲁智深在前面给他开路,林冲毫不费力的就来到了校场上。四周又是一阵惊雷般的欢呼。裁判席上已经坐了两个人,林冲跟他们各自拱手,走到兵器架前,细细看起来。 这种性命攸关的比武,自然不能用私人的兵器。否则万一有人祭出什么祖传的宝刀宝剑,未免有失公平。因此实力高超如林冲,也必须改用稀松平常的武器。林冲在那兵器架前面左看右看,似乎没找到什么太满意的,但也没流露出任何失望的神情。 最后,挑了杆点钢红缨枪,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刷的一声,两边帘子挑开,阳光洒遍校场,天空一片湛蓝。 一个嗓门大的小喽啰朝全场宣布:“扈三娘到!” 所有的目光立刻无师自通地聚集到了场地西北侧。校场一端的小角落里,不知何时已经立了个身形纤瘦的年轻女人。她二十左右年纪,巾帼束发,全身绛红色劲装结束,手中拎着两柄普普通通的厚背薄刃刀。 潘小园没有占据有利地形,离得太远,看不太清她的容貌。唯一的印象就是她那白皙得耀眼的脸,在红衣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晶莹剔透。也许是由于长期囚禁,少见日光,那肤色有点近于病态,居然显得她有些弱不禁风。 而她的右脸颊上…… 离得近的围观人众,当他们看清了传说中的山东第一美人的真实样貌,不由自主地同时叹了一声,声音中藏着无比的嗟吁。 月眉星眼、琼姿花貌,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可美人那娇嫩的右边脸蛋上,浅浅的,长长的,细细的,划过一道血印,眼看还没有完全愈合。虽然算不上太显眼,但无疑已经算是破相,花瓣蒙了尘,掉进了灰土。 扈三娘代表扈家庄对战梁山,一路上几乎全无败绩,只败在一个人手里过。当时,林冲用蛇矛逼住她的双刀,就在她眼前慢慢压制,直到她退无可退。 不难知道,那伤痕是谁的手笔。 林冲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在看另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低下头,左手拇指依然挎在腰间的丝绦上,继续擦他手中的枪。 扈三娘甫一出场,校场内外完全炸开了锅,后面的人往前挤,前面的人跟维持秩序的小喽啰犟着,一时间暗潮汹涌,杂声四起。 近半数的人,有节奏地高声叫道:“林教头,灭了她!林教头,灭了她!”——那是有兄弟死在扈三娘手里,或是在祝家庄一役中吃过大亏的,哪管这婆娘美丑,巴不得活吞了她。 另外一半,以王矮虎为首,吹口哨,出怪声,口中乱七八糟地评论着扈三娘的样貌身材。 扈三娘面无表情地听着一切,胸脯起伏,显得有些紧张。眼睛只是跟着林冲手中的枪尖,慢慢的移动,仿佛天地间只有这一个校场,只有他们两个人。 只有少数人在冷静观望。宋江立在远处一个小土坡上,面色凝重地扫视全场。新上山的那些好汉,和扈三娘无仇无怨,情绪也就不是太激动:孔明孔亮在和别人八卦她过去的江湖威望;杨志在和别人估算她那双刀的重量;孙二娘在叹息她脸上那道伤痕。 一声锣响,全场肃静。就连那些来占地儿的小孩子们,也都懂得规矩,此时齐齐闭嘴,再不嚷嚷一句,眼珠子全朝一个方向瞪,呼吸都用力屏着。 做裁判的裴宣站出来,简略宣布了一下今日比试的背景情况——其实已经无人不晓,因此只是走个过场。小喽啰端来两碗酒。 双方接过酒碗。扈三娘似乎还不是太明白梁山的规矩,朝林冲略略一点头,端起那碗,有些生硬地向他致意。而林冲看也不看对面,几口将酒饮尽,酒碗丢回小弟手里。 扈三娘脸上涌起一阵红晕,咬着嘴唇,慢慢将那碗酒喝下去。喝到一半,喉咙一梗,剩下的酒再喝不下去,送回小喽啰手上。 锣声再响,比试开始。 潘小园远远看着,突然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酸楚感爬上鼻梁。和这场校场相比,此前自己看过的、参加过的,什么跟蒋敬拼算学,什么顾大嫂打汉子,都变成了小孩过家家。这一次,并非梁山成员之间的“友谊第一”、“点到为止”,而是决定生死的性命相搏。 眼看扈三娘近乎虔诚地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而林冲,只是略有不耐烦,又理了理腰间的丝绦,绰了枪,随意摆个门户。 双刀和□□各自反光,绛红与墨绿正面相对。一个纤瘦,一个雄壮;一个年少,一个沧桑;一个目中含情,一个心如死灰。 潘小园简直想捂住眼睛不看。旁边的小弟——肘子、肥肠,倒是伸长了脖子,眼巴巴跟着扈三娘的窈窕身姿。终于肥肠发现她脸色有异,赶紧问:“娘子若是不爱瞧,俺们送你回去?” 她抿紧嘴唇,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不用……能不能帮我,找到武松?” 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他。他会不会也混在人群里,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肘子肥肠各一愣,没说话,目光慢慢从她脸上移开,抬头,移到她脑袋后面,然后双双小声叫道:“大哥。” 潘小园猛一回头,武松面色凝重,看了她一眼,算是打招呼,目光又回到校场当中去。 肘子肥肠都是以前张青夫妇手下的小弟,早在十字坡酒店就识得这两位大哥大姐。又是听惯了孙二娘八卦的,此时对视一眼,非常有素养地双双向后转,专心看打斗。 武松见潘小园犹犹豫豫的,慢慢开口道:“你可以不看。今日这场,林教头若不放水,多半要见血。” 潘小园咬着嘴唇,摇摇头,直接对上他眼睛。 “若是她真伤了呢?” 目光闪烁了一瞬,“规矩便是如此。她既然接受了,就是做好了连战三日的准备,自然会懂得分配体力,保护自己。” “明天轮到你,对不对?” 武松点点头,过了好一阵,才说:“我提了要求,比空手。” 倘若换成别人,若是放弃自己擅长的兵刃,多半会被认为是不出全力,不会被批准。但大伙都知道武松拳脚出色,因此这要求倒也理所当然。 潘小园哪管这些,心里简直想笑,问出一句刻薄的:“是为了不见血么?” 武松有点急,眉头微微皱,说道:“你也知道,又不是我要求的,是寨子里……” “那你也可以推脱啊。你若不愿意,他们还能把你绑去场上不成?” 武松连连摇头:“江湖规矩,哪能随意践踏。” 潘小园找不出反驳他的理由。江湖人做事有原则,上了断金亭,就是全无退路,就是愿赌服输,就连蒋敬也能做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她行礼,尽管当时脸上那神色比杀了他还难看。 随即四周轰的一声,浮起一阵惊叫。 她吓了一跳,转头看,人头攒动,什么都看不清楚。 武松比周围人高着一截,围观时毫无障碍,便低头跟她解释:“扈三娘输了一招。她太急了,要是再多等一刻,不至于被打掉刀……等等,她捡起来了……” 潘小园松了口气,竖起耳朵。有他这个现场解说,起码自己不至于直面淋漓的鲜血。 又是一声铿锵,想来是刀枪相碰,林冲扈三娘同时大喝一声。 武松面色微变,道:“扈三娘力气不够,这下可能要伤着。” 听得扈三娘高声大喝,当当当金属声不绝。围观人众立刻嘈杂起来,大呼小叫,震耳欲聋。听得旁边杨志在大声跟别人进行学术讨论:“这招有我杨家枪法的味道,要是让我来,这招就会这样……这样……” 武松的面色也是阴晴不定,解释得越来越快:“林教头上手,没留余地。扈三娘还是不够冷静……躲过去了,好刀法!碰不到林教头,但起码可以……啊,只挑断了他腰带,好险……” 潘小园心中一凛,脑中闪现出了林冲那根破旧的双股彩丝绦,脱口叫道:“扈三娘要糟!” 武松惊道:“你怎么知……” 突然听得林冲怒喝一声,一连串暴击巨响,一片阴云遮住了蓝天,整个校场瞬间暗了下来,全场寂静。 寂静只持续了刹那。突然,四面八方一片沸腾,好像洪水决堤,淹没了校场上的一切声音。 “林教头威武!林教头好样的!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婆娘!” “哼,在林教头手底下找死,就该是这个下场!” “她没死,还在动。” 武松轻轻吐出一口气,睫毛下面目光灼灼,云淡风轻感叹一句:“手下留情了。” 还不如不说呢。面前的人头慢慢蠕动着散开。潘小园好容易觑个空挡,赶紧一推肥肠,让他往里一钻,自己占了那个缺口。 定睛一看,倒吸口气。 扈三娘已经倒卧在地上,双刀散落在场地的角落。半边白皙的侧脸上全是泥灰,遮住了那细长的血印子。她的喘息急促得不正常,不住的咳嗽,直咳得双眼飚出泪水,朦胧着眼,用力抬头。 林冲的枪尖虚点在她喉头。 他本人依然是面无表情,除了朝场下的晁盖、宋江微微点头致意,再瞧扈三娘,就好像是瞧一块安静的岩石。那根断掉的彩丝绦让他紧紧握在手里,随着枪杆子微微的晃。 阴云慢慢的散了。阳光重新洒在校场上。林冲的影子盖在扈三娘身上,把她眼前遮得一片暗。 裁判裴宣慢慢的数了十下。林冲移开了枪,撇到一旁,朝地上的扈三娘一拱手,礼貌地结束了比试:“承让!” 扈三娘轻轻地点点头,还了一句江湖套话:“林教头好手段,在下……佩服。” 声音一如既往的清脆而疲惫。这是她自上场以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她有生以来,跟林冲说的第一句话。 她说完这句话,好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长出一口气,又挣扎着起身。可惜力气已经耗尽,只落得一次次失败。 围观人众里,已经有人开始笑了:“呵呵,腰挺细……” 扈三娘抬起眼,终于放下一点点骄傲,朝林冲投去一个请求的眼神。江湖通行的规矩,校场内的比试,结束了,双方便不再是敌对状态,甚至胜者可以表个姿态,将败者拉上一把,救上一救,都是美谈。 可林冲不为所动,断彩丝绦一圈圈缠在手腕上,回身便走,也没看她,也没再看围观人群,大踏步出了校场。 最后还是孙二娘和顾大嫂一道,将扈三娘扶了起来,扶去断金亭内休息,喂了点水。 裴宣随即宣布本场比试结束,提笔蘸墨,在那布告上林冲的名字旁边,加了一个饱满的圆圈,宣示着第一场,梁山胜。 98|9.10 围观者一边感叹着,一边慢慢散了。但占地儿用的那些衣服鞋子凉席,大多还留在原处。热闹连着三天,明日同一时刻,还有第二场呢。 潘小园再也忍不住,跑回武松身边,手一指,直接问:“明天,她这个样子,你还打算像林冲那样?” 武松的眼中罕见的犹疑,嘴角抿得直直的,仿佛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遗憾。 他说:“这便是规矩。谁让她选了林冲。” 如果她选择挑战的是任何一个梁山上的平庸角色,此时在断金亭里喘息的绝对不会是她。如果她按照宋江的提示,选了什么吴学究、萧秀才,那么她片刻就已赢了,丝毫不影响第二天与武松的对决。 潘小园无话可说。是啊,谁让她自己作死,非要挑林冲呢? 就为了再将那个男人端详片刻工夫,跟他说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再或者,知道自己势单力孤,家里的仇左右不能报,干脆求个速死,下去跟家人团聚去? 平心而论,这个锅,不能让武松来背。如果武松明日有任何自觉退让的意思,除了给他自己的江湖名声抹黑,让人笑话,更是和整个梁山作对,是藐视整个北方江湖的秩序。 有人在后面大声招呼武松,恭维他:“武二哥,明儿看你的了!这婆娘好生厉害,你可别掉以轻心啊!” 武松转过去,笑道:“我就是只用一只手也能赢她,你担心什么。” 这大话说的,没人质疑,几个人哈哈笑着走了。 潘小园无言。眼看校场周围的人散了一半,忍不住生出苍凉之感。周围人声鼎沸,她心里却空荡得鸦雀无声,仿佛掉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井,为一些并不属于自己的命运和福祉,摔得魂不守舍。 她忽然扯扯武松袖子,叫他:“你……” 几乎是同时,武松却也低头,似乎是随随便便的语气,叫她:“你……” 两人同时一笑。潘小园朝他一扬下巴,意思是让他先说为敬。 武松微微笑,笑容中带着些任性,说:“我今天不想备战。晚些时候,能不能叨扰些时刻,去你那里喝杯酒?” 潘小园皱皱眉,仿佛没听懂似的,睁大了眼看他,把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又改口:“要是、要是不方便……” 潘小园嘻嘻一笑,好整以暇地说:“巧了,我刚刚弄了点好酒,正想请你过去品鉴一二呢。”说完,踮踮脚,左右一看,叫回自己的小弟:“肘子肥肠,咱们回,整治点小菜,晚上请客——有人要来蹭饭吃呢。” 武松哈哈一笑,跟肘子肥肠打了声招呼,又跟潘小园道了声别,自己回去了。半路上还忍不住回头,目光落在那冷清的校场上,凝视好一阵子。 * 潘小园不是说大话,她那里果然刚刚弄来几坛好酒——不是梁山上自酿的村醪,也不是济州府酒店里代购来的大路货,而是东京樊楼出品的限量版羊羔儿酒。当初孙二娘提起来,说是过往客商用来抵保护费的,六成交给山寨,四成就留给自己。张青把大部分酒拿出去卖了换钱,潘小园听到消息,特特赶到张青的酒店,要来了最后几坛子。本来想用市场价花钱买,张青大手一挥,说何必客气。 屯好酒做什么,其实她一开始也没个想法,但想着梁山上都是大碗吃酒的好汉,手头备点酒总没坏处。譬如,可以用来讨好隔壁鲁智深。可打开来一闻,那个浓香醇厚,再尝尝,度数明显比寻常白酒高。再加上孙二娘报的价钱,断定这是极品酒。隔壁那个花和尚喝酒论桶计,喝一碗漏半碗,谁都矫正不过来。这酒给他,纯属浪费。 于是就自己珍藏着。这会子回到院子里,吩咐人给拿出来,羊脂坛,红泥封儿,果然不同凡响。小厨房弄了点精致饭菜,院子里支张桌子,全摆起来,不觉天色渐晚。贞姐终于从私塾里放学归来,小脑袋里不知被萧让塞了什么,此时一脸懵圈的神情,手指头还在划拉字儿呢。 潘小园把自己三个小弟——董蜈蚣、肘子、肥肠——都叫来,自己捯饬一番,又让贞姐换了身干净衣裳,院子里点上灯火,大家热热闹闹围一桌子。 梁山上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忽略拳头和实力,大哥和小弟经常同乐共饮,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儿。至于像某些大哥那样,带着小弟一道逛院子嫖妹子,说起来也不算太惊世骇俗。 董蜈蚣抢先拿起酒壶,笑嘻嘻地给潘姐斟酒。眼下他手握柴进、潘小园的双份人脉,在阿猫阿狗中的地位提升了不少,据说还终于让时迁正式收进了盗门——不是做弟子,而是做徒孙,以后见着时迁得叫爷爷,董蜈蚣巴不得。 肘子肥肠没他那么会拍马屁,只得跟那儿傻坐着。相处了这一阵,潘小园也对他们了解了不少。肘子身材瘦小,比她自己还矮着那么点儿,脑子活络,以前帮着张青,想出过不少整人的损招;肥肠则智商有点欠费,块头全院子最大,当初就是他带头挑衅岳飞,最后挨的拳头最多。 潘小园让几个小弟也都给他们自己倒一杯。仨人哪肯如此不客气,纷纷笑道:“这是东京城里的名贵酒,小的们哪敢跟大姐你抢!” 潘小园豪爽地回道:“这是哪里话!当初上梁山时怎么说的来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还守个什么尊卑贵贱!喏,今儿这酒有点烈,咱们不能大碗喝,就这么一小杯一小杯的,喝一晚上都喝不完,你们替我省个……” 说到最后,舌尖上特别有冲动,直接像其他好汉那样爆一句“省个鸟!”可惜还是面子上抹不开,悬崖勒马,改成一句文明的:“你们不必替我省。” 几个小弟嘻嘻哈哈的给自己倒了酒。果然跟对了大姐就是不一样,自家待遇也能提升,时不时的来个福利。 贞姐便不让她喝,她也不会喝酒,便给她冲了杯蜜糖水。小姑娘安安静静的,有点心不在焉,嘴皮子有时还上下动,大约还在背白天的书。 潘小园让她先别管功课:“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也不用全背下来。关键要会拿笔写字儿就成啦。唔,就算一时练不会,我也不会赶你的。” 贞姐这才朝她甜甜一笑:“六姨供我吃穿,还给我发工钱,我……我可不敢偷懒。” 逆境中长大的孩子就是懂事。潘小园忍不住心中感叹。刚过了这么一个月,眼睁睁看着她那脸蛋从锥子形变成了椭圆形。刚来那会儿,在饭桌上见着肉,她还不顾形象的狂吃猛塞,现在也终于不那么稀罕了。开始还天天哭着想家想娘,现在也开始探索新环境,做事也没那么畏手畏脚了。有一次隔壁鲁智深的直裰让他自己弄破了,懒得拿到裁缝铺去补,就给扔在院子外头。刚好贞姐看见了,自作主张,三两下就给他缝好了。大和尚心花怒放,当场赏了她一把钱,让她去买糖去。 大和尚的手掌蒲扇大,抓的那一把钱,贞姐是兜在衣摆里兜回来的。回去跟潘小园数数,足有三四百文,两人四只手都抓不完。 潘小园看着贞姐那张红扑扑小脸儿,心里忽然又想起来,梁山上鱼龙混杂,这小姑娘年纪虽然不大,但也得教她学会防人,万一遇到有人纠缠之类的糟心事儿,得学会不假思索地搬出后台靠山来——不过当着几个小弟的面,这事不便说,回头单独敲打她一下子就行了。 总之,潘小园将桌上众人一个个看过去,自己这个小团队,除了战斗力略渣,平均智商倒是达标,其余也都还算很让人满意。 “大伙跟了我,不比跟那些资深大哥,也许来钱不快,也没人指点你们武功,但最起码,咱们有福同享,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有什么好事儿,我也不会藏着掖着。但要挣到更多的酒和肉,还得仰仗大伙一块扶持。这杯酒咱们干了,就当是这一个月以来,多谢你们的照顾。” 在梁山上耳濡目染了这么久,说话自然而然的一股子江湖气。 总体来说,小弟们之所以对大哥忠心耿耿,要么是倾慕大哥的名声,要么是拜服大哥的武力,要么是自己能时刻落点好处。其中前两样名声和武力,潘小园自觉都拿不出手,只能着重强调第三条。 而小弟们的江湖资历都比她老,立刻就明白这番话的意思,拍着胸脯保证,给她定心:“大姐是厚道人,俺们跟着你,不拉帮不结仇,日子过得比以前都舒坦,俺们还图什么?” 一仰脖,几杯酒各自灌下了肚。贞姐也有样学样,自己那杯甜水也抿了一抿。头一次被当大人,跟大人同桌吃饭喝酒,贞姐觉得自己今天格外高。 酒一入口,三个小弟同时一怔,咂巴咂巴舌头。董蜈蚣当即眼圈就红了。 若说方才那番保证,还算是有点江湖套路的意思,眼下这一瞬间,三人对潘姐的忠诚度瞬间达到了最高。 何时喝过这么高级的好酒!那芬香,那淑郁,那细腻,那荡气回肠,怕是达官贵人的桌上物,寻常江湖大哥都没条件随便喝到。而现在,潘姐要跟他们“有福同享”! 潘小园赶紧提醒:“这是飞来横酒,意外所获,怕是全山东都没人酿得出来。就这一回,喝了便没,以后可别指望能天天见到。” 小弟们当然表示理解。这么一说,那酒更显得珍贵。于是变着花样的又把拍马屁表忠心的话又说了一遍。 肥肠一面砸嘴,一面还说:“还是大姐够义气。就算是张大哥、孙大嫂现在来让俺办事,俺也得给放到第二位去……” 潘小园被捧得飘飘然然,笑道:“好,好!我……” 一句话没说完,院子外面已经传来一阵哈哈大笑:“谁要把我放到第二位去啊?” 肘子肥肠互相看一眼,赶紧把嘴里的酒咽下去,忙不迭起身去开门。 潘小园啪的放下酒盏,“慢着。我说过什么来着?” 几个小弟同时一愣,面面相觑。 贞姐儿这会子给她当走狗,细声细气地说:“六姨不是说了,咱们院子里住的有妇道人家,平日里该格外注意,天黑之后,若有访客,须得细细问过了姓名,六姨点头,才能请进来,不能随便开门。” 肘子脸皱成一团了,指着外面道:“可是,那明摆着是张大哥……” 潘小园眨眨眼,“问问又不少你块肉。” 强龙不压地头蛇,一个山头有一个山头的规矩。潘小园给自己这院子里竖的规矩,就是“夜间访客审查制”。虽然没什么实质用途,真要来了心怀不轨的,确实也不太防得住,但最起码传递个信号,表明这院子不是说来就来,需要对主人付予尊重。 肘子肥肠面对墙外的旧主人,同时尴尬。还是董蜈蚣拉下脸皮,狐假虎威地在里面一吆喝:“这个,敢问客人尊姓大名?” 门外静了一刻,大约是张青有点懵。 随后听他哈哈大笑,对什么人说:“你瞧,她还搞上排场了!” 听得孙二娘在外面笑道:“六妹子谨慎点儿也是应该的。像她这么个娇滴滴小妇人,又是全梁山都见过的,要是让人随便进,她家门槛儿早破了!” 还是女人更懂女人心思,孙二娘也知道她要的不过是个姿态,于是嘻嘻一笑,冲着董蜈蚣的方向喊:“我是东溪村酒店里的孙二娘,唔,还有我男人张青,还有我兄弟武松,三个人,没伴当,今儿夜色好,来找你家大姐喝杯酒。” 她一面说,里面潘小园一面微笑,那笑容越来越绽放,最后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说道:“快请进。” 武松这厮还真会揣摩她心意,大约也知道她所谓的“请喝酒”是什么企图,于是正气凛然地带了两个电灯泡,一起来蹭她的饭,也真不客气,没那个心思替她省钱。 还好没把孙雪娥也带来。 99|98|9.10 这边门一开,张青孙二娘立刻进来。他俩一直在山下经营酒店,还没造访过潘小园的新居,这会子免不得左看右看,夸她小院子打理得整洁,布置得独特。 过了一阵,才觉得缺一个人。孙二娘赶紧出去拉:“武兄弟,怎么不进来啊?” 武松确实在外面,兴致有些缺缺。白天旁观了林冲完虐扈三娘,心情就不是太畅快;然后又接到罗圈腿线报,说派去侦查西门庆踪迹的几个小喽啰——东京西京南京北京各一个,此时已经全部回了信,都说没打探到这么一个人,走遍了附近的州府,相貌性格家底儿相似的,听都没听说过。 那个被派到东京的小喽啰还不小心暴露身份,跟官兵干了一架,差点送命,据说伤得挺重,连带着在东京的暗桩也暴露了,眼下正往梁山撤退呢。 武松没脾气。要说梁山的谍报网何其精密,算是在江湖上数一数二。他若是自己出马,还不一定能强过这些专门训练过的小弟。但连这些小弟都一无所获,那仇人的下落,真可以说是石沉大海了。 因此他已经郁郁不乐了许久。孙二娘一路插科打诨的给他开解,也只不过缓和了七八分。直到孙二娘一点他脑门:“嗳,六妹子请你,你要么就不来,既然来,甩脸子给谁看呢?” 他这才抛下那些乱七八糟的,笑一笑,说:“听说今天有好酒?……” 一面说,一面信步走入。没进两步,眼睛一霎,忍不住笑了一声。 院子门边摆着几盆花草,都是梁山后山上挖来的寻常草木,但挑的都是骨骼清奇的种,扭扭捏捏的放成一排,好像一个个活过来的土地小妖,群魔乱舞的在迎客。靠墙立着一排摇摇欲坠的兵器架,上面是断刀破枪锈弓箭,不知是哪个老旧仓库里淘汰出来的,全都磨损得错落有致,十分有观赏价值。屋门口贴着幅新对联,一看就是求萧让写的——梁山最近流行附庸风雅,萧让接单接得手都酸了。 但那对联上的字,猛一看居然没看懂。一时间武松对自己的文化水平产生了怀疑,眨眨眼,再读,每个字都认得,合起来却近乎天书,比包道乙的那一口吴语还让人难懂。那上面写的是: 机会沉没皆成本 供给需求靠竞争 横批:隐形之手 他还在琢磨这到底是武功口诀还是算学秘籍,是她的自我勉励还是强行装逼,桌子后面传来轻声一笑:“武二哥,你是来喝酒的,还是来视察的?” 武松这才发觉,进来这么久,自然而然的不把自己当外人,还没跟主人打个招呼,实在是不太礼貌。 侧身一转,眼神定在桌子后面那个婉转绰约的身影上,目光小小的直了一下子,然后迅速挪开。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潘六娘换了身他没见过的松花色上衣,浅桃红裙,发间钗儿头别了一朵白里透红蔷薇花,不知从哪儿摘来的,随着她的笑容绽开,有节奏地摇摇晃晃,让他有冲动伸手给固定好,或是干脆给拔下来。那张小脸简直是冰肌玉骨,双颊微微的红晕,像是被酒染的。而眉眼也似和过去略有不同,满月盈光之下,格外的干净透彻,此时目光落在他身上,配合着那句打趣,透出八分率性顽皮。 她旁边的几个小弟、一个小女孩、还有张青孙二娘,一时间似乎都变成了没有颜色的木头人。只有中间那一个是彩的,活色生香的,带着温度的。 当然这只是一眼扫过的印象。武松自己想了想,只觉得她好像比平日更漂亮些个,难道是喝了酒的缘故? 以他的揍性,自然是想破脑袋,也不能理解“薄施粉黛”这四个字的效果。 忽然又想到,眼下她自己这个小宿舍,连房带院,倒是布置得挺有情怀;可刚上山那会子,蹭他宿舍的时候,屋里似乎是家徒四壁,从没摆过那么多花样。搬家的时候,收拾出两个包儿,一拎就走了。 敢情一开始就没打算在那儿长住。 武松再看她的眼神,就免不得有点幽怨。好在他心胸宽广,也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记恨多心,径直走到桌子前面,拣个凳子,坐在客位。 潘小园摆足了主人的谱,边笑边招呼:“张大哥,你们也都坐啊!别站着!嗳,凳子少一个,肘子,去隔壁借!” 肘子马上出门去借。董蜈蚣却讨好地笑道:“这个,既然大哥大姐们欢聚,我们这些做小弟的,也……也可以不上桌,嘿嘿……” 马屁拍得是挺到位,旁边肘子肥肠却同时一愣。这算是把他俩也代表了? 潘小园立刻斥道:“让你们上桌就上桌!叽叽歪歪做什么!” 张青也笑道:“过去咱们不也都一起喝酒,怎么现在反倒拘束起来了。” 肘子肥肠这才兴高采烈起来。到隔壁去借凳子,回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个鲁智深。大和尚爱热闹,听着这边欢声笑语,又闻见一些诱人的气味,忍不住自己跑来了。一看在座的有三个女的,又有点愣,大脸一僵,表情似乎有些后悔。 孙二娘笑嘻嘻地招呼:“哟,师兄,少见少见,坐下来热闹热闹啊?” 鲁智深跟孙二娘喝酒没问题。孙二娘旁边的那两位“孤儿寡母”,他可就有点犯怵,总觉得这俩娇滴滴怯生生的小丫头,尤其是那个年纪大些儿的,眉眼中雨恨云愁,怕是喝着喝着就得委委屈屈的哭起来。 正踟蹰着,听武松笑道:“既然师兄来了,就赏脸喝一杯。小弟明日要在校场献丑,这些朋友是摆酒给我壮胆的。你若不嫌,也留下来给我鼓鼓劲儿。” 这话说的,给了鲁智深一个大台阶。大和尚当即笑道:“鼓劲儿?你小子还用鼓劲儿!没的埋汰洒家!——唔,喝你杯酒,明儿好好打!” 潘小园早就斟好一满杯羊羔儿酒,武松接过去,递给鲁智深。鲁智深一口喝掉,就差连杯子也倒进去了。眼睛一闭一睁,回味无穷。 “这酒倒是有些滋味……” 但既然说了不凑热闹,大和尚也只好喝完酒就告辞。嘴上说洒家走了,腿脚却很诚实地钉在原处,眼睛还直勾勾看着那羊羔儿酒坛子。武松免不得又敬了他一杯。 一杯一杯复一杯,鲁智深一口气喝了半坛子,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了。 武松把那杯子放回去,不太敢看潘小园哀怨的眼神。 院门一关,剩下几个俗人,相互看一看,嘻嘻哈哈的入座开席。不认识的互相认识一下,譬如董蜈蚣开始大呼小叫地和张青孙二娘套近乎,贞姐拜了武松武二叔,孙二娘瞧着桌子一样样精致的小菜:水晶鲙、莲花鸭、葱泼兔、芥辣瓜旋儿,羡慕得眼睛都直了,挑一筷子,放入口中咂摸咂摸,猜里面的配料。 酒过三巡,潘小园笑嘻嘻地开口:“今儿把大家请来呢……” 原本只是请武松,但她深深地知道,若是再冷不丁摆一场孤男寡女同桌喝酒的戏码,武松估计连门都不敢进。那“半盏残酒”把俩人都害得不浅,她不打算来个凶案重现。 至少也得先铺垫一下。 这才把小弟们和贞姐儿拉来一起凑热闹。武松显然也防着这一点,于是非常大方地叫来张青夫妇一起蹭饭。 但就算是蹭饭,怎么着也得事出有因。潘小园接着说:“把大家请来,只是因为……嗯,今儿是十五,不是什么特殊日子,不过一个月只有一回,也算是难得。你看这圆月当空,皎洁徘徊……” 一面说,一面往上一看,那月亮遮莫是刚刚被她夸得羞涩了,不声不响地躲进一片云后面,只影影绰绰的散出光来。 张青和孙二娘互看一眼,听着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脸上浮现出迷之微笑。 武松亲临东溪村酒店把他夫妻俩请过来,总不至于真的只是让他们来蹭饭的吧!说这其中没点套路,他张青不信。要是他看走眼,那就枉在十字坡做了十几年的大哥。 张青摸摸那半边脸上的刀疤,不动声色地打断了潘小园的扯淡:“这个,张青不才,虽然本事低微,毕竟比大伙年纪都长着些个,蒙你们叫声兄长。咱们几个缘分使然,从孟州一路搭伙到梁山……” 在座几个小弟,连同潘小园孙二娘,都意识到大哥要发表讲话,立刻坐直坐好,摆出洗耳恭听状。只有武松还在不紧不慢地喝酒。 张青继续说:“……唔,既然都是知根知底的好朋友,今日咱们谁也别见外,武兄弟,潘妹子,你俩除了武功,其余的都挺配。都已经是反贼草寇了,也就别背这虚名儿,解缆推船,且顾眼下!今儿我夫妇俩就当一回媒人,咱们选个良辰吉日……” 几个小弟越听越睁的眼大,互相望一眼。武松酒刚入口,噗的一声全喷出来了。 孙二娘本来还在配合地点头,这时候察言观色,连忙拉拉男人袖子。张青没理解她意思,还在舌灿莲花,洋洋得意地嘴炮:“……六娘左右是你武家人儿,总得有个归宿不是?我也是为兄弟你着想。听说晁盖哥哥已经拍板,下个月开始实施限婚令,再不拖了。武兄弟,你不抓紧,更待何时啊?” 晋`江`独`家`发`表 100|98|9.10 张青说完,自己干了一大杯,笑眯眯环顾全场,那笑容渐渐有些扭曲。怎么这话说出了一片尴尬,简直要碎出声音来? 潘小园几杯酒下肚,刚觉着有点晕,猛然一听这个,全吓清醒了。哪儿都不敢看,那脸上水深火热的,还是得小心翼翼地提醒一句:“那个,张大哥,我已不是他们武家人,是、那个……已经,扫地出门……” 张青大惊小怪:“那不更好!不早说……” 武松手指头慢慢叩着桌面,似乎是酝酿了好久,才把一肚子的翻江倒海,细水长流地说了出来:“张大哥,今天咱们……只喝酒,不谈别的。” 潘小园也赶紧附和:“就是就是,今天就是请你们来吃酒,真没别的意思……” 贞姐在旁边目瞪口呆地杵着,眼前的一切已经超出她三观。潘六姨她是熟悉的,在家做生意时从来不提武二叔一个字;武二叔她也见过几面,最后见他的一次,提起她六姨,差点让他那目光杀了。 贞姐觉得这个世界太疯狂。孙二娘见了,笑着赶她:“小孩子家,吃完了就早点睡。去吧,去吧!” 小姑娘如获大赦,赶紧跟各位大人告辞,推门,一溜烟跑回到里面睡了,还不忘把自己前面的桌子面儿抹了一把,收回去几个空碗。能不能睡着另说。 几个小弟也觉出冷场,凭着以前的经验,知道这时候大哥们眼不见心为净,自己干什么都是罪过,不如赶紧消失。于是一个个告辞:“小的们还得回去,睡太晚了,明儿来不及伺候……” 张青眼看着大家识相地都走了,眼珠子转转,摸摸脸,哀怨地看了孙二娘一眼,眼中似乎有些“我说什么来着?”的意思。 潘小园不敢瞧武松,眼珠子在张青孙二娘身上打转,忽然就捕捉到了张青这个眼神,一时间有些迷惑。 菜园子大哥平日里狡猾谨慎,可不像是奋不顾身的八婆啊。今天这是哪根筋搭错了,在武松眼皮子底下乱弹琴? 武松显然也有同感,忽然自己讪讪笑一声,盯着眼前酒杯,说道:“张大哥,谁那么关心我娶不娶媳妇,是不是宋大哥?” 张青眼珠子一直,没点头,也没摇头。心里暗暗下决心,下次再不干这费力不讨好之事了。 宋江其实暗示得很委婉,只是透露了限婚令下月实行,武松是他好兄弟,怎么着也得给他顺水推舟留个名额,免得他回头追悔莫及。知道武松在梁山的知心好友不多,张青算是交情比较深的,就让他去探个口风。 当然也知道那个潘六娘和他关系不一般,当初断金亭挑蒋敬的时候,武二这小子似乎没少暗搓搓的帮忙,就算当时瞒过众人,哪能长久瞒过宋江的眼睛。 而一看张青的反应,就知道有戏。 当然宋江没告诉张青的是,成了家的男人会变得稳重,这是梁山上的经验之谈。武松骨子里桀骜不驯,赶紧成个家,娶个知根知底、跟他一条战线、又没有任何威胁的女人,总比他以后自己乱来要好。 张青还要再解释什么,武松一杯酒递过来,把他嘴堵住:“吃酒。” 张青默默无言,一杯一杯复一杯,很快趴桌子上起不来了。 孙二娘好像盼着他倒了似的,连忙站起来,嘻嘻笑道:“想不到这酒如此烈法,早知道我们就自己留几坛了。当家的不行了,我们回去,酒店不能没人。”一边往上拽张青,一边笑道:“六妹子,今天谢谢你这顿饭,改天去我那里,我回请你。” 潘小园还有点回不过神来,支支吾吾地答应了。 要把一个烂醉的张青弄下山去,似乎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儿。武松当即也站起来搭把手。 孙二娘双颊也染了浓浓的红晕,连声笑道:“用不着,用不着!武兄弟,你安心再吃几杯,别瞧不起你老姐姐!” 一面说,一面卷起袖子,腰一弯,捉起张青胸口一提,张大叔就被她轻轻松松扛在了肩上,双手双脚耷拉着乱晃,脸埋在他媳妇胸口。 孙二娘步法轻盈地出门。那门框还在张青屁股上蹭了一下,孙二娘一面调整姿势,一面脚尖把门踹回来关上,在外头笑道:“回见,回见!” 潘小园如痴如醉,目送女武神离开。 这群混江湖的,运送活人是不是都学的同一套教程,都是用扛的? 张青孙二娘一走,小院子立刻清静起来。四面风声,空气中微末的浮动,撒着些看不见的暗潮。飞虫凑着门口灯笼上的昏暗的光,投出纷乱的影子。 武松已经假装把方才的尴尬忘了,旁若无人地给自己又斟了杯酒。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小院子主人懒懒坐在另一端,贱兮兮问了一句:“你不走?” “酒好,再吃点。” 潘小园扑哧一笑,趁着酒劲儿,拖长了声音,细细恭维他一句:“二哥海量,你就算喝到天亮,出门依然能认路回去。小盏不耐烦,给你换大碗?” 没等他表态,一只空碗变出来,吧嗒一声摆到他面前。琥珀琼浆,殷勤给他斟满。暗香涌起,晶莹剔透,晃动中荡着一双红唇的碎影。 武松笑起来,没喝,反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偏不说出来,“怎的,怕我下蒙汗药不成?” 武松大笑,端起碗来一饮而尽,一滴没洒,十分给面子。 “有蒙汗药就好了!免得糟蹋掉你这点儿稀罕库存。” 潘小园微笑,推开桌子上盘盘碗碗,袖子挽起来,也给自己倒了点酒,十分有自知之明地说:“奴家量浅,不能多饮,你喝一碗,我陪一杯,不介意吧?” 说着小口一抿,做出一副豪爽姿态,其实入口的不过一个杯子沿儿。如此不对等的酒局天下少见,传出去丢整个梁山的脸。 杯口留了一点点胭脂在上面,手指头轻轻抹掉。 武松实力装逼,不慌不忙的又是一碗,只落得眼角的轮廓柔软起来,有些舒畅的情绪在脸上漾开。灯火摇曳,火光落在他眼里,把那平日里冷冽的一双眼,似乎都燃得活泼了。 他目光倒是依旧犀利,瞥一眼,眼看一坛酒已空,伸手将那空坛子抓起来,随手一抛,稳稳地抛到角落里,咔的一声轻响,和下面的坛子摞起来。 潘小园啪啪给他鼓掌。空气中充满着温暖的味道,有点像绸缎的布匹徐徐罩下来。感觉有点目饬耳热,做什么动作都带了个任性的小尾巴。 “这是——东京城,樊楼出品的羊羔儿酒,一百二十文一……一角,你以前没吃过吧?” 武松实话实说,笑道:“今日长见识了。其实你何必那么破费,让我反倒受用不起。” 嘴上说不要,手上还是挺诚实的,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地拎起一坛新的,熟练开封,给他自己又满上一碗。犹豫片刻,又给潘小园身前的小杯子斟了个八分满。硕大的酒坛子,小巧的白瓷口杯,对比出一种奇怪的和谐。他的手依然是稳的。 潘小园忍不住笑不停,敬他一碗,突然想起什么,问:“清河武松,当年,在景阳冈,十……十八碗不醉,那酒,比这如何?” 武松十分坦然地回:“差远了,跟水一般。而且,你休听外人瞎传,那十八碗,至少一半让我洒了。” 对面笑得花枝乱颤:“你倒……不心疼!” “只想跟那店家较个劲。”反正宋大哥送了不少盘缠。 “是不是醉了才打的虎?” 眉头任性一皱,一本正经地回:“他们看轻我。不醉时,能打两只。” 那边眨眨眼,再敬一碗,“你喝醉了什么样子?” “谁知道是什么样子。” “那……江湖上传说,武二郎的醉拳,多……带一分酒,便多一分本事,十分醉了,十分的本事,是……是不是真的?” 武松终于有些面色微酡,袖子擦擦额角的汗,笑道:“哪有这事,醉了便是醉了,顶多是个胆大,哪来的力气。别说揍人,自己先绊倒了。” 潘小园抿一口酒,深吸口气,摇晃掉头脑里的眩晕劲儿,清醒了一刻,忽然如临大敌,大睁双眼,压低声音问:“我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有点。” “饮酒过量伤身体,你知不知道?” “知道。” 伸手指着他手里那碗,“那你还喝?” “痛快。” “想没想过我今天为什么请你?” “没有。” 潘小园猛一抬眼。看到的是月光映着的半边英挺的轮廓,点漆般的眼,微微侧着,凸显出眼尾流畅的弧度来。那眼一眨,模糊的圆月背景上,便扫出一排明晰的睫毛。不长,但密,好像能把那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在进入他眼帘之前,都滤出八分的清澈干净。 他微微转过来。她便觉得在他眼里,自己也有些透明得无所遁形。 不过那感觉稍纵即逝。武松将衣领扯得松了一松,又指了指面前的空碗。潘小园不失时机地给他满上。武松端起来,这次手上有点慢,洒了几滴出来。 潘小园识趣地捧了杯子,又坑了他一碗,也觉得手有点软。 他说得也真对。醉了便是醉了,力气收回身体,化成了胆量。 她突然问:“方才为什么不应张大哥的话?” 声音不大,清清脆脆的,好像酒碗里掉进一颗酸酸的梅。 武松手一僵,手里那碗酒又洒出来一片,湿了他袖口。 潘小园格格笑着,毫不客气地看他一眼,眼儿媚,醉意浓。尖尖的手指从袖子里伸出来,捏住他袖子,轻轻给卷起来,卷了一层,又是一层,直到露出粗糙的麦色肌肤,骨骼硬朗的手腕,腕上微微紧绷的筋。 “要是你宋大哥亲自来做媒,你——娶不娶我?” 他呼吸忽然有些急了起来,抽回手,转头赏月,赏出一身汗。 终于艰难开口:“我……按道理……” 潘小园不让他琢磨太久,一起身,血冲上头,手撑着桌子沿儿,居高临下地看他,惺忪的眼,忽闪忽闪睁着,头上钗儿乱晃。 她带着酒意,笑着,努力做到吐字清晰:“不用你为难,因为我——我不会嫁,嘻嘻!你知不知道你是——谁……我——说过,不要你……照顾,过去是大话,自不量力,如今……如今……” 她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儿,不过气场上耀武扬威,颇有些小人得志之色,甚至有点挑衅的意思,举起自己那酒杯,这次没有慢吞吞的抿,一口闷了,杯子倒转过来,一滴不剩,叮的一声扣回去。 “如今也、不会……让你为难……” 武松不知是被镇住了还是怎么,这次没跟她唱对台戏,眼帘微微垂着,依然不出声,默默端起那碗,跟她轻轻碰了一碰,灌下去。 潘小园又忽然矮下去,凑近他面前,饱含感情地问一句:“生气啦?” “……”灌一碗。 “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请你了?” “……”点点头,再一碗。 “怪我吗?” “……”摇摇头,再一碗。 “你别醉倒在我这里,回头说不清楚。” 武松潮红着脸,轻轻嗯了一声,眼睛半睁着,似乎突然才发觉,她已经离那么近。细细的喘息听得见,密密的汗珠沁鼻尖。小巧的红唇,软软糯糯咕哝出那么一句话,就自顾自地微微嘟起来,唇边似乎抿着一小圈酒液,被她的气息一蒸,颜色成了蜜。 他不由自主地低头凑近了些,想瞧个清楚。不知哪儿来的清香,愈发清晰明显。一双瞳仁中,一双憨态可掬的人,就那么直直看着,太近了,目光中全无焦距,反而有些较劲的意思。 鼻尖碰到鼻尖,湿津津的汗珠子。她忽然嘻嘻一笑,白盏子挡住半边面孔。香脸半开娇旖旎,辟寒金小髻鬟松。 他果断伸手,捏住她头上那支摇摇欲坠的簪花钗儿,一把拔下来。乌油油青丝如瀑,滑落左右肩头,发梢俏皮地跳了两跳。 恶作剧成功,看着对面恼羞成怒一张脸,他哈哈大笑,笑到一半,袖子将桌面一扫,沉沉趴桌子上,一动不动了。 潘小园咬牙切齿,将武松用力一推,没反应;悄悄掐一把胳膊,没睁眼;学孙二娘,拽着衣服往上一提,纹丝不动。 她对月长叹,感觉自己马上也要坚持不住,挣扎着起来,气哼哼把那钗儿从他手里抽出来,挽住头发,先随意扎上;然后扶着墙,跌跌撞撞去拜访隔壁的大和尚。 现在这情形,恐怕只有鲁智深才能把武松弄回去了。潘小园心里还畅想着,回头武松让大和尚像提禅杖似的提起来,一把扛在肩膀上,那画面简直不要太美。 可惜刚走近,就听到隔壁的阵阵鼾声,雷霆一般,跌宕起伏。半坛子羊羔儿酒的威力。 潘小园叹口气,觉得彻底被世界抛弃了。摇摇摆摆走回去,煞星已成睡神,叫、戳、拉、拖、拧、拍、抓,什么法子都用上了,武松却还是丝毫不给她面子,只是动了动手臂,嫌热,自己衣裳扯开半截,胸膛散着暖意。 有什么稀奇,她又不是没见过。潘小园咬紧牙,肩膀全力一拱,人家借力翻下去,玉山倾倒,就卧在她那几盆群魔乱舞的花草中间,酣酣一枕,盖了一身的月光。 潘小园拿他没办法,干脆不管了,晃悠悠回到自己的小屋,就在那“隐形之手”的横批底下,开门进去。听得贞姐在侧间睡得正熟,她自己轻手轻脚的洗把脸,扑到铺上,不一会儿就动弹不得了。 做了两个梦,又忽然醒过来,酒劲儿还在头顶盘旋,却趴不住,半睡不醒的从床底下拉出一团富余被单,晕晕乎乎推门出去。 武松还在原处,手里还攥着那朵从钗儿上拔下来的花儿。她嫌弃地看一眼,跪他身边,被单撇他身上,稍微给拉拉平。末了又实在忍不住手欠,蹲下去,九阴白骨爪,把他头发全扯散,心满意足地溜回去了。 天空居然已经隐隐的开始泛出靛蓝,这一夜闹的! 101|98|9.10 等潘小园睁眼,发觉自己依旧躺在自己的床铺上,衣裳都没解,头发乱蓬蓬的,眼睛里迷迷糊糊,头有点疼,一转头,小几上放了碗水。 天光大亮,日头已经将空气晒得燥起来。 潘小园一骨碌起来,将水喝了,侧间探头一看,贞姐也不在。 赶紧开门出去,被阳光晃得闭了眼睛。定睛再看,院子里东倒西歪杯盘狼藉,贞姐瘦瘦小小的身子正在忙前忙后的收拾呢。见了她,甜甜一笑:“六姨早!” 武松早没了,那被单胡乱挂在兵器架上,想是去得匆忙。 她赶紧跑过去,讪讪叫停贞姐:“你忙个什么,去叫董蜈蚣他们来收!唔,几时了?” 贞姐这才想起什么,赶紧放下手中活计,笑道:“哎呀,快开午饭了,我去小厨房给你盛点饭来?” 潘小园愣了一阵,又看看太阳,才彻底接受了这个事实。脸一红,为自己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懒觉而羞愧万分。再想想昨晚上干的那些事儿,简直想他娘的去后山找只大虫把自己吃了。 果然酒是任性作死之源。武松这酒鬼是怎么平安活到这么大的? 当然还是高估他了。武松再厉害,毕竟是肉身凡胎,也没见他用内力把酒液从小拇指逼出来什么的,所以说醉倒得正得其所。再喝,恐怕就成了聊斋中的酒虫了——或者换个不迷信的说法,来个重度酒精中毒,这后果她可担不起。 过去检查下,最后一个坛子里的最后一点羊羔儿酒,还剩薄薄的一个底儿。她暗叫惭愧,本来若是灌他不醉,还有个第二套备用方案,眼下用不着,谢天谢地。 贞姐还问呢:“六姨,你脸怎么红了?” 她摸摸小姑娘的头,果断抿出一个灿烂微笑:“精神焕发。” 不让她再问第二句,去后面打水、洗漱、梳头、换衣裳,吃了两口点心,把肘子肥肠叫来跟着,信步往山上走。 她发觉肘子肥肠看自己的眼神,多少都带了点暧昧。昨天听了旧主人张青的那一句骇人听闻的话,回去不定八卦了多久呢。 眼睛稍微一瞪,两个小弟立刻知趣地低头看地,麻溜往前走。 江湖规矩,大哥大姐们的私事,小弟们是无权过问的,就算大哥什么事做得不地道,小弟们也只能赤胆忠心地帮衬;大哥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小弟们有义务拿命去保守。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就是典型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潘小园看那俩人谨小慎微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低声说:“昨天那事,说来话长,你们只记着,别跟别人说就是。” 如此不见外的语调,肘子肥肠同时松口气,也不敢问到底怎么“说来话长”,连忙点头如捣蒜,表示自己和大姐一定统一战线,绝不到处多嘴。 潘小园安抚了小弟,自己反倒有点踟蹰,放慢脚步,下了下决心,才命令道:“咱们……去断金亭,看一看。” 一路上几乎没什么人,附近的几排耳房,门前全都挂着大锁,要么就是有小喽啰看着,几乎是万人空巷的节奏。梁山上的三日狂欢还没结束。断金亭里,扈三娘正进行着她的第二战。 等上到半山,人却渐渐多了起来,都是往回走的。人人神色激动,交头接耳,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而大家手上基本上都是空的。 潘小园心里头突然一绞,已经明白八分了。 如果扈三娘两战全负,那么她命运已定,校场周围的那些占地盘的鞋子、席子、板凳、衣裳,应该已经被大家收走,带回家。因为不会再有第三战了。 嗡嗡嗡的议论声由远及近,嘈杂传来,全都在长吁短叹。 “……所以说,吃酒误事,不是吹的!不过,敢像他这么任性妄为的,全梁山怕是也没第二个……” “瞧人家林教头,不比他能耐差吧,战前准备了三天,滴酒未沾!他倒好,不知跟谁拼酒拼了一晚上,直到锣响也不见人,派出多少人去找。最后你猜怎的,据说是让石秀兄弟在小树林子里发现的,整个人他娘的就是一坨大酒糟,哈哈哈!石秀把他扛过来的时候,那脸都憋紫了……” “哼,还不是装过头了,没把那婆娘放在眼里呗。真以为她是景阳冈上的大虫,只有蛮力,不会武功呢?” “朱武军师说了,这叫骄兵必败……” 另一边的一簇人,还在兴高采烈地重现方才的打斗情形,一招一式的回放,做着技术分析:“不不,不是拳路互相克制。醉功夫也有醉功夫的门道。一分醉打力,五分醉打巧,七分醉打寸,若是不小心落得十分醉啊,那反倒是:用火不戢,过犹不及,呜呼哀哉喽!” 大家哈哈一笑:“不过这倒好,明儿还能有一场热闹瞧!” 突然有人想起来:“武松呢?咱哥儿几个安慰安慰他去。嘻嘻,真没想到他也有今天……” 换来一阵大笑:“哪轮得到你?宋大哥正‘安慰’他呢,说是要禁他一个月的酒,哈哈哈!” 这事若放在别人身上,今日的战力如此反常,可能还会被质疑两句。但武松爱装逼在梁山上是出了名的。只不过他此前一直是实力装逼,别人就算看不惯,也拿他没话说;今日马失前蹄、阴沟里翻船,不少人倒是喜闻乐见。 人群中五花八门的言语,一阵风般掠过大路。有幸灾乐祸的,有痛惜叹气的,有忿忿不平的,有纯看热闹兴高采烈的,还有冷嘲热讽的,说扈三娘这小娘皮,这回走了狗屎运,今日爆了个冷,只要明天她没缺胳膊断腿,拿下王矮虎,她这条命就算回到自己手里,没人能取了。 “死掉的兄弟们也只能当白死了,哼,只便宜了王矮虎这个色鬼,明儿大家看吧,我赌他肯定得不要命的趁机占便宜!” “哈哈哈哈,那可是得擦亮眼睛瞧……” 潘小园倚在角落里,心中充满了作为罪魁祸首的罪恶感。不过也不能全怪她祸水,是不是?武松这厮哪能轻易让人灌成那副德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从答应她邀约的那一刻起,大约就做好了自废武功的准备。 他还挺体贴,半途醒来,知道把自己挪动到小树林,换个现场,免得将八卦之火引到她那小院去。 这下好了,他在江湖上够被人笑话好一阵的了。但笑话跟笑话不一样。担一个“装逼遭雷劈”的虚名儿,总比被人说武功不济,或是罔顾义气吃里扒外要强得多,起码他自己不在乎。 潘小园有点担心,万一他磕着伤着了呢?寻思半晌,还是觉得有点没脸见他,回去小厨房准备了点吃食,装盒子里,带着小弟往武松的宿舍去。武松没在,看门的罗圈腿说,他还在聚义厅,跟宋大哥深刻检讨呢。 潘小园好声好气地说:“烦请大哥把这些东西递进去,回头就说是我送的,慰问一下。” 罗圈腿十分给面子地双手接过了,问那里面是什么。 潘小园有点不好意思:“绿豆汤,生雪梨儿,解酒的。” * 从武松宿舍往回走,刚绕进关前小路,就走不动了。 眼前横了一大片阴影,上下相等,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不高兴的气场。他双目圆睁,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潘小园无意识地一让,他也跟着一挡,摆明了是截她的路。 肘子肥肠当即就躬身作揖,低头看地:“大哥!” 他俩上山晚,资历浅,虽然不认识是哪个大哥,但先拜为敬总没错。 潘小园只觉得蚂蚁爬上脊背,头顶上栓了根看不见的线,一举一动都让人拎起来了。 第一次和不高兴大哥遇上,是他给她解了王矮虎的围;此后似乎还有一两次,不过是被他远远的甩了几个白眼,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她甚至潜意识觉得,不高兴大哥肯定是不高兴说话的,不然怎的每次听他出声,都是“哼!”的一声呢? 梁山上看她不顺眼的人不是没有,因此对于不高兴大哥,她也是能躲就躲,装没看见,没想着去招惹。 这回躲不过了。 “哼!”面前的铁塔冷冷地发话了,“果然不是什么正经娘们。” 潘小园不敢显出生气,不卑不亢地一福,答:“奴与大哥素不相识,今日偶然经过,大哥却怎地也在这里……” 言外之意,大家不小心碰上,既然看不顺眼,为何不像以前一样江湖不见? 想不到对方却不买账,眼睛微微一眯,嘴角浮现出冷冷的笑,一字一字地解答了她的疑惑。 “在此专等多时。” 两个小弟完全傻住了,只木木地听,也不敢走,也不敢劝。 潘小园心里一咯噔,竭力镇定,问道:“所为何事?” “哼!明人不说暗话。有些个不良妇人,生得花枝招展,分明骨头轻贱,专一祸害好汉,多少英雄豪杰,都是让你这等人误了!今日你再也别装傻,便实话招了,有没有这回事?” 潘小园完全一头雾水,在他的强压气场下勉励思考片刻,才隐约觉出来,难不成他……说的是武松?! 小心翼翼地答:“大哥说笑了,奴家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哪有能力去祸害英雄好汉?似大哥这等人物,难道会被奴束缚手脚不成?” 铁塔冷笑:“花言巧语,还抵赖!”巨掌一抛,什么东西扔到她脚底下,“嘻,你认得么?” 潘小园低头一撇。一朵蔫不出溜红蔷薇,花瓣全皱,已经被蹂`躏得不成样子,柄儿上一个小别针,歪歪扭扭的斜着 心里猛然一惊一沉,瞬间红透了脸,这才想起来,确实……是她昨天簪在头上的那朵。后来似乎是让武松一把捋下了钗儿,她又给夺回来,那钗儿上的鲜花可还让他握着。可……可怎么又会到了不高兴大哥手里? 头顶上是一朵怒气组成的乌云,潘小园话有点说不利索:“这个……敢问这是从何……” 不高兴大哥已经完全控场,眼睛有意无意地瞟着腰间的尖刀,冷冰冰地说:“我找到武松的时候,这破花儿就在他手里攥着!我还道是谁不长眼睛,跟他喝酒厮混了一夜!” 饶是潘小园心里有所准备,听到“武松”这俩字从不高兴大哥那两片棱角分明的唇中说出来,还是忍不住浑身一哆嗦。 找到武松……方才那些闲人说什么来着?说武松最后让人在小树林子里发现,还是给扛到校场去的。难不成就是这位…… 不高兴大哥伸出一只麻鞋大脚,轰然一踏,将那花儿碾得粉碎。两根指头挟了那小巧的白下巴,猛地一抬,好好剜了一眼那张因微痛而皱眉的狐狸精脸,开口,正气凛然的声音震人耳膜。 “我石秀此生第一好管不平之事。既然撞在我手里,我就非管一管不可!早就看你不像正派女子,武松兄弟这等英豪,也让你祸害得吃了败仗,输在女人手里,蒙人耻笑!你实话说,怎生勾引他来?” 102|98|9.10 潘小园终于听到不高兴大哥自报家门,耳朵里轰鸣一响,顿时一片气短,不敢言也不敢怒,挣也不敢挣一分。 早察觉到不高兴大哥大有来头,却从来没猜到他居然是这样一号人物。 姓名:石秀;绰号:拼命三郎;爱好:打抱不平。 “打抱不平”只是比较美化的说法。江湖上,这项品质通常有另一个名字:多管闲事。 别的事迹她不知道,但石秀管过的最大、也是最投入的一件闲事,便是捉奸。 石秀的结义哥哥杨雄被老婆戴了绿帽子。石秀打抱不平,好心告密,杨雄反倒听信老婆搬弄是非,把他骂了一顿。 若换成寻常旁人,此时大抵有以下几种选择: 第一,这大哥智商偏硬,干脆绝交,眼不见心为净。 第二,大哥都不在乎,自己也装作没这回事,大家各自宽心。 第三,直接捉奸在床,啪啪打脸,让大哥无话可说。 然而石秀不是这三种人。眼看着英雄豪杰的结义哥哥被那婆娘耍得团团转,他不高兴了。 石秀不高兴,后果很严重。 他精心设计了连环套,一步步诱人入彀,干脆利落地杀了四条人命:奸夫、□□、以及两个报讯望风的。最后把变成光棍的大哥杨雄一起拉下水,两人缠缠绵绵携手天涯……哦不,上了梁山。 而好巧不巧的是,死在他哥俩手下的那位美貌“□□”,五百年前跟小园是一家,也姓潘,闺名叫做巧云,死法比原著里的潘金莲还要惨烈。 在石秀眼里,美女,尤其是姓潘的美女,都是现成的祸水,时刻准备着诱惑男人犯错误。多少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本可以做出多少丰功伟业,都可惜让女人毁掉了。 他的结义大哥杨雄,做得好好的蓟州公务员,为什么落得一个梁山草寇的结局,还不是因为那潘巧云招蜂引蝶不守妇道!逼得他杀人! 他石秀义气为重,万不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位兄弟重蹈杨雄的覆辙。 第一次撞上她,她是让王英纠缠,那张脸放在梁山上,不引人注意都难。石秀何等细心的人,哪能看不到。 但凡女人让男人纠缠,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肯定是她自己也不检点。不过王英这人太过臭名昭著,见到只母猫都恨不得搂在怀里撸撸,因此这女人也保不准无辜。石秀自然要站出来打抱不平,当一回好汉。 给她解了围,那婆娘居然转身就谢他,袅袅婷婷的万福下去,莺声燕语的自报姓氏,明摆着不动声色的勾引人。石秀当即就有点后悔。 第二次无意中看到,和她纠缠的人居然换成了武松,拉胳膊扯袖子,得意忘形的自以为没人瞧见。石秀极其不高兴。虽然直觉上已经做出了判定,毕竟没有真凭实据,倘若直接粗卤上前管闲事,保不准会伤了兄弟的面子。因此只是哼了一声,以示警告。 这女人果然心里有鬼,不然为什么见到他石秀,脸就立刻白了呢? 而眼下,看到她那张媚惑脸儿一红一白,又变得面如土色,石秀更加坚信,倘若他再不出手,武松武二郎,就要被女人毁了——今日那场断金亭之战,不就是明证么! 他平日和武松交流不多,但也敬他是一条好汉子,知道他平日里自律得几近可怕。而今天,头一次,喝酒误事,果然是被女人害的。前一夜,不知被她诱惑得怎样放浪形骸、仪态尽失呢。 这些念头只是在他脑海里闪了一闪,牙根就发痒。手指狠狠一捏那光洁圆润的下巴,嫌弃地一把甩开。 潘小园脸上火辣辣的,浑身冰凉。不高兴的石秀面色阴了又沉,一双眼睛里闪出刀锋样的毒光,半是鄙夷唾弃,半是厌恶至极。 杀气。此前她曾短暂在武松身上感到过的,一模一样的杀气。 她果断后退两步,颤声叫道:“肘子肥肠!” 梁山上军令严明,以石秀的精细谨慎,不至于让她在山上出血,但也不能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揍性。 理论上,小弟们倒是有义务护主。换了任何一个别的阿猫阿狗,胆敢对自家老大如此无礼,早就骂骂咧咧的上拳头了。就算自家大姐真是个水性杨花的妇人,以前跟的孙二娘也是半斤八两,大写的女流氓,撩起汉来毫不含糊,又有谁管过闲事? 但石秀的气场和块头摆在那里,再一自报家门,肘子肥肠顿时觉得自己变成了两只蝼蚁,哪敢再强势半分? 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放弃气节,直接对石秀一揖到地。 一个低声下气:“石大哥,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挡了您的道儿,还请万万恕罪!” ——伸手不打笑脸人,屁股都撅那么高了,石秀若是一巴掌扇过去,就等于自降身份。 一个低眉顺眼:“大哥明鉴,俺家大姐可能看着面生,其实刚上山没多久,是武松武大哥的……” ——搬出她和武松的亲眷关系,或许能让不高兴的石秀投鼠忌器? 可他还没说出“长嫂”两个字,潘小园出手如电,狠狠掐了一下他肩膀,把那两个字掐了回去。肥肠哎唷一声。 当年被杀的那位潘巧云,算起来也是石秀的嫂子!这蠢货,要是现在再说出嫂子两个字,在审判长石秀眼里,自己就是勾引小叔子,坐实了放荡乱`伦,基本上就是个死刑立即执行。 撒个谎呢? ——“石大哥明鉴,奴家是武二郎的……嗯,未过门的妻子,张青和孙二娘夫妇保的媒,刚刚定下来……” 潘小园心思转得飞快。也不行。自己在断金亭和蒋敬那一战,底下看客不知道传了多少八卦,石秀又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倘若他发觉自己在忽悠他……潘巧云在向她招手。 况且,石秀显然也不太关心她和武松到底什么关系,名正不正、言顺不顺。他只是恨极了红颜祸水。就算她跟武松是三十年老夫老妻,他石秀一样不介意替兄弟清理门户。 拼命三郎石秀平生天不怕地不怕,从来不介意得罪人。偌大的梁山上,本事比他强的不少,能让他真正忌惮的,能有几个? 要是鲁和尚在就好了,他绝不会坐视老幼妇孺被人欺负;可惜大师住地离此地三里远,眼下更不知是醒着还是醉着;要是…… 路边稀稀拉拉的倒是有几个好汉经过。不远处树底下一个头簪翠花的帅大叔,潘小园倒是见过,似乎是跟石秀关系亲近的,眼下她确定这人便是石秀的大哥杨雄。他怎么会管,朝这边看一眼,唇边淡淡的似有冷笑,似乎巴不得再对姓潘的再开一次杀戒呢。 左边一瞧,王矮虎从岔道走过来,倒是也注意到了这一幕,看看石秀,看看潘小园,都是得罪不起的,全身一哆嗦,立刻掉头往回走了。 石秀皱眉。他一双黑眉本来浓得几乎连在一起,这会子眉心拧成一个阴森森的疙瘩。 潘小园浑身发毛,还得强迫自己飞速思考,随手拉过肘子,悄悄话几乎不受控制的说出来:“去找……” 声音虽小,石秀却也猜了个七八分。寒着脸,牙关里吐出一句嘲讽:“找了正好!” 找武松么?正好当着他面把妇人羞辱一番,给他好好上一次课,告诉他怎么样才算好汉! 潘小园势单力孤,免不得低声下气,顺着他的语气,说:“奴家怎敢勾引武二哥,实在是昨日因缘凑巧……” 从她如何得的两坛子好酒说起,琐碎细节一样样回忆起来,也没什么心思编假话。说一句,偷眼看看石秀的表情。 石秀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他的性子里颇有偏执的一面。当年捉奸潘巧云,就是事无巨细,一切证据拿到手,再逼着她将奸`情的来龙去脉描述个详细,再行动手杀人,方才算是功德圆满。眼下他又到了揭发另一桩“奸`情”的边缘,那张不高兴的脸上,难得出现些兴奋的神情。 潘小园慢吞吞的,刚说到鲁大师来蹭酒,就听到远处有人朗声朝自己这边打招呼:“潘小娘子找我什么事?……咦?”声音突然有些奇怪,“石秀兄弟,你如何也在这里?” 潘小园一惊一喜,心里狂跳,赶紧跟晁盖万福打了招呼。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谢天谢地老大哥今日不忙。 她才不会傻到把武松叫来给自己撑腰。倒是能给自己开脱,说武松的醉酒完全是他自己作的,奴家只不过当了回道具,不信,石大哥去问他! 要是真这么问了,武松断然不会撒谎冤枉人。石秀也不会不相信他。 可这样一来,武松那点处心积虑的小心思,少不得尽人皆知。更别提,两个都是火爆脾气,几乎一定会起大冲突。还让武松以后还怎么在梁山混? 连带着自己也得赶紧收拾包袱下山。在没找到更好的栖身之地之前,潘小园不打算替他越俎代庖的做这个决定。 石秀看到晁盖,面色一霎,慢慢转身,几乎是有些不自在的调子,拱手道:“晁盖哥哥。” 全梁山的人都知道,当初石秀、杨雄、时迁三人投奔梁山,因为时迁偷了祝家庄的报晓鸡,让晁盖觉得三个都不是好人,当即下令“斩讫报来”,还是宋江给劝住的,这才容纳了三人在梁山入伙。 晁盖心胸宽广,后来喝了几次酒,便和石秀等人再无芥蒂,当自家兄弟一般看待。但石秀极是记仇,和晁盖一直不亲。此时见老大哥突然到来,更是惊疑不已,看看潘小园,显然是不太高兴。 潘小园赶紧开口:“奴家不晓事,方才猛然心血来潮,想起个因头儿,便派人去请大哥商议;可随即想到大哥日理万机,哪是能够随意叨扰的!后悔是后悔,就怪奴家手底下小弟跑太快,也叫不回,还望大哥万万恕罪!” 晁盖哪跟她这个小辈计较,笑道:“无妨,你说。” 石秀在旁边想说什么,但终究不太敢打断晁盖的话,只虎视眈眈的在旁边看着。狐狸精难道勾引到寨主身上了? 潘小园赶紧说:“是这样的,方才奴家偶然遇见石秀大哥,突然想起来,以后若是再遇见祝家庄这种跟咱们作对的庄户城寨,是不是可以不必用兵,而是用经济手段把他们打垮……” 其实是个很不成熟的点子,在她的备忘录里属于排在很后面的。眼下要编出个召唤晁盖的因头,也只好临时拿出来充门面。至于为什么是“见到石秀才想起来”,谁会去追究,就当是那不高兴的脸给了她灵感呗。 晁盖一听,异想天开,果然十分感兴趣,说道:“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吴学究最喜欢念叨这句话,你一小姑娘,难道也有什么心得?” 潘小园忽略他这句略显直男癌的质疑,乖巧一笑,临场发挥,开始yy。她了解老大哥的性格。晁盖喜欢畅想水泊梁山的前景,如何势大力雄,如何兵强马壮,如何好汉成群。当然他也是实干派的,畅想归畅想,过后还是会脚踏实地的朝他梦中的那个梁山去努力。 没说几句,晁盖就被她逗笑了:“这也行?” …… 又聊了一阵,晁盖才终于发现身边有人不高兴。老大哥万分过意不去,不好意思地说:“石秀兄弟,我跟小娘子聊一会儿。你先回去吧,有事再叫我。” 石秀:“……嗯。” “嗯”得极轻,听起来有点像“哼”。回头,在晁盖的目光死角里,眼神甩下一个恶狠狠的威胁:“下次休再撞到我手里!” * 潘小园恭恭敬敬送走了晁盖。腿上一软,差点坐地上。肘子肥肠连忙一左一右的给她扶稳了。 正当时,忽然余光瞥见,远处大道上垂头丧气的慢慢走过来一个人,后面跟着俩小弟,正是武松。看样子,他终于被宋江训完了,正往回走呢。 肘子肥肠眼睛双双一亮。自家大姐今日让人如此羞辱,当小弟的怕是也得有十天半月抬不起头。远远的看到武松走过来,犹如见到救星,也不管潘小园态度,不约而同地泪眼婆娑,叫道:“大哥!” 武松马上也瞧见路边的姐儿仨,眼睛微微一亮。本来垂头丧气的,如今也稍微挺了挺胸。但往这边看了一眼,目光马上又收回去了,眉梢的线条罕见的流畅,有些往下撇,居然有点难为情的意思。 有些人喝酒,喝到醉生梦死如痴如狂,醒来后一概不记得。譬如鲁智深喝醉了喜欢找人打架,吴用喝醉了喜欢到处涂鸦诗词,而杨志喝醉了,有一次竟指着晁盖破口大骂。这些人醒来之后,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向来是没有任何记忆的。 而武松没有这份天赋异禀。昨晚是他自己有意放纵,不管把自己灌得有多酩酊,现在回想起来,一幕幕的,都仿佛在居高临下的看戏。 再加上今日早间的一场打,方才被宋江的那一通训,他武松任性不羁那么多年,眼下也算是体会到了“没脸见人”是个什么滋味。虽说是意料之内,但说不好听了,纯粹自作自受。 于是也不敢太明显的往潘小园那儿凑,朝她远远点点头,先用目光指指,问一句,方才怎么了,怎么和晁大哥和石秀在一块儿? 这边肘子肥肠互相一看,心意相通,拔腿就去邀武松。可算是有人来给自家娘子主持公道了! 马上听到身后喝止:“都别去。” 不高兴大哥的那几句威胁还在耳边恶狠狠地响着,谁知道他走没走远。好女不吃眼前亏,现在向武松哭诉有什么用,总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把他带在身边当保镖。 眼下石秀已经暂时稳住了,梁山上没几个人能让他投鼠忌器,晁盖算一个。 潘小园心思转了一回,还是咬着嘴唇,远远跟武松摇摇头,表示没事,然后脚下一拐,从岔路上溜之大吉了。 肘子肥肠连忙跟上。这才听到她的训导指示:“以后那位石大哥别惹,见了绕道走。有空时,向其他兄弟打听打听他的前科。嘴巴严点,别让他再抓到什么把柄。” 那边武松看她如此干净利落地躲着走了,心里也有点懵。本来没脸见人的是他,这时候只要她稍微给个脸,譬如朝他招下手,他说不定就走出阴影,继续他任性不羁的生活。 可她却头也不回的走为上,昨晚有多娇憨热情,今天就有多冷漠无情,简直是放下酒杯就变脸。有点搞不懂她的心思。难不成她也跟鲁智深一样,属于酒后健忘症? 武松于是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宿舍。一开门就见到桌子上放的红漆木小食盒。打开来,一股子甜香。 一问小弟,说是潘家姐姐早就送来的。说是怕他昨天喝太多,伤身体,眼下亡羊补牢,让他吃点解酒的。 武松将身上腰刀往墙角一扔,哼了一声。看来她也没健忘彻底。 口中还不服气,自言自语地道:“当我是大宅门里的老太爷呢,我要补什么补!过去把酒当水喝,也没见喝出毛病来!” 招手唤小弟:“再给我打瓶酒来,渴了。” 外面的小弟却点头哈腰的直抱歉:“大哥你忘了,宋头领刚禁了你一个月的酒。眼下是第一天。再熬二十九天,小弟给你打酒去。现在可不敢,让别的大哥们知晓了,小弟可担待不起!” 武松仰天长叹,只好将食盒里的绿豆汤一饮而尽,甜甜的加了蜜,倒不难喝。 然后倒在床铺上,双手枕在脑后,静静的出神。 身上挨了扈三娘几拳几脚,还真有点隐隐作痛。回想起那姑娘全程惊喜的眼神,如同大半夜在地上捡到钱似的,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次他任性妄为,全凭本心。费力不讨好,姓潘的居然不领他这个情,方才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只一碗糖水,就觉得能弥补他身心的伤痛了? 姓扈的自然也不领情,还以为撞了大运,摊上个华而不实、徒有虚名的江湖骗子。 就当自己是鲁智深附体,牺牲自我,讨好一回姑娘们吧。 但真要将扈三娘的就此放下山去,对梁山而言,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103|98|9.10 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青山绿水,平湖秋月,整个空气中都似乎飘着清爽的甜味。 潘小园洗漱完毕,给自己挽了个简单的朝云髻儿,扣个小花冠儿,披件小红甲儿,推开门扉,吸一口沁凉的空气。全身充能完毕,眼看着一只蜜蜂飞过来,嗡嗡嗡的朝自己打招呼,对今日的心情只有一句概括: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因为刚刚得到的小道消息,梁山纪检委首席监察员、拼命三郎、不高兴大哥石秀,今天一早就被派下山去,据说是跟着他的好基友兼好兄弟杨雄,一起去大名府公干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她辗转反侧了一夜,思索出来的那些对付石秀的小心计,眼下暂时都用不上了。 她这才想着要不要去慰问慰问武松。可惜前几天要么去断金亭看热闹,要么在酒精中迷失自我,工作已经落下了好一部分。董蜈蚣、以及柴进那边送来的各式原始账单报表,已经在她桌子上积压了一尺多高的一大摞。 看似不多,可每张每行都是需要仔细批复、交叉核对、最后存档入库的,以便日后查漏补缺、研究学习,可不能批个“知道了”就完事——这还是她坚持制定的审计流程。自己挖的坑,自己得认认真真往里跳。 眼下贞姐正做着基本的分拣工作,把这些单据分成收入、支出、为公、为私、等等,整整齐齐的十几叠。有些单子上她不认识的字太多,就暂时放在一边,等潘小园起来之后再分。 潘小园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初中小女生勤奋。默默自我检讨了一分钟,微笑着上前:“我来吧。” 贞姐完全沉浸在劳动里,忽然指着一张纸上的几个数目字,抬起头,眨巴眼,肉肉的脸颊儿一鼓。 “六姨,这上面是不是有错儿?” 潘小园仔细一看,那是铁匠铺报上来的本月收支,密密麻麻的一串数字。顺着贞姐的手指读下去,一拍大腿,还真是! 铁匠铺那一帮大老粗,在计算每个人的底薪加提成时,大约是乘错了位,所有人的收入通通给膨胀了百分之十,导致整个报表完全驴唇不对马嘴,铁匠铺的本月现金流,也相应的变成了一个诡异的负数。 贞姐看来看去,凭感觉,觉得这数字对不上号,有问题。 其实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改革刚刚开始,大伙还不太习惯新的收入分配方式,算得五花八门,也不新鲜——这其中,浑水摸鱼的毕竟是少数,因为大多数人都没那个文化程度去整猫腻。 交到钱粮三巨头手里的,都只不过是一个预期数额,还需要再次核对,然后分发下去。这本来是蒋敬的工作,但潘小园要跟他修复关系,另外还抱着了解山寨日常运作规律的目的,就自觉自愿的把这项繁琐无聊的差事给揽了下来。 蒋敬如今已经完全不敢小看她了,任务转交下去,还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看来娘子是有什么简便算法,一定算得准咯。” 潘小园看看那错误百出的报表,摸摸贞姐后脑勺,连声感叹孺子可教,然后抱着偷懒的心态,笑眯眯问道:“你会给他们算对了么?” 贞姐睁着一双茫然的眼,摇摇头:“不会。” 潘小园笑道:“不会我教你,其实很简单的……” 是时候给自己培养一个小学徒了,不然这每天如山的工作量积压下来,自己就算脑细胞能挺得住,眼睛得先熬近视了。 这时候又没有制造眼镜的工艺,想想萧让那一副高度近视,看到啥都得先上手摸摸,有一次还把顾大嫂认成了宣赞,差点挨一巴掌。潘小园觉得自己不能重复这一份命运。 “喏,其实很容易。加减法你是熟的。九九乘法口诀会背不?” 贞姐依然摇摇头,神情间充满了敬畏,就像听到她问:“降龙十八掌会使不?” 潘小园笑道:“不妨事,我教你,这个不难,几天就背熟了。”抓过一张纸,“来,我说你写,记得牢些。” 不得不说,跟当初的武大相比,贞姐简直就是个神童。这边刚在她的指点下写出几个式子,就已经举一反三,掰着手指头,开始自己算了。 “五六……五六……嗯,二十、二十……嗯,三十,五六三十……” 潘小园连声称赞,不一会儿,一张工工整整的乘法表就新鲜出炉,挂到贞姐的小床铺旁边墙上。 “这个,每天考一遍,背得错了,就得给我做家务。” 做家务贞姐倒是不怕,有时候看不顺眼那东西摆得不到位,还自觉地去搭把手。小脑点一点,忽然又问道:“那、我背会了呢?” 潘小园胸有成竹地说:“上难度,学别的。” 眼看着小姑娘可怜巴巴地点点头,才想起来缺了点什么,又笑着补充道:“当然也要奖励,唔,要是背得全对,晚上开小灶,让你自己选一样菜。” 梁山的“大锅饭”模式余韵未消,伙食统筹仍然略显单一,自然是优先紧着嗜酒嗜肉的好汉们口味。像贞姐这种打死也不爱吃大肥肉的,有时候望着一桌子油水,只能吃白米饭就菜汤。 潘小园怀疑,是她小时候在家里过得太差,吃饭没油星,这才养成了对肥肉的生理性厌恶。所以,花私房钱开个小灶,也算得上很有诱惑力的一件奖赏。 贞姐给点阳光就灿烂,高高兴兴的去用功了。潘小园觉得自己像“朝三暮四”典故里那个养猴子的狙公。忽然有种错觉,日后自己养孩子,会不会也是这么副奸猾样子? 自己笑一笑,埋头处理了几叠账,又配合着提议了两个新的激励机制,写成小本子,跟账本封在一起,打算让董蜈蚣给柴进送过去。 门口唤了两声,没人应;打开门出去,小院子里门户大敞,半个人影没有。倘若此时进来个小偷,足够有时间就算把她那点花花草草都搬空了。 她半是气,半是急,叫道:“人呢!” 这才看见董蜈蚣急急忙忙从后面绕出来,衣服塞得里出外进,一只手举在头顶,还拎着一把稀稀拉拉的头发,显然是还没捯饬完毕。见了她,满面羞惭地一躬身。 “大姐啊,不好意思,兄弟们都……那个,拉着俺去看校场,不好意思不去……你看这信,是不是晚些儿送比较好,反正柴大官人眼下肯定也在校场看热闹呢……” 马屁精罕见的不听话一次,也确实是事出有因。潘小园不跟他计较。反正这漫山遍野的男人们,基本上全一个德性。 敲打两句,便说:“早去早回,可别看美人儿看得眼珠子掉下来。” 董蜈蚣嘻嘻一笑:“大姐,你不去?” 潘小园还真纠结了一下子。扈三娘对王英,稳赢是妥妥的,就看她打不打算给王英面子,是让他输得像个英雄呢,还是像个狗熊。 眼下她已经两战结束,胜负各一,舆论也就慢慢转了风向。毕竟是梁山自己制定的规矩,说好了她要是凭自己的本事杀下山去,以后大家就还都是江湖好朋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例,据说几年前,有个武功高超的捕盗都头带人来围剿梁山,水战里让阮家兄弟凿漏了船,被一网子捞上山,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谁知人家有真本事,休息了两天,断金亭三战两胜,当天就风风光光地下了山。从此梁山好汉们打家劫舍,都对他的辖区绕着走。 所以现在看来,扈三娘也很可能跟梁山“化敌为友”——至少是官方上的。梁山上向来以拳头说话,扈三娘这对沾满鲜血的小粉拳,在一帮信奉以暴制暴的糙汉眼里,也慢慢有了些含金量。 就算她昨天打赢武松是撞大运呢,那也是天意!“天意”这两个字,在宋大哥、吴学究口里,几乎每隔三五天,都要提上那么一两回,不由人不信。 所以今天,大伙多半是抱着看戏的心态去瞧的。半是看王英出丑,半是将美人儿看上最后一眼,和她告别。 难怪邋遢如董蜈蚣,也想起来梳头换衣服。 潘小园还在犹豫,董蜈蚣已经急得小碎步跺脚了。 “大姐,你看看时刻,马上就开始了……” 她忽然冷不丁问一句:“武松去吗?” 董蜈蚣眉梢一喜,不假思索地答道:“去,去去!” 她拉下脸皮,大言不惭地一笑:“那我们也去。我还欠他点……嗯,钱。” 欠一句安慰。昨天两人远远撞见,自己却见了他绕着走,背后都能感到一束悲愤的目光。 董蜈蚣喜出望外,心里头想着,果然是自己英明神武,前瞻远虑,早就说了大哥大姐是一对儿,现在怎么着,有眉目了吧! 潘小园不理他。主要是发现自己居然对这八卦……没那么反感了。 哪个老大没点丢份的挫事儿,只要八卦流传在内部,她不介意给小弟们多个愉快的谈资。所以只需要警告一下,别往外乱传就行了,尤其是别传到石秀耳朵里。 到了断金亭校场,气氛是一派温暖祥和,远不似前两天那样黑云压顶。围观的人群也都是三三两两的坐着,不像前两天,一个个踮起脚,挺直了背,伸长了脖子,放眼望去,不像水泊梁山,倒像是山下张太公的养鹅塘。 扈三娘等在亭子里,依旧是巾帼束发,绛红战袍,寥寥几处破损,已经被飞针走线地补好。足底的软牛皮小靴,也已经重新擦拭得光亮。 她摩挲着自己的刀,闭目养神。接连两日的比试,已经让美人略显疲态,脸蛋上少了些光泽,那道长长的血痕却也没那么显眼了。 但她偶尔睁眼的时候,眼中的光芒却比初次现身时更加清晰晶莹,甚至带着些岁月静好的遐思。毕竟,曾经的她,认为自己孤身一人,报家仇无望,这才选择了近乎自杀性的比试安排,希冀最后燃烧一回。而现在,突如其来的胜利的希望,多少已经让她的心态有所变化。 董蜈蚣脖子伸得老长,已经不知不觉挤到前排去了。各路吃瓜群众乐得围观静如处子的美人,一面窃窃私语。 “……她当然高兴!王英兄弟是她手下败将,这次解决了,她就可以下山找她哥哥去了!哼,不过我估计,那扈成多半是已经死了……” 立刻有关心她前程的:“那她一个单身小姑娘,以后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多半还得赶紧找个人嫁了,哈哈哈!其实咱们梁山上的兄弟,大部分也跟她没仇,比如老子我……” 一阵哄然大笑。说那话的汉子不知被谁当胸一拳打了下,哎唷着笑了一声,闭嘴了。 还有一帮不太关心女色的,以杨志为首,照例做着技术流分析。 “上次校场里,武松兄弟打趴了王矮虎,用了几招来着?” “三、哦不,两招……” “昨天,武松跟扈三娘放对,多久趴下的?” “……” 众人无语。都觉得武松输得有点莫名其妙,但江湖上什么事没发生过?卖馄饨的老婆婆也可能是隐藏的高手,少林寺的扫地僧也曾经完虐过吐蕃国师。更别提,高深的功夫讲究相生相克,譬如钩镰枪克连环马,□□长拳克鹰爪功,焦挺的相扑克李逵的蛮力——表面的力量差距并不能代表最终的胜负。 所以,因果链已经很明显:若是王矮虎不敌武松,武松又不敌扈三娘,那今日王矮虎和扈三娘打,那只能是他阿弥陀佛自求多福了。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除了一个。 王矮虎上场时嬉皮笑脸,差一点同手同脚,那股子极乐的气场简直要从皮甲里溢出来,让人觉得他下一刻就得鼓胀得爆炸,衣服炸成片片,直接露出里面那颗躁动不安的……红心。 他欢快地奔向校场,扛出一柄跟他一边高的金丝大环刀,耍了两式,又刷的将刀放回了原处,笑道:“可忘了,虽然小人最擅长的是刀法,今日还是得和娘子是比空手,哪舍得伤了娘子呢?” 一面油腔滑调的说,一面朝扈三娘露出一个自以为卖萌,实际上无比猥琐的笑容。嘴一咧,未修剪的鼻毛就飞扬肆恣的跟她打招呼。 扈三娘心情不错,正眼看了眼王矮虎,朝他点点头——只是出于江湖上的礼貌。之后就十分优雅地将目光移到别处,人群里扫了一圈,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来。 有些失落,却又有些庆幸。那个人没来,也就看不到她不得已和王矮虎纠缠的丑样子。 一声锣响,一碗酒喝过,双方互相行礼。扈三娘垂眼看王矮虎,全身稳稳地,潇洒倜傥立在一旁,引来一阵喝彩。 王矮虎也摆个架子,装模作样大喝一声,忽然朝台下嚷嚷:“喂,兄弟们听好了,我王英虽然怜香惜玉,但也要讲义气,今儿不能丢咱梁山的脸,只能保证,对扈家娘子下手轻些儿,不让她疼着。若大伙觉得我手重了,就在底下嘘一嘘,给我提醒着分寸,听到没?哈哈哈!” 虽然明知道不是美人的对手,但面子还是要摆出来,哪个女人喜欢怂男呢? 底下的诸多糙大汉也懂得给兄弟捧场,纷纷嘘起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应:“王矮虎,你就放心上吧!小心自己别让这婆娘废了,哈哈!” 扈三娘秀眉微蹇,面有愠色,朗声喝道:“请吧!” 王矮虎赶紧将姿态摆准确了,刚要出拳,又忽然收回去,朝扈三娘作了个揖,笑道:“我说三娘啊,小弟学艺不精,待会儿拳头不长眼睛,万一有个磕磕碰碰,落下什么伤病,小弟也于心不忍哪……” 扈三娘一言不发,听着他喋喋不休。 王矮虎笑得更甜:“你看你脸上已经……是吧,小弟我其实是不介意的。这一场呢,你若不想比,小弟也可以去求求晁、宋两位大哥,把你做了我媳妇,大家成了一家人,同样可以免死。谁敢再找你的麻烦,有我罩着你,就什么也不怕了……” 他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双眼都不由自主地大了一圈。这王矮虎吃错了什么药,简直是异想天开! 但理论上确实没错。倘若校场上的挑战者实在太优秀难得,并且跟梁山同心同德,譬如与晁盖拜了把子,那么便算是成为一家人,仇怨勾销,自然也就不用再“杀下梁山”。 规矩里没有提到“嫁入梁山”也是成为一家人的方式,因为制定规矩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会有女人上断金亭。 但就算是理论上合拍,王矮虎这番畅想也无异于天方夜谭。扈三娘只要打败他,就能风风光光的下梁山,还用得着委身? 大庭广众之下求婚,也不过是为了满足一下他那点阴暗猥琐的念想罢了。 有人当即嘻嘻笑起来:“就算那婆娘要嫁汉子,那也得是嫁个林教头、武都头那样的,他王矮虎就算再轮回个十八遍,那扈三娘能看得上?” 更有人早不耐烦,高声喊道:“要打快打,费什么话!” 潘小园一听,乐了。难怪方才一眼没瞧见武松,人家高高在上,在老杨树的树杈上坐着呢。背靠着树干,一句话震得那枝桠微微晃,他整个人也跟着摇摇摆摆,一只脚垂在空中。要是背上再插柄剑,手中再多个酒葫芦,那就是传奇中的侠客降临。 可惜他没剑,手里也没有酒葫芦。只是拿着柄小钝刀,衣襟里兜着几个洗得干干净净的雪梨,正一片一片削下来,漫不经心地往嘴里送。吃完一个,梨核儿顺手往底下一丢,就在潘小园眼前自由落体下去了。 潘小园冲上一喊:“喂,不许乱丢垃圾!” 话音刚落,才觉出这话有点不合时代:脚下延展的都是自然状态下的泥土地,秋天一到,各处飘来的落花果子不计其数,有些已经给踩烂了,有些完好着;这梨核儿本身也是梁山物产,丢下去泯然众果,说不定来年就能发芽,给梁山增添一抹绿化。 武松目光往下移,这才瞧见她,不知怎的,觉得他脸上微微一红,随即回复了洒脱的气质,朝她一笑,手一扬。 潘小园无意识接住,白生生一瓣脆雪梨,中间肉质最好的部分。 还没等她决定吃还是不吃,只听台下齐声惊呼,扈三娘已经大喝一声,怒气满满,直取王矮虎。 104|98|9.10 拳脚声声,夹杂着王矮虎的惊叫:“娘子,我的娘子,你来真格的啊!……娘子手好香!哎唷,我王英得遇娘子,那是祖上积德,哎哟!被娘子的小巴掌打一下,也、也无妨……” 一边叫,一边手忙脚乱地躲,口中还大呼小叫地心疼对方。 若是有不知情的看来,未免会觉得这人虽然品相差了点,毕竟有一颗真心。但梁山人众都清楚这王矮虎的尿性,见了漂亮女人什么话说不出来,赌咒发誓的时候,自家爹娘十八代祖宗,乃至晁大哥宋大哥,都能让他口头上给卖了。要不是他身上有点真本事,给梁山泊立过功,给宋大哥流过血,谁待见他! 潘小园见扈三娘手底下似乎果真有点慢下来,生怕她心软,急了,大声喊道:“喂,别听他瞎胡吹!” 说完有点后悔,枪打出头鸟,自己一个不会武功的,凭什么在这儿指点江山? 想不到竟是一呼百应。当即有几个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过来:”就是!就是!” “要斗便好好斗,谁耐烦听你扯淡!再聒噪,洒家揍你!” 鲁智深也呼哧带喘地来了。找不到人喝酒,只好跟着来瞧热闹,一双牛眼往场上一扫,当即下了结论:“王英,你小子不行的,趁早下来吧!” 王矮虎一边惊险地躲过一双粉拳,一边笑道:“大师父说这话为时尚早,我这是手下留情,有些地方不能用力打……”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大声一喝,纵跃而起,空中一套组合拳,竟把扈三娘逼退了好几步,听声音,美人这下免不得挨了他几拳几掌。 潘小园吓一大跳,连忙仰头,向树上面武松求助。武松面不改色,也懒得朝她嚷嚷,手里还拈着一片梨,朝他自己胸口指了指,又朝底下鲁智深的光头指了指,一笑。 潘小园脑子里绕了一绕,才明白过来。林冲不爱凑热闹,今日没来;鲁智深是他唯一的好基友,这一指鲁智深,代表的就是林冲。再一指武松自己,用意便很明了:扈三娘跟林冲武松两人两日斗下来——主要是林冲——免不得体力大幅损耗,今日算不上最佳状态,比起前两日,看起来自然没那么随心所欲。 潘小园便松口气,目光继续回到台上看戏。 可几个回合下来,扈三娘倒似真的后继无力,除了一开始在王矮虎身上踢了几脚,之后的你来我往,潘小园没看出她占了丝毫便宜。再两招下去,王英“呀”的一声大叫,十分不雅的一个滚地翻,不知道哪门哪派的功夫,直接抱上了美人的大腿,用力一掀。 扈三娘骂了一声,没把人踢走,居然被拖翻在地。好在她反应快,顺势打了个滚,跃起身来,脸色竟是苍白的,大口大口喘气。 王矮虎也舒了口气,笑道:“娘子,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围观的人群中,也出现了惊疑之声,大家纷纷认为扈三娘这一招输的实在是不该。 再过片刻,连潘小园都看出问题了。美人脸上再也没有骄傲之色,换成了惊讶和惶恐,眉间带着微微的痛苦,双眼不离王矮虎的拳头。顷刻间又中了当胸一脚,直退了好几步。王英得意地嘻嘻一笑,又嘟囔了句什么,娘子胸前好有弹性啊。 潘小园正看得眼皮跳,只听吧嗒一声,什么东西从头顶上掉下来。潘小园低头一看,半个梨,在土里滚。 再抬头,武松已经欠起身子,眉头紧锁着,眼中是和扈三娘一模一样的疑惑。然后他伸手撑着老杨树干,轻轻跃下地来。 美人脸色已经是不正常的苍白,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勉强招架还击。而王矮虎此时已经化身为浓缩版的恶魔,一招一式竭尽狠辣。比起上一次在祝家庄,扈三娘生擒王矮虎的场面,此时完全倒转了来。 武松正失神,袖子一紧,让人拉了两拉。一低头,便是那个不会武功的外行,此时把他当救星,一个劲儿地问:“扈三娘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什么……诱敌之计?是不是在攒大招儿?” 一边说,一边左顾右盼,仿佛要在围观人群的表情中找到些认同。 而武松头一次对这种话题竟然无言以对,好像答不出问题的小学生。 照扈三娘今日这个水准,当日她在祝家庄,早就死了十七八回了! 再看面前人一脸焦急关注的模样,圆润的双唇绷起来,不由自主地抿着,那双杏子眼眼尾的褶皱都微微张开来,眼睛里什么晶晶亮亮的一闪而过。 两人有些相顾无言的意思。他也只能慢慢咬着嘴唇,在自己的认知中搜寻最可能的答案:“也许,是前日真的让林教头伤着了,我没看出来……” 忽然人群一下子安静了,简直是鸦雀无声。武松的那个“来”字,十分突兀地留了个尾巴,拔出尖儿来。他赶紧住口。 人人脸上的表情都似乎凝固了。短暂的冷却过后,仿佛一股子野火从地底下烧出来,顷刻间席卷大地,燎遍全场,蒸腾上天,炸了。 谁能想到! 扈三娘膝弯被狠狠踹了一脚,竟然一下子起不来,让王英一脚踩上胳膊,两指点在咽喉,就此将军。 美人很显然伤得不轻,嘴角细细的流出一道血,抬不起手去擦。那双细长的眼闭起来,睫毛翕动着,盖出一行细细的泪。 王矮虎挺起胸,得意洋洋地宣布:“三娘,承让了!” 连那做裁判的裴宣都有点难以置信,口中慢条斯理地数到十,不见扈三娘动弹,只得拿起一支笔,往那布告方向去。走到一半,还回了一次头,见扈三娘仍倒在原处,摇摇头,提起笔来。 而半数的观众,还保留着目瞪口呆的状态。眼前的事实只有一个解释:美人第一天对战林冲,实在是用力过猛,把自己弄受了伤,或者是被林冲下了什么暗手,导致今日被王矮虎吊打捡漏——这矮子上辈子积什么德了? 但王英不这么认为。他似乎很享受美人臣服在脚下的感觉,一只脚依旧轻轻踏在她胳膊上,朝众人团团一揖,笑道:“不瞒大伙说,兄弟刚刚练成一门七十二式地煞拳,今日头一次发市,果然挺有威力,让大家见笑了,哈哈哈!” 接着朝底下一伸手:“娘子?” 扈三娘似乎昏迷了一阵子,过了好久,才微微睁开眼,一眼就看到一只长黑毛的手背,厌恶地微微别过头,然后目光定在什么地方。 王矮虎也随着瞧过去:一队全副武装的小喽啰,领头的几个带着刀斧,一看就知道是来干什么的。 王矮虎浑身上下嗖的一个激灵,立刻扑下身去,作势将扈三娘搂住了。 观众席中传来几声不满的喝止:“喂,王矮虎,你干什么?” 鼻毛飞舞,喊声尖锐:“不成,不能杀了娘子,我不同意!” 赶上来几个小喽啰,朝王英躬身行礼,不卑不亢地开口,说这是规矩,这女子三战一胜,没能赢得梁山,眼下只好由他们带走,然后就…… 场上场下一片唏嘘,有不少人转身就走,不愿意见证后面的事了。一时间场上呼啦啦空出来一大片。 王英却还不死心:“不成,这等花……花朵儿般娘子,杀了多浪费!不如兄弟们去上报宋大哥,我王英要她!纳了她,不就是一家人,你们谁都不许动她!” 一边说,一边把半昏迷的扈三娘往怀里搂。一队小喽啰从没见到有大哥这般撒泼的,面面相觑些时刻,也只得停在场外,派人去报知宋江他们。 可有人看不下去。武松离得老远,就傲气森森的一声大喝:“那也先把人放开!成何体统!” 那边鲁智深直接撸袖子上了:“你这厮把人家小姑娘搂怀里,是想干啥?洒家最看不惯……” 王矮虎赶紧将美人放开了些,痛心疾首地指着那一队刀斧手的屁股,仰头哭诉道:“师兄你没看么!要不是俺搂得紧,美人儿要让他们杀了!师兄,你得体谅俺哪!” 鲁智深一愣。他是属驴的直肠子,脑袋里常年摆着空城计,时不时的来一个大愚若愚,宽阔的后背上总是贴着三个隐形字“忽悠我”。眼下听王矮虎这么一辩解,琢磨琢磨,还真是! 于是捋着半截袖子,口中洒家洒家的骂了一阵,左右望望,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场面一片混乱。扈三娘终究是输了,虽然输的场次和预期不太一样,结果却也没逃出大伙最初的分析。可这边王英死乞白赖的要“纳”她,保她的命,大伙似乎也不好反对。 ——总不能把林冲推上去跟他抢吧!谁敢? 这时候变故才传到带头大哥们耳朵里。王英一把鼻涕一把泪,死乞白赖要这个女人,赌咒发誓,说什么以后再不去山下祸害大姑娘小媳妇,就守着美人儿过日子了。你要是不答应……宋大哥,我死给你看! 宋江赶过来,一看这情形,也超乎他意料,只好用尽他所有的社交能耐,感情真挚地将各方都敷衍了,让先把扈三娘救醒,送回原来的小黑屋去监押着。 其余人一律遣散。就连武松鲁智深也给的好说歹说的劝了回去:“今天暂时不杀那婆娘,大哥们都请回吧,请回!” 断金亭校场前所未有的失控,有人赖着不走等变故,有人骂骂咧咧的抱怨。更有人,前几天还对扈三娘恶言恶语的叫骂,眼下她真的要没命,却又忽然想起了怜香惜玉,在那里反复唏嘘,就是不肯离开。 和一个美人的归宿性命相比,军令就有些略显苍白了。 潘小园只觉得人潮汹涌,自己前后左右都是污言秽语,人来人往,往各个方向走的都有,自己顷刻间就被撞了下腰,踩了下鞋面。 随即人潮里现出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挽住她手腕,将她拉到一方安静的空间里,肩膀给她开出一条路。 “先回去。” 潘小园恋恋不舍回头看一眼,心里倒是替扈三娘一直揪着。让武松拉着走了一段路,人少了些,才想起来抬头看他。他自从扔了那梨以来,眉头似乎就没舒展过,眸子忽明忽暗,不知道脑子里过了多少念头和事情。眼下扈三娘这个结局,显然也是不太如他意的。 但他依旧守着口风,在最终结局敲定之前,不乱说一句废话。 只是见她神色是在是惶然,才又说了一句:“静观事态。” 快步离开现场,其实也有撇清关系的意思。他知道宋大哥爱才如命,王英这么闹一出,为了留扈三娘,有那么一丁点儿可能,说不定真有允诺的意思。到时候若是他还在场,自然不能昧着良心表示同意,然而若表示反对,岂非是置扈三娘于死地的节奏? 再者,若是他再留在场地里刷脸,难免会有人往深了想:王英输过他武松,他又输了三娘,今日三娘又输了王英,环环不相扣,逻辑上说不通,肯定有一环是出了问题的。到时候再爆出他有意放水的事,那赶紧趁早打包袱下山,别做人了。 反正扈三娘今日死不了,暂且宽心。 他想着想着,手里头却忽然一空。他自然而然顺手一捞,依然捞个空。这才低头,发现潘小园正朝他客客气气的笑,自动退回肩并肩的态势,手笼回袖子里了。 既然已经出了拥挤人群,那可就不用拉着她了吧! 她一句话没说,但眼中一闪而过的惫懒神情,还是明明确确地告诉了他这一点。前日她醉态可掬时说的那番宣言,眼下可还没失效。 武松没脾气,自己也把手笼回袖子里,见到岔路,朝左边那条扬了扬下巴,意思是先把她送回她的小院子再说。 心里头却有点纳闷,当初是谁不顾一切的把他拦腰搂住,还在他胸前蹭了两蹭,哭鼻子来着?真是翻脸不认人,自己干的事儿,自己不记得。 潘小园见他有点失落的样子,心情莫名其妙好了一瞬,把方才扈三娘惨败的阴郁冲淡了不少。 谁知那点愉快心情也没维持多久。回到房里,椅子还没坐热,就听到周围喧嚣嘈杂,犹如狂风卷过,漫山遍野都在飞传同一个讯息。 “扈、扈三娘自杀了!” 105|98|9.10 扈三娘半卧在床铺上,冷漠地望着小喽啰送来的大包小包的药。梁山上这么多高手围着,连自我了断都成了奢望。不过她也无所谓,第一次不成功,总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活着已没什么希望,不正是死得其所么? 门板轻响,急促的轻微的敲门声。 扈三娘秀眉一竖,习惯性的就要张口喝骂。忽然又听到门外的人说话了,不是宋江,也不是惯常看守的喽啰,而是个女的。 “扈三娘,三娘,姐们儿,记得我不?” 声音是有点熟。扈三娘花了些时间回忆,才想起来,似乎正是某天听过自己壁角,还不安好心告诉自己“林冲有娘子”的那位。 还没等她发话,外面门锁已经开了,一个水绿裙儿快步进了来,上面是白纱衫儿、小旋髻儿,杏核眼儿。顾盼之间,眼尾挑起一个婉转的弧度,又是带了点近乎天真的媚。 这副芳容也许会让男人着迷。但在扈三娘眼里,只看到了一朵挺拔的花儿,上面载着满满的盛放的活力。 她当即眼眶一湿,咬紧嘴唇,偏头向里,冷冷问道:“姐姐也是让人派来劝我的?” 连宋江那样人物,软硬兼施,都劝不动她,这时候想起派女人了?倒是听说过梁山上有个什么母大虫顾大嫂,其人颇多传闻,要真是眼前这位的模样,传出去,那可是会引起江湖地震的。 潘小园先是笑:“没人派我来,我自己要来的。” 本来扈三娘这地方防守严密,但潘小园跟几位带头大哥求了一求,居然很顺利地就获得了探监的机会。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梁山上也只有这一位,跟扈美人是年龄相仿相貌相配,这位潘六娘又是个平易近人、言笑不忌的,两位美人在一块儿,除了没法切磋武功,恐怕能有不少共同语言。她又拍着胸脯保证,能将扈美人说得不再寻死,甚至若是运气好,忽悠她归附梁山。 几个糙老爷们一商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大手一挥,让人给她开锁。 潘小园四下看看,小监房里布置得倒挺齐全,除了缺个梳妆台,该有的都有。小几上堆着一大包药,香气沁人心脾,比武松那点从江湖贩子手上买来的金疮药,似乎要高了不止一个等级。而美人的脖颈连锁骨处,多了个新包扎的伤口,隐隐往外渗着血。 她叹口气。果然是刚烈的性子。听说她是趁小喽啰来送饭的当儿,直接夺刀抹脖子的。好在送饭的那位也还有些身手,扈三娘自己满身是伤,发挥失常,这才落得个有惊无险。 潘小园漫不经心拨弄着那一大包药,这个拆开看看,那个拿起来闻闻,才说:“怎的上来就叫姐姐,咱俩谁大还不一定呢。你多大?” 扈三娘一怔。很少想过这个问题,恍惚了一刻,才说:“虚度二十。” “唔,那比我小两岁,是该叫姐姐,你没亏。” 扈三娘见她上来就闲扯,心思忽然也被带歪了一刻,随口接话:“那你和我哥哥同岁。” 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哽咽,说不下去别的了。 二十岁,家破人亡,一无所有,鲜花刚刚绽放便凋零,睁开眼,一片黑。 扈三娘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丝毫的脆弱。紧咬牙关,骄傲重新回到身体里,依旧是冷漠的一句:“那又怎样,路是我自己选的,你上次便没劝得我怎样,今天……” 潘小园一屁股坐她床上,拉起她一只纤纤素手——说是纤手,不过是远观的美丽。翻过来,手掌上,指肚和指根,分布着一层厚厚的老茧。 接着,一个硬硬的东西塞到美人手心里,和硬硬的茧摩擦着。潘小园微笑,笑得胸有成竹。 “今天么,是代表林教头来的。” 扈三娘头脑一懵,双颊涌上一阵血色,“你……” 低头一看,手上一柄小折扇;打开来,里面龙飞凤舞,一首狂草五言诗,字迹像安道全的处方一般难辨,末了的落款倒还看得清楚:“落第秀才吴用某月某日大醉后涂鸦,赠林教头”。 林冲的扇子。边缘多有破旧磨损,看来是他的常用之物。 扈三娘攥紧了扇子柄,猛然抬头,看到一副温柔可亲的盈盈笑脸,眼中神色高深莫测,近乎讨打。 “怎的,还赶我走?” 美人叹口气:“他要对我说什么?” 潘小园垂下眼,转转眼珠子,却也不敢随口开大话。 扇子是林冲的不假,但他哪有这闲工夫去安抚扈小美人。是潘小园拎两瓶酒,到鲁智深房里拜访和尚,趁他喝得高兴的当儿,从他房间里走私出来的。林冲偶尔会去鲁智深那里喝酒,每次必醉,落下点东西是常事。鲁大师又是个马虎人,哪想得到给他送回去,林冲落下的东西,他能注意到就不错,看顺眼的就丢角落,看不顺眼的就随手扔。 潘小园此前也已经瞥见过蛛丝马迹。这次当了回捡垃圾的小女孩,捡回来三样:一条灰扑扑束发带,一枝不起眼小铁簪,还有就是这把旧扇子。大和尚没头发,又不识字,这三样东西铁定是林冲的没错。 只有扇子能算是比较坦荡磊落,没什么别样的暧昧信息,就算是林冲想随口让小喽啰传什么话儿,拿扇子当信物也不奇怪。 另外两样贴身的,要是被她自作主张拿来做“信物”,让林冲发现…… 潘小园打个冷战。家中办公桌上还堆积着大量数据文件,接班人还没培养好,梁山泊改革大业刚刚起步。这时候跟梁山道别,她心不甘啊。 她故意没答扈三娘的话。美人也就倔强地不再问,但眼中忽明忽灭的急切之光已经说明了一些。 胃口吊得差不多了,潘小园才认认真真地开口:“林教头不想对你说什么。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过去的娘子是为了他而死的。为了这事,他消沉到现在。眼下你再想不开,让他身上背的女人命债再多一条,你猜他会不会高兴?” 扈三娘眼圈一红,低声道:“我是生是死,他何必在乎!” 他要是在乎,第一场比试,又何必把她虐得体无完肤。 “再说,我没能三战两胜,死了便死了,若真是林教头叫你来,你转告他,我不怪他。” 潘小园暗暗摇摇头。还想着跟林教头说上话呢。可胜败是一回事,眼下好好的没死,却自己抹脖子,又是另一回事吧。 当然是因为,美人半昏半醒的时候,已经意识到自己之所以没死,是因为那个矮脚虎,死乞白赖声泪俱下的要她,这才萌生了士可杀不可辱的想法。 潘小园叹口气,说:“林教头也没让你输给王矮虎啊。不过他第一天下手太猛,也是他不对……” 说着说着,声音慢慢小了,忽然自己住了口。脑子里影影绰绰的,好像有一只扑棱棱飞翔的蝴蝶,让她捉住了。 林冲跟她无冤无仇,就算两人在战场上交过手,也只不过是梁山对祝家庄的帮派恩怨,摊不到个人头上。那么,那日的校场比试,林冲明明能够稳赢扈三娘,却为什么还要暗下黑手,让她在之后的场次里吃亏?不是连武松也评论到,他是手下留情了么? 换成石秀,还有可能。但林冲这个排名仅次于柴进的老好人,平日里跟别人说话都很少吐脏字,至于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妹子斩尽杀绝? 嫉妒她长得漂亮么? 潘小园忽然压低声音:“三娘,你实说,第一日跟林教头比下来,你到底伤得多重,伤在哪儿了?怎的到了第三日,发作得那么厉害?” 扈三娘双眼迷茫了一刻,也轻声回道:“不知道……也许是他功力精湛,开始不太觉得,可后来……” 潘小园觉得周围的空气冷了一刻。江湖好汉们都武艺精湛,见到扈三娘在校场上的第三战,那副软弱无力的样子,都不约而同地往受伤方面想。唯独她自己一个门外汉,前世写小说的,毕竟擅长些纸上谈兵的阴谋诡计,这种桥段不知构思过多少次了。 “扈三娘,你跟姐姐我实说,昨天……或者今天,你对战王矮虎之前,有没有……嗯,有没有吃过喝过什么奇怪的东西?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美人眉头一皱,坐了起来,将她的话消化了片刻,才明白她的意思,立刻苦笑摇头。 “那怎么会。饭菜是跟你们一样的,从厨房打了立刻送来。晁盖亲口跟我保证过的,绝无任何问题。你查查你们梁山的军法,谁若是敢在饮食里给我动手脚,是个什么处罚?” 潘小园无言,想想也许是自己阴暗了。江湖人做事有江湖人的准则。况且她对晁盖有天然的信任。若是宋江赌咒发誓保证什么,她或许还会三思一下;但晁盖大哥说出来的话,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句假过。宋江有时候会跟他争论,但只要晁盖拍板,却也没有拂逆过。 大约因为有着林教头的那柄扇子,扈三娘对潘小园也比其他人信任多些。见她沉思不语,接着补充道:“况且,直到第三日校场开始,我都没觉得身体上有什么不适。是跟那姓王的对了几招之后,才突然……”大概是不太愿意回想那张鼻毛脸,停顿了一刻,才继道:“突然没了力气。果然还是那厮武功大进,让我小看了。” 愿赌服输,十分磊落清爽。 潘小园跟着她骂了几句,心里头却是极为不爽。凭什么人渣王还能练出这么好的功夫,那个什么“七十二式地煞拳”,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教他的? 扈三娘将那一抹苦笑抿掉,伸手摩挲着脸上的伤,细声说道:“所以,姐姐你也不必再为我想什么出路。我是自己了结也好,让梁山的刀斧手大哥动手也好,总之就是这个命了。姓王的那厮想趁人之危,想让我嫁他换命,哼,我扈三娘要是稀罕他这个人情,白吃了二十年饭!” 潘小园高声喝彩,表示赞同。 末了却突然话锋一转,压下一个小小的坏笑,问:“要是林教头愿意娶你呢?” “……” 美人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先是一抹狂喜,然后眼中温度骤然冷却,眼睛眯起来,怀疑地看看四周,最后唇边浮起淡淡的冷笑。 “姐姐今日是来消遣我呢?还有什么话,一口气说了便好,休要再绕弯子。” 潘小园盯着她眼睛,慢慢伸手,将她额上的几缕绒发抹平。 “眼睛不骗人。你看,你还是很不想死的。” 美人昂首,“那又怎样?” 潘小园深呼吸,林冲的扇子折起来,放入美人手心,“看着它的份上,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别跟自己过不去。爱情诚可贵,报仇价更高,但若是为了保一条小命,这些都得暂时放第二位去。都说当局者迷,你自己拎不清,本末倒置,本来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何必纠结你那点儿面子……” 扯一通,也不知美人听进去多少,只听冷冷的一声打断:“长话短说!” “总之,听姐姐我的,你就嫁了王英……嗷!” 一句话没说完,只听得扑通一声,天旋地转,睁开眼,已经滚到了屋子另一边。 潘小园哎唷两声,揉揉手肘,慢慢爬起来。早料到美人会反应激烈,没想到人家动起手来毫不含糊。幸亏是受了伤的美人,否则自己还真消受不起。 扈三娘显然也吃了一惊,没想到眼前这位的武功造诣,比她扈家庄上的三岁小儿还不如,一时间有点尴尬。 只好冷冷地道歉:“不好意思,你起来吧。我让你把话说完。” 潘小园理理衣服,鼻孔出气,不敢哼太大声,腆着脸走回来。扈三娘在铺上给她让了块地。 “听姐姐我的。你嫁王英……这样那样,我保你毫发无伤。” 悄悄话毕,朝美人勾出一个无比真挚的笑容。 扈三娘一脸懵圈,“可、可是……” “万一砸了,你再死不迟,横竖你不吃亏,是不是?” 美人的一双细眼越睁越大,双颊慢慢变得红通通。从小到大,从没听过这样的玩法。 她突然低头,小声说:“不成!那、那也是有了名分……” 潘小园耐心给她洗脑:“妹子,你只看姐姐我现在混得不错。你知道我在阳谷县的时候,嫁过谁吗?虽然比起那王矮虎,还是好那么三五倍……” 扈三娘默默听完,还是微乎其微地摇摇头:“法子是不错,但,除、除非……” “还需要什么?” “除非这是林教头的意思。” 潘小园简直恨铁不成钢:“你管那个大面……” 看了看扈三娘脸色,还是很识趣地住了口,笑道:“等你活着过了这一关,我把林教头请来跟你喝茶,怎样?”用力一拍胸脯,大言不惭,“我跟他很熟的。” 拍得重了,有点疼,嘴角微微抽一抽。美人无语地看着那块微微颤动的白纱儿衣襟,点点头。 106|98|9.10 总算安抚了美人,简直像是打了一场仗。潘小园长出口气,转身朝门口走去,一副嬉皮笑脸立刻垮了下去,换成了疲惫不堪。 美人的性子倔成驴,之前已经被各路梁山大哥们轮流轰炸、威逼利诱,已经是铁打的耳朵油盐不进。眼下自己这副插科打诨不要脸的画风,给她一个措手不及,大约能稍微让她听进去一点点。 正盘算着,突然听到美人吞吞吐吐地问出一句:“这扇子……能,能给我留下么?” 潘小园不回身,立刻道:“不能。” 身后的声音有点急:“为什么?” 潘小园咬着嘴唇,心思辗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嘻嘻一笑,一副女流氓的口气。 “因为扇子是我捡的,只是为了让你正眼瞧我一瞧。如今该说的话都说给你听了,我得赶紧给它毁尸灭迹,不能让林教头发现了。” 扈三娘沉默一阵,轻轻冷笑一声:“我想也是。他如何会给我出这么损的主意。” 潘小园简直一口老血。恋爱中的女人不是没有智商,她们只是不愿意将脑力花费在无关的事情上罢了。 “好,好,林教头最宽厚最善良,因此他是帮不上忙的——扈三娘,路给你指出来了,走不走由你。告辞!” * 推门出去,就看到倚墙而坐的武松,支着两条大长腿,百无聊赖地拿树枝捅蚂蚁玩。 她撇撇嘴,一步步走过去,脚尖点在他那树枝前头。葱绿鞋儿。 武松一抬头,看到的就是一张兴师问罪的脸。 潘小园吐出一句憋闷已久的哀叹:“你不是说你们混江湖的,不对局外人动手么?” 武松一怔,眼睛在她身周一扫,没什么缺胳膊少腿,只是裙子袖子有点蹭脏,左手揉着右手腕,眼睛里莹莹点点,一副内伤沉重命不久矣的架势。 他想起方才屋子里那声怪响,悬崖勒马,憋回一个笑,站起身。 “谁让你非要来说她?一丈青扈三娘是好惹的?你知不知道……” 潘小园见他胳膊肘往外拐,双眉一挑,一嘟嘴,“我又没说什么,不过是让她……” “别说!”武松立刻打断,霍的站起来,小木棍一扔,大踏步走开,“什么都别告诉我,我还想在梁山混呢。” 潘小园赶紧跟上,笑嘻嘻问他:“你当真什么都没听见?” 得到肯定的答案,才算彻底踏实。把武松请过来,也算是将自己的“劝降”行为赋予更多的合理合法性。那些看守扈三娘的小喽啰,因为武松要玩蚂蚁,全都给赶到了另一头。潘小园说话声音又小,自然也没人能听到。 但武松随即又说:“只是有一事我不明白,那姑娘有什么好,值得你担这么大风险救她?” 潘小园被这句问话弄得有点惆怅,想了想,也不跟他卖关子,毫不客气地说:“我也不明白。我只知道,若是没有你们‘梁山好汉’——唔,不包括你——她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子。你们大丈夫讲究不走回头路,做下的事就不后悔。我一介无权无势小女子,又不是什么英雄好汉,这种小事上给你们拖拖后腿,可不妨碍什么替天行道吧?” 武松不言语,她这番长篇大论看似无赖,居然却很难找到反驳的理由。 “再说……你不觉得,扈三娘那第三战,输得太莫名其妙了么?” 武松立刻道:“半个梁山都这么觉得,但没证据,谁敢瞎猜。再说……” 潘小园赶紧点头表示明白。再说,若是武松不放水,她本来也是三战两败的命运。就算第三战输了,也谈不上是什么飞来横祸。 但武松显然也属于“认为扈三娘输得蹊跷”的半个梁山中的一员,否则今日根本不可能有这个闲心,陪她出来玩蚂蚁。 她这才想起来还没跟他道谢,赶紧拉拉他衣角,认认真真表示谢意。 见他不置可否,又轻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管太宽了?” 武松斜睨她一眼,不假思索地说:“既然做了,又何必扭扭捏捏的。你只要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旁人怎么觉得,是褒是贬,管他做甚!” 潘小园心里一暖,简直想就此抱住他蹭蹭。果然是他的性格。宽以待人,宽以律己,这人倒是表里如一。 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刷的一红,耳朵根有点烧。他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 梁山第一猥琐男、矮脚虎王英要娶媳妇了。娶的是山东第一美人、一丈青扈三娘。 消息传出去,整个梁山泊,从山顶的聚义厅到山下的养鱼塘,全都静悄悄鸦雀无声,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过去在梁山,若是有哪个好汉千辛万苦说上了媳妇,那简直是全山过年的节奏。新郎定然是祖坟冒青烟,连摆三天的宴席算是少的。来赴宴的各位兄弟们一个个眼冒绿光,一人一声“嫂子”,就有把新娘子吓哭了的。过后再来个摆擂比武、醉饮而归,一定要尽兴才罢——那已经不单单是对新人的祝福,更是一群孤独人的狂欢。 最近的让人津津乐道的一次婚礼,主角是山下开酒店的朱贵。他是王伦时代的元老,四十岁的光棍,虽然长得还算对得起观众,到底是强盗出身,没人愿意跟他。 好在朱贵一直做着酒店掌柜,迎来送往的,跟外人接触得多了,也终于撞上了大运。一日酒店里来了一对穷苦父女,老父亲突发急病,很快呜呼哀哉,留下孤女一人,无从投奔。朱贵帮忙料理了老人家后事,顺理成章的就把无家可归的姑娘给拐到手了。 虽说那姑娘生得比他还磕碜,眉目间依稀神似李逵,但是在新婚宴上,也被众好汉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捧成了嫦娥貂蝉,度过了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当然这是潘小园来梁山之前的事了。这一年来,梁山泊的好汉们桃花运普遍不旺,再加上限婚令的实施,恐怕有一阵子看不到这等热闹了。 可那个王矮虎,居然赶上了限婚令的末班车,娶的还是武艺高超,如花似玉的黄花闺女! 多少人暗中悔青了肠子。早知如此,当初看到扈三娘输了最后一场,就该不顾一切上去英雄救美,把美人捞到自己怀里多好! 但大多数人都自重身份,死也练不出王矮虎那等脸皮和无赖——谁让他抱着晁盖的大腿嚎啕大哭,以死相逼呢?也没有他的那份谈判力——谁让他在江州时奋不顾身,替宋江挡过刀挡过枪,挡过官兵的箭雨呢? 几位老大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婚事。反正扈三娘左右已被判了死刑,眼下有个机会让她活着,活着比死了有用。 况且她也同意了,保证再不寻死。人总是惜命的,差点死过一次,不会再寻第二次。 至于嫁的谁……反正她在扈家庄当大小姐的时候,也没能自己选过。 于是聚义厅里,静悄悄地张灯结彩,静悄悄地布置成一片大红。请帖发遍全寨,却只来了一小半。除了王矮虎少数的好基友,譬如燕顺、郑天寿,就是没心没肺只知道凑热闹的二憨,譬如陶宗旺、李逵,还有就是抹不开面子的老好人,譬如柴进、宋江。 不过另外一位数一数二的老好人林冲倒没来,份子钱也只给了寥寥几个子儿。 武松问潘小园,要不要也派人去送点份子钱。潘小园十分豪爽地签了五贯:“给。以后有他用得着的。” 武松有点含糊,看着罗圈腿把那钱抱走了,还是忍不住悄悄问她:“你到底跟扈三娘说什么了,今天不会出人命吧?” 潘小园微微一笑:“动动嘴皮子就能杀人,我有那么厉害?” 两人相对而坐,一张小圆桌,一壶酒,两碟下酒菜,门口侍立两个小弟,十分坦荡。 跟他闲扯:“这几日山寨里可有大事?” “大事没有,但……”武松看着她将一碟果子摆在桌上,不客气拈了两个,才说:“最近几日,山寨的收支款项里,有没有什么……嗯,意外之财?” 潘小园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跳脱,想了一阵,才点点头:“嗯,怎么了?” 武松笑道:“是前几日我说的,有江湖朋友递上拜帖,要来拜山,似乎带了挺重的礼。我是粗卤小民,看不出那些东西值多少价。” 潘小园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嘻嘻笑着说:“怎么,人家的礼物,你还挑三拣四不成?” 话这么说,还是起身到里屋去。贞姐在萧让的私塾里上课,她负责的那一点点简单工作,做到一半,眼下都整整齐齐摊在桌上。对应武松所说的日期,潘小园不一会儿就找到了相应的“待收款项”。 回到厅里,告诉他:“是些金珠宝贝,折合约莫两万贯,已经记录在册了。”梁山上的公款收支向来透明,礼单又是大庭广众之下递的,不怕人知道。 武松得知,沉思片刻,点点头。 潘小园却忍不住好奇八卦了:“来的是什么人,一出手就是这么重的礼?够全梁山吃一个月啦!”忽然心头掠过什么奇怪的想法,一字一顿地说:“不会是……来招安的吧?” 武松嗤笑,欣赏一下她一脸紧张的神色,手伸出一半,差点忍不住去捋她眉间那个“川”字。 “你想哪儿去了?不过是一般的江湖朋友,回头见到了,我再跟你说。” 说完两句,又吃了几个果子,这才觉出盘子里的东西有些不一般,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潘小园指着笑道:“倒是识货!你尝尝这碟子旋炒银杏儿,跟你以前吃的有什么不同?” 武松皱眉品品,只能说:“似乎是更清香些,不是梁山上自产的?” 她扑哧一笑:“才不是!郓州东南有个齐家堡,知道么?” 武松点点头。乱世中盗匪频出,稍有些实力的乡里人家,都会出资供养乡兵民兵,保卫门户。那个什么齐家堡,想必便是和以前的祝家庄、扈家庄一般,是个地方武装势力。 “齐家堡后身有好大一座山,那山上都是千年老银杏树,产的果子山东独一份。”潘小园笑眯眯说完,拈起一颗银杏,凑到他眼前,“便是这个了。” 武松失笑,接过吃了:“怎的梁山还和他们贸易起来了?”黑道山寨和乡民武装,不一直水火不容、势不两立吗? 潘小园掩不住得意,嘻嘻笑道:“跟他们停战了。以后不去那儿借粮,改为定期收保护费。”又指指盘子里银杏,“这个是附送。” “实验保护区”的政策大获成功,既减少了不必要的兵员伤亡,还增加了收入,更在周围百姓心中植入了个仁义的名声。眼下梁山周围已经开辟了七八个保护区,“梁山驻保护区办事处代表”的位子也成了肥差。几位老大举一反三,忽然觉得,对于难啃的地方武装,是不是也可以怀柔一下? 武松大吃一惊,不信,又吃两颗银杏,就一口酒,味道摆在那里,才半信半疑,笑道:“怎的我还不知道,你却先知了?” 潘小园严肃回答:“因为那拟定保护费的数额,是我负责核算的呀!” 武松一怔,眉毛弯起来,忍不住哈哈大笑,提起酒壶,给她满上。 “潘女侠通晓江湖事务,手下干将无数,横霸一方,以后遇上什么事,小弟还得来仰仗你帮忙,到时可别排不上队。” 这人心眼针鼻儿大,逮着机会可劲儿嘲讽。不就是记恨她那句话,什么不用他照顾,今后可以自力更生么? 潘小园手指头轻叩,挤兑一句:“现在想起来抱大腿,也不嫌晚了点儿。” “抱大腿”这个新词汇,自从有一天潘小园无意中说出来,笑倒一大片人之后,已经成为了风靡梁山的流行语。梁山上小弟认大哥、大哥们互相拜把子,天天都在上演不同姿势的结纳大戏。“趋炎附势”、“阿谀谄媚”之类的词太难听,也太文绉绉,糙汉们记不住。倒是这个新词儿十分生动形象,画面感十足,顷刻间住进了众草根的心中。 可武松对这个词却是接受度一般,尤其是从她口里说出来。眼睛不由自主瞥一瞥那桌子底下的垂垂裙摆,裙子下面若隐若现的膝盖的轮廓,两颗浑圆并在一起,笑一声,微微抖动一下。 还兴高采烈地让人抱她大腿,真不介意自己给自己制造口头上的便宜。 喝一口酒。懒得跟她计较。 一阵喧闹由远及近,时不时来上两声噼里啪啦的怪响,是走了调的胡琴喇叭。吹打得外面天昏地暗,一队惊鸟扑棱棱地逃离出去。 武松往外张一张,“送亲的队伍。眼下往回走呢。” 很难想象聚义厅的婚礼大堂上,此时是怎样一番静悄悄的尴尬。就连那刚解散的鼓乐队,也不像以往那样兴高采烈意犹未尽。走过这一带耳房,声音的碎片也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此起彼伏的说笑聊天骂娘,隐约都是什么,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有人却谨慎,“嘘”了一声,呵斥道:“说谁是牛粪呢!” 遥遥听见被斥的那人嘟囔着还嘴:“我是我是,我巴不得当那牛粪,成了吧!” 潘小园冷眼旁观武松那坐不住的样儿,往他手里塞个酒杯:“你别管。” 武松挑眉。当初是她一个劲儿的撺掇,酒色齐施,忽悠他管了这闲事,现在倒撇得干干净净,摆明了过河拆桥,当他是鲁智深呢? 潘小园知他不服气,杯子沿儿轻轻磕着桌子,眯起眼,眼尾甩出点慵懒的光,轻声细语:“心疼美人了?” 武松:“……” “要是看不下去,现在还来得及去抢人,把她娶回来啊,没人拦得住你。” 武松脸黑了一刻,偷眼看到对面一副大喇喇看戏的神色,才舒畅笑起来:“我又没赢她,人家看不上我。” 潘小园抓起三五个银杏儿,一把塞嘴里。这人是得便宜卖乖呢?真该把董蜈蚣请过来,教教他怎么说话。 表面上依旧和和气气,抿嘴微笑:“要是人家看上的是你呢?” 梁山水泊内港汊纵横,犹如迷宫一般。官兵来围剿时,一个很管用的应对之策,就是用水军前引后追,将官船逼到无法通行的芦苇荡里,再一举擒获。这是长年累月的经验,效果出类拔萃。然而就算是如此,也要给官兵留有些许纵横的余地。若是逼人太甚,让对方看不到希望,不免出现狗急跳墙,兔急咬人,官兵们武功大进、水性大增,反而杀出重围——这也不是没发生过。 眼下武松一不小心,让她话赶话的赶进了芦苇荡,心里头一股子气乱窜,终于无师自通地找到个出口,冲到双眉间,顶出个光明磊落的微笑。 “要是人家看上的是我……那也不关你事。” 悠悠然吐出这句宣言,到底没坏到家,还是偷偷瞄了眼她的神色。眼看着白净脸蛋涌上微微的晕红,犹如被看不见的手匀匀擦上一层胭脂。眼睛一眯,从银杏果变成了烧刀子,带了一层绒绒的火。 他忽然觉得这模样也不错,忍不住大笑起来。 潘小园咬咬牙,闷头灌了一杯淡酒。决定以后就算逗他也得有个度——什么“不关你事”,完全照搬她自己的经典语录嘛。 南腔北调的鼓乐队慢慢走远了,消失在下山的土道中。 一碟子炒银杏果儿吃光了。潘小园尽地主之谊,站起来,大大方方地去加。弯下腰,小锅里盛出第二盘银杏果。 听到身后的人站起来,朝她走了两小步,静悄悄停在她背后几尺。忽然一句平平淡淡的:“今天月底。明日开始,那个劳什子限婚令,就要动真格啦。” 潘小园忽然心口一紧,仿佛后颈上被人栓了风筝线,轻轻的一提。手一抖,一铲子的银杏果就咕噜咕噜滚回了锅里,有几个还俏皮跳了跳。 心里忽然没来由的一酸,立刻回道:“嗯,关你什么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这才想起来赶紧直起腰,挺胸抬头,就是不太敢回身。额角沁出细细的汗。 似乎是过了长长的好一阵,才听他一声低低的:“你别赌气。” 潘小园手上又是一僵,赶紧把盘子端稳了,眼尾一弯,想笑他一笑。那笑容却像细雨后的彩虹,闪了闪,便躲到不知哪里去了。 能说出赌气两个字,这人情商真是提高了不少,记性也不差。只可惜,有些事,他大约永远也不会理解。 她她最终还是没敢跟他太坦诚,微微回转腰身,见他神色如常,那一丢丢坏气早就不知被收到哪儿去,这才斜了他一眼,重弯下腰,把那些逃脱的银杏果儿盛出来,忽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二哥你知不知道,那天去见扈三娘,我有一句话没敢跟她说。倘若林教头真的脑子进了水,要娶她过门,我姓潘的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哪怕再让她摔十七八个跟头,也得跟她再吵一架。” “嗯,为什么?” “我要告诉她,你虽然是妇道人家,可也是响当当一个人,不是什么物件儿。喜欢谁便喜欢好了,何必为了一纸婚书,一辈子拴在那个男人身上。林教头若是哪日厌了你,可以有一百种理由将你扫地出门。而你呢,将来哪怕有半分后悔,都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你扈三娘有手有脚有本事,何必做这么不对等的买卖?” 一番话说出来,其实心里已经后悔了,没来由的有些后背发毛。这番“宏论”说不上惊世骇俗,毕竟有些离经叛道,是个“不守妇道”的苗头。尤其是这话对武松说出来,无异于刀尖上跳舞,冰面上行车。但凡他对她的信任稍微不到家,也许就会产生些不可收拾的后果。 武松果然立刻表示反对:“世上哪有那么多喜新厌旧的男人。你瞧孙二娘、张大哥,能说他们过得不好么?” “孙二娘还能把她老公扛在肩上走路呢。” “有关系么?” “武二哥,我再问你,你敬重不敬重你宋大哥?” “那当然。” “当初他邀你来梁山,你是不是不假思索的就来了?” “是,怎的?” “倘若宋大哥当初跟你说,希望你一辈子留在梁山卖命,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梁山变成什么样子,无论山上加入了什么牛鬼蛇神,你都不许反悔,不许下山,否则就是梁山的叛徒,就是江湖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武松有些奇怪,笑道:“宋大哥怎么会这么说!他当时只是邀我来聚义,说能碰见不少志同道合的江湖豪杰。还说若我不习惯梁山的规矩军法,随时可以离开。” “倘若宋大哥真的那么说了呢?” “那就是瞧不起我,瞧不起我们兄弟义气,梁山再好,我可也不来了。——别说我,这里的大半兄弟,怕是都得马上打包走人。” 潘小园点点头,心里撂下一块大石,好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话说出口,后果不受自己控制,但总好过憋在心里,憋出毛病来。 她默默无言,盘子里盛满香喷喷的银杏果,递过去:“给。” 武松顺手接住,这才将方才两人那番对话捋了一遍,眼中慢慢现出些黯淡的神色。 “武二明白了。” “你不明白!我……” “我明白!”他似乎是有些生气了,三个字不容置喙。 潘小园不敢再跟他顶嘴。正局促着,外面咚咚咚一阵急促跑步声,接着一声火急火燎的“大哥!” 打破了所有的难堪和寂静。 罗圈腿瘫在门外,捂着胸口喘着气:“大哥,你、你快去……聚义厅,出……出事了,老大们叫……赶紧、集合!” 武松放下手里的银杏果儿,霍的站起来,低头看了潘小园一眼,目光中的疑问一目了然。 潘小园微微皱眉,心里没底,也站起来,叫过自己小弟:“肘子看好门户,肥肠跟着,我去去就来。” 107|98|9.10 说是让人去聚义厅集合,大伙却都心照不宣地赶到了王矮虎的新房外面。那院子门上张灯结彩,布置得一片大红,飘荡着一片片红纸,上面都是花式的祝福话,什么琴瑟和鸣、什么于归志喜,一看就是萧秀才手笔。一阵冷风刮过,那些红纸呼啦啦的飘起来,竟平白有些鬼气森森。 而那门扉紧闭的新房里,骤然传出一声凄厉大叫:“啊——” 外面围着的里三层外三层,登时冷汗岑岑。 一声开了头,接下来里面惨叫声不断,开始还能辨认出是王矮虎的嗓门,到得后来,就只剩嘶哑的干嚎了。 “啊——死了——啊啊啊……呜、没了——宋大哥啊……兄弟苦——啊……” 夹杂着旁人的小声细语:“王头领,忍一忍,小的们给你上药,你别……” “滚开!……”绝望的哭嚎,“贼贱人、□□、不识好歹的婆娘……俺、俺……呜呜呜,没了……” 围观众人慢慢听出点门道,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眉毛抽,眼角动,就是不敢勾嘴唇。 不知是什么东西“没了”,才能叫色中饿鬼哭成这个样子? 突然房门打开,跑出来一个满手是血的小军汉,一阵风往下跑,一边传下令去:“快,快去请神医安道全来,咱们的军医本、本事不够……” 众人纷纷识趣地给他让路,看着他那满手的血,又都是若有所思。 梁山泊的军医什么没见过,箭伤治得,马踏伤治得,断胳膊断腿治得,就连水泊里溺水漂起来的,只要救得及时,倒转过来,敲敲打打,再不济让鲁智深揍一拳,十有□□也能活过来。而这次的病例,恐怕空前绝后,闻所未闻了。难怪要搬动安道全这位老胳膊老腿儿老专家。 突然有人终于忍不住,闷出一声坏笑,压低声音说:“据说是打起来了,那婆娘下手狠,砍了好几刀,刀刃不长眼,其中一刀正好……唉,其实本来是个撩腿的招数,谁让王兄弟生得矮呢,哎唷、刷刷、咔嚓、呜呼……” 听得一圈大汉都是虎躯一震,几双手同时伸下去捂裆。 再看看那满院子的红绸红纸,有人面露同情之色,总结道:“这叫做,色字头上一把刀,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还当他是在郓城县糟蹋大闺女呢!……” “那婆娘呢?她手里怎么会有刀?” “控制起来了,眼下……” 潘小园躲在一旁,已经听得呆了,这完全不是她预想的结果。 眼睛睁老大,抿着一张嘴,就怕笑出来。 觉得背后有人拿目光召唤她。一回头,武松眉头拧得老紧,指了指那新房,开口:“你……” 她耳后瞬间一烧,捂住脸,赶紧澄清:“不是我干的!跟我没关系!不是我教唆的!天地良心……” 见他一脸不问清楚不罢休的神色,也只好老实交代,压低了声音,语无伦次:“我、我只是派人在轿子里藏了柄小刀……让她、让她好好拷问那矮脚虎,当初断金亭里,是怎么做的手脚……让他招供……” 梁山上女眷不多,也不常出行,轿子用得极少,平时随意搁置在仓库角落里,没什么人看着,不难接近。 武松皱眉:“万一王矮虎确实没做手脚呢?” “那就屈打成招,我跟她说,哪儿见血都成,只要别要他命,我保她没事!” 眼下王矮虎全身见血,更有一个地方“没了”——只能说是自作孽不可活,哪能怪她小潘姐姐呢? 武松见她一脸光怪陆离,摇摇头,冷冷说一句:“扈三娘被押到聚义厅去了!” 潘小园收起笑容,咬着嘴唇,飞快思索了一秒钟,命令身后的肥肠:“快去东溪村,按我吩咐的做。” 蠢汉肥肠摇摇晃晃的去了。她跟上武松,飞快跑去聚义厅。 扈三娘被五花大绑,昂首立着,身后一圈小喽啰。宋江还穿着参加婚礼的光鲜礼服,一张黑脸眼下更是伸手不见五指,踱来踱去,最后终于恨铁不成钢地朝美人一指,大声叹口气。 “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当初为了说服她不挑战林冲,宋老大偷偷摸摸的几乎跑断了腿,还似乎让谁偷听到了,没查出来,只好算了,反正清者自清;后来她莫名其妙惜败王矮虎,也非宋江所料,反正他仁至义尽,只是本着不愿意枉杀有才之人,该搭把手的时候,他都没闲着。可眼下她扈三娘实力作死,居然又伤了梁山兄弟,那可是天王老子也罩不住了。 扈三娘一言不发,倔强地看着厅堂上一簇跳动的火焰。 几个老资历好汉赶到,听了来龙去脉,都是脸一沉,阴郁溢于言表。 这个女人,不过是有些本事,脸蛋不错,给了她多少次机会,她偏偏一次次的自己找死。虽说王矮虎人缘不怎么样,到底是梁山好汉,是跟大家歃血为盟、喝过结义酒的。眼下要是放过了伤他的凶手,梁山的江湖名声,趁早丢去水泊里喂鱼! “大哥,别再手软,杀了吧。” 这时候晁盖也赶来了。他没参加婚礼,在后军寨跟人切磋武艺,来的时候,手里还绰着一条棍。问问左右,便得知了来龙去脉,连连摇头,朝扈三娘瞪了一眼,回头对宋江说:“这娘们早就该杀,贤弟不听愚兄劝告,非要留她,闯出这等大祸!” 宋江理亏,长叹一声,捡个椅子坐下,问旁边军汉:“王兄弟救过来没有?” 似乎是有人给了个肯定的答案。宋江又叹口气,袖子擦擦额角的汗,吩咐道:“让他好生调养,用最好的药……” 潘小园到底不好意思跟那些虎背熊腰的汉子们一起挤,便只是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探头往里看。恰好看到扈三娘被绑在柱子后面。两人眼神一对,都是脸一红。 潘小园朝她直跺脚,偷偷竖个大拇指,又马上作势扇过去一巴掌,口型朝她狂喊:“为什么要朝那儿下手!” 到底是她不小心,还是故意的,眼下完全没机会问,其实也已经不重要了。但她一个黄花闺女,这种案底传出去,难道不会名声扫地? 扈三娘微微冷笑一声,神色间完全不在乎。在不用面对林冲的时候,昔日那个骄傲任性的美人,又回来了七八分。 在筹备婚礼的这十几天里,潘小园又跟她接过几次头,计划制定得好好的,美人也配合的好好的。其实已经能看出来,当初在断金亭跟林冲交过一次手之后,她便似乎达成了什么隐秘的心愿,也再没做出太难以理解的偏执事,跟武松、王矮虎的两场,也都是按部就班,发挥出了她应有的本事。要不是王矮虎最后使绊,跌了她一跤,她说不定已经能从泥潭中挣扎出来了。 思及此处,潘小园又想起一件顶要紧的事,急忙踅上去两步,拼命朝扈三娘挤眉弄眼,表示询问。 对方回首,脸上浮出冷笑,低声告诉她:“我逼问过那矮子。他花重金请了盗门,比武当天,在我喝的酒里下了药。他还说……” 潘小园一口气堵在胸腔当中。难怪,难怪! 难怪武松那么瞧不上时迁、盗门虽然传奇,到底是收钱办事,毫无是非善恶之观。也难怪,只有盗门中人,才敢越过晁盖宋江的严令,独立行事,并且丝毫不被察觉。甚至连美人自己,都只落个云中雾里,说不出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美人说着说着,咬牙切齿,脸色胀红。那王矮虎大约是觉得生米马上要煮成熟饭,抑或是被美人这几日的顺从态度迷惑住了,口风终于不严,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做这些都是因为什么缘分,因为什么爱她。末了还想强来,真以为他是“合法丈夫”,就能为所欲为呢! 扈三娘到底是刚烈的性子,这么多日子的憋屈,连带着对自己、对所有人的恨意,在姓王的身上找到了出口。要不是潘小园几次三番严词叮嘱不能出人命,堂堂梁山好汉矮脚虎王英,眼下只能在阎王殿里练他的神功了。 扈三娘终究不屑于细说,只是昂起头,小声道:“那厮实在可恶,我没忍住,多砍了几刀,对不住!” 潘小园起初还想安抚一下美人,但看她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比自己淡定了不知多少倍,也只得收回这份好意,余光瞟着她身后一干凶神恶煞刀斧手,飞快地问一句:“证据呢?” 扈三娘摇摇头。盗门做事,能留下证据才怪。 潘小园一皱眉,还想再问什么,旁边看守的喽啰终于注意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小娘子,厉声呵斥道:“走开走开,都不许和人犯说话!” 潘小园跌跌撞撞被赶开老远,跟美人对了最后一个眼神,认命地退回聚义厅外面。胳膊又被捅了捅,抬眼一看,武松也在用眼神问她要答案。她匆匆朝他摇摇头,赶紧找地隐身。 晁盖心烦意乱,将众人扫视片刻,朗声道:“这婆娘伤咱们兄弟,大家说,该不该杀?” 晁老大做事的一贯风格。多数既正义,兄弟们说了算。 底下一片高声:“杀了!杀了!” 晁盖满意点点头,挑着资历老、地位高的兄弟,一个个问过去。 李应:“最毒妇人心,这回怎么也不能留!否则咱们梁山兄弟迟早都得给这泼妇害死!” 吴用:“一切依军法行事。” 杨志:“杀了。” 柴进:“听哥哥的。” 刘唐:“大家别让那皮相骗了!杀了干净!” 阮小二:“直娘贼撮死鸟,这等婆娘不杀,留着过年?” 花荣:“……宋大哥,你没事吧,你怎么了?要不要休息……” 武松:“……杀不杀我不管,扈三娘干得漂亮。” 几人同时抽口气:“你……” 知道他武松就爱瞎说大实话,但也不能在这当口说吧! 立刻七嘴八舌地开始教育他:“武二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王英好歹是咱们的结义兄弟,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为那女人说话,罔顾兄弟情义,太、太不像话了吧?” 武松抬起一双眼,“兄弟如手足?梁山这百来号兄弟,不论好赖,都得是手足?” “是啊!”谆谆教诲,语重心长。 武松冷笑:“我又不是蜈蚣。” 众人无语,相互看一眼,决定不管他这个捣乱的。 少数服从多数。晁盖手中棍子往旁边一扔,小喽啰接住。 “哪位兄弟上来动手?” 大家这会子面面相觑。倒是都知道杀女人不太光彩,也多少觉得有点晦气。 “要不,让孙二娘、顾大嫂来……” 两位女将眼下一个在东溪村,一个在西溪村,都在酒店里当老板娘呢,全不在场。 晁盖略一思索,“把顾大嫂叫上山来!”顾大嫂杀人比较多,他放心。 几个小弟飞奔着去了。 人一走,世界静下来,聚义厅的空气凝重得要命,仿佛挤一挤,就能滴出冰凉的水。几十副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夹杂着远处新房里时断时续的惨叫,火把烈烈,桐油烧焦的味道弥漫在空气当中。 扈三娘依旧一言不发,唇边甚至挂着些伶仃的笑。火光下,右脸颊上的那道血痕愈发耀眼,给她整个人增添了三分诡异的气场。 她倒不怕死。那个潘六娘看来也不是什么女诸葛,出的主意平平无奇,只不过是让她找出王矮虎阴她的证据,企图给她那“三战两败”翻案罢了。眼下证据找不出来,她扈三娘不还是个必死的命运么? 但临死前,好歹能够率性的狠上一把,出一口心中的窝囊气,最后做一回那个桀骜不驯的扈家大小姐。攻她扈家庄,那王矮虎一马当先,也有不小的“功劳”。这么说来,还真要感谢她一把。 朝那潘六娘远远的看一眼,点点头,作为最后的告别。 对方的眼神却远不像她那样万念俱灰。反倒眨了又眨,让她稍安勿躁。仿佛她扈三娘要走的并非鬼门关、奈何桥,而只是东溪村酒店前面的那条林荫小路。 树上的老鸦哇哇叫。不知过了多久,蜿蜒的山道上现出火光灯光,一队人马逶迤上山。 聚义厅的众好汉各怀心事,纷纷出一口气。顾大嫂来行刑了。辣手摧花的事,毕竟轮不到自己头上。有几个心软的当即告退。 那一伙人上了半山腰,过了关卡,慢吞吞来到聚义厅。大伙齐齐转头。 晁盖迎上去,叫道:“顾大……” 话没说完,摸摸胡子,吃一惊。 眼前的一群人,一个都不是山上的! 都是黄发垂髫的老幼病残,有些倒是眼熟。东溪村的张太公,西溪村的刘老汉,石碣村的李寡妇,怀里抱着俩娃,甚至阮老太太——阮家三兄弟的老母亲,一直在村里老家住着——也拄个拐杖,颤颤巍巍的让人扶来了。还有很多眼熟的乡里乡亲,叫不上名字的,眼下黑压压来了一群,见了晁盖,齐刷刷纳头便拜。 晁盖一惊,这可受不起,连忙跪下还礼:“乡亲们请起,这是、这是干什么……” 哪有人起来,大伙老泪纵横,顿首再顿首,颤声喊道:“梁山好汉为民做主,梁山好汉是青天哪!晁大王长命百岁,宋大王长命百岁!晁大王长命百岁,宋大王长命百岁!……” 晁盖又是惶恐,又是感动,咚咚咚磕还几个头,扶起阮老太太:“大伙起来说话,起来说话……” 方才提前溜号的好汉们一个个回来了,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宋江也不头晕了,扶着花荣,慢慢站起来,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扈三娘,又小碎步下去,把李寡妇也扶起来。 两位大哥做了表率,离得近的几个大汉才会意,赶紧把那一群老人一个个扶起来,态度挺好,姿势一个个像是老鹰捉小鸡。 晁盖茫然问道:“大家这是来……” 张太公朝后面一挥手,他的俩儿子应召上前,四只手捧着个锦旗,上书“为民除害”。其中的“为”字少了两个点,是个错别字,显然是仓促间绣出来,没来得及检查。 李老汉放下扁担,框里拿出一团东西,展开看,一条布横幅,上书歪歪扭扭四个字:“大义灭亲”。 李寡妇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都说梁山好汉嫉恶如仇,为民做主,俺们今日可算是看到了!那个王矮虎大王,在俺们石碣村不知做下了多少孽,糟蹋了俺媳妇,还差点弄死俺闺女。俺还想过来梁山击鼓鸣冤,可俺们村长说,他也是山上大王,梁山好汉顾着什么义气,哪能把他怎么样呢!没想到,没想到……” 李寡妇后面,又有两个老人家垂泪禀道:“俺们木梁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不知被这恶棍祸害了多少,今日好汉们大义灭亲,当真是大快人心,请,请受俺们乡亲一拜!” 一个青年小伙子红着眼圈,挥着拳头,大声叫道:“我是替我那未过门的媳妇来的!晁大王英明!宋大王英明!我齐大树愿意投靠梁山,做大王们帐下的小卒,给你们卖命!” 说毕,扑通一跪,庄严拱手。宋江连忙给他扶起来。 在场的一圈好汉都给听傻了。王矮虎的这些案底,有些竟然是大家闻所未闻的。天知道他暗地里以“梁山好汉”的名头,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 当然也有少数精明的,心里面禁不住算计:老乡们说的都是实话?万一有人栽赃陷害,万一有人冒名顶替,以王英的名义采花作案,如何分辨得出?又是哪个多嘴的,把王矮虎被整惨的消息飞快传下山的? 不过反正王矮虎的劣迹已是罄竹难书,再背上几个莫须有的锅,也是无伤大雅;况且正主眼下正在新房里昏迷着,哪有机会前来喊冤? 此时顾大嫂终于赶上山,被堵在一群老乡后面,一脸懵圈,说不上话。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有的乡亲们离得远,没法跟晁大王宋大王说上话,只能亲亲热热地拉着好汉们的手,饱含热泪地道谢,一面往他们手里塞着熟鸡蛋、热馒头。 不少好汉们想起自己的家乡,自己的老父老母老乡亲,回忆起那些落草前的苦日子,各自热泪盈眶。老实巴交的陶宗旺直接抱着一个老奶奶哭起来了。 最后,张太公长揖到地,总结道:“如今官府黑暗,我们老百姓也没什么盼头,但求梁山好汉们如今日一般,给我们惩恶扬善,我们以后,不认官府,只认梁山!” 东溪村作为梁山的第一个保护区,村民们又已经跟酒店里的张青成了老熟人,可以说与梁山同心同德。张太公话一出,当即一呼百应,几个后生同时怒吼:“对,不认官府,只认梁山!” 那媳妇被害的齐大树捋起袖子,大声喊道:“哪个是阉了王英那厮的好汉?请受我齐大树一拜!” 刘老汉也扬起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背篓里拿出一个大红绸子系红花,说道:“就是,俺们老乡要好好谢谢他!大义灭亲不容易,请下手的好汉出来,乡亲们要对你磕头哩!” 晁盖宋江面面相觑,努力将目光定在一群乡亲身上,不歪到角落里的美人身上。甚至宋江还挪了挪身子,用身体挡住美人身上的绑绳,使个眼色,让她身后的小喽啰赶紧给解缚。 潘小园早就能躲多远躲多远,猫在一棵树底下,眼睛左右瞄,定在跟来的孙二娘身上,跟她对接了一下目光。 孙二娘赶紧捅了捅一个东溪村大婶。大婶想起什么,连忙三两步上去,说:“俺们知道梁山军法严明,那个……大义灭兄弟的好汉,免不得被大王们严惩。但他是真的为了乡亲们着想,还请大王们手下留情,俺们这厢替那好人求情了!” 大婶一席话说出来,乡亲们纷纷附和,呼啦啦又跪下了。 “这不是为我们,这是为了我们石碣村所有的姑娘媳妇啊!” “东溪村以后安全了!” “就是,俺们西溪村的小媳妇打水洗衣服,以后再也不用从后山绕道走了!” “恩人哪!梁山好汉恩人哪!” 还有人似乎突然又得到什么指点:“听说下手的还是个女大王?哎哟哟,那就更不容易了,快出来受俺们一拜,大王们以后百战百胜,多子多福,要啥有啥……” 老百姓没啥文化,说完了剧本上的,就开始自由发挥。一群梁山糙汉愣愣的听着,不敢露出受之有愧的神情。 终于,还是宋江做出了抉择,沉着步子,站出来,朝大伙团团一揖,称谢道:“我梁山秉承替天行道,军法严明,就算是自家兄弟,犯了错误,也不能轻饶。我们一向如此,大伙……客气了,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108|98|9.10 若干天后,扈三娘养好了伤,精神抖擞,背着一大包金银财物,风风光光地下了梁山。 没办法,人家给梁山挣来两幅锦旗,一张牌匾,分别是“为民除害”、“大义灭亲”,“惩恶扬善”,眼下都已经高高挂在了聚义厅最显眼的地方。上回张青卧床十几日,才换来一幅寒酸的“替天行道”,相比之下立刻黯然失色。 如今聚义厅四面全挂上了乡民心声,一下子如同鸟枪换炮,土匪强盗分赃之所,立刻变成了明镜高悬的青天之厅,任谁经过都得多看一眼。就算是当年的王伦魂兮归来,看了如今聚义厅的模样,也得琢磨片刻,自己是不是找错地方了。就算是当今圣上莅临梁山,如果没人提醒,恐怕还以为到的是济州府府衙呢。 被老百姓捧得那么高,晁盖宋江当然没办法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难道说,那位为民除害的女大王,是我们马上就要推出去砍了的? 只好将为王英兄弟报仇的计划搁置一下。本来还想顺水推舟,将扈三娘留在梁山,让她做成百姓们口中的“女大王”。扈三娘冷笑,只提出一个要求:杀李逵,给她全家报仇。 别人还没反应,李逵已经火冒三丈,抽出板斧,叫着要来拼命。大伙慌忙拦下,赶紧将扈三娘送走了。 回首一场闹剧,人人无言,聚义厅连着开了好几天闷酒席,这事算是过去了。 至于那个曾经打包票劝降美人的潘六娘,倒是出乎意料地没被追究任何责任。究其原因,潘六娘是山寨上下的小福星,平日一团和气,见谁都嘴甜叫大哥。虽说爱管些无关痛痒的闲事,这次也不过是想帮老大们分忧解难,其心可嘉;而扈三娘本人性格有多偏激,大伙都有目共睹,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不奇怪。甚至还有不少人觉得王矮虎自作自受的:非要哭着喊着娶这个蛇蝎女人,看,后果自负吧!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王矮虎本来在山寨里就人缘不怎么样,全靠当初救护过宋江,因此宋江一直罩着他,对他的“溜骨髓”也多有容忍;这一次,算是让宋老大看清了民心所向。仁义大于天,梁山在乡里的好口碑比什么都重要,也只好委屈委屈王兄弟了。因此宋江不追究,旁人乐得看戏,谁愿意费力不讨好,没事查什么阴谋阳谋。 过了三关,下山往东,扈三娘回头远望聚义厅,擦擦眼角的泪,头也不回地上路。 走不多时,路边树上挑出个棕色酒旗儿,一个娉娉婷婷的身影等在下面,见了她,轻轻一挥手。 扈三娘喊道:“我不喝酒,老板娘请回……” 刚喊几个字,走近些,才张大了嘴,叫道:“姐姐……那个,潘六娘?” 潘小园灿烂一笑,朝她勾勾手指,美人就听话地拐进了酒店。柜台里还有两人。一个是略有发福的大叔,一个是妖娆妩媚的大嫂,都有点眼熟,似乎在梁山上见过。那柜台上面则用匕首钉着一幅皱巴巴的布告,写着:“告知:东溪村酒店现为水泊梁山保护区……” 张青孙二娘一个帮她接了行李,一个伸手一引,满脸堆笑:“哎呀贵客光临,在小店歇歇脚如何?” 潘小园刚要跟她寒暄,扈三娘咬着嘴唇,一个万福,朝她盈盈拜下去了。 “你这是干什……” 扈三娘似乎有些不情愿的,咬着嘴唇,低声说:“你担这么大风险救护我,我……很领情,以后会记住的……” 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短短几个月,反复数轮回,当初那个一意孤行的执拗大小姐仿佛终于长大了一点点。 头一次开口向别人诚恳道谢,还有些难以启齿,措辞也不太妥当,但意思是表达到了。 潘小园却脸一板,回她一句:“你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谁救你了?” 扈三娘一怔,俏脸一沉,刚要冷笑,却突然明白过来。既然对方担了天大风险救人,如何能随随便便说出来,那不是给她找麻烦么! 眼看那两位店家夫妇都在乐呵呵的看着,赶紧澄清:“不不,说错了,我是……” 潘小园一笑,低声说:“没关系,这两位都是知根知底的,那天的事,也都出过不少力。但你得跟我保证,不许再让第四个人听到这种话。” 扈三娘傲然扬起脸,“答应。除非我死。” 潘小园哭笑不得:“别没事就死啊活的。我问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扈三娘长久不语,眼圈突然一红。前路依旧一片迷茫。一无所有,一输再输,全家的仇怨不得报。拣回这条命,内心的伤痛和爱恋,藏在最深处,留下一副冷硬的躯壳,独自应对世上的风刀霜剑。从此漂泊江湖,死在哪儿算哪儿吧。 孙二娘赶紧出来打圆场:“先进去坐坐,喝杯茶!” 扈三娘一面称谢,一面顺着孙二娘手指的位置,到酒店堂里坐了。 相邻座头上坐着个斗笠大汉,面前一壶茶。听得声音,慢慢转过头来,和扈三娘目光相对了一瞬。 美人的眼神凝住了,然后轻轻“哦”了一声,眼睛一翻,优雅万分地滑倒在了凳子上,靠墙晕了过去。手头的腰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潘小园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起来,拍拍美人左脸,不见动静。一面无语,一面跺脚,看看张青夫妇,又看看旁边那位,不知所措:“林教头……” 林冲也有些无语,朝柜台上一指,“给她灌点水。” 接着看看窗外的日头,朝潘小园略一拱手,十分礼貌地说:“在下耽不得太久。辰时一刻,要回去左军寨练兵。” * 天知道她把林冲请到此时此地,费了多大的功夫。 先是拜托鲁智深传话,说借用林教头宝贵的半刻钟时间,只要让他照本宣科的说两句话,绝无他意。 大和尚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消耗了她这么多美酒好肉,拉不下面子,只好帮着递了个条子。谁知当天就得到回话,说山寨事务繁忙,分不开身,林冲表示万分歉意。 好,那挑一个山寨没事的日子。重阳节那天,秋高气爽,风和日丽,全寨上下,除了必要的守卫喽啰,都给放了一天假。 有人在家陪老婆孩子,有人去水泊里划船捕鱼,有人到山上打猎采果,有人去断金亭治皮痒,有人放开了喝酒,有人喝了酒开始拔树。 就连晁盖,那天也没安排事,而是带着几个铁杆,漫山遍野的闲逛,将他悉心经营的水泊梁山尽收眼底,感慨无限。 宋江在到处串门社交,吴用在闷头写文章,说是今天一定能给他的传世之作写出一个惊艳开头。 当然,也有人在病房里养伤,声声惨叫,无福消受这个难得的假日。 总之,大家都愉快地闲了下来。潘小园拉着武松撑门面,径直找到林冲的住地,求讨他半刻钟的时间。 里面本来传来刀枪棍棒之声,想来是在练武消遣。但当她报出来意,那小喽啰进去汇报,耽搁了一阵子,才回来说不好意思,林教头方才练武拉伤了韧带,眼下疼痛难忍,无法见客。 潘小园憋着一口气,跟武松对望一眼。武松想了想,说林冲这人不爱撒谎,说是伤了,可能是真的。 要让武功高强的林教头训练时不小心受伤,估计也没法一次成功,得试上好几次。 这是有多不想见她,宁可自己受罪。 没脾气。反倒赔上一天假。 再过些日子,林冲伤愈,估摸着没人再来莫名其妙地找他了,扶着个小喽啰,带了个小布垫子,趁着夜色美好,慢慢踱到后山忠义祠,像以前每个月一样,打算静静过一夜。 梁山的硬汉们每日喝酒练武放浪形骸,将整座山林水泊都罩了一层阳刚之气。唯有后山的忠义祠,小小的祠堂环绕着青松翠柏,是后山一处柔美苍凉的去处。更是梁山上几乎唯一一处能够合法洒泪的地方。 密密麻麻的牌位,香火缭绕,供着从开山之始战死的所有大小好汉,甚至未能留名的小喽啰,也有个无名士兵的牌位被享祭供奉。 开山寨主王伦,虽然是被林冲一刀杀的,到底曾跟不少人喝过结义酒,盟过生死誓,是响当当一条汉子。于是在林冲的要求之下,也给他在不起眼的地方竖了个小小的牌位。那些王伦的老兄弟们,偶尔也会来缅怀一下,说大哥啊你安息吧,如今的梁山兴旺昌隆,比你当老大的时候要壮观多了。 后来忠义祠里住进的人越来越多,祠堂也几经扩大。眼下两侧的偏殿里,除了为梁山捐躯的男儿,还增添了不少好汉们的家人牌位,供大家烧香尽孝。 譬如李逵的老娘,来梁山的路上不幸被虎吃了,尸骨无存。李逵请人写了个牌儿,装点得金光灿灿,隔三差五都要来大哭一回。 譬如扈家庄的大小人众,当初是被李逵任性杀掉的,大伙多有过意不去,便也给立了牌位,来探望自己爹娘时,偶尔也顺带帮忙问候一下。 譬如柴大官人的列祖列宗,当初是供在他庄园的宗祠里的,眼下原封不动的给搬了过来,明晃晃占了好大一片地。那牌位上的名字则吓破人胆。什么“周太`祖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周世宗睿武孝文皇帝”,其余好汉们每每路过,只要识字的,扫一眼,都有点膝盖发软。 譬如武松的亲兄,大伙都或多或少听说过,是让人官商勾结害死的,仇人至今不知所踪,用尽手段也寻不到。武松给他哥哥竖了个小牌儿,不过他不常来,也不像别人似的,一来就是痛哭流涕。他很准时的一个月来一次,待的时间也不长,只不过每次回去之前,都会用小刀在那供桌上深深的刻一道痕。 那几道痕,密密整整,入木三分,别人经过时冷不丁看到,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打个冷战。 林冲让小喽啰等在外面,自己慢慢踱进去。先看到王伦的牌位,冲他颔首致意一下,弯下腰,把不知谁供的、散乱的瓜果给扶扶正;然后径直踱到偏殿,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两个牌位:岳父、爱妻,垫子放下,静静坐地上,闭目沉思。 多少旖旎往事,眼下只剩下这个冷冰冰的牌子,连一个可供念想的物件都没有。 唯一一条彩丝绦,流放当日,她亲手给他系上的。此后便一直没有离身。上梁山这么久,一刀一枪搏出了现在这个地位。不知多少人想巴结他,给他林冲保媒拉纤、介绍第二春的闲人多了去了,看到他这么高调地佩着旧物,多半也会知难而退。 而现在,这丝绦也失去了。他倒没什么怨言。并不是多结实的物件,就算没让人挑断,坏掉也是早晚的事。正如很多鲜活的记忆,慢慢的流逝成灰白,他想拼命抓住的,也是那个过去的自己。 每次来到忠义祠看望她,他都会深切地陷入极端的自我怀疑。那缠身的悔意便如毒虫噬体,让他几乎忍不住大喊大叫,却始终挣扎不出那浓胶一般的黑暗。爱妻到底是不是自己害死的?是不是自己为了仕途前程,才一次次忍气吞声,导致事情一发而不可收? 呸,要是他真是个像陆谦那样、前程迷了眼的小人,直接把老婆送去高衙内府上,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他林冲是那样人吗? 他用自己所知的一切规则,去对抗这个不合理的勒索。他买了刀,砸了狗腿子陆谦的家,给高衙内传递讯息:我不是好惹的。 他一再强调自己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身份,暗示如果我们鱼死网破,对你高太尉的面子也不好看。 他甚至想用宝刀贿赂高太尉,他深知这个人情社会的办事方法。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他用规则做盾牌。只可惜,他所面对的对手,正是制定规则的人。 想要委曲求全,全身而退,又不想放弃任何东西,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买卖。 他突然发现,自己所熟知的这个充满规则的世界,原来只是个操蛋的笑话。 及至上了梁山,在那个胸襟狭隘的王伦手底下讨口饭吃的时候,他发信自己已经完全没了原则,变成了为“投名状”,可以随随便便滥杀无辜的强盗。 他想把娘子接上梁山。可他何曾想过,他那知书达理、谦恭柔顺的娘子,还会不会接受一个草菅人命的强盗丈夫? 于是娘子死了。在接到娘子死讯的同时,昔日那个遵守法度的禁军教头也死了。他终于变成了自己所厌恶的那副样子。 他重重叹口气,黑暗又如潮水般覆盖眼前。抬头看,一抹亮,看到拐角处多了个同伴,垂髻长裙,一身素雅,跪坐在武大郎的牌位底下,占了小小的一块地儿,目光一抬,炯炯有神地看着他,清清脆脆叫一声:“林教头。” 林冲只道她是谁家女性亲眷,本来打算点点头完事。对方却上来就打招呼,于是也只得朝她多看一眼。梁山上女人不多,他认识的更是寥寥无几。这一眼没认出来,也只好略微抱歉地回一声:“敢问娘子……” 潘小园赶紧自报家门,末了又补充道:“便是住在智深师父隔壁的,蒙他关照多日,也时常听他说起林教头英雄事迹,奴家十分……嗯,敬佩。” 措辞上不得不小心。本来想说的是仰慕,毕竟是梁山五虎将中从无败绩的元老,她从上辈子就开始仰慕这位小张飞了。可从林冲方才只是瞥她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的表现来看,他对自己这样的“庸脂俗粉”,戒心不是一般二般的强。“仰慕”这种词,用在他这样的沧桑大叔身上,难免不生出什么莫须有的误会。 林冲不置可否,第一关过了。这才对眼前的女人有些印象:断金亭里似乎见过,她那道算箭楼高度的题,后来让他派人讨了解法,拿去做了训练侦察兵时的教学材料。 又想起来,鲁智深似乎确实提到过隔壁住的几个“孤儿寡母”。三天两头从小厨房里做出好吃的,几个女人胃口小,吃不下,就送去给大和尚打牙祭。她手下似乎还有个爱干净的小丫头,送吃食的时候,看不惯和尚房里的邋遢,经常强迫性的给擦干抹净,有时候还顺带缝缝补补。大和尚的“禅房”里从此焕然一新,宛若仙境,乐得他心花怒放,换衣服都换得比以前勤了。 这么想着,朝面前的“寡母”扯了扯嘴角,算是一个友好的笑。 “娘子有事?”单刀直入,一个字不跟她多啰嗦。 潘小园莫名一个冷战,也不敢跟他胡扯什么有的没的,直接点头,诚恳陈情:“有件事,想劳动林教头大驾,借你半刻钟时光……” 她这几个字一出,林冲才想起来,正是前几天让自己回绝了好几次的邀约。这才知道,原来那个暗中跟扈三娘通气“劝降”的,就是她! 刚积攒的那么一点友好度立刻灰飞烟灭,冷冷道:“没空!” 这一次,山上关于扈三娘怎么倾心于他的八卦,他也早就有所耳闻。他林冲在山寨里是什么地位,谁敢贸然得罪,这八卦居然能穿越层层险阻传到他耳朵里,那就说明已经不知如何沸沸扬扬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要不是他林冲好性子,非得把所有多嘴人都狠狠教训一番不可。 想不到面前这个看似聪慧的小娘子,内心里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八婆。 “看在鲁师兄面子上,不跟你多说,娘子自便!” 对面的娘子却没“自便”,反而有些不识好歹,顺着他的话,说:“鲁师父是大好人。奴家多曾听说,他是如何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素不相识的女子两肋插刀。奴家一介小女子,可也倾慕这份英雄气概,也想学着来一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尽一回梁山的本分。可万没想到,没有鲁师父的本事,好事哪是那么容易做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万不得已,才只好求助林教头,拉我一把,也让我这好事做得有始有终。奴家不胜感激。” 含蓄万分一番话,倘若对面不是在官场上混迹多年的林冲,还真难听出她那弯弯绕绕的意图。 林冲当然知道她为的是什么事,倘若当事人不是那个扈三娘,他不介意顺手拉人一把。但对于那个执着得近乎疯魔的小姑娘,他巴不得有多远躲多远,再和她有哪怕一丁点接触,都让他觉得罪恶难当。 再说,让他去做什么?花言巧语,安抚小姑娘那颗痴心么? “这个忙不能帮你,恕罪!” 说完,也不管她反应,站起来就要走人。 刚迈出一步,又听她清冷冷的加了一句:“林教头既然不允,奴家也不便强求——你身后的箱笼里有些物件,算是奴家今日的见面礼,也算是前几天叨扰你的赔罪,还望教头笑纳。” 林冲回头。娘子牌位对侧地板上,果然见了个小桦木箱子。开始他以为是谁放的杂物,没理会;眼下见她自承是“见面礼”,心中更是鄙夷到了极点,淡淡道:“不敢收!” “那烦请帮奴家拿回来。” 林冲忍了又忍,不愿意在祠堂里跟人翻脸,掩下怒气,弯腰一捞。箱盖是虚盖着的,一碰就滑到一边,露出里面灰扑扑的各样东西来。 林冲只瞥一眼,手上便僵了,整个人变成了忠义祠里塑的最大的一尊造像。 “这、这是……” 似乎过了好久好久,他才想起来将那箱子放回供桌上,整个手臂颤得厉害,几乎是呵护般的,从里面捧出一个断了线的百褶荷包,隐约能看出是水绿的颜色;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果然装着两枚香片,已经没有任何香气。他转身面对墙壁,咽下喷薄而出的情绪,又从箱子里拣出几枚围棋子,其中一颗,翻过来,底面用指甲刻着小小的“林”字;一方灰手帕,几张写有字迹的薄纸,一支旧银簪,一个雕着送子观音的胭脂盒,打开来,一片黑色齑粉。 过了好久好久,他几乎是严厉地问:“这些东西,哪儿来的?” 轻轻的一笑:“还能是哪儿?东京城里林家旧宅,眼下查封期过,马上就要官卖。奴家手底下正有个……颇善于鸡鸣狗盗的小喽啰,让我加急派去东京,趁夜钻进去,从一片狼藉里捡出来的。稍微有些价值的物件,都已经让官府抄没了,剩下的,也不知哪些是哪些,只好胡乱都带来,还请教头莫要嫌弃。——哦,对了,最角落里的一罐子土,是从东京城外的公墓、尊夫人的坟前取的,请你轻拿轻放。那坟上如今植了些松柏,都是树苗,等过得几年,应该就会很好看了。” 林冲默然不语,冲着光秃秃的墙壁,晕眩了好一阵子,点点头,还似乎不太相信,问:“这些是,给我的?” 潘小园很配合地转过半个身子,不去看他的模样,依旧平平淡淡地说:“奴家要这些有什么用?”话锋一转,忽然换成一副市侩的语气,“不过我那小喽啰跑一趟东京,到底出了些危险,让官兵追了一路,伤得不轻,医药费八十贯往上走,奴家可出不起。” 董蜈蚣被她使唤了这一回,的确伤筋动骨,元气大伤,眼下在床上躺着呢。 林冲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几乎是抢过了话头:“我来付。” 这样一份厚礼,若是潘小园不索取任何报酬,无疑是让林冲一辈子欠她的。而她如此财迷心窍的一番宣言,就等于宣布放弃了管林冲要报答的资格:象征性地跟他要了一点钱,用最无足轻重的代价,换给他这份无价的人情。 林冲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有机会,给自己那段完美快活的日子留下任何念想。当初他遣人下山打探,得到也不过是个简简单单的死讯。梁山上供着的,终究只是冷冰冰光秃秃的牌位。他曾经想过,自己可以用任何代价,换这其中哪怕最不起眼的一样物件。 而现在,这个缥缈的夙愿,近在眼前,让这个毫不起眼、近乎路人的小娘子给他实现了。而这个举动里传达出的意思,更是不言自明:她不是来给他牵红线的。她比梁山上任何一个人都明白他的心。 林冲终于成功地转过身来,朝潘小园一揖到地:“深谢娘子,我……” 潘小园认认真真站起来答礼,目光挑了一挑,忽然开口,声音中微不可察的尖刻:“既然这些东西对林教头如此要紧,这么久了,你就没想过自己派人去取?” 林冲语塞:“我……” 不是没想过。但江湖好汉谁不该是铁石心肠,讲究的是女人如衣。要是他真的出面派梁山兄弟去故宅里取这些破烂,没的遭人笑话。 于是一忍再忍,一拖再拖,时光飞逝。 出神间,又听她一句透着冷漠的评价:“有些事,还是率性一些的好。” 林冲长久无言,深吸一口带着松木香的空气,才说:“要我干什么?” * 东溪村酒店里,扈三娘悠悠醒转,眼睛还没睁开,脸蛋已经红得透了。 尽管嘴上还硬:“你们别管我……就是旅途劳顿,有点累……” 耳边一声彬彬有礼的招呼:“喝点茶。” 扈三娘挺直了脊背,余光看一眼对面的男人,咬着嘴唇,目光中变幻莫测。 旁边的张青夫妇、潘小园、连带一群小弟,眼睛齐刷刷往这边偷瞄,生怕美人做出什么丢份的事来。譬如万一她不顾一切的扑过去投怀送抱,所有人都得到指示,不惜一切代价救护林教头。 话说回来,一个妙龄小姑娘,心事弄得众人皆知,固然面子扫地,她自己心里能有多好受? 可美人的举动,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她一动不动,眼神中慢慢带了骄傲。撑着桌子,站起身,慢慢背转过去。 “多谢林教头今日前来相送,小女子受宠若惊。天色尚早,我今日还要赶路,这就走了,恕不能奉陪。” 说毕,微微颤着手,捡起自己的刀,迫不及待地就要往外走。 林冲跟女人交际不多,却也不是傻子,眼看着小姑娘气冲山河的撂下这么一句,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美人那高傲的神色凝固了,一时间忘了下一步该往哪儿去。第一次听到林冲笑。 对她笑。 好在林冲下一句问得公事公办:“娘子还打算回梁山么?” “……” 他笑起来一点也不凶。 “娘子还来不来报仇?” 听到“报仇”两字,美人才一惊,不由得回头,眼中瞬间热泪盈眶。 这两个字,自从战败被俘以来,想都不敢多想。仇人李逵是梁山好汉,是被北方第一黑道组织罩着的,自己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够以卵击石。更别说,李逵的“好兄弟”中,还包括他…… 林冲说得很随意:“娘子虽和梁山了结仇怨,然而扈家庄惨案的私人恩怨,却不见得一笔勾销了。在下多问一句,免得娘子日后上山找李逵兄弟寻仇,我落个知情不报,伤了义气。” 这话说得九曲十八弯,不愧是在官场里混过的。扈三娘一时间没听懂。 怔怔地说:“我若找李逵去报仇,你不管?”希望骤然升起来。 林冲微笑:“我就算不管,你也别想得手。关胜、呼延灼、徐宁、索超、花荣、杨志,撞上哪一个,你都占不得便宜。李逵本人,怒起来,气力以一当十,你别想胜他。” 扈三娘倔强一低头,手指掐着手指,慢慢说:“我功夫不济,用不着你提醒。大不了死……” “因为你资质虽优,此前请教的武师太多太杂,门径太多,适得其反,到了一定水准,自然无法突破。”林冲也不管她是赞成还是反对,看也不看她一眼,一番话说得不温不火,好像只是在评论孙二娘的菜烧得咸了,“譬如你我对战两次,我都是用的是同一样手段赢的你。不奇怪?” 美人张口结舌,双眼焦距虚了又实,默默点点头,这些话,只有从林冲口里说出来,才能真正产生应有的分量。 终于回过半个身子,恰看到林冲伸手沾了些茶水,桌子上潇洒划出几条圈线。 “我于刀法造诣不深,但也知单刀看手,双刀看走,劈、砍、拦、扎、抹,都需步法配合。你是女子,只强调膂力精湛,未免事倍功半。须知意到气到,方才力到;似守非守,勿忘勿助,若存若亡,才能久练自化,懂吗?……” 扈三娘听得如痴如醉,目光凝在他的食指。茶水画出的清澈线条,在脑海里爆成烟花。 墙外面,不知何时多了两个求知若渴的脑袋。张青和孙二娘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希望的小火苗。 昔日高高在上的八十万禁军教头,如今亲力亲为开起了小灶,机会难求,错过了就只能等下辈子! 可惜两人的耳朵都快竖成了兔子,还是听得云里雾里,不得不承认自己功力平庸,比不上美人受人青睐。 扈三娘凝神静听,手指微动,直到林冲的话停了,良久,才深深呼吸,发出一声近乎哭泣的叹息。 “多谢林教头指点迷津,小女子受益……无穷。江湖险恶,就此一别,各自珍重罢!” 她说完,噙着一泡盈眶的泪,拎起自己包裹,头也不回地踏出了门。沿着大路,越走越快,很快就见不到了。 林冲目送她离开,慢慢用手抹掉桌上的茶水,也站起来,随口问孙二娘:“几时了?” 109|98|9.10 送走林冲,潘小园又跟张青夫妇痛快吃了一顿饭,好好谢了他们这次的帮忙。 说来也挺丢人,谢人家的饭局,开在人家的地盘上,最终还是人家来请客。张青还张罗着从水泊里捞来条新鲜的大鱼,大伙就着一壶酒,吃个痛快。 席间悄悄问:“那些老乡,都安抚住了?” 张青大笑:“都在谢我的通风报信之功呢!” 孙二娘眼睛瞧着扈三娘离开的方向,轻声道:“你说那小妮子走进村,会不会让老乡认出来,挂点花红段匹什么的?” 张青老成地分析:“我看不会。按她的脾性,现在已经躲在哪个山沟沟里,苦练武功去了,没个三年五载,咱们别想再见到,哈哈!” 暂时没心思出来实力作死了,潘小园想。 这小妮子当真祸害她不浅。本来她只是想学鲁智深,路见不平,管个闲事,造他个五六级浮图。没想到低估了闲事的难度,为了有始有终,搭上去这么多时间精力。 好在眼下似乎是得到了比较稳妥的解决,一切都值了。不指望美人能知恩图报,但求以后若是有什么冥冥之中的力量来跟梁山结算过去的江湖血债,起码能将自己放过一马。 唯一遗憾的就是,她自己若是稍微有那么一点儿武功底子,林教头的一堂小灶听下来,她觉得自己怎么也得武功大进,少奋斗二十年。可惜自己完全消受不起,牛嚼牡丹,这么好的一次机会付诸流水。 孙二娘忽然又压低声音问:“这事,武兄弟知道多少?” 指的是整惨王矮虎,并且让扈三娘以他为跳板脱身的主意。潘小园想了想,说:“我没提前知会他,不过他琢磨琢磨,多半也明白了。” 孙二娘夹一筷子鱼,门儿清的一笑:“给点好处,堵上他嘴,省得以后把咱们卖了。” 潘小园一惊一乍的一瞪眼,掩嘴笑道:“武二哥是那样的人吗!” 见孙二娘笑得挺坏,这才明白,人家是正话反说呢。连忙跟她表态:“是,是,这次多亏你们,你们要啥好处,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张青大笑:“哈哈!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我俩从你这儿得的好处还少么!” 潘小园也跟他们没心没肺地一笑。张青夫妇上山的时间不长,又是属于“加盟”,又长期在山下开酒店,因此心态上相对独立,算计个口碑不好的“梁山兄弟”,也就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于是秘密被限制在四个人之内。潘小园此时忽然觉得,她、武松、张青、孙二娘这个小圈子中的“义气”,比起梁山上千八百兄弟的“义气”,要可爱和可贵得多。 孙二娘还在挑挑拣拣那条鱼,筷子尖儿踅摸剩下的肉,一面闲扯:“最近泊子里的鱼可都越来越小,今儿时间紧,也没捕到什么大的。我在灶上还煨着一锅葱花猪血汤,不够的话,待会儿端过来。” 孙二娘又发明黑暗料理了。潘小园打个哈哈,连忙说自己饱了,抽空儿告辞。 * 在路上走一顿饭工夫,便看到水泊边缘的芦苇荡,深秋时节,一片金黄,美不胜收。 可今天的芦苇荡却有些不同往常。一块凸出的顽石上,隐约一个小黑点,走近看,竟是坐着个一动不动的人,背对着她,衣着光鲜齐整,手上一根细棍,边缘拴着根细线,一直耷拉到水里,竟是个钓鱼的。 那钓鱼客突然猛地将鱼竿一拉,空空如也,摇摇头,重新甩入水里,继续一动不动的等待。 潘小园远远看得奇怪。看这人打扮,不像是村里的老乡;可梁山上的大哥小弟们,有谁有钓鱼的爱好?更别说,水泊梁山眼下养着万来号人,捕捞业繁荣,泊子里鱼烟日渐稀少,像他这样在水边芦苇荡里守株待鱼的,除了浪费时间,基本上不会有别的收获。 心里琢磨着,脚底下不停,走过那钓鱼客背后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清冷男声:“娘子,留步。” 潘小园一惊,将那声音沉淀了一下子,才觉出是在叫自己。再一转头,看到那钓鱼客已经站了起来,鱼竿丢到地上,回身朝她一拱手。 她又是一惊。这里虽是金沙滩外,却也基本上是梁山的地盘。平日里在附近走动的,也多半是具有梁山特色的江湖糙汉,免不得龙形豹貌,虎背熊腰,不吓人就已经算是难得。 可见到的,却是一袭锦衣华服,腰间悬剑,精致的画风与梁山格格不入。那人三十上下年纪,颀长清瘦,容颜俊美,眉浓而细,眼狭而长,却是文而不弱,阴而不柔,步伐中透出刚健与矫捷。 何止不吓人,这一副模样,得把九成的梁山小伙子都比下去。 潘小园五分惊,四分疑,还有一分不得不承认,是被此人的姿容小小地惊艳了一下子。万福下去,问道:“官人有事?” 在梁山上叫大哥叫惯了,“官人”两字出口,颇有些陌生感。 一面回话,一面将周围快速扫了一眼。这次下山去东溪村酒店,为的是给扈三娘兑现一个小小承诺,并非什么光明正大的梁山公事,因此便没带小弟,只想着快去快回。眼下被陌生人叫住,意料之外,还是没忘了留心。 对方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拱手一揖,微笑道:“娘子莫要慌张。小人只是路过此处,想借问一句,此间去梁山泊,还有多少路?方才小人寻不到路,又问不着人,这才在水边消磨消磨时光——话说,偌大一个水泊,怎的一条大鱼也没有呢?” 潘小园忍不住想笑。这人举手投足谦恭有礼,她戒心去了三分,却又不由得猜测,在这种地方打听梁山泊的所在,能是良民? 眼睛瞄了瞄地上的“鱼竿”,像是棍棒之类的兵器改装的,明显是这人临时起兴,自己给自己找乐,学庄子呢。 见对方还在含笑等她答案,心里却犹豫了。要是自己答了,那便等于自承身份,告诉对方她便是梁山人员,是如假包换的反贼,要么就是反贼家属,总之不是什么良家妇女;要是她装傻呢,大伙都知道这里是梁山地盘,她一个手无寸铁小娘子单独出行,是心大呢还是心大? 她飞快一思考,定定神,答道:“此去梁山泊却是不远,但可全是水路,官人要游山,须得先寻船。” “船在何处寻?” 当然要有特殊的暗号。方才若不是这人打岔,潘小园自己已经召唤出小客船,眼下早就荡在去梁山的水路上了。但这一点按下不表,不能急着说。 她转身一指:“这奴家可不知了,不如去那边路口的酒店歇个脚,打个尖,那里的店家说不定知道……” 梁山旗下的酒店,兼有探听江湖消息、结纳天下好汉的功用,又可以算是隐蔽的联络站。于是她决定把陌生人指到酒店去,让经验老道的张青夫妇去试探吧。 陌生人听了她话,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刻,唇边浮起一个文雅的笑。 “倒不必去了吧。眼见娘子来到这水泊边上,应该也是来等船的。小人和你一起等便了。” 潘小园一愣,一时间有点脸红。这人看出来自己在踢皮球,立刻给她一个小小的下不来台。嘴贱么! 不过自己这破绽也太明显。径直朝水泊死路里走,难道说,自己是来芦苇荡看风景的? 还是不愿意就此暴露,微微一笑,朝西边一指:“奴家是去西溪村看熟人去的。” 大不了沿路暴走二十里地,这事也不是没做过。反正西溪村酒店也是梁山的产业。 陌生人却笑得更礼貌:“原来如此,此间离梁山泊咫尺之遥,可要小心强人出没。小人既然寻不到路,左右无事,便送娘子一程,如何?” 说毕,弯腰绰起地上的鱼竿,三两下恢复成一根长棍,抬手朝前方一指,腰间佩剑的金丝缠柄反出光来,玲珑好看。 潘小园无语凝噎。这人是打定主意黏上她,不见到船不罢休了。 她虽然不是什么女特工地下党,可也不能轻轻易易的把梁山的秘密泄露出去。 “奴家想起来了,方才有东西落在了东溪村酒店,这就要转回去拿。官人若想问路,随我去酒店便好。” 对方也看出她是打定主意不松口了,于是也不强求,点点头,“娘子请。” 只好跟他做了回旅伴,又走了一顿饭工夫,回到了孙二娘的酒店。孙二娘一看见她,高兴得什么似的,赶紧招呼:“诶,怎么回来了?真巧,我那猪血汤刚做得,你尝尝啊……” 这才看到她旁边那位玉树临风,立刻住了口,看看潘小园,眼里露出些怀疑的神色。 潘小园十分无辜地微笑道:“奴家去找东西了,官人自便。” 然后一溜烟走进酒店,经过孙二娘身边时,小声说一句自己的判断:“可能是来入伙的,不过不太适合梁山,想办法打发走得了。” 孙二娘什么人没见过,立刻眉花眼笑地招待:“客人既然来了,先请坐,小店有好酒好馒头……” 听那钓鱼的客客气气地说:“多谢老板娘,小人只是想打听……” 孙二娘大方地说:“不着急嘛,客人远道而来,先尝尝小店新做出来的葱花猪血汤……” 一面说,一面听到当的一声,大锅端出来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弥漫四周。 潘小园心里偷偷笑一声,从后门溜了。 110|98|9.10 董蜈蚣传来小道消息,说是最近山寨日益兴旺,几位领导大哥经过商讨,打算提拔一批“好汉”编制。 并非所有梁山上的男子汉都有资格成为梁山好汉。这个名儿不是白叫的。任何一个“梁山好汉”,都意味着他的武功、智谋、手艺、或是任何一项本事,都获得了北方黑道领军势力的彻底肯定,人品义气也通过了考核,并且达到了一定得威望和成就。 所以行走江湖时,“梁山好汉”这个头衔抬出来,就相当于什么全真七子、四大恶人、少林十八罗汉,明教八天王、十高手,一听就让人肃然起敬。 梁山上人太多,没法弄出个“梁山七侠”来,于是大伙默认沿袭了“好汉”的称呼。据说领导层已经在商议,“好汉”编制也不能无限扩张,免得含金量贬值。最好挑个吉利的数字,比如三十六、七十二、一百零八,将名额固定锁死,江湖上也叫得响亮。 这个计划还在商议中,暂且不表;总之,梁山好汉这个头衔是绝对不能轻易冒领的。谁敢随便攀关系,后果很严重。 曾经有个倒霉蛋韩伯龙,江湖上也是小有名气,仰慕晁盖宋公明,费尽千辛万苦,拿到了朱贵的推荐信。本来离水泊梁山只有一步之遥,可惜上山前夜,出了幺蛾子。 也许是太兴奋了,韩伯龙那晚喝得烂醉,跟店小二口出狂言,说什么:“俺是梁山好汉韩伯龙,识相的就叫声爷爷!” 那店小二在酒馆里打工十几年,发酒疯的客人什么样没见过,韩伯龙这句话他就当是耳旁风。摇摇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可惜这话除了店小二,还让另一个人听见了。 那人姓李,名逵,绰号黑旋风,这次是偷偷溜下山去玩的。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李逵听得“梁山好汉”四个字,不由得往旁边多看了一眼,心中琢磨,在山寨里何时听到过这号鸟人! 正好这时候韩伯龙好死不死的问道:“你瞅啥?” 李逵拔出板斧:“瞅你咋地!” 韩伯龙,卒。 离他那梦寐以求的“梁山好汉”的头衔,只差五里地。 消息传出去,没人说李逵的不是。反倒大伙都觉得韩伯龙自己作死,谁让他还没上山拜兄弟,就顶着头衔招摇撞骗呢?活该,这号没觉悟的鸟人,幸亏没真让他上山来。 于是当“好汉”编制扩招的消息传来,董蜈蚣迫不及待地就告诉了自家大姐。 成为“梁山好汉”意味着待遇上鲤鱼跳龙门,住房、工资、伙食、乃至手下小弟,都能有个质的飞越。董蜈蚣觉得这个机会不能错过。 尤其是,“大姐你瞧,你如今为山寨立的功劳,盖过了多少大哥,那边柴大官人、张青大哥大嫂、还有蒋大哥,都在力荐让你升位哩!” 潘小园一声嗤笑。蒋敬居然“力荐”自己,真正太阳从西边出来。不过说来也不难理解。如果她潘小园升级为“梁山好汉”,那么蒋敬上次被她打败,丢脸程度就会大大降低。甚至会像李逵和焦挺那样,成就一段不打不相识的佳话呢。 这么想着,心里又有点蠢蠢欲动。如今扈三娘已经跟梁山毫无关系,走得不带走一片云彩,那么若是自己阴错阳差,占个“好汉”的席位……不至于惹出太大乱子吧? 再问两句,发现现实很骨感。董蜈蚣一脸为难:“可是大姐,你得……先学点武功再说。” “梁山好汉”个个武功高强,就连秀才萧让,为了让他进编制,也给安排了三个月的速成班,花拳绣腿打得煞是好看。军师吴用,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其实一条铜链子也舞的风生水起,天花乱坠。他绝少显露工夫,但据知情人说,军师一套把式抡下来,也是十分有观赏价值的,只不过自己脑袋上会被抽出几个包而已——并无大碍。 潘小园只思考了一秒钟。不就是学武功么,贝叶斯定理都让自己啃下来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董蜈蚣乐开花,说道:“巧了,晁盖哥哥也有意安排娘子学武,喏,还给你指定了教师呢。” 潘小园不禁哈哈大笑。这“内定”的痕迹,也太明显了吧! 问出是谁,笑声戛然而止。 “打虎将”李忠,原先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也顺带开馆教徒弟。史进史大少爷就是他给开的蒙,如今青出于蓝,甚至大大胜于蓝。因此李忠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十分合格的入门级教师。萧让就是他教出来的最后一个弟子。 潘小园想起那根扯坏了的金链子,默默摇头,问:“能换一个吗?” 为了不让李忠有太大意见,还特地辗转求了孙雪娥——她老公周通过去是跟李忠在一个山头上的好基友——好话说了一箩筐。李忠大概自己也觉得没面子,主动请辞下课。 这一来一回,晁盖大约才觉出来,这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不是顾大嫂,给她指哪个男人当教师,都不能保证不出点别的事。 那就派女人。顾大嫂怀着孕,那就派孙二娘。 孙二娘放下酒店里的生意,兴冲冲地赶来做启蒙教师。第一课就是: “六妹子,我跟你说,咱们女子力气上比不过男人,武功讲究灵巧敏捷,一击必杀,稳准狠是必须的。你别看他们大老爷们抡拳头踢腿的好看,咱们要学就学实用的。” 潘小园点点头,表示极其赞同。 “好!姐姐我给你指几个地方,你试试看准了打。” 潘小园脸微红,又点点头。 孙二娘这才发现这些“要害”部位自己身上没有,伸长脖子,左右瞄瞄,想拉个小弟过来。 可惜周围所有的小弟都已经闻讯躲起来了,小院门可罗雀,四下荒无人烟。 孙二娘大为失望,只得洋洋洒洒说了一堆理论,然后意兴阑珊地说:“先教你一些手法,正手反手什么的。哪天你找个小弟来陪练,姐姐我再来。” 干巴巴的练习未免枯燥。潘小园觉得这离自己想象中的“习武”要相距甚远。但头一天上课,也不好意思走神,跟着孙二娘的手势,做广播体操似的练起来,没多久,手酸腰酸。 正无聊着,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武松一脸不满:“怎么都没人把门。” 他是来潘小园这里讨好吃的。刚进来,就看到院子里俩女人在做什么。孙二娘头一回当教练,姿态摆足,指指点点的辅导潘小园手上的姿态。 武松皱眉,误人子弟这不是! 上去就是一推一抬,将潘小园从头顶到手指尖都纠正了个遍。碰到的地方都是香香软软的,他也没怎么注意。学武功不都是这样,注意力都集中在她那些错误姿态上了。 潘小园入门不久,还没达到那种无相无我的境界,见他一本正经地上下其手个不停,一溜烟躲开,瞪了他一眼,“大伙门派都不一样,你别瞎指!” 武松嗤笑:“门派不一样?有专门打架打输的门派么?” 一面说,一面给她点到为止的示范,半是显摆,半是认真:“照你这样,我第一招折你手腕,然后折你胳膊,你按她教的步法这么一躲,我用腿别你,你腿断了,一跪,脑袋正好冲着我拳头;我再反身拿住,你的脖子就在我手里,然后……” 潘小园听得全身发毛,战战栗栗叫道:“别说了!” 孙二娘眼看自己那点功夫被贬得一钱不值,武松从来没这么削过她面子。 可她自己的姿势水平摆在哪儿,还真没底气跟武松叫板。气哼哼一瞪眼,“你行你上,老娘不奉陪了!” 潘小园:“诶,别走……” 武松显然觉得孙二娘走了也没什么可惜。转过头来,眼神无辜,跟潘小园讨时新果子。 由于天天经手钱粮财会,接触的部门多,她又没有什么练兵守寨的任务,于是有大把的机会丰富她这里的库存。有时候武松忙了,没时间管他自己的衣食,她还顺便帮忙代购。 可这回潘小园没那么慷慨,伸胳膊护住那一碟子柿饼儿,仰起头,神情一半认真。 “孙二娘不会教,要么二哥你教我?” 武松开始没懂,“什么教你?” 潘小园笑嘻嘻:“也不用教得太深入,只要让我能打败萧秀才就行了。晁寨主说了,那样的话,就给我升官升成好汉。” 武松被逗笑了:“梁山好汉?你要那虚名儿做什么!” 她可认真:“那份名儿,你自己来得轻轻松松,可别瞧不起别人!喏,譬如,若我真进了编制,以后你见了,大伙都得叫一声大姐,你也不例外。” 一项微不足道的福利,想想就心痒痒。 武松跟她抬杠,十分轻松地把柿饼儿从她手底下捞出来,“我偏不叫。” 不叫就不叫,不跟他一般见识。潘小园想想,又多了一份认真:“学点武功防身,以后行走江湖,也不至于不明不白死在哪个角落里。以前就想过跟你讨教点救命的招数,怕你藏私。” 现在可有理由大大方方讨教了。 武松又是一笑,笑容随即泯掉,放下手里柿饼儿,手按在桌子上,也认真回她:“会武功也不一定是好事。真行走江湖时,别人见你是会家子,下手更不会留情面。反倒是‘局外人’,凡是讲点江湖道义的,都不会轻易碰。” 这话倒也没错。潘小园马上想起了当初山洞外面撞见的白衣道人道童。就算准备好了跟武松一通好打,也不忘将她和孙雪娥两个“局外人”先下药弄晕,一根汗毛都没碰。 相反,如果她是会家子,哪怕只是个稀松二五眼的三脚猫,跟明教对上,那就是江湖火并,那贼道大约就不会手软。 武松又道:“所以你不学也罢,反正,有我在,梁山上也没人敢欺侮你。” 潘小园瞬间想起了不高兴大哥石秀,心想这可不一定。但就算她苦练十年武功,石秀若是哪天心情不好想要做掉她,怕是也不会费太大功夫。 武松看出她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安,马上问:“怎么?” 潘小园有点讪讪的:“反正人家想做女侠,你不教我,那算了。我去找别人。” 武松马上说:“你要找谁!” “你管不着。梁山上这么多兄弟,总有乐意当师傅的。” 抬头,笑眯眯看他,掰着指头一个个数下去:“听说李忠李大哥教得不错,比孙二娘强多了。本来晁寨主也有意让我请他,回头请过来就是……唔,要是请不动,只好给他当徒孙,请史大少爷来,你猜他是答应呢还是答应呢?……怎么,还嫌他们不够格?林教头倒是个好师傅,可惜人家层次太高,大约看不上我这块料。不过我可以混到他手底下的兵营去,跟其他小喽啰兄弟一起上大课,想必也会颇有收获。再或者……” 武松越听脸越黑,破釜沉舟一拍桌子,“我教你。” 潘小园扑哧一乐,还不忘敲转钉脚:“你不是忙?” “要让你打败萧秀才,倒也用不了多少时候。” 111|98|9.10 在知乎上看到的不能光我一个人瞎2333 提问:潘金莲说「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后,武松如何让潘金莲知难而退而又不至于闹僵? ———————————————————— 潘金莲自己呷了一口,剩下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武松接过来呷了一口,剩下1/4盏,看着金莲道:「你若有心,吃我这1/4盏儿残酒。」 金莲两眼盯着武松,鬼使神差也接过来呷了一口,剩下1/8盏,看着武松道:「奴自有心,还剩下1/8盏儿,叔叔?」 武松大喇喇夺过酒杯,又呷了一口,剩下1/16盏,看着金莲道:「嫂嫂,请!」 …… 一个时辰后,金莲两眼发直,只是和武松将酒杯递来递去,早忘了那点子心思,隐隐地心有所悟,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武松心下已知她所想,笑道: 「此所谓『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须弥芥子,刹那永恒,嫂嫂,武松虚长三岁,藉此传授一点人生的经验,诲汝知之乎?!」 ——————————————————— 嫂嫂,我刚吃了头孢。 ——————————————————— 武松岂敢劳烦嫂嫂敬酒,武松自罚三杯。 再罚一碗炸酱面。再罚俩炊饼。 嫂嫂,武松还想自罚一盘酱牛肉……… 嫂嫂,这馒头是啥馅儿的啊?我知道这是给我哥留的,我不吃。武松竟然想吃嫂嫂给哥哥留的馒头,武松自罚三个。 嫂嫂,今天吃啥?啥?已经被武松把家里吃穷了?只能喝粥了?武松该死,这就自罚一锅! 嫂嫂,哥哥,开门啊?家里有人吗? 王妈妈,你可曾见我哥哥嫂嫂?啥?逃难去了? 王妈妈啊,原来都赖武松啊,给哥哥嫂嫂吃怕了,不行!武松做出此等之事!王妈妈!拿米饭来!武松自罚三碗! —————————————————— 潘金莲自己呷了一口,剩下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武松曰:“酒且斟下,某去便来。”便劈手揽过妇人纤腰,掷过肩头直扑楼上内室而去。 好二郎,天柱高而北辰远; 俏妇人,地势极而南冥深。 一来一去,三十六招鏖战; 一去一来,四十八手厮杀。 却说那武二,*过后又回味了半晌,整顿衣裳舒活筋骨,做完一套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缓步趟下楼来,拿过那半盏儿残酒,欲小酌一番: 其酒尚温矣。 ——————————————————— 潘金莲:“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那武松转头一看,只见金莲儿长跪于地,仰面望着自己,粉面桃腮,眼波流转,双手倔强地捧着半杯残酒,遂问道:“嫂嫂,这是什么酒?怎么个喝法?” 只见那金莲轻启朱唇,曼声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一股温软付予谁?恨不袅娜身似燕,浅斟低酌伴君飞。这是我随嫁女儿红,陈酿一十八载启封,只是奴家身世孤苦,辗转数人,没一个爱惜我的,如今到了武家,虽说嫁人,却更伶仃,一坛子美酒,这多少年无人真正饮得其味。好酒配英雄,叔叔,若不嫌我酒残人卑,就拿了去罢!” 武松闻得此言,亦是感慨,接过盏来,晃一晃水波晶莹,嗅一嗅扑鼻异香,想一想人生如羁旅,辗转似飘萍,豪气陡生,一仰脖喝了个干净,翻手一亮碗底,洒出几滴来,溅在了金莲胸口,只见软软弹弹,黏黏腻腻,金莲被酒激得一缩,却不退让,更加地昂然挺立,武松再看时,恍惚间面前跪着的,不再是梦中的金莲嫂嫂,而是那景阳冈上的母大虫,那一夜,月黑风高,风云乍起,山林变色…… 只见那吊睛白额猛虎,半卧匍匐,前爪着地,血盆大口,作势将要扑人,说时迟那时快,武松抖擞精神,一个跨步赶将上去,将那猛虎,兜头揪住,按伏于地,那猛虎骤然翻倒,身体扭曲,口中嗬嗬作声却反抗不得,一人一虎滚入一边灌木花草丛中。武松素知虎乃铜头铁尾豆腐腰,遂将那虎身上花草藤蔓尽皆扯去,露出白嫩嫩,水汪汪,软绵绵的小腹,武松心知这是猛虎最柔弱的所在,急解开腰间哨棒,觑准了捅将过去,母虎吃痛,一声长啸,声振林岗,武松紧紧压住,一不做二不休,忽上忽下,忽紧忽慢,擂了不知千百许下,初时挣扎尚复矫健,久之已全然无力,那虎吟初似裂帛,渐如儿啼,复若游丝,此时更长吁一声,四肢瘫软,委顿于地。此时景阳冈上,万籁复寂,烟岚不起,鸟雀无声,天地间只听得武二郎呼吸浊重,半晌,武松翻了个身,转过脸来,却见金莲儿正定定地望着自己:“叔叔,好厉害~” ——————————————————— 司机一滴酒,亲人两行泪。 ——————————————————— 潘金莲说完“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武松道:“不瞒嫂嫂说,心便有几个儿,不知要的甚么色样。”说罢取出一把牛耳尖刀,解开衣服,挺起胸膛,将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唿喇的响一声,把腹皮剖开,那里头就骨都都的滚出一堆心来。唬得潘金莲失色身麻道:“这是个多心的兄弟!”武松将那些心,血淋淋的,一个个捡开与她观看,却都是些红心、白心、黄心、悭贪心、利名心、嫉妒心、计较心、好胜心、望高心、侮慢心、杀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谨慎心、邪妄心、无名隐暗之心、种种不善之心,唯独没有□□之心。 ——————————————————— 金莲自己呷了一口,剩下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武松也假意殷勤推杯换盏。 金莲见武松如此举动,越发酥倒,因饧了眼问道:“这雪越发大了,你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舍不得回来了罢?”武松道:“嫂子这话错了,象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哥哥只怕爱都爱不过来!” 金莲听了,喜不自胜,又道:“天天在这屋里也闷的很。”武松笑道:“我倒天天闲着。若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闷儿,可好么?”金莲笑道:“你哄我呢!你那里肯往我这里来?” 武松道:“我在嫂子面前若有一句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极利害又正经的人,所以唬住我了。我如今见嫂子是个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情愿。”金莲笑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你哥哥强远了。我看他竟是个糊涂虫,一点不知人心。” 武松早看出她的用心,虚与周旋一番,把金莲哄得头重脚轻,飘飘欲仙,一边却暗忖:敢打我的主意,早晚要叫这淫`妇死在我手里!因笑道:“天还没黑透,嫂子且去,等到晚上起了更,悄悄的在西边柴屋等我,你只放心,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金莲听了,喜之不尽,忙忙的上楼梳妆打扮,心内以为得手。 盼到晚上,趁武大入睡之后,金莲黑地里摸入西屋,见漆黑一片,只有向东的柴门未关。金莲侧耳听着,半日不见人来。忽听咯噔一声,东边的门也关上了。金莲急的也不敢则声,悄悄将门撼了撼,关得铁桶一般。此时要出去亦不能了,南北俱是大墙,要跳也无攀援。这屋内又是过堂风,空落落的,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 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见武大郎先将门开了,即便睡眼朦胧先行洗脸,金莲瞅他背着脸,一溜烟抱了肩跑出来。 此时金莲邪心未改,再不想到武松捉弄她。过了两日,得了空儿,仍撩拨武松。武松因她自投罗网,少不的再寻别计令她知改,故又约她道:“今日晚上,你别在那里了,在房后胡同的空牛棚里等我。可别冒撞了!”金莲道:“果真么?你可别一味哄人,看谁还信你!”武松道:“前次因我醉酒未能成事,今晚再不这样,这会子你先去罢。”金莲料定晚间必妥,此时先去了。武松在这里便又设下了圈套。 那金莲只盼不到晚,偏偏王婆又来借东借西,吃了晚饭才去,那天已有掌灯时候;又等武大安歇,方溜到楼下,往那空牛棚里来等着,热锅上蚂蚁一般。只是左等不见人影,右听也没声响,心中害怕,不住猜疑道:“别是不来了,又冻我一夜不成?”正自胡猜,只见黑魆魆的猫腰进来一个人。金莲便打定是武松,不管青红皂白,那人刚到面前,便如猫儿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弟弟,等死我了!”满口里秽言浪语乱叫起来,那人只不做声。 忽然灯光一闪,只见王婆举着个蜡台,照道:“谁在这棚里呢?”只听身旁那人叫道:“我臊我老婆,关你甚事!”只把王婆唬得扭头就走。 金莲不看则已,看了时真臊的无地可入。你道是谁?却是武大。金莲回身要跑,被武大一把揪住道:“千人唾万人骂的淫`妇!今日晚饭后弟弟告到我这里,说你勾引他,他暂时稳住你在这里,我还不信,偏你这淫`妇真存了这心,也不怕天打雷轰!你若逼急了我,我便将丑事喊将出来,看你今后如何做人!”金莲听了,魂不附体,只跪下说:“要这一喊,连累你也不好,因我日前喝多了两口酒,猪油蒙了心,这才做下这等糊涂事,请大郎饶了这次,以后再不敢了!” 大郎只道:“要饶你这次也可,你须记住,以后这家事事由我做主,三餐琐事一应由你承办,若敢再品行不端,做出不守妇道这等丑事,休怪我无情!”金莲听了,如得珍宝,忙忙应承了,一面即到自己房中更衣,心下方想到武松玩他,因此发一回狠。再想想武松的英俊模样,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里。胡思乱想,一夜也不曾合眼。自此虽想武松,只不敢再放肆。 ——————————————————— (1)武松瞧着那酒,高声道:“不要小盏儿吃。大碗筛来。”金莲却是一愣,道:“恐叔叔醉也,如何使得?”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金莲喜不自胜,排下大碗,将酒便斟。武松也不谦让,连饮连斟,一气饮下十五碗。金莲看的是又惊又喜,面如桃粉,心似火烧,正待开口,只见武松立起身来,转身取走哨棒,直往前门走去。金莲大惑道:“叔叔哪里去?”武松掂了掂哨棒,笑道:“我这十分的力气,寻常人哪里承受的住,且去景阳冈走上一遭,寻条大虫解闷。”言罢,武松推门而出,步如流星,已然没了踪影。只剩得潘金莲楞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2)武松拱手谢道:酒且放下,某去去便回。言毕,武松转身提起青龙偃月刀,直往营外走。潘金莲独守大帐,等着消息。但听得大帐外、军阵前,鼓声如雷、喊声震天。金莲不便失惊,正欲出账探看,却听得銮铃声响,一人驾马已至门前。金莲定睛一看,来人正是武松,左手提着血淋淋的一颗人头。武松翻身下马,跨步走进门来,将那人头,掷于地上。金莲细看,正是华雄首级。金莲既惊且喜,转身取酒,递与武松,欣声言道:此酒尚温。后人有诗赞之曰: 威镇乾坤第一功,辕门画鼓响冬冬。 武松停盏施英勇,酒尚温时斩华雄。 (3)武松好不惊讶,拱手说道:金莲姐,你误会了,其实我对你就像对我自己老娘一样的尊重。 (4)武松大喜道:饮了此杯,方才有力气打刀塔。烦问嫂嫂,可愿打辅助? ——————————————————— 武松:(唱)这酒怎么样? 潘金莲:(唱)听我给你吹—— 武松:啊吹!啊吹! 潘金莲:(唱)瞧我这张嘴呀!一杯你开胃 武松:(唱)我喊了一声美 潘金莲:(唱)二杯你肾不亏 武松:(唱)哈哈,还是美 潘金莲:(唱)三杯五杯下了肚 潘金莲:(唱)保证你的小脸呀 武松:怎么样? 潘金莲:(唱)白里透着红啊 潘金莲:(唱)红里透着黑 武松:黑…… 潘金莲:啊啊?黑不溜啾(武松:啊?)绿了叭叽(武松:哎呦喂) 潘金莲:蓝哇哇的(武松:这什么色啊),紫不溜啾的 潘金莲:(唱)粉嘟噜的透着那么美 武松:哎呦,您可把我吓坏了 潘金莲:(唱)这酒怎么样啊? 武松:(唱)这酒真是美,啊美呀、啊美呀,美美美美美美美美美——太美啦 潘金莲:(唱)其实就是那个二锅头,兑的那个白开水! 武松:你怎么把实话唱出来了 潘金莲:就这嘴秃噜了 ——————————————————— 潘金莲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武松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喝口烧酒。”金莲忙道:“有烧酒。”便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武松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 潘金莲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武松忽又想起早起的酒来,因问金莲道:”早起斟了一盏枫露酒,我说过,那酒是三四烫后才出味的,这会子怎么又斟了这个来?”金莲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间壁王干娘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武松听了,将手中的酒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金莲一裙子的酒。又跳起来问着金莲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干娘,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他平时爱给人做媒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你又不需他做媒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 潘金莲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武松道:“我不吃六安酒。”金莲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武松接了,又问:“是什么水酿得?”金莲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武松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隔年蠲的雨水那够轻浮,如何吃得。” 潘金莲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武松正出了神,见金莲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谁,只管呆着脸说道:“好哥哥,我的这个心,从来不敢说,今日胆大说出来,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金莲听了,惊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连忙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你是怎么着了?还不快去吗?” ——————————————————— 1、武松劈手夺来,泼在地下。金莲脸色突变,却见那武二笑道:“我能把这酒杯变满,嫂嫂信吗?”说罢武二用手遮住酒杯,用手在空中虚抓一声道:“来。嫂嫂,这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再看那酒杯时,真个已经满了。 2、金莲说罢,武松突然倒伏于地,全身抖得如筛糠一般。金莲看那武松,上下牙齿如敲梆子一般,一条大汉,面色红紫,眼见是不行了,她个妇道人家,哪见过这等场面,早慌作一团,哭道:”叔叔,这是怎地了。“ 武松气若游丝:”嫂嫂莫怕,今日天冷,武松这是发疟疾了,快,快拿火盆来。“ ———————————————————— 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武松举手接过杯来,望着那妇人说道:“嫂嫂随我来,有番话对嫂嫂说” 那屋内暖意融融,此刻屋门一开,一阵寒气扑面而来,二人的酒意先散了几分,四下里一片寂静,这武松先举杯望天,复对那金莲说道:“嫂嫂,你原本不是人类。” 原来武松乃是三十六天罡星之一,天伤星下界投胎是也。他在天界之时,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款待。 那赤霞宫中另有一神瑛侍者。他却常在西方灵河岸上行走,看见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 112|98|9.10 本文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作者南方赤火,一切转载均属盗版。支持正版是作者码字的最大动力。 我出生在神秘而肆恣的春秋时代。那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那时候,正统的周王朝正在走向它壮丽的陨落之旅,百家争鸣,诸侯争霸。金属货币被第一次铸造出来,从铁马兵戈的战场流通到《诗经》里描述的安逸田园。宫廷里的技师正在尝试铸造铁器,鲁国的天文学家留下了世界上关于哈雷彗星的最早记录。 然而这些都和我没有太大的关系。所有这些磅礴的历史背景,不过是为了将我的传奇人生衬托得更加高端大气。我没有七彩的头发,也没有紫色的眼眸。我穿的不是天使的羽翼,而只是贵族中流行的最低调的曲裾。可是,可是自从我记事起,就看熟了周围的宫人们那惊艳羡慕的目光。 上天给了我如花的容颜,也使我的一生注定光彩绚烂、如魔似幻、风中凌乱。 我有一个高贵的出身。为了让后世的读者明白,我出生在公元前640年左右的郑国。不要小看我们这个在历史上存在感越来越低的诸侯小国,它可是周王室嫡系分封的伯爵。而周王室宣称他们是黄帝的正统子孙。所以也就是说,我的身上流着黄帝的血! 我的父亲是郑穆公,是一个拥有刀削般脸庞的男子。我的母亲是少妃姚子,《诗经·陈风》里一半的诗歌都是吟咏她的美貌(另一半当然是关于我)。父亲平时杀伐果决冷若冰霜,可只有面对我和母亲的时候,就会变成春风般和煦、温润如玉的一个男子。 我曾经不解地问他们,为什么要生下如此完美的一个女儿,为什么要赋予我倾城之姿,让我负担了这么多生命中本不该承受的重担。 关于夏姬的童年已经无据可考。(不要问我为什么突然变成了第三人称,视角转换是本作者多年苦练出的写作技能呢!)她也许有一个类似颜鸢璃沫血·殇泪花如霜梦兰的绝美的名字,但她低调地坚持让人们称呼自己为夏姬。 因为她早早地被许配给了陈国大夫夏御叔。夏御叔也许是听说了她不胫而走的艳名,因此急冲冲地便预定了这个含苞待放的萝莉。也许他有什么政治上的考量,也许他只是想在自家的庭院里安置一位出身高贵的女主人。不管怎么说,在迎娶夏姬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昏暗新房里跳动着如豆的烛光,镜中的女子冰肌玉骨,面若桃花,每一根眉毛里都隐藏着无尽风情。每一个不幸和她目光交接的男子,都只能无可救药地爱上她。 夏御叔似乎已经预见到了接下来那快乐至死的时光。不,他还没碰她一个指头,就已经感觉快要窒息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就此成为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哦,想想都有些小激动呢。 面前的女子撩了撩她的乌发,如水的眼眸里似乎蒙了一层雾,装下了千言万语。 她缓缓开口:“公子……可还满意你看到的?” 满意。满意。夏御叔咽着口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夏姬嫣然一笑,绝色倾城。 “若是妾年纪大了,老了,公子也会一直这样待我?” 夏御叔想,这个时候了,还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可是他却不忍说出一句反驳的话,只是茫然点头。 “如此,妾就放心了呢。” 夏御叔度过了他期盼已久的夜,直到第二天也没有发现,被他迎进自己家门的,不止她一个人。 还有她肚子里的那一个。 * 让我们把时光调回到三年前。 夏姬好女初长成,已然是天香国色,难掩丽质,这一切都被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公子蛮看在眼里。十二三岁的豆蔻年华,举手投足间似乎都绽放着热烈的生命的气息。 (以下纯脑补) 公子蛮:妹妹,你真好看。 公子蛮:前些天朋友送给我的那个美人,容貌还比不上妹妹的十分之一,不喜欢……我还是更喜欢和妹妹待在一块儿。 公子蛮:妹妹,天热不热,穿这么多,可别中暑了。 公子蛮:妹妹,我从市场上买了好吃的,到我屋里一起去吃吧。 公子蛮:妹妹,哥哥学会了一种新游戏,让我教你…… …… 曾经有一段时间,在夏姬小小的心里,也觉得红颜自古多薄命,像自己这样生就一张让人犯罪的脸蛋,也许是注定要经历一段不容于世的旷世绝恋的。 她潸然落泪,梨花带雨更惹人怜。 “我……我将来是注定要嫁作他人妇的。以后……以后怎么办……” 公子蛮笑道:“嫁人算什么,就算你以后有一百个、一千个男人,只要你心里有一点点的我,我就很满足了。” 夏姬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嗔道:“说什么呢。”但心里却是高兴的。 只是忧愁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她又问:“可是再这样下去,终究……终究瞒不过别人的耳目……他们都会说我,说我小小年纪,就勾引庶兄,罔顾伦常,祸国妖姬……” 公子蛮笑了:“有我保护你呢,你怕什么。” 事实证明,说大话,死得快。 三年后,公子蛮突然死亡,这段不伦之恋也戛然结束。 夏姬知道,是时候自己保护自己了。 陈国。夏御叔的婚房。夏姬倚在新婚丈夫的怀里,任他一下下地捋着自己柔顺的黑发,回忆着如烟的往事。 她本来就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子呢。 夏御叔也许察觉到了什么,可面前之人的倾城之貌让他不忍心说出一句质问的话。 再说,春秋时代民风开放,帅哥美女们婚前偶尔追求一下爱情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诗经》里的诸多诗篇可以一齐作证。 夏御叔转而搂紧新婚妻子,说:“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八个月后,夏姬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夏徵舒。 夏御叔:好儿子,叫爸爸,叫爸爸…… * 平淡的婚后生活持续了十余年。夏姬在努力地压制自己的苏の光环,学习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好贵妇。 然而正如是金子在哪儿都发光,这个命格中被写上“女主”两个字的女人,终于逃不脱天雷狗血的命运的呼唤。 在夏徵舒十二岁时,正值壮年的夏御叔因病而亡 后世读史的人读到这里,好像发现了什么。 咦,公子蛮和夏姬好过,他死了。夏御叔和夏姬好过,他也死了。 夏姬这么漂亮,一定是能够【返老还童】!能让男子欲罢不能,一定是有【阴阳采补之术】! 读史的老头一边流着哈喇子,一边如是说。 夏姬的淫艳之名就这样传开了。 寂寞的夏姬独守空闺,隐居于株林。那时候她已经三十多岁了。 就算是放到现在,三十岁的二婚女在婚恋市场上也注定是一个悲伤的存在。 然而夏姬不一样。她的美貌程度在过去男人们的尸骨上一路飙升。倘若她和别人玩猜年龄的游戏,十个人里有十一个得输给她——这个美妙尤物难道不是十六岁?这怎么可能?这不科学! 进而就yy到:那个这张十六岁的脸蛋下面,会不会还有一个十六岁的身体呢…… 那时候离比基尼被发明出来还有两千五百年左右,大家穿的都是裹得紧紧的曲裾深衣。 陈国的两位大臣孔宁和仪行父按捺不住,做了最先尝试的勇士。他们也许是某次酒后冲动,也许是蓄谋已久,又也许是在某次聚会上选择了大冒险。总之,他们敲开了夏姬的门。 等等,你问我他们是先后去的,还是一起去的? 对夏姬来说,这个问题不重要…… 因为她只是无权无势的一介弱女子。而他们,是能够在朝堂上翻云覆雨、权势熏天的高官。他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吧。 夏姬的把冷漠和不屑藏在一双媚眼下面,配合地和两位大臣玩着爱情游戏。 她尽解数取悦孔宁和仪行父,赠给他们自己亲手缝制的内衣。 “孔宁大夫,这衣服穿上就不要脱哦,我下次要检查的!” “仪行父郎君,你看看,穿上了这一件内衣,像不像妾身双手环抱着你呢?” 两个老爷们得意非常,果然是每天换着花样的穿夏姬牌爱心内衣。自己偷乐还不够,最好能够跟别人嘚瑟嘚瑟。自家的老婆自然是不能让她看见的。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陈朝王宫里的茅房…… (以下纯脑补) 陈灵公:诸位爱卿讨论国家大事都累了吧,现在寡人宣布,休息一炷香的时间,要上茅房的赶紧去。 (人满为患的茅房东侧) 孔宁:来看看哥的亵裤!这材质! 众大臣:哇!哦!羡慕嫉妒恨! (人满为患的茅房西侧) 仪行父:来看看哥的中衣!这绣工! 众大臣:哇!哦!咦……? ………… 众人头顶有乌鸦飞过。 不知道夏姬使了什么手段,也不知道是不是两位陈国大臣大度得过了头,孔宁和仪行父两个人最后居然达成了共识,夏姬如此的美貌,自己万万没有资格做她的唯一。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三人尽欢。具体过程jj上不让写。 但争风吃醋还是在所难免的,其激烈程度参考各宫斗神剧。比如,孔宁为了给夏姬“分宠”,暗搓搓地去见了陈灵公,向他推荐夏姬的无双美貌。陈灵公开始还不信,一个年近四旬的半老徐娘,能比得过寡人宫中的三千佳丽? 孔宁:谁试谁知道。 当然孔宁游说的具体内容我们不得而知。总之,好色的陈灵公被他撩拨得心弦痒痒,第二天就微服出游,来到夏姬的家门口讨水喝。 蓬门始开,门口的布衣女子盈盈浅笑,整个株林为之暗淡失色。 夏姬叹气:又一个迷恋上我的人,可是,可是我不愿意这样啊。我只想做一个平平凡凡的贤妻良母,可为什么你们都说我是主角光环强大到没朋友的迷の女人? 夏姬的后宫群最活跃的时候,三位道友经常一同饮酒作乐,讨论夏姬内衣的样式,向夏姬推荐新的情人,如此种种,其乐融融。具体过程jj上不让写。 顺便说一句,这些轶事都是白纸黑字写在史书里的,有诸如《左传》这样的正牌史书,也有各种不靠谱小道消息。 两千年后,爱新觉罗·四郎有幸读到了夏姬故事的片段,再看看自己乱成一团糟的后宫,对月长叹:苏培盛,今晚就睡养心殿吧。 这一段美好而混乱的组团刷美人的日子,被后世的读史者称为“公卿宣淫”。 顺便说一句,夏姬死去的老公夏御叔也是陈国王室旁支,从辈分上算应该是陈灵公的堂叔。 陈灵公:我就当没听见。 孔宁:我不在乎。 仪行父:伦理算个鸟? 夏姬:人家,人家不懂嘛。 可毕竟是有人在乎的。 夏姬的杀伤力一路飙升,稍有不慎意就会影响到朝堂上的政治格局。比如陈国有一个叫洩冶的大臣得知了此事,将陈灵公劝谏了一番,把孔宁和仪行父骂了一顿。陈灵公或许是觉得太丢面子了,就默许自己的两个道友把洩冶做掉了。 后来,孔子得知了此事,还对他的弟子说过,君臣无道,咱们可不能做出头鸟,平白惹祸上身,你看那个洩冶就是前车之鉴。(《左传:宣公九年》) 夏姬的杀伤力一路飙升,获得称号【乱国祸根】。 然而die,欢乐的君臣三人组似乎忘记了一个人的存在。那就是已经逐渐长大成人的夏徵舒。 夏徵舒作为夏御叔的儿子,大约也承袭了一个不小的官职。因此陈灵公每次去找夏姬的时候,都以找夏徵舒商讨国事作为借口。 久而久之,连陈国的民众也看不下去了,因此作歌相讽。这也就是《诗经》里收录过的唯一一首有具体事件可考的歌谣。 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匪适株林,从夏南。 驾我乘马,说于株野。乘我乘驹。朝食于株。 ——诗经(陈风) 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为啥老往株林跑,找夏南(就是夏徵舒)啊。为什么不是到株邑之郊?找夏南啊……无限洗脑循环,说不定还上过陈国大妈广场舞热门top10曲目。 夏徵舒:怪我咯? 眼不见心为净,可怜的夏家小哥每次都只好出门去躲清静。 然而有着一个这样的老妈,有些事是躲也躲不过的。比如君臣三人组有时候喝得高兴,开始拿他开玩笑了。这个说:“小夏长得像你。”那个说:“岂敢岂敢,还是长得比较像你。”还有一个说:“我觉得还是比较像那个早死的什么公子蛮啦。” 一次,夏徵舒:我忍。 二次,夏徵舒:我再忍。 三次,夏徵舒: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 当夏徵舒的怒气值积累到max的时候,他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他趁着一次组团聚会结束之际,将母亲禁足在屋内,找人埋伏在马厩边,等君臣三人组尽兴回家时,【万箭齐发】。 孔宁和仪行父背着老婆偷美人,平日里还是比较谨慎的,事先准备了【闪】,勉强从箭雨中钻了出来,仓皇逃离,一路逃到了楚国避难。在那个没有高铁的时代,这段旅程还是很需要毅力的。 而马虎到死的陈灵公被两位道友抛弃,左右闪躲无望,作刺猬状死在了夏姬家门口的马厩前。他身上穿的夏姬牌爱心内衣碎成了片片。 事后,夏徵舒表示自己是激情杀人。陈灵公在地下表示呵呵。 * 陈灵公的死引发了蝴蝶效应。在那个继承与分封都讲究法理的年代,弑君,那还了得? 陈国的百姓摆脱了一个昏庸无道的君王,正在感觉萌萌哒,楚国却表示看不下去了。楚庄王听信了孔宁和仪行父(刚刚逃到楚国,风尘仆仆,不成人形)的一面之词,认为夏姬是祸国妖女,必须死啦死啦的。 也是,夏姬从髫龄到现在,一共已经经历了五个男人——这只是有记载的——其中三个横死,两个做了流浪汉。这概率,略惊悚。 她还引发了一场国际政治危机。 然而据内部知情人私下里表示,楚庄王早就有意争夺国际霸主的地位,此次出兵,不过是想当一回国际警察,刷一刷在诸侯间的声望罢了。政治家之间的事,还是少说为妙。 当强大的楚国大军压境,陈国的贵族大臣们开始觉得不妙了,连忙召集各路人马开会。追根究底,罪魁祸首当然是夏徵舒,激情杀人也是杀人哪,请再好的律师也没用。 大家达成协议,陈国人开城迎接楚兵。楚庄王很顺利地捉到了夏徵舒,将他施以车裂之刑。 人们说:看,又一个大好青年被夏姬祸害死了。 夏姬被带到楚庄王面前,请他处置。我们不知道那时候,夏姬的脸蛋上是不是还挂着丧子之泪——那毕竟是她唯一的一个儿子——但作为一个拥有甩也甩不掉的七彩玛丽苏光环的奇女子,她哭得越厉害,大约越是楚楚惹人怜。她的眼泪是珍珠,鼻涕是玛瑙,脸上皱出的法令纹则是青春的源泉。 后代有个骚包诗人,曾经写诗赞颂那位一代名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可是谁能夸口,当她满脸鼻涕眼泪横流,胭脂深浅不一,鬓发散乱,仪态尽失的时候,还能长使君王带笑看? 夏姬说:我能。 咦咦,楚庄王你怎么流鼻血了? 孔宁和仪行父远远站在后面,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夏姬,心中悸动,又看了看楚庄王那双快要掉出来的眼珠子,决定闷声发大财,闭嘴为妙。 不过毕竟还是有看不下去的人。申公巫臣(姓屈名巫,和后来的屈原应该有一脉之源)这时候站出来,劝谏楚庄王说:“大王,祸国妖姬不能要啊,您想被诅咒么?您想被她的采补妖术害死吗?”接着列举了公子蛮等人的悲惨命运。那架势,就像是孙悟空在苦劝师父休要上白骨精的当。 见楚庄王还有些犹豫,巫臣又说:“大王此次出兵前来,是来讨伐弑君叛臣的,如果收了夏姬,就变成了冲冠一怒为红颜,人干事?咱们楚国是大国,传出去多不好听啊。”说毕大义凛然地那么一站,颇有以死相谏的势头。 楚庄王毕竟是要做霸主的男人,转头一想,自己的命要紧,名声也要紧,美人么,只好放在第三位。 他挥一挥带血的衣袖(擦鼻血来着),一步一回头。 但是美女作为稀缺资源,岂能任由她凋谢浪费?楚庄王把玩着手中的美女卡牌,玩起了连连看。 夏姬被赐给了一个叫做连尹襄老的楚国大臣。 迎亲那天,鼻血满地。尽管夏姬已经四十岁了,杀伤力依然不减当年啊。 可惜连尹襄老命中没有艳福,没两年就死在了战场上,尸骨无存。死前他才反应过来,楚庄王大概是真恨他。 倒是有人高兴。连尹襄老的儿子黑要早就觊觎这位后母许久,父亲的死讯刚刚传来,就迫不及待地把夏姬抱进了自己的卧室。 当然也有人说夏姬是早就和这位庶子私通了的。对此黑要表示无可奉告。 就在四十岁的夏姬为庶子爬床之事苦恼的时候,救星出现了。 (以下纯脑补) 门缝里塞进一章小纸条,写着:红尘纷繁,红颜天妒,我明白你所有的苦。阿夏,要脱离苦海吗?我愿抛弃一切带你走。愿意的话,今晚小树林见。 果然是自带女主光环的女人。有人爱他,有人恨她,有人为她死,有人愿意为她放弃一切,即使她已经历经风雨,红颜不再。 夏姬感动得无以复加,当夜就准时赴约小树林。 并且看到了一个最不可能出现的人。 申公巫臣。 马丹!说好的美色误国大王三思呢?说好的天下美人有的是大王何必找一个半老徐娘呢?说好的大王若是纳了夏姬就成了名不正言不顺诸侯不服呢?说好的美人不祥谁娶谁死我愿以死相谏以保楚国万代根基呢? 原来一切都是一盘很大的棋。 申公巫臣看着这个他发誓要默默保护一辈子的女人,强抑激动,向夏姬通报了他的三个计划。 第一,让夏姬回到娘家郑国。 第二,派人从郑国给夏姬带信:“连尹襄老(还有人记得他吗?)的尸体找到了,但你得亲自去迎接。” 第三,等我。 等夏姬接到计划#2的时候,她向楚王汇报。楚王还是比较谨慎的,问左右:“真有此事?” 可惜他身边的“左右”正是巫臣啊。 巫臣:是真的是真的,臣刚刚查证过的,不信您看,这个文件blabla,这个消息blabla,那个细作说blabla…… 楚王:喏。 巫臣一直在等待机会。可是计划的第三步,却拖了整整七年。 公元前590年,齐国与晋国交战,楚国发兵救援齐国,派巫臣作为使臣,通报楚国出兵的日期。 巫臣急急收拾家产,丢掉笨重的什物,带着全家人出使齐国。 楚王:爱卿带这么多东西这么多人干嘛? 巫臣:这、这个……臣的七大姑八大姨没去过齐国,一直嚷嚷去要去临淄购物、看趵突泉什么的。臣被闹得无法,只好带她们来一个七天八国游……那个,臣保证不会公款消费……德州扒鸡臣会给您带上一份…… 巫臣还算厚道,出色地完成了出使齐国的使命,又派了个手下去向楚王复命,自己才顺路拐弯,直奔郑国夏姬的家。 113|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话说当日武都头回转身来看见那人,扑翻身便拜。那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武松的嫡亲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罢,说道:“一年有余不见哥哥,如何却在这里?”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许多时,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我又怨你,又想你。” 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时,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教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想你时,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你在家时,谁敢来放个屁?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只得搬来这里赁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处。” 看官听说: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不恁地,如何打得个猛虎?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面目生得狰狞,头脑可笑,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 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小名唤做潘金莲,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恨记于心,却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自从武大娶得那妇人之后,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来他家里薅恼。原来这妇人见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獕,不会风流,这婆娘倒诸般好,为头的爱偷汉子。有诗为证: 金莲容貌更堪题,笑蹙春山八字眉。若遇风流清子弟,等闲*便偷期。 却说那潘金莲过门之后,武大是个懦弱依本分的人,被这一班人不时间在门前叫道:“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搬来这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每日仍旧挑卖炊饼。此日正在县前做买卖,当下见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听得人沸沸地说道:‘景阳冈上一个打虎的壮士,姓武,县里知县参他做个都头。’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来今日才得撞见。我且不做买卖,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那里?”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 武松替武大挑了担儿,武大引着武松转湾抹角,一径望紫石街来。转过两个湾,来到一个茶坊间壁,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只见芦帘起处,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应道:“大哥,怎地半早便归?”武大道:“你的叔叔在这里,且来厮见。”武大郎接了担儿入去,便出来道:“二哥,入屋里来和你嫂嫂相见。”武松揭起帘子,入进里面,与那妇人相见。 武大说道:“大嫂,原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新充做都头的,正是我这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道:“叔叔万福。”武松道:“嫂嫂请坐。”武松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那妇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那妇人道:“奴家也听得说道,有个打虎的好汉,迎到县前。奴家也正待要去看一看,不想去得太迟了,赶不上,不曾看见。原来却是叔叔。且请叔叔到楼上去坐。”武松看那妇人时,但见: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当下那妇人叫武大请武松上楼,主客席里坐地。三个人同归到楼上坐了。那妇人看着武大道:“我陪侍着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叔。”武大应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来也。”武大下楼去了。 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他又生的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皮’,三分象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据着武松,大虫也吃他打了,他必然好气力。说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不想这段因缘却在这里!” 那妇人脸上堆下笑来,问武松道:“叔叔来这里几日了?”武松答道:“到此间十数日了。”妇人道:“叔叔在那里安歇?”武松道:“胡乱权在县衙里安歇。”那妇人道:“叔叔,恁地时却不便当。”武松道:“独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妇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顾管得到。何不搬来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不强似这伙腌臜人安排饮食。叔叔便吃口清汤,也放心得下。”武松道:“深谢嫂嫂。”那妇人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取来厮会也好。”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又问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虚度二十五岁。”那妇人道:“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余,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住,不想却搬在这里。”那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清河县里住不得,搬来这里。若得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撒泼。”那妇人道:“怎地这般颠倒说!常言道: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这般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转的人。”有诗为证: 叔嫂萍踪得偶逢,妖娆偏逞秀仪容。私心便欲成欢会,暗把邪言钓武松。 却说潘金莲言语甚是精细撇清。武松道:“家兄却不道得惹事,要嫂嫂忧心。”正在楼上说话未了,武大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放在厨下,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下来安排。”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这里坐地,却教我撇了下来。”武松道:“嫂嫂请自便。”那妇人道:“何不去叫间壁王干娘安排便了?只是这般不见便!” 武大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之类。随即荡酒上来。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个人坐下,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酒一杯。”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荡酒,那里来管别事。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拣好的递将过来。 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那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亦不想那妇人一片引人的心。武大又是个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 那妇人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恁么理会。当日吃了十数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几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却又来望哥哥。”都送下楼来。那人道:“叔叔是必搬来家里住,若是叔叔不搬来时,教我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大哥,你便打点一间房屋,请叔叔来家里过活,休教邻舍街坊道个不是。”武大道:“大嫂说的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争口气。”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说时,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记心,奴这里专望。”有诗为证: 可怪金莲用意深,包藏淫行荡春心。武松正大元难犯,耿耿清名抵万金。 那妇人情意十分殷勤。武松别了哥嫂,离了紫石街,径投县里来。正值知县在厅上坐衙,武松上厅来禀道:“武松有个亲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里宿歇,早晚衙门中听候使唤。不敢擅去,请恩相钧旨。”知县道:“这是孝悌的勾当,我如何阻你,其理正当。你可每日来县里伺候。”武松谢了,收拾行李铺盖,有那新制的衣服并前者赏赐的物件,叫个土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里。 那妇人见了,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堆下笑来。武大叫个木匠就楼下整了一间房,铺下一张床,里面放一条桌子,安两个杌子,一个火炉。武松先把行李安顿了,分付土兵自回去,当晚就哥嫂家里歇卧。 次日早起,那妇人慌忙起来烧洗面汤,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帻,出门去县里画卯。那妇人道:“叔叔,画了卯,早些个归来吃饭,休去别处吃。”武松道:“便来也。”径去县画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里。那妇人洗手剔甲,齐齐整整,安排下饭食。三口儿共桌儿食。武松是个直性的人,倒无安身之处。 吃了饭,那妇人双手捧一盏茶递与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县里拨一个土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却怎地这般见外?自家的骨肉,又不伏侍了别人。便拨一个土兵来使用,这厮上锅上灶地不干净,奴眼里也看不得这等人。”武松道:“恁地时,却生受嫂嫂。”有诗为证: 武松仪表甚温柔,阿嫂淫心不可收。笼络归来家里住,要同*会风流。 话休絮繁。自从武松搬将家里来,取些银子与武大,教买饼馓茶果,请邻舍吃茶。众邻舍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裳。那妇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里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画卯,承应差使。不论归迟归早,那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安身不得。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直汉,却不见怪。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余,看看是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来。怎见得好雪?正是: 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 当时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却似银铺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清早出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这妇人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下些酒肉之类,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撩斗,不信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看那大雪。但见: 万里彤云密布,空中祥瑞飘帘。琼花片片舞前檐。剡溪当此际,冻住子猷船。顷刻楼台如玉,江山银色相连。飞琼撒粉漫遥天。当时吕蒙正,窑内叹无钱。 其日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那妇人推起帘子,陪着笑脸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忧念。”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双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上。解了腰里缠袋,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入房里搭了。 那妇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便是县里一个相识,请吃早饭。却才又有一个作杯,我不奈烦,一直走到家里。”那妇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道:“便好。”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条杌子自近火边坐地。那妇人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关了,却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来摆在桌子上。 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未归?”妇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买卖,我和叔叔自饮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哥家来吃。”妇人道:“那里等的他来。”说犹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来。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荡酒正当。”妇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妇人也掇条杌子近火边坐了。桌儿上摆着杯盘。那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手去,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武松道:“嫂嫂自便。”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那妇人吃。妇人接过酒来吃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来,放在武松面前。 那妇人将酥胸微露,云鬟半軃,脸上推着笑容说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么?”武松道:“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那妇人道:“他晓的甚么?晓的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一杯。”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只管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分,自家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他。 那妇人起身去荡酒,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箸簇火。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应他。那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武松有八分焦躁,只不做声。 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武松劈手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跤。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再来休要恁地!” 那妇人通红了脸,便收拾了杯盘盏碟,口里说道:“我自作乐耍子,不值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重!”搬了家火,自向厨下去了。有诗为证: 泼贱操心太不良,贪淫无耻坏纲常。席间尚且求*,反被都头骂一场。 却说潘金莲勾搭武松不动,反被抢白一场。武松自在房里气忿忿地。天色却早未牌时分,武大挑了担儿归来推门,那妇人慌忙开门。武大进来歇了担儿,随到厨下。见老婆双眼哭的红红的,武大道:“你和谁闹来?”那妇人道:“都是你不争气,教外人来欺负我!”武大道:“谁人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知是有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连忙安排酒请他吃,他见前后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做声,吃邻舍家笑话。” 武大撇了老婆,来到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个。”武松只不则声。寻思了半晌,再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膀靴,着了上盖,带上毡笠儿,一头系缠袋,一面出门。武大叫道:“二哥那里去?”也不应,一直地只顾去了。 武大回到厨下来问老婆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望县前这条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妇人骂道:“糊突桶!有甚么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猜他已定叫个人来搬行李,不要在这里宿歇。却不要又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须吃别人笑话。”那妇人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倒不吃别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话,我却做不的这样人。你还了我一纸休书来,你自留他便是了。”武大那里敢再开口。 正在家中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一个土兵,拿着条扁担,径来房里收拾了行李,便出门去。武大赶出来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敢再问备细,由武松搬了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的骂道:“却也好!只道说是亲难转债。人只道一个亲兄弟做都头,怎地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前。”武大见老婆这等骂,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乐,放他不下。 自从武松搬了去县衙里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卖炊饼。本待要去县里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婆娘千叮万嘱,分付教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有诗为证: 雨意云情不遂谋,心中谁信起戈矛。生将武二搬离去,骨肉翻令作寇仇。 拈指间,岁月如流,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却说本县知县自到任已来,却得二年半多了。赚得好些金银,欲待要使人送上东京去与亲眷处收贮,恐到京师转除他处时要使用。却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须得一个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来,“须是此人可去,有这等英雄了得。”当日便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我有一个亲戚在东京城里住,欲要送一担礼物去,就捎封书问安则个。只恐途中不好行,须是得你这等英雄好汉方去得。你可休辞辛苦,与我去走一遭,回来我自重重赏你。”武松应道:“小人得蒙恩相抬举,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来不曾到东京!就那里观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点端正了便行。”知县大喜,赏了三杯。不在话下。 114|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鲁智深、武松、李逵、林冲,四个人的身高排名是怎么样的? 作者:薛天禄 链接: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该问题不可考,我及其不严谨地猜测,身高从高到低排序为:鲁智深、武松、林冲、李逵。 没有在《水浒传》里看到黑旋风的身高描述。主要角色动不动就「身长八尺」的,如果李逵也「身长八尺」,大概就会被写进去了。 有信心使用长柄武器(如鲁达的禅杖)的,应该是有一定身高的人物(像王英那种货色使一把长·枪看起来该多别扭啊)。李逵使两把板斧,还是步军头领,这在概率上来说不是有一定身高的人做的事情。 在第七十二回《柴进簪花入禁苑李逵元夜闹东京》中有如下这么一段: 李师师便问道:“这汉是谁?恰像土地庙里对判官立地的小鬼。”众人都笑,李逵不省得他说。宋江答道:“这个是家生的孩儿小李。” 我不知道「土地庙里对判官立地的小鬼」长什么样,但脑中的画面告诉我,他不可能比身旁又矮又黑的宋公明高多少。所以说,李逵很有可能是这几个人中最矮的一个。 来看剩下三人。 第七回《花和尚倒拔垂杨柳豹子头误入白虎堂》 那官人(林冲)生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口里道:“这个师父,端的非凡,使的好器械!” 第三回《史大郎夜走华阴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鲁提辖)身长八尺。腰阔十围。 第二十四回《王婆贪贿说风情郓哥不忿闹茶肆》 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个猛虎? 武松和鲁智深都是「身长八尺」,而林冲却是「八尺长短身材」,所以林冲排在这两人之后。至于为什么鲁智深比武松高,是因为提辖「腰阔十围」,这样的人一般比较显矮。 * * * 水浒里一流高手在神雕侠侣中处于什么样的水平? 作者:代宁 链接://29415702/answer/44321453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 尹志平正要解开小龙女的束腰,却瞥见树丛里隐约有个人影。 他心下想:“哪个不开眼的来坏我好事?”一个轻功跃到树前,却见一个矮自己的两头的人,面无惧色地看着自己。 “那婆娘是俺的女人。”倒是这个矮子先开口。 尹志平做贼心虚,不敢大声说话,瞧着眼前这个小矮子,倒也好收拾,别坏了自己好事。 这厢还没将剑拨出来,那矮子已经跳到自己身上,两个实拳打在自己脸上,眼冒金星。看来个子小,果然是有优势的。 矮子神气地摆了摆自己的衣摆,声音洪亮地说道:“哼,就凭一个小道士,还想跟我矮脚虎王英打?滚!” 尹志平忙四下张望,不好!远处有脚步声!这件事如果被同门知道,势必会影响自己的前程,他慌忙之中看了看小龙女,咬了咬牙,轻功飞走。 * 扈三娘的声音老远就传过来:“王英兄弟,俺那包子的材料找齐了吗?” 王英嘿嘿傻笑:“三娘,俺给自己找了个媳妇。” 三娘听了这话,心生不悦,这厮平时油嘴滑舌地前后哄着自己,今日怎就说给自己找媳妇了? 心里虽然这么想,面上却不露声色。 王英蹲下来,揭了小龙女面上的纱布,心下不由感叹:好一个俊俏的女子,肤若凝脂,面若寒冰,眼里一片纯净,比那李师师绰绰有余,王英的嘴咧地更开了,转身对三娘说:“来!咱把她抬回去!” 三娘看着小龙女正发呆,被王英拉回来,美人谁不爱?这就挽起袖子准备抬起小龙女。 不料小龙女却动了动手指,缓缓坐起来,应是时辰到了,穴位自动解开了。 “你们认识我的过儿吗?”她拂了拂衣袖,不紧不慢地开口,仿佛方才的事没发生过。 王英与三娘面面相觑,三娘正要开口,王英面上堆满笑:“过儿啊,俺认识俺认识,俺兄弟。他就在俺的寨子里,你随我来。” 小龙女偏了偏头,凝思片刻,便不疑有他,跟着王英、扈三娘回到了梁山泊。 身后的李莫愁冷笑一声,不声不响地跟在他们身后。 * 山寨的大门一打开,李莫愁便先一步飞进去:“师妹,多谢领路了!”继而冲大堂喊到:“负心汉!你给我出来!你出来呀!你别躲在里面不出来!我知道你在家!” 一个禅杖打出来,李莫愁巧妙地闪开,使出冰魄银针,却被雪花镔铁戒刀“蹭蹭蹭”纷纷订在大堂的漆红柱子上。 “哪个婆娘这么不开眼,来到洒家的地盘撒野!”说话的是鲁智深,他坦胸露乳地走了出来,武松紧跟其后。 李莫愁忽然定住了一般,呆呆地看着鲁智深身后的武松,面上的表情错综复杂。 小龙女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陆展元!” 众人纷纷看向武松,武松抓了抓脑袋,一头雾水。 李莫愁上前扑住武松,武松马上退后一步,嘴里念叨着:“你这婆娘好不自爱!再这样,别怪俺武松不客气了!” 李莫愁的泪马上就下来了。 她这一哭,鲁智深马上招架不住了,上前劝道:“妹子,你别哭啊,你这一哭,就让我想起我的一个妹妹了,有什么事你就说出来,俺们都是男人,见不得娘们儿流泪。” 三娘一个鄙夷的眼神投过来。 小龙女并不理会这一切,开始四处找她的过儿。 * 尽管武松说了很多次了,他的心里只有宋江哥哥,不可能娶妻,李莫愁根本听不进去,痴痴地跟着武松如厕、吃酒、吃肉,不久成了个大胖子,下山减肥去了。 * 王英根本打不过小龙女,只得一遍遍好脾气地哄着:”对,对,那个杨过兄弟,很厉害的,我们这里有108位兄弟,他排名第三呢!“ ”你骗人!我的过儿是最厉害的!“ ”是是是,“王英抹着虚汗,”第一是头领,第二是智谋,这第三呢,就是武功最厉害的,就是咱们杨过兄弟了。你瞧,我怎么会骗你呢?“ 就这样,小龙女在这里等了三天,宋江回来了,却见面前这个清奇的女子,懵懂又冷漠地看着自己。 他心下想,准又是这王英掳回来的哪家千金。黑着脸,开口道:”王英兄弟,你……” ”你见过我的过儿吗?“小龙女抢先开口。 过儿?宋江一头雾水,自己识人无数,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莫非是哪家的小公子哥? 他摇了摇头:”不造。“ 小龙女指着王英说:”他说,我的过儿就在这里。“ 王英吓得连连作揖,”哥哥,俺...俺看着这个小娘子喜欢的紧,就......“ 宋江挥了挥衣袖,沉思片刻,对小龙女说:”姑娘别着急,我们兄弟人多,倒是可以帮你找一找这位过儿,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龙儿。“ 宋江抹了抹汗,”我这就派人去找你的过儿。“ * 小龙女被梁山泊绑架的消息很快就在江湖中传播开来。 黄蓉听后,同郭靖商量:”咱们领兵去,借着救小龙女的机会,顺便把这个贼窝端了,了却靖哥哥你的心头大患,也帮我们过儿一把。“ 郭靖一想到过儿,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郭襄一听可以见到大哥哥和大哥哥喜欢的女人,也跃跃欲试。 黄蓉阻拦不住,只得由了女儿。 大兵行至梁山泊下,驻扎休息时却见一个胖子恍恍惚惚地在做着瑜伽,像是得了失心疯。 郭襄看着这个女人,觉得似曾相识,端详了半天,呀!这不是小时候抢了自己的那个女尼吗?她怎么胖成这样了? 李莫愁痴痴地看着郭襄笑,继而转身继续做瑜伽。 郭襄叹了口气,给她留些银两,回到自己的营地。 * 梁山这边也是高度紧张,吴用正在召开紧急会议,讨论如何面对郭靖的大军。 鲁智深按耐不住,拍着桌子站起来:”这群撮鸟!让爷爷打他个屁滚尿流去!“ 李逵马上也跟着站起来。 小李广花荣静静地擦着自己的点钢枪,等着宋江发声。 宋江看向吴用,吴用捋了捋胡须,”不如,我们来个空城计。“ 迅速撤离是不可能的,先派了花荣、扈三娘、武松等人迎战。 * 这一打就是三天三夜,为梁山泊上的好汉撤离争取了充分的时间。小龙女跟着大家,一身白衣在人群里尤其显眼。 那黑脸说,过儿过两天就回来,我且就跟着他,过了两天过儿还没出现,我就杀了他。 * 郭靖受了重伤,黄蓉乱了分寸,眼下的局面太过被动,她派人给桃花岛送信,请爹地出关。却苦于爹地不在家,黄蓉气急败坏。 郭襄却活蹦乱跳地安慰娘亲:”娘亲别烦恼了,有人告诉我,大哥哥马上就会到的。“ ”什么人告诉你的?“ ”这个娘亲就不用担心了,安心等到明天,大哥哥就会来的。么么哒。“ * 第二天晨曦,一声雕叫划破长空,一个独臂少年,手持玄铁剑,翩然地站在雕背上。 他掠过众人,直奔郭襄。 ”大哥哥!“郭襄跑过去抱住他。 ”我要走了,带着龙儿,永远地离开这里,朝廷的战事我不会参加。“他的眼睛却是望着黄蓉郭靖夫妇。 黄蓉的眼里突然失了光彩,郭靖扶着蓉妹妹,点了点头。 郭襄急了,忙抽出一根银针:”你答应过我,无论什么要求都可以满足,我希望你和龙姑娘留在这里,哪怕就在襄阳城内,不必陪着我。“ 杨过不说话,静静地看着郭襄,郭襄的心里阵阵地抽痛,过了半晌,仰起头,一派天真地说:“那大哥哥你要告诉我你在哪里,允许我去看你。” 杨过点点头。 * 辞别众人,杨过直逼祝家庄。 他知道的,他江湖上的朋友那么多,那些人撤到了哪里,每天发生了什么事,她吃得好不好,睡得甜不甜,他都知道的。鼓上蚤时迁随时将一切情况报告给外人。 杨过来的时候,仿佛带着一股清风,众人皆没有反应过来,却见小龙女已经飞过去,两人宛若置身画中,金童玉女,好不般配。 王英纵有不甘,也不敢多言,因为雕兄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他,他动也不敢动。 杨过走向宋江:“多谢宋兄多日照顾我的龙儿,在下绝不掺和朝廷之事,这就告辞。” 没等宋江一干人开口,两人一雕已经离去,留下一地鸟毛。 只有王英暗自神伤,列位直男(基佬)完全没有感到神伤。 * 这边,郭靖与黄蓉定了定神,这些天听了许多消息,总是理出些头绪,悄悄派了人去祝家庄谈合。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内战(别在意北宋与南宋好吗!!),使者说明了来意,宋江沉吟道:“可是当真?” 使者交出书信,宋江退避了众人,只留下吴用,讲明了自己招安的想法。吴用表示赞同,并点了赞。 与宋江政见不合的,已经死在了战场,剩余的人,跟着宋江投了朝廷。 * 你问后来? 宋江被忠君思想害死,喝了皇上御赐的毒酒,卒。 襄阳城破前,郭靖卒。 * 有爱的人,杨过与小龙女,三只手搭伙过神仙日子。 爱而不得的人,郭襄,遁入空门,寻求自己的“大哥哥”之道。 无爱的人,武松,孤身活至八十,卒。 * 跑偏了这么多,只想说一句,神雕侠侣必赢啊,各种特效开挂,众位好汉的真刀实枪招架不住。 其实没什么好比的,水浒的人死,是顺应历史的必然性,反朝廷。 郭靖我就不好说他的愚忠了,毕竟我蛮喜欢这型的。 就当讲了个故事吧。 谢邀。 * * 作者:刺猬先生 链接://29415702/answer/44285560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 公孙胜;雷公助我! d-公孙胜击杀杨过,获得金币奖励535 doublekill-公孙胜击杀黄药师,获得金币奖励235 triplekill--公孙胜击杀欧阳锋,获得金币奖励235 公孙胜正在大杀特杀 ultrakill-公孙胜击杀一灯大师,获得金币奖励235 公孙胜,杀人如麻 rampage--公孙胜击杀洪七公,获得金币235 公孙胜,野兽般的杀戮 公孙胜杀死了神雕,获得200金币。 owning水浒队团灭了射雕队 公孙胜使用了召唤天兵 大量天兵出现在襄阳 襄阳城中路兵营已摧毁,我方将派出强力兵种 公孙胜使用了云雾,襄阳军防御塔停止攻击 襄阳城上路下路兵营已摧毁 -------- 水浒军获胜 * * 潘金莲、西门庆、王婆、何九叔,用现在中国的法律应该怎么判? * 作者:崔扬也 链接: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抛砖引玉,如有疏漏恳请指教。 首先声明,我们判断的前提是自己处于上帝视角,对当事人言行、案发的过程了解地一清二楚,不存在律师强行质疑证据真伪或者强行论证潘金莲下药时处于精神分裂状态等极端情况。 这样的话,可以先从《水浒传》看看此四人在案发前后都干了什么: 话说在武大郎捉奸时被西门庆一脚踢残躺在床上,看到依旧浓妆艳抹出去私会的潘金莲撂下:“你要对我不好,等我弟弟回来我就跟他打小报告”的狠话,潘金莲随后就转告给了王婆和西门庆。 因为符合:1、两人以上(废话....),2、犯罪类型仅限于共同故意犯罪,3、犯罪行为均指向同一犯罪。所以王婆、潘金莲、西门庆为共同犯罪。他们在主观上有杀人意图,并在客观上实施了犯罪行为,所以应以故意杀人罪论处: 故意杀人的,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节较轻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王婆亲自策划了犯罪过程,并手把手教授潘金莲犯罪方法,从共同犯罪的作用而言,属于主犯;从共同犯罪的分工而言,属于作用严重的教唆犯。应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西门庆参与谋杀毒死武大郎的行为,并购买砒·霜提供犯罪工具,对其是主犯还是从犯的认定将影响刑量。考虑到之前一脚踢残武大郎的故意伤害罪,以及之后贿买殓尸人何九叔构成妨碍作证罪,影响更加恶劣,个人认为应酌情重判,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潘金莲亲自实施了谋杀武大郎的行为,应判处死刑或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根据悔罪表现,可以适当调整刑量。 殓尸人何九叔明知武大郎是中毒而死却迫于压力闭口不言,构成妨害司法罪中的伪证罪,以及受贿罪。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考虑到之后他向武松和司法机关主动坦白并提供相关证据,可适当减刑。 对了,武松的确是故意杀人罪,但属于义愤杀人。中国人民法院《关于贯彻宽严相济刑事政策的若干意见》: 对于因恋爱、婚姻、家庭、邻里纠纷等民间矛盾激化引发的犯罪,因被害方过错或者基于义愤引发的或具有防卫因素的突发性犯罪,应酌情从宽处罚。 如果不考虑杀人手法和场合,是有可能减到期徒刑七到十年的,王婆、西门庆、潘金莲应是死刑或无期。 彩蛋:那既然如此,武松想合法合理杀这对“奸夫淫·妇”可不可以呢?在古代其实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水浒传成书于明朝,此时通奸罪可是甚至要被凌迟的大罪。不仅如此,官方还鼓励捉奸,按《大明律集解附例》规定,当场杀死奸夫无罪。虽说武大郎已死,但潘金莲总还要为武大郎披麻戴孝个一年半载,期间但凡与西门庆苟且,武松发现当场剁了,不仅不会违法,还能赢得民间一片叫好声。 现在乃们知道了为什么西门庆与潘金莲xxoo被武大郎发现后,明明门外是一个一脚就能踹残的废物,还吓得躲床底下了吧~~~ 115|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小路上颇多灌木杂草,时时陡峭,需要武松搭把手,她才慢慢爬了上去。但一站上高处平地,立刻便是眼睛一亮,果然不虚此行。 俯瞰的是梁山西南面的深谷,谷底一派宽阔,水声潺潺,便是水泊中的某一条岔道。这里虽然没有黑风口的陡峭绝壁、鬼斧神工,却有着沟壑纵横,周遭老树林立。羊肠小道在树丛中蜿蜒,居高临下地望去,隐约可见星罗棋布的岗哨,暗中包围着所有的气象万千。 一抬头,余光一瞥,似乎看到了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高大挺拔,比周围的行人都高上一两个头。紫石街尽头,五十步开外,武松背着手,静静伫立在路边,显然早已将这场闹剧尽收眼底。 只见他巾帻整洁,上身穿一领枣红贮丝纳袄,腰系一条白绢搭膊,足下一双皂靴。凸出的喉结,硬朗的下颌,挺直的鼻梁,浓眉大眼,眼睛里却浮着微微的近乎天真的惊讶,好像原始的青铜酒爵里,贮了一汪干净的水。 潘小园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咽了咽口水——那是本能。然而理智片刻便恢复,那吊起来的心开始通通通的打鼓,脸色变得煞白,赶紧将目光投向别处。 武松,你好! 还是忍不住偷偷地瞟了他一眼。武松显然也没料到嫂子的这种出场方式,怔了片刻,就回复了镇定和孤傲的神情。准备好的开场白显然用不上了,于是直接朝她点点头,“嫂嫂请坐。”声音低沉浑厚,不怒自威。 她心里腾的一跳,知道方才不论是自己还是王婆,行为举止可都算不上优雅。待要装没看见,转身回家,又觉得以武松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自己已经注意到他。再匆匆忙忙的回去,未免反倒显出心里有鬼了。但,总不能迎上去欢迎他吧,天知道他会往什么方面想…… 正犹豫着,武松已经大踏步走过来了,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衙役。潘小园连忙准备好了行礼:“叔叔万福。” 武松还了礼,道:“方才在县衙下了卯,闻得闲人说道有泼皮来家骚扰,便回来看一眼——既然嫂嫂已经将人打发走了,武二多事,这就回去了。” 潘小园忍不住脸一红。他这句话的潜台词明显是,看不出嫂嫂有这等手段,居然请来了骂街高手来撕逼,也不怕丢人!——等等,他居然看出王婆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是受了她潘小园所托。好毒的眼睛! 察觉到武松语气里淡淡的讥讽,潘小园也有些来气,也跟他绕圈子:“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妇道人家名声要紧,受外人威逼不过,也只能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法子了,叔叔见笑。”言外之意,你哥哥武大郎没有能力保护家人,我只能想办法自我保护,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武松何等精细的人,早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的孤傲气少了些,可语气依旧是冷冷的:“武二无能,好歹是知县大人亲抬举的都头,手下三五十忠心的弟兄。若是再有什么纠纷争执,尽可交给武二理会,强似让嫂嫂亲力亲为。” 潘小园一怔。武松的意思是,流氓骚扰的事,尽可以交给他处理?再看看他身后的那两个跟班,都是五大三粗的壮汉,一个手里绰着梢棒,一个拎着水火棍,此时正倚在墙边看天呢,胸前大大的“差”字显眼之极。 顿时明白了。他方才说的什么“回来看一眼”,可绝不止看一眼这么简单。倘若她真被流氓欺负了,这两个衙役早就准备好,以扰乱治安的罪名拘几个人,教训一番。 潘小园忍不住扑哧一笑,觉得眼前的武松也没那么可怕了,赶紧称谢。 武松却还是淡淡的神情,补充道:“如此,也免得坏了我哥哥的脸面。” 潘小园的笑容僵硬了。本来以为武松对自己的芥蒂慢慢消了呢,这句话是明摆着告诉她,他决定帮她对付小流氓,那是看在哥哥的面子上,免得哥哥老婆让人欺负了不好看——可不是为嫂嫂你两肋插刀。 撇得还真清。潘小园心里对他的那点欣赏还没来得及生根发芽,就已经提前凋零殆尽了。眼前这张精神抖擞的少年郎的面孔后面,肯定藏着一个阴暗心机的头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然,怎地他能和那帮子衙役们称兄道弟,身边随时带着几个自愿卖力的马仔,整日星星眼接受长官的教诲;而关于哥哥家里的一切,就句句针对自己呢。 不能老在他面前忍气吞声,毕竟自己现在行的正立的直,犯不着为了一片阴影放弃自由的阳光。 “可不是,大哥一个养家男人,邻里间面子上可要过得去,现在有叔叔在,更不比以前,不能老让人笑话了去——对了,那天奴家摔伤,昏迷了那么久,邻里间颇有劳烦,我已经让大郎挨家挨户谢过了,叔叔有空时,也多跟街坊们打个招呼,最好。” 说完一笑,无辜得没心没肺。这话里含着婉转的挤兑:是你把我推下楼的,我都如此不记仇,你还好意思次次含沙射影的噎我? 武松眉梢抽了一抽,立刻回道:“那天是武二鲁莽,望嫂嫂莫见怪。”目光在她脸上飞快地瞟了一下,又问道:“只是……嫂嫂那天说的话……还当真吗?” 潘小园突然心慌得一大跳。“自己”那天说了什么?“你若有心,吃我半盏残酒?”若是还有些别的花言巧语,眼下除了武松,谁还知道?武松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是看出她哪里前言不搭后语了? 在武松压迫人的气场之下,根本没有心力思考前因后果,只得硬着头皮跟他打机锋:“真的自真,假的自假,叔叔心里有数,哪用得着来问我?” 武松刚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她立刻又开口,堵住他的下一句问话:“呀,时辰到了,奴要回去供香了,叔叔自便。” 顺便提醒下武松自己那段“狐仙附体”的经历,不失时机的给过去的潘金莲洗洗白。 武松却没“自便”,似乎是憋着什么话,纠结了一阵子,终于忍不住,轻描淡写地说:“既然如此,武二告辞。对了,烧伤的伤口不宜包扎太紧,似嫂嫂这般,裹着老鼠油包了一整天,应该已经化脓烂掉了。” 潘小园张口结舌,半天才晓得“哦”了一声,谢谢他提醒。怎么看着他眼底下有点得色,好像扳回一城的感觉?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阵,心照不宣,各自行礼告别。 潘小园忘了自己是怎么挣扎着回到了武松的宿舍。轻轻推开门,他还保持着持刀入睡的姿势。潘小园心里头已经开始骂娘了。 忽然闪念,捡起脚边一粒木块,准备来个投石问路。要是那木块被他一刀砍成两半,那就说明自己今晚实在不宜睡觉。 正犹豫着,忽然听到面前床铺里,低低的笑声。 “早让你给吵醒了。进来吧。” 于是放心出门。撩起帘子的瞬间,冷风呼的一下灌进屋来。寒冬腊月,天刚蒙蒙亮,好像糊了一层灰。街上土都冻得硬了,只有武大一个赶早的生意人,浑身厚裹着棉衣,顶着北风,一小步一小步地走。 在房间里做了一会儿健身操,又练习着盘了几个髻子,时间很快过去。她本来还想学习一下绣花缝纫的手艺,床头找出以前潘金莲留下的、未完工的绣样,拿起针线照猫画虎,直盯得眼睛都花了,手指头也被扎了好几次,才不甘心地丢下针线,承认自己确实不是这块料。 武松却不再瞧她,也没接收到她那个隐蔽的白眼,只是盯着那小偷,命令道:“抬起头来。” 立刻有眼尖的认了出来,叫道:“这不是董蜈蚣,啧啧,不务正业的,偷到县衙门口来啦!” 那小偷浑身一颤,也不分辩。立刻又有人想起来了:“嘿,前个月狮子楼雅间里丢了金银酒器,查出来,不也是他干的么!打了一顿呢。喂,大家来瞧瞧,就是这个人,以后小心他些!” 还是惯犯。武松见看热闹的越来越多,有些人还凑过来,颇有拳打脚踢的架势,便不再耽搁,手提着董蜈蚣衣领,轻轻把他提得立起来,“去县衙吧。” 武大还眼巴巴地看着武松,似乎是想让他在炊饼摊旁多站一站。武松有些抱歉地朝哥哥一点头,意思是先处置了小偷再说。 众人立刻嬉笑着起哄:“去县衙!打他板子!看他还敢偷东西!”有人捡起一个被挤掉地上的炊饼,用力朝小偷身上扔。 还有拍马屁的:“武都头新官上任,果然雷厉风行!这些小偷小摸可不敢再造次了。嘿嘿,都头请,这边走。” 武松往前一看,武大的炊饼摊子前面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全是等着去县衙看热闹的。阳谷县地方小,难得来这么一出大戏,现在错过,下次更待何时? 小偷董蜈蚣还在他手里扭。武松冷冷呵斥了一声,转头淡淡道:“乡亲们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哪有人听他的,大伙反而簇拥得更紧了。人群一挤,地上又掉了好几个炊饼。 武松略略皱了皱眉头。他本不喜排场,这种扭送犯人的事情,平日里自然会派跟班的衙役,将看客先请走,免得节外生枝。但今日已经下卯,身边并没有人。而周围人头攒动,人人脸上都兴奋不已,竟和当日他打虎荣归的架势没什么分别。 倒是有人自发出来帮他维持秩序。馄饨铺后面转出来几个汉子,大声道:“喂喂,都别妨碍了人家都头办案,大家快各干各的去吧!兄弟们,咱们先回!” 几个汉子嗓门大,几双大手来回挥,百姓们这才像羊群一般,慢慢往外散。武松朝那为头的汉子看了一眼,颔了颔首,提起脚步便走,离开武大的炊饼摊,穿过小巷,朝县衙走过去。 那汉子却迎上来,朝武松手里提的小偷一看,失声叫道:“嗳,兀的这厮,不是我那董三兄弟吗?” 董蜈蚣急忙道:“是我,大哥救我!” 几个没走远的百姓都吃一惊,回头看。 那汉子似乎火气挺旺,大冬天的,也挽着两双袖口,露出左手腕上一个青龙头,右手腕上一截白虎尾,看看武松,又看看董蜈蚣,好似明白了什么,须发戟张,大怒道:“你这厮,从小不成器,害得我姑父姑母吃了多少苦,呕了多少气,现在倒好,做起贼来了!” 董蜈蚣连忙叫道:“我没有……” 那纹身汉子喝道:“没有,怎的让都头拿在这里?”一脚踢上去,劈头盖脸地骂道:“畜生!就是欠教训!今日替你爹娘教训你!” 董蜈蚣痛得大叫一声。旁边几个年长百姓连忙上前劝。 武松将董蜈蚣一提,叫道:“且住手,你是这贼的什么人?” 那纹身汉子兀自气忿忿的,鼻孔喷气,道:“这人是我姑表兄弟,从小不学好,今日让都头看笑话了,待我回去,细细教训这小子,看不把他这张混皮给剥了!”腰里解下几贯钱,赔笑道:“都头,小人替他给你赔礼啦,休嫌轻微,让小人把他领回去吧。” 武松没接,也没发话。那纹身汉子瞪了董蜈蚣一眼,喝道:“畜生,还不快跟我回家!”一把将钱挂在武松胳膊上,伸手便来拉人。 周围看热闹的已经少了很多,只剩几个腿脚慢的大爷大娘,纷纷道:“唉,这是从小缺了管教啊,还得让家里人操心,唉唉……” 人情社会,清官不管家务事。家人出面将犯了事的小贼领回去批评教育,似乎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武松看看那纹身汉子,又看看董蜈蚣,将钱掷还,说:“不用了,这人是惯犯,苦主不止这小贩一个,还是到衙门里分说清楚比较好。”说毕,拉着董蜈蚣就走。 那纹身汉子追上去道:“都头是嫌礼轻了?这,这……” 武松头也不回,道:“欺我眼生么?这贼偷东西的时候,你们几个就站在旁边把风。” 那纹身汉子脸色一变,眼角露出些许狰狞,跟武松大步并行了几步,微微挡在他身前,低声道:“都头新上任,前些日子又住在亲戚家里,弟兄们不方便前去拜访。都头大人大量,还请恕罪,改日小人们必将登门孝敬。” 一面说,一面袖子挽高了些,胳膊上的青龙白虎各露出半个身子,张牙舞爪地甚是吓人。与此同时,左近小巷里不声不响地走出来几个汉子,同样是高大威猛,互相递了个不易察觉的眼色。 但就是白菜鸡蛋,潘小园也决定给做成一顿美餐。略略计划了一下,把白菜洗了,案板上剁碎,挤出水,丢进木盆里;鸡蛋也打散,加上点盐和葱花,一并和碎白菜拌匀。里面再加上点面粉,用手抓匀了,虎口一挤,挤出一个个寸许宽的丸子。 然后热锅,直接切一大块猪油放进去。宋代百姓家饮食,由于油脂价贵,便以蒸煮为主,炒菜不是主流,至于煎、炸,更是罕见之至。潘小园吃了几日菜羹配炊饼,肚子里无比渴望油水,天天晚上做梦都是麻辣香锅,眼下家里现成的一大块猪油,不用白不用,管他胆固醇呢。 白色的猪油很快化成清油,滋滋作响。然后,锅从火上撤下来,素丸子逐个下锅,再坐回火上,哗啦啦半煎半炸,一个个在油里跳,慢慢的染成金黄色。香味散出来,那是不同于后世植物油的香味,从鼻孔直厚重到肚子里。 潘小园忍不住自己先尝了一个,舌头一咂,焦香酥脆的外皮,里面是细腻的面香,偶尔翻出青菜的爽脆,香得她直哼哼。 一大盆丸子炸好,看着锅里油还剩一半,便用筷子夹出来,过第二遍油。心里想着武大该回来了。等他一进门,就奖励他吃炸丸子。 这是破天荒头一遭。潘小园呆不住了,裹一件厚衣裳,包了头巾,穿上油靴,吱呀一声开了门。忽然想到武大这家伙不知在哪儿迷路,又累了一天,铁定已经前胸贴后背,又生出好心,回去把炸丸子装进篮子里挎上。 忽然转到了县衙后面,一排松树后面的一小片空地里,传出些不寻常的声音。一个高大人影若隐若现,跳跃着左右移动。拳、掌、勾、捺、踢、扫,初升的月光下,那影子闪成花儿一般。 潘小园心里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武松。眼下他就住在县衙外侧的耳房里,为了避嫌,最近也很少去武大家探望。难不成他每天都会来这里……练武? 忍不住停下来看。寒冬天气,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汗衫,身周一圈白气。他口中没有花哨的呼喝,只是每一次使力,都伴随着稳健的喘息声。他的双脚像是钉在地上一般,并没有后世武打片里那种翻滚炫目的架势,只是朴实的一拳一脚,但他周围的细松枝一直在微微颤动。 这要是招呼在人身上…… 武松忽然停了,猛一转头,一面擦汗,一面低声道:“谁?” 潘小园全身血液都凝固了。方才的设想不会这么快就成真吧…… 呆若木鸡的当口,左边小路上却转出来一个小个子,一边朝武松作揖,一边笑道:“都头真是好身手,天人一般,小的看得五体投地,都不敢吱上一声。” 潘小园慢慢松出一口气,挎着篮子,僵着不敢动。月光下看那小个子装束,是县衙里的小卒,多半是武松的手下。 武松朝那小个子一招手,让他走近:“有什么不敢吱声的,这么冷的天,我还能让你干等着。” 那小个子衙役又是一连串的马屁。武松笑笑,似乎并没有被拍得多舒坦。 小个子最后笑道:“都头大晚上的把小人叫过来,可是有急事吩咐?” 武松一面从松枝上取下外套穿上,一面说:“你是清河县人,明天要请假回去探亲,是不是?” 那小个子喜出望外,答道:“是,是!蒙都头记着,小的果然是清河县人氏,嘿嘿,说起来与都头还是老乡,十二岁时随娘改嫁,这才搬过来的……” 武松点头,不着痕迹地打断对方追忆往事,“我在阳谷县做都头,每日画卯应差,分不开身。你既要回清河县,我想托你帮我做一件事……” 潘小园在松林子外面,也不由自主支起了耳朵。可惜武松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又走远了几步,就什么都听不清了。 难道武松也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123言情小说定律第四十四条:偷听boss密谋者死。 潘小园觉得自己还是赶紧溜走为妙。方才立在外面,影子被松树挡住,又没发出一点声音,武松应该不会察觉。 将手里的篮子提提高,踮起脚尖,往回迈出一步、两步…… “嫂嫂,留步。” 116|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话说武松正自发怔,不想小园将手帕子甩了来,正碰在眼睛上,倒唬了一跳,问是谁.潘小园摇着头儿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为孙二娘要看呆雁,我比给他看,不想失了手。”武松揉着眼睛,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的. 一时,孙二娘来了,因说起初一日在清虚观打醮的事来,遂约着扈三娘,武松,小园等看戏去.扈三娘笑道:“罢,罢,怪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就不去了。”孙二娘道:“他们那里凉快,两边又有楼.咱们要去,我头几天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打扫干净,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不许放进庙去,才是好呢.我已经回了太太了,你们不去我去.这些日子也闷的很了.家里唱动戏,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 宋江听说,笑道:“既这么着,我同你去。”孙二娘听说,笑道:“老祖宗也去,敢情好了!就只是我又不得受用了。”宋江道:“到明儿,我在正面楼上,你在旁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这边来立规矩,可好不好?”孙二娘笑道:“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宋江因又向扈三娘道:“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扈三娘只得答应着. 宋江听了忙问:“是怎么了?”柴进忙出来问.孙二娘上去搀住宋江,就回说:“一个小道士儿,剪灯花的,没躲出去,这会子混钻呢。”宋江听说,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 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那里见的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说着,便叫柴进去好生带了来.柴进只得去拉了那孩子来.那孩子还一手拿着蜡剪,跪在地下乱战.宋江命柴进拉起来,叫他别怕.问他几岁了. 那孩子通说不出话来.宋江还说”可怜见的”,又向柴进道:“珍哥儿,带他去罢.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柴进答应,领他去了.这里宋江带着众人,一层一层的瞻拜观玩.外面小厮们见宋江等进入二层山门,忽见柴进领了一个小道士出来,叫人来带去,给他几百钱,不要难为了他.家人听说,忙上来领了下去. 柴进站在阶矶上,因问:“管家在那里?”底下站的小厮们见问,都一齐喝声说:“叫管家!”登时蒋敬一手整理着帽子跑了来,到柴进跟前.柴进道:“虽说这里地方大,今儿不承望来这么些人.你使的人,你就带了往你的那院里去,使不着的,打发到那院里去. 把小幺儿们多挑几个在这二层门上同两边的角门上,伺候着要东西传话.你可知道不知道,今儿小姐奶奶们都出来,一个闲人也到不了这里。”蒋敬忙答应”晓得”,又说了几个”是”.柴进道:“去罢。”又问:“怎么不见蓉儿?”一声未了,只见花荣从钟楼里跑了出来. 柴进道:“你瞧瞧他,我这里也还没敢说热,他倒乘凉去了!”喝命家人啐他.那小厮们都知道柴进素日的性子,违拗不得,有个小厮便上来向花荣脸上啐了一口.柴进又道:“问着他!”那小厮便问花荣道:“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乘凉去了?” 李逵等也都忙了,一个一个从墙根下慢慢的溜上来.柴进又向花荣道:“你站着作什么?还不骑了马跑到家里,告诉你娘母子去!老大哥同姑娘们都来了,叫他们快来伺候。”花荣听说,忙跑了出来,一叠声要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作什么的,这会子寻趁我。”一面又骂小子:“捆着手呢?马也拉不来。”待要打发小子去,又恐后来对出来,说不得亲自走一趟,骑马去了,不在话下. 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大哥气色越发好了。”宋江笑道:“老神仙,你好?”公孙胜笑道:“托老大哥万福万寿,小道也还康健.别的倒罢,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也来的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宋江说道:“果真不在家。”一面回头叫武松.谁知武松解手去了才来,忙上前问:“张爷爷好?”公孙胜忙抱住问了好,又向宋江笑道:“哥儿越发发福了. 那公孙胜又向柴进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说毕呵呵又一大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大哥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 说毕,只见孙二娘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要不给你,又恐怕你那老脸上过不去。”公孙胜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看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多谢.符早已有了,前日原要送去的,不指望娘娘来作好事,就混忘了,还在佛前镇着.待我取来。”说着跑到大殿上去,一时拿了一个茶盘,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托出符来.大姐儿的□□接了符.公孙胜方欲抱过大姐儿来,只见孙二娘笑道:“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用个盘子托着。”公孙胜道:“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孙二娘笑道:“你只顾拿出盘子来,倒唬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象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柴进也掌不住笑了.宋江回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头地狱?”孙二娘笑道:“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呢!” 公孙胜也笑道:“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却不为化布施,倒要将哥儿的这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并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 这里宋江与众人各处游玩了一回,方去上楼.只见柴进回说:“张爷爷送了玉来了。”刚说着,只见公孙胜捧了盘子,走到跟前笑道:“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的玉,实在可罕.都没什么敬贺之物,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愿意为敬贺之礼.哥儿便不希罕只留着在房里顽耍赏人罢。”宋江听说,向盘内看时,只见也有金璜,也有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皆是珠穿宝贯,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因说道:“你也胡闹.他们出家人是那里来的,何必这样,这不能收。”公孙胜笑道:“这是他们一点敬心,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大哥若不留下,岂不叫他们看着小道微薄,不象是门下出身了.” 宋江听如此说,方命人接了.武松笑道:“老大哥,张爷爷既这么说,又推辞不得,我要这个也无用,不如叫小子们捧了这个,跟着我出去散给穷人罢。”宋江笑道:“这倒说的是。”公孙胜又忙拦道:“哥儿虽要行好,但这些东西虽说不甚希奇,到底也是几件器皿. 这里宋江与众人上了楼,在正面楼上归坐.孙二娘等占了东楼.众丫头等在西楼,轮流伺候.柴进一时来回:“神前拈了戏,头一本《白蛇记》。”宋江问”《白蛇记》是什么故事?”柴进道:“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宋江笑道:“这倒是第二本上?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又问第三本,柴进道:“第三本是<<南柯梦》。”宋江听了便不言语.柴进退了下来,至外边预备着申表,焚钱粮,开戏,不在话下. 且说武松在楼上,坐在宋江旁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贺物,将自己的玉带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宋江看.宋江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象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扈三娘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宋江道:“是云儿有这个。”武松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贞姐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潘小园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扈三娘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武松听见孙雪娥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见孙雪娥 有了,他就留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只见众人都倒不大理论,惟有潘小园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武松不觉心里没好意思起来,又掏了出来,向小园笑道:“这个东西倒好顽,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带。”潘小园将头一扭,说道:“我不希罕。”武松笑道:“你果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着。”说着又揣了起来.刚要说话,只见柴进花荣的妻子婆媳两个来了,彼此见过,宋江方说:“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没事来逛逛.” 今听见潘小园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他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若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潘小园说了这话,倒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潘小园听说,便冷笑了两声,”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那里象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武松听了,便向前来直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潘小园一时解不过这个话来.武松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准我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 那潘小园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即如此刻,武松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潘小园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 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武松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潘小园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习所存私心,也难备述. 如今只述他们外面的形容.那武松又听见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武松,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捞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没动.武松见没摔碎, 便回身找东西来砸.潘小园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吧物件.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二人闹着,肘子肥肠等忙来解劝.后来见武松下死力砸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的大了,少不得去叫吴用.吴用忙赶了来,才夺了下来.武松冷笑道:“我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 吴用见他脸都气黄了,眼眉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同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潘小园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武松连吴用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烦恼,方才吃的香薷饮解暑汤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肘子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一块手帕子吐湿.肥肠忙上来捶.肘子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着些.才吃了药好些,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的去呢?”武松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小园不如一肘子.又见潘小园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武松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他较证,这会子他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想着,也由不的滴下泪来了.吴用见他两个哭,由不得守着武松也心酸起来,又摸着武松的手冰凉,待要劝武松不哭罢,一则又恐武松有什么委曲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潘小园. 不如大家一哭,就丢开手了,因此也流下泪来.肘子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潘小园轻轻的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人哭各人的,也由不得伤心起来,也拿手帕子擦泪.四个人都无言对泣. 一时,吴用勉强笑向武松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潘小园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要剪.吴用肘子刚要夺,已经剪了几段.潘小园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希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吴用忙接了玉道:“何苦来,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武松向潘小园道:“你只管剪,我横竖不带他,也没什么。” 只顾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潘小园大哭大吐,武松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倘或连累了他们,便一齐往前头回宋江王夫人知道,好不干连了他们.那宋江王夫人见他们忙忙的作一件正经事来告诉,也都不知有了什么大祸,便一齐进园来瞧他兄妹. 急的吴用抱怨肘子为什么惊动了老大哥,太太,肘子又只当是吴用去告诉的,也抱怨吴用.那宋江,王夫人进来,见武松也无言,潘小园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吴用肘子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伏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了! ”因此将他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没话,只得听着.还是宋江带出武松去了,方才平服.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西门庆生日,家里摆酒唱戏,来请贾府诸人.武松因得罪了潘小园,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采的,那里还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潘小园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气,本无甚大病,听见他不去,心里想:“他是好吃酒看戏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为昨儿气着了.再不然,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肠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剪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带。”因而心中十分后悔. 那宋江见他两个都生了气,只说趁今儿那边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г这口气. ”自己抱怨着也哭了.这话传入二人耳内.原来他二人竟是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此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泣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 吴用因劝武松道:“千万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里小厮们和他们的姊妹拌嘴,或是两口子分争,你听见了,你还骂小厮们蠢,不能体贴女孩儿们的心.今儿你也这么着了.明儿初五,大节下,你们两个再这们仇人似的,老大哥越发要生气,一定弄的大家不安生.依我劝,你正经下个气,陪个不是,大家还是照常一样,这么也好,那么也好。”那武松听见了不知依与不依,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117|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谢谢支持正版! 金庸小说与水浒传在一个世界观,梁山好汉的武功门派都是哪些? 作者:西街麻子 链接: 来源:知乎 1.鲁智深能够倒拔垂杨柳,之前有个考据说需要3吨的举力,即6000斤,打禅杖的时候也说过‘关王刀81斤,难道洒家不如关王’的话,判断其练练六七十斤的玄铁剑法压力不大,重剑鲁智深的实力应能跟重剑杨过一比(其实洒家一直觉得重剑杨过强于黯然杨过,这里不一展开) 2.武松在平安寨玩500斤重的石墩子的事大家可能关注不多,这里引用一段: 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把那个石墩只一抱,轻轻地抱将起来;双手把石墩只一撇,扑地打下地里一尺来深。众囚徒见了,尽皆骇然。武松再把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回过身来,看着施恩并众囚徒,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道:“兄长非凡人也!真天神!”众囚徒一齐都拜道:“真神人也。” —————— 特意查了下张翠山在王盘山用倚天屠龙功耍起的两块石头重量大概差不多,但张五侠基本靠巧力,远不如武二郎扎实。 如果还纠结技巧性,魔幻性,毒性等加成参数,我耳边似乎响起了帮主如雷般的断喝: “谁说星宿派武功胜得了丐帮的降龙十八掌!” 作者:我爱志玲 链接: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1.方腊实力水平 杨逍道:”’练会‘两字,如何敢说?当年阳教主看得起我,曾传过我一些神功的粗浅入门功夫。我练了十多年,也只练到第二层而已。再练下去,便即全身真气如欲破脑而出,不论如何,总是无法克制,阳教主能于瞬息间变脸三次,那是练到第四层了。他曾说,本教历代众位教主之中,第八代钟教主武功最高,据说能将’乾坤大挪移‘神功练到第五层,但便在练成的当天,走火入魔身亡,自此之后,从未有人练到过第四层。 ------------------- 作为倚天明教顶尖高手的杨逍也不过练二层而已,而方腊作为明教教主,手下法王使者与倚天水平接近,那么他本人至少是在二层之上水平的,也就是说实力应在杨逍之上,同时又在乾坤四层之下,即2到4之间,取平均值3层。保守估计在成昆到玄冥一老之间,要知道“圆真森然道:“当年阳顶天武功高出我甚多,别说当年,只怕现下我仍然及不上他当年的功力……””成昆实力至少落后阳顶天四十年功力,还有很重要一点,方腊时期圣火令并未遗失,给方腊下限成昆水平的定位已经是非常保守了,从上面推论的两个时期法王水平基本持平来看也算比较合理 3.鲁智深实力 众所周知,鲁智深是拿下明教教主方腊的,他的武功可以说是梁山金庸评判的一个重要人物 ----------------------- 方腊肚中饥饿,却待正要去茅内寻讨些饭吃,只松树背后转出一个胖大和尚来,一禅杖打翻,便取条绳索绑了。那和尚不是别人,是花和尚鲁智深 方腊由于饥饿状态应当有所下降,不过对于一名武林顶级高手来说,除了乔峰有喝酒增加输出的设定外,其它高手基本不会受正常餐饮问题的影响,不会有质的变化。 而鲁智深也有偷袭的成分存在,但偷袭对于绝顶高手来说也不容易,范遥三次持械偷袭成昆,结果反而差点送了性命,而成昆也承认若不是因光明的内乱也做不到一击而中,那么鲁智深能打出偷袭一击干翻方腊的战绩,与张三丰秒擒玄冥的战绩类似,说明鲁智深的武功应当在方腊之上,也就是可能处在玄冥一老~一渡的区间,并且更接近于一渡 另外十分重要的一点,鲁智深也是有武功传世的 这钢杖是简长老已使了数十年得心应手的兵刃,被她轻轻一挑,竟尔把持不住,杖头直翻起来,砸向自己额角,急忙振腕收住,更是暗暗吃惊,当下依晚辈规矩让过三招,钢杖一招“秦王鞭石”,从背后以肩为支,扳击而下,使的是梁山泊好汉鲁智深传下来的“疯魔杖法”。黄蓉见他这一击之势威猛异常,心想只要被他杖尾扫到,纵有猬甲护身,却也难保不受内伤 4.五台山清凉寺与文殊院 众所周知鲁智深出家在五台山,并且揍得和尚没脾气了,那么,五台山的和尚会武功吗?如果会,水平又是如何呢? ---------------- 赵员外道:“若如此,最好。离此间三十馀里,有座山,唤做五台山。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萨道场。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兄。 为何文殊的道场有两个?一个清凉寺一个文殊院? 其实五台山作为文殊道场,如同少林寺武学研究机构便是的达摩院,清凉寺也应是将最重要的部分命名为文殊院,而后人们将文殊院来代指清凉寺也就不足为奇了。 那么文殊院或者说清凉寺的扛把子智真长老又是什么人呢? ------------------------------------------ 玄慈朗声向本寺僧众说道:“这位是五台山清凉寺方丈神山上人,大家参见了。”众僧听了,心中都是一凛。众僧大都知道神山上人在武林中威名极盛,与玄慈大师并称“降龙”“伏虎”两罗汉,以武功而论,据说神山上人还在玄慈方丈之上。 ----------------------- 根据金庸年表和水浒年表,天龙三兄弟少林寺一战是在公元1093年,而鲁智深上五台山是1113年。也就是说在鲁智深上五台山的二十年前,正是天龙武林,那时五台山的神山上人武功可与少林玄慈并驾齐驱。时过境迁,二十年过去了,神山上人圆寂,那么这智真长老自然就是当年降龙伏虎的神山的弟子了。 而鲁智深却在他眼皮子底下随意喝酒吃肉打砸抢,这武功应该伯仲少林方丈的智真长老却敢怒不敢言,鲁智深的实力可见一斑,这也与鲁智深接近一渡(比普通少林方丈将近高一辈)的定位契合。 那么作为关门弟子的岳飞什么水平呢? 欧阳锋早听侄儿说过,这时心中一动,忽然另有一番主意:“我欧阳锋是何等样人,岂能供你驱策?但向闻岳飞不仅用兵如神,武功也极为了得,他传下来的岳家散手确是武学中的一绝,这遗书中除了韬略兵学之外,说不定另行录下武功。我且答应助他取书,要是瞧得好了,难道老毒物不会据为已有?” 作为关门弟子的岳飞的武功,连一心惦记九阴的老毒物都要眼馋一下 118|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水浒里的帅哥相貌描写汇总 花荣:齿白唇红双眼俊,两眉入鬓常清,细腰宽膀似猿形。 徐宁:团团的一个白脸,三牙细黑髭髯,十分腰围膀阔。弯弯两道卧蚕眉,凤翥鸾翔子弟。 柴进:龙眉凤目,皓齿朱脣,三牙掩口髭鬚。 张清:头巾掩映茜红缨,狼腰猿臂体彪形。 朱仝:一表堂堂神鬼怕,形容凛凛威风。面如重枣色通红。 史进:刺着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 武松: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燕青: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有出人英武,凌云志气,资禀聪明。仪表天然磊落,梁山上端的驰名。伊州古调,唱出绕梁声。 郑天寿:这个好汉祖贯浙西苏州人氏,姓郑,双名天寿。为他生得白净俊俏,人都号他做白面郎君。 吴用: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须长。 卢俊义:目炯双瞳,眉分八字,身躯九尺如银。威风凛凛,仪表似天神。 作者:茅十七 链接: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柴进,梁山上的尴尬者 在水浒原著中,如果将一些人物的细节描写前后联系起来,会发现一些非常耐人寻味的事实。 比如百回本水浒的九十四回,梁山兵马攻打方腊,连克州郡,形式一片大好。宋江正与诸将筵宴赏军,商议调兵攻取杭州之策,柴进站了出来。 只见小旋风柴进起身道:“柴某自蒙兄长高唐州救命已来,一向累蒙仁兄顾爱,坐享荣华,奈缘命薄功微,不曾报得恩义。今愿深入方腊贼巢,去做细作,成得一阵功勋,报效朝廷,也与兄长有光。未知尊意肯容否?” 这段话非常委婉,非常低声下气,文绉绉的,一点也不像梁山好汉的路数。尤其这句“奈缘命薄功微”,听起来甚至有点自怨自艾,所以在百二十回本中,这六个字被删掉了。也许是删改者觉得,你这样说,搞的实在太见外吧。 柴进为何如此积极请命,态度又如此谦卑?也许跟上一次申请任务有关。 在第九十一回《张顺夜伏金山寺宋江智取润州城》中: 此时先锋使宋江兵马战船,水陆并进,已到淮安了,约至扬州取齐。当日宋先锋在帐中,与军师吴用等商议:“此去大江不远,江南岸便是贼兵守把,谁人与我先去探路一遭,打听隔江消息,可以进兵?”帐下转过四员战将,皆云愿往。那四个:一个是“小旋风”柴进;一个是“浪里白跳”张顺;一个是“拼命三郎”石秀;一个是“活阎罗”阮小七。 在接下来的行动中,柴进和张顺搭档,然而扬子江滔滔雪浪,滚滚烟波,江面上不仅无船,一根木头也无。 柴进水性不行,这就有点尴尬了。 于是这项任务从头到尾,都是张顺游过大江,杀使者,夺船只,搞到敌军旗帜号衣,成就乔装奇袭之计。 守在江边接应的柴进,完全就是一个路人甲。 也许就是因为这次行动中基本没有贡献,柴进才急着又一次请命,态度才这么小心翼翼。 那么,连着两次主动请命,还都是侦查任务,柴进为什么如此着急要立功? 想来是一直没有多少功劳,在梁山的存在意义受到了拷问,第十把交椅坐得有点尴尬。 那么柴进为什么一直缺少功劳呢? 因为缺少立功的机会。 要立功最直接的方式是打仗,但柴进在山寨时的职责是掌管钱粮,管后勤,征辽时也总是被安排守城。 也许有人说这是因为柴进实力不济,然而纵观全书,除了武艺上也许不能和人谈笑风生外,柴进在簪花入禁院、卧底当驸马等事上,都表现出了相当优秀的智谋和胆识。 调兵遣将时总落不到重要任务,所以才要在有侦查任务时主动请命了。 由此可以引申出一个问题,那就是柴进在梁山是否被刻意打压。 这儿话题看起来像阴谋论,不过细想也有几分意思,因为柴进也算是有资格觊觎梁山第一把交椅的人。 在上梁山之前,柴进也和宋江一样,交结天下好汉,仗义疏财,江湖闻名,黑白通吃。 如林冲第一次上梁山时,王伦不想接纳,唯一顾虑的,也是柴进的面子: “柴进面上却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 宋江杀了阎婆惜后,躲在柴进庄上,柴进说的是: “兄长放心!便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物,柴进也敢藏在庄里。” 三十五回《石将军村店寄书小李广梁山射雁》,石勇在酒店里和燕顺冲突时说: “老爷天下只让得两个人,其余的都把来做脚底下的泥!” “只除了这两个,便是大宋皇帝也不怕。” 这两个人,一个是宋江,另一个便是柴进。 王伦、林冲、宋江,这些梁山发展史上的重要人物,莫不受过柴进的恩惠。梁山能够成势,柴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由于柴进的名望和突出贡献,上梁山后排到了比较靠前的座次,然而接下来宋江就没给过他多少机会了。 纵观柴进梁山这一阶段的人生,大致可以归纳为三大尴尬。 第一是地位之尴尬,曾经威风八面呼风唤雨的柴大官人,现在却要屈居人下。投靠过他的宋江、林冲等人,曾经在他面前态度卑微,现在却排在了他的前面。此时的柴进,心中会是什么滋味呢? 第二是身份之尴尬。身为龙子凤孙,干的却是掌管钱粮,一个管家的活计。出门办事时,也多是利用他长得体面举止雍容能言善道的特长,像是个帮闲。这些都有点掉价。 第三是认同之尴尬。一个到处培植反动势力的前朝皇帝子孙,要造反似乎也是自己拉起一杆子人马复兴大周梦更有面子,结果职业成了山贼,和一群土匪吆五喝六,算什么出息呢? 柴进对梁山的认同度比较低,这是在很多细节中都流露出来了的。 比如五十二回中,李逵在高唐州想发飙砍人,柴进嘲笑道: “这里是禁城之内,如何比得你山寨里横行。” 又如六十二回,为救卢俊义,柴进来访蔡福,自我介绍道: “只因好义疏财,结识天下好汉,不幸犯罪,流落梁山泊。” 此处的“流落”二字,颇可捉摸。 在七十二回,柴进和宋江来访李师师。 酒行数巡,宋江口滑,揎拳裸袖,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来。柴进笑道:“我表兄从来酒后如此,娘子勿笑。”李师师道:“酒以合欢,何拘于礼。” 梁山泊手段是什么?无外乎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吹牛逼。 又黑又矮又胖的黑社会大哥在高端饭局中一人饮酒醉,对坐的龙子凤孙和女明星心里会怎么想,无外乎嘲笑土鳖村炮吧。 由于出身的不同,柴进和梁山泊的好汉们始终是有层隔膜的。上梁山前虽然也广交天下好汉,但柴进的恩义是居高临下,更多的时候是施舍,而不是交心。 比如武松,虽然柴进管了他一年饭,但最终还是觉得受了怠慢充满怨气;反观宋江,几天功夫就让武松难舍难分,情愿结为兄弟。其中反映出的,自然是手段上的差距。 所以梁山上的柴进应该是寂寞的,因为他没有知己的朋友。 也许正是在这样的焦虑下,才有了他一次又一次的主动请命吧。 然而第九十九回的一幕又有点尴尬了。此时卧底的柴进已是方腊驸马,与梁山军马对阵,梁山三巨头的表现颇耐寻味: 柯驸马答道:“我乃山东柯引,谁不闻我大名?量你这厮们是梁山泊一伙强徒草寇,何足道哉!偏俺不如你们手段!我直把你们杀尽,克复城池,是吾之愿!”宋江与卢俊义在马上听了,寻思:“柴进说的话,语言中必无背逆之心。他把柴字改作柯字,柴即是柯也。进字改作引字,引即是进也。”吴用道:“我想柴大官人未曾落草时,尚且专藏犯罪做私商之人,今日安肯忘本?”卢俊义道:“且看花荣与他迎敌。” 这一番疑心,显得三巨头对柴进的信任并不怎么坚定,还要经过一番讨论,才能认定他没有反水。按照正常反应,不应该是一见柴进就高兴,觉得柴大官人卧底有成,我方破阵有望么? 如果抱着梁山众人一心铁板一块的想法,对这一段话肯定会觉得很别扭,太见外。 即便到了临近结尾的倒数第二回,柴进仍然没有得到百分百的信任。 想起来确实挺尴尬的。 征方腊后,柴进被封横海军沧州都统制。在水浒中,都统制并不算一个了不得的高官,不见得比当初的“柴大官人”称号更响亮。虽然也算回到家乡任职,但家产应该也早在上梁山时就被查抄,此时的柴进,是算不上“衣锦还乡”的。 不过在人生结局上,水浒的作者对柴进还算不错,让他最终辞官回乡,求闲为农,忽然一日,无疾而终。这样的结果,虽然平淡无奇,但相比其他众多好汉,已经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回想第七十二回,柴进临时起意,灌倒王观察,换了服色簪花入禁院,好好的逛了一圈。据记载,北京汴梁皇宫是在五代旧宫的基础上建造而成,柴进的这次游历,称得上是名正言顺的“回老家看看”。 面对这凤阙龙楼,当时的柴进又有过什么样的心理活动呢?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 119|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 【说一下史文恭】,为什么昨天的章节里,武二哥第一步是先制服这个人而不是去抱小潘。百科解释一切。 【史文恭】,是凌州曾头市曾长者家里的教师。手持一杆方天画戟,神勇无敌、箭术超群,曾二十合大败秦明。因夺取了段景住的照夜玉狮子马,与梁山开战。设计将梁山人马引入埋伏,晁盖被毒箭射中,箭上写着“史文恭”,但原著并未说明是否为史文恭所射,因此有人认为是花荣以史文恭之名射的。后宋江赚来玉麒麟卢俊义为晁盖报仇,逃跑之时被活捉。被押到忠义堂,剖腹挖心后,祭奠晁盖。曾头市的大教师史文恭,也是水浒传中武功顶尖的人物。小小的曾头市敢于和梁山抗衡,全仗着有他这根主心骨在。一得到宝马照夜玉狮子就让他乘骑,更是如虎添翼。 【有冲击水浒第一高手的实力。】 【有冲击水浒第一高手的实力。】 —————————————————————————— 如果水浒中梁山好汉在现在,谁爱刷微博,谁爱上q`q空间,谁爱玩朋友圈,谁最爱上知乎,谁最爱上豆瓣? 作者:方方方方方 链接: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首先,要先假设这些人到了现在都认识字而且得玩得来app。 第二,虽然我喜欢水浒传,但是不可能所有人物都熟悉,所以看过呵呵过,不喜勿喷。 爱刷微博的,我认为第一个就是宋江。仗义疏财、结交好汉云云,一个空间是不可能绑住宋江的,毕竟空间只和好友列表里的人互动。刷微博咯,可以认识很多人,就像现在微博上,熟了的明星互相转发调侃,宋江约莫着会干这些事。秦明火爆脾气,估计会在微博转一些揭露不平的新闻。武松,看得出来,武松在帮施恩打蒋门神的时候,那句当年景阳冈上的大虎也兀自空手打死的话总觉得是有点故意说得。放到现在,应该是一个喜欢刷微博发微博的高富帅,还有那么点自恋。史进的话应该也是。 李逵应该是上空间的,整个脑袋里也只装了那些哥哥们,而且又没心机,很少会去想掩藏,想到啥说啥。这点上虽然阮小七也是心直口快,但和李逵又不太一样。 花荣,个人认为朋友圈更合适。花荣是水浒里性格缺陷很少的人,放到现在就是完美男人,脾气好,武艺好,对人也是极好。会在朋友圈发些说说,仅限于朋友就看见。而阮小七,我猜他就在朋友圈说些痛快淋漓的话来发泄,毕竟悲愤无处说。 吴用大神,用起计策来也算个*ug。所以上知乎给大家普及知识的可能性最大了。关胜,关二爷之后,有韬略,而且气量宽宏,应该会上知乎。公孙胜虽是道人,但是智取生辰纲他可是发起者之一,喜欢满世界跑的主,知乎适合他。 关胜、林冲、朱仝。。这一批人,,潜水的多,很少会出现。 呼延灼,在一百零八将里也算是傲岸的人,自己发发照片文字就差不多了,所以估计去豆瓣可能性更大。燕青,这么有才一人,文武兼备,不做个小清新可惜了。圣手书生萧让,豆瓣驻扎,无疑的。 谁评论谁,这个只能说,活跃的人应该会经常去评论别人的,譬如李逵譬如宋江。呼延灼这类算是高冷的人,应该很少评论别人。 拉黑的话,只想说,李逵会拉黑鼓上蚤时迁的。而且的话,以李逵的性格,之后会拉黑不少人。 西门庆,前面有人答,放到现在,就是一个县里最有钱的人的儿子,况且长的也帅,驴儿大的行货,这种人不需要陌陌,一堆人找上她。 武大郎的烧饼,明星效应,卖得火。想想如果某某明星的哥哥开个蛋糕店,宣传说某某我弟弟,买蛋糕可能有惊喜,一堆粉来了。况且我们不缺看热闹的人,冲着武松的名气,武大郎的身材长相,36d的老板娘,这烧饼多好买。 武松打虎了,老虎诶,一人一虎瞬间出名。至于哪个平台,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我也不知道 ————————————————————- 卢俊义、林冲、武松、鲁智深、李逵几个人单挑排名如何? 卢俊义给的词是棍棒天下无双,河北三绝,战绩就算不看平西征北灭田虎也是爆炸式的存在。 林冲是实打实打出来的战绩,从无败绩。 鲁智深黑点有点多,比如饿着肚子被路人甲乙丙丁打跑,被几十个人抓走之类……不过这和尚爆炸力太强,buff一起各种啪啪啪根本拦不住。 武松写的就有点bug了,比卢俊义还bug,什么把一刀劈了马头然后把人家从马上扯下来一刀劈死(这特么得多大劲啊?),又什么一刀砍断马脚,后期打方腊几乎见谁都是一刀秒杀,这战力已经完全逆天了。 个人觉得: 马战卢俊义第一,林冲第二。 步战武松第一,鲁和尚第二。 李逵?写进这里来是为了搞笑的吗? 作者:黑衣大葛戈 链接: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简单地说,马战单挑卢俊义最牛,步战兵器林冲最犀利,空手对打武松最猛,鲁智深综合混战实力强。至于铁牛,……战斗力渣就算了,人格还有问题。 作者:风三 链接: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分类:1、马上对战,武器自选;2、陆地对战,武器自选;3、赤手空拳 先说马战,从书中的描写来看,百回和百二十回中,卢员外是毫无争议的马上第一。征辽和打三寇时的战绩太硬了。林教头比不了。如果是七十回本,那林教头战绩更多,但总体表现两人持平。 鲁武李三人都是步将,没有太大可比性,不过这三人对马上将的表现可以参见这个答案 且说三大王方貌急急披挂上马,引了五七百铁甲军夺路,待要杀出南门,不想正撞见黑旋风李逵这一夥。杀得铁甲军东西乱撺,四散奔走。小巷里又撞出鲁智深,轮起铁禅杖打将来,方貌抵当不住,独自跃马,再回府来。乌鹊桥下转出武松,赶上一刀,略断了马脚,方貌倒颠将下来,被武松再复一刀砍了。提首级迳来中军,参见先锋请功。 方貌分别遭遇了梁山步军三股最强的力量,李逵集团,鲁,武。结果是李逵军团没挨到边,鲁智深被方貌跑了,而武松呢?徒步赶上奔马,先砍马再砍人。一刀断马腿,速度,力量,冷静,缺一不可。 方貌这厮是方腊军里数得着的猛将,不过这一战他是逃命,不在状态。而马军对步军有天然的优势,所以如果林二人骑马,那么应该是卢>=林>武>鲁>>李 再说步战。 步战卢俊义只有上梁山一段被梁山众人车轮战,并无太多出彩,虽然有赞说他枪棒天下无双,这枪有战绩支撑,可信度较高,不过这棒么,很难说。 林教头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不过表现跟卢员外差不多,跨马提枪没问题,步下只有打洪教头,战杨制使两战。前者是路人甲,后者也是马将,没有太过出色的战例。 而后面三个是梁山步军中的翘楚,从前面对马军的表现可以看出武松独占鳌头,鲁提辖毕竟有败给崔道成丘小乙的污点,所以屈居第二,至于李逵……被焦挺摔个跟头,常年被燕小乙教做人的存在,不说也罢。 所以步战时的结论,武>鲁>卢=林>>李 最后说空手。 如果说步战鲁智深还能跟武松争一争头名,空手状态的话武松说第二恐怕梁山没人敢说第一,燕小乙也不行。 景阳冈上打虎,狮子楼前毙敌,快活岭上锄奸,飞云浦里带着脚镣手铐以一敌众。随便哪个战绩拿出来都能完爆其他四人。鲁智深好歹还有打镇关西周通,那三位可是毫无表现。卢林二人在被押解期间更是毫无还手之力,没有鲁智深和燕小乙就死在董超薛霸手里了。 所以空手时的结论,武>>>鲁>李>卢=林 其实这几名武将风格都非常明显,所擅长的领域也有不同。 卢俊义和林冲明显是属于马上将领,但两人在步战中也有不俗的战绩。卢俊义曾经和梁山上其他的步军将领几乎都有过短暂交锋,但由于其他人只是用来诱敌,而且交手大多不过几招,双方实力无法尽展。林冲曾经和杨志有过五十合的步战纪录,但两人同属马上将领,而且没有同其他步将的交战记录可以作为参考。卢俊义和林冲都有在枷锁在身面对薛霸董超而无能为力的表现,同武松大闹飞云浦的表现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这其中固然有三人心态的不同,但另一方面也可以体现出三人在空手状态下的能力。 鲁智深和武松是步将,但鲁智深也有马上作战的纪录,曾经同五虎将中的呼延灼在马上大战过五十回合不分胜负。而武松,纵观全书却没有马上作战的纪录。 李逵则是属于乱战高手,最适合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但单挑不是所长,曾经有过被焦挺和燕青摔到七荤八素的黑点。 综合以上来讲,可以这样来排名: 马战:卢俊义>林冲>鲁智深>武松>=李逵; 步战:鲁智深>=武松>卢俊义>=林冲>李逵; 空手:武松>=鲁智深>卢俊义=林冲>李逵 作者:rylanliu 链接: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作者:风中二 链接: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我觉得武器对武将水平有很大加成。 比如鲁智深的水磨禅杖,舞起来可以抗得住重骑兵的冲击,就是在马上也很有实力。而武都头戒刀加的是敏捷,闪电突袭敌方小boss还是很给力的,胜在移动和爆发,敌人还没反应过来就杀到主帅边上手起刀落,相比之下鲁智深挥着禅杖进去估计砍到一半对方已经反应过来团团围住了。如果鲁智深和武松持械单挑,赢的应该是武松,敏捷和爆发胜出,但是如果战场对上披甲兵,自然是鲁达的战绩好,武都头的刺客装要大打折扣。 林冲和卢俊义两个就是马上dps,无甲下马乱斗的话一点点血量马上就残了,就算是面对持大斧有buff的狂战士李逵也是一样,除非对方也是无甲单挑轻武器(如林冲单挑杨志)。 李逵如果技能值差的话也当不了天罡星,肉搏输给摔跤手不是什么大的黑点,这里换成林冲关胜,估计也要被燕青摔得鼻青脸肿(卢俊义的摔跤如何我忘了),如果有了双持大斧狂暴的加成,可以aoe虐杀轻甲/轻武器对手,十个短棍燕青挨个上李逵也能一分钟放倒,加上团牌手就是移动的杂兵绞肉机。可惜的是燕青这种辅助一般不会蠢到单挑重武器加持的李逵。 空手肉搏:鲁智深=武松>李逵>>卢俊义>林冲 全装备擂台:武松>鲁智深>卢俊义>林冲>李逵 pvedps(aoe):鲁智深>李逵>卢俊义>林冲>武松 pvedps(red)武松(spike)>卢俊义>林冲>鲁智深>>>>>>>李逵 pvedps(red)卢俊义>林冲>鲁智深>武松>>>>>>李逵 马上:卢俊义,林冲,鲁智深,武松,李逵。 马下:武松,鲁智深,卢俊义,林冲,李逵。 空手:鲁智深,武松,卢俊义,林冲,李逵。 李逵全部垫底最没争议,不过题主把李逵扯进来是什么意思,其他几个都是高手,鲁达武二还是水浒数一数二的真英雄,李逵菜逼加人渣。 马上应该也没争议,卢俊义不仅没败绩而且侧面描写太强了,丈二钢枪无敌手;林冲,无败绩;鲁提辖全面型,马上四五十合战平五虎将呼延灼;武二哥可惜没马上表现。 马下,俗语马上林冲马下武松,下手狠,机智;步兵大头领鲁提辖屈居第二,太宅心仁厚,相比武二差在狠劲儿;卢俊义强过林冲还是因为领导光环吧。 空手:拳怕少壮棍怕老郎,没有武器加成,一力降十会。倒拔垂杨柳的力量级别太恐怖了,而且鲁提辖抗击打能力超强,桃花山抢了小霸王一些金银酒器,是怎么开溜的呢?没走山路,打滚儿滚下山的!这得是多糙的皮肉。武二是明明可以靠力量吃饭却偏偏练技术,武二抛几百斤石墩子是仅次于拔树的力量描写,武二哥的醉拳鸳鸯腿小擒拿都是绝活儿;卢俊义林冲还是维持惯例吧。 作者:寻昭铁丐 链接: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 马伯庸的博客 (说明:是文原创不在我,而是当年在西西河看到的一篇妙帖以及几个更妙的跟帖。这几日忽然想起来,却已经寻不到,未免可惜。于是我凭着记忆,重写此文,把绝妙之处敷衍出来,也算是怀旧。) 【水浒英雄之复仇篇】 武松篇 却说武松自回了县里,不见了哥哥,心中纳罕,就去寻来何九叔并郓哥相问。二人不敢隐瞒,将西门庆与他嫂嫂奸`情一发具实相告。武松听罢,心中大怒,先祭了武大骨殖,再带了把解腕尖刀,径直去了西门庆府上。那西门大官人正挈三、五狐朋狗友,搂着妇人吃酒正吃的爽利。武松一脚泼剌剌踏进去,两只圆彪彪的虎目一瞪,唬的众人目瞪口呆,中并无一个敢动的。武松凭着怒一刀一个,将西门庆阖家并那几个粉头宾客十余口人尽皆杀死,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这才拽开脚步,出了阳谷县城。 林冲篇 却说林冲自回了县里,不见了哥哥,心中纳罕,就去寻来何九叔并郓哥相问。二人不敢隐瞒,将西门庆与他嫂嫂奸`情一发具实相告。林冲听罢,心中大怒,先祭了武大骨殖,再带了把解腕尖刀,径直去了西门庆府上。那西门大官人正挈三、五狐朋狗友,搂着妇人吃酒正吃的爽利。林冲一脚泼剌剌踏进去,两只圆彪彪的虎目一瞪,唬的众人目瞪口呆,中并无一个敢动的。林冲见了西门庆,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揪住衣襟要打。忽又想道:“这人怕不是与官府有些勾连。”一念至此,怒气登时泄了。林冲便就时松了手,转身出了西门府邸,寻了家食店,吃了几角闷酒不提。 吴用篇 却说吴用自回了县里,不见了哥哥,心中纳罕,就去寻来何九叔并郓哥相问。二人不敢隐瞒,将西门庆与他嫂嫂奸`情一发具实相告。吴用听罢,心中大怒,面上却不声张出来,先祭了武大骨殖,然后唤来郓哥进里屋,闭上门扉方道:“我如今送你一注富贵。你如今去州里,只说阳谷西门庆久有反意,剿之毋迟。”既送走了郓哥,吴用去街上买了笔墨,暗藏在身,趁入夜三更到了西门府前,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去那门旁白`粉墙上便写道:“西都泥金料未迟,门前车马共待时,庆余临举试水部,反得菱歌万金直。 李逵篇 却说李逵自回了县里,不见了哥哥,心中纳罕,就去寻来何九叔并郓哥相问。二人不敢隐瞒,将西门庆与他嫂嫂奸`情一发具实相告。李逵听罢,怒道:“这鸟汉子,如何见了淫`妇杀夫还不报官的了!却瞒到现在!”两下板斧劈了何九叔及郓哥,一路杀去西门庆府上。那西门大官人正挈三、五狐朋狗友,搂着妇人吃酒正吃的爽利。李逵一脚泼剌剌踏进去,两只圆彪彪的虎目一瞪,唬的众人目瞪口呆,中并无一个敢动的。李逵哪里肯放过,擎斧就劈,一时数十口人尽皆倒了。他却还觉不尽意,跳出窗子,沿着墟街一路砍瓜切菜般排头砍去,不问军官百姓,杀的阳谷县城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翻颠倒,不计其数。 石秀篇 却说石秀自回了县里,不见了哥哥,心中纳罕,就去寻来何九叔并郓哥相问。二人不敢隐瞒,将西门庆与他嫂嫂奸`情一发具实相告。石秀听罢,心中大怒,先祭了武大骨殖,再带了把解腕尖刀,径直去了西门庆府上。那西门大官人正挈三、五狐朋狗友,搂着妇人吃酒正吃的爽利。石秀一脚泼剌剌踏进去,两只圆彪彪的虎目一瞪,唬的众人目瞪口呆,中并无一个敢动的。石秀凭着怒意,一刀一个,将西门庆阖家并那几个粉头宾客十余口人尽皆杀死,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这才拽开脚步,出了阳谷县城。 来自 120|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 这是美国民主最失败的一天,一个『满心仇恨、种族主义、男权至上、无能好战、口无遮拦、缺乏耐心的跳梁小丑』,被美国人自己用选票送进了白宫。 这是美国民主最成功的一天,一个『满心仇恨、种族主义、男权至上、无能好战、口无遮拦、缺乏耐心的跳梁小丑』,被美国人自己用选票送进了白宫,但直到现在,没有任何一家媒体任何一个人出来,质疑选举的公开、有效、合法。希拉里和奥巴马都向川普致了祝贺。 输了就是输了。说到做到,服气。 可怎么输到了这一步? 室友的票提前投给了希拉里。他所在的投票州,著名的摇摆州之一,八十八个郡,除七个城市片区,川普赢了剩余的八十一个。农村包围城市,闷声夺取政权。全国上下红成一片。 一个作为笑话参选的候选人,带领一个保守右翼政党,在各项社会议程中都选择了不得人心的那一面,却赢得了史上最大的全盘胜利,同时赢得参议院多数,赢得众议院多数,赢得州长的至少三分之二,赢得州议会的至少三分之二。还正逢最高法老的老,缺的缺。立法、行政、司法,全部拿下。 我支持同性婚姻,支持控抢,支持堕胎,对更宽松的移民政策中立,对非法移民问题中立。几个月前在网上测和哪位候选人的政治倾向契合度最高,希拉里80%,川普不到15%。 我当然希望你们赢。可你们为什么输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这个国家的每一个除了福克斯之外的电视台做过的每一个民调,错了整整六个月?错得何止是几个百分点?最著名的预测网站五三八,大选前判断川普的选举人票数,比最后他的得票,差了所有摇摆州选票之和,宾州、佛州、密歇根、威斯康辛,北卡,民调时都泛蓝,一开票就翻红,为什么? 因为我这样一个本来站在你们这一边的人,我不敢同你们讲一句真话。 我甚至都不说我支持川普,我本来也不支持川普,我只是说,他在概率上有可能会赢。你们问我:what''gwithyou 我只讲了一句,我都之前措辞了很久,怎么说能表达『希拉里当选也不一定好』的意思,我只讲了这一句。我能想到我这辈子能讲出最政治不正确的话,也就和你们的反应差不多。我的有些同学,连美国国籍都没有,在k上说:我们虽然输了,但是我自豪的是我的朋友圈里没有任何一个川普的支持者。 你一定是在撞到椅子,妈妈就把椅子打一顿的环境里长大的吧。你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 作者:小状师张 链接: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 有人看到这儿吗? 完颜绰已然平静下来,伸手略提着裙摆,步伐轻捷而矫健,猫儿似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终于到了最西头那间。 里头那人,背着光,脸朝着那扇明窗盘坐着。他的衣裳大约是白色的,又或者是灰色的,在深灰一片的牢房里只觉得明一度,却也辨不出色。但能够看出,他的背收得很紧,薄薄的竹布遮不住挺俊的身形,发髻上没有巾帻,单用一根白玉样的簪子挽着。完颜绰轻轻咳嗽一声,里头的人果不其然回头一顾,然而唇角一弯,露出白亮的圆弧。 竟然在笑! 阿菩上前说:“请跟我来。” 里头那人笑声中带着慵懒:“来干嘛呢?” 阿菩语塞,正不知怎么说才好,反而是完颜绰带着一丝不快琅琅道:“你在这里也呆了一个月了,不觉得自己身上有异味?” 那人抬起手臂——手腕上还带着木栲——仿佛是在嗅着身上的气味,然后缓缓地点点头:“是呢!要是可以洗个澡,该有多好!” 完颜绰嗔道:“那还磨蹭什么?出来吧。要害你,还用得着骗你出来?” 他伸手撑着身子,才使盘着的双腿站起来,一动就听见金属碰击的声音,原来脚也让镣子束着,稍稍一动就“当啷”作响。站起身的这个男人,居然相当高大,不算很壮实,但觉浑身筋骨利落,四肢修长,脊背依然收得很紧实,使他的脖子自然地挺着。但他却很快把头靠在狱门的木栅栏上,眼睛从栅栏缝中看着外头。 完颜绰感觉他的眼眸中仿佛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射出来,细看却是眸光极劲,亮得灼人,好容易才遏制了退半步的念头,而是提着灯去照他的脸。 而她的脸,也就这样明明白白地展露在明灯下了,橙色的烛光从暖红的琉璃片后射出来,像在脸上镀着霞色。那个人又一笑,污浊的脸上看不出俊丑,但觉笑容明媚,自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他的目光带钩子似的,温热的气息吹拂过来,带着淡淡的酒香:“咦,开门呀。” 门上悬着一根蛛丝,挂着一只蜘蛛。他出门的时候,小心翼翼避让开,没让蛛丝沾着他灰扑扑的衣服。 专门为他收拾的别院,早有人放好了温热的水,又在矮屏上挂着簇新的丝绸中单。被狱卒解开镣铐的他,异常坦然地在屏风后解衣洗浴。大概身上有伤,他入浴时轻轻地抽着凉气,但还是锲而不舍地下了水,很快听见撩水洗澡的声音。 他在梢间洗澡,完颜绰在正堂的矮榻上垂腿坐着,手里捧着一本书,但实际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尽想着关于他的那些信息: 王药,字却疾,临安人士。 王药胸中有多少丘壑,知道晋国多少机密,夏国皇帝萧延祀迫不及待想知道。完颜绰在外头听着里面的水声,心情有些复杂,正在胡思乱想间,突然听见里头叫道:“喂,有人吗?我背上擦不到!” 完颜绰顿时觉得脸上烧了起来,阿菩在旁轻声道:“这人怎么这么不知羞耻?我到外头叫个人来?还是干脆别理他?” 完颜绰还在犹豫间,里头的声音又不耐烦地响起来:“这没聋吧?没见过男人还是怎么的,不敢进来?” 完颜绰“嚯”地站起来,脸上浮出一丝蔑意,随即撩开相隔两间屋子的珠帘,昂然走了进去。洗澡的男人隐在一层白茫茫的雾气里,两条修长而线条漂亮的胳膊架在澡盆边。他睁开眼睛望了望完颜绰,又把眼睛闭上了,懒懒地说:“背上左边,大约是结的痂快掉了,痒得厉害。但擦背时仍需当心,别把刚长好的嫩皮又搓破了。” 完颜绰顿足片刻,便绕到他身后,他*的长发披散着,浸在水里如同散开的乌黑缁绫,搓掉了泥灰的后脖子白皙刚劲,他背离开澡盆边缘,便于她搓擦,皮肤微微泛红,果然是精劲的脊梁——既不是武夫们肌肉遒劲横生的模样,又不是瘦弱少年羸弱无力的模样,甚至也没有什么肥腻腻的赘肉——只是他大约还是在牢里受了些罪的,皮肤上的鞭痕交叉成一片网状,痂皮有的刚脱落,有的依然狰狞地扒在皮肤上。完颜绰用手裹着布巾,小心地在没有伤破的地方擦了擦,他蓦然回头,一副刚洗出来的俊美的侧颜,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接着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轻轻捏住了完颜绰的下巴。 “撒开!”完颜绰下巴一甩,甩开他的掌握,声音把握得恰到好处:一字一顿,有点威慑力,但因着嗓音的低沉婉转,又带着些天然的妩媚。她的眸子朝他一剜,大方落落地抬起他的胳膊,继续为他擦拭,包着软绸布巾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拂过王药的胸口、腋下,痒得他倒抽几口气,呼吸便也渐渐浊重起来。 腾腾的水汽被这样昏黄的烛光照着,美人额角的细汗也闪着金光,安静的房间里,两个人呼吸相闻,别样地生出暧昧。 “洗好了。”王药终于说,他像是做好了准备似的,双手撑着浴盆侧沿,一下子站起身来,自顾自拧干布巾擦拭。 完颜绰垂首不言,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穿上准备好的丝绸中单,她只看到衣摆处如水的绸光拂过,他赤着双足,已然站在完颜绰面前,慵慵的声音响起:“我饿了,弄点吃的来,还要喝点酒。” 居然那么大大咧咧地就吩咐起来!完颜绰挑眉道:“王别驾是不是有点没弄明白状况?” 王药亦挑眉道:“那么,你们是认为,鞭杖都撬不开的一张嘴,可以赏一次沐浴就乖乖听话了?” 完颜绰居然语塞,她愣了片时,咯咯笑道:“看来,是我没搞清状况,王别驾稍候,酒菜一会儿就到。” 散穿着中单、披散着头发的这个男人,喝酒的样子相当耐看,古人所说“玉山倾颓”的嵇中散,大约也是这般的洒脱与不羁。完颜绰还在胡思乱想着,那厢酒杯已经递了过来:“再来一杯。” 完颜绰手执银壶给他满上,嘴里道:“酒虽是好东西,喝多了伤身子。” 王药笑道:“怎么,这就开始心疼我了?” “呸!”这放肆轻佻的一句换来一声薄嗔,而薄嗔的这位女娘恰恰是一张宜喜宜嗔的芙蓉面庞。 王药干脆轻浮地探手过去,在执壶的雪白腕子上抚了两下,醉话连篇:“啧啧,这样的好肌肤……手也漂亮!”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又顺着手腕把她的五根手指捏了一遍: 她的手,细白修长,指尖和掌心柔润光洁,倒是中指侧有些薄茧;关节硬而不凸,为人定有主见,指尖细了下去,应是相当聪慧灵巧;中指上带着一枚鸽血色的宝石金戒,是宫里营造司的技法,腕上的手环是薄金片打制,刻作双龙戏珠的花纹,用琥珀和一颗硕大的珍珠嵌着;她被他这样轻薄的侮弄,手指一丝颤抖也无,看到脸上,美丽的凤目,闪烁着别样的光华。 王药收了些笑意,放开手重新握着酒杯:“你们陛下好舍得下血本嗬!”瞥眼打量了完颜绰一番,冷冷笑道:“娘子是位公主郡主,还是位嫔妃?”抿了一口酒又抬眼道:“我不过是个九品的别驾,你们给这么大面子,希图从我这儿知道什么?” 完颜绰正襟而坐,直视着王药的脸,微微地笑道:“王别驾是个英雄,官位不高,只是你们晋国的天子不懂用人而已——不,岂止是不懂用人,简直是暴殄天物。王别驾这样的高才,却已经注定了了无前途,可惜,可叹!妾闻,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别驾想想,可是这个道理?” 王药不自觉地就伸手接过汤碗。鹿尾里胶质多,汤炖得稠厚鲜香异常,秋季里的傍晚喝上一碗,确实会浑身温暖舒泰。王药本就是好美酒、好美食,乃至好美色的浪荡公子,深嗅了一口,苦笑着自语道:“为一碗汤折腰,真是笑话了。” 完颜绰低头笑道:“怎么是为一碗汤呢?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罢了!”她倏忽一抬明眸,正对着王药的眼睛,目光若会纠缠,他们仿佛已经作茧自缚,虽然明知道都是假的,却也演得格外投入,格外用情。 王药慢慢地喝着鹿尾汤,手渐渐地有些发抖。见他喝完,完颜绰起身简单收拾了食案,屈膝道:“王别驾早些安置吧。”又抿嘴儿一笑:“这两日只能还先委屈住在这屋子里,唤您声‘别驾’。若是能够归顺我朝,上京最典雅的屋子,朝廷里最体面的职位,都是你的——”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手已经被王药猛地拉住了,随后,他洗得清清爽爽的脑袋埋在完颜绰的胸口。完颜绰震惊了一下,王药常年流连青楼,是个好色之徒,她有心理准备,也想好了应对的法子,但是此刻见他双膝跪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呼吸急促而陶醉的模样,心里竟然怦然一动——而自己,也恰是为这不应有的心动而震惊了的。 “我生而有罪……”他喃喃自语的声音因为呼吸不畅而显得瓮瓮的,“救我于泥犁地狱,让我享片刻清凉……” 完颜绰负命而来,这样的牺牲在意料之内,只不过是不愿意会有不愿意的应对法子,愿意则是愿意的做派。她反应极快,脑海中倏忽涌现了几个人影,也被尽数抹去。于是,她伸手抱住王药的脑袋,听见他深呼吸的声音从自己的胸腔里传出来,随后是又湿又热的吻,从衣领间的沟壑中一点点向上。而他,亦如攀援的藤蔓,不屈不挠地攀附上来,在她玉雕般的脖颈,珍珠似的耳垂,乃至云蒸霞蔚一样的脸颊上一路印上他的湿热痕迹。 完颜绰呼吸急促,揽着他的脖子,呢喃问道:“你这么做……陷我于不贞……” 王药只顿了片刻,又吻上来:“我倒是更在乎你愿意不愿意。若是你说个‘不愿意’,我还是能当个柳下惠的。”那厢半晌没有声音,既然不出言拒绝,女孩子脸嫩,自然是愿意的了。王药的目光斜乜到一旁的床榻,虽非雕牙销金,但茵褥柔软,红帐垂地,也是预设好的恩物,便带着些力道,把完颜绰按到了床上。 完颜绰皱一皱眉,伸手按在他胸膛上,两个人立刻隔开了一道距离。王药道:“你放心,我是知恩的人。你肯以国士待我,我自然肯以国士报答你。”那双撑拒的胳膊软了软,王药觉察她眼底淡淡的不屑,却毫不退缩,扳着她的双臂架到自己脖子上,又笑道:“听闻贵国的女子小时候当男孩子养大,跑马射箭都是会的。你这臂力,想必也是个中好手咯?” 完颜绰慵慵笑道:“所以……” “所以应当报答娘子知遇之恩。”他吻着她的耳垂,轻轻地含吮,一手拨弄着她的秀发,一手探过去解她左衽的衣带。他确实是个风月场上的老手,略一挑拨就知道她敏感的地方在哪里,于是毫无顾忌地长驱直入,凝神看着她面露红霞,额生薄汗,咬着牙根压抑着喉咙里的动静,却浑身都像小火炉似的暖起来。 她的襟摆一路打开,温玉一样柔和光润的皮肤被红绡帐映得暧昧。他的手指在她小腹上打了两个圈,突然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子尚未生育吧?”她的小腹平坦、光洁、紧致,但听了这句话的人突然恼了,扯过自己的衣襟遮着,气嘟嘟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似的。 王药哄着说:“我舌头长,该死。”又嬉着脸凑过去:“你咬着长舌一口,给它点教训好不好?”毫不犹豫唇齿相接,把带着的淡淡酒气渡进去。 那酒是甘州的甜醴,酒香浓郁,还带着麦芽的甜味,是闺阁女子都饮得的甜酒。完颜绰被他吻得迷醉,几乎也要中酒了,茫然间突然想起来要咬他一口,然而舍不得太过用力,啮了一下便自顾自“咯咯”笑起来。 王药目光迷蒙,似在贪看她的笑颜,完颜绰媚色中带着挑衅,是北地姑娘特有的野马般的骄气,让人忍不住想要驯服她。而这匹小野马似乎也特别期待骑手的霸道,眉眼间的挑衅被他毫不留情地制伏了,她仰着脖子娇吁了一声,婉转地骂道:“混蛋!” 王药狠狠地撞了她一下,切齿地笑道:“我自然是天字一号的混蛋。”再不说话,直接把她带上了云端。 红烛在红绡帐外渐渐黯淡下来,忽闪的光线在帐子外化作一点点晕光,两人身上的汗水仿佛也闪烁着星芒,蒸腾着令人陶醉的气息。耳鬓厮磨间,王药笑问道:“娘子可还满意?” 完颜绰“咯咯”地笑:“这话应当我来问别驾才对!” 说完这句,两人俱沉默了,都知道这不过一场交易:登徒子将为这*一刻付出代价。完颜绰心里不是滋味,蛇似的从王药的怀里扭出来,一件件把衣裳穿起来。她撩起披散着的乌黑长发,衣领边际露出一点墨绿。王药“咦”了一声,支起身子探手去摸,那点墨绿光滑无痕,仿佛长在她身上。他不甘心,拉扯着领子想往下头看。完颜绰却恼了,劈手夺过衣领,遮住肩上的绿痕:“左不过一道纹身,有什么好看的?” 王药愣了愣,没头没脑问:“疼么?” 完颜绰冷笑道:“关你什么事?”利索地把其他衣裳都披上身,衣带一条一条系成漂亮的蝴蝶结,又把头发一挽,她头发特别多,特别长,妆台上的素金簪便是她的,但她却故意拿起王药的那柄发簪,抚了抚玉一样的质地,轻声笑道:“送我了?”不等王药点头,自顾自把头发挽了起来。灵蛇髻两边,珠花玉梳都随意插戴,而玉簪太短,“灵蛇”挂下去一些,垂到颊边,连着珍珠的一道流苏甩在脸侧,被红彤彤的脸蛋映衬得雪白。 王药道:“那我用什么?” 完颜绰把自己的金簪递过去,眨了眨眼,托了托摇摇欲坠的发髻,风情万种地扭身离去。 阿菩胆战心惊等候在外头,见主子满面红光地出来,忙迎上去,压低声道:“老天,不会竟然真的——” 完颜绰毫不在乎地轻声一笑:“值!”说话间尚觉腰酸腿软,于是娉娉婷婷而去。 (征得基友同意,悄悄借辆车开。出处:见我文案推文) 121|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里的妇人又探出头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幸灾乐祸地朝潘小园瞅了一眼。 潘小园竭力控制住一巴掌扇过去的冲动,拾起门边打草鞋的棒槌,用力在墙上一敲。咚的一声响。 隔壁茶坊的门帘应声掀起。卖茶的王婆左手一片抹布,右手一个铜壶,蹬蹬蹬的大步跨出来,抹布往地上一扔,插起腰,两道眉毛一竖,力贯顶心,气沉丹田,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喝:“哪个长舌头顽皮泼骨老油嘴在老娘的铺子前面嚼蛆嚼的香个没完呢!” 这一吼端的是余音绕梁,满座皆惊,街市上的嘈杂立时停了。当时街上行人就有好几个住脚的,一帮泼皮也怔了一刻。王婆左右看看,见声势足够,径直走到街心,揪住一个最猥琐、叫得最欢的,嘴角一歪,吼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东街三代破落小张三,穷断脊梁骨的没头鬼,老娘养和尚阿爹宿尼庵,自己丽春院里刷锅的小娘都正眼看不上,谁给你的胆子在良家门口撒野火儿!也不看看他家身后是什么人!x娘的傻吊醉死的泼贼,武大娘子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当时正值隆冬腊月天气,只见王婆口吐白气不断,云雾中夹杂着唾沫星子,已经喷了那张三一头一脸。那张三紫胀了面皮,刚要还嘴,王婆哪能容他半个破绽,行云流水滔滔不绝:“不识时务的腌臜泼短命,魉魉混沌,有娘生没爷教的无字儿空瓶,泼贱奴胎赖骨疮皮大烂x!也不睁开你那屎糊眼儿看看,他家的兄弟,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那是杀人不眨眼的好汉,人家一个小指头就能徒手阉了你,敢在他哥哥门口聒噪,你活得不耐烦,老娘门口还不乐意溅上你那骚x臭脏血!”眼看骂蔫了一个,转头骂第二个:“李四穷厮也来凑热闹,打脊饿不死冻不杀的乞丐,冷铺里呆不惯,大街上讨打!银样镴枪头,人皮囤破罐子,这年头王八也会开口,你家老婆在屋里养汉哩!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时,不使了绳子扛子!……” 眼看王婆火力全开,潘小园悄悄退到帘子后面,心里面的崇拜之情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这嗓门,这脸皮,这词汇量,自己恐怕一辈子都修炼不出来。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古人诚不我欺!王婆这个老太太,简直了! ———————————————————————————————— 三体版水浒 作者:美菲斯特 链接: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商业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非商业转载请注明出处。 “究竟是给土匪以岁月,还是给岁月以土匪?”宋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梁山作为一个据点,贸然对周边的祝家庄、青州府出击,会不会暴露自己的位置和实力,招致其他郡县的黑暗森林打击? 最初防备梁山的只是祝家庄,但是后来打下了高唐州救了柴大官人,朝廷派呼延灼的连环马来了。 击败呼延灼之后,就连远方的曾头市都开始喊出“踏破梁山捉晁盖,填平水泊抓宋江”的口号。 下一波黑暗森林打击来自何方? 宿太尉对宋徽宗说:“给我一片招安的诏书,清理用。” 土匪当久了,就成了土豪。 (1)究竟是给土匪以岁月,还是给岁月以土匪 “究竟是给土匪以岁月,还是给岁月以土匪?”每当宋江看到晁盖在断金亭前醉生梦死,就从心底发出如此感慨。 刘唐是个好酒的,他代表了晁盖的莽撞。当初劫掠完毕生辰纲,他进郓城县给宋江送金子,当街拦住宋江,直挺挺地就要把金子插入…… 按说这是一次极为秘密的潜伏任务,应该让一个心思细腻、不起眼的人来做,比如让吴用、公孙胜化装成道士(他本来就是道士)潜入郓城县,就算让阮小二化装成渔民送金子也比刘唐强。刘唐的相貌特征太明显了:鬓边老大朱砂记,满头红褐色的头发,走在大街上火烈鸟立鸡群。最最重要的是——刘唐前不久和郓城县公安局长插翅虎雷横打了一架,不分胜败,若是雷局长巡哨四方看到这一幕…… 宋江从江州带上山的没遮拦穆弘,奢遮的一条好汉,也被晁盖带成了酒鬼,每天醉卧断金亭…… 所以宋江从那时起就断定,晁盖办不成什么事! 宋江暗暗下了决心:“我要做的,不是给岁月以土匪,而是给土匪以岁月!” (2)土匪的种子仍在,它将重新启动 假如土匪的规模也能进行划分,不妨以他们能打下来的目标为标准,比如能打下一个村子的,定义为“村坊级”;能打下一个县城的,定义为“县府级”;能打下一个州郡的,定义为“州府级”;能打下一国都城的,定义为“大寇级”,宋徽宗时代的“大寇级”土匪,一共有四个。 即使是被梁山大败的朝廷武将,对于其他土匪而言也是光粒一样的存在。 桃花山,打虎将李忠和小霸王周通被呼延灼扫荡了,第93号土匪持续了四年,终结于村坊级别。 土匪的种子仍在,它将重新启动,再次开始在水浒世界中命运莫测的进化,欢迎您再次登录。 白虎山,毛头星孔明和独火星孔亮被呼延灼推平了,第94号土匪持续了十八个月,终结于村坊级别,too。 土匪的种子仍在,它将重新启动,再次开始在水浒世界中命运莫测的进化,欢迎您再次登录。 二龙山的土匪来袭,花和尚鲁智深和青面兽杨志把呼延灼打败了……这,第95号土匪开始打青州县府,这一土匪文明从村坊级别跨越到县府级别。 而同一时代的91号土匪,梁山的宋江,早已打下祝家庄,成为我大山东第一家从村坊级别跨越到县府级别的土匪,不久的将来,他们打下青州县城之后,转而去打高唐州、沧州这样的州府,从县府级别跨越到州府级别。梁山在宋江的领导下,先后大败北京大名府,元夜闹东京之后从汴梁全身而退,折腾了两个都城,成功跻身于“大寇级”土匪的行列。 宋徽宗将四大寇写在书房的屏风上,天天观看,分别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咳咳,这一段掐了别播)…… 四大寇分别是: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其中方腊是明教教主,这是正儿八经关于明教领导农民起义的记载,虽然我读书少,但是我不会骗你。 土匪当久了,就成了土豪。 (3)毁灭你,与你无关 东平府双枪将董平,和东昌府的没羽箭张清,都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实力抗衡梁山的土匪。 但是东平府和东昌府在梁山眼里是什么样的存在? “给我一片二相箔,抓阄用。” 宋江和卢俊义谁来当梁山寨主?智多星吴用想出一个办法——抓阄选择是打东平府还是东昌府,谁先打下来,谁就是山寨之主。 一个抓阄,就决定了东平府和东昌府、以及董平和张清的命运,他们从降临派成为拯(投)救(降)派。毁灭你,与你无关。 你以为这一土匪就进化完了吗?骚年,你图样图升破。 为了救卢俊义,梁山向大名府进攻。为了在东京打出通路,元夜闹帝都东京全身而退。 这一土匪文明从村坊级别跨越到县府级别、州府级别,已经有挑战帝都的资本。 这就带来下一个问题—— “黑暗森林打击。” (4)黑暗森林 最初,梁山的威胁范围仅仅存在于水泊之内,吓得阮氏三雄不敢去水泊里打渔。 梁山在黑暗森林中穿行,不知道周边有哪些猎手,不知道猎手有什么样子的武器。 等到晁盖截取了生辰纲,上梁山取代王伦,周边的县城、村坊都不敢经过。宋江上山,得知在梁山的威慑下,祝家庄、李家庄、扈家庄三个平时争夺水源、田地、宅基地的壕,搁置争议、共同开发,发誓一起对抗梁山。 打破祝家庄,周边的山头开始瞩目梁山,但是他们构不成黑暗森林打击。 打下高唐州,杀了高廉知州,梁山暴露了实力,引来呼延灼的连环马,梁山差点没挺过去,但最终在这次打击中幸存,并且通过主导“三山聚义打青州”提升了自己的土匪档次。 但是不可预知时间和量级的打击接踵而来,关胜、大名府、童贯、高俅、十路节度使、海鳅船……这才是真正的黑暗森林打击。 就连远在北方的曾头市,也打出来“打破梁山捉晁盖,填平水泊擒宋江”的旗号。晁盖还被黑暗游侠史文恭的黑暗之箭射死,招出来一个骷髅(咳咳,这一段掐了别播)…… 即使你在这一连串打击中幸存下来。 宿太尉说:“给我一片招安诏书,清理用。” 自从遇到了宿太尉,梁山的“聚义厅”就变成了“忠义堂。” 再后来,梁山上大军下山、片瓦不存,宋江以此来表示自己无害。 晁盖弥留之际,突然看到宋江站在床头,战战兢兢问道:“宋江,你到底是什么人?” 宋江冷冷地说:“‘面壁人’晁盖,我是你的‘破壁人’。” ——————————————————————- 如果《西游记》中三个徒弟都是唐僧臆想出来的,会是怎样的故事? 作者:肖遥哥哥 链接: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一】 “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欲往西天拜佛求经,途经宝地,路黑难行,特向老菩萨借宿一宿。” 老丈将柴门打开,果见门外站着一个行脚和尚,长得白白净净,颇为慈悲,心生好感:“师父请进。” 却见那和尚对身旁的空气说:“八戒,休得无礼!一心只念着吃喝,一点也不像个出家之人。” 老汉大惊,左看右看,门外却哪里还有其他人,不知这和尚在和谁讲话。 却听和尚笑道:“施主莫怕,我这三个徒弟长得丑是丑了些,却都还有用。” 【二】 五庄观内。 清风:呸,你这秃驴,敢偷吃人参果,却又不敢承认,算什么得道高僧! 唐僧:贫僧没吃。 明月:好,你不承认,我来给你算算,果子原是三十个,师父开园,分吃了两个,还有二十八个;适才打两个与你吃,还有二十六个;如今止剩得二十二个,却不少了四个?我兄弟们不敢偷吃,肯定是你吃了。” 唐僧:仙童啊,我真的没吃什么人参果,你不要冤枉我这种单纯的城里人啊。 清风:不是你吃了,又是谁吃了? 唐僧:我还有三个徒儿,把他们唤进来问问便知。 清风明月立发疑虑:当初他只身进观,未见有徒弟随从,却不知三个徒弟从何而来。 却见唐僧指着眼前的空气道:你们三个如实招来,可有人偷吃了人参果? 安静的能听见隔壁山头的鸡叫。 片刻之后,唐僧扭头向清风明月,淡淡的一笑:二位仙童,是我这三个徒弟吃了,他们不懂事,还请恕罪,哈哈,恕罪啊…… 镇元大仙出差归来。 清风:师父,唐僧这厮自己偷吃人参果,却将罪责推给三个看不见的“徒弟”,真他妈有病啊! 镇元大仙:唉……算了,就当吃个哑巴亏吧。 明月:师父,怎能饶了他,那可是四个人参果啊! 镇元大仙:放他走吧,他这病,咱一棵树的人参果也治不好,跟一疯子较什么劲。 【三】 红孩儿按落云头,去那山坡里,摇身一变,变作七岁顽童,赤条条的,身上无衣,将麻绳捆了手足,高吊在那松树梢头,口口声声,只叫:“救人,救人!” 唐僧朝着左边的空气道:真可怜,八戒,去给这小施主松绑。 “怎的连为师的话也不听?悟空,你别和他闹,你去你去。” “嘿,这俩孽徒,悟净,你最听话,来来来,给这小孩子解下绑绳。” 红孩儿见他一人站在原地说得不亦乐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便化作一朵红云,飞回洞中。 “大王,今日怎的空手而归,莫非那唐僧太难对付?” “我呸!我是怕吃了他的肉,脑子秀逗!” 【四】 “御弟哥哥,我愿将一国之富,招你为夫,明日高登宝位,即位称君,我愿为君之后,这种好事,你还要拒绝么?” 看着女儿国国王深情告白,唐僧却微蹙眉头,瞧向了朝堂一侧的三张空桌。 忽然朝着一张桌子怒道:“要结你结,我要取经!玛德智障” “御弟哥哥,你这是……在和谁说话?” “我这二徒弟,猪头!” “好好说话,干嘛骂人?”女王略有不悦。 “我没骂你猪头。”唐僧指着空气道:“是那个猪头。” 指尖对面一群女官脸上挂满黑线。 “哦……哥哥慢走,我忽然想洗个澡,就不送了。” 【五】 金角大王:这么说,你还有三个徒弟在外面准备救你? 唐僧:对,嘿嘿,我这三个徒弟的来历,说出来怕吓尿你诶! 金角:哦,说来听听。 唐僧:大徒弟孙悟空,乃是五百年前大脑天宫的齐天大圣,□□……不,手中如意金箍棒,能长能短能大能小…… 金角:好和尚,真污…… 唐僧:咳咳,二徒弟猪悟能,乃天蓬元帅下凡,天河十万水军的总教头;三徒弟沙悟净是玉帝座下卷帘大将…… 金角:好像还挺厉害的样子。 金角掏出手机,点开“妖乎”,发了个问题: “唐僧的三个徒弟真有他说的那么厉害吗?在线等,挺急的。” 镇元大仙:智障的话你也信? 红孩儿:你要吃唐僧?low不low哇? 女儿国国王:我先去问问和智障的后代有多大几率是智障,然后再考虑要不要救御弟哥哥…… 奔波儿灞:求直播 灞波儿奔:让一让~前排出售香烟瓜子 妖精甲乙丙丁庚辛壬癸:快更…… 【六】 灵山。 如来:唐僧可安顿好了? 迦叶:回老板,住的是灵鹫峰招待所,15块一张床,一日三餐都是馒头咸菜,特意嘱咐店老板千万别说还有三块钱以上的菜,花不了咱们多少招待费。 如来:不错,你这管家当得好,年底省出来的钱,给你提成10%当奖金。 迦叶:谢老板,只是…… 如来:什么? 迦叶:唐僧执意要四张床…… 如来:四张?你不是说,他只来了一个人么? 迦叶:是啊,只有他自己。 如来:那他要四张床干嘛? 迦叶:这……这……我可不好意思说。 如来:说说又何妨? 迦叶:我进他房间的时候,他正从地上捡起来三张名片仔细研究,名片上全写着“包小姐”。 如来:什么?唐僧竟然如此放肆!在我灵山净土,竟然敢叫三陪。 迦叶:而且,一叫就三个……我出门时候连名字都听到了,什么空空,静静,还有个叫八姐……他说,‘你们三个今晚好好给我睡,我明天还得见佛祖,一定得精神点!’ 如来:……小姐还没到,台词都先背起来了。 【七】 长安。 自从有人将唐僧在取经路上犯精神病的故事讲给太宗皇帝之后,李世民下令在长安城西建设“望精楼”一座,日日盼着唐僧归来,关心他病况如何。 终于,唐僧归来了。 唐太宗举行盛大朝会。 各附属国使者名为朝贺,其实都暗暗开了手机直播,打算看大唐君臣的笑话。 乌鸡国使者:唐朝皇帝,听说这玄奘和尚自离开大唐国界,就有了精神分裂症,幻想自己有三个徒弟,不知这是真是假呢? 唐太宗:是吗?我倒真不知道,不过,若唐御弟真的得病,那也是在西天路上操劳所致,如此的敬业,真是天下文化传播工作者的楷模,来,喝一杯。 车迟国使者:尊敬的唐朝皇帝,虽然您竭力美化唐僧,但他得精神病的消息确实全世界都知道了,恐怕,也只有您不了解吧!贵国派这样一个疯僧去取经,难道是国家无人了么? 满朝大臣脸上挂满黑线。 唐太宗:哈哈,你们都说我御弟得了精神病,可是精神病又怎能完成取经重任呢?我们要一切从实际出发,只要他完成取经任务,即便他是个精神病,又如何呢?丢脸吗?不丢脸!精神病都能去佛祖灵山取得真经,足见我国人才济济,人杰地灵也! 群臣:吾皇牛逼! 各国使者一脸黑线。 大太监:宣御弟唐玄奘觐见…… 唐僧: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太宗:御弟免礼,御弟辛苦,御弟才万岁。 唐僧:谢主隆恩。 唐太宗:御弟啊,你只身完成取经重任,真是给我国增光添彩啊! 唐僧:回陛下,取经不是我一人完成的,若不是我那三个徒弟一路披荆斩棘、斩妖伏魔,我今日恐怕连性命都没有,更无法面对陛下了。 各国使者喜上眉梢,马上要见唐朝君臣丢脸了。 唐太宗赶紧岔开话题:哦!呵呵。内个……辛苦辛苦,内个……取经取了多少? 唐僧:共计五千零四十八卷。 唐太宗向各位使者说:听见没,五千多卷经书啊,我朝御弟大大长脸也! 乌鸡国使者:敢问玄奘大师,您取回来的经书现在何处呢? 唐僧:我三位徒弟身上背着的就是。 车迟国使者:那么,三位高徒呢? 唐僧一指身后:没看见么,这猴子是孙悟空,这头猪叫八戒,这黑脸壮汉是我的三徒弟,名叫沙悟净…… 各国使者哈哈大笑。 唐太宗也哈哈大笑,群臣见皇帝笑,也跟着笑。 唐太宗说:果然是三位英雄也!来,三位高徒,让朕敬你们一杯!感谢你们安全保护我唐御弟回国,朕要好好赏赐你们。 群臣一愣,随即附和道:真是奇人异士啊!啊哈哈,哦呵呵。 各自举杯相敬。 外国使者们一脸黑线。 乌鸡国使者:唐朝皇帝,你们当我们是傻子吗?唐僧身后明明没有人,你们为什么演戏骗我们? 唐太宗:使者,你有所不知,唐御弟的三位高徒,只有愚蠢的人看不到,能看见的,全是圣贤。 群臣:吾皇牛逼。 宝象国、祭赛国,朱紫国,狮驼国,比丘国,灭法国等使者一起举杯道:敬三位高徒!敬大唐高僧…… 【圆满·剧终】 122|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人工呼吸急救方法是用施救人工的力量,促使被救人肺部膨胀和收缩,达到呼吸目的的方法.常用的方法有四种,即俯卧压背法、仰卧牵背法、口对口(鼻)吹气和胸外心脏挤填压法. 人工呼吸急救方法 1,俯卧压背法 被救人背向上俯卧,一只手臂弯曲枕在头下,另一只手臂沿头一侧向上平伸.救护人面向被救人头部,两腿骑跨在被救人臂部两侧,两手五指并拢,两手掌分别压在被救人后背下部两侧,小手指与最下一根肋骨相触的位置上.施救时,救护人身体向前方倾斜,以身体重量通过两掌下压形成被救人肺部压缩而呼气,然后救护人身体后仰,手掌放松(但不要离开身体),使被救人肺部放松形成吸气.如此反复进行,频率每分钟18次左右. 2.仰卧牵臂法 被救人面朝上仰卧,肩胛下垫软柔物品,使其头后仰,清除口中异物,拉出舌头.救护人在他的头前跪下,两手分别握住被救人的两手腕部.施救时,先牵其两臂弯曲压在自身前胸两侧,肺部收缩,形成呼气;然后再将其两手牵直向上拉至头部两侧,肺部放松形成吸气.反复进行,频率每分钟18次左右. 3,口对口(鼻)呼吸法 口对口(鼻)人工呼吸急救时,应使被救人仰卧,并使其头部后仰,颈部伸直,鼻孔朝上,以利于呼吸畅通. 1)救护人一只手捏紧被人的鼻孔,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掰开他的嘴(如掰不开可采用口对鼻吹气的方法),然后深吸一口气后,用嘴紧贴被救人的口(鼻)向内吹气,时间约2秒,使其胸部膨胀. 2)吹气完毕,立即离开被救人的口(鼻),放松捏紧的鼻孔,使其自然呼气,时间约3秒. 如被救人是儿童或体弱者,吹气时用力要适度. 4,胸外心脏挤压法 胸外心脏挤压法是被救人心脏跳动停止后的急救方法. 1)救护人跪在被救人一侧,双手相叠,手掌根部放在被救人心窝上方、胸骨下1/3~1/2处. 2)掌根用力垂直向下挤压,挤出心脏里面的血液.对成人应压陷3~4cm,每分钟挤压60次左右为宜. 3)挤压后手掌根突然放松,让被救人胸部自动复原,血液充满心脏,放松时,手掌不需完全离开胸部. 在进行胸外心脏挤压时,应注意手掌挤压位置要准确,用力要适度,不得过猛.被救人如系儿童,可用一只手挤压,用力要轻,以免损伤肋骨,每分钟挤压80~100次. 应当指出,心脏跳动和呼吸是互相联系的,一旦呼吸和心脏跳动都停止,应同时进行口对口(鼻)人工呼吸和胸外心脏挤压法抢救. ———————— 心肺复苏术是心跳、呼吸骤停和意识丧失等意外情况发生时,给予迅速而有效的人工呼吸与心脏按压使呼吸循环重建并积极保护大脑,最终使大脑智力完全恢复。简单地说,通过胸外按压、口对口吹气使猝死的病人恢复心跳、呼吸。一般来说,徒手心肺复苏术的操作流程分为以下五步: 第一步、评估意识:轻拍患者双肩、在双耳边呼唤(禁止摇动患者头部,防止损伤颈椎)。如果清醒(对呼唤有反应、对痛刺激有反应),要继续观察,如果没有反应则为昏迷,进行下一个流程 第二步、求救:高声呼救:“快来人啊,有人晕倒了。”接着联系打120求救,立即进行心肺复苏术。注意:保持冷静,待120调度人员询问清楚再挂电话。 第三步、检查及畅通呼吸道:取出口内异物,清除分泌物。用一手推前额使头部尽量后仰,同时另一手将下颏向上方抬起。注意:不要压到喉部及颌下软组织。 第四步、人工呼吸:判断是否有呼吸:一看二听三感觉(维持呼吸道打开的姿势,将耳部放在病人口鼻处),一看:患者胸部有无起伏;二听:有无呼吸声音;三感觉:用脸颊接近患者口鼻,感觉有无呼出气流。如果无呼吸,应立即给予人工呼吸2次,保持压额抬颏手法,用压住额头的手以拇指食指捏住患者鼻孔,张口罩紧患者口唇吹气,同时用眼角注视患者的胸廓,胸廓膨起为有效。待胸廓下降,吹第二口气。 第五步、胸外心脏按压:心脏按压部位——胸骨下半部,胸部正中央,两□□连线中点。双肩前倾在患者胸部正上方,腰挺直,以臀部为轴,用整个上半身的重量垂直下压,双手掌根重叠,手指互扣翘起,以掌根按压,手臂要挺直,胳膊肘不能打弯。一般来说,心脏按压与人工呼吸比例为30:2。 ———————— 海姆立克急救法(uver),又名“海氏急救法”。是美国医师亨利·海姆力克(henryj·heimlich)1974年发明的一套利用肺部残留气体,形成气流冲出异物的急救方法。海姆立克急救法是全世界抢救气管异物患者的标准方法。急性呼吸道异物堵塞在生活中并不少见,由于气道堵塞后患者无法进行呼吸,故可能致人因缺氧而意外死亡。急救者首先以前腿弓,后腿登的姿势站稳,然后使患者坐在自己弓起的大腿上,并让其身体略前倾。然后将双臂分别从患者两腋下前伸并环抱患者。左手握拳,右手从前方握住左手手腕,使左拳虎口贴在患者胸部下方,肚脐上方的上腹部中央,形成“合围”之势,然后突然用力收紧双臂,用左拳虎口向患者上腹部内上方猛烈施压,迫使其上腹部下陷。 患者清醒 受害者站着或坐着,救护人从背后抱住其腹部,一手握拳,将拇指一侧放在病人腹部(肚脐稍上);另一手握住握拳之手,急速冲击性地、向内上方压迫其腹部,反复有节奏、有力地进行,以形成的气流把异物冲出。病人应作配合,头部略低,嘴要张开,以便异物的吐出。 患者昏迷 取仰卧位。救护人两腿分开跪在病人大腿外侧地面上,双手叠放用手掌根顶住腹部(肚脐稍上),进行冲击性地、快速地、向前上方压迫,然后打开下颌,如异物已被冲出,迅速掏出清理。 患者自救 用自己的拳头和另一只手掌猛捅,或用圆角或椅背快速挤压腹部。在这种情况下,任何钝角物件都可以用来挤压腹部,使阻塞物排出。 患者为婴幼儿 患者若是3岁以下的孩子,救护人应该马上把孩子抱起来,一只手捏住孩子颧骨两侧,手臂贴着孩子的前胸,另一只手托住孩子后颈部,让其脸朝下,趴在救护人膝盖上。在孩子背上拍1—5次,并观察孩子是否将异物吐出。如果异物还没出来,可以把孩子翻过来,面对救护者,将手指并拢在孩子胸部下半段按压1—5次。随时观察孩子嘴里有没有东西出来,如果有东西,救护应该用手指将异物勾取出来,千万不要捅。以上所有动作都是在孩子的头低于胸的情况下完成的。 溺水者 托扶其背使之脸朝一侧卧躺,救护者两脚分开跪在受害者臀部两侧,双手成掌叠置于受害者膈部,在肋骨下面向里向上推按,可以挤出肺里的进水,使受害者心肺易于复苏。 —————————————— 创伤出血的救护方法。 1.加压包扎止血法: 如果伤口出血,应尽量初步清洁伤口;用干净、消毒、较厚的纱布覆盖在伤口上,用手直接在敷料上施压。如没有纱布,尽可能选择干净的替代品,减少伤口感染的机会,伤口出血同时有骨折或异物时,不要在伤口直接施压。伤者应坐下或躺下,抬高受伤部位;用绷带紧紧缠绕包扎,协助持续止血,包扎四肢后要检查手指或脚趾的血液循环。如果血液浸湿覆盖伤口的敷料,可再加敷料在其上,而后用绷带绑扎,注意不要除去最初覆盖伤口的敷料。 2.指压止血法: 当手指断离或部分断离时,出血量大,病人可先将受伤的手高举过胸,用指压法止血。指压部位是手指根部两侧,用拇指和食指相对捏紧指动脉止血。对于下肢止血指压部位应该是大腿跟部(大腿或小腿出血都适用),应立即脱去或剪开裤子,在大腿根部找到血管的搏动处(股动脉),用拇指以较大力量下压,另一只手拇指压在前一个手指上以增大压力,病人屈起大腿使大腿肌肉放松。 —————————————— 溺水急救 人落水后,水、泥沙街道的阻塞呼吸道,或因呼吸道痉挛而引起缺氧、窒息、死亡。落水被淹后一般4~6分钟即可致死。溺水多见于儿童、青少年和老人,以误落水中为多,偶有投水自杀者,意外事故如遇有洪水、船只沉翻等也是重要原因。 轻者,落水时间短,口唇四肢末端易青紫,面肿,四肢发硬,呼吸浅表。吸入水量2ml/kg时出现轻度缺氧现象。重者。如吸水量在10ml/kg以上者,1分钟内即出现低血氧症。落水时间长,面色青紫,口鼻腔充满血性泡沫或泥沙,四肢冰冷,昏睡不醒,瞳孔散大,呼吸停止。 一、自救 落水后要镇静不慌。举手挣扎时,会使人下沉。应仰卧,头向后,口鼻向上露出水现。呼气要浅,吸气要深,这样可勉强浮起,等人来救,腿抽筋尽快呼救,并仰泳浮上水面,好转后,应速上岸。 二、援救 急救者应游到溺水者后方,用左手从其左臂和上半身中间握对方的右手,或拖住辫水者的头,用仰泳方式将其拖到岸边。急救者防溺水者抱住不放,影响急救。万一被抱住,急救者应松手下沉,先与溺者脱离,然后再救。或向后推溺水者的脸,紧捏其鼻,使其松手,接着再救。 急救不会水时应立即用绳索,竹杆、木板或救生圈,使溺水者握信后拖上岸来。现场无任何救生材料,应即时高声呼叫他人。 三、急救措施 1.保持呼吸道通畅。立即清除口、鼻内的泥沙,呕吐物等。松解衣领、钮扣、乳罩、内衣,腰带,背带等,但注意保暖,必要时将舌头用手巾、纱布包裹拉出,保持呼吸道通畅。 2.控水(倒水)。1急救者一腿跪在地,另一腿屈膝,将溺水者腹部横放在其大腿上,使其头下垂,接着按压其背部,使胃内积水倒出。2急救者从后、抱起溺者的腰部,使其背向上,头向下,也能使水倒出来。 3.人工呼吸与胸外心脏挤压和吸氧。在运输中也不能停顿,坚持数小时至更长,判定好转或死亡,才能停止。 4.用手导引人中,涌泉等穴。 5.有条件时,肌肉注射0.1%肾上腺素1ml,可拉明0.25g必要时可反复使用。 6.溺水者苏醒后要禁食,用抗生素防感染。 —————————— 日常急救知识 古人云:天有不测风云。在日常生活中。难免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小意外,所以学习一些急救小常识是非常必要的。下面就教给大家一些急救小常识,以方便大家的生活。 1.鼻出血 鼻出血时仰头,非但止不住鼻血,反而会导致鼻血被吸入口腔和呼吸道。正确的做法是用手指捏住两侧鼻翼4~8分钟,或用浸了冰水的棉球填塞鼻腔压迫止血。如果这些方法仍不能止血,应立即去医院就诊。 2.醉酒 轻度醉酒者,可以让其喝浓茶利尿,加速酒精的排泄。严重醉酒者,可让其喝醋,并用手指压迫其舌根催吐,以减少酒精的吸收。若上述处理效果不明显,应送医院处理。 3.游泳时,小腿抽筋 在水中发生小腿抽筋时,应立即上岸,伸直腿坐下,用手抓住大足趾向后拉,并按摩小腿肌肉。若不能立即上岸,应保持冷静,屏住气,在水中做上述动作。 4.不慎咬碎体温表并吞服了水银 体温表内的水银不慎被吞服后,汞会与体内含巯基的酶和蛋白质结合,影响其活性,导致重金属中毒。尽管体温表内的汞含量不多,但服用后也会引起口腔炎、急性胃肠炎,表现为口腔糜烂、溃疡,腹痛、恶心、呕吐、腹泻等。漱口后喝点蛋清或牛奶,不仅能清除口腔中的残留汞,还能使蛋清或牛奶中的蛋白质与吞服的汞结合,起到保护胃黏膜、减少汞吸收的作用。 5.外伤出血 1较小或较表浅的伤口,应先用冷开水或洁净的自来水冲洗,但不要去除已凝结的血块。 2伤口处有玻璃片、小刀等异物插入时,千万不要去触动、压迫和拔出,可将两侧创缘挤拢,用消毒纱布、绷带包扎后,立即去医院处理。 3碰撞、击打的损伤,有皮下出血、肿痛,可在伤处覆盖消毒纱布或干净毛巾,用冰袋冷敷半小时,再加压包扎,以减轻疼痛和肿胀。伤势严重者,应去医院。 4伤口有出血,可用干净毛巾或消毒纱布覆盖伤处,压迫10~20分钟止血,然后用绷带加压包扎,以不再出血为度,视情况去医院处理。 6.刀割伤 1如伤口不大,出血不多,伤口也较干净,伤指仍能作伸屈活动,可用医用碘消毒伤口及其周围皮肤,待干后,再用消毒纱布或创可贴覆盖包扎伤口。 2若伤口大而深,应压迫止血,同时立即去医院治疗。 3如果手指不幸被切断,应立即将伤指上举,然后用干净的纱布直接加压包扎伤口止血。若血仍外流不止,也可在指根处紧缠止血带(可用一般的清洁绳代替)止血,并将断指用无菌布料包好,放入干净的塑料袋中。除非断指污染特别严重,一般不要自己冲洗,也不要用任何液体浸泡断指,立即去医院救治。 7.烫伤 一旦发生烫伤,应立即用冷水冲洗或冷敷烫伤部位,持续15分钟左右,以缓解疼痛,减轻烫伤程度。不要擅自在伤口处涂药,更不能用涂酱油、植物油等土办法处理伤口。若烫伤处有水疱,不要挑破,可用干净纱布覆盖,去医院处理。 8.癫痫发作 在救护车到来之前,可让患者的头侧向一边,以防止呕吐物窒息。随后,找一把金属调羹或牙刷等不易咬碎的东西塞进他的上下牙之间,防止舌咬伤。对于成年人,最好在硬东西上裹一层毛巾或手帕,以免咬掉牙齿。 9.猫狗咬伤 一些人被动物抓咬后,身上只留有牙印或爪痕,认为没伤口就不必处理,这种做法其实是很危险的。因为牙印或爪痕可能造成肉眼看不到的皮肤损伤,狂犬病病毒也有可能从伤口侵入。 注射疫苗应及早、足量。患者必须于咬伤当天,咬伤后第3天、第7天、第14天、第30天各肌肉注射一支疫苗。一定要注射在上臂三角肌或大腿内侧,不能注射在臀部,以免影响疫苗效果。全程注射完毕10日后,应抽取静脉血作抗体检测。如果抗体滴度达到或超过3单位/毫升的标准,即代表获得了免疫效果,如低于标准,应适当增加接种针数,以确保达到防病效果。 10.误服灭鼠药 灭鼠药毒性成分不同,误服后的临床表现各异,如胃部不适、呕吐、腹泻、抽搐等,严重的可出现昏迷。喝水稀释、催吐等方法皆难奏效,送医院急诊洗胃或对症处理才是上策。 11.踝扭伤 踝关节扭伤后,不要继续行走,也不要揉搓、转动受伤关节,以免进一步加重损伤。应立即用冷毛巾或冰块敷患处,有利消肿、止痛、缓解肌肉痉挛。24小时后方可改为热敷。如果怀疑有内出血,最好用弹性绷带加压包扎,但不要过紧,以免妨碍包扎部位以下的血液循环。如果怀疑有骨折,最好用夹板或就近找木棍固定受伤的踝关节,并尽快去医院就诊。 12.煤气中毒 当发现有煤气泄漏时,正确的做法是立即关闭煤气,开窗透气。抢救者在进入溢满煤气的房间前,应先吸足一口气,然后用湿毛巾或手帕捂住口鼻,以防自己中毒。在煤气没有散尽前,不要开灯、按电铃、打电话或使用打火机、火柴等,以免引发爆炸。然后,将中毒者移到通风的地方,松开中毒者的衣领、裤带。观察其意识、心跳和呼吸情况。如已没有心跳和呼吸,立刻进行人工呼吸和胸外按压;如还有心跳、呼吸,应立即拨打急救电话,送医院进行高压氧治疗,以免留下后遗症。 13.溺水 救护溺水者时,必须用救生圈、球或木板等,除专职救生员外,即使会游泳的人,也不要徒手接近溺水者。溺水者获救后,应立即检查其呼吸、心跳。如呼吸停止,应马上做人工呼吸,先口对口连续吹入4口气,在5秒钟内观察其有无恢复自主呼吸,如无反应,应接着做人工呼吸,直至其恢复自主呼吸。如溺水者呼吸、心跳全无,应立即实施心肺复苏。如溺水者喝入大量的水,可在其意识清醒时,用膝盖抵住其背部,一手托住上腹部,另一手扒开其口让其吐水,或救护者单腿跪地,让溺水者脸朝下伏于膝盖上吐水。 123|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但照猫画虎,未免就有东施效颦。譬如对面的馄饨铺,本来那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欠账,老板忙于生意,分不开身去讨,也是久受其苦。现在放出话来,三日内来清账的,一律免费送一碗馄饨。但馄饨铺不似炊饼摊,一个是堂食,一个是外卖。这来白吃馄饨的人一多,不免占了不少座头,把正常的主顾都挤得没地方坐了。平民百姓又没什么效率观念,在外面下馆子,更是要享足服务,一坐就是个把时辰,翻桌率极低。这样一来,远远望去,馄饨铺食客排队,的确是生意兴隆,但那馄饨铺老板的脸可是一天比一天苦,没到三天,就把清账送馄饨的活动取消了。那些闻讯而来的顾客,见没了免费馄饨,都颇有微词,转而到武大那里买炊饼去了。 再如狮子楼前那家卖杂货的,听说了武大的妙招,那掌柜的跟老婆一商量,第二天,所有货物一律提价一成,譬如原来卖十文的蜡烛,眼下就是十一文;原价三文一捆的麻绳,眼下变成十文三捆。若是赊账,便按新价格卖;若是现金付账,价格不变。但杂货铺的商品种类众多,古代人情社会,又很少明码标价,价格全靠脑子记,客人问时,全靠一张嘴说。现在还要加上额外解释的精力。还没到半天,他家打杂的小厮自己先记乱了,一瓶灯油,给这个卖了十八文,给那个卖了二十文,两个买主遇上,互相一通气,那个花了二十文的就知道自己被坑了,气得直接到县衙门口击鼓,要诉讼奸商。那杂货铺掌柜吓得白了脸,连忙飞奔过去,拉住人家衣袖连连道歉,好说歹说,又赔了那人一瓶新灯油,又打了那小厮一顿,这才罢休。 武大家里呢,两口子每天晚上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关起门来数钱。虽然还不至于数到手抽筋,但这些日子的零钱攒下来,也满满的几大串。原先放钱的那个小匣子居然装不下了。 忽然看到武大那只短粗的手,大摇大摆地伸了过来。潘小园护食似的,把钱往怀里一搂,大惊小怪道:“干什么!” “娘子……你看,咱们有钱了,那欠债……方才银铺里姚二嫂看到我串钱,还……还问我这钱要干什么用,还问欠他们的钱什么时候还……” 潘小园点点头,道:“那么辛苦大哥了。”话锋一转,又道:“茶合面买一半就行。另外一半,咱来点新鲜的,换成雪花面。你算算,大约要多少钱?这三贯钱,够不够?” 武大吃了一惊,喃喃道:“雪花面?做、做什么?” 潘小园一副再明白不过的口气:“做炊饼啊。” “可、可是……”从来没见过雪花面的炊饼,谁家敢这么败着过日子? 潘小园笑了:“从明天起,咱们做两种炊饼,都添猪油。茶合面炊饼作一担,卖两文一个;雪花面炊饼作一担,卖五文一个。你想想,这一天下来,你得多挣多少钱?” 武大张着嘴,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雪花面毕竟不便宜,要三百文一斗,一石就是将近四贯钱,只有大户人家才买来天天吃。但做成的炊饼,若是卖五文钱一个,那……那…… 算不过来了。直觉告诉他,似乎不会亏本。 潘小园却早就算过了。越是高档的货物,利润空间越大。要想快速挣钱,非得多搞些花样不可。单靠卖两文钱一个的炊饼,武大的炊饼生意永远无法有所突破。必须推出单价更高的新产品。不期望一步登天,那就从高档的原料开始。 整个阳谷县里,居然找不出一个雪花面做的炊饼,真是商机无限。 ———— 武松及有关人物的举止分寸和肢体语言 话说我们武二哥,待人接物举止分寸的把握,平常是极其得当的,这种分寸感,折射在他与其他男性的交往中,体现是一种礼貌和周到, 欢喜心,一见如故之心,久仰和敬佩之心,尊敬和不舍之心 该用什么样的肢体语言来表达。 (转自新浪博客,搜关键字即可) 说武松之前,我们先看看别人的行为 1、先说说与武松的另外两个人,宋江和施恩 宋大哥灯下看英雄,加一倍凛凛,心中欢喜,体现在行动上就是“携住武松的手”。 武松听闻面前是自己久仰的宋大哥,反应却是“跪在地下”“纳头便拜” 两者相比之下,宋江的举动是不是有点那啥~~~偏向亲昵?而武松体现更多的则是敬意。 老实说……我对这种男人因为欣赏另一个男人,就上前去拉住他的手……是不太以为然的(╯▽╰),男同胞们可以代入自身的想象一下,会不会有别扭感?更表说后文还有邀请同榻,一夜叙话~~~~ 2、施恩是个好兄弟,对武松也够关心了 武松表示回馈情谊的举止,做的是男人份内的事情,替他打蒋门神夺回快活林,要么就是彬彬有礼地和他们父子对坐说话。 奇怪的是施恩竟然也有一次对武松的亲昵举动,当武松放下那块三五百斤的石头时候,”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拜就足够显示诚意和敬意,但是作者还附加了一个“抱住”的举动。 额```````我什么也没有想歪,可以理解这表达了施恩的欢喜敬佩之心,但是用想象力去还原一下这种场面,还是觉得有点雷。。在我受的教育里,男人们很少有勾肩搭腰的举动,甚至根本不应该如此~~~~ 好吧,就算水浒为了突出结义兄弟的亲密无间,下一个我们来看看武二哥可曾在欢喜之下,也主动去摸别的男人~~ 前面分析了别人对武松的亲热表示。 下面该说说武二哥,如果二哥对他人生出亲近之心,又会是什么样的表示?与书中其他人有无不同? 说到武松内心最亲近的人,绝大部分读者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武大 那么武松有没有握过武大的手? 没有。 在我的记忆中,武松兄弟相逢的场面,起码有一部电视剧是被改成喜悦地拥抱在一起? 书上,武松乍一看到哥哥,第一个举动是什么? “扑翻身便拜” 重逢喜悦之下,武松并没有对哥哥做出亲昵举动,他用最高的礼节来表达自己对哥哥的爱 后来,武松要出远门,特地来和兄长告别,武大直送到门口,眼中含泪,口里说着兄弟去了早早归来和你相见-----然而这兄弟俩仍然没有通过肢体接触来表达不舍,看来都含蓄惯了 武松自始至终,对大哥的表示上是礼敬高于亲近 连交代哥哥关门早归这样的家常话,都要用一种极其郑重的方式表达出来,劝杯敬酒,口中称“大哥在上”,临行之际也不忘“拜辞” 说一句不太可靠的猜测,“纳头便拜”可能就是武松表达感情的主要方式。 从最初武松一出场,向柴进表达自己对宋江的思慕和憧憬,与此呼应的动作是在宋江面前跪拜在地还特意交代拉都不肯起来,以此填充和交代武松达到顶点的情感表达状态。 继续看下去,我们发现武松几次对宋江的跪拜都具备盛情,包括送别时候的结拜为兄,这里唯一出现了一次武松主动挽宋江手的细节,口里说的却是:“尊兄不必远送。”颇有点欲拒还迎的味道,想来也是百般推辞不掉宋江的粘乎劲,只能无奈地小小牺牲一下。 等到这两位在孔家庄再度重逢,武松表达喜悦的方式又是“下拜”,即使当时酒未醒,可以失手醉打孔亮,怎么没有醉卧宋江哥哥怀里大哭一场呢.....无论是亲哥哥,还是义哥哥,无论是喜悦,还是悲伤,武松在人与人的亲近距离的调整上,都不曾有过失态,奇怪乎? 于是我又不免重新想到施恩那个[抱住]武松便拜道:“兄长非凡人也!真天神!”,推想作者在处理不同人的举止细节上,应该是有体现其不同特点的用意的(废话~~) 最后,把宋江拉出来说说 水浒里固然有不喜欢女人的好汉,,但要说宋江不爱美娇娘,,我还真的就不相信╮(╯_╰)╭ 种种迹象表明,宋江非常在意外表,也极其喜欢生的好看的人,不分男女。 他对武二哥一见倾心,有多少成分是因为武二哥江湖名声,还是因为武二哥仪表堂堂,一个灯下看“美人”的细节就非常说明问题了。 以前我有说过,宋江主动结识的人,其实长的都不错,就看他杀人逃亡期间投奔的三个接待处的人物就是最佳证据:一处是“目秀眉清”的柴进;一处是“唇红齿白”的花荣,一处是“相貌堂堂强壮士”的少年郎孔家兄弟。 都是外表绝对过关,何曾见宋江去投奔歪瓜裂枣? 还有,宋江动脑筋下力气一门心思弄上山的人,不管有没有其他原因,无一也也都是相貌出众 卢俊义就是个外表让老宋公开表示羡慕不已的例子。 风流双枪将董平,也是宋江一见钟情的人物“宋江在阵前看了董平这表人物,一见便喜.”(大胆猜测一下,西门庆这样的帅哥如上梁山,宋江是不是也会一见便喜?董平与西门做的事情其实真有点类似,无非一个杀的是人家父亲,一个杀的是人家老公罢了) 再看关胜,“两眉入鬓,凤眼朝天,面如重枣,唇如涂朱”,连作者都忍不住赞叹“端的好表人物”,果然宋江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宋江看了关胜一表非俗,与吴用暗暗地喝彩,回头与众多良将道:“将军英雄,名不虚传”-------估计老宋当时的表情一定两眼放红心,难怪乎引起了林冲忿怒。 还有皇甫端也是,“宋江看了皇甫端一表非俗,碧眼重瞳。。。。。。大喜”,得,只要长得好看,无论是东方审美标准还是西方审美标准,宋大哥都“大喜”。 。。。。。。 等等等,不找了,总之,只要生的一表人才(有天生武力更好),有姿色的好汉来到梁山,宋大哥基本都是“大喜”,好像从这个“大喜”真的不曾在初见黑旋风,丑骏马还有其他相貌奇怪人物面前使用过啊?? 既然宋江对相貌生得好的男人,具有审美的敏感性 那就是对美的事物,具有天生的敏感性 因此,他同样不会忽视女人的美,其实水浒里每个出现在宋江面前的年轻女人都都是关注的(不关注就不会有那一段外貌描述) —— 武松为哥哥报仇杀死嫂嫂之后,主动到县衙投案自首,阳谷县县令和东平府府尹都想周全他,于是都修改了证人证词,让一桩故意杀人案变成了过失杀人案。 他们这样做是否妨害司法公正,不是我今天要说的主要话题。我要说的是这两份修改后的案卷,能够让我们看出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信息。 阳谷县招状与东平府定案卷宗之间的微妙差别(转自新浪博客,原文搜关键字即可)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在疑问潘金莲的尸首最后怎么处理,会不会真落到《□□》所描述的那样弃于路边无人过问? 这两份案件卷宗的答案让我放了心。 首先,这两份公文里,武松,西门庆,王婆的名字全出现了,唯独没有潘金莲的名字。潘金莲被称为“本妇”,这很耐人寻味。按道理,提起公诉如果针对嫌疑犯,王婆才应该叫本妇。如果是针对被害人,那西门庆的名字也不该出现,而不是只潘金莲一个被称为本妇。 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这两份文书都是站在武家的立场拟定的措辞。 站在武家的立场,潘金莲是自家的女人,当然称为本妇。 假如这文件最后需要有家属签名的地方,那就必然是武松签名 此外,第一份诉状还多少带着一点从武松的角度,在记录中对小潘称“嫂”,到了第二份案卷,就完全站在小潘的角度。 两级官员都同情武松,不会拟定一个违背他意愿的文书。称呼潘金莲为“本妇”,应该是武松的意愿,以前我们分析过,即使潘金莲死了很久以后,武松和他人叙述起往事时仍然称呼她为嫂嫂,仍然当她是自己的家人,没有从心理认同上把她抛弃出去。那么,我相信他也不会在此时抛弃她的尸首,古时候有主的尸体是应该交给家属处理的,小潘作为武家的“本妇”,她的后事只能是武松给料理的。 有个细节证实在阳谷县被收监期间获得过短暂假释,“武松到下处,将行李寄顿士兵收了;将了十二三两银子与了郓哥的老爹。”,县里不可能专门为此等小事批准假释,我疑心这次假释的真正理由就是处理潘金莲的尸首,武松顺便把答应郓哥的银子也给了他。 只是,让武二哥还要再一次面对嫂嫂的死亡,对他可真残酷。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两份文书的具体内容,比较它们之间的差别: 先看第一份是阳谷县做的文书: ‘武松因祭献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争。妇人将灵床推倒。救护亡兄神主,与嫂斗殴,一时杀死。次后西门庆因与本妇通奸,前来强护,因而斗殴,互相不伏,扭打至狮子桥边,以致斗杀身死。’” 第一份诉状杜撰的是小潘与武松的正面“战斗”,没有王婆什么事。作者很耐人寻味地添了一笔“读诉状与武松听了。”没说武松听了后的反应,但是我根据第二份诉状调整的内容来看,武松肯定对第一份诉状不满意。 他不满意所有罪名都加在了嫂嫂身上。 现在我们有必要研究一下东平府尹陈文昭。 府尹陈文昭,一个一闪而过的过客,甚至还没有阳谷县令戏份多,作者却专门用篇颂子盛赞他的贤明。圣贤聪明?我认为,一个能够体察他人内心痛苦并予以人文关怀的人,才够得上称之为贤明。 你看那陈文昭对武松那么好,哀怜武松是个有义的烈汉,不但连夜派心腹要人星夜去首都找熟人托关系替武松摆平,还不忘记常差人到牢房里看觑武松,(节级牢子都不要武松一文钱,倒把酒食与他吃。正是因为陈文昭通过“常差人看觑他”暗示给属下们-这是长官看重的人,担待点!多亏这位官员不动声色的关心,武松才没有受那些趋炎附势的人的荼毒),陈文昭对武松能够细心到这个地步,明察秋毫的他会不知道武松的心事吗,会 陈府尹哀怜武松是个有义的烈汉。 重点在“哀怜”这个词, 为什么不说敬佩武松是个有义的烈汉? 一直以来,世人都想当然地以为武松杀嫂杀的很爽很痛快淋漓!!这个哀怜就把真相全部道破了。 因为哀怜,所以肯定想办法减轻对方的痛苦。 假如武松很恨嫂嫂,那么为了减轻他的痛苦,就应该把诉状上的潘金莲写的越罪大恶极臭名昭著越好,而不是现在这样一股脑儿全推给王婆,让潘金莲在第二份文书里几乎变成了王婆手里的木偶一般。 我们现在看到的第二份文件,是陈府尹认真聆听和观察过武松之后,按照二哥的内心意愿所拟定的-----最大限度减轻嫂嫂的恶名: “据王婆生情造意,哄诱通奸,立主谋故武大性命,唆使本妇下药,毒死亲夫,又令本妇赶逐武松,不容祭祀亲兄,以致杀伤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伦,拟合凌迟处死。据武松虽系报兄之仇,斗杀西门庆奸夫人命,亦则自首,难以释免。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外。奸夫□□,虽该重罪,已死勿论。其余一干人犯,释放宁家。文书到日,即便施行。” 一份案卷内容修改到最后,我们和第一份再做个对比,不难看出,它在保护谁,又为什么要保护她。从古到今的传奇,常常有英雄救美人的情节,但是英雄的付出是有回报的,每一处伤痕,都会有美人的柔情和膜拜来滋补。而武松忍着内心巨大伤痛为潘金莲所作的这一切,潘金莲永远也不会知道。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 124|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正走处,不觉天晚。鲁智深道:“如今天色又晚,却往那里安歇?”武松道:“师父说话差了,出家人餐风宿水,卧月眠霜,随处是家。又问那里安歇,何也?”王矮虎道:“哥啊,你只知道你走路轻省,那里管别人累坠?哥哥,你看这担行李多重?”武松道:“兄弟,自从有了你与杨志,我又不曾挑着,那知多重?”王矮虎道:哥啊,你看看数儿么—— 四片黄藤蔑,长短八条绳。又要防阴雨,毡包三四层。 匾担还愁滑,两头钉上钉。铜镶铁打九环杖,篾丝藤缠大斗篷。 “似这般许多行李,偏你跟师父做徒弟,拿我做长工!”武松笑道:“呆子,你和谁说哩?”好武松,把金箍棒揝一揝,万道彩云生。那马看见拿棒,恐怕打来,慌得四只蹄疾如飞电,飕的跑将去了。那师父手软勒不住,尽他劣性,奔上山崖,才大达饵步走。师父喘息始定,抬头远见一簇松阴,内有几间房舍,着实轩昂,但见—— 门垂翠柏,宅近青山。几株松冉冉,数茎竹斑斑。篱边野菊凝霜艳,桥畔幽兰映水丹。粉泥墙壁,砖砌围圜。高堂多壮丽,大厦甚清安。牛羊不见无鸡犬,想是秋收农事闲。 武松正然偷看处,忽听得后门内有脚步之声,走出一个半老不老的妇人来,娇声问道:“是什么人,擅入我寡妇之门?”慌得个武松喏喏连声道:“小僧是东土大唐来的,奉旨向西方拜佛求经。一行四众,路过宝方,天色已晚,特奔老菩萨檀府,告借一宵。”那妇人笑语相迎道:“师父,那三位在那里?请来。”武松高声叫道:“师父,请进来耶。”鲁智深才与王矮虎、杨志牵马挑担而入,只见那妇人出厅迎接。王矮虎饧眼偷看,你道他怎生打扮—— 穿一件织金官绿纻丝袄,上罩着浅红比甲;系一条结彩鹅黄锦绣裙,下映着高底花鞋。时样幹髻皂纱漫,相衬着二色盘龙发;宫样牙梳朱翠晃,斜簪着两股赤金钗。云鬓半苍飞凤翅,耳环双坠宝珠排。脂粉不施犹自美,风流还似少年才。 那妇人见了他三众,更加欣喜,以礼邀入厅房,一一相见礼毕,请各叙坐看茶。那屏风后,忽有一个丫髻垂丝的女童,托着黄金盘、白玉盏,香茶喷暖气,异果散幽香。那人绰彩袖,春笋纤长;擎玉盏,传茶上奉。对他们一一拜了。茶毕,又吩咐办斋。鲁智深启手道:“老菩萨,高姓?贵地是甚地名?”妇人道:“此间乃西牛贺洲之地。小妇人娘家姓贾,夫家姓莫。幼年不幸,公姑早亡,与丈夫守承祖业,有家资万贯,良田千顷。夫妻们命里无子,止生了三个女孩儿,前年大不幸,又丧了丈夫,小妇居孀,今岁服满。空遗下田产家业,再无个眷族亲人,只是我娘女们承领。欲嫁他人,又难舍家业。适承师父下降,想是师徒四众。小妇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 智深闻言,推聋妆哑,瞑目宁心,寂然不答。那妇人道:“舍下有水田三百余顷,旱田三百余顷,山场果木三百余顷。黄水牛有一千余只,况骡马成群,猪羊无数。东南西北,庄堡草场,共有六七十处。家下有九年用不着的米谷,十来年穿不着的绫罗。一生有使不着的金银,胜强似那锦帐藏春,说什么金钗两行。你师徒们若肯回心转意,招赘在寒家,自自在在,享用荣华,却不强如往西劳碌?” 那鲁智深也只是如痴如蠢,默默无言。那妇人道:“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时生。故夫比我年大三岁,我今年四十五岁。大女儿名金莲,今年二十岁;次女名巧云,今年十八岁;三小女名婆惜,今年十六岁,俱不曾许配人家。虽是小妇人丑陋,却幸小女俱有几分颜色,女工针指,无所不会。因是先夫无子,即把他们当儿子看养,小时也曾教他读些儒书,也都晓得些吟诗作对。虽然居住山庄,也不是那十分粗俗之类,料想也配得过列位鲁智深。若肯放开怀抱,长发留头,与舍下做个家长,穿绫着锦,胜强如那瓦钵缁衣,雪鞋云笠!” 鲁智深坐在上面,好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那王矮虎闻得这般富贵,这般美色,他却心痒难挠,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师父一把道:“师父!这娘子告诵你话,你怎么佯佯不睬?好道也做个理会是。”那鲁智深猛抬头,咄的一声,喝退了王矮虎道:“你这个孽畜!我们是个出家人,岂以富贵动心,美色留意,成得个什么道理!”那妇人笑道:“可怜,可怜!出家人有何好处?”鲁智深道:“女菩萨,你在家人,却有何好处?”那妇人道:“师父请坐,等我把在家人好处说与你听。”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春裁方胜着新罗,夏换轻纱赏绿荷;秋有新香糯酒,冬来暖阁醉颜酡。 四时受用般般有,八节珍羞件件多;衬锦铺绫花烛夜,强如行脚礼弥陀。 鲁智深道:“女菩萨,你在家人享荣华,受富贵,有可穿,有可吃,儿女团圆,果然是好。但不知我出家的人,也有一段好处。”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从前恩爱堂。外物不生闲口舌,身中自有好阴阳。 功完行满朝金阙,见性明心返故乡。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坠落臭皮囊。 那妇人闻言大怒道:“这泼和尚无礼!我若不看你东土远来,就该叱出。我倒是个真心实意,要把家缘招赘汝等,你倒反将言语伤我。你就是受了戒,发了愿,永不还俗,好道你手下人,我家也招得一个。你怎么这般执法?”鲁智深见他发怒,只得者者谦谦,叫道:“武松,你在这里罢。”武松道:“我从小儿不晓得干那般事,教王矮虎在这里罢。”王矮虎道:“哥啊,不要栽人么。大家从长计较。”鲁智深道:“你两个不肯,便教杨志在这里罢。” 王矮虎心中焦燥,埋怨鲁智深道:“师父忒不会干事,把话通说杀了。你好道还活着些脚儿,只含糊答应,哄他些斋饭吃了,今晚落得一宵快活。明日肯与不肯,在乎你我了。似这般关门不出,我们这清灰冷灶,一夜怎过?”杨志道:“二哥,你在他家做个女婿罢。”王矮虎道:“兄弟,不要栽人。从长计较。”武松道:“计较甚的?你要肯,便就教师父与那妇人做个亲家,你就做个倒踏门的女婿。他家这等有财有宝,一定倒陪妆奁,整治个会亲的筵席,我们也落些受用。你在此间还俗,却不是两全其美?”王矮虎道:“话便也是这等说,却只是我脱俗又还俗,停妻再娶妻了。”杨志道:“二哥原来是有嫂子的?”武松道:“你还不知他哩,他本是乌斯藏高老儿庄高太公的女婿。因被我降了,他也曾受菩萨戒行,没及奈何,被我捉他来做个和尚,所以弃了前妻,投师父往西拜佛。他想是离别的久了,又想起那个勾当,却才听见这个勾当,断然又有此心。呆子,你与这家子做了女婿罢,只是多拜我几拜,我不检举你就罢了。”那呆子虎急急的,解了缰绳,拉出马去。武松道:“杨志,你且陪师父坐这里,等我跟他去,看他往那里放马。”鲁智深道:“武松,你看便去看他,但只不可只管嘲他了。”武松道:“我晓得。”这武松走出厅房,摇身一变,变作个红蜻蜓儿,飞出前门,赶上王矮虎。 那呆子拉着马,有草处且不教吃草,嗒嗒嗤嗤的赶着马,转到后门首去。只见那妇人,带了三个女子,在后门外闲立着,看菊花儿耍子。他娘女们看见王矮虎来时,三个女儿闪将进去,那妇人伫立门首道:“小哥那里去?”这呆子丢了缰绳,上前唱个喏,道声:“娘!我来放马的。”那妇人道:“你师父忒弄精细,在我家招了女婿,却不强似做挂搭僧,往西跄路?”王矮虎笑道:“他们是奉了唐王的旨意,不敢有违君命,不肯干这件事。刚才都在前厅上栽我,我又有些奈上祝下的,只恐娘嫌我嘴长耳大。”那妇人道:“我也不嫌,只是家下无个家长,招一个倒也罢了,但恐小女儿有些儿嫌丑。”王矮虎道:“娘,你上复令爱,不要这等拣汉。想我那鲁智深人才虽俊,其实不中用。我丑自丑,有几句口号儿。”妇人道:“你怎的说么?”王矮虎道:我—— 虽然人物丑,勤紧有些功。若言千顷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顿钯,布种及时生。没雨能求雨,无风会唤风。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层。地下不扫扫一扫,阴沟不通通一通。家长里短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 那妇人道:“既然干得家事,你再去与你师父商量商量看。不尴尬,便招你罢。”王矮虎道:“不用商量!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干与不干,都在于我。”妇人道:“也罢,也罢,等我与小女说。”看他闪进去,扑的掩上后门。王矮虎也不放马,将马拉向前来。怎知武松已一一尽知,他转翅飞来,现了本相,先见鲁智深道:“师父,王矮虎牵马来了。”鲁智深道:“马若不牵,恐怕撒欢走了。”武松笑将起来,把那妇人与王矮虎说的勾当,从头说了一遍,鲁智深也似信不信的。 少时间,见呆子拉将马来拴下,鲁智深道:“你马放了?”王矮虎道:“无甚好草,没处放马。”武松道:“没处放马,可有处牵马么?”呆子闻得此言,情知走了消息,也就垂头扭颈,努嘴皱眉,半晌不言。又听得呀的一声,腰门开了,有两对红灯,一副提壶,香云霭霭,环珮叮叮,那妇人带着三个女儿,走将出来,叫金莲、巧云、婆惜,拜见那取经的人物。那女子排立厅中,朝上礼拜。果然也生得标致,但见他—— 一个个蛾眉横翠,粉面生春。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花钿显现多娇态,绣带飘祆迥绝尘。半含笑处樱桃绽,缓步行时兰麝喷。满头珠翠,颤巍巍无数宝钗簪;遍体幽香,娇滴滴有花金缕细。说什么楚娃美貌,西子娇容?真个是九天仙女从天降,月里嫦娥出广寒! 那鲁智深合掌低头,武松佯佯不睬,这杨志转背回身。你看那王矮虎,眼不转睛,淫心紊乱,色胆纵横,扭捏出悄语低声道:“有劳仙子下降。娘,请姐姐们去耶。”那三个女子,转入屏风,将一对纱灯留下。妇人道:“四位师父,可肯留心,着那个配我小女么?”杨志道:“我们已商议了,着那个姓王的招赘门下。”王矮虎道:“兄弟,不要栽我,还从众计较。”武松道:“还计较什么?你已是在后门首说合的停停当当,娘都叫了,又有什么计较?师父做个男亲家,这婆儿做个女亲家,等我做个保亲,杨志做个媒人。也不必看通书,今朝是个天恩上吉日,你来拜了师父,进去做了女婿罢。”王矮虎道:“弄不成,弄不成!那里好干这个勾当!”武松道:“呆子,不要者嚣,你那口里娘也不知叫了多少,又是什么弄不成?快快的应成,带携我们吃些喜酒,也是好处。”他一只手揪着王矮虎,一只手扯住妇人道:“亲家母,带你女婿进去。”那呆子脚儿趄趄的要往那里走,那妇人即唤童子:“展抹桌椅,铺排晚斋,管待三位亲家。我领姑夫房里去也。”一壁厢又吩咐庖丁排筵设宴,明晨会亲,那几个童子,又领命讫。他三众吃了斋,急急铺铺,都在客座里安歇不题。 却说那王矮虎跟着丈母,行入里面,一层层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尽都是门槛绊脚。呆子道:“娘,慢些儿走,我这里边路生,你带我带儿。”那妇人道:“这都是仓房、库房、碾房各房,还不曾到那厨房边哩。”王矮虎道:“好大人家!”磕磕撞撞,转湾抹角,又走了半会,才是内堂房屋。那妇人道:“女婿,你师兄说今朝是天恩上吉日,就教你招进来了。却只是仓卒间,不曾请得个阴阳,拜堂撒帐,你可朝上拜八拜儿罢。”王矮虎道:“娘,娘说得是,你请上坐,等我也拜几拜,就当拜堂,就当谢亲,两当一儿,却不省事?”他丈母笑道:“也罢,也罢,果然是个省事干家的女婿。我坐着,你拜么。”咦!满堂中银烛辉煌,这呆子朝上礼拜,拜毕道:“娘,你把那个姐姐配我哩?”他丈母道:“正是这些儿疑难:我要把大女儿配你,恐二女怪;要把二女配你,恐三女怪;欲将三女配你,又恐大女怪。所以终疑未定。”王矮虎道:“娘,既怕相争,都与我罢,省得闹闹吵吵,乱了家法。”他丈母道:“岂有此理!你一人就占我三个女儿不成!”王矮虎道:“你看娘说的话。那个没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几个,你女婿也笑纳了。我幼年间,也曾学得个熬战之法,管情一个个伏侍得他欢喜。”那妇人道:“不好,不好!我这里有一方手帕,你顶在头上,遮了脸,撞个天婚,教我女儿从你跟前走过,你伸开手扯倒那个就把那个配了你罢。”呆子依言,接了手帕,顶在头上。有诗为证,诗曰: 痴愚不识本原由,色剑伤身暗自休。从来信有周公礼,今日新郎顶盖头。 那呆子顶裹停当,道:“娘,请姐姐们出来么。”他丈母叫:“金莲、巧云、婆惜,都来撞天婚,配与你女婿。”只听得环珮响亮,兰麝馨香,似有仙子来往,那呆子真个伸手去捞人。两边乱扑,左也撞不着,右也撞不着。来来往往,不知有多少女子行动,只是莫想捞着一个。东扑抱着柱科,西扑摸着板壁,两头跑晕了,立站不稳,只是打跌。前来蹬着门扇,后去汤着砖墙,磕磕撞撞,跌得嘴肿头青,坐在地下,喘气呼呼的道:“娘啊,你女儿这等乖滑得紧,捞不着一个,奈何,奈何!”那妇人与他揭了盖头道:“女婿,不是我女儿乖滑,他们大家谦让,不肯招你。”王矮虎道:“娘啊,既是他们不肯招我啊,你招了我罢。”那妇人道:“好女婿呀!这等没大没小的,连丈母也都要了!我这三个女儿,心性最巧,他一人结了一个珍珠緌锦汗衫儿。你若穿得那个的,就教那个招你罢。”王矮虎道:“好,好,好!把三件儿都拿来我穿了看。若都穿得,就教都招了罢。”那妇人转进房里,止取出一件来,递与王矮虎。那呆子脱下青锦布直裰,取过衫儿,就穿在身上,还未曾系上带子,扑的一跷,跌倒在地,原来是几条绳紧紧绷住。那呆子疼痛难禁,这些人早已不见了。 却说鲁智深、武松、杨志一觉睡醒,不觉的东方发白。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得那大厦高堂,也不是雕梁画栋,一个个都睡在松柏林中。慌得那鲁智深忙呼武松,杨志道:“哥哥,罢了,罢了!我们遇着鬼了!”武松心中明白,微微的笑道:“怎么说?”鲁智深道:“你看我们睡在那里耶!”武松道:“这松林下落得快活,但不知那呆子在那里受罪哩。”鲁智深道:“那个受罪?”武松笑道:“昨日这家子娘女们,不知是那里菩萨,在此显化我等,想是半夜里去了,只苦了王矮虎受罪。”鲁智深闻言,合掌顶礼,又只见那后边古柏树上,飘飘荡荡的,挂着一张简帖儿。杨志急去取来与师父看时,却是八句颂子云—— 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萨请下山。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 圣僧有德还无俗,矮虎无禅更有凡。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 那鲁智深、武松、杨志正然唱念此颂,只听得林深处高声叫道:“师父啊,绷杀我了!救我一救!下次再不敢了!”鲁智深道:“武松,那叫唤的可是王矮虎么?”杨志道:“正是。”武松道:“兄弟,莫睬他,我们去罢。”鲁智深道:“那呆子虽是心性愚顽,却只是一味蠙直,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还看当日菩萨之念,救他随我们去罢,料他以后再不敢了。”那杨志却卷起铺盖,收拾了担子;武松解缰牵马,引鲁智深入林寻看。咦!这正是:从正修持须谨慎,扫除爱欲自归真。毕竟不知那呆子凶吉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25|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原著党入,转自知乎,不代表作者观点! ———————————————————— 【水浒传中宋江为何要赚卢俊义上山?】 作者:扉间大人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玉麒麟卢俊义 其实说白了不过是宋江的一枚棋子。 宋江拉卢俊义上山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压住林冲。为什么这么说?看晁盖死前说的那句话就明白了,【谁能干翻射他的那个人便能坐的梁山大头领】。 这话其实不是说给宋江听的。为毛?宋江要武功没武功,要智谋没智谋。 晁天王的这番话,其实是说给林冲听。因为就当时而言,整个梁山泊武功之高能跟史文恭一拼的人,恐怕只有林冲、呼延灼。但是呼延灼是外人,而且上山也没多久,他没资格争这个位置。晁盖这么说二来也是为了还林冲一个人情,毕竟当初林冲火并王伦的时候可是做了大恶人,没林冲就没晁盖的今天。 再者,林冲资格可是整部水浒里主线人物中最老的,人家上山比晁盖还早。 林冲若是做了山寨头领,不说一呼百应,起码那你黑三郎根本动不了他。试想一下,林教头做了老大,你黑三郎不服想叫板,首当其冲鲁智深就得站出来跟你掐,鲁智深要是跳出来,武松和杨志不会坐视不管的,毕竟这老哥仨撒尿是一个壶里的,初来梁山你敢动他们二龙山其中一个另外两个必定要翻脸,武松要是翻脸,能带动张青孙二娘施恩这些小角色,杨志要是翻脸,索超也不会向着你宋江的。再次,梁山几个老部下,三阮,公孙胜即便不明摆着叫板也不会帮宋江(除去吴用这个汉奸) 反观宋江,跟着他死心塌地的也就李逵张顺王矮虎,好一点的花荣。这是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的一些不入流的角色啊(我没黑花荣) 这时候!!有玉麒麟这个大土豪。不赖上他赖谁。卢土豪武功没话说,天下第一枪。又是河北第一富翁,家财够几个梁山吃的。但是有一点啊,你卢土豪来梁山脚跟未稳啊,即便是干翻了史文恭,你做老大,除了燕青谁认你?你在梁山一没资格二没人脉,不能指望一身武艺让这些无赖们对你言听计从啊。 所以宋江料定卢土豪做不了老大,所以,黑三郎开始做足面子工程,灵堂宣言报仇云云云,搞得好像死了自己爹一样。二打曾头市,靠的是吴用的点子,拼的是武将的功夫,他只需要摆个样子做做谋划、再纸上谈个兵。最后让卢俊义去收个人头,整场下来就感觉是宋江在呕心沥血,鞠躬尽瘁。虽然人头是你卢土豪拿的,但是坐镇的是三郎啊,你看那三郎忙前忙后的都晒黑了。。。 【卢俊义在这点上其实不糊涂,他只能把这个好人让给宋江来做】。这样,宋江不仅做了老大,又多了这么一个大靠山,手底下有人了啊,而且做不了老大,人家毕竟履行了天王的话,老二的位置你得给他做吧。 这样,宋江的派系里多了个土豪卢,你林冲要是想蹦跶就没那么容易了(当然林冲确实不是这块料)老大老二老三都是宋江派系里的,这样宋江再讲话在山寨里就有力道了。 然而,卢俊义本人也确实是个官迷,施大爷描写土豪卢的时候是这样的: 目炯双瞳,眉分八字,身躯九尺如银。威风凛凛,仪表似天神。义胆忠肝惯日,吐虹猊志气凌云。驰声誉,北京城内,原是富豪门。沙场临敌处,冲开万马,扫退千军。殚赤心报国,建立功勋。慷慨名扬宇宙,论英雄播满乾坤。 以土豪卢这身段,小官他是不屑做的,他想做的是大官将军元帅这类。自然说他在这方面是借用了宋江和梁山这个跳板也不为过。不过最后跳死了也只能怪自己官迷心窍。 ———————————————————— 作者:李超字子躍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宋江计赚卢俊义为的是立招牌,为梁山做广告。 卢俊义是什么人? 《水浒全传第六十回公孙胜芒砀山降魔晁天王曾头市中箭》(以下引用皆为明代百二十回杨定见修订本,明代袁无涯刊行本): 宋江、吴用听了,猛然省起,说道:“你看我们未老,却恁地忘事!北京城里是有个卢大员外,双名俊义,绰号玉麒麟,是河北三绝,祖居北京人氏,一身好武艺,棍棒天下无对。梁山泊寨中若得此人时,何怕官军缉捕,岂愁兵马来临?” …… 宋江答道:“他是北京大名府第一等长者,如何能够得他来落草?” 河北三绝!端的了得! 江湖上如此有腕儿的人在梁山,何愁江湖上的其他人不来投奔? 再加上卢俊义在官面上的人脉,以后的招安也就有了重要砝码 让卢俊义上梁山,就是吴用想到的绝妙的“梁山广告策划案”。 对于题主的补充问题: 其实对于宋江来说,卢俊义对其地位也没什么威胁: 第一、宋江才见卢俊义,就使了个下马威。 《第六十一回吴用智赚玉麒麟张顺夜闹金沙渡》 卢俊义见了越怒,指名叫骂山上。吴用劝道:“员外且请息怒。宋公明久慕威名,特令吴某亲诣门墙,迎员外上山,一同替天行道,请休见责。”卢俊义大骂:“无端草贼,怎敢赚我!”宋江背后转过小李广花荣,拈弓取箭,看着卢俊义喝道:“卢员外休要逞能,先教你看花荣神箭!”说犹未了,飕地一箭,正中卢俊义头上毡笠儿的红缨。吃了一惊,回身便走。山上鼓声震地,只见霹雳火秦明、豹子头林冲,引一彪军马,摇旗呐喊,从山东边杀出来;又见双鞭将呼延灼、金枪手徐宁,也领一彪军马,摇旗呐喊,从山西边杀出来,吓得卢俊义走投没路。 小李广花荣是谁,是宋江嫡系;林冲是谁,是梁山上重要的“□□”人物(此时和宋江是联盟状态);且都武艺高强,手段了得。宋江【此举的言外之意就是:老实些,这些人都听我的。】 第二、卢俊义半路上山,没有根基,【即使应了晁天王遗嘱,他也不敢擅称山寨之主】。不信来看。 《第六十八回宋公明夜打曾头市卢俊义活捉史文恭》 吴用便道:“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其余众弟兄,各依旧位。”宋江道:“向者晁天王遗言:‘但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不拣是谁,便为梁山泊之主。’今日卢员外生擒此贼,赴山祭献晁兄,报仇雪恨,正当为尊,不必多说。”卢俊义道:“小弟德薄才疏,怎敢承当此位!若得居末,尚自过分。”吴用便道:“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其余众弟兄,各依旧位。”宋江道:“非宋某多谦,有三件不如员外处: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貌掘才疏;员外堂堂一表,凛凛一躯,有贵人之相。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感蒙众弟兄不弃,暂居尊位;员外生于富贵之家,长有豪杰之誉,虽然有些凶险,累蒙天佑。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又不能附众,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员外力敌万人,通今博古,天下谁不望风而服。尊兄有如此才德,正当为山寨之主。他时归顺朝廷,建功立业,官爵升迁,能使弟兄们尽生光彩。宋江主张已定,休得推托。”卢俊义拜于地下,说道:“兄长枉自多谈,卢某宁死,实难从命。”吴用劝道:“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人皆所伏。兄长若如是再三推让,恐冷了众人之心。”原来吴用已把眼视众人,故出此语。只见“黑旋风”李逵大叫道:“我在江州舍身拚命,跟将你来,众人都饶让你一步。我自天也不怕!你只管让来让去,做甚鸟!我便杀将起来,各自散伙!”武松见吴用以目示人,也发作叫道:“哥哥手下许多军官,受朝廷诰命的,也只是让哥哥,如何肯从别人?”刘唐便道:“我们起初七个上山,那时便有让哥哥为尊之意,今日却要让别人!”鲁智深大叫道:“若还兄长推让别人,洒家们各自撒开! 看看,看看!卢俊义推脱德薄才疏不是理由,没根基才是理由! 首先就是军师吴用发话让宋江当老大,卢俊义活捉了史文恭,纳了投名状,这个“功劳”也不小,权且给个二把交椅吧~ 然后就是宋江第一次让:拿“遗嘱”(遗嘱的阴谋稍后说)说事儿,既然遗嘱是这样(真的是这样吗,稍后说),就还是卢员外当吧 下面就是卢员外“一辞” 然后宋江“二让”:小弟我有“三不如”员外,还是员外当 卢俊义又是“二辞”,注意,这次卢俊义是“拜于地下”,那是说我真不敢坐这头把交椅啊 这时候吴用说话了,毕竟宋江“三让”的时候,你卢俊义真的答应了怎么办?(呵呵,一个落草为寇的山大王,这“三辞三让”的政治把戏玩儿的可真醇熟!宋江是装装态度走走过场,卢俊义是为了身家性命力辞主位。) 这是施耐庵最精彩的描写: 吴用劝道:“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人皆所伏。兄长若如是再三推让,恐冷了众人之心。”原来吴用已把眼视众人,故出此语。 看似是和宋江说话,其实是为了给卢俊义听:老实点儿,在座的都是我们的人。“冷了众人之心”,这就是□□裸的威胁!不听我们的话,宰你没商量! 更有吴用“把眼视众人”,丢个颜色告诉大家,【赶紧的,出来说话、站队,让卢俊义看看梁山究竟是谁的地盘!】 于是“在江州舍身拚命,跟将你来”的李逵这个宋江的第一嫡系带头嚷嚷着宋江不当寨主那就散伙;武松这个中间派拿以前受朝廷诰命的军官也拥戴宋江来威胁卢俊义,顺便还拍了一下宋江马屁(嗯,朝廷命官都听你的);然后就是刘唐这个“七星聚义”的最早的宋江嫡系站出来表明梁山老人的立场;再然后就是鲁智深这种“林冲派”的重要人物出来表明立场…… 你说,卢俊义还怎么当山寨之主?! ———— 作者:龚匠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首先,原书中对于梁山赚取卢俊义的明文理由,写得可谓非常牵强,只说宋江请大名府和尚作法事时,突然就想起河北有这么一位“英雄员外”,“一身好武艺,棍棒天下无对”,若得此人上山,“何怕官军缉捕,岂愁兵马来临”。这里面既没提题主所问的“抄家抢财产”,也没解释之前三打祝家庄、大破呼延灼,正明显处于事业上升期的梁山,却怎么又怕了官军的缉捕。而之后吴用一首藏头诗就唬得卢俊义单枪匹马赶赴梁山莫名被捉的情节,从逻辑性上更是一发不堪,可以说是前70回中最不合逻辑、最说不通的情节(甚至出现了吴用反诗前后不一这种低级错误),作为文学作品,这一段故事从发生到结束,几乎可谓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但作者既然已经如此写了,我们也只能姑妄猜测。从我看到的各种解读中,比较合理、比较说得通(即能逻辑自洽)的理由主要有两类: 一是【有助诏安论。此论认为:卢俊义的名望、能力对于梁山的大业,特别是宋江的诏安大计有利。】证据是卢俊义擒获史文恭后宋江欲推举其成为寨主时所说的话:“宋某多谦,有三件不如员外处: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员外堂堂一表,凛凛一躯,众人无能得及。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感蒙众兄弟不弃,暂居尊位;员外生於富贵之家,长有豪杰之誉,又非众人所能得及。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不能附众,手无缚之力,身无寸箭之功;员外力敌万人,通今博古,一发众人无能得及。员外有如此才德,正当为山寨之主。他时归顺朝廷,建功立业,官爵升迁,能使弟兄们尽生光彩。”若宋江不是言过其实,那么这个理由就大体说得通:梁山就是要靠玉麒麟的名气、威望甚至形象,增加和朝廷谈判的政治资本,最终实现招安,央视版水浒电视剧也基本采用了这一观点(当然卢员外的钱也可能是原因,不过从书里描写看,卢员外的资本未必超过已上山柴进、李应等人,故觊觎卢员外的资本应该不是梁山赚其上山的主因)。 二是【寨主之位厚黑论】。这一系较主流的观点是:宋江欲利用在梁山毫无根基,却又武艺超群的卢俊义实现“捉史文恭”这一目的,因为晁盖死前有“捉得史文恭者为梁山泊主”的政治遗嘱。若林冲等旧人捉了史文恭,宋江是有可能有下台的风险的,而卢俊义在梁山毫无班底,虽然个人能力出众,但大概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强当寨主,必会将位子还于宋江,这样既不违背晁天王的遗嘱,又稳住了自己的位子。这一论纯从政治斗争的角度分析是有点意思的(前提建立在你认可宋江就是个“奸雄”),不过逻辑不通之处在于,原书中史文恭虽然武艺绝伦能败秦明,但那次显示武艺是在卢俊义上山以后,也就是说史文恭的战力梁山在赚卢俊义之前其实并不明确,而宋江的嫡系中,秦明、花荣都是武艺超群之辈,宋江怎么就能估测到他二人就不能擒杀史文恭?(之前出场的人物中,武力到秦明这个级别就是到顶了,林冲、鲁智深、呼延灼等人与其相差甚微,实在不行还有小李广的弓箭外挂嘛)在史文恭的战力、卢俊义的战力及为人都不明朗(万一是个愣子占了寨主就不推让呢^^)的情况下,宋江为什么非要绕个大圈子去梁山外请个人去捉史文恭呢? 总的来说,后人解读宋江要赚卢俊义的原因大体就是以上两类,应该说都有一定合理成分,但也都不是特别完美(有助诏安论的问题主要是卢俊义在出场过程中的描写“败笔”过多,有大量疑似脑残的减分项,且原书里朝廷方面对卢俊义上山似乎也没太大反应,详见后文)。而如果我们跳脱原书,从水浒成书的源流来看,似乎倒是有些更为“过硬”的理由: 卢俊义的原型人物是《大宋宣和遗事》中的“玉麒麟李进义”,李进义与杨志等十二个指使押送花石纲,后杨志失事,李进义率领其他指使劫救之并落草梁山(其他十指使为林冲、”王雄“即杨雄,花荣、柴进、”张青“即没羽箭张清、徐宁、李应、”穆横“即穆弘、关胜、孙立,都在李进义的领导下参与了救杨志的行动)。因此,李进义既是水浒原型故事的重要人物,也是原型故事中梁山初期的领袖,地位之尊崇不言而喻。而《水浒传》的作者将杨志、史文恭(早期故事中此人出现在祝家庄,且三打祝家庄的故事早于宋江上山)等人的故事重新修改后,却导致了本该属于李进义的“戏份”消失,待到临近聚义的60回左右,方才想起“找补”这一人物,可能因此导致了故事的粗糙、简陋。 此外,在处理卢俊义的武艺上,作者也显得有些“犹豫不定”,一方面在定位上是“天下无对”,另一方面却又似乎不想让之前着力写来的林、鲁、武等诸位英雄失色,所以在智赚过程中,只是让步军头领每人与卢俊义草草交战三个回合,便主动撤退,这样写,解读成卢俊义武艺超群、宋江吴用恐怕众将久战有所闪失自然可以,但未尝不能解释成梁山众将假打假斗,哄卢员外玩儿(在燕青和晁盖魂魄的辅助下一回合擒杀史文恭这种争议很大且很不合常理的描写姑且不论)。这对塑造卢俊义“武功天下第一”的形象,似乎很难说是起到了好的效果,加之作者为了情节需要,更还让这个“天下无对”、“博古通今”的超级员外,先被吴用一首低级藏头诗懵倒,又跑到梁山地界头脑充血主动寻衅,最后石秀劫法场救他时反而却又”惊得呆了,越走不动“,每每写来,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正是恰如金圣叹所说:“也算极力将英雄员外写出来了,然终不免带些呆气。譬如画骆驼,虽是庞然大物,却到底看来觉道不俊”。这样一个疑似名过其实、“写崩了”的人物,还要宋江花尽心思去请,自然是更让读者琢磨不透了。 其实,元代评话中,是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故事:即卢俊义和史文恭是师兄弟(这点很多戏剧里都保留了,如京剧“一箭仇”),二人一起学艺时,有一次练棍棒对打,史文恭被卢俊义打折左腿胫骨(脚腕),史文恭因此跳跃腾挪功夫受到影响。史文恭的弱点是,由于身材高大,不怕攻上怕攻下;由于脚曾受过伤,喜马战,怯步战。后来梁山与史文恭对战,众人无人能敌其勇,只得请来卢俊义。卢俊义针对史文恭的弱点,命矮脚虎王英徒步出阵,把史文恭引下马来步战,然后卢俊义亲自用“滚趟刀”砍断史文恭左脚腕,成就大功。如果将这段故事引入水浒,那无论是梁山为什么请卢俊义,还是卢俊义为何能坐第二把交椅,解释起来自然就合理多了。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 126|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说好的fdz开车 潘金莲在与武松喝酒的时候应该如何说,才能实现与武松春宵一度的梦想? (说“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肯定是不行了,不光没睡成,还招来了杀身之祸) 作者:蔫坏熊 链接:知乎问题编码39360926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十余杯过后。 潘:叔叔! 武:… 潘:叔叔…可知我为何与夫君成婚? 武:嫂嫂可是为遵从父母之命? 潘:不曾,奴家自小被卖入大户做使女。 武:是哥哥为嫂嫂赎身? 潘:是主人将奴家并嫁妆送与你哥哥。 武:此恩公现居何处? 潘:… 武:嫂嫂何故落泪? 潘:主人当年强要了身子,奴家寻死不得,便被强嫁于你哥哥。奴见夫君虽丑,却宅心仁厚,不忍寻死让你哥哥吃官司,便一心持家,夫妻二人这五年来恩恩爱爱,不曾羡慕他人锦衣玉食! 武:嫂嫂好一刚烈女子! 潘:奴家年轻,这几年常有泼皮上们骚扰,有叔叔在,奴家便安生了。叔叔吃酒 武:嫂嫂请 潘:今叔叔县中做了都头,也需成家娶亲了,不然也叫邻里笑话 武:武二生性乖张顽劣,难求贤妻,倒也乐得自在快活。 潘:(笑)叔叔天生神力,还惧怕妇人不曾?奴家听闻“不孝无后为大”,武家血脉岂不断了? 武:(大惊)嫂嫂这是从何说起? 潘:…(吃一口酒)奴家一时失语,莫要见怪 武:… 潘:叔叔吃酒(泪) 武:… 武:嫂嫂,武家兄弟皆是粗人,自小相依为命,若行事有何不周,请嫂嫂面责 潘:(泪)奴本是欲死之人,幸得夫君收留,欲能相夫教子安度此生,然成亲不足五月,有三泼皮趁夫君不在,污了奴家,夫君前去撕打,却被打成重伤,便血不止。奴家前去告官,歹人却早已逃了。 潘:夫君自伤了以后,再不提男女之事,也曾寻医问药,终不见效。奴非淫`妇,但你哥哥膝下无子,二人死后孰来烧纸! 武:嫂嫂莫哭,待遇武二成家后,过继一子便是了。 潘:你哥哥堂堂男儿,奴一提起收养便要发怒,也挡不住邻里笑话。叔叔!(跪) 武:嫂嫂折煞我了!这是为何!(跪) 潘:你哥哥前日说,我兄弟二人一母所生,兄弟子即是我子,本月日不落山不归,若还不有孕便要休妻!奴家无家可归,若叔叔嫌下贱,奴只有一死!来生做牛马不为女儿身! 武:何敢嫌弃嫂嫂…但吾事兄如父,事嫂如母,如何行此违伦之事 潘:叔叔若不忍,可先闭目不语,由奴家为叔叔操持。 潘:请让奴家为叔叔宽衣 * * 作者:孔乙己 链接:知乎问题编码39360926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王婆道:“若是娘子肯使钱时,老身有一条计,便教娘子和这好汉会一面。只不知娘子肯依我么?”潘金莲道:“不拣怎地,我都依你。干娘有甚妙计?”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半年三个月,却来商量。”潘金莲便跪下道:“干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则个!”王婆笑道:“娘子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着。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着。娘子,我今日对你说:这个人原是行走江湖的好汉,做的是绿林里的行径,常日里不懂官场里的花样。娘子,你便买一匹白绫,一匹蓝绸,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娘子的针线他自然知道。我却走将过去,问他讨茶吃,却与武二说道:‘大人才来清河县不久,尚无锦衣着身,老身近日得了几匹好布料,送与大人做身衣服,日后大人行走江湖,办理公事,也不辱没了身份’他若见我这般说,不睬我时,此事便休了。他若说:‘我变收下了’要我叫裁缝时,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不与他说娘子的好处。他若说:‘我嫂嫂别有他事’不肯过来,此事便休了。他若欢天喜地说:‘我这便去求嫂嫂’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来你这里做时,却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第一日,你只顾做。第二日,他若说不便,当时定要回衙门公干,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来吃酒食,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只顾做衣服。到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在家咳嗽为号。你便在门前说道:‘怎地连日不见王干娘?’我便出来,你便请我入房去。若是他见我入来,便起身跑了出去,难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见我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便对武二说道:‘我说娘子做的一手好针线。亏煞他!才做的出这般好衣服,这衣服也只配的大人这般的好男子’我夸娘子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的好处,如何好汉了得。若是他不来兜揽应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应答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我却说道:‘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换做旁人别煞了老身的好料子,老身日后茶馆还需大人照料,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难得娘子也在这里,老身请两位吃些酒食’你便站起身与我客气。若是他出言阻我时,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动身时,事务易成,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了银子,临出门对他道:‘有劳娘子相待大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与我同去时,我也难道阻当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动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买得东西来,摆在桌子上,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儿酒,难得我也坏钞。’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时,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武二是个好酒的,若是他只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要去买,我只做去买酒,把门曳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他若焦躁,跑了归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曳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娘子,这几日你在房里日日与他相对,他每日吃酒时便瞧着你些,今日着几句甜净的话儿,说将入去。你却不可躁暴,便去风言风语,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只消说些他如何英雄,有何美名,假意再哭,说他兄长如何不肖,辱没了他的英名,也无一儿半女与他生了,只怕清河县也说他无用,说的楚楚可怜起来,你与他做了衣服,他与你几日里共处一室,自然同情,到此时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双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难得成。若是他言语想问,你便哭求他成全则个,他若不言语,此是十分光了。他必然有意,娘子这般人物,三言两语,便撩拨起他了,这十分事做得成。这条计策如何?” 潘金莲听罢,大喜道:“虽然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潘金莲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几时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走过去细细地说诱他。你却便使人将绫绸绢匹并绵子来。”潘金莲道:“得干娘完成得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别了王婆,便差锦儿去市上绸绢铺里买了绫绸绢缎,并十两清水好绵。取包袱包了,带了五两碎银,径送入茶坊里。王婆接了这物,分付潘金莲回去。 * * 大家为何总要替小金莲言词勾搭呢? 潘金莲自己说过:“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 所以酒过三巡,金莲脱去衣衫,对那武松挑战:“闻得叔叔身强力大,金莲是个不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酒后力大,你我相扑耍子如何?” 那武松是好胜之人,当下也除去衣衫,与那金莲角力。一会女上观音坐莲,一会男后虎步,真战得金莲云鬓散乱,武二郎气喘吁吁,真个是骑缝对手,勥遇梁材 作者:鹰从天降 链接:知乎问题编码39360926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 * 潘:叔叔,跟你说个事,你哥让我跟你要个孩子。 武松(吃惊):啥? 潘:都是自家兄弟,实话跟你说吧,你哥那方面不行。 武松:嫂嫂,我不能做对不起哥哥的事 潘:叔叔,你糊涂啊!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孰轻孰重你分不清? 武松:这。。。 潘:嫂嫂我也是冰清玉洁之人,本不愿做这等下贱之事。你既如此执拗,我也不便强求,只可惜你那苦命的哥哥,膝下并无一男半女,百年之后如何面对你武家的列祖列宗啊。。 武松:我答应就是了。 潘(偷笑):叔叔随我上楼。 武松:是。 。。。。。。 作者:闻道拾叶 链接:知乎问题编码39360926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 * №20网友:此愿千迭评论:《穿成潘金莲怎么破。》打分:0发表时间:2016-09-2716:41:30所评章节:73 评《穿成潘金莲怎么破.》 武松整个人半倚在草丛里的那块岩石上,面色带出了些许凝重与沉郁,不仅因为身后不远处的那个明板,还因为怀里搂着的这个……嫂嫂。 心里念起这个词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不过也只是一晃念,他的注意力全在身后的动静上,身体的各个部分自然而然的、严谨的伪装起来,趋近于无声无息,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但是他仍然会分神感觉到怀里的女子,因为他们太过靠近的关系,她混乱的呼吸,甚至她忙乱的心跳,都通过他因注意力集中而格外敏锐的感知传递给他,手臂不小心蹭到了不规律的微微起伏的胸脯,她温凉的身体紧紧贴在他沁出汗的身上,好像能缓解他那股莫名的热意,却又觉得,这热意又仿佛是从胸前这柔软的身体紧挨的一处漫延开来。 潘小圆的呼吸渐渐稳定下来,倒也有样学样,把呼吸放得极轻,只是除了呼吸之外,依旧浑身都是破绽。他没有漏过宋江那边传来的动静,却也同时莫名生出些不太合适的联想。他的手正捂着她的嘴,手心好像掬着一捧说不出是什么的娇嫩柔软,他想起不久前自己正在她面前左顾右盼,就是无法看她的眼睛,只看到她映在火光里红色的嘴唇,又跟着想到他当初送她的那匹海棠红的布(小圆吐槽:直男,那是缎子),然后他感觉到一只手慢吞吞的从他怀里抽出来,然后试着扒上他的手,把他的手从她脸上拽下来,当然没有成功,他垂眼往下看,潘小圆的黑发阻挡了他的视线,只能从她的小动作感觉到她的焦躁不安。 她从来都不够安分,即使如今关系和缓些,谈话时也总要寻些由头刺他一刺。他记得她以前很怕他——一边怕一边不安分,而现在,像是什么误会解除了似的,她在他面前不安分得更有底气了,他虽然不舒服,却从不至于真正不高兴,他什么时候这么没底气起来了,因为烧了她的酒店吗……哦,她挣了一下,力道太小了,武松的手臂甚至没加上什么劲,她就缩回去了。 然后她换了个方式。 武松颇有些无语的瞧着着她试图慢慢挪动自己,然后在挪出去一点的时候,圈紧她的腰把她给拎了回来。 ……好像有点男女授受的感觉,嗯,只是因为现在事态紧急,就是这样。 此时身后的动静越发明显,黑暗中听见宋江唤了句“娘子”,两人顿时暂时扫清所有其他想法,专心听起墙角(不 …… ……竟然真有隐情,武松望着眼前一片茫茫的黑暗,脑子里飞速转动,他绝不相信宋江会做出那种欺男霸女的行径,然而潘小园时不时流露出的对宋江掩盖不住的不信任,和眼下发生在耳边的事实,托着他与宋江的兄弟交情一齐送到他眼前,但,这也不能算见不得人的秘密,毕竟那是个明板,宋江又不近女色,或许宋江大哥有苦衷才得三更半夜三番四次的来探望这个女子,不……还是要亲耳听到事实…… 潘小园微微侧头,睨了他一眼,一丝碎发落在她的额边,遮遮掩掩的露出了些似嗔非嗔的流光,他正凝神听着宋江他们的谈话——他明明凝神听着谈话,但在他点点她的耳朵示意她继续往下听的时候,他还是分神了,就像以往多次在她身边时的那样,思绪总有一缕被她吸引过去——他刚才提起手的时候,有些像轻抚过了她的脸…… 直到那女子的名字被叫出来,潘小园抽了口冷气,他才能有些小小报复性的捂紧了她的嘴,一边思索各种可能性和疑问,一边掐了他怀里女子的小臂一下。 手感挺好的。武松仗着谁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听着墙角,心底那股由宋江带来的郁沉,莫名被怀里人冲散了许多。 * * [-收起]№16网友:不是水评论:《穿成潘金莲怎么破。》打分:2发表时间:2016-10-2301:39:46所评章节:100 【车呢????不行了忍不住!!!我来!!!|wo”不要嫌弃】 他果断伸手,捏住那支的簪花钗儿,一把拔了下来。青丝如瀑,滑落在左右肩头。 月光下,牛乳一般的光练在乌油油的发丝儿上划过,又跃进她的一双眼瞳里,恍惚间,好似比头上的清清月光更吸人几分。 他另一只手不自觉的颤动了一下,仿佛克制不住地缓缓抬了起来。捏住了她调皮凑兴滑到脸颊上的一簇鬓发。 潘小园只觉得心口也像是被他捏着发丝瘙上了这么一下,慌忙得双眼一怔,凝视着近在眼前的眉眼,又好像根本啥也没瞧……像是空白一片。 温的软的,今天特意准备的羊羔子酒的酒香气,和,急缓交错的鼻息,一股脑地印在鼻子下面,那两片嘴唇上。 烫,潘小园感觉浑身烫得火烧火燎。尤其是武松这轻轻厮磨着印着的嘴唇,和噗通个不停的心口。这两处的滚烫又烫红了她的双颊,烧晕了她的脑袋。 武松眼里就印上了这么一幅月下海棠图。美人腮上晕的红,犹胜海棠一分艳。他眼尾一挑,半眯上了酒色熏醉的双眼。 不知怎么,那只捏着钗子的手就落到了潘小园俯身的腰间,另一只捏着发丝儿的就轻轻包住了她的后脑。鼻间闻着女儿娇娇那花瓣一样的清香夹着酒香,他小心地,也许不是很小心地舔磨了起来。 不可言说的呼吸交缠声间,武二压着勾人的低声,说道:“我…今儿不想讲道理了……” * * №1网友:红泥绿蚁评论:《穿成潘金莲怎么破。》打分:0发表时间:2016-11-1521:15:54·所评章节:125 潘小园看着武松清冷的双眼,原本到口的问题突然不想问了,只觉心里憋了一口闷气,跺了跺脚道,“我也不过多嘴问一句,你武二哥是去是留要打仗拼命,哪里又轮得到我来置喙了。” 言罢转身就要走,武松一急,大掌一捞,手下的身子就不由自主掉了个个儿重新面向自己,小园只觉胳膊上双掌有如铁钳,知道挣他不过,却也倔强得别开眼不看他。 武松正不知自己哪里又得罪了她,低头一看,只见小娘子微鼓着双腮,两颊因羞恼泛起了红晕,脑中竟难得直男开窍,顿悟般地领会了这倔强小娘子言语中未尽的担忧挂怀。 武松想劝慰她不必担心,凭他的武功智计必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只是心里却有些奇怪的酥麻,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一时倒不知怎样哄她了,只低头拿眼去瞧。 潘小园脸上羞恼未消,连带双眼也雾蒙蒙的,嫣红的唇赌气般地微微鼓着,愈发显得杏眼桃腮,武松目光不自觉凝住,又闻得一丝若有似无的甜香,心里一热,生怕下一刻就要忍不住做些让自己后悔的唐突之举,连忙慌乱移开目光不敢再看,大掌轻轻一带,掩耳盗铃地将这张扰乱自己神思的小脸压向自己。 潘小园乍被带进怀里,只觉口鼻处皆是这铜墙铁壁般的胸膛,正要挣扎,头顶传来武松闷闷的声音,口气难得带了几分紧张,“你……你等我回来。” 【该复习的紧张时刻忍不住瞎胡言乱语了……顶锅盖逃】 学步车驾驶员躬身感谢楼上的各位~~~~ 127|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话说那武松自从那日打虎后,便有长兄武大郎在阳谷县久候了。武松扶着王婆子的手,进了大郎家门,两边是瓶瓶罐罐,当中是矮桌,当地放着一个条凳。转过客厅,楼上的三间,倒也小巧别致。武大郎的炊饼炉子,雕梁画栋,精彩纷呈,戳着夜猫子一对,武大郎家吉祥物是也,所谓什么人耍什么鸟。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的闲汉,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潘嫂子还念呢,可巧就来了。” 一语未了,只听楼上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武松纳罕道:“这些人个个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人袅袅婷婷而来,但见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说道:“叔叔万福。”武松虽不识,但也知道这是大嫂潘金莲,忙见笑赔礼,以嫂称呼。这金莲携着武松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仍送至武大郎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你爸的儿子,倒像隔壁老王,怨不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又忙携武松之手,问;“叔叔几岁了?可也练过功?现吃什么大力丸?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 不久开饭,武大郎正面榻上独坐,两边两张空椅,金莲忙拉了武松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武松十分推让。武大郎笑道:“你嫂子也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武松方告了座,坐了。寂然饭毕,潘金莲便说:“你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武大郎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去了。金莲问武松练得什么功。武松道:只练了少林寺金钟罩铁布衫,师父有一秘籍相送。武松问金莲练何功。金莲道:“练得什么功,不过会一点江户四十八手罢了。” 武松心下便要试试,金莲含嗔似笑,道:“眼下地方小,不能与叔叔试过,待得你哥哥出去卖炊饼,叔叔试手,可随时奉陪。”武松又问金莲:“可也有秘籍没有?”金莲便忖度着因他有秘籍,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秘籍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武松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大郎听见,上楼急的搂了武松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武松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嫂嫂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大郎忙哄他道:“你这嫂嫂原有这个来的,后来……“ ———————————————————————————————————— 写不下去了,嘛玩意? * * 搜知乎问题:如何把《水浒传》写出《红楼梦》的感觉(或反之)? 作者:易转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 * 作者:姜委员长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且说宝玉正在怡红院内坐定,看那十来个丫鬟卖肉。林黛玉走到门前,叫声“宝玉!”宝玉看时,见是林黛玉,慌忙出屋来唱喏道:“妹妹恕罪!”便叫袭人掇条凳子来,“妹妹请坐。”黛玉坐下道:“:太医开了个方子,要十二两红牡丹,配作暖香丸,不要见半朵杂色的在上面。”宝玉道:“使得,——你们快选好的配几丸去。”林黛玉道:“不要那等腌臜厮们动手,你自与我配。”宝玉道:“说得是,我自配便了。”自去园中上拣了十二两红牡丹,细细配做药丸。 这宝玉整整的自配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妹妹,叫人送去?”黛玉道:“送甚么!且住,再要十二两都是白牡丹,不要见些杂色的在上面,要配做冷香丸。”宝玉道:“却才暖香丸,怕妹妹要补身子,这冷香丸何用?”黛玉睁着眼道:“太医开的方子,谁敢问他?”宝玉道:“是合用的东西,我配便了。”又选了十二两纯白的牡丹,也细细的配做药丸,把荷叶包了。整弄了一早辰,却得饭罢时候。 宝玉道:“着人与妹妹拿了,送将潇湘馆里去?”黛玉道:“再要十二两绿色的牡丹,也要细细地配做药丸,不要见些杂色的在上面。”宝玉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黛玉听得,跳起身来,拿着那两包药丸在手,睁着眼,看着宝玉道:“侬家特地要消遣你!”把两包药丸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药丸雨”。宝玉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火腾腾的按捺不住,从桌案上抢了一支判官笔,托地跳将下来。林黛玉早拔步在当街上。 众丫鬟并十来个女眷,那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仆人都立住了脚,惊得呆了。 宝玉右手拿笔,左手便要来揪黛玉;被这林黛玉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当街上。黛玉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宝玉道:“侬家始投贾母,大观园里哪个不服?也不枉了名中有个“玉”字!你是个卖肉的酒色之徒,狗一般的人,名中也配带个“玉”字!如何却独你有那命根子?”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宝玉挣不起来,那支判官笔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黛玉骂道:“呆头雁!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 两边看的人惧怕林黛玉,谁敢向前来劝。 宝玉当不过,讨饶。黛玉喝道:“咄!你是个银样镴枪头!若只和侬硬到底,侬家倒饶了你!你如今对侬讨饶,侬家偏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黛玉看时,只见宝玉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弹不得。 林黛玉假意道:“你这厮诈死,侬家再打!”只见面皮渐渐的变了。黛玉寻思道:“侬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侬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拔步便走,回头指着宝玉尸道:“你诈死,侬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 那袭人晴雯并贾府众人,谁敢向前来拦她。 * * 作者:居士不说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水浒梦》第n回 《林教头雪夜上梁山》 (不要在意林冲上梁山时梁山是什么样子,领会精神。) 且说林冲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梁山泊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林冲常听得江湖上传言说过,这梁山泊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喽啰,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山寨.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自上了轿,进入寨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水泊之浩淼,山寨之兴旺,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树着两面绣字红旗,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泼皮。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杏黄旗,旗上大书”替天行道”四个大字。 林冲想道:这必是聚义厅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忠义堂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好汉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喽啰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好汉步下围随至断金亭前落下。众喽啰退出,众好汉上来打起轿帘,扶林冲下轿。 林冲扶着兄弟的手,进了断金亭,两边是东西两房,当中是晁天王灵位,当地放着一个龙章凤篆的石碣。转过石碣,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忠义堂。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喽啰,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公明哥哥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教头到了。” 林冲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黑矮汉子迎上来,林冲便知是及时雨。方欲拜见时,早被他一把搂入怀中,教头哥哥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林冲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林冲方拜见了宋江——此即江湖所传之孝义宋三郎,水泊梁山之主也。当下宋江一一指与林冲:“这是玉麒麟卢员外,这是智多星吴学究,这是入云龙公孙道长。”林冲一一拜见过。宋江又说:“请好汉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操练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道众并五六个喽啰,簇拥着三条好汉来了。第一个身长八尺,腰阔十围,脊背花绣,飞扬豪迈,使一柄水磨禅杖,作出家人打扮。第二个身躯凛凛,仪表堂堂,胸脯横阔,心雄胆大,骨强筋健,跨两口戒刀,作头陀打扮。第三个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林冲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喽啰们倒上酒来。不过说些林冲如何误入白虎节堂,如何野猪林逢凶,如何火烧草料场。不免宋江又伤感起来,因说:“江湖多闻林教头威名,不料遭奸人所陷,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林冲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林冲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粗蠢村夫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形貌更与众好汉不同,黑熊般一身粗肉,铁牛似遍体顽皮。交加一字赤黄眉,双眼赤丝乱系。怒发浑如铁刷,狰狞好似狻猊。 林冲连忙起身接见.宋江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山东俗谓作`铁牛'',你只叫他`李铁牛''就是了。”林冲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好汉都忙告诉他道:“这是黑旋风。”林冲虽不识,也曾听见传闻说过,浔阳神行太保戴院长,与黑旋风李逵素来交厚。林冲忙陪笑见礼,以”贤弟”呼之。这李逵携着林冲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宋江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威猛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朝廷的禁军教头,竟是个梁山泊的好汉,怨不得公明哥哥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教头这样命苦,怎遭奸人所陷!”说着,便用帕拭泪。宋江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林教头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 这铁牛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林教头,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公明哥哥。该打,该打!”又忙携林冲之手,问:“教头几岁了?可也练过拳?现吃什么酒?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喽啰孩儿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喽啰们:“林教头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熟牛肉上来。铁牛亲为斟酒切肉。又见李应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铁牛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哥哥说的那样的,想是哥哥记错了?”柴进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林教头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侯健再去拿罢,可别忘了。”铁牛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林教头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哥哥回去过了目好送来。”柴进一笑,点头不语。 作者:芦笛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燕青听说撤身去了,回来只见宋江不在这山坡子上了。因见鲁达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裤子,便赶上来问道:“哥哥,不知道宋公明哥哥往那里去了?”鲁达道:“没理论。”燕青听了,抽身又往四下里一看,只见那边吴用公孙胜在池边演算八卦。燕青上来陪笑问道:“哥哥们可知道宋公明哥哥那去了?”吴用道:“你往柴大官人房里找去。”燕青听了,才往柴进房中来来,顶头只见武松,阮小七,张清,杨志等一群人来了。阮小七一见了燕青,便说道:“你只是疯罢!寨子里兵器也不擦,酒也不去温,人肉也不去切,就在外头逛。”燕青道:“昨儿员外说了,今儿不用擦兵器,过一日擦一回罢。我温酒的时侯,哥哥还睡觉呢。”张清道:“人肉呢?”燕青道:“今儿不该我的班儿,有肉没肉别问我。”杨志道:“你听听他的嘴!你们别说了,让他逛去罢。”燕青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有。宋公明哥哥使唤我说话取东西的。”说着将朴刀举给他们看,方没言语了,大家分路走开。阮小七冷笑道:“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寨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一面说着去了。 这里燕青听说,不便分证,只得忍着气来找宋江。到了柴进房中,果见宋江在这里和柴进说话儿呢。燕青上来回道:“铁牛哥哥说,哥哥刚出来了,他就把银子收了起来,才林教头来讨,当面称了给他拿去了。”说着将朴刀递了上去,又道:“铁牛哥哥教我回哥哥:才戴太保进来讨哥哥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铁牛哥哥就把那话按着哥哥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宋江笑道:“他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燕青道:“铁牛哥哥说:我们哥哥问这里哥哥好。原是我们晁天王殁了,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哥哥放心。等方寨主好些,我们哥哥还会了方寨主来瞧哥哥呢。方寨主前儿打发了人来说,田寨主带了信来了,问哥哥好,还要和这里的王寨主寻两丸棒疮药。若有了,哥哥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哥哥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田寨主带去的。” 话未说完,柴进道:“嗳哟哟!这些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哥哥’‘嫂嫂’的一大堆。”宋江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说着又向燕青笑道:“好兄弟,难为你说的文雅。别像他们泼皮无赖似的。大官人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几个喽啰之外,我就怕和他们说话。他们必定要加些粗话才好,一口一个洒家、直娘贼,听得我真悟耳朵,他们哪里知道!先时我们铁牛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他:难道必定说直娘贼就是好汉了?说了几遭才好些儿了。”柴进笑道:“都像你假斯文才好。”宋江又道:“这一个兄弟就好。方才两遭,说话虽不多,听那口声就顺耳。”说着又向燕青笑道:“你明儿伏侍我去罢。我认你作心腹,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 燕青听了,扑哧一笑。宋江道:“你怎么笑?你说我黑矮,配不上你这一身花绣?你还作春梦呢!你打听打听,这些人头比你来的早的,赶着伏侍我,我还不理。今儿抬举了你呢!”燕青笑道:“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哥哥认错了人了。我原是有主儿的人。”宋江道:“谁是你主人?”柴进笑道:“你原来不认得他?他是卢员外的人。”宋江听了十分诧异,说道:“哦!原来是他的人。”又笑道:“卢员外为人假模假样的。我成日家说,他进了山寨,倒像谁强拉他入伙似的。那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小哥来!你二十几岁了?”燕青道:“二十六岁了。”又问名字,燕青道:“原叫燕青的,因为重了菜园子哥哥和没羽箭哥哥,如今只叫小乙了。” 宋江听说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的很!得了青的益似的,你也青,我也青。既这么着,明儿我和卢员外说,叫他再要人去,叫这小乙跟我去睡。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燕青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哥哥,我们也学些江湖规矩,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128|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林丹出轨了,好桑心。虽然知道他这样的霸气人设定然招蜂引蝶,要做好男人,也需要比常人多得多的自控力和责任感。但是超级丹啊,你奥运冠军都拿了,你不是一般人,怎么还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 发个科普文,关于自制力 【我冲动我激情我没有自制力,但我知道我是好青年,你们不能歧视我!】 闹钟已经响了,怎么办,再赖五分钟…… 控制不住买买买,这个月又要吃土了…… 再吃一口,就一口,明天再减肥…… 嘴上说要复习,身体却很诚实地坐在电脑前面…… 小孩子管不住自己很正常,那么大人了,计较什么! 上帝给了男人大脑和丁丁,可惜全身的血液一次只够跑一个地方,哦呵呵呵呵…… —————— 这些情景,眼熟不? 这些说辞,若说有什么共通点,那就是在当今社会里,“自制力低下”已经成为了常态,甚至成为有些人用来调侃自己率性随意的说辞。 甚至,有些人用它来为自己“一时冲动”的行为来开脱。人非圣贤嘛,激情之下,总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 谁让他随身带那么多钱还露富呢? 谁让他嘴贱讨打呢? 谁让她穿那么短裙子呢? …… 我冲动,我激情,我没有自制力,但我知道我是好青年,你们不能歧视我!!!! 心理学家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别自欺欺人了。自制力低的人更容易成为loser哟。 不信?看实验。 1960年代的某一天,美国斯坦福大学附属第一幼儿园里,迎来了一群心理学怪蜀黍怪阿姨(嗯主要是怪阿姨)。他们把小盆友们召集起来,晃着手里的大块棉花糖,说:“来来咱们做个游戏!” 游戏的规则,是让孩子们单独呆在一间屋子里。房间里没有别的,只有一大块诱人的棉花糖。 正当小盆友两眼放光之时,怪阿姨发话了:现在我要离开房间15分钟,你可以吃掉棉花糖哦。不过如果我15分钟后回来的时候棉花糖还在,我就会再奖励你一个棉花糖!一共两个唷! 孩子们懂了:如果立刻吃掉棉花糖,只能得到一块;如果忍耐15分钟不吃,就能得到两块! 怪阿姨走了。小盆友被单独留在这个充(can)满(jue)诱(ren)惑(huan)的场景里。 当然他们不知道,怪蜀黍怪阿姨们其实在房间里装了摄像头啦。 于是记录下了各种扭动和纠结。 有唱rap迫使自己分心的 有对着棉花糖实施漂浮魔咒的 有的哎呀不小心就吃了一口 氮素! 虽然熊孩子们很萌! 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一篇早教亲子文! 心理学家这么对(zhe)待(mo)孩子们,那,那是有原因的! 他们发现,绝大多数孩子都抵抗不住第一块棉花糖的诱惑,3分钟之内就已经吃干净了。 而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孩子,坚持满了15分钟,得到了第二块棉花糖作为奖励。 过了三四十年,当年的心理学家变成了怪大爷怪大妈(不要问我这40年他们干嘛去了),大约是在某天广场舞聊天的时候,突然聊到:“诶你知道嘛当年一个参加棉花糖实验的小孩blablabla....” 沃尔特·米歇尔(就是当年的怪蜀黍)果断认定:这里面,有料可挖! 他找到了当时参加实验的一百多个孩子,对他们的一系列人生轨迹进行了跟踪调查。 他发现(此处应划重点),当年成功抵御了棉花糖诱惑的孩子,长大成人后: 高考(sat)成绩更高 受教育程度更高 体型保持得更好 比同龄人更有竞争力 有更好的人际关系 甚至,他们的大脑扫描结果也和那些经受不住诱惑的孩子不一样。 一句话,自制力强的孩子,长大后更成功! 这里要引入一个概念,就是延迟满足。 它是一种克制自己的欲望而力求获得长远利益的能力。 是能够等待自己需要的东西的到来,而不是想到什么就要什么 实验里那些小盆友并不是要放弃棉花糖,而仅仅是试图延后吃到糖的时间。也就是说: 立刻满足=一块糖 延迟满足=两块糖 任何稍有理性的成年人,都知道选第二种更划算。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呢?不少人连那三分之一的孩子都比不过。 把棉花糖换成任何一样别的东西:金钱、感情、学业、友谊、工作…… ——手头的事情做完就去打游戏。可是我现在想立刻就打游戏啊啊!(工作泡汤啰) ——下个月发了工资就能买买买,可是我现在立刻就想要那件东西啊啊!(信用卡透支啰) ——等回到家有了wifi就能随意看片,可我现在就想看啊啊只好用流量了好心痛!(花冤枉钱啰) ——我知道脚踏实地勤勤恳恳才能致富,可是有人承诺我只要____就能一夜暴富,好心动!(犯罪边缘) ——妹子喜欢烛光晚餐浪漫一把然后水到渠成,可是我特么现在立刻就想(哔)——(犯罪边缘) 自制力差的人,就这样挥霍了自己的时间精力和金钱,甚至因为自己的“冲动”而犯罪——能不失败么? 更糟糕的是,冲动型满足会使人陷入恶性循环,认为得来的“报偿”并不珍贵,从而更加失控地沉溺于自我满足。试想,辛苦健身一小时后的那第一口美食,跟随时能填进嘴里的零食,在人们心里的价值能一样吗? 所以回到正题。当有些人再用“自制力差”为自己的行为开脱的时候 当他们说——“我只不过是年轻时爱玩,要是我稍微勤奋一点,现在blabla” 当他们说——“我不听我不听我就是要现在吃到xx店的xx你快去给我买” 当他们说——“没办法啊男人嘛谁不冲动,我看她穿成那样,我就……” 当他们说——“我怎么就管不住这手呢!”(脑补和大人表情包) 你可以用科学的态度回应: 骚男,你太年轻了。 “延迟满足”就强行科普到这里。现在也许应该继续另一个话题: 那么,怎样提高自制力呢? 能看到这里的读者都是真爱,我多想甩出一个链接《轻松提高自制力:心理学专家的108条建议》,由本人签名售书,只要九块八啊九块八…… 可惜我没写过这样的书…… 网络上关于提高自制力的材料太多了,大家可以本着科学的态度去伪存真。知乎的“自制力”话题底下的问答,很多还是有不少干货的。 ———————————以下是拓展阅读—————————————— 另外关于这个棉花糖实验,刚才讲述的只是简略版。以下是进阶版补充: 1.心理学家发现年龄越大的孩子越容易有高自制力(废话),所以不要妄图对你家6个月的小baby做自制力训练啦╮( ̄▽ ̄”)╭ 2.没有受到质疑的理论不是好理论。比如有些人提出,提前吃掉棉花糖的孩子也可能仅仅是缺乏安全感——他们不相信大人“第二块棉花糖”的许诺。成长在贫困家庭、以及缺乏父亲的单亲家庭里的孩子更难获得这种安全感。套用在成年人身上,有些人因为缺乏对未来的信心,从而有“及时行乐”的态度。当然,这些人也是更难获得成功的。 3.提高自制力的一个方法是转移注意力。比如在极端渴望什么东西的时候,唱个歌,去个厕所,跟朋友打个电话,甚至简单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呼吸上。 4.如果大人都没有自制力,就不要训(cui)练(can)家里的小孩了……先把自己训练成榜样吧。 5.福利:上任何视频网站搜索“棉花糖实验”,有惊喜。 * * 今天的主题是治愈,嗯 你知道什么很甜的故事?(搜知乎问题) 作者:北邙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有天开车回老家,我妈坐在副驾驶上,絮絮叨叨地催我找个女朋友。 我故意逗她:“那你跟我爸是当初怎么在一起的啊?” 她很得意:“我们那时候可时髦了,没让家长介绍,自由恋爱!” “诶,你跟奶奶以前不是同事嘛?” “对啊,办公室坐对桌,你爸他一直瞒着没告诉我,后来我跟你爸见家长了,一进家门,看到张老师笑眯眯地坐在那,我当时就懵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然后呢?” “有什么然后,以前一口一个张老师喊着……后来就喊妈了。还蛮不好意思的一开始。” “那你跟我爸怎么认识的?” “你爸那时候不是教高中历史嘛,什么都知道,特别厉害。我跟他当时被各自学校推选去参加县里演讲比赛,结果他第一,我第二,我就不服气啊,就这么认识了。” “哈哈哈哈你就看上我爸学识渊博了?” “哎呀,你爸那时候啊,瘦瘦高高,长得也帅,篮球打的又好。还是家里唯一的儿子,那时候县城流行自家盖楼啊,你爷爷奶奶家里又刚新盖了二层小楼。我就觉得什么都好,就一点,我自己当老师的,不太喜欢老师,当时有些犹豫。” “诶,我爸不是早就转行做传媒了嘛?” “对啊。有天冬天一大早,他裹着棉衣到我家门口,把我喊出来,二话不说,扔给我一个证,我一看,是辞职证明。他手里还捂着刚烤好的红薯,热气腾腾的,他掰了一半,剥好了给我,笑嘻嘻地问,说能不能拿这个证,跟你换个证啊?” “……” “然后就让他骗到了结婚证呗。” * * 作者:元宿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之前在医学类的回答过,现在在这里补充个结尾。 我的室友学临床,很多次晚上我回宿舍的时候他还没回来。我们同是医学院出身,毕业后我做了药代,而他还有一年在实习。 很多人也许不知道,学医的人大多学年制特别长,一般临床的至少要五年,如果家庭背景没什么特别的人想进好的医院,至少还要研究生学历,也就是再加三年,算下来都八年了。 八年的时间,意味着一个人从少年快步入了中年,然而,这些行医者生活却还没完全稳定。 那么,他们可以不考研吗?如果不考研的,那些临床的也要规培三年,依然逃不了8年。八年结束后,刚开始拿到的不过是别人在大公司里的基本工资而已,还要面临许多考试,培训,以及医患关系的压力。 室友入学的那时候,规培政策还没出来,他的家境不是很好,和女朋友又是异地恋,所以自己经常省吃俭用,又勤工助学,常常把省下来的钱拿去不远万里地去见她,可是有时候他攒三个月也只够看个周末两天。 我常常看他抱着手机不离手,每天睡前都会给他女友打电话。为了不影响我休息,他总是默默的走到外面去打电话,夏天的时候,外面蚊子多,室友回来的时候常常手臂被蚊子咬的肿了一圈。我劝他早点进屋子里,但室友总是笑笑,没事呢,外面更自在。 周末的时候偶尔会看到他们视频聊天,室友有时用手摸着屏幕,那眼神就仿佛真的摸到了他女友的脸颊一样,又是幸福又是辛酸。 幸好他女朋友也很乖,经常会寄家乡的特产来给他吃。记得有一次,他女朋友也来我们宿舍,还顺带分一些特产给我。两个人都很朴实,虽然所谓的见面不过只是在附近走走逛逛,但每次回来室友都会开心一整周。 室友常常说,等毕业了就可以不再异地了,就可以不再让她等了,只要一想到她啊,就感觉所有的辛苦和等待都是值得的。 等待并不是遥遥无期,在他们眼里,更像是一个终结所有孤单寂寞的地平线,只要走到那里,干枯的湖泊就会迎来雨季,寂寞的空谷会回响起笛音,当日月交替投下晨曦的光辉,曾留在那个终点之上的泪水,都会化为晶莹的感动与幸福。 我笑室友,如果结果是悲剧,那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有价值吗?室友摇摇头,他反问我,如果一个医生拼命地去救一个人,最后手术失败了,那么他所有的努力就都没价值了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许我混迹营销太久,早就习惯了市场经济的交易原则,有付出必须要有回报,一件事体现的价值远比意义更为重要。 我忘了,感情和救人一样,这并不是一场交易。 我们传统的观念,总是希望女生毕业后早点嫁,早点有归宿。 原本室友想着早点出来工作,养家糊口,毕竟再读下去,也怕女生家里觉得等不起,但53的规培政策出来后,听说他们县城医院即使可以进,规培补贴也只不过跟外面企业的实习生差不多。 他犹豫了,这点钱不过勉强养活自己,礼金都付不起,更别说车子房子了。许多人跟他建议,考研吧,如果能进市里的医院,后期还能慢慢达到小康生活水平。而且三证合一,直接把规培的三年放到研究生里,从效率上来说,更划算点。 但,这也意味着他的女友要继续跟他异地三年。 三年她已经毕业了,在社会上工作,三年他还在学校读书,在医院培训;三年后他快28,倒还耗得起青春,但三年后她快28了,在他们的小镇里已经会被人诟病;最关键的是,这三年当她刚刚步入社会时,面对着陌生的环境和繁重的生活压力,他却不能陪伴在她的身边,而她却为了他,拒绝了本可以得到更好的陪伴,一个人独自继续等他。 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让她继续等他三年吗?等他研究生毕业,那到时候都快30岁了,他家境也不是特别好,即使毕业后还要再熬个几年,医生这种行业就是大后期,又没时间陪她。 室友思前想后,挣扎了很久,异地这些年已经让她受得够多苦了,很多时候别人一个拥抱就能解决的烦恼,她需要等夜深人静后打长途。他不想再让她过这种没有陪伴的日子了,也怕耽误了她一辈子。 在准备考研之前,室友下终于下狠心在电话里,跟她说了分手。 异地恋的悲哀,也许就在于连分手,都只能在电话里。 我问室友,你女朋友说什么了吗,室友说,什么都没说。大概就是因为什么都没说吧,所以室友才这么难过。我安慰他,没关系,刚出来工作的人,分手的也不是就你一个。她这样也很正常的,你也没错,大家都没错就好,这叫好聚好散。你以后还可以行医,医生是个大后期,你一定能救很多人,也能慢慢过上好日子,受人尊敬,小康生活。 但是室友说,其实他并没想过要那么高尚的目标,悬壶济世抑或妙手仁心不过是世人道德的绑架。其实最初选择学医,只不过是想要更好地照顾自己所珍视的人,可笑的是,我们行医的人,最后拯救了天下人,却救不了自己。 我说我也比你好不了多少,为了赚钱,出卖了很多尊严和操守,受人误会,也依旧陪笑。年少的时候,一直以为毕业工作了,就像是电视剧里那样,过节的时候有人陪,下班后有人在家等,穿过漆黑的道路和皑皑的风雪,会有一杯美酒邀我们共享。 可是,像我们这样二十岁出头的平门子弟,哪有什么花前月下可以享受,仅仅为了生存在这个世界,就已经花光了我们所有精力。 喝完酒后我们一直睡,梦里有那么一刻,大概是希望可以不用醒来的,因为醒来,就又要面对一天繁琐的事了,也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还能不能撑住。 睡到第二天中午被敲门声吵醒了。 打开门,竟然是他女朋友来了。我惊呆了,不是惊讶她还记得去年来的地方,而是我知道从她那边到我们这边,需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她什么都没带什么都没说,就直接赶过来了。 还没见到室友的时候,她已经红着眼,明明忍住了很久,想要说很多却又一个劲地跟我说不好意思,打扰了。 室友出现的那一刻,他女友就冲上前抱住了他。我看多身边人随意的揉揉抱抱,我以为这是电视剧才会有的一幕,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用力的爱情了。 他女朋友哭着跟他说: 「不要分开好不好,如果当医生就是你的梦想,你就去追。我没关系,我没什么梦想,我就想毕业了可以跟你一起幸福的生活,我可以去你在的城市工作,我们一周只要周末见面也够了,刚开始工资不够多也没关系,我也可以赚钱,反正我已经等五年了,让我继续等你好不好。」 室友一米八的身高,粗犷的轮廓,但抱着她的时候,哭得反而像个孩子, 129|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人生的曼妙就在于不可知会的际遇 愿你去往之地皆为热土 愿你将遇之人皆为挚友 但愿你的眼睛, 只看得到笑容, 但愿你往后每一个梦, 不会一场空。 —————————————————— 昨天看了一个bbc纪录片,算是开眼界了。推荐给大家。在1971年,波斯帝国成立2500周年之际,伊朗国王决定庆祝的方式是……把世界各国的首脑都请来开爬梯! 巴列维自封kingofkings,国王夫妇都讲一口媲美native的法语。为了这次盛典,专门修了从设拉子机场通向波斯波利斯的高速公路。巴黎专门设计制造的波斯风格奢华帐篷……在波斯波利斯古迹之畔建造了一个帐篷城……所有植物装饰品巴黎空运而来……宴会是巴黎马克西姆餐厅承办,直接把他们的巴黎总店搬了过来……餐具是lain,布艺是porthault,服装是lanvin,接送贵宾的是直升机和奔驰加长车,护卫是长生军。 附近的所有蝎子毒蛇被消灭……德黑兰所有大学关闭……逮捕了很多人,嗯…… 堪称近代最烧钱派对。各国领导也真给面子,欧洲中东王室基本上全来了……美国副总统,苏联主席,铁托,勃兰特,海尔塞拉西,日本崇仁亲王。片子里没看到中国,后来查了下,中国派了驻巴基斯坦大使(代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郭沫若)来参加,算是爬梯里级别最低的_(:3」∠)_大家乱成一团,谈笑风生。 看完之后觉得……1难怪巴列维被推翻了[摊手]2难怪推翻后辉煌不再[摊手]对了现在波斯波利斯城外还有帐篷遗址 片名叫anddownfall:theshahofiran''party —————————————————— 水浒众将点评 作者:黑衣大葛(搜知乎作者)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1、宋江。 山东及时雨,孝义黑三郎:山东指的是地界,及时雨大概指的是刚祸害完秦明全家又马上给他续了个弦然后秦明马上就把前面的事情忘了这回事。孝大概就是把自家老头弄得又违法又乱纪(窝藏犯人),义应该就是为了自己身后名声把对自己最忠心耿耿的爱人(并不)李逵毒死,黑就是把扈三娘卖给王矮虎,三应该是找了个小三(非正室),郎么……确实是一匹暗藏在黑暗中的恶狼。 2、卢俊义。 “怎生不见我那一个人?”可惜结尾并不好。 3、吴用。 无用也,全书所有的狠辣阴损的计谋基本都是他出的,这样的人能活到最后,真是让人心寒。也许施耐庵的意思是“没(无)用的人只要你够阴就能活得比较长”? 4、公孙胜。 天知道公孙胜这个刚出来时还是个单挑10几个壮汉轻松全部拿下然后被吴用吼了一嗓子就吓尿的游方道士再出现的时候怎么就突然变成了一身神装的法爷。而且——为啥宋江一上山他就跑了?聪明人。 5、关胜。 如你所知,水浒里是有关羽张飞的山寨版的(当然也有很多名将的捏他),张飞是林冲大家都知道。而关羽,你们第一次看到朱仝相貌描写时有什么感觉? 一表非俗,貌如重枣,美髯过腹。 瞎子都看出来这是关二爷了,那么为什么还要弄一个使青龙刀骑赤兔马同模的关胜出来? 大抵是因为关二爷过于牛逼所以只好把关二爷的相貌和义薄云天给了朱仝,武艺和名头给了关胜——直接后果就是关胜的形象苍白得简直可怜,除了能打,你还记得他什么? 6、林冲。 委曲求全的可怕,隐忍的更可怕。 以及我不相信他不喜欢扈三娘。 7、秦明。 秦明大概是不喜欢自己老婆,这是我唯一能解释他为什么被杀了全家还能和梁山上的人称兄道弟的原因。 8、呼延灼。 “我有万夫不当之勇,便道那厮们全伙都来,也待怎生!” 然后他就自己一个人跑掉了。 9、花荣。 你就当晁盖是他射死的,谁也不信史文恭会那么傻。 以及,花荣背后放冷箭暗箭这个习惯全都让方腊的人给报应回来了。 10、柴进。 柴进应该是很讨厌李逵的,毕竟自己好好的富家公过着,江湖好汉结交着,丹书铁券拿着,李逵一闹,这些全没了不说,家产还被梁山给收归公有了,换我早气死了。 11、李应。 实在想不通李应的智商是怎么能做下偌大的事业来的,一气就要开打,一诈就蒙圈,一边想左右逢源,一边又没有容人之量,这样的人和柴进掌管钱粮,想必柴进寻到了很多智商上的优势。 12、朱仝。 容与堂本评语:真孝子,真仁人,真菩萨,真圣人。 再加一句,武力非凡,绝不亚于五虎大将。 13、鲁智深。 有大智慧的莽和尚,大抵是全书最把女人当人看的人——而这个人竟然是一个和尚。 14、武松。 我实在想不出单手平地砍马头需要多大的力量,薛平一刀削三首也是在马上有冲力,武二的力量简直惊天动地——所以我想他杀潘金莲的时候一定还是有些许的不忍,或许是一丝犹豫,不然以他的力量肯定能手撕潘金莲。 15、董平。 相比起来,残水浒里的死法更符合他的所作所为。 顺带一提的是,梁山上的女性角色都沉默的令人发寒。 16、张清。 我觉得张清死后琼英给他生下的后代一定隐居在某个深山老林,直到百年之后偶遇一个叫杨过的中年男子,二人相谈甚欢,于是将张清的一手飞石绝学传给了他。 17、杨志。 上山前可能是花花心思最多的一个,人生大起大伏对他来说不是愉快的事情。隐忍卑微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炽烈的心,看似勇猛的外表却遮不住一颗智力不够的脑袋,大概是作者没想过怎么好好写他丰富他的形象,所以上完梁山扔在八骠骑里后杨智就再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表现了。 18、徐宁。 梁山上最顾家的恐怕就是这位了,上山第一件事不是生气被汤隆骗了,而是担心自己的家人。 多次读到这里都不由得松了口气,幸好宋三胖还没来得及下手。 19、索超。 全书被暗器坑过最多的人,没上山就被韩滔射在胳膊上,战张清又被一石子打在脸上,最后被石宝的流星锤糊了一脸了结此生。 20、戴总。 你们在书里看过戴宗换鞋吗? 简直和浩克的裤衩一样是千年不解之谜。 21、刘唐。 “我有富贵送与哥哥。”晁盖等人逃上梁山。 “这是晁盖哥哥的一番心意,送与押司。”宋江逃亡。 陪着晁盖打曾头市,晁盖,卒。 单挑张清,眼看劈了马就能胜利,被马尾扫倒,被捉。 哦哦哦!我要立功了! chua,铁门降了下来,刘唐,卒。 你改名叫天灾星好不好? 22、李逵。 电视剧为什么总要把李逵和张飞的形象塑造得差不多?林冲和张飞双双哭晕在厕所。 23、史进。 史进是个义气深重的人,坏就坏在他那一根筋的头脑觉得全世界都跟他一样义气深重,所以就被婊`子卖了——水浒传的女人真是一个都不能信。 24、穆弘。 李逵怕燕青,因为燕青能揍的他妈妈都不认识。 李逵也怕穆弘,你说为什么? 自然也是因为能打。 另外穆弘这么高的地位,原因也很简单,有钱(两盘金银赠宋江),死跟老大,全家上山。 25、雷横。 朱仝救你性命,你却害得他一生为之倒转,从此落草为寇,可恨,可恨。 26、李俊。 有谋略,识时务,够狠,够毒。揭阳三霸之首,梁山水军之王,实是梁山中的上上人物。 27、阮小二。 梁山在打方腊的时候向世人展示了非职业军人可以如何在战场花样作死,但自刎的,仅此一位。 其实童威童猛可以救他的,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没搭手。 28、张横。 很难说一向身体健康能打能跳的张横会轻易患病而死,我觉得是张顺附体后觉得自己太寂寞所以把他带走了。 29、阮小五。 小五为何叫二郎? 因为作者抄书的时候抄错了,那是阮小二的外号。 嗯,以及阮小五其实死的很蹊跷,去诈降的几个就他死了。 谁活下来了? 又是童威童猛。 30、张顺。 自把两条腿踏着水浪,如行平地;那水不过他肚皮,淹着脐下 其实张顺是裘千仞的原型。 31、阮小七。 横的怕不要命的,最可怕的是不要命还穷还丑的,这说的就是阮小七。 这位爷也是丑人多作怪的典范,什么换酒穿龙袍,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不该这么干,但他偏偏干了。 其实换个角度想,大概也是看见自己两位兄长死的不明不白,为了让自己早点脱身的计谋? 注:24-31这几个排位,大有文章可做,揭阳三虎和阮氏兄弟这些小团体,被人为的打散了。 32、杨雄。 “秀秀你说得对啊!”咔嚓一刀剁了潘巧云。 “秀秀你说得对啊!”咔嚓一刀剁了祝彪的马屁。 “秀秀你说得对啊!”咔嚓一刀拍翻了贺重宝。 “秀秀你……你怎么死了?”杨雄背疮发作,卒。 以及杨雄一生最辉煌的战绩就是一棍子拍翻了燕青。 33、石秀。 石秀是个复杂的人物,武功不高,却急公好义;地位不高,但有一颗向上的心;底层拼搏,却有一个八面玲珑的头脑。石秀这样一个人,本应该和李俊一样有更好的机会,可惜命实在太差。 34,35、解珍、解宝。 这两个连体婴儿能出现在天罡唯一的原因就是孙立实在没有什么领导能力和魄力 36、燕青。 相扑天下无双无对,却被杨雄一棒子打翻。 李固听得是燕青的声音,慌忙叫道:“小乙哥,我不曾和你有甚冤仇!你休得揪我上岸!” 那燕青的“头巾破碎衣衫褴褛”是哪来的? “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颇能诗书词赋”“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每日三瓦两舍,风花雪月” “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双亡”“不则一身好花绣,那人更兼吹的,弹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有不能,无有不会”平常也是”三瓦两舍“到处走动,人称浪子燕青。 嗯,上面那个是高俅。 总觉得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地煞篇。 1、朱武。 梁山军事智谋能力上第一人,识人眼光远超吴用(招安最后走的路就是他选择的宿元景),但又是一号聪明人,知道如何让自己避祸(少华山四人组就他活了),如何让自己在战乱中得以保全(出家做了道士)。风头出过了,功名利禄得到了,还能安安稳稳的活下命来,这就叫聪明。 2、黄信。 黄信出场的战斗是比较丢人的,毕竟打不过三个地煞实在对不起“镇三山”秦明徒弟这个名头。然而黄信在招安之后的表现让人开了眼,不败就算了,贺统兵这种厉害人物也让他抓了,最后他师傅死了,他活下来了,而且反叛了一路最后还升官了,可堪称地煞第一奇人。 3、孙立。 孙立在武功上是远胜解家那一对的,然而领导力上和天然个人魅力的缺失,让他最后只落了个地煞三号人物。反叛混得这么惨不算,最后论功行赏,职位还比原职位更差了(从实权掌兵人物变成了闲散文官)。 难怪水浒后传里孙立气的又上山了。 4、宣赞。 水浒全书最丑之人当之无愧,丑的把一个女的活生生丑死了,我见犹怜。 5、郝思文。 一百零八将死法最惨烈的,被凌迟枭首挂在墙头,死的都如同外号一样,像条野狗。 6、韩滔。 百胜将只能胜些上不得战场的人。 7、彭玘。 同时出场,同时上场,同时杀敌,同时阵亡。和韩滔真是好基友的典范 8、单廷珪。 单廷珪的原型其实是个五代时期的将领,后来被人一飞锤打了下去,跟他被关胜抓的时候是类似的。 9、魏定国。 魏定国和单廷珪也是对生死不离的基友,但是魏定国的形象可就要丰满多了,单廷珪给过一句很高的评价 此人是一勇之夫,攻击得紧,他宁死,必不辱。 后来被抓后,单廷珪倒是降得痛快,而魏定国则是这样说的 若是要我归顺,须是关胜亲自来请,我便投降;他若是不来,我宁死不辱 关胜听闻,长叹一句 关某何足为重,却承将军谬爱 魏定国,真是一个硬气的好男儿,好汉子,虽只百来字,读来却令人拍案叫好。 10、萧让。 现□□团队的祖师爷。 11、裴宣。 当初因为“为人忠直聪明,分毫不肯苟且”被刺配沙门岛,好好的公务员被迫落草为寇,本来以为上了梁山宋公明这种“义士”必和那贪官污吏不同,自己可以一展拳脚,谁知道此人一旦不要脸起来根本就拿自己当摆设,裴大人想必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干脆就不对宋江的一言一行出声,所以顺利的活到了最后。 然后刚被授了职就跑得比兔子还快又落草去了。 12、欧鹏。 如果水浒传有个武林世界,欧鹏一定是个相当有名望的人,毕竟轻功出色(行时捷似飞腾),又在江湖摸爬滚打多年(一个“熬”字,听之颇为心酸),而且还相当尊重读书人(尊蒋敬为长)。到了战场,能跟一丈青不相上下(原来欧鹏是军班子弟出身,使得好一铁。宋江看了,暗暗的喝采。恁的欧鹏法精熟,也敌不得那女将半点便宜!),做探马小心谨慎(随后又使欧鹏去到村口,出来回报道;“听得那里讲动,说道捉了一个细作。小弟见路径又杂,难认,不敢深入重地。”),即便最终战死,也只是因为对手是个不逊于花荣的连珠箭高手。 欧鹏,一个绝对被低估的人。 13、邓飞。 梁山120分队大队长,乃梁山上拼死从战场里救下同袍最多的人。 14、燕顺。 宋朝著名人类下水烹调师,拿手菜:酸辣心肝醒酒汤。 以及从外号来看,这是一个生来就是要成为强盗的男人(地强星)。 15、杨林。 上山前得到公孙胜的推荐信,上山又是到处都吃香的戴宗带上去的,宋江不嫌晁盖不厌,打祝家庄拿了人头立了功,打曾头市抱了林冲的大腿守在外围啥事没有,征辽一路偷塔偷到辽军大后方竟然还满血回来,征方腊染了瘟疫一共六个人,结果就他没死,看着他们的朱富倒是死了。 我从未在水浒传见过运气如此好的人。 16、凌振。 容我偷个懒 如果大家都允许拿装备再比拼的话,107个人都抵不过凌振一炮。 是吧? 17、蒋敬。 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 蒋敬:我就会打算盘,我能文能武能掐会算但我就不显摆,我就静静的看你们装逼完战死。 18、吕方。 吕方是梁山上战力变化最大的人,刚出来不过和郭盛一个档次,还被曾涂打得不要不要的,后来只能抱紧宋江哥哥的大腿当警卫员。 不料征方腊开始吕方如同开挂一般,斩了厉天佑不说,还跟实力至少可排全书前十的石宝正面刚了50回合。 妈妈这个外挂好可怕,我也要买一个。 19、郭盛。 他人生最高的成就是有一个后代叫郭靖。 20、安道全。 安道全本是个怜香惜玉的人,面对百两黄金仍然无法动摇他的爱美之心,然而张顺这个裸奔爱好者显然是没有这个爱心的,劈死了小婊砸不说还学武松的签名方式栽赃嫁祸给了安大夫。对于姘头被劈死这事安大夫想必心里是不大开心的——而且梁山也没有补偿他——所以安道全后来特别决然的听国家的话去当赵画家的私人医生(直接后果是梁山损兵折将),跟这个不无联系。 21、皇甫端。 皇甫端是梁山一百零八将里唯一一个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人。 有意思的是,他在《荡寇志》里死只是因为在人群里多看了一匹马一眼。 如果有幸活到现在上知乎,想必他的id应该是我干过马 22、王矮虎。 自从看了武林外传,我就觉得王矮虎肯定长得跟燕小六一模一样。 23、扈三娘。 赶拢去,轻舒猿臂,款扭狼腰,把一丈青只一拽,活挟过马来 这一下,在三娘和林冲心里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无怪有些版本里把三娘和林冲写作了两口子。 然而“玉雪肌肤,芙蓉模样,有天然标格”的扈三娘最后还是被“送”给了王矮虎,扈三娘那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直到死,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三娘的内心是悲苦的,无处释放的,最后战死,对她是解脱。 最后不得不说,我每次想到英姿飒爽的一丈青被长的跟燕小六似的王矮虎后 (待续下次贴完) 130|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 紫石街一场骂战,王婆大获全胜,小流氓团伙灰溜溜地四散而走,路人哄笑一阵,也散了。 白烟褪去,王婆矗立街头,慢慢吐出最后一口丹田之气,迈着沉稳的步伐凯旋而归。 潘小园连忙给她捧上一盏热茶,眉花眼笑地道谢:“干娘辛苦,来润润嗓子。今日多亏干娘给奴出头,否则定教人笑话了去……” 拣好听的说。但她的马屁水准平平无奇,跟王婆一比那就是幼儿园水平,只得用真诚的笑脸来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 她的本意,是请王婆将这些流氓骂走,狠狠出一口气完事。王婆的策略可高上许多。别看王婆似乎是全火力无差别的大骂了一通,这其中也是颇有门道的。王婆告诉她,领头的那个穿着光鲜的肉鼻头,乃是东三街有名的破落户,名叫应伯爵,人称应花子,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和本县不少地痞恶霸都有来往,最好不要得罪——因此方才王婆绕过了他没骂,而是专拣了几个无权无势的穷挫猥琐汉子,骂他们没品,不好好的吃喝嫖赌耍乐子,专把大哥往良家媳妇门口带,这不是坏你们大哥口碑么? 果然不出王婆所料,应伯爵平日里帮闲应酬不算少,今天来武大门口骚扰,也是因为办事顺路,被手下这些饥渴的小弟推过来的,只图个乐子。被王婆这么一搅合,自己一方明显不占理,甚是无趣,当下带了人转身便走。那些被王婆骂了的张三李四还撂下狠话,说改日找你婆子再算账,还被应伯爵斥了两句,说他们不该没事找事,以后少来武大郎家门口聒噪。 这便叫做礼尚往来。市井小民的生活智慧,并非比谁最狠最流氓,而是讲究什么事都留个余地。你给我面子,我也就还你一些面子,大家心照不宣。 潘小园听了王婆的解释,只觉得胜读十年书,直着眼,咂摸了好久好久。 王婆笑嘻嘻地说:“娘子年纪还小,这些事儿啊,急切间是悟不出来的。等你像老身这般年纪,自然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做不得。” 二人尽欢。王婆想着,这回可以过来裁衣服了吧。 刚要开口发问,却见武大娘子一只手拢在袖子里,茶盏递过来的时候,有些不自然。 连忙表示关心:“娘子,你右手怎么了?” 潘小园皱一皱眉,轻轻“嘶”了一声,袖子捋到手腕,露出里面厚厚的一圈白绷带。王婆吃了一惊。 “唉,什么都瞒不过干娘。昨天做饭,不小心烧伤了手,好大一块,疼得要命……还好大郎及时出去买了一瓶老鼠油涂了,大夫说,可得 _______ 有什么关于北京的冷知识 作者:61白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北京有不少地名是经过“雅化”的。 北京的很多老地名秉承“这地方以前干嘛的就叫啥”的实用主义态度。所以很多地名都是表示这些地方古代的作用。 拿我家附近的地名为例: 小马厂,就是养马的。(一说是会城门外停马的地方,放到现在应该叫……停车场?) 北蜂窝,以前此地有大规模养蜂人居住。 会城门,金中都时期城门名。 双贝子坟,清朝死了俩贝勒,葬在这里。跟公主坟的由来类似。民国时代因为民间一直觉得贝勒有前朝龙气,希望能带自家亡者一程。变成了乱葬岗…… 再远点比如菜市口,明眼人都明白,以前是个市场……海淀区是因为是沼泽地,原名海甸。 这也就间接导致北京虽然是四大古都里历史累计死人最少的城市,但坟地似乎是最多的城市。 看看南京那各种高大上的街名,龙蟠,虎据,长乐,莫愁。哎呦我去念着念着我都可耻的硬了。 再看看西安,尚勤,德福,安仁,未央,咸宁,文景。哎呦我去,真唐汉遗风,给跪。 我小匪都:铁狮子坟,八王坟,公主坟,双贝子坟,李家坟,老家真棒,妥妥黄土埋半截的既视感。 也是,人家玩群p都是什么八水绕长安,金陵十二钗,您直接上十三陵…… 实用主义地名的好处就是一提这地方从高官到小老百姓都知道是干嘛的。就像你说上厕所,那全世界说中文的都知道啥意思,但你要说“回应自然的召唤”,“泄私愤”,“化妆”,那就不是所有人都懂了。这也符合古代中国首都的要求。大老远跑北京做生意的外地人可能当地方言里很多说辞跟官话或北京口语不一致。但通用词虽然俗,但至少大家都能明白听懂。即便你没去过北京,一提菜市口,你也能联想到卖菜的。 但有些实用主义地名,听起来实在是,太不雅,太不吉利了。咱都不用跟小清新的南京西安比,光是自己念起来都感觉怪怪的。更何况一国之都,老外来了问“这是哪里”,你告诉他这地方字面意义是大光头。老外懵逼,有损国威。目前尚存的骚子营□□房估计是怎么改都是污,政府也就放弃了。 但有一些还可以拯救一下的大多也是做了修改的。 比如礼士路,听起来文绉绉的,礼贤下士,啧啧啧。 实际上这地方以前是买畜生的,原名律师啊不,驴市路。 当初雅化的原则是谐音,或发音相近的字改换,或直接取反义,如你们所见的这些地名: 棺材胡同 臭水街 苦水井 母猪胡同 猪市口 狗尾巴胡同 羊尾胡同 张秃子胡同 罗锅巷 王寡妇斜街 哑巴胡同 你看,我不说原因,你也猜得到这些名字怎么来的…… 这些奇葩地名经过月棱镜威力变身之后的样子是: 光彩胡同 秀水街 福绥境 梅竹胡同 珠市口 高义伯胡同 杨威胡同 长图治胡同 锣鼓巷(对你没看错,就是南锣鼓巷那个地方) 王广福斜街 雅宝胡同(就是雅宝路的前身) 嗯,感觉一下就变小清新了。 ———— 我去这么快就200赞了? 好吧补充个脑洞的: 北京,或者说北京附近的地区,古代叫幽州。 幽的本意就是“昏暗不明”,即,幽,隐也。 放古代这地方就是比别的地方多雾。当年那时没啥污染,封建迷信讲这tm是有龙气的体现…… 但唐朝之前除了燕国外基本处于小透明的状态,原因很简单,太穷,先天条件相比于当年的中原有很大差距。我都怀疑当年燕国能续这么长时间是因为地太破没人要。 所以才要筑黄金台重金引援,才有诸葛亮舌战群儒嘴下乐毅辅佐弱小燕国攻下齐国七十余座城池的神迹。 基本上,这地方自公孙瓒之后一千年,就是个看门老大爷的角色。直到安禄山研究硬定…… 所以说一个城市的命运啊,当然要看先天的物质条件…… ———— 哎我去这么快就500了! 好吧以下的一些冷知识纯属道听途说了,说错了你们指出来我再改吧。 北京大规模全民使用厕所据说是起于1900年,也就是八国联军打进北京的庚子国难。 之前处理翔的方式是,城里人找个没人的地方就地滑翔,城外的农民进城自己捡。 结果八国联军打入北京,城外农民不敢进城了。结果没过几天八国联军就发现香气逼人…… 然后联军就主持修建了第一批旱厕,然后下令随地便溺处罚,之后北京才大量使用厕所。 以上来源来自冯小刚导演的自传《我把青春献给你》 高晓松老师的说法是以前南城滑翔都要扔龙须沟。但皇上祭天啥的走一条臭水沟附近有点不想要脑袋。于是在这沟上面修了天桥,拱皇上使用。这条沟就被改名叫龙须沟了(飞翔啊) 这俩说法我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位大神如果知道请告诉我,谢谢。 ———————— 有什么关于上海的冷知识? 作者:慧航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三门路的原名叫做「三民路」,建国后因为太敏感所以改成了谐音。我读博士期间一直住在这条路旁边。 上海之所以简称为「申」,是因为战国时期的春申君。 现在吴淞江的水量比黄浦江要小,但是在明代之前,黄浦江是吴淞江的支流。 上海的另外一个简称「沪」,指的就是吴淞江下游。 苏州河的官方名称应该是吴淞江上海段。 吴淞江的另外一个别称叫做松江。 然而松江并不流经松江。 真正流经松江的,反倒是黄浦江。 吴淞江很早之前有两条支流,上海浦和下海浦,上海浦也就是现在的黄浦江。 上海浦旁边有个上海镇,后来1842年南京条约签订之后,松江府把松江府城外,上海镇附近的大片土地租给歪果仁,变成租界,「上海」的名字就是从上海镇得来。 下海浦有个下海庙。 早年的时候年轻女性到了香期会提着篮子走过一个桥,去下海庙上香,后来这个桥命名为提篮桥。 提篮桥现在有个监狱,也就是提篮桥监狱,传说监狱里面的篮球比赛,上海财经大学队一直是冠军。 作者:汪惟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现在的南京东路步行街,以前俗称大马路,命名为南京路,是因为南京条约。 因南京条约上海开埠通商,整个上海筑埠始于南京路外滩路头,为纪念此,命名为南京路。 ———————————————————————— 接上文,南京路再早叫派克路(park,花园路),18xx年由洋人扩建命名。 马路这个词的出现,就是因为这条路。 因常有外国人在这骑马。 ———————————————————————— 上海话,瘪三。指代的是乞丐。 衣、食、住三缺,是为瘪三。 ———————————————————————— 上海是1908年有的电车。刚有的时候,很多人反对,因为他们认为乘电车可能会被电死。 这帮反对党还组织了同盟会,宣导亲戚朋友不要坐电车。还有内部坐电车的罚款条例。 ———————————————————————— 法租界有个垄断的生意,整个租界没人和他抢。店叫做福缘长。是家棺材铺。 因为法租界有个单独的法令。每生产销售一口棺材,要付巡捕房1两银子。每月查账,对不上就罚款。很贵。 所以那家福缘长,店里的棺材是不卖的,一概不卖。只陈列出样。买棺材,掌柜带你去华界。 ———————————————————————— 旧社会上海是有很多性工作者的(新社会当然也…),这个圈子叫做花国或者花界。那么,旧社会上海到底有多少从业人员呢 直接从业人员7791人。 有花界福尔摩斯做过详细报告。 长三(高级妓`女,出台费3块大洋) 1229人 幺二(中级妓``女,出台费2块大洋) 505人 野鸡4727人 南京路北,浙江路西至泥城桥1906人 浙江路东448人。 福州路石路西至跑马厅1105人。 福州路东出没于青莲阁之扬州妓970人。 法租界八仙桥一带298人 花烟间(传统的窑`子)1050人 小东门565人 新北门外252人 老北门外60人 打狗桥东49人 打狗桥西42人 盆汤弄82人 虹口区之广东妓(俗称咸水妹) 250人 香粉弄 钉棚30人 合计7791人。 除了花烟间外,一妓必有一叶(相当于小姐要有个公主)。长三的随行更多,有房侍、打底大姐等名目。虽然他们不出台,也算是从事此业。 台基(流动楼凤)、私娼等,难以调查。大概也在千人以上。 (想了解长三、幺二、野鸡、花烟间、台基、钉棚什么的,可以看海上花列传。) ———————————————————————— 杜月笙从上海辗转到香港,背井离乡。 特别馋一个上海菜,辗转找了德兴馆还是老正兴的师傅去香港服务。 这道菜,是糟钵头。 ———————————————————————— 区分老一辈上海人,可以问 “面筋是豆制品吗?烤麸是烤的吗?” 老上海会回答:是、不是。 外地人会回答:不是、是。 面筋是面粉里出来的,怎么会是豆制品? 只因限制供应时代,上海买面筋用的粮票是豆票。 而烤麸不是烤的,是“焅(kao)”的。 131|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继续:水浒众将点评 作者:黑衣大葛戈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24、鲍旭。 宋江之外,李逵全书只哭过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娘,另一个就是鲍旭战死之后。 25、樊瑞。 仇富者联盟,敬酒不吃吃罚酒系人员 26、孔明。 本传里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东西,唯一值得说的好玩的事情是—— 在贼三国里他是闯了诸葛孔明的八卦阵被乱箭射死的。 27、孔亮。 梁山里别的人不好说,但孔家这哥俩绝对是流氓中的战斗机,地痞中的vip,不信?您看—— 长王三,矮李四,急三千,慢八百,笆上粪,屎里蛆,米中虫,饭内屁,鸟上刺,沙小生,木伴哥,牛筋等 这都什么名字啊?这有好人么? 28、项充。 项充其实是个自身就攻防俱佳的战场坦克,有盾牌护身,□□近战,24把飞刀远程攻击,飞刀更是神出鬼没连史进都吃了大亏,他和李衮是地煞里为数不多的靠实力说话的人。 29、李衮。 李衮和项充其实打扮都是攻防俱佳能进能退的,结果因为跟着李逵这个二杆子只能进不能退活活坑死了自己,真是悲伤的故事。 30、金大坚。 和萧让并列刻章`办`证一条龙的祖师爷。 顺带一说,梁山上提前把自己交给国家的几位,都是有点文艺才能还没怎么犯事的。 31、马麟。 吹得双铁笛,使得好大滚刀,百十人近他不得,因此人都唤他做铁笛仙 对,你没看错,马麟就是甄姬的原型!(你滚) 好了上面是我胡说的,其实马麟是个混血后代(小番子闲汉),而身为梁山为数不多的几个江南人,吹笛子体现了他细腻的一面。而有趣的是,梁山上的五个江南人(石秀,安道全,王定六,马麟,郑天寿)都有不同的细腻一面,马麟擅吹笛便是其中之一。 至于石秀你说他冲动?拜托人家叫“天慧星”,慧诶。 32、33:童威、童猛。 我们先来看看阮小二怎么死的 童威、童猛见势大难近,便把船傍岸,弃了船只,爬过山边,上了山,寻路回寨。阮小二和孟康,兀自在船上迎敌,火排连烧将来。阮小二急下水时,后船赶上,一挠搭住。阮小二心慌,怕吃他拿去受辱,扯出腰刀,自刎而亡。孟康见不是头,急要下水时,火排上火炮齐发,一炮正打中孟康头盔,透顶打做肉泥。 我们再来看看阮小五怎么死的 方腊御驾回至清溪州界,只听得大内城中,喊起连天,火光遍满,兵马交加,却是李俊,阮小五,阮小七,童威,童猛在清溪城里放起火来…………阮小五先在清溪县,已被娄丞相杀死。 阮小二怎么死的?童威童猛卖队友。 阮小五怎么死的?前面还在打仗,一转眼就被杀死了?怎么死的?不明不白。 巧的是,这里都有童威童猛的事。 更巧的是,这两位是李俊的死党,李俊是宋江的嫡系中的嫡系。 而三阮,是梁山仅存的纯晁盖嫡系。 以及当初三阮说的话 吴用道:“我只道你们弟兄心志不坚,原来真个惜客好义。我对你们实说,果有协助之心,我教你们知此一事。我如今现在晁保正庄上住,保正闻知你三个大名,特地教我来请你们说话。”阮小二道:“我弟兄三个,真真实实地并没半点儿假!晁保正敢有件奢遮的私商买卖,有心要带挈我们,一定是烦老兄来。若还端的有这事,我三个若舍不得性命相帮他时,残酒为誓:教我们都遭横事,恶病临身,死于非命!”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着脖项道:“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 阮小二死的时候,宋江的表现 宋江在桐庐扎驻寨栅,又见折了阮小二、孟康,在帐中烦恼,寝食俱废,梦寐不安。吴用与众将苦劝不得,阮小七、阮小五,挂孝已了,自来谏劝宋江道:”我哥哥今日为国家大事,折了性命,也强似死在梁山泊,埋没了名目。先锋主兵不须烦恼,且请理国家大事。我弟兄两个,自去复仇。”宋江听了,稍稍回颜。 两字曰:好假。 阮小五死的时候宋江连表现都懒得表现了,因为三阮已死两个,剩余一个是最没心机的阮小七,宋江再无后患也。 而阮小七再傻,看到两个哥哥死的不明不白的,也该知道发生什么了。 于是他装疯卖傻了一回,无官一身轻,带着老娘回家打鱼去了。 呜呼三阮。 34、孟康。 也不知道高俅童贯听到孟康这种造船能手被梁山弄走了,自己的船却在梁山被日成狗时的心情是怎样的。 另外除了被乱刀剁死和剐死的,就属孟康这种被爆头的死的最惨。 35、侯健。 候健再次证明了有一门手艺多么重要,会做衣服就可以排名比师父高,薛永表示日了狗了。 当然侯健可能就是专门给几位领导人们做衣服的,所以地位就比较高。 而侯健的死法再次证明了一件事:要么你就让后勤好好操练,要么就别让他上场,以水军称雄的梁山有人竟然是在水里淹死的,太说不过去了。 36、陈达。 陈达属于被埋没的那类人,毕竟可以跟史进正面刚一会而不落下风,不过水浒对地煞一贯都是忽视,被埋没也很正常。 37、杨春。 陈达被写的就很少,杨春就更少了。不过杨春绰号白花蛇,做强盗都抢到自己老家头上,真毒蛇也。 另外少华山三位,分别对应朱洪武,徐达,常遇春,所以你们知道为啥朱武能活这么久而另两人死于非命了吧? 38、郑天寿。 郑天寿有几个有趣的点。 1、清风山一系都是宋江嫡系,其他清风山一系的人出征永远都跟着宋江出发,只有郑天顺要跟着卢俊义。 2、整个清风山一节,郑天顺跟宋江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3、更奇怪的是,郑天寿阵亡之后,长期带着他的卢俊义没有任何表示,但是宋江却哭了。 所以搞不好,其实他就是个宋江安插过去监视卢俊义的人,骗过了所有人。 39、陶宗旺。 有一说陶宗旺是号称农民起义的梁山里唯一的农民。但是从他的定场诗(喂)和地理星这个名字来看,他更有可能是水泥瓦匠一类的工匠。 40、宋清。 任人唯亲的宋江竟然没有提拔自己的亲弟弟,也许真的是为了避嫌,但留给弟弟的位置却是个肥缺,主管筵宴工作这事光想就知道有多少油水。 宋清虽然是宋江的弟弟,但并非完全依附于宋江的存在,这从他结局辞官回家务农继承祖业帮老父送终就可以看出来。 41、乐和。 登州劫狱在乐和一个小狱警的导演下精彩纷呈,也为后来打下祝家庄安排了完美的伏笔。 可惜这样一个智计百出,聪明伶俐的人物,又被埋没了。 42、龚旺。 名字不好记,出场太晚,好好的马军将领因为不够排还变成了步军将领。这还不算,最悲剧的是,死法不是被乱枪戳死就是被乱箭射死,何其悲哀的一生。 44、丁得孙。 被毒蛇咬死可能是梁山上仅次于掉河里淹死的悲催死法。 44、穆春。 穆春的大招就是:“你等着,我去叫我哥来!” 和阿瞬与异曲同工之妙。 45、曹正。 身为一个段子手,我很想知道曹正操了这么多年的刀小兄弟是如何保证没有受伤的。 好了上面又是我在胡说。 本来曹正如果不是运气实在太差,本来应该成为一个郑屠那样的人物,毕竟宰畜生的刀法出神入化,又能有金主支援五千贯,谁料人生总是变幻无常。 最后还是因为操刀操的好,去梁山继续当了后厨总管,然后堂堂一个总管,被射死了…… 46、宋万。 梁山之殇,始于宋万战死。 而宋万死的时候宋三胖给他的规格倒是很高,同样最后战死,杜迁就没这个待遇。 47、杜迁。 宋万第一个战死,杜迁最后一个战死,死后待遇却是千 (未完待续) 132|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潘小园心中一颤。这台词,怎么这么耳熟呢?原著故事里,潘金莲风流娇俏,又喜欢乔模乔样的立在屋檐底下抛头露面,引来一干浮浪子弟天天骚扰,说的不就是这么一句话吗? 赶紧回头,只见五六个年轻闲汉正哄笑着往自己身上指。领头的那个歪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双手拢在袖里,眯着一双眼,正肆无忌惮地朝自己身上打量。街上的行人见了,也放慢了脚步,笑眯眯的看热闹。 武大脸色青白,拽着她袖子,一个劲儿的往屋里拉,“娘子,快回去吧! 《女戒》七篇 《七戒》包括: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专心、曲从和叔妹七章。本是用来教导班家女儿的私家教课书,不料京城世家却争相传抄,不久之后便风行全国各地。 在“卑弱”篇中,班昭引用《诗经·小雅》中的说法:“生男曰弄璋,生女曰弄瓦。”以为女性生来就不能与男性相提并论,必须“晚寝早作,勿惮夙夜;执务和事,不辞剧易。”才能克尽本分。 在“夫妇”篇中,认为丈夫比天还大,还须敬谨服侍,“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妇不事夫则义理坠废,若要维持义理之不坠,必须使女性明析义理。” 在“敬慎”篇中,主张“男子以刚强为贵,女子以柔弱为美,无论是非曲直,女子应当无条件地顺从丈夫。”一刚一柔,才能并济,也才能永保夫妇之义。 在“妇行”篇中,订定了妇女四种行为标准:“贞静清闲,行己有耻:是为妇德;不瞎说霸道,择辞而言,适时而止,是为妇言;穿戴齐整,身不垢辱,是为妇容;专心纺织,不苟言笑,烹调美食,款待嘉宾,是为妇工。”妇女备此德、言、容、工四行,方不致失礼。 在“专心”篇中,强调“贞女不嫁二夫”,丈夫可以再娶,妻子却绝对不可以再嫁,在她的心目中下堂求去,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悖理行为,事夫要“专心正色,耳无淫声,目不斜视。” 在“曲从”篇中,教导妇女要善事男方的父母,逆来顺受,一切以谦顺为主,凡事应多加忍耐,以至于曲意顺从的地步。 在“叔妹”篇中,说明与丈夫兄弟姐妹相处之道,端在事事识人体、明大义,即是受气蒙冤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万万不可一意孤行,而失去彼此之间的和睦气氛。《女诫》是东汉班昭写作的一篇教导班家女性做人道理的私书,包括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专心、曲从和叔妹七章。由于班昭行止庄正,文采飞扬。此文后来被争相传抄而风行当时。 原文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母,傅母也。师,女师也。左传鲁襄公三十年曰:宋伯姬卒,待姆也。毛诗周南葛覃曰:言告师氏,言告言归),年十有四,执箕帚于曹氏(曹寿,即曹世叔,班昭之丈夫),于今四十余载矣。战战兢兢,常惧绌辱,以增父母之羞(七去或七出),以益中外之累。夙夜劬心,勤不告劳,而今而后,乃知免耳。吾性疏顽,教道无素,恒恐子谷(曹成,字子谷,班昭之子),负辱清朝。圣恩横加,猥赐金紫,实非鄙人庶几所望也。男能自谋矣,吾不复以为忧也。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吾今疾在沈滞,性命无常,念汝曹如此,每用惆怅。间作《女诫》七章,愿诸女各写一通,庶有补益,裨助汝身。去矣,其勖勉之!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诗小雅斯干曰: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弄之瓦。毛苌注云:瓦,纺塼也。郑玄笺云:卧之于地,卑之也。纺塼,习其所有事也)。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即婆家的生辰、忌日之类,需要谨记)。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晚寝早作,勿惮夙夜,执务私事,不辞剧易,所作必成,手迹整理,是谓执勤也。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清静自守,无好戏笑,洁齐酒食(齐音斋),以供祖宗,是谓继祭祀也。三者苟备,而患名称之不闻,黜辱之在身,未之见也。三者苟失之,何名称之可闻,黜辱之可远哉! 夫妇第二。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是以《礼》贵男女之际,《诗》着《关雎》之义。由斯言之,不可不重也。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方斯二事,其用一也。察今之君子,徒知妻妇之不可不御,威仪之不可不整,故训其男,检以书传。殊不知夫主之不可不事,礼义之不可不存也。但教男而不教女,不亦蔽于彼此之数乎(数,道也,董仲舒春秋繁露:圣者法天,贤者法圣,此其大数也。得大数而治,失大数而乱,此治乱之分也)!《礼》,八岁始教之书,十五而至于学矣。独不可依此以为则哉! 敬慎第三。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故鄙谚有云:“生男如狼,犹恐其尪(音汪,矮小,或今之脑瘫或小儿麻痹之类);生女如鼠,犹恐其虎”。然则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故曰: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夫敬非它,持久之谓也;夫顺非它,宽裕之谓也。持久者,知止足也;宽裕者,尚恭下也。夫妇之好,终身不离。房室周旋,遂生媟黩(音亵渎)。媟黩既生,语言过矣。语言既过,纵恣必作。纵恣既作,则侮夫之心生矣。此由于不知止足者也。夫事有曲直,言有是非。直者不能不争,曲者不能不讼。讼争既施,则有忿怒之事矣。此由于不尚恭下者也。侮夫不节,谴呵从之;忿怒不止,楚挞从之(楚,荆棘也,鞭打之用)。夫为夫妇者,义以和亲,恩以好合,楚挞既行,何义之存?谴呵既宣,何恩之有?恩义俱废,夫妇离矣(心离也)。 妇行第四。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齐音斋),以奉宾客,是谓妇功。此四者,女人之大德,而不可乏之者也。然为之甚易,唯在存心耳。古人有言:“仁远乎哉?我欲仁,而仁斯至矣”(论语述而第七)。此之谓也。 专心第五。《礼》,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故《女宪》曰:“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由斯言之,夫不可不求其心。然所求者,亦非谓佞媚苟亲也,固莫若专心正色。礼义居洁,耳无涂听(涂音涂),目无邪视,出无冶容(周易系辞云:冶容诲淫,慢藏诲盗),入无废饰,无聚会群辈,无看视门户(俗语“倚门子”,即倚靠在门旁,向外张望),此则谓专心正色矣。若夫动静轻脱,视听陕输,入则乱发坏形,出则窈窕作态,说所不当道,观所不当视,此谓不能专心正色矣。 曲从第六。夫“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欲人定志专心之言也。舅姑之心,岂当可失哉?物有以恩自离者,亦有以义自破者也。夫虽云爱,舅姑云非,此所谓以义自破者也。然则舅姑之心奈何?固莫尚于曲从矣。姑云不尔而是,固宜从令;姑云尔而非,犹宜顺命。勿得违戾是非,争分曲直。此则所谓曲从矣。故《女宪》曰:“妇如影响,焉不可赏!” 叔妹第七。妇人之得意于夫主,由舅姑之爱已也;舅姑之爱已,由叔妹之誉已也。由此言之,我臧否誉毁,一由叔妹,叔妹之心,复不可失也。皆莫知叔妹之不可失,而不能和之以求亲,其蔽也哉!自非圣人,鲜能无过!故颜子贵于能改,仲尼嘉其不贰,而况妇人者也!虽以贤女之行,聪哲之性,其能备乎!是故室人和则谤掩,外内离则恶扬。此必然之势也。《易》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此之谓也。夫嫂妹者,体敌而尊,恩疏而义亲。若淑媛谦顺之人,则能依义以笃好,崇恩以结援,使徽美显章,而瑕过隐塞,舅姑矜善,而夫主嘉美,声誉曜于邑邻,休光延于父母。若夫蠢愚之人,于嫂则托名以自高,于妹则因宠以骄盈。骄盈既施,何和之有!恩义既乖,何誉之臻!是以美隐而过宣,姑忿而夫愠,毁訾布于中外,耻辱集于厥身,进增父母之羞,退益君子之累。斯乃荣辱之本,而显否之基也。可不慎哉!然则求叔妹之心,固莫尚于谦顺矣。谦则德之柄,顺则妇之行。凡斯二者,足以和矣。《诗》云:“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其斯之谓也。 女论语 第一立身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属,莫与通名。女非善淑,莫与相亲。立身端正,方可为人。 第二学作 凡为女子,须学女工。纫麻缉苎,粗细不同。车机纺织,切勿匆匆。看蚕煮茧,晓夜相从。采桑摘拓,看雨占风。滓湿即替,寒冷须烘。取叶饲食,必得其中。取丝经纬,丈疋成工。轻纱下轴,细布人筒。绸绢苎葛,织造重重。亦可货卖,亦可自缝。刺鞋作袜,引线绣绒。缝联补缀,百事皆通。能依此语,寒冷从容。衣不愁破,家不愁穷。莫学懒妇,积小痴慵。不贪女务,不计春秋。针线粗率,为人所攻。嫁为人妇,耻辱门庭。衣裳破损,牵西遮东。遭人指点,耻笑乡中。奉劝女子,听取言中。 第三学礼 凡为女子,当知礼数。女客相过,安排坐具。整顿衣裳,轻行缓步。敛手低声,请过庭户。问候通时,从头称叙。答问殷勤,轻言细语。备办茶汤,迎来递去。莫学他人,抬身不顾。接见依稀,有相欺侮。如到人家,当知女务。相见传茶,即通事故。说罢起身,再三辞去。主人相留,相筵待遇。酒略沾唇,食无义箸。退盏辞壶,过承推拒。莫学他人,呼汤呷醋。醉后颠狂,招人怨恶。当在家庭,少游道路。生面相逢,低头看顾。莫学他人,不知朝暮。走遍乡村,说三道四。引惹恶声,多招骂怒。辱贱门风,连累父母。损破自身,供他笑具。如此之人,有如犬鼠。 第四早起 凡为女子,习以为常。五更鸡唱,起着衣裳。盥漱已了,随意梳妆。拣柴烧火,早下厨房。摩锅洗镬,煮水煎汤。随家丰俭,蒸煮食尝。安排蔬菜,炮豉舂姜。随时下料,甜淡馨香。整齐碗碟,铺设分张。三餐饱食,朝暮相当,莫学懒妇,不解思量。日高三丈,犹未离床。起来已宴,却是惭惶。未曾梳洗,突入厨房。容颜龌龊,手脚慌忙。煎茶煮饭,不及时常。又有一等,哺缀争尝,未曾炮馔,先已偷藏。丑呈乡里,辱及爷娘。被人传说,岂不羞惶。 第五事父母 女子在堂,敬重爹娘。每朝早起,先问安康。寒则烘火,热则扇凉。饥则进食,渴则进汤。父母检责,不得慌忙。近前听取,早夜思量。若有不是,改过从长。父母言语,莫作寻常。遵依教训,不可强梁。若有不谙,细问无妨。父母年老,朝夕忧惶,补联鞋袜,做造衣裳。四时八节,孝养相当。父母有疾,身莫离床。衣不解带,汤药亲尝。祷告神祇,保佑安康,设有不幸,大数身亡,痛入骨髓,哭断肝肠,劬劳罔极,恩德难忘。衣裳装殓,持服居丧。安理设祭,礼拜家堂。逢周遇忌,血泪汪汪。莫学忤道,不敬爹娘。绝出一语,使气昂昂,需索陪送,争竞衣装。父母不幸,说短论长。搜求财帛,不顾哀丧。如此妇人,狗彘豺狼。 第六事舅姑 阿翁阿姑,夫家之主。既入他门,合称新妇。供承看养,如同父母。敬事阿翁,形容不睹,不敢随行,不敢对语。如有使令,听其嘱咐。姑坐则立,使令便去。早起开门,莫令惊忤。洒扫庭堂,洗濯巾布。齿药肥皂,温凉得所,退步阶前,待其浣洗。万福一声,即时退步。整办茶盘,安排匙箸。香洁茶汤,小心敬递。饭则软蒸,肉则熟煮。自古老人,齿牙疏蛀。茶水羹汤,莫教虚度。夜晚更深,将归睡处。安置相辞,方回房户,日日一般,朝朝相似。传教庭帏。人称贤妇,莫学他人,跳梁可恶。咆哮尊长,说辛道苦,呼唤不来,饥寒不顾。如此之人,号为恶妇。天地不容,雷霆震怒。责罚加身,悔之无路。 第七事夫 女子出嫁,夫主为亲。前生缘分,今世婚姻。将夫比天,其义匪轻,夫刚妻柔,恩爱相因。居家相待,敬重如宾。夫有言语,侧耳详听,夫有恶事,劝谏谆谆。莫学愚妇,惹祸临身。夫若外出,须记途程。黄昏未返,瞻望相寻,停灯温饭,等候敲门,莫学懒妇,先自安身。夫如有病,终日劳心。多方问药,遍处求神。百般治疗,愿得长生。莫学蠢妇,全不忧心。夫若发怒,不可生嗔。退身相让,忍气低声。莫学泼妇,斗闹频频。粗线细葛,熨贴缝纫。莫教寒冷,冻损夫身。家常茶饭,供待殷勤。莫教饥渴,瘦瘠苦辛,同甘同苦,同富同贫。死同葬穴,生共衣衾。能依此语,和乐琴瑟。如此之女,贤德声闻。 第八训男女 大抵人家,皆有男女。年已长成,教之有序,训诲之权,亦在于母。男人书堂,请延师傅。习学礼义,吟诗作赋,尊敬师儒,束修酒脯。女处闺门,少令出户。唤来便来,唤去便去。稍有不从,当加叱怒。朝暮训诲,各勤事务。扫地烧香,纫麻缉苎。若在人前,教他礼数。莫纵娇痴,恐他啼怒。莫从跳梁,恐他轻侮。莫纵歌词,恐他淫污,莫纵□□,恐他恶事。堪笑今人,不能为主。男不知书,听其弄齿,斗闹贪杯,讴歌习舞。官府不忧,家乡不顾。女不知礼,强梁言语。不识尊卑,不能针指。辱及尊亲,有沾父母,如此之人,养猪养鼠。 第九营家 营家之女,惟俭惟勤。勤则家起,懒则家倾,俭则家富,奢则家贫。凡为女子,不可因循。一生之计,惟在于勤。一年之计,惟在于春。一日之计,惟在于寅。奉箕拥帚,洒扫秽尘。撮除邋遢,洁静幽清。眼前爽利,家宅光明。莫教秽污,有玷门庭。耕田下种,莫怨辛勤。炊羹造饭,馈送频频。莫教迟慢,有误工程,积糠聚屑,喂养孳牲。呼归放去,检点搜寻。莫教失落,扰乱四邻。夫有钱米,收拾经营。夫有酒物,存积留停。迎宾待客,不可偷侵。大富由命,小富由勤。禾麻菽麦,成栈成囷。油盐椒鼓,盎雍装盛。猪鸡鹅鸭,成队成群。四时八节,免得营营。酒浆食撰,各有余盈。夫妇享福,欢笑欣欣。 第十待客 大抵人家,皆有宾主。滚涤壶瓶,抹光橐子。准备人来,点汤递水。退立堂后,听夫言语。细语商量,杀鸡为黍。五味调和,菜蔬齐楚。茶酒清香,有光门户。红日含山,晚留居住。点烛擎灯,安排卧具。钦敬相承,温凉得理,次晓相看,客如辞去。酒饭殷勤,一切周至。夫喜能家,客称晓事,莫学他人,不持家务。客来无汤,慌忙失措。夫若留人,妻怀嗔怒。有箸无匙,有盐无醋。打男骂女,争啜争哺。夫受惭惶,客怀羞惧。有客到门,无人在户,须遣家童,问其来处。当见则见,不见则避。敬待茶汤。莫缺礼数。记其姓名,询其事务。等到夫归。即当说诉。奉劝后人,切依规度。 第十一和柔 处家之法,妇女须能,以和为贵。孝顺为尊。翁姑嗔责,曾如不曾。上房下户。子侄宜亲。是非休习,长短休争。从来家丑,不可外闻。东邻西舍,礼数周全。往来动问,款曲盘旋。一茶一水,笑语忻然。当说则说,当行则行。闲是闲非。不入我门。莫学愚妇,不间根源。秽言污语,触突尊贤。奉劝女子,量后思前。 第十二守节 古来贤妇,九烈三贞。名标青史,传到如今。后生宜学,勿曰难行。第一贞节。神鬼皆钦。有女在室,莫出闲庭。有客在户,莫露声音。不谈私语,不听淫音。黄昏来往,秉烛掌灯,暗中出入,非女之经。一行有失,百行无成。夫妻结发,义重千金。若有不幸,中路先倾。三年重服。守志坚心。保持家业,整顿坟茔。殷勤训子,存殁光荣。 133|112|9.10 碎碎念 看到大家关注男女主的感情进展,作者不敢说感情戏写的多好,但一直是努力写得顺其自然符合时代特性。读者中有批评的声音我也都看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但最近发现被误解的太多。评论里很多朋友沉不住气,批评男女主不娶何撩腻腻歪歪为什么还不确定关系等等,本来不想回应,我认为不同意见的读者都应该能平等地互相讨论,作为作者不想去刻意引导什么。但还是为很多人捉急: 亲,你是有多放不下“表白”“确定关系”这种鸡毛蒜皮的东西? 我知道很多人眼中的恋爱模式就是相互有好感-表白-做男女朋友间该做的事-结婚。不否认很多言情文都是这个套路,其中表白尤为重要,好像不表白这段关系就不“合法”,不“确定关系”就是不负责任。 但你们不觉得这种恋爱套路太单一太乏味了吗?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的好么!答应我,请不要否认所有没表白过的爱情好不好! 引用网上一段话: 【表白从来是胜利的凯歌,而不是冲锋的号角。 年轻人我告诉你恋爱中最大的傻缺是什么——就是把表白当做是门票,当做通行证,当做协议书,以为表白,是感情开始的前提,以为没有表白或者表白不被接受,就不能和喜欢的那个人携手快乐的奔跑在爱情的伊甸园里。】 一定要“做我女朋友吧!”“好吧!”才算合法恋爱? 宝玉什么时候向黛玉表白的? 张无忌什么时候向周芷若表白的? 张无忌什么时候向赵敏表白的? 郭靖什么时候向蓉儿表白的? 梁山伯什么时候向祝英台表白的? 上述问题,有人能快速达成一致的共识吗?翻开书,指着一行字,说,从现在开始,我宣布,张无忌和赵敏在一起了! ? 现代社会太浮躁了我们都变得畏手畏脚害怕失败,希望从一段感情里挑出一个“临界点”,一个“分水岭”,告诉别人,我们是在“这件事”确定关系的。这件事可以是表白、拥抱、亲吻,总之,发生了这件事,才叫“挑明关系”,并且一定要“挑明关系”,男女主才可以合法的没羞没臊一路狂奔。 很美好,很效率,很方便,很安全。一个可以套用的公式。 这个套路是很好很好的,但、我、不、喜、欢。 这个文的设定摆在这里,男女主背景摆在这里,指望一个古代男人说出“做我女朋友”这种话拜托他连女朋友这个概念都没有好么! 我希望达到的效果是,当本文完结,回头来看,你问自己:武二和潘潘到底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呢? 翻开书,随便挑一个有感情戏的章节,随便指一段,你都可以把它把它当做是“分水岭”“临界点”“突破点”。并且每个读者都可能有不同的见解。 而不是一定要找到一个仪式性的“确定关系”。 我明确的告诉你,这种情节没有。而且永远不会出现。不要等这个情节的出现了。他俩早就好上了。恋爱已经恋了几个月了,只不过没有一个“恋爱开始仪式”罢了。 如果有朋友一定要执念于“确定关系之后才能谈恋爱”,送一个小剧场来脑补吧。 武:六娘我好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潘:(害羞)好…… 武:嫁给我好吗? 潘:……嗯,给我点时间…… 希望你们满意。 我是不会在正文里写出这种乏味情节的。对不起,这是个人喜好。从本文开始构思设定列大纲,就压根没计划过一个表白事件。 最后再说说结婚。 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是耍流氓。我实名反对这句话。 当然很多恋爱是以结婚为结局的,这个很正常也很美好。婚姻象征着两个人的承诺,因为爱情,他们建立契约,承诺财物共享、风雨同舟、并且互相不背叛。很高尚。 但是夭折的恋爱呢?恋爱之后发现对方并非良人呢?为了“不耍流氓”,搭进去一生? 打个比方,很多男女的见面之后相爱,相爱之后开船。 但我能说“不以开船为目的的见面都是耍流氓”? 恋爱,享受的是过程,是收到玫瑰之后一瞬间的心跳和惊喜,而不是手里捧着玫瑰,心里规划着婚礼啪啪啪生包子。 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那叫相亲。 以上的“婚姻”指的是现代婚姻,平等的那种。 扯远了,说这篇文。为什么女主不想结婚。 我觉得文中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古代的婚姻是什么样?对女人来说相当于卖身契。当然古代女人没有经济能力,只能通过婚姻来获得经济保障,因此必须付出什么。 任何有现代思想、经济独立的妹子,会自愿走入一个“必须相夫教子生儿子,如果没生儿子要给丈夫纳妾,被家暴了只能忍着,出轨可能丢命,只能被休不能主动离婚”的婚姻? 会的请举手。 更别提女主已经经历过一次这样的婚姻了刚逃出来。 那些说女主磨叽不爽快的,是希望她马上跳进这样的卖身陷阱里吗?抱歉我不会这样虐待自己的亲闺女。 至于说这种只撩不嫁的行为,性转一下就是渣男的……拜托古代男女不平等,男人结婚用得着顾虑三从四德生儿子? 有人会说不想结婚就别撩啊,有本事别跟武二恋爱。 这是用结果来论证过程。恋爱是美好的,是人的天性。古代的婚姻制度是不美好的,是压抑天性。为什么要为了一件不合理的事情,放弃基本的人性? 喜欢一个男生,想亲他,这是天性。小园遵从了天性。我觉得没什么可指责的。 至于说亲了就要结婚的…… 有些人说现代风气日下,很多人恋爱不结婚,婚姻和爱情分开,非常不美好。 其实很想指出残酷的一点。把爱情和婚姻绑定,是从民国的自由恋爱风气开始的。民国之前的古代,谁说结婚一定要有爱情了? 把婚姻和爱情彻底分开的,恰恰是古人。 古人怎么结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之前可能连见面都没有过。结婚考虑的是对方的背景家世生辰八字,婚姻的目的是联姻和传宗接代,女方健康有教养就行。有没有爱情谁在乎。 当然不排除极少数的自由恋爱修成正果,但都是以反面教材出现的。 而古(代男)人要追求天性追求爱情的时候怎么办?答案是不是很毁三观:有钱人去找妓`女,没钱的去勾搭别人家媳妇。(相应的,古代女人要追求爱情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通`奸。不管是已婚还是未婚。典型事例参见莺莺。) 去读读□□,读读三言二拍,这种反映古代生活的小说。看看里面的人物,如果ta爱上了谁,ta的第一反应是跟对方交往并且结婚吗? 错。他们会交往并且上床。 你有妻,我有夫,不妨碍我俩风花雪月。 水浒里的原版金莲,爱上武松之后是怎么做的?和丈夫离婚然后去追求爱情? 错。她想方设法勾引武松上床。 被武松拒了。第二任男友西门大官人,依然是上床。(金瓶`梅安排西门庆把金莲娶回家了,那是因为金莲已经孤身一人,西门庆纯为了人道主义不让她饿死。水浒里面西门庆根本没想娶金莲)。 当然如果上床之后败露了,搞出包子了,为了名声,也只能结婚。三言二拍里很多故事都是这样的。 当然金`瓶梅三言二拍主要说的是明朝的社会现象。本文是宋朝背景,风气要稍微宽泛一些,但重点依然没变:古代人的婚姻和爱情是分开的。 少数人,结婚之后互相爱上(参见李清照赵明诚),那是百年不遇的佳话,不是常例。 所以再回头来看,武松为什么求娶?纯为了要负责,为了不损害两人(主要是女方)的名声。这个行为跟爱情没关系。 所以小园拒婚,不过是拒绝了他负责的好意。武松会很受伤吗?不会,只会觉得奇怪。 举个例子,你有一个闺蜜,两人无话不谈互相欣赏经常一起出去嗨森。 忽然有一天,闺蜜跟你说,咱们定一个契约吧,从此你只能跟我出去嗨森,你必须给我收拾家务照顾我,如果我发现你跟别人约饭,你会收到惩罚。这个契约你不能单方面终止。 你会点头吗?肯定会觉得闺蜜烧糊涂了。 然而你拒绝了这个奇怪的契约,影响和闺蜜的友谊吗?如果这个闺蜜因此而记恨你、不再跟你交往,说明什么? 说明你们的友谊不是真友谊,她只是需要一个洗衣做饭的。 把闺蜜换成“男性”,把契约换成“古代婚姻”,为什么许多人的态度就变了呢?觉得不以契约为目的的交往就是耍流氓? —— 啰嗦太多了。这些话阅后即焚吧,有缘人看到就看到了。也不想长篇大论写在作者有话说里,太费眼睛。 总结我的重点: 1.表白和确定关系并不是恋爱中的必须步骤 2.古代婚姻和爱情是分开的。恋爱是美好的人性,古代婚姻(对女人来说)是压抑的反人性。女主不想结婚只想恋爱,这个想法可行性再论,但是很正常并且符合人性的,男主也不会因此少块肉。 —— 最后,欢迎理性讨论。但是看盗文的朋友,就请不要来免费章节指手画脚了。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未必是耍流氓,但你这种行为确实是耍流氓_(:3」∠)_ 134|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只是面粉细了,酵子和盐卤的配比似乎要相应的调整。武大虽然脑子不灵,却是经验丰富,当下发了一小团面,试验起来。果然是好面,上锅蒸的时刻也短,不出一顿饭工夫,厨房内外就飘起了浓郁的面香。 那香味居然引来了隔壁的王婆。一进后门,就使劲吸了吸鼻子,大声道:“大郎,六姐儿,我说怎么连日少见,你们关起门来偷偷摸摸的,在弄什么好吃的呢!香的我铺子里的茶客都直皱鼻子,肚子里面擂鼓,都走人回家吃饭去了!哈哈!” 人家不请自来,潘小园也只好赶紧把王婆迎进来。她手里还拿着个茶盏在擦呢,一双斜邋遢三角眼左顾右盼,一下子瞄到了角落里的布口袋。扎紧的袋口里,隐隐约约沾着她过年才能看见的、白生生的雪花面粉。 王婆一下子抽了口气,脸上的褶子颤了两颤,那眼神胶在布口袋上不走了。潘小园如何不理解她的意思,少不得干娘长干娘短,请她坐,笑道:“是大郎在做炊饼 ——————— 水浒众将点评 作者:黑衣大葛戈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47、杜迁。 宋万第一个战死,杜迁最后一个战死,死后待遇却是千差万别。 也好理解:死也死的差不多了,演戏什么的,就不必啦。 48、薛永。 打不过他的排名比他高,他的徒弟排名也比他高,但他却在梁山步兵将校里位列第五,可见功夫高,地位不见得一定高。 另外薛永这种混江湖的,骂街实在是一个人才,不信你细细品这段,夹枪夹棒的,骂的真叫一个尖酸刻薄,不但骂的漂亮,还骂的文绉绉的。 “恁地一个揭阳镇上,没一个晓事的好汉抬举咱家,难得这位恩官,本身见自为事在官,又是过往此间,颠倒赍发五两白银!正是:‘当年却笑郑元和,只向青楼买笑歌。惯使不论家豪富,风流不在着衣多。’这五两银子强似别的五十两,自家拜揖,愿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传扬。” 49、施恩。 俗话说得好,施恩图报非君子。 施恩当然不是君子,整个快活林事件,展示的就是黑吃黑的典范。 这里是施恩老爹和张都监的角力,最后张都监大获全胜,施恩老爹惨败。 当然这一切最后都被武松这个配角搅了局。 武松则是一个很有江湖义气的人,这从施恩功夫不怎么样还能排在薛永后面可见一斑,最后大哭一场,也算全了黑道之间的义字。 50、李忠。 李忠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小气,谨慎,小气源于职业,谨慎源于经历,所以他才能一路立了不少功劳。 另外他和周通去投奔鲁智深的时候,李忠的一段话更显出了这个人久混于江湖练出来的识人眼光 “他那时打了你,又得了我们许多金银酒器,如何倒有见怪之心?他是个直性的好人,使人到彼,必然亲引军来援应。” 话音刚落,鲁智深就带人前来,李忠的眼光,非同一般。 51、周通。 水浒里但凡拿名人扔进自己外号里的,不论什么小温侯赛仁贵,大部分都是名不副实的,周通是尤其的草包,功夫之烂马军将校垫底,甚至这个外号跟他的功夫也是一毛钱关系没有,纯粹是长得吓人。 不过周通虽然贪花好色,但比起王矮虎这种纯恶棍,有一点好——就是虽然抢,也至少还知道下个聘礼,还给人时间王矮虎那简直就是土匪里的low逼——董平是军官里的人渣。 52、汤隆。 汤隆的位置是相对靠后的,他在后勤的地位跟侯健是一个档次的,更兼座位排定前后都屡立奇功,被安排在这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徐宁恨他把自己硬拉上山的原因。 53、杜兴。 李应这么蠢还能在两个大庄之间混的如鱼得水,杜兴在中间下的功夫不可谓不深,看卢俊义和李应的不同结局就知道有个好管家多重要了,杜兴是人不可貌相的典范。 54、邹渊 梁山赌博第一人。 不信看这诗 平生度量宽如海,百万呼卢一笑中。会使折腰飞虎棒,邹渊名号出林龙。 呼卢么,简单说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赌大小,你们品品。 55、邹润。 他是梁山活下来的人里唯一一个真正得了官位还重新去落草的人(裴宣杨林说是“过清闲日子”,然而谁知道呢) 56、朱贵。 朱贵可称梁山军情处第一人,该杀的杀(有钱的),该留的留(雷横林冲戴总),该帮忙及时出手(李逵救娘,林冲上山),不亏旱地忽律之名。 57、朱富。 要不怎么和朱贵是亲哥俩呢,一个旱地忽律暗箭伤人,一个笑面虎吃人不吐骨头,李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收了这么一个徒弟。 58、蔡福。 一个称职的酷吏(打卢俊义可是一点手没留),但一句“可救一城百姓,休教残害”,足见是一个有良心的官吏。 59、蔡庆。 蔡庆是一个帅小伙,还特别爱美,放现在一定是涛涛狗带级别的人物,可惜生不逢时,只能去砍人。 而他一生中最高光的时刻,就是替哥哥报仇活剐了杜微的时候吧。 60、李立。 跟燕顺一样是个窝里反的,竟然在家门口开黑店。 61、李云。 吃着肉,喝着酒,坐着轿子准备去踏上人生巅峰,谁知道一觉醒来,就他妈变成反贼了,上哪说理去。 以及李云可能是个混血儿,毕竟红发蓝眼,搞不好是个俄罗斯后裔——不然也不至于排名这么低。 62、焦挺。 李逵单挑屡屡被揍不稀奇,但是两下就被打服了,可见焦挺的相扑功夫之高——张顺可是差点都把他淹死了他才服的。 可惜没能看到燕青与焦挺一战。 63、石勇。 石勇是一个很擅长投机的小混混,可惜本领却不高,出场便大吹牛逼说老子曾经一下子打死一个人,这不结局也被王尚书一下子戳死了,真是首尾呼应。 64、孙新。 孙新是个相当有主见的人,登州劫狱正是在他主导,乐和执行之下完成的,说到战场,也是说他有勇有谋,可惜排位到这里,就基本没有什么展示的机会了,甚是可惜。 65、顾大嫂。 母老虎一词就是出自顾大嫂这里,解珍说她“三二十人近不得身”,战斗力之彪悍放到现在也会让不少男人汗颜。登州劫狱一节顾大嫂说话之间滴水不漏,义字当先,一副江湖好儿女豪爽的风火性格,把孙立更加衬托得踌躇不前,女中豪杰名不虚传——顺带一说,她是梁山三女将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66、张青。 张青算是整个水浒里比较有良心的土匪,至少还知道约法三章,要是没这约法三章,鲁智深可就不明不白的死了——也幸好他知道,孙二娘才没被武松弄死。 67、孙二娘。 张青知道底线,孙二娘却不知道,好好一个女人,却是嗜杀成性,该杀的不该杀的只要摊上了一律手起刀落,又吃人又暴虐,活脱脱一个女版李逵——幸好没多写,不然水浒里的人可遭了殃了。 68、王定六。 王定六上山的经历颇像当初古惑仔看多了就想着去当黑社会的小屁孩子们的经历,最后的结局也如同芸芸众生一样,当了炮灰。 69、郁保四。 挺矛盾的一位。 说他没本事,丢马那几位该去撞墙自尽了。 说他英勇吧,被董平揍的哭天抢地的又让人无语。 说他不爱财,那抢几百匹马说不过去。 说他讲义气,他又反手就把曾家卖了。 然而某种意义上,他的变节,对梁山的人来说那就是义气。 70、白胜。 这人虽是个闲人,但是却极有骨气。宋江刚打两下就招了,卢俊义这等好汉也扛不过屈打成招,白胜被打得半死也死咬着牙没招一个字,最后是晁盖已经被认出来了才不得不招,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已经算得上一个硬汉——他若不是硬汉,吴用才懒得救他这没用之人呢。 不过有一个小细节是,白胜的媳妇跟他是一起被抓进去的,救出来了吗?谁也不知道 71、时迁。 时迁的不受重视源于出身,虽然他立下的功劳比某些天罡星还要多,但是出身的天然限制,排在这里也是命。 不过有值得注意的一点是——石秀很喜欢时迁。 72、段景住。 唯一的贡献就是一堆马。 以及用生命印证了阮小七的不靠谱。 三个编外好汉。 1、王伦。 王伦之死,时也命也,性格决定命运的典范。一个穷酸秀才,落草为寇,又没有容人之量,他的结局从林冲上山的一刻就注定了。 2、晁盖。 晁盖若能重活一回,必会袖手旁观让宋江自生自灭。他一个江湖上的好汉,委实是斗不过这些官场人物的。 3、韩伯龙。 朱贵若在,韩伯龙总是逃的掉一条性命的。 而李逵违背军纪,擅杀同僚,私毁公家财物,却不见宋江对他有任何处罚。 可怜韩伯龙,来的不明不白,死的也不明不白。 (这回贴完了) ———— 男生什么状态才体现出他已经爱上你了?(29896587) 如果一个人爱你,那你一定轻而易举就可以伤到他。 ———— 当你发现原本很睿智健谈的男人,变得幼稚并且傻逼,当你开始觉得他没什么魅力,不成熟的时候,那他多半是爱上你了。因为他在你面前没办法运筹帷幄,只能束手就擒。 当一个男人在你面前沉着冷静,洞悉你所有的小情绪,让你感觉完全不操心,并且在你面前非常有涵养的展示实力,那这个男人是喜欢你的,但是他爱的是年轻时让他心跳超过180,半天憋出来一句屁话的姑娘。只是后来他学会了追求争取的方式,却多半忘了爱的初衷,这也许不能算是人类的悲哀,但绝对是种遗憾。 作者:周云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 他和你在一起,不说话的时候,会偷偷地笑,却也问不出个缘由。 — 他规划的未来里,你都在。 — 我想,如果一个男人把我所有的蠢,都看作是萌,那他一定是爱我的~ (づ ̄ ̄)づ — 默默流泪看完了所有回答~~~~~ 就算他一条都做不到,我还是会爱他~~~~~ — 就是对你的纵容。 明明知道你在做一件傻事,但是看着你太开心了,就随你去了,最后再帮你擦屁股把你的错扳正。 一个男人爱你的时候那个眼神满满的都是温柔,当他摸摸你的头的时候就好像春天的阳光,懒懒的暖暖的,照的你的脸痒痒的,但是你一点都不想用树叶遮挡。 135|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卢员外看了一遭,便道:“怎生不见我那一个人?”说犹未了,阶前走过一人来。看那来人怎生模样?但见: 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三牙掩口细髯,十分腰细膀阔。戴一顶木瓜心攒顶头巾,穿一领银丝纱团领白衫,系一条蜘蛛斑红线压腰,着一双土黄皮油膀胛靴。脑后一对挨兽金环,护项一枚香罗手帕,腰间斜插名人扇,鬓畔常簪四季花。 这人是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双亡,卢员外家中养的他大。为见他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卢俊义叫一个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一身遍体花绣,却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若赛锦体,由你是谁,都输与他。不则一身好花绣,那人更兼吹的、弹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有不能,无有不会。亦是说的诸路乡谈,省的诸行百艺的市语。更且一身本事,无人比的。拿着一张川弩,只用三枝短箭,郊外落生,并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间入城,少杀也有百十个虫蚁。若赛锦标社,那里利物管取都是他的。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头知尾。本身姓燕,排行第一,官名单讳个青字。北京城里人口顺,都叫他做浪子燕青。曾有一篇《沁园春》词,单道着燕青的好处。 但见: 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有出人英武,凌云志气,资禀聪明。仪表天然磊落,梁山上端的驰名。伊州古调,唱出绕梁声。果然是艺苑专精,风月丛中第一名。听鼓板喧云,笙声嘹亮,畅叙幽情。棍棒参差,揎拳飞脚,四百军州到处惊。人都羡英雄领袖,浪子燕青。 ———————————————— 古风一首: 罡星飞出东南角,四散奔流绕寥廓。徽宗朝内长英雄,弟兄聚会梁山泊。 中有一人名燕青,花绣遍身光闪烁。凤凰踏碎玉玲珑,孔雀斜穿花错落。 一团俊俏真堪夸,万种风流谁可学。锦体社内夺头筹,东岳庙中相赛博。 功成身退避嫌疑,心明机巧无差错。世间无物堪比论,金风未动蝉先觉。 话说这一篇诗,单道着燕青。他虽是三十六星之末,果然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 …… 那部署道:“教师两年在庙上不曾有对手,今年是第三番了。教师有甚言语,安复天下众香官?”任原道:“四百座军州,七千余县治,好事香官恭敬圣帝,都助将利物来。任原两年白受了。今年辞了圣帝还乡,再也不上山来了。东至日出,西至日没,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南及南蛮,北济幽燕,敢有和我争利物的么?”说犹未了,燕青捺着两边人的肩臂,口中叫道:“有,有!”从人背上直飞抢到献台上来。众人齐发声喊。那部署接着问道:“汉子,你姓甚名谁?那里人氏?你从何处来?”燕青道:“我是山东张货郎,特地来和他争利物。”那部署道:“汉子,性命只在眼前,你省得么?你有保人也无?”燕青道:“我是保人,死了要谁偿命!”部署道:“你且脱膊下来看。”燕青除了头巾,光光的梳着个角儿,脱下草鞋,赤了双脚,蹲在献台一边,解了腿绷护膝,跳将起来,把布衫脱将下来,吐个架子。则见庙里的看官,如搅海翻江相似,迭头价喝采。众人都呆了。任原看了他这花绣急健身材,心里倒有五分怯他。 此时宿雾尽收,旭日初起。部署拿着竹批,两边分付已了,叫声:“看扑。”这个相扑,一来一往,最要说得分明。说时迟,那时疾,正如空中星移电掣相似,些儿迟慢不得。当时,燕青做一块儿蹲在右边,任原先在左边立个门户。燕青则不动掸。初时,献台上各占一半,中间心里合交。任原见燕青不动掸,看看逼过右边来。燕青只瞅他下三面。任原暗忖道:“这人必来算我下三面,你看我不消动手,只一脚踢这厮下献台去。”有诗为证: 百万人中较艺强,轻生捐命等寻常。试看两虎相吞啖,必定中间有一伤。 任原看看逼将入来,虚将左脚卖个破绽。燕青叫一声:“不要来!”任原却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胁下穿将过去;任原性起,急转身又来拿燕青,被燕青虚跃一跃,又在右胁下钻过去。大汉转身终是不便,三换换得脚步乱了。燕青却抢将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裆,用肩胛顶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将起来,头重脚轻,借力便旋,五旋旋到献台边,叫一声:“下去!”把任原头在下,脚在上,直撺下献台来。这一扑,名唤做鹁鸽旋。数万香官看了,齐声喝采。那任原的徒弟们,见攧翻了他师父,先把山棚拽倒,乱抢了利物。众人乱喝打时,那二三十徒弟抢入献台来。知州那里治押得住。 ———————————— 高太尉大醉,酒后不觉失言,疏狂放荡,便道:“我自小学得一身相扑,天下无对。”卢俊义却也醉了,怪高太尉自夸天下无对,便指着燕青道:“我这个小兄弟,也会相扑。三番上岱岳争跤,天下无对。”高俅便起身来,脱了衣裳,要与燕青厮扑。 众头领见宋江敬他是个天`朝太尉,没奈何处,只得随顺听他说;不想要勒燕青相扑,正要灭高俅的嘴,都起身来道:“好,好!且看相扑!”众人都哄下堂去。宋江亦醉,主张不定。两个脱了衣裳,就厅阶上,宋江叫把软褥铺下。两个在剪绒毯上,吐个门户。高俅抢将入来,燕青手到,把高俅扭捽得定,只一跤,攧翻在地褥上做一块,半晌挣不起。这一扑,唤做守命扑。宋江、卢俊义慌忙扶起高俅,再穿了衣服。都笑道:“太尉醉了,如何相扑得成功!切乞恕罪!”高俅惶恐无限,却再入席,饮至夜深,扶入后堂歇了。有诗为证: 禽争兽攘共喧哗,醉后高俅尽自夸。堪笑将军不持重,被人跌得眼睛花。 —————————— 次日,燕青换领布衫穿了,将搭膊系了腰,换顶头巾歪带着,只妆做小闲模样。笼内取了一帕子金珠,分付戴宗道:“哥哥,小弟今日去李师师家干事。倘有些决撒,哥哥自快回去。”分付戴宗了当,一直取路,径投李师师家来。到的门前看时,依旧曲槛雕栏,绿窗朱户,比先时又修的好。燕青便揭起斑竹帘子,便从侧首边转将入来。早闻的异香馥郁。入到客位前,见周回吊挂名贤书画,阶檐下放着三二十盆怪石苍松;坐榻尽是雕花香楠木小床,坐褥尽铺锦绣。燕青微微地咳嗽一声。丫嬛出来见了,便传报李妈妈出来。看见是燕青,吃了一惊,便道:“你如何又来此间?”燕青道:“请出娘子来,小人自有话说。”李妈妈道:“你前番连累我家坏了房子,你有话便说。”燕青道:“须是娘子出来,方才说的。”李师师在窗子后听了多时,转将出来。燕青看时,别是一般风韵。但见容貌似海棠滋晓露,腰肢如杨柳袅东风,浑如阆苑琼姬,绝胜桂宫仙姊。有诗为证: 芳容丽质更妖娆,秋水精神瑞雪标。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露来玉指纤纤软,行处金莲步步娇。白玉生香花解语,千金良夜实难消。 当下李师师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到客位里面。燕青起身,把那帕子放在桌上,先拜了李妈妈四拜,后拜李行首两拜。李师师谦让道:“免礼。俺年纪幼小,难以受拜。”燕青拜罢,起身道:“前者惊恐,小人等安身无处。”李师师道:“你休瞒我!你当初说道是张闲,那两个是山东客人,临期闹了一场。不是我巧言奏过官家,别的人时,却不满门遭祸。他留下词中两句,道是:‘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我那时便自疑惑。正待要问,谁想驾到。后又闹了这场,不曾问的。今喜你来,且释我心中之疑。你不要隐瞒,实对我说知。若不明言,决无干休。” 燕青道:“小人实诉衷曲,花魁娘子休要吃惊。前番来的那个黑矮身材,为头坐的,正是呼保义宋江;第二位坐的,白俊面皮,三牙髭须,那个便是柴世宗嫡派子孙,小旋风柴进;这公人打扮,立在面前的,便是神行太保戴宗;门首和杨太尉厮打的,正是黑旋风李逵;小人是北京大名府人氏,人都唤小人做浪子燕青。当初俺哥哥来东京求见娘子,教小人诈作张闲,来宅上入肩。俺哥哥要见尊颜,非图买笑迎欢,只是久闻娘子遭际今上,以此亲自特来告诉衷曲。指望将替天行道、保国安民之心,上达天听,早得招安,免致生灵受苦。若蒙如此,则娘子是梁山泊数万人之恩主也。如今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闭塞贤路,下情不能上达。因此上来寻这条门路,不想惊吓娘子。今俺哥哥无可拜送,只有些少微物在此,万望笑留。”燕青便打开帕子,摊在桌上,都是金珠宝贝器皿。那虔婆爱的是财,一见便喜。忙叫奶`子收拾过了,便请燕青,教进里面小阁儿内坐地,安排好细食茶果,殷勤相待。原来李师师家,皇帝不时间来,因此上公子王孙,富豪子弟,谁敢来他家讨茶吃。 且说当时铺下盘馔酒肴果子,李师师亲自相待。燕青道:“小人是个该死的人,如何敢对花魁娘子坐地?”李师师道:“休恁地说!你这一般义士,久闻大名。只是奈缘中间无有好人与你们众位作成,因此上屈沉水泊。”燕青道:“前番陈太尉来招安,诏书上并无抚恤的言语,更兼抵换了御酒。第二番领诏招安,正是诏上要紧字样,故意读破句读:‘除宋江,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因此上又不曾归顺。童枢密引将军来,只两阵杀的片甲不归。次后高太尉役天下民夫,造船征进,只三阵,人马折其大半。高太尉被俺哥哥活捉上山,不肯杀害,重重管待,送回京师,生擒人数,尽都放还。他在梁山泊说了大誓,如回到朝廷,奏过天子,便来招安。因此带了梁山泊两个人来,一个是秀才萧让,一个是能唱乐和,眼见的把这二人藏在家里,不肯令他出来。损兵折将,必然瞒着天子。”李师师道:“他这等破耗钱粮,损折兵将,如何敢奏!这话我尽知了。且饮数杯,别作商议。”燕青道:“小人天性不能饮酒。”李师师道:“路远风霜,到此开怀,也饮几杯,再作计较。”燕青被央不过,一杯两盏,只得陪侍。 原来这李师师是个风尘妓`女,水性的人,见了燕青这表人物,能言快说,口舌利便,倒有心看上他。酒席之间,用些话来嘲惹他。数杯酒后,一言半语,便来撩拨。燕青是个百伶百俐的人,如何不省得。他却是好汉胸襟,怕误了哥哥大事,那里敢来承惹?李师师道:“久闻的哥哥诸般乐艺,酒边闲听,愿闻也好。”燕青答道:“小人颇学的些本事,怎敢在娘子跟前卖弄过?”李师师道:“我便先吹一曲,教哥哥听。”便唤丫嬛取箫来。锦袋内掣出那管凤箫,李师师接来,口中轻轻吹动。端的是穿云裂石之声。有诗为证: 俊俏烟花大有情,玉箫吹出凤凰声。燕青亦自心伶俐,一曲穿云裂太清。 燕青听了,喝采不已。李师师吹了一曲,递过箫来。与燕青道:“哥哥也吹一曲与我听则个。”燕青却要那婆娘欢喜,只得把出本事来,接过箫,便呜呜咽咽也吹一曲。李师师听了,不住声喝采,说道:“哥哥原来恁地吹的好箫!”李师师取过阮来,拨个小小的曲儿,教燕青听。果然是玉珮齐鸣,黄莺对啭,余韵悠扬。燕青拜谢道:“小人也唱个曲儿伏侍娘子。”顿开喉咽便唱。端的是声清韵美,字正腔真。唱罢,又拜。李师师执盏擎杯,亲与燕青回酒,谢唱曲儿。口儿里悠悠放出些妖娆声嗽,来惹燕青。燕青紧紧的低了头,唯诺而已。 数杯之后,李师师笑道:“闻知哥哥好身文绣,愿求一观如何?”燕青笑道:“小人贱体虽有些花绣,怎敢在娘子跟前揎衣*!”李师师说道:“锦体社家子弟,那里去问揎衣*。”三回五次,定要讨看。燕青只的脱膊下来。李师师看了,十分大喜。把尖尖玉手,便摸他身上。燕青慌忙穿了衣裳。李师师再与燕青把盏,又把言语来调他。燕青恐怕他动手动脚,难以回避,心生一计,便动问道:“娘子今年贵庚多少?”李师师答道:“师师今年二十有七。”燕青说道:“小人今年二十有五,却小两年。娘子既然错爱,愿拜为姐姐。”燕青便起身,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那八拜,是拜住那妇人一点邪心,中间是好干大事。若是第二个在酒色之中的,也坏了大事。因此上单显燕青心如铁石,端的是好男子! 当时燕青又请李妈妈来,也拜了,拜做干娘。燕青辞回,李师师道:“小哥只在我家下,休去店中歇。”燕青道:“既蒙错爱,小人回店中取了些东西便来。”李师师道:“休教我这里专望。”燕青道:“店中离此间不远,少顷便到。”燕青暂别了李师师,径到客店中,把上件事和戴宗说了。戴宗道:“如此最好。只恐兄弟心猿意马,拴缚不定。”燕青道:“大丈夫处世,若为酒色而忘其本,此与禽兽何异!燕青但有此心,死于万剑之下。”戴宗笑道:“你我都是好汉,何必说誓。”燕青道:“如何不说誓!兄长必然生疑。”戴宗道:“你当速去,善觑方便,早干了事便回,休教我久等。宿太尉的书,也等你来下。”燕青收拾一包零碎金珠细软之物,再回李师师家。将一半送与李妈,将一半散与全家大小,无一个不欢喜。便向客位侧边,收拾一间房,教燕青安歇。合家大小,都叫叔叔。也是缘法凑巧。至夜,却好有人来报:“天子今晚到来。”燕青听的,便去拜告李师师道:“姐姐做个方便,今夜教小弟得见圣颜,告的纸御笔赦书,赦了小乙罪犯,出自姐姐之德。”李师师道:“今晚教你见天子一面。你却把些本事动达天颜,赦书何愁没有。” 看看天晚,月色朦胧,花香馥郁,兰麝芬芳。只见道君皇帝引着一个小黄门,扮作白衣秀士,从地道中径到李师师家后门来。到的阁子里坐下,便教前后关闭了门户,明晃晃点起灯烛荧煌。李师师冠梳插带,整肃衣裳,前来接驾。拜舞起居寒温已了,天子命:“去其整妆衣服,相待寡人。”李师师承旨,去其服色,迎驾入房。家间已准备下诸般细果,异品肴馔,摆在面前。李师师举杯上劝天子。天子大喜,叫:“爱卿近前,一处坐地。”李师师见天子龙颜大喜,向前奏道:“贱人有个姑舅兄弟,从小流落外方,今日才归。要见圣上,未敢擅便。乞取我王圣鉴。”天子道:“既然是你兄弟,便宣将来见寡人,有何妨。”奶`子遂唤燕青直到房内,面见天子。燕青纳头便拜。官家看了燕青一表人物,先自大喜。李师师叫燕青吹箫,伏侍圣上饮酒。少顷,又拨一回阮,然后叫燕青唱曲。燕青再拜奏道:“所记无非是淫词艳曲,如何敢伏侍圣上!”官家道:“寡人私行妓馆,其意正要听艳曲消闷。卿当勿疑。”燕青借过象板,再拜罢圣上,对李师师道:“音韵差错,望姐姐见教。”燕青顿开喉咽,手擎象板,唱《渔家傲》一曲。道是: 一别家乡音信杳,百种相思,肠断何时了!燕子不来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儿小。薄幸郎君何日到?想是当初,莫要相逢好!着我好梦欲成还又觉,绿窗但觉莺声晓。 燕青唱罢,真乃是新莺乍啭,清韵悠扬。天子甚喜,命教再唱。燕青拜倒在地,奏道:“臣有一只《减字木兰花》,上达圣听。”天子道:“好,寡人愿闻。”燕青拜罢,遂唱《减字木兰花》一曲。道是: 听哀告,听哀告,贱躯流落谁知道,谁知道!极天罔地,罪恶难分颠倒!有人提出火坑中,肝胆常存忠孝,常存忠孝!有朝须把大恩人报。 燕青唱罢,天子失惊。便问:“卿何故有此曲?”燕青大哭,拜在地下。天子转疑,便道:“卿且诉胸中之事,寡人与卿理会。”燕青奏道:“臣有迷天之罪,不敢上奏。”天子曰:“赦卿无罪,但奏不妨。”燕青奏道:“臣自幼飘泊江湖,流落山东,跟随客商,路经梁山泊过,致被劫掳上山,一住三年。今日方得脱身逃命,走回京师。虽然见的姐姐,则是不敢上街行走。倘或有人认得,通与做公的,此时如何分说?”李师师便奏道:“我兄弟心中,只有此苦,望陛下做主则个!”天子笑道:“此事至容易!你是李行首兄弟,谁敢拿你!”燕青以目送情与李师师。李师师撒娇撒痴,奏天子道:“我只要陛下亲书一道赦书,赦免我兄弟,他才放心。”天子 136|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1网友:路过评论:《穿成潘金莲怎么破。》打分:2发表时间:2016-11-2323:17:39所评章节:135 武二绝对是吃过醋了哇! 1.先预谋来接燕青,让人家看到自己和小园亲近,然后求娶,估计小园没松口在意料之外,原计划怕是就此敲定名分,直接介绍这是你嫂子了。。。 2.开口就是“先别叫嫂子”,尼玛,“先别叫”就是之后再叫的意思,不是不要叫的意思啊!燕青又不傻。。。 3.之前说的“那位燕青兄弟,我会嘱咐,让他好好看顾你,不会出岔子的”,后面说的是“她不会武,到时还要烦你多照顾一下”,语文老师告诉我们,前者是陈述句,后者是祈使句,你好好照顾她,和我请你好好帮我照顾他是有本质区别滴好么 4.看到燕青真面目之后,特地走在他身边,小园还觉得武二白目,白目个鬼啊!武二是□□裸的展示,他脸比我帅没用啊,男人要看身材的!发现小园接收到了之后,得意的表示,那也不能冷落人家啊。。。。。这个天然黑! 5.这家伙还乐意看燕青一惊一乍!尼玛,小园这样内怀锦绣的小娘子当然欣赏沉着冷静那一挂的还用问吗! 综上,个死人最后可不是展现弱碱性气场么!燕青被他防备警告坑了一路,就差没明说这女人是我的你给我躲远点了,能不规矩识相么! 此评论发自手机站 ———— [-收起]№2网友:大大英明评论:《穿成潘金莲怎么破。》打分:2发表时间:2016-11-1822:02:13所评章节:127 见潘小圆的那一刻,武松喉结不由自主的上下挪动,胸腔的心脏‘扑通扑通’声越来越响,虽分离不久,但武松却觉得隔了一辈子一样,他的喉咙发紧,心中念着她的名字‘圆儿’,嘴中却犹豫不决,‘嫂子’他不愿,‘小圆’太生疏,那就只能中规中矩的叫声‘六娘’,见到武松那一刻,心中的担心和不安顿时放下,一双灵气的眼睛却噙着泪,强忍不落,脚底似生风,朝着武松奔去,一双小手‘狠狠’捶向他,柔软和坚硬的触感强烈冲击着武松的心神,武松把潘小圆的脸庞压向自己的胸膛,‘扑通扑通’的声音如思念传向小圆,她明白他的意思,‘别担心,我在’强忍多时的泪水刷的一下落下,武松顿时手足无措,打架他会,办事他行,可是面对心中爱的人儿却只能干着急,“别哭了”他宽大的手掌轻柔的为她抹着泪,潘小圆望着他那着急的样子‘噗’的笑了,小手狠狠掐了一把武松腰间的软肉,“回去再找你算账。”瞧着潘小圆那笑靥如花的俏模样,心神一荡,大手压着她的头,不顾他人目光,狠狠的亲了下去,看着亲吻过后的小圆,眼神透着不可思议,嘴唇红润,武松笑了,本就英俊的面容,此刻更是熠熠生辉……… (害羞ing…………) —— №4网友:大大英明评论:《穿成潘金莲怎么破。》打分:2发表时间:2016-11-2019:41:25所评章节:130 评《穿成潘金莲怎么破。》 某日,武松让小弟向潘小圆通报后,大步向她房内走去,推门进去,却空无一人,武松眉头一皱,大喝道“嫂子可在?”隔门外传来娇俏之声“叔叔稍等,奴家正洗枣儿!”武松正熟练的拉椅坐下,听到此声,心神激荡,想起民间有句俗语‘好吃不如饺子,好玩不如xx’,正胡思乱想时,潘小圆掀帘而入,见到武松,嘴角扬起灿烂微笑,端起枣子快步走近,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枣子狠狠噌的一下摔到武松面前的桌面,身段一拧,莲足一跺,俯身匍在桌上,将脸埋在双臂之间,嘤嘤嘤的哭诉“你来我这儿作甚,外面不是有你的好兄长,好弟弟,何苦还要来招惹我。”武松急了,急步冲到她身侧,“好妹妹,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错了。我与那弟兄绝无私情,若有心招惹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王八。好妹妹,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潘小圆被这话逗笑,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分外好看,芊芊玉指点向武松额头,倾诉着“你可知道,当我看到你与他人亲近时,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一直想着你快来救救我。”小圆直起身,双手摸头,复又改为掐着喉咙,眼中的惊恐让武松格外心疼,他将小圆抱在怀里,“金莲,你听我解释。”潘小圆用力的推搡着“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武松越抱越紧“你听我解释。”“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小圆捂着耳朵,眼眶含泪,武松剑眉一竖,高声喝道“你个瓜娃儿,你咋搞怎无情,冷酷,无理取闹?”小圆一脸震惊“我囔搞无情,冷酷,无理取闹。”听着反驳,武松眉头皱的更狠“你那起不无情,不冷酷,不无理取闹。”潘小圆想着武松很久没这么高声训斥自己,心中更加委屈,“我那起有你无情,有你冷酷,有你无理取闹。”武松见潘小圆委屈的不断颤抖,立马认错“是我无情,冷酷,无理取闹”潘小圆见台阶来了,也就顺着台阶而下,嘟着嘴“可你陪他们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喝酒打架到结拜起义。”武松伸出三指发誓,情谊绵绵“从今以后,我只陪你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喝酒打架到结拜起义。”潘小圆粉拳敲打武松胸膛,娇嗔道“我才不要和你从喝酒打架到结拜起义,只要与你从谈情说爱到夜夜无眠就好。”武松感动着,将小圆牵着到屋外山崖,欣赏着梁山打下的江山,夕阳西下,潘小圆温柔的抚摸着武松脸颊,柔声细语“二郎,莲莲不强求其它,只要二郎与莲莲携手白头罢了。”武松眼中的温柔如水,似要将人溺毙,“莲莲,我答应你,若妻不离,郎必不弃!”夕阳的余辉照耀二人,伴随着‘心若在,爱就在,告白不要怕失败哎哎~~~;翻了车,人生依旧豪迈,不过是从头再来~~~’的歌声中落下 谢谢收看 —————— [-收起]№5网友:大大英明评论:《穿成潘金莲怎么破。》打分:2发表时间:2016-11-1920:46:38所评章节:129 武松听到潘小圆要将石秀接到住处,就知道她心中肯定藏着小心思,也不点破,只赞赏看着她,后面几天中,从小弟口中得知她对石秀的悉心照顾,心中不免有些微酸,却也识大体,等一切差不多稳定好了之后,按聚义厅的习惯肯定大肆宴客,虽知潘小圆不一定会来这种席面,但他心中还是有些隐隐期待,别人来敬酒不拒绝,目光隐晦的搜索着她的存在,一圈下来,也不免得叹了口气,再喝了几碗,便意兴阑珊的悄然离去。山间的小路,路旁的树林,树林里的大石头,都似隐约的印出以往两人相处的痕迹,她甜甜叫的二哥,娇嗔喊的武二,怎么老是浮现呢?武松摇摇头,想将脑海的幻影晃掉,快步离去,如财狼虎豹追赶,离住处越近,怎么幻觉越清晰,娇俏的身影,淡青色的鞋面,武松有些激动,想到离开寨子时的亲吻,又有些游移不定,最终还是放松下来,将心尖上的人儿邀进家内,看着她熟门熟路的样子,前几天的酸味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满室的温馨。武松想向她显摆自己的能力,却又不好意思,他从怀中掏出下山抢来的东西,丢给她,看她一脸惊愕的神情,打开时看见珠宝欣喜的模样,恨不得那一刻开口求婚,“嫁我好吗?”“好!”两人对视,以往的情谊化作眼中的爱意,*苦短,房内一夜无眠… ——— №6网友:xxx评论:《穿成潘金莲怎么破。》打分:2发表时间:2016-11-1901:22:20所评章节:128 梁山日报采访周: 1.某记者:六~娘~今天很愉悦嘛 2.小园:........ 1.某记者:人家却是有点小失望呢~一个主动的亲亲居然就换来一个好普通的称呼感觉亲亲都廉价了...不对,那厮之前对你都没有专门的称呼...唔,这样看也算是开始回应了吧? 2.小园:还,还好 1.某记者:可惜了这场小别离,这么好的氛围不该正胜新婚吗?他个死闷骚要面子活受罪就算了,你今天的表现也出乎意料的差强人意啊 2.小园:他害羞的紧...不是怕吓着他吗 1.某记者:跟你港,对付这种男人你就该果断点该出手时就出手!即使他是欠□□的扭扭怪,你拧也得给他拧出你要的花来。主动权!很重要!! 2.小园:....女孩还是要矜持点 1.某记者:我懂~你扑过去就是一记小粉拳克制没有亲亲,也算矜持了一下是吧~ 2.小园:讲点道理好吗,这是关心好战友我既表现了江湖儿女豪爽不拘小节又体现出女孩子的矜持不动声色没有吓着他。你从哪里看出来的粉色氛围啊? 1.某记者:你现在顶着一张风流御姐的脸蛋做出这种动作,也就那个不解风情的傻子能解读你这小粉锤想表达的质朴语言了。然鹅群众宁愿认为你俩在打情骂俏。你们太磨叽了,要知道你俩的同人段子内部消化都好几次了 2.小园:女主角压力很大的,你对我抱怨也没用啊,根源在作者那,你怎么不去找作者谈一谈呢? 1.某记者:(扭头)麻雀,你怎么看? ——— [-收起]№11网友:lailah评论:《穿成潘金莲怎么破。》打分:0发表时间:2016-11-1701:19:45所评章节:126 武松一看潘小圆这神情,心下了然,她大约还是害怕的。小巧玲珑一个妇人家,梁山上伶牙俐齿再怎么威风,上到前线来见些血也是怕的。那厢潘小圆还有些不安,武松只上前一步伸手将她揽在怀里,胸前结实的肌肉隔着一层有些粗糙的衣料,还带着些许热度贴在她的脸上。潘小圆愣怔之时,头顶传来武松认真低沉的声音:“有我在,无妨。” 捂脸逃走(艸`) ——— 【试论】孤独在武松人生中的价值 (2013-06-1714:30:28) ▼转载自新浪博客,搜关键字 前几天和别人聊到武松后半生的时光,觉得似乎以武松的性格,在青灯古佛边打发几十年有点令人难以想象。 在大众既定印象里,武松义气深重,为哥们两肋插刀没有二话。 这样的男人,身边没有一个朋友,会习惯吗? 武松到底是个什么性格?喜聚还是喜散?爱清净还是爱热闹?我们还是以水浒原著为凭据来分析吧。 根据我的发现,武十回里,武松在朋友缘里表现出来的是一种被动的接受。 无论他心情好,还是不好,四处结交各类人物都不是他的爱好和习惯。 1、在柴进府上第一次登场的时候,武松就是独自一人,他在过去的这一年多里没有结识朋友,因此告别的时候也只有宋江兄弟和柴进。 2、在阳谷县里,武都头是个“上官见爱,乡里闻名”的人物,却一个好汉也没兴致结交,没遇到哥嫂之前,心闲时宁可一个人在县前闲玩,也没有想着要拜访谁。至于遇到哥嫂之后,更是听哥嫂的话,推掉应酬,早早回家。 3、在孟州安平寨,武松的表现就更不寻常了。除了中间出去一次冒失地问了句“你们却如何在这日头里做工?”之外,就是独自坐在房间里“自存想”。我盘算过,基本上就是从天亮坐到天黑,从早饭坐到晚饭,一个人安静地呆着,就没有看见他有什么去结交人的愿望。 这种与众不同的个性,我们可以和其他遭刺配的好汉作个比较: 林冲,杨志,朱仝,宋江都有流放生活的描写,我们看看他们和武松有什么不同。 1、林冲的结交倾向是下层民众,如同他在大相国寺可以无障碍地和看菜园的大和尚交朋友一样,他到了沧州之后,“那满营内囚徒,亦得林冲救济”。林冲这个喜欢结交下层民众的性格,也难怪会有李小二这样的故友,曹正这样的徒弟。 2、杨志,自不必说,“早晚殷勤听候使唤”,一个“殷勤”就概括了杨志热情的方向和主动积极的态度,武二哥也曾在张都监那里当差,但是并没有“殷勤”过。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免了杀威棒之后,武松丝毫没有上门答谢监狱领导人的意思,他在此时对人情世故冷漠到了极点。 3、朱仝,非常精通人情世故,“那沧州府里押番、虞候、门子、承局、节级、牢子,都送了些人情。又见朱仝和气,因此上教欢喜他。”,由此可见,即使不当奶爸,朱仝也已经上下打成一片了。 4、宋江,他打点上下的结交手段似乎都不必要我多说了。宋江和武松是典型的性格相反。且看宋江提反诗之前的描写: 只说宋江自在营中将息了五七日,觉得身体没事,病症已痊,思量要入城中去寻戴宗。又过了一日,不见他一个来。次日早饭罢,辰牌前后,揣了些银子,锁上房门,离了营里,信步出街来,迳走入城,去州衙前左边,寻问戴院长家。有人说道:“他又无老小,只止本身,只在城隍庙间壁观音庵里歇。”宋江听了,寻访直到那里,已自锁了门出去了。却又来寻问黑旋风李逵时,多人说道:“他是个没头神,又无住处,只在牢里安身。没地里的巡检,东边歇两日,西边歪几时,正不知他那里是住处。”宋江又寻问卖鱼牙子张顺时,亦有人说道:“他自在城外村里住。便是卖鱼时,也只在城外江边。只除非讨赊钱入城来。”宋江听罢,又寻出城来,直要问到那里,独自一个,闷闷不已。 ------ 可见哥们对于宋江来说,如同每天离不开的酒菜一般。。。。。 宋江一辈子根本离不开朋友,他一旦落单,就会郁闷,不适应,无所适从之极。但是武松更多的时候宁愿独处,不在乎有没有朋友。 武松的朋友都是自己主动和他示好而结下的,孙二娘夫妇也好,施恩也好,包括宋江,他们对武松的热情在先。 即使那些不是朋友的人,如阳谷县县令,东平府陈文昭,乃至张都监,也是他们主动俯就武二哥在先。 综上所述,加上宋江这个标杆,我基本可以断定, 武二哥的性格就是喜散不喜聚,爱清净不爱热闹。 不排除这就是作者为他后来能够在六和寺出家,几十年孤守青灯古佛的埋下了性格上的伏笔。 周国平在《孤独的价值》一文里曾说: 交往和独处原是人在世上生活的两种方式, 人们往往把交往看作一种能力,却忽略了独处也是一种能力, 并且在一定意义上是比交往更为重要的一种能力。 从心理学的观点看,人之需要独处,是为了进行内在的整合。 所谓整合,就是把新的经验放到内在记忆中的某个恰当位置上。 惟有经过这一整合的过程,外来的印象才能被自我所消化,自我也才能成为一个既独立又生长着的系统。 所以,有无独处的能力,关系到一个人能否真正形成一个相对自足的内心世界。 孤独之为人生的重要体验,不仅是因为惟有在孤独中,人才能与自己的灵魂相遇, 而且是因为惟有在孤独中,人的灵魂才能与上帝、与神秘、与宇宙的无限之谜相遇。 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在交往中,人面对的是部分和人群, 而在独处时,人面对的是整体和万物之源。 这种面对整体和万物之源的体验,便是一种广义的宗教体验。 在世界三大宗教的创立过程中,孤独的经验都起了关键作用。 释迦牟尼的成佛,不但是在出家以后,而且是在离开林中的那些苦行者以后,他是独自在雅那河畔的菩提树下连日冥思,而后豁然彻悟的。 耶稣也是在旷野度过了四十天,然后才向人宣示救世的消息。 穆罕默德在每年的斋月期间,都要到希拉山的洞窟里隐居。 回到我们的武二哥,从水浒现存的文字来看: 武松在六和寺中出家。后至八十善终,被封赠清忠祖师,他最后应该算是个得道的高僧。 也许,这就是孤独为他的人生所带来的价值收获。 亚里士多德在他的《政治学》中有一句千古名言:“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 不妨仔细体会其深远的含义。 ---- 写到这里,武松因何而孤独寡合?他又如何在孤独中完成自足?这两个重大问题,我上文没有回答。 因为,这涉及到“还原一个千百年来被误读的武松”这一浩大工程。也是这两年为什么我会不断撰写博文探索武松。 民间对武松的诸多误读,如重视哥们、讨厌女人、快意恩仇、嗜酒如命等等,早年的我也是被各种误读工具洗了脑,被动接受着这些片面结论,甚至在读小说的时候脑子里已提前罗列好现成结论,自动地将情节一一对应进去。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幼稚之极。 现在,在我看来,武十回的故事就是一个惨烈的情感悲剧, 就是一个怀有光明信念的人同自己的心魔苦苦斗争的故事。 也因此,每当我看到激烈咆哮海潮翻滚的画面, 或是被雷电照亮同时又撕裂的暴风雨夜空, 或是滚动着通红沸腾岩浆的火山地狱, 我总是会想起武二哥,疑心那就是武松内心世界的写照。 感谢武十回让我从字缝中又看到十万字的世界。 高山峻岭,峭壁悬崖。石角棱层侵斗柄,树梢仿佛接云霄。烟岚堆里,时闻幽鸟闲啼;翡翠阴中,每听哀猿孤啸。弄风山鬼,向溪边侮弄樵夫;挥尾野狐,立岩下惊张猎户。好似峨嵋山顶过,浑如大庾岭头行。 每当我读到上述对蜈蚣岭的描写,连读三遍,眼前基本就要出现动态的幻觉。 该怎么描绘我的幻觉呢: 这是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山谷里的草木在疾风呼啸中狂舞着凋零的花瓣,。 时而从不知何方传来野兽粗野、沙哑的哀鸣,将黑暗的创造物——孤独和绝望都在这声音中表现出来。 而此时的武松,仿佛让我看到了弥尔登的史诗《失乐园》第一卷中逃亡的撒旦,从上帝的天堂坠落九天而入魔道。 当他凝视着点燃坟庵的美丽火焰陷入沉思,异样忧郁的表情使他的面容又庄严又凶猛、那种阴沉壮烈的气势,此时倘若有惊起的夜鸟在四周飞鸣,也必不敢飞近他的头边。 137|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潘小园出了她家,贞姐儿给送出来,刚要关门,忽然又怯生生地叫她:“六、六姨……” 小姑娘到现在才头一次开口,声音脆脆的像是刚摘下来的雪梨。潘小园连忙回答:“什么事?” 贞姐左手绞右手,脸红透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娘叫我对你说……别管街上那些闲言碎语……你、你生得好看,不被人议论才、才怪……” 潘小园完全没料到,心里涌过一阵暖流。这是大人不方便说的话,才叫小孩子来传? 连忙坚定地对她笑笑:“我省得。我才不怕。” 贞姐头更低,甜甜的道了声再见,掩上了门。 * 潘小园面带微笑回到家,拿出从刘娘子家借来的几张夹黄宣纸,又裹了一支炭笔,削削细,坐下来铺开。 毛笔是中产以上人家的专享;普通百姓记个账、签个名,很多时候就用废布裹一支炭芯儿凑合。潘小园第一次看到这种炭笔,就感叹苍天有眼,这东西像极了后世的铅笔。自己再削一削,改进改进,便不难上手,使用起来毫无障碍。 比起那些穿越成大家闺秀,不得不从头练习毛笔字的女主们,潘小园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优势。 笔头磕着牙,开始给武大设计账本。原先他那个画满了圈圈叉叉的土账本,记一天两天的账可以,五天七天,可就有点分不清楚了。要是赊账超过十天半月,武大多半会瞪着那几条竖线,发一会儿呆,然后嘟嘟囔囔的说算了吧,就当是我请客好了。 好在眼下武大新推出了更加美味的猪油炊饼,并且有限时现金折扣,赊账的人少了一大半,这账本便不用做得太复杂。 但账是必须要记的。武大憨厚老实,脑子 —————————— 梁山如果也有新闻联播 1 各位贼寇晚上好,今天是公元1110年9月22日,农历八月二十二,距离梁山招安还有15年。 今天节目的主要内容有: 云南方腊一行抵达水泊梁山 宋江一行抵达京师会唔李师师 第一次梁山108头领大会在聚义厅胜利召开。 下面请看详细内容: 2、 宋江头领、吴用军师在聚义厅亲切会见了云南方腊一行,在替天行道大旗下举行了友好会谈,会谈在热情洋溢的气氛中进行,双方回顾了多年来两团伙之间的传统友谊,并就共同关心的招安问题交换了意见,方腊重申抢劫、杀人是替天行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表示将来会坚定不移地主张这一共同原则。宋江头领则高度评价了方腊团伙为分裂大宋所做出的贡献,希望双方未来可以继续在抢劫致富的传统领域能更进一步合作,谋求更大发展。 3、 宋江头领在卢俊义副统领、浪子燕青的陪同下昨晚出访京师,并于当晚抵达京师五星级青楼会见了著名□□李师师,李师师高度赞扬了梁山好汉烧杀抢掠的英雄义举,并带领姐妹们对宋江一行表示连日的欢迎,同时强烈谴责了大宋徽宗皇帝光嫖不给钱的官僚主义做法,并与宋江在床上就梁山招安一事进行了一日一夜的友好交流。 4、 梁山第九次108头领全体会议在聚义厅隆重召开。卢俊义致开幕词。梁山以107票支持,0票反对、1票弃权通过了高举【替天行道】大旗抢劫的决议,并再次确认了宋江头领的领导地位。会后,宋江表示要严厉追查弃权票,卢俊义随后告病请辞。 5、 梁山人肉餐饮部发言人孙二娘就人肉餐饮的深度开发发表重要声明,并对武松在飞云浦、张顺在建康府请安道全等事件中杀人弃尸的可耻浪费行为表示遗憾的同时提出严正抗议,并称将与人肉科技部的朱贵同志继续关注人肉浪费事件。 6、 宋江就扈家庄被灭门事件向扈三娘登门慰问,对扈太公全家惨死表示诚挚哀悼,同时表示必将严惩凶手,严查幕后黑手,李逵同时敬献花圈。 7、 “替天行道”期间,我梁山抢劫青州城的重点战役,突破打不过正规军的课题,在军师吴用的深度策划下,取得了让秦明同志家破人亡的良好成绩。创造效益三千万贯,实现梁山山下五年衣食无忧。 8、 吴用在李逵的陪同下,不远万里来到卢俊义的家中,为卢员外带来了生日的祝福和良好的祝愿,赠送反诗一首,并饶有兴致的观看了卢俊义家破人亡的大型全家汇演。上梁山后的卢俊义握着吴用的手激动的说:我□□八辈祖宗。 9、 梁山团伙根据地水寨头领张顺、张衡兄弟加强学习宋江在全体劫匪大会上提出的“替天行道”的重要指示精神,本着切实为梁山水泊渔民办好事、办实事的原则。情为渔民所系,利为渔民所谋。一年内共解决周边四万渔民偷偷打鱼,私下打鱼,逃避保护费的实际问题,受到附近守规渔民的一致好评。 10、 梁山李逵率领的劫道部门加大打击逃避抢劫的力度,并一举抢劫了梁中书今年上京送礼队伍的特大逃避抢劫案件,查获礼品车30余台价值十万万贯,就地正`法挑夫20余人移交孙二娘餐饮公司处置。 11、 今天是梁山团伙火并王伦纪念日,山寨头领、喽啰纷纷走出水泊,宣传普及替天行道知识,加强遇到抢匪不得反抗的教育。 12、 扈家庄被灭门事件的原因已经查明,死因经仵作权威何九教授勘察,扈太公全家都是抑郁症患者,都是自杀而死。扈三娘对此表示并无异议并感谢宋江头领的关怀。 13、 今天是晁盖逝世2周年纪念日,吴用与阮氏兄弟、刘唐、公孙胜、白胜举行座谈会,深入探讨晁盖天王对梁山做出的卓越贡献,深切缅怀这位梁山前任扛把子。 14、 云南方腊来电:梁山替天行道造福一方百姓受到大宋各路团伙一致赞扬,蔡京高俅一力主张剿匪的行为不得民心。 15、 淮西王庆团伙因分赃不均,数十位头领举行抗议、示威活动。骚乱已持续15天。梁山全体头领表示密切关注。 16、 黄河发生决口,目前已造成数万百姓伤亡,十余艘官船沉没。我梁山已派出全体人员火速赶赴决口下游打捞财物。 17、 河北田虎团伙与当地官兵发生特大冲突,截止目前已经有数位头领阵亡,数百人被捕,直接损失七个山头,军师吴用做出重要指示,一旦田虎阵亡,我梁山立刻出兵收复田虎地盘,河北田虎的地盘自古以来就是替天行道的土匪才配拥有的,任何团伙不得无端染指。 18、 高俅的腐败之路,蔡京的败家人生,请看今晚19点38分《梁山访谈》节目播出的《大宋朝堂上的两朵奇葩》。 19、 梁山的优秀指战员员,久经考验的忠诚的替天行道劫匪,单挑王、贼寇教头,我梁山杰出的马军五虎将,原八十万禁军教头,野猪林仁慈长者,草料场管理员,山神庙活口,天雄星豹子头林冲同志,因患风瘫不治,于今日黄昏时分在杭州六和寺逝世,享年45岁。宋江亲笔题写“向林冲同志学习”的挽联,并敬献花圈。大宋朝廷感念其忠义追封忠武郎。 20、 明天的梁山日报将发表社论:替天行道的接班人需要学习林冲精神。 今天的梁山联播节目播送完了,再见。 后续连载报道请关注微信同名账号:王亚军上海 ———————————————————— 如何将《指环王》写出《水浒传》的感觉? 作者:章漱凡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洛汉平原骠骑帅送信 法贡森林白袍巫复生 话说阿拉贡三人日夜疾行,早到了洛汉平原。到一山坡,听得一声唿哨,坡前此时马蹄声响,征尘大起,呼喇一响展开一面大旗,上书“骠骑第三元帅”。阿拉贡等人知是洛汗国的人到了,心下甚喜,让出一条道来。 约莫有百余骑过去,阿拉贡发一声喊,叫道:“那骑马的,且停一停!”领头马上一个青年将军,器宇轩昂,端的一个好汉,回过头来也不答话,使人团团围住阿拉贡三人,用尖枪净制住了。一时无人言语,只是兵器声乱响。那将军也不下马,便将马停住了,喝道:“那厮是谁?恁的在俺洛汗地界行走,便给洒家报上名来!” 阿拉贡还未答话,金雳不奈道:“马上那厮鸟,俺还未曾问你,你倒使唤人!左右下马吃你爷爷一板斧,便告你爷爷的名讳!”只说的阿拉贡莱戈拉斯二人暗暗叫苦。那将军冷笑一声,倒真个侧跨下马,铁塔也似站在金雳身前,冷笑道:“俺道是谁说这大话,原是个不足五尺的矮子!直娘贼,便劈洒家几斧,待俺砍下你这厮的脑袋,慢慢和你理会。” 阿拉贡见事不好,便上前站在二人中间架住,对那将军施礼道:“将军息怒,某是北方阿拉贡的便是,这位是精灵国人士莱戈拉斯,这位兄弟性急,乃是矮人国金雳;我等三人没甚么主意,只是追着一伙强兽人至此,歇脚便了,见将军来,知是洛汗元帅,敢问阁下是伊欧墨也不是?” 那将军停了半晌,动手解了头盔,叹道:“俺道是谁,原来是阿拉贡哥哥!洒家便是将军,战死在沙场上,直什么!奈何那泼鸟们敝我大王圣听,俺落得到此。俺听江湖上传得哥哥的名声,说什么‘杜内丹阿拉贡’,颇不信;今日得见,哥哥果是不凡。”施了一礼。阿拉贡慌忙回礼道:“阿拉贡无甚德行,只是江湖兄弟看顾。” 莱戈拉斯见二人相见,恐忘了正事,乃用眼来看阿拉贡;阿拉贡略一点头,问道:“小人与二位兄弟飞奔此地,本是紧追着百十个强兽人,怕是便在将军地面上,也不知将军可曾见?” 伊欧墨笑道:“强兽人俺几个倒是曾见,昨夜早将那厮们杀净了。洒家教孩儿们将尸首作了一堆,那山上烧着的便是。”阿拉贡大惊问道:“可曾留了活口也无?”伊欧墨道:“便是作怪!强兽人留甚活口!” 几人尚未答话,但听金雳嗷嗷怪叫,提起板斧便要来砍,惊得莱戈拉斯赶忙拦住;金雳不住大骂道:“拦我作甚!那鸟汉!杀了俺等弟兄,二位哥哥何不动手!”伊欧墨大怒,提起大杆刀道:“俺道这撮鸟是甚么来由,原是强兽人的细作!来来,便与洒家斗上几合!”阿拉贡急忙劝住,道:“将军息怒!我这兄弟性直,我几人追那伙强兽人,原是寻几个年幼弟兄,听闻将军灭了那伙兽人,不知可曾见我等弟兄?” 伊欧墨听了,方才信了,沉吟半晌道:“哥哥的弟兄洒家确未曾见,孩儿们收拾尸首时没甚么鸟人影,净是那等怪物。哥哥等人的弟兄想是逃了。”他见金雳仍是倒眉竖目,兀自不肯罢休,便道:“那黑矮汉子!今日看你哥哥阿拉贡面上,洒家不与你计较;来日你那颗头,便记在洒家账上,好待要砍下与我做酒壶哩!”金雳叫道:“来来!那厮便怕你不来,你那颗头只好做俺的夜壶!”众人都笑。 少待,阿拉贡三人别了伊欧墨,那将军自领军马去平原。三人行至那群强兽人尸首处,但见黑烟蔽日,火焰熏天,那堆尸首早烧的黑了,奇臭无比。莱戈拉斯见了,道:“阿拉贡哥哥,想来这伙畜生是天近黄昏、扎营造饭之时,被伊欧墨将军领兵杀了。”金雳道:“莱戈拉斯又在那里作怪!你道是智多星哩,倒晓事!如何知道这厮们便是造饭时死了?”莱戈拉斯骂道:“那黑厮专好与人合口,方才伊欧墨在时,却惹得哥哥给人赔了许多不是!那不远处,不是一座林子?这地面上不是曾有生火印迹?若不是生火造饭,你道伊欧墨那百十人能杀净这伙畜生?”金雳笑道:“是俺的不是了。那骑马将军倒是性急,你便是与俺合一百次口,也不妨。” 此时阿拉贡寻迹迷踪,见梅利皮聘二人足迹,大喜道:“在这里了!”莱戈拉斯二人都来看,但见那二人足迹渐远,却进了那林子里。莱戈拉斯大惊道:“哥哥可认得这是甚么林子?”阿拉贡半晌不语,金雳急道:“便是甚么鸟林子,俺等进去寻他二人便了,怕甚鸟!”阿拉贡道:“正是如此。”三人便入了那林子。 看官要问,这林子有何可怖处,让三人如此惊慌?原来这林子名为“法贡”,绵延千年,尚未开化,传言林中常年行走一类树人,身长数丈,品性乖张;加之近年黑暗之影不绝于中土,各类怪物日夜奔走,甚是可恶,其类尤喜这幽暗处所;由是阿拉贡三人见得梅利皮聘的足迹进了法贡,均是大惊失色。 却说三人进了林子,果然是暗影瞳瞳,树木遮天;隐雾悠悠,尘土蔽日,一时失了皮聘二人的踪迹。金雳提着板斧,提心吊胆,却见了一滩血在地上,大叫道:“死在这里了!”阿拉贡二人慌忙赶来,细细闻了一圈,道:“不妨,这是兽人血,想是那厮们追着梅利二人到此,死在这里。”金雳道:“尸首不见,却流了这许多血!这鸟林子果有甚么古怪!”提起板斧便砍。阿拉贡慌忙拦住道:“金雳切不可如此!我听常言道,法贡森林是那仙妖居所,林中树木长年便可言语,万物有灵,切不可妄动。”话音未落,林子深处便传来声响,便似言语之声,慌得金雳丢了板斧,叫道:“俺不动板斧便了!诸位神佛大爷,俺就只有这一颗头,丢了便也不妨,只是还未寻得弟兄,怕不值当。” 言语间,忽然那莱戈拉斯一步跃起,落于坡前。阿拉贡见了,赶上悄声问道:“莱戈拉斯,可见了些什么来?”莱戈拉斯笑道:“白袍巫,在俺们身后了。”阿拉贡听了大惊道:“是萨鲁曼?这般如何是好!”莱戈拉斯叠着两个指头道:“不妨,巫师若是恶咒,必要开口,俺几个把器械招呼了去,让他不得开口,是先机了。”阿拉贡与金雳听了,均点头默许。只听阿拉贡大喝一声,三人转身;几丈远处,那巫师大喝一声“疾!”一道白光兀地射出,击得三人目不见物。半晌,阿拉贡等人方才能睁眼,见立于那白光之中的,竟是刚多尔夫,身着白袍,面目清朗。正是:虽万丈落崖却能重遇,视众生疲惫白袍归来。透过水火多重难,面见天父救世人。欲知刚多尔夫如何复生,且听下回分解。 —————————————— 作者:素描关系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十二个矮人在兀自横在桌前夺茶饮酒,只见一个庄客来报说:“门前有个法师模样的先生,要见巴金斯老爷。”比尔博道:“你好不晓事!难道未见这桌前许多人还要我招呼么!他要甚么你与他便了,又何来问我!”那庄客道:“小人化烟茶与他,他又不要,只要面见巴金斯老爷。”比尔博道:“一定是嫌少!你便再与他三二斗去。你说与他,巴金斯老爷忙于别事,没工夫相见。”庄客去了多时,只见又来说道:“那先生,与了他何事,都不肯去。自称不为钱米而来,只要求见巴金斯老爷一面。”比尔博道:“你这厮不会答应,便说今日委实没工夫,教他改日却来相见拜茶。”庄客道:“小人也是这般说,那个先生说道:‘老夫不为钱米斋粮,闻知巴金斯老爷乃有识之士,特求一见。’”比尔博道:“你也这般纠缠,全不替我分忧!今日这些个浪荡子来吃白茶不说,还打碎我许多碗碟。都这般功夫,还要去见甚么法师,你且去发付他罢,再休要来说!” 庄客去了没半个时,只听得门外热闹,又见那庄客飞也似来报道:“那先生发怒,拿了短剑法杖,要破门而入哩。”比尔博听得,吃了一惊,慌忙放了手里碗碟,顾不得又碰碎许多,直从后堂出来,到门前看时,只见那个法师身长八尺,道貌堂堂,正抄了手立在那花园门前。比尔博只将那法师上下看了一道,但见: 头上一片披肩白雪发,身穿一领曳地灰棉袍,头戴长角巫师帽,足登软底轻皮靴。手持了一杆黑檀长法杖,腰悬着两尺玉具银削锋。一对一字眉,一双丹凤眼;四方口,一部掩口络腮胡,仙风道骨比正一,神采飞扬赛梅林,比尔博见了,叫道:“我道是甚么顽横法师要见,却又是何因果,让你甘道夫亲自前来。”那甘道夫哈哈大笑道:“岂敢叨扰,老夫前来确有一事,不知可否与老爷借一步说话。” 比尔博道:“先生莫怪罪,今日不知那里来的一队泼皮无赖,白吃了我几斤茶酒果子,还打碎我许多家私碗碟,这会只怕是要抢占我庄园田地,正束手无策,还好先生前来,此时还要请先生帮些忙才好。”甘道夫闻言一笑,道:“这有何难,还请巴金斯老爷带路。” 说罢两人入庄里来,巴林见那甘道夫入来,竟和菲力、奇力一处让过,径直请甘道夫坐往中间来,比尔博一见如此,心道这甘道夫原是与这群泼皮串通,顿时大怒道:“我道你会有何妙法解我困境,哪知竟与这帮无赖汉沆瀣一气,特来消遣我不是!”甘道夫答道:“巴金斯老爷休要动气,这些游侠好汉皆是久闻比尔博巴金斯老爷大名,无缘不曾拜识,今日特拿有十万贯金珠宝贝,专送与巴金斯老爷,作进见之礼,未知老爷肯纳受否?”比尔博冷笑道:“我看这些个无赖汉衣衫破旧,灰头土脸,所说的金珠宝贝,莫非在孤山下艾尔博尔城里么!”那甘道夫大惊道:“巴金斯老爷何以知之?”比尔博道:“如此海口,你们都夸得,我何以不能得知。”甘道夫道:“此一套富贵可万万不是玩笑,不得错过。古人有云:‘当取不取,过后莫悔。’巴金斯老爷心下如何?” 正说之间,只见一个人从阁子外抢将入来,劈胸揪住甘道夫说道:“好呀!明有王法,暗有神灵,你竟如何又将这等勾当四处散播!我听得多时也!”吓得这甘道夫面如土色。正是:机谋未就,争奈窗外人听;计策才施,又早萧墙祸起。 毕竟抢来揪住甘道夫的,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138|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作者: 如果被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女生叫叔叔怎么办? 对曰:冲她一抱拳,“嫂嫂!” 看到新水浒里鲁智深哭着对林冲说嫂子死了,脑子里出现这么一个场景:鲁智深说:林大哥,嫂子死了!后头噌噌跳出好几个人,石秀也说:我嫂子也死了!武松说:我嫂子也死了!宋清说:我嫂子也死了!鲁智深大怒:我tm跟你们不是一回事! 水浒里有几位好汉天生不合。比如大刀关胜是关公后人,关公的血脉,只有关索一支流传至今,他肯定是关索后人——而杨雄的绰号叫做病关索…项充和晁盖估计关系也不好,一个叫八臂哪吒,一个叫托塔天王,两人相见难免尴尬。而最不受人待见的是李忠,顾大嫂丁得孙雷横燕顺王英陈达薛永一定特别恨他。 却说林冲奔往梁山,到水边唤摆渡的船家过来。船行到水中央,那船家摘下斗笠,掣出尖刀狞笑道:我乃梁山好汉张横是也,今日要替天行道,这位客官你是要吃滚刀面还是馄饨?林冲怒道:摆渡的鸟汉子,你做賊就做賊,扯甚么大道理! 某人穿越,不知年代,一美貌女人道:“二叔这等武勇,你大哥知道了不知多开心呢”某甲按下春心萌动,问道:“我那大哥…是卖炊饼的还是卖草鞋的?” 有一妹控宅男偶获机会穿越,向神提出条件,说身旁须得有个可心的人,每日紧随身后,哥哥长哥哥短叫得亲切,性格傲娇,喜欢用第三人称自称,眼睛要大,还要贤惠,每天早餐送到床边。宅男穿越一睁眼,看一黑汉子喜道:“哥哥醒了!铁牛才刮了那阎婆惜,与你取心肝做了碗醒酒汤吃!” 拜登进了姚记,道:要十盘凉拌土豆丝切作臊子,不要见半点小葱在上面;再来五碗炸酱面,面条也要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炸酱在上面。老板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拜登抓起包子劈面砸下去:尔等私造航母,我如今消遣你待怎地?老板大怒:那黑厮不肯还钱,还敢来北京消遣主席!三拳打晕,摸走纹银一百两。 邓婵玉下嫁土行孙,两人身材殊异,饱为世俗所讥。后土、邓二人战死于伐纣路上。姜子牙怜其忠勇,封神时放二人入轮回,来世做对普通夫妻。邓婵玉投到一户乡绅家里,从前世带了一身武艺,长至十八`九岁,正欲去寻土行孙的转世,却听有庄丁仓皇来报:“三小姐,有梁山泊的贼人杀来了!” 潘金莲正在屋中梳洗,忽然王婆来说:“西门大官人叫你去河边相会哩。”潘金莲心中喜不自胜,心想他果然是个伶俐用心的人。急忙赶去。到了河边,看到几个巫祝跪倒在地,一面色严峻的男子对她道:“烦你去给河伯带个话。“ 水浒传在韩国热播,梁山水泊众好汉对着宋公明,一口一个“欧巴!!!思密达!!!” 画面脑补。 indark86 来源:知乎 转自亲王微博 —————————————————————————— 《水浒传》中一百单八将大怎么解决生理需求? 动不动就“命某人先去搬取家眷”你怎么没从小说中看到呢?阮小二这种穷光蛋上山前就结婚了好吗? - 要么被女人伤害,要么忙着练块,要么忙着团队建设。关于女人,没空,也没这个风尚。 当好汉也不容易。 - 每本小说都是一个世界,而在《水浒传》这个世界里性生活根本就是无用且有害的东西。仔细看看书里有直接描写性生活的人都死了好咩。 — 作者:居士不说 来源:知乎 这个问题在知乎上看到好几次了,答一下吧。 在《水浒传》的世界观里,当好汉的条件之一就是不近女色,做到高度禁欲。如果哪个好汉在女色上做得不好,就会引来祸事。 《水浒传》对男女之事的看法,可以从以下几段看出来: 1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2 可怪狂夫恋野花,因贪淫`色受波查。亡身丧己皆因此,破业倾资总为他。 半晌风流有何益?一般滋味不须咂。他时祸起萧墙内,血污游魂更可嗟。 3 酒色端能误国邦,由来美色陷忠良。纣因妲已宗祧失,吴为西施社稷亡。 自爱青春行处乐,岂知红粉笑中枪。武松已杀贪淫`妇,莫向东风怨彼苍。 综上,可以说《水浒传》对男女之事的态度极其保守落后,简直到了愚昧的程度。 (但这也是那个时代的普遍认识水平,《三国演义》里也有刘安杀妻食肉招待客人的情节。 直到明朝后期,古典小说中的男女情`事描写才走向正常,比如《三言二拍》,但也只是相对于之前的极度落后来说。) 作为好汉,别说是没有妻室,就算是有妻室,也不能经常过性`生活。 很多好汉都是这么做的,以下是几个例子。 晁盖: 原来那东溪村保正,姓晁名盖,祖是本县本乡富户。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赍助他起身。最爱刺枪使棒,亦自身强力壮,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 作为好汉中的模范带头人,晁盖就是不娶妻室的,把精力都消耗在了健身事业当中。 宋江: 初时宋江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向后渐渐来得慢了。却是为何?原来宋江是个好汉,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 明确提出“好汉”是对女色没兴趣的,虽然也没见宋江的枪棒功夫有什么厉害…… 卢俊义: 燕青又道:“主人脑后无眼,怎知就里。主人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娘子旧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今日推门相就,做了夫妻。主人若去,必遭毒手!” 看来梁山顶层的几个人都是一个德性…… 杨雄: 次日五更,杨雄起来,自去画卯承应官府。石秀起来,自理会做买卖。只见那妇人起来,浓妆艳饰,包了香盒,买了纸烛,讨了一乘轿子。石秀自一早晨顾买卖,也不来管他。 …… 石秀道:“哥哥每日出来,只顾承当官府,却不知背后之事。这个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里多遍了。且未敢说。今日见得仔细,忍不住来寻哥哥,直言休怪!” 杨雄也是不近女色的,而且很少关心自己妻子的情况。 杨雄和宋江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因为忙于其他事情,冷落了自己枕边人,然后女方出轨,他们再将女方杀死。 李逵: 只见先前啼哭的老婆子,领了一个年少女子,上前叉手,双双地道了个万福。婆子便道:“将军在宋先锋部下,又恁般奢遮,如不弃丑陋,情愿把小女配与将军。”李逵听了这句话,跳将起来道:“这样腌臜歪货!却才可是我要谋你的女儿,杀了这几个撮鸟。快夹了鸟嘴,不要放那鸟屁!”只一脚,把桌子踢翻,跑出门来。 有人要把女儿嫁给李逵,李逵顿时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竟然被人当作一个喜欢女色的人。 李逵应该是在不近女色方面思想最极端的一个了。后来李逵听说宋江在女色问题上犯了错误,立马就大发雷霆。有人说是李逵和宋江有断袖之嫌,这个当玩笑话说说也就是了。 真实原因是在李逵简单的三观里,一旦宋江在女色上有问题,他就不再是一名合格的好汉了,也就不配给自己当大哥。 李逵道:“我闲常把你做好汉,你原来却是畜生!你做得这等好事!” 宋江喝道:“你且听我说。我和三二千军马回来,两疋马落路时,须瞒不得众人。若还抢得一个妇人,必然只在寨里。你却去我房里搜看!” 李逵道:“哥哥,你说什么鸟闲话!山寨里都是你手下的人,护你的多。那里不藏过了。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的好汉,你原正是酒色之徒。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你不要赖,早早把女儿送还老刘,倒有个商量。你若不把女儿还他时,我早做早杀了你,晚做晚杀了你。” 以上几个都是不近女色的典型例子,还有一些人是因为女色而吃了大亏,例子也举几个。 王英: 宋江道:“刚说扈家庄有这个女将好生了得,想来正是此人。谁敢与他迎敌?” 说由未了,只见这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听得说是个女将,指望一合便捉得过来。当时喊了一声,骤马向前,挺手中枪便出迎敌一丈青。 两军呐喊。那扈三娘拍马舞刀,来战王矮虎。一个双刀的熟闲,一个单枪的出众。两个斗敌十数合之上。宋江在马上看时,见王矮虎枪法,架隔不住。原来王矮虎初见一丈青,恨不得便捉过来。谁想斗过十合之上,看看的手颤脚麻,枪法便都乱了。不是两个性命相扑时,王矮虎却要做光起来。那一丈青是个乖觉的人,心中道:“这厮无理!”便将两把双刀,直上直下,砍将入来。这王矮虎如何敌得过。拨回马却待要走,被一丈青纵马赶上,把右手刀挂了,轻舒猿臂,将王矮虎提离雕鞍,活捉去了。 当然,最后扈三娘竟然被许给王英了……从此扈三娘就没什么戏份了,基本只在群众名单里出现。 史进: 只见九纹龙史进起身说道:“小弟旧在东平府时,与院子里一个娼妓有染,唤做李瑞兰,往来情熟敬我。如今多将些金银,潜地入城,借他家里安歇。约时定日,哥哥可打城池。只等董平出来交战,我便扒去更鼓楼上放起火来,里应外合,可成大事。” …… 当下李瑞兰相叙间阔之情,争不过一个时辰,只听得糊梯边脚步响,有人奔上来。窗外纳声喊,数十个做公的,抢到楼上。史进措手不及。正如鹰拿野雀,弹打班鸠,把史进似抱头狮子,绑将下楼来,迳解到东平府里。 因为去找自己的老相好,史进就这样被抓起来了。 安道全: 原来这安道全却和建康府一个烟花娼妓,唤做李巧奴,如常往来。这李巧奴生的十分美丽,安道全以此眷顾他。 …… 张顺悄悄开了房门,踅到厨下。见一把厨刀,明晃晃放在灶上。看这虔婆,倒在侧首板凳上。张顺走将入来,拿起厨刀,先杀了虔婆。要杀使唤的时,原来厨刀不甚快,砍了一个人,刀口早卷了。那两个正待要叫,却好一把劈柴斧正在手边,绰起来,一斧一个砍杀了。房中婆娘听得,慌忙开门,正迎着张顺,手起斧落,匹胸膛砍翻在地。张旺灯影下见砍翻婆娘,推开后窗,跳墙走了。张顺懊恼无极。随即割下衣襟,蘸血去粉壁上写道:“杀人者安道全也”!连写数十处。 —————————————————————————— 武松纯粹在哪里? 作者:王路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商业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非商业转载请注明出处。 武松打蒋门神的时候,是不认得蒋门神的。要打一个面都没见过的人,得先回答一个问题:你凭什么打我?假如是李逵去打,这个问题就不用回答,直接拿板斧劈头砍过去就行。但是,武松需要回答这个问题。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武松看见蒋门神躺在椅子上扇扇子的时候,没有直接打过去,也没有朝他搭话,而是溜到了不远处蒋门神开的酒店里。武松要了一碗酒,尝了一口就吐了,说不好。老板娘,也就是蒋门神的小妾,又盛了好一点的酒给武松。武松尝了一口,又吐了,说不好。小妾又盛了第三碗,这次,是把店里压箱底的酒拿出来了。要是二流的小说家讲这个故事,到这里,武松就会继续尝一口,吐掉,然后激怒老板娘,开打。但那样就俗套了。武松尝了一口,点点头:这酒有点意思。 为什么武松这一回没有再说酒难喝?这就如同武松要先回答“凭什么打你”这个问题一样,体现了武松的底线。武松是个爱喝酒的人。把正儿八经的好酒端到你面前,你说难喝——就暴露了品位。《红楼梦》里的贾母,这位对吃极为挑剔的老太太,实际上是个审美大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什么东西好,她心里都有谱。但越是有谱的人越不摆谱。相反,总是摆谱的人,一般都没有什么谱。有的穷措大什么都没见过,为了掩饰自己见识短,见了什么新奇的东西,都说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批评东,批评西,没有他不批评的。这样的人恰恰暴露出来既不识货又偏偏想装成识货的那种捉襟见肘的努力和笨拙。 武松,不能戴这顶没品位的帽子。酒是好,那就不说二话,再找别的打架由头。不能为了打一场架,把自己的品位给丢了。这就是武松。其实,在杀潘金莲的时候,武松的一举一动也处处体现品位:找来街坊四邻,每个人都拉到武大郎家里,搬好板凳招呼好坐下,士兵守着门,准备好笔墨,事情经过如何,一五一十地记下来。出去找西门庆,身上先别一把剜心尖刀。 武松的有品位体现在他杀人的时候。他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实际上,一个人是不是有品位,跟他读多少书,去多少地方旅过游,没有半毛钱关系。书读得再多,不影响一个人干出龌龊的事。大学问家剽窃的事,屡见不鲜。读过书的人骂人,有时候极其恶毒,比不识字的人难听几百倍。这时候,知识往往成为一个人的遮羞布,起到的作用好比一身西装。不能看一个人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言必称民主自由,就以为此人有多高的操守。真不一定。 宋江的品位,比武松差得远了去了。但是宋江的学问、谈吐,方方面面超过武松。那些方面,作为外在的装饰,适足以让宋江呈现出一幅体面的模样。宋江看上去体面,是因为他内心的曲折复杂不能够光鲜地呈现在纸上。曲衷隐情,经过了文饰,再呈现出来,就是一幅岸然道貌。而武松,这个通身充满草莽气的人,之所以举手投足之处,处处体现出品位,迸发出令人着迷的魅力,是有缘故的。 缘故就是,武松的每一个行为,都干净。包括武松的滥杀无辜,残忍狠辣,蛮不讲理,都干净。就算在武松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的时候,举止行脚依然显得干净——这就是武松最令人着迷的地方。 这种干净,或者说是清白——哪怕武松做了非常不道德的事,看上去也是清清白白磊磊落落的——源于武松设定了一个自己的标准和底线。武松从不逾越自己的底线。同时,又从来无视别的标准。你说武松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他道德吗?滥杀无辜本来是十分不道德的事情,但在武松这里,并不显得龌龊。 武松的干净、清白源于他愿意承担一切杀业的后果,从来不逃避。杀完潘金莲西门庆,他提着人头去官府自首,去之前还把郓哥、何九叔的事情处理好。一句话,他办事不拖泥带水,不稀里糊涂。跟武松打交道,他事事都拎得清。 《水浒》里边的人,通常犯了人命官司就跑。武松不跑。到了监牢里,该行贿赂,武松不行。打死可以,贿赂没有。按说到监牢里,给点银子钱,不破坏啥形象,连林冲都这么干。但林冲可以做,宋江可以做,武松不可以。因为武松,有一套他自己的底线。 所以,唯有武松这样的人,可以跟潘金莲唱对台戏。假如潘金莲不是武松的嫂子,是李逵、是宋江、是林冲的嫂子,戏就不好看。因为再没有第二个人,敢当着亲哥哥的面,说嫂子“篱牢犬不入”。别人的眼里能容沙子,武松的眼里却连灰尘都容不得。正因如此,武松极纯粹,有人说李逵纯朴,实际上李逵那是憨,是愚昧不明白事。 而一个懂得世故的人,再想纯粹,就难之又难。武松是懂的,但武松从来不做世故的事。虽然武松眼里洞若观火,但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妥协。在十字坡上,明知道酒里有蒙汗药,是别人要么躲了,要么当场翻脸了,武松能沉住气。武松是,你想教训我,那我就教训你一个大的。所以,武松虽然是个杀人越货的强盗,但《水浒》里只记载他杀人,不记载他越货。在二龙山上,强盗们都不得不以越货为生,从事实的逻辑上来推断,想必武松也有过具体的操作。但是,书中要模糊处理,因为一旦写白了,武松的形象就要崩塌。 像“智取生辰纲”这种事情,断然不会发生在武松身上。坑蒙拐骗的事情,武松不干。林冲去梁山时要纳投名状。换成武松就不会。要让武松纳投名状,武松扭头就走。武松不是一个可以被别人绑架的人。武松只对自己的标准、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品位负责。除此之外,武松不对任何事负责。这就是武松之所以纯粹,之所以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还可以得到宽恕和谅解的地方。因为我们都做不到那么纯粹。 为什么整部《水浒》里,最有影响力的老虎要被武松打死呢?因为这事儿拼的不是武力。李逵杀虎,靠的是武力。所以李逵打死的老虎都不算老虎,和虾蟹没有太大区别。正因为不算老虎,才能一下杀四个。武松杀老虎,只能有一次,只能有一个。而且,必须赤手空拳。景阳冈上的老虎,象征自然的神威,象征流俗都不得不畏惧的法则,要对抗这种老虎,唯有最纯粹的人才可以。 微信公众号:i_wanglu 凤凰新闻客户端主笔王路 版权声明:本文来自凤凰新闻客户端主笔王路,公众号:i_wanglu,转载请通知,并将本段话一并带走。 139|112|9.10 两人不依不饶地互相瞪着,半晌,武松不耐烦了,昂首挺胸就要走。潘小园心里一气,劈手揪住他胳膊,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武松眼一霎,等她开口抬杠。等了一会儿,见没声音,扭头又走。 潘小园赶紧解释:“这是为你好……” “好好,心领了。”许是被她抓得不自在了,他似乎有点急着走。 潘小园不放他,刚要再讥一句,忽然又想到以柔克刚的千古奥义,改口笑道:“好好,算我多嘴,二哥……其实我……” 武松却似乎油盐不进,轻轻甩开她,头也不回地撤了。留下潘小园一个人不知所措。 难道真说错什么了?把他惹毛了? 心中忐忑了那么一会儿,回屋的一刹那,灵感闪现,明白了,登时笑得直不起腰。 方才跟人拼了那么多酒,全都走了肾,可不是得急着溜么! 她还拉着他不放呢。难以想象二哥心中有多崩溃。可别给他落下什么毛病。 * * 夜里,潘小园跟贞姐一间屋子睡。隔壁就是那三个小军官。小客店板壁薄,只听得到了半夜,一个个醒过酒来,怨声载道地抱怨,又接连抱着净桶吐。 俩“孤儿寡母”受不了那噪音,正商量要不要撕布堵耳朵,忽然听到外面得得得一阵马蹄声,急促有力,在深夜里听得尤为明显。紧接着纷纷杂杂的脚步声朝客店走过来,五六个嗓子吵吵嚷嚷:“来吃碗酒,去去寒!喂!店家开门,凌州府官兵!” 没等有人出来迎,两扇小木板门就被踢开了。听得一个比郓哥还过分的破锣嗓子说:“这伙子梁山盗匪简直他娘的成精了,恁地厉害!嘿,大家说,咱们解得这个梁山贼寇,回头上面得赏咱们多少钱?” 潘小园和贞姐都是一愣,赶紧披上外衣,窗户悄悄开个缝,往外一瞧,果然见一队兵痞押着个人,一面骂骂咧咧的催:“老实点,快走!坐角落里!” 再一左右看,近旁两扇窗户也无声无息地开了。想必同伴们已经全都惊醒了来。 再看那个被他们押着的“梁山贼寇”,黑灯瞎火的瞧不清样貌,看身材,也不像是膀阔腰圆的大汉。潘小园心里头不禁犯疑,这是哪个秀气的梁山兄弟,迷路迷到这儿来了? 兵痞们一惊一乍的呼喝着要酒喝。几个小二揉着眼睛出来伺候。 一个年轻的官兵放下酒碗,犹豫着问:“大哥们,这……这人真的是梁山贼寇?咱们不会捉错人了吧……” 其余人喧哗大笑。那兵痞头子道:“错了怎地!这小娘们孤身一人在路上走,能是良家?正派人家女子,谁会独自出门赶路?还背着这么一大包金银……”说着,指着地上一个包袱,脚底下踢了踢,清脆有声,“定然是来路不正,肯定是谋财害命得来的!不是女贼就是女匪,早晚也要捉进官的,正好现在梁山贼寇作乱,就拿她当贼寇解,不冤枉!喂,兄弟们听着,这个女匪,算是咱们从曾头市那边捉来的,知不知道?” 众兵痞齐声大笑:“知道!” 潘小园算是听明白了。敢情是碰上个独自赶路的小娘子,捉去当梁山贼寇请功呢!当然,解官请赏的时候,是肯定不会汇报那一大包金银的。 她觉得有必要跟同行几位大哥商议一下。轻声跟贞姐嘱咐一句:“你在这儿等着别动……” 话刚说一半,突然堂里哐啷啷一声巨响。那“女匪”见押解她的众兵痞都开始松懈喝酒,竟然一跃而起,抄起把椅子,两下扫开一条路,抓起自己包袱,夺路就跑。 众兵痞大怒:“反了你了!”纷纷抄家伙将她围在当中。只吓得众小二哆哆嗦嗦的求:“军爷们别动怒……小店本小利薄……” “闭嘴!小心治你窝藏贼寇之罪!” 那女匪只意欲脱身,奈何兵痞都指望她请赏,几个人同时扑上去纠缠。另外几双手去抢她包裹。 口里还七嘴八舌地叫喊:“强贼休走!” “女匪”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几双手却同时让一双铁臂架住了。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个高高大大的阴影。 武松冷笑:“凌州府官兵,就你们这德性?” 缩在房间里、被武松灌醉了的那三个凌州府小军官,此时十分有自知之明地继续缩在房里,战战兢兢往外看,不敢出言提醒这人有多可怕。 几个兵痞勃然大怒:“你是什么人……” 五个字说完,砰砰砰砰砰五声,几个人已经辐射状飞跌了出去,扑通扑通摔在地上,并且摔得错落有致,屁股着地的声音形成了一个五音音阶。哎哟哎哟的叫唤起来,又叫出一曲高高低低、刺耳无比的和声。 剩下一个兵痞大骇,拔腿就往外跑。燕青早等在门口,手一扭,脚一拌,干脆利落地把他摔了个嘴啃泥。 “女匪”这才明白是有人相助。知道大约是江湖同道,四周黑漆漆的,也不知有多少人,赶紧团团一拱手,低声道:“多谢各位大哥……” 声音清清脆脆,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咦”了一声。终于看清楚了武松的面孔。与此同时,武松也认出她来,奇道:“扈三娘?” 年轻孤女独身上路,还带着一大包金银,敢这么做的,除了她扈三娘,大约只有狐仙女鬼了。 扈三娘四处看看,目光定在武松脸上,俏丽的眼睛里现出些恍惚的神色。 武松这人她是认得的,断金亭上还交过手,不是让她打了个七荤八素么! 眼下终于明白,这人当初耍她玩儿呢! 美人的一脸感激之情立刻变成了冷漠,淡淡道:“原来这些官兵倒没说谎,这店里果然窝藏着梁山贼寇呢。” 掌柜的终于闻声出来,长衫穿得里出外进,头发也没梳好,鞋子穿得一样一只,一张老脸上老泪纵横,看着地上挣扎蠕动的几个兵痞,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好汉哪,爷爷们,你们这……让我怎么办哪!” 武松抓过扈三娘的包裹,手往里一探,毫不客气地捞出几小块金子,往那掌柜的手里一丢,“拿着,出去躲一个月风声,回来就没事了。” 扈三娘见他随随便便借花献佛,柳眉一竖,就要发作;亏得又见了武松方才手段,寻思片刻,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 忽然又发现旁边的潘六娘子,于是大喇喇的问:“你们怎的出来了?他们是谁?” 这一队“生意人”里,扈三娘只认得武松潘小园两个。她眼下也有些行走江湖的经验了,知道说话要谨慎,不能直接问“你们怎么下梁山了”。 潘小园见了三娘,也有些出乎意料,让郓哥收拾出一片干净桌椅,指了指:“坐下说。” 周通、董蜈蚣两人,本来也是认得扈三娘的,知道她此时跟梁山再无瓜葛,就算是个寻常的江湖同道。于是也跟着客套几句。 燕青虽不认识美人,但他是何等的百伶百俐,听了寥寥几句对话,就猜出来七八分。见是个不好惹的冷美人,他也不敢贸然招惹,把那掌柜的拎起来,让他去厨房招呼茶点。 潘小园给美人冲了碗茶,这才开口。 当然不能把暗桩的事情和盘托出。趁入座的当儿,有了片刻时间思索,这才告诉美人:“我们……嗯,不在梁山呆着啦,这就要启程去东京做生意。这些人都是知根知底的朋友。” 武松任她瞎说八道,配合地跟着点点头。 扈三娘半信半疑,但也很给面子地“哦”了一声,表示接受这个说法。不过她只跟潘小园友好,当武松是空气。 潘小园又问:“倒是你呢,怎么还敢带这么多财物走路,不是等人算计你吗?” 扈三娘咬着嘴唇,答道:“那我能怎么办!” 潘小园无话。当初扈三娘带着金银下了梁山,虽然一时风光,但此后的日子,用脚趾头想想也不会好过。没有家,没有亲人,她算是真真正正“穷得只剩钱了”。漂泊四方之时,昔日的庄主大小姐,也终于向生活低头,明白了钱财的可贵。潘小园推测,以扈三娘的武功造诣,之所以被那几个兵痞轻易俘虏,多半是因为放不下她那些赖以生存的随身财物。 一个美貌小娘子身携巨款孤身行路,在这世道,不管是对兵还是对匪,都简直是一块上好的肥肉。要不是她自己有些本事,此刻早不知道死在哪个角落里了。 要想结束这样的漂泊日子,除非立刻自己给自己找个男人。但以扈三娘的心高气傲,这个选项,显然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美人见周围一圈人都对自己露出同情的眼神,满不在乎地笑笑,反而摆出老成的姿态,呷了口茶,开始提醒他们:“你们要赶路,别走北边那条路。我就是那边过来的。梁山军正在围曾头市,来回来去增援的、调兵遣将的、逃出来的,一路上祸害百姓,撞上就麻烦。” 倒是个有用的情报。梁山诸人不动声色地对望一眼,神态都轻松了三分,知道这次曾头市一役,至少己方没有吃亏。 潘小园压低声音,又问:“所以三娘你呢,知道山东乱,怎么还留在这儿?去个江南、湖广,不都比这里太平!” 扈三娘忽然脸一红,生硬地答一句:“我……我是在练武功,日后报仇……” 美人脸上藏不住事儿。潘小园跟武松使劲丢个眼色,让他走远些,自己更低声的问一句:“练武功,也不用时不时的上梁山找人切磋吧?” 本来这事她只是有五分把握,根据林冲的奇怪言行猜的。见扈三娘脸色一变,知道自己猜对了。 美人嘴唇微微颤动,一双眼睛里泛出水汽。 反正眼前这潘六娘子对她的心事也门儿清了。美人上来些破罐破摔的脾性,极慢极慢地宣布:“没错……我、我要胜过林冲,要比他还强,然后、然后……” 目标远大,精神可嘉。潘小园叹口气:“可惜你若是继续孤身留在山东转悠,怕是活不到实现它的那一天。” 本来以为美人会骄傲地反唇相讥,没想到扈三娘听了她话,颓然点点头。 “你说得对,我……我早该走得远远的……我……” 看得出,她心里交战,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一面狠心,一面心里放不下。 美人忽然咬咬牙,目光焦虑带着急切,看着潘小园,问:“你们是要去东京不是?我……我能不能……” 潘小园一惊:“你想一起?” 扈三娘艰难点点头,“你说得对,一个人在路上,确实危险……我、我只想、结个伴,不需要你们照顾……我可以付钱……直到去东京……” 依旧是有些不谙世事的宣言。但潘小园听了,居然忍不住眼圈一红。美人能说出如此低姿态的话,则这几个月里,不知已经吃尽了多少苦头。况且,单凭她一个人的意志,怕是永远无法狠心彻底离开梁山。她这是强迫自己远走高飞,割断一切念想。 “可是……” 潘小园刚犹豫了一刹那,却听得孙雪娥在一旁发话了:“这小娘子好可怜,喂,张闲兄弟……哦不,老爷,咱们带着她一块儿走吧?” 孙妹子听不太懂扈三娘跟潘小园的一番对话,但看到美人的窘迫现状,依然同情心大发,说:“你都帮了贞姐儿和郓哥儿了,不多她这一个吧!这年头女人不容易啊,你瞧我,我是遇上个好男人……” 她已经把张闲“收留”贞姐和郓哥的事迹弄假成真了,真当燕青是救苦救难的大善人呢。 周通见媳妇夸他了,赶紧跟着帮腔:“是啊,不能见死不救……” 潘小园不理会孙雪娥的打岔,眼看扈三娘眼神里闪烁着一丝哀求,一面征询地朝其他人看一眼。 燕青是不介意跟女人同行的,尤其是扈三娘这样的美人。况且以他的智商情商,还真不用担心被扈三娘算计哪怕一点点。于是他微微一笑:“姐姐决定。” 至于董蜈蚣郓哥几个人,更是早就放弃了决策权,一旁看热闹。 潘小园心中飞快地掂量。按理说,此次去东京设立梁山暗桩,伪装成酒店掩人耳目,本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任务。但扈三娘对此既不知情,也与此没有利益冲突。 第二,若是扈三娘同行,队伍里多一个“妇孺”,就是多一分无害,就是少一分被怀疑的风险。 想到此处,潘小园冷不丁问一句:“你有身份证件么?” 扈三娘心不在焉地说一声“有”。她从头到尾都是扈家庄的“良民”。离开梁山的时候,大家好事做到底,特地从掠来的扈家庄财产里,找出关于她的户籍证明,让她带在了身上。 潘小园心里一宽,继续推敲。第三,宋江吴用并没有禁止他们吸收外人。吴用明确指示过,虽然路上需要低调,一旦在东京站稳脚跟,不妨招募可靠人手,慢慢扩大基业,把根扎稳扎牢。如此一来,也算“深入群众”,稀释一下队伍里的梁山基因。 扈三娘见她面色闪烁,神情一悲,随即傲然道:“你这是信不过我了?” 潘小园忙道:“不是……” 美人的人品,她倒没有丝毫怀疑。但确实有点害怕她那股子执着劲儿。倘若万一哪天,她这股子劲儿从林冲身上移到什么别的地方,不可控力太强。 武松一直坐在旁边一张桌子上,冷眼旁观没发话。这时忽然来一句:“同行可以,你要跟我们约法三章,否则别想。” 扈三娘傲然道:“说。” 她算是顶顶讨厌这人了。懒散无礼不说,冷淡嚣张,锋芒外露,一点也不如林教头优雅含蓄。更别说,明明实力强劲,断金亭上非要相让,明摆着瞧不起她。 倘若是三个月之前的美人,听到武松这句毫不客气的提议,定然是我不听我不听。但现在的美人已经成熟了不少,知道他虽然讨厌,不是坏人,甚至多少是有那么一点好心的。 于是改口:“请讲。” 武松道:“第一,我们‘做生意’的事儿,你别过问。” 扈三娘哼一声:“我也懒得插手。”算是同意了。 “第二,一路必须低调,要想动手打架,得先经过我允许。” 扈三娘抑制住了百十次拂袖而去的冲动,寻思了再寻思。安全和任性不可兼得,这她知道;况且,她既然请求同行,那就是必然不敢随意惹事的。 但这厮就不能委婉一点说话,给她留个面子么! 还是潘小园笑嘻嘻哄了一句:“咱们还能真动手打架不成?横竖他管不到你。” 扈三娘想想也是,忍气吞声地答:“好。” “第三……”武松看了一眼潘小园,忽然换了个客气的语调,“一路上不见得一帆风顺。她们几个女眷都不会武功,娘子是女中豪杰,必要时,还请帮扶着些。” 话说得有点转弯抹角,是请她在必要时保护几个女眷——说是“几个女眷”,他眼睛却是看着潘小园。他想的是,这人一介女流,又无武功傍身,仗着手下小弟忠心,仗着有他武松护佑,终究无法贴身相伴,不是太方便。若是身边有扈三娘这样武功高强的女子同行同宿,至少,像那次让史文恭轻松闯入的事件,就不会太容易发生——至少能拖个一刻两刻的。 至于孙雪娥,枕边人就是最好的保镖,倒不用太为她担心;贞姐是一直黏在潘小园身边的。潘六姨安全,她就安全。 潘小园骤然听到这一句,忍不住朝武松看了一眼。他想得倒挺周到。 武松这话说得又含蓄又礼貌,大有林教头风范,让扈三娘好感大增,当即点头:“就算你不说,既是同伴,她们有危险,我能不管?” 武松道:“好。那么我们也不要你钱,咱们一路互相照应。” 这事就算定了,没人再有异议。孙雪娥最高兴,终于又有一个能陪她聊天的女性了。 拉着扈三娘就走:“这位是姐姐还是妹子,你多大?咱俩认识认识……” * * “商队”里多了个静默美人,除了打尖住宿时的必要交流,大部分时间,她都在静静想心事。晚上,大家都在休息聊天,她在刻苦练武。 往后的十几天走得很顺利。队伍里有燕青,有武松,整个出行成本就降下来二三成——若是遇到漫天要价的黑店,武松稍微给个脸色,人家立刻改邪归正,变成了老实本分的生意人;若是遇到店里是老板娘主事,燕青稍微过去“交涉”一下,人家主动打个八折,算是抠门的。 潘小园已经找机会,悄悄把扈三娘的事对燕青说了——当然,略去林冲的部分不提,只说她当初作为梁山俘虏,本来要处死,却因为干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儿,因此而被“特赦”,这才认得自己和武松,并且眼下算是友方。 以燕青的精明,就算她瞒着,他大约也早晚能推测出来,而且肯定不比她透露的少——与其这样,不如提前跟他交代清楚。 然而燕青是什么人,还是立刻意识到,她的叙述里漏了关键一点。 俊眼一斜,眉梢带上些调皮的笑,问道:“表姐,这位——三娘,看她做派,可不是看上了梁山上哪位大哥吧?我猜猜……” 潘小园服了他了,只好再松松口:“嗯,也许、大概……反正是个不太可能的人……谁都说不动……” 燕青深表感慨:“这么久了,她不死心?” 潘小园微笑摇头,叹道:“她要死心就好了!省我多少事!”肺腑之语,血泪之言。 对面轻轻笑一声,俊美无俦的桃花眼里,忽然闪过一缕暧昧。声音转低,如同深沉夜色。 140|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干什么呢!” 一声雄浑有力的大喝。你推我挤的人群好像被这声音突然都震开了,扑扑扑让出一大片地方。有人惊叫道:“武都头!” 武大听到自己兄弟的名字,炊饼堆里赶紧抬头,两只眼睛都亮了,叫道:“兄弟!” 自己辛苦养大的弟弟,手足情深,如今他发迹当官,武大好容易觉得熬出了头,能有个人照顾接济——巴不得武松不做公事,天天站在炊饼摊跟前给他长脸呢。 武松手里,提鹌鹑似的提着个赭衣矮个子,那人两手两脚乱扑乱抓,武松轻轻一抖落,就从那人袖子里抖落出一个绣着兰花的旧钱袋子,明显是女式式样。 —————————————————————— (转自新浪博客,整理自贴吧,纯为参考,不代表作者观点) 在探讨武松内心情感世界过程中的零散笔记(一) 最近盘点电脑硬盘,过去一年各种情况下的议论, 有的观点并不成熟 逐步总结后存放在这里 关于二哥对小潘的思念,金圣叹早就注意到了,但是碍于民情他也不敢明说,只是在批注里处处点到 多了啊,比如孙二娘与武松的对话 非常符合弗洛伊德的暗示心理 一个说,我说出来叔叔不要嗔怪 一个说,嫂嫂说的一定依从 金圣叹在此处批,绝倒 就是那个意思,心理有后悔,又没法说 还有金圣叹在鸳鸯楼一节里批:偏写许多女子在杀嫂人身边袅娜不去 包括调戏孙二娘哪句,你岂不冷落那句 关于与孙二娘的对话动作是怎么回事, 我曾经以为自己想多了,于是把扬州评话武松转,和那个什么南的武松评话,也就是后人的再创作也找来看了这一段,后人没这个意思,果然文字间也就没那种感觉,所以我们绝不是想的多了 关于二哥对小潘的感情,怎么定性,够几等品级,我觉得要结合作者的爱情观来看 作者不是现代人,他对爱情这种主题的评价并不高。但是有深刻的现实理解 作者处于封建思想,他的爱情观肯定有限 首先,他肯定爱与欲之间的必然联系 有爱,难免就有欲,至少有亲近的欲望 所以,三毛和吴提到的欲望,尤其吴提到二哥对小潘的胸部的遐想与渴望,我理解是存在的 毕竟是爱活人,不是爱艺术品 性的吸引力是存在的 作者肯定有这方面的肯定 尤其作者和二哥都是男人诶, 当然,那不是全部, 但是有个对待爱与对待欲的不同态度,我觉得 天孤星和天伤星都是可以做到把爱女人和通过她释放欲望成功分离的人 鲁智深救了那么多女人,但是从没有想着要别人以身相报,与此同时,他救了那么多女人,却最终一个红颜知己都没有,也是一种悲凉,所以天孤星 有一句非常感人的爱情经典,80年代的日本电视剧里出现过:“正是因为我爱她,所以我才连她一根头发都不碰。”特震撼, 说这话的男人,是一个黑社会老大,而他口中的她,是个已婚少妇 虽然暧昧,但是根据作者的观念,只要不是真的上床,暧昧不叫好色 杀兄之仇,移情之恨,所有这一切竟然是自己真心要爱护的一个女人干出来的 男人克制欲望是很痛苦的事情,必然要找一些高尚的理由,比如她是我嫂嫂,或者她是我爱护的人,我不能让她身败名裂,哪怕她不能理解,我也要保护她。 还记得潘驴邓小闲吗,其实二哥也是五样俱全 潘驴就不说了,二哥这样的魅力男人不必怀疑,邓,二哥是公务员,怎么着比街坊里那些卖枣糕什么的收入好的多,端看小和闲 这一个屋檐下居住,是最闲不过的,西门庆天天跑也不比二哥小潘处的时间多 现在来看最微妙的小 你没觉得其实二哥在小潘面前也很小吗?除了那次翻脸泼酒, 包括小潘污蔑他,骂他,武松可有半点发火 这就是二哥赐给一个爱自己女人的特权,偏偏要隐藏在叔叔身份之下。 尤其在小潘骂过二哥的情况下,二哥出差一回来还想着换新衣服,潜意识还是想讨好小潘的 可以证明二哥根本没把小潘的辱骂放在心上 如果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无论她的诽谤还是辱骂,都不放在心上,这与打400下不还手有何区别呢 二哥才是真正爱小潘的人,可惜可怜 这个真正,包括为对方着想,也包括专情一生 小潘最悲剧的地方,是没有发现和意识到二哥的感情 否则,我相信,就算二哥不和她上床,她也不会再去理睬西门,女人要的不就是心吗 还记得她的话:你若有心,就喝我这杯残酒 他们两个关于心头和口头之间的那两句颠倒说 就是心口相应的质疑 根本还不到下半身的地步 其实二哥最后给了她答案,尽管非常血腥 胸部一剜,口里衔着刀~~~~~~~ 水浒里杀人凌迟的什么的,都没有谁口里衔着刀~~~~~~~而且是已经沾了对方的血的刀 残酒没有喝,可是喝了别的 而且是心口的血 暗示相当明显了 看胸部也好,以心血沾唇也好,都说明一个问题 二哥没把小潘当外人 他心里其实就是认定小潘是自己的另一半 所以移情之恨才那么大 而且一个比较残酷的真相是,我认为小潘后期确实不爱二哥了 虽然金·瓶梅和后人的其他创作都说小潘是爱着二哥,但其实真的没有了 杀了武大以后,于情于理她必须无保留地投靠西门庆 在探讨武松内心情感世界过程中的零散笔记(二) 《飘》看过没有,白船长有句话,最能反映男人心里 男人心理,当他发现自己爱了不该爱的人时候,第一反应是掐灭, 白船长对斯嘉丽说,我无数次的远走,就是想忘记你,但是总也无法忘记,结果一次次的回来 白船长这话是在小说结尾和斯嘉丽摊牌的时候说的 所以二哥搬家,出差,皆是同一心理 一个对你太好太好,又那么美丽的女人,对二哥这样从来生活在暴力和世态炎凉里的男人来说,是多么具备杀伤力 所以他杀死小潘以后的状态,其实很耐人寻味 首先他愿意为小潘而死,所以才去投案,别信人们胡说什么对政府还报幻想,就那等死罪,幻想不幻想都没有意义,黑暗的政府也要处死他,清白的政府也该处死他 他居然没死,其实不是他期望的 没死成,于是宁愿去孟州受苦, 拒绝孙二娘等要他落草的建议,到了劳改营故意和官营的顶撞 几百年来人们都夸耀二哥是不畏强权 其实他就是自寻死路 因为顶撞的结果,杀威棒肯定要挨,他自己也知道,也乐于接受 这其实就是痛不欲生心如死灰的表现 后来牢里意外有人送来好酒好菜,狱友提醒他可能有毒,他也不在乎,照吃不无,也不做任何防范措施,还说做饱死鬼,求死之心可见一斑 刚才说的是他对自己肉体上有自虐之心, 现在来说他对自己精神上的虐待 首先,他杀了奸夫淫`妇,无论江湖上还是市井间没有不夸耀他是正人君子的 然而他对这个意外的名声已经无所谓了,如果能够哥哥嫂嫂活下来,自己就算身败名裂又如何 以常情度之,面临今天的后果,他难道真不一点也不后悔自己没喝那杯残酒吗, 他其实是后悔的,所以和孙二娘的对白有很多搞笑的地方,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心理作祟 二哥之前对小潘不为所动,也有想维护精神和道德层面的东西,但是最后发现,反而什么也没有维护住,失去得更多。 这样情况下,任何人都或多或少产生不值的心理,或者痛恨道德的心理 所以二哥开始作践自己了。包括说小便处的毛,以及将孙二娘压到身下,都是这种自我作践心态的反应 包括对蒋门神小老婆的调戏,这一连串其实都反映了二哥不在乎名声如何,他对自己的一切都无所谓了 其实他原本也不道学,从小潘诽谤他调戏自己就能看出来 他可以为了小潘的名声牺牲自己的名声,其实很了不起的 正因为对自己的前途和人生完全绝望了,他才由着性子去帮施恩打人, 二哥对人生第二次燃起希望,确实是遇到玉兰以后 二哥以为,他的那些感情,小潘已经不需要的,可以给玉兰也不错 还是那位伟大的白船长说过 我把你不需要的感情,全部拿去给了美蓝,把她当做你来疼爱 假如玉兰真的嫁给二哥,二哥真的会对她非常好,即为了她也为了对前面一个的补偿 可惜,也不能怪玉兰,玉兰认识二哥是谁啊,怎么可能对他另眼相看 玉兰的背叛就产生了两个后果,直接导致二哥对小潘一生不再变心 第一,二哥知道,如果玉兰是嫂嫂,嫂嫂绝对不会陷害自己,所以玉兰不是小潘,把她幻想成小潘愚蠢之至 第二,自己看上玉兰,也是对小潘的移情,移情就应该受到惩罚,所以脸上又添了一道金印 这就是为什么飞云浦杀了四人之后,居然还踌躇了半天才决定回去报仇 按照我们头脑简单的想法,我靠,还犹豫什么, 飞云浦的踌躇,其实就是对自己受苦该怎么定义的思考和衡量,之前他一心求苦,却没有受苦 即没判决死罪,也没挨杀威棒,也没做苦工,可偏在他再度燃烧起对人生的期望时候,受苦的倒霉来了 这是我分析的他为什么会在飞云浦踌躇的原因,全书一连强调了两次,可见不是随便写的 最终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为嫂嫂受苦情愿,可是为了张都监那凭什么,你算老几 所以还是回去杀人了 我以前在帖子里也说过,鸳鸯楼会让二哥重新审视自己和小潘的关系 之前,无论怎么说,二哥还是可以在小潘面前保持一点道德优越感,虽然心里仍然爱,但也可以心里骂对方两句 可以让自己的理智骂自己的感情 但是鸳鸯楼之后,这个道德优越感也没了,杀人狂魔比淫`妇的道德又高到哪里去 够资格一块儿下地狱了 这种心理使他在心里衡量自己和小潘的距离 又走近了一步 但是自苦之心仍然在,只是找不到出路,这时候的孙二娘拿出了行者的衣服,二哥看到了出路,从嫂嫂死后的自我求苦之心,终于可以通过行者的身份释放出来了 二哥谁都不会爱了 蜈蚣岭那一段我就是那么理解的 江城子是苏轼悼念亡妻的名篇,所以,其实蜈蚣岭上二哥怀念的只有小潘一个 我不便这样写,只好写缅怀家人,把武大也带上 从此他就彻底封闭心扉了 我替二哥感到冤和不值,天生的情圣,却人生在世不能轰轰烈烈爱一场, 虽然小潘惨死在他手上,但是小潘的人生倒赚了,二哥一生为她一世孤单。 不值啊~ 没办法,人生的路都是自己选择的,二哥要忘记小潘另娶佳人,只要他愿意,也可以做到的,他自己选择要出家。 爱的对象是一回事,爱情本身另外一回事,两者不能等价。 水浒的作者啊,虽然看不起女人,其实很重情 鲁达是觉得一个女子美好,情不自禁想保护她 阎婆惜我说了,那是作者心里的痛苦,写她不是为了证明宋江专情,而是控诉这个女人给作者的伤害 我现在就是遗憾,这么几百年,学术界对二哥的研究始终顾忌民间的压力,不能正视武松和潘金莲的解读。 至少这么说,水浒不是人人都在女人问题上那么重要,甚至大部分角色都没女人问题,但是二哥的女人问题绝对是他人生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当然还有让人鼓舞的英雄气概) 小潘,其实是女生版的武松, 作者有意让他们由内之外都非常般配,甚至不惜把小潘年龄整成大龄剩女 有人说,阳刚之气与阴柔之气,作者将正义给了阳刚,而邪魅给了阴柔 在探讨武松内心情感世界过程中的零散笔记(三) 二哥出差前告别,这个要这么看 一方面,对于自己的感情,他采用自我压抑和约束,对于小潘的感情,他前面的指责也有要求她自我压抑和约束的成分,也知道效果不大,所以有希望哥哥起一点作用 我觉得在小潘表白之后,二哥的身上那种男性的控制欲(对喜爱的女性的)开始有点苗头了 就那句风吹草动,我就如何如何,大家都知道小叔子没资格这样要求嫂嫂的 以前有个男生追求我,那时候我刚工作,天天陪领导和客户喝酒,有时候还喝多,和他偶然说起,他先是惊讶和担心的话说了一堆,然后劝我少喝酒,最后竟然来了一句“我不允许你这样喝酒”我当时就反应过来了``````````` 我想武松应该不会嫉妒哥哥,毕竟既然他知道了小潘的心思在他身上 我以前帖子说过,他对小潘是怎么谈哥哥的 首先,他在拒绝小潘求爱的那一篇里一个字也没提哥哥,所说的对象也是“你”和“我”,这真的不符合常情。说明他并不当哥哥是自己的情敌 然后,离开家之前给小潘敬酒,要求小潘做主看顾武大,结合他之前关照哥哥这样那样的一席婆妈语言,可以看出他把自己和小潘都看成了武大的监护人,这个角度上,好像武大是他们的孩子似的 这就是二哥解读他们三人本质关系的潜意识结论 但是他也知道小潘不喜欢这个“孩子”,不是说爱情,而是可能连亲情都不多 所以我想他是敏感的 他知道,自己离开会让小潘对武大更加无所谓 因为如果武松在县里呆着,武大可以成为小潘对付武松的一张牌,她可以利用武大惩罚武松,比如不让兄弟见面,拿出长嫂的架子,等等,武松都愿意忍让 但是二哥离开了,武大的这个作用就没了 于是武松想请求小潘看在他的份上,待哥哥好,但是这种话他又不知道怎么措辞 毕竟这个时候他仍然想扼杀掉这段感情 你觉得两个月分离后,二哥压制不住,这个变化过程突然吗 不突然 这里有个很微妙的心理学原理 当女人在眼前,需要压制自己的想法,免得一时冲动做出不当举动 当人不在眼前,随便自己怎么想,也不可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人不在眼前,反而可以允许自己胡思乱想一番,但是想多了自然是火上浇油 所以从白船长到二哥,那些企图依靠远走高飞来摆脱相思的男人,一个都没凑效过 不但不凑效,甚至适得其反 企图靠离久达到情疏,除非在外又爱上别人,否则简直痴人说梦 所以,两个月的分别反而加重了思念,这是可能的 包括后来小潘死了以后,武松沉湎于心事不能自拔,也是在思念中慢慢坏了事 没有实际的爱,会有这么深刻吗 什么叫实际的爱,不是我们政府教育的那一套话,不是什么志趣想通的革命同志 实际的爱,就是点点滴滴融汇到生活中的关怀和温暖 我其实一直在想另外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很重要,决定了二哥对小潘是确有其事,还是我们自作多情乱想 那就是作者的写作意图,我们都知道水浒作者很鄙视男欢女爱的,为什么却要让二哥爱上小潘 最近我终于想通了 水浒作者是赞美“不近女色”的好汉的 而“不近女色”的最高境界,不是杀自己厌恶的女人,而是杀自己至爱的女人 杀一个自己不喜欢甚至见了想吐的女人,有什么稀奇? 怎么能保证见到自己喜欢的女人不会立刻变成猫一样柔顺狗一样驯良? 只有能够做到亲手杀自己最重要的女人,能做到这份上的好汉,才真正达到最高境界,才真正不可能有女色可以魅惑和左右他 你听我慢慢说 一方面,作者要证明这些被杀的女人对杀她们的男人来说其实很重要,却又不允许自己写出卿卿我我的文字,这种虚伪在汉文学里一直存在,不能在文字里对女人有依恋的流露。于是作者采用一种夫妻关系来说话,宋江,杨雄,卢俊义杀的都是曾与自己有过最亲昵男女关系的女人,这样作者就不必要再渲染他们和她们之间曾经的感情了 但是二哥情况不同 二哥与小潘没有过男女关系,因此作者必须亲自描写一段他们之间你来我往的文字,来证明曾经的感情,于是我们便看到了美好的同居时代 以上是其一 其二,作者虽然有他变态的想法,同时又是个伟大的心理学家,他不允许自己写出侮辱自己智商的完全不符合事实的低等文字,他仍然是个现实主义的作家 所以对于被迫杀死自己至爱的女人的男人,会产生什么样的内心伤害,他也不愿意歪曲和抹杀这种事实 他一方面写出那种最真实的状态,一方面又将事实巧妙地遮掩在其他理由之下 一个最最不能回避的真相就是这些男人后来都没有新的女人。 可是为什么秦明却可以续弦呢 所以我们看到的武松,一方面按照作者的意愿,杀掉自己爱着的女人,另一方面又永远怀念她 作者如果不想让武松爱上小潘,完全可以把她写成另外的样子 丑女也可以有奸夫嘛~~卖油郎独占花魁里的男主角不就是这么拒绝嫂子的么 在探讨武松内心情感世界过程中的零散笔记(四) 电视剧在潘金莲母题上发展的越纵深,武松的母题显得越萎缩, 结果只要是两人的对手戏,风头都是潘金莲的,而武松反而成了一种错误,这让武迷们接受不了,因此他们一定要将潘金莲批判成狗屎 我还是同情二哥的感情创伤 甚至到现在都不能光明正大地提出来,可见我们中国的社会在钳制思想和人性方面多么变态 中国男人从小就被教育的没有私情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中国人一直在拼命压制人性 还有一个顾忌,就是他们认为小潘并不纯情,甚至风骚`妇。武松竟然为这样的女人自苦,他们不能接受 是的,这是最大的难题,尤其金`瓶梅的推波助澜 金瓶`梅彻底搞坏了小潘的形象 很多人一提起分析小潘,就喜欢把两本书混在一起说 在自由爱情已经被充分肯定,潘金莲已经被带着人权意识的现代解读思路之后,武松的无情非但不能体现“不好女色”这一种无益的特点,反而显得他很冷酷 原书里武松的感情又被藏得那么深,不能一眼看出 而且爱这个字眼,现在又那么 (待续) 141|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只听后门吱呀一响,探过来半个花白的脑袋。 “六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 潘小园松了一口气。王婆看起来不像来催债的。这老太太巧舌如簧,精明着呢,武大从她这儿肯定借不到钱。 —————————————————————— 在探讨武松内心情感世界过程中的零散笔记(四) 电视剧在潘金莲母题上发展的越纵深,武松的母题显得越萎缩, 结果只要是两人的对手戏,风头都是潘金莲的,而武松反而成了一种错误,这让武迷们接受不了,因此他们一定要将潘金莲批判成狗屎 我还是同情二哥的感情创伤 甚至到现在都不能光明正大地提出来,可见我们中国的社会在钳制思想和人性方面多么变态 中国男人从小就被教育的没有私情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中国人一直在拼命压制人性 还有一个顾忌,就是他们认为小潘并不纯情,甚至风骚□□。武松竟然为这样的女人自苦,他们不能接受 是的,这是最大的难题,尤其□□的推波助澜 □□彻底搞坏了小潘的形象 很多人一提起分析小潘,就喜欢把两本书混在一起说 在自由爱情已经被充分肯定,潘金莲已经被带着人权意识的现代解读思路之后,武松的无情非但不能体现“不好女色”这一种无益的特点,反而显得他很冷酷 原书里武松的感情又被藏得那么深,不能一眼看出 而且爱这个字眼,现在又那么泛滥 那二哥当初拒绝小潘时,是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话太重,完全决断了小潘的念头? 我觉得没有意识到 至少当场没有意识到,等小潘哭了才意识到 这样说的原因还是基于二哥的震惊, 小潘等于把一个禁果摆在二哥面前,让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件事情对小潘的严重性 当小潘哭了以后他才考虑到她的感受 所以他不再说话,也不反驳 我以前和老公出门,从出租车上下来时候不小心被门夹了手,鲜血直流,结果他第一个反应是大骂我不小心,气的我发昏 男人女人的心里差距 其实是关心,但是这种以埋怨方式表达的关心,根本不符合当时的女性的心理需要 二哥的心态也差不多, 但是一般来说,如果女方真的气哭了,他们就会意识到,然而又不知道怎么劝慰 结果只好沉默 所以后来小潘无论是污蔑还是辱骂,二哥都不动怒,我说的不是不回敬,而是不动怒,不是敢怒不敢言,是连怒的意思都没有 其实就已经说明他已经在用让步表达歉疚 但是二哥仍然是不会说话的人~~ 所以,这种沟通上的欠缺,在处理他们之间关系上面就非常不利 冤家~就是这样 你看,二哥后来对张都监他们,心中那把无明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这样的描写在二哥与小潘的相处中从来没出现过 二哥从没有怪小潘诬陷,因为他知道小潘为什么诬陷他 当初武松拒绝小潘,给小潘的是双重打击,爱情和自尊心方面的,后来小潘给他的伤害,是爱情的背叛和亲情的舍弃,也是双重的 我真的不是很觉得二哥把小潘杀他哥哥当成对武松的报复 要知道,爱和恨都是很强烈的感情,也多少是个荣幸,说明在对方心里自己很重要,唯独不爱了,漠视了抛弃了,才让人受不了 对,我理解小潘是不爱他了,所以也不在意杀掉哥哥会让武松难过了 否则,我们可以做个假设 假如小潘没有杀武大,而是在武松回来以后处心积虑要杀武松,理由是因爱生恨,得不到就要毁掉,只怕二哥还心理好受点 在杀武大这件事情上,不能不考虑到西门庆的作用 换言之,小潘的心就是全移动到西门那里去了,才会不择手段要摆脱这里的一切 至少从当时情况来看,小潘如此快乐,二哥如此痛苦 小潘此番摆脱了武大的婚姻,等于是奔着她的快乐而去了,至于她这样做,武松痛苦与否,她不关心了 所以我觉得不是报复,虽然我也很希望有报复的成分 你看看,武大死后两个月,小潘和西门天天快乐,这其实不是把心思放在报复上的人的反应 她说了那句,“我的武大已死,我从今以后只靠你做主”,其实就已经把武松踢开了 这样说虽然很残酷,但最合理的真相就是这样的 武松已经永远失去嫂嫂了,所以这个时候只有用死亡的仪式将她拉回来 我觉得,但凡她对武松还有一点心,哪怕是因爱的报复,我认为作者都不会叫她死 我不知道怎样说,你才能理解,作者不是现代人, 他骨子里有过去那个时代的野蛮和自私想法的 武松挖出心肝五脏来祭祀哥哥,其实是把嫂嫂当祭品,送到阴间给哥哥继续享用,换句话来说~~小潘仍然是他们家的人 还有,法国作家梅里美的《卡门》你可看过~~ 也是一个好汉杀死了自己最爱的女人的故事 一个好汉,杀死了一个恶女人,比潘金莲还厉害的恶之花, 只有在这个女人的心真的无法挽回了,仍旧爱她的男人才会杀她 很多名作的心理学是可以融会贯通的 论坛上有人说,小潘杀了武大,武松还会认这个嫂嫂吗, 这是现代人不能理解古人的地方 武松始终都认嫂嫂是自己家的人,无论意识上还是形式上都不存在把小潘驱逐出去的想法 小潘死后,二哥和别人说起往事,称呼小潘,也仍然是嫂嫂 石秀在不认同巧云之后,和杨雄说话都只称呼她□□什么的,呵呵 而且,更耐人寻味的是 对于小潘出轨杀夫行为,二哥的评价竟然仅有“不仁”这两个轻描淡写的字 不仁,这样两字很难看到仇恨的成分, 成为行者后,二哥还会思念小潘吗 我觉得会,因为他几乎自我封闭了 杀死小潘以后其实就不恨了 二哥后半生会思念小潘,不仅仅与爱过她有关,也与亲手杀了她有关的 石秀没有亲手杀巧云,从心理上反而摆脱干系,上梁山之后所以还有求名利求进步之心,而与二哥一样亲手杀了自己爱的女人的杨雄,也变得沉默低调了 我觉得二哥脸上两道金印,象征意味与剑心脸上的十字伤,特像。都象征着女人在他灵魂上刻下的伤痕 总之,那是一种内心伤痕外相的表现 在探讨武松内心情感世界过程中的零散笔记(五) 水浒作者不是不理解人性,他和我们中国的工匠们一样,只有经验没有理论 中国人的很多技术,来自于实践,没有任何理论指导,所以我们没有科技,只有技术。没有工程师,只有工匠 但是作者会心理分析 在关注人性的哲学上也是如此,水浒传作者深刻的了解人性的弱点,但是他不知道如何去看待这种弱点,如何公正评价,以大慈悲和大智慧的态度去公正评价人性的弱点 在武松对待嫂嫂的态度上,如果他对一个美女的求爱是厌恶和排斥的,那就和李逵一样了,作者没给李逵安排个漂亮嫂嫂,因为对于李逵来说漂亮嫂嫂构不成心灵的冲击,是写作浪费 即使现在,即使反对武松爱上嫂嫂的那些人也知道,男人不可能把一个追求自己的美女看成讨厌东西,这不符合男人的心态,所以他们只好把武松理解成特殊材料制造的人来说,认为他就是不感兴趣 我现在觉得那个石秀,八成就是作者为了武松写的,他想通过石秀的对比,来进一步暗示两个男人内心的不同 所以巧云也姓潘,不是施老多么讨厌姓潘的,还是他暗示了要与金莲对比 毕竟他把武松和金莲的故事都写的太狠,自己多半也有顾虑。担心武松杀嫂手段太辣, 也顾虑到永远没人看出武松的心情 所以让石秀更辣,巧云死的更惨 有了云石这两个陪衬人,武松反而显得对金莲厚道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 石秀对待巧云的态度转变上,有大量的心理描写,但是 (待续) 142|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石秀不爱巧云(只有下流的*),但是武松爱金莲 所以不爱的那个可以大方写出心理描写,爱的那个千万写不得 因为石秀与巧云没纠葛,又没亲手杀云,所以石秀杀嫂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上了梁山照样积极往上爬,巴结领导,工作积极 嗯,还有一处有意思的暗示 金圣叹注意到了 武松第一次回家与金莲相见,武大说:你的叔叔在这里,快来相见 石秀第一次见巧云,杨雄就只说,快来与这叔叔相见 二哥是金莲的,所以你的叔叔 石秀不是巧云的,所以不能说你的 一开场就点明关系了,呵呵 包括武松最后的出家,让写后传的都没法给他找家室,直接杜绝了他和别的女人的可能 不过啊,世界任何一对都不如小潘和武松这一对的阻力大 爱与伦理是永恒地揭示“情孽主题”的题材 所以当他们以这样的关系出场,其实就是不可能,虽然我们可以假设他们在某种情况下可能,但那样使用这个题材,反而失去了意义 所以这种情况就是为了折磨当事人才会出现,而不会是为了让爱情有点阻力更显珍贵才用的元素 也只有水浒作者这样反对爱情的才这么狠,书剑里的余鱼同后来都从恋嫂情结里解脱了,和李沅芷成家 说真的,我现在觉得很累,真要与这些完全没有逻辑思维还动不动鄙视教授的这群人解释么 但是,不这么理解,武松这个人物就很不现实,甚至很多地方莫名其妙 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嫂嫂问题上认识不到真相,就会影响对整个人物的判断 最典型的就是发配孟州时候故意和监狱方面的顶撞 如果不能体会到求苦求死之心,那就只好往天不怕地不怕去想象,虽然谁都不会学这种天不怕地不怕,因为纯粹是损人不利己 他决心杀小潘的时候,已经决定自己也去死了,因为杀人本来就是要偿命的,而杀人不逃,就是愿意偿命,他自己也说: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无怨,注意最后这个怨字 正因为知道自己也要陪她去死,所以下手才能做到冷酷无情 哪里最后晓得没死成 别人是好心救他,他也只能接受 自杀得有原因啊,没原因自杀,人家怎么看这人,尤其县令上下奔走操心要救他的命,自己怎么可以那么不在乎别人的好心 如果他说,因为哥哥死了,所以我不活了,人家不会很奇怪吗,就是父母死了,也没有成年男孩子自杀追随的 为嫂嫂死的想法就更不能提了 我认为就是没有死成,而他觉得自己应该受惩罚,所以才会主动要挨棍子什么的,包括对牢里的酷刑都不在乎,贱命一条,你们要就拿去好了,就是这样 蜈蚣岭的女人外貌,我觉得作者有意不写的 那时候唤醒二哥的是一种久违的感觉,甚至可能他都没有去特别留意女子自身的相貌 她真实面目是什么不重要,只要她能够让二哥相信她是这么回事就行了 作者其实也满高明,先让二哥听到笑声 如果不是听到笑声,然后又有女子的诉苦,那我还真以为是纯粹写这段为了救人 那个笑声其实透露了秘密,秘密就是二哥的心思 忘记哪里看到的说话了,如果你心里渴望相信什么,那么对方即使再拙劣的谎言,你也会深信不疑 我就是觉得二哥在难过 对别人的笑声那么敏感,真的不正常的 分析武松的感情世界,恰恰不能把他在潘面前的表现当成唯一证据,最重要的恰恰在幕后, 我现在也很矛盾 就是武松究竟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小潘 小潘表白之后,还是之前 首先,我们必须认清一个事实,喜欢漂亮姑娘是很正常的男人心理 不能因此说这样产生的感情就不厚道~~ 几乎所有的文学名著,都是相貌优先,尤其以第一人称的男性口吻写的一见钟情,绝对是看到了天使? 美貌会让男人产生亲切感 也可能武松是凉水泡茶慢慢热起来的,他的性格似乎不是一见钟情的那个类型,潘金莲和西门庆二人的性格却都是 所以我一直认为,武松陷在小潘的感情里,其实包含了他们之间的全过程,包括他杀了她这个举动 小潘和二哥一起生活的岁月,和小潘被二哥亲手所杀这两件事,是让二哥终身陷入对她的感情的重要关键 小潘杀武大,不是为了报复武松,如果小潘还想着报复对方,那就还没有失去她的心 我觉得武松就是知道了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小潘的心了,陷入了绝望 还记得我推荐你看的卡门吗 卡门对男猪脚说:我确实爱过谁谁,就像我当初爱你一样,甚至还不如当初爱你深,但是我现在谁也不爱了,甚至因为我当初爱过你,我很恨我自己 于是男主角绝望地举起了刀 他对她也用了两刀,和武松一样,巧合吗 杀完以后男主角立刻自首 何其相似啊 梅里美不可能看过水浒传,所以我理解这是伟大的作家们在人性共通的深刻认识 在探讨武松内心情感世界过程中的零散笔记(六) 二哥说我把杯酒替嫂嫂谢众邻居 二哥那话说的,第一,是他请客,第二是他替嫂嫂请客。一句话,是他为嫂嫂做一件事情 我们知道前面他已经买菜祭祀过哥哥了,就是刚进门的时候 所以我很疑心这顿饭的背后意义 古代,处决犯人之前是要让他好好吃一顿,我很疑心武松把这桌饭操办的那么丰盛,有为嫂嫂准备断头饭的含义 因为他那时已经下决心杀小潘了 虽然是打着请邻居的名义 他想亲自给嫂嫂办一桌饭菜,然后打发她上路,同时~~也有血腥狠辣的成分,因为这也是他决心将嫂嫂献祭给哥哥的仪式 所以我目前查阅的资料可以证实武松买的菜符合祭祀的要求,可是我仍然想找一找是否同时也符合断头宴的要求,只有鸡是在列 人祭本身就是把祭祀送到阴间给死者享用 所以这一点来说,武松是将小潘从仪式上加强了她仍然是自己家族里的人 武松的心里永远把小潘看成自己家人, 一般来说,这样的男人是重视家族香火的,但是他竟然为了小潘不结婚,等于测证了他对小潘用情极深 爱之深,恨更深,但是亲手杀之,等于也毁了自己。二哥在杀小潘的时候就是在毁自己 不然的话,这个报仇的事情,其实可以来日方长 但是他实在忍受不了小潘的变心 二哥的性格,不喜欢交际,从来也没主动结交过什么朋友,都是别人先来结交他 和人家一桌吃饭也经常连人都记不住(比如那个何九),对别人的请客感到不耐烦(比如雪天回家时候说的话) 如果一个男人不喜欢交际,那么必然爱家 另外就是工作上钻研技术有两把刷子,这个是千古不变的共性 总结这段时间的研究 1、因为二哥喜欢小潘,所以出于爱护拒绝了她的示爱 2、因为二哥喜欢小潘,所以当小潘诬告他调戏时候他宁愿牺牲自己的名声也不说出真相 3、因为二哥喜欢小潘,所以他愿意忍让小潘的辱骂,不生气,不介意 4、因为二哥喜欢小潘,所以出差两个月,神思恍惚身心不安,想着要赶回家 5、因为二哥喜欢小潘,所以回家之后特地换一套干净衣服才去见她 6、因为二哥喜欢小潘,所以他决定杀死她之后自己也放弃生命, 7、因为二哥喜欢小潘,所以他杀她的时候动作非常快,万万不能拖泥带水 8、因为二哥喜欢小潘,所以他必须在人前杀她,人后独自相处只要对方一哭和哀求,二哥下不了手 9、因为二哥喜欢小潘,爱之深,恨更深,何况是亲情爱情双重灭失的打击,所以二哥的报复非常血腥,血腥本身显示出自身被伤害的程度,但是假如二哥知道自己最后死不了,他是否还能下的了这样的狠手?千古谜团 10、小潘死的时候,书上描写“血流满地”“人头血淋漓滚出来”,但是二哥杀其他人,杀的再多也没有这样的描写,是否证明小潘的死亡场面对二哥的刺激其实很大? 11、因为爱小潘又亲手杀了她,二哥自首求死,求死不成在劳改营里耍横,明知这样会倒霉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潜意识渴望有人替小潘来虐待自己 12,因为爱小潘又杀了她,心里有无法说出的苦以及对自己先前拒绝嫂嫂的是否正确的怀疑,于是有了十字坡戏孙二娘那一幕 13,因为作者知道武松思念小潘,他需要把这种心情间接地体现出来,于是书中出现了孙二娘 14,因为作者知道武松对雪天饮酒的印象很深刻,于是蒋门神有个小妾出场,这一幕前戏里,武松对该女做的事情就是一种暗示,首先他盯着人家看,合了当年嫂嫂盯着他看,其次他叫人家下来陪酒,当初是嫂嫂陪他喝酒,但此处的思念感觉很复杂,不是温馨那种,而是二哥假想中的一种放纵 (待续) 143|112|9.10 史文恭冷笑一声,仿佛看不惯武松的废话。即便是白白给他这么大个人情,也不过是生前羞辱和死后羞辱的区别罢了。 但当那刀尖慢慢移到他胸口时,还是忍不住微微发抖。就这么交代自己的一身本事?要是他能活……要是他能活,他宁可…… 潘小园从没见过武松杀人的模样,也不想看,轻声哀求似的叫:“二哥……” 刀尖停顿一刻。武松将她搂得紧一紧,胸膛挡住她视线。 “要不你走开些。” 潘小园偷偷转过头去看。史文恭大睁着眼,看到她,目光突然变得热切,张了张口,口型分明是:“娘子救我!” 潘小园想别过头去,却突然从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些别的东西。 一闪即逝的急切。换成任何一个旁人,也许完全无法理解那目光的意思。而潘小园,此前所有关于阴谋关于隐情的怀疑,排山倒海都冲入脑海里。 她脑子一热,脱口叫道:“慢着!” 没等武松反应,积攒起勇气,站起来,慢慢握住他持刀的手腕。 “先别杀他。” 武松凛然道:“为什么?” “有……有些话,我、我想……问问他……” 武松彻底不解。看了一眼史文恭,他被揍了那一拳之后,愈发虚弱,连冷笑也慢慢不能维持,此时眼睛缓缓闭起来。 武松飞快看了看四周。依旧是月黑风高的夜。眼下暂时没人惊觉,但这个满身血迹的狂徒必须尽快处理掉。 “就算我不杀,这人也多半活不了多久。你有什么要问的?” 潘小园脑海中闪过五六种措辞,哪样都不太妥当。眼见武松的目光中现出些怀疑,咬咬牙,选择了最直接省事的说法,破釜沉舟:“我要跟他说话。请你回避。” 武松霍的站起来,“为什么?” 史文恭终于支持不住,微微喘息着闭上眼。这么一个几乎毫无生气的躯体,短短片刻时光,寥寥几句话,似乎已经铸出了一道坚硬的壁垒,横在两人当中。 武松紧握住刀。 她方才说什么,她乐意跟他乐意嫁他。 她还说过什么,何必为了一纸婚书,一辈子拴在那个男人身上。 史文恭说,她怕他。 史文恭声称,听到过她的心里话。 史文恭骂他禽兽不如。 而现在,她支支吾吾的,要和这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单独对口词。 倘若给武松哪怕半刻钟时间,他也许就能梳理出这些言行背后的真情假意。可现在,她冷不防的叫他回避! 他昂首,声音有些冷淡:“不行。” 潘小园意识到说错话,急得出汗,还是要对他温柔以待:“我要问史文恭一些话。” “为什么不让我听?” “因为……”潘小园回头,忽然发现史文恭头朝侧面一偏,已经又陷入深深的昏迷当中,听不到他的呼吸。 她努力学着武松的气质,挺起胸脯,几乎是命令的口气,沉稳地重复一遍:“把他救醒,我有几句话要问——可能会牵连到你宋大哥,我怕你听不进去。” “宋大哥?” 武松一皱眉,已经想通了这三个字里千丝万缕的暗示,干脆利落道:“不可能!” “我要听说史文恭亲口说。” “这人是梁山仇敌,不是我一个人的。要让他招供什么,上梁山,大伙一起听。” 有理有据。潘小园摇头反驳:“不行!”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这人没有丝毫信誉可言,连他授业恩师都能坑害!你指望能从他口里听到实话?” “那……那也让他开口再说!他以前做过的事,请你……暂缓一缓,之后要把他怎样,那是他咎由自取,我何苦拦着?” 见他依旧冷着一张脸,心中莫名其妙有些打鼓。想退缩,更想温言软语的求他。 求他什么?看在过去的情分上,那么多次大胆胡闹,你都容忍了,这回,再让我任性一次? 潘小园抿着嘴唇。唇瓣被咬得无甚血色,一点点白色的牙齿尖儿现出来,隐约看出些冷漠的攻击性。 “武二哥,别忘了我潘六也是梁山一员,史文恭是在我手里捉住的,要如何处置,无论如何我也能说句话吧!” 居然公事公办的开始跟他理论了。武松毫不客气地噎回去:“那我还是步军头领,按军法,公差在外,一切将校以下人员都听我调遣!你也不例外!” 潘小园一股气噎得胸口疼。很久没被他这么甩脸色说话,委屈涌上来,竟马上有点想哭。 还是理智地让步:“那好,你不用回避,但是要先、先把他救活……” 武松轻轻摇头。史文恭已然失血过多,放任他就此断气,也算是给他免了更惨烈的命运。倘若周老先生在彼,应该也不愿目睹他死得太难看。 但要说对他施以援手…… 幸亏这话是只让他武松听到,否则她马上就无法自称“梁山一员”了。 潘小园终于意识到,这人的心简直就是铁板一块。此前他的所有对她的让步,完全不在于他俩有多亲密、是什么关系;原因只有一个:他乐意! 用力瞪他一眼,还是不敢大声跟他理论,反而眼角的泪忍不住,顺着脸颊一滴滴滑落。滑到嘴边,飞快抿掉,鼻子免不得一皱。 她声音有些颤:“你是……不相信我了?” 武松深深看她一眼,忽然意识到手中还亮着刀子,冷光如同黑夜的流萤。方才她就是在他那布满死亡威胁的刀光下面,跟他强词夺理夹枪带棒。 他将刀收入鞘,终于有些气短,摇摇头:“不是,但梁山……” 他的声音突然被打断了。外面的院墙附近,冷不防响起一个投石问路的女声。 “六娘、六娘?……武松……你们歇了没?” 扈三娘。里面武松和潘小园同时一惊。潘小园蹑手蹑脚,快步走到厅里,挨着墙,轻声回应:“什么事?” 扈三娘想着那些穷凶极恶的残兵败将,火急火燎来示警。眼见小客店不像被打砸过的样子,心已经放了八分。此时再确认一下:“我们那里经过了些曾头市的暴兵,只怕又有人来骚扰你们,特来告知——这里可有陌生人来过?” 武松将前情一串,立刻明白扈三娘那里发生了什么。 他心想扈三娘来得正好。正需要些人手来处理史文恭这个麻烦人物。把她叫进来,多一个人在场,也免得那个固执的潘六非要做些什么军法不容的。 立刻追过去,开口回答:“我们……” 不顾潘小园拼命朝他使眼色,目光中满是哀求,连连摇头,抓着他手轻轻摇,甚至伸手掩他的嘴,请他别出声。 他心坚如铁,给出一个抱歉的眼神,拨开她的手,转头朝着扈三娘的方向,继续道:“我们这里……” 潘小园当机立断,做了唯一一件能让他住口的事。 伸手用力往下扳他脖颈。武松下意识的弯了腰,还没来得及转眼看,面前掠过一阵轻飘飘女人香,两片温软干燥的嘴唇贴上来,把他所有的声音堵回去了。 潘小园双颊滚烫。这叫做算计他么?脚下仿佛踩了云。软绵绵腾云驾雾。耳中咚咚咚听着自己的心跳,不敢将眼睛睁开哪怕一点点缝,凭感觉,踮起脚,轻盈盈仿佛嫩叶承露,小心翼翼地啄他一口,也是干燥的,带着些疲惫的涩涩的气味。百十来句还未出口的重话,汇成带着怒意的、侵略性的火热,让她一点点尝了,卷着,舔舐干净。 头一次,让她治得服服帖帖。武松一动不动,气息近乎紊乱,连躲闪都忘记。后脑被那只柔柔的小手贴着,像是浇下一注沸腾的水。脑海中嗡的一声,一切该有的不该有的念头,春风化雨般一个个消失了,留下一片恰如其分的空白。 灵魂出离身体的奇异感,这是在做什么?月黑风高,浓夜暧昧,并非坦荡摊牌的吉时。空气中隐约弥漫着狰狞的血腥味,尖刀在皮鞘里蠢蠢欲动。更何况,咫尺之遥还有着第三个人,尽管不知死活,但骂过他武松禽兽…… 应验得真快。 他武松何时怕过人言?便是千八百人围观又怎地!便是真做禽兽,又怎地! 他深吸口气,想要做点什么,却又拿不准该做什么,试探着投桃报李,所有的娇柔鲜嫩却忽然缩回去了,怀里一片空荡荡,怅然若失。 耳中恍恍惚惚一片长音,有人在说话? 咫尺之遥的墙外面,扈三娘又催了一句:“你们没事吧?” 只有潘小园耳尖听到了,慌慌张张放开武松,见他呆着,不敢看他,揉揉眼,甩掉满身的燥热,吸口气,镇定答道:“……多谢三娘挂心,这里没有异常,你……快回去休息……吧。” 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气短,上了青藏高原似的,说两个字,就要喘一喘。 倘若扈三娘稍有点相关方面的经验,此时必然能听出不对,进而脑补出无数伦理大戏。但美人毕竟单纯,想着她可能是累了。 于是好心提一句:“那夜里也要小心,别睡太死!” “放……放心。” 听得美人上了马,慢慢跑远,潘小园长出口气,转过身,摇摇晃晃走开,只想远离犯罪现场。 没走两步,一双滚烫的大手扳上她双肩,排山倒海一股力,几乎是粗鲁地将她惯转了半圈,双臂被牢牢箍住,火热的呼吸擦着她的额发,抬头,浓眉大眼,眼中烧着勃勃的火焰。不知怎的,烫的她全身一软,再动不得,像是什么地方化了。 武松定定地看她。客店内外重新寂静,眼下再想说什么都晚了。仿佛嶙峋的乱石中疯长出杂草,全身莫名其妙的燥热,冲击得胸膛鼓胀。 所以……这是几个意思? 为了救那个男人的命,跟他做交易么? 潘小园见他目光里的温度慢慢降下来,热情闪过之后,竟有些焦虑的痛楚。 知道他可能误会,却偏不想解释,偏过头去,等他裁决。反正什么都是你做主,反正你一根手指头都能让我动不了,何苦跟你争,反正我便宜占到了,何必再求你什么,反正没拳头的人,谁都不会把她当根葱! 心里胡思乱想着,片刻前的回忆突然铺天盖地的返场,清新干燥的触感,后悔没有咬他一口。 眼角又渗出泪来,眼看往下掉,眼睛拼命眨,嘴唇紧紧抿着,装模作样咳嗽一声,狠狠一挣扎。 原本以为是徒劳,只是跟他表个不服输的态,却不料轻轻易易的就被放开了,用力太猛,自己反倒一个重心不稳,又是让他拽回去的。 武松眼里似是有火,目光烧灼她全身,手上不疾不徐地揽住她后背,不慌不忙俯下去。面前的小娘子认命地闭眼,眼底下还不安生,睫毛颤抖,左右不过是赌气和慌乱。却又似乎有一些难得的羞涩,胭脂爬上莹白的肌肤,仿佛生了一圈暖暖的光晕。鼻尖浸着细细的汗。方才还无甚血色的唇,不知何时成了娇艳欲滴的嫣红,微微颤着,仿佛噙着多少柔腻的私房话儿。领口近乎魅惑的一抹白皙,仿佛邀他凑得再近些。 再往下,鼻尖碰到滑腻的肌肤,热度悄悄爬上来,细微的压抑着的喘息拂在他唇边。 既是交易,没不许他讨价还价吧! 一横心,压下去,本能地衔住,轻轻推,尝试着一点一点磨。柔软得让人心颤,有些紧张。感到她不清不楚的抵触。 角落里的灯,灯油耗尽,闪一闪,熄了。四周漆黑一片。而那黑暗仿佛点燃了一团炽烈的火,突然席卷得他全身酥麻。 立刻抽身。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几乎已经把她揽得离了地,柔软的身躯紧贴着结实的胸膛,她的体温凉些,只有被他碰到的地方是火热的。 急忙把她放下。深吸口气,角落里摸出灯来,默默地续了油,点上。双手有些不听话,颤抖着拿了又掉,试了三四回才亮起来。举起来一照,潘小园怔怔地看他,脸上红的比那灯火还好看。 武松有些不自然地微笑,笑中还带着些方才偷来的柔软。 总结似的,回应了她片刻之前的那句问话:“我从来没不相信你过。” 潘小园自作多情地从这话里听出些道歉的意思,轻轻“嗯”一声,表示理解万岁。 谁知他马上得理不饶人,补了一句:“是你自己多心了。” 144|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这一阵三次元忙,可能做不到日更6000了,但是会努力保证不断更,短小章尽量做到短而精彩\(^o^)/~ 潘小园早早起床,帮着武大蒸了十扇笼猪油炊饼,自己先抓走一个当早饭。这里的老百姓都是一日两餐,但她却始终不太习惯饿着肚子熬一早上,因此起床后总要找东西稍微填补几口。 然后,用杂货铺买来的猪鬃毛牙刷,来一发不伦不类的口腔护理。寻常百姓没有保养牙齿的习惯,据说大户人家里会用杨柳枝、盐一类的东西清洁牙齿,可这些东西民间哪里去寻?潘小园看到杂货铺里 ———————————————— 继续,整理自贴吧博客,不代表作者观点,我也不造作者是几个人是男是女哈╮(╯-╰)╭ 写水浒的分析帖子,如果不冠以乱说,乱弹,黑话,这样真真假假闹着玩似的的理由,去批判好汉的话,很可能被卫道士打压的 民间的作者如果不用调侃的口气,是不敢去分析二哥的感情世界的 连我某次看到的一篇潘金莲母题论文里说起二哥的感情,因为论文是严重正经的东西,那位教授也只敢闪烁其词 他明确说出:武松性格的审美价值,不是道德评价所能完全包容得了的。 他在论文中说:近代心理学研究表明,人对外界事物的感受能力,受身体各器官的协调统一支配,是一个完整的生理——心理过程,我们颇怀疑,一个对于女性的露骨挑逗、追求毫无所察的男子,怎么又会那样机敏过人二者在人的生理、心理和精神状态上是怎样统一起来的 其实我也理解作者 你想想,不伦之恋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主题,在那个时代,二哥又是个英雄,这肯定是最最需要遮掩和隐藏的部分 作者写这个的目的,肯定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的心境,为了享受一段美好的爱情描写,他的目的是为了彰显爱情给人造成的不幸 武松先是忍受不伦之恋的自责煎熬,然后又受到最爱的人背叛和杀兄的巨大伤害,最后是自己亲手杀死最爱的女人的精神创痛,然后对她的悲痛又一点都不能流露,更不要说向他人倾述,他不憋到内伤才怪 在考证二哥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小潘的问题 小潘说,我今天着实撩逗他一撩逗,不怕他不动情 记住,虽然是小潘说的,其实这是作者说的 水浒传里,凡是角色很自信地弄出一个计策的时候,并且很夸耀的时候,按写作套路,这个计谋是成功的 比如吴用,每次想到什么点子,为了显示这个点子的非凡,一定让他成功 小潘其实也一样,点子是作者想出来的,他不可能出个馊点子显得自己很笨 他出的点子凝聚着他对人生的看法和智慧,虽然是小潘在用 以一个自负的作者的心态,他也有卖弄自己的成分 小潘应该是成功了 小潘要是失败就是作者的失败,作者才不会贬低自己呢 只是,虽然成功了,二哥动情了,不代表二哥就要付诸行动 动情是心动,我觉得按照作者的逻辑,那个下雪天应该就动情了,所以坠入了痛苦的深渊,所以才会羞愤交加,才会急忙逃离,才会想借助出差机会出走,企图忘记小潘 这样思考,行动与情感才吻合一致 只是出去两个月,餐风露宿,辛苦奔波,不但没有平息心中的感情,反而更加炽烈 嗯~期间二哥还是想挣扎着拒绝,但反而感情更烈 水浒作者在书中抱怨“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那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亦不想那妇人一片引人的心。” 正是因为直性,对对方不设防,才会不知不觉拉近了距离,暧昧的气氛越来越浓,等武松意识到情况不对,心灵和感知已经了冲击,开始出现不自觉的性意识流露。不然作者也不会抱怨“那妇人一片引人的心”,正因为这“引人的心”,让武松在不知不觉之间,感情发生了微妙变化。 等武松意识到情况不对,心灵和感知已经了冲击,开始出现不自觉的性意识流露。 女追男,隔层纸。以前他也许真的没有朝那方向去想,只是喜欢嫂嫂,但是爱情意识一旦觉醒,就无法压制下去了 所以我也理解他会对小潘说的那番话,简直羞愤交加 二哥从那个时候起,对小潘既有了情感意识,也有了□□意识 但是他两方面都要拼命压制自己 水浒作者在这段故事里反复咒骂女色坑人,我觉得如果二哥没上钩,作者是不会骂的,就是因为小潘的举动唤醒了二哥的爱情,才让他受了折磨 在探讨武松内心情感世界过程中的零散笔记(九) 你看书里对燕青的描写:燕青便起身,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那八拜,是拜住那妇人一点邪心,中间里好干大事。若是第二个在酒色之中的,也坏了大事。因此上单显燕青心如铁石,端的是好男子! 注意了哦,任何版本在二哥骂小潘这一节里,都没有说过“因此上单显武松心如铁石,端的是好男子!” 作者真的很鬼,如果武松真的没动心,他早就抓紧机会大肆称赞了 偏偏不说二哥是不好色心如铁石的男子 燕青是风月场的老手,他知道怎么做是怎么后果,应该不像没经验的二哥,先拒绝,又顶不住相思,想折回头再与小潘好 是啊,从武松前后对比就能看出来,除了在哥哥嫂嫂面前,他在其他人面前都是态度很高傲的 小潘叮嘱他必须早回家 他不自觉的听小潘的话 是啊,其实心怀柔情的男人,是很乐意被自己心爱的女人指挥的 早早回家,当然也和他不爱交际应酬有关 重视家庭的男人一般不爱交际 我在琢磨这首诗:平生作善天加福,若是刚强受祸殃。舌为柔和终不损,齿因坚硬必遭伤。杏桃秋到多零落,松柏冬深愈翠苍。善恶到头终有报,高飞远走也难藏。 这是《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那一回开头的开卷诗 我觉得含义颇隐晦 杏桃秋到多零落,松柏冬深愈翠苍。 这句像小潘与二哥,总结他们的两种人生 怨恨小潘的薄情变心,如桃李短暂,而二哥的感情,却终生不变 也感叹小潘的生命,激情过后就凋零,但是二哥的人生,却要在一丝快乐都没有得到的漫长中度过 美在刹那,痛却永恒 善恶到头终有报,高飞远走也难藏。 这句也似二哥的命运 我到理解这是指二哥的爱恨,高飞远走也无法逃遁 就是说无论他走到哪里,内心的折磨都将伴随着他 所以二哥最让我揪心和无法忍受的就是,两个明明相爱的人,竟然成就了最惨烈的结局, 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都惨不过水浒原书的这等结局 无论是二哥从了,还是二哥最后变心了,还是小潘不杀武大,或者小潘杀了二哥,等等,都没有现在的局面惨 现在是一个最无辜,爱的境界如此高洁的人,几乎可以达到情圣地位的二哥,遭受如此非人的痛苦 他虽然杀了小潘,却愿意为她去死,这得爱到什么境界才能做到呢 二哥前面人生太多苦难。所以他那么珍惜。一个月的柔情,让他支撑着一辈子 是啊,所以我说了倒不如没有这一个月,反而好 二哥是在爱小潘爱到最深沉最热烈的时候杀了她, 想象一下,我都觉得受不了,换个人估计早崩溃了,当然~~也许就下不了手杀小潘了,但是水浒作者要求他的英雄在人面前必须保持强者的样子,不管内心伤到什么地步,都要维持男人的自尊,这也是我们文化的残酷要求 我觉得二哥其实在小潘说完那一篇谎话之后就明白武大是谁杀的了 他沉思了半晌~~~然后就回去换衣服并且带刀了, 在他沉思的时候我觉得他已经准备杀小潘了,后来他去衙门告状,其实是不想放过西门庆,看他告状陈述的用词就能看出来 他不甘心,他必须查出是谁夺走了他心爱的女人 武松告状说:小人亲兄武大,被西门庆与嫂通奸,下□□谋杀性命。这两个便是证见。要相公做主则个。 县令后来回答::“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你和西门庆做对头。 所以告状的缘故其实是因为西门庆,我现在觉得,就算县令受理案子了,他也不会让嫂嫂去街上受刑的, 他催县令拿人也是为了拿西门庆,嫂嫂就在家,他自己都可以随时拿 二哥能清楚意识到哥哥根本配不上小潘吗? 我觉得他能,但是他有什么办法呢 他确实可以劝哥哥放走小潘,但是这样的话,他自己也见不到小潘了,他可能也有点舍不得和不情愿 他更愿意小潘永远是他的亲人 也不要强求他做个圣人,二哥毕竟还是红尘中的男人 小潘的痛苦,精神上的其实他可以来弥补,而*上的不满足,不要忘记了,二哥自己也没寻花问柳啊 虽然小潘的痛苦我们能偶理解,但是二哥也没有拥有*快乐啊 假如二哥自己左拥右抱,又希望嫂嫂守节,那才是自己快乐面对别人痛苦 而且从二哥后来的人生来看,他自己都能做到为了守护爱情而守身如玉, 男人的*都能自我克制,二哥或许觉得女人也可以做到 我现在是这么理解的 在作者看来,就算二哥拒绝小潘了,小潘如果人品可靠,也应该坚持到底 他是先根据小潘的结局,反推出小潘爱偷汉子这句话写在前面 应该是,爱偷汉子,就是有不安分之心 从客观上来说,所偶非人,更容易被外界吸引吧 作者讲潘金莲的故事,无非是宣扬女色多么的害人,换言之,是爱情多么地害人 貌似作者喜欢这种美貌伶俐的女人,阎婆惜和潘金莲都是张口一套一套俗语俚语,用词很活泼的女人,而其他人都没有这种特点 (待续) 145|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收集自网上,看看我中了几枪_(:3」∠)_ 言情小说中那些被玩坏的词语 最近我看了很多小言,发现总裁们除了低吼,还特喜欢“嗯?”,喜欢“眯了眯眼”,喜欢“拧拧眉心”,喜欢“勾唇一笑”,更喜欢女主“软软糯糯的声音”…… 艾玛,每当看到这些被用烂的词汇,就好想排桌大喊,“x,能不能换点新鲜的?” “刀凿般俊美的五官”,“狭长的眼睛”,一直没搞懂,什么样的眼睛是“狭长的”? “他扯了扯唇,扯出一丝笑~”,感觉好像是在抽搐啊! 男主角通常“邪”笑,嘴角扬起(扯起、牵起、刻划出)一抹“邪邪”地笑。请恕我想象力有限,我通常觉得如果男人“邪”笑=“淫”笑=”猥琐”地笑。 宠溺。他宠溺的摸着她的头,宠溺的对她一笑,宠溺的说~为什么我一次见到这个词,就浑身鸡皮疙瘩?谁tm把这两个词连在一起的啊?宠就宠,溺就溺呗,对不起,我倒觉得便溺二字毫无违和感。 玩味。他带着玩味的笑,玩味的看着她,对她进行了一番玩味。妈呀,玩味又毁了 淡漠。一般形容女主装逼的时候,淡淡一笑,淡淡的说,淡淡的回头……蛋都快碎了好吗? 痛。本来同样很生活化的一个不带颜色的词,到了言情小说中,99%出现在女主被那啥的时候,由此延生出来的还有撕裂一般、痛的昏厥、不要啊、轻点、求你……真心不忍直视了! 鹰眸。我必须承认这个词没什么不好,但还是那句话,第一个用花形容女人的是天才,第二个用花形容女人的是庸才,第三个还在用花的就是蠢才了!翻翻现在的言情文,貌似每个男主都有双“鹰眸”,饶了我吧! 拧眉。形容男主角装x的时候,不知道说什么,又要保持高大上的形象,于是一般就拧拧眉心,摸摸鼻子,眯眯眼睛,但就是不会正常的说一句话。 女人。“女人,你只是棋子”、“女人,你够狠。”、“女人,你玩不起。”,这都tm谁引领起来的潮流,真的好吗?莫名其妙又脑残! 你是在欲擒故纵么?你知道你这是在玩火吗?【直接脑补成台湾男生说,你造吗?你这是在玩火。然后我又脑补女主学非主流说:“少年,玩心吗?”】 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还满意你所看到的吗?你不要挑衅我的底线。我该拿你怎么办! 美地惊心动魄!!!!现在看到惊心动魄都麻木了。 他/她眼里闪过一丝xxx,却被她/他准确地抓到了,不由得心里一痛:“原来他/她过得这么苦!”草,你觉得你眼睛是x光片吗?! 攥紧的拳头大力捶向墙面,雪白的墙与鲜红的血鲜明对比。他转过头,我该拿你怎么办。 女主穿越后在朦朦胧胧间睁开眼,丫鬟:“小姐,你醒了!”: 紧紧的抱住,仿佛要将她揉进身体里...(你当她是你的连体婴儿啊) 某男:“我该拿你怎么办。” 万能女主,发明了火药,电灯。。。。。。(爱迪生不从坟墓跳出来再气死) 得道高僧一眼就能看出女主是穿来的,比b超可厉害多了,而且,对女主的第一句话永远是:“施主,既来之,则安之,一切随缘,切莫强求. 女主穿了后对她的丫头们说,人人生来平等,不许下跪,不许说自己是卑贱的,在一桌一起吃饭 女主造出个什么女性用品\胭脂水粉\香水\轮椅,风靡整个宫廷;要么就是开个布店\超市\饭馆..晕,没穿前最多是个大学生之类,现在的素质教育哪那么强大啊 某女:“你就算得到我的身,也得不到我的心,xx别逼我恨你!” 某男眼中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你丫闪一闪看看) 某男脱了以后一句“满意你看到的吗”或“对你看到的满意吗”(我恶寒~) 某男刀削似的面孔(简称刀削面) 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佛也会曰:不可说,不可说(就没见佛在小说里说过别的话!!!) 某女“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你想的那样......”内心:我不能告诉你(**~) 某男:“你怎知朕...我是皇上?!”某女:“天下间,除了皇上还有谁敢自称为朕?”某男:“哦?!如此聪慧女子真是少见。(真聪慧···) “你干吗吃人家嘴?”小白女主无辜等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怯怯的问,“我肚子饿了不行吗”冷酷男主霸道的说 (要不要扇一耳光,问:你干嘛摸我的脸?) 某男:“女人!”(天啊!劈死我吧) 某男霸气:“如果你少了一根头发,我就杀光那些人!”(新陈代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没文化真可怕~) 某男:“别动,让我抱一会”某女不动。(偶已经找不到什么词可以形容鸟。。。) 某男的眼睛是红的,金的,蓝的,绿的。某女:“你的眼睛好美,向大海一样的蓝~像火焰一样的红~”然后某男立刻爱她爱得死去活来话来死去!(天雷滚滚~~~) 还有就是因发生误会,男的想解释,女的捂着耳朵说:“我不听,我不听。” (不要让我喷血好么-=) 某女:“我不爱你!”某男:“你为何如此绝情!”某男离开。某女内心:我爱你! (噗~~) 我皱了皱眉,想了想说:“我钢琴十二级,小提琴十级,大提琴十级,我还会跳舞唱歌爵士鼓爵士舞。” 【是的,你没有看错!钢琴12j了... 某女穿针引线ing,“啊!”某男:“怎么样!要不要紧!你怎的如此不当心!”说吧将手指含在嘴里。(有细菌。。。。) 当女主念诗后,男主或男配,会鼓掌说“·····姑娘好才情啊!”(抄袭可耻、) 女猪念完诗后男猪出来“好一个xxx..敢问姑娘芳名”(小言中这句话有99%的命中率……) 你骗我,这不是真的,不是!我不信我不信....(最经典滴qynn式对话) 白痴的女人面对男主的表白时,想着“他爱我,他居然爱我。” 他眼中闪过一丝xx的情绪被我捕捉到了--(这是去了一趟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吧) 女主粉无辜粉无辜地看着男配道:“如果我更早遇到你……一定会先爱上你…… 男猪否认自己内心:不,我怎么可能会爱上这个xx的女人。大囧 男主突然用深不可测的目光凝视女主:你到底是谁?(我是十八年前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啊==) 如果眼神能杀人,我想我已经死过无数次了……(既然这样还要机关 火热,樱桃,花蕊,全毁了 “原来你娶我只是因为我长得像你死去的前女友” “可是…可是你说过你爱我要对我好一辈子的,你说过的说过的” “你不过是莉娜的替代品而已,没资格和我说爱,现在马上从这里滚出去!” 【尼玛放心你是女主你们会在一起的 你凭什么动她,她是我的!(自行脑补狂`拽`酷炫的表情) 【请出示身份证,户口本,饲养证明。。。 女主身上总有一种特殊的味道,总会怀着孕离开,带个孩子回来然后出个车祸玩玩失忆 女主的唇总是很甜美很好吃总裁欲罢不能忘 女主大部分呆呆傻傻但是很善良. 女主的声音永远都是软的可以掐出水来 【你倒是掐给我看啊! 男主必须有个身材*的富家劈腿热爱滚床单的前女友 女主必须有个温柔帅气又多金的追求者,而且还是男主的朋友 突然就想起来亿万老婆买一送一当时我以为它是总裁后来觉得是纯言再后来怎么变黑道了最后我才知道其实是玄幻。。这文玩坏了我的三观,实在看不下去 【我虽然没看过,但目测又是一篇狂*酷炫的文!? 用支票甩女主女主不要 【卧槽甩我啊甩我啊我要! “我饿了”也被玩坏了总裁个个禽兽啊! 【去垃圾箱翻翻总有吃的 总裁妈咪虐我千百遍我待总裁如初恋啊 【给你一百万!离开我儿子! 【要是楼主我,拿上一百万麻溜滚蛋】 经典的一句,荼毒了多少花痴少女:你以为钱是万能的吗?它买不了我的自尊,我的心,你真可怜,除了钱什么也没有,男主被深深震撼,内心os:她好特别被吸引or傲娇病被激起,虐恋节奏走起 【请务必让我也变得可怜! 【原谅楼主满身铜臭味,你不要钱我要o(╯□╰)o】 男主从浴室出来,解开原本裹在下身的浴巾,露出结实精壮的身体,头发上还微微颤动着水珠,嘴角露出一丝邪魅的笑,说:还满意你看到的吗?女主被勾起积蓄了二十年的欲`火,被一夜七次郎男主要了一次又一次。 【然后他们一起出门吃了一碗六块钱的麻辣烫 女主偷听男主说话 “我只是利用她达到xxxx目的,她只是我的一颗棋子而已~~~~巴拉巴拉巴拉~~~~” 然后女主泪满双眸~~~悄然离去~~~~~~ 然后男主发现女主消失,发现自己已经爱上她 双手握拳重重锤向墙壁:“该死的女人,你敢跑!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找出来!” n年后,女主带着孩子在某地生活, 男主终于和女主重逢~~~~ 过上幸福生活! 卧槽!!!男主你的帽子有没有感觉绿油油的 冷酷总裁爱上我~ 霸道王爷俏王妃~ 校花的贴身保镖~ 首席的撩人娇妻~ 残虐总裁的嗜血情人~ 邪魅少爷的贵族新娘~ 豪门总裁的闪婚新娘~ 腹黑殿下的迷糊未婚妻~ 多么美好的小说 两个同样出色(or高大)的男人在医院走廊里或者天台上为了个灰姑娘大打出手。打完,鼻青脸肿的两个人躺在地上相视一笑,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打架了。(这句不对,再这么发展下去此文就要变成*了,) “完了,要摔到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睁开眼身下结实火热的胸膛”然后总裁还要酷酷的问一句,“你还要躺多久?” 【总裁你身体好强壮,不疼么?先摔地上再接住女主== 呼之欲出的小白兔… 小白兔都哭了!什么浑圆~卧槽这让人以后怎么直视这个词 【为什么总有人忘记小白兔是长毛的呢!!!!每次看到胸前的那对小白兔我都各种惊悚啊有没有!!!】 远远的,村长虎步龙行的走来,边走边小声嘀咕:md,好久没捡到钱了,每次都快弯下腰的时候才发现md不是。渐渐地,村长走到电线杆前,然后一股热流冲出小腹,只见村长拧了拧眉,低吼一声,然后虎躯一震,虎躯又一震,虎躯再一震,啊,终于舒服了。还没等他提上裤子,突然从后边传出一声能喷出水的声音:干哈呢,罚款。村长回头一看,原来是村委会的干事谢大脚。村长鹰眸一闪:女人,不要挑战我的底线,你这个迷人的小妖精,还满意你所看到的吗?“唉呀妈呀,村长啊,我还以为是谁呢,我家猪不长膘,给瞧瞧吧”。“行啊,去瞅瞅”村长边走边系上腰带。谢大脚一指,“就这这头”村长宠溺的捏了捏猪屁股,扯了扯唇,扯出一丝笑,然后抹了一下哈喇子“这么瘦,想不到还挺有料”。村长抽了抽鼻子,“大脚啊,你身上咋有股特殊的味道”,谢大家淡淡的一笑,淡淡的低下头,“哎呀妈呀,这谁家孩子这么缺德,踩了一脚,我说咋这么味儿呢,我冲一下去。村长啊,你帮忙想想,这猪不长膘可亏大了”村长蹲在地上,鞋拔子拍过一样的的脸上充满了犹豫,猛然间攥紧的拳头大力捶向墙面,雪白的墙与鲜红的血鲜明对比。他转过头,冲着猪大吼“我该拿你怎么办”大脚扶着门看着愤怒的村长,眼中噙着眼泪:“小天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孩子, 146|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怎样把三国演义写成三流网文? 作者:黄粱 来源:知乎 三流网文的主角必须是最后的赢家啊!而《三国演义》里的曹操孙权刘备,关羽赵云诸葛亮到最后都不算有什么好结果,不是壮志未酬,就是兵败战死。 故而,选择汉末三国(184-280)这段历史写三国网文,必须得选好主角——没错,就是司马懿! 《傲视三国·司马懿》 序章:冢虎的诞生 幼年奇谋 第一章:六岁的神童 第二章:结识马元义 第三章:揭露黄巾起义的阴谋 第四章:助曹操打败黄巾军 第五章:温县的少年 第六章:救曹操逃离洛阳 第七章:十八路诸侯 第八章:荥阳再次援救曹操 第九章:兖州 第十章:三十万青州军 第十一章:忘年之交·荀彧 第十二章:徐州的路上 第十三章:屠戮 第十四章:失望 第十五章:出走 第十六章:鬼才郭嘉 第十七章:张春华的技术 第十八章:一个决定:帮助郭嘉 隐身策士 第十九章:讨伐张绣 第二十章:看破:毒士的阴谋 第二十一章:宛城之变 第二十二章:十胜十败 第二十三章:讨伐吕布 第二十四章:司马水淹下邳 第二十五章:貂蝉:恨不相逢未嫁时 第二十六章:劝囚刘备 第二十七章:刘备的叛变 第二十八章:奇策急袭刘备 第二十九章:定计斩双雄 第三十章:司马的发明:投石车 第三十一章:火烧乌巢 第三十二章:十面埋伏 第三十四章:刘备的落寞 第三十五章:袁谭的担忧 第三十六章:兄弟相争 第三十七章:献给郭嘉,最后的一策 第三十八章:郭嘉夭折,司马现身 第三十九章:春华的言论 第四十章:荀彧的劝告 出山助曹 第四十一章:曹操的威逼 第四十二章:一言定荆州 第四十三章:卧龙与冢虎 第四十四章:卧龙的失算 第四十五章:冢虎的担心 第四十六章:铁索连舟 第四十七章:曹操不听劝谏 第四十八章:小乔密信:乌林 第四十九章:司马大义说关羽 第五十章:到达许都 第五十一章:给曹仁的信 第五十二章:南郡的失守 第五十三章:曹仁的悔恨 第五十四章:荆州的变动 第五十五章:曹操的失策 第五十六章:锦马超 第五十七章:毒士的贪婪 第五十八章:离间 南征北战 第五十九章:张松 第六十章:司马探明心意 第六十一章:曹操的愤怒 第六十二章:司马的叹息 第六十三章:刘备入川 第六十四章:曹丕 第六十五章:甄姬的眼神 第六十六章:曹植 第六十七章:司马的小计 第六十八章:又一次南征 第六十九章:孙权的信 第七十章:刘备得到荆州 第七十一章:伏皇后 第七十二章:伏完的阴谋 第七十三章:点破 第七十四章:出征汉中 第七十七章:给张辽的信 第七十八章:张鲁的震撼 第七十九章:张鲁的拜谢 运筹帷幄 第八十章:劝攻刘备 第八十一章:威震逍遥津 第八十二章:夏侯渊 第八十三章:张郃 第八十四章:司马懿的锦囊 第八十五章:张郃的私信 第八十六章:张郃的阴谋 第八十七章:夏侯渊之死 第八十八章:汉中危急! 第八十九章:曹操的无奈 第九十章:张郃的拜谢 第九十一章:水淹七眼 第九十二章:关羽的末日 第九十三章:蒋济 第九十四章:败走麦城 第九十五章:曹植的破灭 第九十六章:曹操之死 世间奇才 第九十七章:坐观成败 第九十八章:甄姬的忧伤 第九十九章:火烧连营 第一百章:三路征吴 第一百零一章:一切尽在掌握 第一百零二章:大败诸葛瑾 第一百零三章:曹丕病重 第一百零四章:托孤 第一百零五章:司马的决定 对抗蜀汉 第一百零六章:一出祁山 第一百零七章:三郡的陷落 第一百零八章:急行 第一百零九章:克日擒孟达 第一百一十章:司马的叮嘱 第一百十一章:马谡 第一百十二章:街亭 第一百十三章:司马得到街亭 第一百十四章:西城 第一百十五章:第一次相遇 第一百十六章:琴声 第一百十七章:月英的回眸 第一百十八章:退兵 第一百十九章:郝昭 第一百二十章:二出祁山 第一百二十一章:司马的守城器械 第一百二十二章:诸葛的绝望 第一百二十三章:陈仓的胜利 第一百二十四章:郭淮 第一百二十五章:三出祁山 第一百二十六章:阴平的陷落 第一百二十七章:曹真的愤怒 第一百二十八章:司马的无奈 第一百二十九章:三路伐蜀 第一百三十章:子午谷 第一百三十一章:霖雨 第一百三十二章:班师:曹真的末日 卧龙冢虎 第一百三十三章:四出祁山 第一百三十四章:郭淮的失败 第一百三十五章:司马挂帅 第一百三十六章:五出祁山 第一百三十七章:卤城 第一百三十八章:割麦子 第一百三十九章:寻找诸葛亮 第一百四十章:又一次相遇 第一百四十一章:大战 第一百四十二章:斩首十万 第一百四十三章:诸葛的败退 第一百四十四章:贪功的张郃 第一百四十五章:木门道 第一百四十六章:剑阁的埋伏 第一百四十七章:曹睿的哀悼 第一百四十八章:司马昭 第一百四十九章:司马师 第一百五十章:三年的平静 旷世决战 第一百五十一章:六出祁山 第一百五十二章:一言定胜负 第一百五十三章:北原的救援 第一百五十四章:诸葛的不利 第一百五十五章:诸葛的强攻 第一百五十六章:避其锋芒 第一百五十七章:诸葛的信使 第一百五十八章:司马的预言 第一百五十九章:星星 第一百六十章:慨叹 第一百六十一章:目送 第一百六十二章:知己 第一百六十三章:对敌人的赞誉 第一百六十四章:此生再无敌手 落日闪耀 第一百六十五章:无知的公孙渊 第一百六十六章:百日定辽东 第一百六十七章:曹睿的遗言 第一百六十八章:曹爽的野心 第一百六十九章:群臣的愤慨 第一百七十章:司马的归隐 第一百七十一章:隐忍 第一百七十二章:勤王 第一百七十三章:高平陵除奸 第一百七十四章:众望所归 第一百七十五章:用兵东吴 第一百七十六章:孙权的绝望 第一百七十七章:王凌 第一百七十八章:司马的深思 第一百七十九章:给儿子们的话 第一百八十章:世间再无司马懿 末章:三分归晋 ———————— 作者:陆枕离 来源:知乎 黄粱先生和大少写得都是极好的,然而大少说的也不算三流,那几个章节名还算有节操的。真正的三流网文应该是这样的: 书名:《乱世魔帝》、《三国之烽火》、《我临天下》、《变脸皇叔》…… 简介: 1.汉朝衰弱,群雄并起!传闻谁能一统九州,谁就能笑傲天下,青史留名!究竟刘备能否从草民崛起,成为一国之君? 一切精彩,就在《昭烈》! 2.皇帝是我侄子!黑帮首领与我谈笑风生!抢钱抢地抢女人!刘备的幸福人生开始了!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们还是太年轻。”刘备淡淡说道。 3.九州大陆,宗门林立,以武为尊!落魄皇族刘备,一朝觉醒最为尊贵的汉室血统!机缘巧合下,得神兵雌雄双股剑,更得神兽的卢相助! 收小弟,收女人,刘备笑得很开心。 4.你可知道,谁能振兴汉室? 你可知道,土地是有限的,欲望是无限的? 你可知道,屌丝如何逆袭? 你可知道,我娶了对面那家伙的妹妹? 你可知道,我……也是有野心的! 带着这些疑问,刘备走上了争霸之路。 5.笑谈往事今朝,古今我为圣王! 五湖四海,奉我为王,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我欲兴汉室,诛奸贼,扫八荒,平六合! 诸君可愿陪我,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征战这群雄乱世! 6.汉帝垂危,被一个立志回复汉室的青年知晓,从此他走上了争霸的热血征途。智谋?占卜?布阵?他手下有最强的谋士。冲锋?杀敌?决斗?然而他还有两个超强的兄弟。别人辛辛苦苦搜罗人才的时候,他的人才多到没朋友。势力……势力是有办法扩张的,你不会哭而已。老罗人品有保证,请放心收藏。 7..岁月催人老。当他回首,蓦然惊觉,时光斑驳了面容,而指尖剩下的,只剩回忆。 而章节名是这样的: 草鞋小王子 考核 敢勒索我哥?狠狠打脸! 老匹夫王司徒 如意七星刀 华雄? 青龙魂醒,刀技·春秋八法! 绝望的一刀 那杯酒……还温着! 武道之心 势力的提升 武圣吕布! 神仙人物降临 将美女推下井 赵云的心事 决战将临 连闯五关 我也不是那么爱人`妻嘛 鼻炎犯了,请假一天 灿烂依旧 两个极品锦囊 下周五双倍月票,拜托大家了!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小乔的诱惑 尾`行曹操 斗智斗勇 充满诱惑的提议 骂死丫的! 自闭症患者魏延 老子喝的不是酒,是寂寞 被耍了的蒋干 被耍了的孟获 被耍了的司马懿 烟云入梦,往事不可追忆 祝融脸红了 自虐式治疗 黑云压城 大开空门 就是霸道 天下(全书完) 完本感言与新书预告 新书已上传 实体书出版公告 (而且虽然这种三流网文一般没有出版的希望……) ——————— 作者:刀间 来源:知乎 三国霸主之刘氏天下 第一章霸主的童年(开篇告诉读者主人公就是天下第一) 大家好,我是刘备,目前的人生目标是成为天下的霸主。(完全不顾小说的代入感,立志把小说写成茶馆说书)我风流倜傥,才高八斗,看的书比韩愈还多!(描写只知道用成语,毫无历史知识,但还是要显摆一下)可惜我家道中落,从祖上的霸主变成了一个卖草鞋的,你说好笑不好笑。(“你”谁啊?还有你几岁开始卖草鞋啊??) 但是,我有两个好兄弟。一个叫张飞,一个叫关羽。他们都将成为我的左臂右膀!(章节名不是霸主的童年么???张飞关羽????) 就是我眼前这位,枣红色的脸,提着把轻龙颜月刀(严重错字),威风凛凛,一身好武功。 “大哥!我想死你了!”一个黑皮肤的勇猛大汉朝我扑来,我一脚将他踢飞。(关羽呢?怎么描写到一半就不管他了???刘备一脚踢飞张飞???) “小飞,我说了多少次让你别抱我。”我目光炯炯,用带火的眼神看着大汉。(带火的眼神是什么眼神???)其实我并不生气,我只是需要靠我的心机牢牢控制他,让他臣服。(哇,好心机好厉害好霸主范哦——妈的智障) “大哥,我已经让曹操给了我两万兵马,现在就等大哥您请诸葛丞相出山了!”关羽严肃地对我说。(您不是还在卖草鞋么???怎么突然就有两万兵马了???关羽怎么突然就跟曹操好上了????孔明怎么突然就丞相了????) “二弟,非常好。丞相不喜欢过于兴师动众,我独自前去就好。我分你一万兵马,你去直取吕布。(whatthefuck?怎么突然就直取吕布了?)三弟,我分你八千兵马,你远远随在二弟军后,待二弟拿下吕布,袁绍等人迎接二弟之时,突击袁绍,你二人再里应外合,将曹操连带天下枭雄一网打尽,(好计策!嗯,真的是好计策,借曹操的兵打曹操,你怎么不上天呢?)随后我们再带领二十万陆军,十万水军直取孙权小儿。(孙权???你是不是还要在赤壁打一仗???)”我缓缓道出天下大计,待张飞关羽听完,我再邪魅一笑,“之后,我等就是这天下的霸主!”(目瞪口呆.jpg) 三人发出爽朗的大笑,这段笑声注定要写在将来的教科书上。(您到底是在用第几人称写啊?不要突然就上帝视角啊。还有笑声怎么写在教科书上啊,宝宝做不到啊(_`)) 各位亲,第一次写网文求刷票哦,写得不是很好,欢迎拍砖。接下来还有诸葛和刘备的一万字的肉戏哦,强烈建议收藏么么哒。(我的天,原来您是bl辣文写手。为了观众用心良苦啊,我错怪您了啊,我忏悔,我有罪) 大概就是这样吧,我现在去给罗贯中扫墓上香能让他原谅我么。等,挺急的。 —————————— 作者:马女士 来源:知乎 我来个女版玛丽苏的: 第一:重中之重!!名字 喜剧一般是《穿越狂妃你别逃》《冷面王爷爱上我》《霸道丞相的小逃妻》《草鞋大叔你好萌》 悲剧就要取《三国孽缘—红颜乱》《铜雀恨之—朱颜泪》……这种名字啦。 第二:所有没有结婚的男主都是因为没有得到女主而守身如玉。所有结过婚的男主都是心系女主,但是因为女主劝他们“你一定要幸福哦!”“看到小乔姐姐这样我真的好难过,拜托你一定要接受她的感情”“貂蝉姐姐那么爱你,我怎么可以和你在一起”………无奈结婚。 第三:刘关张为了女主各种相爱相杀,各种虐男配。刘禪一定要拜女主做干姐姐乃至干妈,这样才能安排诸葛亮 147|112|9.10 潘小园连忙站起来往外走。 身后立刻一声低低的:“娘子……” 她蓦的住脚。史文恭可不敢单独跟武松留柴房里。 赶紧回头,认认真真嘱咐一句:“二哥,我答应不杀他了,还有些情报没有说完,请你……” 武松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语气居然有些疏离:“我答应过不杀他了吗?” 方才史文恭吐露的那些内`幕,他多多少少听得清楚。但他才不信这人是为了什么家国大计——说是投机客,还差不多。期待在战争中,获得权势和地位。 在加上史文恭以往表现出来的反复无常的人品,他倒觉得,一了百了,更加省事。史文恭本身就是个烫手山芋,他到底是不是杀晁盖的凶手已经不重要。梁山军马正在铺天盖地的搜捕他,这时候结果他性命,往好听了说,也算是帮他一个忙。 史文恭见了武松神色,无奈地轻轻笑一声,冲她轻轻一拱手,认命:“娘子以后少说大话吧。” 潘小园瞬间急出一身汗。当然不能怪武松没开天眼,要她花多少时间,才能跟他解释清楚,史文恭说的这些事,无异于一个重磅的定时`炸弹,倘若真的按计划轰然炸开,是能将整个大宋毁于一旦,造成整个中国古代史上最大的亡国灾难之一的?更何况,很多东西,在整个大宋从来不为人知,没了他,就是死无对证? 而那个定时炸`弹的其中一个零部件儿,此时就在武松的控制之下! 就算是无力改变历史的结局,最起码,乱世将近,也要为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提前做好独善其身的打算。 突然想到岳飞。那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军士,还在东京城附近等着和他们接头。 只能有多少说多少:“你也知他是替罪的。他身后那些人,曾头市背后是大金国,他们和朝廷……” 武松不为所动:“这些可以以后再查。你别忘了梁山的江湖令。这人留着,便是祸患。” 他想的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庙堂上的黑幕与他们江湖好汉何干,难道梁山还能因此吃亏不成!况且,北方的邻居是辽还是金,老百姓谁在乎! 外面贞姐又轻轻叫一声:“六姨?” 然后是呀的一声,似乎是她推门出来了。碎碎的脚步声响着,不敢出门去看,却是朝隔壁郓哥的房走过去,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武松当时听到潘小园一声叫喊,冲出来时,自然没锁门。 “……武二叔?喂,乔郓哥!你给我醒醒!” 这下发现武松也不在了。听得郓哥打了个大呵欠,醒了。 潘小园急得浑身发热。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当着史文恭的面,再把二哥吻个晕头转向吧。况且他肯定已经有所防备,不可能两次栽在同一条阴沟里。 不远处的房间里,郓哥已经彻底醒了,俩孩子没主意,商量:“这店也不像黑店啊……”“要不去把小二哥叫起来?……” 再下去,整个客店都要醒了,再发现柴房里那半死不活一个人,定然是报官的干活。就算潘小园要保史文恭,也保不住了。 贞姐倒是不愿意麻烦店小二:“要么先点上灯看看?” 嗒嗒两声,想必是贞姐点火燃灯,脚步声慢慢朝柴房走过来了。 武松也是一急。让潘小园这么一打岔,连周旋的余地都少了。 潘小园忽然用力一推他,不由分说:“你先出去!别让他们进来!吓着孩子!” 这话却是有理。武松看看房间里满目狼藉,来不及多想,朝史文恭狠狠看一眼,走到门口,推门出去。 郓哥和贞姐正商量要不要进柴房瞅一眼,这会子见武松从拐角里转出来,一大片阴影直接压顶,双双被吓一跳,同时往后退三步。 还是郓哥大胆:“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吓我们……” 武松接过他手里的灯,面不改色地反问一句:“你们起这么早,不怕赶路累吗?” 一般而言,他把那种“生人勿进”的气场开出来,寻常人就该识趣地撤退,不敢再多问什么了。可今日之事实在太过蹊跷,贞姐不顾郓哥冲她连使眼色,大着胆子继续问:“六姨在哪儿呢?你看见她了吗?她不在房里……” 武松虎着脸,就想编句瞎话。又觉得两个半大孩子,哪个都不是好糊弄的,稍微说错一句,柴房里那个妇道人家,她的清白名声可就一去不复返。 踟蹰了一刻,又反问一句:“几时了?燕青他们的队伍,是不是马上就到了?” 这么着,又把两人的注意力扭转了片刻。贞姐认认真真地看看天色:“约好的寅时一刻……不过六姨到底去哪儿了?你们是不是有事?” 武松一头汗,每一刻敷衍都显得格外漫长。正不耐烦,考虑干脆要不要直接说实话,后面脚步声响,一回头,松口气。 潘小园终于悄没声的出来了,一脸慌乱:“你们……贞姐郓哥,你们怎么……起来了啊……那么早。” 俩大人都在,贞姐松口气,半是埋怨地说:“你们怎么去柴房了啊,这么早就起来做饭?厨房里的柴也不是不够啊。” 武松要说什么,潘小园背后使劲打他一下。自己笑道:“是啊……” 郓哥毕竟大着几岁,这会子没说话,两只眼在灯光下乌溜溜的转,觉得有点明白了。 潘嫂子的腰带呢?怎么衣衫不整、脸红耳热的,好像头发也有点乱? 郓哥脸一红,恍然大悟,赶紧拍拍贞姐脑袋:“咱们先回去,人找到了就没事儿了!嘿嘿,嫂子你们继续啊。” 小猴子出身市井,本来就没什么道德观,这几个月又让张青店里的古惑仔们带得奔放了,舌头比脑子快,话说出来,才觉出后悔,赶紧一缩脖子。 武松脸立刻黑了:“你别瞎说!” 郓哥赔笑,破锣嗓子刻意压低:“是是,小的瞎说,小的什么都没看见。那个,小乙大哥的队伍可能快来了,小的去迎接一下,就在门口等着他们,不挪地方了啊。喂,姓刘的,你快去做饭!” 一边说,一边拽着贞姐,一溜烟走了。 潘小园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等俩孩子走远了,才小心翼翼地看武松一眼。 武松被这迅雷不及掩耳的误会弄得懵了好一阵,原地立了半晌,才突然想起什么,赶紧追过去:“不成,我去跟他说清楚……” 潘小园在旁边哀声劝道:“别、越描越黑……” 武松不管她,大踏步去了,听他在堂里跟郓哥说了两句,又突然想起来柴房里那位。赶紧又回来。潘小园原地等着呢,怯生生看他一眼。很少见到他如此手忙脚乱的时刻。 武松瞪她一眼,刚要转身,又发现什么:“你的腰带呢?” 潘小园假装没听见。低着头,怀里慢慢掏出条带子,系回去。 武松心里直冒火。又被这女人算计了。 大步往回走,就要去给史文恭补一刀。衣襟轻轻被拽住了。 “二哥……对不起……” 是指这个刻意的误会?让人以为他们在柴房里干了些别的,就能掩盖房里藏着人犯的事实了? 潘小园不敢看他眼睛,低声下气地加一句:“反正你、你也不吃亏,名声毁了的是我。” 这么一句,武松心里一软,但随即更是一口浊气噎在胸口里。她这是宁肯毁了自己名声,也要替史文恭那厮遮掩? 再看她欲言又止,知道她想说什么,抑着情绪,尽量温和地回一句:“不成。” 怕有什么变故,轻轻甩开她,回到柴房,气撒在门上。用力一推,一扇门整个倒了。 再抬眼一看,柴房里已经空了。立刻转头,潘小园贴墙站着,一低头的温柔,一副诚恳赔罪的模样。 史文恭倒是跑得利落。淡盐水全都喝光,碗藏在了墙角。旁边的伤药全都给卷走了,几捆柴踢到中央,掩住了有人躺倒过的痕迹。 甚至,割下来的那两根手指头,也已被细心收走,血迹草草的擦干净。寻常人冷不丁进来,完全看不出这里曾安置过一个伤重要死的人。 武松皱眉,地上分辨出模糊的脚印。一瘸一拐的引向院墙。史文恭连跳墙也没有力气,几个竹筐堆在一起,看来是勉强爬过去的——又或者,是在她的帮助下才出去的? 他一腔怒火,胸膛起伏着,平息了好一阵子,才横眉冷对,冷冰冰地问旁边那位:“你干的好事!是你让他走的?” 虽然心里已经确定答案了。 潘小园点点头。其实不止“放了”那么简单。方才趁武松出去“敷衍”的当儿,仿佛是让史文恭的性格感染了似的,飞快开了一盘自己此生最大的赌。 史文恭一句话没说,只是强撑着,朝她重重磕了个头。她没推辞。凭着他最后那一刻的眼神,她知道那人从此不会再骗她了。 但这可万万不敢再跟武松说了,打算把这事作为一辈子的秘密。 吞吞吐吐地说:“是……就当……就当他没来过,死在哪个树林子里了……” 武松声音严厉:“要是他让梁山的人截住,供出你来,怎么办?” “他不会……他说了,要是被梁山军马捉住,他、他就立刻自裁……” “说得好听!他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拿什么抹脖子!” 武松一面说,犀利的目光一面扫过来,立刻看到了因头。底下的小娘子一只手遮遮掩掩的放在腰间,拨开来,空荡荡,她那中看不中用小匕首不见了。 他简直出离愤怒,“你……”甩开她胳膊,“想得真美!好,就算他死了,有人给他治过伤、敷过药,这总没法遮掩吧!” “要是真查到我头上,我……那……那就是我跟他狼狈为奸,是梁山的叛徒,不连累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武松声音高了些,久违的焦躁,眼看面前的小娘子低眉顺眼,睫毛上泪珠晶莹,一颗沉甸甸的泪打着转儿,忽然落在雪白的腮边。 吻过他的那双唇,唇角在忍不住的颤,拼命抿成一字,不知是羞愧还是害怕。模样有多动人,做的事就有多可恨。 他心里烧起一股呛人的烟,熏得整个世界都是乌恹恹的黑,盖住清明的理智,哪怕心底知道应该信她,但她这次不打招呼先斩后奏,当他武松好糊弄呢? 见她还低头,忍不住上手一托,扬起她下巴,想仔细从那双泪眼里看出些真情实意。 “史文恭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他简直怀疑那厮有什么妖法了,怎么能把她唬得如此不顾一切的反常。他武松够大度了吧,明知道那人对她有非分之想,只因为她要追问什么真相,一点也没拦着她救人,放她去单独和他谈判。 现在呢?就这么回报他? 不愿意生气失态,放开她,冷冷甩下一句:“你想好说辞,再来跟我说话。” 转身拂袖就走。刷的拔出腰间的刀,打算去周围搜上一搜。随即又想到,这店里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小孩,能轻易丢下?万一那人有人接应,万一还有其他曾头市的暴兵守在附近…… 一犹豫的工夫,腰间一紧,让她从后面紧紧抱住。后背一热,沾湿了她的眼泪。凌晨的冷风吹过,马上又变得凉飕飕的。 武松呼吸一滞,走不动,静静任她抱着。 潘小园不敢太用力,轻轻环着他腰,蹭了蹭眼泪,呜呜咽咽的开口:“不用想……现在就给你解释……人是我故意放的……我让他养伤,安全了再、来找我,把剩下的事情说完……反正他眼下……孤家寡人,不会再兴风作浪……他、他虽然有罪……他身上那件事,干系太大……不能杀……” 武松咬牙:“你怎么能信他!你把他的话原原本本跟我说一遍,我告诉你有几句真的!” 潘小园心里也起了一阵子火,烧在灼热的脸上,泪都化了,脸蛋贴着他后背,喃喃的反唇相讥:“你……你凭什么觉得你判得比我对!你脑子好使,天下第一么!凭什么一张口就说我被骗了……” 武松还是尽量拿出耐心,一只手伸到腰间,扣住她的手,拍一拍,又不自觉地握住了。 “你没怎么行走江湖,有很多事你不知道……” 潘小园狠命咬着嘴唇,抑制着一阵阵冲动,想告诉他:有很多事你也不知道! 待要狠狠驳一句,却看到她抽抽鼻子,一口锋利消失掉,声音变得缓和动听。 “二哥,你是气我做的这件事,还是气我没跟你商量?” 武松:“……” 都气。 潘小园不敢再跟他针锋相对的论理。周老先生当年既然冒着性命危险把那密信截获下来,多半是抱着和自己相似的想法。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熬到东京,见到他老人家,不图给自己“明冤昭雪”,起码,能让武松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程度——自己说的话空口无凭,任谁听了都像是杞人忧天。他听不进,不怪。 明知道不能跟他吵,也知道武松受不了她流泪,反倒用力控制住,免得好像是用眼泪胁迫他似的,好半天,才开口说出完整的话: “那我、我不辩解,一样样算账。史文恭说他没杀晁天王,这话你信不信?” 武松不跟她说瞎话,气忿忿的用力一点头。 “那他就活该被解到梁山去剖腹剜心?” “所以我要直接给他一刀,有什么错了!” “那么,你这是不是违反梁山军令?” 武松气急反笑,她倒开始反咬一口了! 转过身,“是又怎么样?让人查出来,后果我一个人担!” 潘小园用力咬着嘴唇,眼睛眨也不眨,盈眶的泪水被风吹得越来越薄,最后凝成晶莹的一点亮,闪出一瞬间的坚定,然后垂下去。 一只公鸡突然嚎着嗓子叫起来,撕破了空气中的静。她向后看看,言语中陪着小心。 148|112|9.10 潘小园觉得不该感到委屈。从来到这个世界,让她委屈的事情多了,当然有些是她自找的;明明可以恪守规矩、随波逐流,她却偏想活出点不一样的色彩。旁人不理解,那就任他们不理解,反正她自己过得好不就行了。早就练出一身厚皮,抵挡外面的唇枪舌剑。 可在武松面前呢,这份厚脸皮便不那么尽忠职守。他的每一句哪怕最轻微的质问,都能轻轻易易的穿透进那层保护壳,把她的身体刺得小小的一痛。 ——当然,这也是她自找的。谁让这人生得太高大,在她心里死乞白赖的占了好大一片空间,遮空蔽日的推都推不走呢? 所以委屈也是自作自受。见他还横眉冷对的,本能的就想再去抱他,降下身段,软软糯糯柔柔的声音求他。知道他最终大约是会妥协的。顶天立地一个大男人,跟她一个小女人计较什么呢? 但还是压下了这一波冲动。武松是最不喜欢让人在情感上要挟的。跟他打感情牌,就算这次勉强过关,以后也只能一直被他当成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女人。 看看他的脸色,组织语言,一点点在狂风暴雨中发声:“出发之前不就说好了,军务方面,要是有人不听你命令,军法处置,是不是?咱们梁山不是出了名的军令严明……你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一视同仁,公平合理……倘若做这事的是别人,你就当我是个寻常梁山兄弟,别把我当……当成……” 当成什么?当成他那个没名没分的相好么! 她鼻子一酸,退一步,站远了些,改口:“譬如,倘若做这事的是鲁师父,被史文恭言语糊弄一番,把他放跑了……” 武松眉头越拧越紧。她想象力倒是丰富,鲁智深做出这种事?他早就拳脚相加对待了!当然,打得过打不过另说。 潘小园见他脸色愈发沉闷,也不敢再瞎打比方,低声问他:“第一件,要是旁人捉住了史文恭,又放走了,该怎么罚?” 武松没好气:“砍头!” 也是往重了说,有点报复她的意思。见她脸色一白。 “砍头之前,总得给人个申诉鸣冤的机会吧?” 武松立刻又补充道:“你说你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那就在聚义厅上,当着大伙的面说个清楚,然后等裁决。” “现在是外出办事期间,急切回不去山,所以……跟你说行吗?” “……也可以先跟我说。” 潘小园点点头,还是低眉顺眼:“那你等着听我解释,犯不着气,是不是?你……你一生气,我害怕。” 武松这下有点理亏,尽量缓和一下面色,也不知还吓不吓着她。 潘小园领情,冲他涩然一笑,话音放得愈柔,却依旧是条理清晰:“找时间,我给你解释清楚,随你盘问。等你回到梁山,将我的行径如实汇报,该怎么处置,我绝无二话。至于现在……这一路上,你、你就当我是戴罪之身,所有领导权交给你,你愿意监视也好,关我禁闭也好,一切按规矩来,别手软。” 武松心乱如麻。她对梁山的军法倒研究得挺透彻!但凡好汉下山,一般都从不允许单独行动,至少两人成行,不就是为了防着有人生异心么?也早就有相应的处置措施。 难道立刻把她押回梁山去?且不说暗桩的任务就此流产,要将剩下的队伍全交给燕青领导,他倒也并非百分之百的放心。 他不说话,算是默认了,暗暗下决心,这一路直到东京,不能再让她离开自己视野半步。 不过看她那真真切切的慌乱的神色,应该也没胆子第二次捋他的虎须。 潘小园见他没有再大发雷霆的意思,心里给自己鼓劲,问第二句:“嗯,那……那第二点,自作主张,不听上级号令,又……又是怎么罚?” “军棍。”武松自己说出这话,也觉得有点可笑:“至少四十。受不住,可以分两次。” 对面毫不犹豫来一句:“那我受罚。你现在就可以打。” 荒唐。他忍不住伸手,给她擦掉眼角的泪痕。心里还是有些气,手上不免重了点,她眼角当时就被擦得红了,一声没吭。他赶紧停下,拇指轻轻给她揉。 这么个柔若无骨的小女人,别说四十,四棍下去,怕是就得转世托生了。 梁山上可没规定过女人可以另罚。印象里唯一的一次事例,是顾大嫂跟人乱打架,罚了二十棍,硬抗了十棍,最后她男人孙新心疼,替她受了另外十棍。那是顾大嫂怀孕之前的事了。 他心思一转,有些生硬地说:“总之,我也有责任,要是真按军法罚,我替你好了!” 潘小园却倔强:“不用你替!好吧,要……要是像李逵那样将功折罪,我……这么多日子给山寨的贡献,够不够折一个不听号令的罪?” 武松不言语。平日里他是十分鄙视这种把功劳当货品买卖的行径的。一转念,又突然想到,李逵累次犯的军法,加起来难道不比她这次严重,怎的现在还不痛不痒,过得好好的! 焦躁如同棉絮,越撕扯越多。他竭力控制着,踟蹰一刻,还是有些违心地说:“可以。不过也要等裴宣判出来。” 潘小园偷偷往上看一眼。他脸色似乎没方才那样盛怒了。 “这么处置,行吗?” “……行。” “还……还气吗?……” 武松不跟她撒谎,虎着脸,轻轻点头。 “气什么,跟我说。” 武松摇头。说不出来。要是真按“军法”,她提的这两点,确实是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式。把她换成什么旁的兄弟,公差期间做出这种事,他除了任性揍上一顿,确实也无权做再严厉的处罚。 话说回来,他武松不是一向事事拎得清,倘若换了别人,有旁的兄弟做了背叛梁山之事,他难道不会冷静地处理,会像现在这样盛怒到失态? 难不成就因为她是女人——吻过他的女人——让他觉得,遭到背叛的,不止梁山这个群体,还有……他自己? 因为亲密,所以更不能忍受她的拂逆么? 这个念头只是闪一闪,不敢多想。 潘小园却替他说出来了,鼓起勇气,轻轻的开口:“你是生气,史文恭对我言辞无礼,我却对他好声好气;明知他对我不怀好意,我却非要当善人救他的命;担着血海的干系保他,当着他,驳你的话,让你不舒坦。” 武松神色有些沮丧。可不是吗,不愿意做个心胸狭窄的男人,可更不愿意假模假式的装傻子!再说,不是听到她打了那厮一巴掌么!难道是嫌她打得不够用力? 承认这一点,丢不丢人?不过她既然说出来了,也就轻轻“嗯”一声,表示不满。 她抬头,问得小心又小心:“要怎么才能消气?公事公办,私事私了。这事军法管不着,你说了算。” 武松微微诧异,手还托在她脸上,僵了一僵。什么叫他说了算!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照得她肌肤上也泛起乳白的光。点漆的眼就是最后一颗星。那目光中依旧有些不屈不挠,耳濡目染出的土匪式的不讲理——有这么乖巧的土匪吗? 突然不太想让这副模样给别的男人看。横竖他这次占理,她既然给,就要。 托起她后脑,眉心、鼻尖、脸蛋、最后是双唇,密密实实的一路吻过去。一回生二回熟,感到她有些讨好的迎就回应,好像要证明什么似的。干燥变成湿润,她被整个覆盖住,听她喘得急,惩罚似的不放开,轻轻的咬。又无师自通地找到了放另一只手的位置,腰间的一抹凹,玲珑正合适。触感一传到手心,轰的一声,什么东西点燃了,头脑一片混乱。只想狠狠的亲,狠狠的揉,把过去遭的那些可恨的罪,都连本带利的报复回来。 这才听到她细细的出了一声,赶紧放开。见她面色红艳艳的,眼神里却有些痛苦,一只手捂着身上,轻轻叫:“疼……” 武松一慌,“怎么了?” “青了……” 武松这才意识到是他干的。衣服底下看不见,不过她说青了,肯定就是青了。 一下子不知所措,甚至不记得自己用力了。哪知道女人身体这么娇嫩。 理亏加惭愧,暂时忘了兴师问罪的事儿,低声道:“怎么不早说呢!” 潘小园脸上更烧,声音小得像蚊子扇翅膀:“没事,你下次……轻点就行了……” 便是这一句话,卷出心尖上一阵肆虐的火。他连声“好”都没心思道,俯身打算再来个“下次”。胸口却轻轻抵了一双手。 “天亮了……有人。” 他有些焦躁。郓哥那小崽子不是“回避”去了吗。但确实听到不远处有人声。似乎是店小二终于起来,又似乎听到董蜈蚣的声音,是被派来叫武松几个人,催他们出发的。 一路上跟那么多人同行,两个人少有独处的时刻。这一次,已经算是难得的漫长,可却好像只是过了眨眼一瞬。 他深深吸口气,凌晨带着水汽的寒雾。眼中的火闪烁几回,渐渐熄下去,忽然有些茫然的错觉。还要她怎么“证明”自己呢? 听她细声问:“消气了?” “……没有。” 潘小园低头不说话。希望他是嘴硬。 武松默默推她后背一把,声音冷静:“该赶路了。有什么要交代的,路上细说。” 潘小园“嗯”一声。刚走两步,忽然又听他突兀地问一句:“你怕我吗?” 她蓦然停步,见他眼中一丝幽暗的光,刻意掩饰的急切。 史文恭那句看似无意,却又别有用心的话,终究成了一粒沙子,硌在他心里。方才他盛怒,她忍气吞声,这句话似乎被严丝合缝地证实了一次。 潘小园不敢轻易答。小小的一粒沙子,需要她小心拈出来。稍微一个手抖,就是难以平复的伤。 可若是随意敷衍,让那沙子卷进他血肉里,日复一日的,终究会和他融为一体。 武松见她犹豫,眼一垂,藏住失落。 她赶紧拉住他手,温言软语:“以前怕,现在不怕。” 武松知道她的意思,往事就不提了,闷闷一笑。 却又听她马上说:“但以后可能会怕。” 他不解:“为什么?” “因为……”潘小园用力咬了咬嘴唇,决心不管不顾的试探一句,“因为就算我做错事,你虽然会生气,但是会跟我讲理。我不怕让你一拳揍没命了去。就算你真的不小心手重了,也有梁山的军法替我教训你,给我出气。” 武松觉得好笑,简直是异想天开。插一句:“谁要揍你!” “那是因为我姓潘。若日后哪天我姓了武,再做错事,再惹你生气,你可以理所当然的揍我……” “我不会啊,我从来……” “就算揍死了,梁山上的大哥们也只会拍手叫好,没人给我伸张公道了。” 武松一怔。最后一句话无法反驳。 就说新上山的卢俊义卢员外,夫人给他戴了帽子,还试图落井下石害他。听说他脱险之后,一刀杀了那个贱人。确实是一片叫好之声。 可那女人本来就是私通下人,外加谋杀亲夫未遂,该死的罪过。就算是让官府来判,也是难逃一死。梁山上哪有官府,还不就是自己动手了。 他觉得她遮莫是被这些土匪行径吓着了,半开玩笑安抚一句:“只要你没害我,没对我不住,我为什么会揍你……” 对面的小娘子却脸色一白,好看的杏子眼中,突然现出些冰样的冷漠。 “你威胁我。我现在有点怕你了。” 眼睛里随着就有些晶莹。掉头就跑。 武松几步就追上了,扳住她肩膀:“我不是这个意思……” “疼!” 他赶紧放手。一边觉得冤枉,一边觉得似乎确实做错了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看到门里面贞姐忽然迎出来,怯怯打量他一眼,冲潘小园说:“六姨,早点做好啦,蜈蚣叔他们也已经过来了,咱们一块吃了上路。” 潘小园调整情绪,拍拍她肩膀,笑道:“又麻烦你啦。” 贞姐看看她,一针见血地发现什么问题:“你怎么哭了?” 潘小园往后一指,若无其事地解释:“跟你武二叔追忆过去的苦日子呢,心酸。” 武松在后面听着,忍不住抿起笑来。倒是顾着他面子,但解释得也真有点牵强。 果然,贞姐不太相信,打量他一眼。 大约是郓哥已经跟她科普过什么东西了。潘小园大大方方补充道:“你别跟别人说,就算帮我个忙,好不?” 小姑娘善解人意地点点头。 “对了,夜里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贞姐茫然摇摇头。 潘小园一颗心落肚,回头招呼武松,声音中依旧陪着小心:“二哥,先进来吃饭……” * 结算了房饭钱,一行人重新上路。昨天那被史文恭推了一把的店小二只当自己见了鬼,又得了半贯压惊钱,便十分明智地不再多问一句话。 149|112|9.10 异样的眼神首先来自扈三娘。美人一如既往地默默走自己的,只是偶尔向潘小园投去一个好奇的眼神。 她昨晚好心前去提醒曾头市残兵,却吃了一个气喘吁吁的闭门羹,就算当时不觉得有问题,回去向其他人一叙述,大家也集思广益的猜出来了,甚至猜得比实际上还要精彩纷呈。 郓哥一向是喜欢讨好美人姐姐、又没什么胆子的。这会子觉得有了些她不知道的情报,旁敲侧击暗示可以出卖潘嫂子。谁知美人把他当路边一棵草,不屑于给他好脸色。 潘小园看着郓哥上蹿下跳的德行,跟武松对望一眼,决定不去管他。 毕竟,有这点八卦做挡箭牌,她收留、救治、最后放走史文恭的弥天大罪,就不太会被扯出来。 虽说梁山好汉是招牌性的不近女色,此时出差在外,作风问题的尺度也可以适当放宽。周通是团队里唯一一个带着媳妇的,此时自然不好义正辞严地说什么;董蜈蚣唯大哥大姐马首是瞻,自然是半个屁都不敢放;孙雪娥一点也不惊讶,甚至觉得别人太后知后觉,当年潘六姐让武松四十贯买走,她可是亲耳听家里下人说的。 至于燕青,见到武松第一眼,打了招呼,低头笑笑,就自己忙自己去的了。这些人听风就是雨,也不知道察言观色。 他燕小乙身经百战,见得多了。武二哥要是昨晚上真有春宵一度,他燕字从此倒过来写。看他板着个脸,一副生闷气的模样,顶多是个未遂。 潘小园得空在武松身边走两步,趁着其余人不注意的当儿,说几句悄悄话,慢慢把史文恭昨天对自己悄悄话说出的“供词”,原封不动的重新再跟武松“招供”一遍——这也是两人的约定之一。 武松回给她的眼神,大多数时候是冷静安抚,偶尔似乎想起什么,却也免不得脸上微微红,赶紧扭回去。 但空闲时间不多。通常她在武松身边挨上半盏茶时分,就会有各式各样的目光不怀好意地粘过来。说不了几句,就得被迫撤退。 譬如突然就能听见孙雪娥的大嗓门:“诶,六姐,这儿有货郎卖东京茶楼里的海红嘉庆子,没吃过吧?你要不要来点?” 问得多此一举。明知她潘小园喜欢零食果子,遇上就会买点的。 赶紧撇开武松,走过去瞧。货郎是从西边来的,果然说一口东京官话,跟林冲的口音一模一样。燕青打着四川乡谈,正在篮子里挑挑拣拣呢。 账面出入照例是潘小园的责任。她已经将驴车里的钱分着藏起来,大头在箱子里,零钱放盒子里,各有个小锁。这会子问了问价格,发现自己身上的钱不够了,掏出钥匙,给董蜈蚣,让他从小盒子里取了点零钱付了,又顺带给每个人发了今天份的“零用钱”。 记账付钱之后,大家在路边休息片刻,围在一起吃点零食,又拿出早先买的一瓶淡酒,开来分了,吃着暖身子。此时已近年末,天气干冷,呼出气来,开始冒白烟。 武松是去过东京城的,闲扯两句,忽然提醒潘小园:“京里物价贵,像这样的酒,回头起码得五十文。咱们的钱得省着点用。” 潘小园点点头,这才反应过来。听说过首都物价贵,但没想到直接贵了五成去。再看看董蜈蚣,上次派他来东京出差,似乎是补贴给得少了。 董蜈蚣却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说:“官家正价的酒当然贵了,小的有渠道,能买便宜货……” 潘小园当即对他刮目相看,想不到这厮还挺有本事。难不成有黑市? 听董蜈蚣得意洋洋的,继续说:“……东京的大酒楼里,专门有人收集剩酒……” 没说两句,大家全明白了。孙雪娥作势一呕,骂道:“呸,也不嫌脏!” 那卖果子的货郎没走远,听了两句,这时候转过来,笑着插一句:“客人此言差矣,酒楼里收集剩酒再包装变卖的勾当,开封府刚发了告示,说那是谣言!你们进了城,就能看见那贴告示啦!到时候啊,这话可别随便说,算传谣!” 燕青笑道:“我就说嘛,这个信不得。” 跟那货郎攀谈两句,燕青的个人魅力就发挥作用了。听那货郎说:“客人是要去东京发财的?嘿嘿,倒是赶上利市的好时候。过不个把月不就是上元,到时候来城里卖货住宿的,那叫一个人山人海,保管你数钱数到眼花,哈哈!不过客人宝号在何处?什么,还没有?……” 那货郎居然兴高采烈,笑道:“怪不着说是缘分。小人的表兄的岳父的老东家,原是做酒楼生意的,正想回乡颐养天年,要把生意盘出去呢!只可惜还没碰到个合眼缘的下家。客人若不嫌弃……” 燕青眼一亮。便请那货郎把地址写下来。 东京城里商业发达,遍地都是机会,要转让的酒店肯定也不止这一家。但眼下多个选择总是好的。 孙雪娥极其崇拜地看着那货郎一笔一划的写字:“怪道,难怪是皇城,就连个卖吃食的也会写两笔!” 那货郎看她一眼,不好意思表现得太冷漠,接一句:“嗯,过去苏大学士经常买小人家的果子。” 孙雪娥彻底被镇住了。燕青连忙赔笑着说些好话,跟人家道别。 * 一天走走停停,所有零碎时间加起来,潘小园跟武松的“招供”也才进行了三分之二。这其中缘由,第一,史文恭的话信息量太大,需要反复跟武松解释确认清楚。武松对他的每句话都进行有罪推定,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漏洞。 不过也没让他找出多少漏洞。史文恭提供的情报毕竟货真价实,不论听起来多么不切实际,每个细节都严丝合缝。 第二……不知怎的,说着说着总会开始不务正业。明明还别扭着,可不小心一个眼神对上,就忍不住亲他。等他亲。尝试不够。 她知道自己心思奇怪,大约是不甘心。莫名其妙的,两辈子的初吻就交代在那个血流满地黑漆漆的小客店里,气氛一点也不浪漫,亏大发了。 追根究底是造化弄人。她想找补回来,找到些小说里的唯美虐恋的感觉。谁知那厮也不配合,他乐意的时候,才蜻蜓点水的一小下,还说什么:“别咬我!” …… 她可有点悔不当初,有些事一旦开了个头,就是黄河之水奔流到海,回不去了。 再者,有时候,武松执拗得让她只能以牺牲自己的方式来换他听话。她恨自己没有鲁智深的本事,倘若能一顿拳头把他打服——虽然大和尚也不一定能做到——她要再说什么,他自然会乖乖的洗耳恭听。但眼下她依旧是那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女子,拳头不够,只好用别的来凑。说是色`诱也好,贿赂也好,她认了,反正他也没有正气凛然地把她推开啊。 况且,随着她的“供词”愈发深入,武松对史文恭背后那些事的关注,远远超过了“惩罚”她的兴趣。 “……照这么说,朝廷早就有对辽用兵的意思了?怎么一点风声也没有?也没听周老先生说过?” 潘小园不敢开太多上帝视角,只能以自己的理解来猜测:“那时老先生刚识得你,怎么敢对你透露这些口风?至于朝廷里……朝中那么多大官,吵来吵去的,意见不可能一致。说到底,这‘海上之盟’也只是一部分人的意愿罢了。有人促成,定然也会有人阻挠。金那边也一样,肯定有人不愿意打仗……” 武松皱眉:“海上之盟?” 是这件事在历史上的叫法。潘小园赶紧解释:“是史文恭说的,这密信的约定俗成的名号。” 见他还思考,怕穿帮,赶紧拉拉他袖子:“所以我担心……” 说到一半,有点走神了。他微微蹙眉凝思的样子太吸引人,以前怎么没觉得,就算是依旧对她冷着一张脸,也觉得简直看不够。 武松听她没话了,眼神转过来,好奇加等待:“你担心什么?” 目光一落下,就看到她一张怔怔的脸,有点痴的模样,好像刚刚吃饱喝足,瞅着最后一碟珍馐,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那么一股子劲儿。 他微微躬身,让她在脸上飞快地亲了下。她满足了,他自己有点脸热,往前看看,大部队和驴车儿都走在前头呢,大家十分默契地不回头。 才听她讪讪笑两声,接着话音转回严肃,说:“我担心,这密信在江湖失落太久,朝廷里主战的人,或许已经开始考虑别的出路……” 武松打断,一针见血地问:“听你的意思,你觉得不应该战?” 潘小园飞速点点头,又意识到什么:“难道你……” 大辽在北方压人一头,年年收大宋的保护费,自然不是太讨人喜欢的角色。虽然双方表面上亲切热络,官方也时常交流往来,但也自然会有人不希望继续“绥靖”,而是一了百了的把这个黑老大收拾掉。例如史文恭。 可…… 既然明知这个策略可能引起的惨烈后果,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自己袖手旁观。哪怕她知道,自己在这个社会的汪洋大海里,只是条几乎毫无话语权的小鱼儿,但也不妨碍她尽力蹦跶几下——万一,能少打一场仗,少死几个人呢? 她甚至想过,倘若说服武松,直接把他手里那密信毁了烧了,是不是就能避免战争了?随即转念,倘若宋辽之战是大势所趋,就算海上之盟化为泡影,迟早也会有什么山上之盟、湖上之盟,蹈这一次的覆辙。再说,真这么做了,会不会引起什么无法预料的连锁反应,造成些她无法担当的后果? 只好先循序渐进,跟他旁敲侧击:“你想过开战之后会怎样?譬如,咱们拳头不够硬,反被人欺负?” 武松反问:“不是说联盟吗?” “你信得过金国人?那个宗翰能卖史文恭,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反过来卖整个大宋?” 武松不说话,静了一刻,才说:“你想得挺远。”语气里带着些收敛着的赞赏。 潘小园受之有愧。历史的金手指,她也只能开这么一回了,可不是她自己多有远见。 武松又说:“那也未必,凡事不冒险,便做不出功绩。再说,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活法,朝廷要打仗,让他们打去便好,咱们梁山正好乐得逍遥,还省得三天两头有人来骚扰呢。” 潘小园一急:“可是……万一、万一成了战火连绵……” “不一定。咱们大宋官兵什么德性,你又不是没见过,能掀多大风浪?” 确实代表了很多身在此山中的想法。潘小园忽然心中一动。 倘若历史的走向可以改变,在“联金灭辽”之后,能避免为金所灭,那可就是一片豁然开朗的新天地。 大宋延续,资本主义继续发芽……那简直就成了yy小说中的进程,不由她不动心。 可是……看看眼下官僚腐败、祸害百姓的尿性,潘小园实在不觉得,眼下自己所处的这个政权,能做到什么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忽然头顶上一晃,听到武松略微不满地问:“又想什么呢?” “嗯,想……”她最后还是笑笑,话锋一转:“这些都是咱们的闭门造车,你想没想过,周老先生为这信,受了多少罪,倘若咱们对此无动于衷,对得起他?这信眼下在你身上,万一再有人来打它的主意,你难道稀里糊涂的和人家对抗?所以……须得赶快去东京拜见周老先生,听听他的看法。” 毕竟自己所知都是来源于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历史书。一个真正品德高尚、阅历丰富的“本地土著”,所知所想,也定会比自己要全面准确得多。 武松点头。 “还有……军师让咱们探听朝廷对梁山的风向,我想着,要是有机会,也打探打探对辽对金这方面的动静,咱们毕竟已经淌了浑水,总得知道这水有多深。” 武松立刻说:“那等我回梁山,替你请示一下宋大哥。” 150|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 有效改善腋毛分叉 #脑洞#和基友看完神奇动物在哪里,然后我们就说罗琳好像说过全世界各各国家都有魔法学院嘛,我们就开始说中国魔法学院会怎样,记录几个比较有趣的脑洞: 一 我很记得,有一段时间,我家门前一只有只白鸽,徘徊不去,我老是蹲在门口给它喂米,无论我妈怎么赶它,它都不走。 后来我妈学会了怎么做红烧乳鸽。 后来是一个亲戚来吃百鸽宴的时候被里面的竹筒呛到了。 医生在胃镜里给我朗读了我的魔法学院录取通知书。 二 我进了学校之后,才知道有些同学是在吃酸菜鱼的时候吃出了一条写着字的布条才知道自己录取的。 我至今觉得这名同学应该叫陈胜。 三 老师说洋人用魔杖,真太弱鸡了,魔杖一丢就一下给打死了。 那我们用什么?我举手问。 画符。老师说。 四 忘了说,我们学院在重庆。 至于为什么在重庆,因为比较方便,不用咒语也照样不会被麻瓜找到。 说实话,用了咒语也找不到。 五 祖师爷孙思邈靴靴。 徐福邪教徒退散。 六 我们分金木水火土五系。相生的可以互奶,相克的可以互撕。 火系和水系法师主攻输出,金系法师打辅助,木系法师暴力奶妈。 土系法师,嗯,先送一波人头。 七 五年画符三年摆阵。 嗯,至于你想问我们用什么画的。 你以为入学体检抽血是为了什么?解渴吗? 八 英国人写的《神奇动物在哪里》我也看过。 我觉得还是《山海经》比较好看。不过当然了,还是我自己编的教材我认为是全世界最好的 我们的魔物老师蒲松龄这样说道。 九 我宿舍门前的画像是李白,于是我们每天的入门口令每天都换。 我现在觉得我即使忘了我妈姓什么我都会记得李白全集怎么背 不过还是比门口是屈原的同学好过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住在屈原背后的同学总是嘲笑门口挂着鲁迅的同学。 学医救不了法师。 十 炼丹课的老师总是扣我分。我很不明白为什么。 直到有一天,老师忍无可忍。 广东的几位同学请不要再乱吃教学材料。谢谢。 十一 还有四川,重庆的同学也不要再用炼丹炉打火锅。谢谢。 请广东的同学不要再起哄,也不再在课上煲凉茶,或者煲汤。 也不能煲糖水!!!! 十二 煲仔饭也不可以! 我受够了,火院扣十分,没收丹炉。 十三 不准老打算吃魔法动物。 不能随便更改麻将上的牌点。 不准上课的时候偷吃人参果。 不准上课的时候用符纸折飞鹤聊天 不准跨系恋爱!不准同系恋爱!反正不准恋爱! 最后一条是火院同学写的。 十四 必修课《如何与妖魔鬼怪相处》主讲老师是钟馗道长。 任何一个系的同学都不敢迟到 要知道,被他请去喝茶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不过黑白无常倒是挺帅的。 不笑的话。 十五 很失望,从来没有什么大魔头进攻过,我唯一见过的大场面,还是去日本交流学习看的百鬼夜行。 十六 好吧,我错了。 校长把兵马俑全都复活了。 为什么校长是秦始皇这件事从来没人知道。 确实没人关心过校长叫什么…… 十七 土系学院的土包子们这回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把兵马俑都融化了,啊你不就很棒棒。 十八 不说了,我要去玩飞旋火蹴鞠了。 ——————评论区—————— 班班班马:广东同学:《神奇动物在锅里》 扶小虾_:大家不要再转发传播了这个po主已经因为违反《国际保密法》受到魔法部警告啦[doge] 叉布-我可能该干活了:就知道黑土院,不就是输出低点吗!女娲你认识不,土法轻易不出手,一旦出手吹够五千年不打折[左哼哼]我听说在东北进修寒冰魔法的,入门考试无伤舔铁门,还有比这更low的吗 每一天都要努力_七箫:哈哈哈哈!话说,看到有人说神奇动物审判厅里有穿清朝服饰的巫师,还有穿道袍的,我都没注意到[笑cry] 川也霁:[哆啦a梦吃惊]我特么的受够了,放假回家这段时间我妈每天做饭都不用灶台,非要让我画符给她打火,说省燃气费。。。合着妈我当初要是水院的是不是今天省的就是水费了?【哈哈哈哈哈哈哈po主好脑洞 冊冊叁:中国魔法学院厉不厉害我不知道估计食堂能挺厉害中国魔法新东方[二哈] iiiviixiii:日本留学生画符的时候喊q`q牛肉鸡柳不太懂 取名困难症哦耶:水院妈祖教授因为胡建口音太重最近在接受普通发培训 勃大茎深何大壮:然后每四年都有一次国际魁地奇比赛,但是尴尬的是为了比赛公平,英国魔法师肯定不能让我们御剑而行站着抢金色飞贼,于是国际魁地奇委员会决定让道士们骑着抢,我们只能直接把剑扔地上不玩了…… 老王家的源妹:是的我们的魔法学校不但重视教育,更注重魔法的输出和对外交流。我国派出的访日道长李小狼不到成功融入了当地的生活,还迎娶了库洛里多的继承人木之本樱女士,为中日魔法交流再添亮色 取向只有崔胜铉:其实三强争霸赛把我们学校的龙也送去了,因为飞太高又会隐身就被逃了,最后还是被前变形课教授哪吒抓回来的,而且比赛期间观光的时候完全吃不惯巧克力蛙南瓜馅饼,幸好自带了老干妈下饭&其实我们能召唤出来守护神,不过都是从地府来的,我的……叫白泽 太刀唐刀水果刀:分院帽这种low逼玩意儿我们才不要,我们猜丁壳[doge][doge][doge] llllucyboy:“所以你们不要学我啊要不然都不够死的毕竟现在跟以前不同了我也不敢随便上嘴了”我们的客座教授神农说 oo祁shi真挺好oo:别的不知道中国魔法学院特色之一就是肯定有党委书记和中国魔院团支部 没有颜文字存在的无聊昵称:湖北的同学不要玩你们手上的九头鸟了打结了我看你们怎么给弄开 紫烟梦凝香:摔!我们住在杜甫画像后面的受够了!老杜作为李白的迷弟天天跑去串门儿!没一天老老实实看门的!昨天一急着回去拿书的学妹都快急哭了!能和你们看门的李白大爷说说吗!唠嗑也要遵守基本法啊![二哈][二哈][二哈] -唯吾知足-:跟你们说过多少次,是御剑不是骑剑,把自己阉了可不要找学校索赔! 大写的ia:我住的宿舍门口挂的是一个戴黑框眼镜的老人。现在的口令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他是谁?同宿舍的学长都不肯说。 供暖前的暖手宝:哪位师兄师姐有吴刚老板的联系方式啊,手工课鲁班老师结课作业木料要求用广寒宫金桂,材料店断货了! 三虎sonofgod:当年听说有小伙伴被这样的学院录取,我心里羡慕得很,但是一直没有nb通知书跳出来。后来有人告诉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于是我决定找座山一路磕上去,为了几率大点,就选在了重庆,因为整个城都在山上的地方实在不多。没想到真蒙对了。 utina_:还好意思提白鸽?!就因为你们这些学长吃吃吃,现在早改院长的兵马俑了。突然从花盆里爬出一兵马俑,你不敲开就一直跟着,你说可不可怕。我们哪有小动物见啊。对了,我们御兽科是不收祖籍广东的同学的,学校损失不起了,抗议也没用,有天赋也不要[喵喵] 酸辣味儿的盖茨宁:五年级去霍格沃茨做交流生的时候带了一箱子的火锅底料,放圣诞假期的时候带回来一只旅游团[摊手][摊手][摊手]。我校靠火锅称霸世界指日可待。 码文使mr罗充满了决心:你们秦始皇校长能控制兵马俑说明校长是土系,而po主你居然敢黑土系? g:回复叉布-我可能该干活了:去东北学什么寒冰法术?不知道东北的土系才是闻名中外吗?当年印度交换生的自传体民谣《我在东北玩泥巴》至今脍炙人口,还是图样。 智取抖三木:我就奇怪了,凭什么每年学校间打国际魁地奇的时候不允许我们中国学生御剑飞行[摊手]讲道理,这样更考平衡技术行不行[黑线]还有上次我炼丹的时候,不小心炸了,脸都红了。隔壁院的同学硬说我是黑魔法防御课老师关羽的亲戚,哦哟你好棒哦[摊手] 百毒不侵菜先生:我们符篆课的老师姓张(学长说符篆课老师都姓张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个40岁地中海发福阿伯,第一节课信誓旦旦的跟我们说画符只能用黄纸,用别的都没效果………结果第二天我就看到他满头大汗骑自行车来上课,停好车以后从兜里弹出一张a4纸画的净衣符[拜拜] 乐尔-明月何时照君还:回复叉布-我可能该干活了:你们土院不能长点儿心!上去就把校长千年手办融了!你们是长脸了,校长一生气全校加泥塑课,我再也不想听见女娲老师告诉我,我和你们土院谁谁作业一毛一样了。抄作业就不能改改吗,每次泥塑的脸都抄得一模一样,老师又不瞎[二哈][二哈][二哈] 温柔地将你雷碎:神奇动物能好怎,广东同学合著。 柒染不是玖染:不行,跟我们学校代入感太强了…我们学校金木水火土五个社,火社运动发达、水社没什么存在感但社员都是在某个奇怪方面的大触、木社女性社员全员天使男社员全员freaky、土社就一群老好人[二哈] 果狐186:西方魔法学校的老师们都长了张老脸,咱老师动辄成千上万岁依旧年轻貌美英俊潇洒……老邓头才一百多岁就已经胡子一大把了……啊,话说可以投诉住宿问题吗?只分学院不分种族压力很大嘞。上铺的狐族美女已经把对面床的小兔子看的要哭了好么!旁边床的羊!放开老娘的头发! 繁溯233:我们昆仑来的交换生因为经济不宽裕兼职起了快递,大家都说我们的隔日达服务又快又好,今年我们昆仑专门增加了物流专业…… 诶梨:回复勃大茎深何大壮:糟心啊,今年的球迷又要说国魁不行了。 落落fl:回复十方爱吃茶叶蛋:说一个亲身经历,几年前有一次我一个人去重庆玩,去车站,用的手机导航一会儿就到了,可我硬是没看到车站的影子,然后我就360度地毯式搜索了一个半小时。。我在想投诉高德导航或者问路人还是后者靠谱一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老大爷给我指路,手是往天上指的。。。。没错,车站在我头顶50米上面。[拜拜] 151|112|9.10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作者:唐缺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同时爱上两个女人,该怎么办? 先简单介绍一下情况。我是一家上市公司的ceo,自认为长相可以打85分,个人素质比较高,在医学领域也有一定的建树,公司现在在中国也算是相当有名的大企业,为了防止身份被你们猜出来就不透露名字了。 现在的问题是,有两个女孩同时对我很好。女孩甲曾经是少数民族非`法组织的头目,有过一些策划打砸抢烧的违法行为,但为了我宁可洗心革面退出组织,连户口都不要了,对我感情很深。女孩乙和我青梅竹马,是另一家大公司的ceo,曾经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拉过我一把,还和我订过婚,后来因因种种原因我们取消了婚姻,她性格有些变,经营手段趋于偏激,公司的名声曾在她手里有过一些损害。 我本来已经决定和女孩甲在一起,但是最近,女孩乙也表示要放弃公司业务和我在一起。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更喜欢女孩甲,但是毕竟和女孩乙有过一段感情,也舍不得放弃。所以我决定上知乎求问,想请各位帮忙出个主意,这两个女孩我应该选谁?又或者是两个都选? 有点丢脸,还是匿了吧。 1137个回答 —————————————————— 萧峰,塞上牛羊空许约 赞数:37k 谢邀。题主要是敢站在我面前我就一巴掌扇死你。 —————————————————— 韦小宝,没错我每一个答案都要炫耀自己有七个老婆 赞数:7998 辣块妈妈的,才两个就拿不定主意,老子七个老婆还不得精分啊? —————————————————— 陈家洛,英特纳雄奈尔就一定要实现 赞数:6500 题主既然是大公司ceo,就不应该光顾考虑爱情,而应该好好权衡选择谁对公司业务更有利。 算了,不匿了,你们骂吧。 呵呵,点赞顶到前面让别人骂,这是知乎式的挂路灯吗? —————————————————— 令狐冲,边泡知乎边喝酒 赞数:6251 问个毛,自家的烦恼自家解决。 不是吧老子喝多了随便吐个槽都有这么多赞?女粉丝们你们太可爱了么么哒。 —————————————————— 段誉,我有一群妹妹,面朝大理,春暖花开 赞数:5702 诚恳地说一句,题主,没有关系的,只要你是真心爱她们,不管是两个还是二十个,都一定能找到和谐相处之道。一定不要让女孩子伤心哟!要像爱护茶花一样爱护她们!干巴爹! —————————————————— 匿名用户 赞数:25k 回答建议修改:不友善内容 建议修改期间,回答内容对其他用户不可见。修改提交后会自动进入评估状态。如果一周内未得到修改,回答会自动折叠。 —————————————————— 杨过,生死契阔 赞数:21k 三心二意的渣男就自己切jj吧。 麻痹的老子一辈子就只爱过一个女人你们在评论里排着队骂我渣男是几个意思? —————————————————— 胡斐,给我一台时光机 赞数:4990 题主,其实两个女孩子中,你真正爱的只有一个,好好审视自己的内心,不要事后追悔莫及。 —————————————————— 郭靖,襄阳征兵广告2015版已上线 赞数:4810 号又被封了,借老公的号上来骂一句:题主渣男! —————————————————— 狄云 赞数:4511 第一次被邀请,但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题主这样三心二意不太好,喜欢一个人就要专一,不要伤女孩子的心,女孩子是应该拿来保护的。水平有限,说不出什么有道理的话,大家将就看吧。 —————————————————— 石破天,小学生 赞数:4205 对不起我不大认字看错题了,请山除。 为什么那么多赞啊? —————————————————— 虚竹,前少林寺三十七代弟子 赞数:3721 同意段誉。另外萧峰大哥的话其实也有道理但是骂人不好。 —————————————————— 袁承志,专情之人 赞数:6600 当然是先来后到了,谁和你先认识,你就选谁。 呵呵,没想到已经被踩到那么低了,知乎的政治正确啊,呵呵呵呵。 —————————————————— 匿名用户 赞数:2900 我就是来贴个图告诉你们那个高票被建议修改答案的内容是啥,请叫我活雷锋。 贴图: 张无忌你个臭傻逼你以为你匿了就没人知道你是谁了吗? ———————————————————————————————————— 作者:匿名用户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 李寻欢:怎样拒绝一个自己也喜欢的女生? 王重阳:王八蛋,在一起,骂醒你,别矫情,过来人,悔终生。 水灵光,林朝英,林诗音等赞同该答案。 林诗音并点了感谢。 龙啸云,孙小红反对。 林朝英给王重阳发了一条私信:约吗 —————————————————— 匿名用户:智商高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黄蓉:靖哥哥,我知道是你,快回来,我要生了! 小郭襄,小郭芙,小破虏等一大家子点赞。 —————————————————— 钟万仇:长得帅,颜好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慕容复:然而帅并没有什么卵用。 欧阳克,杨康,王怜花等一大波武林男配含泪点赞。 林仙儿:【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 田伯光,云中鹤携无数路人龙套点赞。 林仙儿以“孤篇压倒全唐”之势瞬成知乎第一大v 此后钓鱼爆照贴盛行武林,史称林仙儿事件。 段正淳关注了林仙儿 —————————————————— 郭襄:怎样才能追到自己的男神? 赵敏:我偏要勉强。 知乎管理员周芷若折叠该答案。 朱七七:沈浪,只有沈浪,也只能是沈浪!!! 王怜花,熊猫儿,金无望等忍痛取关。 郭襄感谢了每个答案。 阿紫关注了该问题。 —————————————————— 相关问题: 段誉:怎样追到自己的女神? 田伯光:追不上就强x,强不了就下药,反正告白也会被拒绝。 岳灵珊,仪琳,郭芙,阿珂等众多江湖女侠纷纷举报该回答。 知乎管理员陆小凤:田伯光由于被无数女性举报,其友善度降为0。 尹志平点赞,宋青书感谢。 段正淳:儿莫慌,为父在此。 林仙儿为该回答点赞。 段誉评论:父王,你还是匿了吧。 段正淳:为何,我乃堂堂大理段氏......... 刀白凤,秦红棉,甘宝宝,阮星竹,李青萝,康敏齐齐私信段正淳: “林仙儿是什么鬼”“有了我们还不够”“王八蛋”“有本事你就别回来”“她们都该死”“约吗” 段正淳悔不当初。 —————————————————— 青翼蝠王韦一笑:小李飞刀当真例无虚发吗?我想试试。 阿飞:diewhyyoutry. 上官金虹,荆无命等七十九人泪赞。 —————————————————— 龙小云:那段誉段公子的凌波微步能躲过小李飞刀吗? 周伯通,中原一点红,裘千仞,小鱼儿,慕容复,上官金虹,叶孤城,快活王,欧阳锋,等诸多江湖好手关注此问题,关注量与日俱增,第一天已达1.2k 无数人邀请段誉,李寻欢回答此题 此题评论区已爆,凌波微步与小李飞刀究竟谁胜谁负,已成为武林中人人关注的热点。 乔峰:小小顽童,焉敢为祸武林,就在刚刚,我已与李寻欢结拜为异性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日后谁若敢再让我的兄弟们生死相向的,先问过我乔峰这一双肉掌。 洪七公,鲁有脚率丐帮有宋至清千千万万代弟子为乔帮主点赞。 郭靖,虚竹,段誉,李寻欢,陈近南,铁中棠,令狐冲等众英雄亦为乔峰点赞。 风波止息,此后知乎再无挑衅性问题,此答超过林仙儿的爆照贴,赞同数已达117w,史称江湖第一贴。 阿朱,康敏关注了乔峰 —————————————————— 匿名用户:有一个特别爱惹事的女朋友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朱七七:白飞飞我知道是你,你给我出来!!沈浪永远是我的,有本事别匿名!! 白飞飞回复:我已经和沈浪那个了,阿飞就是我们的孩子,天下第一快剑,小李飞刀的好兄弟,你有吗? 朱七七收到1000点暴击伤害。 —————————————————— 云中鹤:怎样优雅地约到有夫之妇? 林仙儿,石观音,水母阴姬,邀月等邀请段正淳回答此题。 段正淳:谢邀,但是我真没干过这件事,我勾引的都是黄花闺女,这个其实萧十一郎和老顽童都比我有经验 萧十一郎:段正淳 周伯通:段正淳 杨逍:段正淳 段延庆:段正淳 成昆:段正淳 。。。。。。 段正淳删号。 小段段给林仙儿发了一条私信:仙儿,是我,我是段郎...... —————————————————— 林平之:欲练此功,必先自宫,不练无以报父仇,可练了。。。我到底该不该练? 东方不败:练! 岳不群,左冷禅,任我行等人点赞。 张无忌:别练,太伤人伦了。我有一本九阳神功,就藏在我当年掉下去的山谷中,我给你画份地图,你拿去练吧,这个对身体也好。 岳不群,东方不败收到致命一击,林平之,岳灵珊夫妇感谢了该回答。 —————————————————— 匿名用户:绝望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温黛黛: 我自幼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跟着我的义父。他是个良心极好的人,却有满腹牢骚,认为天下人都对不起他,于是天天喝酒,而且天天喝得烂醉。其实天下又何曾亏负了他,他只是自己虐待自己,终于将自己的家业,虐待得干干净净。 他全无谋生的技能,武功也不高,什么事都不愿做,只是整天自己对自己说:‘凭我这样的人,怎能做低三下四的事,要做就要做一番大事业。’于是他整日东流西荡,要去做那‘大事业’,但究竟什么是大事业,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告诉我,总有一天会发财的。那时我年纪还小,跟着他实在是吃尽了苦,不但住在破庙里,饭吃不饱,直到十五岁的时候,还穿着十岁的破衣服。 十五岁的女孩子,有的已和妇人差不多了,那些无赖少年,整天盯着我瞧,我掩得了这里,掩不了那里,索性就让他们瞧个饱,于是……就在那一年,有几个无赖,灌醉了我义父后,就把我奸`污了。第二天我哭着告诉义父,他大怒下就拿着刀子去找那些无赖,自然毫无结果。我那义父,自然还是天天喝酒,喝得更多,更醉。他不再照顾抚养我,终于走得不知去向了。 后来,我认识落日马场中一个马师,他会武功,在当地也算个有钱有势的人,我就迷惑住他。当然,他也迷上了我,只要我说的话,他没有不听的,于是我就叫他将原先欺负我的人都在暗中杀了。 但等到我看到落日马场的主人司徒笑时,我又下了决心,要钓到这条大鱼。我用尽各种方法,去接近他,等到他终于开始注意我,引诱我时,我却流着泪对他说,我不能背叛马师。于是,第二天,司徒笑便令那马师陪着他去牧马,两人同时去的,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了司徒笑一人。 司徒笑对我说,那马师大意落马,已被乱蹄踏死。我心里自然有数,但表面却作出十分悲伤的样子。于是,我就在悲哀中做了司徒笑的外室。我发誓以后不能让自己再穷了。我用尽一切手法,去博取司徒笑的欢心。我渐渐有了高贵的庭园,华丽的衣衫,和各种珍奇的珠宝。我已由贱女变为真贵妇,由泥淖飞上高楼。我终于成功了。 自从那时之后,我就尽量充实自己,念书、学武。我再也不愿自高处落下去,我还要飞得更高。等到我自觉自己已足够坚强,我便开始报复。我诱惑男人,玩弄男人,然后再杀了他们。两三年来,凡是禁不起我诱惑的男人,也不知被我毁了多少,但我却丝毫不觉后悔,我只是…… 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云铮,遇到了铁中棠,才让我知道了这世间真的有这样的真男儿,这样的伟丈夫,我想林仙儿,和我的遭遇也大抵相同吧,只不过她遇到阿飞,遇到李寻欢晚了些。 江湖无数大侠无数平凡人流泪赞同,此贴最终成为知乎第一帖,后世无超越者。 林仙儿点了没有帮助。 林仙儿关注了温黛黛。 —————————————————— 欧阳锋:天下第一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为什么江湖上这么多高手一个又一个的冒出来? 天机老人:一个人的武功若是到了顶峰,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恐惧,生怕别人会赶上他,生怕自己会退步,到了这种时候,他往往会想法于逃避,什么事都不敢去做。越不去做,就渐渐会变得真的不能做了,有些人就会忽然归隐,有些人甚至会变得自暴自弃--甚至一死了之……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已有很多,除非他真的能超然物外,做到''太上忘情''的地步,对世上所有的一切事都不再关心。 独孤求败:实名反对楼上,但求天下第二,何惧天下第一!! 张三丰:山林藏虎豹,田野埋麒麟,江湖那么大,谁不是井底之蛙。 扫地僧:谢邀。贫僧的心中没有江湖,唯有佛祖。 铁中棠: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 韦小宝:老子有火枪队,有红衣大炮,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什么九阴真经,什么降龙十八掌,这都不行的。 谁是天下第一,请点赞! 152|112|9.10 武松忽然回头,指着燕青,问潘小园:“你看看他这模样,是不是有点眼熟?” 潘小园:“……什么?” 没理解武松的意思。燕青改装易容又不是第一次了。这副毫无特色、过目即忘的面孔,又能让谁觉得眼熟了? 武松坐下来,一边任燕青在他脸上涂涂抹抹,一边说:“昨天……那个卖果子的货郎,你记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儿?” 潘小园:“……货郎?” 才想起来,昨天确实在路上买了点果子,大家休息的时候围在一起吃来着。那货郎还有个亲戚等着出让酒店呢。 武松不爱吃零嘴,也就没和那货郎打交道,亏他还记得。 此时周通进房搬行李,抹一把汗,接话:“记得记得!是遇上过卖嘉庆子的,买了两斤。” 武松问:“那卖东西的人,相貌如何?” 简简单单一句话,可却把在场的人都问住了。潘小园、燕青和周通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些不可思议。 回想昨天那货郎的相貌,竟然……完全不记得,好像那段记忆被擦除了一样。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人这一辈子,要和多少面目模糊的路人甲擦肩而过,何必将他们一一放在心上。 但要在一天之内,将一个人的印象忘得干干净净,难道不是反常? 武松再看看燕青那副路人甲面孔,若有所思,慢慢说:“那人是易容了的。易容的法子,看来和小乙哥你师出同门。” 潘小园恍然大悟。除非那货郎刻意抹掉了脸上所有引人注目的特征,和燕青今日一样。 尽管带着伪装,还是能看到燕青脸色微微一变。他肃然立直,说:“小乙的易容术,是小时候在三瓦两舍赌钱,被人当赌注输给我的。” 声音竟然有些颤。顿了顿,斩钉截铁地补充道:“但有半分假话,教我……” 武松忙道:“赌什么咒,没怀疑你!” 气氛平白有些紧张。潘小园知道燕青最怕被疑,连忙柔声打个岔:“怎么都想多了呢,武二哥的意思是,这种易容术,既然小乙哥学得,江湖上也必定有其他人会。昨天那货郎想必是有意接近我们,又不想留下线索。我丢的那些东西……” 和武松对望一眼,又想起来这事还没跟燕青说,于是开口简略地解释一下:“昨天我身上丢了些财物,数额不少,现在看来,许是跟那货郎有关系。” 周通大惊小怪:“丢东西了?丢什么了?我们怎的不知?” 武松挥手:“先不说这些。六娘你再仔细想想,昨天和那货郎打交道之时,掏钱、掏钥匙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潘小园点点头,努力回忆。一片空白。 武松沉思不语。 这时候扈三娘出来,她也让燕青帮忙,脸蛋上的细细伤疤用什么东西遮住了。孙雪娥围着她左看右看,笑道:“妹子,你这样可好看多了啊!” 美人不为所动,看起来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相貌。 孙雪娥依旧十分热情:“诶,你到了东京,有没有亲戚投奔?不如还跟我们住一块儿……” 扈三娘早就收拾好了她的包裹,神色间有点犹豫不定。跟着这队“生意人”同行一路,潘小园一路上又照顾她,收获了以前难以想象的安全和稳定。况且,她到了东京城,能做什么呢?当初之所以跟了来,只是为了离山东那个恼人的水泊越远越好。 当初的约定,只是一路同行到东京。眼下距东京城门不到一个时辰路程,也许该是分手的时刻?可是,分了手,她又能去哪儿呢? 潘小园觉得不能把她人生地不熟的丢在这儿。想了想,征询的口气问:“那你便也随我们进城,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城里五花八门的东西太多,你也不能两眼一抹黑。” 扈三娘刚要道谢,那边周通突然叫一声:“我知道了!” 平日默默无闻的小霸王周通顿时成为焦点。几人同时问:“知道什么了?” 周通大手一拍,叫道:“五花八门啊,潘大姐的钱,莫不是让风门那帮崽子们坑去了!” 柳暗花明。大家几乎都忘了,周通可算是团队里混江湖时间最长的。从拍砖头、扔石灰的小混混一步步熬上来,等到武松景阳冈打虎、江湖上声名鹊起之时,周通已经在桃花山做了十年大王,手下小弟无数了。 周通被大家七嘴八舌问得惶恐,赔笑几句,道:“小弟不才,江湖上也混过十几年,也只是胡乱听说过。江湖上有一类拆白拐骗的抄手,专门在京畿开封左近活动,骗人不留痕迹。譬如假装无意和你接近,实际上一言一行都精心设计,不声不响套你底细,趁你分心的刹那,行掉包诱骗之事,手段和变戏法无异——听潘大姐说的,倒像是这帮人的干的事儿。” 潘小园听着听着就一头冷汗。现在才想起来,昨天跟那货郎买果子时,似乎确实同时掏过怀里的钥匙。当时自己满心都在武松身上,的确没花多少心思注意自己手上动作。 难道就是那时候被算计的?掏钥匙的时候,让人家三言两语催眠了,荷包也掏了出来?东西被不知不觉顺了去? 她奇道:“可那不是盗门的手段?” 周通笑道:“天地那么大,盗门还能一手遮天不成?江湖上的‘五花八门’,听说过没有?” 武松和燕青同时点点头,但想必只是没听全过,因此很明智地不接话。 周通道:“盗门只是八门中的一个。其他的,经、皮、彩、妖、风、火、团、盗,都是江湖人各自的捞偏门把式。京城附近人员混杂,好做生意,江湖人便也喜欢来凑热闹。譬如‘经’就是算命的,‘皮’是耍把式、‘彩’是卖假药、‘妖’是变戏法……” 这要说开去,那可就是长篇大论。偏偏潘小园好奇心起,问:“那‘五花’呢?” 周通笑道:“那便是女子们混江湖的勾当,譬如‘水仙花’是酒楼卖唱的,‘粉杜鹃’是干仙人跳的,‘莲花’是女丐,“黑牡丹”……” 武松笑道:“行了,说正经的。”把人带坏了。 周通看看其他人焦急的神色,赔笑一笑,道:“总之,风门里大抵都是骗子,这些人官府禁不得,要是着了他们道儿,也只能自认倒霉。咱们做强盗的,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照兄弟说,就当是给他们的买路钱了——不敢问大姐丢了多少?他们一般不多取。” 潘小园一怔,随即气不打一处来。这叫不多取?胃口够大的。 燕青看她一眼,神色马上严肃下来,问:“丢得挺多?” 潘小园点点头。 燕青不动声色,手上继续给武松变装,心里一动。潘家“表姐”此次出差,除了山寨的公款,居然还随身带了巨额个人财产,心思为何,不难猜到。 武松长身而起。眼下他也被燕青摆弄成了路人乙,依然是高大威武,但整个人多了那么一股子无业游民的混混气质,一看就是去进城搞事的。他一照镜子,连声说不行不行。 于是燕青亡羊补牢,只好又给他披上一件不知哪里找来的书生长衫,裹个头巾,成了个弃武从文附庸风雅的傻大个儿。潘小园不能看他,看了就忍不住笑。 武松自己不觉得,抓抓那头巾,开口依旧是江湖大哥范儿:“那便明了了。风门的朋友见我们要来东京落脚划地盘,本钱还不少,因此用这个方式来试探一番。倘若我们不上道,那丢的东西就算是给他们的见面礼,想必被他们坑过的,也不止我们这一拨人;我们也可以跟他们交涉谈判,大家做个朋友。小乙哥、六娘子,你们怎么看?” 潘小园被他这番推理折服得无话可说。果然是和盗门齐名的帮派,手段龌龊效率高,看来在东京有一定实力。 随即又意识到,想必这些林林总总的江湖帮派,也有各自的势力范围。但自己这队人是何时被风门“看上”并且“认领”的,却是毫无头绪。 她气哼哼地说:“跟他们亮身份,说我们是梁山的江湖同道,会怎么样?” 武松笑道:“他们多半会马上去报官。” 她没话了,心里纠结。毕竟自己是事主,这事轮不到别人拿主意。 换做别的远道而来的本分生意人,只怕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吃个哑巴亏,也算是给他们提个醒儿,京城不是那么好混的,就当花钱买了个教训。 可她不一样。用她自己的钱买教训,她认了;可丢的是武松的积蓄,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大事化小。 看一眼武松,在他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神里找到了信心,一字一字地说:“咱们来东京,是来给梁山办事,不是给无关之人送钱的。” 燕青笑道:“表姐说得正是。” 武松说:“那好!今日出发进城,直接去拜山头。地址呢?” 燕青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便是昨天那“货郎”写下的转让酒店的位置。当时没多在意,差点就随手扔了。 武松将纸条展开来,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字,读出来:“马行街北去旧封丘门外袄庙斜街州北瓦子对面九曲子周家便是”。 武松大喘一口气,冷笑着评论:“瓦子对面,看来这风门还挺爱热闹嘛。” * * 东京开封府分为内外两城,汴河是贯穿东西的主要水系。这还没到外城的东水门,阳光初升,薄雾散去,露出那河面上鳞次栉比的大小船只,趋朝入市之人,大都是赶早进城卖货运货的。有的升帆,有的摇橹,河面上嘈杂一片,像是飘着一层立体透明的市井风情画。艄公纤夫喊着号子,相熟的生意人站在船舷上打招呼,甚至有从水路运来的鸡鸭羊兔,一笼一笼的色彩缤纷,好不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早点、汤茶从岸上递到船上,叮叮当当的铜钱过手。那船行过数丈,吃剩下的空碗空筷子,便又有专人负责收走 河面上的味道也是一步一换:有时是禽畜的骚味、活鱼腥味,有时又换成淡淡的香料味,有时是茶汤和炊烟交织在一起;有时是新鲜蔬菜水果的清香;偶尔出现缭绕的檀香味道,那是赶早去城外各寺庙的善男信女;再就是一阵一阵的脂粉香,大户人家的精致画舫,红绿描边,不知藏了多少会唱的黄莺、会舞的蝴蝶。 潘小园不得不承认,就算是在上辈子上个时代,也很少见到如此人稠物穰的繁华都市。眼睛不够用,新鲜东西应接不暇。她觉得自己在身为“梁山土匪”,见过的金珠宝贝、稀罕物件也不算少了,但今日一见,单是那些船上露在外面的少部分货品,依然有很多叫不上名字。 这会子水道拥挤,水面上又没有交通规则,慢慢的就开始堵上了,一艘艘大小船只变成了水上蜗牛,艰难地左冲右突,穿梭往来。突然,几十艘船同时微微一震,彻底停住了,汴河变成了大船坞。 一阵此起彼伏的唉声叹气。有人大声催两句,更多人是耐心等待。有几艘船甚至开始抛锚了。看来大伙对这“堵船”现象都是司空见惯。 潘小园庆幸自己一行人选择了可靠的双腿。要知道临汴河的时候,有好几艘船的艄公过来拉生意,要让他们走水路呢。 沿着新宋门大街进城,那城门三重门洞,四面垛口,歇山顶,青砖墙,极为威严气派——据说这还是外城城门中不太起眼的一个。大路旁边植着成排高树,此时树叶落尽,像是一个个巨人守卫。一排小摊小贩靠着城墙做生意,在墙上挂满了吃食、布艺、杂物,倒把城墙当成店铺的一部分了。 孙雪娥、郓哥、贞姐她们,过去何曾经历过这种阵势,说是做梦吧,梦里都没么磅礴的想象力。直接成了刘姥姥掉进大观园,左顾右盼,只恨没多生一双眼睛。 门口十几个守兵靠墙站,懒懒散散互相聊天,面对涌入城门的芸芸众生,哪有工夫一一盘查,看顺眼的直接挥手放过,看见奇形怪状的,才上去象征性地问上几句。 潘小园一行人数量多,又带辆车,免不得也被简单盘问一番。燕青早有准备,几句精心设计的台词说过,就被不耐烦地打断了,推推搡搡让他们进去。 大家面不改色地通过城门。周通这才低声评论一句:“怎的还没咱们梁山的关卡严呢?” 抬手往上指指。只见高大的城楼上,不仅有持弓巡逻的兵卒,还有百姓上去登高看景的,指指点点,聊天说话,军民和谐,其乐融融。 燕青嗤的一笑,也低声回:“这年头官兵都是混日子,哪有不懈怠的?梁山泊贼寇,眼睁睁的放进去了。东京还算好的,大哥是没见过我们大名府的守兵……” 武松笑道:“大名府的守兵?可不是吗,见我就跑了。” 1539.10 但凡混江湖的大哥大姐们,不论本事如何,讲究的是互相给面子。毕竟天下之大,不论混出什么名堂,对于多数人来说,都只停留在“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阶段。真人尊颜如何,江湖上道听途说,也不见得太准确。譬如宋江在清风山被当做路人捉去,倘若不是“无意中”透露出自己姓名,早就被炖成了人肉心肝下水汤,进了燕顺王矮虎的尊胃了。 因此名气很要紧,名头是万万堕不得的。对于盘踞在各地的地头蛇,大伙讲究个入乡随俗,到一个山头,守一个山头的规矩,给足对方面子。 过去在梁山占山为王,当之无愧的山东老大,任凭哪路黑道兄弟经过,都免不得拜山送礼,在那“替天行道”的大旗下面,表达对梁山事业从物质到精神上的全心支持。 而现在,风水轮流转,倒要梁山好汉去拜别人的山头,虽然知道是十分合理且必要的,但大伙以前霸道惯了,免不得有些愤愤不平的憋屈感。 还好一队人里不缺老江湖。武松当即调兵遣将:“燕兄弟,你带着其他人,先找客店安顿下来。我记得东水门内有久住王员外家,还算干净。要是那家客满,就去北边岳庙等候。我和……六娘,我们一起去见识见识那群骗子。” 最后一句话,咬得有点犹豫。虽然知道其他人定然没意见,但无论如何也算是个“任人唯亲”。潘小园脸上微微一红,决定这次不跟他唱反调。 不过他有他的考量。倘若大伙一起行动,未免给对方传达一个如临大敌的讯号,让人看得轻了,况且若是万一出事,连个接应报讯的都没有。 因此少数领头的出面即可。剩下一队人也需要个靠谱的领导。潘小园和燕青都是拿主意的,倘若他点了燕青一起,两个人加起来的做生意天分,不及潘小园的一根手指头--其中一大半都是燕青拖的后腿--人家难免起疑。 再说,他可还没忘,潘小园眼下是“戴罪之身”,虽然这个秘密并没有和其他同伴们说知,但他自己心里有数,得好好把她当犯人看着。 要是把她和燕青都带去呢?两个人都是“领队”,享有同等的决策权,遇到什么事,拍板之前难道还当着别人的面商量一番不成? 因此不如让燕青去领导剩下的人马。武松有自信,也不缺他那一份武力。况且小乙哥懂人情世故,要在鱼龙混杂的大都市里顺利落脚,是他发挥特长的时候。 燕青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大哥放心,我们就去那个王员外家,等你们回来吃晚饭。” 武松笑笑,大言不惭地回:“午饭也给我预备着。” 又装逼。潘小园看他一眼,心里头悄悄乐一声。 * 大伙随即兵分两路。燕青带人去住店安置,武松带着潘小园转而往北,去拜风门的山头。大家互相嘱咐两句,都知道武松是不太可能吃亏的,轻轻松松地道别。 潘小园这才轻声跟武松说话:“你方才在小乙哥跟前接什么大名府的话啊?” 武松不解:“怎么了,开个玩笑。” 一句话说过,也知道她为什么敏感了。人家燕青好好的在大名府住着,转眼让“梁山贼寇”烧了家园,带上了山,虽说是他自愿落草,眼下混得不错,那卖身契多半也随着付之一炬,但毕竟故土难忘,哪能随便开大名府的玩笑呢? 在这方面,武松毕竟心思粗糙了些。但他随即说:“燕青没那么小心眼,又不会怪。” 潘小园忙道:“那是,那是自然。” 提醒他一句,就此打住,不然就成挑拨他兄弟关系了。 不过除了这事,她也没太多说话的心思。眼前的一切新鲜有趣,单是新宋门大街这一带,就把阳谷县最繁荣的县衙广场比到了尘埃里。武松是见识过东京城的,此时不慌不忙地带着她穿过拥挤的人群,对旁边的喧哗热闹一概不感兴趣,只是偶尔扫一眼混在人群中的官兵——大多也在闲聊、喝茶、看热闹。 自己好歹也是见识过后世的人山人海的,潘小园觉得不能被他比下去。眼花缭乱的还没来得及多瞧,旁边有人凑上来了。 是抬轿子的。其中一个领头的笑嘻嘻地拉生意:“这位官人,舍得让你家娘子在外面踏风尘走路?不如乘小人的轿子,你们去哪儿?” 武松本能一挥手,就要解释“这不是我娘子”,潘小园在后面一拉他衣襟。费那口舌做什么。 随口问:“去北边旧封丘门,要多少钱?”只是了解一下首都物价。 那抬轿子的一听她口音,就明白不是本地人,笑嘻嘻道:“哟,那可远。不过今儿开市第一单,小人给你们个好价钱。”说着手一比,两根手指头。 潘小园一惊:“二百?” 那轿夫笑道:“娘子不常进城吧?咱们东京什么都得贵一点儿,你去问问别家,遮莫都得二百五起,哪里找小人这般价!” 潘小园笑了。欺负我们外地人不成? 拉拉武松,“咱走,我又不是小脚。” 那轿夫开始还追着武松,这会子也看明白了这俩人谁管钱,转而追着潘小园,叫道:“嗳,娘子别走,给你们一百八……一百六……” 潘小园寻思片刻。其实轿子的价格倒没她想的那么离谱,只比阳谷县贵一点点。记得当年不小心上了西门庆的轿子,坐上去就后悔了:几个轿夫走在街上神气十足,旁边升斗小民纷纷让路,完全是五星级待遇。 可东京就不一样了,大小轿子遍地走,经常还得跟行人车马抢路。究其原因,大约还是因为经济发达。在阳谷县,轿子属于稀缺奢侈品,只有官宦人家才会需求,价钱便水涨船高;而在这里,算是个正常商品,有竞争,价格自然高不到哪儿去。 她犯了职业病,正分析着,听武松说话了,声音有点犹豫:“旧封丘门确实挺远,要走半个城,咱们也不缺钱。” 潘小园赶紧摇头笑道:“不,我可不愿意闷在里头,我还想看景儿呢。” 坐轿子有什么意思,跟他并肩走路聊天多惬意。东京城民风比阳谷县开放许多,虽有一顶顶小轿穿梭街头,但也不乏妙龄妇女抛头露面在街上走,不缺她一个。 那轿夫眼见没指望,摇摇头,去拉别的生意了。 武松大约也明白她心思,朝她一笑,也不多说什么。可没走两步,又被堵住了。 “官人是去旧封丘门的?上车呗!一人二十钱!” 潘小园抬头一看,只见路上一个敞篷小骡车儿,上面载着几捆新鲜萝卜,还坐着两三个百姓,有男有女。其中两个人给那车夫付一把钱,跳下车走了,便又空出来两个位子。那赶车的正朝武松招手呢。 武松一见,拉拉潘小园袖子,大步过去,笑道:“咱们坐车。” 潘小园乐了。今日长见识,古代版的拼顺风车。 那赶车的把潘小园拉上去,见小娘子娇怯怯的,还特意找出个藤编坐垫给她。然后武松跳上车,那车明显往下一沉,前面的骡子喷出一口粗气。 那赶车的心疼地拍拍骡子脑袋,改口:“官人对不住,你得给三十。” 潘小园笑道:“他哪有那么重!二十五!” 武松轻声笑道:“这么便宜,就别讲价了。”抬头对那车夫说:“放心,不少你的。” 袖子里掏出一把钱,先付为敬。那车夫眼睛乐得没缝,连声道谢。 小鞭子一挥,骡车慢慢开动。武松和潘小园虽然占了两人的空位,但武松人高马大的,车子一晃,不免挤着旁边那位,连忙道声歉。潘小园悄悄把他往自己身边拉一拉。 路边的小商铺慢慢倒退,一副副神色各异的面孔擦肩而过,潘小园舍不得眨眼睛。高高低低的招牌布幡,甚至有内置灯烛的灯箱广告。李庆家当铺、一窟鬼茶坊、张家油饼、丑婆婆药铺、孙好手馒头、桥西贾家瓠羹、黄胖家乳酪,一个个都得是红遍一时的注册商标;进了旧宋门内城,便是第二甜水巷,更是人来车往,骈肩叠迹:税务局、酒肆、靴店、巷陌路口的香饮店、鲜切花店、观音院、冥纸铺、烤饼炉、老孙家羊肉铺,一个挨着一个,里面都是人满为患,忙得热火朝天。 宽阔的街道两侧,是铺着砖石的排水沟渠。路上的流动摊贩更是数不胜数:送外卖的、剃头修面的、摇旗算命的、贩马贩鹰的、斗茶斗鸡的。两个耍把式卖艺的争地盘,扭打在一起,丑态毕现,三五十人围着起哄笑闹,也没人管。 武松和潘小园目不转睛盯着打架那两个人,再互相看一眼,眼中都是一个意思:武功这么烂,还敢当街丢人现眼? 那赶骡车的知道两位客人不是本地,只以为他们心慌害怕,半是自豪,半是卖弄,笑道:“客人莫慌,城里热闹,成天有些小打小闹,不新鲜!” 再拐一个弯,车子直奔北去,远远的看到个路东矗立着一座高楼大厦,足有五六层,飞桥栏槛,珠帘绣额,绣旆相招,掩翳天日,里面丝竹悦耳,欢声笑语直飘下来。 那赶车的笑着介绍:“这是咱东京城最大的白矾楼,小的辛苦赶一年车,能去里头吃顿酒。” 潘小园赞叹两句,好奇问道:“怎的这楼,底下三层都是阳台,四层五层却连窗子都没一扇?” 那赶车的指着另一边,笑道:“娘子你看,对面是什么?” 潘小园扭头一看,路西隔街高墙朱门,还守着不少精神笔挺的保镖。犹豫着问:“这是……谁家的大宅子?” 那赶车的哈哈大笑:“白矾楼五楼的窗子要是开了,官家的一举一动,今儿幸了哪个娘娘,明儿骂了哪个大臣,可都让咱们小老百姓看见喽!” 潘小园:“……” 书法家皇帝竟然如此亲民,*都难以得到保障。 他就没听说过山东梁山泊的土匪好汉们,整天念叨着“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只可惜李逵李大哥没见过东京大内这么寒酸的样儿,否则只怕早就揣着板斧下山了。 扭头看看大内,又回头看看白矾楼,心潮澎湃。此前她一切对于“开酒楼”的憧憬,都比不上这座现实酒楼对她的震撼。生意做到这份上,不枉一生了。 一眨眼的工夫,大内皇宫就过去了。潘小园意犹未尽地眺望一番,忽然余光一瞥,整个人僵住了。 视野里出现一座匀称挺拔的褐色佛塔,在温和的冬日阳光下熠熠生辉。 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开封铁塔!” 那赶车的听了,笑道:“娘子说得差了,这是开宝寺塔,不是铁的,是琉璃砖。” 潘小园捂着脸,简直想原地跳一圈,心里说:“在后世我们管它叫铁塔,门票四十块人民币,学生半价。” 武松见她惊喜赞叹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低声提醒一句:“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潘小园“嗯”一声,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今天这趟车,不是开封一日游,而是要去北外城的风门拜山头。他们手里还拿着武松的半辈子积蓄,此次谈判的成果,直接影响着此后她在东京的发展前途。 再往远了说,她是来给梁山建立暗桩的。既要隐姓埋名,又要争取打入上流社会,探听朝廷“剿匪”的风向。任重而道远,初始团队只有八个人,起始资金只有一千贯,怕是还不够在刚才那个白矾楼包一夜场的。 更别提……偷眼看看武松,两人身上还有个不能多说的重担。宋金之盟,江湖密信,周老先生的嘱托。 心里一平静,再看周围的市井风情,就显得没那么吸引人,多了些置身事外的冷静。 此时骡车沿马行街往北,过了大内,街上便又多了不少乱象:抱大腿的乞丐神出鬼没,年轻妇人蓬头垢面,抱着小孩跪在十字路口,逢人便磕头,面前一张写满辛酸故事的纸,上面压着个小破碗,碗里寥寥几个钱;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伙子,刚刚被从大宅院门口打出来,倒在街上哭闹撒泼,一堆人围着看。 街角的“望火楼”——相当于巡逻警戒的消防局——此时空无一人,楼里胡乱堆着水缸水盆。 李庆家幞头店门口,让几个明显是混混泼皮的汉子围住,其中一个手伸出来,大约是在讨保护费;而街道另一边,几个无所事事的巡逻士兵对此视而不见,反而围在一起非法赌钱,军容不整,丑态百出。听到骡车驶过的声音,几个兵卒抬头一看,见车上坐着个俏丽小妇人,面前没遮没挡的,都是眼睛一亮,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其中一个吹了声口哨。 武松轻轻瞪了一眼过去,几人才噤声,嘻嘻笑着围在一起,不知讨论什么。 潘小园也连忙低头,把脸藏在武松肩膀后面,不敢肆意乱看了。 此时的东京城,人口超过百万,八方争凑,万国咸通。极端的繁荣表象下面,是贪腐、懒散和懈怠。纸醉金迷的幻象,犹如一个富贵织就的巨大泡沫,将所有人温柔地包裹在当中,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她正出神,车子一震,听那车夫笑道:“到啦,官人请,娘子请!” 另一个乘客早就付钱走了。武松将潘小园扶下来,左右一看,只见面前一座朱红色巨大城门,连着两层瓮城,华丽壮美。 不禁皱眉:“这……不是旧封丘门啊。这不是旧酸枣门?” 那车夫没想到外地人居然认路,一怔,随即嬉皮笑脸:“官人恕罪,小人的车儿就是到旧酸枣门的。这儿离旧封丘门也不远,一里路光景,你们走走就到了。” 这是被涮了? 武松脸一沉:“说好了去旧封丘门,你休要说话不算话!” 那车夫腰一梗,冷笑道:“客人这是什么话!小人本来是旧酸枣门外菜园子里运菜的,好心捎几个乘客,到哪儿算哪儿!有跟小人争的工夫儿,你们都能走过去了!” 他不解释还好,武松最讨厌这种偷奸耍滑,冷冷道:“钱拿回来!” 那车夫笑道:“哟,五十文钱,客人也心疼啊?咱东京城里人都知道,搭小人这种车,不过是图个便宜,要是嫌小人的车不好,何不去雇轿子雇毛驴?小人的车也赶了,路也走了,还给娘子讲解路途,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客人恁般奢遮,难道还出不起五十文……” 潘小园眼见武松要毛,连忙拉他袖子,轻声说:“算了,不在这儿浪费时间。” 她看到附近几个赶车的也有过来凑热闹的趋势。都是一伙人,真要争起来,总不会干看着。 武松当然也知道低调行事,不能乱生气,哼了一声,忿忿地道:“我上次来东京时,没见过你们这样的!” 潘小园低声提醒他:“上次你来,穿的是公服,谁敢骗你?”转头对那车夫说:“行啦,大哥是会做生意的,回去的路上可得小心,别翻车,别丢钱!” 武松阴着脸走两步,终究是气不过,转回来,劈手夺过那车夫手里的钱袋,朝车辕上面用力一拍,那钱袋陷进两根木头中间,卡住了。 那车夫才反应过来,叫道:“你……” 武松哈哈一笑:“走吧!” 潘小园不明所以,跟他走出两步,回头一看,那车夫正用力把钱袋往外拔。袋子里的铜钱串在一起,本来杂乱无章,此时却都有微微变形的趋势,卡得死死的,那人使劲了吃奶的力气,脚底下用力一蹬,竟还是没把那钱袋拔`出来。 那拉车的骡子感到一阵颠簸,不安地往前跑了两步。那车夫手里攥着钱袋,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前跑。 她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要么他把找把刀,把那结实的钱袋割开;否则,要把那钱袋弄出来,至少得耽搁他半日的生意。武松这报复方式,也真够孩子气的。 再抬眼看看他,嘴角也弯着那么一丝轻松的笑意。 既然给拉到了旧酸枣门,那就从这个门出到外城。门外是一片围着破矮墙的菜地,冬天没长东西,光秃秃的,只有一棵槐树,一个大粪肥坑,周围跑着几条狗。 破墙上挂着个小牌子,上面残缺写着几个歪七扭八的字:此菜地为大相国寺产业,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潘小园眼睛看直了。 武松笑道:“别看了,这个就是鲁和尚当年看过的那片菜地。也亏他能忍这味道。” 鲁智深的“故居”! 潘小园眉花眼笑:“他说在这里埋了钱了!咱给挖出来……” 武松笑道:“回头闲了,就来。” 都知道是开玩笑,潘小园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看那菜园子,想找出那垂杨柳来,可惜没瞧见,想必是早就死了。 武松又将那写着地址的纸条看了一看,找人打听一回,不一刻就拐上了祆庙斜街,过了一个人烟熙攘的瓦子,便看到了“九曲子周家”。 一看,两人同时愣住了。 那酒家门板合得严实,门口萧索两张破桌子,明显是经营不善,早就歇业大吉。 是不是那“货郎”根本就在忽悠人,随便诌了个地址? 还是说,必须得破门而入? 154|112|9.10 奉书犹豫了半晌,胆子渐渐大了些,又朝那具枯瘦的人形望了一眼。那人却也感知了她的到来,慢慢睁开了凹陷的双眼,目光冷得像冰,瞳仁里却似乎有两团将燃未燃的火。 但她顾不上害怕。她从那束目光中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她心中砰砰乱跳,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踏着满地的腐烂稻草,一步步地走近。 “杜……杜架阁?梅壑先生?” 当奉书发觉自己走得太近时,已经晚了。面前的枯骨突然爆发出她想象不到的力量,挺身跃起,一把将她撩倒在地。她一阵头晕目眩,随即只觉得喉头一紧,一只劲瘦有力的手掌卡在了脖颈上。 —— 假如每个朝代的历史都是作家创作出来的小说,那么单从文学性上看,哪一部小说的写作水平、文学价值最高? 上次亲王那个没贴完哈 当然,在《春秋》和《战国》之间,也有着微妙的差异。《春秋》的笔法幽微散漫,作者思维的跳跃性很强,在几十条情节线上来回跳跃,这往往会让初次接触的读者不知所措。用一位评论家来说,这是一本野蛮生长的天才之作。而到了《战国》付梓之时,作者技巧圆熟,pov视角去芜存菁,重新分成了七个,叙事更加有条理性,笔调也越发沉稳。作者在撰写《春秋》时涌现出来的奇思妙想,在《战国》终于寻找到了寄托的实体,整理归类,并彼此剧烈碰撞。 一个略带讽刺的事实是:《东周》、《春秋》的动笔时间差不多,等到《战国》的pov视角终于缩减到了一个,准备完结时,《东周》终于也结束了它漫长的连载——可这时候已经没有多少读者还记得这本书了。 同时开两个坑,这对任何作家来说都是个沉重的负担。因此在写完《战国》和《东周》之后,作者并没有马上开始新的长篇巨著,先写了一个笔调冷峻严酷的短篇《秦》。 《秦》在文学界的争议,比《夏》、《东周》还要多。有人觉得它是一部离经叛道的黑色幽默;有人认为它是一部充斥着血腥和恐怖的□□;也有人觉得这才是作者最好的发挥。无论争议为何,大家有一个统一的共识:作者动笔时的精神状态有些彷徨。它已经厌倦了前期的创作风格,接下来该写什么却还没头绪。 坦率来说,《秦》根本不能算是一部完整的小说,它只写了一个开头就匆匆烂尾,可能作者还没从疲惫中恢复过来。《秦》最大的价值不在于情节,而在于作者在开头创作了一份和《周》迥异的世界观设定。很快我们就会看到,作者在后续的几大名作里,都能看到这个的影子。 所以一个比较接近真相的观点是:作者在动笔前已经有了一个宏大构想,本来想用在《秦》里。可是它太疲惫了,刚刚动笔,便不得不迅速完结这部短篇,以致于这个构想根本来不及发挥出效果。它觉得这样未免太可惜了,就单独把大纲抽出来,用在下一部作品里。 因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秦》是一部不成功的小说,但却是一个出色的故事大纲和世界观设定。最大的受益者,正是作者的下一部作品《汉》。 《汉》是一部充满了阳刚之气的武侠巨著。它以《秦》为蓝本,又从《春秋》、《战国》中汲取了创作理念,甚至还有几丝继承自《周》的风格——但不多——可以说是集前期之大成的成熟之作。笔调内敛朴实,但字里行间都充斥着武勇和刚强。难得的是,作者还第一次在作品里引入异域风情,让整部作品看上去更加丰富多彩。与此同时,儒家的主题开始被反复提及,并成为一条重要的精神线索,贯穿整个创作生涯。 关于《汉》的创作,还有一段逸事。当作者写到一半的时候,临时有事,无法执笔,便请了一位朋友做短暂的代笔。可当作者回来时,却发现《汉》的故事濒临完结。当时作者在文中塑造了一位近乎完美的角色,代笔者十分厌恶,笔锋一转,把那位角色写成了一个伪装圣人的篡位者,并摧毁了几乎整个故事基础。作者回来时,发现事实已经无法挽回,不得不改变大纲,花了很大力气把故事拉回到正常的轨道。 《汉》赢得了广泛赞誉,它的开创性和圆熟技巧都广为人称道,文中蕴含的艺术感染力更是感动了无数人。一直到现在。当“中华”出席社交场合时,还会被人介绍说“这是《汉》的作者”。 巨大的荣誉,让作者变得有些飘飘然。它变了,不再勤奋刻苦,也不再乐于思辨,开始喜欢贪图享受,耽于声色,甚至有传言它甚至开始吸毒。从这一时期的几个中篇《魏》、《西晋》、《东晋》,明显能感觉到作者的精神状态向着颓废的深渊滑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它再也写不出长篇巨著,全是中短篇甚至超短篇,不是颓废迷幻之作,就是狠戾血腥的自然主义,文字崩坏,情节满是自我毁灭的气息,数本书被禁,揭示出作者已经濒临崩溃。 ———先写这些吧,后面的大家可以脑补—— (这次他真的烂尾了) ——— 作者:吴易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 夏:上古传说辑录,已失传,该书是否真正存在存疑。 商:零散的古希腊悲剧集,不知名的狄俄倪索斯派作者晚年绝笔,酒神精神在东方的绝唱。 西周:以世界观严谨著称的奇幻小说,作者擅长于构筑世界而非塑造人物,具有鲜明的工程师风格,这一点酷似刘慈欣。 春秋:古典浪漫主义巨著,作者想象力丰富但对情节控制力有限,导致支线过多而中心不明显。后诸多章节在传播中散佚,余下章节以短篇小说集与人物小传的形式被辑录出版,颇受好评,周边众多。 战国:秉承批判现实主义的经典长篇小说,人物众多,情节宏大,被认为是超越《战争与和平》的史诗型巨著。 秦:荒诞主义小说,粗粝的反乌托邦杰作,有王小波《黑铁时代》之风,文笔简约残酷,动人心扉。 西楚:一部革命浪漫主义电视剧的剧本,有鲜明的江奇涛风格,人物设置是典型的流氓胜利者——悲剧英雄二元搭配,配角刻画也都栩栩如生,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剧本中建国后的内容未投拍。 西汉:全面反映新中国建设成就的主旋律献礼长篇纪实小说,茅盾文学奖得主作品,全面反映了保家卫国、粉碎党内野心家,对外交流对内建设等史实,出版时有删节。由于篇幅实在太长,和大多数《李自成》之类的茅奖长篇作品一样略有烂尾,后几卷功力有所下降。 新朝:网络连载yy穿越小说,前半部和后半部由两个不同的作者写就,两人是高中同班同学,前者擅长yy世界构筑,后者擅长写军文。前一人yy出的主角在二人交换执笔权时突兀地挂掉。两人的写作技巧有限,两个主角基本都一直处于开外挂状态。后因读者反响不佳而停更。 东汉:冗长乏味的现实主义小说,人物和情节均严重假大空,更近似于宣传而非文学,类似浩然的《艳阳天》。 三国:长篇章回体历史演义小说,作者罗贯中。。。。。 西晋:文风冷暗的现实主义小说,有王尔德某些作品里世纪末颓废主义的风格,成就不高。 十六国:奇葩的哥特主义现实小说,阴森血腥,作者的杀人决心胜于田中芳树,由于部分描写过于限制级而一度被列为□□。 东晋:上世纪三十年代民国不知名文人执笔的鸳鸯蝴蝶派小说,宣扬颓废主义及才子佳人思想,对现实描写幼稚。偶有佳笔,但整体格调不高,曾在《申报》连载,后停更。 宋齐梁陈:感伤主义长篇小说,格调上远追歌德,近追郁达夫,文笔优美但情节压抑,光彩夺目的主要人物纷纷在年轻时死去,令人想起《挪威的森林》。主角引人怜爱却性格懦弱,先后经历多次失败的恋爱,结果均为始乱终弃,后在孤独中死去,情节类似《被遗弃的松子的一生》。 北朝(从北魏至北周):某现代外国作家执笔的架空历史小说,讲述了穿越者在架空世界中历经艰辛发展数百年,最后领悟只有和历史大潮结合才能青史留名的故事。全书视野宏大,历史观健康向上又富有哲理,是架空历史小说中的精品,目前无中文版,故内地读者较少。 隋朝:某古典章回体小说作家早期的练笔之作,情节攀仿痕迹明显,未完结。 初唐及盛唐:完成度极高的古典浪漫主义长篇小说,完爆《巴黎圣母院》的浪漫主义巅峰之作。 中唐及晚唐:具备一定影响力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文笔严谨,讽刺泼辣而又略带感伤情结,有狄更斯之风。 武周:短篇政治讽刺小说,作者受马克吐温影响颇深。 五代十国:长篇意识流小说,文学成就一般,以情节混乱著称。篇幅超过《追忆似水年华》,因此很少有人读完全书,不过其中一些精彩的情节还是颇令人津津乐道的。 北宋:批判现实主义集大成的巨著,中国版《人间喜剧》,是一部社会风俗的百科全书,描写细腻,人物众多且涵盖社会各个阶层,被认为是最后的古典主义经典作品。 南宋:著名的爵士时代长篇小说,和爵士时代文学一样,展现了两次危机间隙人们的享乐心态,临安梦碎之日,给读者心灵的冲击力更胜于《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迷惘下“美国梦”的破灭。 辽西夏金:魔幻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全面展现了在架空的草原上几个帝国的诞生、发展与毁灭。想像奇诡,气势宏大,引人入胜,是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中的精品。 元朝:东方主义幻想小说,表现了西方对东方的浪漫主义想像,情节背景为想像中无远弗届的东方帝国与瑰丽的城市中的传说,颇得卡尔维诺真传。 明朝:长篇存在主义小说,以一个全面异化的架空世界为背景,揭示了世界的荒诞性与人的不幸和毁灭,主要情节是《局外人》式庄重而无意义的扯皮与重复。偶有于谦、海瑞等西西弗斯式的人物出现,但不久即在作者旨意下领了便当。 晚明:黑色幽默风格的短篇小说,秉承反英雄主义思想,有《二十二条军规》之风,引人捧腹。 南明:“垮掉的一代”压卷之作,表现了战后纵情声色的末世情结,也刻画了一群表面放浪形骸,内心深处却热爱生命与世界,向往自由,对抗政治高压的人物形象。“如果他们似乎逾越了道德和法律的界限,他们的出发点也仅仅是希望在另一端找到信仰。” 清前期:秉承反乌托邦主义的蒸汽朋克小说,思想内核类似于《美丽新世界》。故事的背景是一个貌似强大稳定,物质文明昌盛,实则隐含危机,且压制个人自由的社会,含有很强的政治讽刺意味。 晚清以下从略。 155|112|9.10 读史时,哪些故事让你动容?(知乎问题号24871100) —————— 作者:愚木 建安二十四年,冬十月,与刘备争夺汉中失败的曹操马不停蹄地带着军队赶到洛阳,准备随时向南支援被关羽围困的曹仁。这时曹操已六十五岁,不久前刚刚晋封为魏王,还拥有了任意提拔官员与赏赐爵位的权力,可以说离皇帝的位置只剩了一步之遥。这本是一次很普通的军事驻扎,可是为三国志做注的裴松之却在这里特意注了一句—— 王更修治北部尉廨,令过于旧。 堂堂魏王为什么要去下令修一个北部尉的官署?而且还特意说明要修得比以前还好,好像曹操很熟悉这官署似的,如果单拎出这一段来,不少人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但如果能够稍微了解下曹老板的过去的话,就会明白曹老板为什么会下这样一道命令了。北部尉,那是曹老板出仕以后当的第一个官啊—— (曹操)年二十,举孝廉为郎,除洛阳北部尉,迁顿丘令,征拜议郎。 那时曹老板才二十岁,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下定决心要涤丑荡恶,无论是什么权贵豪强,敢犯禁者一律严惩不贷。曹老板以为靠着自己的力量,靠着自己秉公执法、刚正不阿的信条,他是可以做到这一切的,可是很快现实就给了他一个又一个的耳光。他被一次又一次的调离,调到了一个新地方,他仍执迷不悟地继续跟豪强做对,于是很快就又被调走,他被征召到朝廷里,当了有名无实的议郎,他一次次向皇帝上书,恳求皇帝廓清吏治,惩除奸佞,结果毛用都不管,朝廷一天比一天*,豪强一天比一天猖狂,天下民不聊生,四海沸腾。曹老板这时才总算明白了,既然用道义拯救不了苍生,那就豁出命去用武力来平定天下。 转眼,四十五年过去了,当年那个满怀着雄心壮志的年轻人已经变成了形容枯槁的老人,他消灭了几乎所有的对手,统一了整个北方,建立了属于自己的魏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他是王,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当皇帝,可是皇帝,真的是他的理想吗? 当魏王再一次站在了北部尉官署的门前时,准会想起许多年前自己第一天走马上任时的那个下午。 —————— 作者:朱权 说一件小事吧 李清照晚年的时候无儿无女,无人可传衣钵。一位孙姓友人家的女儿,才十岁但聪明伶俐,李清照非常喜欢。她提出要把自己所有才学倾囊相授,传给这个小姑娘。然而小姑娘回以一句:才藻非女子事! 我真想知道当时李清照是什么表情,听到这样的回应她该是怎样的难过和落寞。 而后的故事更是有趣,小姑娘的父亲因此而“奇之”,觉得自家姑娘这回答真是太棒了,太有出息了。然后“手书古列女事数十授夫人(即前文的孙氏小姑娘),夫人日夜诵服不废”,这可真是,呵呵,太有趣了。 这段故事记载于陆游的《渭南文集》第三十五卷《夫人孙氏墓志铭》(不是陆游的夫人),是那位孙氏小姑娘数年后去世了,陆游为她写墓志铭中提到的。而能将此事写入墓志铭,也说明陆游对孙氏的回应也是持赞赏态度的。 夫人幼有淑质,故赵建康明诚之配李氏,以文辞名家,欲以其学传夫人。时夫人始十余歳,谢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也。 在那样一个十岁小姑娘都知道“才藻非女子事”的时代,李清照这个“异类”要承受多少的误解和非议,实在难以想象。 ————— 我原本以为古人事有趣,没想到评论区的某些朋友更有趣啊。 若想要搞个大新闻然后把李清照批判一番可太容易了,李清照的“黑点”多着呢,单拿喝酒说事,这可真是naive了。 相比于喝酒,李清照好赌难道不是更值得批判的吗? 来,看我给您批一个。 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 赌博赌的废寝忘食还好意思说,真是不知廉耻。 使千万世后,知命辞打马,始自易安居士也。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或者您可以学习同时代人王灼的批判姿势,王灼的《碧鸡漫志》里称李清照“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其风至闺房妇女,夸张笔墨,无所羞畏”。王灼对李清照这个“荒淫”的评价算是开了个不好的头儿,后世也有讥之词“淫”者,多少是受了王灼影响。 不过王灼批判归批判,人家也是承认李清照“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 批判李清照的姿势多着呢,拿喝酒说事可不多见,倒真是令人耳目一新啊。 我前面说“在那样一个十岁小姑娘都知道“才藻非女子事”的时代,李清照这个“异类”要承受多少的误解和非议,实在难以想象。”这话看来是说错了,不止那个年代,即便千百年后,也同样有非议之声啊。 书生轻议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 —————— 作者:西兮兮酱 大家说的都是史书所记载的内容的令人动容之处,我觉得许多书写史书之人,就足够让人为之动容了。 “崔杼弑其君”短短五个字的历史记录,是三位史官用生命捍卫下来的。 《左传》中有这样一段: 大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 春秋时期,崔杼杀了当时的君主齐庄公。齐庄公死后,太史伯如实记录下“崔杼弑其君”。崔杼不愿落一个弑君的名头被后世指责,便要求太史伯改写为齐庄公病死,太史伯认为史官的职责是如实记录历史留给后人真相便拒绝了崔杼。崔杼便杀了他。 太史伯死后,太史伯的弟弟太史仲、太史叔先后承担起了史官的职责。崔杼以同样的方法逼迫他们写齐庄公是病死,太史仲和太史叔都认同兄长的看法,写下了“崔杼弑其君”。又都被崔杼杀死了。在先后死了三个兄长之后,老四太史季,就职了。 崔杼对太史季说“你的哥哥们都太糊涂了,明明是病死,非不照实写。你要识相,不能像你哥哥们一样,明白吗?”“明白”,太史季说,提笔写下了“崔杼弑其君”。 崔杼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威逼是没用的,无可奈何,放了太史季。太史季出来看到抱着竹简奔来一人,询问得知:那是南方来的史官(南史氏)为了支持太史兄弟四人而来,决意如果太史季也遭毒手便自己顶上。听到太史季已经成功,他才放心而归。 文天祥在《正气歌》里写“在齐太史简”,说的便是太史伯这四兄弟舍生忘死捍卫的字字带血的历史真相,以守住身为史官之气节。 每每想到太史伯四兄弟前赴后继,威武不能屈,舍生而取义的情形,想到弟弟们继承并坚守着哥哥们遗志的心情,想到其他地方的太史抱着竹简向齐国跑去,以飞蛾扑火之心奔向自己的史官使命和尊严的画面……我就激动得不能自已,我和舍友说“如果这个情节拍成电视剧,它的泪点能超过《琅琊榜》”这胜过我看的任何一个虚构的故事,因为它是那么的真实厚重——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史书上任何一句看似轻飘飘的话,不知是以何人之手从鲜血之中淘出,趟过刀山火海,冲破阴谋诡谲,路过百年千年的时光捧在我们面前,告诉我们它所历经的沧桑。 ————————— 作者:王小山 后汉书里,阴丽华和刘秀的儿子,汉明帝刘庄,有一天做梦梦到爸爸妈妈还在世。 “十七年正月,当谒原陵,夜梦先帝,太后如平生欢,既寤,悲不能寐” 他醒来,悲伤得再也难以入眠。 这一年已经是永平十七年,距离阴丽华过世,和刘秀合葬已经有十年之久,刘庄本人也已经是年近半百,鬓边微星的中年皇帝,但梦中他依然是娇憨的稚子,在父母膝下承欢。父母还是如在世的时候一般恩爱幸福,一句如平生欢,其实颇有画面感。 这是极少极少的史书中的温柔之笔,帝皇家无论是父子兄弟还是夫妻,史官笔触间都多有阴谋隔阂,少有人伦温情,但是已过不惑之年的一国之君梦中难以忘怀的情景,想必温馨真切,是他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娶妻当如阴丽华”,刘秀和阴丽华相爱结合于微时,为了政治联姻后娶了郭圣通并立她为后,最后又为了阴丽华还是废了郭后。刘秀这样的爱情算不算是专一,阴丽华到底是心机深沉还是天性豁达,到底是一段真爱的传说还是美化的政治阳谋,这些疑问都已经湮灭在时光中,但凭后世处于爱情不同位置的女人自去争论,我并没什么兴趣。 但是那一句话,那句孩子梦中,父母若平生欢的描述,如同撩起历史厚重的帘幕,让我们得以一窥那房间内尘封千年的一室温情,极是罕见。 个人认为,帝后之爱,正史中很少再有比这更具有击穿时空的力量的记载了。因为平凡,因为模糊,因为人同此情。 ————— 作者:马伯庸 个普通人的小故事吧。 乾隆年间,有一个吴县的沈姓商人,名字已湮灭无存,只知道他自号栖云居士。 栖云居士做的是海外生意,主要跑东南亚。有一次,他在安南结识了一位华侨之女,籍贯闽南,姓林。栖云居士娶了林氏为妻,在安南呆了十多年,生有两男一女,长男起名叫做沈仁业。 栖云居士虽然废居在安南,可却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家,因为在吴县还有老父亲在世。在沈仁业七岁那年,他父亲带着他,动身返回故土,而他的母亲和一妹一弟,却因为各种原因留了下来。 这一走,就是十年光景。到了沈仁业十七岁时,安南爆发了阮氏之乱。沈仁业忧心忡忡,担心自己母亲和弟弟妹妹出危险,哭着恳求父亲去把他们接回来。栖云居士动了心思,可是沈老爷子坚决不允许,生怕唯一的儿子在那边丢了性命。沈仁业百般无奈,只能日夜叹息。 又过了三年,沈仁业二十岁。他实在忍不住思念,申请亲自去安南寻找母亲,而且态度极其坚决。这回他爹和他爷爷都表示反对,沈仁业便惊号哭泣,还开始绝食,跟家里人吵得天翻地覆。好在这时候接到了消息,家人暂时无恙,他这才悻悻放弃。 三年之后,沈仁业成婚,再提此事。这次父亲栖云居士实在搪塞不过,想了一个办法,写信给安南,吩咐沈仁业的弟弟带着妈妈和姐姐回来。 可在这时候,安南土司封禁了诸多港口。栖云居士先后写了三封信,足足花了四年时间才搞清楚:沈仁业的母亲移居到了会安;而弟弟和妹妹住在顺化姨家,两边几乎不通音讯。 沈仁业的妻子去世,他又娶了一位。可他一直惦记着去安南的事。爷爷和父亲都劝他,再等等,再等等。结果栖云居士终于没等到,染病去世。到了第二年,沈仁业的爷爷也去世了。 等到给两位至亲办完丧事,沈仁业仰天长叹:“这次我若再不去把妈妈找回来,就不是人(今而不迎母则非人矣)。他把家里的事全托付给叔父,带着父亲的画像和历年来的往来书信,毅然前往安南。临走之前,沈仁业对叔父说:”这次找不到妈妈,绝不回来。“ 这是乾隆五十年十月。 他先从吴县坐船到广东,再至琼州,然后抵达安南。安南连年战乱,兵火荼毒,百姓们早就流散在各地,按照原来的地址根本无从寻找。沈仁业只能混在流亡的灾民之中,一路寻访。结果因为衣服太过华美,引起了贼人觊觎,差点杀了他。多亏沈仁业机警,逃如山中,这才避过一劫。 山中有虎狼出没,沈仁业过得极为艰苦,脚上都被磨出厚厚的茧子。可他仍未放弃,咬着牙继续寻访,最终终于奇迹般地找到了在会安附近的母亲。 距离母子上一次,已经过去了足足二十一年。 沈仁业的妈妈根本认不出他来,直到他拿出父亲的画像和过往书信,林氏这才抱着儿子痛哭流涕。又过了一段时间,弟弟和妹妹也相继找到,一家人终于得以团聚。 可是回程却是个大问题,各地港口都已经关闭。沈仁业找到负责处理对中国人事务的官员,百般斡旋,讲述自己的经历。官员大为感动,额外破例,给了他们出港通行的牌子,亲自送行。 船队出海,即将接近琼州时,遭遇了一场风暴。沈仁业站在船头大哭,乞求说请把我的性命收走,让我妈妈弟弟妹妹活下去吧。说来也怪,刚祈愿完,风向忽然转了,把船吹向琼州,并停在了那里。 沈仁业长长出了一口气,以为这次总算回来了,结果他没料到又出了意外。 沈仁业在申请路牌的时候,琼州搬出一道政策:”外夷女子例不入中国”,拒绝林氏入境。沈仁业百般辩解,说我母亲祖籍闽南,但官府不听。沈仁业一看在琼州这说不通,只得先安置母亲,然后亲奔赴广州,广州又把球踢回琼州。沈仁业为了跑这些手续,居然在半年内折返了六趟。久病成良医,他也精通了刑名判例,居然翻出康熙十九年的一条判例,官府这才循旧例发给了路牌。 林氏抵达吴县,时间是乾隆五十二年正月。又过了十年,病死。沈仁业悲痛过度,很快也去世,享年四十五岁。 156|112|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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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萌好运爹,彪悍护短娘,纨绔弟弟要上房。被退婚三次心不慌。美华服,金横梁。有钱有权谁还稀罕郎?这是一个被退婚三次的艳俗女主跟伪君子男主的故事。本文轻松风,架空向,甜爽文,感兴趣的客官里边请。谢墨染宣华(水木明瑟)帮我制作封面并友情提供封面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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赦大老爷带着天猫在清朝发展农业工业各种业的故事。 ** 睡前故事,温馨治愈。   食用指南:1、红楼+清穿架空文,日更,2、完结文: 连载文:3、专栏:天更9K+
/ 著:决绝
仓鼠精舒书只要度过雷劫就能修炼成人了,结果雷劫把他劈到了……未来?摸摸自己脑袋上的仓鼠耳朵,为了不被人当成妖怪,舒书决定在森林里挖个洞躲起来过日子,结果……好大的蛇啊啊啊啊啊!求别吃我!兽人帝国的皇太子因为身受重伤成了无法再变成人形的堕兽,独自...
/ 著:米纸皮
本文又名《我家马桶连通位面垃圾处理站》自打新买的房子装上马桶后,程静迟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每到夜晚,他家马桶总会传来奇怪的声音,第二天马桶盖上就会出现各式各样的奇怪垃圾物品。炸裂的丹炉,不知道用途的纸符,干巴巴的枯草,金灿灿的黄金,亮闪闪的宝石...
/ 著:七彩鱼
狗仔老爷,丑闻掣制,引导舆论,杀人不见血。  情报搜集,监国摄政,未雨绸缪,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穿越贾赦,苏爽文,啪啪打脸。 【食用说明书→_→】:情报搜集,追查丑闻+一点点破案性质,全篇胡诌,谢绝扫文扒榜时间轴打乱,朝代架空,主受,攻初恋...
/ 著:兮知
小姑娘得了天花,家中祖母以死相逼,逼得其父母不得不将小姑娘扔进山里,小姑娘死了,阮初秀穿越在她身上死而复生。阮初秀挺过天花后,决定不回阮家,她就在山洞里住着,胡大夫劝说太过危险,不忍她一个小姑娘住在山里,便介绍了山里的猎户曲阳,俩人结为夫妻,故...
/ 著:灰剑如羽
林修穿越到兽人世界,还是一个肉多僧少的世界,作为雌性不仅要时刻防着被别人家的肉挖了墙角,还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暖的了床,林修表示压力有点大......要怕我会对你好的。林修:求放过......犬痴汉攻受双性受双洁。明天欢请收藏,欢迎包养我的专栏(点击下面作者...
/ 著:烟波江南
你有病!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你真的有病。唐明远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治好自家亲爱哒走上艺术的巅峰,却一不小心成了名医。明明开始学医不过是为了对一个人的承诺!可惜出生点错了技能点! 文所有药方和病案,都是蠢·学渣·智商感人·作者,查一本或者几本...
/ 著:庭外红梅
就是红楼各路人马重生的故事,有原著人物,也有非原著重生 公告:已经和编辑商量好了,周三入v,到时候三章一起奉上,请大家多多支持!
/ 著:舟舟沐
现代小白领一朝穿越回1962年,随身的装备是一个带农场的空间……花花绿绿的票据时代,生活举步维艰:缺吃少穿物资贫乏,买卖物品算投机倒把。而那个总来刷存在感的男人,背后竟然藏着一个秘密……得过来捡年代文接档新坑求预收:《我的1958》 本文又名《论空间农...
/ 著:西姐
从末法世纪穿越到八十年代的苏秀芳,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洞房花烛夜。她是从还是不从?末法的强悍女挽起衣袖一把推倒直接上。请勿考据公告:本文将于12月1号入V,谢谢各位的支持。定更新时间为凌晨,各位可以第二天再看,其余时间一概是捉虫时间。如果大修的话我会...
/ 著:黑爷夜远
现代大家族家主后穿越成为林如海,无意中一步一步改变林家命运的生活!~~ 编辑通知,将于后天也就是本月30日当天入V,当天会日更三章,会认真更新哒,么么哒~~本文不坑,一定会完结哒~~
/ 著:锦屏韶光
莫羡身边突然发生了谋杀案。 她求助于系统,而代价是直播破案过程 这是一个全世界都在帮我破案的故事~小剧场 弹幕:播主注意!那个小学生外表看似小孩头脑却异于常人。千万别让他识出你的破绽! 莫羡:什么鬼!弹幕:播主小心!那个人是连环杀手!那个人也是连环...
/ 著:伯研
一场爆炸,将颜菲炸到了一千年后,还来不及为自己变异的左眼惊讶,她就被这千年后的世界给惊呆了。  说好的飞上太空冲出宇宙呢?  植物肆虐,怪物横行,人们只能可怜兮兮的偏居一偶,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这个重新洗牌的世界里,女人的地位似乎不低。  还来...
/ 著:三千大梦叙平生
演了一辈子好人的方瑾初终于穿越成了自己的角色——只不过这一次仿佛是要来真格的了。所谓来真格的,也无非就是刀是真的,刺到身上也不会缩回去半截。血是真的,产自胸口不断蹦跶的那个器官,而不是一个又一个口感甜腻的血包。没有有排练,抡起袖子冲上去,能不能...
/ 著:秦兮儿
茗后,世宗孝纯宪皇后,瓜尔佳氏,满洲正白旗,弟大学士瓜尔佳佳桓。世宗雍正为皇子时,生育有功,晋侧福晋。雍正元年,初封贵妃;雍正九年,为皇贵妃,摄六宫事;雍正十年,册为皇后。 茗,茶之嫩芽也。 ?旧唐书·宣宗纪》中,宣宗问130岁僧人长寿法,僧...
/ 著:李鸿天
在武者举手可裂山川,甩腿可断长河的玄幻世界中,存在着这样一家小餐馆。 小餐馆不大,但却是无数顶尖强者趋之若鹜之地。 在那儿你可以品尝到用凤凰蛋和龙血米炒成的蛋炒饭。 在那儿你可以喝到生命之泉配朱果酿制的烈酒。 在那儿你可以吃到九阶圣...
/ 著:人生江月
太太目光长远,手段心机了得:庶出兄弟将来出息了,也是兄弟助力,庶出姐妹不过一份嫁妆,好好教养和相看,也是姻亲助力不是;父亲虽处处留情,礼法不逾,为官谨慎上进,难免有所偏爱,却不致扰乱内宅;嫡长哥哥爱护弟妹,稳重自持,心有成算,家族后继有人;既是...
/ 著:大江流
高三这一年,姜晏维的父母离了婚,他爸娶了二十岁的小三当老婆,还顺便生了小儿子。姜晏维觉得,日子不能这么过了,你恶心我,我也能恶心你,看谁气死谁?他的目光,瞄向了他爸的忘年交,秦城最被推崇的商业天才,那个被他叫叔叔的男人……中二病上,狗血小白是个...
/ 著:兰拓
一觉醒来,变成了北越国开国皇帝的……守墓人?!算了~看在管吃管喝不用加班又没多少活的份上,守吧!好日子没过几天,特么北越灭国啦!一夜之间先帝皇陵守墓人全逃啦!摔~这人缘也忒差!为毛没一个人喊他一起走?更倒霉的是,不造为啥,最近他总觉得做好的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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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道成仙一途道阻且跻,穿越到修□□的岳菱芝带着升级版的六艺系统在这条路上努力前进,然而,她总是在途中遇到什么女强文女主、升级文男主、重生文女配,纵然这些对于她来说都是天边浮云,但她还是想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少本书?!排雷:本文是言情向,但会涉及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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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星人的到来,并不如人们想象中那么美好,首当其冲便是像苏立航这样的升斗小民。提前毕业,回家务农,搁以前,前者父母听了会为他自豪,而现在,无论哪一种,都只让他们黯然。苏立航提着行李,看着面前这幢老旧的房子,不由近乡情怯,呆立好一会,才神情坚定地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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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力大无穷一口气跳50层楼不费劲怎么办,急,在线等#唐辛以为自己只是来美帝留个学却发现突然身处巨型漫威片场,所有人都很入戏的样子“号外号外,斯塔克又撞塌一座大楼!”“九旬老兵领着小姨子跑啦!”“独家揭秘蜘蛛人真实身份!竟是住在贝克街...
/ 著:禅猫儿
悠然带着游戏空间穿越了,现代小孤女摇身一变成了有爹有娘,有兄有弟的十一岁女孩。 身处逃难大军,没事,空间在手,吃喝自然不愁。 家里没钱,没事,空间里人参多的是,随便拿一株卖了就够一家人吃喝好几年。 空间被人发现,没事,用美貌加美食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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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觉得贾敏和以前不一样了:贾母为了巩固贾敏当家主母的地位要塞几个丫头给林如海,贾敏表示拒绝。王夫人亲自为贾宝玉求取黛玉,贾敏表示拒绝。北静王妃为北静王世子水溶求取林妹妹,贾敏表示拒绝。众人:林妹妹到底要嫁给谁?贾敏:要你们多管闲事! 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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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雇佣兵穿成乌拉那拉氏,然后宅斗、养包子且嚣张一生的故事。(本文女主不善良,不大方且睚眦必报,不喜勿入)【1架空,考据党勿入,考据党勿入,考据党勿入,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跟编编商量过后,决定在今天(11月28号)入V,谢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 著:裁风
预留请假区  软萌发萝 ̄︶ ̄*)   一句话简介:万花萝莉的治愈之旅  女主特点,萌,很萌,非常萌,萌到苏,萌到包括反派、变态在内的所有人都爱她  综合世界大乱炖,不考据,欢迎跳坑,爱你们(づ ̄3 ̄)づ~  时三更,打滚卖萌求订阅_(:3ゝ∠)_  本...
/ 著:公子寻欢
贪玩吃货臭美准上神青丘九尾天狐青离因为沉迷美妆穿搭游戏而忘记雷劫,导至错过成为上神的机会,并带着美妆穿搭游戏系统重生,成为未来星际时空一只被人类豢养的萌宠。为了在主人离开时保证自己不被饿死,青离不得不利用自己的美妆穿搭系统成为一名网红,过上了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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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国师是天下第一美人,全武林的采花贼都聚在了京城。听说国师是天下第一高手,全武林的名人都赶往了京城。听说国师和皇帝有一腿,武林人士表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主攻,文综武侠加红楼,时代乱入,各种不科学,不喜点X,谢绝扒榜。本文将于本周四入V,届时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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