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战骑士劳伦斯的赎罪之旅》 第1章 刁民 你青春的华服,那么被人艳羡 将成褴褛的败絮,谁也不要瞧 那时人若问起你的美在何处 哪里是你那少壮年华的宝藏 你说,在我这双深陷的眼眶里 是贪婪的羞耻,和无益的颂扬 你的美的用途会更值得赞美 如果你能够说,我这宁馨小童 将总结我的账,宽恕我的老迈 证实他的美在继承你的血统 这将使你在衰老的精神更生 并使你垂冷的血液感到重温 “大人?” 他的意识有些恍惚,感觉耳边好像有人在呼喊他,是一个走风漏气的尖锐男声。 “老爷?醒醒!” 他的意识终于清醒了一点,一个手持马鞭贼眉鼠眼的矮个中年男人正站在他乘坐的马车车厢外,轻轻敲着车窗。 “老爷,已经到塞纳城了。”男人眼里闪烁着不耐烦的神采。 他暂时还没弄清现在是怎么回事,失去意识之前,他还隐约记得有一块钢化玻璃从天而降砸在了他的头上,而一醒来他就到了这个奇怪的地方。 “骑士老爷,请付账!” 他把呆滞的目光从男人脸上移开,转向车窗外的景色——这座破旧小城的城墙倾斜出危险的角度,似乎是被长期闲置,城墙上只有两个手握长矛吊儿郎当的士兵在聊天。洞开的城门上还钉着警示标志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堆意义不明的符号。一些穿着薄棉衣的行人从车窗前路过,在雪地的泥泞中艰难地走着,其中一个行人与车厢里的他对视了一眼,马上就低下头,小跑着溜走了。 这是什么情况?外面的建筑像是中世纪的城堡,行人都是一副外国人长相,难道这是哪处影视基地?他一扭头,无意中从车厢内的铜镜上看到了自己那张苍白而疲惫的灰脸。意识到不对劲的他马上跳了起来,不停活动着手脚,低头端详着穿在身上的亮银盔甲。 好在涌入脑海的记忆让他迅速回想起了所有来龙去脉——他名为亚当·劳伦斯,是隶属于兰斯公国的骑士,大概在三周前因调戏芙蕾雅长公主而遭到了流放。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是亚当侯爵的次子,他也许早就被暴怒的国王处决了。 也就是说自己穿越了? 这样的结果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然而流放地的光景让劳伦斯实在无法对自己的未来抱有乐观的情绪。 “您能先把车钱付了吗?一共五枚金币。”车厢外的男人不停地敲着车窗。 劳伦斯愣了一下,低头从腰间的小皮包里取出一个干瘪的钱袋,从中倒出五枚褪色的金币。幸运的是他还有五枚金币,不幸的是他全身只有五枚金币了。 他犹豫了一小会,将五枚金币当着车夫的面塞进了钱袋,在车夫面前晃了晃。 车夫见状,献媚的打开了车门,又模仿贵族的礼仪对劳伦斯鞠了一躬。 “老爷,我完全理解您的悲愤,请您振作起来。如果陛下怜悯,您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的。” 怜悯…劳伦斯几乎笑出声。不管国王有再多怜悯,他也不可能将它慷慨的赐给一个被流放到边境的骑士。更别说劳伦斯的父亲亚当侯爵亲口向陛下保证,不会再让自己的不肖的逆子踏入王都一步,这才让盛怒之下的国王松了口,将处决改判为流放。 在这个崇尚血脉传承、家族关系的封建时代人类社会中,被剥夺了荣誉就意味着这辈子基本不可能重回上层社会了。更别说劳伦斯只是次子,在某种意义上只是长子的替代品。 车夫拉开车门的一瞬间,冷风吹得劳伦斯打了个哆嗦。严冬依然紧紧地将大地搂在怀里,雪堆积在外面,田里的庄稼也早就枯萎凋零。凛冽的寒风让劳伦斯这才注意到车厢里的小火炉和那块厚厚的、被虫蛀出不少小窟窿的毛毯,是多么可爱的存在。 “拿去。”劳伦斯将钱袋抛给车夫,然后怔怔地走出车厢,凝视着眼前的小城。 “您的剑!”从劳伦斯手里拿到钱的车夫心情大好,自然不会在意金主的恍惚。他从车厢内的衣帽钩上取下一个黑色的布袋,从中掏出一把纹着兰斯王室徽章的长剑,递给了劳伦斯。 这是一把精致的长剑,剑刃纤细,做工精致,轻的出奇,却又比那些又宽又重的破烂还要结实。作为银翼骑士的制式长剑,它简单实用,造型不失优雅,虽然无法贯穿重型盔甲,但要用来吓唬图谋不轨的普通人,它已经完全够用了。 它就是唯一能证明劳伦斯曾是个贵族的证据了。虽然在此刻,它在劳伦斯看来还不如一块毛毯重要。 接下来该干什么呢?身无分文的劳伦斯扭头看了看车夫,又看了看那块脏兮兮的毛毯,最终还是没能厚着脸皮把毛毯带走。国王把他丢在这里自生自灭,他该做些什么呢? 没人能告诉他答案,但咕咕作响的肚子提醒了他要尽快寻找食物。此前作为一个纨绔子弟,在前往塞纳的途中劳伦斯就把从亚当家带来的上百枚金币给花了个精光,他的慷慨给许多酒馆老板和娼馆*女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 劳伦斯深吸一口气,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指紧紧握着剑鞘,犹豫不决地咬紧嘴唇。掩饰着疲惫和迷茫,向城门走去。 “这毯子送您了,老爷,也许露宿街头时您能用到。我很快会换条新毯子。”车夫匆忙驾车离开,走前还不忘得意的喊道:“感谢您请我喝了好几天的酒,也感谢您送了我四个金币的小费。愿主保佑您!再见!” 四个金币的小费?劳伦斯有些不解的皱了皱眉头,片刻后他便反应过来,叫骂着向马车追去。可马车沿着来时那两条深深的犁沟飞快地跑远了,浑身无力的劳伦斯骂骂咧咧地追了一会,停了下来。他的腿陷进了雪堆,雪灌进了盔甲,冻得他几乎站不稳。饥寒交迫带来的晕眩感迫使他放弃了追击,只得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了事。城墙上的士兵和过往的平民死死地盯着这个傻瓜看了一会,幸灾乐祸的脸上显出一种白痴似的表情。 劳伦斯大口喘着粗气,拖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地向城门走去。他低着头,弯腰将那条脏兮兮的毛毯捡起,披在肩上,然后大步走进小城。当他经过城门时,那些畸形的低能儿们傻笑着,目送他一言不发地走远。 他讨厌这里,塞纳城。它又穷又破,被笼罩在南方奥拉神国的阴影之下,滋生着贫困和麻木的蛀虫。荒凉的景色,荒芜的田野,令人恼火的刁民,都助长了弥漫在劳伦斯心头的绝望情绪。他就这样迷茫的向前走,直到一缕厚重而油腻的食物香气钻进了他的鼻子。他用力抽了抽鼻子,艰难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然后顺着味道寻了过去。 第2章 初识 亚当·劳伦斯沿着破旧的建筑群来到一间酒馆门前,他推开了小门,低下头避开低垂的门楣,走进了塞纳唯一一间可以住店的酒馆。一个满脸横肉、肩膀宽阔的中年男人正站在柜台前,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边从面前沉重的黑色铁锅里捞出一块被炖烂的肘子,将它切碎,摆进盘里,端给正在喝酒聊天的客人。 “要点什…”男人刚抬起头就看到了劳伦斯的铠甲,被吓得不敢说话。小酒馆里香气缭绕,四周一片寂静。劳伦斯那双沉重的靴子在上了年纪的木质地板上踩出刺耳的声音,他环顾四周,盯着那一张张粗野、丑陋的脸,慢慢向柜台走去。 似乎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平民眼中是个令人生畏的狠角色,他已经习惯了人们的目光迅速从他的视线里移开,这里也是如此,没有什么不同。 他能理解人们对他出现的反应——权力、华贵的着装、繁琐的礼仪、古怪的脾气,还有各种莫名其妙的权力斗争,这些人们下意识会联想到的东西都是平民所害怕的东西。尤其在塞纳,当地人对外来者充满了不信任,年过四十者更甚。 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位骑士,一身铠甲和精致的武器是显而易见的。他的存在总会使不愿惹是生非的人感到恐惧和畏缩。 “老爷,您想要什么?”酒馆老板吃力地问道。他想掩饰自己的紧张,但没有成功。那瞪大的眼睛和满头大汗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 “一个房间、一顿饭。”劳伦斯靠近吧台,尽量平静的说道:“来碗肉汤的话就更好了。” “那请您先付账吧老爷,一共是三枚…不,两枚银币。住店免费。”老板紧张地搓着他湿漉漉的手解释道:“我不是质疑您的信誉,但您也知道,冬天是困难时期,肉和香料都不便宜。相信您会原谅我的失礼,因为我不清楚哪些人付不起钱。所以…老爷,您懂了吗?我的意思是…” 酒馆老板坐立不安,这让劳伦斯有了一些勇气。他慢慢将破旧的毛毯从肩上扯下,把手中的长剑往吧台上一拍,抿着嘴不快地问道:“这个够吗?” “不!老爷,您不能这样!”老板哭丧着脸哀求道:“我有两个不满十岁的女儿,还有个快要病死的老婆,求求您…” “你误会了。”劳伦斯被众多客人盯着,脸皮也有些发紧,“我是说用这把剑抵账。” “不!我不能收您的剑!这是您的武器,也是您荣誉的证明。除了其他老爷外没人有资格收下它!”酒馆老板舔了舔嘴唇,犹豫了一下哀叹道:“一个银币,一个银币就好,求求您…” “我认得那剑,我堂弟的侄子的表姐的远亲也有一把那样的剑。”在两人僵持时,一个满口黄牙的老酒鬼开始得意洋洋地对那群臭气熏天的农夫和旅行者吹牛了。 “呿,谁不认识似的。”另一个不屑的声音响起,“剑鞘上的金色花纹象征宽容、丰饶,紫红色的底色象征公正,在兰斯也代表王室尊严。剑柄上的图案是狮鹫,意为永不战败的无畏精神。十字标示为庇护之意…如果我没猜错,只有国王才能指挥的银翼骑士团会使用这种佩剑。嘿!老兄,我没说错吧?” 劳伦斯低着头,没有丝毫搭话的想法。那边乱糟糟在讨论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屈辱和失落让他不愿再与老板争执,拿起剑扭头就走。 “喂,回来,你的账我来结!”有个女声响起。 劳伦斯充耳不闻,他的灵魂来自于一个遥远的、富饶而强盛的文明,那里有句古话叫“士可杀不可辱”。劳伦斯虽然不是什么豪气冲天的侠士,但不食嗟来之食,这点骨气他还是有的。 可惜他实在是太饿了,刚推开门走了几步,被外边的冷风一吹,劳伦斯就突然昏了过去,扑倒在雪地里。铠甲与地面接触发出哗啦一声巨响,外面就再没了动静。 “兰斯骑士的耳朵都不好使吗?”面面相觑的人群中,一个戴着宽边兜帽,把脸藏在皮毛大衣里的姑娘站了起来,漫不经心地说道:“罗恩,跟我出去把他抬进来。” …… “好香…”躺在床上的劳伦斯像条缺氧的鲶鱼一样咂吧着嘴,很快他感到一股热流缓缓顺着喉咙滚进了胃里,暖洋洋的,十分舒适。恢复了一点力气后他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窄小的客房内,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身旁有个中年男人正耐心地用小汤勺将肉汤往他嘴里送。意识到之前自己并不是做梦的劳伦斯慌忙翻身下床,一抬头,就看到一个把脸藏在兜帽里的女孩正靠在门边把玩着他的长剑。 “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好些了?”女孩拔出长剑,反复抚摸着上面繁复的华丽纹理,随口问道:“罗恩说你剑上的纹章代表你是银翼骑士团的成员?是这样吗?” 一男一女,都不太像是老实巴交的普通平民。劳伦斯沉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好的。下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我听说银翼骑士团一直驻扎在王都外围,没有调令不得随意离开。另外,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什么会窘迫到如此地步?甚至连一枚银币都拿不出?” “也许是军需官没能算好该给我多少钱,也许是因为我不再为国王效力了。随便你怎么猜。”劳伦斯站直,整理了一下盔甲补充道:“非常感谢你们的帮助,但我不能透露更多信息了。” 劳伦斯不是个冷漠无情的人,但他也没傻到会因为一碗肉汤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透露自己的所有底细。 “那看来是后者了。”女孩将长剑扔在床上,嘴角微微上扬。 “为什么?”劳伦斯皱了皱眉头,但他马上就发现这是不打自招,他很快就闭上了嘴。 “很简单,对于一个兰斯骑士来说,荣誉就是一切。而你眼睁睁看着我把玩你的佩剑,还反复搓捻上面的纹章却无动于衷,只能说明你已经不再誓死守卫国王了。” 虽然是歪打正着,但劳伦斯还是暗暗对女孩的观察力感到吃惊。他曾以为这个酷似中世纪的地方落后又愚昧,现在看来并不完全是那样。 “放松点,我们没有恶意。”女孩摘下兜帽,露出了一张俏皮可爱的脸,一头棕色的短发呈现出蓬勃的活力,如果放在劳伦斯之前生活的世界里,她算是个标准的美女。只是她双目无神,眼袋黑青,似乎是很久没好好休息过了。面容的憔悴多少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一些。 “无意冒犯。兰斯的骑士,有兴趣谈笔生意吗?”她看劳伦斯并无开口的意愿,便耸耸肩,主动上前伸出右手,“费舍尔·菲丽丝,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第3章 老好人 “实际上是很轻松的工作,你只需要帮我们吓唬一群乡巴佬就行了。”菲丽丝将一盘肘子和两块黑面包推到劳伦斯面前,“作为回报,我们会给你两枚金币。如果你缺钱的话,不妨好好考虑一下这份工作。” 劳伦斯望着肘子不停地咽着口水,但他明白吃人嘴短的道理,所以还是故作矜持地闭上眼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会被一盘肘子收买。 但显然对方误解了他的意思,菲丽丝看劳伦斯做出如此举动,小声叹了口气,伸手从盘中拿起一缕肉条,掰了一小块面包,将它们一口塞进了嘴里。 “没下毒,你大可以放心吃。这地方不是暗流涌动的兰斯王都,也没有那么多想要你命的人。”在菲丽丝的示意下,一旁的罗恩也上前撕下一条肉嚼了起来。他嚼的很慢,还不时咂着嘴发出赞叹的“嗯嗯”之声。看他一脸享受的表情,饥肠辘辘的劳伦斯再也克制不住。他一手抓起面包一手撕肉,左右开弓,不亦乐乎地重复着咀嚼、吞咽的动作,完全顾不上收敛脸上狰狞扭曲的表情。尽管他已经意识到这是某种套路的一部分,但显然脆弱的自尊在极端的饥饿面前不值一提。 “知道吗,其实我和罗恩不是兰斯人。”菲丽丝一边观察着劳伦斯的反应,一边看似随意地戏谑道:“我听说几乎每个兰斯的孩子都曾梦想过成为一名骑士,但他们恐怕并没想过,就算是风度翩翩的骑士大人也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显然她在挪揄劳伦斯,然而从各方面来说,她都没说错什么。谁会认为高贵的骑士老爷能沦落到脸上沾满面包屑和酱汁还不以为耻的地步呢?再怎么巧舌如簧的弄臣也无法指出这粗犷的吃相有什么令人钦佩的英雄气概可言。 “也许吧,但做骑士可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好。”劳伦斯将最后一块肉塞进了嘴里,口齿不清地回复道:“我们只训练过高效杀人这一项技能,所以为了几个金币出卖自己的技艺,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 “所以说,咱们谈妥了?”罗恩说着,将水杯递给劳伦斯。“这是个明智的决定,加入我们,你不会后悔的。” 若干年后,劳伦斯在淡然谈起此事时,眼中还是掺杂着种种复杂而矛盾的情绪。但现在,把为两人效力当作临时谋生手段的劳伦斯还并未意识到他会因这个决定展开一场何其悲苦艰难且漫长的赎罪之旅。 …… 在战乱年代,为了震慑在南方蠢蠢欲动的奥拉神国,兰斯王庭向塞纳周边派遣了四个精锐军团,足足驻扎了二十年。没人记得两国在此期间爆发过多少次小规模边境冲突,直到兰斯现任国王菲利普六世的曾祖父与教皇格里高利二世正式签订了和约,这座曾经喧闹过的小城才彻底安静下来。作为特殊时期的特殊工程,兰斯境内数十条四通八达的大道都通向塞纳,以备在战争升级时能及时为前线运送物资。哪怕现在是相对和平的年代,塞纳依然是兰斯连通奥拉神国的唯一边境城市。(虽然几乎没有商队会在这个鸟不拉屎,又没油水可捞的地方长期停留) “你们不是疯了吧?”听完两人计划的劳伦斯差点跳起来,“就凭咱们三个人拦截一支商队?你们在想什么?一支中小规模商队至少会有二十人左右的护卫,你难道以为我能以一敌百?不对,我才不会干抢劫这种伤天害理的缺德事,你们找别人去吧,我…” “冷静,兄弟,冷静点,听我们把话说完。”罗恩一边示意菲丽丝不要出声,一边拿出一张简陋的手绘地图解释道:“我们也是事出有因。这支前往奥拉神国的商队运送着一批奴隶,菲丽丝的弟弟也在其中,我们要救人,并不是谋财害命。而且我们并非毫无准备,看这里。”他指着地图一处被涂黑的位置说道:“我们在两国交界的中立之地,设置了一些陷阱,这会扭转不利的局面。假如他们配合的话,没人会受伤。你不是骑士吗?还记得公正和怜悯的释义吗?” 劳伦斯沉默着,没有回答他。 “公正不是绝对的,你忍心看那些无辜的可怜人被关进笼子,像畜生一样被贱卖、压迫,然后死在异乡吗?那些可怜人此生唯一的过错就是生而为奴!告诉我,你所追求的美德是否包括为了正义反抗强权?回答我,锄强扶弱有违正义吗?” 劳伦斯打了个哆嗦,他皱着眉头,抬头看向罗恩,“我…做不了什么。如果商队护卫的人数多到无视陷阱的地步怎么办?你指望我能做什么?我只是个普通骑士,无力改变任何事情。” “个人也能改变一切!”罗恩激动地冲劳伦斯喊道:“教会信仰的全能之主是一个人,但祂将所有的信徒都团结起来。伟大的格里高利一世是一个人,但他一个人建起了圣格里高利大教堂。你们的开国皇帝斯托姆·兰斯也是一个人,但他建立起一个强盛的王朝!” “他们都是英雄,但我不是。”劳伦斯拎起他的长剑,作势要离开,但他走到门前却迈不动腿。不得不承认,他有所动摇了。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伟大的,是他们通过自己的行为,才变得伟大。”罗恩见劳伦斯犹豫不决,语气变得更加慷慨激昂,“菲丽丝的弟弟才刚满十二岁!想象一下,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每天要带着镣铐工作十个小时,被人随意侮辱、鞭打,吃着令人作呕的发霉食物,衣不蔽体,只能躺在铁笼里像待宰的牲口一样绝望的哭泣!你怎么忍心…” “别说了!”菲丽丝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罗恩这才意识到或许自己夸张的煽动刺激到了她。他赶忙跑到菲丽丝身边,掏出一块印着三头犬图案的丝巾擦拭着菲丽丝红肿的眼眶。真是太失败了,没能激发劳伦斯的热血与勇气,反而让菲丽丝哭得撕心裂肺。现在劳伦斯有些手足无措,他不是铁石心肠的恶人,只是不愿牺牲自己成全他人更好的活。看菲丽丝哭得那么伤心,他犹豫了一下,目光在房门和两人之间来回徘徊,最终还是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回了床上。 “别哭了,我可以帮你们。”他心烦意乱地别过头去,咕哝道:“好吧,好吧,谁叫我是个好人呢…” “真的吗?”菲丽丝突然抬起头,用期待的眼神注视着劳伦斯。她的情绪转变是如此突然,以至于劳伦斯一时分不清刚才的眼泪是真情流露还是逢场作戏。 “是的,我保证。”他认命似的说道。看菲丽丝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他又不耐烦的补充道:“以我家族的荣誉起誓。” “谢谢你!”女孩终于破涕为笑,哭花的脸上挤出一抹倾倒众生的微笑。劳伦斯一怔,摇了摇头,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 第4章 施暴者 贩卖奴隶,不论在哪个世界都是暴利生意,虽然各国都明令禁止贩卖人口,但实际上法律禁止的也只是贩卖本国人口而已,这就让唯利是图的商人们有了很大的空子可钻。 他国人民、战俘、兽人、恶魔,还有平日里很难见到的精灵等异族,显然不属于“本国人口”的范畴。每次交易途中各大商会都会拿出不少金币打点掌管着各处交通要道的官僚,收了好处的各位大人们自然是对“小规模人口迁徙”的事睁一眼闭一眼,甚至有时还会派遣一些无所事事的士兵护送商队。 劳伦斯叹了口气,望着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夕阳发起了呆。他已经在这间破旧的旅馆里待了两天,期间他一边整理着脑海中混乱的记忆,一边抽空跑到无人的空地上挥剑。结果并不乐观,因为之前没有舞刀弄剑的经验,他的肌肉总是绷得很紧,挥击的动作也格外僵硬、迟钝。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身体素质还不错,看来这具身体之前的主人并没有像其他公子哥一样过早被酒色掏空身体。 他有些迷茫,突然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一般人总会幻想着激动人心的遗迹、魔法、英雄史诗与壮丽的景色。这当然是专属于闯荡异界的浪漫,但如果连生存下去都成问题的话,这一切也就无从谈起了。 现在连肉都吃不上了。他坐在餐桌前,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茶色泔水和一大块黑面包叹息着。这些食物看起来令人作呕,甚至让他一度怀疑这玩意是不是酒馆老板用口水煮出来的汤。 但愿里面没什么更糟糕的东西…他用汤勺舀起碗底黑乎乎的小块固体,看了半天,也没分辨出这到底是某种蘑菇还是一块老鼠屎。看来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妙,否则他的胃袋可能会抽搐好久才能平静下来。 看劳伦斯没有进食的意愿,已经吃完饭的菲丽丝摇了摇头,从劳伦斯手里夺过面包,将它撕成小块,泡进了那碗泔水里。现在它看起来似乎没那么糟糕了。 “抱歉,尊贵的骑士老爷,穷人们平时只能吃这些。我建议您最好尽快适应新生活。”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一些,“暂且忍一忍吧,咱们会在明天黎明前离开,在路上吃一些肉干。等拿到报酬后,也许你可以吃顿好的。” 劳伦斯叹了口气,苦笑着舀起一勺糊糊吃了下去。两天的相处让他和两人渐渐熟络起来。他们都是好人,劳伦斯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一度考虑带上旧毯子和剑离开旅店,越早越好,然后露宿街头,避开怎么想都觉得烫手的差事。但在这种冻死人的日子,一个简陋的床位实在是太诱人了,即使每天夜里都能听到楼下传来醉醺醺的欢呼声,那声音大到能把死人吵醒。 劳伦斯吃完晚餐后躺在了床上,刚决定早点休息,楼下的酒馆门前就爆发出一阵骚动,吵得他又翻身坐了起来。 “给我们烤两只羊,再安排二十个房间。”楼下传来了一个趾高气昂的声音,从那抑扬顿挫的语调中劳伦斯能分辨出这是个傲慢、沉稳的男人。 “没问题,先生们。”是那个酒馆老板献媚的声音,之后是大把金币碰撞的美妙声音。劳伦斯走到窗前,好奇的打量着楼下的客人们。 十几辆囚车停在楼下,里面挤满了沉默而麻木的奴隶。几十个披着涂了油的皮革斗篷,扛着各种长短兵器的壮汉们欢呼着,跟在一个细皮嫩肉的年轻人身后走进了酒馆。 “他们就是…” “没错,就是他们!”菲丽丝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窗边,愤怒地盯着囚车,呼吸急促。就在劳伦斯打算开口再问些什么的时候,楼下又传来了一声大吼。 “该死的贱民,别靠近少爷,不然我就把你像猪一样宰了!”吼声引来了人们零星的笑声,劳伦斯甚至能想象到,那个老板现在一定被吓得快尿裤子了。 “好先生们,求你们把马车移到后门去吧,后边有一处废弃的马厩。不然…您的“货物”都会被冻死的。” “你是想说马车停在门前会影响你做生意对吧。”年轻人不屑的哼了一声,随后命令道:“你们几个,去把马车停到后面。” 一阵椅子被向后推的声音响起,劳伦斯看到有三个垂头丧气的倒霉蛋从酒馆里走了出来。像是在发泄不满似的,其中一个瘦高个突然挥起马鞭,向其中一辆囚车抽去。一阵惊叫与悲鸣响起,一串新鲜的血珠就被甩在雪地上,炸开了一朵鲜艳的红花。 哀鸣声像是温暖了那人阴暗扭曲的灵魂,让他狞笑着,更加卖力的挥起了鞭子。囚车中一个**的可怜虫弓着身子趴倒,将一个惊恐的小女孩护在身下。此举激怒了施暴者,瘦高个收起鞭子,上前狠狠地飞起一脚,踹在那个男人嶙峋的脊背上。他的靴底钉着钉子,一脚下去就撕掉了一块皱巴巴的皮肉。男人的头撞在地上,鼻梁断了,在地上留下了一滩血迹。 “好了,隆德,够了。”施暴者的同伴冷漠地说道:“死了人可是要从咱们手里扣钱的,赶紧把马车移走,干完活咱们就回去吃饭。” “我知道。”瘦高个冲囚车啐了口痰,骂骂咧咧地牵着缰绳准备离开。囚车里那个小姑娘突然大哭起来, “畜生!”劳伦斯咬牙切齿地攥紧了拳头,他想做些什么,却无能为力。菲丽丝在一旁默默观察着他目眦尽裂的表情,将眼中一抹讶异隐去,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 “冷静点,如果在这动手的话那所有准备都会白费。我们会让他付出代价的。一定…” 她是对的,劳伦斯的想法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不愿在完全了解这个世界之前惹是生非,但愤怒还是赋予了他坚定的勇气和决心。一想到自己要抢劫的是这种恶人,他心底最后一丝不安与忐忑也烟消云散了。正义感和同情心让他发誓,这些卑劣的渣滓必定会因他们的罪行受到惩罚。 第5章 旷野 塞纳城外不远处,两个身穿黑袍的人正躲在阴影中小声的交谈。 “也就是说,你会在中立之地干掉他们?”一个黑袍年轻人把玩着一颗鸡蛋大的璀璨宝石,声音有些嘶哑地问道:“我的兄弟可是带着五十多个护卫,你确定能保证他不会活着抵达圣城?” “科斯少爷,那些护卫只能推迟您兄弟的死期,除此以外不会再有任何作用了。我做这一行很久了,从没失手过一次。要知道一帮利欲熏心的亡命之徒会害怕被受害者报复而杀人灭口,是很常见的事。只要您按时回到王都,就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道。 “那好,这事就交给你办了。记得一定要把屁股擦干净,我家那老头子可不好糊弄。”年轻人恨恨地嘀咕:“下了地狱别恨我,兄弟。要怪就怪老头子非要搞什么继承令吧。” “我现在就连夜返回王都,你完成任务以后直接回商会驻地向我报告。”年轻人把那颗价值连城的宝石抛给了老人,咬牙切齿地盯着塞纳黑暗的城墙看了好一会,继续说道:“如果你真的那么神通广大,那我不会亏待你的。对了,打听到奥拉神国要大量收购奴隶的原因了吗?是不是因为他们想撕毁和约,却缺少能上前线的炮灰?” “很抱歉,除了少数几位红衣主教外没人知道原因,目前只知道是圣女下的命令。”老人低下头,深邃的双眼隐没在黑色长袍的兜帽中,“我推测这应该和半年前那道笼罩整座圣城的光柱有关系。有传言说圣女得到了主的启示,正在实验某种新武器,因为奴隶们被成批送进大教堂,却没人再走出来。” “呿,我不关心那些神棍到底想做什么,我只在乎要是他们不和兰斯开战的话,我手里囤积的物资暂时是卖不出好价钱了。”青年摆摆手转身离去,末了,又不厌其烦地叮嘱道:“记住,下手一定要干净利落,务必保证我的兄弟不会活着抵达圣城。” …… 渐渐起风了,云幔攒拥,将漫天星辰掩盖在灰蒙蒙的帘幕之下。有大雪将临。 凌晨五点左右,劳伦斯就与菲丽丝和罗恩一起从旅店翻窗而出,顶着铺天盖地的风雪来到了城墙脚下。街道上空空荡荡,偶尔有几个巡逻的士兵经过。距离宵禁结束,城门开启还有两个小时,但显然他们不打算从城门出去。在阴影中避开了又一队巡逻的卫兵后,三人登上城墙,借用绳索从城墙上鱼贯而下。多亏了糟糕的天气和微薄的薪水让守夜的士兵们没有在城墙上站岗的欲望,行动才如此顺利。劳伦斯注意到菲丽丝是最后一个下来的,而她下来时解开了绳索,用一种奇特的身法贴在城墙上滑下,动作轻盈、安静,像一只优雅的猫。 “这是怎么做到的?”劳伦斯有些好奇地问道。 “一点上不了台面的小技巧而已。把绳索收起来吧,大雪会帮我们掩盖其他痕迹,这样就没人能发现有人在宵禁时登上城墙了。” 这可不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小技巧,劳伦斯想。至少他是没见过有哪个普通人能不借助任何工具从十几米高的地方面不改色地滑下。不过看菲丽丝没有顶着风雪聊天的兴趣,他也就没再追问什么。 大风吹得耳膜有些鼓胀,三人在被雪绒覆盖的道路上不断前进。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方荒芜的旷野,朦胧的月悬在头顶,清冷、静穆,不知何时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风雪和云翳也收敛了威势,温柔的散去。一些林中的鸟雀在梦中啁啾地叫了几声,光滑如镜的雪原反射着些许金色的阳光。劳伦斯抬起头,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眺望着远方被一缕轻云分割的青碧天空,像个在野外撒花的孩子一样兴奋起来。 这个不存在空气污染的世界也挺好的,至少景色很不错。 “不远了,穿过沃尔塔瓦河就是中立之地。”罗恩从背包里摸出几块硬邦邦的肉干递给同伴,哼起了一支不成调的小曲。 劳伦斯接过肉干,将它含在嘴里。唔…味道也还凑乎,多少有些肉味。这顿牙祭既不会让菲丽丝倾家荡产,也能让劳伦斯在旅途中少发几句牢骚,还是很划算的。 积雪让他们无法快速确定自己在地图上的确切位置,只能走走停停,不停通过怀表指针和太阳的位置确定前进方向。当行动变得不再那么迅速时,劳伦斯能感到菲丽丝有些焦躁不安,她的灵魂迷失在痛苦中,毫无疑问,是因为怨恨。但她显然在犹豫,不知所措、迷茫。有时她会发现劳伦斯在盯着她,她便扯下兜帽,将充满急迫和焦虑的眼睛藏在阴影里。 他们尽量穿过森林,不在大路上留下脚印,尽管这并不容易。因为塞纳需要开垦土地用来耕作,有许多树木都被砍倒了。光秃秃的树桩被埋在雪里,不是太好辨认。 沉默着走了好久,他们在一处天然河流旁停下来休息。劳伦斯猜测现在大概是正午时分,因为他感觉太阳已经驱散了一些寒冷。罗恩去前面探路了,劳伦斯和菲丽丝就坐在树桩上,一言不发地对视着。 “你说过你们不是兰斯人…”劳伦斯开口了。 “是,那又怎样?”菲丽丝不耐烦地答道:“我们到这来不是为了聊天。要我说,你该多考虑考虑怎么解决可能出现的意外事故,然后想想拿到钱后干什么。两枚金币不算多,但去一家灯火辉煌的餐馆要一只烧鹅,再来一份贝纳干酪,一小杯苹果酒是够了。” “你很不安。”劳伦斯犹豫了一下,宽慰道:“振作一点,事情总会好起来的。” “不关你事!”菲丽丝气冲冲地说:“我也不需要你赐予我无用的同情。” “这不是同情,我是说…”劳伦斯花了一点时间整理语言,小心翼翼地说:“你和罗恩都是好人,作为朋友,我不希望你这样消沉下去。不管你们是不是兰斯人。” “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人。” “假如会对落难之人伸出援手的人不算好人,那该怎样定义恶人的概念呢?” 菲丽丝沉默了,欲言又止。她面部肌肉似乎放松了一些,或许是劳伦斯的话起到了一点作用。这时罗恩回来了,在确定了前进方向的同时带回了一些随手采集的浆果和蘑菇。 “走吧,我们歇的够久了。”她站起身,拍了拍皮毛大衣上的雪,向前走去。 “谢谢。”她小声嘀咕。 “什么?你说什么?”劳伦斯笑了笑,兴致勃勃地问道。 “没什么,是你听错了!”菲丽丝在少年面前恼火起来。她走了一步,停了下来。 “赶紧走,我们可没时间在这等你一整天!”她终于吼道。就像只炸毛的猫咪。 第6章 现世报 莱特·罗西尼今天的心情非常糟糕。他看着手下的佣兵们慢吞吞地推着陷进雪坑里的囚车,缓缓叹了口气。 作为莱特商会会长的长子,他现在本该优雅的吃着草莓,邀请某个贵族小姐品尝鲁姆庄园的佳酿。而不是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看佣兵们敷衍地干活。他盯着囚车里又脏又臭的“货物”,越想越郁闷。 要不是老头子有意与奥拉神国高层交好,他也用不着亲自前往圣城与大人物们交涉。平日里押送奴隶都是粗坯们干的活,他只管核对账目签字,然后花大把的金币吃喝玩乐。 “布莱克,把我的酒拿来。”骑着马在一旁被冻了好一会,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实在有些烦躁。除了借酒消愁他也实在找不到什么打发时间的法子了。 一个壮汉带着满脸献媚的笑容捧着一袋麦酒靠了过来,“少爷,您的红酒昨晚就见底了,要不试试这个?这是我今早出发前灌的麦酒,据说是城里最好的麦酒。” “算了,你留着自己喝吧。”罗西尼摆摆手把眼前的酒袋推了回去,他一直都认为麦酒是穷人喝的东西。毕竟只有像他这样品位不凡的大人物才能理解鲁姆庄园红酒的美味,那种涩感、那种甘甜,任何人只要品尝过一次,就会认为别的酒都是些掺水的酸汤,怎么喝都索然无味。 距离从塞纳出发整整过去了四个小时,他们才刚进入中立之地,一想到自己还得等好几周才能返回王都,罗西尼就看着这帮出工不出力的手下气不打一处来,他忍不住怒骂道:“继续磨蹭!明晚到不了圣城,谁也别想从我这领赏钱!” “听见没?赶紧动起来!”名叫布莱克的壮汉冲偷懒的佣兵们大喊道:“你们对得起昨晚那两只烤羊吗?别让少爷发火,现在…” “下午好,朋友们。”一个声音从前方传来,听起来一点也不友好。佣兵们沉下脸,他们没听见有人走近的声音。 树林中走出了一个怪人,他身着华丽的骑士铠甲,头上却戴着一个兽皮做的头套,看上去十分滑稽。佣兵们警惕地拿起武器将罗西尼保护起来,有六人包围了那骑士,其中两人手里拿着弓箭,其他人拿着斧头和长矛。他们注意到那骑士拄着一把印有兰斯王室纹章的华丽长剑,虽然没有出鞘,却已经让人感到了不安。 “下午好。不知阁下有何贵干?”罗西尼不动声色地问道。 “朋友,在这荒郊野岭,不喜欢有人做伴吗?我很乐意尝尝那袋麦酒。”劳伦斯随意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威胁。 佣兵们听了哈哈大笑,只有罗西尼没有反应,他的眼神依然冰冷。 “够胆,骑士老爷,你很勇敢。敢在莱特商会手上讨横饭的人可不多。”一个佣兵用他贪婪的眼睛飞快地瞟了一眼劳伦斯的长剑,将装满麦酒的牛皮水袋扔在劳伦斯脚边,耸了耸肩。 “中立之地十里内没有巡逻队,少爷,情况不对。”他小声对罗德尼说:“请您不要慌张,让我们来处理。” 劳伦斯听到了那人在说什么,他哼了一声,不为所动。 “把那些奴隶留下,你们就可以走了,我保证不会有人受到伤害。” 佣兵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对一个不自量力的人来说,你很勇敢,就算你是骑士又怎…” 一声惊叫声响起,几根黑色的箭从四周射出,插进雪地,准确的落在一个佣兵脚边,离他的毡靴只有一寸间隔。那大块头吓得大叫起来,一边高喊着“敌袭”,一边举起武器,警惕地弓着身子,快速观察着四周。 “没必要敌视我,朋友,因为自不量力这个词用来形容你们更合适些。坦白地说,我不想看见有人流血,所以才来交涉。留下奴隶,然后离开,我保证没人会受伤。”劳伦斯拔出长剑,扭了扭脖子,向对方施压。 佣兵们并不知道刚才的弩箭只是设置在树梢上的机关。他们环视四周,寻找着敌人可能设伏的位置——树梢上、雪地里、岩石间,似乎敌人无处不在,却又都不太明显。看不到的敌人才更令人恐惧。就在劳伦斯以为对方不打算和平解决问题时,罗西尼开口了。 “开个价吧,放我们过去。说出你的雇主,我可以出三倍的价钱。” 劳伦斯轻轻摇了摇头。 “泰伦商会?还是塔里克商会?敢对我下手的势力可不多。”罗西尼继续试探,但对方依然保持沉默。 “朋友,商人最怕失信。这些奴隶是奥拉神国订购的商品,让我们带奴隶走,其余所有财物你都可以拿去。” 劳伦斯不耐烦地举起了左手,这个动作让佣兵们毛骨悚然。这肯定是准备动手的信号!罗西尼见状腿一颤,大喊道:“好吧,我们这就离开!奴隶归你了!” 现在敌暗我明,触怒对方自己性命难保,既然如此还不如委曲求全,等回到商会总部,罗西尼有的是手段调查此事,找出他该向谁算账。 劳伦斯注视着罗西尼在佣兵们的保护下慢慢退后远去,直到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视野尽头,这才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在确定佣兵们已经走远后,罗恩从不远处的树梢上跳了下来,过来检查囚车,发现没留下陷阱,奴隶们也还算健康后,这才示意劳伦斯和菲丽丝上前。 ...... 再说罗西尼这边,虽然财物还在,没人受伤。但奴隶被劫,自己也丧失了在奥拉神国牵桥搭线的机会,一想到回去免不了要被老爷子训斥一番,他心里就憋闷得很。 “少爷,咱就这么回去?”一个皮肤黝黑,相貌猥琐的男人小心翼翼地问道。现在货物跟他们的脸面一起丢到了姥姥家,甚至就连敌人是谁有多少人都没摸清。任务失败,回去领不到钱事小,要是砸了饭碗以后可就难混了。 “瘦猴,你他*不能闭嘴吗?”另一个背着大剑的佣兵很不爽地瞪了瘦猴一眼,缓缓地说:“我想少爷一定也心有不甘吧,不如您先回塞纳城求援,我带几个兄弟回去跟踪他们,看能不能弄到点他们的情报。” “那就去吧,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打草惊蛇。如果能带回什么有用的信息,以后你就做我的贴身护卫吧。”罗西尼也确实不甘心,但现在佣兵们仍然对刚才的险境心有余悸,他也不好随意差遣,眼下有人主动出头要带队回去探查,他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下午好,各位。”众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位身材高大,披着黑色长衫的老人像幽灵似的突然出现在北方的大路上。他笑眯眯地向佣兵们打了招呼,仿佛只是在热情的迎接一群许久不见的朋友。 “滚开,我们没闲钱打发乞丐!”一个佣兵刚骂了一句,一发弩箭就从不远处的树后射出,贯穿了他的脖颈。强大的动能搅碎了他的气管,让他瞪着眼睛踉踉跄跄地走了好几步才毙命。 “动手。”老人一声令下,十几个穿着破衣烂衫的面具人便从大路两侧的树后现身,向佣兵们齐射出一轮箭雨后扔掉了手弩,换上短剑和圆盾,组成了两道密不透风的人墙,缓慢而坚定地推进,压缩着佣兵们的活动空间。 “保护好少爷!”有人大喊着。除了少数几个将罗西尼保护在中心的佣兵外,更多人冲了上去,与来路不明的敌人展开了一场混战。敌人并不难辨认,他们人数并不占优势,衣衫褴褛,戴着简陋的木质面具。但很快,佣兵们就意识到这些敌人破烂的穿着只是伪装——他们肌肉发达,杀戮的造诣登峰造极。在一轮对撞后,有十几名佣兵被砍倒,而敌人毫发无伤。几个被砍断胳膊或大腿,身受重伤的佣兵躺在地上大声咒骂着,很快,伴随着一阵令人作呕的骨头碎裂声,敌人用盾牌砸碎了他们的脸,让叫骂声和呻吟声消失了。 屠杀持续了一分钟,当佣兵们意识到自己在这些冷酷的刽子手面前如同弱肉的婴儿般无力时,恐惧如同一股势不可挡的浪潮,吞噬了一切理智。他们惊恐地叫喊着,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同伴冲上去被砍倒,却连迈开腿都做不到。一切都完了,当他们看着那些恶魔般的人影朝自己走过来时,所有秩序都被打乱了。人们互相推搡着,扔掉武器转身就跑,罗西尼也在惊惶中被混乱的人群撞倒,他那条价格不菲的披风被许多人踏过。混乱中他从地上捡起一把剑奋力起身,冲着靠近他的敌人一通乱挥,大吼大叫。勇气可嘉,然而勇气无法改变他的命运——一个敌人用盾牌轻松打飞了他手中的长剑,向他那张白净的脸回敬了一记重拳。他又一次倒在地上,脱臼的下巴使他无法吐出嘴里的血水和断裂的牙齿。 几十秒后,再也没有佣兵站着了,尽管一些命大的人还趴在雪地里痛苦的哀嚎着。 “相信你已经明白傲慢会招致灾祸了。”从始至终都没出手的老人走到一个正在呻吟的佣兵身边,掏出匕首割开了他的喉咙。罗西尼怒视着他,用舌头艰难地撬开一点嘴唇,吐出一口血水和两颗牙齿。 “我有钱。”他口齿不清地咕哝着,“留我一命,你可以拿到下辈子都花不完的赎金。” 那老人皱了皱眉头,而后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他没有急着给出答复,而是望向最后一个活着的佣兵。大腿被砍掉的佣兵试图爬开,在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条血淋淋的痕迹。罗西尼颤抖着,看着老人默默将膝盖顶在佣兵的背上,抓起他的头发向后拉。那人正是之前向奴隶施暴的瘦高个隆德,他害怕的呜咽着,试图求饶。没有任何悬念,他的喉咙被割开,然后被扔到一边。他又挣扎着向前爬了不到半米,然后一头扎进雪堆里,不动了。 “也许贵族的规矩是这样,罗西尼少爷,但我不是贵族。而且你的尸体会更值钱,有人出高价买你的命。” 话音刚落,一把剑就刺进了罗西尼的胸膛,向上一提,就开膛破肚。似乎仅仅是为了寻开心,衣衫褴褛的面具人纷纷举起剑,不停地砍向惨不忍睹的尸体。罗西尼的胸腔被剖开,肋骨被折断,里面的器官被剁成了黏糊糊的碎肉。确保他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后,亵渎尸体的暴行才终止,老人的目光越过南方缓缓流淌的河水,望向目力不及的中立之地。 “愿主保佑你,可怜的骑士。”他依然咧嘴微笑着,眼眶中稍熄的狂躁火焰冷冷地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第7章 坦白 “你们自由了。”劳伦斯打开了囚车,将几车奴隶都放了出来。 然而奴隶们的脸上只有平静和麻木,他们平静的走出囚车,麻木的站好队,安静地等待命令,好像这位骑士大人所说的自由只是他一时兴起开的玩笑。他们的反应让劳伦斯不由得想到了一个前世的词汇——猪猡。 其实也不怪这些奴隶反应如此平淡,对于他们来说,所谓的自由只是自己换了个新主人而已。他们早已习惯了每天享受一点拳脚和皮鞭;在辛苦劳作了一天后,把混着木屑和口水煮出的稀粥舔的干干净净。也许哪天因为无意犯了一点小错,或者仅仅是被主人看着不顺眼就拖出去折磨致死,也不是什么让人大惊小怪的事。这一切,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认清自己奴隶的身份、也习惯了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因为那些没习惯的奴隶,早就成了一具具干瘪的尸体。每个奴隶都在成为正式的商品前,被心狠手辣的训奴人磨灭了反抗的意志和获得自由的想法。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作为一件合格的商品被换成物资或是金币。 “给他们发块面包都比自由的口号来得实在。”罗恩凑到劳伦斯身边小声说道:“自由是个很好的幌子,叫人占了好处,又挑不出什么毛病,而吃了亏,也不能怪谁。但你未免也太高估他们对自由的认知了。” 罗恩显然以前见过这种情况,在他眼里,合格的奴隶就是这样,他不咸不淡地对劳伦斯说道:“你作为一个骑士老爷,当然可以大手一挥用赋予他们自由的名义彰显自己的仁慈,或者把这些激动人心的故事写进骑士小说。但他们除了跟着你之外,没有别的选择。”罗恩罕见的说了不少话:“他们头上的奴隶烙印就是低人一等的标志。不管在哪里,抓获一个逃奴都能从老爷们手里换几枚银币。如果你丢下他们,那在荒郊野岭中成为野兽的口粮就是他们最好的命运了。如果你怕麻烦的话还是把他们转手卖出去比较好,假如你不怕他们原来的主人找到你的话。” “所以你们要把烂摊子扔给我?然后拍拍屁股走人?我现在自身难保!”劳伦斯意识到罗恩在利用自己的同情心给他擦屁股,年轻的骑士一把扯下不透气的兽皮头套,露出一张汗津津的,怒气冲冲的脸。 “我可没这么想。”罗恩苦笑着耸了耸肩,“事实上我们和你一样无家可归,某种程度上甚至更糟——至少你没被通缉,也还保留着象征性的荣誉。” “什么意思?”劳伦斯能察觉到罗恩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自嘲。 “奥拉夫!”菲丽丝不由自主地尖叫起来,她跪倒在地上,眼中噙着泪水,紧紧将一个骨瘦嶙峋的孩子搂在怀里。那男孩大概十来岁左右,披着一件粗糙的亚麻长衫,浑身散发出一阵冰冷的寒意。他低着头,一头脏乱的黑发披在脸上,遮住了他的眼睛。 “抱歉,兰斯的骑士。我们曾经是塞连的贵族,虽然不再是了。”罗恩看了看情绪失控的菲丽丝,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干瘪的钱袋:“希望你能理解,因为那场年代久远的战争,许多兰斯人都对塞连人抱有强烈的敌意。我知道你是个善良、正直的骑士,但我们不确定你会不会和那些上了年纪的兰斯人一样,对我们落井下石。抱歉…这是你的酬金,一共五枚金币,多出来的就算是补偿吧。” “亏我还把你们当朋友!”劳伦斯看都不看钱袋,他指着不知所措的奴隶们咒骂道:“在你看来我的誓言还不如狗屎值钱!看看这帮可怜人!你让我怎么处理他们?我信任你们,愿意赌上被通缉的风险帮助你们,而你们就用五枚金币来侮辱我?这就是你们塞连人的感谢?早知道是这样我就该…” 他的话噎在喉咙里说不下去了,菲丽丝的哭声如同一段有节奏的、缓慢而哀怨的咒语,顷刻间熄灭了他的怒火。是的,换个角度考虑的话他们没做错什么,劳伦斯也没损失什么,他只是讨厌被人欺骗而已。想到这他便心烦意乱地深吸一口气,冷漠地问道:“接下来你们要去哪?回到塞连吗?” “不,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塞连的每座城市门前都贴着我们的通缉令。”罗恩说道:“按照原先的计划,我们打算前往兰斯西境,奥兰多公爵治下的自由之城,在那里没人会在意我们的身份。只要我们不得罪公爵,就连兰斯的王室成员也别想将我们引渡回国。” “你们犯了什么罪才会被通缉?” “叛国、谋杀、行贿…罪名多得数不过来,对于那些得势的贵族来说,他们想把什么罪名插在失势的对头身上都行。只要能保证我们无法钻某个行省法律的空子活下去。” “哼,真没想到塞连人也会醉心于争权夺利。”劳伦斯虽然嘴巴不饶人,但他的气已经消了大半。 “是啊,我也对此感到不解。我们的战士在极北边境与兽人打仗,人民在饱受饥饿和寒冷的折磨,但他们依然在内斗,或许他们的荣誉感早就被泡进狗屎里了。” “这有点不公平,”劳伦斯沉默了一会平淡地说:“我的意思是对狗和某些兰斯贵族来说。” 罗恩盯着劳伦斯看了一会,在领悟这个玩笑中表达的含义后,他眼神里严肃而沉重的色彩被些许笑意打破。 “是的,也许你说得对。”罗恩向劳伦斯伸出右手,“朋友,我们要去西境,一起走吗?” 希望这不会违反兰斯骑士的礼仪…罗恩默默祈祷。 “好吧,那就走吧,在奴隶主带大批人来找咱们算账之前。”劳伦斯终于伸出自己戴着钢铁护臂的手,“我不叫朋友,我有名字——亚当·劳伦斯,曾经的兰斯贵族,王室成员的守护者。虽然不再是了。” “啊,我知道,侯爵。”罗恩认出了这个姓氏,“亚当家族没有封地,只有一所建在兰斯王都内的庄园,是吧?” “是啊,你似乎很了解兰斯的信息。对于敌视兰斯的塞连人来说,这并不常见。”劳伦斯挑了挑眉毛。 “到了西境你会后悔的,那里离你的家很远。”罗恩眨眨眼,没有对劳伦斯言不由衷的揶揄做出答复。 “谢谢你提醒我,但你们离乡更远。据我所知塞连在兰斯北部,从王都骑马出发至少要走两周。”劳伦斯转过身去,冲不知所措的奴隶们大喊道:“分出一些人坐在前面驾驶马车,其余人先进笼子里待着,我们准备出发!” 第8章 苦中作乐 车队沿着沃尔塔瓦河从中立之地向西行去,劳伦斯不停地跺着脚,双手紧紧裹在一起,试图驱散一些寒冷。虽然那条破旧的毛毯多少能抵御一些风寒,但伴随着夜幕逐渐降临,凛冽的寒风也慢慢变得凌厉起来。 “再坚持一个钟头,等咱们离开塞纳的地界就可以生火取暖了。”罗恩似乎在嘲笑他的软弱,这让劳伦斯不快地哼了一声。 “我知道塞连比这还冷,但我又不是塞连人!”他皱起眉头,望着深青色的天空,尽量不去理会脚趾传来的钝痛。 “这不丢人,毕竟很少会有哪个小少爷能在这种环境下坚持好几个小时。” “闭嘴!我没事。” 奴隶们的表现都比他强得多,这让劳伦斯决心不能在罗恩面前示弱。又过了一会,车队翻过缓坡,停了下来。奴隶们熟练地走下囚车,将简陋的灰色帐篷挂在低垂的树枝上,把帐篷的角用大石块压住,在很短的时间内搭起了十几个帐篷。劳伦斯默默在心底赞美着留下了不少物资的佣兵们,他在一旁看着奴隶们搭好帐篷,用红肿的手在雪地里挖出几个小坑,找了一些扁平的石头垒在外边,生起了火,不由得激动起来。他急匆匆地跑到火堆旁坐下,像只上了年纪的狗一样伸展着四肢,放松着快要抽筋的冰冷肌肉。一阵刺骨的寒风袭来,让他又打了个哆嗦,死死抱住毛毯蜷缩起来。寒冷已经给他留下了阴影,他发誓,以后在冬天出门一定要多带几条厚实的毯子。 假如还有下次的话。 罗恩看着劳伦斯的样子若有所思,他敏捷而沉默地离开,像个影子一样潜进了黑暗的树林,转眼间就不见了。 悲伤的菲丽丝搂着她的弟弟,在月光下唱起了一首轻柔而哀伤的小调民歌。虽然劳伦斯不明白歌词的含义,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一边静静地欣赏。古老、平静的抒情腔调温柔如水,让摇曳的树影也不再那么阴森而缥缈。一些来自塞连的奴隶也小心翼翼地加入了合唱,歌声驱散了黑暗和寒冷,给劳伦斯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思念家乡?还是在追忆往事?劳伦斯不明白这首歌的含义,当菲丽丝用她凄婉动人的嗓音唱完最后一段,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或许她到底还是个刚成年的姑娘,面对悲惨的命运和未卜的前程会在夜幕降临时流泪叹息。劳伦斯虽然听不懂歌词,却也感受到深深的悲伤。他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世界,既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清楚自己能做什么。想到这他长叹一声,轻轻摇了摇头,回味起黄昏时坐在马车上慢吞吞地行过空空荡荡的田野,那时有飞鸟成排飞过,快速掠过格外干净的天空,消失在远方。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回过味来,为什么坐着马车就变成了世界终末的旅行? 也是,这个世界没有火车和汽车,前段日子还在耳边回响的,那令人烦躁的拥塞和喧嚣,已经像幻影一样破灭。劳伦斯决定不再去思念发动机的轰鸣声,将目光投向菲丽丝。女孩的侧脸在火光的映射下呈现出一种似超脱凡俗,悲悯世人的神明形象,却温和得像游离于尘世的和煦阳光,劳伦斯一时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傻乎乎地抿着嘴唇,直勾勾地盯着她。 菲丽丝注意到了劳伦斯的反应,刻意侧过脸,掩饰着眼角的泪痕,故作平静地问道:“怎么了?” “我…我…”劳伦斯脸一红,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那首歌很好听,唱的是什么意思?” “塞连民间有这样一个传说,大概在三百年前,有一位狂妄自大、权迷心窍的贵族。年轻时为了寻欢作乐他远渡重洋,游历四方,经受着命运的捉弄。直到某天他幡然悔悟,在弥留之际决定回到家中向早年被他玩弄后抛弃的少女忏悔。在回家途中,他的船遭遇风暴,他就在惶恐中沉入海底。这首歌就是那位一直等待他回乡的少女在听闻噩耗后,投海自尽前所吟唱的歌。” “很…奇妙的故事。”劳伦斯犹豫了一下,赞美道:“我很荣幸能听到如此动人的歌声。” “谢谢,看来不是所有兰斯人都欣赏不来悲剧。”菲丽丝勉强笑了笑。 “别想太多,一切都会好起…起…啊嚏!”劳伦斯抽了抽鼻子,突然打了个喷嚏,因为用力过猛的缘故,他涕泪横流,看起来狼狈极了。 “你这话似乎没什么说服力。”菲丽丝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将怀中睡着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然后学着劳伦斯的样子夸张地猛吸一口气。 “能让你不再愁眉苦脸,就说明它并不是没用的。”劳伦斯说道:“等到了西境,咱们都会丢掉过去的身份重新来过。在我看来,远离上层社会的斗兽场也没什么不好。我是说,在解决温饱问题后,欣赏壮美的风景或者在夜里和朋友举杯畅谈都是不错的选择。就这样过完平淡而快乐的一生,也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 菲丽丝沉默了,阴霾重新爬上她的脸。只是这次,她既没有流泪,也没有大声喊叫。 “你们兰斯人还真是天生浪漫的乐观主义者。”她冷笑着,“你认为一个亲眼目睹全家人被枭首示众,因为拿不出大把金币被曾经的好友告发,不得不与一堆尸体躺在一辆马车上才保住一命的人会思考复仇以外的事?现在告诉我,你对我产生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了吗?” “抱歉,我无意冒犯…” “没关系,因为我还是个大小姐的时候和你一样无法理解这种苦难会将正常人的灵魂扭曲到何种地步。我会一直活下去,等那些让我家破人亡的禽兽们放松警惕,然后独自回去,亲手剥掉他们的皮。” 劳伦斯沉默了一会,犹豫着起身,上前轻轻抱了抱菲丽丝:“说真的,你比我大多数只知道纵欲的同僚要勇敢得多。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愿意为你分担痛苦,所以你不必把那些压抑的情绪都藏在心里。” 菲丽丝本想推开他,但她能感觉到劳伦斯的语气十分诚恳,而且被拥抱时她也冷静下来。平静?是的。悲伤?是的。这个骑士的身上好像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天赋,就像魔法一样暂时把她从痛苦中解救出来。 “我明白了,谢谢。还有,你打算抱到什么时候?”她的脸突然红了起来,好在劳伦斯现在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快冻僵了,你就不能让我暖和一会吗?”吸溜着鼻涕的骑士可怜巴巴地哀求道。 这是显而易见的谎言,但菲丽丝一时间偏偏找不到反驳他的理由,只能认命似的叹了口气。 罗恩带着一些蘑菇回来了。他对菲丽丝的反应有些诧异,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或许该给年轻人留出点空间,便不声不响地钻进了一个帐篷,任凭外边再怎么吵闹,也装作听不见了。 第9章 圣殿 曾经的塞纳城也是名副其实的咽喉要道。 往南骑马走大半天便是奥拉神国的地界,西接猩红平原,东临秘法之地,北上便是兰斯王都,在与各国签订和约前这里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 把视野再放广一点,如果从这里出发,一直向西便能经过猩红平原、香料之都库兰、自由之城埃尔文,直到被称为奇迹壁垒的提尔防线。防线以西是人迹罕至的死亡沙漠,对劳伦斯来说这些地方都太过遥远,还是先沿着中立之地抵达自由之城再说吧。 在很久以前,还不存在兰斯公国,也不存在塞纳城,五百年前的中立之地,还是一片战乱之地。在那时,三方人类势力都想占领这条连通大陆东西部的走廊,但无论哪个势力占领,都会受到另外两方势力的联合打击。争端也因此持续了近百年,三方势力都多次尝试控制这片土地,无一不以失败而告终,最后秘法之地的领袖传奇法师卡蒂尼和兰斯公国开国皇帝斯托姆·兰斯与教皇格里高利一世都意识到,谁都无法在不付出惨痛代价的情况下掌控这条走廊,于是他们签订了和平条约——这条沿沃尔塔瓦河贯通大陆的东西走廊,被视为永久中立土地,任何想独占此处的势力都会被三方联合打击。反之,三方都拥有这条狭长走廊的使用权,前提是使用者得自己应付这条路上杀不尽的盗贼和亡命之徒。 …… 奥拉神国,圣城北部,宏伟的圣格里高利大教堂中,从各地迁徙而来的贫民们正虔诚地做着祷告。在格里高利二世所统领的时代,贫民是没有资格进入教堂祷告的,但现任圣女奥菲利亚还是向大主教们谏言,给贫民们争取到了进入教堂祷告的资格。 时代在变,而且变得很快。 浑厚深沉的钟声响起,贫民们结束了晨间的祷告,满怀期待地望着在神像前闭目沉思的圣女。当她一头银白色的长发与那身纯白教袍开始无风自动时,信徒们小声发出了惊呼。面容精致的圣女大人缓缓转身,将手中耀眼的圣洁光辉撒向空中。 把守着在忏罪大厅的圣佑军们握着长枪,整齐的站成两排,将目光快速扫过躁动不安的人群。一旦有人做出什么看似危险的举动,这些训练有素,信仰虔诚的强大战士绝对能保证在第一时间保护圣女,并斩杀任何不怀好意者。 圣城的冬天并不比北方温暖,这些底层的贫民只能靠教会定期分发的少量救济物资和圣女的祈福来抵御饥饿与寒冷。 “这样一来在下周前大家就不会感觉寒冷了。”圣女奥菲利亚看着空中的光辉慢慢散开,变成了晶莹的碎屑降临在人群中,不忘在祈福结束后对贫民们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感谢圣女殿下!”贫民们带着满脸幸福和虔诚的表情纷纷跪倒在地上向圣女不断磕着头。在他们看来,圣女完全不似那些鼻孔朝天的主教大人,甚至会亲自向神明祈愿为他们赶走象征着死亡的寒冷。在某种程度上,圣女在他们心中已和神明无异。 这次恩赐计划非常成功,在奥菲利亚缓步离开忏罪大厅的时候,贫民们还都把头深深的埋在地上。奥菲利亚脸上依旧保持着和善的微笑,那模样配上她精致的面容像极了降临在凡间的天使... ...... 圣格里高利大教堂的地下,奥菲利亚遣散了身边的卫士后,踏着地面上尚未干涸的血迹来到了地底圣坛。 这里埋藏着神国所有不便公开的黑暗秘密,也是异端裁判所的总部。 圣洁的大教堂地下本不应该有这么污秽不堪的场所,然而就算是主的忠仆在这片土地上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却一样需要一些非常的手段和力量来代替那些不便于暗中出手的圣佑军执行某些肮脏的任务。 终年不见天日的裁判所门前,浑身裹着黑袍的老人如同一座腐朽的木雕,静静地矗立在门前,等候着奥菲利亚的到来。 “殿下,在我看来,您完全没必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那些肮脏的贫民身上。”老人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人类只有在遭受苦难的时候接受施舍,才会懂得感恩,拥有信仰。”奥菲利亚的语气也十分平静:“而且他们会信仰我,不是教会和冷漠的神明。好了,闲聊到此为止,有什么消息?” “我帮小少爷科斯做事,成功混进了莱特商会。为了展现诚意,昨天我处理掉了罗西尼大少爷和他的随从。”黑袍老人微微低下了头,像是在揣摩圣女的心思。 “你不会因为刚完成这点任务就着急慌忙地回来向我邀功吧?”奥菲利亚叹了口气,“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有一点意外事故,在我动手前莱特商会的奴隶就被劫走了。”老人顿了顿,继续说道:“是前段时间被满门处决的费舍尔家的长女和管家,伙同亚当侯爵的次子——一个兰斯骑士所为。我认为让他们带走奴隶可以洗清我们出手的嫌疑,便没有阻拦他们。” “嗯?”奥菲利亚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塞连的猎犬会和兰斯的骑士为伍?兰斯浪子用甜言蜜语哄骗塞连村姑的故事我听过,但狐狸和猎犬结伴而行…” “令人费解,但这是事实。”老人思考了一下,补充道:“而且费舍尔没有卸磨杀驴,那个骑士还活着。” 奥菲利亚的眼神阴沉而忧郁,尽管她没有开口,老人还是能隐约感受到无形的压力。虽然他不是个虔诚的信徒,也不需要小心翼翼地向奥菲利亚表达应有的恭敬,但他知道眼前这个比他孙女还小几岁的姑娘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人畜无害。 “他们的行踪?” 老人暗暗松了口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答道:“沿沃尔塔瓦河从中立之地向西去了,我猜测他们应该是想去西境寻求奥兰多大公的庇护。” “那就当这是意外事故吧,奴隶的话…其他商会也能提供。没其他事的话就回那个小少爷身边待命吧,我要走了,那些大主教不希望我和裁判所走得太近。” 圣女转身离开,沿着台阶向地上走去。突然她停下了脚步,没有转身。 “名字,那个骑士叫什么?” “亚当·劳伦斯,一个典型的兰斯少爷——沉醉于宫廷歌舞,擅长用花言巧语哄骗美丽的少女,且从不把个人行为置于政治考量之上。” “是吗?亚当·劳伦斯…”奥菲利亚默念了一遍,背对着老人向地面走去。她隐约觉得这个骑士也许并没有那么不堪,但现在她还有更多事务要处理,无暇顾及棋盘中一颗不受控制的棋子。 第10章 长路 “给你。”罗恩左手把着缰绳,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樱桃大小的青果,将其中更大的一枚抛给了与奴隶们挤在一起,半躺在囚车里的劳伦斯,“尝尝看,这是塞连人独有的驱寒秘方。” “嗯,谢…我呸!”劳伦斯漫不经心地把果子扔进了嘴里,下一秒他就跳起来掐住了自己的喉咙。这果子比柠檬还酸,略带一点苦味。罗恩侧过头,看着劳伦斯脸上的肌肉都拧成了一团,不禁露出了恶作剧得逞的坏笑。 “不用谢我,在塞连有句俗语——暴食的本质和贪婪一样致命,相信你已经颇有感触了,对吗?” “你们塞连人都是受虐狂?”看着罗恩面无表情地嚼着青果,轻描淡写地吐出果核,劳伦斯就打消了破口大骂的念头。 “塞连没有兰斯那么丰饶的土地,所以我们得学着享受各种食物。”罗恩又掏出一个青果,淡淡地说道:“作为一个兰斯人,你还不错。” “得了吧,我就不信你第一次吃这玩意的时候能这么淡定。” “不,我是说…算了,没什么。” 劳伦斯撇过头看着断崖下奔流不息的沃尔塔瓦河,不再与罗恩斗嘴。已经走了一周,他早已无心盯着眼前一成不变的景色感慨大自然的神奇了。终究他还是无法忍受长途旅行中的沉闷气氛,又主动开口问道:“说点别的,咱们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这是你今天第三次问我这个问题了。”罗恩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长途旅行很无聊,但你能不能找点别的话题?” “比如什么?” “你今早没讲完的故事,我觉得很有意思。” “啊,是吗?讲到哪了?哦…继续讲吧,蓝胡子嘱咐他的妻子,绝对不能打开城堡地下最小的那个房间…” 当劳伦斯讲完第三个故事时,脚下的大地渐渐褪去了雪绒,沃尔塔瓦河也在前方大路旁拐了个弯消失在视野尽头。这让劳伦斯感受到了久违的激动,他几乎跳了起来,兴奋地问道:“咱们是不是快到了?” “嗯,如果没错的话咱们已经到自由之城的城郊了。”罗恩看了看脚下黝黑的土地和稀疏的枯草点了点头:“大概明天中午之前咱们就到了。天色不早了,先扎营休息吧。” 不一会,奴隶们就抱着树枝和营帐,在天黑之前布置好了简陋的营地。大堆佣兵们留下的口粮和一些蘑菇被泡在锅里煮成粘稠的面糊,奴隶们按照劳伦斯的要求,排好了队安静地等待着开饭。 “天天吃这东西还真让人头疼。”劳伦斯打了个哈欠:“罗恩,再给我拿两个青果。” “没了。”罗恩一脸鄙视,摸了摸口袋,“再说,你不是嫌酸吗?” “酸也好,那锅面糊是一点味道都没有,要不是没其他食物,谁愿意吃这个?” 最终劳伦斯还是皱着眉头就着浆果吃了一碗面糊——浆果是旅途中收集到的。劳伦斯沮丧地发现自己在野外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少爷一样无知,在罗恩为他指出哪些东西可以食用,怎么分辨蘑菇是否有毒后,他才意识到,被冰雪覆盖的土地并不缺少食物,如果知道去哪里找,到处都有丰富的食物。吃完面糊后,他又喝了一点水,食用水来自沃尔塔瓦河,富含矿物质,有轻微的金属味,但冷洌的口感会让人忽略这点微不足道的瑕疵。 “没事的话你去看看菲丽丝吧。”罗恩见劳伦斯放下了水壶,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和她说点什么,别让她沉浸在忧郁、冷酷的思绪中。” “你为什么不去?”劳伦斯显然不太愿意和菲丽丝单独谈话。事实证明,他并不擅长与异性沟通,前些日子的沟通结果无一不以令人尴尬的沉默收尾,这让他很是沮丧。 “只有在这点上,你一点都不像兰斯人。”罗恩颇为无奈地拍了拍劳伦斯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道:“虽然不想承认,但你确实有种特别的气质,会让人愿意相信你所说的一切…好吧,我得说,这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 “这算是对我的褒奖吗?”劳伦斯扭了扭脖子,不为所动。 “她不喜欢听我喋喋不休地说废话,但她并不讨厌你,也不反感你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你说过她是你的朋友对吧?那么去做点什么,别让她总被痛苦与愤怒折磨。” 当劳伦斯端着一碗面包糊找到菲丽丝的时候,看到她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天边的落日发呆,微微皱起的眉毛显示出她的心里并不平静。 “在想什么?”劳伦斯把碗递到菲丽丝面前晃了晃:“先吃点东西吧。” 菲丽丝侧过头看了看面糊,轻轻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玩意很难吃,但它好歹能填饱肚子。”劳伦斯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颇为费力地蹲下身,把饭端在她面前。那身亮银盔甲糟糕的关节设计让他不得不保持着极为别扭的滑稽姿势——身体前倾,一只手撑地,膝盖弯曲九十度,活像只头重脚轻的鸭子。 “谢谢。”这次她没有拒绝,接过了那碗已经冻成胶状的面糊。在接过碗时,她突然觉得这个骑士很傻——劳伦斯的手像大理石一样冰冷坚硬,脸上却洋溢着柔软而温暖的微笑。 菲丽丝的脸又红了,当劳伦斯费力地转身坐在她身边时,她决定和这个不善言谈,傻乎乎的家伙说点什么。 “谢谢。” “不用谢,应该的。”劳伦斯用力敲了敲硬邦邦的护膝,在确定它不可能被自己的拳头打败后,便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 “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一直觉得你是个很…奇怪的人。”菲丽丝说道:“现在你做的这些事又没有报酬,你却还是做了,为什么?” “你觉得我是那种没良心的人吗?拿不到报酬就对落难的朋友袖手旁观?”劳伦斯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扔向远方,半开玩笑道:“没想到在你印象中我是这种人啊,真让人伤心。” “呼…也许并没有那么糟糕?”菲丽丝有些违心地笑了笑,“以你的身份,我确实想象不到为什么你要做这些。我觉得即使你不再为兰斯王室效力,也会被很多达官贵人拉拢吧。所以说你完全不用在这和我们一起受苦。” 劳伦斯沉默了一会,他不愿意提起被放逐的黑历史,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迷茫。 “在我的家乡有句古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们救了我,没让我在饥寒交迫中死去,所以…” “兰斯有这样的谚语吗?小时候我曾见过不少兰斯贵族,他们都是些虚伪傲慢的利己主义者。我并不认为…” “嘿,不要用一些傻x和低能儿的行为来评价大部分兰斯人。” 傻x,低能儿…菲丽丝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她无法相信这样粗俗而刻薄的评价会出自一个出身于贵族之家的兰斯骑士之口。 或许这家伙确实有点傻。在自诩优雅浪漫的兰斯贵族中,口无遮拦者不在少数,但没有哪位贵族会在与人闲聊时如此评价另一位贵族。一来这并不能彰显自己的高贵,二来可能会导致祸从口出。劳伦斯满不在乎的样子让菲丽丝意识到,这个骑士要么是嚣张跋扈惯了,要么是根本就没有荣誉和责任的意识。 劳伦斯等了很久,菲丽丝都没再开口。好吧,虽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反正又搞砸了…他有些尴尬的咳嗽两声,撂下一句“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就快步离开了。 就在他离开不久后,罗恩来到了神情复杂的菲丽丝身边。 “小姐,那个骑士不善言辞,希望您别介意。”罗恩挺起腰杆,笔直地站在菲丽丝身后,“但他确实是个正直善良的人。” “我知道。我只是在想,他到底是不是兰斯人...” “毫无疑问。他的鼻子比较尖,个子比同龄塞连男性稍矮一点,眼睛和头发都是黑色的…最关键的是,我曾瞥见他盔甲内衬上刻着暗红色的十字盾徽,您应该知道那个标志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兰斯王室对其纯正贵族血统的认可,去年父亲接到的暗杀名单上就有一个这样的贵族。” “那么小姐,您还在犹豫什么呢?请早点休息吧,凭借他的身份,明天咱们一到自由之城,就不用再担心…” “我已经不是贵族了,就别再叫我小姐了。”菲丽丝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我不想再骗他了。但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假如他得知真相以后…” 罗恩沉默地望着菲丽丝的背影,想起了那个曾经骑在他脖子上拿着一块蜂蜜甜糕开怀大笑的小女孩,小声叹了口气。 “小姐,他不会的。”罗恩顿了顿,“他是个好人,还很年轻,棱角分明,眼中的世界非黑即白,只是讨厌被人欺骗。假如真的瞒不住了,到时只要坦白咱们的苦衷,就算他愤然离开,也不会对咱们落井下石的。” 菲丽丝盯着落日的余晖,沉默地摇了摇头,她低头看了看手中那碗已经冻成冰坨的面糊,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11章 太阳照常升起 兰斯王都,莱特商会总部金碧辉煌的客厅内,会长莱特·罗德尼,这个连花三分钟喝杯茶都觉得浪费时间的老人,此刻已经盯着眼前这封来自奥拉神国的信件足足半个小时了。 熟知这位老人性格的仆人们都明白,此时看上去十分平静的会长大人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他们只能默默低下头保持安静,等待的老人的命令。 “谁能给我解释下这是怎么回事?”罗德尼抬起头,平静地扫视着客厅里的众人,“罗西尼那小子虽然有些贪图享乐,但起码的底线还是有的,这次竟然连送货都没送到?甚至让圣女亲自来信询问?谁能告诉我,他干嘛去了?” 客厅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与罗德尼对视,生怕眼前这个矮小刻薄的老头将怒火发泄在自己身上。 “会长大人,有消息了!”一个身穿精致礼服的老人一把推开大门喊道。 罗德尼眼前一亮,满意地对这个小儿子推荐的新助手点点头,示意对方说下去。 “会长,这里不太方便。”老人的目光落到那群依旧低着头站在原地的侍从身上,脸上的为难显而易见。 “滚!都给我滚出去干活!”罗德尼不耐烦地挥挥手遣散了如释重负的仆人们,“埃米尔,原谅我之前还在质疑你的工作效率。希望你给我带来了好消息。” “很不幸,会长大人,我们在中立之地发现了罗西尼少爷和护卫们的尸体。”埃米尔低下头,暗暗观察罗德尼的反应,“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少爷随身携带的财物也没有被掳走,只是奴隶和囚车都不知所踪。” 罗德尼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片刻后,他的身体才突然哆嗦了一下。是的,他很确信没人敢跟他开这种恶劣的玩笑,而这位办事效率极高且从不说废话的新助手更没理由这么做。 “我的儿子,他死在哪?”罗德尼面色凝重,扶着矮桌缓缓起身,在客厅中踱着步子。 “沃尔塔瓦河以北,中立之地的一处空地上,距离奥拉神国的边境不到十里。”埃米尔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说道:“目前还未找到目击者,我已经派人去收集线索了,请您…” “不用担心,我现在很冷静,非常冷静。”罗德尼皱起眉头,他的眼睛眯起来像刻在白墙上的两道疤痕。他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念叨着:“泰伦商会?塔里克商会?不…那几个毛头小子应该知道和我宣战会有什么后果。这么说…” 他死死盯着摆在矮桌上的米诺陶雕塑,不停地思考着,不断猜想,然后在短暂的推理后又轻轻摇头。那尊五寸高的石制怪物雕塑出自一个穷困潦倒的诗人之手,曾是罗西尼年幼时最喜爱的玩具。而现在,老人只能注视这个价值五十金币的小玩意来抑制心中汹涌的悲伤与愤怒了。 “把科斯那个小混蛋给我叫来,我就不信他会对自己兄弟的死讯一无所知!”他终于给埃米尔下了命令,语气比极北荒原上的冬风更加刺骨。 “老爷,自从您发布继承令以后,科斯少爷就一直在老鼠街打理生意,据我所知他已经有半年没离开那里一步了。”埃米尔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本说道:“在刚得知罗西尼少爷的死讯时,我就已经派人去老鼠街调查过了。这是半年来科斯少爷的所有访客名单,还有店铺员工的证词,它们都可以证明少爷对此一无所知。我明白您迫切想要找到凶手的心情,但假如您不论青红皂白就把小少爷叫来问责,恐怕会让他像以前一样自暴自弃。毕竟,您知道的,浪子回头可是…” “我知道。我知道…话说回来,查找凶手、收集情报,我要做的事,都被你做完了。身为一个上任不久的助手,你不认为自己越权了吗?” 罗德尼话中有话,显然这位靠倒卖黑面包起家,一手建立莱特商会这庞然大物的枭雄在经历了多年的摸爬滚打后变得多疑且阴险。这是显而易见的陷阱,假如回答不慎,露出什么马脚的话… 可埃米尔并非毫无对策,能走出宗教裁判所混入俗世各国的菁英,绝不会被意料之中的诘问难住。 “为您处理琐事是助手的份内职责,我只是尽量让您高枕无忧。”埃米尔的语气依旧平静,他抬起头,直视着罗德尼深邃犀利的鹰眼答道:“另外,您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虽然我很感激小少爷的举荐,让我落魄的家族有了光复的希望。但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我不会因为一点感激而包庇小少爷。毕竟您才是我的前程和希望,我又怎么会自毁前程呢?假如您依然对这些信息的真实性抱有疑问,不妨派人拿上这份记录去逐项核实。如有任何偏差,或是错误,我都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弥补过失。” 看着小本上笔记清晰,信息详实的证明,罗德尼沉默了。他与助手对视了一会,但并没找到任何破绽。空旷的客厅里只剩下沉闷的脚步声证明着他此刻正在极其烦躁地思考着那些可能被忽略的可能性。 “不用了,用人不疑,我相信你。”过了好一阵,罗德尼终于开口,“派些人去盯紧科斯,以后每三天过来给我汇报一次那个小混蛋的近况。”罗德尼不愧为一代枭雄,很快就做出了决断,“另外给塔里克商会的会长送一封请柬,告诉他明晚我将在考尔餐厅设宴等他。通知所有雇员,不惜一切代价收集线索,发现任何相关情报马上向我当面汇报,钱不是问题。一小时后来我书房一趟,把我给圣城的回信拿走。现在你可以出去了,让我自己安静一会。” 盯着埃米尔缓缓鞠躬离开客厅后,罗德尼踉踉跄跄地跌坐在沙发上。这个比国王还富有,一句话便能决定一个小贵族命运的老人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悲痛之色。他用一只粗糙的手捂住了脸,绝望而痛苦地呻吟着。罗西尼是他最宠爱的儿子,如今横死在荒郊野岭,叫他怎能不难过。然而他不能在别人面前以一个丧子的父亲身份流泪,因为他想复仇的话,就只能扛起莱特商会会长的身份,对那些觊觎他财富的蠢货们下达一个又一个冷酷无情的命令。他不能表现出任何软弱、伤感的情绪,否则躲在暗处的凶手会像嗅到血腥味的臭虫,变本加厉地威胁他、恐吓他,然后击垮他。 血债血偿!他决心要一点点剔除凶手的血肉,把他的骨头嚼碎,还要把他的皮钉在十字架上,用滚烫的油反复泼烫。只有这样,才能勉强告慰儿子的冤魂。仇恨与愤怒的烈焰吞噬了理智,让他不再以商人的准则计较得失,权衡利弊。不管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不会给予凶手改过的机会。心底最本能最原始的黑暗欲望在极速膨胀、爆发,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冷静下来,从桌上拿起一支鹅毛笔,开始在精致的羊皮纸上奋笔疾书。 虽然商会的总部设立在兰斯王都,但宣扬人道主义和贵族精神的兰斯王国能在明面上给予他的帮助相当有限,他必须另寻帮手。 作为一个商人,他认为没什么东西是无价的。宣扬圣洁、公义、爱人、真诚的奥拉神国也并不完全由无欲无求的圣人领导。也就是说,只要能拿出足够的筹码,他完全可以让神明的忠仆们为他效力。 十几分钟后,罗德尼将写好的信封好,缓缓起身,向门外走去。他神色如常,也许比以前更加冷漠了。 第12章 硬壳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堕落深渊不远的缘故,明明是冬季,整片猩红平原却没有冰雪和刺骨的寒风。此时劳伦斯正懒洋洋的躺在囚车里,略带潮气的小股凉风混着泥土的芬芳不断吹拂着他的面庞,让他提前感受到了老年生活的惬意。 “还没到吗?”劳伦斯打了个哈欠,随手抓了两把蓬乱的头发感慨道:“世界真是和平啊,希望我下次睁开眼睛时能看到目的地。” “如果闲得无聊,我不介意让你来赶会车解闷。”罗恩抬头望了望晦暗、阴沉的天空,顿时失去了和劳伦斯斗嘴的想法。不得不承认,这种不讨人喜欢的天气会让本就无聊的时光更加难捱。 “不怕我把你屁股颠成好几瓣的话,我很乐意接受你的提议。”劳伦斯无奈地扭了扭身子,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重新躺下,“既然某人说中午之前就能看见城市,那既不认路又不会驾车的我自然还是不要帮倒忙为好。” “我该为此感到欣慰吗?”罗恩舔了舔嘴唇,“到了自由之城你要来一块南瓜巴尔吗?我请客。” “一块什么?” “南瓜巴尔,一种兰斯人发明的甜点。味道还不错,广受欢迎。”菲丽丝突然插了一嘴,冷冷地问道:“也许你从小就足不出户,不知道自由之城有好几家很出名的甜品店,但身为一个兰斯人,你怎么会连南瓜巴尔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听说过,但没见过,更没品尝过。”劳伦斯含糊地咕哝道,他希望尽快结束这个话题,以避免引起两人的怀疑。 “是吗,那你还真是可怜。”菲丽丝半是讥讽,半是同情地说:“从塞连到神国,兰斯甜品的名声尽人皆知。就连几乎与世隔绝的秘法之地都有人在兜售兰斯的甜点。好吧,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奇怪的兰斯人。” “您太抬举我了,菲丽丝小姐。”劳伦斯回想了一下儿时的记忆,有气无力地说道:“在兰斯,次子永远是长子的替代品,而我就是次子。或许一般人很难想象,一个出身于贵族之家的孩子会为什么发愁。是的,想象一下吧,王都的每个人都知道我的身份,这对于尚未了解世界的孩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我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家族的脸面,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但我恰好是个喜欢自由,热衷于发掘新事物的家伙,而我的兄长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贵族——仪容得体,谈吐优雅,从不犯错。假如你是这两个孩子的母亲,会怎么对待不争气的小儿子呢?” “我不会偏袒任何一个儿子,因为母爱是平等的。他们都值得我托付身家性命。”菲丽丝罕见的没有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 “是吗,也许你会这么想,但我的母亲并不这么认为。”劳伦斯不以为然地说:“毕竟兰斯的贵族都自诩优雅高贵,不会容忍一个傻小子到处惹是生非,让家族成为上流社会的笑柄。所以在成为骑士前,我一直被锁在家里,甚至没见过南瓜长什么样,更别说南瓜做的甜点了。” “抱歉,我不该…”女孩显然嗅出了危险的信号,连忙道歉。 “不必道歉,我们是朋友对吧。”劳伦斯知道他应当为这具身体主人的不幸童年感到难过,但他一看到菲丽丝局促不安的样子,就怎么也难过不起来了。显然这位曾经的贵族小姐并不擅长道歉,也没有劝慰别人的经验。涨红的脸和拧在一起的五官让她看起来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天鹅——既不愿放下矜持的冷漠姿态,又对自己无意的冒犯感到愧疚。 劳伦斯一下没忍住,笑了起来。事后想想,他觉得自己早该想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种大道理的。 “啊!”耳朵传来的痛楚让劳伦斯惨叫起来。 “你笑什么?还笑得那么恶心。”菲丽丝气鼓鼓地揪着劳伦斯的耳朵,逼迫他哀嚎着站了起来。 “我错了,我错了!你先放开我,我再说…”劳伦斯趁菲丽丝不注意,立马挣脱了魔爪,用两只金属护手死死捂住了红肿的耳朵。现在这位可爱的贵族小姐没法再用暴力手段威胁他了,可就在他得意忘形的时候,一只纤细而冰冷的手灵活地穿过胸甲缝隙,摸到了他的肚皮,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说啊,你笑什么?”菲丽丝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大惊失色的劳伦斯,轻蔑地哼了一声。 假如劳伦斯是个谨慎的人,就应该能察觉到异常——普通大小姐可没有这么快的反应,她们会对结实的盔甲无从下手。菲丽丝是怎么做到的?如果穿过盔甲缝隙的不是手而是一把涂毒的匕首、一件可以将人开膛破肚的暗器呢? 可劳伦斯并未注意到这些细节,他愁眉苦脸地咽了咽口水,刚想扯动嘴角展现出尽量和善的笑容,那五根修长的指头就在他腹部飞快地刨腾起来,痒得他立马捂着肚子求饶起来。 “对…对不起…我…哈哈哈哈哈哈…” 在劳伦斯笑出了一身大汗后,心满意足的菲丽丝才把手从盔甲缝隙里抽了出来。她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皱起眉头,与劳伦斯拉开了一点距离。现在劳伦斯只感觉全身无力,只好躺下小憩。微风拂动着他凌乱的头发,道路两旁的杂草在灰暗的天幕下寂静无声地摇曳着,一尘不染的阳光从北方薄薄的云层中倾泻而下,那充满活力的光线预示着春天的到来。 他突然觉得,日后自己会很怀念这段无聊的时光,那种悠闲自在的心境。就像眷恋苍穹的飞鸟离开了囚笼,载着一腔热血,飞向更遥远的地方。 “哈,还好。”劳伦斯费力地支撑起上半身,慢慢坐起,“对了,你们知道自由之城还有什么美食吗?机会难得,我想都尝尝。” “自由之城什么都有,就怕你买不起,那地方的物价是出了名的高。”菲丽丝瞪了劳伦斯一眼。尽管她的眼神又变得阴沉而忧郁,但毫无疑问,其中的冷淡与疏远已经消失了。 “所以我才讨厌那些卑鄙下作却能吃饱喝足的阔佬。”劳伦斯低头摸了摸自己的盔甲,若有所思。 另外两人笑了起来,就好像劳伦斯刚刚说了个笑话。 “你才多大,最多不过二十岁。你该趁年轻到处走走,不然肯定会觉得世界上到处都是白痴。”罗恩心情很好,半开玩笑地说道:“不过,我觉得你可能短时间内不想再来一次长途旅行了。” “啊,是啊。老实说我的梦想就是解决温饱问题后当个快乐的懒汉。”劳伦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表态。 以劳伦斯故乡的文明程度来衡量的话,他确实觉得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白痴——没有反抗意识的奴隶和贱民,以及整天把荣耀和尊严挂在嘴边的贵族。没人意识到这个固执而保守的世界需要改变,也没人看得到未来有什么希望可言。 作为一个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人,劳伦斯觉得自己似乎可以改变些什么,也许这就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 “看前面!我们到了!”罗恩激动的叫喊把劳伦斯重新拉回了现实世界。这是一个新的开始,而劳伦斯有信心在这个世界谱写出属于自己的传奇故事。 是啊,蓝天、暖阳、美女、好酒、挚友、神话…这些都会有的。 现在的他对此深信不疑。 第13章 圣徒的慈悲 宏伟的圣格里高利教堂大门前,罗斯特正一脸自豪地向奥菲利亚介绍着他带来的“货物”。 “圣女殿下,按您的要求,我们从大陆各地精心挑选了各个年龄段不同种族的数百名人类男女,包括几名孕妇,都在这些囚车里。他们虽然看起来脏了点,但都很健康。”罗斯特躬身轻吻奥菲利亚的手指,压低声音说道:“最后那辆蒙着黑布的囚车里,有两只我们花了很大代价才捕捉到的暴食恶魔,这是塔里克商会对您数次慷慨解囊的赠礼。至于兽人和精灵…您知道的,活捉那些异族需要费些时间,我们现在还在努力猎捕,请您再稍等几天。” 奥菲利亚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她没有说话,向身后的护卫们挥了挥手,几个圣佑军便端起长矛上前“验货”去了。在得到没有问题的答复后,圣女点点头,让两个护卫把一辆装满宝石金币和耀眼魔晶的马车牵了过来。 “莱特商会辜负了我对他们的信任。”奥菲利亚从怀中拿出一个装着黑色液体的透明小瓶递给罗斯特,“既然塔里克商会对我的请求如此用心,那我也理应回赠一点小礼物来展现主的慷慨。” “救赎之血!”罗斯特不禁激动地叫了起来。作为塔里克商会的三大元老之一,见多识广的他自然知道眼前这瓶不起眼的黑水有怎样的价值。这种被圣女亲自祝福过的顶级圣水不仅有延长寿命的功效,还能让致命的伤口快速愈合,使深受重创的垂死之人在很短时间内重新焕发生机。只可惜这种让无数权贵为之疯狂的秘药产量比贵族身上的虱子还少,且从不对外销售。罗斯特只听说兰斯的开国皇帝和奥拉神国缔结和约时曾得到过一瓶救赎之血,如今亲眼见到了这本不该出现在俗世中的秘药,他激动得头昏脑胀,一时竟无法保持淡然平和的神态。 “看来不用我介绍它的功效了。收下它吧,这是你应得的。” “圣女大人,这礼物也太贵重了…”罗斯特到底是一个商人,他明白,想要得到一件无价之宝需要付出极为高昂的代价——他不想付出金币以外的东西。成功的商人都是出色的赌徒,他决定先试探下圣女会开出什么样的条件。 “罗斯特先生,你好像误解了我的意思。”奥菲利亚掩嘴轻笑道:“它不是商品,而是全能之主、伟大天父的慷慨馈赠。所以它只是一件象征牢不可破的友谊的小物件,你并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也没必要感到惶恐。收下吧,教会对虔诚者和忠厚的世俗之人一向慷慨。” “但白白收下这等宝物会让我羞愧不安。”罗斯特舔了舔嘴唇,有些动摇。或许自己的人情在圣女殿下眼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值钱,他想。 奥菲利亚眯起了眼睛,露出不悦的神情。 “你在以商人的标准考验一个圣徒的耐心,这不是明智之举,罗斯特先生。坦白说吧,我没时间,也没兴趣用一整天来跟你客套。我不在乎区区一瓶救赎之血在别处能换来什么。收下它,或是看着我把它扔掉。当然,如果你认为一瓶救赎之血还不如一箱金币来得实在,我可以…” “那就多谢殿下了,我会永远铭记您的慷慨。”罗斯特明白,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他再推辞就是不识好歹了。 果然,人类的心智很容易被贪婪蒙蔽。奥菲利亚笑了笑,将救赎之血递给极尽献媚姿态的罗斯特。后者颤颤巍巍地捧着秘药,小心翼翼地将它揣进了贴身的口袋。 “很好。接下来我希望塔里克商会能从兰斯大量收购粮食,越多越好,不久之后我会用到。”奥菲利亚微笑着,罗斯特猜不出她此刻在想什么。 “如您所愿,圣女殿下。”罗斯特单膝跪地,声调因抑制不住的喜悦而尖锐起来。 “那么有劳了。请恕我还有要事在身,失陪了。” …… 奥菲利亚曾认为愉快地和傻瓜们说废话是相当困难的事,但自从她知晓了自己的使命后,所有事都变得简单了不少。 她依然记得那些混乱而不详的预言幻象——无数扭曲而邪恶的怪物们组成了一道延绵不绝的灭绝之潮,它们轻易冲破城墙,不知疲倦地屠戮、虐杀着所有生物。被恐惧吞没的人们哭嚎着四处逃窜,甚至无法鼓起勇气组织起一道像样的防线。 但这并不是最可怕的。 她感受到了以凡人思想根本无法理解的恐惧——在怪物们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后,对弱小人类失望透顶的神明启动了旧日的神器。那遮天蔽日的庞大神器带有不可估量的力量,爆发出的烛剪比烈日更加耀眼,神力将整块大陆掷向天空,一瞬间将所有生物的血肉剥离。海洋变成了沸腾的女巫大釜,整颗星球都被撕成了碎片,没有任何生命能在这样的浩劫中幸存。 不像直面太过匪夷所思且令人绝望的未来那么难,奥菲利亚所制定的计划相对简单,人类的头脑也足以理解。 客观来说,奥菲利亚为了让人类文明得以延续而制定的计划在诸神看来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笑话。是的,但它在某种意义上又显得更加可怕,因为人类可以理解它,并驱动它。 对奥菲利亚来说,阻止神器启动的前提就是击败嗜血的怪物,让人类赢下那场末日之战,向诸神证明人类有延续生命的资格。但话说回来,以人类现在的状态来看,赢得胜利简直是天方夜谭。虽然奥菲利亚从没这么说过,但她认为由一群傲慢无知、鼠目寸光的贵族们领导的国家就像呲牙咧嘴的恶狗,一边凶狠地露出尖牙对别的狗发出恐吓,另一边为了争夺各种资源勾心斗角——大概吧,如果幻象中的怪物少上九成九,那热衷于内斗的人类也许还有一点点苟延残喘的机会。 为了让生命延续下去,人类必须联合起来,甚至要与异族结盟。但奥菲利亚知道,俗世各国的上位者们不可能这样做。拿不出足够诱人的利益,他们永远都不会放弃权力。就连自诩为神明忠仆的奥拉神国高层,也不乏贪婪的投机者。 所以奥菲利亚只能想方设法,用别的手段让人类团结起来。其中最简单也是最快的方法就是她自己成为至高无上的王,以绝对的力量迫使所有人服从她的意志。为了达成目标,她可以不择手段。 奥菲利亚本不想前往地下裁判所那种充满了肮脏秘密和血腥污秽的地方。但只有那里,没有大主教们为了监视她安插的眼线。为了自己的计划能够顺利实行,她也只能强迫自己忽略心中的不快来这听取报告。 “事情就是这样,殿下。昨晚塞连帝国已经完成了对战争机械原型机的试验,他们许诺在击退兽人的侵袭后对兰斯发动战争,就像您预料的一样。”一个戴面具的男人瓮声瓮气地做完汇报后,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等着奥菲利亚的答复。 “好,继续关注他们的动向,假如他们想玩文字游戏或是找借口逃避责任,就警告他们——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教会既然能拿出战争机械的图纸,就肯定还有更强大的底牌。兰斯不是塞连的战略缓冲区,拱卫圣城的守夜者和圣殿骑士们也不会宽恕任何弃誓者,不管他们身在何处。” “殿下,恕我直言,靠这种交易换来的短暂盟约不会持久。或许在吞并兰斯前他们不会与我们交恶,但兰斯覆灭之后,他们…” “我从来都没说过要让他们吞并兰斯。难道是百年时光让塞连人忘记了那场大战的惨痛教训?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不介意让他们回忆一下。” “并非如此,殿下,据我所知,塞连人并非铁板一块。到现在为止,得到新武器的主战派依然在被保守派牵制,就是因为没有骑兵部队的塞连非常惧怕兰斯的骑兵。不光是银翼骑士团,还有奥兰多公爵指挥的地行龙骑士们。那些骑士的强力冲锋能从侧翼贯穿摇摇欲坠的步兵方阵,接连重创涣散的阵线,并分割战场,屠杀背对他们逃跑的敌人。您应该知道,塞连没有平原,也罕有肥沃的土地,战略物资储备少得可怜。这就导致他们不敢在无法保证必胜的情况下与兰斯打一场持久的拉锯战。” “也就是说,没有一击制胜的把握,他们宁可继续观望对吧。”奥菲利亚轻蔑地笑着,不以为然地说道:“告诉他们,兰斯最近会出现许多意外,记得抓住机会下手。另外,制造一台普通配置的战争机械需要五千金币和半个月时间,而培养一位骑士则需要更多金币和十几年时间,我希望塞连高层能算明白这笔账。塞连的每个城市、每个村落、每一块土地上,都不乏没有信仰的年轻人。给他们树立一个模糊而伟大的目标,再设置一个假想敌,就放任他们去斗争吧。我可以肯定地说,兰斯早已堕落,那庞大而强盛的王国在长久的和平环境中变得臃肿、不堪一击,只需要一点外部压力,就会分崩离析。曾经出现在侧翼按兵不动就能恐吓整支部队的银翼骑士团,现在变成了贵族子嗣在仕途路上升迁的跳板。而塞连人最惧怕的“恶魔屠夫”奥兰多,因为犯了功高震主的大忌,已经被挤出权力中心很久了,不可能再统领全军。”奥菲利亚技巧性地停顿,而后用手直指黑暗中的某处,用抑扬顿挫的语调高声说:“先祖的荣耀流淌在塞连人的血液中,他们的军队会碾过城墙,让昏庸无能的菲利普跪地求饶。到时人们会说:‘看!这就是英勇无畏的塞连战士们,他们终结了昏君的统治!当所有人都因畏惧兰斯的强大军力而默不作声的时候,他们击败了大陆最强骑士团!并永远地将兰斯这个名字扔进了史书中!’” 戴面具的男人看出了奥菲利亚的手法。他经常和能言善道的贵族来往,对慷慨激昂的演讲并不陌生。但就算知道这是演讲技巧,奥菲利亚极富煽动性的演说依然打动了他。 “假如他们依然无动于衷,我们该怎么办?”男人的态度十分恭敬,提出的问题却很无情,“一份足以扭转军力对比的机械图纸的确是实打实的利益,但这远不能让他们相信教会将在两国交战时作壁上观。” “我没有时间来跟他们继续讨价还价。”奥菲利亚早已见惯了人类上层社会的丑恶,她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说道:“我批准潜伏在塞连的守夜者可以在必要时饮用圣血,给犹豫不决的老头子们一点警告。假如两个月内他们还没有动手的苗头,那这些渣滓也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圣女殿下,圣血尚未通过实战测试,我还是认为您应该更谨慎些。”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面具挡住了他畏惧的神情,“如果主知晓了我们窃取祂的神力,那祂很可能会一怒之下…” “我知道,但是我别无选择。”奥菲利亚沮丧地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一切都是为了更大的良善。去吧,去执行我的命令,在微弱的曙光彻底消失前。” 男人微微点头,缓缓后退,身影彻底沉入深沉的黑暗中。 第14章 施压 下午三点钟,兰斯王都,金碧辉煌的王宫内,气氛有些压抑。菲利普六世正抚摸着他圆滚滚的肚皮,坐在黄金打造的王座上唉声叹气。 莱特商会的会长罗德尼马上要第三次来王宫拜访他了。那个身穿浅蓝色礼服的矮小老人,总会带着恭敬的态度和一张阴沉的脸,以及那把菲利普四世赐予他的装饰长剑,直挺挺地站在胖乎乎的国王陛下面前,纹丝不动,肃穆无言。上至朝臣下至卫兵,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睚眦必报的精明老头不会毫无目的地来王宫里做客。最让人头疼的莫过于他是个商人,极其富有且唯利是图的商人,绝不会像一般贵族那样被几句敷衍的承诺轻易打发。 能被允许携带武器面见至高无上的国王,这是一种莫大的荣幸。而唯一一位没有贵族头衔且拥有此权利的人便是罗德尼。因为兰斯近四成税收都和莱特商会这庞然大物有关,所以先王给予商会会长某些特权,倒也是合情合理的。 王宫里的陈设富丽堂皇,穹顶上绘制着精美华丽的花纹与英雄凯旋的油画。价值连城的彩绘花瓶和散发着玫瑰花香的宝石灯座等琳琅满目的艺术品为略显压抑的王宫增添了不少浪漫气息。菲利普六世瞥了一眼场下正窃窃私语的朝臣们,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不喜欢罗德尼,也不愿意腾出宝贵的下午茶时间穿戴正装来王宫主厅接见那个不受贵族欢迎的老头,只是他没有选择。骑士和士兵们需要军费来维护武器,北方的边境城市需要加固城墙来提防蠢蠢欲动的塞连人,而菲利普六世和其他王室成员也不想告别花天酒地的奢侈生活。他需要钱,需要很多钱。不管是稳定的税收还是额外的黑金,金币这东西总是多多益善。所以哪怕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他也还是提前到场,等待着罗西尼到来。 不巧的是,罗西尼也并不喜欢菲利普六世。现任国王的祖父也许还勉强算是位节俭而谦逊的贤王,但菲利普六世显然不是。当罗西尼信步进入主厅,走过一个个偏厅门前时,便开始皱眉了。他的余光扫过各种闪闪发亮的珍宝与华丽非凡的饰品——那些最精致的玩意都是全新的,由此可见菲利普六世平日里过着怎样挥霍无度的生活。 “陛下,我请求您的协助。”罗德尼在王座前十几步的地方停下,没有下跪,微微躬身便算是行了礼,“您是兰斯的最高统治者,睿智而贤明的王国守护者。我以一个经历丧子之痛的可怜父亲的身份,请求您派人去塞纳调查近期有哪些危险的亡命之徒出没。” 虽然罗德尼只是一介商人,但他对国王表现出的尊敬也仅限于口头上,甚至语气中还隐隐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这也难怪,年轻的菲利普六世没什么政治和军事头脑,对于头戴王冠的命运既毫无选择,也毫无兴趣,更毫无热情,他在成为国王前先成为了一位在艺术领域颇有名气的庸才。由于长期耳濡目染种种堕落的生活,并过早地沉湎于此,他在多数时候都精神恍惚,喜怒无常,没什么分辨善恶是非的能力。所以对他没什么期待的罗德尼自然也不会表现得太客气。 “这是当然,当然…”菲利普六世心不在焉地说道:“兰斯不会容忍一个胆大包天的狂徒逍遥法外,他会受到审判的,我保证。” 罗德尼脸色阴沉,眼中痛苦而愤慨的火光让善于察言观色的朝臣们下意识往后挪了挪脚跟。 “是一群人!不是一个!”罗德尼厉声说:“你压根就没看完我的信。我的儿子死于一场精心策划的暗杀,而不是什么狗屁意外!与吾儿同行的有五十多人,都是退役老兵组成的精锐护卫!即使他们遭到一支百人规模的正规军的围攻,至少也能拼命把我儿子送到安全地带。但他们都死了!一击毙命!对手是一群狡猾的专业刺客!你要拿什么来保证他们会受到审判?某首蹩脚的十四行诗吗?” “无礼!无所不知的陛下早已知晓了凶手的身份,只是…只是不便于公开消息罢了!”一个相貌丑陋的弄臣瞪了罗德尼一会,十分肯定地说道。 “什么?是这样吗?被我戳中了痛处,才急着反驳是吗?”罗德尼冲弄臣狠狠啐了口痰,“只会摇唇鼓舌的哈巴狗什么时候也配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了?你以为陛下会因为你不适时宜的勇敢而对你刮目相看?年轻人,不要自作聪明,惹恼我你会后悔的。” “咳咳,我确实知道凶手是谁。”菲利普六世皱了皱眉头,回想着早就预备好的说辞。 “谁?”罗德尼把耳朵竖了起来。就连他也分不清,愚蠢得恰到好处的菲利普六世,究竟是真傻还是在演戏。 “我不能说,因为公开凶手的身份会…” “小菲利普,好好想想为什么你能在宫殿中夜夜笙歌,而不用担心国库空虚,就连你的祖父也不敢这么威胁我。现在说出凶手的名字!”震怒的罗德尼并不觉得撕破脸皮会有什么问题。他很确信,菲利普六世虽然看起来有些愚笨,但他并不傻。为了继续享乐,年轻的国王不敢和他翻脸。 菲利普六世的脸皮抽动了一下,在反复思索了一番后,有些不情愿地说道:“是亚当侯爵的次子,亚当·劳伦斯,一个前不久被放逐到塞纳的杂*种。曾经是银翼骑士团成员的他对判决怀恨在心,所以才…才…”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表示此事与在场的所有人无关?”罗德尼显然对国王的说辞并不满意。 “确实如此,他是塞纳境内唯一可能行凶的人了。”菲利普撇撇嘴,补充道:“对银翼骑士团的成员来说,在步战中以一敌百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那些骑士从小就接受各种严酷训练,从锻炼勇气到磨砺战技,以确保敌人光是看到他们就会本能的感到恐惧。” 罗德尼眼中明暗交杂,他思考了一会,又追问道:“被放逐?他做了什么?” “冒犯王室成员。”菲利普的声音弱了下去,显然他并不想提这件事。 “具体点。” 一些知晓内情的贵族已经开始绷紧嘴巴,克制着自己不要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在王室威严渐消的后*宫庭时代,一个关于王室成员的笑话,足够让野心勃勃的大贵族们快乐很久。更何况如果这个笑话出自国王之口,它就更富喜感了。 “他…冒犯了我的姐姐芙蕾雅长公主。”菲利普咬牙切齿,声音活像个犯了相思病的小姑娘。 听到这番说辞,一些贵族已经憋得涨红了脸。冒犯?好吧,这样的形容也太委婉了点。分明是纨绔浪子撩拨漂亮村姑的经典歌剧桥段再现——侯爵的次子对长公主一见倾心,便隔三差五借职务之便到王宫中“巡查”,偶尔在四下无人时溜到公主的寝室门前朗诵情诗。一来二去,深居简出的长公主便对这个向自己求爱的年轻骑士产生了兴趣。由于长公主平日里读了不少浪漫的骑士小说,外加劳伦斯的形象看起来也算是英俊帅气,还很擅长用甜言蜜语哄女孩子开心。于是在后来的某天夜里,绕过宫廷守卫的劳伦斯叼着一支玫瑰,借用一条钩索,翻进了长公主的卧室。娇羞的长公主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手足无措,在年轻骑士温柔的情话里捂着发烫的脸,被抱上了床。 也许普通人在两情相悦的情况下这么做也无妨,但公主毕竟不是村姑。劳伦斯背后的亚当家族为兰斯王室忠心耿耿地服务了几百年,却始终没有手握能让国王忌惮的底牌。更糟糕的是,在某次与长公主幽会时,劳伦斯不耐烦地表示他已经受够了公主唯唯诺诺的性格和笨拙的吻技,打算结束这样的关系,去别处另寻新欢。在多次挽留无果后,心碎的公主放声大哭,引来了两队全副武装的守卫。劳伦斯躲避不及,被五花大绑带到了王宫主厅。当睡眼惺忪的国王听完姐姐断断续续的哭诉后,数次怒火攻心,差点亲手拔剑砍了劳伦斯。这件丑事伴随着整整两个小时的啜泣和怒吼迅速传遍了整座王宫。 一整夜的鸡飞狗跳后,亚当侯爵不得不从南方行省连夜赶回王都,为不肖的儿子请罪。宫廷丑闻总是像新鲜的牛粪一样吸引着成群的苍蝇,不出两天,此事就由守卫之口传到了大贵族那里,大贵族们用了一整天时间,将刚听来的趣事兴致勃勃地传到了小贵族耳中,小贵族们又将传言添油加醋地传到了仆人那里…就这样,整座王都的每个人都知晓了此事,并津津乐道。这样一来,长公主的名声毁于一旦,暴怒的菲利普六世自然不肯大事化小。好在亚当侯爵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人缘还不错。在众多位高权重的贵族接连为劳伦斯求情后,国王陛下也只能松口,饶了劳伦斯一命,将死刑改判为流放,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罗德尼对此事有所耳闻,但他对一文不值的宫廷丑闻毫无兴趣,他只关心这个让国王咬牙切齿的骑士究竟是不是杀害他儿子的凶手。他总觉得自己目前得到的所有信息都具有强烈的诱导性——凶手没有搜刮死者财物,说明他们不为谋财。奴隶都被带走,而不是被灭口,说明这并不是性质单纯的暗杀。出事的地点在塞纳郊区,尚属兰斯境内,离中立之地并不远。恰好,看似愚笨的菲利普六世随意地说出了一个符合所有条件的人… 这也太巧了,过于顺利的调查结果让罗德尼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找准调查方向。他是个多疑的人,在三十年前做了一桩过于顺利的买卖,赔掉了近十万金币后,他就学会了三思而后行。虽然复仇和做生意是两码事,但对待它们同样需要谨慎的态度和理智的头脑。 “好吧,陛下,请容我先行告退。”罗德尼十分敷衍地躬身低头,匆匆行礼后向王宫外走去。他已经得到了一些信息,不管是真是假,它都有存在的价值。罗德尼并不怀疑,他能顺着这条线索摸到凶手的影子。 天色还早,微弱的阳光照耀着冬日的大地,空气中的寒意无法让罗德尼的步伐有哪怕一瞬间的迟滞。尽管无数悲观的猜测仍在不停地困扰着他,但当他把手揣进口袋,把玩几颗价值连城的宝石时,他就可以做到波澜不惊,让所有事都按照他的想法进行。 现在,是时候去拜访亚当侯爵了。 第15章 自由之城 一周来,劳伦斯一直都躺在马车上,日夜不停地赶路,长途旅行将他的耐心几乎消耗到了极限。 来到自由之城脚下,他才突然觉得漫长的旅行是值得的。站在厚重的钢雕城门前,他好像是一只天神脚下的蚂蚁。这座精雕细琢的巨型要塞城市的城门细节令人惊叹,使人类同时代的粗劣工艺相形见绌——向内敞开的城门上雕刻着许多栩栩如生的高大勇士和晦涩难懂的魔法符文。光是这扇无比厚重的城门,劳伦斯就能断定这座城市是不可能被摧毁的。严格来说,这座城市就像一座大山,或者说它就是一座山,一座会让任何敌人都望而却步的堡垒。劳伦斯曾在旅途中听罗恩提起过,这座要塞城市是为了抵御恶魔的入侵而修建。在必要时,这座美丽而繁华的城市可以在短时间内露出它的獠牙,变身为很久之前猩红之战时代的宏伟堡垒,能与数十倍于己的强悍敌人展开一场足够严酷而漫长的防御战不落下风。 劳伦斯目力所及之处只是这座城市的一小部分,但哪怕是在城门前,劳伦斯也依然惊叹于它的规模。成千上万的罪犯和强盗都与平民一起住在这里,分散在不同的城区中。城市中有大片的区域用来建造酒馆、铁匠铺、仓库、商会大厅、兵营、图书馆、餐厅等任何人们可能需要的建筑。劳伦斯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假如因畏惧旷野中刺骨的寒风和不确定的未来,没有走出塞纳城的话。那他永远都不知道自由之城是人类用双手精雕细琢出的奇观,一座只在童话中存在的庄严堡垒。 其实这地方也并不像劳伦斯所预想的那么光鲜,城市里还有不少地方都笼罩着险恶的阴影。几具被挖去双眼,脚缠铁链倒吊在城墙上的干尸就是最好的证明——在自由之城,每个人都可以舍弃过去的身份。不管是恶名昭彰的强盗,还是扭曲错乱,信仰黑暗诸神的异端,在这里所有人都是自由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能在自由之城胡作非为——西境领主奥兰多公爵可以赐予每个人重新来过的机会,但不会宽容任何不知悔改的罪犯。小到偷窃和作假,大到谋杀和陷害,任何为人不齿的罪行都会招致最严酷的惩罚。公爵手下凶恶又强大的地行龙骑士能让大地都为之震颤,任何抗法者在其冲锋道路上只会被他们不屑一顾地碾成布满灰尘的肉泥。不管是嗜血成性的职业杀手,还是财大气粗的黑心商人,都不敢越红线一步。不过自由之城的灰色产业并未因此衰败,恰恰相反,那些不存在目击者和证据的卑劣淫行,都会被视为合法行为。换句话说,只要不是现行犯,任何犯罪行为都是可以被接受的。这也是为什么安分守己的民众能与各路奸商、帮派和睦共处的原因。 “那是犯了诈骗罪的下场。”罗恩注意到劳伦斯正盯着那些被吊起的干尸发呆,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起精神,这没什么好看的。” “是啊…你说得对。”劳伦斯收回目光,把注意力转移到城门前站岗的士兵身上。他注意到这里的士兵似乎和之前见到的兰斯士兵都不太一样——他们的盔甲更厚重,武器也更加精致。与之相匹配的是他们挺拔的站姿和冷漠的眼神,和那些肌肉早就变成脂肪的其他行省同僚不同,他们只是站在城门两侧,就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显然自由之城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证普通人的生命安全,和这些看上去就不好惹的卫兵有直接关系。 劳伦斯乘坐的马车来到门前,被几个士兵拦下。其中一名士兵仔细打量了劳伦斯半天,又看了看跟在后面的几辆囚车,才撇撇嘴,不情愿地提醒道:“通行证?” “什么通行证?”劳伦斯像个傻乎乎的乡巴佬一样,下意识反问道。 “就是你交过入城税的证明,没有的话去那边买。”士兵指了指不远处一个简陋的摊位咕哝道:“贩奴商人交五万金币,普通人十金币。” “五万金币?!你没开玩笑?”劳伦斯差点蹦起来,他大概算了下,一个没有封地的小贵族一整年不吃不喝,也只能攒下不到八百金币。士兵随口说出的巨额税款着实吓了他一跳。 “兄弟,我看起来很闲吗?需要跟你开玩笑来打发时间?”士兵轻轻摇了摇头。他从头到脚都覆盖着沉重而结实的盔甲,唯一裸露的部分只有面颊和眼睛。或许是看劳伦斯身穿骑士盔甲的缘故,他的口气听起来还算友善,“听着,这里是自由之城,某种意义上比兰斯王都还要繁华,所以别拿乡巴佬的标准衡量这里的一切。忠言总是逆耳,不是吗?去交钱吧,如果你们还想进城的话。” 劳伦斯看了看士兵手中寒光闪闪的长戟,它的尖头上刻着错综复杂的花纹,似乎是放血槽。此外,长柄还包着一层铜皮,上面装饰着更复杂的符文。 他一身装备价格不菲…劳伦斯想了想,有些沮丧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们不是奴隶贩子,能不能…”劳伦斯不甘心地问道。 “每人十金币,按人数交钱。另外,入城后奴隶将成为自由民,再不可被任何人交易或控制。”士兵耸了耸肩。显然针对那些想投机取巧的商人,自由之城有许多办法让他们乖乖就范。 劳伦斯小声骂了一句,无奈地拖着一张愁苦的脸望向菲丽丝和罗恩。 “还有十五金币,这是我们最后的积蓄了。”罗恩苦笑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干瘪的钱袋,将它递给了劳伦斯。 “你先进去吧,我们在外面等着。剩下的就交给你了。”菲丽丝神情有些复杂。 “不,咱们会一起行动,光让我进去做什么?” 罗恩和菲丽丝对视了一眼,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在确认劳伦斯茫然的神态并非伪装后,菲丽丝才叹了口气,小声说道:“据我所知亚当家族和奥兰多公爵私交不错,作为侯爵的次子,你或许能面见公爵,请求他特许一些身无分文的可怜人进城。拜托你了…我想这种小事并不会让你感到为难。” “我不知道…” “没关系,你去试试看好了。我相信公爵并不是傲慢无礼的势利眼。”罗恩微笑着拍了拍劳伦斯的护肩,眼中七分无奈与三分哀求的神采让劳伦斯实在无法拒绝他的提议。 “好吧,我会试试的。但最好还是别抱太大希望,毕竟我已经不算贵族了…” 第16章 黑街 当劳伦斯大步走进自由之城五分钟后,便遇到了麻烦,情况显然比他预想的更加糟糕。 他迷路了,整座城市内部一片混乱,劳伦斯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些富丽堂皇的建筑,它们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行商与招揽生意的娼馆女郎们站在街边乱七八糟地吆喝着,衣着或体面或穷酸的行人们在熙熙攘攘的路上乱窜,像无头苍蝇一样挤来挤去。劳伦斯试图找路人询问公爵身在何处,却被汹涌的人潮和一身象征显赫家世的骑士盔甲所碍,屡次失败。好吧,或许在法律上这里的人们都是平等的自由民,但大部分人既没有乐于助人的精神,也不愿和贵族老爷打交道。劳伦斯被人潮挤得头昏脑胀,只好先溜进了一条人迹罕至的窄小巷子。他需要喘口气缓一缓,再找个人问问… 然而腹中突然发出的巨响让他改变了主意,一缕厚重的油脂香气勾起了他肚里的馋虫,让他的腿脚变得沉重。巷子深处是一家不算高档的餐馆,劳伦斯能闻到里面有烤肉、熏肠、黄油和蜂蜜的味道。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紧紧攥着手中剩下的五枚金币,正打算去买点食物,便注意到那家餐馆门前挂着一块破烂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特别优惠,三个驴肉馅饼仅需一金币,数量有限…” 这物价就离谱!或许是已经过了午餐时间的缘故,餐馆里并没有客人,老板正兴味索然地坐在餐馆门前打着哈欠。当他注意到劳伦斯眼中的为难与一身华丽的骑士铠甲后,便笑了起来。这笑容只让他那张布满刀疤的丑陋脸庞显得更加可怕。 “那边的先生,您站在那很久了,需要些什么?”与其说他想招揽生意,不如说是想从外乡人身上找点乐子,老板玩味地笑着,对劳伦斯打招呼。 “不,没事。”劳伦斯撇撇嘴,小声叹了口气。 “您应该是刚来自由之城吧,要尝尝这里的特色美食吗?”不知是不是暂时没有生意的缘故,老板似乎很愿意与劳伦斯多聊上几句。 “算了,这价格也太高了…” “先生,您可不能这么说。这里是自由之城,肉食一直都不便宜,除非是人肉。很不巧,最近没什么人闹事,所以人肉也断货了。”老板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劳伦斯猜不透老板是在开玩笑还是实话实说,但他本能的认为这并不是玩笑。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女人拎着一块挂在铁钩上的肉排哭哭啼啼地从劳伦斯身边走过。她把肉排递给老板,从他手中接过一把金币,便快步从巷尾离开了。 “啊,您看,货真价实的驴肉,我从不拿老鼠肉和兔子肉糊弄客人。”老板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手中的肉排。 “那她为什么哭?”劳伦斯看着那块血淋淋的肉排,觉得自己的胃袋收缩得又紧又痛,某些不好的猜想让他皱起了眉头。 “谁知道呢,也许这头驴子是她的情人。”老板伸了个懒腰,再次向劳伦斯发出邀请:“要来一份现做的馅饼吗?如果您嫌贵,我可以打折。” “不用了,我不饿。”劳伦斯还是觉得在学会辨认人肉和其他肉有什么区别前不要贪嘴为好,“你知道奥兰多公爵身在何处吗?” “朋友,想见公爵的人能从城门口排到堕落深渊,你不可能见到公爵的。当然你也可以碰碰运气,顺着这条巷子一直向东,当你看到一条堆满木桶的窄道后,就从那穿过去到达贫民区。贫民区中心有一处监管者驻地,他们是帮公爵处理治安问题的亲卫,你可以通过他们获得面见公爵的机会。” “谢谢。”劳伦斯诚恳地说道。 “不用谢,下次来我这吃顿饭就行。” 辞别了老板后,劳伦斯顺着巷子继续前进。巷子里光线很暗,烟雾缭绕,他一路走来,闹市的喧嚣也渐渐消失了。他环顾四周,手指搭在长剑的剑柄上,沉默地加快了步伐。 不难理解他的行为,在自由之城没有任何人是真正安全的,来自大陆各地的传言也很可怕。强盗和亡命之徒总爱在阴暗处游荡,掠夺那些不幸踏入黑暗的人。一到晚上,混乱的贫民区中总会传来令人不安的邪恶低语。黑魔法师、女巫、身体发生畸变的邪神信徒——这些都是正常人所害怕的东西,劳伦斯也不例外。 但更重要的是,劳伦斯穿着一身骑士铠,他的地位和职业是显而易见的,他的存在会让哪怕是无辜之人也感到不快。 与街道上阳光、漂亮的古朴石砌建筑不同,巷子里各种凌乱扭曲的涂鸦与不知名的酸臭味并不讨人喜欢。劳伦斯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了男人猥琐的笑声和女人绝望的呜咽,他知道马上会有一起不可描述事件将要发生。但他既没有能力多管闲事,也不愿在这个混乱的地方伸张正义。 “不用了。”劳伦斯揉了揉脑袋,无奈地说道:“想感谢我就带我去监管者驻地吧,我不会举报你的。” 而且一想到罗恩和菲丽丝还在城外等待,他就兴致全无了。 第17章 恩将仇报 光明和喧嚣似乎被隔离在贫民区之外,留在这里的只有一片破败和凋零。放眼望去,四周全是简陋凌乱的低矮住房,边缘地区甚至只有一些用土块和茅草垒成的窝棚。少数在阳光下发呆的人就像是一群行尸走肉,睁着茫然无神的双眼,漫无目的地在肮脏破败的街道上游荡。更多的人蜷缩在建筑的阴影下,在黑暗的角落里注视着劳伦斯这个与贫民区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 “这里的居民都是自由之城最底层的人,他们什么也没有,包括金币和能力,所以只能在这里挣扎腐烂。”女人向劳伦斯缓缓介绍着:“我也是其中之一,骑士老爷。” “所以说这些人都是哪来的?”劳伦斯很难理解,在这个富得流油的城市里,竟然还有贫民区的存在。 “大部分是从出生就在这里了,我们都是这座城市资历最老的居民。”女人眨眨眼回答道:“艾尔文防区改名为自由之城后,我们就被抛弃了。从前我们用于种植的土地现在都成了繁华的商业区。作为补偿,我们只得到了免交入城税的特权和一袋金币。但我们不会做生意,也得不到雇佣,所以越过越穷。” “你们就没想过搬到别的地方去?或是开垦新的土地?”劳伦斯在某种程度上很能理解贫民们的处境,这座城市里昂贵的食物已经让这些人活着都很不容易了,更别说诸如衣物和治疗疾病等其他开销会让本来就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 “我们很难在其他地方生活,因为西境其他地方更乱。这里的大部分人既没有足够的资本长途迁徙,也没有勇气离开故土。”女人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能安稳的终老,已经是我们最大的期望了。” “等等,好像有奇怪的声音。”劳伦斯突然停下脚步对女人说道:“右边传来的,听到...” 话音还没落,从右侧一座破旧的房屋里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破烂的屋门被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孩踉踉跄跄地撞开。男孩向前走了两步,像缺氧的鲶鱼一样张了张嘴,一头倒在地上。他背后两道皮肉翻卷的伤口处冒出大量的鲜血,迅速将周围的道路染成了红色。 女人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顾低着头继续给劳伦斯带路。 劳伦斯警惕地环顾四周,做好了战斗的准备。看那男孩不过十来岁的样子,受到这样的重创显然是没救了,除了保持警戒,尽量避免厄运发生在自己身上外,劳伦斯什么都做不到。 “请放心,没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女人耐心的解释着:“看那孩子肚皮鼓囊囊的样子,应该是刚弄到食物就被人盯上了吧。不过没有目击者这就是起意外事故,请您不要在意。” 劳伦斯沉默了,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这座城市的阴暗面。 “到了大人,前面的白色小屋就是监管者驻地。”在劳伦斯还紧绷神经环顾四周的时候,女人指着一座与贫民窟格格不入的漂亮小屋说道:“大人,接下来您必须自己去见那些监管者了。他们会因我这种底层民众接近那里而感到不快,请您谅解。” “他们?你是说监管者?” “不完全是,大人。监管者、城防军、还有打杂的下人…他们都不希望我们靠近驻地。” 不难理解,没多少人愿意和一个满脸淤青,衣衫褴褛,浑身散发霉味的可怜女人打交道,哪怕只是闲聊几句。虽说劳伦斯一直信奉“身份有高低,灵魂无贵贱”的教条,但扪心自问,他也不愿在有更好选择的情况下让这女人为他带路。 “大人,如果没有其他事,请容我先告辞。”女人完成了带路的工作,局促地躬身行了个礼,显得有些惶恐。似乎她也自知和贵族扯上关系会招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嗯,去吧。谢谢。”劳伦斯也没多想,把女人打发走后径直走向小屋。小屋的大门上闩着两根沉重的铁棒,不算高大气派的建筑鹤立鸡群地伫立在一块空地上,将贫民区拦腰分割成东西两块。几个卫兵把守在建筑外围,神情严肃,不断扫视着各个方向的动态。当劳伦斯走近时,其中一个卫兵大喊了一声,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内,十几个卫兵就靠拢过来,组成了一个小型方阵。劳伦斯看到戟尖上闪烁着危险的寒芒,不得不停下脚步,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什么人?”卫兵们不为所动,连询问的声调都未缓和半点。 “我是亚当侯爵的次子劳伦斯,来请驻守此地的监管者带我面见奥兰多公爵。”劳伦斯举起双手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两步,停在戟锋前方不到五尺的地方。希望这能让这群神经过敏的卫兵们放松一点,他想。 此举多少让卫兵们表现得友好了一些,他们放低武器,低沉地交谈了一会。不得不说人类似乎都有以貌取人的习惯,几个卫兵很快就做了决定,来到大门前,一起抬起了沉重的门闩。 “进去吧,不过您得做好败兴而归的准备,公爵大人已经好多年没接见客人了。当然,您可以先试试。” 劳伦斯点点头表示同意,抬脚迈进了建筑内。室内的空间似乎要比想象中大上不少,里面堆满了粮食和棉花之类的物资,窗户被木板钉死,导致劳伦斯花了好几秒才适应昏暗的环境。在大门的右侧,一个睡眼惺忪的老人正眯着眼睛,靠在一把吱吱作响的木质躺椅上看书。如果不是他面朝火光熊熊的壁炉,劳伦斯还真分不清他究竟在打盹还是看书。 “明天才是发放救济粮的日子,回去吧。”老人并未抬头,他的说辞似乎蕴含着些许宽慰与叹息之意,但置身事外的口吻还是暴露了他真正的想法。 好吧。劳伦斯不得不干咳了两声,开口说道:“您好,我是亚当侯爵的…” “谁?”老人烦躁地把书合上,抬头瞅了劳伦斯一眼,不耐烦地说道:“别急着自报家门,在自由之城你只是个普通人。先说明一下,拿一长串头衔唬人这类把戏在这没半点屁用,明白了吗?” 劳伦斯以无言以对的态度轻轻点了点头,这恭顺的姿态让老人有些扫兴。他有些烦闷地咕哝了一声,问道:“那么,有什么事?” “能请您带我去见奥兰多公爵吗?我听说…” “可以,但你不能让我白跑一趟。”老人伸出一只手,理直气壮地说道:“给我个帮你的理由。” 劳伦斯在心中暗骂了一句,不情愿地伸手去摸钱袋,但刚触碰到钱袋,轻飘飘的手感就让他有些发懵。他有些慌张地低头向腰间看去,那钱袋不知何时被割开了一道口子,里面的金币早已不翼而飞。他突然想到带路的女人离开时神色有些慌张,便瞬间想通了前因后果。 “我*!真*她**!该死的*!贱*烂*!”劳伦斯气得浑身颤抖,用粗哑的嗓音破口大骂。尽管他知道发生这种不幸只能怪自己不小心,但他需要一个契机来宣泄愤怒。他想骂人,但他不知道该咒骂谁把他送到了这个腐烂落后的世界,所以他只能咒骂那个恩将仇报的女人。 这时老人反而轻笑起来,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劳伦斯。 “这评价简明扼要,而且很中肯。贫民区里的人就是这样,相信你已经有很深的体会了。”老人从躺椅上起身,绕过劳伦斯向门口走去,“跟我来做个测试吧,如果通过的话你就能去见公爵。” 第18章 测试 没来过自由之都的人,总会觉得那里就是终日充斥着暴力和黑暗的人间地狱,里面的居民随时可能失去一切,包括生命。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除罪犯和商人外还有人愿意在这里生活。但是,只要来过自由之都的人都明白,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有着怎样独特的魅力。 最美味的食物、最妖艳的美女、还有最血腥的角斗足以让见惯酒池肉林的贵族也乐不思蜀。最公正的赌局、最可靠的杀手、还有来自各地的赃物和禁忌之物,能让任何试图来这碰运气的客人心甘情愿地扔下全身最后一枚金币。 生活在自由之城的人们见多识广,娱乐区的建筑也是如此。因为它们见过了太多权贵醉生梦死的丑陋模样,也积淀了足够的口碑和底蕴,所以它们完全可以忽略一个外乡人的赞叹。一般来说,贵族们通常会以富丽堂皇的庄园来代指自己不凡的品味与身份,但娱乐区的建筑风格并不华丽,甚至在寸土寸金的自由之城显得有些寒酸。但正因如此,它才在最大程度上冲淡了大部分人因地位差距而产生的疏离感。也只有少数挥金如土的大人物才知道,朴素的建筑外观只是为了顾及穷鬼们脆弱的自尊而伪装出的表象,贵宾区镂空的雕花躺椅和价值不菲的宝石纱帘会适当地让客人们了解到,这里是整个兰斯,乃至整片大陆上最富盛名的奢华销金窟。 劳伦斯跟在老人身后行过娱乐区最繁华的街道,像个半辈子只和土豆打过交道的乡巴佬似的瞪圆了眼睛,左顾右盼。他小心翼翼地透过各大娼馆和赌场的橱窗,眺望着前厅陈列的珍贵艺术品与金光闪闪的挂毯。虽说他前世并不是没见过更奢靡的享乐场所,但要说让人感觉清新闲适,幽深迷离,流连忘返的娱乐区,他还真是第一次见。整条街道都飘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与并不辛烈油腻的香水味混在一起,让他在娇媚而燥热的迷醉中飘飘欲仙。好在劳伦斯并未忘记自己肩负的使命,所以他仅仅是放慢脚步环顾了片刻,便叹口气跟上了老人的步伐。 老人斜眼瞥了劳伦斯一眼,没有对他略显无礼的小动作做出评价。两人又向前走了几分钟,老人停下脚步,指着一处幽静朴素的旅店说道:“进去吧。如果能通过测试,很快你就会见到公爵。最后给你个忠告,进去以后别发呆,也别提任何愚蠢的问题,驻守在这里的监管者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 “我不明白,进去要做什么?”劳伦斯本能的感到不安。 “测验,测验你是否有资格面见公爵,仅此而已。”似乎是心情不错,老人顿了顿,补充道:“测验你的人是监管者中的名人“夜鸮”,假如你害怕,现在可以离开。” “不,我是说具体要测验什么…”劳伦斯抬起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旅店,当他收回目光打算追问些什么的时候,才发现老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悄无声息。劳伦斯被这诡异的情况吓得汗毛倒竖,整整三分钟后,他才冷静下来。这个世界有太多匪夷所思的东西,而他方才目睹的不过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种。 毕竟在这个世界连神明都是真实存在的,用科学来解释魔法与奇迹,也太强人所难了。 实在是看不出这里和普通旅店有什么不同。劳伦斯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踏上了旅店门前湿漉漉的台阶。台阶以坚硬而凹凸不平的青石砌成,中间被粗略扫去积雪的部分,有脏兮兮的苔藓和泥浆。 看来这里虽然冷清了点,但也不是无人造访。劳伦斯舔了舔嘴唇,轻轻推开了旅店大门。 “住店的话自己看墙上的价目表,把金币放在柜台就行,钥匙在房间门前的地毯下。”伴随着清脆的门铃声,一个冷漠的女声同时响起。劳伦斯下意识像前台望去,却没找到是谁在和他说话。旅店里空荡荡的,他环顾四周,很快就从旅店中央的庭院里看到了一个人影。那是个约莫着刚成年的姑娘,她正平躺在一张吱呀作响的古董躺椅上,面无表情地翻阅着一本老掉牙的骑士小说,姿态高贵优雅。然而她瘦小的体型搭配一身拖到地上的暗红色蓬裙看起来却显得有些滑稽——没有哪个贵族小姐会这么打扮,一般瘦小的小姐会穿束腰礼服彰显纤细骨感的身姿,而丰腴的才会穿蓬裙凸显线条。眼前这位小姐不伦不类的穿搭让她看起来像极了一个渴望被当作成人看待的孩子。 “这位小姐,打扰了,我并不是来住店的。”劳伦斯花了一点时间组织语言:“是这样,我听说想见奥兰多公爵的话,就要在这经过测试…” “这样啊,好吧。你在这座城市做点什么不好,非要见公爵…”她有些不情愿地抬起头,用一种怜悯和轻蔑的眼神看了看劳伦斯。当她嘟囔着从躺椅上起身时,劳伦斯突然感觉身体发软,一种扭曲而真实的压迫感使他冷汗直冒,仿佛直面凶恶巨兽的恐惧让他无法保持镇定。 “给你五秒钟准备时间。无限制格斗,能扛下我三次攻击,你就有资格见公爵了。”她侧着脑袋,用白皙的手指轻轻揉了揉眼角,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优雅气质和她眼中冷冽的寒光形成了鲜明对比。 劳伦斯现在意识到,以貌取人是多么愚蠢的行为。毫无疑问,这姑娘相当危险。只有从尸山血海中爬回人间的战士才会有如此可怕的眼神——就像在地底深处,没有一丝光线能透进来。她眼中是一个可憎的、黑暗的深渊,而劳伦斯就是那个即将被深渊吞噬的猎物。 “不…我不…不……”劳伦斯下意识向后退去,他对真正的战斗一窍不通。而且他明白,一个残忍、伤痕累累的战士绝不会在任何时候对敌人手下留情。他可没做好慷慨赴死的准备。 “时间到了。” 这语气不是提醒,而是通知。劳伦斯舌头打了结,正想掉头就跑,一颗雪球就迎面打来,正中他的鼻梁,噗地一声爆开。短暂的冲击之后是满脸冰凉的刺痛,当他刚意识攻击已经开始的时候,她高昂的训斥声便已经响起。 “动起来!犹豫会招致死亡,反击是你唯一能从死神手中逃走的办法。” “我投降!别…” 劳伦斯刚要求饶,另一颗雪球就从相同的位置飞了过来。他刚要捂脸格挡,余光就瞥见某个闪烁着金属光泽的东西向他胸前飞来。这让劳伦斯瞬间改变了主意,他用臂铠挡下了看上去威胁更大的金属制品,却忽略了那枚雪球。 至少被雪球砸中不会致命,他安慰自己。 然而被雪球击中的额角传来了炙热的痛感,头晕目眩、眼冒金星。膨胀的钝痛让他过了好久才踉踉跄跄地找回平衡,站稳脚跟,他感觉有黏糊糊的温热液体流了下来,是血。太阴险了,她故意将雪球捏得很松,还在里面包了块石头。 “最后一回合,打起精神。人类的头骨很坚硬,不会被一块石头轻易粉碎。摆好姿态,冷静下来,有时候战胜强敌需要一点运气和耐心。”她退到了劳伦斯身前十几米外的地方,这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小了不少,但她的语气还是那么冰冷无情。 对,她说得对!一味的挨打可不行,得反击!劳伦斯缓缓调整呼吸,张开双腿,放低重心,将长剑拔出,举过头顶。这是兰斯基础剑术的起手式,劳伦斯多少能照猫画虎模仿一点样子。他紧盯着那姑娘的动作,五秒、十秒…她仍然悠闲地站在那里,没有出手。从劳伦斯额头上滴落的鲜血流到脸上,混着融化的雪水一起往下滴,粉红色的血水十分冰冷,挂在眼皮上也很难受,但劳伦斯不敢伸手去擦。他知道,如果自己露出破绽,那姑娘一定会发起攻击的。 劳伦斯浑身肌肉都紧绷着,他一边快速扫视着庭院的布局,一边拼命地思考对策。 现在没戴头盔,所以一定要保护好头部…不,也许可以利用这点来诱使她攻击头部?不行,实力差太多了,就算能提前预知她的行动,也来不及阻止她… 他想静下心来思考,但周围突然传来的吱吱声让他毛骨悚然,根本无法专心思考。被声东击西过一次,他认为自己不该被那些声音分散注意力,但就这样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额角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汗液和血水很快就会流进他的眼睛,而长期保持战斗姿态也会让劳伦斯的神经因疲惫而变得迟钝。怎么办?完全想不出对策的劳伦斯痛苦地闷哼了一声。豆大的冷汗从他的头上冒出,为了不影响视野,他用手背抹了一下额头,动作相当迅速,没给对手偷袭的机会,虽然这粗暴的动作将伤口扯得更痛,但好歹他暂时不会被外界因素影响了。 “你是怎么混进银翼骑士团的?耐力极差、意志薄弱、完全没有战斗经验…” 劳伦斯沉默地保持着警戒的姿态,并不理会她的讥讽。他知道愤怒和绝望不能帮他扭转局面,最后一次攻击肯定要比不痛不痒的前两次更加致命,假如这时候分神,恐怕… 又过了一会,劳伦斯依然没能想出应对策略,她似乎有些失望,低声提醒道:“模仿即是学习,一对一决斗除去技术和反应,其实就是个猜心理的游戏。大多数人在优势明显的情况下会尽量选择稳妥的战术,等待对手犯错。反过来说,如果你能猜到对手接下来想做什么,就有可能抓住机会完成逆转。” “谢谢。”劳伦斯相当诚恳地说道。他知道那姑娘并无恶意,否则自己恐怕连一回合都撑不过。 “别把你的想法写在脸上,虽然我并不讨厌真诚的感谢。”她不快地撇撇嘴,从裙下抽出一把暗红色的钉锤,指向满脸苦笑的劳伦斯。 “慢慢学吧。注意,这是最后一次攻击。” 劳伦斯只感觉口干舌燥,视线出现了一瞬间的模糊。刹那间她消失在原地,就像从虚空中出现一般,闪现在他身前。凡人无法忍受的破空声如同女妖的哀嚎,钻进了劳伦斯的耳朵里,钉锤带着令人恐惧的血腥气味向他的头顶砸去。在死兆降临时,潜能爆发的劳伦斯毫不迟疑地挥动长剑,用全身力气架住了势不可挡的锤击。然而武器与力量的差距还是太过明显,劳伦斯下意识的反击只是让钉锤落下的轨迹略微向右偏了一点。品尝过无数血肉的钢钉无情地咬在劳伦斯的右肩上,轻而易举粉碎了他的护肩和关节,势如破竹,划过劳伦斯的胸甲,在厚重的金属盔甲上犁出一道深深的划痕。年轻的骑士被击倒在地,呲牙咧嘴地呻吟着,他的肩膀皮开肉绽,整条胳膊都因承受远超骨骼强度的重创而扭曲变形。尽管致命的痛楚让劳伦斯几乎窒息,但他已经无力发出惨叫了。那姑娘收起钉锤,蹲下身来,摆弄着劳伦斯那条已经完全没有知觉的胳膊。 劳伦斯刚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从额头传来的钝痛就让他的意识沉入了黑暗中。 第19章 工作 再睁开眼睛时,劳伦斯只感觉天旋地转,浑身无力。他躺在一个整洁明亮的小房间里——柔软的床,干净的旧床单,天花板很高,房间很温暖。这是件好事,至少说明他还没死。 “唔…”他缓缓坐起身,迷茫地盯着窗外,窗外昏黄的日光投在雪地上,折射在他的眼睑上。 “亚当·劳伦斯,亚当·卢修斯之子?”一个冷漠的女声响起,吓得劳伦斯从床上滚了下来。这时他才注意到那个能单手把他捏死一百次的姑娘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翻阅着一份薄薄的报告。 “亚当·劳伦斯,这是你的名字吗?”那姑娘并不理会劳伦斯连滚带爬缩到墙角的过激反应,淡淡地说道:“如果是的话,那你的履历还真是平平无奇。十二岁前你一直生活在兰斯王都,学习各种礼仪与社交技巧。十五岁你开始在宫廷舞会和各大贵族的私人宴会上抛头露面。二十岁时你正式从一名骑士侍从晋升为骑士,假如没有被放逐,或许你会在三十岁以后得到爵位,并就此度过好吃懒做的一生。那么,你为什么要放弃大好前程非礼王室成员?又是出于何种目的想要面见公爵?” 劳伦斯并未听她在说什么,他在发现自己的盔甲和武器全被脱下来后,就裹着被子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虽然他知道即使武器在手也无法自保,但那样好歹能让他心中鼓起几分勇气。 “听着,如果我想杀你,那你根本活不到现在——你已经睡了六个小时,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那姑娘不耐烦地瞪了劳伦斯一眼,重复道:“你到底是不是亚当·劳伦斯?” 她说得确实没错。劳伦斯认识到这一点,便轻轻点了点头。只要还活着就好,他想。 “但你并不是报告上那个公子哥,我看得出来。”她随手将手中的报告丢在一边,皱着眉头思索起来。趁着这个机会,如蒙大赦的劳伦斯开始检查自己的手臂。他缓缓抬起右臂,惊奇的发现被砸碎的骨头完好无损,即使弯曲手指、握拳,也没感到任何痛楚和不适。 不会是做了个噩梦吧?他低下头,细心地检查着身上的伤口,但一无所获。 “已经治好了,那点小伤不会留疤。”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劳伦斯的眼睛。 “怎么做到的?我还记得伤口很深…” “我是个牧师,会简单的治疗术。”她分辨出劳伦斯惊奇的神态并非伪装,惜字如金地补充道:“战斗牧师,曾经是。” “谢谢您,我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现象。” “我也从没见过哪个正常人会对伤害过他的人道谢。”她的脸色似乎柔和了一点,但语气依然很冰冷。 “您在最后时刻收手了,对吗?”劳伦斯回忆着之前的场景说道:“显而易见,假如那一击再重上几分,恐怕我的脑袋就被砸烂了。所以,感谢您手下留情。” “我没有虐杀弱小的癖好。那么,你为什么要见奥兰多公爵?好好想想再回答,因为我不喜欢谎言。” “因为我的朋友还在城外等我,他们没有足够的钱交入城税,所以我想请公爵特许他们进城。”劳伦斯一五一十地说道。 姑娘有些讶异地眨了眨眼,问道:“就这样?” “是的,就这样…我听说公爵与我的家族私交不错,所以…” “好吧。下个问题,你听谁说来这测试就能见到公爵的?” “一个老人,没有明显体征,个子不高,好像也是监管者,来自贫民区中心的据点。” 她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用手托着面颊,犹豫不决。劳伦斯不敢打扰她,只好默默坐在墙角。可惜他的肚子有些不识时务,突然就发出了咕咕的叫声。她看了看满脸歉意的劳伦斯,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大概一天吧。” “为什么不吃?” “我的钱被偷了。而且钱袋里那几枚金币甚至不够买两个肉饼。”劳伦斯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轻笑一声,绷住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浅浅的酒窝。她做了决定,站起身来,拉开房门,背对着劳伦斯宣布道:“既然敢饿着肚子来接受测试,那就勉强算你通过吧,跟我来。” 劳伦斯紧张地站起身来,在确认自己还穿着亚麻短裤,并非一丝不挂后,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跟在那姑娘身后向厨房走去。他相当讨厌自己像个怯懦的乡巴佬一样低三下四,但一想到她骇人的力量,心中的些许不满就消失了。 “亚当小子,我这只剩牛奶和甜糕了。”她走进厨房,从满是灰尘的灶台上拿起一个脏兮兮的小瓶摇了摇,“或许还剩点草莓果酱,总之都归你了。” 看样子厨房已经很久都没人使用了…劳伦斯看着已经风干的甜点,下意识舔了舔嘴唇。他确实很饿,但出于对她的畏惧,他又不敢多说什么,所以只能抽着鼻子咽口水。 “不是白送你的,吃饱了就给我干活。”她思索了片刻,无奈地说道:“算了,总之你先吃点东西吧,吃完我带你去见公爵,工作的事明天再说。” “工作?”劳伦斯有些不解。 “没错,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助手了。打扫卫生、收拾房间、替我经营旅店、出门收税…总之那些琐碎的小事都交给你了。” “等下,我…” “每个月有二十金币,食宿免费,每天工作六小时,一周可以休息三天。怎么?这样的日子不比一般贵族差多少,你有什么不满?”她毫不理会劳伦斯的提问,一口气将所有条件都罗列出来,语速极快,让劳伦斯听得头昏脑胀。 “不,我没不满意。只是有些不解,我什么时候…” “乌鸦没告诉你面见公爵的条件吗?除了国王陛下的使者外,只有他国要员和监管者有资格面见公爵。别担心,你通过了测试,已经有资格成为监管者的一员了。” “乌鸦…是那个老人吗?那他口中的夜鸮…” “啊,夜鸮、头儿、老板,你想怎么称呼我都行,随你便。”她指了指盘中的甜糕说道:“我不喜欢喋喋不休的手下,给你五分钟时间,把这些食物吃完,然后去洗个澡,换身衣服。还有什么问题?” 劳伦斯苦笑着耸了耸肩,显然他没什么理由能拒绝一份听上去相当不错的工作,即使他并不是自愿接受的。 “能告诉我您的姓名吗?我认为一直称呼您的代号,似乎有些…生疏。” “你到底吃不吃?”她抿着嘴,似乎有些不悦。劳伦斯尴尬地挠了挠头,抓起盘中的甜糕狼吞虎咽起来。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也是价格最为昂贵的食物,一分价钱一分货这种道理在哪都是通用的。假如甜点是刚出炉的就更好了,劳伦斯一边品味着嘴里的清甜味道,一边想到。 “卡琳。”她突然开口说道:“费舍尔·卡琳。我的名字。” 第20章 传闻 在落日的余晖下,劳伦斯美美的泡了个澡,换上一套不太合身的宽大礼服,和卡琳一起坐上了一辆快要散架的破旧马车。 当马车在一连串坑坑洼洼的道路上颠簸时,劳伦斯才意识到卡琳为什么一上车就脱掉鞋子把腿搭在了座位上。好吧,年轻的骑士又学到了一点重要的人生经验——条件允许的话,尽量不要乘坐破旧的马车。如果非要乘坐,那就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就在劳伦斯怀着不太美妙的心情思考人生时,车轮又轧过了一个坑,他不得不用双手抓住车门把手,避免自己扑到卡琳身上。 “这破车…”他有些恼火地皱了皱眉头。 “这是我的马车。”卡琳优雅地揉了揉脖子,看上去对劳伦斯的艰辛毫不在意。 “啊…我是说,它还不错,如果能修缮一下会更好。” 当然,劳伦斯并不这么想。假如这辆马车的座位上没有坐垫,劳伦斯更愿意相信它就是辆载货马车。车厢顶甚至只盖了一层帆布!好吧…或许在悠闲的童年时光,在湿热的夏夜里,躺在这样的马车上凝视满天繁星是不错的选择。但现在劳伦斯在发抖,为了保暖,他把身子蜷成一团,可惜收效甚微。无论他在心中怎么抱怨,夜风都无孔不入。如果说在这样令人沮丧的情况下还有什么值得欣慰的事,也只有卡琳在和他一起忍受寒冷这件事了。 “没必要用这种违心的赞美来讨好我,况且我也不喜欢谎言。”卡琳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讽刺,“受不了的话你可以一直咒骂它,或者回家吃奶。我猜后者更适合你——作为贵族子嗣,你肯定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落得如此不堪。告诉你一点常识吧,亚当小子,通过家族背景成为骑士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参军,吃块又干又硬的黑面包,抱着武器,缩在臭烘烘的盔甲里,没有毯子和篝火,在野外提心吊胆的小憩,等着敌人来宰了你才是最常见的情况。我敢打赌那些不愿得罪你家族的骑士长和征兵官,永远都不会和你说这些。” “确实,可能是我之前的生活太安逸了吧。”劳伦斯苦笑着附和道。 “自由之城也有不少人认为只要成为监管者就能一辈子吃喝不愁。比起那些谩骂我信口开河的娘娘腔,你至少能认清现实。这也是为什么我会选择你做副手的原因。”卡琳的语气缓和了不少,至少不再那么辛辣,“不过别担心,监管者的日常工作很轻松,只要小心点就不会死。” “好吧,我该为此感到高兴吗?” “不然呢?哭丧着脸对那些横死的倒霉蛋抱怨你的生活有多糟糕?”卡琳突然严肃地说道:“别做梦了,你游手好闲的好日子到头了。从明天开始,我会训练你的力量和战斗技巧,保证你在下周就脱胎换骨。” “您为什么不找佣兵来当助手呢?他们的战斗经验可比我要丰富多了。” “佣兵是靠不住的,他们根本没有忠诚的概念。我不喜欢佣兵,公爵更不喜欢。一群局势不利就跳反,欠薪就哗变的*,他们和娼馆*女一样,就连对顾客露出笑容都要收费…而且,像那种傲慢、自以为是的家伙命都不会很长。但你不同,懂得敬畏会让你长寿。技巧可以练习,力量可以锻炼,只要你活得够久,所谓的经验也会变得唾手可得。” “实话说我对自己能否达到您的要求心存疑虑。”劳伦斯耸了耸肩,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懂你的意思。谨慎是可贵的品质,但怯懦不是。”卡琳轻蔑地笑了笑,说道:“我无意与你辩论,现在我给你选择的机会——要么老老实实为我工作,要么现在就滚蛋。” “我愿意体验新生活,非常感谢您给我这个机会。” “唔,非常好。”卡琳对劳伦斯的回答并不意外,她眯着眼看了看外边的街道说道:“我们马上就到了,记得打起精神、挺直腰杆,公爵不喜欢垂头丧气的年轻人,哪怕他现在有点萎靡。” “萎靡?”劳伦斯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问道:“怎么会?据我所知奥兰多公爵可是…” “兰斯第一骑士?恶魔屠夫?人魔大战中逆转战局的军神?确实,你们这代年轻人都是听他的传说长大的,这么想也无可厚非。”卡琳眼中浮现出一抹沉重而复杂的神采,“他年轻时的确获得了许多令人瞠目结舌的功绩,但他老了。你不能指望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人像年轻时一样朝气蓬勃。” 劳伦斯从卡琳的眼中察觉到了异样,似乎她与公爵并非单纯的上下级关系。 难道她是公爵的情人?或者说曾经是?劳伦斯犹豫了一下,问道:“据您所知,公爵是个怎样的人呢?” 卡琳凝视着日落的方向沉默了,她的食指轻轻地敲击着大腿,半晌后才含糊地说道:“他不是最忠诚的,也不是最虔诚的,但他的勇猛无人能敌。他曾救过我,很久以前,那时他还是个立志行侠四方的英俊青年。现在的他在自由之城苟且的活着,每天喝着价值四个金币的上好白兰地,永远丧失了技艺和无畏的精神。” 劳伦斯花了好一会功夫才从卡琳的评价中分析出些许关键信息。看他似乎在思索什么,卡琳便饶有兴致地问道:“怎么,失望吗?” “也许吧,毕竟我从小到大都在听他的故事。那些伟大的胜利、传奇的事迹,我甚至现在还能详细复述出大部分记录。” “你在说谎。”卡琳瞥了劳伦斯一眼,她的语气表明这并非疑问句,而是单纯的、平淡的评价。 “不,我确实记得…”劳伦斯有些诧异地舔了舔嘴唇。这具身体的前任主人确实是奥兰多公爵的忠实粉丝,以至于劳伦斯并不需要刻意回忆什么,公爵高大威严的英雄形象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脑海中。 “你在说谎。”卡琳重复道:“如果你记性不错的话就应该还记得,我说过我不喜欢谎言,因为我有分辨谎言的特殊能力。知道吗?神职人员并不都是热诚的白痴,比如我就是个例外。想知道欺骗过我的人有什么下场吗?他们会痛哭流涕,拖着半截肠子跪在我面前亲吻我的鞋子,请求我仁慈地赐予他们死亡。所以不要试图骗我,你不会想知道我有多少种办法让人生不如死的。” 劳伦斯只感觉汗毛倒竖,身体僵硬。他并不认为能轻描淡写说出如此可怕情景的人会有开玩笑的恶趣味。 “对不起,我…我很了解公爵的事迹,但并不是从小到大都在听他的故事。”劳伦斯斟酌了好一会,才完整地说完这句话。 “嗯,是实话。”卡琳突然笑了起来,有些生硬的谐谑道:“行了,放松点,我又没有拷问他人隐私的癖好,只是觉得你像个无知的孩子一样,想逗逗你而已。别害怕,只要你认真工作,我怎么可能对你做什么糟糕的事呢。” 哪个正常人会开这种玩笑?劳伦斯僵硬地笑了笑,在心中暗骂。 马车渐渐减速,在一座守卫众多的灰色小型城堡前停了下来。卡琳也正经起来,整理了一下胸前的饰物,又站起身来拍了拍裙摆,扭头对劳伦斯严肃地说道:“跟紧我,别和任何人搭话,也别做任何危险举动,否则我不保证你能见到明天的太阳,懂吗?” 第21章 变态 公爵居住的城堡虽然看起来不像一般贵族的庄园那样金碧辉煌,但其宏伟的规模和精致的建筑结构使它并不逊色于任何一座庄园。不同于那些热衷于攀比的贵族——他们恨不得把自家的马厩都建得比隔壁庄园的主厅华丽。公爵城堡中的每座建筑都是严格按照最实用的标准来建造的,每座建筑都紧挨着下一座,严丝合缝,没有浪费一点多余空间。中庭的拱廊上装饰着繁多的纹章,那些曾获得过公爵友谊的家族都在上面。劳伦斯发现亚当家族的纹章也在其中,而且位置并不在边缘。这是件好事,至少说明在场面上,劳伦斯还是有资格向公爵请求帮助的。 城堡四周的城墙相当朴素,黑青石砖垒成的塔楼与通道显得格外厚重而坚不可摧,那冰冷的色泽和工整的排布方式会让人本能的联想到山丘。是啊,这就是一座山,或许摧毁整座大山都比破坏这座堡垒要容易。劳伦斯跟在卡琳身后左顾右盼,目光扫过城墙上密密麻麻的防御工事和强壮而机警的守卫们。 初来驾到,劳伦斯试图低调一些,尽量不引起人们注意,但很显然这并不现实。卡琳能出现在这里本来就是件引人注目的稀罕事,更别说还有个东张西望的年轻人与她同行了。 “那个小白脸是谁?”劳伦斯能看到有人在对他指指点点。 “不知道,我不认得那张脸。难道是…噢,我懂了!咳咳,你知道的,每个女人或多或少需要一点…” “他是我刚招募的副手。”卡琳突然停下脚步,对那个满脸横肉的光头老兵笑道:“我不介意你们在喝酒时开荤腔自娱自乐,但再当着我的面嚼舌根,我会把你的老二扯下来,听明白了?” “好久不见,夜鸮,看来是我手下多嘴,让你感到不快了。”开口的是个留着精致胡子的中年男人,脚穿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短靴,身着一件黑色长礼服,手上戴着一双亮白的丝质手套,如果不是他脸上有一道骇人的刀疤,劳伦斯肯定不会认为眼前看似人畜无害的绅士会值得卡琳摆出高度戒备的姿态。 “走。”卡琳皱了皱眉头,拉着劳伦斯的手便要离开。然而那男人似乎并不想就此罢休,他随意地从腰间掏出一把银色手杖,以极为优雅舒缓的姿态将手杖横在劳伦斯面前。 “公爵阁下身体不适,近期无法见客。请回吧。”男人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阴阳怪气的语调却让劳伦斯本能的感觉到了不妙。 “他是我的副手,灰鳌。监管者面见公爵不需要向你报告。”卡琳毫不掩饰眼中的嫌恶,但劳伦斯能从她颇为不快的语气中察觉到一丝忌惮。 “副手?”男人轻蔑地笑笑,看似关切实则刻薄地讽刺道:“天呐,无所不能的夜鸮竟然会招募副手,而且还是这样弱不禁风的孩子。假如你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我愿意忍痛把洛比借给你,让它来帮你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排解寂寞。” “不用了,我带走它的话你就得为自己寂寞的屁股找个新的男宠了。”卡琳一把将男人的手杖挡开,拽着劳伦斯往城堡心脏位置的宏伟建筑走去。劳伦斯下意识回头看了那男人一眼,正好对上了他阴狠的目光。他吓得赶紧别过头去,把心中所有能叫上名字的神明都念了一遍。他可不想得罪什么大人物,尤其是心眼小的大人物。 “还好你没开口,不然他肯定还会发难。”来到大门前,卡琳才压低声音对劳伦斯说道:“他是清理者的头领,理论上是监管者的上级。听好了,千万别招惹他们,清理者是专门审查监管者的部队,他们有权处决任何有违规行为的监管者。不过那些家伙平时不会在城堡以外的地方活动,所以也不用太紧张。” “您可没说过我的工作这么危险啊…”劳伦斯苦笑着问道:“话说洛比是谁?听上去他很厉害?” 卡琳的嘴角抽了抽,没好气地答道:“是他养的狗,一条全年都在发情,力量极为骇人的公狗,也是那个阴柔死变态的“爱宠”。以后不该问的就别问,管好你的嘴,擦擦你脸上的汗,公爵不喜欢…” 是是是,公爵不喜欢这个,公爵不喜欢那个…劳伦斯无力地翻了个白眼,伸手摸向自己的额头。他惊讶的发现假如不是卡琳提醒,他还不察觉不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那个男人怪异阴冷的气质让他浑身发毛,无形的压迫感甚至麻痹了他的感官。这让劳伦斯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有了新的看法——或许在这种到处都是变态的世界,自己应该再小心些,毕竟谨言慎行没什么坏处。 卡琳见劳伦斯脸色不太好看,也没再多说什么。她招呼守卫推开大门,带头走在了前面。劳伦斯也紧随其后,步入了这座空荡荡的建筑内。公爵居住的建筑十分冷清,只有在各个空房间中忙着打扫的仆人们偶尔会弄出一点动静,让人知道这里还有其他人在。或许是公爵并不在意居住环境的缘故,劳伦斯甚至能从主厅石柱的部分结构上找到几个世纪前的雕刻风格。在自由之城经历了建造、重建、扩建和重新规划后,公爵居住的府邸依然被安置在这里,并未随这座城市进一步发展。 据劳伦斯所知,有位昔日的皇家建筑师曾将公爵的府邸贬低的一无是处——建筑风格过于压抑,缺乏美感。他建议公爵为他提供一笔资金来重新建造一座庄园。而公爵花了好几年才筹备好足够的资金,却在一场征伐恶魔的战斗中用掉了它。这让建筑师不得不在他之前的评价后多加了一句话——“因此,这座城堡乃是英勇的奥兰多大公最合适的象征。” 撇开建筑的象征意义不谈,公爵府其实并不缺少宏伟的接待大厅和众多优雅的寓所。与穹顶接壤的墙壁上装饰着花环和象征秩序的十字,一想到公爵平日里就在这样冷清的建筑内守望着他的战士和脚下的城市,劳伦斯就越发对公爵的脾性感到好奇了。 “欢迎你,我的姐妹。他就是你挑选的副手吗?”劳伦斯刚把目光从穹顶上收回,一个俏皮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那是个从阴影中走出的女人,身穿简单而得体的夜行衣。她看起来和卡琳关系不错,从卡琳被她紧紧抱住却并未做出任何反应就能看出。也许这是卡琳能表达善意的极限了吧,劳伦斯猜测。 “云雀,她不喜欢被人拥抱,你应该知道。”又一个冷漠的女声从劳伦斯背后传来,吓了他一跳。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任何预兆,一个幽灵般的女人从劳伦斯身旁闪过,用平淡的口吻说道:“去前面的长椅上等着吧,公爵马上就来。” 第22章 公爵 “欢迎。”一个洪亮而沙哑的声音响起,把陷入沉思的劳伦斯拉回了现实世界。劳伦斯抬起头,望向那个从阴影中走出的老人。那老人一手托着无须的下巴,一手扶着冰冷的楼梯扶手。他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戒指,身穿着宽松的紫色丝绸睡衣。劳伦斯看了半天,也没找到老人身上除了那枚彰显高贵地位的戒指外还有什么别的令人过目不忘的特点。 细看两眼,老人腰间还佩着一把长剑,剑鞘装饰华丽,深红色的剑柄上镶着繁复的金纹。劳伦斯立马就意识到那就是和公爵同样富有传奇色彩的着名武器——猩红女王。传说它由堕落深渊最底层的矿石铸造,由最伟大的矮人铁匠亲手锻打。当公爵拔出它的时候,就连巨龙也不敢挑战它的锋芒。然而现在是相对和平的时代,这把威名赫赫的传奇武器,就变成了公爵彰显身份的象征,同时它也是整个兰斯王国最珍贵的宝物之一。 当劳伦斯注视公爵的时候,公爵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劳伦斯。劳伦斯能从他脸上严肃的表情和眼中的失望看出,他对自己并不满意。好吧,也许自己确实有点紧张,心跳加快、身体僵硬。不过考虑到他从未如此接近过一位赫赫有名的大贵族,紧张和手足无措也就都是合情合理的反应了。 “注意礼节!”卡琳皱了皱眉头,用力揪着劳伦斯的衣领,迫使他弯下了腰。 “这是谁?”公爵眯着眼睛问道。劳伦斯听出他的口音带有一点塞连味,比兰斯正统贵族口音听上去更刺耳一点。看来有传闻说公爵与一些塞连人私交不错也并非毫无根据,劳伦斯想着,把头埋得更低了。 “他是我挑选的副手,阁下。”卡琳轻轻拎着裙角回答道:“亚当·劳伦斯,亚当·卢修斯之子、弗朗茨骑士长的前任侍从,被放逐前是银翼骑士团的成员之一。” “亚当…”公爵的眼中突然迸发出异样的神采,他迫切地问道:“小子,你是否带来了你祖母的口谕?她近来身体可好?” “唔…非常感谢您的关怀,但柏妮丝祖母在三年前就过世了。”劳伦斯一边回想,一边装出一副哀伤的模样。 “唉…愿她高贵的灵魂不再受孤独与悲伤的折磨。”老公爵摇了摇头,皱巴巴的面皮颤抖了一下,向前伸出右手,命令道:“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劳伦斯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向公爵行礼,单膝跪下,轻轻吻了吻公爵的戒指。 “起身。说明你的来意吧。”公爵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并未放在劳伦斯僵硬的动作上。 “我需要您的帮助。”劳伦斯虽然在公爵面前浑身不自在,但他并未紧张到连话都说不清。他简短地交代了朋友们的困境,声音坚定而自信。 “也就是说,你想让我一次性免除几百人的入城税是吗?”公爵的下巴抽动了一下,平静地回答道:“很可惜,我不能这么做。” 意料之中。劳伦斯并未气馁:“我请求您再考虑一下,相信对您来说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也许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亚当小子。自由之城已经人满为患,除非我出钱让那几百人住在旅店里,否则他们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贫民区。”公爵对云雀和夜莺招了招手,“去准备晚餐,让我们坐下来慢慢聊吧。” “阁下,我们不会恬不知耻地要求您…”劳伦斯刚把话说了一半,公爵便摇了摇头,示意他停嘴。 “敞开说吧,年轻人,我这里什么都不缺。你认为一群除了苦力活什么都干不了的奴隶能找到什么工作?你根本不知道,贫民区只有五分之一的人拥有合法收入手段,而且他们并不欢迎外乡人。即使我让你的朋友们进城,他们又能在这里活多久呢?” 劳伦斯确实没想过这点,他的脸红了起来,匆忙闪避着公爵的视线。 “不过我有个提议,有兴趣听听吗?” …… “你应该明白,西境并不是个安稳的地方。西方提尔防线外每年都有亡灵的部队侵袭,而南方猩红平原的尽头,是恶魔的老巢堕落深渊。毫不夸张地讲,如果我战败一次,那所有西境城市的命运都将岌岌可危。”奥兰多公爵从餐桌上举起一只银色高脚杯,痛饮了一大口美酒。他舔舔嘴唇,观察着劳伦斯的表情,并未急着继续陈述。 “公爵大人?”劳伦斯皱着眉头问,他搞不懂公爵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 “自由之城是座被围困的城市,年轻人。如果它同时受到两方敌人的围攻,王都的军队就会作壁上观。你知道的,这里离王都很远,而我那些位于政治中心的老对头,都巴不得我早点死。哪怕我可以在战斗中战胜敌人一百次,但只要我战败一次,一支敌军就可以毫无阻碍地挺进西境外围…” “然后从您还在交战的部队后方发动攻击。”劳伦斯理解后补充道。 “没错,在兵力并不占优势的情况下,两线作战无异于自寻死路。” 劳伦斯点了点头,猜测着公爵的想法。 “所以我需要一个前哨,能提前汇报敌人动向,并在短时间内抵挡敌人进攻的前哨。懂我的意思吗?” 劳伦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坐在餐桌对面的卡琳,但卡琳只顾着埋头吃喝,丝毫没有替他解围的意思。 “我想任命你为新据点的领主。”公爵平静地说道:“当然,我会给予你一些人手和物资,帮据点尽快渡过最艰难的发展时期。而你的奴隶们,也可以在那里安居乐业。” “我明白您的意思,大人。”劳伦斯思考了一会,委婉地答道:“请容我和我的朋友们商量一下,毕竟…” “商量什么?”公爵眯起眼,毫不客气地说道:“你的家族在三百年间一直忠心耿耿地侍奉着兰斯,在此期间,从未有人被放逐过。你想让我袖手旁观吗?看着我老朋友的孙子,那个身上有她血统的男孩,在所有王公大人面前让先祖蒙羞!作为你的长辈,我尽了我的义务,现在,该你了。我可以对任何一位神明或王者发誓,假如你无意将功补过,我会把你吊死在城墙上。是的,你还没赢得拒绝我的权力,也没赢得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在那之前,去为你的错误赎罪吧。” 劳伦斯有口难言,欲言又止。最终他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感谢您提供给我一个为家族重新赢得荣誉的机会,我会尽力不辜负您的。” “很好。明天我会派人把相关手谕交给你。夜鸮,街区的监管工作暂时交给夜莺和云雀,你的新任务是跟在他身边,指引他,帮助他。那么就这样,送客。” 第23章 惆怅 “托你的福,我终于能出城走走了。”离开公爵府后,卡琳便高兴地哼起了小曲。可劳伦斯却愁眉苦脸,始终高兴不起来。 “你就偷着乐吧,公爵会资助一无所有的后辈建立自己的领地,这种事还是头一回。”见劳伦斯垂头丧气的样子,卡琳挑了挑眉毛。她无法理解劳伦斯为什么会闷闷不乐。 劳伦斯不想再说什么,他的回应是一张愁苦的脸,一声悠长的叹息。 “就我所知,你绝对是世界上最无知的人。到现在你都没理解公爵的用意?就连一个从没和贵族打过交道的农夫都能察觉到异常,但你没有。” “是啊,我没有。”劳伦斯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地咒骂道:“我没察觉到他想让我去送死,也没察觉到他轻蔑的睥睨,更没有察觉到自己既不懂战争,也不可能当个领主。我*的迫不得已要为根本不是我犯下的错误赎罪,因为不这样的话我就会被吊死在城墙上!” “不是你犯下的错误?” “对,我做的每件事都问心无愧。”劳伦斯挺直腰杆,直视着卡琳,“你不是能测谎吗?那就来判断真伪吧——我从没冒犯过王室成员,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被放逐了。” “是实话。”卡琳撇撇嘴,不满地嘟囔着:“即使不用魔力我也能看出来。” “但你知道这是事实又有什么用?公爵认为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傻子,就像他说的那样——我让家族蒙羞,甚至还不愿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赎罪。好吧,也许看在我祖母的面子上,他愿意施舍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我能怎么办?告诉他那根本不是我的错?还是告诉他我没有任何管理经验,也不会带兵打仗?哪怕他让我在他手下做个管家,我都会铭记这份善意,但他…” “跟我随便走走,然后去喝一杯吧,我请客。就当是答谢你让我有机会出城逛逛。”卡琳扭头就走,把劳伦斯扔在了原地。年轻的骑士愣了一下,唉声叹气地跟了上去。谁会在意他是否满腹委屈呢?谁会在意他是否无辜呢? 劳伦斯一直在想,在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这些天里,命运总是以最无害的形式捉弄着他。除了生存,他再也无暇思虑其他事。他觉得自己总是别无选择,没有想象中的鲜花美酒,也没有虎躯一震霸气侧漏。死亡的绞索将在余生中一直套在他的脖子上,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卡琳让车夫先离开了,她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为劳伦斯领路。公爵的城堡建在自由之城北部的高山上,当夜幕降临时,在这里便可以眺望整座灯火通明的城市。很快劳伦斯就明白,所谓的随便走走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无聊,因为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城市里,每天夜里都在上演着一出出精彩绝伦的戏码。 卡琳来到一条灯火辉煌的街道上,在一幢装潢华丽的庄园前停下脚步,静静地注视着街灯。劳伦斯不解其意,正要开口询问,一声巨响便从建筑内传来,吓了他一跳。 “嘘。”卡琳摆了摆食指,示意劳伦斯不要出声。 “啪”的一声脆响,很明显是某人被甩了巴掌。 “你个臭*子!居然敢瞪我?给我*!你个烂*贱*…” 劳伦斯没听清那男人在吼什么,因为他的声音被女人悲惨而高亢的哀鸣给掩盖了。 面色如常的卡琳对劳伦斯招了招手,继续向前走。待激烈的喘息声与咒骂声渐渐远去时,她才平静地说道:“那里住着一位风度翩翩的学者,很少有人知道混迹于上流社会的他回到家就会像个黑街流氓一样,用各种下流的手段折磨他的女仆。”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劳伦斯没把问题说出口。他搞不懂那女人的尖叫是被男人揍得还是正在经历*爱的高潮。 “有什么想法?”卡琳边走边问。 劳伦斯脸上的表情变得丰富多彩,他憋了好久,才反问道:“这关我什么事?” 卡琳耸了耸肩,默认了他的说法。两人走出富人区,来到最吵闹的娱乐区。豪华的盛宴,绚丽的舞剧,高高低低的笑语,觥筹交错的脆响,无数带着不同目的的人从两人身边经过,挥霍着口袋里的金币,放肆地释放着膨胀的欲望。在这里每个手握金币的人都没什么不同,不管是穿着华贵举止风流的贵族,还是衣衫褴褛面相猥琐的穷鬼,都有权在这里暴露最原始的欲望。在某种程度上,有权有势的行尸走肉和穷困潦倒的老鼠没有任何区别,也只有最虚伪的弄臣,才能指出那些同样脱光衣服,像种猪一样躺在床上等待服侍的人中,谁具有更高贵的品质。 “走吧,进去喝一杯。”卡琳不动声色地掏出一枚印着狮鹫图案的胸针,将它别在礼服上,推开了一间酒馆的大门。见有客人上门,负责接待客人的女侍从刚要摆出笑脸迎接,就瞥见了卡琳佩戴的胸针。 “监管者!”她大声惊叫起来,整家店顿时都安静下来。 “两杯苹果酒,一份熏肉。”卡琳不满地哼了一声,将一小袋金币丢在女仆怀里。 劳伦斯注意到女仆在拿到钱后没有表现出丝毫欣喜,而店中的客人也在面面相觑后三两离去。看来监管者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身份,他想。 “怎么,看上她了?”卡琳上前捏住侍女的下巴,轻蔑地笑道:“娱乐区从不缺像她这种穷途末路又长相标致的女孩,我可以帮你付账,反正就是两杯酒的价钱。怎么样?” 女仆的下巴被卡琳捏住,浑身颤抖却不敢动弹,脸上的血色也褪的一干二净。 “不用了…”劳伦斯苦笑着,不忍地说道:“像我这种身无分文的穷鬼不该索取太多无用的东西,对吧?” “不用担心,士兵要守夜,农夫要种地…各司其职而已。”卡琳见劳伦斯并未动摇,便无趣地撇了撇嘴,唇边勾挑起一抹慵懒的笑意。 “本来我打算给你上一课的,让你知道有筹码才能谈条件,看来没这个必要了。”卡琳突然板起脸说道:“真搞不懂你到底是毫无常识的呆瓜还是装傻充愣的狐狸。” 劳伦斯摸着后脑勺尴尬的笑笑,没有回复。他不敢暴露自己来自其他世界的事实,因为他不确定哪些人会对他产生恶意。 “您的酒。”另一位侍女端着两杯清亮的酒走了过来。卡琳只好暂时放弃了盘问,气鼓鼓地坐在了靠窗的座位上。 “坐。”卡琳扔给劳伦斯一个命令。 她的态度让劳伦斯颇为不快。说到底,他还是不想成为上位者手中的一枚棋子,被施舍一点好处就像哈巴狗一样摇头摆尾。但劳伦斯并非不识时务的莽夫,他忽略了心中的不快,平静地坐在了卡琳身旁。 “喝完酒,和我去贫民区看看吧。”卡琳突然说道:“这不是命令,是请求,你有拒绝的权利。” “那就去吧。”劳伦斯耸了耸肩,认命似的叹了口气。他这人吃软不吃硬,又不擅长拒绝。况且,他也不认为自己有拒绝的权利。 卡琳哭笑不得,这骑士明明是个青年,却总把想法写在脸上,像个年幼的孩子。 不过这样也好,卡琳不喜欢虚伪的人。 “举杯吧,这是你现在最需要的东西。”卡琳举起酒杯,与劳伦斯碰了杯,然后将那辛辣的饮料一饮而尽。 第24章 怪物 许多年后,劳伦斯依然记得,他在刚来自由之城时郁闷了一整晚。值得一提的是,这是他第一次品尝这个世界的酒。或许是因为烦闷,又或许是因为他并不适应这种辛辣的饮料,总之,三杯酒下肚,劳伦斯就感觉眼前的世界开始慢慢旋转了。 不会吧…劳伦斯有些疑惑地晃了晃脑袋,他自认为酒量不差,至少不会三杯就倒。 “喜欢这种感觉吗?”卡琳斜躺在吊椅上,懒懒地晃着手中的空酒杯。劳伦斯顺着卡琳的视线向窗外望去,灯火通明的街道上人满为患,即使厚实的石砖和玻璃在最大程度上隔绝了外界的喧闹,劳伦斯也还是感觉头晕眼花,耳边嗡嗡作响。 “也许…还不错。”劳伦斯的目光落在卡琳的裙角上,慢悠悠地补充道:“只是我还不习惯。” 卡琳能听出劳伦斯语气中深深的疲惫。这不难理解,当下的生活一无所有,对未来的生活无能为力,既没有鼓励他前行的信念,也看不到任何微弱而遥远的希望。 “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去习惯。总有一天你会感慨,自己曾那么年轻,能去做那么多事,甚至会奢侈到用如此宝贵的时光来唉声叹气。” “你…您多大了?”劳伦斯总觉得卡琳身上有种诡异的违和感——她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却总端着一副处变不惊的姿态。也许一些圆滑世故的贵族子嗣也喜欢故作深沉,但刻意装出来的姿态终究会露出马脚。劳伦斯猜测是某种极为悲惨的变故让卡琳成了现在这样——习惯沉默,不苟言笑,一举一动都散发着不近人情的气质。也许,只是也许,她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年轻? “询问女性的年龄就像询问商品的底价一样不明智。”卡琳并不生气,反问道:“知晓秘密是要付出代价的,你打算拿什么来交易呢?” “抱歉,我…无意冒犯,只是…有些好奇。”劳伦斯口齿不清地说道。 “那就再来一杯?能把我灌醉就告诉你。”卡琳挑衅似的敲了敲空酒杯。 “好。”劳伦斯有些不甘心,他已经在力量与战斗技巧上输给了一个女人,假如就连酒量也输掉的话,那劳伦斯最后一点自尊恐怕都保不住了。 “两杯白兰地,要最烈的。”卡琳饶有兴致地看着劳伦斯吃了苦瓜似的僵硬表情,挑了挑眉毛。 …… 半小时后,卡琳把已经走不了路的劳伦斯扛在了肩膀上,穿过小巷,向贫民区走去。一肚子的酒让劳伦斯无视了半夜的寒气和肮脏的街道。现在他感觉脑袋晕乎乎的,却相当快活。清冷的空气、昏暗的街灯、以及卡琳身上那股淡淡的体香,都让他飘飘然。酒确实是好东西,可以麻痹神经,让人忘记烦恼。劳伦斯摇头晃脑地唱起了一支来自家乡的民歌,傻乎乎地笑着。 这旋律让卡琳的脚步顿了一下,她有些烦躁地敲了一下劳伦斯的脑袋,骂道:“喝醉了就安静点,再唱就把你扔到下水道里!” 劳伦斯抗议似的哼了一声,挣扎了一下,想为自己保留一点尊严——他想自己走几步,证明他没喝醉,区区几杯酒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卡琳牢牢地拽着他的胳膊,没能让他如愿。 “别乱动。”卡琳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我…我能…” “能什么?就你这点酒量还想做什么?嗯?要不是我扛着你,现在你连路都走不了。” “谢谢…你是…好人…谢谢…” “别老觉得谁对你好就是好人,像你这种傻乎乎的家伙哪天被人卖掉都不奇怪。”卡琳别过脸去,气呼呼地说道:“轻信他人,心肠太软的人在这个世界只有被欺负的份。你别觉得我扛着你是对你好,我只是不想让你喝醉了在酒馆闹事而已。作为我的手下,喝得烂醉在外面胡闹,到时候公爵还不是要怪我管教无方?” 劳伦斯有些黯然,心生感叹。虽然在卡琳看来他只是个无知的孩子,但他并不傻。假如卡琳真的没安好心,就不会带他去见公爵,在灰鳌那个变态面前护着他,更不会在他心情低落的时候陪他散心喝酒。她只是不善于表达而已,并不是什么坏人,这点劳伦斯还是明白的。 “你是…真的…好人…”劳伦斯嘟囔道:“我知道你…只是不善于…说话…并不是…” 卡琳突然松开了手,一把将劳伦斯扔在地上。可怜的骑士啃了满嘴泥巴,撑着地想站起来。突然胃液翻涌上来,让他“哇”地一口吐出了腥臭的秽物。 “你才认识我几个小时而已。”卡琳眯着眼,用深邃的眼眸凝视着趴在地上呕吐的劳伦斯,“永远别觉得你看穿了谁,这世上每个人都戴着面具。人性的宏大和复杂是你根本想象不到的。知道为什么你总是吃亏吗?因为你不管什么时候都把想法写在脸上。如果不想让人知道你的想法,光会控制面部表情是远远不够的,你得学会收敛目光、放松身体、放缓呼吸。” 劳伦斯觉得满嘴酸味,但那酸味不仅是胃液。卡琳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呢?她一边嘲笑着他的幼稚,一边教导他道理,然后还不让他表示感谢。他感觉自己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武力,酒量,城府,他甚至都比不过一个小姑娘。多丢人啊,一想到自己现在的狼狈样,他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为什么要选择我呢?”卡琳远超凡人的听力捕捉到了劳伦斯小声的咕哝。对她而言,这声音就像地行龙骑士冲锋时的咆哮一样清晰,即使周围的声音相当嘈杂,到处都是醉醺醺的笑声与歌声。 “因为你不算太蠢,也并非无药可救。”卡琳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揪着劳伦斯的头发,让他抬起头来。 “看着我。”她说。 劳伦斯察觉到卡琳眼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息,这让他全身每个毛孔都本能的散发出恐惧。 “你怕我吗?小家伙?”卡琳问。 劳伦斯吓得酒醒了大半,他当然很害怕。现在他才想起卡琳并不是什么外表柔弱的小姑娘——夜鸮虽然体型不大,但也是猛禽的一种。在兰斯人的文化中,这种昼伏夜出的凶物总是和不详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卡琳身上的血腥味是如此浓烈,以至于劳伦斯因恐惧久久无法开口,只能点点头作为回答。 “我的同僚们也怕我,所以他们只敢介绍外乡人来应聘我的副手。他们,监管者,掌握着这座城市大多数人的生杀大权,平日里横行无忌,却会惧怕我。”她嘲讽地笑了笑,在劳伦斯畏惧的目光中捧起他颤抖的手,“多讽刺啊,所有人都对我敬而远之,一个傻乎乎的孩子却觉得我是个好人。” 寒意透过劳伦斯僵硬的指节,传导到卡琳的手心。小巷肮脏的地面上堆满了牲畜的内脏和开膛破肚的野猫尸体,散发出的臭味萦绕在她的鼻腔里,混着劳伦斯身上令人作呕的酸臭味,久久无法散去。但卡琳不在乎,阔别已久的死亡、腐烂味道无法使她感到不快。 “我不喜欢忘恩负义的人,因为你对我说了谢谢,所以我才选择你。”卡琳继续说道:“如果没有我,娱乐区会成为犯罪最猖獗,治安最差的城区。在你之前有许多人都通过了考核,却从没有人能理解我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她突然愤怒地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地咒骂道:“除了公爵外没有一个人感谢过我,一个也没有!那些肮脏、龌龊、卑贱、*欲的蠢猪们从没想过,他们之所以能在这里逍遥快活,不会因为一把金币、一杯好酒、一个漂亮女人、一场存在争议的赌局滚进粪坑里厮杀,都是因为我在用没人认同的野蛮手段震慑着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是啊,之前来考核的人都无法容忍在不受欢迎的,残忍的,邪恶的,心理扭曲的费舍尔·卡琳手下工作!只有你,天真的小骑士,会感谢我,称赞我是个好人。我真的很好奇,你是否听说过我会把罪犯的四肢折断,将他们吊在驻地门前,待他们嚎叫到连呜咽都发不出时再处决他们?你是否知道有三位监管者被我的钉锤砸成了肉酱?你是否知道我亲手杀了自己最亲近的姐妹?不,你当然没听说过,因为如果你知道我做过什么,还能说我是个好人,那你肯定是个比我还凶残卑劣的怪物。” “我确实不知道,但即使我知道,这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劳伦斯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不再颤抖,用尽量连贯平稳的口气说道:“您对我…很好,这就够了。我始终…相信,会在何时…何处与谁相识都是命运…的安排,我该对此心…满意足。我感谢您给我机会,也感谢您愿意教导我。或许…您让我看富人区那出闹剧,还想…带我去贫民区,就是想…让我明白每个人都活得很…辛苦吧。对我而言,您就是好人,这是毋庸置疑的…” “随便你吧。”卡琳笑了起来,却是满眼悲凉,“命运,既然你相信命运,就该知道它经常会用子虚乌有的希望蛊惑你,让你受更多的苦。假如你能见我所见,你又怎么敢寄希望于人性?不过随便你了,傻小子,怎么看我是你的自由…” 一阵鼾声打断了她的陈述,卡琳这才发现劳伦斯已经睡着了。最后一杯白兰地确实够劲,轻而易举地让他进入了梦乡。卡琳沮丧地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厌恶的啧了一声,用纤细的手指拉起劳伦斯手腕,拖拽着他向旅店的方向走去。 第25章 癖好 黎明要比夜晚稍暗一些,亮了整宿的灯光尽数熄灭,人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娱乐区。当天空变成深蓝色时,已经能看到稀薄的云层了,然而这并未给自由之城带来什么改变。黑暗的地方依然黑暗,光线外的变化微乎其微。劳伦斯从黑暗中醒来,头痛欲裂。一缕微弱的阳光从厚实的帘幕缝隙处透出,让他判断出现在应该是早晨,距离他失去意识至少过了六小时。 他捂着脑袋呻吟了一声,宿醉的感觉相当痛苦。在这片街区,每小时都有上百个喝醉的人被丢到小巷深处,他们中有家破人亡的渣滓,行商,或是远道而来的旅人。而劳伦斯的下场要比他们好得多——他之所以能躺在柔软的床上叹气,而不是光着身子咒骂那些连衣服都要偷的小贼,全倚仗卡琳把他带回了监管者驻地。如果说娱乐区周围的巷子都是盗贼们的完美猎场,那卡琳所在的旅店就是一间散发着死亡恶臭的恐怖地牢。即使是最嚣张的人渣也会对这座旅店敬而远之,没人想得罪监管者,更不会有人主动靠近他们的巢穴。 劳伦斯翻了个身,艰难地坐了起来。他十分虚弱,口干舌燥。犹豫了一下,他决定站起来四处走走,希望找点水喝,顺便让血液流动起来,给昏沉的大脑补充一些氧气。站起身来他才注意到自己身上只有一条短裤,好在房间角落的衣架上挂着一条破破烂烂的毯子,他披上毯子,捂着昏沉的脑袋晃悠着离开了房间。 旅店面积并不大,建筑结构也比较简单,劳伦斯没费什么力气就在厨房找到了一碗牛奶。厨房里的光线很暗,他只是看到了白色的液体,并闻到了奶香。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端起陶碗,一口气把牛奶喝了个精光。味道有点怪…但劳伦斯并未在意。他心满意足地出了口气,一回头便看到卡琳站在厨房外,以一种诧异的眼神盯着他。 “唔,抱歉,我太渴了。”劳伦斯撇撇嘴,无精打采地说道。 卡琳看了看他手中的空碗,又看了看他嘴角的奶渍,突然绷着脸发出了嗤笑。起初劳伦斯还未了解卡琳为何发笑,直到两只脏兮兮的流浪狗从卡琳身后探出脑袋,盯着劳伦斯手中的空碗,委屈的呜咽了一声。 劳伦斯傻眼了,他现在明白牛奶为什么有股怪味了。 “我还以为你得再睡上一会才能起来。”卡琳抿着嘴指了指那口盖着锅盖的大锅,“你的早餐在那里。不过现在看来,你已经不想再喝牛奶了,对吗?” “不…当然不,我觉得以后我都不想再喝牛奶了。”劳伦斯弱弱地翻了个白眼,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跟在卡琳身后的数只猫狗。 他难以想象,卡琳还有这样的爱好。从那些小家伙会蹭她腿的亲昵行为看来,她喂养这些猫狗也有些日子了。 早已把窥视人心练作本能的卡琳猜到了劳伦斯为何惊讶。她莞尔一笑,没有接话,上前从劳伦斯手中拿走空碗,到锅前揭开锅盖,把一杯牛奶倒进空碗,又掰了半块松饼,将它揪成碎块,浸在牛奶里。看她准备好了食物,那些猫狗便自觉地退回了空荡荡的大厅,摇头摆尾,等待着一顿大餐。 按理说自由之城的娱乐区从没有淡季一说,连旅店也是人满为患。想在这片街区多待几天的人,大多都要找家旅店投宿,免得喝醉以后无处可去,被盗贼盯上。然而这间旅店是个例外,监管者驻地的威名会吓退并不阔绰的客人,而那些颇有权势的富贵之人,大多也瞧不上旅店简单到有些简陋的装潢风格。所以除了无处可去的野猫野狗外,很少有人上门。 当然,也有些衣衫褴褛的穷鬼为了寻求庇护,会在这家旅店门前过夜,然后在太阳升起前离开——他们知道自己的存在会影响这家旅店本就冷清的生意。卡琳不是什么远近闻名的善人,所以不会为那些无处可去的穷人安顿生活。但她也不是毫无良心的恶人,非要拎着钉锤把这群可怜人从屋檐下赶走。她只是个深居简出的监管者,在不影响她工作的前提下对这种事总是睁一眼闭一眼。 “不要抢,都有份。”卡琳把陶碗放在地上,蹲下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猫狗们低眉顺眼的模样。只有被她摸过的猫狗,才敢去碗边舔一舔牛奶。动物的本能告诉它们,这个看似温和善良的人类很危险。劳伦斯突然发现,她向来冷然的目光里多了一层温润的光泽,瘦消的身体在散发寒意的清晨阳光中落下孤单的影子。 就在劳伦斯打算说些什么时,半掩着的大门被推开了。沉重而厚实的靴子踏在地板上,吓得猫狗们四散而逃。来人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盔甲,壮实、机警,看上去是个富有经验的老兵。他扫视了周围一圈,大步来到劳伦斯身前,从腰间的皮包里拿出一封信。 “劳伦斯阁下,运送物资的车队和士兵会在一小时后抵达南门,这是公爵大人的手谕,希望你能尽快动身。”那男人飞快地交代完便离开了。 “你的衣服在二楼的晾衣架上,自己去找吧。”卡琳烦躁地叹了口气,补充道:“只此一次,下次喝醉了记得别吐在衣服上,以后所有衣服你来洗。” “啊?”劳伦斯愣了一下。 “快去,别傻愣着。我把这些小家伙喂饱咱们就走,别让我等你。” 看样子是她把自己脏兮兮臭烘烘的衣服给洗了…劳伦斯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有些好笑——谁会想到一个恶名昭彰,不苟言笑的监管者会替人洗衣服呢?想到卡琳一边皱着眉头骂骂咧咧一边蹲在地上洗衣的样子,劳伦斯就差点没憋住笑。 谢谢。劳伦斯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默默记下了这份人情,打算日后有机会再报答卡琳。 这想法一直持续到他在二楼找到了自己那身还在滴水的,皱巴巴的礼服。 劳伦斯傻眼了。 第26章 玫瑰与蓟 一小时后,披着一条绒毯的劳伦斯和卡琳来到了南方大门前。尽管暂时没有外衣穿让劳伦斯有些羞于见人,但他仍按时出现在了城门前。 守时是一种良好的品德,劳伦斯认为这要比他的穿着打扮更加重要。 虽然不明所以的人并不这么想,他因怪异的打扮理所当然的被士兵们嘲笑了一番。 根据奥兰多公爵的直接命令,近四分之一曾有过犯罪记录的贫民区住民都将被送往猩红平原,开拓据点、修筑防御工事。在人魔大战前,猩红平原本是人类的领土,由于景色宜人,当时许多小贵族的梦想便是在那里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封地。然而随着那场惨烈的战争不断升级,人类不得不在节节败退中重新规划战乱时期的地界。而那次规划,几乎是永久性的。 现在只有屈指可数的活人记得那场各方人类结盟对抗异族的全面战争。而奥兰多公爵正是在那场关乎人类命运的决战中率领一队地行龙骑士从侧翼突破了恶魔的外围阵线,并孤注一掷地斩杀了两只恶魔王子,一举扭转了战局。那次艰难的胜利后,公爵就开始谋划牵制恶魔的手段了,因为他十分肯定,那些觊觎人类土地的野蛮生物,总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建立前哨的任务说来简单,但执行起来却很复杂。将大量物资和兵员送往边境,修建据点要耗费漫长的时间,而恶魔也不会对人类在边境大兴土木的行为无动于衷。因此想让计划顺利进行,就必须严格执行公爵制定的每一步方案。好在公爵本人的威望极高,而他认为这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就像自由之城的其他事务一样,当它被公爵认为足够重要时,那么西境的每个人都会竭尽全力,让公爵的命令得到准确的执行。 按照公爵的计划,拓荒队要在两周内建起驻地,两个月内布置好所有防御军备,半年内建起城墙。劳伦斯对此计划能否顺利进行表示怀疑,虽然他还没见过恶魔长什么样,但从随行士兵们严肃的表情看,它们显然不是什么善茬。 临行前,五百名随行士兵聚在城门前,接受劳伦斯的检阅。士兵们穿上了全套的制式板甲,头戴装饰着白色羽毛的头盔,手中的武器被擦得锃亮。自由之城展示的军事实力给过往的行人和在城外待了一夜的奴隶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劳伦斯登场时,菲丽丝和罗恩都向他投来了惊讶的目光。事实上,劳伦斯知道两人都看着他,却不敢与他们目光交汇,以免自己感到羞愧。 还是卡琳替他解了围,她上前对两人做了简单的解释,并大方的表示他们可以跟随车队去拓荒,并生活在那里。 “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你们不愿与他同行,也可以在城外继续待着。”卡琳耸了耸肩,盛气凌人的口吻激怒了菲丽丝。 “为什么?”菲丽丝大声说:“自由之城没有足够的空间?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不亲自…” “抱歉…”劳伦斯低着头走了过来,他从早起就头痛欲裂。两人的目光就像火辣辣的太阳,不断烘烤着口干舌燥的他,而他在卡琳说明理由后唯一能做的便是忍受这种苦刑。 “我就不明白,你到底怎么和公爵交流的?为什么连这点小事都能搞砸?”菲丽丝气冲冲地责问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或许我就不该对你抱什么希望!” “小姑娘,你要弄清一点,他帮你们只是出于情面,并不是本份。别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没达成你的愿望就是什么都没做。”卡琳打断了她的话,轻蔑地说道:“你压根就不了解他做了多少努力。你甚至不愿意看向他的眼睛,对他有更深入的了解。然而,尽管你手中并没有谈判的筹码,却依然以这种愚蠢的态度责怪一个为你们尽力争取条件的人。作为他的现任上司,我对他有你们这种朋友感到惋惜。” 菲丽丝对这种阴阳怪气的讥讽感到愤怒,但罗恩的反应更快。 “抱歉,她近期遭受了太多打击,有些失态了。”罗恩拉着菲丽丝的衣角,面带愧意的解释道:“我们都知道劳伦斯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已经穷途末路,她也不会这么歇斯底里。” “好吧。小子,你的意见呢?”卡琳把头转向劳伦斯。 “没关系,我的确没能说服公爵。但我确实尽力了。”劳伦斯耸耸肩,感激地看了卡琳一眼。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 “这对我很重要!对我们都很重要!”菲丽丝看上去有些悲愤,她激动地打断了罗恩的话,“进入自由之城前,我们就一直是无处可去的罪犯,不受公爵的庇护!你要让…” “我们不能花一整天时间来听你抱怨。现在选择吧,要么跟我们走,要么留在这,或者去别处。”卡琳有些不耐烦地给出了总结。 “我可以保证,每个劳动者都有食物,等据点修建完,大家都可以生活在那。”劳伦斯补充道。 所有人都在刺骨的晨风中沉默着,劳伦斯原以为菲丽丝会因为倒霉的遭遇而责备自己,但她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罗恩则表现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好吧。”菲丽丝不在乎,因为和劳伦斯同行是她唯一的选择。虽然她对自己的苦难耿耿于怀,却并不会沉湎其中,影响她的判断——她和罗恩已经是穷途末路,与奴隶们一同劫来的口粮已经快要耗尽,而身无分文的他们也无法在自由之城生活下去。也许她不想承认自己的窘迫,所以便换了更体面的说辞:“为什么不呢?一群走投无路的可怜人能靠工作获得食物,这种好事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只不过是大概率会死在恶魔手中而已,这和迫在眉睫的温饱问题相比并不重要,对吗?” 劳伦斯欲言又止,卡琳替他说道:“的确如此,但整个西境都不算安全。西方有亡灵,南方有好战的恶魔,东方是敌视公爵的贵族们。如果你想安稳度日,就不该来西境。但你还是来了。说点好事吧,你的朋友被奥兰多公爵任命为新据点的领主,也就是说,他拥有一定的辖区豁免权——赦罪、裁判、分配土地,甚至是制定地方法律,都是他拥有的权力。如果我是你,就不会用自以为是的态度和这小子说话。” 活下去需要食物,需要金钱。从菲丽丝脸上那酸楚的表情和不安地摆弄手指的样子可以看出,她也知道风餐露宿的感觉不好受。 “这是个充分的理由。”菲丽丝缓慢地叹了口气,“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失态,那么咱们可以出发了吗?” 第27章 新兵 在经历了几个小时困顿的旅行后,前往边境建立据点的拓荒车队停了下来,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午休。当劳伦斯发现运载粮食的马车上不光有谷物,还有十几袋蔬菜和肉干时,他对老公爵便多了几分好感。显然能在荒郊野岭吃顿像样的午饭,是相当让人开心的事。 更让他惊喜的是,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既能吃饱又能吃好。磨得很碎的谷物做成的面包十分松软,里面没有沙粒和麦秆。他甚至还领到了一小块黄油和一撮糖渣,这可是稀罕东西。在吃饱喝足后,劳伦斯开始检查车队还带了什么物资。结果出乎他的意料,有三辆马车装满了其他物资——鲸油、崭新的毯子,以及一些农具和种子。坦率地说,劳伦斯甚至有些怀疑公爵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但不管怎样,他开始相信自己的新生活没那么糟糕了。 即使凛冽的风依然没有消失的征兆,劳伦斯也很难在肚子鼓囊囊的时候完全陷入绝望。他并不是个特别悲观的人,只是一顿美餐,世界似乎都变得更美好了。 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此。 直到午餐时间结束,所有人都披着毯子小憩时,卡琳把他叫到了空地上。 “来训练吧,让我看看你吃饱饭以后有什么能耐。”卡琳背着手,轻松地站在劳伦斯身前三米远,双脚距离与肩同宽。尽管她看上去很放松,但只有专业的战斗大师才会注意到她始终眯着眼,阴沉的盯着劳伦斯的每一个动作,而她放在身后的手臂也保持着完美的角度,使她能第一时间抽出武器格挡任何方向的攻击。 这小子要倒霉了。一些技艺娴熟的老兵凑热闹似的围了上来,等着观看一出好戏。 “给他一把剑。”卡琳冲士兵们喊道:“难道你们希望我痛揍一个手无寸铁的公子哥?” 士兵们哄笑起来,一个士兵抽出腰间的长剑,将它扔在劳伦斯面前。 劳伦斯自知逃不过一顿毒打,便哭丧着脸捡起了长剑。假如他不听卡琳的话,或许会被揍得更惨,所以他选择了服从。 “很高兴你选择了服从命令,亚当小子。”卡琳有意无意地瞟了眼四周,当她发现菲丽丝和罗恩也在围观后继续说道:“我看出了你对强大力量的渴望,我也可以告诉你强大的力量可以换到一切,包括荣誉和金钱。你或许听说过我代号的由来,所以你必须证明自己有资格成为我的副手。你是个骑士…唔,那就从锻炼身体的力量开始吧。” 一些士兵开始发出嘘声,大部分见过血的士兵都对枯燥乏味的训话不感兴趣,他们想看点更有趣的东西。 “我知道你们都是见过血的战士,而且表现得很有前途,否则你们也不会在这。”卡琳扬起头,颇为傲慢地说道:“但你们别觉得自己会比他强到哪去,想成为伟大的战士,光不怕死是远远不够的。你们可以认为自己已经是伟大的战士了,但如果有谁在一会发出笑声,那么我会邀请他上来和我过两招。” 卡琳停顿了一下,等着是否会有个自负的家伙跳出来,质疑她的威信。但这些老兵都很有自知之明,保持着沉默,没给卡琳立威的机会。 “很好。”她转过头去,直视着愁眉苦脸的劳伦斯,“接下来我会教导你如何在任何情况下作为骑士战斗。你必须学会忍耐,判断局势,并尽快思考获胜的方法——在马战中,步战中,在拥挤的方阵中,在单挑中,在孤立无援的混战中。” 卡琳顿了一下,向一位士兵招手,从他手中接过一把长戟。 “另外,你要尽快掌握所有武器的使用方法。只会使用骑枪和长剑的骑士在极端恶劣的混战中活不过十分钟,你必须熟练使用你能拿到的任何武器。谨记一点,我可以对你手下留情,但你的敌人不会,所以不要偷懒。” 卡琳又偷偷往菲丽丝和罗恩的方向瞥了一眼,那两人就和其他士兵一样,一言不发的盯着她。假如卡琳并没有察觉到一些异样的话,或许她也会认为那两人与其他老兵一样,有着拿新兵开涮的恶趣味。 “来吧,小子,现在让我来看看你能学到什么。不用担心,为了保证你休息一会就能重新站起来,我不会下手太狠的。” 菲丽丝有些惊讶,她原以为卡琳会随便挑个老兵对付劳伦斯,却没想到她会亲自下场。于是她真的关注起战局来,不再伪装出感兴趣的样子。她有些好奇,为什么一个监管者会浪费时间和精力亲自教导一个没什么天赋的新兵。 战斗在一回合后就结束了,快到当菲丽丝回过神来时,劳伦斯已经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小声呻吟着。 “记住长矛和戟类武器的攻击特点,如果不能近身的话,尽量不要与它正面对抗。”卡琳不紧不慢地讲解着,将手掌中一团翠绿色的光芒抛向劳伦斯。当劳伦斯停止呻吟后,她丢掉手中的长戟,从裙下掏出了那把漆黑的钉锤。 “钉锤、战锤、还有狼牙棒之类的钝器,如果使用得当,一击就可以废掉四肢,粉碎盔甲和颅骨。” 劳伦斯花了好一会时间才意识到卡琳是想让他亲身感受这些武器的威力,但为时已晚。他甚至还没站起来,钉锤就呼啸着砸在了他的大腿上,轻而易举地砸断了他的腿骨。骨头断裂的剧痛让他几乎窒息,以至于在张大嘴几秒后他才发出了一声极为凄厉的哀嚎。但卡琳毫不在意,又对他使用了一个治疗术。 “一分钟准备时间,接下来是沉重的巨剑。当它挥动起来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武器能与之正面抗衡。但它的使用者很难长时间保持精力充沛,所以利用速度优势,避开剑锋的攻击半径,是你取胜的关键。” “这太荒唐了!我一直在挨打,根本学不到任何东西!”感受到伤口在快速愈合的劳伦斯挣扎着站了起来,大声抗议。 “还剩二十秒。”卡琳忽略了劳伦斯的抗议,径直走向马车,背对着年轻的骑士,挑选着更趁手的武器。这举动激怒了劳伦斯,在卡琳考虑好用哪把巨剑前,他要先发制人。 他用尽全身力气,双手举剑向天劈向卡琳。早就预料到他会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卡琳只是轻松地拎起一把巨剑,在剑刃快要贴到她脸上时回身,随意地单手一挥,一记上撩便将劳伦斯的剑打得脱手而出。围观的士兵们忍不住发出了哄笑,他们作为老练的战士一直都很自信,完全有资格嘲笑一个新兵笨拙的技巧,毫无章法的进攻,以及挨打不能还手的憋屈样。 “你,你,还有你,上场。”卡琳指了三个还在发笑的士兵命令道:“让我看看你们一起上能否做得比这小子更好。” 这话在围观者中引起了一阵骚动,显然他们认为卡琳之前的警告只是顾及劳伦斯的面子,并没什么实际意义。 三名士兵不情愿地出列,摆好架势,提高了警惕,准备迎接卡琳的进攻。 “你可以歇一会了,小子。看好,接下来是匕首。它足够灵活,但在面对全副武装,做好准备,经验丰富的战士面前,它几乎没什么威胁。” “是的。”一个士兵露出了放松的笑容,敲了敲胸前闪亮而厚实的盔甲。 “但是…”卡琳在话音未落时主动突进,她把匕首搭在肩膀上,瞄准的目标并非胸膛,而是其中一名士兵的大腿。这时士兵们意识到危险,他的对手并不是靠诡计,也不是靠武器,而是她单纯地比任何人都要快,这才是她取胜的技巧。当士兵意识到自己太过依赖盔甲的庇护时,连忙后退想要拉开距离。然而太迟了,卡琳扭转身体,避开了他同伴的攻击,用那只空着的手猛地抓住了士兵的肩膀,放低重心,一记滑铲把他拽倒在地,然后骑在他身上,用膝盖顶住了他的一只胳膊,匕首轻飘飘地在他没有盔甲保护的后颈上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对一个倒下的重装战士来说,一把剃刀也会变得相当致命。”做完这一切,卡琳才起身,向劳伦斯补充道。 在一旁观战的菲丽丝咬紧了嘴唇,她虽然没奢望三个士兵就能赢过监管者,但她自认为至少在面对一把匕首时,三个全副武装的老兵能多撑几个回合。接下来的对阵中,卡琳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她的眼睑只露出一道缝,眼睛藏在阴影里。她一边为劳伦斯讲解,一边向观众们展示着她在格斗、锁喉、关节技、勒杀等方面令人惊叹的战斗技巧。十几秒钟后,剩下的两名士兵也脸朝下倒在了地上。 现在没人嘲笑劳伦斯的失败了,年轻的骑士傻乎乎地坐在地上眨着眼睛,嘟囔着什么。 “新兵,你想说什么?” “这不是摔跤或肉搏吗?”劳伦斯不满的说道。 “我说过只能持械互殴吗?禁用拳头和腿脚,嗯?”卡琳哭笑不得的挑了挑眉毛。 好像没有…劳伦斯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难道仅仅是因为我手里只有一把匕首,你就认为它是我唯一能使用的武器吗?” 难道不是吗?劳伦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确实,以兰斯贵族的标准看,关节技和假动作属于令人不齿的小把戏,但在战斗中不要小瞧任何有用的技巧,哪怕它看起来并不优雅。我要求你尽所有可能去战斗,亚当小子。为了活下去,千方百计,不择手段。” 第28章 斗殴 当车队再次行进的时候,卡琳命令劳伦斯在车厢里休息几个小时,以恢复被暴揍一中午留下的伤势。整个下午劳伦斯都在沉默地思考——卡琳下手很有分寸,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只是疼痛,并未伤筋动骨。被卡琳揍了一顿后,大多数随行的老兵都不再对他不屑一顾,而是将他当成自己的兄弟对待。现在他意识到,这是卡琳在替他立威,所以他应该感谢她吗? 当这些糟糕的问题在他脑海中反复出现时,他发现卡琳走进了车厢,依旧是一脸平静。 “别总是躺着,稍微起来活动一下有助于恢复。”卡琳扔给劳伦斯一个水壶,压低声音问道:“感觉如何?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他们说,能被一个监管者亲自训练,是一种特殊的…荣誉。”劳伦斯苦笑着耸了耸肩。 “我没问你这个。”她用看傻瓜似的目光盯着劳伦斯,“当然,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训练方式,能给出这么委婉的评价,已经出乎我意料了。” “很抱歉,女士。”劳伦斯低下了头。 “我对你的道歉没有兴趣,回归刚才的话题吧。你没觉得你的朋友有些奇怪吗?” “是吗?”劳伦斯疑惑地眨了眨眼,除了实话实说外他实在想不出其他说辞了。 “他们很不正常,尤其是那个小姑娘。”卡琳直截了当地给出了答案。 “怎么?” “她说自己出身于贵族之家,没错吧?” 劳伦斯点了点头,补充道:“虽然现在她已经不是贵族了。” “听着,我能看出你对她颇有好感,但我的评价从来都不会像贵族那样委婉含蓄。直说吧,为了你的小命,最好离她远点。” “为什么?她在我饥寒交迫时救了我一命。” “她藏私了。”卡琳毫不客气地评价道:“别以为我和你一样眼瞎,她的指关节上有老茧,走路的方式有一种不自然的轻盈,还总喜欢戴着兜帽把自己藏在人群中。当我还为教会效力的时候也有这些习惯。好好回想一下,你能否记起什么不自然的细节?” 就在劳伦斯努力回想的时候,菲丽丝走进了车厢。她的脸色并不好看,显然她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你很擅长潜行,想必对暗杀手法颇有研究。惯用左手,隐藏右手只是为了吸引对手注意力的把戏。唔…让我猜猜看,你现在至少带着两把匕首,一把在身后,一把绑在小腿上。接下来你要怎么做?用毒?还是制造混乱逃跑?别傻了,我把那些伎俩练得炉火纯青时你还没出生呢。” 卡琳狡黠的笑容让菲丽丝毛骨悚然,在卡琳把手伸向裙下的时候,菲丽丝举起了空空如也的双手,脸色与颓唐的语气一同软化下来:“我不想骗你们,但我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我的家族在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在为塞连王室做令人不齿的勾当。我喜欢这样吗?不。假如我坦白家族历史,毫无疑问,就算我帮助过劳伦斯,也难逃被落井下石的命运。” “嗯,继续。”卡琳示意瞪大眼睛的劳伦斯不要插嘴,干巴巴地命令道。 “费舍尔不是普通贵族,虽然从表面上看我们和其他贵族没什么区别。但每当皇帝需要让某人死于意外时,我们就会利用贵族身份混进目标的庄园或领地,完成暗杀后离开。”菲丽丝顿了许久,才叹口气继续说道:“你知道的,即使是在战场上被俘虏的敌国贵族,也不能随意处决,否则凶手会被所有贵族视为死敌。” “可是…”劳伦斯的嘴张了好久,才低声说:“可是,你没杀我。” “因为杀了你对我没有任何好处。”菲丽丝警惕地盯着卡琳,向后退去。到目前为止,卡琳都没什么动作,仅仅是调整脸的朝向,用暧昧不清的表情欣赏菲丽丝的窘态。在另一侧,劳伦斯看到卡琳把钉锤松松地握在身侧,以保证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她都能第一时间给菲丽丝一记重击。 “真是没想到,这么多年来费舍尔还在做这些勾当。”卡琳突然轻蔑地笑了笑,讥讽道:“那些早就入土的老家伙们恐怕做梦都没想到,命运之神是如此公平,会让我亲眼见证这个*家族的覆灭。” 菲丽丝的呼吸因愤怒而变得沉重起来。看样子卡琳似乎很憎恨费舍尔家族,但菲丽丝偏偏想不起来自己的家族何时得罪了一位监管者。 “别想了,你的祖父可能都不知道我。我的弟弟是费舍尔·冯·巴维尔,有印象吗?” 菲丽丝皱了皱眉,片刻后她眼中的愤怒就被难以置信的讶异和惊惧所取代。 “不可能!那是…” “那是费舍尔第四任家主,死于67年前的不洁者政变。是的,他曾乞求我动用教会的关系帮他免除站错队的惩罚,可惜我是个睚眦必报的杂种,宁愿看着他被处决,也不愿动动手指写封求情信。我很无情吗?如果儿时他能每天给我半块面包干,不拿棍棒抽我的腿,不用那些恶毒的词汇诅咒我,没有对我的母亲百般刁难,也许我会考虑救他的。我曾多次幻想费舍尔家倾覆的样子,那座庄园会像坟墓一样安静,从穹顶垂下的上百根绳索上,吊着留守的侍从们。而费舍尔族人的头颅,被整齐地摆放在荒芜的土地上…” 劳伦斯为卡琳反常的爆发感到不安。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你在说谎!”菲丽丝的塞连口音随着越发慌张与愤怒的神色变得越来越浓重,她不擅长这样的言语交锋。更何况她隐约感觉卡琳并不是在扯谎。 “按时间来推测的话,你应该是第六代家主的长女吧。知道为什么费舍尔家一直不辞劳怨,却得不到皇帝的重用吗?因为你曾祖父写给我的那封极尽吮痈舐痔之词的求救信,就在腓特烈的口袋里。有那封信在,皇帝随时都能以叛国罪剿灭费舍尔,顺便还能为清理不安分的贵族们找个合适的借口。多好的猎犬啊,甚至无需偶尔丢块骨头,用起来随心所欲,可真方便啊。” 这个事实,将绝望的菲丽丝推到了悬崖边上。她想否认,但偏偏找不出可以反唇相讥的破绽。 “不,不…不!”菲丽丝喊了出来,向前迈着大步,突然愤怒地咒骂着扑向卡琳。她知道自己赢不了卡琳,但这是她唯一能维护家族荣誉的手段了。 卡琳很有自信,并未专注于菲丽丝失去理智的进攻。她有足够的技巧与经验,能保证她在身高和臂展等方面处于劣势的情况下战胜对手。 当菲丽丝向她扑来时,卡琳弯下身子,抱住菲丽丝的膝盖,用手肘猛击她的腹部。劳伦斯在一旁不敢出声,只听见一声沉重的闷响。他觉得自己要是挨了这一下恐怕得在车厢里躺三天,但菲丽丝只是呜咽着后退了几步,像只受伤的野兽,眼中只有憎恶的火焰。 劳伦斯不知道的是,菲丽丝挨了这一下没有倒下的原因不仅是因为她受过不少格斗训练,更是因为格斗是放浪不羁的塞连人的一贯消遣。在塞连的酒馆和广场,经常会有人为了金币和荣誉斗殴。塞连人以这种解决争端的方式让他们在大部分兰斯人口中都臭名昭着。 尽管尚未倒下,但菲丽丝也远未看上去那样轻松。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几乎无法思考。腿像是灌了铅一样,脑袋嗡嗡作响,一片混沌。在急促地喘息声中,她再一次向卡琳扑去。早有准备的卡琳轻松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把她的胳膊扭回来,勒到了喉咙上。菲丽丝有气无力地伸出另一只手去抓卡琳,却被卡琳轻而易举地挡开。卡琳从侧面伸腿绊倒了她,然后一脚将她被拽直的肘关节踩折。剧烈的痛楚让她浑身颤抖起来,就连视野都变窄了。即便如此,她也把仅剩的精力都投入到眼中,直直地瞪向面色阴沉的卡琳。 “停手吧!快停手!”劳伦斯不忍袖手旁观,担心地要求道。 卡琳犹豫了一下,烦闷地咕哝了一句,飞起一脚踢在菲丽丝的肚子上,让她彻底昏了过去。 “亚当小子,这是你今天的最后一节课——当你碰到难缠的对手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解决它。当然,刚才我只是在示范,所以并没有充分地展示更多技巧。” 劳伦斯僵硬地点了点头,然后向失去意识的菲丽丝走去。 “这是你未来的领民,自己决定怎么处置她吧。”卡琳有些疲惫地将一把匕首和一瓶疗伤药抛给劳伦斯,然后扭头向车厢外走去。来到车尾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在照顾菲丽丝的劳伦斯。劳伦斯也抬头与卡琳对视,两人都没有说什么,交换了许多眼神,却没一个和理解有关。 “谢谢您,老师。”劳伦斯算是真诚地说道。 “慎重选择,小子。有些事选错了就意味着死亡。但我认为你并不笨,只是缺乏经验。”卡琳假装疲惫地挑了挑眉毛,快步离开了车厢。 第29章 不会破晓的黑夜 南方的冬天总是变幻无常,今年也不例外,寒风吹着吹着就在几小时后偃旗息鼓了。同往常一样,尚未迎来黎明的塞纳城漆黑一片,就连鸟鸣都被死寂夜空下沉闷的马蹄声吞没。 一辆华贵的马车急匆匆向塞纳城赶去。八匹马牵引的车身由上好的条纹檀木制成,外层被漆成了象征圣洁的纯白色,车厢的座椅由巨鹰的软皮包裹,柔软舒适富有弹性,坐在上面配合着车厢自身的减震体系,几乎感觉不到震动。 车窗里微弱的火光驱散了空气中的缕缕寒意,却没能让坐在车厢里的普利莫大主教阴沉的脸色有哪怕一丝缓和。普利莫把手伸向桌上一本褪色的古书,将它紧紧搂在怀里。尽管他知道自己的马车被几十位忠诚的圣殿骑士保护着,但他依然坐立难安。胸前那本《混沌启示录》中记录的疯癫呓语配合窗外的斑驳树影,变成了格外恐怖的幻象,折磨着他严重衰弱的神经。一切都在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即将到来的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浩劫。而教会早已被贪婪的狂信徒和不怀好意的投机者渗透,这使他不得不决定在深夜匆忙出逃,赶在裁判所派出的守夜者割断他的喉咙前将那个荒唐的阴谋公布于众。 车厢里的温度又下降了一些,原本该不断提供热量的暖炉里此刻只剩下一些余烬在有气无力地发出一点热气。如果不是因为行动匆忙,那炉子本该由至少两名仆人伺候的,这是教会给年轻修士们分配的众多杂务之一。普利莫有些不满地啧了一声,轻轻敲了敲车窗,从一位圣殿骑士手中接过一壶苦了吧唧的热饮。那是一种被用来磨砺意志的饮料,原料取自圣城附近生长的草药。因为它有提神醒脑的功效,但却难喝到家的缘故,一些年轻的圣殿骑士会往里面掺点蜂蜜,让它的口感变得甜一些。普利莫皱着眉头抿了一口饮料,感受着一股炙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了胃里,随后胃里升腾的暖意让他舒服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圣座,如果顺利的话,天亮前我们就能穿过兰斯边境,到时您就安全了。”窗外的圣殿骑士有些愧疚地补充道:“在此之前,请您再忍耐片刻。” 骑士的话让普利莫苦笑起来。可惜啊,曾经受万人敬仰的他现在自身难保。十年前,他的梦想便是在临终时将姓名前冠以“圣”这个字眼,而现在,他不得不放弃唾手可得的高冠与权杖,前往兰斯寻求庇护。 普利莫叹了口气,自嘲地笑笑,正打算对护卫骑士说些鼓励的话时就感觉马车突然晃了一下。头顶上传来的一声呼啸吸引了众骑士的注意力,那是一只大型飞禽,它张开翅膀,从密集的树影中掠过,很快便发现了马车。它得意的叫了一声,向着马车的方向快速俯冲,将一只血肉模糊的田鼠丢在车顶,然后再次冲向天空,很快就消失了。 在见证了这并不寻常的一幕后,普利莫和骑士们心中都咯噔一下。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不详的恶兆。虽然他们嘴上不说,但长时间为教会效力,再怎么无知的人也无法说服自己这只是单纯的猛禽在捕食而已。 “勇敢的骑士们啊…”普利莫刚一开口,便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声音突然哽咽了。这一瞬间,因绝望而暴涨的勇气将之前的恐惧彻底压倒,他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你们走吧,他们已经来了。在这沉寂的深宵,道路尽头是一千条嘶嘶作响的毒蛇,是一千个身披黑袍的恶魔。我保证,你们只要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就能…” 普利莫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软弱无力。谁不怕死呢?更何况落在守夜者手里,死亡都是恩赐。但随行的护卫们没有做声,都在全神贯注的注视着他。 “走吧,不要看我怯懦的样子。”他重复了一遍,这次他的话语不再清晰有力,而是充满了悲伤与痛苦。他希望这样可以骗过忠心耿耿的骑士们。他们会唾弃他,鄙视他,弃他而去…但当普利莫乌黑的眼睛掠过那一张张或年长或稚气的面庞时,却发现他们眼中没有恐惧和鄙夷。这就是他的羔羊们,他们爱戴着他。 “我们很清楚,在黑暗中与守夜者作战能留下全尸已经是种奢望。”为首的骑士淡然一笑,微微躬身,“我们的使命便是驱逐黑暗,自然不会毫无觉悟地面对死亡。吾父,能为您效劳是吾之荣幸。您会如愿见到兰斯的君王,将那贱人的恶毒计划公布天下,而我们崇高的行为也会随漫长而多彩的史诗流芳百世。牺牲者不会被遗忘,我们将在勇气和荣誉中永生。” 一阵整齐的赞许声如潮水般迅速传遍了荒野。普利莫欲言又止,微笑起来,笑得无比慈祥、欣慰。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为你们感到骄傲自豪。在未来的几分钟,几小时,甚至几天里,我可能都会忘记提醒你们,但你们永远不要忘记——当黑暗散去,主将救赎之血洒向人间时,诸多受膏者都会铭记,他们之所以会得到救赎,都是因为你们的功劳!” 赞许的潮水升腾为欢呼的巨浪。普利莫有些难过地望向每一张热情洋溢充满信心的脸,最终无声的叹了口气。 “以吾之手,拂拭尘污,愿显耀主之圣能,荡涤世间恶孽!” 欢呼声持续了十几秒,普利莫便摆摆手,示意骑士们安静下来。他的声音不大,然而所有人都听得真切。 “现在,我们出发。” 当马车加速前进的时候,颠簸的路况和马匹的嘶鸣给了普利莫虚假的安全感。他十分疲惫,就像是胸口被戳了几个洞,肾上腺素带来的活力正从那里慢慢流失。他抱着那本《混沌启示录》跪在地上,用哆嗦的嘴唇胡乱亲吻着挂在胸前的十字架。已经好一会了,他既听不到喊杀声,也嗅不到血腥味。无边的恐惧让他一度想要拿把匕首自尽。如果这样做,他至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死得干净利落,不再饱受精神折磨。 但这只是一个未被付诸于实践的空想,普利莫跪在原地,不愿了结自己的生命。必须活下去,揭露圣女奥菲利亚的阴谋。他也说不清这个安慰自己的理由到底是出于勇敢还是懦弱。 “他们来了!三队,随我冲锋!其他人保护大主教!”一声怒吼让普利莫把注意力又转移到车厢外。先是一声刺耳的尖叫,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兵刃相交声和咒骂声。普利莫战战兢兢地把脸贴在车窗上,却只能在微弱的月光下看到模糊的高大影子。骑士们在与什么东西战斗,很快他们便被飞驰的马车甩在了身后。那是什么东西?普利莫记得每一位尚在裁判所的守夜者,却还是认不出对方的身份。 月光把摇曳的树梢变成了一只只狰狞可怖的利爪,仿佛马车一旦停下它们就会抓住马车,捏碎车厢。就在普利莫抬头张望的时候,一个骑士从黑暗中飞了出来,正好落在马车的车顶上,半张脸贴在车窗上。脸色煞白的普利莫被吓得大叫起来,他注意到那骑士的头盔已经严重变形,额头上有四个血洞。他的喉咙被从左向右剖开,皮肉翻卷,却没有血流出来。普利莫浑身颤抖,壮着胆子用手指在那骑士额头的洞上比划了一下,便知道凶手不是人类——没有任何一种人类使用的武器能留下如此残暴而致命的伤口,同时还能将头盔压扁。 究竟是什么… 黑暗中传来一声愤怒的嘶吼,普利莫看到一个骑士挥舞骑枪,奋力戳向前方,但沉重而势不可挡的一击被那比黑暗更令人不安的幽灵躲开。那幽灵发出了恶毒的笑声,一跃而起,将那骑士扑下马。普利莫难过地别过脸去,他知道那可怜的骑士凶多吉少。剩下的骑士们惊恐地叫喊着,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兵在咆哮着下令,车窗前每一处光影交错的地方都有人在战斗。普利莫的腿已经软了,但他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观看这一切。刚才与普利莫对话的骑士在惨叫,很难想象那个如钢铁般坚强的骑士正在遭受怎样残忍的折磨,竟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仿佛他在祈求自己赶快死去。一股腥红的液体泼洒在车窗上,遮住了大主教的视线。把脸贴在车窗上的普利莫甚至能感到那并不粘稠,还有些温度的血液流到了脸上。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让普利莫裤裆一热,屎尿尽出。 下一秒,一个骑士狰狞的面孔突然出现在车窗前。他用手掌拍打着车门,大声催促普利莫快跑、藏起来、投降…总之除了抵抗外做什么都可以。就在普利莫打算询问情况的时候,寒光闪过,那骑士的脑袋飞向了半空,血从他断裂的颈部动脉喷出,划出一道弧线,将纯白无暇的马车染成红色。普利莫甚至忘记了呼吸,他隐约看到是一只极为高大的野狼袭击了那骑士,但只是他动一下眼皮的功夫,那野兽便不见了,好像它只是个幻象。 似乎是碾过了一块石头,马车突然颠了一下,车厢里那盏价值不菲的吊灯掉了下来,正好砸在普利莫的头上。就连炉子上方悬挂的十字架也随吊灯一起落下,伴随着一声脆响,碎成了好几块。普利莫发疯似的钻到了书桌下,哆哆嗦嗦地祷告着。不知是不是祈祷起了一点作用,马车依然在飞驰,当喊杀声和乱糟糟的马蹄声渐渐消失时,普利莫才鼓起勇气睁开眼。在长时间穿行于幽暗的密林后,星辰与月亮的光芒也变得无比刺眼。年迈的大主教咽了咽口水,再次望向窗外。身后的树林沙沙作响,外面就像死神的花园一样荒芜,假如不是车窗上点缀着干涸的红色斑点,普利莫甚至搞不清之前的景象到底是不是自己在做噩梦。 他把车窗拉开一条缝,大口呼吸着清冷的空气。夜风带着一种浓郁的乡土气息,其中夹杂着杜松子和冬季浆果的味道。 看来已经进入兰斯境内了,普利莫知道,奥拉神国境内没有任何一处地方有杜松子的刺鼻香味。尽管他只披了一条毯子,被冻得打了个寒颤,但劫后余生的激动让他忽略了这点不快。 活下来了!他松了一口气,几乎头晕目眩,无力地靠着车门瘫坐在地。 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最多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会升起。到时,守夜者就不敢在兰斯境内公然动手了。一想到这,普利莫便傻傻地笑了起来。 马车渐渐减速,在一片荒地上停了下来。狂奔了大半夜的纯血特雷科纳马打着响鼻,小声嘶鸣着。就在普利莫全神贯注地赞美神明时,为他驾车的骑士突然出现在车窗外,敲了敲车门,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脚下。 怎么…普利莫还没想通这名骑士的怪异动作有何意义,一道闪电就带着响亮的噼啪声打在了车门上。整个车厢都晃动起来,数个繁复而晦涩的防护魔法纹章疯狂旋转起来,在更多雷电的轰击中渐渐黯淡下去。只是半分钟的功夫,车门就在一声沉闷的叹息后被强行击碎。一只有餐盘大小的竖瞳突然堵在了车厢外,把大主教吓得尖叫起来。那是什么东西?他能看到许多血管在眼周跳动,透过那幽邃的瞳孔,他仿佛在凝视最黑暗的深渊。 “不!不!”他哭喊着,被一只筋肉虬结的巨大手掌捏住,带出了车厢。在深青色的天空下,他看到了它。昏暗的光铺洒在一件黑斗篷上,照出了一个狼一样的长鼻子和几颗还挂着血肉的长牙。普利莫绝望地向它身旁的那位圣殿骑士呼救,却只听见铛啷一声。那骑士手中的长剑落在了地上,紧接着是他的手指、手、胳膊,最后是他的头。鲜血迅速填满了周围干裂的土地,而他的残躯则像被塞进了绞肉机一样,迅速变成了一堆堆碎肉块。 那怪物似乎在捉弄普利莫,它看向面无血色的大主教,冲一个方向皱了皱它的长鼻子,仿佛在笑。顺着它鼻子的方向看去,普利莫的眼睛扫过了一片屠宰场。所有的护卫骑士都被枭首,他们苦闷而扭曲的面孔凝视着天空,残破的身体被另外几只怪物拖拽着垒成尸山。 但自知难逃厄运的普利莫并未将注意力放在那里,他的车厢上有什么东西。他越眯起眼细看,它的轮廓就越模糊。他确信就是那东西领导了这次行动,因为那东西的姿态就像是躲在高塔顶上的渡鸦,在等着饱餐一顿腐烂的肉排。 死到临头。或许普利莫可以就这样闭上眼睛等死,但他不愿在看清怪物的面貌前死去。哪怕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喘息越来越粗重。 “你们到底是什么?”他紧紧盯着怪物隐藏在黑暗中的轮廓,甚至没有眨下眼皮。 那怪物好像知晓大主教的想法,它就像个天生残疾的驼背弄臣一样,弓着背,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向普利莫慢慢靠近,用一种冷酷无情,毫无怜悯的玩味眼神盯着他。 “我们是信使。”它竟然口齿不清地做出了回答。 那怪物在大主教发出惊叫前,用剑刃般锋利的爪子捅穿了他的心脏。疼痛,但只有一瞬间。他的五感变得迟钝,然后慢慢消逝。利爪在肋骨下扭动、穿行的时候,心脏跳了最后一下。 那怪物甩了甩爪子,将大主教的尸体扔进残破的车厢,然后咧嘴一笑。 “现在我们已经把信送到了。” 第30章 守护者 菲利普六世并不是个合格的君王,兰斯近百年来一直在堕落,贵族阶层普遍沉迷于比拼奢华。骑士凋零,魔法师和工程师不被重视,大量学者纷纷离开王都,前往其他国度另谋出路…这些现象怎么想都和这个整日在王宫吟诗作赋的昏庸国王脱不开干系。 但即便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国家正飞快滑向深渊,也没人敢在这只百足之虫还未凉透的尸体上跳舞——它训练有素的军队依然令人忌惮,它的上层贵族仍是大陆上最富有的群体。哪怕抛开这些不谈,只要奥兰多公爵还在人世一天,就没有哪个不开眼的蠢货想要挑战这个庞大而臃肿的王国。 国家也许是个略显宏大而飘渺的词汇,暂且不提。但历史车轮下的每一个人,都是微观而鲜活的。 在简陋的帐篷中,菲丽丝从烦恼的梦中醒来。尚未恢复的伤势让她疲惫不堪,甚至无力动动手臂。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血管里燥热的毒素正在警告她,如果做什么剧烈运动,她就会生不如死。那个*人!她怒不可遏,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想到那个和她同样继承了费舍尔这个姓氏的监管者,还有她憎恨的祖国,她便开始怀疑自己复仇的权利是否会被篡夺。想要清算旧日的仇恨,那么活着便是达成目标的必要前提。正如她所担心的那样,假如不能为罗恩和他弟弟争取到一处安身之所,那复仇只是个毫无希望的目标而已。她的嘴里填满了苦涩,内心亦被忧愁困扰。 假如不能手刃仇人…仅仅是这样的想法都足以让她在半信半疑中不寒而栗。现在她不能再倚靠父亲宽阔的肩膀了,她的每个决定都关乎着费舍尔最后血脉的命运。暂且蛰伏下来吧。公爵想根除恶魔的威胁,那就随他去吧,菲丽丝有自己的打算。如果卡琳讲述的故事并非虚言,那费舍尔的覆灭也许就是皇帝强势改革的信号。也对,塞连就像一只受伤的恶狼,不可能和兰斯一直和平下去。 但别说什么战争,就算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菲丽丝都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处理,还有最后一笔债要算清。 她无意识地攥拳,却感觉捏到了一只宽大而粗糙的手。偏过头去,是正坐在她身旁熟睡的劳伦斯。这个流氓!她刚想做什么,就看到那个傻乎乎的骑士手里捏着一条毛巾,枕边还有一盆味道刺鼻的药水。 内疚的心跳让她彻底放松下来,她知道自己该多信任他一点的。这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家伙总是这么信任她,他完全可以抛下他们,但他没有。他也完全可以把她丢在这自生自灭…毕竟没人会照顾一个不值得信任的、危险的人。 “他为你争取到了活下去的机会,但仅此一次。”从黑暗角落中现身的卡琳冷冷地注视着满眼寒意的菲丽丝,平淡地警告道:“那瓶治疗药剂里有一些罕见的材料,短期内不剧烈运动的话那就是一些很普通的香料,反之它会让你生不如死。当然,那东西只是为了保证你能冷静下来谈话,并不会真的要了你的命。我很抱歉,因为我很了解你所遭受的苦难与创伤,但我的耐心并不是无限的,所以请你理解。假如你对我的警告不屑一顾,那我只能…” “弄死我?”菲丽丝干巴巴地冷笑两声,瞪着卡琳咒骂:“你这个冷漠无情的*!继承了费舍尔之名的杂种!你懂什么?知道被人背叛是什么滋味吗?知道失去一切是何等痛苦吗?不,你不知道。因为你一直都是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不管是在教会还是西境。想让我放弃复仇的话,就现在给我个痛快!反正咱们都是手上沾过血的人,不可能善终。” “你似乎误会了什么,我并没想阻止你复仇。你对塞连皇帝的憎恨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复仇已经成了一种坚定的信仰。老实说我不想对你的决定指手画脚,但你的目的如此明了,这会让那个照顾了你一晚上的小子在扭曲信仰的鼓动下,被某种错误的认知玷污。这才是我唯一关心的事。” “就这?”菲丽丝有些难以置信地皱了皱眉,假装倒吸一口凉气。但她的动作有些夸张,很快,四肢传来的刺痛便让她呲牙咧嘴地屏住了呼吸。 “确实如此。”卡琳沙哑的声音中带着笑意,听起来充满恶趣味,“那小子刚二十岁,以兰斯的标准,他正值少年,以我的标准,他还很年轻。他是我的部下,也是奥兰多公爵…挚友的子孙。他是个富有感情和同情心的小家伙,而且有潜力成为更好的人。所以我尽量不会让他过早地接触到这个世界的阴暗面,变得冷酷而狠心,甚至是残忍…我会保护他,直到他能毫不畏惧地面对任何不幸。在此之前,任何负面的…” 菲丽丝突然呻吟了一声,将身体蜷缩起来。她刚才想趁卡琳不注意时挟持劳伦斯,但失败了。那一阵火辣辣的、令人窒息的剧痛让她放弃了逃走的计划。那一瞬间,生物对疼痛的本能表现让她那份对自由抱有的愚蠢幻想烟消云散。 “省省吧,傲慢的抵抗只会让你感到痛苦。相信我,乖乖躺在那聊天,是相对安全的行为。” 相对安全…多么玩味的形容词。不愧是教会的走狗,能用如此轻飘飘的词汇让人被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吓得动弹不得。菲丽丝并不了解奥拉神国,甚至分不清修道院与教堂有什么区别。在她看来,生活在教会治下的人们都过着吃力不讨好的生活。在那里,愚昧无知是一种美德,而对那些一生忠诚、生活在条条框框里,从未自由过的奴隶们来说,死亡是一种格外慷慨的奖励。虽然圣城的什一税和兰斯的某些苛捐杂税相比不值一提,但不幸的是,那些可怜的下层人要为自己生活在到处是狂热信徒的地方付出更多代价——薪酬微薄的劳役和兵役是对主的代言人们最基本的奉献,万一因为犯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罪被送进裁判所,那才是最让人绝望的。虽然也不是没人能活着走出裁判所,但绝大多数人既没有值得守夜者另眼相看的勇气和口才,也没有鼓囊囊的钱袋。 菲丽丝知道自己现在与卡琳作对讨不了好,便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这令卡琳有些不快地瞪着她哼了一声。 菲丽丝缄默不言,她的心脏在承受着难以言喻的重压,每一次跳动都无比迟缓而深沉。这是人类对于危险的本能反应,尽管卡琳并没用任何武器指着她,这种压迫感依然将她冰封在巨大的、坚固的牢笼中。 “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的安排,可怜的小姑娘。但我劝你最好别打他的主意,接下来我会告诉你一个古老的秘密,仔细聆听,用心记好,我只说一遍。” 菲丽丝微微点头,全神贯注。卡琳有意无意地看向还在熟睡的劳伦斯,确认他还在梦乡中以后,卡琳如吟游诗人般慢吞吞的开始讲述。 “我曾服侍过先代圣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在出逃前告诉我,很久之后我会遇到一位不同寻常的、羸弱的、有礼貌的、重情义的男性。他会成长为人类中最强大的存在,即使是诸神也会畏惧他,我的任务便是保护他不会死于非命。但这并不是我保护他的唯一原因。” 那双如宝石般漂亮的眼睛被阴郁填满,迷失在微卷的褐色长发的阴影下。 “而是,我和他父亲…那是另一个故事了,以后有空再说吧。” 第31章 苦力 三天后的傍晚,劳伦斯被一声足以撕裂耳膜的斥骂声叫醒。当他睁开眼睛后,看到的第一景象便是略显刺眼的夕阳。一个个油灯如风铃一样挂在营地临时建起的栅栏上晃动着,头顶脏兮兮的篷布挡住了最灼目刺眼的阳光,而摩肩接踵的人流则挡住了他并不宽阔的视野。在经历了十个小时的辛勤劳动后,劳伦斯的体力早已透支到了极限。搬运物资、挖掘地基、砍伐树木…长时间的苦力工作让他甚至能直接躺在一堆圆木上顶着寒风呼呼大睡,多亏了其他人还在忙着工作,他的偷懒行为才没被更多人看在眼里。 “再让我躺一会,一分钟也好。”他无精打采地哀求道。 “十秒钟,起不来的话晚上没饭吃。”卡琳不为所动。 没有比这更恶毒的威胁了。劳伦斯艰难地翻身坐起,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他颤抖的双腿苦苦支撑着沉重的身体,勉强没有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 “很好,去工作吧,记得晚上别吃太撑,不然又得吐上好久。”卡琳撇了撇嘴,指着不远处一堆沉甸甸的木箱说道:“半小时内能把那堆东西搬完的话,今晚给你加餐。” 说得倒容易…劳伦斯扭了扭脖子,突然抽筋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很少有哪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能忍受如此繁重的体力劳动,劳伦斯也不例外。一大早,他就与工人们开始搬运木桩。粗糙的绳索一端拴着沉重的木桩,另一端则深深嵌入他脖子上的皮肉,那格外别扭的支撑点勒得他两眼发昏,肩膀又酸又痛。 如果不是卡琳以锻炼身体的理由要求他和其他人一起工作,那他这辈子都不想知道,平日里再简单不过的举手之劳也会变得无比吃力是种什么体验。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身体还算强壮,但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至少以卡琳的标准,并非如此。 “快去。”卡琳不耐烦地催促着,一把揪住劳伦斯的胳膊,把他推入涌动的人潮中。不远处传来了规律而巨大的捶打声,好像一颗颗泰坦的心脏同时跳动所产生的恢弘鼓点,沉重而有力。来往的人群一如汹涌翻滚的浪潮,争先恐后地搬运着各种石材与木料,想尽快完成今天的任务,早点领到食物去休息。劳伦斯的脸像只皱巴巴的橘子,他沉闷地呻吟着,小心地扭动着身体,试图安抚被扯痛的肌肉和骨骼,虽然效果并不理想,但费了一点力气调整状态,让他稍微好受点了。 一阵阴冷的潮风从平原尽头袭来,扫过营地,激起一阵咒骂声和一片炙热的汗雾。营地外围腐烂的排泄物产生的浓烈恶臭伴随着冷风弥漫到每个人的鼻子里,混着又咸又酸的汗味让劳伦斯的眼睛隐隐作痛。 “再快点,你们这群懒鬼!还有二十分钟开饭,完不了工谁也别想吃饭!”一个强壮的中年士兵大吼道。这道命令像是为疲惫的人们注入了新的活力,大多数人都开始更加卖力的工作,也有少数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人急忙涌向正在冒炊烟的帐篷,而把守在那的士兵们只是不屑地晃了晃手中闪亮的戟锋,就让那些企图偷懒的家伙们老老实实转身离开。劳伦斯舔了舔嘴唇,扛起一个装满铁块和铜皮的物资箱,以一种令人煎熬的速度顺着人流缓慢向前蠕动。并不能说劳伦斯矫情,酸臭、饥饿、寒冷、长时间的重体力劳动,随便拎出哪一项都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折磨。更别说当这些痛苦叠加在一起时,产生的压力足以让一个没受过苦的人意志濒临崩溃。 劳伦斯突然感觉一只温暖的手从侧后方轻轻戳了戳他的肩膀,他回过头去,是满头大汗的菲丽丝。她抱着一捆绑好的箭矢,气喘吁吁地跟上了劳伦斯的步伐。她很脏,衣服上沾满了油脂和灰尘,但在劳伦斯眼里,她的笑容却很真诚。 “很累吧?等地基打好,工作就轻松多了。告诉你个好消息吧,晚餐有鸡蛋和炖肉!” 劳伦斯哭笑不得的撇撇嘴,一时语塞。看菲丽丝都比他能干,这让他多少有点尴尬。但偏偏虚弱的身体已经挤不出更多力气供他逞强了,想到这他就更难受了。 “啊,那真是太好了。”劳伦斯苦笑着叹了口气,“可惜一想到得把活干完才能吃饭,我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像是在打击劳伦斯刚好转些的心情,那个负责下令的士兵又大喊道:“今晚供应炖肉和鸡蛋,数量有限,前一百个完成工作的人有份。不想继续吃土豆烙饼和腌菜的话就手脚麻利点!” “没关系,你今天没少干活,肯定有…” 菲丽丝话音未落,那士兵就又补充道:“特别声明,我们虚弱的领主大人及其亲友没有特权,速度慢的话一样得吃烙饼和腌菜!” “我*!”劳伦斯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回头看了看摞成一座小山的木箱,又看了看欢呼鼓舞的人群,十分干脆地把木箱往地上一撂,一屁股坐在了上面。他并不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但也不是毫无脾气。哪怕那士兵的陈词不要那么直白,稍微带一点点幽默,他都不会这么恼火。然而士兵们和卡琳一样,他们的性格中都没为说笑留下多少空间。 “嘿,别这样。”菲丽丝蹲下身,凑到劳伦斯耳边小声说道:“现在大家都在看你,这样不…” “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喜欢看我笑话?好啊,没问题,随便看。”劳伦斯赌气似的躺在了地上,骂骂咧咧地背过身去。 现在他越发怀念自己的故乡了。那个世界有便捷的交通、强大的生产力、友善的同胞。而这个破地方什么都没有——信息闭塞、制度原始而落后、到处是不怀好意的变态和野蛮人。他受够了,哪怕卡琳会训斥他、踢打他,他也不想再动弹了。 “快起来,再坚持一下,很快就…” “我可去*的吧!”劳伦斯破口大骂道:“凭什么我要比别人出更多力,还不能吃顿好饭?从早晨开始,只有我是一个人拖整根木头,只有我一个人搬的是钢铁,只有我一个人抡起斧头劈了所有柴。谁*的出力比我多?是你?你?还是你?”他指着几个看热闹的工人骂道:“看你*的臭*!我一个人做的工比你们仨加起来还多,滚!” 他喘着粗气,眼中汹涌的怒火逼退了那帮想看热闹的家伙。确实,卡琳给他分配了最辛苦的工作,还要他必须一个人完成。也许刚开始劳伦斯还能安慰自己,这只是一种磨砺意志的方式,但现在他气得只想打人。 “我提醒过你了,永远都不要觉得你的试炼会比预想中轻松分毫。”卡琳来到劳伦斯身边,严肃地盯着他,“确实,你的工作要比他们繁重得多,因为他们不会成为掌握一切的强者。现在给我起来,完成你的任务,不然就没饭吃。” 劳伦斯摇摇头,因不满没有提前得到鼓励而耿耿于怀,不肯动弹。他的体力已经被掏空,浑身每一寸肌肉都疼得厉害。大不了就饿着,再挨顿打,不如躺下歇会再说。他想了想,反正卡琳再怎么折磨他,也不可能比现在更难受了。 “很好,今晚你不用吃饭了,你可以就这样躺到明天早上。”卡琳平静的说完,转身对一个老兵清楚地命令道:“看好他,完不成任务,他就只能在这待着。” 当围观的人们发出微弱的嗤笑声时,卡琳就离开了。过了好一会,劳伦斯就躺在那里,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菲丽丝想说些什么,但话卡在了她的喉咙里。她蹲下身,非常缓慢地向他靠近。终于,她能听到他的呼吸节奏变得平稳下来,看到他的胸膛不再大幅度起伏。她犹豫了一下,抱起那捆箭矢起身离开了。 多可悲啊,自己就像只软弱的鼻涕虫。劳伦斯唾弃软弱无力的自己,尽管他想起身,证明自己并非软弱无力,可当他翻动身体,要命的痛楚就裹住了他的皮肤,侵入他的骨髓,紧紧束缚着他,任何微小的动作都会在他体内激起一连串不适的反应。挣扎了一会后,他不再动弹,因为某些悲观消极的想法会趁虚而入,搅乱他刚平复下来的情绪。 他开始思考,是不是自己在故乡犯下了什么人神共愤的暴行,才会被送到这个世界受苦。好吧,不管是机缘巧合还是某个恶趣味的神明有意为之,他都不对自己的未来抱有什么期待。仔细想想,公爵的计划看似完美无缺,却漏洞百出。这种恶毒的推理为劳伦斯提供了另一条思路——也许所有人都知道公爵讨厌他,想让他死在这。这样,就没人能说公爵处死了一位贵族子嗣。当然,这只是他未经证实的猜测,他也在极力否认这个猜测。 天色渐渐暗下来,热火朝天的工作持续了近半小时。终于,当最后一个工人也卸下补给箱,心满意足地揣着两块土豆烙饼回到营地后,还在外面的人便只剩下劳伦斯和监视他的士兵了。那士兵在劳伦斯身边来回踱步,最后也打着哈欠坐了下来。即使冬季已经接近尾声,平原上阴冷的寒风依然无比刺骨,如利爪般撕扯着两人的每一寸皮肤。劳伦斯只能喘息着,试图把身子蜷缩起来,然而四肢毫无知觉。他把头偏向仍未完工的地方,那里隐约有些建筑的雏形了,虽然门窗和墙壁都是空的,施工设施和材料堆积在一个角落,上面的篷布有气无力地随着夜风飘扬着,就像一面破旧的旗帜。 “听着,领主大人,赶紧完成工作,咱们都能早点回去休息。”那士兵忍不住开口说道。 “你认为我还有力气起来吗?” “还有十二箱物资,算上你身边那箱。”士兵不耐烦地搓着手劝道:“你已经完成了那么多工作,再加把劲,就能躺在帐篷里睡觉了。” “啊,是吗?”劳伦斯假装惊讶地说道:“为什么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呢?也对,毕竟你今天什么都没做,还早早吃过了晚餐,在外面吹吹晚风应该也挺惬意的。” 士兵被他阴阳怪气的回答激怒了,他愤怒地骂道:“等你能在决斗中击败我再说吧,小白脸。起来和我打一场!放倒我的话这些苦力活就不需要你来干了。” “击败一个甚至无力爬起来的人会让你获得满足?嗯?”劳伦斯不甘示弱地反击道:“假如你还有那么一点荣誉感,就不会提出这种傻*要求。” “假如我还有一点荣誉感?”那士兵轻蔑地学舌:“你这种懦夫会这么说还真是让我觉得惊讶。抱歉啊领主大人,我孤陋寡闻,并不知道您是多么勇敢、多么高贵。您可是兰斯的道德楷模、文明标尺,最伟大的领袖和战士。哈,荣誉感?我虽然不是什么正义的使者,但好歹也不算个恶棍。你呢?躺在地上打滚就能彰显你可悲的荣誉感?还是撂挑子就能维护你脆弱的自尊?” 两人都把精力集中在毫无意义的争吵上,唇枪舌剑,毫不留情。对骂了一会,体力不支的劳伦斯还是败下阵来,像条缺氧的鲶鱼一样张着嘴躺在地上,任凭那士兵如何羞辱咒骂都不再动弹。那士兵正骂得酣畅淋漓,突然停了嘴,眼睛直勾勾地向劳伦斯身后看去。 “那是…” 劳伦斯只听到那士兵闷哼了一声,便倒在了地上,盔甲发出哗啦一声轻响。感觉到有些不对劲的劳伦斯努力转了转脑袋,看向士兵身后。是裹着一条黑色长袍的菲丽丝和左顾右盼的罗恩。菲丽丝对劳伦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将手中那块味道刺鼻的布团收了起来。 “怎么…”劳伦斯有些惊讶。 “先把这个吃了再说。”菲丽丝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块硬邦邦的烙饼。劳伦斯注意到她的手指很脏,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划痕,有的地方已经隐隐渗出了血迹。看来她今天的工作也不轻松,劳伦斯暗想。 “赶快吃了它。”菲丽丝见劳伦斯毫无反应,便没好气地补充道:“这是营房里最后一点食物了。” “那你呢?” “我吃过了。”菲丽丝把烙饼递到劳伦斯嘴边,不耐烦地问道:“你到底吃不吃?” 这难道还算个问题?饥肠辘辘的劳伦斯甚至顾不得说什么感激的话,就接过烙饼狼吞虎咽起来,这可能是他今天最舒服的时候了。虽然烙饼和石头一样又硬又冰,但里面竟然有肉和鸡蛋。即使是凝固的油脂对此刻的劳伦斯来说也是无上的美味佳肴。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含糊地问道:“肉是哪来的?” “我的工作要比大部分人轻松得多。”罗恩看着劳伦斯狼吞虎咽的样子,苦笑着耸了耸肩。 “他可是费舍尔庄园的管家,规划建筑和发号施令这种工作对他而言当然不在话下。”菲丽丝平时就很少上扬的嘴角软塌塌地耷拉着,这使她显得更加忧愁。 “咕噜”一声闷响,劳伦斯困惑的眨了眨眼,看向满脸羞愤的菲丽丝。 “你…”劳伦斯看了看手中的小半块烙饼,很快就想通了前因后果。 “我*!”他的脸抽动了半天,最终只是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这真是奇耻大辱,他吃掉了本该属于菲丽丝的晚餐。假如能再坚持一下完成工作,假如能早点察觉…他只是觉得憋屈,觉得自己无能。他扬起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不敢去看菲丽丝的脸。讽刺的是,他已经知道了真相,却依然不愿把剩下的小半块烙饼还给菲丽丝。饥饿感压迫着他刚被撑开一点的胃袋,使身体不愿做出任何反应。他饿极了,却在羞愧中拒绝继续进食,心灵和肉体的双重折磨让他欲哭无泪,只能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凭什么?”他费了好大劲才吐出疑问。 “这个世界有时候特别吝啬,庸才可以毫无作为,而真正的菁英,却要肩负更多责任。因为人们都不会对前者有什么期待,但后者则被寄予厚望。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不过是庸人自欺的借口,假如你能明白这点,那小姐的好意也不算白费。”罗恩叹了口气,轻轻踢了踢劳伦斯的小腿,“赶快吃吧,那个士兵再过几分钟就会醒来,我们先回去了。” 劳伦斯长叹一声,轻轻点了点头。直到他听见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敢睁开眼,用复杂的眼神盯着他们的背影。他舔了舔嘴唇,又看了看昏迷的士兵,咬牙站了起来,将手中的烙饼塞进嘴里,低吼着扛起沉重的木箱,向空无一人的工地走去。 还有十一箱…他恶狠狠地咀嚼着烙饼,喘着粗气。 今晚,严寒和疲惫将再也不能阻挡他的脚步。 一个瘦弱的身影望着气喘吁吁的骑士,眼中锐利的锋芒被一抹笑意软化。 “还不错。”她小声给出了评价,转身退回了营地外围的阴影中。 第32章 战争前夜 这座在六百年前被建成的巍峨王宫沐浴在月光下,万籁俱寂。 菲利普六世正满面愁容地盯着一封印着教会纹章的密信发呆。他愤怒、惊恐、心烦意乱,只想尽快写一封满是客套话的潦草回信,然后返回自己的卧室,和那些水嫩漂亮的贵族小姐们继续厮磨。 但他偏偏不能这样,将自己的烦闷一股脑甩向教会的使者,然后抬起他高贵的屁股离去。因为他已经坐在了这张象征整个王国最高威仪的椅子上,而在台阶下,来自圣城的使者和数十位最精于弄权的贵族也在注视着他的表情。 假如处理不当,此事会引发神国与兰斯的全面战争。为了不影响自己继续享乐,他不得不装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深沉样,去思索该用何种措辞最大程度表现自己的无辜。 似乎是看菲利普的眼神有些呆滞的过了头,教会的使者不得不率先发言,夺取话语权。 “陛下,关于普利莫大主教在贵国境内遇害一事…” “啊…我在听。”菲利普话一出口,场下几位贵族便不满地皱了皱眉,他们在深更半夜来到王宫,可不是为了看自己的国王如何装傻充愣。 “追查凶手之事,是我等义不容辞的责任,不劳阁下费心。”约克公爵一边捻着他精致的小胡子,一边对着菲利普六世挤眉弄眼,“陛下因繁冗杂务而日夜操劳,近日精神欠佳,恐怕难有更多精力操心此事。不如让我等为陛下分忧,调动银翼骑士团搜集线索,尽快查清此事,早日给予神王满意的答复。” “公爵殿下这番说辞,恐怕是轻视了神国遭受的损失吧?”福熙将军瞪了公爵一眼,愤怒地叫道:“一位神明的忠仆在兰斯境内被刺杀,这是何等的亵渎!哪怕让全国上下都动员起来彻查此事都不为过。我代表兰斯,为公爵的不敬向神使阁下赔罪。” 福熙将军是个干瘪的瘦小老头,然而他却有着无穷的精力。在把奥兰多公爵挤出权力中心的许多年间,他也确实为兰斯做了不少贡献,说是劳苦功高,也并不为过。除了有些贪婪,性格傲慢外,他几乎没什么缺点。 约克公爵干笑了一声,没再接话。好几次他都想跳起来狠狠给这老头脸上来一拳,然后对他吼道:“不要脸的老家伙,真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把事弄大?别以为我不知道一旦动员全国,你那些想立功的亲信随时能送来一大帮屈打成招的人。还有,弄得人心惶惶以后你还不是要趁机推行新政,恨不得让奴隶都对你感恩戴德?你真是为了彻查凶手?呸!我看你就是想舔教会的屁股吧。一石三鸟,想得挺好啊。” 约克公爵是个精明的政客,他本不愿在这个时候与福熙起正面冲突,让教会的使者看热闹。但既然对方率先发起了挑战,他也只能思索了一下,眯起眼睛,故作愧疚的样子向使者道歉。 福熙在宫廷中混了大半辈子,借着祖上的荣誉和吃人不吐骨头的手段,拉拢了不少颇有野心的实权贵族。因其根基庞杂,做事又从不留下话柄,即使是国王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但约克公爵并不怕他,他的背后是数个历史悠久的大家族和整个王国的牧场与矿区。假如福熙将军不想让他手下的骑士拿着木棒和石块与敌人步战的话,那这老头就该收敛一点自己的傲慢。 趁着使者尚未开口的功夫,约克公爵话锋一转,笑眯眯地问道:“听将军这么说,恐怕是已经有周全的计划了。不过我还是想请教一些简单的问题——动员全国可并非是动动嘴那么简单,有多少民众会因彻查停止生产工作?其中可能导致的混乱与萧条会对王国的税收产生什么影响?让所有军队和组织行动起来的开销是国库能承担的吗?还有,您不遗余力的想向教会证明自己的虔诚,是不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目的?” 这番话连打带刺,颇有角斗场冠军特有的骄傲与凌厉气势。 “哼,我们每个人都是主的羔羊,我只是想尽快给主的牧羊人一个交代。”福熙将军无辜的耸了耸肩,阴阳怪气地说道:“倒是公爵阁下,这些年为矿区更换开采工具,在牧场培育纯血种马,也从国库拿了不少钱呢。可惜矿石的产量没上去多少,骑士团也迟迟没能换装纯血马,要是把这些不必要的支出用作他处…唉,可惜了。” “呵,矿坑越挖越深,运载工具也没革新,矿石产量连年提升反而是我管理无方了?至于纯血马的事,告诉你的宝贝骑士们,现在他们配备的杂交马已经是大陆上中短距离冲刺最快的马了。目前能拿来配种的纯血母马只有五十四匹,产量远不能满足骑士团的需求。如果哪天纯血马的数量足够,我会通知你为部下换装的。” “你…”福熙老脸一涨,气得说不出话。某种意义上约克公爵说得确实没错,目前骑士团配备的杂交马虽然在中短距离冲刺能力极强,却几乎没什么越野能力,持久力很差,性格也很狂躁,这些特性让骑士们怨声载道。僵持了一会,福熙觉得再吵下去也占不到便宜,便狠狠地盯着公爵说道:“言归正传,既然你我各持己见,那就由陛下来决定此事如何处理吧。” 菲利普在心中暗骂,他不动声色地沉思了片刻说道:“此事牵连甚广,刺杀大主教的组织肯定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我估计,即使动员全国力量彻查,他们暂时也不会露出马脚。而调动骑士团,怕是会打草惊蛇,殃及无辜…你们二位的建议各有利弊,所以不宜过早定下结论。” 公爵和将军对视了一会,都没有出言反对,毕恭毕敬地对菲利普行礼,并再三对使者保证,他们都会尽最大程度的努力,早日查出真凶。自然不是菲利普毫无意义的废话解决了争端,而是两人都知道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回到自己的地盘,收起没用的废话,用各种或磊落或龌龊的手段决出胜负,然后把角力的结果经由国王之口公布于众,成为所有人必须认同的决定。这样虽然没什么效率可言,但好在足够公平。 菲利普六世也乐得如此,他虽然没有祖父那么敏锐的宫廷政治嗅觉,却也知道权力制衡的重要性。实话说他不在乎谁能胜利,现在他只关心自己还要在这坐多久。那两只风情万种的金丝雀还在卧室等他回去呢,让女士等待可不是绅士该有的行为。 就在菲利普打算结束这次谈话时,从进入王宫开始就没怎么说过话的使者开口了,他的声音又冷又硬,就像宫廷守卫手中的戟锋。 “菲利普陛下,如此难办的话就不劳您费心了。临行前圣女殿下就交代我,如果兰斯暂时无暇追查凶手,那请给予教会派出的调查者治外法权,以便他们能在兰斯境内顺利开展调查工作。” 菲利普对使者的固执感到相当恼火,他盯着使者藏在半颊面具下的眸子,不快的问道:“治外法权,什么意思?” 菲利普如果再聪明一点,就不会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他身为国王,自然知道治外法权是什么意思。一想到这群神棍想索取如此之多的特权,他就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 “字面意思,陛下。就是您想的那个意思。”使者不卑不亢地抬起头,与菲利普对视起来。 场下的贵族们面面相觑,他们沉默着,暗暗在心中讥笑那使者不识好歹。历史上唯有圣·格里高利一世访问刚建国的兰斯时,教会一行人才享受了短短一周的治外法权。而现在,这个狂妄的家伙也想要治外法权?就因为要调查一位大主教的死因? 不可能,治外法权意味着他们可以随意出入境内所有民居和庄园,带走任何可能有嫌疑的人,随意处决任何反抗者,这对每个兰斯的上层人物而言都是一种侮辱。听到使者这么说,就连想讨好教会的福熙将军都不说话了。 突然,一个巨大的阴影从天而降,伴随着巨兽的嘶鸣,一名面无血色的士兵出现在王宫外。从那士兵的打扮来看,他是北方领主罗赛格伯爵手下的哨兵,而王宫外狮鹫的嘶鸣也让所有人都心中一沉。如果没有特别紧急的军情,罗赛格伯爵又怎么舍得让其他人碰他的宝贝狮鹫?似乎是猜到了什么,教会的使者不慌不忙地向菲利普行礼告退,并表示他会在偏厅耐心等候菲利普做出决定。 使者刚离开,被王宫守卫搜过身放行的士兵便连滚带爬地来到了灯火通明的主厅。当他发现这么多颇有权势的贵族都在主厅,一齐盯着他看的时候,他的脸色就变得微妙起来。 不会吧?这个在边境生活了二十余年的老兵,此刻亲身感受着主厅里的压抑气氛,耳边突然响起自己醉酒的兄弟大谈兰斯气数将尽的胡言乱语,猛然忆起与那圣城使者擦肩而过时的莫名心悸。他舔了舔冻得发紫的嘴唇,从怀中掏出一封皱巴巴的军书,战战兢兢地低着头把信向前递去。 福熙将军是个急性子,不等其他人询问,他就上前一把夺过了信,当众拆封读了起来。约克公爵注意到老头的神情变得十分严肃,便没再与他作对,在一旁安静的等待着。 “三月十日,塞连帝国在伊斯克里特山脉集结了三个军团的部队。” “三月十二日,塞连军队在忒修斯河对岸扎营,但并未越境。罗赛格伯爵命令所有边境堡垒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并加强警戒力量,努力探听情况。” “三月十三日,又一支塞连军队赶到了边境,一些塞连士兵开始越过边境挑衅。伯爵命令手下按兵不动,派人在城外设置了大量障碍和陷阱,并启用了部分后备物资。这帮塞连人可真是不长记性的死脑筋,假如他们图谋不轨,我们会让他们再次回想起百年前战败的屈辱。只是这次,他们想祈求和平的话,所付出的代价要比上次高昂得多。” 好像没什么特别重要的军情,对边境防线十分自信的福熙将军不屑地哼了一声。据他所知,百年前那场大战留下的伤口至今仍在让四面楚歌的塞连帝国隐隐作痛。这帮北方的蛮夷每年都在被极北之地的兽人骚扰,而东部不冻港之外,成群的海盗和恶毒的深海巨兽都在等待着满载黄金和丝绸的商船回港。虽然塞连的西方是一片荒坟似的丘陵,没有什么令人头疼的敌人,但即使是这样,福熙将军还是无法理解塞连人的想法。那个满脑子都是肌肉的皇帝疯了吗?敢在这种时候挑衅兰斯。福熙曾和不少同僚讨论过塞连的军事力量,他们一边评价着塞连艰难的处境,一边对其遭受的苦难幸灾乐祸。哪怕是最悲观的参谋,都表示假如两国再次爆发战争,塞连最多只能抽调五个万人军团参战。这个可怜的数字在兵强马壮的兰斯看来就是个笑话,如果不是因为塞连实在是没什么值得征服的价值,那骄傲的兰斯人倒是不介意再和这群蛮夷好好打一仗。 就在福熙将军打算把军书随手扔掉时,他就被信纸背面的一行信息给吸引了。潦草的字迹说明了很多耐人寻味的细节,只是随意一瞥,福熙将军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三月十六日,塞连军队围攻了克里提堡垒。敌人动用了一种古怪的大型机械武器,那东西在半天内就粉碎了城墙。至十七日傍晚,克里提堡垒外围城区已全部失守,第六军团寡不敌众,几乎全军覆没。警告诸位,一定要小心塞连人的新武器,它粗糙笨重的外观只是表象。此刻,我们的灭亡恐怕已经无法避免,身为克里提的书记官,我将替战死的伯爵大人指挥残部,进行最后的抵抗。天佑兰斯,愿陛下荣光永存!” “兔崽子…”福熙将军咬牙切齿地把军书扔给约克公爵,头也不回地向王宫外走去。他虽然傲慢又贪婪,却也不是没有血性。现在,他要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读完信的约克公爵抬起头来,望着那老头的背影,眼中早已没有了刚才斗嘴时的狡黠。他思索了片刻,又看了看那些已经失去福熙这主心骨的贵族们。福熙自顾自地离去,已经是一种相当明确的暗示,那些没了自家大佬撑腰的贵族们,是不敢与约克公爵做对的。 “陛下…”公爵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如今当以大局为重,尽量避免与教会交恶。治外法权之事,请您再三考虑。” 第33章 花晨月夕 世界上最令人绝望的事莫过于第二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阳光是劳伦斯现在最不愿意见到的东西,他被浑身酸痛的感觉折磨了大半宿才勉强睡着。好像才刚歇了几分钟,太阳便升了起来。他听着帐篷外乱糟糟的杂乱脚步声和咒骂声,很久没动弹。最终,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慢慢爬了起来。 他对自己的生活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当他走出营帐,发现卡琳已经坐在外边的木箱上等他了。 在卡琳的命令下,劳伦斯换上了一身笨重的铠甲,然后开始拔出长剑练习劈砍和戳刺等动作。卡琳以挑剔的眼光审视着他的表现,每当劳伦斯的动作绵软无力,或速度太慢的时候,她就会拎起木棍抽他的腿肚子。劳伦斯学得很慢,因为这具身体之前的习惯根深蒂固,但他在被教训了几十次后,便慢慢找到了偷懒的诀窍——多利用惯性节省力量、稍微加快一点点举剑速度,就能做到刚好不被卡琳惩罚的程度。 “你是我见过的最差劲的骑士,没有之一。”卡琳不耐烦地指着一个木桩说道:“想象一下这是一个全副武装的战士,你就指望用这种软绵绵的攻击把他杀死?” 劳伦斯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将长剑举过头顶,深吸一口气后,向前跨步,用全身力气劈向树桩。伴随着一声闷哼,长剑从劳伦斯手中脱落。卡琳上前看了看,失望的摇了摇头。 “上面只多了一个小坑,如果这是圣殿骑士装备的德拉维特重型板甲,你甚至无法在上面留下凹痕。”卡琳思索了一下,生硬地鼓励道:“再加把劲,也许你有办法能做得更好。” 劳伦斯歪着嘴点了点头,他拾起长剑,从另一侧瞄准了木桩。他准备了很久,卡琳可以看到他的肩膀肌肉虬结。他找好了角度,调整了发力点,把剑像木棍一样挥下。这次打击弄出了很大动静,但木桩只是倒了下去,上面出现了一个稍微深些的坑。而劳伦斯的手被震得又麻又痛,长剑上也多了一个明显的豁口。这让劳伦斯倍感沮丧。 “充满力量的一击,可惜毫无技巧的、糟糕的攻击方式使它没能发挥出应有的破坏力。”卡琳做出了简单的评价,然后教导道:“在真正的战斗中,敌人不会像木桩一样愣在那让你思考对付他的办法。好好动动脑筋,你的目的不是破坏盔甲,而是杀死它的佩戴者。” 劳伦斯皱着眉头思考了片刻,试探性的问道:“火焰?毒药?还是…一柄钝器?” “正确,但假如你现在只有一把破损的长剑呢?” 劳伦斯摇了摇头,他想不出更多答案。总不能靠抛光把盔甲磨薄吧?这个荒唐的念头刚出现就被他打消了。 “算了,你能想到这些方法已经很让我意外了。”卡琳左顾右盼了一会,挥手叫一个士兵抬来了一套兰斯制式盔甲,夺过劳伦斯手中的破损长剑,用剑锋指着头盔顶端说道:“在这种情况下,精准打击远比速度和力量更加重要。头盔顶部、颈部、关节连接处、肋骨下方以及背部脊椎,都是很好的目标。当然,这只是兰斯盔甲的弱点。塞连人的轻甲更灵活,但防护也更差,你甚至能把剑格当做一把简易的战锤,敲碎他们的脑袋。” “那教会的那个什么重型盔甲呢?”劳伦斯兴致勃勃地问道。 卡琳似乎有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沉默了一会,慢慢说道:“教典中规定虔诚的信徒不能过度武装,除圣殿骑士和战斗牧师外,圣佑军和赎罪修士最多只能穿戴皮革甲,所以,你需要对抗重型盔甲的概率微乎其微…听好,如果你能活很久,或许也可以提高到我这样的水平。在此之前切记一点——少提问题,多做训练。” 卡琳匆忙地岔开了话题,并亲自为劳伦斯做演示。她找到了盔甲腋窝处的缝隙,扭动剑刃,使长剑轻而易举地突破了盔甲的保护。劳伦斯在近距离能听到盔甲里面传来轻微的金属摩擦声,这就对了。他毫不怀疑这次攻击的杀伤力,假如里面真的有个人,即使剑刃没能刺透他的心脏,也足以让他失去战斗力了。 “你来试试。”卡琳把破剑还给劳伦斯,细讲道:“在你能完全驾驭这种武器前,最好先不要急着提升速度。慢一点,用你空出来的那只手握住剑身中部,这会使你的刺击更加精准。别急,动作慢一点,看好位置。” 劳伦斯按卡琳的要求将剑锋指向盔甲腰部的一处缝隙,然后停下动作,冲卡琳瞥了一眼来确认自己是否能继续下去。 “看我干什么?自己去试。” 劳伦斯试着用了点力气,把剑尖抵在接合处,刺了下去。短暂的阻力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找错破绽的时候,剑刃流畅地刺了进去。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做到了,这让他第一次兴奋起来。毕竟也只有卡琳才会要求他用破损的武器完成如此严苛的任务,在战场上,几乎没有人会真正遇到这种问题。战锤等钝器不是什么难找的东西,而它们对付重甲敌人的效率要比长剑高得多。 “记得用上合适的架势,小子。你以后都不会再需要兰斯贵族优雅的动作了,它们只适合在贵妇面前耍帅,不适合拿来战斗。” 卡琳的冷笑话让围观的士兵们笑了起来,特别是一些打过仗的老兵。劳伦斯尴尬地把腿分开,身体前倾,换了一个并不怎么优雅的姿势。他懊恼的在心底咒骂起来,所有曾为劳伦斯指点剑术的人都在用那种姿势,这本来没什么错,但现在为了让卡琳满意他必须强迫自己使用一种全新的、别扭的战斗姿势。 “很好。这套盔甲共有十六处破绽,找到它们,你就能肢解它,这就是你今天的作业。”卡琳的嘴角慢慢露出了恶趣味的微笑,“希望你能在日落前完成作业。老规矩,完不成就没有饭吃。” 天呐,诅咒这个以折磨人为乐的女人吧,劳伦斯想,他在来到这片荒野上就情绪低落总是有原因的。 虽然劳伦斯对卡琳的教学方式颇为不满,但他还不敢顶撞这个能用两个指头把他捏死的女人。在饥饿和畏惧的压迫下,他不情不愿地把剑举到齐腰高,扫视着看似坚不可摧的盔甲。 十六处破绽,怎么可能?劳伦斯绝望地放下了剑,他仔细端详了半天,也只能找到六处不太明显的弱点。他不想再做什么徒劳的挣扎了,饿着就饿着吧,至于叱骂和鞭打,也无所谓了。 “我不会给你设置不可能完成的挑战,熟知盔甲的所有弱点,只是一个优秀骑士最基本的常识。” “是吗?但我为什么一定要做一个优秀的骑士?”劳伦斯一屁股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问道:“这个身份能给我带来什么?为什么我不能…” “荣誉、财富、权力,毫无疑问。假如你想要的话,女人和美酒也是应有尽有。” “我可以做其他工作,而且…” “你不知道战争就快来临了吗?”卡琳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对这个骑士的天真想法嗤之以鼻,“况且,你觉得自己很有从政的天赋?” “不会再有什么战争了,不会。”劳伦斯肯定地说:“奥兰多公爵已经击败了恶魔,塞连人在四面楚歌的状态下不可能与兰斯开战;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奥拉神国怎么…” “噢,是吗?年轻的小家伙,你以后也许会发现,战争的开始和结束都是由历史学家界定的,而不是那些宣称自己赢得胜利很久后仍在作战的人。” “农夫和牧民在打架,天呐…谢谢您,告诉我多么惊人的消息啊。”劳伦斯努力不把挖苦的腔调表现得太明显。 “是啊,我都忘了你有多聪明。好吧,那我就说清楚:塞连已经和兰斯开战了。前些天一位大主教的尸体被发现在兰斯境内,为了避免两线作战,兰斯不得不先满足教会的请求,与塞连保持短暂的僵持状态。但最多再过三个月,兰斯的君王就会集结军队,把塞连人赶出他的土地。而且,最有可能的是,奥兰多公爵会向王都派遣一支援军,你也会在其中。”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劳伦斯惊呆了,以至于他下意识翻身站了起来。 “看来你聪明的脑袋还是没能领悟到许多最基本的常识啊。”卡琳哼了一声,说道:“当你的王国要开战时,你最好确保自己能和其他骑士在一起。明白吗?如果你对武技和格斗一窍不通,那你该怎么在别人眼里建立一个好形象,让骑士团看得起你?” “这和我…”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非要我用傻瓜都能明白的说法告诉你吗?”卡琳一脚把盔甲踢开,坐在了木桩上,“你认为自己的家族有钱吗?权力大吗?嗯?几代人以来,你的家族一直在缩水,你的父亲继承了侯爵的头衔,却没有封地,从不参与宫廷政治,像只笨拙的母鸡一样坐在为数不多的金币上,渴望孵出一只会下金币的小鸡。我说得够清楚吗——你的家族除了头衔外什么都没有,这就意味着要么你得抓住机会成为伟大的亚当·劳伦斯侯爵,要么就看着家族消亡。” 劳伦斯一言不发,他低着头,眼睛盯着卡琳脚边的盔甲。他知道卡琳说的是实话,只是这具身体之前的主人明白这些事却不愿承认。 “所以,捡起你的武器,我会把你训练成一个合格的骑士。只要你好好服役,打出点名气,就能获得国王的特赦,得到你梦寐以求的愉快生活。到时你会有自己的封地,也有足够的特权来恢复家族的财富与荣誉。” 劳伦斯被打动了,他摆出一副诚恳的姿态,为自己早先的行为郑重道歉。 “很好,那就继续吧。”卡琳站起身来,结束了这次教导。劳伦斯对于她的离开感到如释重负,然而,他一看到那副倒在地上的盔甲,脑袋就又耷拉下来。 但愿今晚还有肉吃吧,他皱着眉头想。 第34章 星空永恒 一整天,劳伦斯都在摆弄盔甲,试着用不同的方式对付它。在枯燥的反复试验中,已经有一些士兵改变了对他的刻薄评价。某种意义上说,当劳伦斯能沉下心研究一件事的时候,他经常会比大部分新手表现得更好。虽然他的动作还有一点兰斯贵族的影子,但他已经习惯了制式长剑的重量与手感,这在很大程度上让他在挥剑时表现得像个正牌骑士了。 观察、模仿、练习,这都是掌握一项专业知识所必须的过程。作为银翼骑士团的一员,如果劳伦斯想得到那些老兵的认可,就还要表现得更加出色才行。毕竟银翼骑士团是整片大陆最着名的骑士团,每个成员都是兰斯的骄傲。靠着丰富的作战经验和令人惊叹的个人作战能力,骑士团在历史上已经屠戮过无数的恶魔、兽群、巨魔,甚至是比蒙。在前线见过血的老兵们多少有些傲气,他们不会承认一个既不会打仗又不讨人喜欢的家伙是骑士团成员,更不会承认他就是自己的领主。 劳伦斯不在乎他们怎么看自己,卡琳给他布置的任务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他不得不把少得可怜的精力集中在观察与试验上。他的头发被汗水弄得又脏又乱,肌肉因长时间的紧绷而酸痛不已。用一把破剑戳盔甲就像拿一把又钝又脆的小刀撬罐头一样费劲,一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劳伦斯才把那套盔甲肢解成了一小堆废铁。当他放松下来,扔掉武器后,疲惫和酸痛的感觉就变得格外强烈。他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慢慢弯腰坐在了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躺下,享受着来之不易的休憩。天边厚重的云幔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撒下成片的黯淡金色,照耀着不远处清澈的河水,泛起并不炫目的波光。尚带一丝寒意的晚风有股特别的干净味道,带走了汗臭和疲惫。 “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的。”菲丽丝拿着两块烙饼坐在劳伦斯身旁,将其中更大的一块递到劳伦斯眼前,“那女人说了,这是你应得的奖励。” 日薄西山,荒原野风,万籁俱寂。有那么一刻,劳伦斯的荷尔蒙和多巴胺随着清新的空气一起飞扬,浑身上下竟有了难得的片刻舒爽。 很久之后,劳伦斯才知道,那一刻的愉悦是何等珍贵。它可以是告别一段艰难过去的奖励,也可以是他乡遇故知的言笑,还可以是在一片陌生的土地安下一个小小窝棚的幸福…总之,零零碎碎、七七八八,都是那一刻。所谓若无烦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劳伦斯突然笑了笑,抬手将眼前的烙饼推了回去。 “我吃那块。”他憨憨地指着另一块稍小的烙饼说。 菲丽丝没有回应,直接将烙饼塞进了劳伦斯的嘴里。 “让你吃你就吃。”她有些负气似的说道:“你个大男人磨叽什么?吃完了再去营房拿,反正你今天表现好,想吃多少都没…” “唔…唔!” 烙饼卡在劳伦斯嗓子里,噎得他憋红了脸喘不上气。见劳伦斯痛苦不堪,菲丽丝才慌了神,先是把劳伦斯扶起对着他的背又拍又打,后是拿起水壶给他猛灌半天冰水。一番折腾后,劳伦斯才缓过来,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已经没事了。 菲丽丝撇撇嘴,没有再说什么。两张同样疲惫的脸错开目光,装作没有读懂彼此眼中特别的意味。 劳伦斯回忆了一下,想起他很少能逮到菲丽丝窘迫的样子,便嘴角微微翘起。 “谢谢你。”他真诚地说:“我得郑重其事地跟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没有让我在饥寒交迫中死去,也谢谢你没有放弃过毫无价值的我。从昨天晚上我就在想,或许我真的没你那么勇敢坚强。有点不可思议吧?我其实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听说马上要去前线打仗,我就坐立不安…呃,总之谢谢你,假如我回不来的话…” 他说不下去了,一想到自己将要面对面目狰狞的敌人和铮亮的刀剑斧锤,他就不敢像安排后事似的说下去了。 那只被他抓住的手没有离开,而是顺势扣住了他冰冷的手指。女孩掌心的温度给了他些许勇气和力量,让他终于能继续说下去。 “你们就在这安稳生活吧,我听说没人会质疑一位战死骑士的荣誉。作为我的朋…挚友,你们也能享受…” “不。”女孩毫不犹疑地摇了摇头,“你会回来的,而且你并不是胆小怕事的人。或许在平时你只是个性格温柔的老好人,但我在塞纳的旅店里就见过你真正的样子。你温柔的灵魂里燃烧着一团火焰,所以我才会被你感染,愿意与你同行。这和你的身份地位无关,你懂吗?就是说…” 菲丽丝也沉默了,她有些词穷,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她陷入回忆里,想起劳伦斯在目睹奴隶被折磨后咬牙切齿的样子。虽然事实证明劳伦斯并不是个勇武过人的正经骑士,但他的表现还是让从小就憧憬骑士文化的菲丽丝赞赏不已。诚言在口,使命在心,长剑在手,虽然劳伦斯没有强壮的身体,对格斗与武技一窍不通,但其正直的性格往往能让他做出最好的判断。 这就够了,与菲丽丝交朋友的条件并不苛刻。 “没人能真正预见未来,哪怕是教会历史上最有天赋的圣女,也只能从某些碎片化的景象中拼凑出诸多命运之线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根。三个月,那真的太遥远了。”菲丽丝眨了眨眼,望着远处在暮色中若隐若现的黑色山脉说道:“一切都值得我们期待,不是吗?历史总是一段曲折上升的螺旋阶梯,从不缺少让人惊喜的事件。我能想象到,你以后会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好骑士,行侠仗义,乐善好施…我只希望,到时你还记得我们是朋友就好,那样我就能沾你的光,从商贩手里买到更便宜的东西了。” 劳伦斯感慨万千,最终叹了口气,直勾勾地盯着天空,沉默不语。天上的云,像是将熄的余烬,不停地变换形状。 “那种生活,真是既让人泄气,又让人向往啊。” “你们兰斯人怎么都这么多愁善感?” “谁知道呢,或许我就不是兰斯人。” “也对,我看你现在的样子更像是种了一辈子地的农夫。不对,农夫可能都比你快乐。为什么要愁眉苦脸呢?你又不是无家可归的冒险者。” “呃…”劳伦斯忽然想告诉她,亚当·劳伦斯只是他在这个世界的躯体。但话到嘴边,一股苦涩的味道便蔓延开,让舌头打了结。 似乎是意识到劳伦斯有什么难言之隐,菲丽丝并没有追问下去。两人就这样沉默着,直到天完全暗下去,营地里升起了篝火。 “喂。” “嗯?” “那个…南瓜巴尔,之后我请你吃吧,等咱们回到自由之城以后。” “嗯。”劳伦斯敷衍地答道。 即使听出劳伦斯有些心不在焉,菲丽丝的嘴角还是微微上扬了一些。 “回去吧,把烙饼热一下。吃完赶紧睡觉,听说你明天的训练会很累呢。” “嗯。” 深邃的苍穹似乎在倾诉着什么,让劳伦斯略有领悟实际却毫无头绪。天地间一片寂静,就连时间都被这微妙而美丽的气氛感染了,粘稠地走不动步子。劳伦斯嗅着微风中的不知名香味,吃力地站了起来。 “今夜的月光,很漂亮呢。”他微微一笑,用优雅的动作向坐在地上的菲丽丝伸出了右手,好像在邀请她跳一支蔓带飘飞的轻盈舞蹈。 三个月,那真是太遥远了。 第35章 折磨 新的一天开始了。 “动起来,思考每个动作的意义。试着反击,记得…” 伴随着一声痛呼,劳伦斯手中的长剑被打落在地,卡琳叹了口气,用手中的木棒敲了一下他的腿。 “握紧武器,不要跌倒。假如你被包围,丢掉武器就意味着敌人会有机会对你群起围攻。” 劳伦斯学得很快,因为疼痛是更好的老师。他匆忙捡起长剑,与卡琳拉开了距离,并在逃离木棒的攻击范围时匆忙擦了一把头上的汗。 “不错,尽可能保持最佳状态作战,别让你的眼睛的闭上。”卡琳评价完便突进上去,松松地捏着木棒,挥着它向劳伦斯的头顶砸去。 劳伦斯看到了木棒划出的圆润轨迹,大口喘着气举起剑将木棒挡开。 卡琳继续向前跟进,在劳伦斯本能地试图后退拉开距离时持续追击,不紧不慢地压制,使他一直无法脱离木棒的挥击范围。 “每次防御必须组织一次攻击,每次攻击必须组织一次防御。好好观察!现在我浑身都是破绽,要抓住…” 然而劳伦斯没注意他已经退到了绝路,他又一次后退时被脚下的木箱绊倒,仰面摔在了地上。卡琳撇撇嘴,一脚踩在他胸甲上,将木棒抵在劳伦斯的喉咙上。 “输掉一局就负重深蹲五十次,做吧。”她冷冷地命令道。沮丧的劳伦斯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不情愿地扛起一个装满食材的木箱到一旁接受惩罚。没人对此结果抱有疑问,或者说,劳伦斯甚至没抱怨两句再动弹已经让太多人感到意外了。 “先尝试躲避攻击,如果做不到,那就尽量格挡,使你的身体不会受到其全部力量的伤害。偏转一记重击会让敌人露出破绽,而一次成功的反击完全可以逆转局势。所以你要让进攻与防御的动作组成一套自然的连招,只有这样,你才能在众多敌人的包围中屹立不倒。” “是…”劳伦斯咬着牙吐出回复,挣扎着又做了一个蹲起。 很快,口授就在劳伦斯做完蹲起后结束了。卡琳希望劳伦斯能将理论结合到实战中,但劳伦斯努力了半天,也只比上次多撑了两个回合。他感觉腿上被绑了两个胖胖的塞连大妈,能保持站立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想配合上身完成规避动作,真是太难为人了。 “五十次蹲起。” …… 当劳伦斯第三次倒下后,他彻底爬不起来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卡琳说她不会布置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觉得这完全是胡扯。怎么可能?他知道自己打不赢卡琳,哪怕卡琳比他矮上不少,身材瘦小的像根柴棒,还只用上了一只手。菲丽丝曾私下表示如果不限制手法,那整个营地的士兵一起上估计也不能放倒卡琳。想到这劳伦斯就更绝望了,面对一个不可战胜的对手,他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思考取胜的方法。 “你在想,这是个完全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对吗?”卡琳没有责备劳伦斯,只是把木棍扔在一边,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如果你先发制人,就有可能让我措手不及,这是你面对强敌时唯一的机会。但你已经无法思考获胜的可能性了,因为恐惧和沮丧在影响你的判断。恐惧,它就像蚀骨的毒液,一颗急速跳动的心脏会将毒血更快送到全身。记住这一点,一旦你被恐惧击倒,它就会将你送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是吗?”劳伦斯苦笑着问道:“所以呢?难道我鼓起勇气,就能赢得了你?要真有这么简单,我还训练什么?” 卡琳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某天你真的遇到不可能战胜的敌人,那就像疯狗一样死缠烂打吧。那些强大的战士并非无敌,当他们处于一场自己无法掌控胜负的战斗时,会有‘在这场战斗中我可能无法安然脱身’之类的想法,他们在百战百胜中积攒的自信与骄傲会在那一刻变成无比致命的恐惧,那时你就有机会取胜。当然,如果有机会逃跑的话我不推荐你这么做。总之,活下来就好,活得时间越久,你就能变得越强大。现在给我起来,继续训练,忘记痛苦与恐惧,因为它们还不是死亡,依然有挽回的余地。” “是…”劳伦斯答应着,用手掌支撑在膝盖上,颤抖着站起身来。可没等他调整好状态,卡琳就一脚将他踹得飞了起来。他的盔甲被踹得凹陷了一大块,身体在空中翻了一圈,重重地砸向地面,鼻子撞在一块石头上,流了血。然而卡琳没有停手的意思,又是抬起一脚,狠狠地踩住了劳伦斯的手掌。年轻的骑士痛得哀嚎起来,不停地求饶。卡琳不为所动,更加用力地踩他的手掌。当劳伦斯痛得快要昏死过去时,她才将那只鞋底钉满刺钩的靴子挪开。几个刚才还在嘲笑劳伦斯娇气的老兵只见他的手掌血肉模糊,翻卷的皮肉像破布条一样绽开,露出了断裂的筋络,也是心惊肉跳,沉默地移开了视线。 “为什么不反击?武器就在你的手边!”卡琳大声呵斥:“你没脑子吗?非要我踩你的脑袋才能想起自己该干什么?我可以等你吃饱喝足精力充沛的时候再发起攻击,你的敌人可不会!十秒钟,做出反击!不然我就踩烂你的脑袋!” 好几秒后,劳伦斯才做出反应。他不得不分出许多精力来忽略剧烈的痛楚,避免它影响思考和行动。但他发现自己的长剑躺在遥远的十几尺外,根本不是触手可及。情急之下他胡乱地用另一只手在地上乱摸,抓起一块石头向卡琳扔去。 “太慢了!忽略痛感,让脑子动起来!”卡琳一把接住了石头,一边教训道:“尘土可以阻挡敌人的视线,而石头对一个有所提防的人没任何威胁!不想死就动起来,用任何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战斗!没有剑就用拳头,没有拳头就用牙齿,没有牙齿就用骨头,骨头断了就用头锤!” 然而对现在的劳伦斯来说,能掷出一块石头反击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卡琳等了很久,都没有看到劳伦斯再动弹一下,他的回应只是阵阵呻吟和啜泣。她有些懊恼地皱了皱眉,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劳伦斯的脑袋。 “听着,我也不想折磨你。虽然我没上过战场,但我曾在比深渊更黑暗的坟墓里连续作战整整十九个小时。当你一心想活下去的时候,就会发现人体的潜能有多惊人,这么一点疼痛,也会变得无关紧要。假如你不想受尽折磨后死在战场上,就得学会适应这些。你太软弱了,既无法习惯恐惧和疼痛,又不敢鼓起勇气自杀,如果你就这样上战场,我敢保证你会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想象一下吧,那些被埋在死人堆里一息尚存的重伤者,会祈求乌鸦叼走他们的眼睛,让自己从那片骇人的景象中解脱出来。那些落入敌人手中的士兵,会被截断手脚,开膛破肚后挂在长矛上,发出哀嚎以震慑他的同胞。为了避免他们过早死去,叫声不够凄惨,有时敌人会给他们喝下过量的治疗药剂…见过打扫战场的拾荒人吗?嗯?他们会在夜里不知疲倦地工作——肢解、开膛、搜刮财物,把死人的四肢和内脏分类,然后卖给那些有特殊需求的客户。认清现实吧,在战场上根本就不存在怜悯和什么人道主义、贵族精神。一旦你倒下,或是表现得软弱无能,死亡就会找上你。” 她一口气将这些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真相说了出来。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卡琳把一瓶治疗药剂放在了劳伦斯手边,大步走开了。看她心事重重地离开,菲丽丝、罗恩,还有几个心软的老兵才敢围上来,查看劳伦斯的伤势。最后,他们都感到庆幸。尽管劳伦斯被揍得很惨,但卡琳并未下死手,至少没有弄断他的骨头。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虚弱的劳伦斯抬到营帐里,给他灌下了那瓶治疗药剂。年轻的骑士从没想过他会因此遭受更加痛苦的折磨——新生的血肉在他的骨头上摩擦、膨胀,带来皮松骨痒的刺痛。他绝望的发现,治疗药剂里的成分竟然让他感官无比敏锐,根本没法昏迷过去逃避折磨。他惨叫着,像个混身被火焰焚烧的人一样挣扎着,试图撕开自己的皮肤,来获得短暂的欢愉。士兵们不得不合力压住他的手脚,限制他的动作。大概过了十几分钟,这场对抗才随着痛感消退而结束。士兵们纷纷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他们不得不承认,劳伦斯与他们的差距越来越小了。他们一直认为自己是优秀的士兵,虽然不是最好的,但也足够好到可以正常地行军一整天。但压制劳伦斯是另外一回事:有力的爆发、快速且毫无规律的扑腾,既要限制他的行动,又不能用力过猛弄伤他,还得忍受洪亮的、刺耳的咒骂和惨叫。 他最好值得我们这么做。士兵们对视了一会,纷纷离开了。 只有菲丽丝和罗恩仍陪在他身边,静默无言。他无需告诉他们自己有多痛苦,当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的时候,汗液便从他的毛孔中流出,像是流淌在粉红皮肤上的血液。 罗恩僵硬地点了点头,也离开了。他知道自己没有耐心安抚他人情绪的天赋,索性离开这里,给劳伦斯一点关照。或许这个年轻的骑士下一秒就会忍不住哭出来,假如他无意目睹了这一幕,这将成为劳伦斯最无法忍受的耻辱。 菲丽丝对罗恩的离去感到拘束,她只能小心翼翼地用沾满油污和泥土的脏手轻轻抓着劳伦斯的手。她还能怎么做?理解有极限,语言也有极限,所以她只能用这种方式安抚劳伦斯。 好在不需要语言,劳伦斯也能从掌心的温度中感受到对方的想法。他吃力地扯着嘴笑了一下,眼中满是苦涩、欣慰,如同一杯散发着温柔馨香的苦咖啡。 此番情景,正记录了劳伦斯人生中最窘迫的一刻。 第36章 如意算盘 夜幕中的兰斯王宫内,菲利普刚送走眉头紧锁的福熙将军,便让侍从们马上去再取一桶鲁姆庄园佳酿。这一晚,他还和约克公爵约了一场私人酒会。 不管菲利普六世如何掩饰,他疲惫的眼神和愁眉苦脸的样子都已经决定了这场酒会的性质并不单纯。 如果不是因为最近出了许多大事,这场酒会本该有潇洒碰杯的场面,精致可口的糕点,以及轻柔舒缓的音乐。但思前想后,菲利普觉得如果酒会的准备过于充分,会让约克公爵认为自己没有励精图治的决心。 所以就这样吧,先熬过这段日子再说。 约克公爵身着盛装如约而至,捻着他精致漂亮的小胡子,丝毫不在意没有音乐迎接自己的到来。他不紧不慢地向国王行礼,随手召来侍从,让他拿走了自己的熊皮大衣。 菲利普的脸上分明写着一个大大的“惨”字,约克公爵却视若无睹。他自然地坐在了国王对面的宽被皮椅上,将双手放在酒桌上,摩挲着戴在拇指上的宝石戒指。这姿态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暗示。菲利普沉着脸对侍从挥了挥手,他忠诚的仆人们便将一个沉甸甸的橡木酒桶抬了上来。早有其他侍从在一旁准备好了托盘和两只银酒杯,待晶莹的深红酒液倒好,菲利普又抬了抬下巴,示意侍从先将酒端给坐在他对面的来宾。 “陛下,能请您打开窗户吗?毕竟这场酒会没有音乐,如果再没有月光作陪的话,两人在王宫中对饮的场面会略显寂寥。” 无聊的试探。菲利普没有说话,冲侍从点了点头。当侍从按照要求打开窗户后他就后悔了。即使春天已经来临,从窗口溜进来的风还是带着瑟瑟凉意,而顺着风吹来的方向望去,只有浸没在中庭湖泊中摇曳的微弱月光。这只让略显突兀的会面变得更加尴尬。 菲利普开始祈祷约克公爵无法在二十尺外的酒桌对面看清他脸上颤抖的肥肉,否则那只把察言观色练做本能的狐狸一定会猜出他现在心中在想什么。 “陛下真是慷慨,时隔多年,能再次品尝到王室特供的鲁姆佳酿,真让我受宠若惊。”公爵摇晃着酒杯,嗅着令人迷醉的香气,语气平静地说着恭维的客套话。他是个浪漫且富有绅士风度的男人,是每个兰斯男性贵族的楷模,所以他不介意保持从容不迫的举止,以此消磨菲利普的耐心。 果然,菲利普烦躁地将酒一饮而尽,先进入了正题。 “你怎么还有心情品酒?”他咆哮着,“塞连杂碎正骑在我头上跳舞!我的人民在看我的笑话!所有贵族都在沉默!你!身为三位护国公之一,为什么还能心安理得地坐在那品酒!?” 可惜了,他根本就是在糟蹋这美酒,约克公爵看菲利普气急败坏的样子叹了口气。他突然觉得好笑,兰斯明明只有一位真正的护国公——奥兰多公爵,除了这个被挤出权力中心,几乎可以算自立为王的公爵外,约克公爵既没有立法权,也没有军事权。至于那位只有护国公头衔的美第奇公爵就更惨了,他既没有封地,也没有行政权,再过两代恐怕就要从兰斯贵族中除名了。现在才想起来我是护国公?那为什么当初你祖父为了收回权力的时候要说‘不需要你们过分操心政务’呢? 想归想,约克公爵还是耐着性子说道:“陛下,关于对塞连作战的事宜应该由福熙将军负责才是,假如我表现得太过热心,他岂不是要怀疑我居心不良?” “我…”菲利普顿了一下,继续吼道:“我说的是那帮神棍!凭什么要让他们…” “陛下,这是无奈之举。”公爵放下酒杯,脸沉了下来,“十位教会使者身后是在边境外摩拳擦掌的五万圣佑军和整支圣殿骑士团,一旦他们找到开战的借口,我们将腹背受敌。” “啊,是啊。多亏你提醒,我才知道现在的处境有多艰难。”肥胖的国王冷哼一声,质问道:“现在正是需要你们为王国出力的时候,就算和教会打仗不需要你操心,但军饷呢?铸造的军备呢?征收的物资和劳力呢?这些事也与你无关?我知道,皮耶男爵、贝斯托克伯爵,还有鲁斯侯爵,那些狡猾的狐狸唯你是从,所以别用什么‘领地人手紧缺、政务缠身’之类的说辞敷衍我!” 经验丰富的约克公爵立马就想通了前因后果——无非是一些尚未站队的贵族们在用拖延战术和福熙较劲,一来谁都不想让出本该属于自己的利益,二来整个宫廷中,私下收过约克公爵的好处,反感福熙将军的人也不在少数。 虽然约克公爵本人并不想用这么直白的方式与福熙对抗,但不管怎么说,既然国王陛下已经表态,那他也只能在私人场合暗示那些主动挑起事端的家伙表现得老实点。 菲利普能怎么办?像个傻子似的跳出来指着那些拖拖拉拉的贵族破口大骂?还是要以王冠的分量严惩那些消极备战的家伙?约克公爵很快就猜到了国王的心思。他没有马上给出答复,只是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酒,待细细品尝完口中所有醇厚的酸甜苦味后,他向侍从要了一块乳酪(乳酪和红酒的搭配会让味蕾感受到更丰富的味道),然后摆出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耸了耸肩,真正放松下来。 “陛下,您太多虑了。那些绅士们只是和我志同道合,所以我们才经常聚在一起狩猎、欣赏歌剧。您也知道,我只负责管理牧场和矿区,而且已经尽家族所能,毫无保留地为兰斯献出了所有力量,甚至我的长子也加入了军团,打算上前线报效祖国。”约克公爵说完,颇为伤感地问道:“陛下,难不成您在怀疑我的忠诚?” 菲利普不情愿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 “陛下,虽说此事与我无关,但请允许我为您分担一些烦恼。我会劝说朋友们尽快行动起来,但请给他们一点时间。”还没等菲利普开口,公爵就主动站起身来,诚恳地说道:“因为据我所知,他们正在调查一些异常之事,所以请您给他们一些时间。” “哦?” “咳,说来此事又和教会有关。前些日子塔里克商会收购了许多余粮,全部转手卖给了教会。关于此事,教会给出的答复是他们的土地遭受了诸多自然灾害,粮食减产严重,为了救济饥饿的流民和信徒,才不得已要大量购买粮食。” “放屁!那群神棍什么时候安过好心?”菲利普忍不住骂道:“如果真是因为饥荒缺少粮食,他们怎么不派使者来找我?宁愿花高价从商会手中购粮,也不愿欠我一个人情,我看这帮满脑子都是教典和圣言的家伙就是不愿正眼瞧我!他们肯定在筹划什么见不得光的阴谋!” 约克公爵的脸抽了一下,陛下的发言恰好比公爵预想中蠢那么一点,倒也算合情合理。虽说公爵对菲利普天真的推断嗤之以鼻,但他认同国王得出的结论。确实,教会的说辞也太过牵强,撇开外交关系不谈,假如教会真是诚心收购粮食,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从各地领主们那里购买呢?公爵相信有不少富庶的贵族会为了得到教会的友谊而免费将粮食送给他们。 “现在还很难下定论。”公爵摇了摇头,“塔里克商会收购的粮食,充其量也只有国库余粮的三成,而且都是些不值钱的粗麦糙糠。如今我国与神国关系紧张,假如短时间内查不出什么端倪,这等小事最好还是不要深究。” 菲利普是个庸人,但并不傻,他很快就从公爵微皱的眉眼中看出了些许暗示。他对侍从比了个手势,王宫大门便随着一声令人生畏的铿锵声而紧闭起来。 “我只能肯定一点——教会不会主动向兰斯宣战的。”公爵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显得格外嘹亮,“教会想对我们宣战,就得撕毁圣格里高利立下的古老誓约。如果他们背信弃义,就会名声扫地,这对信仰全能之主的信徒们是无比沉重的打击。况且,只要他们的脑子还算正常就能想到,与兵力强于他们的兰斯较劲,只会让他们先流尽最后一滴血。哪怕他们想和塞连帝国夹击我们,我们依然可以收缩防线,在芬尔和洛伦拖住他们的进攻。相信我,陛下。即使是像我这种对战争一无所知的人也明白,没有那两座堡垒作补给点,他们便无法深入腹地,围攻任何一座大型城镇。想要攻陷那两座建在高地上的堡垒,他们就要付出无比高昂的代价。另外,以上推演结果还是建立在我们不向堡垒增派任何援兵的前提下。” “也就是说,我已经给了教会使者治外法权,完全可以高枕无忧?” “是的,陛下。为了让您可以真正的高枕无忧,接下来的问题,就交给我吧。我会巧妙地警告那些只在乎私人利益的保守集团,现在不是和军官们撕扯一点点利益的时刻。塞连人带来的战火已经成了最紧迫的威胁,而他们如果想站在更大的利益光芒下瓜分敌人的财富,就得暂时放下成见,团结起来——要么全部夺走,要么空手而归。要么战胜敌人,要么一无所有。” 听公爵完全理解了自己的想法,菲利普也总算长出一口气,欣慰地点了点头。他相信自己会在战争结束后回归奢侈糜烂的生活,直到他寿终正寝。 “那么就交给你了。天佑兰斯。”他愉快地笑着,下意识举起了空酒杯,又皱了皱眉。 “续杯!”他冲那些笨手笨脚的侍从们喊道。 第37章 赌 “我赌霍克赢。” “嘿,难道没人对咱们的领主大人抱有希望吗?”一个强壮的士兵一边收取同伴下的赌注,一边偷偷瞟着场上的局势,“押领主大人赢可是一赔四,难道真没人想…” 围观的士兵们都在全神贯注地观看劳伦斯与一位老兵决斗,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精彩的瞬间。卡琳发出开始的信号,两人就提着长剑向对方冲去。一看到对手的块头要比自己大,劳伦斯便使用了卡琳教他的技巧,他谨慎地挡开了劈向头顶的剑,并用一种并不优雅的姿势狠踹对方的脚踝。那老兵有些惊讶,后退了半步,稳住攻势,准备继续压制劳伦斯。可劳伦斯的反应更快,他顺势倒在地上,一手抱住了对方的腿,另一手挥着剑向对手的裆部刺去。围观的士兵们发出了阵阵嘘声,为同僚丢人的表现感到遗憾。 劳伦斯确实一度占据了上风,但他忽略了许多细节——他的剑不足以无视护裆的防御给对手致命一击,而孤注一掷的攻击没有奏效,还倒在地上就意味着他很难再占据上风了。 那老兵被激怒了,痛楚和耻辱感让他不再顾及劳伦斯的身份,像野兽似的咆哮着,丢下了长剑,用拳头对着倒地的劳伦斯一顿猛砸狠打。起初劳伦斯还能勉强还手,直到他的脑袋挨了一记重拳,天旋地转的感觉和耳边爆发的尖锐噪音让他捂着脑袋呻吟起来,终于淹没在雨点般的重击之下。 毫无疑问,劳伦斯在进步,但这点进步还不能让他免去皮肉之苦。直到卡琳宣布比赛结束,并把那老兵从劳伦斯身上揪开,满脸是血的劳伦斯才恢复了思考能力。耳边无尽的噪音在压迫着所有感官,此时痛感反而显得无关紧要了。 卡琳张开嘴说了什么,劳伦斯并没有听到,但他理解了命令——爬起来,接受治疗,然后继续战斗。一个多月来,他已经非常熟悉这套流程了。是的,在上个月,那些老兵只是冲他挥动武器,就能把他吓得语无伦次,但现在,他能面无表情地和他们决斗,冷静的思考策略,发动攻击,被击倒后再站起来,接着对付下一个对手。他倒下的频率越来越低,每一次重新站起,他的肌肉就会变得更加坚韧,技巧就会变得更加娴熟。那些围观的士兵也意识到了这点,开始慢慢降低他赢得决斗的赔率。然而每次押劳伦斯输的人都有得赚,因为每场决斗前,卡琳都会押劳伦斯一枚金币。到目前为止,卡琳已经输掉了几百枚金币,但她从不为此恼火,除非在某次决斗中,劳伦斯表现得毫无长进。 劳伦斯刚才遭受的攻击是如此狂猛,以至于那些围观的士兵们也集体噤声。面对如此狂暴的攻势,他们也不敢保证自己会比劳伦斯做得更好。况且劳伦斯并不是一直被当成沙袋打,他曾试图反击,只是反击的力量和准确性在对方压倒性的重击下显得微不足道,并不引人注目。 但卡琳注意到了。 “动作不错,但你太相信自己的力量了。”伴随着治疗术单调、昏暗的绿色光芒亮起,卡琳平静地问道:“还记得我告诉过你不要跌倒吗?” 劳伦斯点了点头,皱着眉头站了起来。治疗术并不是一种温柔的治疗手段,伤势快速愈合的代价是骨肉分离般的疼痛。哪怕劳伦斯已经习惯了这种疼痛,他依然用干裂的嘴唇急促地呼吸着,炙热、浓烈的新鲜血液的金属味在他嘴里弥漫开。好在他还能忍受这种程度的痛苦,没有像第一次服用治疗药剂时那样尖叫起来。 “继续。”卡琳用她那有些沙哑的声音说着,顺手摸出一枚金币,抛给了那个开设赌局的家伙。 尽管所有人都能看出劳伦斯状态不佳,但无人出言反对。卡琳的命令一向简短而无情,即使以身经百战的老兵们的标准也是如此,她平静的允诺让任何残酷而危险的训练都变得不值一提。除此之外,公爵的手谕明确表示所有人都要服从卡琳的命令,其次才是劳伦斯的。这让那些渐渐愿意接纳劳伦斯的士兵们无可奈何。 劳伦斯沉默地晃了晃脑袋,疲倦地捡起武器,轻轻转动手腕,然后点了点头。 “唔…他受了伤。”那开设赌局的士兵皱着眉头咕哝道:“击倒一个受伤的骑士毫无荣誉可言。” “我看得出来,但死人是没有荣誉可言的。”卡琳严厉的声音很适合她冷酷的举止。她抬起手,指着十几个聚在一起数钱的士兵命令道:“你们一起上,武器不限,不许放水。如果他能在围攻中屹立不倒,你们的赢钱就归我了。” 天呐,坚持不了多久的。在脑袋尚未完全清醒,肌肉的酸痛感消失之前,一旦被打到一次,身体就会被阵痛影响,反应变得迟钝,最终倒在地上被暴打一顿。劳伦斯很快就推算出了自己的终局,不由得咬紧了牙关。 “抱歉,兄弟。” 整整十四个全副武装的战士,分成两个七人阵列,一左一右,踏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过来。他们的靴子发出了喧闹,一柄柄长矛短剑被举了起来,每个战士都穿着厚实而锃亮的胸甲,露出红色或黄色的制服。他们看起来并不愿意服从卡琳的命令,所以并未急着像常规作战一样,摆出包围阵型。 劳伦斯扶了扶左眼处已经有条裂缝的头盔,深吸一口气。他的盔甲上沾满了污迹,各式各样的凹痕和划伤让它看起来就像是几块不同形状的铁板被一个喝醉的铁匠给强行焊在了一起,每次大幅度活动都会叮当作响,摇摇欲坠。盔甲急需修理,人也急需休憩,但卡琳不允许。哪怕所有人都认为群殴一位衣衫褴褛的骑士没什么荣耀可言,卡琳也不会改变主意。 “我真不知道她希望他能在这种情况下学会什么。”一个士兵小声嘀咕。 “勇气、力量、技巧。”她听到了抱怨,直截了当地回答:“在战场上,没人会等你做好准备,为了公平和荣誉与你一对一决斗。” 也是。劳伦斯皱着眉头苦笑了一下。往好处想想,也许死掉以后就能回到自己的家乡了,无非是死前会痛一会,这和平时的训练没什么两样。 “开始吧。” 收到命令的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组成阵型,踏着整齐的步伐,列队前进,一点点压缩着劳伦斯的活动空间。 “好吧。”劳伦斯失望地摇了摇头,在前排某个士兵向前迈步时迟疑的瞬间瞅准机会,挺剑发动冲锋。鲜血和尘沙四处泼洒,一把豁刃的剑被不停地举起、挥下,直到尘土散去,有三个人倒在了地上,呻吟和咒骂都消失为止。 距离劳伦斯奔赴战场,还有两个月时间。 第38章 午夜 月弦拉满,血红色的光珠被摇曳的火光侵蚀。又一个风潮之夜,狭小而不失华丽的书房内,壁炉的火光跳动着,照亮了奥菲利亚的半张脸。 “殿下,”曾在兰斯王宫中对菲利普六世趾高气昂的使者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问道:“现在就对菲利普动手,是否有些操之过急?” 说完,他紧张地瞥了瞥敞开的房门外。走廊里的石像和金属都呈现出午夜的色调,虚弱的月光均匀地洒在通往忏罪厅的地毯上,将数十位守夜者掩埋在光明无法触及的黑暗世界,而房间里并不明亮的火光更是让本就晦暗无比的场景坠入更深邃的阴影中。作为奥菲利亚亲自提拔的信使,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如果自己的发言引得圣女不满,门外那些生于黑夜的怪物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开膛破肚。 他本不想多嘴,但他偏偏不是个沉湎于蝇头小利的自私之人。他担心太过激进的手段可能导致整个伟大计划的全盘失败,会让尚未战败的兰斯提前将矛头指向教会,到时几位红衣主教肯定会借机削弱圣女殿下的实权,这样一来… “没关系。”奥菲利亚将一封带着烫金火印的封蜡信扔在略显凌乱的书桌上,微笑着说道:“你应该明白,要制定新的秩序,牺牲是不可避免的。我已经得到了六位红衣主教的授权,只要兰斯的军力被削弱四成,他们就会允许我以全父的名义调动军队。把命令传下去,让他们动手吧,当兰斯注意到异常时,会发现腐化已根植于他们引以为傲的心脏。” “但是…” 使者想再说些什么,但他注意到奥菲利亚把玩着自己写的信,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最终,她脸上露出了阴森可怖的窃笑,这让使者赶紧低下头,屏住了呼吸。 “普利莫大主教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如此憎恨那些爱戴我的羔羊。他是对的,没错,我厌恶他们,鄙夷他们,因为他们是一帮恶贯满盈却从不会内疚的*,包括你,忠诚的格里菲斯。你们从来都没抓住重点,假如你们能领悟我的教诲,哪怕一丝一毫,都会为自己思考了太多无关紧要的东西而感到自责,然后自我了断!” 圣女狂笑起来,使者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没有回应,于是她又变得阴郁。 “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为一点蝇头小利发动战争,让年轻人去拼命,事后却坐下来,用一杯酒去交换可笑的和平。而我的羔羊们,永远都把正义挂在嘴边,然后无数次犯下惨不忍睹的暴行。”奥菲利亚从椅背上拿起一条暗蓝色的法兰绒毯子抱在胸前,喃喃道:“奴隶在获得自由以后,他们率先想到的却是如何奴役他人,成为主人,但他们并不为之恐惧…” 她突然打了个哆嗦,站起身来,悲伤地抚摸着使者冰冷的脸庞。 “我是个诞生于人性暗面中的怪物,可怜、污秽、肮脏、残忍的怪物。我是人类所有罪恶的集合体,却被你们当成救世主,可我曾有选择的权利吗?在这个充满绝望的世界上,你们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有个怪物救你们脱离最悲惨的命运。我能看到自己悲惨的结局,但我必须在外面表现得像个对自己命运一无所知的正常人一样,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责任…在梦中,黑色的太阳在膨胀,新的神明从全能之主的伤口中诞生,整个世界缓缓滑入虚空之喉,所有存在的东西都被拉伸,变成无数条黑色的线。我听得到那些沉默的尖叫,凝固的光线像针一样扎在我的眼中,带来无尽的折磨…是的,那不是人类所知晓的神…但我只能用“神”来形容,任何词汇都无法完整表述祂的本质。我还能怎么称呼祂?凡人的意识有极限,理解有极限,语言也有极限…我们…只是一群想生存下去的猿猴而已。” 她笑了,这笑容展现的痛苦让她的羔羊们心碎。 “主啊,主啊,主啊…”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跪倒在地。风暴在她的颅内燃起了纯粹而剧烈的痛苦,疯癫的圣女用破碎、微弱的声音哀嚎着,如同婴儿般无力地哭泣着。房间的墙壁上渗出了鲜血,窗外升腾起猩红的蒸汽,密密麻麻的触手和残肢拧成的肉团从扭曲破碎的异度空间中涌来。守夜者们发出了恐惧的尖叫,毫无方向地挥舞着武器,驱赶着刺进血肉的触手。 血红,尖叫,疯狂蠕动的… 然后一片寂静,人们发现什么都没有——眼前依然是微弱的月光,还有满眼泪水的圣女。 他们认为他们理解了。 然而他们不能,也不可能理解。只有身负神明之眼的圣女才能看到世界暗面的阴影和燃烧的绞索,凡人无法看到,所以无法理解。 但奥菲利亚看得见,并总能看见,她不敢让人知道圣女也会对污垢和血痂感到恐惧,哪怕她的名望比历史上任何一位圣女都高得多。 守夜者们很快便恢复过来,收起武器,缄默、阴郁地退回黑暗中。再次摆脱了幻象纠缠的奥菲利亚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她对自己再次失去理智而怒不可遏。把羔羊们宰杀殆尽的冲动攥住了她黑暗的心脏,但她用力地扯下了自己的一块头皮,暂时让渴血的心脏不情不愿的拒绝了诱惑。她缓慢地坐了回去,用无比疲惫的声音命令使者去传达命令。 使者并不愚蠢,受到惊吓的他很快便拿起信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奥菲利亚已经注视了无数可怖之物,还有更多更糟糕的东西,但她依然活着,她也还是她。 壁炉里的火光早已熄灭,奥菲利亚在黑暗中坐了一会,慢慢起身,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条挂满尖钩的铁链,向忏罪厅走去。当她走过回廊时,守夜者们遵循了她的意愿,安静地离开,顺便启动了忏罪厅的隔音法阵。没人试图阻止她前进,也没有人试图说服她回头。 她曾命令过这些傲慢的刽子手,不得让任何人在她鞭打自己时接近忏罪厅百步。不过也有少数人只是在表面上服从她的这一指令,却偷偷溜进忏罪厅偷听圣女发出的哀嚎以温暖自己黑暗的灵魂。她一直都知道,这些人比起她,更关心自己的性命。多数人则根本不在乎,他们对她的痛苦漠不关心,而她也憎恨着这些自以为正义使者的家伙们。 命运不可违抗。 可直到她跪在神像面前,用力抽打自己的后背,密室中软弱的痛呼声才道出了她最不愿面对的恐惧——她不清楚自己能否改变未来,就像她不确定自己的行动会不会让未来变得更糟糕一样。每一次鞭打,两种矛盾的、势均力敌的声音就在她脑海中回响。 你能做到。 你做不到。 你能做到。 你做不到。 只有痛苦能让她享受片刻宁静。她喘息着,享受着最后的痛苦。铁链打在她的背上,倒钩轻而易举地撕开皮肤,扯断肌肉,让暴露在外的骨骼感受长久的、令人窒息的痛楚。 再怎么骇人的伤痕,也将被救赎之血治愈。拂晓后,奥菲利亚将依然是那个善良的、悲悯苍生的、纯洁无暇的圣徒。 而现在,隔离痛苦的忏罪厅外,唯有黑暗与沉默。 第39章 幕前幕后 自从得知长子的死讯后,罗德尼会长衰老的很快。 他曾经在智力与精力上都傲视群雄,但那些日子已然随罗西尼的死而成为了历史。他从未感觉自己如此苍老,甚至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只有五尺的身形每日都在变得佝偻,松弛的皮肤就像布满褶皱的衣服挂在他脆弱而疏松的骨头上。他的头发几乎掉光了,为了不让人看出他的苍老,助手为他准备了一顶油光锃亮的银色假发。虽然罗德尼从未对此事发表意见,但从他连睡觉都不摘掉假发的做法看,显然助手的做法还算和他心意。 他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但显然金钱能解决的问题是有限的。哪怕他已经在两个月的时间里花掉了任何一个贵族都无法想象的巨额资金,也仅仅得到了有人在自由之城郊外看到了失踪奴隶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线索。 罗德尼认为他的头脑远超常人,但现在他不得不屈服于现实。他几乎无法相信,过了这么久,花了这么多钱,竟然还是查不到半点凶手的信息。 如果凶手真是菲利普六世口中的那个年轻骑士就好了,他想。可事实并非如此。他曾数次拜访亚当侯爵的庄园,因为他实在无法想象,一个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的穷侯爵是怎么教出一个杀人犯儿子的。而来自各种渠道,铺满他书桌的报告也证明了劳伦斯只是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公子哥。甚至与他有过长期接触的弗朗茨骑士长在一封未删节文本的证词中轻蔑地给出了如下评价:直到那混蛋小子被册封为骑士的那天,他也没能在任何一场对抗中击败一位骑士侍从。尽管他的作战技巧是如此糟糕,甚至连马都不会骑,但他依然能恬不知耻地穿着那身象征王国最高荣誉的骑士盔甲四处招摇,并努力在每一场穷尽奢华的宴会舞会上“睡服”几位崇拜银翼骑士的贵族小姐。直说吧,这位“斯提尔伯爵夫人的表弟”、“霍克男爵夫人的情夫”、“酒馆与ji院的征服者”或许敢半夜溜进王宫与长公主幽会,但他绝对没胆打劫莱特商会的车队。纵观骑士团的历史,很难想象还有比他更差劲的骑士,如果不是因为陛下欠亚当家族一个人情,那这种家伙甚至没资格成为一名骑士侍从。 真相与伪证难以分辨,罗德尼多疑的性格造就了自己的困惑。他曾怀疑过自己的次子,也曾怀疑过兰斯或教会的高层,但这些毫无根据的怀疑很快就被各种自相矛盾的线索推翻了。 现在调查方向又指向了劳伦斯,因为有不止一封报告指出,他成了那些失踪奴隶的主人。但偏偏西境是奥兰多公爵的领地,罗德尼的势力无法深入那里调查,他只能期待自己写在王室专用信纸上的请求能尽快被公爵看到。 罗德尼叹了口气,疲惫地将一份财务报表扔在书桌上。最近发生的大事太多了——先是一位大主教在兰斯境内被刺杀,又是塞连人入侵…这些不同寻常的事件都说明了一场风暴即将到来,而莱特商会,即使现在处在相对安全的风眼中,也不可能永远高枕无忧。 太多反常的事了,只要仔细思考一下,罗德尼就能从中领悟到许多令人脊背发凉的事实——菲利普破例决定给予教会的使者治外法权,并多次重申不是迫于教会的压力,已经说明鼻孔朝天的兰斯老爷们正处在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上。至于塞连人入侵,则多少在罗德尼的意料之中。作为百年前大战的战败国,《斯克里亚宾和约》让塞连帝国失去了五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和二百万人口,并赔款一亿金币。如此惩罚一个骄傲的民族,会让满腔怒火与屈辱的塞连人在新皇帝的领导下转变为狂热的复仇主义者。兰斯在大陆霸主的位置上坐了一百多年,内部也是矛盾重重,已经开始力不从心。直到今天为止,从兰斯也只是在备战,却未发出过哪怕一次动员令就能看出,维持广大领地、处理内部矛盾就已经让高层焦头烂额了,大部分有权势的贵族都更倾向于维持当前局面,而不是冒险去发动一场劳民伤财的战争。当所有兰斯平民和小贵族都在异口同声地呐喊战争口号时,实权贵族们的意见产生了巨大的分歧:以约克公爵为领导的贵族们认为塞连已经吞并了兰斯较为贫瘠的北方行省,应该已经满足或马上就要满足了,与之相比,意图并不明朗的教会更值得提防。而福熙将军则固执地认为,吞并一个行省将大大刺激塞连人的野心,所以必须尽快集结军队,将这群蛮子赶尽杀绝,教会不足为虑,那些神棍除了耍嘴皮子之外,是不敢有进一步动作的。 但两人似乎都对形式产生了严重的误判——约克公爵以为靠发动政变成为皇帝的腓特烈三世只是个普通的nationalism(民族zy)政客,施以些许恩惠就能拉拢他作为现有秩序的维护者,但腓特烈三世是位野心勃勃的皇帝,他并不满足于兰斯人施舍的一点残羹剩饭,他想肢解兰斯,然后尽情享用巨人尚未凉透的血肉。至于福熙将军则错得更加离谱,领导教会的大主教们自诩全能之主的忠仆,却也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苦修者,只要有一点机会,他们不会介意扩张自己的领土,顺便发展更多信徒。 作为一个旁观者,罗德尼看待这场危机的视角更为客观。靠着与奥拉和塞连多年的贸易往来,他对这两个国家的了解远比那些沉迷宫廷歌舞的兰斯贵族们要深刻许多。从北方前线撤回商会总部的行商们也惊恐地汇报了塞连军队的规模——那些穿着厚重长袍和锁甲的负怨之师,就像漫山遍野的黑色玛瑙,带着北方凌厉的寒风而来,发出嘶哑的咆哮。他们带着一种比食人魔还高两倍的巨型人形机械,机械的身上绑满了战利品和物资,褐色的皮帆绑在机械的脚掌上,伴随着它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嘶嘶作响。目前尚不清楚这种能运载大量物资的机械还有什么用途,但显然每个见过它的行商都被它庞大身躯投下的饥饿阴影给吓坏了,甚至语无伦次,导致罗德尼的手下费了好大劲才整理出一份像样的报告。 不过这不是罗德尼该担心的事,在沉沦了这么久之后,无法为儿子复仇的事实折磨得他夜不能寐。金币就像他的理智一样在快速流逝,他不在乎兰斯会怎样,商会的命运如何,现在他只渴望放荡的复仇,让凶手体验超越死亡的恐惧与痛苦。他对这种感觉的期待,就像一股电流,延着他的脊椎通往大脑,刺激着他愤怒的灵魂,使他皱巴巴的脸变得更加扭曲。 最近唯一让他欣慰的事莫过于小儿子的成长了。科斯好像变了个人,一门心思扑在了自己的生意上。在助手每隔一周送来的财务报表上,微微上扬的箭头总能让罗德尼欣喜不已。这个挥金如土、嚣张跋扈、整日与贵族攀比的小儿子终于长大了,他不再沉迷酒色,醉心于研究令人不齿的纵欲行为。这让罗德尼终于下定决心,在自己死后将商会托付给科斯。这不会是很久以后的事,因为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的罗德尼决定动用一些更激进的手段,来逼迫杀害长子的凶手现身。 他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盯着那尊米诺陶雕像看了许久,终于抬起手,慢慢拿起桌上的摇铃,轻轻晃了晃手腕。 “把科斯叫来,还有所有分会长。”他在助手疑惑的目光中叹了口气,“我有事要宣布,很重要的事。” 第40章 祝福 和任何人一样,兰斯贵族也会嫉妒同僚手中的资源。只是他们在表面上维持着团结一致的姿态,不愿向兰斯的敌人暴露宫廷内部派系林立的事实。这是所有人都默认的规则,无论是野心勃勃的激进派,还是只想维持现状的保守派,他们都遵守着这一条约——在明面上必须表现出团结和睦的姿态,但永远不要放松警惕,让自己成为损失最大的倒霉蛋。 “关于对塞连作战的事宜,因尚不明确敌人的力量与部署,我们将重新协定该征募多少辅助兵员,准备多少物资。”这就是保守派口中的委婉说辞,或者就像一般平民常常说的那样,纯属放屁。 又僵持了半个月之后,失去耐心的福熙将军懒得再和约克公爵讨价还价。他自己便能让手下调动整个兰斯近八成的正规军,没必要在这个不存在争议的问题上和公爵耗下去。只要他的部队向前线进发,公爵便只能派人跟在他身后,负责后勤和清理战场的工作。他没得选,因为军队一旦行动起来,如果因为后勤问题导致战事不利,那公爵的政治生涯就走到头了。 当然,面子还是要给对方留的。福熙将军很快便让手下张贴了征召令,并相当傲慢地通知了公爵,军队将在两周后开赴前线。对于福熙的自作主张,约克公爵既不满,也无奈。在经历了好几代家主的黯然退场后,公爵已经认识到愤怒的抗议没有任何意义,并且只会让他的老对头更加得意。他没有兵权,所以只能在这件事上保持沉默。 三天后,一千名风尘仆仆的士兵来到了自由之城郊外初具规模的村落中,告知了劳伦斯他即将随援军一同开赴前线的消息。为此劳伦斯消沉了好久,直到卡琳把他叫到一个狭小的房间里,亲自为他穿上了公爵送来的骑士盔甲,并在他胸前用红色的蜡粘贴了一张三寸大小的,画满古兰斯语和繁复花纹的羊皮纸。 “战士之躯永不被敌人的剑刃所伤,目力所及之处,敌人皆为剑下亡魂。大概是这类的意思。”她看出了劳伦斯的疑惑,生硬地补充道:“这是神职人员在战前准备的祝福仪式,纯洁圣印通常由战斗牧师祝福,来激励战士勇敢作战。” “战士…”劳伦斯苦笑着问:“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已经合格了?” “和普通骑士比,是的,而且过犹不及。因为一般骑士可不会用什么下三滥技巧。”卡琳难得扯动嘴角笑了一下,用生硬的玩笑话给劳伦斯打气。虽然效果不佳,但劳伦斯感受到了她努力想表达的好意,并欣然接受。 “谢谢您,老师。”他闭上眼睛,将厌倦和不甘的情绪隐藏在眼皮下,平静地深吸一口气。黑暗在他面前铺就,向未知的维度延伸。此时此刻,他感受到一种蚀骨的孤独,好像沉默地看着火光渐渐在黑夜中消逝,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与刀剑劈砍入肉的湿漉漉的闷响在耳边步步紧逼。思绪一中断,黑暗便在他面前垂下了直入深渊的燃烧皮毛。他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直到一只手将几个冰冷的小瓶塞进了他挂在腰间的皮包里。 “老师?”他睁开眼。 “治疗药剂,关键时刻它能救你一命。”卡琳抿着嘴,哼了一声,突然笑了起来。 “别这么沮丧,你还有一点技巧没学。”她眯起眼,仔细观察着劳伦斯的面部表情,“魔力,每个有贵族血统的人都可以使用魔力。利用它去作战,它会让你的剑刃更加锋利,足以轻松贯穿盔甲,甚至是盾牌。它也可以让你的身体更加轻盈,速度更快。别这样看我,难道你没有这方面的常识?” “我…” 劳伦斯歪了歪头,这一瞬间,卡琳的提问似乎又让他变成了之前那个对战斗一无所知的呆瓜。看他瞳孔中的迷茫完全没有伪装的成分,卡琳摇了摇头,一跃而起,在劳伦斯眼前闪出一片灰烬似的模糊幻影。幻影掀起了一阵空气爆鸣的咆哮,震得劳伦斯的耳膜疼痛不已。待劳伦斯转过头,便看见卡琳捏着一把短剑抵住了他的后腰,剑刃寒冷的钢铁色泽变得更加深沉,一点光芒好像没入阴影中的怪物瞳孔,明亮而冷冽,在剑尖上闪烁着死亡之光。 “就像这样,很简单的技巧。”她放下短剑说道:“不过不要太依赖魔力,它只是一种辅助力量,并非克敌绝技。假如过份依赖它,你将变得羸弱不堪。记得小心使用,透支魔力会抽干你的体力,到时你会比婴儿还无力。话说回来,每个或多或少有贵族血统的人都知道,你怎么…” “我…以前把太多时间浪费在其他地方了,从没认真听过这些知识。”劳伦斯捏了捏他发烫的鼻子,将目光转向别处。 他撒谎了。卡琳沉默了一会,没有做声。就在两人都等着对方先开口时,菲丽丝推门而入。她手中攥着一个小布袋,一个工艺粗糙,用兔皮和亚麻织布缝合的布袋。她紧张兮兮地捏了捏布袋,疑惑地看着满脸平静的卡琳,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会让劳伦斯一脸坐立不安的表情。显然卡琳的应变能力更强,在她发问前就提前开口了。 “祝福仪式结束了,到明早援军出发前,好好享受你短暂的假期吧。”似乎是生怕劳伦斯呆头呆脑地将这些话当真,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有什么问题可以一会来找我,假如你有问题的话。” 卡琳知趣地离开了,甚至没有看菲丽丝一眼。放松下来的菲丽丝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手中的布袋递到劳伦斯面前。 “带上这个,路上就把它当零食吃。”她见劳伦斯好奇地打开了布袋,便得意地说道:“要先尝尝吗?我相信即使是最挑剔的兰斯贵族,也会认可它的味道。” 布袋里是一大把硬邦邦的肉干,被贴心地撕成了恰好能一口吞下的大小。劳伦斯突然觉得心底暖洋洋的,他笑着问道:“从哪弄来的?” “我自己做的。”说到这,女孩的脸突然红了一下,小声解释道:“在塞连的民间传说中,这种制作流程繁琐的肉干是野狼之神最喜爱的食物,有时祂会将肉干赏赐给自己最强大的冠军勇士。据说吃下这种肉干的战士,会得到狼神的祝福,变得力大无穷,骁勇善战。总之你收好吧,沮丧的时候嚼上一块,唔…总之会有用的。” 劳伦斯不知道的是,就像许多兰斯女孩会亲手为心上人制作糕点一样,塞连的许多女孩也会将亲手制作的肉干当作定情信物送给心上人。在终年被冰雪覆盖的塞连土地上,每年都有大量青年被征召入伍,前往极北的边境防线,抵御兽人的侵袭。肉干在资源匮乏的塞连帝国既是一种贵重的食物,又恰好具有许多隐晦的象征意义,所以成为塞连女孩眼中的定情信物也就不奇怪了。 “谢谢。”劳伦斯真诚地笑了笑,语气中却带着同样真诚的愧疚,“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对得起你们的祝福,我…我不知道。” “你是个好骑士,不是吗?”她耸了耸肩,一本正经地说道:“能成为你的朋友,我会为此感到骄傲。” 劳伦斯眨眨眼,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菲丽丝看来,他软弱无力的五官有一种令人担心的傻相,但她能看到他曾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他可能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记得回来就好,到时候我会请你把自由之城的所有特色美食都尝个遍。”女孩的手指轻抚着劳伦斯的胸甲,最终抓着他厚重的护手念起了一首小诗。 “他本可以生在别处,随风追逐。但他生在此处,因为这里的人们会为熬过了苦难而碰杯。牢记那些逝去的时光吧,打破这些枷锁,献上我的心,并附上我的灵魂,使那少年终将带着属于自己的故事和荣耀踏上归途…” 第41章 冤家路窄 在王都南方十里外的荒地,来自兰斯各地的军队都被安排驻扎在摩纳领附近足有一座城镇大小的巨型营地中。人声鼎沸的军营里,数个军团的士兵在自己的地盘上操练着,一辆辆满载军备与粮草的马车在慢悠悠地向营地中心挪动。车轮不堪重负的哀鸣和乱糟糟的笑声骂声混在一起,轻而易举地盖过了军需官们嘶哑的咆哮。在营地中心的主帐里,福熙将军端着酒杯,陶醉在主宰众生的幻想中。现在,他就是唯一有资格统领这支大军的将军。当他看着一排排重甲士兵在空地上操练,头顶上一队角鹰兽骑士飞过,角鹰用优雅的白色羽翼搅动着黄昏的天空时,他感觉自己垂冷的血液再次变得炙热起来。和平了太久,兰斯人迫切地期待着一场血肉横飞的大战,当塞连人又忘记疼痛时,每个兰斯人都觉得自己有义务让这帮蛮子回忆起战败的屈辱,因为他们好斗的天性一直被压抑在血管中,只是被暂时遗忘,从未消失过。 胸中燃烧的火焰与激情足以让福熙光着膀子熬过十几个冬天,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在等待这场令人心旷神怡的大战。只要把塞连人赶回他们的土地,他就能和历史上的名将们一样,成为当代最伟大的将军,赢得所有人的敬畏。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塞连只有五个军团的正规军和三万名经过简单训练,武器简陋的民兵,而兰斯光是正规军就比他们加起来还多两万人。在战场上,人数和军备就是资产,而福熙要扮演的就是一个腰缠万贯的阔佬,他只需要悠闲地打个响指,他骄傲的对手就会被淹没在金币的海洋里。 在整整一周几乎不间断的急行军后,劳伦斯随公爵派出的远征军抵达了集合地。让劳伦斯不解的是,奥兰多公爵作为位高权重的护国公,虽然已经在“当兰斯的土地被敌人蹂躏时,任何一个袖手旁观的骑士,都不配拥有骑士头衔”的公开声明中充分表明了立场,却只派遣了一支千人规模的部队来援助福熙将军。也许是公爵至今还在对他被赶出政治中心而闷闷不乐吧,劳伦斯想。虽然奥兰多公爵的军队人数不多,却靠着威武的气势获得了不少人的注意。一百名重骑兵部队如一卷华丽的挂毯,在大地上展开。尽管日夜兼程的赶路让战马漂亮的鞍辔下沾满了泥浆和污渍,但每个骑士都笔直地坐在马鞍上,骄傲地展示着锃亮的盔甲和华丽辉煌的纹章斗篷。就连步兵们,也凭借武装到牙齿的装备和冷酷的气势得到了大多数友军的敬畏。当步兵纵队靠近营地时,所有人都在低声讨论着他们脚下踏出的整齐鼓点,以及他们的实际战力。没人怀疑他们是一支强悍的精锐部队,也没人会质疑他们将在战场上以何等高傲的姿态击溃敌人。 然而,尽管这支援军完全撑起了奥兰多公爵的脸面,但当劳伦斯率军接近营地后,还是受到了不少刁难。 “从属关系,人数,部队配置,”军需官拖着一张又黑又长的臭脸,大声问道:“你们的指挥官是谁?” “是我,亚当·劳伦斯,茶花领(劳伦斯给前哨营地取的名字)领主,亚当侯爵的次子。”劳伦斯不悦地答道:“我们是奥兰多公爵派遣的援军,共一千一百三十二人,其中除一百名骑士和三十二名侍从外,一共十个百人长戟方阵。我们该干什么?我们的营地在哪?” “亚当…”军需官把鹅毛笔伸进嘴里,蘸了蘸口水,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了恶趣味的笑容。 “很好,好极了。”他脸上油汪汪的奸笑让劳伦斯有种不妙的预感,“就这么定了,长戟方阵编入第一军团,除你以外的骑士和侍从暂时归提厄斯男爵指挥。至于你,就去第七军团的三号营地报道吧。别这么看我,我可是一片好意,相信你能和约克公爵的长子和睦相处的,对吧?” 一些知情的士兵已经意会了军需官的心思,他们努力地憋着笑,试图从劳伦斯脸上找到任何让他们感到愉快的表情。但他们没能如愿,劳伦斯似乎并不知道这安排意味着什么,他累极了,只想赶紧到自己该去的地方,解决诸多琐碎的小事后找个舒服的床铺好好睡上一觉。某种意义上说,军需官剥夺他的指挥权正和他心意。 “嘿,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一个士兵善意的提醒道,军需官瞪了他一眼,他便不再说话。 “怎么?”劳伦斯不耐烦地回头问道:“公爵的儿子脾气很差?” “并不是,恰恰相反,公爵的儿子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甚至会愿意和一个普通士兵聊女人和酒。”军需官组织好语言,淡淡地说道:“他的意思是第七军团没有上前线作战的机会,所以没什么军功可捞。咳咳,假如你想上前线的话,我可以…” “不用了,就这样吧。”劳伦斯本来就不想上前线作战,军需官的安排恰好和他心意。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哪怕公爵的儿子是个混蛋,会无故刁难他,他也认了。 …… 直到劳伦斯找到第七军团的营地,发现身后跟了一大帮好事的士兵后才发现事情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现在后悔也没用了,于是他绷着脸,努力装出一副深沉而阴狠的样子,掀开帐篷走了进去。 “亚当·劳伦斯,步战银翼骑士,奉军需官的命令前来报道。” “哦,欢迎…”胸前戴着战团长徽章的年轻人心不在焉地翻阅着一本诗集,看来他就是约克公爵的儿子了。劳伦斯趁他没抬头的功夫大致观察了一下,这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翘着腿歪坐在椅子上,杂乱的头发和松垮的腰带说明了这是个不修边幅的家伙。 “等等,你是谁?”公爵之子突然抬起头来,打量着劳伦斯的打扮,突然皱起了眉头。 “亚当·劳伦斯。亚当·卢修斯之子。” “哦,那你知道我是谁吗?”男孩眯起眼,站起身来。他苍白的面容正是兰斯纯血贵族的显着特征,他象征显赫地位的战甲上披着一件厚厚的棕色毛皮斗篷,腰间系着一把华丽而富有艺术美感的长剑。劳伦斯能看见从他镶嵌着钢钉的护肩到多层钢铁铸成的胫甲上,每一寸都雕刻着华丽的符文和赞美诗。 看起来他想找茬。劳伦斯沉下心来,不卑不亢地说道:“并不是很清楚,阁下。假如您能做自我介绍,我会感激您的。” “约克·唐纳德,”男孩哼了一声,走到劳伦斯面前,似笑非笑地说道:“看来你并不知道我是芙蕾雅长公主的未婚夫。” 劳伦斯心中咯噔一下,愣在了原地,好半天后才努力挤出一个酸楚的微笑。 第42章 我的好兄弟 完蛋了。劳伦斯很清楚,哪怕公爵之子真的是个平易近人的老好人,也绝不会宽容给他戴绿帽的手下。毕竟这事关乎雄性动物的尊严,而非单纯的心胸宽窄问题。 “本来我想在那件事后找你单独聊聊的,然而那时你被流放了,可真是令人遗憾。”唐纳德绷着脸,干巴巴地笑道:“感谢老天,我终于见到你了,就让我好好弥补一下之前的遗憾吧。” 劳伦斯有苦说不出,虽说严格意义上说这并不是他惹的祸,但他又没法说自己不是之前的劳伦斯。看唐纳德将手伸向腰间,劳伦斯下意识退后了一步,也把手伸向腰间的剑柄。然而唐纳德从腰间摸出了一个漂亮的酒壶,把瓶盖拧开,递到了劳伦斯面前。 劳伦斯懵了,他搞不懂唐纳德想干什么。 “好兄弟,多亏你把那老女人抱上了床,我和她的婚约才终于作废了。你知道她有多烦人吗?天呐,一想到下半辈子每时每刻都要忍受她喋喋不休的牢骚,我就感觉脑袋疼。不说了,兄弟,先把酒喝了,等会我让人去找点下酒菜,咱们坐下慢慢聊。” 劳伦斯惊呆了,唐纳德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那种特殊嗜好的变态。从他兴高采烈,一点都不在意自己被戴了绿帽的样子推测,出于某种原因,他非常不愿意和长公主结婚。 “你…你不在意?就是…我做了那种事。” 唐纳德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困惑,他挠了挠头,讷讷地反问道:“为啥要在意?你帮我摆脱了她,我还得感谢你呢。你懂得,假如我真的迫不得已和长公主结婚,就意味着我精彩的人生差不多到头了。想想看,不能冒险、没有诗与酒的人生是何等无趣啊。谢天谢地,现在我还拥有自由的灵魂,不用绞尽脑汁应付那帮口蜜腹剑的蠢货。啊,扯远了,来吧,让咱们好好喝一杯,相遇值得庆祝,不是吗?” 看来唐纳德确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劳伦斯放松下来,微笑着接过了唐纳德手中的酒壶,仰头闷了一大口。下一秒,酒从口腔滑到胃里,带起一路燃烧的烈焰。古怪的味道让劳伦斯差点吐出来,但这种难受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间,下一秒,蜂蜜、杏仁、玫瑰的香味便在麻木的舌尖上绽放,带来长久而激烈的满足感。 “没人能面不改色地喝下第一口,但我保证,每天来一口,不出三天你就再也不想喝别的酒了。”唐纳德笑了笑,自豪地说道:“这是我在游历塞连时偶然在酒馆发现的当地人自制烈酒,然后我花了半年的时间研究怎么才能让它变得更好喝。怎么样,是不是很特别?” “确实。”劳伦斯咂咂嘴,掏出了菲丽丝做的肉干,“配上下酒菜的话就更好了。” 男人的友谊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只是两杯酒下肚,两人便好似亲兄弟般熟络了。虽然在外人看来,这两人的身份地位差距都过于悬殊,但在劳伦斯看来,唐纳德那两颗紫蓝色眼珠总是闪动着精力充沛的光芒,这足以说明对方并不在意什么身份地位的差距。只是闲聊几句,劳伦斯就能看出,不论在政治还是思想上,唐纳德都有其独到而老辣的理解。而唐纳德,也对劳伦斯在艺术与厨艺上的精通感到惊讶。 靠着一壶酒和一包肉干,两人从黄昏聊到了深夜,相见恨晚。 “第七军团本来就不算正规军团,它只有不到三千人,几乎所有军官都是来自统治阶层的子嗣。而基层士兵,则都是些想在短期军旅生涯中与军官结下牢不可破友谊的马夫、侍从、管家或铁匠之子。”唐纳德轻蔑地说道:“那些马屁精以为,只要用金币填满军需官的口袋,就能被分配到第七军团,然后自然而然的获得军官们的友谊,从他们那个阶级跻身为骑士。这可真是我最无法理解的事情了,他们好像并不知道,没人愿意敕封一个既不会武技又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的马屁精。唔,兄弟,你该让你家厨师多做点肉干的,这可是地道的塞连味。” “不是什么厨师,是个姑娘给我的。”劳伦斯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笑着呼出一口酒气。 “哦,塞连的姑娘?” “是啊,怎么?” “兄弟,你知道的,现在塞连是兰斯的敌人,所以最好别让其他人知道你和塞连的姑娘私定终身了。”唐纳德看着剩余不多的肉干,挑了挑眉毛小声嘀咕道:“虽说证据很快就要被吃光了。” “什么?私定终身?我可没有。” “天呐,你总不能让那姑娘主动找你告白吧。我很了解塞连人,对他们来说,肉干是一种很常见的定情信物。” “对此我深表怀疑。” “我敢打赌,兄弟。你愿意为了证明那女孩跟你没有任何友谊之外的关系赌一个金币吗?” “也许?我不知道。”劳伦斯耸耸肩,半信半疑的承认了。 “如果之后你们真的发生点什么,那你这一枚金币就花得很值。假如猜错了,我会赔你一个金币来安慰你,怎么样?” “听上去没什么不好。” “那么赌局成立。”唐纳德笑得很欠揍,“真是难以置信,身为一个标准的兰斯骑士,你竟然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也许吧,”劳伦斯没有否认,“不过这事要等战争结束,我还活着才能确认了。” 唐纳德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别担心,他们是不会让咱们上前线作战的,除非指挥官脑子有问题,或是他压根不在乎几十个大贵族的怒火会不会影响他的升迁。咱们的任务很轻松,只要跟在主力部队后面打扫战场就行。相信我,那些靠贿赂军需官进入第七军团的士兵们都会抢着干这活,根本不需要咱们做什么。毕竟对他们来说,能从尸体上搜刮点财物也是一种福利,不是吗?” “那就行,只要不用上前线拼命,干什么我都认了。”得到保证的劳伦斯吐出一口浑浊的酒气。 “别这么悲观,兄弟。这才是第一天呢,想想吧,如果每天都愁眉苦脸,你该怎么挨过下个明天?”唐纳德将最后一块肉干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副官了。放心吧,咱们只是去北边的行省旅行一段时间,然后回王都等着领赏就行。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的,因为塞连人的物资没法支持他们进行一场持久而血腥的拉锯战。退一万步讲,就算战局不利,第七军团也不会受什么影响。补充兵员是罗格伯爵的工作,运送补给是第二军团的任务,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第43章 闲憩 兰斯王都北方160公里外的克里亚诺营地,浩浩荡荡的兰斯军队越过了北方最后一座尚未被塞连攻陷的堡垒,在夜幕降临时停下来休整。此时,头顶的天空漆黑而澄澈,群星在夜空中闪烁,月亮圆润而明亮。 劳伦斯从罗恩身上学来的野外生存技巧很快就派上了用场。他在一小时前与唐纳德一起离开了营地,没费什么力气就抓了两只野鸡。营火烧得正旺,两个公子哥兴冲冲地把鸡毛拔光,然后把油乎乎的野鸡架在炙热的火焰上炙烤。滋滋作响的油脂从鸡屁股上滴下,落进火中噼啪作响。 “闻起来真香。”劳伦斯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撮盐,将它均匀的洒在烤鸡上。 “再来点这个。”唐纳德从怀里掏出一瓶胡椒,目不转睛地盯着烤鸡。作为约克公爵的儿子,他在军营中有不少特权——当其他人还在行军路上偷偷摸摸从过路小贩手里买香肠和小果子的时候,唐纳德和劳伦斯就坐在马车上喝酒。夜幕降临时,其他人只能领到两块粗麦粉烘成的面包,还有一碗没什么味道的腌猪肉汤,而两个公子哥就这么光明正大的加餐。没人会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说三道四,即使是最不开眼的军官也知道烤鸡散发的胡椒味代表着两人有怎样高贵的地位。 当然也有别的原因,明天就要正式开赴前线了,军营里的气氛变得很压抑,就连第七军团的士兵也受到感染,不再对酒高歌。军营中的空地上只有寥寥几处间隔很远的营火,大多数士兵已经睡下,沉默地躺在黑暗中,按摩腿上僵硬的肌肉。除去运送补给的第二军团和已经在边境全军覆没的第六军团,还有名义打扫战场,实则挂名升迁的第七军团外,另外十个军团都要作为先锋直捣被塞连人占领的克里提堡垒。经验丰富的老兵们很清楚,把多余的精力浪费在喧闹与放声高歌上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至少在彻底歼灭敌人以前,他们得把宝贵的精力挥霍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 第七军团营地的气氛则相对轻松不少,就连驻守在营地外围的哨兵们也满脸放松。 “唔,兄弟,你这手艺不当个厨师真可惜了。”唐纳德撕下一块鸡肉,把它囫囵吞了下去。他抹了把嘴,擦去嘴角上的肉汁,含糊不清地问道:“为啥你要当骑士,没考虑过做个厨师吗?” “骑士的薪水更高。”劳伦斯啃了一口鸡腿,简单地答道:“另外,你听说过哪个贵族会去当厨师?” “这可不一定,我家的厨师就比一般骑士的薪水多。况且,”唐纳德把嘴里的鸡肉咽下,又拧开酒壶喝了一大口酒,压低声音说道:“很久以前,沃尔森男爵的祖父就是靠一盘胡椒烤孔雀在宫廷获得了不输于布兰德伯爵的地位。还有德绍尔伯爵夫人,那个寡妇做的红酒炖牛肉可是得到了陛下本人不吝溢美之词的赞赏。咳咳…当然,我觉得伯爵夫人本来就挺…秀色可餐的。” 劳伦斯很久后才想明白其中的道道:兰斯贵族普遍沉迷于种种奢侈堕落的生活,这就不难理解唐纳德为什么总是用轻蔑的口吻谈起这些宫廷秘闻。 他不愿做个醉心于弄权,好吃懒做的公子哥,他甚至耻于与他们为伍。 夜晚并不寒冷,唐纳德看劳伦斯沉默不语,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兴趣,也只好闭上嘴,专心对付起手中的鸡肉来。 “就剩咱们两个了。”劳伦斯突然说。 唐纳德愣了一下,几秒后才意识到整座营地都被笼罩在黑暗中,其他几处营火已经被没心思游山玩水的士兵们浇灭。宁静的旷野中,只有树叶随风摇曳,哗哗作响。唐纳德喜欢倾听旷野中夜晚的动静,它能让人感受到些许平静,忘记种种不快,特别是在前途未卜的时候。如果前线的战事比他所预料的更加严峻,那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法离开军队四处旅行了。 不知不觉间,两只烤鸡已经变成了一地骨头。唐纳德不得不调整自己的盔甲,给鼓囊囊的肚子留出一点空隙。可能是他的盔甲有些难脱,也可能是唐纳德坐在地上不太方便把手伸到背后,总之他尝试了好久,也没能解开盔甲。两个在暗处观察他的士兵察觉到了他的难堪,飞快地跑了过来,脸上洋溢着油腻腻的谄媚笑容。 “大人,我来帮您。”一个敦实的矮子以与他体型并不相称的速度几乎扑了上来,为唐纳德调整盔甲。而另一个瘦高个慢了一步,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恶狠狠地瞪了矮子一眼。 “老爷,还有啥吩咐?” “嗯,没事了,你们下去吧。”唐纳德的眉毛耷拉着,尽量抑制着语气中的不快。这是劳伦斯今天第十二次见到他耐着性子打发那些献殷勤的人了。 因为他的姓是约克,这就意味着每个兰斯人在听到他的名字前,会先想到他的父亲。这真是个残酷的笑话,在唐纳德年纪还小的时候,他就充分意识到自己背负的姓氏有怎样沉重的分量。“老爷”、“大人”、“阁下”…人们不敢直呼他的名字,他们极尽卑微的姿态中总是蕴含着赤裸裸的敬畏和贪婪。虽然唐纳德只觉得好笑,因为他父亲总是在醉酒后或是心情不佳时称呼他为“哑巴”、“蠢货”。 在家的日子对唐纳德和他瘦弱腼腆的母亲来说格外难熬。烂醉、放荡、血红色与桃色交织的夜晚,它们总是充斥着叫骂、嘲笑和欲望。唐纳德是坚韧的,如同屠夫面前的肉排一般,沉默地听着父亲毫不留情地指责他今天又犯了哪些错误,说错了什么话。当公爵没能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任何反馈时,那个男人便将愤怒转向他的妻子。时隔多年,唐纳德依然记得,他在黑暗的房间里,隔着门将她的每一次恳求,每一声尖叫都烙在脑海中。年复一年,当他长大成人的时候,已经比父亲高半头了。唐纳德总是攥着粗大的拳头,却什么也做不了,多年灌输的恐惧让他害怕那个男人。对他而言,自己的父亲更像只怪物,就像他前些年在密林中见过的那些。 也许只是缺乏行动的勇气。唐纳德叹了口气,劳伦斯的声音打破了他不愉快的回忆。 “嘿。” “干啥?” “你想什么呢?” “没啥。” “哦,是不是想哪个姑娘呢?” “拉倒吧,我又不是你,能随心所欲的搭讪。平时我和哪个贵族小姐多说两句话一帮人都觉得我有什么政治意图。”唐纳德自嘲的笑笑,突然反问道:“话说回来,给你做肉干的那个塞连姑娘,长得漂亮吗?” “很漂亮。”劳伦斯老实说。 “有多漂亮?” “等战争结束你跟我去见见不就知道了?”劳伦斯打了个饱嗝,摇晃着站了起来。 “也是,咱们还赌了一个金币呢。”唐纳德仰头看着月亮,嘀咕道:“应该不会等太久的。” 第44章 营火 莱特纳大道,靠近伯克河畔 距兰斯王都350公里 一些生活在莱特纳大道附近的平民,放下了手中的农活,纷纷来到大道两侧,注视着成群结队向北方进军的骑士、弓箭手、长矛手等步兵。也许是这里的人们压根就没见过这么多的骑士老爷,所以他们只是怯怯地、远远地观望着,并没有像见多识广的王都民众一样端出水果和蜜酒之类的食物欢送大军出征。 不难理解他们的想法,在这些一辈子都没去过南方大城市的乡巴佬们看来,这帮头戴闪亮战盔,面容如雕塑般冷漠无情,全副武装的骑士们简直就是神话里才会出现的天神军队。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此,因为在步兵方队后压阵的纵队正是银翼骑士团的骑士们。大陆最强骑士团并非浪得虚名,光是他们透过沉重板甲隐约散发出的澎湃战意,就吓得农夫们腿肚子抽筋,心跳都慢了半拍。 这就是兰斯的骄傲,福熙将军想。这些最精锐的骑士绝不质疑或发问,当陛下将骑士团的指挥权授予福熙之后,他们便服从他的每一个命令,不管命令有多么不近人情。指挥他们可比打发那些整天试图揣摩将军思绪的马屁精们要省心多了。 “将军,当地人说塞连军队曾来过这里。”一名骑士带着两个瘦巴巴的农夫来到福熙面前报告。他的嗓音很沙哑,脖子上的旧伤使他的声调听起来颇为吓人。福熙将军对他点了点头,这名骑士便回到将军身边,随福熙一起,坐在马上俯视着两个局促不安的平民。 “老爷,”一个农夫搓了搓他长满老茧的粗大指关节,结结巴巴地说道:“大概在一周前,有上百个塞连暴徒劫掠了俺们的村子,抢走了俺们还未上缴的粮食。他们临走前把征税官捆在了村口的晾板上,剥光衣服羞辱他。俺还看见…” “说重点。”福熙将军不耐烦地揉了揉眼角。 “他说那帮人并未走远,最近一直能在不远处看到他们的营火。”骑士不得不在将军的耐心被耗尽前总结道:“三天前,又来了一小队劫掠者。根据侦查小队回报,塞连人的主力部队将营地设置在二十里外的一处高地上。” “唔,这不难理解。塞连人缺乏补给,所以才会进行大规模劫掠。从反复劫掠的行为看来,他们指挥混乱,行进速度也很缓慢,因为他们得停下脚步劫掠沿途的每一个村庄和乡镇。”福熙将军十分肯定地说道:“这帮蛮子还是没长记性,想通过一点点的破坏,将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方向上。显然,只要我们直接在正面战场上击溃他们,这帮蛮子就会在逃窜中分裂成战团,变得意志消沉、疲惫不堪。如果说劫掠村庄并公开挑衅只是他们自作聪明的诱导,那分散兵力、据守高地就是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趾了。” 福熙将军眯起眼睛,他已经制定好了取胜的方案。在塞连兵员处于劣势时,切断他们的补给就能让他们被困死在高地上,这是经典而实用的战术。胜利是如此唾手可得,唯一需要注意的便是要把战损控制在一个大部分人都挑不出毛病的范围内,这也不是很难,只需要耐心一点,放慢脚步,别急着进攻就可以了。 那么,接下来就该行动了。福熙将军思考了一会,召集了十个他最信任的部下,并亲自从各军团中挑选了一支规模庞大的部队供他们指挥。为了快速行动,在兵力编成上,福熙将军把银翼骑士团在内的几乎所有骑兵部队都编入了先锋军。这支精锐的突击部队将以勇猛的快速行动切段敌人的补给线,并守在敌人的撤退路线上,等待沉重迟缓的步兵军团合围敌人的营地。 为了能减少先遣部队的损失,福熙特意挑选了一些角鹰骑士,让他们先行一步为骑兵部队侦查敌人的部署,这总该是万无一失的安排了。思前想后,福熙将军决定让第七军团在莱特纳大道附近扎营,在让他们远离前线的同时,顺便帮哭哭啼啼的税务官和村民们重整秩序。就让这群屁孩和**干点活吧,反正他们也上不了前线,福熙想了想,这似乎并不会招致那些贵族子嗣的不满。 澄澈明净的蓝天上有些稀薄的卷云,这种天气下,任何敌人都将在角鹰骑士的注视下无所遁形。祥和宁静的旷野中,接到命令的角鹰骑士们接连起飞,在天边划过一道墨绿色的影子。在他们身后,是排成阵列的骑士们,他们不仅在短时间内排成了阵列,还让坐骑在前行时保持着完美的同步,如同配合默契的舞者,踏着恢弘而整齐的舞步踏上舞台。 他们在炫耀,劳伦斯心想。 不过换做是他,他也会乐于这么做的。卡琳曾提起过,气势可以决定一场战斗的形势。 “换种说法,”那时卡琳坐在一个木箱上,沉默了许久说道:“战争的胜败取决于将军的决策,但更多时候是普通士兵的抉择造就了战争的结果。假如一个人起身迎战强敌,那其他人就会被他的勇气所鼓舞。如果他能在敌人的围攻中傲立,那一个方阵,乃至一个军团,便能屹立不倒。反过来说,在两军阵前,哪怕有一个人被恐惧击倒,选择丢下他的战友转身逃跑,那他所在的军队就会出现骚动,甚至崩溃,因为说不准其他人也会和他一起逃跑。假如每个人都选择逃跑,那么独自坚持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就是战败。” 卡琳难得说这么多话,劳伦斯听完后,半开玩笑地表示卡琳更像是个演讲家。 “并非如此,这只是很廉价的经验。”卡琳自嘲地笑笑,“我所经历的事情比死亡还糟糕得多,所以它才会给我如此深刻的教训。一个人选择抵抗,一个人选择逃跑——这就是胜利与失败的区别。虽然我没指望你当什么英雄,但记住一点,在必要时,你可以给士兵们做个表率,羞辱或激励他们对抗强敌。这样,你会幸存的可能性就会大大提升。” 讽刺的是,卡琳教了劳伦斯许多战斗技巧与道理,但却一点都派不上用场。 至少现在是这样。 劳伦斯兴味索然地叼着一根麦秆,注视着骑士们离开,他并未注意到当骑士们行动起来时,一个气喘吁吁的信使从后方赶了上来,几乎以连滚带爬的姿态将一封密信递到了福熙将军的手中。 第45章 暴雨将至 菲利普六世驾崩了。 准确来说,是被刺杀了。 大概在两天前的清晨,几名值夜的宫廷护卫带着宿醉醒来,摇晃着走进了王宫地下的仓库。在残存酒精的麻痹下,他们翻箱倒柜,从仓库角落某个布满灰尘的餐具柜里倒腾出了一瓶摩纳领烈酒,然后一人两口喝光了它。反正对于陛下来说这就是瓶不上档次的酸汤,护卫们也没放在心上。毕竟菲利普陛下是位“快乐的国王”,区区一瓶不算高档的烈酒,陛下根本不会在意它的去向。 但等他们清理完“罪证”,回到王宫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几个护卫在谈起那时的情形时,都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绝对没有喝醉。 “我听见了某种东西燃烧的噼啪声。” “不,是凄厉的尖叫声!” “我什么都没听到,只闻到了皮肉灼烧的恶臭味。” 是一位女仆发现了菲利普陛下的尸体,她是霍伊斯男爵的小女儿,也是菲利普最宠爱的情人。当所有护卫都听到她的尖叫,以最快速度赶到陛下的卧室时,发现菲利普已经死在了他的卧室里。他浑身都被刻满了扭曲亵渎的邪恶符号,双眼被剜去,四肢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扭成了一块烂布团。意识到自己玩忽职守闯下了大祸,护卫们连忙拉响警报,让整座王都的警备部队都行动起来。可惜他们依然晚了一步,城防军和宫廷护卫们在很短时间内把整座城市都围了起来,却没能找到刺客,甚至就连一点刺客的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 陛下遇刺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在宫廷中传开,宫廷侍从们和护卫们纷纷忙碌起来,为接踵而至的贵族们安排座位和可以小声谈话的房间。过了半天,精神恍惚的芙蕾雅长公主才出现在人声鼎沸的王宫大厅里。因为菲利普没有子嗣,长公主又精神恍惚的缘故,决策权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约克公爵手中。这是最坏的情况了,尽管成为摄政是一份罕有的殊荣,但此时前线还在打仗,许多野心勃勃的贵族都蠢蠢欲动,这让公爵不能有一丝疏忽。如果他不谨慎斟酌每一件小事,那脆弱的平衡很可能会被打破。国王被刺杀,所带来的政治震动远比实际影响要更致命。任何疏忽,都可能导致一场内战爆发,或是血腥政变。为了不让王国在烈焰中崩溃,约克公爵不得不尽最大努力封锁消息,并把芙蕾雅长公主和几位王室成员的公开露面日程削减到最低限度。做完这一切后,他向所有在场的贵族们明确表示,现在最重要、最紧迫、也是唯一的任务便是进行战争,对此,他不会接受任何个人建议。公爵展现的强硬态度让许多平日里喜欢和稀泥的贵族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再怎么反应迟钝的人也意识到,约克公爵要借机上位了。于是,哪怕是公爵再三强调,不能让陛下遇刺的消息传出去,几位颇有权势的贵族也还是联手,用了一些堪称保命底牌的小手段,把密信送到了正在前线指挥军队的福熙将军手中。 而福熙将军的反应并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老将军用了不到一分钟便从信中提取出了所有关键信息,却用了整整半个钟头来压抑飙升的血压和拍马赶回王都的冲动。 “当我在前线带兵打仗时,这个蠢货干了什么?他竟然要趁机架空我的权力!”福熙将军怒不可遏,破口大骂道:“叛徒!一定是这条卑鄙的哈巴狗谋害了陛下,我要赶回王宫,在那蛀虫的阴谋得逞前把他吊死在绞刑架上!” 盛怒中的福熙并未注意到,他身边的军官们正面面相觑、惶惶不安。显然他们也十分清楚,作为福熙将军的部下,他们已经被卷进了一场格外险恶的政治斗争中。这历来不是军人的长项。与敌人战斗是一回事,被后方的上位者暗算又是另一回事了。就在军官们不安地交流着眼神时,福熙将军终于想到了什么,突然挥挥手,将军官们召集过来。 “你们也听见了对吧?”他眯着眼,睥睨着战战兢兢的手下们,“放心好了,我现在很冷静,不会这么做的。如果我现在就返回王都,那就正中了那家伙的下怀。畏敌怯战、动摇军心…随便挑出一条理由他就能指控我叛国。但按部就班地进行战争也不是办法,那个卑鄙小人一定会想方设法以各种名义从后方切断补给线,让我不能取得更大优势。可真是一步好棋啊…” 他突然睁开眼,阴沉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无视了手下们有些尴尬的神色,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 “不,他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我,让我束手无策?确实,现在我不能回去,但只要我在补给见底前击败塞连人,满载而归,他自以为是的计划就泡汤了。到时候…” 既然约克公爵敢在这时候挑起事端,那福熙将军也不打算再和他保持表面上的和睦了。老将军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思考着既能一劳永逸解决老对手,又能借机提高自己声望的办法。想了一会,福熙为自己脑海中数个不成熟的计划感到悲哀,他踱着步子,模棱两可的笑容让手下们胆战心惊。终于,他自嘲地笑了起来。是啊,他自己都快忘了,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对生活和世界充满愤怒与无奈的男孩了。他早该意识到的,从他原本棱角分明的肌肉渐渐变软,尖锐的下巴慢慢变圆,浓密的头发开始变秃的时候他就该意识到的…和公爵的斗争只有你死我活,根本不存在任何回旋的余地。 “将军?”一个年轻军官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该继续前进吗?” “继续。”福熙点了点头,补充道:“只是要换一种战争方式了。宫廷里的乌合之众们还在扯皮,这会为我们争取一些时间,但不会太久。一周…不,三天,三天时间内,必须歼灭塞连的一支军团,重创也可以。只要拿出一点战果,就算约克想要发难,他也得掂量掂量我的声望。” 军官们马上竖起耳朵,振作起来。每个人都意识到,将军接下来的命令尤为重要。 “除第七军团外的所有部队,让他们马上行动起来,我要在傍晚前看到他们已经对塞连主力的营地完成合围。”福熙冷笑了一下,压低声音命令道:“从第三军团抽调两个百人中队,让他们照顾好在第七军团服役的小约克。如果必要的话,就把他塞进囚车,带到我身边来,我就不信约克一点都不在意他儿子的死活。” 显然福熙不愿等待侦察部队回报再做决定,出于某些只有他自己清楚的原因,他迫不及待地命令主力部队拔营。而糟糕的是,他低估了塞连人的军事力量,也高估了自己的指挥能力。一些更谨慎的军官不敢向愤怒的将军提议,他们只能安慰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悸只是一种错觉。现在,所有人都不得不相信福熙将军的能力,希望他能用高超的指挥能力赢得胜利。 否则,最糟糕的情况… 第46章 贪婪 六月十三日,上午九点,兰斯主力部队开始向塞连人的营地发起进攻。 天气好像突然就热得人喘不过气来,整整五个军团没有遭遇任何像样的抵抗便攻入了塞连的营地。福熙将军很是疑惑,在营地外近五百码的空地上,他依然能清楚地听到音乐声——那是兰斯军团里的军乐手们用笛声和鼓声来鼓励战友的信号,这说明前方的战斗强度并不太高。而其他战斗的杂音则更为响亮:骑士冲锋的怒吼、痛苦的尖叫声、垂死之人的哭声、钢铁之间的铿锵碰撞、筋肉与骨头撞击在盾牌表面的嘎吱声,以及刀剑劈砍入肉的噗嗤撕裂声。 就在福熙将军开始考虑要不要让预备队投入战斗的时候,敌人开始溃逃了。幸存的塞连士兵像受惊的松鸡一样从大敞的正门里逃了出来,只留下他们满身是血,或死或伤的同伴躺在泥地里。 “骑士团,准备追击残敌!”不需要请示福熙将军,一个熟悉将军脾气的年轻军官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大喊道:“步兵团打开一个缺口,快!让他们从预定好的路线逃跑!” 这不正常。到正午时分,太阳已经高高挂起,距离攻入塞连营地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福熙将军和周围的军官们不同,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放松与笑意。 敌人还在不断地逃出营地,他们纷纷撞死在厚实的盾墙上,被长戟挑到空中刺死,或是倒在漫天箭雨下,或被步战骑士们的阔剑抡翻…福熙摇了摇头,他不认为这样一群装备简陋、士气低下,无头苍蝇似的塞连人有能力全歼第六军团。 也许是他们还在隐藏实力吧,福熙将军想。他注意到有些逃出包围圈的塞连人在努力重整队形,而他们竟然不惧怕摆开冲锋阵势的骑士们。勇气可嘉,但愚蠢至极。当骑士们发动冲锋时,那些试图抵抗的塞连人被轻易消灭了。一排骑枪被挺起的时候,十几个倒霉的塞连人被抛上了天,他们着陆时肚皮已经被剖开了一个大洞,肠子像长绳般挂在骑枪上、马蹄上。在一声声懊恼的咒骂与残酷的笑声中,沾满鲜血与粪便恶臭的武器被再次挺起,反复在人群中戳刺,掀起一阵阵悲鸣。 没什么好看的了。福熙将军把每个军团的高级军官都召集到一起,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 “敌人罕有训练有素的年轻人,而且人数不多,这很反常。”福熙直截了当地说道:“如果这就是他们的主力部队,那我只带一个骑士团就能踏平塞连皇帝的宫殿。” 没有一个人出声,他们阴沉的脸色足以说明问题。就在此时,一个骑士摘下头盔,走了过来。 “将军,我们从俘虏的口中得知,这只是一支由少量塞连民兵胁迫我方边境平民组成的诱饵部队。敌人的主力从昨日清晨起便按纵队依次撤向北方了。”骑士指着一条穿过树林,一直延伸到山谷深处的小路说道:“就是那里,我们发现了许多车辙和脚印,敌人的主力应该是朝那里去了。” “他们想在林中伏击我们。”一个军官接道。 “不,他们不会这么做的。”骑士面无表情地瞥了那个军官一眼,阴沉地分析道:“确实,林中是不错的伏击位置,但根据角鹰骑士的回报来看,敌人撤退的相当仓促。而且那片树林并不大,无法隐藏太多部队。我看,就算树林中有埋伏,也只可能有小股杂兵。如果现在追击,我们还能利用骑兵的机动性将敌人的主力拦截在最近的堡垒外。”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福熙吼道:“你要等这帮狡诈的野蛮人逃到城墙后再瞪大眼睛看他们是如何在角鹰骑士的眼皮底下,往一小片树林里塞了一整个军团的伏兵吗?追击!给我追!骑兵部队先行,步兵紧跟上去,不要跟我说什么可是!如果我们不得不打一场攻城战,那战损将比被伏击要大得多。弗兰克,谨慎是良好的品格,但怯懦不是。还有谁有问题吗?” “我去指挥骑兵部队,让他们马上出发。”已经有一个胖胖的军官表态了。 就在其他人正犹豫时,一名角鹰骑士跑了过来,激动地报告道:“将军,我们在东北方九十里外的平原上发现了敌人主力部队的踪影。他们正在向克里提堡垒撤退,更重要的是…”他喘了口气,声调随激动的心情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度,“我在敌人的队伍中心发现了红黑底色的海德拉旗帜!” 这个消息让所有心存疑虑的军官把疑问咽回了肚里。作为塞连人的宿敌,几乎没有哪个兰斯军官不知道,红黑底色的海德拉旗帜是塞连皇帝强悍力量与生命力的象征,这就意味着塞连皇帝也在那支正在撤退的军队中。尽管很少有兰斯人会深入研究塞连人的宫廷政治体系和较为落后的作战方式,但所有人都知道,塞连是一个个类似部落或小邦拼凑出的松散帝国。塞连的每支军队都是由平日里关系紧张的将军和贵族们所领导。这些不可一世的蛮子都只屈膝于他们的皇帝——腓特烈三世。 精通政治游戏的兰斯人知道,那些塞连的将军只会发誓效忠于一位具有支配性力量的领袖,一旦这位领袖倒下,塞连集结的大军便会迅速溃散。 假如能俘虏塞连的皇帝… 不等福熙再次开口,军官们便不约而同地行动起来。人人都想抢在最前面,完成这惊天动地的伟业。塞连人没有骑兵部队,这就意味着他们无法摆脱骑士们的追击,因此,福熙将各军团中的所有骑兵部队都召集起来,命令他们必须在塞连人逃走前阻断他们的撤退。只要能拖住塞连主力的脚步,福熙便有把握在两天内活捉他们的皇帝,并一举夺回失守的堡垒。假如一切顺利,等他再回到王都时,就再也不需要和约克公爵用谈判的方式解决矛盾了。 看军官们兴奋不已的样子,那角鹰骑士犹豫了一下,决定把坏消息先咽回肚里——有大片乌云正从北方的天空飘来,不久之后,恐怕会有暴雨降临,到时角鹰骑士将无法为主力部队提供任何预警信息。雨水会极大地限制视野,即使有人能安抚好被雷鸣吓坏的坐骑成功起飞,也没谁敢飞到贴近云层的高度去侦查敌情,毕竟历史上有太多惨痛的教训了——那些胆敢在雷暴中靠近云层的角鹰骑士,最终都变成了焦黑的尸体。 几个身穿破烂盔甲的塞连民兵坐在远处的空地上,蜷缩在一起,捂着伤口,冷眼看着兰斯骑士们纷纷拍马离开,消失在树林中。作为失去作战能力的战俘,他们眼中的异样神采没有被任何人捕捉到,甚至是看管他们的士兵,也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骑士们远去的背影上。 “希望古斯塔夫公爵的表现能对得起兄弟们的牺牲。” “嘿,你,刚才说什么?”一个耳尖的兰斯士兵把武器对准了窃窃私语的塞连战俘。 “没什么,我说暴雨就快来了。” “什么?”看守有些迷茫地抬起头,看了看远方笼罩半边天空的厚重乌云,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这些浑身是血,臭烘烘的可怜虫。 “是啊,风暴就要来了。”一个络腮胡上沾满鲜血和灰尘,断了条胳膊的塞连军官冷笑着戏谑道:“希望你们这些旱鸭子已经做好淋雨的准备了。” 第47章 暴雨 第七军团的营地被笼罩在傍晚的昏色中,劳伦斯和唐纳德坐在营地边缘的哨塔顶上,凝视着即将压到头顶的大片阴云,沉默地喝着酒解闷。劳伦斯仰起头把酒灌进嘴里,轻轻地朝旁边吐了口吐沫。尽管他已经适应了这种酒的味道,但他发现和唐纳德拼酒仍是一种自讨苦吃的行为。这个常年混迹于各类宴席,泡在酒池里长大的公子哥早就学会了如何在五分钟内把人喝翻到桌子底下。一大口烈酒刚入喉,就变成了上百把短小的利刃,痛苦地在胃里翻腾。也许这感觉并不比被人捅一刀好受多少,劳伦斯呻吟着想。 “我很好奇,咱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这?前线不需要咱们吗?” 唐纳德抬起头,用一只无比白净、细腻的手搭在了劳伦斯的肩膀上,好久后才沮丧地说道:“在指挥官获得一场大胜前,我是不可能离开这里一步了。兄弟,也许你可以,但我不行。” “因为陛下遇害的关系?” “不,跟这一点关系都没有。”唐纳德含糊地说道:“只是因为将军认为我父亲需要有所忌惮,所以在必要时他想把我当成筹码摆在谈判桌上。” “可是…”劳伦斯看得出唐纳德心情很差,便生硬地安慰道:“没关系,至少我会陪你待在这,对吧?” “他根本不了解我父亲,但我了解。”唐纳德喝了口酒,把郁郁化作一声叹息,“你能想象吗?父亲他一直都伪装的很好,以至于将军居然会产生他和其他父亲一样,会因为儿子被胁迫就理应有所顾忌的认知。真是愚蠢,蠢得都没边了。” “但你毕竟是公爵的长子。”劳伦斯低声说。 “这和他在不在乎我有什么关系?”唐纳德反驳道:“所有人都认为他应该在乎我,这真是无比傲慢的认知。听着,劳伦斯,我不是一名战士,从来都不是。他是个流氓政客,我是他身上的寄生虫。他很狡猾,而且虚伪。仅此而已。” “兄弟,我…”劳伦斯想了想,真诚地说道:“甭管别的,我交的是你这个朋友,跟你父亲是谁一点关系没有。” “我信你,兄弟。”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地碰杯,然后继续喝酒。 乌云无声地移动着,轻轻盖住了落日的余晖,却没有扰动轻盈的月影。唐纳德躺在哨塔顶上,慢慢地呼吸着略带灰尘味道的空气。也许是天气的原因,他感觉自己憋闷得快要窒息了,好在快速降临的黑暗让他好受了不少。深沉,但令人觉得舒适。这就很好。 “那是什么?”劳伦斯突然站了起来,眯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一块缓缓蠕动的黑影。 “天知道。这关咱们什么事?” “也是。”劳伦斯慢慢坐了下来,却始终无法甩开心中愈发不安的预感。 “酒快喝完了,咱们下去吧,一会就该下雨了。”唐纳德翻身坐了起来,还没等他伸完懒腰,他便看到方才劳伦斯注意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光点,好像一盏哨兵的提灯。 那是什么? 没有时间思考,也没有时间细看。更多的光点从地平线上亮了起来,在两人眼中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亮,越来越热。 劳伦斯来不及发出惊呼或警告,他在意识到危险的下一秒就揪着还在愣神的唐纳德一起跳下了哨塔。 “我*!”唐纳德还没来得及骂人,一声让大地震颤的巨响便让他痛苦地呻吟起来。刚才两人所在的哨塔爆炸了,大块燃烧着的木屑碎片与岩石如雨点般从上方坠落,变成了无比致命的武器。有两个倒霉的哨兵被砸中了脑袋,当场毙命。劳伦斯和唐纳德咬紧牙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碎片从任何角度砸在他们的盔甲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到处都是惊叫声和哀嚎声,当碎片不再崩落时,两人才抬起头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不远处的残肢断臂与被火焰融化扭曲的武器。直到这会,才有几个侥幸没受伤的哨兵吹响了敌袭的警报。又是一颗火球砸进了营地,带着火山般的温度从劳伦斯头顶上方飞进了不远处一个帐篷。爆炸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鸣,让劳伦斯又跌倒在地。那些被包裹在火球杀伤范围内的士兵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变成了一团团纯白的蒸汽。警报的号角仍在嘶吼,在一片火焰中,劳伦斯隐约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带着令人胆寒的速度如蛮牛般冲向营地。渐渐地,火光映出了那巨兽丑陋且无可匹敌的身姿。劳伦斯站起身来,傻傻地注视着那人形机械身上喷吐出大量灼热的蒸汽。那机器用一只钢铁铸成的巨手抓住了营地的大门,这是多么魔幻的画面啊,比食人魔还高好几倍的扭曲机械像是对物理法则的嘲讽。凡人是如何造出此等巨物的?它的身姿似乎在提醒那些乱作一团的兰斯士兵,他们正在与一支拥有神力的军队交战。 引擎的轰鸣声就像凶兽的低吼,随着营地大门哀恸的叹息不断攀升。最终伴随着一声惊天的咆哮,需要十多人合力拖拽才能关闭的营地大门被生生拽飞了。兰斯士兵们的心脏几乎在这一刻骤停。营地大门敞开,意味着外围防线已经全面崩溃,随着大门陷落,他们已经想不到还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敌人了。 “鲜血!荣耀!”营地外不知有多少人,他们的呐喊震天动地,让刚穿好盔甲的兰斯人陷入深深的绝望中。当第一个裹着黑色长袍的塞连士兵挥舞着巨剑从烈焰中大步迈出,如割草般砍倒瑟瑟发抖的兰斯士兵时,劳伦斯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颤抖着环顾四周,寻找着能当作武器的东西。可他没那么多时间了,一队队塞连士兵争先涌入营地,他们以惊人的野蛮方式战斗,没有任何战术,也丝毫不考虑自身安危。他们一抡起大剑,便陷入癫狂的嗜血状态。少量突破敌阵的战士不足以占领整个营地,但在被击倒前,他们在人群中大肆屠戮的凶相已经成了兰斯人永恒的梦魇。嚎叫和战吼让大喊了半天的唐纳德意识到现在根本不可能做出什么战术指挥。 我不会死的,劳伦斯从地上捡起一块盾牌,拔出了长剑。我不会死的,他颤抖着告诉自己。我能活着回去的。 “兄弟,帮我收拢…”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暴雨倾盆而下。借着短暂的光亮,唐纳德看到了敌人的样貌——那是一群使用大剑的壮汉,盔甲上涂抹着凝固的污血,他们脸上的愤怒和憎恨是如此纯粹,以至于唐纳德在好一会后才注意到,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佩戴着穿透下颚的钢环,在塞连只有战功累累的老兵才有资格佩戴它。唐纳德被吓到了,傻愣愣地自言自语着,直到敌人扛着一面画着颅骨与凶恶狼头的战旗冲进了营地,他才失声尖叫起来。 “撤退!快撤退!” 第48章 浴血 唐纳德认得那面旗帜,它是风暴之狼军团的象征。 如果说银翼骑士团是大陆最强骑士团,兰斯人的骄傲,那风暴之狼就是塞连人的王牌部队,这些战士能在步战中面不改色地摆开阵型,以惊人的蛮力和技巧正面对抗骑士冲锋而不落下风。在腓特烈三世颁布军改方案后,古斯塔夫公爵作为第一个响应皇帝号召的贵族,获得了这支传奇部队的指挥权。这支精锐部队的前身正是着名的柯尼滕堡大剑兵团,在正式成为精锐前,他们已经是参加过至少几十次对抗雇佣兵、强盗和兽人的边境战场老兵了。 让一群懒散的、训练不足的**与这样一支历史悠久的卓越步兵团对战,是绝不可能获胜的。唐纳德宁愿相信太阳现在就升起来,也不相信第七军团能抵挡住敌人哪怕片刻。 唐纳德的尖叫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光是拿起武器就已经用尽了半辈子勇气的兰斯士兵们纷纷开始逃跑,他们与准备去守住营地大门的士兵们撞在一起,引发了更大的混乱。那一瞬间,塞连人仿佛是举起屠刀杀进猪圈的屠夫,他们轻蔑地追杀着四散奔逃的敌人,用沉重的大剑将怯懦的兰斯人击倒。大剑所到之处,盔甲被砸得粉碎,留下一地惨不忍睹的尸体,那些背对他们逃跑的士兵则获得了更暴戾的残害,他们的尸体被剑锋撕得几乎无法辨认人形。 “芬里尔之子们,”营地大门外响起一个被大幅放大过的声音。“尽情狂欢吧,沐浴敌人的鲜血,把颅骨堆成高塔,把这群懦夫的灵魂献祭给庇护帝国的狼神!” 不需要任何慷慨激昂的煽动技巧,塞连腔本身就蕴藏着生硬且激情十足的火药味。热血沸腾的大剑士们以整齐的嘶吼回应着,让本就濒临崩溃的兰斯人爆发出痛苦的哭喊。尽管已经心惊胆战,疲惫不堪,但发现无路可退的兰斯士兵们仍然奋起最后的余力,带着对生的希望向营地大门发起了孤注一掷的冲锋。但他们的力量已经被严重削弱,以至于部分大剑士甚至能肆无忌惮地单独发起反冲锋,让这些肝胆俱裂的懦夫的盔甲浸润在脚下的鲜血与泥浆中。 “向我靠拢!”劳伦斯从地上抓起一面旗帜,用力地挥舞着它。破碎的旗帜已经被雨浸湿,却依然在大风中飘扬着。 “向我靠拢!这里!向我靠拢!”他大喊着,试图让无头苍蝇似的同胞们冷静下来。 “躲开!”在一片惊呼声中,劳伦斯扔下旗帜,呼啸着推开了唐纳德,拔剑向杀到唐纳德身后的大剑士冲去。那大剑士像是收到了决斗邀请一般,果断放弃了其他猎物,抡起大剑向这个敢挑战他的兰斯人砸去。喷薄着死亡气息的沉重大剑贴着劳伦斯的脸庞划过,间不容发。劳伦斯心脏狂跳,但还是按训练时的技巧,在躲过攻击的同时近身,挥剑斩下了对方的一只手。然而和训练时不太一样,对方看起来毫不在意断肢的痛楚,干脆丢掉了大剑,用肥厚的手掌攥成拳,打向劳伦斯的面部。这一记重击的力量透过了头盔,让劳伦斯痛苦地闷哼了一声,被按倒在泥浆里,与大剑士扭打在一起。卡琳教给他的阴招终于在此时派上了用场,他趁对手酝酿下一记重拳时,从地上抠起一块泥巴,将它甩到了大剑士的脸上。但显然动作还不够快,在对手失去视力前,他的脸上又挨了一记重击。劳伦斯摇晃着昏沉的脑袋,从大腿右侧抽出一把短剑,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插进对手脖颈盔甲的连接处,反复戳刺,横拉,直到大剑士的头几乎与身体分离,他才甩开对手失去生气的尸体,喘着粗气坐了起来。 不远处还有一群大剑士。如果劳伦斯不得不独自挑战他们,那此前他在训练场上遇到的所有困难都将变得黯然失色。 血和雨混在一起的腥味闷在了头盔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但劳伦斯反而感到一阵愉悦,甚至一种嗜血的饥渴。整个世界好像都被暴雨冲刷得失去了颜色,除了红色和黑色。天空是如此黑暗,让人无法相信这里在两小时前还享受过阳光普照。 “劳伦斯!”唐纳德的声音穿透了劳伦斯脑海中的血雾,让他撑着大剑士的尸体站了起来。 唐纳德身边已经聚集了上百名狼狈不堪的士兵,他们勉强架起一面盾墙,抵挡着陆续冲上来的敌人。 “兄弟,快来我这!” 劳伦斯摇晃着回到唐纳德身边,从腰包里摸出一瓶卡琳给他的治疗药剂,一口气喝了下去。味道有点怪,和他之前喝过的治疗药剂不太一样,但他没有在意。 “坚守!挡住他们!”唐纳德一声令下,十几名士兵便停下步伐,将盾牌插进地面,用肩甲向前抵住,每个盾手都被后方的士兵伸手撑住。 此时,营地外围的屠杀已经结束了,三个大剑士一马当先冲向敌阵,在狂怒的吼声中纵身跃起,挥剑劈下。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中,剑刃击中了一面盾牌的上缘,火星飞溅,钢铁蒙皮的盾牌被砸得凹陷了一大块,势不可挡的剑身削铁如泥,余下的动能轻而易举地斩下了盾手的一条胳膊。 “坚持住!”劳伦斯随手抄起一把长矛,奋力戳向前方,将敌人逼退。阵线开始逐渐恢复,变得更加稳固。不少溃兵也受到鼓舞,加入了这支队伍。越来越多的敌人涌上来,猛击最前方的盾墙。武器击打在盾牌上的声响如同上百面军鼓同时敲打出数十种节奏。尽管在暴虐的攻击下,有好几个盾手受了伤,但坚固的盾牌防护周全,盾面上只是多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凹痕,盾墙依然屹立。 时候到了。 “反击!”劳伦斯一边喊着,一边将长矛向前猛戳过去,将一个没有撤出长矛攻击范围的敌人给放倒。在他的带领下,其余士兵也发起了反击,他们如野兽般咆哮,丢下了兰斯人声名在外的优雅从容。第一轮反击后,有十几名敌人被击倒,他们的血飙得到处都是——盔甲上、盾牌上、大地上,还有兰斯人的脸上,但很快它就被雨水冲刷干净。战阵像是一颗牢牢嵌在敌军阵线中的钉子,为其余兰斯士兵重整阵型争取了时间,也得到了更多敌人的注意。 不知怎么的,劳伦斯在喝下那瓶治疗药剂后就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似乎他从出生起就不知恐惧和疲惫为何物。狂躁的他终于抑制不住本能,纵身脱离了战阵,孤身一人杀入战场。在唐纳德气愤的叫喊声中,战阵跟随着他们的步行死神,不断向前突破。劳伦斯面对的第一个对手死得是如此轻易,甚至没让他感受到盔甲和肉体的阻力。暴涨的魔力在他手中的武器上跃动,凝成了充满力与美的致命一击。长矛贯入战士的身躯,深深地扎进胸膛里,将他钉死在泥地上。寒光一闪间,劳伦斯已丢掉长矛,抽剑回身,与另一个冲上来的敌人交战。他对自己的变化感到惊讶,每一次劈砍,每一声怒吼,都如飞瀑怒潮般充盈着无比强大的力量,以至于他的躯体发出了阵阵刺痛。 “跟我来!”他狂叫着向前冲杀。尽管营地十分开阔,但已挤满了战士。近身战斗残忍而肮脏,丝毫不存在施展战术的空间。双方士兵的碰撞让刚稳固下来的战阵摇摇欲坠。尸堆如山,以至于劳伦斯每前进一步,后方的士兵都难以寻找下脚的位置跟上他的脚步。但劳伦斯毫不在意,因为营地大门已近在咫尺。 猛烈的抵抗激怒了塞连人,让他们完全放弃了慢慢攻陷营地的想法,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唐纳德高声命令守住阵线,瞪圆了眼睛看着劳伦斯在敌群中横冲直撞。他的部下们已经被劳伦斯的勇猛折服,咆哮着回应。他们肩并肩,并举武器,逐渐淡忘了拖累四肢的疲倦和恐惧,齐心协力抵挡着塞连人的围攻。在这一刻,生存下去成了他们心中唯一的愿望,尽管败局已经无法逆转,但他们还是希望能站稳脚跟,经受住暴风雨的侵袭,祈祷塞连人能像拍打礁石的海浪一样被粉碎。如果塞连人连绵不绝的攻势减弱,他们就能从敌人溃退的地方找到出口。 然而,命运毫不留情地粉碎了兰斯人的希望。先是一个,然后是一排战争机器出现在营地外。伴随着铿锵有力的金属摩擦声,塞连步兵们撤出了营地,将难啃的骨头交给机械巨兽处置。从第一台巨兽进入营地,用挂在手臂上的三个重达千磅的巨大链锤狠狠扫过战阵,扬起一片格外凄厉的惨叫与四分五裂的肉饼时起,混战就变成了一场屠杀。四散的内脏与断肢让塞连人的野性与嗜血暴戾暴露无遗,他们一边在营地外为机械巨兽呐喊助威,一边高举武器,把侥幸逃出营地的兰斯人碎尸万段。这就是塞连人最熟悉、最热爱的战争方式——肮脏、无序、血腥。 在目睹了同袍惨烈的死状后,战阵终于崩溃了。当机械巨兽再次抡起手中沾满肉酱和肠液的链锤时,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逃开,只有唐纳德身边还剩几十个士兵哆哆嗦嗦地维持着方阵的形态。在组成防御阵型时,兰斯的训练和军纪是一种强有力的武器,但在面对人力无法抗衡的凶蛮怪力时,这几乎毫无作用。 在战友们纷纷逃窜,被敌潮吞没的时候,唐纳德组织着理智尚存的残兵们向营地深处且战且退,这让他们成了那天战斗中极少数幸存下来的士兵。第七军团的营地沦陷了,兰斯人在上次大战的百年后首次品尝了未来几个月将要吞噬整个国家的混乱与悲哀。 第49章 决斗 劳伦斯咬紧牙关,催动沉重的腿脚前进。他的剑已经砍翻了三个最高大、最强壮的大剑士和数不清的普通士兵。当他再也听不到唐纳德的呼喊时,回头才发觉自己陷入了重重包围,而身后渐渐没了动静。 连枷和长矛擦过了他的腿和身体,尽管有盔甲保护,还是让他感到极为痛苦。此刻他的肌肉已经被绷到了极限,疲惫和痛楚开始变得更清晰,更致命。治疗药剂的效果开始衰退,他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快速愈合。但他没有空闲再喝下一瓶药剂了,敌人还在源源不断地围上来,试图杀死他。 事实上,他能活到现在,已经让塞连人足够惊讶了。他一脸苦相,脸上溅满了暴雨也冲刷不净的灼热鲜血,而他的血,也从残破不堪的盔甲缝隙里流出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一条胳膊已经被连枷砸得变了形,像根软塌塌的柳枝挂在肩膀上,但他依然在战斗。 塞连人尊重坚强的战士,于是在听到一声怒吼后,他们默默退后,给劳伦斯留出了一块空地。趁着这个机会,劳伦斯咬牙摸出另一瓶治疗药剂,将它喝了下去。 一个体型像熊一样臃肿的战士从机械巨兽身上跳了下来,他是古斯塔夫公爵的冠军勇士,从头到脚都包裹着厚重的盔甲。他拎着一把战锤指向劳伦斯,咕哝着发出了一个难懂的挑战。 “我是路德维西·冯·亨德尔,古斯塔夫公爵的冠军战士,风暴之狼的首领,也是你的死神。” “亚当·劳伦斯。”劳伦斯感觉伤势恢复了一些,便挥舞着他豁刃的长剑低声给出了回应。 “无名之辈,不过你很快就会出名了。”冠军大笑起来,活动着肩膀的关节,慢慢对劳伦斯敬了个礼。“因为有资格死在我手上的兰斯人,都是能在战场上以一当百的勇士。” 劳伦斯不为所动,摆好了防御的架势。 “不行礼吗,真是没礼貌,”冠军轻蔑地冲劳伦斯勾了勾手,“来吧,让我看看你的能耐。” 劳伦斯扑了上去,他打算在治疗药剂的效果减弱前击败对手。冠军大笑着扬起战锤,荡开剑锋。紧接着是第二击,也被冠军轻描淡写地格挡,接着是第三击,第四击…古斯塔夫公爵的冠军的确名下无虚,劳伦斯自认为他的力量与速度在药剂加持下远胜以往,却还是不能伤冠军分毫。 “没吃饭吗?再用力点。”冠军的嘲讽让久攻不下的劳伦斯发了狠,年轻的骑士挥剑过顶,聚力怒斩,其万钧之势足以将一个普通士兵劈成两半。但他挥空了,他太慢了。冠军悠闲地侧跨一步,便躲过了势不可挡的一剑。体型臃肿的冠军在劳伦斯准备后退时轻描淡写地抡起战锤,将劳伦斯打得飞了出去,劳伦斯急忙在空中调整姿势,落地后很快就重新爬了起来。澎湃的力量消失无踪,世界在他眼中都失去了光泽。他看到自己站在塞连人围出的空地上,被尸体包围,鲜血淹没了他的脚踝,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拍打在脸上的雨点,也意识到了对方只是在玩弄他,压根没有认真对战的意图。 他知道自己无法击败面前的人,五脏俱焚的恐惧让他浑身无力,手中的长剑也变得无比沉重。这是劳伦斯最精通的武器,能赋予他自信与勇气,而如今它在颤抖,沉默不语。冠军悠闲地向他走来,步步紧逼,疾风暴雨般的连续猛攻让劳伦斯只能勉强招架,踉跄着退后。 “不…”他快要窒息了,只能长大嘴巴,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然而却毫无效果,空气中的寒意甚至渗透了骨髓,让他的手臂和腿脚渐渐变得麻木无力。 “这是你们兰斯人一贯的问题,劳伦斯先生。”冠军并不急着继续压制,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的剑术在角斗场上用来对付奴隶,博取贵妇欢心,那可真是漂亮极了,可惜没几个兰斯人会钻研真正用来高效杀戮的战技。你们骄傲了太久,早就忘记了战争的本来面目。你还算不错,比我之前处决的那几个酒囊饭袋要强一些。” 劳伦斯又喝下一瓶治疗药剂,再退数步,想争取一点喘息时间,却差点被脚下一具尸体绊倒。冠军十分理解地笑了笑,紧追上去发动猛击,劳伦斯拼尽全力才勉强挡下。他尝试反击,却被冠军轻巧地一一化解,顺势作出雷霆般的回击,令他的处境更加艰难。他的最后一击被架开,冠军抡起战锤,在他结实的胸甲边缘擦出一连串的火花。太恶毒了,他在折磨他,因为命中胸甲要不了他的命,却能让他痛不欲生。劳伦斯感觉自己被一头飞奔的野牛顶到了胸口,飞出去摔在了地上,肋骨断了,插进了肺里。痛觉已经变得麻木,治疗药剂好过头的药效反而让他的生命力顽强得像只蚂蚁,足以挨过更长久、更恶毒的折磨。他的下巴贴着淤泥,艰难地吐出一口血水,正试图捡起武器,就感觉到一只沉重的大脚踩在了他的背上。 “救…救命…”他好似扛着一座山,被压得动弹不得,死神的镰刃正轻飘飘地拂过他的头皮,咀嚼、粉碎着他的理智。 “听听你说的话,懦夫。”冠军轻蔑地碾了碾脚掌,看劳伦斯像死猪一样一动不动,已经完全丧失了战意,这才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 “站起来!” 劳伦斯没有任何回应。 第七军团的幸存者正在向营地深处败退,超过七成已经阵亡。少数几个对战杂兵的士兵还在负隅顽抗,但他们已然是在劫难逃。冠军的心情似乎相当不错,他舔了舔嘴唇,环顾四周许久,才想起来他还得处决脚下的懦夫。也好,这应该就是最后的工作了。他把脚踩在劳伦斯受伤的腿上,变化脚上的重心,引动出更高亢的惨叫。多么悦耳的旋律啊,这是胜利者才有资格聆听的美妙音乐。他在感慨快乐时光是如此短暂的同时,默默叹了口气。 “死吧,你很快就不会再感到痛苦了。”他扬起战锤,砸向劳伦斯的头颅。 就在这一瞬间,劳伦斯回过了头,他愤怒扭曲、宛如野兽的面孔让冠军感到一刹那的心悸。 “要死的是你!”他挺起上身,牙关咬紧,几乎咬碎了牙齿。冠军只感觉脚掌一阵刺痛,跌坐在地。劳伦斯酝酿了很久,才找到了这样一个偷袭的机会,但这也是极限了。他拔出藏在腿上的短剑钉穿了冠军的脚掌,剑刃却卡在了胫甲的缝隙里。不,他还能做些什么。在周围的塞连士兵反应过来前,他像条疯狗般从地上跃起,扑向冠军的下体。已经丧失理智的劳伦斯用拳头猛击冠军的护裆,血迹斑斑的拳头每次落下,都带起一声痛苦的哀鸣。冠军也被刺激的发了狠,摁住劳伦斯的脑袋,狠狠磕向地面。但即使头破血流,手臂折断,意识模糊,劳伦斯也没有收手保护他的头。他出拳的速度越来越慢,力量越来越弱,可他仍在还击。终于,冠军用颤抖的手揪着他变形的头盔,怒视他的时候,他抖动着血肉模糊的面皮笑了起来。 “是条汉子。”冠军咬紧牙关狞笑着站了起来,“我承认你是兰斯的英雄,‘纵横沙场,未尝败北,亦未得胜’。我会把对你的评价写进风暴之狼战史的。” 英雄…劳伦斯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对手赐予他解脱。英雄这个概念对他来说,只不过是这个乏善可陈的世界里的一点浪漫传奇,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罢了。 无关紧要。 第50章 覆灭 纵观兰斯建国后的战史,很难找到还有比这更灾难性的案例。出于某些特殊的原因,福熙将军既没有调查敌人的新武器有什么用,也没等到确认后方安全的角鹰骑士回报就命令他的部队拔营,向北方急行军。 更糟糕的是,福熙的命令让兰斯庞大的部队脱节了。所有骑兵部队都先行一步,去堵截塞连的皇帝。当然,福熙并不知道第七军团已经被歼灭,整支斗志昂扬的塞连军队就跟在他的部队后面。 战争傀儡,那是塞连人给人形机械巨兽起的名字。如名字一样,这种新式武器为战场而生,功能却不只有屠戮敌军。每台战争傀儡都能运载上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动力充足的情况下带他们奔袭百里,如此惊人的机动性是普通骑士也望尘莫及的。 后世学者在研究这场战争时,总是为兰斯战败的根本原因吵得不可开交。学院派贵族普遍认为是菲利普六世被刺杀导致中央权力失衡,福熙将军想要尽快取得战果,谋求大权,才在贪念下的驱使下酿成大祸。但对战争史更精通的军官们则认为兰斯的战败很大程度是因为福熙将军对敌人意图的误判。尽管塞连人的入侵规模是如此之大,福熙依然傲慢的认为敌人不过是一群缺乏训练的野蛮猿猴,他们的主要目的是劫掠资源。但事实并非如此,塞连人在新武器的帮助下行动相当迅速,他们一心要全歼兰斯军队,而不是通过一点一点的破坏和兰斯人玩捉迷藏。 只有一些尚在人世,亲身经历过兰斯王朝末期的老人会说,战争的胜负从一开始就已经被决定了。这个结果,并不由士兵们的意志、将军的战术、武器是否犀利决定。而是在兰斯宫廷糜烂不堪,腐败横行,平民为苛捐杂税苦不堪言时被决定了。 不管怎么说,福熙将军过早决定拔营,让骑兵与步兵脱节,这正中塞连人的下怀。 仅仅过了一夜,兰斯的步兵军团便惊恐地发现不知何时身后的缓坡上冒出了大批不怀好意的塞连人。 “他们是从哪来的?”福熙将军愤怒地吼道:“整顿阵线,召回我们的骑士,快去!” 怎么可能?这些塞连人是从哪冒出来的?福熙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突然意识到了自己似乎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没有等待角鹰骑士将整片地区都侦查完就命令部队拔营,不必要地将步兵军团暴露在危险下。 面对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塞连军队,由福熙将军亲自指挥的步兵军团陷入了混乱。敌人即将发动进攻,兰斯人引以为傲的骑兵部队却无法在短时间内赶到战场。急行军一夜,人困马乏的兰斯士兵们根本无暇部署重型武器和防御工事,虽然步兵们在短时间内匆忙布置出了战斗阵型,但整支部队都因疲惫和惊慌产生了恐惧的情绪。 风暴之狼的染血旗帜如同活着的恶毒之物,在天上不断蔓延的阴郁乌云下迎风飘扬。气温在下降,阴影笼罩了兰斯人的阵线,似乎预示着死亡与毁灭。一些士兵注意到,福熙将军呼吸沉重,脸色苍白,看来他已经嗅到了风中飘来的浓厚血腥气息。塞连军队傲立于缓坡之上,如同一道黑色的山崖,敌人一双双燃烧着恶毒怒火的眼睛甚至让一些兰斯新兵吓得几乎握不住武器,差点跪在地上。 “魔法师,他们有魔法师!”伴随着一声惊恐的尖叫,一颗火球砸在兰斯人的弓箭手方阵中,引发了一片惊呼。再怎么英勇无畏的老兵,也害怕无法还手的打击。一些弓箭手试图拉弓还击,却因为地处低洼地区而收敛甚微。抛射的箭矢大多落在了塞连人面前的缓坡上,引发了一连串粗鲁的嘲笑和魔法师更凶狠的报复性打击。一个个火球倾泻出毁灭的烈焰熔流,将兰斯的弓箭部队轰得溃不成军,军官们被迫处决了几十个溃逃的士兵才勉强稳住阵脚。 不足为虑,魔法师是无法连续使用这种高强度魔法的。福熙抽了抽他的长鼻子,不动声色地命令道:“坚守阵地,敌人要冲锋了。” “将军…”一个军官满腹狐疑地看着蠢蠢欲动的敌人,不安地问道:“我们不需要后撤吗?撤到更有利的位置。” “当然,”福熙已经冷静下来,他点点头,解释道:“相信你能看得出来,这是一支身经百战的精锐部队,如此规模,恐怕是塞连人的全部家底了。现在,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正面击溃这些塞连老兵,然后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真是如此吗?军官们没有再发声质疑。在兰斯士兵看来这支塞连军队非比寻常,从敌人特别高大、身着战伤累累的盔甲就能看出,他们即将面对一场格外惨烈的血战,而没有骑兵支援的兰斯人决不会轻易取得胜利。 魔法师们最后一次念出的可怕咒语像是吹响了进攻的号角,塞连人开始向兰斯人有所动摇的阵线发起进攻。伴随着兰斯军官们的呼喊,上千支利箭被搭在长弓上,开始向塞连人齐射。一波箭雨遮天蔽日,落在塞连人散乱的人群中。有许多人被命中,但除了一些被射穿大腿和脖子的人之外,其他人仍在不顾一切地继续前进。第二轮齐射,长弓在不到两百米的距离上展现出了令人满意的毁伤效果——更多的塞连人倒了下去,箭镞贯穿了他们的身体,刺穿了胸膛和肌肉发达的手臂。冲在最前面的塞连人几乎都中了箭,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地上。但幸存的后来者还在奋力冲锋,他们高声呼喊着野狼之神的名讳,纷纷扬起了手中的武器,毫不畏惧地涌向兰斯盾手组成的钢铁之海。 这些塞连老兵的步行冲锋似乎比普通骑士的冲锋有更强烈的压迫感。一些最前排的兰斯士兵为了壮胆,纷纷高呼起来。 “天佑兰斯!” 塞连人的正面冲击势大力沉,他们带着一种令人生畏的力量,咆哮着一头扎进兰斯人的矛林中,毫无顾及、毫不躲闪。每当数把长矛刺进他们身体时,他们便在死前发出咬牙切齿的怒吼,迎着更多长矛的攻击,抡起厚重的大剑,一击扫倒、砍翻至少五六个兰斯人,这种癫狂嗜血的姿态让兰斯人胆寒。他们是如此坚韧,每次受到攻击,他们的怒火便让还击手段变得更加疯狂,愤怒赐予了他们力量,也让近身战变得更血腥、更可怕。他们比兰斯人更强壮、更凶猛、更不惧死亡。没过几分钟,福熙便发现步兵团的前排因无法承受敌人的冲击变得弯曲,而第二排、第三排的秩序也不容乐观。战况迅速恶化,使得队列的秩序被野蛮的混战取代。 盾墙已经倒塌了,阵线摇摇欲坠,此时就连骄傲的福熙将军也不敢确信谁会赢得胜利了。虽然不敢确信,但福熙觉得他的部队还挺得住。兰斯的小伙子们并没有因为盾墙倒下而崩溃,他们受挫,但依然在顽强地坚守阵地,战斗到最后一刻。无数将死之人的呻吟声与哭喊声传入了福熙的耳中,让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根本就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然后,突然间,就在兰斯人堪堪抵挡住敌人的冲锋,准备反击时,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了起来。福熙听到左翼传来了巨大的骚动,痛苦的咆哮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在格外漫长的几秒钟后,福熙才猜到发生了什么。一定是兰斯的骑士们赶到了!在那一瞬间,他松了口气。这场战斗终于要胜利了,塞连人会被击败,然后溃逃,不可能再卷土重来了。感受到大地震颤的力度越来越强,福熙便毫不犹豫地来到了守在侧翼的预备部队中,鼓励他们勇敢作战。他催促预备队从正面顶上去,支援摇摇欲坠的阵线,顺便帮助骑士们夹击还在正面逞凶的塞连人。 感谢老天,幸运女神依然眷顾着他。福熙将军愉快地想,如果今天神明对他微笑,那他便发誓,等回到王都后,他就给全国的平民免除一年的赋税。 可惜幸运女神是一条格外阴险的母狗,祂很喜欢向自以为获得祂眷顾的自大狂露出嘲讽的窃笑。终于,接二连三的急报让福熙终于从美梦中醒来。从左翼发起进攻的是塞连皇帝的部队,而刚意识到自己扑了个空,收到回援命令的骑士团还在全速奔向这里。之前的推断,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想。 骑士们的动作显然还不够快。福熙焦躁地吞咽着口水,嘴唇开合了半天也下不了一条命令。他能感受到兰斯士兵脆弱的勇气正因侧翼被贯穿而动摇,这很不妙,假如… 塞连人的战争机械终于慢吞吞地接近了,它们把四散奔逃的侧翼士兵赶向前线。福熙能看到战争傀儡在冒烟,就像行将就木的老人,让人本能的担心它会不会在下一秒倒下。但它们还在轰鸣着碾过人群,势不可挡。一些勇敢的士兵试图阻止它们前进,咬牙切齿地冲了上去,举起各种武器在钢铁巨兽身上捶打,可惜他们的力量无异于蚍蜉撼树,只能在巨兽沉重的钢铁之躯上留下一个个不值一提的凹痕。 没有重型武器的步兵是无法对抗那些巨型机械的,福熙将军能确定这一点。尽管那机器在以一种奇怪的摇摆步态缓慢前进,但它的速度还是比步兵快上许多。那机械巨兽只是迟缓地挥动手臂,向前迈步,就造成了福熙这辈子都没见过的血腥场面。没人能在目睹这些真正的怪物只是荡起手臂,就把十几个士兵抡飞后还能面不改色地继续战斗。人困马乏,腹背受敌的处境终于让高傲的兰斯步兵崩溃了,恐惧就像一股浪潮,冲破了所有防线。大剑士们看准时机,带头扎进了混乱不堪的敌阵中,他们分割阵线,在敌阵中心撕开了一个不断扩大的缺口,如冰冷的洪流般发起了更凶猛,更残暴的突击。感受到胜利无望的兰斯士兵们惊恐地叫喊着,当他们看着那些好似来自地狱的壮硕人影朝自己走过来时,武器便从手中掉落。恐惧在一段时间的发酵后,变成了恐慌和盲目,兰斯的战线完全崩溃了,军队失去了所有凝聚力,一切秩序和胜利的假象都消失了,战斗很快便进入到混战阶段,每个兰斯士兵都在各自为战,或者说,靠着人数优势与塞连人公平相斗。 战场上的公平可不是什么好事,一旦战斗变成了蛮力之间的较量,而非纪律与意志的较量,塞连人便占尽了优势。兰斯的战士不得不以强壮的身体对抗敌人更强壮的身体,以蛮力对抗蛮力,以个人战力对抗更强悍的个人战力。只是眨眼的功夫,在最前方与塞连人战斗的第一军团便全军覆没了,光是大剑士们就屠戮了数千人,他们用大剑泼洒的鲜血染红了大地。 当恐慌情绪再也无法被压制时,它悄然在兰斯人的队伍中爆发,造成了更大的杀伤。成群的士兵都在逃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身受重伤呼唤他们的战友。不少士兵在逃跑中摔倒,被身后的战友踩成了肉饼。当绝望的痛哭声在天空下回响时,塞连人甚至对即将死在他们手中的敌人产生了一丝同情。 至于福熙,他曾认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将军的职责。如果非要在耻辱的逃跑与光荣的战死之间做选择,他一定会选择死亡。但讽刺的是,他很快便发现自己对自己撒了慌。当周围的军官们转身逃窜,他大声喊出了好几条命令都无人理睬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让尚有力气狂奔的双腿动起来,尽可能远离英勇高贵的死亡。 他一点也不愿意以死来偿还做错决定的代价。福熙一边在心中咒骂着自己的胆怯,一边麻利地摘下头盔,脱掉盔甲,把佩剑扔在地上。卸下了这些能一眼识别他身份的东西,他便气喘吁吁地混进了人潮中,和他们一起跑了起来。 身后,塞连人和他们的战争傀儡正像绞肉机一样在崩溃的战线里大快朵颐。 第51章 狐假虎威 塞连人饱食着兰斯人的血肉,并更加踊跃地加入到蹂躏敌方溃兵的工作中去。古斯塔夫公爵手下的刽子手们在尸横遍野的地面上清理出一条供两人并肩通过的窄道来,让古斯塔夫公爵能以征服者的骄傲姿态驾临这片被鲜血染红的荒芜土地。塞连士兵此前数十年所累积的失望与痛苦都被这次决定性胜利带来的兴奋所掩盖。无论发生过什么事,这些因祖上仇恨聚在一起的士兵现在都不再怀疑,他们将在古斯塔夫公爵的指挥下凝成一柄所向披靡的利刃,无情地插入兰斯的心脏。 和兰斯人不同,塞连人效忠古斯塔夫并非因为誓言或传统,只是因为他们主子开的价格外大方——没什么报酬会比仇人的血肉更贵重了。在两场战斗中,古斯塔夫公爵已经慷慨解囊。在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他大胆而充满想象力的战术后,敌人堆积如山的,四分五裂的残破肢体和无比充足的血液完全能让最嗜血残暴的野蛮人满足一辈子。 当皱着眉头的古斯塔夫公爵拖着一条残废的腿来到人群中,拔出佩剑指向天空宣布胜利的时候,狂热的士兵们纷纷振臂欢呼起来。北方贫瘠的土地孕育了这些酷爱杀戮的壮硕战士,所以他们认为在敌人尸体旁发出宣誓胜利的嘶吼才是对战死同胞最高规格的告慰。现在,他们的同胞与十几倍于他们的兰斯人都躺在彼此身边。暴力的狂欢让兰斯人溃不成军,也让人数远少于他们的塞连军队元气大伤。然而,战损过半的战士们围坐在燃烧的尸堆旁,安静地听着古斯塔夫公爵描绘他征服圣战的宏伟蓝图。他们会与皇帝陛下率领的援军再次展开包抄,一起夹击兰斯人的骑兵部队,待全歼骑兵部队后,再一路南下,杀光所有毫无价值的弱者,点燃他们的城市,把恐惧与新的秩序传播到兰斯的每一处村庄、每一个角落。斯托姆·兰斯建立的国度气数已尽,他制订那令人窒息的秩序已经存在了太久。马上就要到塞连人趾高气昂的时代了,一个伟大的民族将在广袤的沃土上创造璀璨光辉的时代。 劳伦斯呻吟着睁开了眼睛,他的意识已经从遥远的家乡飘了回来。浓重的血腥味浸透了他的肺泡,假如不是他虚弱的咳嗽了两声,也许他就要被憋死了。 “兄弟?”满身血污的唐纳德惊叫起来,声音哽咽而低沉,“别说话,千万别说话,记好了,你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厨师,这样你…” “他醒了。”冷酷的塞连腔男低音陈述着事实。劳伦斯把沉重的眼皮撑开一条缝,隐约看见了有十几个塞连士兵正看守着唐纳德和一众衣衫褴褛的俘虏。 看来我还没死,但现在的处境在某种意义上比死了还惨。劳伦斯又咳嗽了两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盔甲上会有纯洁圣印?” 提问的是个面色不善的大胡子壮汉,从他筋肉虬结的手臂和茂密的体毛看,劳伦斯能轻易判断出他绝对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凶巴巴、脾气大,一言不合就用暴力解决问题。劳伦斯试着动了动胳膊,发现自己被好几根铁链绑在了战争傀儡的脚踝上,动弹不得。 “你耳朵聋了?说话!”那壮汉一巴掌呼在劳伦斯的肿脸上,暴跳如雷地骂道:“你他*的想装哑巴?行啊,让咱看看是我的拳头硬还是你的骨头硬。” “嘿!我都说了,他是我家的厨师。我要求你给他贵族的…”唐纳德大喊着,那壮汉眉头一皱,警告似的瞥了他一眼,他就把话咽了回去。 塞连人大多是苦寒之地的子民,讲究的是务实和直截了当。他们很少会表现出沟通方面的天赋,至少对于眼前这个壮汉来说,让劳伦斯开口并不是啥难事,无非是一巴掌、一拳、一脚,最不济就是一刀的事。只要掌握了技巧,暴力能解决一切问题。 “我…我是个厨师。”劳伦斯被一巴掌扇得脑袋发懵,下意识答道。 “厨师?”那壮汉气极反笑,“厨师能凭一己之力杀死我们八十三个兄弟?厨师能穿着质量这么好的精金盔甲?厨师能佩戴纯洁圣印?厨师会把好几瓶救赎之血装在腰包里?呸!教会的狗仔子,老实告诉我,你混在兰斯的军队里到底有何目的?” 救赎之血?卡琳给他的不是治疗药剂?劳伦斯疑惑地眨了眨眼。 “下去吧。” 一个老迈的声音响起,刚攥紧拳头打算继续逼供的壮汉便立马退到了一边,像只邀功的哈巴狗似的,冲他身后的瘸腿老人露出了谄媚的腻笑。 “让我们按兰斯人的习惯来交流吧。”老人用高傲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我是弗雷德里希·冯·古斯塔夫公爵,也是之前与贵军对垒的塞连部队指挥官。” “亚当·劳伦斯。一个无名之辈。”劳伦斯冷静下来想了想,决定还是先不要激怒对方为好。尽管他也不清楚自己表现得顺从一些能否让他活下去。 “如果一个无名之辈都能伤到我的冠军勇士,那我真该让亨德尔提前退役了。”老人和他粗犷的手下完全不同,带兰斯贵族腔的自嘲一度让劳伦斯以为他在与一位正儿八经的兰斯贵族喝茶聊天。 “好了,言归正传。你到底是谁的手下?” “奥兰多公爵。”劳伦斯想了想,觉得这似乎没什么好隐瞒的。 “罗兰·杜·奥兰多?那位兰斯第一骑士?”古斯塔夫公爵的眉头皱了起来。 劳伦斯点了点头。吃了这么多次亏,他也在慢慢学着多观察对方的表情再说话。 “不可能!如果他在这里,我根本不可能赢得这么轻松。” “公爵不在这里。”劳伦斯惜字如金。 古斯塔夫公爵没有从劳伦斯脸上找到他想要的信息,他沉默了一会,才问道:“这么说来,他还是不肯原谅你们的国王?” 劳伦斯压根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他对上个时代的宫廷秘闻一无所知。倒是在一旁竖起耳朵的唐纳德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下意识地点着头发出了‘哦哦’的声音。 “看来是这样了。”从唐纳德那得到满意答复的古斯塔夫公爵苦笑着摇了摇头,良久后才叹了口气。那一声沉重的叹息,用光了他全身所有力气,用光了他果断率军奔袭百里的勇气,用光了几十年来苟延残喘的精神。他像个一夜间散尽家财又突然清醒过来的赌徒一般闭上了眼睛,很久后才挥手招来手下,疲惫地张了张嘴。 “给他松绑吧,按照贵族标准给他们提供食物。在最后一场战斗结束后,就放他们回家吧。” 城堡,乡村,原野,树林 宫殿,酒馆,作坊,茅屋 骑士,诗人,铁匠,修士 链甲,骑枪,巨剑,纹章 荣誉,爱情,忠诚,背叛 一瞬间,古斯塔夫公爵脑中闪过无数记忆片段。那个曾与他把酒言欢的少年,和那个将猩红女王指向他喉咙的青年,逐渐融合在一起,变得模糊不清。 也许这就是宿命吧,此生再也无缘相遇。那个左手捻着玫瑰,右手紧握血腥利剑的骑士,现在只存在于他梦中,那个最美好的时代里。 第52章 王国之殇 这段历史被兰斯人称为诀别之夜。先是菲利普六世遇刺,又是征讨塞连人的军队主力几乎全军覆没,接二连三的噩耗让曾经高傲到不可一世的兰斯人惶惶不安。福熙将军自己逃脱了,但他的大部分部下就没那么幸运了。逃回王都的兰斯士兵只有一万余人,剩下的八万多人都被屠杀殆尽,或是成了俘虏。其实福熙有机会挽回败局的,但在经历了最猛烈的打击后,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没意识到己方还有人数上的优势。战机转瞬即逝,当兰斯人陷入一片混乱时,他已经无法再指挥被分割包围的部队战胜敌人了。 至于被先派去追击敌人的骑士们,在战斗结束一天后才从信使那得知了步兵军团覆灭的噩耗,他们只好在缺乏援军和补给的情况下选择迂回突围,试图撤离到安全的地界,重新集结部队。但古斯塔夫公爵狡猾到他们无处可逃,他迫使骑兵们在撤退的必经之路与战争傀儡正面交战,并成功在皇帝的军队包围骑士团前挡住了他们的冲击。 一直在古斯塔夫公爵身边当俘虏的劳伦斯是少数见证兰斯主力部队覆灭的兰斯人之一。虽然是敌对关系,但劳伦斯不得不承认古斯塔夫公爵作为一个指挥官,在围剿骑士团时表现出了非凡的狡诈和老练的军事头脑。在跟随风暴之狼四处奔波的数日里,劳伦斯慢慢意识到古斯塔夫公爵给他的真正优待是让他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塞连军队的作战方式,并将相关信息带回自由之城。 当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兰斯的不少贵族都在极力贬低敌人的胜利,他们不约而同地声称塞连人“只是走了狗屎运”。直到塞连军队彻底歼灭了所有骑兵部队,那些曾经鼻孔朝天的贵族们才被迫承认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而不是一次简单的边境摩擦。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在刚接到步兵军团溃灭,骑兵部队还被困在敌占区的消息时,平日里喋喋不休的贵族们集体沉默了,没人愿意在这时候拿出手中宝贵的私人军队加入一场注定分不到羹的战斗。约克公爵不得不顶着诸多压力连夜集结了数千名民兵,派遣他们去援助骑士们突围。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直到骑士们被彻底逼入绝境的三天后,这支援军才姗姗来迟。援军共有四千多人,但面对一天内就击溃了十多万人的强敌,这真是一支可怜的军队。 这支援军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他们只能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味,在远处的高坡上看着骑士团的百余名幸存者在重重包围中发起最后的冲锋。在一位骑士长的呼喝命令下,幸存者们以骑士长为战线中心,向高大丑陋的战争机械和塞连兵团奋力冲击。他们已经在缺乏补给、疲惫不堪的情况下连续战斗了好几天,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试图冲破塞连人的阵线了。此刻他们的肌肉已经被绷到了极限,就连战马都累得发不出一声嘶鸣。他们咬紧牙关,避开了长矛方阵,躲过了战争傀儡的践踏,迎着漫天箭矢,瞄准了严阵以待的敌人。他们的殊死冲锋撞翻、挑飞了最高大、最强壮的敌人,但在重重包围中,冲锋的势头被血肉的砖石生生遏制了。大剑和连枷扫过,打残了战马的腿,让马上的骑士们翻身倒地。一些技术高超的骑士没被敌人第一时间踩倒,他们艰难地站起,拖着满身伤痕,仍继续战斗。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几十位银翼骑士即使失去了坐骑,也用佩剑和骑枪在敌阵中清出了一小块空地,迫使塞连人缓缓后退。银翼骑士没有辜负王牌的头衔,他们最后一批战死,同一波又一波的战斧、大剑战至最后一刻。目睹了骑士们被淹没在人海中的情景,吓破胆的援兵们以最快速度撤回了克里亚诺堡垒,并派出信使将噩耗带回王都。前线需要支援,宫廷内却一片混乱,那些祖上发誓要用性命保卫这个国家的贵族们已经被吓破了胆,然而他们还有着清醒的政治头脑。每天,衣着光鲜的政客们都在宫殿里捶胸顿足,大喊大叫,互相扯皮,每个人都认为当约克公爵顶不住压力时,自己就是担任摄政的最理想人选。然而在战争时期,这种宫廷政*斗争比毫无作为要更糟糕。兰斯需要的战士和医生远远多于政治家,民众在无端的恐惧中备受煎熬,许多地区已经发生了好几起为了抢夺粮食或反抗征税的暴动。一些谣言宣称兰斯王都北方的所有城市都已沦陷,塞连蛮子以俘虏的血肉为军粮,剥人皮做旗帜,所到之处,大地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约克公爵与心怀鬼胎的贵族们斗争了太久,已无暇顾及越传越离谱的流言问题。他需要尽快采取措施,维持国内秩序,并想方设法在塞连人发动下一轮攻势前找到一支能打仗的部队。 总有人要为前线的惨败负责,这个人只能是福熙将军。也许在平时,约克公爵巴不得福熙将军早点死,但现在是无人可用的特殊时期,处死一个有能力的老对头并不会让他感到愉快。但面对汹涌的民怨与各方贵族的施压,约克公爵别无选择。 无可否认,约克公爵的确越权了。弗朗索瓦·杜·福熙是个贵族,拥有一切贵族的权利。因此,他必须被同等地位的贵族组成的陪审团进行审判,他也有权力向国王陛下提出上诉,以减轻对自己的判决。但约克公爵只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死在刽子手的刀下,要么像个毫无尊严的窃贼一样被吊死。公爵建议他选择后者,因为他推测更屈辱的处决方式能更好的平息众怒,这样福熙的家人和属下都不会受到牵连。 这是个艰难的决定,而福熙将军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接受了公爵的提议。他没有破口大骂,也没发疯似的诅咒公爵。从某方面来说,在他丢盔弃甲与溃兵一同逃离战场的时候,内疚和悔恨就已经把他彻底击垮了。对他来说,自己的脑袋是现在唯一能帮摄政稳定国内局势的东西了。虽然对一位指挥官来说,死在刑场上比战死更糟糕,因为至少在后一种情况下,他可以将战败归咎于敌人的狡猾。 与此同时,前线传来了新的消息,塞连的两支主力军队已经汇合,势如破竹地攻下了克里亚诺堡垒,并向南推进了好几里。这样一来,最多再过一周,他们将兵临城下。 虚弱的兰斯从未像此时这般需要英雄。约克公爵以摄政王的身份向奥兰多公爵寻求帮助,但在奥兰多的援军赶到王都前,他必须自己想办法挡住敌人的攻势。无论是士兵、商店店主还是农夫,王都里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兰斯战败了,无论如何浴血奋战,都毫无意义。 第53章 神权政治之始 公开处决福熙将军确实为约克公爵争取到了一些时间,至少当福熙被吊死在广场上的绞架上时,围观人群中爆发出的阵阵欢呼与隐约的啜泣声表明了大部分人的愤怒与悲伤得到了缓解。但这远不足以让约克公爵放松下来。 借着难得的闲暇时间,约克公爵乘着马车巡视了城墙外的军营。只是随意一瞥,他便清楚地意识到,接下来的任务要比他想象中更加艰巨。逃回王都的残兵败将三两结队,浑浑噩噩地游荡在人满为患的军营中,他们意志消沉,疲惫不堪,甚至就连在军营门口站岗的哨兵,都当着公爵的面坐在地上喝起了麦酒。 “科罗纳·埃森,为友军争取撤退时间而被大剑拦腰砍成两段。诺德·戈尔墨,被一台战争傀儡碾死。伦德·霍金斯,小有名气的吟游诗人,被火球术烧成了灰…”一名驼背军官口中念念有词,将这些信息快速、潦草地抄在军功手册上,平静到毫无感情的声音就好像在清点武器库里的武器。 “老爷,被记录在本上的战士家属会获得一枚三级英勇勋章。”陪同公爵巡视的随从小声解释道。 “嗯…”约克公爵心烦意乱地叹了口气,问到:“那补偿呢,他们会领到多少抚恤?” “三十枚银币,老爷。获得二级英勇勋章的多补偿十磅面粉。” 看公爵面露愠色,就要爆发,随从赶忙补充道:“大人,这实属无奈之举,军团在战场上丢失了整个国库近五成的存粮,我们总得为接下来的日子留点希望。现在每个人都不好过,我想那些可怜人会理解的。” 他是对的,约克公爵努力不去回想这位随从是财政大臣的哪位远房亲戚。虽然公爵认为微不足道的补偿对于恢复军队士气和城市纪律毫无帮助,但他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公爵在前些日子听说了部分偏僻行省城防军哗变的传闻,也听说了整整两个战团的溃兵,在逃回兰斯的地界前,为了寻找食物互相攻击,到处劫掠,甚至人吃人的故事。 “走吧,我们回去。”最终,公爵的马车在营地前停了几分钟,又掉头向来时的方向去了。在城墙上搬运箭筒和石块的士兵们对马车注目良久,才不声不响地继续工作。与此同时,工程师们正在城外设置陷阱,骑士学院里学生们纷纷脱下了学生制服,换上了略显宽大的盔甲。锃光瓦亮的盔甲并不能给予学生们多少勇气,许多人都在颤抖,他们脸色惨白,冷汗涔涔。在几名骑士导师无比敷衍地赠送了他们一段箴言谏句后,这些被册封为见习骑士的孩子们便被带到了城郊的临时营地里,照顾伤员,并等待命令,随时准备与伤兵们并肩作战。 当约克公爵回到王宫的时候,钟声开始响起。那是王宫塔楼顶部的巨钟,只在敌人即将来犯时敲响。似乎是人们将它的存在遗忘了太久,它的声音听起来苍远而悲凉。约克公爵面色阴沉,快步向议事厅走去。这时,一个满脸雀斑的年轻侍女小跑过来,举着一张长长的羊皮纸轻声呼喊着,试图拦住约克公爵。 “什么事?”公爵不耐烦地停下了脚步。 “大人,教会的圣女正在偏厅等您。她说,如果让她等太久,我们就要独自面对塞连人的军队了。” 约克公爵死死盯着侍女的眼睛,年轻姑娘感受到了公爵目光中的盛怒,不由得向后退缩。如果不是因为如此繁多的紧急事务逼疯了他,约克公爵本该是一个风度翩翩、儒雅随和的绅士。至少在这位侍女心中,能与公爵这样完美的绅士共度春宵,是大部分女性的梦想,她自己也不例外。 “那就让我们听听不怀好意的投机者要说什么吧。”公爵挤出一个微笑,掩饰着疲惫与愤怒。 …… “贵安,尊敬的摄政王,愿全能之主保佑您。”奥菲利亚坐在长椅上,对约克公爵微微一笑,便算是行了礼。公爵显然没什么闲情在意她的行礼方式是否太过随意,他直截了当地点点头,沉默地坐在了奥菲利亚对面的椅子上。 这是公爵第一次见到教会的现任圣女,他看那女孩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却已经把笑里藏刀的本事磨砺得炉火纯青,不由得皱了皱眉。奥菲利亚自然而温和的笑容让公爵浑身发毛,敏锐的政治嗅觉正在警告他,也许眼前的女孩比他此前见过的任何一位对手都更难缠。 “毫无疑问,您应该注意到了。”奥菲利亚没有在客套话上浪费太多时间,直入主题。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自信,带着一种莫名的气势,“菲利普陛下与普利莫大主教皆亡于内部敌人的暗算。现在的局势变化无常,作为全能之主的牧羊人,我发现教会与贵国都被卷入了一场新战争——一场仅凭刀剑无法应对的战争。” “您说得很有道理,但我国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务要处理。”公爵嘟囔着给出了早已想好的答复。实话说他很不愿意对一个和他儿子差不多大的女孩使用敬语,但一想到这女孩是教会的代表,他便强迫自己忽略了这种不快。 “的确如此,贵国丰饶的土地招来了北方的侵略者,而战况也完全出乎我此前的预料。”奥菲利亚挑了挑眉毛,用专横的语气引导道:“如果贵国想要恢复秩序,那么就必须先击退塞连的侵略者。” 公爵点了点头,眯起了眼睛。他意识到奥菲利亚接下来说的才是重点。 “关于普利莫大主教遇害一事,现有调查结果表明,凶手来自一个信仰黑暗诸神的神秘刺客组织,该组织与塞连皇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为此,我提议结盟。” 奥菲利亚的专制口吻让提议听上去更像是蛮横的通知。把守在偏厅门前的护卫忧心忡忡地望着公爵,将手滑向腰间的剑柄。公爵侧过脸慢慢摇了摇头,微妙地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那代价是什么?”公爵假装沉思了一会,不情愿地问道。装作在毫无意义的过渡句上思考很长时间,是一种不算很高明的欺骗手法,这会让对手在不经意间放低戒心。 “很简单,只需要一个理由。”奥菲利亚聪明地躬身,将嘴角扬起的不自然弧度隐藏起来,“对您来说这并不难,只要允许教会在兰斯境内建立教堂,牧师公开布道就行了。‘主的牧羊人不会坐视祂的羔羊受苦’。因为教典规定不得无故起兵征伐,所以信仰全能之主的战士们需要一个在异乡奋战的合适理由。” 约克公爵瞪大了眼睛,他预想过圣女会漫天要价的情景,但唯独没想到对方会从如此刁钻的角度索取报酬。 “好好考虑一下吧,尊敬的摄政王。”奥菲利亚起身抖了抖朴素教袍的裙摆,接着说道:“我们不指望立刻得到回复,毕竟贵国的人民从未接受过全能之主的教诲,会畏惧祂的荣光也是在所难免。如果您接受我的提议,那就在午夜前传唤我的使徒吧。拂晓时分,您的人民将不再畏惧塞连人的刀剑。当然,如果您实在不愿相信我,也可以独自面对来势汹汹的敌军。请安心备战吧,我们将严格遵守圣·格里高利立下的神圣誓言,绝不背信弃义。不会有任何一位神国的子民越过兰斯的边境,我保证。因我名为奥菲利亚,昔在、今在、永在的纯洁者,唯一在世的圣徒。对羔羊们来说,我的命令就是真理,我的告诫便是教条。那么,我先退下了,希望您能尽快作出决定。” 约克公爵的面皮颤抖着,但奥菲利亚知道那愤怒的表象下隐藏着更多的痛苦。她颇为俏皮地拎着裙角,向公爵行礼告辞。 奥菲利亚孤身离开了偏厅,她身边没有教会护卫跟随已经说明了兰斯王室成员的立场。当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约克公爵才瘫倒在长椅上。在经历了十几个恶魇入梦的夜晚后,奥菲利亚的提议如同一张被鲜血浸透的兽皮,裹在他的头上,闷得他喘不上气。 在与这帮神棍并肩作战前,我就会成为下个牺牲者的。公爵捂住了脸,痛苦地呻吟着。整整四个小时,他始终在偏厅里犹豫不决地踱着步子。这段时间,头痛与贵族们的叩门声简直折磨得他快要发疯。假如这种痛楚能帮他想到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那他倒也乐意忍耐下去。局势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他知道自己在这个特殊时期不能有任何过失,假如他犯了错,兰斯王国的历史便很有可能就此终结。 原谅我,陛下。公爵闭上眼睛做了决定。最终,他发现自己早已走投无路,他必须去找奥菲利亚的使徒了。 他不能让称霸大陆百年的庞大王国覆灭,至少不能覆灭在他手中。懦弱又保守的王室成员比起各怀鬼胎的大臣们要好应付得多,往好处想想,公爵突然发现结盟会解决大多数困扰他的难题。唯一让他感到难受的是,与教会结盟的事情像一团鲜嫩的荆棘,包裹着他的心脏。沉重的耻辱唤醒了脑海中对苦难的回忆,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偏厅大门,趾高气昂地从宫廷守卫身边经过,大步向前,无视了围在他身旁,喋喋不休的大臣们。 为了拯救每况愈下的祖国,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与恶魔交易。 第54章 囚徒 劳伦斯和俘虏们低着头,在看守们恶狠狠的叱骂与鞭挞中踩着厚厚的泥浆,呲牙咧嘴地推着陷进泥坑里的囚车。此前古斯塔夫公爵一直信守承诺,给了他们贵族的战俘待遇,直到他们被转交给塞连皇帝率领的部队。古斯塔夫公爵的快速机动部队接到了新的命令,他们无法再携带战俘行动了。而劳伦斯也不得不接受更悲惨的命运,和其他战俘一起忍受着看守的虐待。 塞连人的无情鞭挞在劳伦斯背后留下的伤口已经和他黑色的布衫粘在了一起,只是抬起胳膊这样简单的动作,都疼得他几乎昏死过去。唯一让他稍感庆幸的便是比起其他俘虏,他和唐纳德好歹享受了几天的优待。 那些被腓特烈三世手下抓获的俘虏,都遭受了更残忍的折磨。似乎是有意留他们一命以供塞连军官们消遣,那些蜷缩在囚车里的战俘几乎都被折磨到了连自尽都办不到的地步。轻者遍体鳞伤,重者缺肢断腿,他们的伤口都因感染而溃烂了,有些人甚至已经神智不清,开始胡言乱语。苍蝇在他们耳边嗡嗡作响,不时飞到他们肿胀的伤口上、充血的脚趾上、空洞的眼窝里。比腐尸味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恶臭一直在往劳伦斯鼻子里钻,提醒他赶紧动弹起来,让看守意识到他们尚有被利用的价值,不至于被扔进尸体坑里等死。 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命不久矣了。劳伦斯绝望地呻吟了一声,用力揪了揪布衫,试图去挠背上的伤口,让自己舒服一点。 “忍住,兄弟。”唐纳德用被铐住的双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一旦伤口感染,你也会被处理掉的。” 劳伦斯斜眼看了看他身旁的囚车,里面躺着一个上了年纪的骑士,他是一车战俘中唯一没有戴上镣铐的人,因为他已经不省人事。劳伦斯甚至从他头上锯齿状的伤口中看到了淡粉色的大脑。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吓得劳伦斯一哆嗦,赶紧把手收了回去。 又工作了一会,前方传来了看守略带愤怒的咕哝声,劳伦斯觉得他应该是在和什么人争论。尽管他听不懂塞连方言,也可以从凶恶的语气中感受到愤怒与无奈。 “他说啥呢?”劳伦斯小声问道。 “总之不是啥好事,他的方言太拗口了,我只能隐约听出他提到了敌人和增援什么的。”唐纳德抿着嘴,悲观地回答道。 “是咱们的军队来了?” “应该不是,兰斯的主力部队都被消灭了。”唐纳德紧锁着眉头,“难道是奥兰多公爵?也只可能是他的军队了。” 劳伦斯没有说话,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丝希望。某种直觉告诉他,奥兰多公爵也许不愿出手拯救兰斯,但他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 “嘘,看守来了。”唐纳德戳了戳劳伦斯的胳膊,小声把他从幻想中拉回现实。 “你们这群幸运的畜生,”那看守操着蹩脚的通用语咒骂道:“古斯塔夫公爵要我们以最快速度把你们带到前线去。你们,还能动弹的,别推车了。去囚车里和那些蠢驴待在一起,运气好的话,你们很快就能解脱了。” 囚车里的战俘们听到了这个消息,眼中涌现出炙热的光芒。他们用溃烂的手指和脚趾勾住了囚笼的栅栏,努力把脸伸向车外,似乎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确认自己的耳朵没有出问题。在饱饮了最纯粹的痛苦后,大多数人的人性与理智已经荡然无存。战俘们突然爆发出的骚动让看守被吓了一跳,原来自诩优雅高贵的兰斯人也可以比被赶进斗兽场的奴隶更像野兽。想到这,看守便咧嘴笑了笑,待囚犯们折腾够了,他才对着囚笼抽了两鞭,在痛呼声与惊叫声中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 囚车在碎石路上咔嗒咔嗒地前行着,劳伦斯的目光看向后方。错不了,那是仍在燃烧的克里亚诺堡垒,所以说,所谓的前线就是王都附近吗? “如果再向南前进的话,咱们最好祈祷塞连人赶紧拿下王都。”唐纳德哭丧着脸,苦笑着问道:“你说咱们会不会被带去当炮灰,用来消耗城防军的箭矢?还有什么会比被自己人生吞活剥更惨的吗?嗯?” “也许还真有。”劳伦斯抿着嘴沮丧地答道:“我听说塞连人缺乏补给,所以你最好祈祷他们不缺肉吃。” 唐纳德的心跳都顿了一拍,他不敢再顺着劳伦斯的思路想象下去了。 沉默让囚车里的气氛更压抑了。 “闭嘴!”一个已经陷入疯狂的战俘瞪大眼睛吼道:“我们得反抗!我们得想办法逃出去!咱们联手…” “那得先脱掉这些枷锁。”一个面容憔悴的老兵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就算没有枷锁,我们也不可能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打倒看守。你当塞连人都是傻子吗?好好想想为什么咱们每天只能领到半块馊面包。” 说到这,劳伦斯的肚子又开始叫了。饥饿的感觉如影随形,不管他怎么转移注意力,四肢酸软无力的感觉都不会被忽略。某个看守曾充满恶趣味地说,战俘们其实并不缺乏食物,他们身旁的战友就是新鲜的肉排,虽然有的地方已经腐烂变质了,但总归也算是可以果腹的食物,只是目前无人有勇气去品尝人肉的滋味,尤其是活人的肉。 似乎是意识到了大喊大叫也会消耗体力,囚车里再次安静下来。劳伦斯躺在唐纳德身边,望着深青色的天空发呆。他努力让自己相信面包和自由总会有的,但在内心深处,他觉得救赎已经遥不可及了。 囚车的轮子碾过了一块石头,颠得整个笼子都晃了起来。劳伦斯被甩向布满尖刺的栅栏,一阵剧痛让他张大了嘴,连呻吟声都发不出。他感觉一根尖刺插进了后腰,并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痕。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只有唐纳德艰难地坐起身来,有气无力地呼喊着看守。 也许是车轮被撞歪了,囚车慢慢停了下来,几个看守骂骂咧咧地下车向车轮走去,并不理会唐纳德嘶哑的呼喊。那倒霉的家伙已经没救了,看守们没有多余的善心和药品来救治一个几乎死定了的战俘。随着天色越来越暗,敲打了半天车轮的看守们只好点着火把,把囚车扔在路上扎营去了。尽管唐纳德一直在用衣衫揉成的布团按着劳伦斯的伤口,但劳伦斯的脸色还是越来越苍白,失血和饥饿让他觉得自己肯定是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也许自己一死,就能回到故乡了,囚笼里的人也能鼓起勇气饱餐一顿。他想,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就从没走运过,或许不是因为自己太倒霉,而是单纯的被这个世界厌恶。谁知道呢,也许只有神才清楚他为何会来到这个世界。不管了,反正眼睛一闭就什么都不用再考虑了。 直到他感觉一只温热细腻的手抓住了他僵硬冰冷的胳膊,这让他困惑地睁开了眼。借着昏暗的月光,劳伦斯看到囚笼外是一张他无比熟悉的苍白脸庞。她的嘴唇无声地说着什么,随后便消失在了他有限的视野中。 “咔嗒”一声脆响,所有战俘都屏住了呼吸。囚笼被打开了,一个纤细的身影溜了进来,直奔奄奄一息的劳伦斯而来。她无视了囚车里的恶臭,毫不在意污血弄脏了她的衣衫。她解下发带,将它当成简易的绷带包扎在劳伦斯的伤口上。她做完了这一切,又用一根长长的银针捅进了劳伦斯的脚镣里。十几秒后又是“咔嗒”一声,脚镣也被打开了。 囚车瞬间安静下来,呻吟声和昆虫的嗡鸣声消失了,就连风都静止了。 第55章 逃亡 “救救我!” “还有我!这里!快来救我!” 一时间,所有囚犯都在自由的诱惑下失去了理智,大吵大叫起来。唐纳德又惊又怕,拍打着栅栏,试图让这些失去理智的可怜人安静下来。 女孩懒得言语,她从腰间甩出一把飞刀,将那个嗓门最大的中年战俘杀死。她的动作如捕猎的毒蛇般迅猛,瞬间就让聒噪的囚犯们安静下来。唐纳德也受到了惊吓,他愣愣地看了看把手横在喉咙上的女孩,又扭头看了看半死不活的劳伦斯,一时搞不清女孩的目的。 “吵什么?都给我安静点!”一个拎着提灯的塞连士兵喷着酒气走了过来。 怎么办?唐纳德急中生智,极其敏捷地扑到尸体上,拔出了飞刀,将它藏在尸体的身下。等他藏好武器,回过头的时候才发现那女孩不知何时已经绕到了那名士兵身后,用一把哑光匕首娴熟地割开了他的喉咙,那士兵捂着喉咙想发出警报,却只能张大嘴发出嘶嘶的声音。女孩在确认士兵身后没有其他人跟随后,果断将匕首探进了他的盔甲,对准他的心脏刺了下去,反手一拧,让士兵瞬间在抽搐中死去。 唐纳德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直到女孩溜回囚车给他打开了脚镣,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自由了。 “带他走。”女孩指了指劳伦斯,回过头去为囚车里的其他战俘开锁。她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手上的动作依旧无比灵巧。唐纳德觉得,就算是那些常年在酒馆哄乡巴佬从他们手中选扑克牌的老骗子,恐怕都没这女孩的手指灵活。 “汉斯,别管那些蠢猪了,赶紧回来喝酒!”不远处传来了醉醺醺的喊声。不用想,肯定是刚才那个士兵的同伴。女孩犹豫了一下,将注意力集中到战俘脚踝的镣铐上。她的举动换来了敬畏与感激,没有人再出声,战俘们安静地排着队,等待着女孩打开他们的脚镣。 这就是她帮战俘们的唯一理由了。假如她扭头就走,那愤怒的战俘们肯定会大喊大叫,想办法把看守唤来的。 “汉斯?汉斯!你在哪?” 越来越不耐烦的喊声像重锤一样敲打在战俘们的心脏上,显然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好几个已经获得自由的俘虏不顾一切地冲出囚车,跌跌撞撞地逃入黑暗中。女孩手上的动作更快了,一副又一副的脚镣被打开,那些获得自由的人从囚车里鱼贯而出,甚至顾不上对女孩说声谢谢。终于,随着又一副脚镣被打开,看守们乱糟糟的咒骂声与武器碰撞声响了起来。还有三双眼睛在盯着女孩,显然他们不想被扔在这里等死。 “求你了,赶快把这该死的…咳…” 女孩没有回应他们的哀求,她将一包灰色的粉末丢向三个战俘,然后快速逃离了囚车。扑面而来的异香粉尘呛得三名战俘虚弱的咳嗽起来,鼻腔里火辣辣得疼。他们再也发不出声了,窒息性的毒药很快便药哑了他们的嗓子。十几秒后,大批守卫赶了过来,在一片惊怒的喊声中杀死了这三名倒霉的战俘。然而这并不足以让他们泄愤,剩下的几十个战俘都逃走了,塞连人只能举着火把,对着泥地上延伸到远方的凌乱脚印破口大骂。 唐纳德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机敏得像只猴子,但因为拽着劳伦斯的缘故,他的长手长脚没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他太饿了,甚至开始考虑吃掉自己脚上的皮靴,尽管他知道光着脚肯定跑不远。就在他感觉自己就要跑不动时,那女孩从身后追了上来,跑到另一边拉住了劳伦斯的左手,把他架在肩上。 “多谢…”唐纳德话音未落,一阵突如其来的嗖嗖声便让他的汗毛竖了起来。囚徒们陷入了混乱,发出痛苦的尖叫,塞连人的弩箭不断落在他们脚边,几个中箭的战俘扑倒在地上,一边哭泣着一边竭力向前爬行,试图逃出弩箭的射程。在黑夜中,谁也看不清箭矢会飞向哪里,虽然塞连人也不能保证他们射出的箭会百发百中,但只要他们的射击频率足够快,便能偶尔听到有人倒地发出最后的哀嚎。 “散开!分头跑!” 老兵们都知道分头逃跑会有更多生机,但并不是说只要分开跑就万事大吉。听到喊声的塞连士兵们纷纷调转弓弩,向出声的位置齐射。不出意外的话,那里聚集的人最多。箭如雨下,每一轮射击都使若干哭喊声戛然而止,箭矢是如此密集,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牺牲者。 “快走吧。”劳伦斯哀求道:“你们不该跟我一起死在这。” “是啊,我也想快点走。但要是把你丢在这,我会做一辈子噩梦的。”唐纳德咬紧牙关,有气无力地讽刺道:“与其说这个,还不如想想你以后该怎么减肥。没想到你看上去挺瘦,结果比酒桶还沉。” “别出声,”女孩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鼓励道:“前面的坡下是一片树林,只要到那里就安全了。” 敌人愤怒的叫喊声还在持续,伤者的呻吟渐渐消失了。唐纳德只感觉大脑正因缺氧而嗡嗡作响,如果不是心中混杂着许多无法名状的情绪,极度的害怕应该早就让他腿软的走不了路了。唐纳德突然想到了小时候自己随父亲去拜访弗雷德男爵牧场的经历。当时为了招待他们父子一行人,男爵亲自提起屠刀,打开了猪圈,将那些精力最旺盛,最先冲出猪圈的猪仔杀掉,供父子二人饱餐。唐纳德觉得自己现在就和那些猪仔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猪仔。至少猪仔知道先逃出猪圈的同伴肯定要迎接男爵的屠刀,而在这黑灯瞎火的原野上,他甚至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会成为死神的下一个目标。 女孩突然呜咽了一声,摔倒在地上。她的半颊面具掉了下来,脸色发白,嘴唇颤抖。唐纳德看到她的肩膀鲜血淋漓,一支带着倒钩的箭贯穿了她的肩胛骨。 “你…”劳伦斯瞪大了眼。 “走。”菲丽丝咬牙站了起来。她受伤了,只好把劳伦斯从肩负改为搀扶,让步伐变得更慢。劳伦斯难过地闭上了眼,请求两人扔下自己赶紧逃走。他清楚自己拖慢了两人的步伐,更明白自己的情况相当糟糕——即使没有中箭,他失血过多的虚弱身体也未必能撑到黎明到来。 他不想剥夺别人活下去的权利。 “闭嘴,要不是因为你个扫把星我也不会来这!”菲丽丝咬牙切齿地咒骂道。 所幸,再没有箭矢和敌人追赶他们了,空旷的屠宰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们的喘息声和脚步声。 死寂的黑夜令人不安,唐纳德这时反而没那么害怕了,或者说他已经害怕到麻木了。他从来都不是个勇敢的人,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架着劳伦斯摇摇晃晃地逃进了坡下的树林中。一进树林,他就背靠树根瘫坐在地上再也不动弹了。他发誓,不管塞连人会不会追上来,他也不会再动弹一下手指了。 第56章 伯劳与荆棘 相传,在塞连民众眼里,最完美的生活一定要有三样好东西——小嘬一口就会冒汗的烈酒、咸腻的酱猪肘、以及一把不会生锈不会变钝的好斧头。 对塞连文化颇感兴趣的唐纳德曾专门研究过这个传闻的起源,他认为这是塞连平民对向往的美好生活较为抽象的概述——烈酒象征着热情、充满活力、不惧严寒与死亡的健康体魄。猪肘象征物产丰饶的土地、富足快乐的生活。至于斧头,则象征着勇气与力量,以及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唐纳德从未觉得自己搞错了什么,直到饥肠辘辘的他抱着一块酱猪肘吃得满嘴流油,才突然意识到这传闻并没什么所谓的意义与象征。 只是因为大口吃肉很爽,再来口烈酒润喉会让大脑分泌大量的多巴胺而已。 饿了好几天,唐纳德感觉自己现在能生吞一头牛。当菲丽丝从背包里掏出一块猪肘递给他时,这个吃腻了珍馐美味的少爷再也顾不上什么礼貌和矜持,抱住猪肘便啃。大口吞咽肉食的质朴快乐让他忽略了喉咙隐隐的刺痛,直到他被嘴里的肥肉噎住了,难受得喘不上气,下意识把手伸向了菲丽丝背包里的酒壶。 “别动。”菲丽丝把背包揪了回来,取出另一个酒壶递给唐纳德。看他瞪大了眼,似乎有些不解,才不情愿地解释道:“我在那壶酒里下了毒。” “为什么?”劳伦斯坐起身来问道。 “没有为什么,只是习惯而已。”菲丽丝面无表情地扶着他靠在树根上,然后拾翻着背包里的各种物资,将它们带在身上,“毒药是很可靠的武器,它可以被掺进食物里,涂在武器上,甚至直接洒在空气中…我只是尽量做周全的准备而已,因为当着目标的面下毒是完全没必要承担的风险。” “你要干什么?杀人?”劳伦斯听出了异样,下意识挺起身问道。伤口似乎被撕裂了,他呲牙咧嘴地靠了回去,痛苦地喘息着。 “别乱动,你都自身难保了还管这些闲事干嘛?”菲丽丝撅着嘴啧了一声,从背包里翻出一卷崭新的绷带,凑到了劳伦斯身边,帮他涂抹药膏,换上新的绷带。 “你来这到底要干什么?”劳伦斯一把抓住了菲丽丝的手,有气无力地问道:“先回答我,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 左手拿酒壶右手抓肉的唐纳德停住了嘴,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对峙。他敏锐地察觉到菲丽丝眼中绽放出刹那柔润的色泽,但下一秒,她就甩开了劳伦斯的手,冷冰冰地反问道:“我出现在哪和你有什么关系?” “但是…” “别自作多情了好吗,你不会以为我是特意来救你的吧?” 喔…唐纳德的眉毛挑了起来,他猜到这姑娘是谁了,这发现让他手中的猪肘与烈酒瞬间变得索然无味。 “但你还是救了我。” “嗯,举手之劳,是我一时兴起。” 劳伦斯沉默了,他眼中的沮丧让压抑的气氛又深了一层。 唐纳德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他在心里暗骂劳伦斯实在是蠢得可以,却只能在一旁干着急,不敢对他明目张胆地表示同情。 “我欠你一条命,”劳伦斯诚恳地说道:“不管你要去杀谁,我都会帮你的。” 菲丽丝肩头的殷红绷带好像一道耀眼的光,刺得劳伦斯不敢直视她的脸。可惜,如果他在这时抬起头,就能看到姑娘眼中显而易见的矛盾。 “这不关你的事。” 劳伦斯总算听出了冷漠的口吻下藏着些许无奈,他知道菲丽丝不太习惯将自己的事说给别人听。尽管菲丽丝也明白,劳伦斯只是在表达关心。 “至少,能跟我说说来这里的理由吗?”劳伦斯笨拙地寻找着突破口,哀求的口吻让菲丽丝不忍拒绝。 最终,菲丽丝还是吐露了她的目的——她要刺杀腓特烈三世,因为这是她唯一能为家人复仇的机会。平日里腓特烈都在他的宫殿里处理政务,菲丽丝甚至无法潜入守备森严的宫殿外围,更别说进入皇帝的寝室了。但现在,机会来了——腓特烈御驾亲征,虽然他身边还是聚集了大量护卫,但战场上的变数总会为她提供许多便利条件。至少前线没有皇宫里迷宫般曲折的通道让他躲藏;禁卫们也会在战况焦灼时被调到前线,而不是仅仅被当成保护皇帝的一件摆设…菲丽丝说了许多必须在这动手的理由,劳伦斯却一点都没听进去。因为他很清楚,不管菲丽丝的准备有多周全,计划有多完美,刺杀皇帝都注定是场有去无回的冒险。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救命恩人去送死,但他也无法说服她放下为家人复仇的执念。 “别去…”最终,他只能用力拽着菲丽丝的手腕,试图用眼中沉重而黯淡的光芒劝她回家。 暮色沉沉,道路昏暗未明。如果不能在天亮前出发,那菲丽丝将永远丧失复仇的机会。菲丽丝突然觉得自己很疲惫,她想直接离开,快点与腓特烈三世做个了断,但劳伦斯哀求的眼神刺痛了她,让她感觉原本矛盾的情绪更矛盾了。 “你弄疼我了。”她想找个借口,让劳伦斯主动放开她的手。 “抱歉…”劳伦斯皱了皱眉,手上没有丝毫放松。他在某些时候表现得的确不太聪明,但有时候恰到好处的笨拙并不惹人厌烦。 “假如我没遇见你就好了。”沉默地对视了许久,菲丽丝苦笑着摇了摇头,将另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这就注定了有时候我们别无选择。” 劳伦斯还没反应过来,姑娘就粗暴地将他拉到自己身边,热烈地吻上了他干裂的嘴唇。劳伦斯的脸涨得通红,下意识闭上眼睛,用另一只手搂住了她的纤腰,将她抱得更紧。女孩头发的气味使他陶醉,直到他感觉后颈挨了一记重击,身子微微摇晃了两下,无力地向后倒下。他的意识仍然清醒,身体却动弹不得。他试图爬起来,却只能勉强活动活动发麻的手指。感受到女孩抽走了手,他的意识变得更清醒了。 “我们不会再见了,所以这样就好。假如不是命运的捉弄,也许我会很感激神明让我和你相遇吧。再见了,好心的骑士,背包里的东西是我给你的礼物,利用它们活下去吧!” 女孩的渐渐远去的声音洪亮又缓慢,好像只有这样劳伦斯才能听清。大气都不敢出的唐纳德看了一场好戏,半天他才回过神来,扔下猪肘扶着劳伦斯半倒半坐起来。劳伦斯脸上毫无表情,眼中却充满了悲伤与痛苦。唐纳德看了看手中的酒壶,不情不愿地将壶口送到劳伦斯嘴边,给他灌了一大口酒。 “好吧兄弟,虽然打赌是我赢了,但我会补偿你一枚金币作为安慰的。”唐纳德叹了口气,十分同情地拍了拍劳伦斯的肩膀。 过了好一会,劳伦斯才沉默地从唐纳德脸上移开愤怒的目光。他对自己无法阻拦菲丽丝感到沮丧,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测结果——也许菲丽丝会因为腓特烈三世身边聚集了众多禁卫而放弃刺杀。但他内心深处知道这不可能,菲丽丝吻了他,然后离开,这足以证明她早就有了孤注一掷的决心。 “我要去找她。” “你疯了?就你现在这样,连剑都拿不动,还想干什么?去塞连人的营地送死?我听说爱情会让人变傻,但没想到能让你傻成这样。先好好养伤吧,不然现在你还能干嘛?” “我能。”劳伦斯带着冰冷的决心说。“我必须救她。不计代价,不择手段。” 第57章 后方 弥漫兰斯北境的血腥味还飘不进王宫里。再从王宫里出来,坐在马车上,约克公爵心中感慨万千。军部里的贵族们得知了兰斯与奥拉神国结盟的消息,都受到鼓舞,狂热地叫嚣着反击。所有人都赞成在教会的援助下与塞连人决一死战,分歧不过是决战地点到底定在王都城下还是在十几公里外的前线。 “贵族有两种,阁下。而您不是兰斯最常见的那类贵族。”奥菲利亚颇有深意的回复与不断蒸发的财政数字压在约克公爵心头,让他疲惫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看?”公爵问坐在对面的年轻军官。这位来自古老家族的金发青年精明能干,是年轻一代军官中为数不多的实用主义者,也是少数能帮公爵出谋划策的人。 “我们需要时间,阁下。”青年用完美无瑕的贵族口音答道:“教会派来的先遣部队只有三千名骑兵,靠他们抵挡塞连人的攻势是完全不现实的。但更多的援军,更多的物资已经在路上了,所以我们至少要挺过最艰难的三天。只要守住王都,援军便会源源不断地赶来,胜利的天平便会向我们这边倾斜。” “但愿如此吧。”公爵并没有那么自信。指挥军队不是他的任务,但他得想方设法替军部争取到军队的指挥权,至少是部分指挥权。从来都没为写信发过愁的公爵通宵了一夜,只写出废纸一篓。没有筹码就不能提过多要求,这是所有人都默认的潜规则。公爵还记得财政大臣脸上的酸楚表情,还有昨夜他独自在黑暗中登上高塔,俯视整座城市时的那声沉重叹息。那个时候,没人知道黑夜会持续多久。 大势之下,他再怎么精明世故,又如何能拯救一座城市,甚至一个国家呢? “您的意见呢?我们应该把决战地点设在哪里?”青年小声问道。 公爵沉默地望着窗外,食指轻轻敲击着大腿。他明白每个方案的利弊,更清楚军部的军官们尚不知晓他们没有指挥援军的权利。夜晚他可以独自叹息,但白天,他必须保有无情的判断力和完美的演技。任务一直在变,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期限却越来越短。有太多繁杂琐事需要他处理了,他只好强迫自己认真起来,用事故和聪明的方式依次解决每个问题。但在兵败后,整个王国都措手不及,更何况是他这样一个精力有限的凡人。所有人都自顾不暇,摄政尤其是。他不是天生的王者,处理政务的手段也不比历史上的诸位国王们更加高明,最多只能称得上是中规中矩。那些和他一样迷茫的士兵和平民垮掉了,物资匮乏的情况可以通过接受援助得到缓解,可人心惶惶的问题无法解决。公爵随便瞥向几个路人,便能看到他们眼中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恐惧、迷茫和不信任他人的目光。 王都里的平民无法离开被封锁的城市,但贵族可以。随着敌人步步逼近,王宫里的贵族就这么一天天少了下去,像一根根被抽走的木头,仿佛大厦将倾。老实说约克公爵挺羡慕他们的,因为他不能逃跑。假如他也出逃,整个王国都会崩溃,他深知自己必须忍耐、无视同僚们的做法,尤其在这个特殊时期,每个拥有采邑、私兵和粮食的贵族都是易燃易爆的危险品。 兰斯已经无法再承受更多混乱了。 天呐,我该怎么办呢?公爵有时都不知道自己忙乱一整天到底干了什么事。四面楚歌的重压下,每个人都不敢大意,甚至连士兵们都不敢在没有命令许可的情况下操练。公爵下达了许多命令,但具体细节又讲得相当笼统。下边的大臣们因这种不确定性提心吊胆,只能自己在心中衡量这些事是否值得他们去做。没人愿意承担这种判断的责任,因为失误会在这个时期被无限放大,继而成为其他庭臣手中的利刃——你说可以这样,那真执行命令后,出现了什么意外,你负责吗? 贵族青年依然耐心地等待着公爵的答复,但公爵却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窗外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妇人身上。那妇人在得知两个儿子都战死的消息后便疯掉了,她每天都在西南城区的广场中央踱步,喃喃着没人能听懂的诅咒,好像邪恶女巫念出的亵渎音节。当公爵望向她的时候,那老妇人也转动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珠,用极度憎恨的炙热目光与他对视。 约克公爵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那老妇人的眼神还是刺痛了他的心。如果在两周前,那妇人的眼神只会随着他不屑一顾的哼声,与其他人无聊而又一成不变的阿谀奉承一起,消失在马蹄声中,被他抛之脑后。 但现在他做不到,因为他的儿子也没有回来。因此,他很难不去同情那个行将就木的可怜老妇人。 没关系,那小子很机灵的,也许他早就逃出来了,只是还没回家。公爵安慰自己,可不管他怎么往好处想,为人父母的心还是反复滑入惶恐中,陷入一种他可能已经回不来的恐惧。因为唐纳德就在战损报告那八成伤亡里,阵亡数字对公爵而言便不再是冰冷的统计结果,而是一张张近在眼前的,因痛苦与绝望而窒息,狰狞的年轻面孔。 他不敢想每个阵亡数字背后的撕心裂肺。即使数字是1,死者背后也是一个破碎的家庭,连接着为他的不幸而痛苦难过的一群人。 “阁下?”迟迟没能等到答复的青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安迅速爬上了他略显稚嫩的脸庞。 那时候没人知道,公爵不敢说出口的真相很快便会通过口耳、诗歌、酒馆闲聊、帮派火并、黑市交易等等所有可以传播信息的形式扩散到整个王国。兰斯人引以为傲的贵族文化、娱乐方式、政治模式,都将为恐怖的神权政治停摆。在公爵决定与奥拉神国结盟的那一刻起,以血统和身份决定前途命运的封建政治模式,就已经在走向灭亡了。 约克公爵的本意是好的,可他低估了“神明忠仆”的野心与手段。他想阻挡塞连人的侵略步伐,却又无意中将一头更凶恶的怪兽请进了家门。 神权,开始接管王权了。 “大人!大人!”一名见习骑士冲到街上,张开双臂将马车拦住,焦急地敲打着车窗。 “大人,教会的骑士们先行向塞连人的阵线挺进了,我们拦不住他们!” “他们疯了吗?”坐在马车上的青年惊得直接站了起来,怒吼着质问道:“哈维尔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拦住他们?” “是…圣女奥菲利亚亲自带队。哈维尔男爵也不敢强行阻拦…”那骑士的声音弱了下去,渐渐变成了小声的辩解,“但男爵说,这不一定是坏事。假如圣女被塞连人杀死,那教会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与塞连人血战到底。当然,我觉得那个圣女并非只是信仰坚定,毫无顾及的鲁莽之人,也许…我是说也许,她有别的打算?” 坏了。约克公爵心中咯噔一下,冷汗直流,不安爬上了他的脸庞,揪扯着他狂跳的心脏。一个更可怕的猜想在他脑海中浮现,筑巢安营,最终演变为不可战胜的恐惧与颤栗。 第58章 以神之名 与此同时,正向王都缓缓行进的塞连军队看到了正向他们疾驰而来的圣殿骑士。晨曦的微光映在骑士们的纯洁战甲上,却并没让他们的轮廓变得更加柔和,反而平添了一抹森冷可怖的血色。 但在塞连人浩浩荡荡的大军面前,这队骑士不过是冲向恶狼的肥羊。然而教会的军队出现在这里,仅仅是一支先锋,便让一些塞连士兵不安起来。 教会的骑士们排开阵形,停在了一处缓坡之上。他们投下的影子如同一道黑色的山崖,厚重而冰冷。据说圣殿骑士们没有痛觉,也从不在冲锋时高喊口号,就连向全能之主祷告都是无声的。一些民间传闻称,当那些骑士穿上被祝福的盔甲后,便已不再是肉体凡胎了。看这些骑士挡在了行军路上,却没有进一步动作,塞连大军便在军官们的呼喝声中停下脚步,摆开了阵形,在一公里外与骑士们对峙起来。 就像百年前那样,只是这次与圣殿骑士们对峙的兰斯人便成了塞连人。靠少量部队阻拦一国的主力部队,是一种隐忍的炫耀与示威。塞连人知道教会一直致力于维持这片大陆的战略平衡,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收获信徒、扩大影响,至于他们要采用何种手段解决纷争,则取决于教会在各国的风评与地位。往上数几代,他们曾替战败的塞连争取到了和谈的机会,虽然塞连人并未因此感谢教会,但他们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教会干涉,塞连在百年前就灭国了。 当身着纯白教袍的圣女穿过骑士组成的锥形阵,独自步行至战场中央时,腓特烈三世也在十余名禁卫的保护下出阵,去试探教会的态度。腓特烈年轻时在圣城待过三年,所以他并不会对神棍们下场搅局的做法感到意外。他和奥菲利亚都心知肚明,大陆霸主的更迭势必会招来许多麻烦,而塞连人需要一个理想的目标来帮他们缓解内忧外患的压力,并非要对兰斯人赶尽杀绝。 但假如有机会,睚眦必报的塞连人很愿意饱饮世仇的血肉。 “塞连的王者,到此为止了。”奥菲利亚将一根刻满教条圣言的木质手仗插进了脚下的土地,“圣徒脚下的土地便是全能之主的栖息地,若尔等执意向前,必将…” “必让我们在火焰与硫磺地狱中饱受折磨?多少年了,你们这套说辞从来都没变过。”腓特烈三世冷冷地试探道:“我们只是夺回曾经属于塞连的土地,并把强盗们驱逐出去。如此,教会也要干涉我们的正义行动吗?” 奥菲利亚把目光锁定在腓特烈脸上,她听说过这个男人在成为皇帝之前,是某位亲王身边的谋臣。他看上去比奥菲利亚的父亲要年轻不少,那张硬朗的方脸上满是阴沉,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杀气,让他身旁的禁卫也感到畏惧。奥菲利亚却并不害怕,她轻笑了一声,拄着手杖,不屈地站在原地。她高昂着头,风吹散了她披散的银灰色长发。当她发出一声蔑视的鼻音时,腓特烈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畏惧,某一瞬间,似乎一道银色光芒包裹了奥菲利亚,让这个魁梧、伤痕累累的皇帝,不敢再用高高在上的眼神打量圣女。 “那是旧日的恩怨了。从现在开始,兰斯的民众已沐浴在全能之主的光辉中,他们将不再畏惧尔等的刀剑!”奥菲利亚顿了一下,将手杖高举向空中。霎时,一股无形的威压便吹散了头顶的青云,让整片战场笼罩在湛蓝的天空下。在这神威般的伟力前,没人敢轻举妄动。尽管腓特烈的灵魂在畏缩,但他只是皱了皱眉,高昂着头,凝视着圣女的眼睛。作为塞连的皇帝,他必须表现得足够勇敢、强大、波澜不惊,因为他身后有整整六个军团的士兵在注视着他。 “以吾之手,拂拭尘污,愿显耀主之圣能,荡涤世间恶孽!”奥菲利亚身后整支圣殿骑士都发出了山呼海啸的呐喊,他们将武器举过头顶,狂热地回应着她的动作。 “不要阻拦我们神圣的复仇,否则教会将成为我们的死敌。”腓特烈阴沉地威胁道:“我不过是传达塞连人民意志的使者,一个领导他们践行复仇计划的先驱者。你根本不明白,塞连人绝不会放下仇恨。我们的战士前赴后继,源源不绝,而保护你的战士会被赶尽杀绝,你所信仰的一切都会被粉碎,被毁灭,被遗忘。你的羔羊终究会被屠杀殆尽,他们的灵魂将永远受到折磨,因为你妄图阻止我们完成复仇。给我听好了,全能之主的碧池,让你的军队闪开,我便原谅你的无心之过。否则,你们都将死在这片即将血流成河的污秽之地。” 毫无疑问,腓特烈并不打算退让。他把圣女高举手杖的行为看作一种徒劳的、象征性的威胁。奥菲利亚的纤细身躯是如此孱弱,在战场上渺小到不值一提。腓特烈随时可以将她砍倒,用沉重的战靴将她的骨头踩成碎片,甚至将她抓起来,当成自己的禁脔,让她在嘶哑的哀嚎中受到永恒的折磨。但不知道怎么的,腓特烈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那盖过了所有声音的沉重鼓点就好像召唤他前往地狱的号角。在无法言喻的恐惧中,他惊怒地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颤抖。 “全能之主在圣棺中沉睡了太久,也许祂的威严会被淡忘,但祂的意志绝不会被凡世的蝼蚁扭曲。”奥菲利亚并不恼怒,甚至依然微笑着,“我向你们保证,如果和祂满怀虔诚与激情的忠仆们作战,塞连之名将彻底被抹除在历史的长河中。你们的军队在全副武装的圣战士面前如稚子般脆弱,所有拒绝忏悔的塞连人都将献出他们的心脏,以平息全能之主的怒火。”奥菲利亚说着,愈发阴沉的眼中充满了疯狂和恐怖,“如此,也要继续前进吗?” 活见鬼。腓特烈感到自己的理智开始从边缘崩溃,沸腾的血液在脑袋里澎湃地跳动着。他听过更恶毒的诅咒和威胁,不止一次。但那些曾经刺耳的诅咒声和奥菲利亚口中吐出的可憎地狱之音相比,顶多算得上蚊虫振翅般微不足道的聒噪。奥菲利亚眼中燃烧的竖瞳向右一瞥,一名禁卫便捂着脑袋,绝望地跪在地上呜咽着打起滚来。只是一个蔑视的眼神,便像一把带着强烈腐烂气息的致命长剑,轻而易举地穿透了盔甲和壮硕的肌肉,刺进了那名禁卫的心脏。腓特烈被一阵强烈的厌恶感影响,险些被迫跪下呕吐。他切身感受到了,圣女的威胁并非只是情急之下仓促拼凑出的无力虚言,而是过犹不及的灭绝警告。眼前貌似柔弱的圣女是个比他更嗜血残暴的怪物,她眼中浓烈的憎恶甚至让腓特烈的呼吸都几乎停滞了。 “我需要…和大臣们商谈片刻。”随着一声换气般的贪婪吮吸声,腓特烈踉跄了一下,大步向他的军队急匆匆地走去。他不想在这多待一秒了。 当然,他也不打算现在就撤军,他只是急需休息一下。至少在争取到合适的条件前,他必须得保持清醒的头脑。 没有更多礼节,奥菲利亚对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将披散的长发撩到脑后。突然她盯着有些骚动的塞连方阵,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 一个如幽灵般鬼魅的身影,从方阵的空隙中钻了出来,径直奔向精神恍惚的腓特烈。那女孩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把匕首,憎恨的火焰在她冰冷的眼里猛烈地燃烧着。 第59章 勇敢的心 刺客本应隐藏在阴影里,沉默地等待机会,沉默地暗杀目标,然后沉默地离开。但菲丽丝等不下去了,对她而言现在就是动手的最好机会——腓特烈脱离了禁卫的保护,正精神恍惚地向方阵走来,此时没有人能保护他。假如现在不动手,那菲丽丝很可能就再也没机会下手了。 在菲丽丝懂得如何对敌人微笑的那一刻起,她就被教导如何使用匕首和毒药,而在她成年之前,她就已经是十分老练的刺客了。通过暗杀许多身材魁梧高大的战士,菲丽丝一次次在父亲面前证明了自己。 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展示自己娴熟的刺杀技巧,因此她毫无保留,誓要一击毙命,亲手终结腓特烈的生命,完成神圣而悲壮的复仇。 她健步如飞,如一只从云团中俯冲捕猎的猛禽,飞速向腓特烈冲去。突发情况让震惊的塞连士兵们乱作一团,一些人徒劳地向前奔跑,试图阻止刺客;还有一些人粗粝地叫喊着,试图让他们的皇帝赶快躲到禁卫身后。如梦初醒的禁卫们也慌忙举起武器,飞快地向腓特烈跑去,可惜他们还不够快,至少没有快过菲丽丝的飞刀。眼见大多数人都反应过来,菲丽丝便向腓特烈掷出了两把飞刀。这是她的拿手绝技,在二十步内,即使闭着眼睛,她都能做到百发百中。当飞刀旋转着奔向皇帝时,一阵恐惧的涟漪荡漾在塞连人的方阵中。因为他们的疏忽,皇帝陛下很可能会死去。假如皇帝遇害,紧接着肯定是一场内战爆发,刚刚因强势改革而崛起的受伤之狼,会重新回到混乱无序的豪强割据时代。 淬了剧毒的飞刀见血封喉,哪怕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皇帝都会在十几秒内挣扎着死去。但即便是看腓特烈毫无躲过飞刀的可能,菲丽丝也还是向前冲去。她必须杜绝任何皇帝可能生还的希望。哪怕腓特烈是幸运女神的私生子,也不可能在心脏被毒刃贯穿,大脑被搅碎的情况下活下来。反正菲丽丝从没想过全身而退,既然如此,那她便要腓特烈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辜负自己筹划了好几个月的复仇。 但是,就在飞刀离腓特烈放大的瞳孔只有一寸之遥时,飞刀似乎撞上了某种极为坚硬的东西,被弹飞了。塞连人还在为这怪异景象目瞪口呆的时候,菲丽丝已经来到皇帝面前,挺起匕首向高她一头的男人奋力捅去。然而一股无形的力量禁锢了她的身体,让她的身体浮在了半空中。菲丽丝不停挣扎着,却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禁卫们终于赶到,将脸色煞白的腓特烈保护在身后。这时奥菲利亚才用手杖指向菲丽丝,轻轻点了下地面,让满脸惊怒的菲丽丝脸朝下,重重地摔在地上。两名禁卫赶忙上前,死死按住了菲丽丝的四肢,夺下了她的匕首。奥菲利亚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俯视着战战兢兢的塞连士兵们,嘴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 “您还不会耻辱的死在一个无名刺客手上,塞连的王者。”奥菲利亚仿佛转述神谕一般,用傲慢、冷漠到极点的声音宣布道:“至少在神使的目力所及之处,不会。” 一想到自己刚才还在思考怎么弄死圣女,腓特烈就感觉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爬上了他的脊梁。圣女使用的咒术在塞连人看来无异于神威,幸好腓特烈没把想法付诸于实践,不然倒霉的可能就是他自己了。 不,惹怒了圣女,也许能直接死掉都算是种仁慈。腓特烈很快就意识到,奥菲利亚留刺客一命,将她交给自己处置,也有一部分示威的意图。菲丽丝被压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无力地挣扎着,显然她仍在被圣女所施的秘法所折磨。即使是殒身不逊的老练刺客,也忍不住发出了痛苦绝望的哀嚎,那隐约带着啜泣的呻吟声听得腓特烈毛骨悚然,下意识用力地咽了口吐沫。 “陛下?”一名控制菲丽丝的禁卫有些紧张地问道:“如何处置她?” 腓特烈沉默了,他知道圣女制伏刺客的手段是一种不露痕迹的恐吓,而它确实起作用了。 “杀了我,”菲丽丝咬紧牙关,嘲弄而苦痛地诅咒道:“反正我们还会在地狱里碰面的。” “是你?”腓特烈瞪大了眼,他记得这个声音。 “不然还能是谁呢?陛下。不,我亲爱的舅舅,你应该最清楚,现在只有我知道你为了成为‘腓特烈’,做了什么好事。也只有我,有充分的理由憎恨一位高瞻远瞩、克己奉公的好皇帝。”菲丽丝急促地喘着粗气,挑衅道:“懦夫,为什么没多花点精力把费舍尔一脉赶尽杀绝呢?是因为愧疚,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你这卑劣又怯懦的畜生,有本事就亲手杀了我!不然每个塞连人都会知道你软弱得甚至不敢亲手杀死一个已经被控制住的刺客。” “我不是懦夫,菲丽丝。我只是别无选择。”皇帝用冷酷的眼神示意禁卫别轻举妄动,“好,那我直说吧,如果不是因为费舍尔对兰斯的暧昧态度,如果不是你母亲知晓了太多不该知晓的秘密,如果不是你父亲成了帝国改革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我是不愿,更不会用这种血腥手段铲除一个古老家族的。” 腓特烈就在她面前,菲丽丝无法抬起头,但她能从声音的距离判断出腓特烈的位置。被按在地上,除了晨风的低啸外,她甚至听不到多少其他声音。塞连的方阵是如此寂静,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当她听到脚步声远去的时候,她惊慌地把头偏过一点,看到了腓特烈那身光可鉴人的鲜亮盔甲,在柔和的阳光下闪烁着微光。 他还是离开了。临走前,他留下一句听不出任何感情的命令。 “处死她。另外,不许亵渎她的尸体。” “懦夫!回来!”菲丽丝又挣扎起来,她的脸因愤怒和惊慌涨得通红。怎么能这样?如果他靠得足够近,那菲丽丝还能用出最后的底牌,让腓特烈陪她一起下地狱。但腓特烈离开了,他缺乏亲手处决她的勇气。 “菲丽丝。”他停下脚步,叫了她的名字,最终还是施舍了她一眼。他的头盔夹在臂间,侧脸上挂着一种复杂的表情,“我还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当腓特烈背过身的时候,菲丽丝只感觉浑身冰冷。他看穿了自己的打算,这让菲丽丝用力地挣扎起来,但两名禁卫的手如铁钳般坚固,挣扎只让她肩膀上的伤口更加疼痛——这是她唯一一次在拯救他人时留下的伤口,也是在最后关头拖累她行动的,物理意义上的重创。 但她在精神上遭受的重创,则远比肩头的伤口更加严重。她知道自己的行动彻底失败了,情绪低落的她终于不再挣扎,那无法抑制的悲伤成了麻痹神经的毒液,混在垂冷的血液中奔涌向全身。 或许这趟旅行也并不是毫无意义,她安慰自己。至少,她还救了几个兰斯人。 “不!”一声怒吼从身后传来,穿着一身塞连盔甲的劳伦斯不知从哪窜了出来,飞扑向两个毫无防备的禁卫。他愤怒地扑倒了两人,和他们一起向前滚了好几圈。遍体鳞伤的骑士吃力地站了起来,举起一把还在滴血的长剑,挡在菲丽丝身前,喘着粗气,颤抖着摆出了迎敌的架势。 这场景已经在菲丽丝的梦里出现太多次了。梦中守护者那张模糊不清的脸终于变化成了劳伦斯的样子,但现在菲丽丝只希望这是个噩梦。毕竟,英雄总会战死在一场毫无胜算的死斗中,而她不希望这个好心的骑士和她一起死。 “快走!”劳伦斯晃着脑袋,有些眩晕。为了弄到一身塞连人的盔甲,他受了很重的伤,恐惧带着鲜血即将淹没他的意识,但在和菲丽丝一起逃走之前,他相信自己还不会轻易倒下。 奥菲利亚带着一种恶毒的好奇凝视着劳伦斯,脸上慢慢露出了一种仿佛在看孩童玩耍般的玩味神色。 你的鲁莽究竟是来自本能的欲望呢,还是来自你心中的感情呢?圣女愉快地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手杖,若无其事地哼起了一首欢快的小曲。 接下来会有场好戏看的,她想。 第60章 暗欲升华 “我动不了…”菲丽丝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却发现自己仍被禁锢着。她艰难地望向劳伦斯,最终,露出一个带着些许悲伤的微笑,“快跑,向教会的军队跑,他们暂时还不敢过去。” 劳伦斯什么都没有说,沉默地伫立在她身前,仿佛一颗生锈的铁钉。 我真是疯了,他想。在战斗中死去,似乎也挺符合骑士的身份。这就是他在这个世界的死亡方式,他对此越发确信了。 至少,没人能夺走他选择死亡方式的权利。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变幻莫测的风让劳伦斯的意识清醒了一些,划过肌肤的寒意没有带走他的勇气,反而让他振奋不已。 腓特烈似乎也被他的勇气打动,抬手制止了士兵们准备围攻劳伦斯的动作。塞连人也敬佩勇敢的战士,所以劳伦斯理应得到荣誉的死亡——就让那两名禁卫中的一人与他决斗吧,即使在兰斯人的概念里,这也是种体面的死法。 “我会赐予你解脱。”一名禁卫慢速踱步,绕着劳伦斯移动。劳伦斯也不断转换着剑柄的握法,做好了迎接突袭的准备。他的手上满是脏污,旧伤处流出的血液将盔甲的后腰浸润出一块不规则的深棕色。不管是武器还是体能,劳伦斯都不占优势,可他眼中的斗志要比禁卫高昂许多。 只是这点微不足道的优势不能让他轻松取胜。 “现在,你该死了!”禁卫举起剑,剑尖对准了劳伦斯的喉咙。他猛一蹬腿,身后的披风就被猛然掀起的暴风扬起。他的攻势是如此迅猛,整个人好像都化身为一抹锋利的暗影。换做其他任何人,这一击就能要了他的命,但劳伦斯不在此列。恐惧与愤怒越发凶猛地侵蚀着他,让他的视觉中枢比以往更加敏锐,动作更加迅速。禁卫的剑被完美的挡住了,可劳伦斯还来不及组织反击,下一击,再下一击便接踵而至,速度越来越快,力量越来越大。劳伦斯只能凭借经验和本能仓促应对。为了保护菲丽丝,他不能后退,也无法避开剑锋。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决斗了,为了给菲丽丝争取逃跑时间,他必须取胜,至少要在短时间内不落下风。 两人在空地上战斗着,他们的剑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不断碰撞、摩擦,一次接一次。显而易见的,劳伦斯一直处于下风,被压制得只能招架。随着时间流逝,一个疯狂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久攻不下的禁卫有些急躁,不由得放下了格挡的准备,将精力集中在连贯而致命的攻击上。劳伦斯等的就是这一刻,他迎上了狂风骤雨般的剑光,扛着被刺穿左腿的剧痛捏住了剑身,将已经出现豁口的长剑奋力刺向禁卫的咽喉。这就是他给对手制造的陷阱——禁卫无法马上拔出剑,他只能选择丢掉武器退开,或是硬接下劳伦斯的反击。 禁卫还是偏过头,冒险接了劳伦斯一剑,身为精锐护卫的骄傲让他无法丢弃象征荣誉与尊严的佩剑。劳伦斯的剑在他脖子上留下了一道骇人的伤口,但并不致命。禁卫拔出了他的剑,快速退开,他的冷汗打湿了盔甲,轻微地喘息着。劳伦斯身上的臭味在剧烈运动后变得更浓了,很显然,计划没有得逞,这让他陷入了更加不利的处境——那条血肉模糊的腿已经不再响应他的意识了,痛觉越来越强烈,甚至压得他快窒息,虽然这种程度的缺氧只让他感到肺部令人战栗兴奋的灼烧。 “快走吧!别装英雄了!”菲丽丝既无法起身逃避这景象,也无法抑制住汹涌而来的悲伤与绝望。这不是她梦中的场景,毕竟劳伦斯算不上什么英雄,一击未能毙敌,他已是黔驴技穷。 “你…还不错,比那些兰斯的娘炮要强多了。”禁卫呲牙咧嘴地捂着伤口,不怀好意地蛊惑道:“兰斯人,现在你还有机会离开。当然,得先把那个姑娘交给我。” “相信我。”劳伦斯半跪在菲丽丝身边,沉重的呼吸声仿佛在火海中浮沉般呼呼作响。他绝不后退,只要他的心脏还未停止跳动,胸膛里便会源源不断地涌出希望。这是他的选择,守护在她身边,在彻底死去前,尽可能的多拖一点时间,好让她逃跑的机会多上一分。 这就是他最纯洁的一面。 禁卫的谎言与诱惑激怒了劳伦斯,他紧握着剑柄,拖着伤腿,歪着身子站了起来,怒吼声响彻云霄:“绝不!狗东西,就算是死,老子也会带你一起上路!” 事实上,劳伦斯也并不是无所畏惧,只是他不愿沦为苟且偷生,一辈子活在别人裤裆之下的懦夫。而且他笃定自己的牺牲不会毫无意义,即使没能救下菲丽丝,至少他也没耻辱地、顺从地对死神卑躬屈膝。 这就够了。 奥菲利亚被吸引了。劳伦斯不屈的脸上凝固着一种高贵而冰冷的色彩,他身体紧绷,坚定地举着剑,毫不动摇地守护在那个救了他两次的姑娘身前。奥菲利亚罕见地感受到了一种真挚的爱,它并非诞生于某种执念或欲望的扭曲之物,而是纯粹的、令人惊叹的人性光辉。作为教会的圣女,奥菲利亚见过太多丑陋污秽的东西了,她就像孤寂难耐偷跑到凡间的天使,尤其贪恋这片刻的璀璨光芒。 人类是很脆弱的生物,他们会在死前直面内心最大的恐惧。能击倒恐惧的人在这世上屈指可数,这让奥菲利亚起了拉拢之心。就在她犹豫的片刻,劳伦斯已经被击倒了。他的经验和技巧与禁卫相比还是太稚嫩了,他不屈不挠的反击只在禁卫胸前和脸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伤口。禁卫被激怒了,他一脚踢得劳伦斯趴倒在地上,用长剑深深地捅进了劳伦斯的脊椎,随着他用力把剑柄向后一扳,剑刃便切开肋骨,生生撕开了一大块皮肉。劳伦斯已经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了,额角和嘴里流出的血如汩汩溪流,在他身下汇聚成一滩浅泊。菲丽丝眼中的绝望与悲伤让奥菲利亚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很孤独,圣女兴味索然地叹了口气,正要解除菲丽丝身上的禁锢时,她便注意到一把黑乎乎的钉锤带着无坚不摧的迅猛巨力飞向禁卫,将他的头捣成了一团热乎的肉酱。颅骨被砸碎一半的禁卫倒了下去,脑浆和粘稠的血从他失去血色的、半张着的嘴里涌出,无法辨认的神经和充血的眼珠和着晕开的血液撒了一地,令人作呕。意识到有其他人插手,奥菲利亚便不动声色地停下动作,环视四周,寻找着钉锤的主人。 “我是西境守护者、兰斯第一骑士罗兰·杜·奥兰多公爵的使者,代号夜鸮。”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一个姑娘坐在破旧的马车上,慢悠悠地来到了倒在地上的二人面前。她跳下马车,将粘上血肉的钉锤拣起,松松地捏在手上。看塞连人都被吓坏了,一时不敢围上来,她才从挎包里拿出一瓶黑色的液体,将它迅速灌进了劳伦斯嘴里。 “公爵让我来传信——若越过克里亚诺堡垒,再夺兰斯一寸土地,他便烧塞连一城。若再杀兰斯一人,他便屠塞连百人。若杀亚当小子,他便让塞连尸横遍野。”卡琳懒洋洋地向腓特烈宣布道:“地行龙骑士和两支近卫军团已经在塞连西南边境的奥登山脉附近扎营了,我听说为了入侵兰斯,你们调走了大部分边境驻军。假如这时公爵从西南发起进攻,你可以猜猜看,区区四千老弱病残驻守的防线,能支撑多久。” 很聪明。奥菲利亚马上便明白了奥兰多公爵的意图。如果塞连主力部队掉头回防,那兰斯就有了喘息之机。假如腓特烈仍一意孤行,不惜一切代价攻打王都,那在他攻下王都前,公爵的军队将毫不留情地从侧翼凿穿边境防线,蹂躏塞连每座守备空虚的城市。 圣女的注意力集中在卡琳手中的小瓶上,她能从瓶中残留的液体上感受到澎湃狂野的生命之力。它只可能是历代圣女才会制作的秘药——救赎之血,但问题是,它是哪来的?奥菲利亚能感受到那瓶救赎之血要比她制作的秘药纯度更高,效力更强。显然那不可能是自己的作品,或是什么拙劣的冒牌货,难道它出自叛教的前任圣女之手?假如它出自前任圣女之手,那个仿佛人间蒸发的苍白幽灵又躲在哪里?她为何把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秘药交给世俗之人? 都是因为她…奥菲利亚一想到前任圣女的公开叛逆行为,就恨得咬牙切齿。如果不是她自私的说服了数位活圣人与她一同出逃,如果不是她离开圣城前公开了拉蒂伯大主教娈童的丑闻,圣女的地位本来会与教皇同样显赫。假如前任圣女没有搞出这么大乱子,奥菲利亚本可以不花这么长时间重新攫取权力的。 然而只是一瞬间,标准的微笑又回到了奥菲利亚脸上。她暂时将愤怒藏在心底,向卡琳走去。 总觉得,这一切都是命运呢。 第61章 僵局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在奥菲利亚试图上前交涉的时候,数千名约克公爵新征召的兰斯士兵才作为援军姗姗来迟。当圣殿骑士们与塞连军队对峙的时候,这些兰斯人还在搬运物资、布置陷阱,或是为教会的后续援军搭建营地。假如不是一位衣衫褴褛的少爷暴跳如雷地命令他们火速赶往前线,那他们还会在接到军部的命令前磨蹭上好几个小时再出发。 “那帮兰斯人可真年轻。”一个圣殿骑士小声嘀咕道。 “你该照照镜子,”另一个骑士被逗乐了,“如果你把胡子剃掉,会发现自己和这帮娃娃兵的年纪差不多大。” 的确,这名圣殿骑士的年龄和那些孩子气的面孔是一样的。然而他只当了两年骑士,就觉得自己老了十几岁。 “不得不说他们可真会挑时候出场。”另一名骑士小声插了一嘴:“要我说,如果早来上半个钟头,那塞连人恐怕就忍不住要打过来了。” “显然今天不需要我们参战。看着吧,也许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结束?”年轻的圣殿骑士扬起了眉毛,“你饿昏头了?这又不是给乡巴佬布道,老兄,我们还没打赢一仗,怎么可能让士气正盛的塞连人坐下来谈判?” “这和布道没啥区别。”年长些的骑士摇摇头,“我们已经赢了一场,在气势上。塞连人看似势不可挡,但他们的士气维持不了多久的。兰斯北方的大部分地区已经在他们的控制之下了,如果他们还要得寸进尺,那战争将会持续很久。假如冬季来临前他们的主力部队依然被拖在这,那兽人就会冲垮他们毫无防备的北方防线。如果塞连人两线作战,那他们必败无疑。” “你似乎很了解兽人。” “没什么稀奇的,我的祖父曾在那片能把人脚趾冻掉的冰原上和那些绿皮怪物打了整整二十年的仗。每年入冬前它们肯定会来的,极北的冬天除了冰雪和寒风什么也没有,天气将逼迫它们从高地侵略塞连人的领地。” “唔,听你这么说,好像塞连人就从来没考虑过一鼓作气歼灭那些绿皮?” “你肯定没见过兽人。”老骑士摇了摇头,“那些绿皮怪物力大无穷,打起仗来简直不要命,靠着城墙和陷阱,还有武器上的优势,塞连人才能和它们打得有来有回。而且它们的部落分布在极北各处,即使剿灭了一个部落,只要放跑一个小绿皮,来年春天它就会带一群大只佬卷土重来。这么说吧,假如每年与它们作战的是这些弱不禁风的兰斯人,恐怕人类的土地在绿皮眼里早就成敞开的粮仓了。” 年轻骑士偷偷瞥了身后的兰斯士兵一眼,不由得开始理解老骑士的想法了。这帮兰斯士兵的军容甚至不如塞连的民兵。也许在前几天,他们还是农夫、工匠、诗人、侍从和学徒,但现在他们都成了士兵。真是令人唏嘘,兰斯那庞大的身躯在百年内慢慢溃烂,直到现在只能靠这帮临时征召的士兵充当最后的遮羞布了。 百年时间足以让利剑生锈。英勇无畏、鞠躬尽瘁的先代兰斯贵族诞下了自恋自大的子孙,这些蛀虫们缩在祖辈的荣耀光环下,深深地陷入了腐败。就连守护王室的最后底牌——银翼骑士团,也在无可救药的官僚主义之风中陷入组织性瘫痪。 正如奥菲利亚所言,菲利普的王国自诞生之日起就存在着致命的先天性缺陷。为了弥补这一缺陷,活在斯托姆阴影下的篡位者们一直在寻找为王国续命的手段。不同于昏庸的菲利普六世,菲利普一世很有自知之明,他很清楚自己的统治是完全依靠军队的高压手段维持的。为了给自己的统治增加合法性,菲利普甚至禁止任何人提起王都的名字——斯托姆·兰斯,也就是兰斯开国大公的姓名。 “嘘,你瞧,谈判马上就有结果了。”老骑士微微松了口气,对年轻骑士露出了一副理应如此的乐观表情。 塞连人的阵线出现了小规模的骚动,显然他们当中有人听到了什么惊人的消息。腓特烈似乎叹了口气,他指着躺在地上的菲丽丝,然后说了些什么。 “兰斯的国王不在场,但我还是决定宽宏大量地接受他的停战请求。”腓特烈指着菲丽丝说道:“把她交给我,这就是我的停战条件。” “休想。”劳伦斯咬牙切齿地爬到菲丽丝身边,怒视着皇帝。他感觉自己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也许再过一会,他就有力气站起来了。 腓特烈哭笑不得地低垂双肩,轻蔑地瞪了劳伦斯一眼。 “我本可以放过你。” 腓特烈的禁卫们涌了上来,举起武器对准了劳伦斯。 “别太过分,你不过是个不甘平凡的凡人。”卡琳把钉锤扛在肩上,嘴角挑起了一抹颇具讽刺意味的微笑,“杀了这小子,我可不敢保证奥兰多公爵会做出什么事来。” 腓特烈沉默了,他知道奥兰多公爵的手段,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他的确不敢轻举妄动。 “他是什么人?”腓特烈沉着脸问道。 “亚当侯爵的次子,奥兰多公爵任命的茶花领领主,也是最后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步战银翼骑士。” 劳伦斯听卡琳这么吹捧自己,不由得有些心虚。他曾猜想过自己将如何赴死,传奇般的大战场景在他脑海里纷纷闪现。他设想自己会立于一位不朽的王者身侧,在一场破釜沉舟的大战中抵抗邪恶的强敌。菲丽丝和唐纳德也会在场——他们必须在场,否则那场大战就会变了味道。所有人都将奋战,而他会在激战中为拯救某个同伴而牺牲。这才是荣耀的死亡,也是他最能接受的死亡方式。但现在,劳伦斯只觉得很羞愧。假如卡琳没有出手保护他,那他大概率会身受致命重伤,孤身躺在这片冰冷的土地上,眼睁睁看着菲丽丝被处死,生命像一缕轻烟般黯然消散。 想到这,劳伦斯的喉结动了一下。无论如何,他都会保护菲丽丝,这份勇气和决心自始至终不会改变。 卡琳环视着禁卫们,肃穆地说:“陛下,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尤其是对您而言。假如您执意杀他,那我就不得不动粗了。相信我,您的禁卫无法阻挡我。” “如果我不同意呢。”奥菲利亚在卡琳身侧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不动声色地威胁道:“我曾说过,在神使的目力所及之处,没人能伤到塞连的王者。” 卡琳皱起了眉头,她能感觉到奥菲利亚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柔弱。 无声的对峙持续了几十秒,意识到对方不可能退让半步的腓特烈终于开口:“我可以饶他一命,但要放过她,给我一个理由。” 卡琳凝视着腓特烈,如同在凝视深渊。劳伦斯能看出,卡琳的大脑在飞快运转,权衡是救她还是把她留给腓特烈。现在没有足够的信息来证明哪个选择才是正确的,但假如卡琳没能做出正确的选择,那么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你确定吗?这就是你的选择。”卡琳瞥了劳伦斯一眼。劳伦斯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他正半跪在菲丽丝身边,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卡琳深邃的眼眸。他很疲惫,但热血还在沸腾。难道不是只有懦夫才会食言吗? “别管我了,这是私人恩怨。”菲丽丝也沮丧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卡琳忽略了菲丽丝的意见,她凝视了劳伦斯一会,才慢悠悠地问道:“为了救她,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劳伦斯意识到,卡琳也许有办法化解眼下的矛盾。但她想让他意识到,这就是成为一位领主的意义:无畏地选择,然后无怨无悔地承担后果,不论结果如何,他都不能反悔。 “所有,一切。”劳伦斯停顿了一下,“包括我的生命。” 第62章 血誓 “那么,用鲜血立下你的誓言吧。”卡琳一本正经地盯着劳伦斯朗声道:“亚当·劳伦斯,在场的所有人都将见证你的誓言。你是否接受守护骑士的职责?不论今后会遇到何等凶险,敌人何等狡诈,你都将守护在…” “我接受!” 卡琳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情愿地命令道:“把你的血涂在掌心,然后平举武器。让我们按老规矩来吧,你将立下圣灵血誓,这是比任何血缘关系都更牢不可破的纽带。” 比任何血缘关系都更牢不可破的…纽带?劳伦斯暗自思索卡琳的话语。 “好了,让我们再来一遍。亚当·劳伦斯,你是否发誓维护费舍尔·菲丽丝的尊严与荣誉?” “我发誓。” “你是否愿意有生之年都以她的名为傲,永不背叛,对她尽心服务?” “我愿意。” “你是否愿意永远都向她开诚布公?” “我愿意。” “你是否愿意以手中的长剑起誓,成为她的守护骑士?”卡琳将手掌按在劳伦斯平平端起的长剑上,欲言又止地半张着嘴唇,过了好几秒才接着说道:“你将成为她的剑与盾,坚定地对抗她的敌人,至死方休。” “我愿意。” “你是否愿意成为她最忠诚的护卫?行必要之恶,毫不动摇。为生者牺牲,为死者杀戮,永远忠诚,直到长夜终结。” “我愿意。” “无论有何代价?” “无论有何代价。” 劳伦斯每许下一句誓言,他身上的伞状白色光芒便迸发地更加强烈。直到卡琳迈向菲丽丝身侧,将一只手按在劳伦斯的心口,那束光芒才渐渐消失。 “陛下,这就是你要的理由。”卡琳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现在他们的灵魂已经被绑定在一起了,唯死可破。” 腓特烈攥着拳,眼中除了惊异外只余愤怒。他根本没想到那骑士小子是认真的,会毫不迟疑地立下禁忌誓言。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奥菲利亚已经走了上来,站在劳伦斯身侧,将手杖指向天空。 “立下圣灵血誓的无畏之人,只能殁于荣耀。我将记录他已许下的誓言,秉承圣灵之志,以照耀你我的烈阳为证。”奥菲利亚银灰色的眸中透出的坚毅与冷酷让腓特烈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遵诸神之意,尔等若罔顾神意,必遭神罚惩戒。” “这真是…”腓特烈低声说:“这真是不一般。我居然能在有生之年亲眼目睹这个…” “这个?”劳伦斯把脸转向卡琳,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卡琳似乎有些烦躁,她简单地解释道:“这是从神话时代流传下来的古老仪式,它既是一种神圣的祝福,也是一种恶毒的诅咒。总之你记好了,不论何时何地,你都要严守刚才许下的誓言,否则…” “否则什么?” 卡琳欲言又止,她抬头瞟了奥菲利亚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否则你会发现死亡是一种恩赐。”奥菲利亚接过话题,似笑非笑地说道:“知道为什么圣灵血誓会有这么沉重的分量吗?因为我曾有幸见过弃誓者的下场。想知道吗?他的灵魂被…” “闭嘴。”卡琳阴沉地威胁道。 卡琳脸上的严肃表情告诉劳伦斯,他绝对不会想知道违背誓言有什么后果的。 话说…为什么菲丽丝一直没有出声?劳伦斯后知后觉地回过头,才发现菲丽丝不知何时已经昏了过去。也是,如果她意识清醒的话,怎么会对劳伦斯的行为无动于衷呢? “我不会违背诸神制定的规则。”腓特烈压低嗓音,把不甘的怒火隐藏在急促的音节里,“但要放他们走,就得让她立下放弃复仇的誓言。不论是雇凶还是间接谋杀,甚至是后代寻仇,都包括在内。” “这么说您打算一意孤行?”奥菲利亚眯起了眼睛。 “我完全可以把他们一辈子囚禁在地牢里,只要不伤害他们就行。我相信奥兰多公爵也会有所忌惮的,诸神可没规定我不能限制他们的自由,不是吗?” …… 当菲丽丝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塞连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她慢慢坐起来,迷茫地看着一群兰斯士兵正围着劳伦斯。菲丽丝注意到只有唐纳德和劳伦斯勾肩搭背,交头接耳,其他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他们。从其他士兵的交谈中她得知,是唐纳德逃回营地呼叫了援军。虽然这支援军几乎没起到任何作用,但好在塞连人撤退了,劳伦斯也还活着,就结果而言还是不错的。 不对…为什么?菲丽丝匆匆爬了起来,向劳伦斯走去。 “怎么了,哪不舒服吗?”卡琳一把揪住了菲丽丝的手腕,懒洋洋地问道。 “这是什么情况?腓特烈呢?他的护卫呢?还有教会的军队呢?”菲丽丝一口气抛出了许多问题。 “都回去了。塞连人退回克里亚诺堡垒,教会的军队退回王都城下,他们都需要时间准备一下,如何在三天后的晚宴上争取到更多利益。”卡琳轻描淡写地答道:“现在你们安全了,我也可以休息几天了。好好感谢亚当小子吧,要是没有他你就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什么?”菲丽丝放缓呼吸,努力回忆着昏迷前的片段。 “承认吧,如果不是他,你肯定会被腓特烈杀死的。”卡琳抿着嘴说道:“我不想让你失望,但你破绽百出的刺杀行动已经失败了。为了让腓特烈留你一命,亚当小子付出了极为高昂的代价。” “他做了什么?”菲丽丝难以置信地问。 “圣灵血誓,对你立下守护誓言。” 菲丽丝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她脸上才露出震惊的表情。她紧紧地攥着拳头,正要咬牙切齿地向前走时,卡琳的钉锤架在了她的肩膀上,让她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把武器给我,再借我一瓶毒药,我可以骑马赶在腓特烈前面,我向你保证,这次他不会这么走运了。” “我为什么要让你这么做?” “为什么?”菲丽丝为卡琳的不可理喻而愤怒。“你之前给过我一瓶毒药,让我自己决定它的用处。现在腓特烈在前线,而不是他守备森严的宫殿里,只要我足够小心,就没什么能阻止我割开他的喉咙。” “不,我知道皇帝的禁卫无法阻止你。我的意思是,我为什么要让你违背我们的协议呢?” 菲丽丝正打算用温和点的语气再复述一遍,突然意识到卡琳说了些什么。这让她大脑一片空白。 “协议…什么协议?” 卡琳绕到菲丽丝面前,冷冷地看着她,“没错,不然你以为腓特烈为什么会离开,让一个兰斯骑士把你带走?” 菲丽丝惊呆了,她的嘴唇颤抖着,“我以为…你们威胁他,或者拿出了什么好处贿赂他,逼迫他带军队撤退。” “威胁和贿赂?”卡琳摇了摇头,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与无奈,“如果你了解你的舅舅,就会清楚这二者都不可能动摇他的决心。他需要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所以,亚当小子在立下圣灵血誓后,承诺你会放弃对腓特烈任何形式的复仇。” “天杀的!这个蠢*!”菲丽丝把手伸向腰包,夹层里还藏着一把淬毒的飞刀。刹那间,卡琳用另一只手扼住了她的下巴,菲丽丝感觉卡琳的指甲就像锋利的短刀,而卡琳眼中隐忍的怒火,也预示着她不会再容忍她的任性举动了。 “不辩是非,是很惹人厌的,你似乎并没意识到他为了救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菲丽丝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吐沫,她犹豫了一下,将手慢慢从腰包里抽出,举了起来。 “好孩子。”卡琳轻描淡写地给出了评价,但她的手指依然没有从菲丽丝的脖子上移开。 “所以呢?他为了救我把灵魂托付给我?然后恬不知耻地替我放弃了复仇的权利?就因为可怜我?他压根就不知道失去一切的愤怒,还有亲眼目睹亲人惨遭处决的哀恸!他懂什么?这是他没有承受过的痛苦,他也绝对承受不了!” “是的,”卡琳点点头,表示同意,“腓特烈处决了费舍尔家族的数百人,但那是多大的代价?你和你的弟弟都安全了,兰斯安全了,西境安全了,亚当小子也安全了。没人会记得你为了复仇愿意做什么蠢事,况且你已经失败了。以一个刺客的标准来说,行动失败的唯一下场只有死路一条,但你还活着,还有力气抱怨。我不指望你现在就对亚当小子感恩戴德,但你要知道,他的确是为了救你,做出了很大的牺牲。” “你醒了?”劳伦斯搓着酸痛的肩膀走了过来。卡琳瞥了他一眼,将手指移开,对菲丽丝挑了挑眉毛,眼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劳伦斯微笑着,他猜测自己的英勇会得到菲丽丝的感谢,会得到同僚的赞誉,但他唯独没料到自己什么都没得到,只得到了一记响亮而沉重的耳光。他被菲丽丝扇得坐在了地上,讷讷地捂着肿起的脸,然后张开嘴,试图说些什么。 “滚!离我远点!”菲丽丝咆哮着,丢下一句恶狠狠的威胁,头也不回地向无人的空地走去。 劳伦斯盯着菲丽丝的背影,眨着眼睛,眼中满是委屈和不解。 “给她点时间吧,她需要一点时间接受现实。”卡琳站在他身侧,将头仰得很高,以至于迎着阳光,劳伦斯完全看不到卡琳的表情。 “也许?我做错什么了?” “没什么,你的选择就是最好的。自己慢慢体会吧,大部分事情都没什么完美无缺的选项。” 无论这是巧合,还是卡琳私下笃信的命运,未来都向年轻的骑士敞开了一道门。 那看起来分外光明。 第63章 白日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所以不要后悔。” 劳伦斯回想着卡琳的话语,仍然感到难受。已经过了两天,菲丽丝一直都待在卡琳的马车上,甚至不愿和他说句话。现在局势已经明朗起来,劳伦斯和唐纳德等负伤军官被安置在王都外围的军营里养伤,其他士兵则骂骂咧咧地忙着其他差事:从发放抚恤,到拆除街垒,甚至是在街道两旁布置花篮。所有人都知道兰斯战败了,而他们要为明天来王都谈判的塞连使者清出一条勉强能展示和谈诚意的道路。从某种程度来说,骄傲的兰斯人可以接受他们在战场上输给北方佬的现实,但他们绝不允许塞连人在礼仪方面嘲笑他们。 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成了不少教会士兵在闲暇之余编笑话的素材。当然,兰斯人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但他们只能僵硬地忍耐。在灭亡与签订和约之间做出的选择并没让签订和约显得多美好,兰斯战败了,所有人都不得不向胜利者屈膝,虽然他们尚未失去自身的文化和生活,但毫无希望的未来已经压垮了多数兰斯人的神经。此时就连约克公爵都只能忍气吞声,打算疲惫困苦地熬过这段暗无天日的屈辱日子。教会后续派来的援军渐渐占据了空荡荡的兵营,因为没仗可打的缘故,他们整日无所事事,只好在酒馆和街边的阴凉处休憩,看着兰斯人在午后正盛的阳光下埋头工作,偶尔报以零星口哨和阴阳怪气的赞美。 兰斯的大多数贵族对战争一窍不通,但在宫廷政治和交际礼仪方面,他们都是无可挑剔的专家。为了给教会树立真诚可靠的盟友形象,并让民众认可兰斯与教会结盟的意见,他们一致决定在塞连人到来之前对民众演讲,用相对温和的方式为他们讲解,这座差点沦陷的城市将如何在教会的帮助下转化成一座沐浴在全能之主光辉与荣耀下的永恒丰碑。 为了这场公开演讲,贵族们做了相当精心的准备。至少有一百多名显赫人士将作为观众出席,他们中有王室成员、富商巨贾、老派朝臣,这些人将代表兰斯上层阶级接受教会的援助,并回赠他们在兰斯境内传教的特权。当然,这都是表面文章。 问题在于,实际情况与贵族们的设想大不相同。的确有上千民众被迫来到了王宫南侧的广场上,但对统治阶级的失望和燥热的空气让他们表现得并不安稳。他们不耐烦地左摇右晃,伸长脖颈遥望前方,不时小声地骂上几句。民众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笑容,只有那个站在高台的老混蛋宣布演讲结束后每人都能领到一杯冷饮的时候,密集迟钝的人群中才爆发出一阵稀稀拉拉的喝彩。 也许当他们知道所谓的冷饮只是大半杯掺水的啤酒沫子后,都会骂得更厉害吧。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对演讲内容毫无兴趣,至少有十几名落魄的吟游诗人很愿意试着从演讲者的稿件中寻找一些写作灵感。 直到那个身材矮小,衣着光鲜的中年贵族登上高台,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大杯冰水才开始他的演讲后,这些吟游诗人才意识到自己的愿望有多么荒唐可笑。在这个摩肩接踵的闷热环境下,飞扬的尘土和燥热的阳光让他们踮起脚尖,也只能勉强看到演讲者模糊的轮廓。另外,负责维持扩音法阵的魔法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导致演讲者的话语断断续续,而成功传出的零碎内容也证明了那个养尊处优的家伙完全没有任何公开演讲的经验。 “自我鞭笞与救赎,向来是个令人深思的宏大主题…全能之主…光辉与荣耀,即是迷茫之中…混沌…真理之光,作为一名归于…仁慈与大善…荣光下…无需困扰,也无需怀疑…并权衡…那是不妥的…信仰…良知会指引我们归于…不需要再畏惧任何…最伟大…因信仰便是慰藉…灵魂的…能使…” 五分钟过后,演讲者冗长的讲话才刚刚进入主题。吟游诗人们绝望了,就连那些坐在阴凉处,身份显赫的观众们,也开始觉得烦躁。一直铺到台下的长篇演讲稿和演讲者身旁汗流浃背的卫兵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是某种折磨手段的一部分。 是的,折磨这个词非常恰当。 一些民众已经想拔腿就走,但把守在广场外围的士兵们以维持治安的名义将人群赶了回去。就在此时,一名年轻的贵族小姐恰到好处地晕了过去,吸引了士兵们的注意力。趁着这个机会,少数几个机灵的观众快步逃出了广场,躲进了附近的一条小巷里。 梅菲斯托叹了口气,他从未想过自己第一次来到兰斯王都,就被卫兵粗鲁地赶进了广场。他轻轻摇了摇头,与那些逃脱的平民们一起向巷子深处走去。这些可怜人显然都被折磨得够呛,他们一直在咒骂那个喋喋不休的混蛋,搞得梅菲斯托心烦意乱。他只好仰望两侧的高墙来转移注意力。巷子里可不像街道上那么干净,常年受尿渍和粘痰侵蚀的肮脏墙面如同脱落的蛇皮,一些意义不明的涂鸦和火焰焦痕点缀在脚下的石板上,好像一只只丑陋扭曲的眼睛,轻蔑地打量着头顶狭窄的天空。 午后的高温炙烈无情,就连偶尔沿街巷吹过的微风,都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浪。梅菲斯托汗流浃背,喉咙比旱季的河床还干燥,他沮丧地摸了摸口袋,在确定自己还有钱去酒馆要杯冷饮之后,他便独自从巷子的岔道离开了。 来到大街上,诸多高塔和看着没有任何区别的建筑物很快便让他迷了路。他只好顺着被布置过的街道前进,这是明天塞连人前往王宫的路线,沿着它走好歹能找到城门口。路边尚未粉刷完的建筑露出半边覆满灰尘的老旧墙壁,不少兰斯士兵正在无精打采地清扫街道,许多花篮和彩色丝带被随意地丢在路边,东倒西歪。这就像布置舞台剧的场景一样,没去过后台的人永远都不知道为了博观众一笑,幕后人员要撒下多少汗水来布置舞台。梅菲斯托是个多愁善感的浪漫主义者,正是这种性情让他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吟游诗人。想到他刚才走过的肮脏小巷应该发生过许多龌龊的勾当,再想想明天塞连人会趾高气昂地从这条布满鲜花与彩带的街道上走过,他便唏嘘不已。 某种美妙的思路突然浮现在脑海中,让梅菲斯托诗性大发。他掏出笔记本和羽毛笔,顶着灼热的烈日,埋头撰写着喷薄而出的情感。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词句韵脚正在他笔下的文字中凝聚、升华,这必将是又一篇无与伦比的佳作!他就这样边走边写,直到笔尖的墨水在高温中凝固,他才发现自己正孤身站在街角的一间酒馆门前。 烈日的无情鞭笞让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干燥的喉咙,于是他夹起笔记本,推门走了进去。酒馆里充斥着汗臭味,有几个带伤的兰斯士兵正坐在角落的阴影中,小口喝着酒。梅菲斯托迈步到柜台前,礼貌地向其他客人点头致意,却只得到某个士兵沉默倦怠的一个斜眼。 喝上一杯,然后赶紧离开这吧。梅菲斯托知道兰斯人比较排外,尤其是特殊时期。而梅菲斯托俊美的五官和特别的打扮都与当地人格格不入,这让他终于意识到,也许他进入酒馆就是个错误。 直到他听见了那些士兵的对话。 第64章 后来 “凭什么他就没受到任何惩罚?” “就凭他是贵族,而且还与摄政王的长子称兄道弟。”一个士兵认命似的吐了口吐沫,“别想了兄弟,他再不堪也是个骑士,可比咱们金贵多了。” 梅菲斯托侧耳听着士兵们的抱怨,突然来了兴致。一位穿着亚麻短衫的老妇站在吧台后,不满地对梅菲斯托干咳了两声。 “你好。”他回过头,尴尬的微笑着。 那位老妇皱着眉头,一言不发,许久后才不情愿地对他点了点头。 “那个,我要一杯酒。” 老妇继续盯着他,没有任何动作。 “天呐…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梅菲斯托露出了苦笑。 老妇点了点头,她的脖子好像生锈的门轴,动作僵硬而迟缓。 “那就行。据我所知,除了一些地方口音外的差异,我们的语言基本相通。”梅菲斯托耐着性子,指了指老妇身后的众多酒瓶,“那个,我要喝那个,最好是本地特产。” 老妇用一串含糊粗哑的呻吟加以回应,慢慢转身挑选出一支酒瓶。她的目光空洞无神,嘴角微微颤抖着,她从柜台里取出一个小酒杯,把酒杯和酒瓶杵在梅菲斯托面前。 “好吧。”梅菲斯托撇了撇嘴,“我该付多少钱?” “嘿,外乡人,别折腾她了。”一个正在喝酒的士兵好心提醒道:“这位可怜的女士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和儿子,有些神智不清了。那瓶“梦想家”在市面上卖五枚银币,你把钱放在吧台上就行。” “谢谢。”梅菲斯托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金币放在吧台上,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杯酒。 “祝你身体健康,好心人。”他举起酒杯,对那士兵欢快地说道:“也祝你们生活顺利。虽然现在的状况很糟糕,但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士兵低头看了看腿上厚厚的绷带,无力地摇了摇头。 “你一个外乡人懂什么?”另一个士兵呲牙咧嘴地站了起来,满脸愠怒,“我们战败了,还要按照那些大人的意愿去布置街道,舔塞连人的屁股!你怎么会理解这种屈辱?况且我们之前都是农夫,领完几个银币的补偿以后就得回去种地。你觉得我们该怎么拄着拐把地种了,嗯?今年能把税交齐就谢天谢地了,更别说要养家糊口。我的女儿明年就要嫁人了,老爷们施舍的那几个子儿连买条像样的裙子都不够。你看我们的生活会顺利吗?嗯?拿金币付账的阔佬,想尝尝老子的拳头吗?” 梅菲斯托耸了耸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带有甘草味道的甜酒柔滑细腻,滋润了他干燥的喉咙,扑灭了他胸中的火苗。 他们看起来很愤怒,几乎与畜生一样,梅菲斯托心想。随后他便意识到这个念头有多么荒谬,这些士兵的确是人类,但同时他们又不是。他们的灰暗情绪,他们的消极态度,他们的愁苦模样,他们身上的伤口,都让他们看起来更像是模仿人类举止的人形动物,一群习惯了在苦难中保持沉默的畜生。 梅菲斯托突然意识到,与这些士兵聊上一会,也能汲取不少灵感。想到这,他抓起酒瓶,拎着一把椅子坐到了士兵们身边。 “我为我的轻浮道歉。跟我说说你们的故事吧,我请客。”他大方地给每一位士兵都倒了杯酒。 “没什么好讲的。”一个士兵从他的笔记本上认出了他的身份,“我们只是一群粗俗的农夫,讲不出什么有趣的故事供你参考。” “你是个诗人?”一个娃娃脸士兵凑了过来,眼中带着憧憬。 “是的,但我写诗可不是为了讨好贵族老爷。”梅菲斯托微笑着说道:“我只记录最真实的故事,然后编成诗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并不比你们富有,因为我的作品可能会让某些贵族恼羞成怒。” 梅菲斯托的自我介绍博得了士兵们的好感。虽然每个兰斯人都坚称自己的生活还不错,但可笑的是,每个平民都在唾骂贵族无所作为这方面能产生共鸣。哪怕是在军队里,高级军官、下级军官、普通士兵间的等级关系也让这些士兵对自己的上司没什么好感可言。 “说得好,先生。”一个士兵端起酒杯,嘬饮一口,“那您写过什么呢?” “唔,《帝国悲歌》、共十三篇的诗集《勇士长诗》,以及…唔,《古兹曼男爵与他情妇身上的跳蚤》。” “我知道!”几个士兵的语调变得欣喜起来,“我们村口有位跛脚的吟游诗人,他曾把您的书编成了一首小曲唱。我到现在都记得,那诗人在模仿古兹曼男爵满地打滚的样子时,全村人都笑得直不起腰!如果您不介意,那请把我们的故事也编成诗歌吧!” “咳咳,准确来说,不是我们的故事,是我们长官的故事。”一位驼背士兵打断道,“我们希望更多人知道这件事,然后唾弃他。” “乐意效劳。”梅菲斯托翻开笔记本问道:“那么,他是什么人?我需要详细了解一下。” “他是个贵族!”一个年轻的士兵争先恐后地答道。 “还有呢?” “他是个骑士!银翼骑士!” “嗯,然后呢?” “他在战场上救了一个塞连娘们,”一个士兵啐了口痰,精准地将一只在酒杯附近徘徊的飞虫击落,“而且是在塞连的皇帝和教会的圣女面前。” “嗯?”梅菲斯托抬起头,他的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困惑。 “这还不够恶心吗?我们在浴血奋战的时候,这个不学无术的小白脸在谈情说爱!靠着与公爵之子臭味相投的嗜好,他才成了我们的长官。银翼骑士们英勇作战,最后全军覆没,唯独留下他这样的败类!他把我们兰斯人的脸都丢光了,竟然还受邀参加明天的晚宴!” “唔…这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故事。”梅菲斯托揉了揉下巴,耐心地问道:“他还做过什么?比如说无端惩罚下属,私吞军饷之类的。” “这倒是没有。”一个士兵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抿着嘴想了一会说道:“一般来说,像他那种低级军官的待遇和我们差不多,只有高级军官的待遇才有明显改善。他只是摄政之子的副官,即使再怎么有背景,明面上也只能算个百夫长。当然了,他比我们这些义务兵可强太多了,我们晋升无望,待遇低下,他好歹能在我们忙活的时候躺在营地里休息。” 看来兰斯会战败是有更深层次原因的,梅菲斯托想。难以逾越的等级关系会损害军队的凝聚力,这种状态直接影响了兰斯人的战斗力,并在对塞连的作战中体现的淋漓尽致。梅菲斯托曾听说,一些对自己待遇不满的低级军官和士兵会盗窃武器库里的装备,然后低价卖到黑市上,以换取足够潇洒好几天的金币。正是这种在军队内部几乎人尽皆知的公开贪腐行为,直接催生了泰伦商会遍布大陆各地的火爆军备市场。 梅菲斯托没兴趣深入了解这些轶闻,他对士兵们讲的故事更感兴趣。但显然现有线索不足以让他奋笔疾书,马上写出一篇脍炙人口的佳作。因为他实在无法想象,士兵们唾骂的军官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哪怕他克扣过军饷,或是惩罚过部下,梅菲斯托都能大致推测出那人的性格。但这也正是问题所在,梅菲斯托实在是不擅长编故事,而且他隐约觉得那个军官也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兰斯的骑士个个都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别原因,他怎么会公然保护敌国的姑娘呢? “我需要更多线索才能开始创作,”梅菲斯托直截了当地说:“你们能告诉我那位骑士的姓名吗?如果你们知道他身在何处,那就更好了。” “他叫亚当·劳伦斯,我们离开营地前看见他在与军需官交谈,说要回家一趟。”领头的士兵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指着酒馆大门说道:“出门左拐,往王宫的方向走,有一排建在王宫外墙的庄园,最破旧、最矮小的那栋就是亚当家族的庄园。假如你还是分辨不出的话,就去那随便找个人问问吧。” “好的,谢谢你们。” “不,诗人,谢谢你。” 梅菲斯托猛灌一口,将酒杯放在桌子的边缘。 “别这么沮丧,只要我跟他聊上几句,一个钟头后你们就能看到我的最新作品了。” 第65章 家族 劳伦斯沿着破败不堪的老路缓步前行,他知道眼前这座庄园是他的家,只是他努力回忆了许久,也没寻到什么令人愉快的回忆。 他顺着记忆找到了庄园入口,那对红铜大门被雄伟的石制拱廊包裹着,依稀能让人想起它曾经的辉煌岁月。劳伦斯在门前驻足了片刻,犹豫着用把手轻轻敲了敲紧锁的大门。 过了一会,才有位穿着褪色旧礼服的驼背老人来开了门。劳伦斯知道,老人是这座庄园里的唯一一位仆人,名叫波顿。 “天呐,是少爷!少爷回来了!”老波顿叫了起来,他一边打开门,一边去接劳伦斯的佩剑。这是他很久以前就养成的习惯,在劳伦斯还未成年时,他就已经习惯了接过劳伦斯手中的东西,把它们摆放在合适的位置,以免劳伦斯随手乱扔东西,惹得老爷不快——酒瓶、手杖、礼帽或是大衣,他都曾接手过。只是这次,劳伦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让他的手抓了个空。 “抱歉,习惯了。”劳伦斯勉强地笑了笑,将佩剑递了过去。 “不必在意,少爷,是我上年纪了。”老波顿叹了口气,接过劳伦斯的佩剑,“快进来吧少爷,我去给您准备冰镇柠檬水。” 啊,柠檬水。劳伦斯的喉结下意识动了一下,他还记得自己年幼时曾愤怒地对老波顿大吼大叫,表示在夏天他要像其他少爷一样喝冰镇的柠檬水。后来,老波顿顶着烈日,捏着三枚银币跑到集市,与商贩杀了半个钟头的价,才买到了两个柠檬。接着他又一路奔向王宫后墙的冰窖,对守卫软磨硬泡了好一会才要到了一袋冰块。待他打着喷嚏把冰镇柠檬水端到劳伦斯面前,劳伦斯撅到耳根的嘴巴才放松下来,露出了笑容。因为带着浑身热汗一头扎进冰窖,老波顿大病了一周,劳伦斯也被侯爵狠揍了一顿。直到现在,劳伦斯每次想起此事,都对老波顿有些愧疚。 “不用麻烦了,您去休息吧。”劳伦斯一进门,庄园内幽深清新的凉爽空气便让他意识到自己此前的要求有多么不可理喻。 “没关系的少爷,几周前约克公爵家的女仆长送来了一筐柠檬,恰好我也买了一些硝石…很方便的,少爷,请您先坐一会,我马上就…” “波顿。”一个压抑着愤怒的低沉男声从楼上传来,“没必要对这种衣冠枭獍之徒以礼相待。” 亚当侯爵在一位年轻人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下楼梯。劳伦斯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之前组织好的问候都卡在了喉咙里,他只好低头向自己的父亲行礼。 “你还有脸回来?”那年轻人正是侯爵的长子,劳伦斯的哥哥。他毫不理会兄弟低眉顺眼的模样,夸张地哀叹道:“我真是死都想不到你会表现得这么恭顺,是因为钱花光了吗?还是…” “艾伦多。”侯爵摇了摇头,示意劳伦斯的哥哥闭嘴。在艾伦多的话语中,侯爵察觉到了他对自己兄弟的嫉妒。他们曾亲密无间,几乎不分彼此,但国王的决定是主观而不可抗拒的,劳伦斯成了一名银翼骑士,而艾伦多没有。 “滚吧,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亚当·卢修斯是位过时的人物。这个已然萎靡不振且颇为寒酸落魄的男人早在上一任亚当侯爵在世时就已经是菲利普五世身边的宠臣了,然而随着新王登基,不善言辞不苟言笑的卢修斯如今已经被众多巧舌如簧、精通艺术表演的弄臣给挤出了宫廷,风头不再。他是另一个年代的贵族,是保守派与古典议会的遗老,他脾气顽固,还有些刚愎自用,哪怕亚当家族的荣光已经黯淡,他依然固执地认为总有一天亚当家族能重回权力中心,为王室效力,虽然除了他以外每个家族成员都知道这是白日做梦。 “父亲,兄长,我是来道歉的。”劳伦斯压抑着心中的不快,低沉地说道。 “好吧,我知道你缺乏荣誉感,毫无教养,所以我不会介意你在离开前说些什么,我的兄弟。” “是吗,你的剑术要有你的舌头那么犀利,也许成为银翼骑士的人就是你了。”劳伦斯反唇相讥。 艾伦多吼叫起来,他绑在衬衣里的壮硕肌肉在愤怒地抖动,这是他不可触碰的痛处。他转身从墙壁上抽出一把锋利的剑,对劳伦斯低沉地咕哝着,发出了挑战。 “我劝你别这么做。”劳伦斯从他毫无实战价值的架势就能看出,如果真的动起手来,艾伦多会被他在三回合内以迅猛的攻势击败,而且劳伦斯不一定能保证他不会受伤。 艾伦多停顿了一下,他以为劳伦斯依然是那个不学无术的虚张声势之徒。所以他不屑地冷笑着,向劳伦斯走去,为了表现出戏剧性的效果,他将闪着寒光的剑刃在身侧旋转了两圈,以示炫耀,或警告。 劳伦斯犹豫了,他的手指搭在剑柄上。老波顿看着兄弟俩剑拔弩张的架势,一时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当艾伦多离劳伦斯只有五步时,劳伦斯拔出了剑,躬着腰,重心前倾,蓄势待发。 “住手!”侯爵嘶哑的咆哮让两人停下了动作。在侯爵严厉地注视下,劳伦斯不情愿地把剑插进鞘,艾伦多把持剑的手放下,但眼中的憎恨依然没有消退丝毫。 “我说了,我只是来道歉的。” “我不接受,亚当家的每个人都不会接受。”侯爵缓缓坐在沙发上,让姿势显得更加庄严,“从你冒犯长公主的那时起,你就已经不是亚当家族的成员了。更何况,你不仅没在战场上获得荣誉,反而挺身保护一个塞连女人。你以为你很英勇吗?站在一个倒下的*身边,保护她,和接近她的敌人作战…你不在意荣誉是一回事,而将家族荣誉摧辱到一文不值,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无意如此。还有,她是我的…” “我以前就告诉过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家族荣誉。”侯爵的声音依然很刺耳,但语气已经有所缓和,批评已经变成了谈判。“你现在回来还要做什么呢,羞辱我吗?还是说,炫耀你终于毁掉了亚当家族的荣誉?” 劳伦斯不喜欢这样,他已经听出了侯爵话外的意思。劳伦斯的意图很单纯,但侯爵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劳伦斯完全不懂宫廷政治的原理,他也无法理解侯爵为何如此绝望。亚当家族日薄西山,但劳伦斯已经成了一名合格的骑士。只要不违背骑士准则,他想做什么都可以,而亚当家族的成员可以在他身后过上体面的生活,不必再去低眉顺眼地从其他贵族那讨一口残羹剩饭。 “我已经赢得了荣誉,父亲。”劳伦斯用尽量沉稳平静的语气说道:“作为最后一位银翼骑士,我在被俘前英勇作战,受邀参加明日的晚宴。奥兰多公爵也敕封我…” “你怎么能和那种家伙扯上关系!?”侯爵一听到奥兰多公爵的名字便愤怒地吼道:“我原以为你最多只是因为好色和愚蠢的骑士精神才救了那个塞连女人,没想到你竟然还和那个狼子野心的背信弃义之徒混在了一起!滚!滚出去!从此亚当家族再与你无任何关系!” 劳伦斯不明缘由,被侯爵吼得火冒三丈。他从老波顿手中夺过佩剑,不快地说道:“那我告辞就是。代我向母亲问好。” “滚!你这狼心狗肺的畜生!为虎作伥的恶棍!厚颜无耻的杂种!”侯爵勃然大怒,随手抄起桌上的物件,朝劳伦斯使劲掷去。劳伦斯躲避不及,被一尊装饰用的小雕像砸中了额角,踉跄了一下。血从胀痛的伤口中流下,刺激得劳伦斯也发了狠。他下意识把手搭在了剑柄上,正要拔剑,才想起侯爵是他的父亲。他忍耐了好一会,才收起阴狠的眼神,转身离去,抬起手擦了擦额角的血迹。 “少爷,我去取药,您…”波顿左右为难,犹豫着叫住了劳伦斯。 “不用了,我这就走。”劳伦斯含糊地扔下一句得体的回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庄园。侯爵仍在搜肠刮肚,用平生所知最难听最恶毒的词咒骂着劳伦斯。直到劳伦斯走远,他才奋力啐了口痰,虚弱地咳嗽起来。 第66章 命运 回家探亲迎来了意料之外的结局,伴随着一场尖锐的争吵,劳伦斯气呼呼地离开了庄园。他原以为自己尚能容忍家人的刁难与挖苦,但他的立场很坚决,对于自己的选择毫不退让。现在他激昂的情绪已经冷却,心乱如麻。他伫立在烈日下垂着头,孤身一人向树荫下走去。寂静浸润四周,劳伦斯此时的气场就像在默哀一样,不应被随意搅扰。 起初劳伦斯悲不自胜,他觉得自己很失败。他救了菲丽丝,却只得到了一个耳光;他赢得了荣誉,却被赶出了家门。这是他近半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孤身一人,也是他第一次拥有美妙的自由。他现在想去哪就能去哪,但这项美妙的特权并未让他感到愉快。 他感觉无处可去,只能坐在树荫下,呆呆地望着天空。 “下午好,先生,请问这里是亚当家族的庄园吗?”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个磁性的男中音响了起来。 劳伦斯眨眨眼,偏过头去。是个满头热汗的青年,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脸框证明了他异乡的血统,他的打扮并不精致,但从他温文尔雅的气质来看,此人应该出身不凡。 “先生,你还好吗?”他见劳伦斯额角带血,目光呆滞,便蹲下身,关切地问道:“需要帮助吗?” “我没事,没事,是的…”劳伦斯含糊地回答。 “我觉得你看起来不太好,需要我扶你去找医生吗?” 劳伦斯用力摇了摇头,同时指了指亚当家的庄园,“那里就是亚当家的庄园,该死的…如果你没什么要紧的事,建议你等一会再去拜访,现在侯爵的心情不是很好。” “先生,谢谢你的提醒,但我要找的不是侯爵,而是他的次子——亚当·劳伦斯。” “我就是,你是谁?”劳伦斯颇为不快地打量着眼前的青年。 “罗萨科·梅菲斯托,”青年友好地伸出右手,“一名吟游诗人。我希望我的观众能着迷于我笔下精彩绝伦的故事,并能从故事所承载的真情实感中得到共鸣。先生,能请您讲讲您在前线救下敌国异性的故事吗?我认为这是个非常有趣的…” “这故事随便你怎么编好了,只要你开心。”劳伦斯气呼呼地啐了口痰,“反正我从各方面获得的唾骂和指责已经够多了。” “不,我只记录真实的故事,不会夹带任何个人观点。”梅菲斯托一本正经地说着,翻开了他的笔记本。 “那你的作品应该鲜为人知。” “呃…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 “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因为人们只会看自己想看的,听自己想听的,这不需要任何理由或逻辑。人们会从我的同僚口中得知我是个愚蠢的、软弱的、寡廉鲜耻的废物。假如你的作品中缺乏这种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的观点,那它自然不可能名扬四海。” “包装吗?我懂得。”梅菲斯托合上笔记本,掏出酒瓶灌了一大口酒,舒服地呻吟了一声说道:“我的许多同僚都为贵族老爷服务,他们很精通包装和营销的艺术。暴力、贪婪、甚至是毫无理由的压迫和杀戮…我很清楚,只要手法得当,想要颠倒黑白,稀释无知民众的反感情绪,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我不想为了一把金币去舔老爷们的屁股,因为我一直都记着自己的身份——我既不是贵族,也不从事神职,我只是个诗人而已。记录真实事件,用理性的文字填充自己的虚无,唯有如此,才能满足我对精神慰藉的需求和渴望。” 劳伦斯仍然不愿开口,他只是一直盯着梅菲斯托手中的酒瓶,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抱歉,刚才是最后一口。”梅菲斯托举起空酒瓶晃了晃,“这样吧,我请你喝一杯,你把故事讲给我听,怎么样?” …… 过了一会,梅菲斯托带着劳伦斯又回到了酒馆里。那几个受伤的士兵已经离开了,酒馆里空无一人,就连那位神智不清的老妇人也不见了,梅菲斯托留下的金币还躺在吧台上,原封不动。看到那枚金币后,梅菲斯托认为自己理应从吧台再拿瓶酒。于是他做贼似的从诸多酒瓶中随意拎了一瓶,左顾右盼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拉着劳伦斯坐在了角落的桌子上。 “那从哪里开始讲起呢…嗯,先说我被俘虏后的经历吧。”劳伦斯给自己倒了杯酒,开始回忆的时候,一群教会的士兵涌进了酒馆。他们在吧台前大吵大叫了一会,那老妇人便战战兢兢地重新现身,为这群身份特殊的客人们呈上酒水和食物。 “这是神国的钱,”一名士兵说道:“但你们也收。我是说,你必须得收。从昨天下午开始,兰斯的法律就规定赎罪券是通用货币了,和金币银币一样拥有购买力。唉,圣主在上,你不会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我该付你多少钱?” 劳伦斯回头看去,他发现那位年迈的老妇像个僵硬的木偶一样盯着那群士兵,一沓印着戒律与教皇冠冕的纸币堆在赃污油亮的吧台上,将梅菲斯托的金币压在下面。那老妇沉默了许久,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拿起一张标价十块的圣徽纸币。她仔细检查了一阵,突然朝纸币啐了一口,然后团起,抛向领头的士兵。纸团弹在士兵的头盔上坠落于地,这群人也不恼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这欢快的笑声让劳伦斯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还好吗?”梅菲斯托瞥了士兵们一眼,小声对劳伦斯说道:“冷静点,现在是特殊时期,和他们产生冲突可不是…” “我知道。”劳伦斯无奈的笑笑,“我只是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教会不直截了当地对兰斯宣战呢?和没有利益冲突的塞连人一起瓜分虚弱的兰斯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吧?” “这就得从奥拉神国的地理位置说起了,中立之地的狭窄走廊与沃尔塔瓦河上游的荒原,与其说是抵御外来威胁的屏障,不如说是阻碍他们扩张的绊脚石。在战争时期,兰斯人可以从平原上冲过去,但教会可不能杀到平原上去。由于奥拉神国御敌无门又扩张乏术,他们的人口总数和生产总值一直维持在一个很尴尬的境地,用武力征服兰斯的任务对他们来说太过艰巨了。”梅菲斯托自豪地卖弄着他的学识,“而且他们受到教条的约束,不得无故征伐。传说,全能之主和另外几位神只就沉睡在圣城的某个地方,当祂们的凡人使徒犯下七宗大罪时,祂们便会醒来,使苍穹坠落,用神罚毁灭整个神国…” “说得没错。”一个教会的士兵靠了过来,颇为惊讶地打量着侃侃而谈的梅菲斯托。他注意到梅菲斯托不同寻常的气质,便好奇地问道:“我看阁下既无神符与圣膏傍身,面相也不似兰斯人,请问您到底是?” “塔斯尼亚学院的一位普通学生而已,正在大陆各地游历。”梅菲斯托笑了笑,好像并不在意那些如临大敌,把手按在武器上的士兵有何想法,“当然,近些年我成了一位穷困潦倒的吟游诗人。” “秘法之地?塔斯尼亚学院?”那士兵突然沉下脸来,用眼神示意他的同僚不要轻举妄动。 “你来到这里有何目的?!”另一个年轻些的士兵色厉内荏地质问道:“魔法师不是很少离开秘法之地吗?说!在这时候来兰斯,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只是想记录一些有趣的故事,仅此而已。”梅菲斯托眯着眼,有意将一个说不上是嘲弄还是无奈的眼神抛给士兵们。 劳伦斯也察觉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他把手按在剑柄上,目光在教会士兵与梅菲斯托间来回平移,却不知该帮谁。 他只希望自己别被扯进麻烦里,毕竟他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阁下,不论您有何目的,都请您务必离开王都几日。”领头的士兵客气地说道:“近些天可能会有许多别有用心之人在城里活动,我们不希望您这样安分守己的无辜人士受到牵连。” 虽然那士兵的口吻很客气,但他紧绷的肌肉和其他人不善的眼光还是表明了这件事没得商量。 “好吧好吧…可惜这瓶酒了。”梅菲斯托耸耸肩,在士兵们警惕的注视下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对劳伦斯说道:“抱歉,看来我得改日再听你的故事了。不过我觉得,这不会是太久之后的事。希望下次我能从你这听到更多末代王朝不为人知的有趣故事。那么,再见。” 劳伦斯突然觉得梅菲斯托是在轻描淡写地预言未来。某种源自本能的恐慌让他惊骇不已,如坠万丈冰窟。脑后仿佛有只无形的巨手,把控着他看似索然无味,与世无争的一生。 几个士兵押送梅菲斯托出了门,领头的士兵才松了口气。他认得劳伦斯,这个骑士在战场上的惊世骇俗之举让他在教会的军队中也颇有名气。 “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士兵似乎是有意试探道:“我送你回军营休息吧,毕竟你现在这个状态,很难保证打起精神参加明天的晚宴。” “谢谢,我没事。”劳伦斯勉强地笑了起来,“晚宴…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无所谓了。” “不,你就是重要人物。”那士兵一本正经地说道:“圣女殿下对你赞赏有加,甚至下令让一队圣佑军保护亚当家族的庄园。要知道这种殊荣,可是许多大贵族都羡慕不来的。” 这话一下子就把劳伦斯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怔怔地眨了眨眼,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把目光投向酒馆敞开的大门,热浪的势头已经小了不少,天空飘过一片薄云,掩住了近处刺眼的阳光,却让王都的城墙显得格外光亮。 他远眺不到的地方,暗流汹涌。 第67章 更美好的明天 这场宴会真是糟透了。 它直接毁掉了劳伦斯的懒觉,间接挤掉了他一整天的悠闲时光。劳伦斯一早起就换上了唐纳德借他的礼服,坐在约克公爵的马车上,揉着惺忪的睡眼赶往王宫。 塞连的使者将从金雀花大道前往王宫,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这条大道被暂时封闭了,有整整一千名士兵都把守在大道两侧,严阵以待。劳伦斯乘坐的马车只好从小路绕行。和作为兰斯脸面的金雀花大道不同,小路两旁堆放着许多杂物——各色家具、成捆衣物,还有厨具和食物。毫无疑问,这是那些打算离开城市的居民们的家当。不是所有人都对接下来的日子抱有希望,许多人宁可去乡下投奔他们的穷亲戚,也不愿留在这个即将被玷污的耻辱之地。 马车在人多的地方放慢了速度,百无聊赖的劳伦斯把目光投向窗外。他注意到许多小巷的墙壁上都有标语和告示,除了寥寥几张记录着阵亡士兵的官方讣告外,其他内容都由各种各样的字体手写而成,字里行间有许多拼写错误。这些标语有些是用油漆涂抹,有些是用炭块和粉笔所作。劳伦斯能辨认出那些大胆而愤怒的涂鸦,是在诅咒道貌岸然的教会和邪恶的侵略者,一些更难辨认的涂鸦甚至在呼吁兰斯民众联合起来,起义,复仇,将死亡带给这些外乡人。 反抗的火花尚未熄灭。从这些或哀怨悲痛,或愤怒凶狠的文字中,劳伦斯能轻易察觉到这个事实。 终于,马车停在了王宫门前。作为晚宴嘉宾之一,劳伦斯早早与一众贵族站在王宫门前,迎接塞连使者和教会使者的到来。在无意中听到了贵族们的窃窃私语后,劳伦斯才知道至今仍有许多贵族不愿在教会的调停下与塞连帝国和谈。 “只要奥兰多公爵的军队赶到,我们完全可以反败为胜。”一个被假发闷得满头大汗的胖老头嘀咕道。 “就算没有奥兰多,我们也能把塞连人赶回去,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征兵而已。”另一个手持折扇的阴柔中年贵族不忿地咕哝道:“真搞不懂那位大人在想什么,我们还有几十万奴隶,几百万民众,随便拉出十几万人上战场,都能把塞连人吓跑。” 劳伦斯气得几乎笑出声来。假如兰斯宫廷里都是这种货色,那兰斯能赢下战争才是有违天理。他本想讽刺那人,阴阳怪气地告诉他:面对能在一天内击溃十万正规军的强敌,十几万临时拼凑的散兵能不能在正面战场顶住半个小时的进攻都是问题。但劳伦斯忍住了,他意识到和蠢货讲道理会让其他人分不清谁是蠢货,况且他只是个身份特殊的骑士,得罪这些贵族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嘘,他们来了。” 塞连代表团的配置十分正式,态度谨慎。护送使者的卫兵都身材高挑,眉清目秀。他们穿着制作工艺十分精致的闪亮盔甲,动作整齐划一,状如一人。多数兰斯贵族都惊讶地瞪大了眼,他们对塞连的刻板印象已经完全被颠覆了——闭塞、穷困、落后、野蛮、乐于炫耀武力。从那些卫兵工艺颇为精细的盔甲和充满警戒意味的仪式武器来看,塞连人在外交礼仪方面的造诣已经直逼兰斯的仪仗队了。 他们一直都很擅长学习,方方面面。 “看那华而不实的打扮,他们的花哨盔甲也许挨上一拳就露相了。”有人不屑地说道。 劳伦斯无奈地哼了一声,不做评价。要论虚有其表的繁复礼节和浮夸打扮,兰斯贵族的日常装束就与眼前的仪仗队不遑多让。劳伦斯注意到在那些卫兵身后,还有一队重装步兵在马车后方担任额外护卫。这些人都是能以一当百的精锐战士,虽然步伐相对散漫,但他们的盔甲同样工艺精妙,线条流畅优雅。再怎么伶牙俐齿的刻薄贵族也挑不出他们的毛病,毕竟这些战士身上散发的沉重杀伐气息,在寻常骑士身上都是相当罕见的。 虽然让人难以接受,但兰斯人确确实实在仪仗方面被塞连人压了一头。一些兰斯士兵甚至被吓得不敢动弹,以至于约克公爵先行几步后,负责护卫摄政的卫兵们才跟了上去。即使如此,公爵的步伐也依旧从容优雅,充满了希望与荣耀。 “早安,尊贵的摄政王。”塞连帝国的使者从马车中走出,从容不迫地向公爵行礼。领头使者那壮硕的身材使他优雅的动作显得有些下流,他残忍地模仿着兰斯贵族的口吻,带着一种兰斯人都会感到厌恶的浮夸与虚伪。 “早安。看来我们都不喜欢乏味且毫无诚意的问候。”公爵的笑容十分得体,他微微点了点头,小声说道:“你模仿兰斯贵族的腔调,本质只是在弥补你们不善交流的缺陷而已。事实上,合格的兰斯贵族从不会直截了当地表露态度,过早地露出不必要的破绽。当然,你现在一定很生气,但我们是庞大国家的代表,所以你最好意识到,傲慢的挖苦只会让我们的私人关系更差。你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关键人物,因为掌控一切的是你身后的皇帝和我身后的议会。” 使者脸上的恶毒渴望转变成愤怒,但很快,他便紧紧咬牙,僵硬地点了点头。 “我会记住您的教导,摄政王。”使者的傲慢态度似乎有所收敛,“但你很快就不能再伪装这种从容了。你们无法继续这场战争,这就是真相。你们即将面对的困境,甚至会让承认战败这种关乎脸面的大事都看上去不值一提。” “我可没有伪装。”约克公爵摇了摇头,捋着他精致的胡子说道:“或许伪装是一个贵族与生俱来的本能,但这一次,我可没有伪装——塞连同样无法忍受漫长的战争,尤其是在腹背受敌时。如果我没猜错,你们的皇帝陛下应该已经带领主力部队回防了。如果他执意将战争进行到底,那你们将面对奥兰多公爵的怒火,到时,即使你们能赢得战争,也会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得不偿失。你看,我完全没有伪装的必要,毕竟,现在还有什么事比签订和约更加重要呢?” 使者蓦地一震。他太过沉浸于自己的愤怒,甚至现在才意识到他太小看兰斯的摄政王了。他为自己的鲁莽感到羞愧。 教会的马车也在一队圣殿骑士的护送下来到了王宫门前,使者自知他不能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夹带个人情绪,便悻悻地绕开公爵,在几位兰斯贵族的指引下走进了王宫。劳伦斯一直站在那里,几乎无聊得快要睡着。等教会的使者入宫,就能休息一会了…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但下一秒,他就从余光里看到教会的圣女走下马车后,似乎对他笑了一下。 应该是错觉吧,劳伦斯心想。 第68章 骑士与圣女 劳伦斯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被邀请,更不知道是谁想邀请他,他只知道自己被选中了,作为唯一一名尚在人世的银翼骑士。 教会和塞连的使者已经前往会议厅举行会谈了,这让劳伦斯终于有了一些自由时间。他在王宫里四处转悠,脚步声安静地回荡在走廊里铺设的马赛克式金纹地板上。他的步伐渐渐慢了下来,因为每一次转动眼球,全新的震撼与冲击都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屏息凝视。王宫的墙壁上排列着镶金边框的油画,无一例外,均是万里挑一的传世名作。每一幅画都记录着兰斯历史上的荣耀时刻,按时间与场景排列,完美的组成了一本厚重且瑰丽的史书。这些作品中的任何一幅,都可以在劳伦斯的故乡被卖出天价。 仅仅是走廊的细节,就足以让劳伦斯身上泛起一阵鸡皮疙瘩。放眼望去,每一处景物都让劳伦斯惊叹——挂满饰物的墙壁、庄严华贵的单色调地板、甚至是头顶镂空透光的圆形穹顶,都彰显着王室的威严与至高无上的权力。若不是劳伦斯很清楚自己的低微身份,大概他会站在这如痴如醉地欣赏一整天。 劳伦斯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沿着走廊向前走。终于,又走过一个拐角,走廊尽头出现在他眼前。那是一扇高大的双开门,珍珠、宝石和金银组成了门上令人炫目的美丽装饰图案。两个身着全身板甲的王宫守卫护卫在门前,如雕塑般寂静。直到他们看见劳伦斯靠近,才有了些许反应。 一对长戟在门前交击,发出清脆的回声。不需要任何拒绝的言语,劳伦斯也明白这是守卫对好奇来宾的唯一一次警告。他悻悻地耸了耸肩,转身离去。待守卫确定劳伦斯已经离开后,伴随着一声钢铁刮擦的尖锐嘶鸣,守卫们将武器分开,又变成了纹丝不动的雕塑。 有很长一段时间,劳伦斯都在走廊里徘徊,仅仅是欣赏眼前的一切就让他感到心满意足。王宫里有海量的艺术品供他打发无聊时间——最着名的十四行诗手稿、描绘勇士凯旋归来的交响曲总谱、描述着征服历史与光荣场景的油画、还有古老英雄们的石刻雕像。 实话说,这是劳伦斯第一次与这个陌生的世界产生共鸣。这些艺术品所承载的感情永不磨灭,而某种根植于每个男孩心中的梦想,则让劳伦斯脑中浮现出了永不褪色的画面。 “你对艺术品很感兴趣吗,骑士?”奥菲利亚从劳伦斯身后问道。 劳伦斯被吓了一跳,赶忙回过头去。奥菲利亚正轻柔地笑着,眉眼中带着一丝俏皮的神采。 “阁下…不,大人…我…”劳伦斯一时想不到该如何称呼圣女,只好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认为这些…艺术品,都记录着…震撼人心的场景,我对这些历史很感兴趣,仅此而已。” “私人场合就别用敬称了。”奥菲利亚敛起笑容,留下悬而未决的玩味神采,“摄政王在中庭为晚宴来宾举办了茶会,你不感兴趣吗?” “某种意义上说,是的,大人。”劳伦斯垂下眼,小心翼翼地回复道:“我不擅长交际,而且…我也并不认为那里会给我这种身份低微的人预留席位。” “别对我用敬称了,我叫奥菲利亚。法利恩·奥菲利亚。” “亚当…” “亚当·劳伦斯对吗?我对你的英勇事迹印象深刻。”奥菲利亚看出了劳伦斯的想法,适时地在劳伦斯打算开口时接道:“老实说我也不喜欢那种场合。所谓政治活动,如果除去高贵优雅的面纱,其实和奴隶们为争抢更多食物而拉帮结派没什么本质区别。对于有着高尚品德的银翼骑士来说,参加这种活动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那您呢?您不是应该在会议室吗?”劳伦斯随口问道。 “双方就赔款与重新划定国界的问题产生了分歧,现在是中场休息时间。据我了解,兰斯人想尽可能地拖延谈判时间,而塞连人给出的底线则是和约的大体内容必须在一天内敲定,否则就继续打。”奥菲利亚微笑,“谁也不能指望他们在几个小时的试探与争论后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不是吗?我们都需要出来小憩片刻。” 劳伦斯下意识点了点头,圣女平易近人的性格博得了他的不少好感。劳伦斯觉得与圣女交谈有种如沐春风的舒爽感,如果撇开身份地位的差距,他很愿意与圣女多聊几句。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奥菲利亚抬手指了指劳伦斯身旁的一张油画说道:“就像那幅‘猩红平原大捷’一样,总有一天,战争会迎来终结,每个曾洒满鲜血的战场都将成为民众安居乐业的沃土。总有一天,我们会迎来一个不再有理由去争斗的时代。伟大国度的基石将由无数战士的血肉构筑,羔羊们只有经过人间各种苦难的考验,才有资格进入主的神国,与主做王千年…” “美好的设想。”劳伦斯苦笑着摇了摇头,“但人的欲望使它注定是个完全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不,我明白人类的欲望,不管它是如何扭曲阴暗。欲望,它就像心脏跳动,呼吸延续般自然,只要生命不息,它便不会消失。”奥菲利亚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了,“但即便如此,那一天也会到来的。因为这是我至今唯一反复思考过的可能性。” 劳伦斯很好奇,奥菲利亚到底在想什么,她又想表达什么,但走廊静谧的宁静还没持续多久,便被一位圣殿骑士的到来打破了。 那骑士来到奥菲利亚身侧几米开外,低下头,向圣女比了个意义不明的手势。至此,奥菲利亚便遗憾地挑了挑眉毛,对劳伦斯说道:“抱歉,我要去处理一点紧急事务,失陪了。与你聊天让我感到由衷欣喜。希望晚宴上没有太多贵族小姐邀请你跳舞,这样我们就有更多的时间秉烛长谈了。” “感谢您的…”劳伦斯想了半天,也没琢磨出该用什么词汇,他只好恭恭敬敬地向圣女行礼,用尽量沉稳的声音客套道:“您的抬爱让我受宠若惊。那请您先处理事务吧,我们晚宴上再见。” “啊,如果你对历史感兴趣的话,就去衣物间对面的偏厅里看看吧,也许那里有些东西可以帮你打发无聊的时间,比如,油画。”奥菲利亚说着,有些俏皮地拎着裙角,模仿贵族小姐的礼仪向劳伦斯行礼告辞。 第69章 无声狂啸 和谈的走势糟糕透顶,而会议室外的人们对此一无所知。劳伦斯穿过中庭的鎏金拱廊,悄无声息地从人群中挤过。众多贵族、艺术家、阔绰的富商以及几个不知是工作还是在休息的宫廷守卫,混杂在中庭花园里,一同饮酒、进餐、赌博、交谈。欢声笑语伴着舒缓的弦乐四重奏,让劳伦斯越发觉得自己不适合这种地方。 就在军队出征的一周前,某个酩酊大醉的贵族曾抱怨,王宫已经太久没举办过娱乐性质的宴会了,这让贵族们除了闷头饮酒外只能参与私人性质的无聊活动。 现在正如他所愿,兰斯的贵族生来就是放荡不羁的享乐主义者,他们霸占了中庭花园,把象征最高权力的王宫变成了豪华的社交中心。劳伦斯是在战场上与底层士兵一起拼过命的人,他对这些贵族的闲散享乐之风颇为不满。但他的不满也仅仅是不满。少数几位贵族曾针对这场不适时宜的出格饮宴提出抗议,可就连约克公爵都只能提醒他们——和会的召开需要一点轻松的氛围,而贵族们也能通过这种活动广结友谊,友好相处。虽然约克公爵比谁都清楚,多数人的主要目标还是推杯换盏,赌钱泡妞。也许在他们玩得心满意足后,才会谈一些关于政治合作的话题。 劳伦斯浑身不舒服,他终于穿过走廊,重新回到幽暗凉爽的室内。衣物间并不难找,作为缺乏观赏性的区域,它被设置在靠近后墙的角落里。老旧的壁纸上沾着点点湿痕,伴随着生锈铁门开关传来的铿锵回响,一股呛人的香水味从半掩的衣物间里飘了出来。不知为何,这里空无一人,就连本该负责整理衣物的女仆都不见踪影。或许是和谈让这些仆人也获得了短暂的休假吧,劳伦斯看了看脚边的几个空酒瓶和乱七八糟堆在一起的靴子,没有纠结这件事。 衣物间对面的偏厅…劳伦斯直接推开了紧闭的房门。一股温热躯体的气味混着酒味钻进了他的鼻子,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两个身材精瘦的青年从杂物堆中现身,胡乱地将裤子系上扣子。他们光着上身,似乎很愤怒,显然劳伦斯的出现搅了他们的好事。 “什么事?”一个青年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贵族腔厉声问道。 “我来找点东西。” “滚开,半小时后再来!” 劳伦斯玩味地打量着两人的脸,毫不客气地说道:“说话客气点,我就不查你们的名字和职务。你们应该知道,衣冠不整地对一位受邀参加晚宴的贵族大吼大叫会有什么结果。” “这…大人,我们只是在教训可恶的塞连人。”其中一位青年瞪大眼睛,僵硬地笑了起来。 “是的大人,那贱人是前任总管收养的塞连杂种,我们只是…” “滚。”劳伦斯径直走向室内,丢给两人一个冷漠的眼神。 依旧警觉的两人对视了一眼,抓起外套和衬衫转身离去。房间相较于其他偏厅,空间很是狭小,散落的杂物和上了年纪的家具让本就狭小的房间拥挤不堪。劳伦斯跨过酒瓶和布满灰尘的书堆,艰难地向里走了几步,他看到一个中年女人站在房间远端的床铺边,用床单裹着自己纤细裸露的身体。让劳伦斯奇怪的是,她看起来像是生了病,无比疲惫,她的一头亚麻色短发纠结杂乱,眼底泛着两片昏黑。透过凌乱的碎发,劳伦斯能从她一只眼中看出些许轻蔑。 “您好,大人,我是杂物间的管理者,有什么事需要效劳吗?”她给自己倒了杯酒,有气无力地问道。 劳伦斯想了想,只能皱着眉头形容道:“这里有没有…呃,就是…比较特别的东西,比如油画什么的。” “您是说那幅‘梦魇’吗?还是‘受害者的冠冕’?” “我也不清楚,也许是吧。”劳伦斯突然问道:“你是塞连人?” “我的祖父是塞连人,大人。”女人似乎习惯了对所有人都使用敬称,哪怕劳伦斯看上去比他小十岁不止,“如果我的血统再纯正一些,那就连这里也不会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好吧。”劳伦斯觉得是时候终止这个不愉快的话题了,“你说的画在哪?能让我看看吗?” “我不建议您这么做,大人。”女人,用一只手捏着身上的床单,一手举杯啜饮。随后她把酒杯稳稳地放在床边,用毫无感情的语气说道:“那些画就像丑陋的伤疤,欣赏它们不会带来任何享受。” 听到这样的描述,劳伦斯的好奇心更强了。 “让我看看吧。” …… 劳伦斯如愿看到了那副被藏起来的油画。画面中央是一位浑身是血,瘫倒在台阶上的金发男子。他的盔甲被一柄柄长矛、阔剑刺得支离破碎,他撑开嘴唇,任由鲜血从嘴角更快流逝,似乎在用最后的力气诅咒可悲的篡位者。在他身旁,一个满手是血的健壮男性高举着闪耀的王冠,仿佛在宣告胜利。让劳伦斯感到遗憾的是,举起王冠的男人脸部似乎被火燎过,变成了一片焦黑。 “这幅画描述了菲利普谋杀斯托姆三世的场景,它的作者是大名鼎鼎的弗朗西斯伯爵的次子小弗朗西斯。”女人似乎知道劳伦斯想问什么,便毫无保留地解释道:“菲利普上位后曾不止一次想毁掉这幅画,但每当他有这个念头时,斯托姆的恶灵便会恐吓他,让他打消这个念头。有一次,忍无可忍的菲利普让卫兵把画丢到火炉里烧掉,但仅仅是几分钟后,菲利普便痛得满地打滚,哀嚎不止,不得已他又让人将画从火炉里取了出来。奇怪的是,那幅画被火烧了好一会,却完好无损,整幅画唯有菲利普的脸部被熏黑了。后来,这幅画便一直被扔在杂物间里,除了历代杂物间的管理者外,几乎没人见过它。” 劳伦斯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可不觉得这幅画有什么特别之处,毕竟他坚信星辰间没有鬼魂,那些离谱的传说都可以通过科学手段加以解读。这幅画描述的仅仅是菲利普篡位的历史,一段菲利普血裔不愿提起的往事,仅此而已。 “另一幅画呢?”劳伦斯问道。 “我不建议您看它,大人。”女人好心劝道:“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大人。那幅画很…邪恶,前段时间我在打扫杂物间时无意中看到了它,为此我精神恍惚了很久。您明白吗,光是想到和那幅画共处一室就让我惊恐万分。” “让我看看它。”劳伦斯意识到,也许圣女真正想让他看的就是那幅画。 “就在书架后面,被压在一沓信纸下面。原谅我大人,我不敢去那里,我不敢碰它…” “好吧。”劳伦斯耸了耸肩,按照女人的指引,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那幅画。 超乎想象。时间在这一瞬间放缓,劳伦斯感觉大脑变得迟缓错乱,无法正常思考,甚至无法理解自己目中所见。他几乎立刻就要闭上眼转过身去。 无法忍受,无法形容,无法理解。 那幅画的背景是一片由垂死星辰和腐烂大地组成的混沌沼泽,无数扭曲而夸张的线条组成了腐化的畸形镜像,仿佛密密麻麻的蛆虫啃食着一切已经面目全非的残骸。奥兰多公爵骑在一头地行龙背上怒吼着,将他的长剑——猩红女王,奋力劈向挂在他腿上的恶魔。那沉重的挥击力度简直荒唐,哪怕是一幅油画,劳伦斯都能轻易从画面中感受到强悍的力量。更多恶魔的尸体倒在地行龙脚下,那炸裂残破的头颅只剩一圈沾满血迹与脑浆的扭曲碎肉。劳伦斯曾听一些老兵提起过,恶魔的一记重拳足以把人类的头骨打碎,然而即使是如此强悍的恶魔,在奥兰多公爵面前也如孩童般无力。劳伦斯见过战场,但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恐怖可憎的景象。血腥与恶臭仿佛扑面而来,那些四分五裂、撕碎断折、身形扭曲的尸体,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 这不是描写公爵年轻时神武形象的画作——在画中,一切光荣都消失了,一切希望都不复存在。无声的尖叫如雷鸣般回荡在劳伦斯的脑海中,想把他的理智彻底驱逐出去。无数哀嚎在痛苦与绝望中响起,恶灵的啜泣像一缕烟,一滩烂泥,无影无形,却又死死缠在劳伦斯的心脏上,让他只能感受到死寂与冰冷织成的绝望。 但这并不是最让人不安的,公爵的面孔扭曲变形,他的整个躯体表面都笼罩着猩红光晕,仿佛与现实世界略有脱节。他身后的虚影,是一只比恶魔还凶恶恐怖的怪物。劳伦斯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玩意——那东西体型巨大,身上布满了怪异的尖刺与病态的斑点。它的面孔如犬科动物的长吻,牙齿像乳白色的密集钢针。难以计数的锋利獠牙让它的下颚难以合拢。那东西的皮肤浑浊不堪,由无数不规则肿块拼凑而成,上面似乎黏着滑腻的粘液,还散发着缕缕热气。那可憎形体与公爵的身影相互重合,两者的动作姿态完全一致,那嘶吼面孔与扭曲身体,即使只是一幅画,都让劳伦斯能分辨出令人作呕的肿块轮廓。 “这是什么…”他喃喃自语,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也许是某种我们永远都不该知晓的恐怖事物。”女人回答:“这不可能是什么艺术加工之类的夸张手法,大人。人类无法想象出脑海中不存在的东西,那是人类无法想象的东西。” 劳伦斯浑身难受,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把那捆信纸放了回去。他在努力忘掉那幅画,但越是想忘记,那幅画的细节就越是清晰。他捂着头,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大人。”那女人突然叫住了劳伦斯,“现在您相信了吗?” “相信什么?”劳伦斯扶着门框,没好气地问道。 “从我见到那幅画开始,我就相信是全能之主保护了我们。祂让我们免遭那些可怖存在的伤害,让我们得以保有人类的灵魂。祂救苦度厄,为我们带来了秩序,并警告我们,即使生活在黑暗的沙漠中,也不要触碰那片可怖的绿洲幻影…” 有那么一瞬间,劳伦斯突然觉得这女人已经疯了。但她情绪稳定,语气中充斥着坚定不移的信念,显然不像陷入疯狂的样子。 “您也相信了吧?只有信仰全知全能的主,称颂祂的慈悲,祈求祂的神国降临,鞭笞罪孽深重的肉身,才能…” “若祂真是全知全能,何不阻止一切邪恶?如果衪做不到,那便不是全能。如果祂做得到,却不肯这么做,那祂便心怀恶意。如果祂做得到,也愿意呢?那世上的邪恶从何而来?如果祂做不到,也不愿做呢?那祂何来的全能?”劳伦斯捂着脑袋暴躁地吼道:“闭嘴吧!你口中的神甚至不能创造一块自己无法举起的巨石!” 他一边踉踉跄跄地向外走,一边痛苦地呻吟着,最后愤怒地将房门一把甩上。 神明。劳伦斯憋住大笑的冲动。人类的历史由上万年积攒的鲜血写就,战争与烈火却将神只抬到了人类文明的顶点。甚至是那些在历史的某个瞬间达成非凡成就的暴君,都比虚无缥缈的神要可爱的多——至少他们想要取而代之,成为新的神明,却不会宣称自己全知全能。 劳伦斯来到中庭,在刺眼的阳光下喘息。滚滚热浪焦灼逼人,他口干舌燥,随手招来侍从,要了一杯冰镇柠檬水。待冰水下肚,他才冷静下来,开始仔细思考那女人的话。 真的会有神吗?永生不朽,拥有凡人难以想象的伟力。 也许是有的,不然他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呢? 第70章 与神同行 只要不去面对问题,生活便没有问题。劳伦斯在中庭的台阶上坐了好几个钟头,才渐渐摆脱脑海中令人不安的画面。他默默地看着侍从们的动作。这些人一整天的辛勤工作,只得到了偶尔能偷喝杯冰水这般凄凉的回报。刺眼的阳光和干燥的空气正灼烧着他的喉咙,就在劳伦斯纠结需不需要到阴凉处坐一会时,一位书记官大步来到中庭,宣布了合约已经签订的消息。在确定了消息的真实性后,来宾们纷纷鼓掌庆祝和平,依依不舍地起身,整理仪容,排成长队,在雍容高贵的音乐中有序前往宴会大厅。无论是贵族,还是富商或艺术家,都以欢歌笑语为顺利结束的和谈送上了最平淡的祝福。如此不加掩饰的麻木,让劳伦斯深感悲哀。他的灵魂作为一个旁观者,独有的视角使他能敏感地察觉到这堕落王庭的悲哀。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劳伦斯也能体会到底层人民的痛苦,并对此感同身受。劳伦斯好歹是半个正经贵族,可正由于他对同僚的轻蔑与鄙视,这种悲哀才更显得刻骨铭心。 劳伦斯突然觉得,兰斯也许真的时日无多了。这样就挺好,作为一个配角参加上流社会的晚宴,他不用绞尽脑汁去讨好假面后的各方势力,也没有什么顾虑。他地位不高,知道的内幕也不是太多,这就意味着他可以做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在享用宫廷美食的同时,还能亲眼见证这段稀有又值得纪念的历史。 但圣女的到来,让劳伦斯注定不可能保持低调。就在劳伦斯打算等贵族们都离开后,他再前往宴会厅时,奥菲利亚在几位圣殿骑士的保护下来到了中庭,径直走向劳伦斯。劳伦斯默默叹了口气,被迫提前起身,向奥菲利亚行礼。 “不必多礼,我的朋友。”奥菲利亚示意护卫在不远处等待,她低垂着头走了过来,眼中常驻的笑意已经被一种不似凡人展现的悲悯所取代。 “和谈结束了,为了得到和平,兰斯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抱歉,我只是教会的代表,没法让塞连作出更大的让步了。” “呃,这不是您的错,您不必在意。”劳伦斯敷衍地说道。他早就料见塞连人不可能被一点蝇头小利轻易满足。 毕竟在现有军力上,塞连人有压倒性的优势。 “塞连代表承诺,他们会在下周释放战俘。将克里亚诺堡垒以北二十里的平原区域归还兰斯——作为战略缓冲区。”奥菲利亚似乎没察觉到劳伦斯语气中的敷衍,她顿了顿,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相应的,兰斯要先支付战争赔款,以及赎回战俘的赎金。剩下的巨额赔偿金,将在三十年之内被还清。” 事实上,劳伦斯并不关心兰斯的命运,他也不在乎这个国家能否在大出血后活下来。毕竟他已经是奥兰多公爵任命的领主了,也就是说,他只需要在乎两件事——如何把领地管理好,以及该怎样取悦公爵本人。 所以当奥菲利亚将和约内容告诉他之后,劳伦斯的内心反而得到了解脱。毕竟不论结果再怎么坏,这场战争都结束了,这就意味着接下来的事与他无关了。 “这结果比我想象中要好上不少。”劳伦斯思考了一会,惜字如金地答道。 “嗯?” “这难道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不知从何时开始,兰斯的贵族越来越像小丑,而不是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了。作为管理国家的群体,他们每次出门前都要花好几个小时梳妆打扮,思考如何享乐,而不是做他们的本职工作!”劳伦斯越说越来气,“即使塞连人什么都不做,兰斯也完蛋了。人民被鸡毛蒜皮的小事吸引了注意力,古典文化被简化成了无尽的纵欲,严肃的国家要事变成了低幼、下流的酒桌笑话。人民成了观众,政治变成了杂耍…恕我直言,我不愿意留在王都是有原因的。” “我很好奇,作为一个贵族子嗣,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有了这种想法呢?”奥菲利亚突然窃笑起来,“让我猜猜看,是你的正义感吗?” “您太高看我了。”劳伦斯长吸了一口气,眼睛下意识避开了奥菲利亚的凝视,瞥向其他地方,“我既不是正直的骑士,也不是聪明的贵族,我只是个资质平庸的普通人。您知道的,我是个骑士,对正义感的忠诚会要了我的命。” “这可不一定。多数人想象中的正义一定是纯粹的、公平的、慈悲的、无欲的…与之相对,邪恶便一定是污秽的、不公的、残虐的、欲念深重的。”奥菲利亚嘴角勾起一抹自然的弧度,“但正义是没有固定形态的。举个例子吧,假如我出于不洁的动机,通过残虐的手段,目的却是为了毁灭邪恶,那我是不是正义的呢?” 劳伦斯欲言又止,他感觉到就在刚才,圣女的语气与气质似乎发生了些许变化。 “答案取决于我所掌握的力量。”奥菲利亚赶在劳伦斯开口前自答道:“假如我认为自己所行之事是正义的,便需要压倒性的力量来让那些反对我意见的人无法阻止我。压倒性的暴力、压倒性的才能、压倒性的权力,都可以让个体的意志征服群体的想法。” “我…我没你想得那么远。我不知道。”劳伦斯抿着嘴唇,讷讷道。 “这与远见无关,我的朋友。”奥菲利亚瞥了一眼不远处神色各异的贵族们,突然一手拎起教袍,一手垂在劳伦斯面前,“可否请你担任我的男伴呢?毕竟对一位年轻女士来说,在晚宴上没有男伴作陪多少会有些难堪,不是吗?” 劳伦斯有些不安,在他看来,圣女这种位高权重、身份特殊的外宾是不该提出这种不合常理的要求的。虽然劳伦斯不反感这种请求,他也很喜欢奥菲利亚身上的味道——那种淡淡的、并不辛烈的、透着一股略带苦味的幽雅花香。 “抱歉,我想我这等身份低微的人并不适合与您结伴而行。”他委婉地说道。 这话引得奥菲利亚咯咯直笑,她向劳伦斯低头致意,坚持道:“只要你不介意,那便没人会觉得不妥。毕竟没人会质疑一位银翼骑士的荣誉,也没人会吝啬于对他献上敬意。” 说着,她上前一步,半张的手指几乎戳在劳伦斯的身上。 “荣幸至极。”劳伦斯低头亲吻了奥菲利亚的手背,让圣女的手搭在他的臂弯上。尽管劳伦斯心里清楚,这种邀请对一位骑士来说意义非凡——不然他也不会想着拒绝。只是劳伦斯依旧猜不出奥菲利亚的真实想法——从各方面来说奥菲利亚都不太像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劳伦斯猜测她的脑海里一定埋藏着无数波澜壮阔的故事。 是不是该拒绝她,从而避免一些麻烦?劳伦斯没有答案,但他现在也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的答案了。此刻贵族们都站成了两列,为他在战场上的英勇行为献上敬意——让开一条路,并在神色威严、外表严峻、眼神冷漠的圣殿骑士们凝视他们时躬身致敬。 (注:本书不是后宫文。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有多线感情戏,主角不是种马,这里的异性也不会没事就投怀送抱。安排圣女的戏份只是剧情需要。) 第71章 无神论者的神义论 在奥菲利亚身旁,劳伦斯默然垂首,尽管他身边人头攒动,但他心中却有一丝孤独的情绪。从宴会厅上层的楼亭内传出了悠扬肃穆的圣歌,十几位身披朴素长袍的教士站在宴会厅门前,面容掩盖在兜帽之下。他们的任务是在庄严的圣歌响起时守在门前,迎接奥菲利亚的到来,这是高级神职人员在参与凡世宴会时所举行的仪式。那低吟高诵的晦涩圣言是在称颂全能之主的慈悲与智慧,而非衬托奥菲利亚至高无上的地位。 自诩高贵优雅的兰斯人十分看重用餐的礼仪,这种吹毛求疵的讲究在劳伦斯刚进宴会厅就感受到了——红蓝绿黑白黄,各色的餐前小菜和甜点被整齐划一地摆在一张张雕花长木桌上供人取用,每种颜色的食物周围还有同样颜色的花瓣点缀。清一色的亮银餐具和水晶杯带着典型的古典宫廷风格和繁缛性,而这种对古典美学法则近乎病态的苛求并没有博得多数人的赞叹,除了劳伦斯——他猜塞连代表也许和他一样对兰斯王庭的奢华布置感到震撼,只是出于脸面问题没有表态而已。 “紧张吗?”奥菲利亚的步伐依然从容,带着一种睥睨众生的非凡气势。她把脸几乎贴在了劳伦斯的胸前,小声打趣道:“现在的你就像个没进过城的农夫。” 劳伦斯对于奥菲利亚的亲昵姿态有些不适,他干巴巴地回复道:“我又不像您,一直被无数信徒和教士仰望,早就习惯被人注视了。可能是我真的不喜欢这种感觉吧,我现在只想早点回去。” “并非如此,在成为圣女前我只是个不起眼的牧羊女。”奥菲利亚毫不在意随从们或惊讶或怀疑的目光,自然地拉着劳伦斯向教会代表的席位走去,“神国并非你想象中的无暇净土,我只是见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东西而已。在圣城,猴子在扮主教,驴子在背诵教典,而真正的人类在争夺金币。相信我,假如你见过那种场面,就不会在这种地方露怯了。”(猴子隐喻在幕后利用神权放纵行事的乖张之人,驴象征受管束的知识阶级。) “是吗…” “是的,我保证。” 劳伦斯陷入了沉默。他抬眼望去,宴会厅中的一切都被染成了金色,似乎战败的气氛并没有影响到宫廷颓败奢靡的宴会风格。美轮美奂的贵妇人们,正身体前倾,将饱满的*半遮半掩地展露给有那些梳着精致胡子的优雅男人们。混着一股迷迭香和桃金娘气味的香水让劳伦斯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魅惑的味道,这种缭绕在宴会厅里的腐烂、恶浊气味让劳伦斯颇为不自在。奥菲利亚脸上永远都浮现出令人心神安定的微笑,无论何时,她所展现出的气质都像春天里无声开放的鲜花,纯洁、宁静、纤尘不染——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但劳伦斯喜欢鲜花,她美丽、柔和、身披梦幻般的色彩。 而且,仔细观察后,劳伦斯注意到,奥菲利亚的身材相当有料,即使穿着宽松的教袍,其不经意间展露出的曼妙曲线,也足以让每个男人想入非非。 圣女的身材,简直好到下流…劳伦斯暗想。 “在想什么?”奥菲利亚问:“你看上去很疲惫,是因为在我身边有些不自在吗?” “当然不。我只是…”劳伦斯摇摇头,“我只是在想那幅画到底是什么…” 总不能把真实想法说出来吧。 奥菲利亚没有回复,而是招手唤来侍从,要了一杯热腾腾的花果茶,递给劳伦斯。虽然劳伦斯并不渴,但他还是从奥菲利亚手中接过了递来的杯子。滚烫的茶水透过薄薄的杯壁将炙热毫无保留地传来,让劳伦斯不得不忍着疼才能拿好杯子。茶水的热度在体温的冷却下褪去,留下针刺般的疼痛,渗入血管,令血管外壁突突跳了起来。这样微不足道的痛楚能暂时驱散脑海中的非分之想,多少能提醒他打起精神。劳伦斯低下头,淡红色的半透明液体正缓慢的荡漾,薄雾缭绕,有一种甜而不腻的清香味道。 “那是亵渎者。”陡然,她开口了,语气变得冰冷无情,“或者说,恶魔会称它们为‘恶魔’。它们是教会的古老宿敌,如同瘟疫一样,无法被根除。它们会蛊惑人类订下契约,窃取他们的灵魂。审判庭和裁判所就是为对抗、猎杀这些邪恶物种而设立的。” “我…搞不懂,奥兰多公爵是兰斯的英雄,为什么?” 奥菲利亚将双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温暖柔软的触感,让人完全感受不到藏在血管里的恶毒与冰冷。 “别担心,如果画中内容属实,那审判庭和裁判所一定会尽快行动起来的。”奥菲利亚就像是不懂对症下药的庸医一样,用她一贯的态度低声安抚劳伦斯,“离开他吧,你会一直留在我身边,那些肮脏的东西是无法伤害你的,我保证。” 这已经不是邀请了,简直是赤裸裸的勾引…劳伦斯用了整整一分钟才反应过来,他实在不明白奥菲利亚为什么会这么在意他,毕竟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他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劳伦斯沉默了,他想答应下来,却总感觉哪里不对。 就在进退两难时,回荡在宴会厅正门的喧闹声堪称天籁之音——这意味着有重要人物到来。 “殿下,我…” “你完全可以叫我奥菲利亚。” “是,殿下。也许宴会就要开始了,我得坐到…”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劳伦斯。大多数人都只看他们愿意看到的,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但我认为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个会思考的聪明人。所以,希望你考虑一下,要不要成为我的守护骑士。” “啊…”劳伦斯张了张嘴。有时候他能猜到故事的结局,即便奥菲利亚的邀请不过是证实了他的猜想,他也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不必为难,你不需要现在就给出答复。”奥菲利亚反倒是毫不在意地耸耸肩,“不管怎样,我都希望这提议不会影响咱们的友谊。” “对不起。”他低声道歉,收回了手。 “没关系。”圣女入席而坐,眨了眨眼,小声提醒道:“你可是我的男伴,没忘记吧?” “我知道。稍后我会来找您的。”劳伦斯皱起眉,想要转身离开。 “顺带一提,你对于主是否全知全能的论点很有趣。人的观念是,主什么都能做,才叫全能。但主的全能,包括祂不愿意做那违背祂本性的能力。”奥菲利亚用缓慢、轻微的声音说道:“另外,记得谨言慎行。否则发表这类言论很容易被裁判所盯上,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审判渎神者的。” 尽管奥菲利亚的声音甜美而流畅,但正是这种从容的缓慢,才让她语气中的警告意味更加强烈。劳伦斯顿了顿,勉强笑了笑,去寻自己的席位了。 第72章 人性非善 王宫外,太阳已经化作一道红晕,给一小时前还是湛蓝的天空染上了暮色。劳伦斯坐在末席,紧挨着菲尔德男爵的千金。毕竟他只是个骑士,这群有头有脸的权贵能施舍他一席之地已经让他感到心满意足了。可惜菲尔德小姐在完美继承了她父亲肥胖身材的同时,也继承了她母亲的傲慢——简而言之,她就是个势利眼的死肥婆,劳伦斯如此评价。 劳伦斯被身宽体胖的菲尔德小姐挤到了靠窗的位置,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啃面包,一边盯着摆在菲尔德小姐面前的烧鹅。每当他多看烧鹅两眼,菲尔德小姐便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并继续胡吃海塞。既然吃不到什么美味佳肴,他也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弄得其他人不愉快,那就只能吃点面包和炖菜了。 “哎,我做梦都没想到,与一位银翼骑士共进晚餐是如此无趣。”那肥婆一边与身旁的女伴谈笑风生,一边用手捂着嘴巴,轻蔑地瞥了劳伦斯一眼。劳伦斯能看到她嘴角垂下的口水与油脂,已经将她下巴上厚厚的粉底给刷掉了大半。显然装作不经意间提起身边的劳伦斯是她在掩饰自己的失态,虽然手法并不高明。 随她去吧。劳伦斯决定不理会这个讨人厌的肥婆。时间和思绪在他沉默咀嚼食物的臼齿上静静流淌,他盯着神色各异的宾客们看了一会,又将目光收回到面前的食物上,来来回回好几次,直到他听见邻座肥婆的高谈阔论。 “是啊,亲爱的。如果不是你提醒了我,也许我真的会忘记他已经立下血誓了呢,对一个塞连碧池。” 在意识到自己已经因愤怒而变得冲动前,他的手便已经动了起来。 啪的一声突兀的脆响,让整个宴会厅陷入了寂静。 劳伦斯站起身来,冷冷地俯视着捂着脸的菲尔德小姐,毫不客气地警告道:“闭上你的臭嘴,肥婆,再嚼舌根我就割掉你的舌头!” 劳伦斯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愤怒,好像肥婆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让他怒不可遏。 在菲尔德小姐酝酿哭腔之前,四周的宫廷守卫已经动了起来。六把长戟从不同方向对准了劳伦斯的心脏,假如他再有什么动作,这些仪式武器便会真正成为见血的杀人工具。 “请你冷静一下,劳伦斯骑士。”约克公爵圆场的意图太过明显,也太过公式化,以至于劳伦斯马上便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我既无愧于骑士教条,也不会向这个恶毒的肥婆道歉。”他打断了公爵的话语,平静而有力地说道:“另外,我保证,刚才对她的警告是实实在在的威胁,不是绵软无力的赌咒。” “那只好请…” “好的,我这就出去冷静。不需要护卫好心搀扶,我的腿脚很健全。” 正中下怀。约克公爵不经有些懊恼,但无可奈何。谁让某位重要人物对他再三强调,今晚的宴会一定要让这最后一位银翼骑士到场呢。 劳伦斯敷衍地对面面相觑的来宾们行了礼,转身离去。他感觉腿脚越发轻快了,就连心绪的波动都少了许多。是的,他感觉自己自由了,可以想吃的时候吃,想睡的时候睡,没有多余的杂念,也没有琐碎的烦恼。 这应该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夜晚的气温还是很低,来到室外劳伦斯才发现今天的天气并不算好。浓密厚重的灰色云层将整片天空都包裹起来,一丝半缕的月光都无法穿透它们的封锁。失去了人气的中庭备受冷落,花廊、雕像和酒架,它们瘦骨嶙峋的躯体上挂着几盏风灯,才不至于让整个世界都变得灰暗又模糊。熹微的橙色光晕把劳伦斯引向中庭的台阶,他解开胸前的礼服纽扣,用手抹了把脸,疲惫地坐在了台阶上。 真要命。 “先生,莱特商会的罗德尼会长希望…” “你还好吗?” 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劳伦斯缓慢地扭动他僵硬的脖子,回头看去。是一位穿着管家礼服的老人,另一人则是气喘吁吁的奥菲利亚。 “劳伦斯先生,莱特商会的会长罗德尼先生请您…” “告诉你的主子,有什么事一会再说。”奥菲利亚替劳伦斯下了逐客令,“假如你不好交差,就说是我要问劳伦斯先生一些事,一些很重要的事。” 罗德尼的仆人犹豫了一下,而后默默行礼,退回黑暗的拱廊中。他跟随罗德尼多年,自然知道商人的行事准则是利益至上。只是多等一会而已,相信会长应该很乐意卖奥菲利亚背后的教会一个面子。 “你还好吗?”奥菲利亚自然地撩起教袍下摆,坐在了劳伦斯身边。 “不算好。”他颇为自嘲地坦诚道:“老天啊,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我救了她,却换来一记耳光,还有同胞赤裸裸的歧视与阴阳怪气的嘲讽。难道不是我自作自受吗?假如我什么都没做,也许…” “你刚才说了,你无愧于骑士教条。” “是的,我…我只是…” 深沉的疲倦在此刻彻底爆发了,劳伦斯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看来我确实只适合当个农夫。” “为什么要逃避呢?作为教会圣女的我,也会作出和你一样的选择,只是我可能会缺乏行动的勇气。” 劳伦斯强打精神,向奥菲利亚展示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苦笑。 “我的立场和你不同,我不受教条约束,那只是我…一时冲动。” “那你应该知道,一个人的立场取决于他坐的位置。” “呼…作为一个骑士,我没得选。” “作为教会的圣女,我同样没得选。” 劳伦斯无言以对,他可没奥菲利亚的伶牙俐齿。 “作为教会的代表,你是不是该回去了?”最终,他只憋出这一句干巴巴的关怀之词。 “我也不喜欢那种场合。”她耸耸肩,微笑道:“身体不适,先行告退这种说辞是很万能的借口。再说,最关键的和谈已经结束了,假如我连是否参加宴会这点自由都没有,那我的身份岂不是成摆设了?倒是你应该回去才对,我听说他们打算为你颁发一枚银质无畏勋章。” “殿下,我不在乎什么荣誉和头衔。”劳伦斯耐心地解释道:“我是个很纯粹的小人物,只想快乐、自由地活着,从战场上幸存便是对我最好的奖励。我不需要在胸前别一枚勋章来证明自己的功绩,况且这根本不是什么荣誉——我们战败了,而且败得相当彻底。我的战友大多战死,到现在他们的脸都偶尔会在我梦中出现。假如我恬不知耻地接受那枚勋章,我会连觉都睡不好的。” “别对我用敬称。虽然我们相识并不久,但我希望在私人场合,咱们可以不用绞尽脑汁地考虑说什么客套话。” “好吧,如您所愿,奥菲利亚小姐。” “在教会身居高位的悲哀就是我总要说一些好像只有足够睿智的人才能够理解的话,这样很累,所以我在私下总是表现得很坦诚。” “嗯,我能想象到。” 话虽如此,但劳伦斯没有想,他在考虑自己的事。他既没有话当年的故事,也看不见未来。 最终,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沉重而疲惫的叹息。这声叹息本会持续很久,然而奥菲利亚突然捧住了他的脸。她的笑容驱散了阴霾,真挚的目光将他的灵魂拉住。 “来我身边,为我效力吧。”她温柔的语气中蕴藏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我会给予你希望与梦想,开出任何你无法拒绝的筹码。只要向我献上忠诚,你渴求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奥菲利亚光洁丝滑的手指缓缓在劳伦斯的手背上游走。圣女好像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女般,在羞涩地向心上人告白,这让劳伦斯差点就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但某种源自本能的直觉,让他把卡在喉头的允诺重新咽回了肚里。 “容我再考虑一下。”他的精神正经受考验,软弱无力的语气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 突然,一股特别的气味钻进了劳伦斯的鼻子。这味道他相当熟悉,是硝烟的味道——尘土、灰烬、血液、污物、肮脏的烟雾,它们混在一起,构成了这令人作呕的黑暗味道。 “出什么事了?” 没人回应。 劳伦斯匆忙起身,只看见几十名宫廷守卫正大声呼喊着奔向王宫大门外。塞连代表带来的护卫一边用方言咒骂着什么,一边警惕地保护使者从宴会厅前往主厅。更多晚宴来宾正一股脑地涌出宴会厅,惊恐地尖叫着。即使劳伦斯反应再怎么迟钝,也意识到肯定没出什么好事。硝烟的味道更浓烈了,几乎让人窒息。劳伦斯看了奥菲利亚一眼,马上揪住了她的手腕,拽着她往王宫深处挤去。混乱中,劳伦斯顺手从墙上抓过一把华丽的装饰长剑。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有武器在手多少能让他安心一些。 “殿下!快跟我们走!”几位圣殿骑士也一路寻了过来,企图将奥菲利亚带到安全的地方。但奥菲利亚反而一脸淡然,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我的骑士会保护我的,你们去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吧。”她把身体贴在劳伦斯的背上,微笑着命令道:“去吧,我就在这里,尽快将详细情况告诉我。” 圣殿骑士们犹豫了片刻,领命而去。 “你…”劳伦斯惊讶地皱了皱眉,也不再说什么。他将奥菲利亚护在身后,替她担下了人潮的大部分冲击力。他身体紧绷,双眼飞快地扫过人群,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 “赶紧走,那边有守卫保护!”劳伦斯瞟了人满为患的偏厅一眼,向奥菲利亚喊道:“我去找身盔甲,很快就回来!” “那就来这边吧。”奥菲利亚拉着劳伦斯逃进了一个空无一人的房间。这里似乎是一个展厅,摆满了各种造型华丽的武器和盔甲。劳伦斯也不废话,他关上了展厅的大门,把长剑当作门闩,卡在了两个门把手间。 展厅中央的一身古董骑士板甲正等待着他,那里还摆放着一些盔甲主人曾使用过的武器。劳伦斯快速脱下外套,换上了这身装备。做好准备后,他强迫自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大门,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门外传来了兵刃相交的打斗声和痛苦的呻吟声,似乎很近。鲜血的味道刺激着劳伦斯绷紧的神经,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愈加沉重。 假如真的有什么危险,就保护奥菲利亚逃进偏厅吧,至少那里守卫众多。 保护好她。这是命运的要求。 随着时间的流逝,门外的喊杀声渐渐沉寂了。紧闭的大门只隔绝了声音,却无法隔绝血腥味。 毫无预兆,大门被撞了一下,那柄中看不中用的长剑一下就变得弯曲起来。奥菲利亚死死地抓着劳伦斯的胳膊,身体似乎在颤抖。又一次撞击,让长剑扭曲到其物理形态的极限。 没事的,没事的…劳伦斯安慰自己,也许门外的家伙马上就会放弃。 第三次撞击隔了很久才到来,沉重的冲击将那柄长剑拦腰折断。大门开了,死亡的气息迎面而来。 第73章 暴徒 展厅大门被撞开了,一群愤怒的民众冲了进来。他们挥舞着参差不齐的各式武器,口齿不清地咆哮着向劳伦斯冲了过来,他们身后,更多身穿兰斯军服的士兵亦如影随形。敞开的大门外,呻吟声与惨叫声汇成的死亡之歌不断传入他的耳朵。劳伦斯在愣了短短一瞬间后便做了决定——他得把奥菲利亚护送到相对安全的地方,这里的敌人太多了,他一人无法扛下这波人潮的冲击。 “停下!停下!”他一边大喊着,一边举起盾牌和长剑,将那些致命的攻击挡下。 怎么回事?劳伦斯来不及思考,他与三个近身的平民缠斗起来,对方的攻击只有纯粹的蛮力,不含任何战斗技巧。这让劳伦斯震惊不已——这些人是怎么闯过宫廷守卫的防线的? 震惊归震惊,但劳伦斯并未对这些人手下留情。只是几个回合,他便轻而易举地斩下了两个人的头颅,同时将更多虎视眈眈的人逼退。 “你们在干什么?离开这里!”劳伦斯大喊着,希望这些人能冷静下来。 这群暴徒充耳不闻,劳伦斯的喊声好像是激怒了他们。更多人叫骂着冲了上来,其骂声中蕴含的杀意似乎只有将劳伦斯和他身后的圣女碎尸万段才能得到缓解。 “待在我身后!”见血战无法避免,劳伦斯干脆护着圣女躲到了墙边,背靠墙壁向大门且战且退。这些平民缺乏训练,面对劳伦斯专业的防守姿态竟一时难以下手。在劳伦斯又斩杀了两个率先冲上来的暴徒后,这些人便只敢保持距离咬牙切齿地围着他了。 “叛徒,放下剑!”一个驼背男人恶狠狠地说道:“身为兰斯人,竟然为了保护一个教会的碧池对同胞兵刃相向,你不觉得羞耻吗?” 劳伦斯的嘴角撇了一下。坐视圣女在兰斯的土地上被杀才是大逆不道吧,他自嘲的想,要是死于这群暴民的愚蠢围攻,恐怕他就要成为银翼骑士团唯一一位被编成笑话的成员了。所以他拒绝放下武器,向门口缓慢移动,不时瞟奥菲利亚一眼,确保她还在自己的保护范围内。 “杀了他!” 刚出大门,战场上锻炼出的直觉便救了他一命。早有一队哗变的士兵架好了弓弩守在走廊,等劳伦斯的脚刚踏出展厅,他们就立即射击。几十支几乎和制式短剑差不多重的破甲箭带着沉重的死亡气息,从劳伦斯背后呼啸而过。这些冷兵器原始而致命,只要命中一发便足以让劳伦斯丧失战斗力。 但劳伦斯躲开了,他们没射中他。 不得已,劳伦斯又折返回来。有那么一瞬间,被阻断退路后他开始动摇,心脏在不断颤抖。 有机会活下去吗? 也许不能,但他不会放下武器。如果他放下武器求饶,那他顷刻间便会步那些宫廷守卫的后尘。 被射成筛子,或被剁成肉酱。 “天佑兰斯!” 有人叫了一声,人群再次涌了上来,他们把劳伦斯团团围住。劳伦斯把盾牌护在脸前,用长剑反击。他杀掉了五个,但最终还是难顾周全,腿上和肩上各中了两刀。他沉默地反击,掩饰着内心的恐惧。 挥剑、格挡、还击、再格挡…他默念着训练时的要领,就像一块在怒涛中屹立的礁石。 三分钟,他感觉像是过了三天。已经有几十人倒在了他的剑下,但更多、更优秀的战士涌来,让他的处境愈发艰难,那些老兵中,最强大的甚至能与他匹敌。在绝望中,一柄快到无法看清的长矛捅向奥菲利亚。他下意识用盾牌去挡,却被另一把等候多时的破甲锤击中了小臂。趁着劳伦斯失去平衡的功夫,十几把兵器一拥而上,在一瞬间将他击倒。虽然盔甲替他承担了大部分冲击,但劳伦斯也伤得不轻,暂时爬不起来了。 暴民们的围攻不足为惧,他们不懂如何快速杀死一个身穿板甲的骑士,但真正让劳伦斯恐惧的是——一把短剑刺进了防护薄弱的关节缝隙处。 那股力量相当强大,只一下就废掉了劳伦斯一条胳膊。而更糟的是,那股力量极其精准。 这世上只有一样东西比背后出现的匕首更加可怕,那就是训练有素、擅长玩弄人心的煽动者。 这帮蠢货,他们不过是被人利用的工具。劳伦斯本能地意识到了这点,现在他很确信这绝不是一场性质单纯的骚乱。 但他已经没有时间思考是谁指使这帮人了。一柄仪式用长柄战斧被抡起,马上就要落下。劳伦斯知道它的毁伤效果足够强劲,即使无法将盔甲彻底切开,透过盔甲的震荡动能也足以要他的命了。 “退下。”这时奥菲利亚反而上前一步,站在了劳伦斯身前。她面无惧色,眼中凛冽的冷光让暴徒们的动作顿了一下。 完了。劳伦斯听到了暴徒们的嘲笑,他觉得奥菲利亚死定了。 不过下一秒,他的眼神就变了。 身前的圣女,身负六翼,沐浴在圣光中,流光溢彩、睥睨众生。 “祂已睁开眼,看向他们不堪而充满恶意的灵魂,怜悯而慈悲。”她展开洁白无瑕的翅膀,将劳伦斯包裹起来。 这是什么…短短几秒内,劳伦斯所熟悉的世界彻底滑进了深渊里。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一阵愤怒的喊声响起,接着是一连串的咒骂与惊骇的哭嚎声。他趴在奥菲利亚的洁白羽翼下,只能从羽翼未完全合拢的地方隐约看见许多人形的轮廓在乱窜。 只是几十秒的功夫,展厅就变得寂然无声,奥菲利亚的翅膀在她的银发上镀下了行将消逝的乳白色光晕。那羽翼看起来就像她身体的一部分,是某种超脱凡人的延伸,如同手臂或双脚。这是劳伦斯第一次见到奥菲利亚展现力量,她的纤细优雅同残忍暴虐合二为一。展厅里没有任何尸体,但死亡却无处不在。牙齿与骨架在地板上铺成了一层地毯,数百名卑微凡人的血肉都嵌在了墙壁里和天花板上。奥菲利亚掌握的灵魂权能可以让他们每个人都在死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保留着知觉,以延缓、放大他们的痛苦,蹂躏他们的神智。这种折磨将一直持续到他们的灵魂在尖叫中破碎为止。 这是渎神者应得的苦难。 太快了,太短暂了。劳伦斯在震惊之余,下意识抬起头,看向奥菲利亚。圣女曾和他开玩笑说,若不是命运的安排,她也许更想做个平凡的牧羊女,憧憬着一位来自远方的,英俊帅气的骑士将她的心掳走。 “你…” “我不能在俗世中展现神力。但假如我不出手,你就没命了。” 奥菲利亚沾染血迹的羽翼消失了,而她脸上的笑容带着前所未有的满足。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奥菲利亚似乎叹了口气,她深深望向劳伦斯那张疲惫不堪的脸,蹲下身子,手指轻柔地按在凹陷的胸甲上。 “我想好好睡一觉。”劳伦斯的声音很低、很小,“也许,很快我就能好好休息了。” “我们都会面对死亡,或早或晚。就像没人能阻止夕阳西下一样。”她温柔地回复,就好像刚刚道出了谜语的答案。 他不明白,武器才有使用寿命,需要定期保养,打磨锈迹。神不是永恒的吗?她成为圣女的意义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人类带来希望——或者是仁慈的解脱。奥菲利亚对他示好的目的是什么?他不得而知。劳伦斯隐约觉得,自己也许真的肩负着某种使命,和奥菲利亚一样——她被选中是因为神明想让她保护人类,但她并不会保护每个人类。这是一个宏大而飘渺的概念,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同样的责任。 “请别把我的秘密告诉别人。” 劳伦斯还没回过神来,奥菲利亚就突然变脸,像个被吓懵的普通姑娘一样哭了起来。她一边撕扯着自己的教袍,把鲜血涂在脸上和头发上,一边大声呼救。很快,十几位浑身是血的圣殿骑士便赶了过来,从他们武器上尚未干涸的血迹来看,他们之前应该经历了不止一场战斗。 “殿下,请您先离开这里。”圣殿骑士们结成防守阵型,将奥菲利亚保护在中心位置。 奥菲利亚的伪装——不管是衣衫不整的外表,还是眼中毫无破绽的惊慌,都让劳伦斯目瞪口呆。此刻,他脑海中突然响起了奥菲利亚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我怀疑有叛徒隐藏在这些护卫里。刚才我已经治好了你的伤口,现在你要装作身受重伤,只要保持沉默就行。假如叛徒的身份暴露,请你在旁边保护我。” “为什么?你拥有的力量远比我强大。” “不,教廷禁止我在地下遗迹以外的任何地方、任何时间展现神力。叛徒也许不会直接杀死我,他们会不断挑拨我的神经,逼迫我使用神力,如此,他们便能光明正大地将我置于死地。” 劳伦斯一时无法接收如此多的信息,他讷讷地点了点头。 她似乎没有理由说谎。不过这种对话方式是什么原理?算了,既然连天使都是真实存在的,意识交流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吧。 “是一种不算复杂的神术,高级神职人员一般都会,没什么好奇怪的。”奥菲利亚似乎知道劳伦斯在想什么,她的语气里依然听不出任何情绪。 两名圣殿骑士在奥菲利亚的命令下将劳伦斯架起,跟在护卫队后面,向王宫三楼的客房移动。那里是约克公爵临时设立的避难所,几乎所有幸存的宫廷守卫都集中在那里。 “也许这场晚宴,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奥菲利亚颤抖着喃喃道:“塞连人知道我死在兰斯王宫对他们来说是多么不可抗拒的诱惑。他们想杀掉我,这样教会就有理由对兰斯解除盟约了,塞连人也会借机撕毁和约…” 短短一瞬间,劳伦斯觉得哪里好像不对。 第74章 深渊之下 突如其来的变故、惨烈的战斗,以及越来越浓郁的糊味与血腥味,让整座王宫陷入了恐慌。那些原本兴致勃勃的来宾与随行人员早已乱作一团,有些人躲在一楼的偏厅里,有些人逃到了三楼寻求庇护,还有些没认识到危险的蠢货刚跑出王宫就死于暴徒的围攻,曝尸街头。奥菲利亚伫立在三楼客房的落地窗前,凝视着外面的光景。她脚下巍峨的城市正在熊熊燃烧,烈焰铺天盖地。几千处,几万处,每一处火光都映照出骇人的光景——无数裸露着年轻活力的身体被肮脏的、疯狂的人形生物所切割、侵犯、贯穿、蹂躏…其中一处近景更是看得劳伦斯胃液上涌。一个宫廷守卫被肢解,他残破的肢体被几个狞笑着的暴徒用长矛挑到半空,以一种不可名状的欢快感肆意舞动着。 那真的是一种暴行,因为暴徒们的行为不带一点怜悯,一点尊重,甚至连一丁点当受害者是“女人、孩子”,乃至连当他们是“人”的意识都没有。 那种暴虐只有性格孤僻的屠夫在奋力屠宰一头踢伤他的牲口时才会发生。毫无理智可言,这些暴徒并不理会牲口的哀嚎有多悲惨,用力过猛会不会让屠刀卷刃,他们只渴望放荡的施虐。甚至为了引出更高亢的求饶与哭喊,他们会特意割掉受害者的眼皮和嘴唇,以发酵他们的恐惧。 这种绝对原始、野蛮、禽兽不如的暴行竟然就发生在兰斯,一个自诩优雅高贵的文明国度,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 “我们的士兵在哪?现在正是需要他们的时候,这些*的废物都在干什么?”一个男性富商暴跳如雷,“要是十分钟内他们不能把那群烧我店铺的下流*杀掉,我保证要让他们人头落地!” “抱歉,弗洛尔先生,还忠于我们的部队被叛军和暴民挡在了平民区外围街道。叛军在一些尚未被拆除的街垒上设置了蝎弩和陷阱,给我军造成了很大伤亡。请耐心等待,更多的预备军已经向街垒集结了,相信他们会尽快突破封锁的。”一直跟在约克公爵身边的年轻军官说道。 劳伦斯撇撇嘴,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有什么看法?”奥菲利亚转过身,以一种好奇的眼神打量着“重伤卧床”的劳伦斯。 “很愚蠢,”他咳嗽两声说道:“在一支队伍进攻受阻时将预备队用于解围无异于是派士兵去送死——在敌方反应方向浪费有生力量。我不知道是谁采用了这种添油战术,但毫无疑问,这家伙肯定不是个合格的指挥官。” “唔,那如果是你…” “理论上在一支队伍与敌人苦战时,将预备队投入另一个方向进行突破是最好选择。进攻的主动权在我们手里,多方向的进攻必然会分散敌人兵力。只要有一支队伍达成战术目标,那其他队伍的困境自然迎刃而解。”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还有这种战术眼光。”一个熟悉而冷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事实上,你说得没错,如果我们不从其他地方突破,恐怕到明天早上也未必能接近王宫外围。” “老师!”劳伦斯看见卡琳出现在门口的瞬间激动地坐了起来。 “救援部队来了?”一些贵族也挤了过来。一时间,请求声、指责声、质询声同时炸开,吵得卡琳皱紧了眉头。 “安静!听好了,你们这帮脑满肠肥的蠢货,算上我,成功突破封锁来到这的只有二十多人,所以别指望我们做什么。我既不是兰斯人,也没义务为你们做任何事。明白了?” 贵族们面面相觑,一些人沮丧地离开,更多的人把卡琳围起来,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地威胁、诱惑、恐吓她,要求她必须带自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事实上,卡琳并不关心兰斯的命运,也不在乎这些贵族能否活下来。她只在乎两件事:保证劳伦斯活着,并抓住机会,尽情施展自己的技艺。也就是说,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她终于能到合适的目标活动筋骨了。卡琳当了太久的谍报人员而非战士,如今她将在涌入王宫的暴徒中找到成群的受害者。 “你,离他远点。”卡琳无视了贵族们的请求,不动声色地抬起钉锤指了一下圣女。 “我并无恶意。”奥菲利亚耸耸肩,向后退了一步。 突然,所有灯火都随着一声阴森的狼嚎响起而熄灭了,整座王宫都陷入了黑暗。 “接敌!”楼下传来了守卫的喊声,紧接着是一连串的惨叫声与怪异的咀嚼声,其间夹杂着微不可闻的粗重喘息声。 房间内的空气好像被冻结了,寂静无声的恐惧正在人群中蔓延。从窗口能看到街道上的敌人正在大批城防军的猛攻下溃退,也就是说,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向王宫发起进攻了。 也是攻势最猛烈的一次,这次他们将不计损失,拼尽全力。 卡琳简单的整理了一下腰包,拎着钉锤去了房间外,开始对她带来的手下布置防守任务。 “我呢?”劳伦斯连忙翻滚下床问道:“我需要做什么?” “在房间里乖乖躺着。”卡琳冷冷地回复道:“即将到来的敌人,不是你能对付的。我很确信,你甚至很难伤到他们。” 这话多少有点伤人自尊。劳伦斯觉得自己好歹也算个战士,虽然不是最精锐的,但在这种时候应该也算能拎出来独当一面的。 但他没有反驳,卡琳这么说肯定有她的道理。 “你们三个,守在楼梯口。你,你,还有你们俩,在走廊里设置障碍。至于你,就去房间里和亚当小子待着吧。” 卡琳下完命令就离开了。不一会,满脸不悦的菲丽丝走进了房间,一声不吭地坐在劳伦斯身边,瞪了奥菲利亚一眼。 奥菲利亚的回应是一个无辜的眼神。 “看来你暂时还死不了。”菲丽丝看了看劳伦斯身上的血迹,没好气地问道:“当英雄的滋味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英勇,简直帅呆了?我觉得你相当享受圣女的崇拜,所以巴不得再冒一次险,对吧?” “我…”劳伦斯抿嘴沉默了一会,他的答复是一声叹息。 他很累,不想再解释什么。 敌人来了,因为劳伦斯已经听不到楼下的任何声音了。湿漉漉的血肉和断肢铺满了一楼的地面,音效反馈因此而变得模糊不清,贵族们乱糟糟的喊声更是进一步限制了劳伦斯能从声音中获得的信息。 恐惧在人群中蔓延,膨胀。天空在火光的照映下明暗交替,黑暗中的空气震颤不止,劳伦斯耳畔响起了如闷雷般令人不安的野兽咆哮。即使房门紧闭,恶臭与混着昂贵香料的甜腻血腥味也如斜风细雨般扑面而来。 敌人不是人类。 有那么一瞬间,劳伦斯突然明白卡琳为什么不让他帮忙了,因为那确实是他无法抗衡的对手。他甚至无法在敌人强大的压迫感下保持镇定,即使黑暗中的怪物尚未露出它的真面目。 与此同时,门外的守卫们重新点燃了火把,在火光微不足道的庇护下组成防线。他们咆哮着与阴影中的东西作战,被接二连三地拖入黑暗中,他们手中的武器在发出尖啸,黑暗中传来的咀嚼声与血肉被撕裂的湿漉漉的闷响甚至让一些贵妇昏了过去。 许多贵族都无法忍受这种折磨,为了寻求安慰,他们甚至当着同僚的面跪在了奥菲利亚面前忏悔,祈求得到宽恕。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这些从出生起就高人一等的上流人士,几乎从未作为一个凡人在冰冷黑暗的血腥地狱里挣扎过。 “全能之主折断了恶人的杖,用真道重生了百姓。得救在乎归回安息,得力在乎平静安稳…”奥菲利亚平静地念着祷词,以不似凡人的冷漠双眼凝视着大门之后的黑暗虚空。突然,她停下祷告,眼睛微微眯起,薄薄的嘴唇抿在了一起。 敌人逼近了。劳伦斯猜到了奥菲利亚想说什么,但他并未将这个消息说出来,毕竟房间里的气氛已经够压抑了。终于,在奥菲利亚的示意下,几名圣殿骑士上前挡在了门口,劳伦斯也站起身来,加入他们的行列。在把耳朵贴在门上后,他感觉心脏正急促地搏动。血液上涌,流速加快,瞳孔随之扩大,不经意间,他的手已经死死攥住了剑柄。 门外残余的守卫还在负险固守,但自从身后的房门紧闭,他们后退的机会化为泡影后,这些可怜人已经彻底沦为任人宰割的盘中鱼肉。他们只能死守楼梯,一直退到走廊尽头。门外杀声震天,血流成河,利刃刮擦钢铁的声音让人颤栗,愈发尖厉的狂乱哀嚎几乎震碎了人们摇摇欲坠的理智。守卫们崩溃了,他们绝望地逃窜,一次又一次徒劳地试图甩开黑暗中的可怖野兽。 终于,一切声响都沉寂了。劳伦斯只能听见血滴在破碎盔甲上的声音,滴答滴答,就像死神亲手拨动着生命倒计时的指针。每过一秒,黑暗中的恐怖都距离瑟瑟发抖的人群更近一步。 “准备迎敌。”领头的圣殿骑士冷静地命令道。 一声撞击后大门无法控制地摇晃起来,但没有碎掉。十位并肩挤在一起的骑士死死盯着摇摇欲坠的大门,只等敌人现身。 等了很久,第二次撞击都没有到来。难道是敌人放弃了?就在劳伦斯快被满脑子的恐怖想象逼疯的时候,随着一声巨响,挂满饰品的绚丽墙壁被撞出了一个大洞,碰撞让嵌在墙里的钢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一颗有着赤褐色毛发的巨大狼头和它一只又长又尖的爪子伸了进来。在夜幕的覆盖下,它显得高大、壮硕,几乎不可战胜,从它嘴里喷薄而出的血腥狂风熏得几名贵族瘫倒在地,连尖叫都发不出。 赢不了的…身披厚重毛皮的巨大怪物根本不会畏惧牙签似的刀剑,它的利爪可以撕开钢铁,獠牙能嚼碎人类的头颅。现在,关于如何战斗的记忆都已经在劳伦斯脑子里变得模糊不清了,蚀骨的寒意冻结了他的身体,撕扯着他的理智。在如此厚重的恐惧中,他的腿脚如陷进烂泥般沉重。他的呼吸里带着粘稠湿润的喘息,充血的肺好像要被扭曲成团的沸石填满。 那怪物抽了抽鼻子,似乎嗅了嗅凝成实体的恐惧,然后退了回去。 怎么? 劳伦斯只希望这一切只是噩梦,现在,他既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傻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劳伦斯觉得自己看见的是传说中的狼人——那人类种族中代代相传的古老梦魇。 那怪物并没有离开。当他凝视它时,它亦回以凝望。 又一次撞击,带来地狱般的寒风,木屑和石块乱飞,整面墙壁都坍塌了。怪物的身影如裹携着极寒冰雪的深渊,悄然吞噬了房间内最后一缕暖意。 第75章 歌利亚 那野兽的下颚上沾满了鲜血干涸后留下的泡沫,它四肢着地,懒洋洋地在瘫倒的人群中漫步,在他们尖叫时发出嘲弄的嘶吼。当它看到圣殿骑士们的迎敌架势后兴奋地吼叫起来,即使人类无法理解野兽的想法,他们也能听出吼声中掺杂着浓郁的杀戮热情。 它像个真正的人类一样站了起来,使得天花板一下子变得低矮逼仄。那怪物似乎对自己仅能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战斗感到不快,它狂躁地甩着口水,用爪子死命拍打着地板,浑身憋屈难以发泄。怪物的一只爪子用力地撑在地上,如砖石般硕大坚硬的肌肉块块隆起,彰显出无可匹敌的力量,它的姿势就像准备冲刺的运动员,让圣殿骑士们下意识咽了口吐沫。 “血…” 劳伦斯好像听到了那野兽在念叨着它所渴求的东西,就在这一瞬间,怪物以和它壮硕体型完全不符的迅猛速度跃向半空,避开了正面朝向它的长枪与剑刃。它在空中完成了转身,猛蹬了天花板一脚,陡然以大角度向下俯冲,在猎物们的头顶留下死亡的阴影。它的动作快到劳伦斯刚意识到要远离落点的时候就已经被震飞了出去,撞击声压过了人们的尖叫,地板炸开的木屑碎片如雨点般崩落在房间各处。圣殿骑士们的防守阵型被如此轻易地击破了,其中两人躲避不及,被直接拍成了肉酱,其余几人也飞向各处,摇晃着脑袋过了好几秒才勉强站了起来。在怪物撞击地板的时候,地动山摇,似乎有种地板会在如此猛烈的冲击下被直接凿穿的错觉,但错觉毕竟只是错觉,怪物没有凿穿地板掉到楼下去,这就意味着在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人是安全的。 有一个圣殿骑士就躺在那怪兽的脚边,他不幸成了怪兽下一个目标。怪兽抬起爪子,重重拍下,那骑士坚固的胸甲瞬间化为齑粉,血液汩汩地从利爪缝隙中向外喷涌。 “为了全父!”其余的圣殿骑士抓起武器,义无反顾地向野兽冲去。他们一拥而上,像野兽一样嘶吼着,拳打脚踢,斧凿刃劈,无所不用其极,用最原始最残暴的蛮力将怪物逼退到墙角。怪物的皮毛并非坚不可摧,骑士们的攻击已经证明了这点——只要力量足够大,或者是武器足够沉重锋利,能准确绕过骨骼的保护,凡人武器所产生的破坏力便足够撕开怪物的皮肤。所以,从理论上来说,它并非不可战胜。 但就在怪物被骑士们压制住的时候,又有两只和它外形有七分相似的狼头怪物从黑暗中窜出,瞬间让骑士们刚刚建立的优势化为了泡影。两只怪物横冲直撞,碾碎了所有挡路的东西。一时间,骑士们被冲垮了,除了两人躲到一边,逃过一劫外,其余人都被利爪贯穿,或是被踏成肉饼。怪物们贪婪地啃噬着骑士们已然四分五裂的破碎尸体,待发泄完毕,它们低垂着利爪,默契地找好了各自的猎物,飞扑向惊恐的人群。 “躲开!” 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遮蔽了劳伦斯的理智,让他晚了一秒才嗅到危险的气息,这已经太迟了。如果不是菲丽丝推开了他,兴许他的脑袋就要滚进怪兽的胃袋了。他的呼吸越来越快,心跳变得越来越沉重,意识在发出警报,身体却始终无法动起来。 扑了个空,那怪物被激怒了,它嘶吼着落地,再次扑向劳伦斯。终于,劳伦斯动了起来,他仓促起身,将剑举到胸前。但速度还不够快,一堵由皮毛与肌肉组成的城墙狠狠地撞在了他的身上,把他整个人都撞得嵌在了后墙上。尖锐的利爪从他的胸甲上划过,深深地刺了进去,剧痛令他发出了凄厉的惨叫。他拼命地挣扎着,试图将那怪物推开,但那头怪物好像比一座山还要沉重,劳伦斯的挣扎注定是徒劳的。 它的嘴靠了过来,张开的下颚足以容纳劳伦斯的三个脑袋。劳伦斯只瞥见两排锯齿般锋利的牙齿,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从它嘴里传出。瞬息之间,劳伦斯只能下意识地将头扭向一边。下意识的反应救了他一命,它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而不是喉咙。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在怪物的脸上,也浸湿了劳伦斯的下巴。 痛楚与血腥味唤醒了劳伦斯内心狂怒的兽性,恐惧暂时被愤怒压制了,他发出一声暴怒的嘶吼,死死地抓住了怪物的爪子,从墙里挣扎出来,躬起脊背,两腿奋力夹住了怪物的腰,整个人挂在了它的身上。 他的长剑早已被打落,双手仍在和怪物的爪子角力,所以他仅剩的只有牙齿,身为人类的、既不锋利也不坚固的牙齿。 他对准怪物的胸膛一口咬了下去,死不松口。怪物滚烫的血液如溪流般喷涌而出,兜头浇下。它发出了凄厉的嚎叫,奋力挣扎,试图甩掉劳伦斯,但这次劳伦斯已经不再是任人宰割的一方了。 他缠住了这只怪物,让菲丽丝有机会看准破绽,将淬了剧毒的匕首捅进怪物的后颈。那怪物颤抖着呜咽了一声,挣脱了劳伦斯的牵制,挥舞利爪将菲丽丝打飞出去。眼见菲丽丝也倒下,热血上头的劳伦斯再也顾不上保命,他抽出一只手奋力捅进了怪物胸前的伤口里,攥住了一个黏糊糊的肉瘤。那怪物盈满兽性疯狂的眼珠在不停转动,似乎突然意识到了恐惧为何物。它痛苦地咆哮着、喘息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扬起利爪,将劳伦斯的腹部刺穿,猛地一拉,将他开膛破肚。但这也是它最后的挣扎了,毒液在短时间内流遍了它的全身,它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炙热的血液开始变得冰冷,终于,它迎面倒了下去,将劳伦斯压在身下。 菲丽丝踉踉跄跄地靠了过来,正要搬动怪物的尸体,就看劳伦斯推开怪物的尸体爬了起来。他满脸是血,头盔不翼而飞,腰间不规则的断口处露出了泛着血光的内脏碎片。他仰起头,发出了一声宣告胜利的野性咆哮。他的胸脯因精疲力竭而颤抖不已,仍冒着森森热气的鲜血自他残破的盔甲上淌下,几乎把怪物的尸体泡在其中。 有那么一会,他几乎迷失在狂怒与鲜血中,敌人倒下时自信如潮水般涌来,让他无视了伤痛与疲乏。他感觉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可以永远和这些怪物战斗下去。狩猎场上的角色并不是固定的,至少在刚才,狩猎者与猎物的身份就逆转了。 杀掉它们… 推动他继续行动的唯一力量是一句反复在脑海中浮现的咒语,他垂头望了望脚边,慢悠悠地蹲下,捡起一把已经断裂的长枪,摇摇晃晃地向另一只正在人群中大快朵颐的野兽走去。肿胀的眼皮和额角流下的血模糊了他的视线,每往前挪动一步身体都会颤抖不停。陡然,他的脚步戛然而止,他栽倒在地,因为大量失血而头晕目眩。一瞬间他好像失去了判断力,仍然颤抖着向前爬——他已经不想着如何活命了,他渴望战斗,一心要证明自己根本不会惧怕这些生于黑暗中的怪物,要证明他不是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 然而另外两只怪物只是在乐此不疲地追杀那些毫无反抗力量的贵族与富商,它们正在尝试更富趣味性的杀戮手法——受害者被抛到空中,像皮球一样被传递,直到他们被玩弄得鲜血淋漓,骨头折断,恐惧得连呜咽都发不出时才被撕成两半,或是揉成肉团,扔到一边。 此刻,它们注意到了死去的同伴,放下了手中的玩物,向倒在地上的劳伦斯投去最为张狂的凝视。一片狼藉的房间内,绝望的幸存者们呼吸急促,瑟缩在角落,他们身前的护卫早已被屠戮殆尽。当怪物们缓慢地向劳伦斯靠近时,他们能做的只有祈求仁慈,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已经被逼入绝境。仅仅是几分钟的屠杀,怪物给贵族们造成的精神层面创伤就已经超过了此前几十年间的总和。 劳伦斯的垂死挣扎和英雄主义扯不上半点关系,甚至没人愿意对他的殊死抵抗致上一点点的敬意——他杀掉了一只怪兽,并用傲慢的姿态激怒了它的同伴,这样一来,他的结局便只有一个:他将惨死于此,毫无尊严,毫无荣誉。兰斯宫廷的史册上甚至不会留下他的名字,因为不会有任何幸存者能传颂他的英勇事迹。 …… “再快点!”唐纳德吼完,径直加快了脚步。很快从其他方向发起进攻的圣佑军将相继突破封锁,抵达王宫外围,他必须赶在他们前面保卫王宫,准确的说是保护关键人物的生命安全,以免造成更严重的外交事故。教会的圣女、塞连的使者…无论是谁有个三长两短,都可能会引发一场全面战争。唐纳德一边指挥士兵们向王宫推进,一边踢开了挡路的尸体。王宫外的惨景告诉他,如果再不快点,也许敌人就要得手了。 到处都是死状各异的尸体,有些身上插满了箭,脸朝地倒在被血浸湿的花丛中,有些身首异处,脑袋挂在了原本该装饰着花环的圆柱上。不远处,几具宫廷守卫的尸体被扯得四分五裂,盔甲和武器的残骸正躺在血泊中,他们的断肢则被远远地扔到了走廊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唐纳德不禁打了个寒颤。最后一批叛军已经在十分钟前逃离了王宫外围,而满地的尸体中,只有一小半是敌人的。 王宫沦陷了?唐纳德下意识抬手,让身后的士兵停下了脚步。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敌人能有如此残暴的力量,以至于这么多的宫廷守卫都无法拦住他们?守卫们的死状简直不能再惨——被肢解、被啃噬、被玷污,只有最邪恶、最污秽的噩梦中才可能出现如此癫狂的景象,但它就发生在这里,在唐纳德目力所及之处。 “头儿…”一个士兵小声提醒唐纳德,他的嗓音中充满了低沉的悲哀,此前击溃敌人的振奋早已荡然无存。 “去他*的。”唐纳德轻轻摇了摇头,用干瘪低沉的苦笑声骂道:“看见那边的几套盔甲没,谁还要进去送死?什么天杀的玩意能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撕碎?你们谁要进去?谁敢进去?” 的确,这种死法实在是太糟糕了。兰斯的战士应该作为人类死去,勇敢地站在战友身边,浴血奋战到最后一刻。如果必须要直面死神,没人不想死得体面些,但面皮被嚼烂,眼中仍凝固着惊骇与恐惧之色的头颅,还有满地血肉模糊的肉块,是一种相当明确且不留情面的警告。士兵们也是人,也会因恐惧而不知所措,踌躇不前。唐纳德和他手下的士兵们也不例外,他们都是为迎击塞连人被临时征召的新兵,在受了不到半个月的训练后,他们稀里糊涂地被推上战场,稀里糊涂地打了场败仗,又稀里糊涂地回到了家乡,现在他们稀里糊涂地站在王宫门前,脸憋得通红,既不愿逃走,也不敢前进。 唐纳德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自己,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双眼愈发剧烈地向四周睃巡,迫切地想要找出危险究竟来自何处。黑暗回应了他卑微的请求,变异的野兽从黑暗中探出了身子,它抽动着鼻子,不知是在嗅什么味道还是在模仿人类的笑容,它鼻腔大张,缓慢地朝着援军们列阵的方向靠去。 那怪兽体型庞大而魁梧,肌肉粗壮结实,它那恐怖的面容上泛着血浆干涸后的暗红色,仿佛为屠戮生灵而降临于此的邪恶神明。满地的血肉为它的一举一动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燃料,催动着它体内如重型引擎般动力强劲的心脏发出了阵阵饥渴的轰鸣。士兵们既惊恐又嫌恶,尽管暂时还无人逃跑,但面对这头野蛮残暴的怪兽,凡人士兵们的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唐纳德听见身后传来了弓弦被拉开的响声,不用他下令,十几支箭就一齐射向了那只怪兽。箭簇从它的四肢上擦过,被钢针似的鬃毛弹开。它咧嘴一笑,向士兵们疾奔而来,即使有更多的箭向它射来,它充满毁灭力量的沉重步伐也丝毫没有放缓。 唐纳德的双脚被惊骇死死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惨白的脸上只有痛苦与不甘——这是属于凡人的痛苦,如今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任何勇气和智谋都苍白无力。他放弃了,闭上眼睛,等待着一阵剧痛袭来,意识沉入黑暗的深渊。 但那怪物突然惨叫起来。它的惨叫是如此突兀,如此短暂,只持续了几秒钟便戛然而止。唐纳德鼓起勇气睁开眼睛,只见卡琳正挡在他身前,把砸烂了怪兽大半个脑袋的钉锤从碎骨与脑浆里抽出。她给怪物致命一击的手法是如此精妙,既没有让士兵们受到巨力的波及,也没让那怪物多活一秒。精准、迅猛、沉重而致命,这是战斗大师引以为傲的手法。一想到之前还对表情僵硬的卡琳开过荤腔,唐纳德就暗暗感到后怕。不过显然卡琳早就忘了这种小事,她甩了甩黏在钉锤上的脑浆,一本正经地对唐纳德下了命令。 “三楼,快去支援。” “那你…” “我得对付更棘手的家伙。”她凝视着庭院的一处角落,简单地解释道。 唐纳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他将信将疑地眨了眨眼,而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如果亚当小子还有口气,就把这个给他喝了,五分钟内别让人碰他。”卡琳把一瓶粘稠的黑色液体抛到唐纳德怀里,耐心地叮嘱道:“记好,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都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赶快去吧,晚了我就无法保证你的生命安全了。” 唐纳德会错了意,他以为卡琳是在威胁他,便领着士兵们快速进入了宫殿。当最后一名士兵步入王宫后,卡琳举起钉锤,指向黑暗的角落,眼中的凌厉与凶狠让徘徊在庭院上空的无数怨灵都胆战心惊。 “出来吧,我知道你能听懂人类的语言,也知道你就是那些怪物的首领。说吧,是谁在指使你们?” 那一方空旷的草坪上,一个扭曲怪异的身影悄然从深渊边缘划过。光线太暗了,很难辨认那东西此刻的面部表情。 “除了死亡,你什么都得不到。”它口齿不清地答道。 “只要不砸碎你的脑袋,情报和秘密应有尽有。”卡琳的语调陡然飙升,她向阴影蹿去,冲刺带起的飓风吹熄了庭院中寥寥几处奄奄一息的灯火。 第76章 余波 经过一整夜的杀戮,秩序随晨曦第一缕血色微光的降临而重新回归了这座死寂的城市。大规模暴乱所散播的恐惧与疯狂,让无数民众都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与迷茫中。许多叛军和暴徒被杀死,但一夜的疯狂劫掠与屠杀足以让他们付出的伤亡变得微不足道——有整整一千三百栋民宅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而民众的伤亡人数至今仍未得到确切统计。一百七十家商铺与庄园遭到洗劫,二十七位拥有采邑的贵族死去,另外六十二人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上百个贵妇已经疯了,她们神智不清,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噤若寒蝉。但这些远不是最糟糕的,塞连的使者团和护卫圣女的圣殿骑士尽数遇害,这让约克公爵不得不暂时封锁了三位王室成员死于暴乱的消息,专心处理更紧急的外交事故。 与后备军一起,民兵团和城防军拯救了王宫在内的整片贵族街区,让无数贵族老爷及其家属免遭暴徒残害。这些在动乱中挺身而出的战士被暂时安顿在城外,领到了一份格外丰盛的午餐外加一杯口感醇厚的啤酒,过了半天充满希望的好日子。但当有人从城里带回了一些令人不安的传闻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只会越来越糟——有了一个军团哗变的前车之鉴,他们现在不被任何人信任,而接下来的日子远比之前的更加难熬。 “兄弟们听我说!”一个脸被鲸油烧掉一半的士兵对围坐在一起喝闷酒的同僚们大声喊道:“我有个在王宫里当差的兄弟,他告诉我宫里出大事了,咱们又要和塞连人打仗!而这次,教会不可能再帮咱们。我不干了,这群老爷整出来的乱子让他们自己去收拾吧,有没有人想…” “让他闭嘴。”一个军官沉着脸,命令手下把这个喋喋不休的家伙绑起来带走。 “好啊,我说错什么了?又做错什么了?”那士兵向前几步,愤怒地扯下胸前的英勇勋章,将它用力掷在地上,大声质问道:“为了阻挡塞连人的追击,我的两个兄弟都死在了前线。因为昨晚那道该死的命令,我的妻子和不到五岁的女儿被那帮畜生逼到角落里生吞了!就因为我服从了那该死的命令,去进攻埃里森大道!告诉我,我为老爷们付出的还不够多吗?说啊,你这狼心狗肺的*,保护一家老爷们经常光顾的珠宝店,比保护我一家人的命还重要吗?” 军官看着更多士兵都站了起来,坚定地挡在他面前,不由得拧紧了眉头。他知道的,军部高层下达的命令蠢透了,他们在计算出每个城区的价值后,把士兵们一股脑派到价值最高的城区送死。士兵们迎着漫天箭雨,躲过被点燃的鲸油和陷阱,奋力爬上街垒,与斗志高昂的成群敌人战斗…想到这,军官自己都开始怀疑,他一直追寻的荣耀,到底值不值得用如此之多的鲜血换取。 “因为现在咱们是‘非常重要’的财产,所以老爷们才让咱们吃顿饱饭,好有劲为他们继续卖命!”那士兵看军官一时语塞,便更加大声地喊道:“你们没和塞连人打过仗,但我打过!一个万人军团,不到一个小时就死光了。一块制式盾牌,被塞连人的斧头砍上三下就烂得用不成了。那场战斗还没结束,地上的尸体铺开都已经比一座城市还大了!到处都是脊骨、内脏、人头…你们根本不知道,眼看着你的兄弟一个接一个倒在烂泥里是什么感觉。我不想再看着每天都有新兵入伍,还没来得及记住他们的名字就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我受够了!我要离开这,去哪都好。去他*的战争吧,那是老爷们的事,我保护的也只是他们的财产,他们的土地,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对付塞连人去吧!” “第三项军规,不得在任何情况下动摇军心。”军官终于做了决定,他拔出佩剑,指向那个满眼血红的可怜士兵,尽可能冷漠地说道:“按照军法,你将被就地处决。” 一阵骚动后,十几个士兵凑了过来,将武器对准了军官和他的手下。 他们都是兰斯人,其中有半数都来自不同的行省,但此刻,他们将缺乏维护的武器举起,对准了同胞。 “他说得没错!” “对,我也不想再给那些老爷卖命了!” “我们不是牲口,也不是货币,我们是人!”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与军官的手下对峙着。他们沉默着,既不叫嚣,也不表露敌意,只是挡在军官面前,无声地抗议着。 就在两拨人剑拔弩张的时候,营地外传来了一阵骚动,本来就有些心虚的军官派手下去查看。是一群传教士在城门前布施,没什么好奇怪的。教会的每个宗教仪式都像是无人不知的公开秘密,不是什么新鲜事,也不是什么烂事。 可惜的是,兰斯人始终没搞懂布施的意义,也鲜有人真正了解过它。更没人知道,为什么在奥拉神国,每年都会有成千上万的普通人为了追随全能之主的光芒而前赴后继。 信仰,和兰斯人眼中的迷信与愚昧,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布施台前的观众是无数衣衫褴褛的平民——行尸走肉般的商贩、铁匠、屠夫、侍从和流浪汉。他们眼巴巴地盯着传教士们身后满载救济粮的马车,却不敢上前,讨要一口果腹之食。他们依然对全能之主的教诲敬而远之,且不敢与这些陌生的外乡人过多接触。 “新法令!奥菲利亚殿下宣布每个朗诵《教典》的人都能得到救赎,并领取一袋面粉!”领头的传教士将手中古朴厚重的《教典》放在做工粗糙的矮桌上,并适时地补充道:“无论身份高低,无论血统贵贱,每个朗诵者都能获得救济,不论他是不是来自斯托姆·兰斯!” “你们不记恨我们吗?”人群中一个怯怯地声音响起:“我听说圣女大人在昨夜的暴乱中受了伤,而她的护卫都死在了叛乱分子手中…” “问得好。”那传教士的笑容无比慈祥和蔼,他环顾四周,观察着神色各异的人们,酝酿了片刻情绪才回复道:“的确,我们在昨夜的动乱中遭受突然袭击,伤亡惨重。但奥菲利亚殿下始终相信,该受惩罚的只有那些犯下滔天罪行的暴徒,而不是同为受害者的兰斯民众。是的,不要再对她的慈悲视而不见了。你们当中的许多人都在昨夜受到了圣佑军的庇护,是奥菲利亚殿下,她要求圣佑军优先保护人口密度最高的平民区!为此,她被暴徒的刀剑所伤,十四位英勇的圣殿骑士为保护她而牺牲。尽管如此,她依然在其他人抛弃你们时愿意对你们伸出援手!歌颂主的荣光吧,赞美祂的恩典吧,只有发自真心地祈祷,才能使你们真正理解主的博爱,沐浴在祂的光芒下,脱胎换骨!” 传教士不标准的兰斯语调让他的演讲听起来格外别扭,但经过一个多月的折腾,身心俱疲的兰斯人已经不在乎发音不标准这种小事到底算不算什么令人痛心疾首的暴行了。他们的三观在经历了战败和暴乱后变得千疮百孔,麻木和悲哀占据了他们的灵魂。他们对未来感到迷茫、恐惧。没人关心教会为什么在这时发放救济粮,他们只关心能否领到救济粮。 现在围观者都不敢上前,或许他们需要一个人先站出来做个表率。 “我需要朗诵哪个章节才能拿到食物?”那名毁容的士兵拨开人群,站了出来。心灰意冷的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所以才如此爽快的成了第一个尝试者。 “随便哪章都可以。”传教士微微点头,对鼓起勇气的先驱者献上敬意,“如果你能朗诵盖伊书第十四章十五节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尽管意识到这并不是要求,士兵还是从矮桌上拿起《教典》,皱着眉头翻开了它。 “明亮之星,晨曦之子啊,你何竟从天坠落?你这攻败列国的,何竟被砍倒在地上?你心里曾说:‘我要升到天上,我要高举我的宝座在神与众星之上;我要坐在聚会的山上,在北方的极点;我要升到高云之上,我要与至上者同等。’然而你必坠落阴间,到坑中极深之处…” 这一刻,一些围观者好像找到了某种宁静。传教士将一袋面粉拎在手中,眼睛盯着朗诵者,等待他将这个章节读完。但士兵被书中描述的光与影所震撼到了,当然,谁不会呢?士兵读完了一节,却没有停下,好奇战胜了怠惰,让他像个愈发贪婪的瘾君子似的,迫不及待地翻开了下一页继续读了下去。 “世上的君王都躺在他们富丽堂皇的坟墓里。可是你没有坟墓,你被抛弃在野地;你的尸首上面堆满了阵亡兵士的骸骨,一起落到深坑里,被人践踏。你不像其他君王,死后有人埋葬;因为你毁灭了自己的国家,杀戮自己的人民。你这作恶的一家都要灭亡,一个也不存留。你们准备去屠杀他的子孙吧!这是他们祖宗留下的罪债;他们当中不再有人统治这世界,也不能在这世上建立城市了。” “够了,孩子,已经够了。”传教士上前,亲吻胸前的十字架,将它取下交给了泣不成声的士兵。那士兵的声音已经嘶哑,眼泪汇成溪流淌过他脸上丑陋的疤痕,他无力地跪倒在传教士面前,不知是在为死去的家人哭泣,还是在为自己的黑暗命运感到悲哀。传教士自始至终都在微笑,他很热情,也很平静。 许多研习历史的学者都明白,战争是人类的天性,但除了生存外,人们还会为何而战?士兵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与普通人没什么分别,他们会恐惧,也会感到悲伤。但当他们目睹更恢弘的事物,触及新的高度,见证一个更伟大的梦想,并坚信它能成为现实的时候,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武器,为了尚未诞生的光明未来而战死在至高无上的荣耀中。 “抬起头来,因你的灵魂,已经获得新生。”传教士用手指轻轻抚摸士兵沾满泪水的脸颊。在围观者们的惊呼声中,一道微弱的光芒透过污垢与血痂,冲散了腐朽与悲伤,寻回了兰斯人抛弃已久的高贵优雅,光芒所铸造的新生皮肤在泪痕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辉,让许多围观者都目瞪口呆。 “我有罪,假如可以重来,我绝不会抛下战友逃走。我是个叛徒,一个被恐惧逼疯的懦夫…” 士兵终于当众吐露出最真实的告解,他闭上双眼,随后如释重负地微笑起来。他仰起头,宛如一个终于从地牢里逃脱出来的死囚仰望着天空。围观的人们出现了一阵骚动,他们不敢相信那士兵脸上骇人的疤痕竟然消失了,而宣泄带来的净化让他彻底清醒过来。围观的人们终于意识到他们之前的悲观猜测有多么可笑,士兵越是忏悔自己的罪行,他眼中的虔诚便越是炙热。其他人也渴望宣泄情绪,渴望得到宽恕。因为这是他们亲眼所见的神迹,言辞是无法抹消伤疤的,但朗诵圣言,忏悔自己的罪孽可以。 “我也想朗诵,但我不识字…” “还有我!” “我也是!” “我也不识字。” 大多数平民是不识字的,他们既没有学习的途径,也付不起高昂的学费。但传教士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他张开双臂,用厚重庄严的语气承诺道:“那就祷告吧,虔诚地忏悔吧。一颗向往光明的心脏会超脱于羸弱不堪的肉身,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全能之主都会赐予羔羊们救赎之道。祂可以同时注视千万人,亦可获知任何最虔诚的祈求…” 军官和他的手下什么都没听见,当那获得新生的士兵拎着一袋面粉,轻吻着胸前的十字架起身时,某些他们一直深信不疑的东西被击碎了。士兵穿过人群时,他手下的士兵们就在一旁站着。少数人丢掉武器,跪在地上开始忏悔,大多数人则服从了命令,如雕塑般站在原地,保持缄默。但这也是他们身为士兵所能做到的极限了,没人试图阻止传教士布施,也没人愿意劝阻民众回头。不需要谁来预言,兰斯的未来黯淡无比,充满痛苦,他们没有剥夺同胞脱离苦难的权利。 民众们跪在地上开始祈祷,尽管只有少部分人是出于虔诚与敬畏,而其他人只是在贪婪的驱使下这么做。领头的传教士从人们的眼中看到了一切,但他并不在乎,只是保持微笑,将救济粮不断递到人们手中,无论他们的祈祷是否虔诚。 对于一些高级神职人员来说,他们能轻而易举的在这病态的城市探究过去发生的一切。只要他们愿意,每个人做过的每件事,都是可以被窥视的秘密。 命运是不可违抗的。传教士很清楚,一切都在奥菲利亚殿下的预料之中。很快,兰斯便会诞生一批信仰坚定的狂信徒,紧接着是更多的泛信徒,以及自愿扞卫教会的警卫和士兵。 这是黑暗时代仅凭刀剑为倚仗的任何征服者都无法完成的壮举。 第77章 归途 劳伦斯吐出一口充满铁锈味的浊气,从噩梦中苏醒。只是动动眼皮就让他的脸如裂开般疼痛,他依稀记得怪物肮脏的皮毛,以及它们狂乱而嗜血的咆哮。但现在他耳边只有单调而微弱的鼾声,他从身下的颠簸和马蹄声中判断出,现在他应该躺在一辆马车上。 他睁开眼看了看,车厢里是仰面朝天睡得正香的唐纳德,他吧唧着嘴,丝毫不在意这粗犷的睡姿会不会让他看起来像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菲丽丝正坐在车尾的挡板上,用无比空洞的眼神凝视着万里无云的碧空。 这真是奇迹,劳伦斯的盔甲已经被切割成了废铁,他的胸膛被利爪贯穿,满目疮痍的脸上找不到一块好肉,牙齿碎裂,浑身的肌肉像着了火一样,但他依然还活着。他刚打算翻个身,换个更舒服的姿势躺下,一记重锤就狠狠地敲打在他的神经上,让手指和失去知觉的腿无意识地抽搐起来。痛楚深入骨髓,几乎将他压垮,他甚至能感受到归位的脊骨正在把新生的息肉强行拽在一起,搔挠它们,撕扯它们。痛感太强烈了,远超过去他所经历的总和,以至于他恨不得马上死去,好逃避这种超越血肉之躯所能承受的极致痛楚。 “水…”从他破损喉咙里迸出的词汇虚弱无力,完全不能让车厢里的其他人知晓他的意图。记不清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两片柔软的唇瓣贴在了他干裂的嘴唇上,一股清凉甘甜的液体滑进了他的喉咙,终于,他能再次睁开眼,集中精神,勉强控制自己的意识了。 “兄弟,我就知道你肯定能挺过来的!”伴随着唐纳德惊喜的叫嚷,厚实而沉重的巴掌拍在了劳伦斯的胸前,疼得他差点没喘上气来。 “他需要静养。”菲丽丝无可奈何地提醒道。 “现在…在哪?”劳伦斯撑开眼皮,虚弱地问道。 “放松,这里很安全。” 那是卡琳的声音,劳伦斯只能从有限的视野里看到她的下半身。她的裙子被撕成了一缕缕破布条,大腿上有一道延伸至膝盖的伤口,她左脚踝处留下了被利齿撕咬后的不规则疤痕。即使伤口已经愈合,他依然能从这些触目惊心的疤痕中感受到骨肉分离的痛楚。 “别说话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卡琳没好气地说道:“已经没事了,那群野兽的首领被我宰了,剩下的几个逃走了。现在暴乱已经终结,其余的暴徒估计在一周内会被陆续送上刑场。好了,现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吧,后天中午就回家了。” 回家…后天…劳伦斯这才知道,他应该是昏迷了很久。 “那…我…” “你想问我那时候去哪了?这就一言难尽了。好在那些漏网之鱼没能要你的命,不然我就很难向公爵交差了…” 卡琳没有多余的解释,对她来说,自己身上的伤痛都已在她挥下决胜一击时得以弥补,但劳伦斯会重伤则完全是因为她的失误。虽然嘴上不说,但她还是对劳伦斯能杀掉一只怪兽感到非常惊讶的。 “您没事吧?”劳伦斯有些胆怯地问道:“那些怪物,它们…” “它们不怎么样,小子。虽然那种对手可能会给你留下阴影,让你在某天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没法克服心魔。但我不会,我没你看上去那么弱不禁风。现在,好好躺着休息,等你痊愈以后,我会继续训练你。” “别担心,在那些怪物眼里,她才是…”唐纳德被卡琳瞪了一眼,语气中的得意顿时萎靡了许多,“我是说,她很强。呃…总之,你还不如多担心一下自己。” 那根本就是屠杀吧…唐纳德心想。那时,他和手下们刚找到劳伦斯所在的房间,浑身是血的卡琳就按着一只体型比普通怪物还大上两倍的野兽从窗前撞了进来。巨大的冲击力将野兽连同它身后的墙壁一同击碎。房间里的两只怪物还没反应过来,其中一只就被卡琳用钉锤砸断了脊椎,嚎叫着瘫倒在地。另一只怪物脸上的疑惑在一瞬间变成了恐惧,它不顾一切地跳开,试图从窗口逃走,但卡琳以凡人无法企及的速度揪住了它的一条腿,随后用手将它的腹腔、胸膛、脑袋剖开。 那一刻,唐纳德和他手下的士兵们终于明白,原来人类也可以比怪物更加凶残。 不灭的烈焰在城区中燃烧着,怪物首领奄奄一息的呻吟声折磨着其他幸存的怪物。它们纷纷丢下受害者的血肉,试图逃离王宫,但卡琳向它们发出了死亡邀请——她在王宫门前截住了怪物们的退路,强迫它们留下来决斗。在她雷霆般迅猛的攻势下,十几只怪物在十分钟后便被解决了,只有三只漏网之鱼从不同方向跳墙逃走了。 如果不是劳伦斯已经濒死的缘故,也许她还会追上去,按照守夜者的标准杀光它们——斩草除根,绝不满足于敌人的溃败。要灭绝敌人、粉碎他们的意志,抹除他们的精神,撕裂他们的灵魂,毁灭他们的肉体,直到没人再记得他们存在过。 唐纳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到天亮的。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大批私人护卫、城防军和教会的部队已经在王宫前重新集结。经过粗略清点,大概有三分之二的叛军和暴徒死于围攻,除了一些躲藏在角落里尚未被发现的奸诈恶徒外,剩下的叛军几乎尽数被俘。唐纳德傻傻地凝视着卡琳的背影很久,却一直没得到答复——自始至终,她都没对自己的行为作出任何解释。 通过脑补和直觉的判断,劳伦斯从只言片语的情报中大致预估到了事态的走向。迄今为止他还是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先是被迫加入军队与塞连人作战,后来成了战俘,险些死在囚车里;就连参加宴会也是事故频出,差点要了他的命… 虽然目前的线索和情报还不足以让劳伦斯得知整件事的原委,但他本能的判断出,自己肯定是被卷入了一场格外诡异血腥的阴谋中。的确,现在离开王都是最好的选择,作为一个局外人,劳伦斯既不能,更不愿待在漩涡中心。 他只是个被迫入伍的骑士,没有义务,也没有能力站在英雄的位置上,为一个风雨飘摇的王朝献出生命。 “你为什么在这?”劳伦斯看了看一脸无辜的唐纳德,有气无力地问道。 “唔,第七军团被遣散了,而我父亲认为现在局势动荡,我不该待在王都。”唐纳德耸耸肩,无可奈何地撇了撇嘴,“我听说,你是个领主,而你的领地恰好需要人手,再加上我们也无处可去…你不会想赶我们走吧?” “我们?” “是啊,一些第七军团的幸存者,无处可去的民兵,还有他们的家人,他们非要跟着我。”唐纳德低着头,小声补充道:“当然,他们更愿意跟着你——兰斯的最后一位银翼骑士。” 劳伦斯撑着身子坐起来,看向跟在马车后的人群。此时马车里的气氛如雷雨前一样紧张,作为新据点的领主,劳伦斯的态度至关重要。 “如果奥兰多公爵不反对的话,我当然没意见。” “公爵不会在意这种事。”卡琳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是他任命的领主,移民这种小事不需要经过他的同意。况且,他们都会在你的领导下保持团结,如果放走这些经历过战争的士兵,对你的据点而言,绝对是个巨大的损失。” 劳伦斯感到信心在膨胀,在战场上也许他是个失败者,但他有信心在其他方面做出一番成绩。 “那太好了。”他脸上的肌肉因疼痛而绷紧,看起来面容严肃,但他乌黑的眼中已经流露出一丝轻松的迹象了。 卡琳看了劳伦斯一眼,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车厢。就让这小子好好高兴一会吧,她有其他需要担心的事情。随着兰斯宫廷受到致命打击,纯血贵族们必定对手底下的烂摊子焦头烂额,而教会意图将神权寄生到这片丰饶的土地上…这些都不是她该担心的,在与那些怪物交手后,一些模糊的、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似乎拼接在了一起——由恐惧诞生的信仰、拥有神志的怪物,以及教会不合常理的行为,都预示着前任圣女偶尔的疯癫呓语,正在以最微不可查的角度逐步趋近现实。 是那个叫奥菲利亚的现任圣女吗?她得到了某位神明的许可? 不会的…卡琳觉得自己应该是多虑了。诸神的法则已经存在了无数个纪元,即便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有天赋的圣女,也未能真正求得全能之主在内的任何一位神明的支持,现任圣女就更不可能了。 没有神力的支持,教会是不可能颠覆现有秩序的。 但神明的力量,真的只能靠祈求获得吗? 第78章 殉道 卡利·凯尔,是兰斯第三军团的一名下级军官,他所在的军团曾经作为斯托姆·兰斯陛下的先锋南征北战。毫无例外,作为一个杰出国度平民阶级的好斗分子,能加入历史悠久的第三军团是种至高无上的荣耀。他曾和战友并肩为穷凶极恶的塞连人带来死亡,而现在,他和他的部下被绑在刑场中央的圆柱上,被抛弃在毫无荣誉的地狱之中,忍受着石块和吐沫的洗礼。 他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是一位战士,一个爱国者,一位敢于流血的先驱者。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人,或是圣佑军追捕他多久了。现在他终于不用逃避他们,而是要直面他们了。这些来自圣城的豺狼就在他身后,在不远处满不在乎地嘲笑着刑场上的傻瓜们。尽管凯尔知道,一些被俘虏的同胞已经用公开忏悔赢得了活下去的机会,但他不愿对教会卑躬屈膝,让格外漫长的后半生都在无尽的冰冷梦魇中苟且偷生。教会施舍给他们忏悔就能活命的条件对他来说只是一种羞辱。 况且,他对起义失败后的日子一点也不抱希望。 他贪生怕死的同僚们在毫无胜算的战斗中逃走了,留给他的只有过于遥远的光明以及希望破灭后的刺骨寒意。 那一晚,他好像做了一个格外漫长而真实的梦:烈火、痛苦、怒吼、沾满鲜血的武器,这些都是战士的梦中该出现的东西。他梦到了那位大人描绘的美好未来,并愿意在胸中的火焰尚未熄灭前,为正在受苦的祖国做些什么。 他梦到了勇敢的同胞们高声呼喊着天佑兰斯的口号,咆哮着举起武器,将昏庸无能的老爷们和妄图染指这片神圣土地的外乡人们粉碎毁灭。 为了更美好的未来,他心甘情愿地对麻木的同胞刀剑相向。他始终坚信,只要赶走了贪婪的外乡人,杀光昏庸无能的老爷,兰斯就能重获新生。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无辜者的鲜血是必要的祭品。 但为什么… 不难理解,他是个疯狂的朝圣者,祈求用少数人的血肉换取一个国家的重生。但他卑微的乞求在诸神看来,只是一群沙砾般渺小的蝼蚁在棋盘上发动了一场小规模的圣战。 显而易见,如此无趣的祈求注定得不到任何回应。 掺杂着汗臭味的微风一如既往地拂过大地,将唾骂声和诅咒声的残片带到他的耳边。他既不恐惧,也毫无罪恶感,在他决定将刀剑挥向同胞的那一刻起,哭喊或惨叫就和咒骂没有任何区别了。 一阵狂热的欢呼声传来,刽子手又挥下了饱饮鲜血的屠刀,一颗脸上仍挂着惊惧的头颅滚落在地,被等候多时的民众们踢到了后排,毫无悬念地遭受着羞辱与玷污。 “不…”凯尔身旁的兄弟透过痛苦的喘息喃喃道:“不,我不想死…我要忏悔!对,我不能…” 面对有条不紊的批量屠杀,他崩溃了,或许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吧——看着刽子手抹一把汗,在一长串的人群中一砍再砍,鲜血染红大地,直到屠刀被砍钝了,气喘吁吁的屠夫才会花上几分钟象征性地磨一下刀——有些对暴徒恨之入骨的民众凑钱贿赂了刽子手,只要求这些叛党死得不要那么轻松干脆。收了钱的刽子手自然很愿意开动脑筋,用一些漫不经心的失误来让怒火中烧的客户们获得满足。 比如让刀稍微钝一点,故意砍偏一点,就能轻而易举地制造生不如死的痛苦和数倍于肉体折磨的精神痛苦。 凯尔本想让身边的兄弟闭嘴,但他太累了,连嘴都不想张。他和几位有些地位的高级军官被留到了最后,被迫看着他们的手下死去。直到这时凯尔才突然发现,全能之主的忠仆们并不像人们认为的那样厌恶流血和痛苦,相反,他们很喜欢在师出有名的情况下充分享受屠杀带来的精神与感官上的饕餮。 似乎教义越是压制他们身为人类的本性,其渴望就越是难以被满足。在正午时,刽子手的工作终于结束了。四百多人被枭首示众,他们的头颅被堆成了一座尖塔,让闷热的广场被格外凝重的肃杀之气笼罩,变得阴冷而寂静。围观群众的愤怒已经得到了缓解,早已不再叫嚷,他们在等待,剩下的囚犯将得到怎样的惩罚。 刽子手在一位年轻教士的示意下离开了刑场,凯尔活了下来。 赤裸裸的现实对他而言毫无意义,苟全性命从来都不是他在乎的,因为这种想法简直是一种亵渎——作为一名光荣的老兵,为生他养他的祖国献出生命,本来就是一种无需质疑的荣耀。 出于同样的原因,刑场上的几位军官也做好了和兄弟一同殉道的准备。 太久了…不知过了多久,凯尔既没等到刽子手的屠刀,也没看到绞索和其他刑具。也许是他们得花点时间把刑具搬来吧,凯尔想。近百年以来兰斯对刑具的需求向来很少,寥寥可数的老古董都存放在偏远行省的寒冷地牢深处。在和平时期,缓慢的折磨会持续数个月,有足够的时间让精通人体构造的行刑官为受害者量身定制独一无二的酷刑,以保证对方不管是身居高位的政治犯,还是亡命天涯的小贼,都能享受到完全平等的极致痛苦。 然而,现在并非和平时期,围观群众愈发激烈的骚动意味着处刑刻不容缓。 “为什么那些神棍毫无反应?”一个胡子拉碴的军官有些不安的问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这就是问题所在。”凯尔嘲弄地笑了笑,“没人清楚他们在想什么,但我知道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我…感觉到了某种…耻辱之事。” 尖叫、求饶,这就是他们渴求的东西。卡尔很清楚,如果不用最残忍的手段处决他们,兰斯的反抗将永远不会停止。他们的抗争已经到此为止了,但还会有一批又一批不愿在教会治下甘愿承受屈辱的兰斯人站出来,与他们志同道合的兄弟并肩作战,直到所有侵略者都被击退,腐败的宫廷得到清理为止。凯尔和第三军团的士兵们是第一批倒在朝圣之路上的战士,而他们绝不会是最后一批。 凯尔对此深信不疑。 他们并不是在孤军奋战,只是援军到来的有点迟罢了。骄傲的兰斯人可以被斩下头颅,却不会被折断脊梁。凯尔打定主意,如果他挺不过酷刑,就咬舌自尽,一定不会发出任何哭喊。唯有这样,更多的同胞才会被惊醒,一同加入到他们的朝圣之旅中。 一辆大型马车在人群的注视下驶向广场,由教会携带香炉和荆条的巡行骑士带领着。凯尔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等待着黑暗命运的到来。他看到骑士们手中挂在锁链上的香炉在摇摆,在马车后,还有超过十名圣殿骑士外加百名圣佑军跟随。 奥菲利亚从马车上走下,她的教袍几乎一尘不染,在烈阳高照的天空下散发出一种不可言喻的圣洁光芒。在她身后,两位圣殿骑士和四位大修女谦卑地躬着身子,甚至不敢直视圣女的裙摆。而奥菲利亚以她负伤前的方式向刑场走去——平和、微笑、自信且谨慎。 围观群众在她走近时低下头,躬身致意。 “母狗!”凯尔冲奥菲利亚的方向啐了口痰,大骂道:“滚出我们的家园,你别想从这里得到任何东西!” “一个严酷的考验,玛丽亚。证明你的虔诚吧。”奥菲利亚充耳不闻,对她的贴身护卫说道。 “是的,殿下。”佩戴纯洁圣印的女骑士平静地接受命令,向囚犯们大步走去。 凯尔从没见过奥菲利亚的真正亲卫,所以才对谋杀圣女有着某种期望。从那女骑士徒步向他走来,如一台屠杀机器般骇人的压迫感看来,如果她那晚出现在奥菲利亚身边,也许只有整支军团的精锐联手围攻,借助弩箭和毒药,才有可能在她疲于招架时杀掉奥菲利亚。 而奥菲利亚的亲卫,并不只有一人。 “同胞的背叛。一切皆源自最无情、最矛盾、最不幸之人胸中黑暗又野蛮的怒火。烧尽城市的火焰已经熄灭,满怀伤悲的受害者已躺在坟墓中。全能之主的箴言提醒着同样满怀悲伤的我,善与恶的界限不在于国度的差别,不在于地位的高低,更不在于信仰的真伪!这条界线贯穿所有人的心灵,即使是堕入邪恶的灵魂,也依然维持着属于善良的一席之地。” 奥菲利亚站在台前,对台下的群众们发表演讲。她微微蹙眉,技巧性的停顿了一下,然后瞥向刑场上的囚犯们,阴冷的蔑视让观众们不寒而栗。 “但有些可憎的冷血杀手不是人类。今日黑暗诸神的奴仆将在此地接受制裁,在全能之主烈日般璀璨的注视之下!那高拱于天,炯查寰宇的正义之光,将如神威般发挥祂的无上权威,惩恶扬善!” 她在说什么?凯尔一句话都没听懂,但这并不妨碍他用全身力气喊出自己的临终遗言。 “天佑兰…” 他的呼喊在剑刃轻柔地贯穿脊椎时化为一阵无声抽搐。但他并未死去,反而发出了充满威胁性的吼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恶魔正用人类看不见的方式钻入他的体内,一连串如幽灵般鬼魅的阴影从他的眼角蹿过,同时耳边响起了整个黑暗世界传来的恶意低语。力量带来的强大迷醉感让他扯碎了束缚他的锁链,奔腾的血液沸腾起来,兴奋地歌颂着令人愉悦的亵渎力量。 他感受到了身体的变化,骨骼正在膨胀,肌肉正在硬化,恶魔从他的血肉中找到了寄宿的巢穴,正在贪婪的啃噬着他的灵魂。凯尔集中精神,想要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但力量伴随着剧烈的痛楚,将脆弱的理智压垮。深入灵魂的痛苦穿过了他的骨头,狞笑着变成了某种更深沉、更具体、更不可名状的恐怖。 不是所有痛楚都可以被克服。在失去理智前,凯尔终于知道,原来他并没自己想象中那么坚强。 “救命…” 他绝望的哭喊声在其他人听来是一声野兽的嚎叫。恐惧随不断飙升的力量与肾上腺素淹没了他的理智,在他的眼球被撑出的脊椎捅穿前,他看到了自己化为满嘴利刃的獠牙,还有如同犬科动物一样的下颚。人们在尖叫着四散而逃,就连他身旁的死囚,也满脸惊骇,疯狂挣扎着,想要逃离他身边。 终于,增生的肌肉纤维与皮毛将他的衣服彻底撑烂了,破布片四散一地。而后,一把长剑贯穿了它的心脏,寒冷淹没了他的躯壳。 第79章 新秩序 斯托姆·兰斯的亡者依然在悲鸣,现在,刑场已然化为骇人的死地。虽然那里的处刑活动暂时停止了,但旷日持久的折磨却未曾放缓——大批圣佑军开始闯入各个街区,以清剿异端的名义将帮派成员、黑街蛇头,以及任何对新秩序不满的顽固分子押送到王宫门前,进行公开审判。忏悔,或是就地处决,一切都取决于他们的辩词是否能打动观众。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狂欢,生活在兰斯的平民从未想过他们有朝一日能以手中的木牌决定大人物们的生死。每当受审者企图用含糊的谎言掩饰过去的罪行时,观众们便可以举起教会发给他们的木牌,陈述他们真正的罪行。一开始还有人担心事后会遭到报复而不敢举牌,但随着第一位举牌人得到了两枚银币和一位圣殿骑士保障其人身安全的承诺后,所有人都疯狂了,他们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受审者的罪行,并下意识忽略了他们是否有罪,罪行是否达到死刑标准这类小事。 毕竟,这是兰斯的民众首次享受权力的滋味,而多数人也不会昧着良心对两枚可爱的银币和恶霸们的罪行视而不见。 他们会出现在这里就足以证明他们有罪,这点是无需质疑的。圣佑军虽然行事张扬,令人不安,但他们对遵守新秩序的民众秋毫无犯,甚至会在一些小事上帮助他们。况且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贵族老爷跳出来反对教会颁布的新秩序,老爷们的默许让大多数人都慢慢认同了新秩序的合理性。 贵族们不敢道出真相:菲利普的血脉已经断绝,而旧秩序正在分崩离析——十多位行事激进的贵族在南方集结了他们的私人军队,打算建立一个新的政权。而保守派尚不能在塞连态度不明,军队元气大伤的情况下应付内乱。除了依附于教会外,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粮食紧缺、人心惶惶、外交事故、步步紧逼的政变和内战——全都将掌权的保守派逼入了绝境。面对如此之多的危险,精于宫廷政治的约克公爵也难为无米之炊,不免黔驴技穷,只得以保留部分职权的条件将执政权让渡给了教会。兰斯这位巨人如今被无数的伤口击倒,宫廷的心脏放弃了它最后的搏动,议会已经计算出了兰斯的终局——假如不让教会插手,那垂死的兰斯将在一个月后全面崩溃,甚至更糟,塞连人会以使者遇害的理由再次发动战争。这次,他们将不再有任何顾虑,因为即使奥兰多公爵从侧方威胁着塞连,这些北方的蛮人也足以用最简单的算术计算出他们该做什么。 塞连会遭受的损失和生吞巨人庞大的遗体相比,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代价。 况且有了第一次警告,在第二次发起进攻前,塞连人肯定会在边境防线部署更多军力,阻挡奥兰多公爵的进攻。 摄政王曾不止一次向奥兰多公爵求援,但猩红大公从未作出任何回复。在孤立无援的处境下,约克公爵只能将政权交给教会的代表奥菲利亚。至少…有全能之主的约束,教会不能放纵行事。 这是唯一让约克公爵感到安心的理由了。 但多数贵族都惶惶不安,新律法在三天内就废除了包括门窗税、阳光税、呼吸税和大便税在内的整整二十六项杂税。民众们在欢呼,而贵族们的脸上没了笑容,这些贱民所贡献的税收至少维持着他们此前奢侈生活的一半开销。此举分明是在向所有贵族宣战! 贵族们对这种无声的挑衅感到愤怒,他们中的一些年轻人联合起来,试图找奥菲利亚抗议。但他们忘了父辈的警告——老牌贵族与民众的契约已经作废了。在成年以前,很少有贵族子嗣能看清兰斯的原貌:这是一个充满腐败和堕落的地狱,强者无情地剥削弱者,以保护他们的代价换取其无条件的服从。这是物竞天择的自然秩序,没什么不合理。但前线的惨败动摇了统治阶级的根基,而带着新秩序来到兰斯的教会则有着更强大的军事力量。 弱者要服从强者制定的规则。 很浅显的道理,但那些年轻的贵族子嗣并没意识到,教会之所以没有对他们赶尽杀绝,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越界。而一些尚未看清形式的贵族,还期待着“让敌人对抗敌人”,等着教会和塞连人为了争夺兰斯的土地打得头破血流。 愚蠢至极。 得益于父亲财政大臣的身份,罗格被几位同辈青年贵族推举出来,成了抗议团体的领袖。尽管父亲无数次警告他,不要做出头鸟,哪怕新秩序再怎么荒谬,也别发表任何意见。但年轻气盛的罗格压根就没考虑过抗议的后果。他是血统纯正的贵族,哪怕是菲利普陛下也不能因为这点事惩罚他。一想到梅赛蒂小姐委屈地说自己下半年只能穿去年流行款式的裙子,穷得一周只能天天吃黑峰领熏火腿和列顿河松露鱼排,罗格就火冒三丈。他自己可以听父亲的话,忍受新秩序的存在,但他见不得未婚妻受苦。 在公开审判的最后阶段,罗格和其他几位贵族子嗣来到了王宫门前,试图找奥菲利亚理论。 “在这等着,殿下正在主持审判。”守在王宫门前的圣殿骑士冷冷地说完,便不再看罗格了。 “你凭什么让我们和这些贱民一样站在这?”罗格气呼呼地喊道:“我可是…” “我不管你是谁,现在你们所有人都是主的羔羊,拥有平等的灵魂。”骑士瞟了瞟一群坐在墙根下的民众说道:“不想站着就去那边坐着,如果再听见你出言不逊,那我只能让你去地牢里冷静几天了。” 正在罗格打算和守卫大吵一架时,王宫内院传来了一阵惊呼声。更多的平民搬来梯子,爬上院墙,从墙外观看内院的景象。罗格被吵得心烦,一时也不想再强调自己的身份了,他和同伴们忍受着平民们身上的汗臭味,捏着鼻子,挥手征用了其中一部梯子,趴在墙上看向内院。 “如你们所见,现在受审的是一位特别的罪犯。是的,他是一位贵族!但请谨记,新秩序之下,没有人可以例外!他所谓的头衔和血统不是他逃避审判的免死金牌,我向每个人保证,任何破坏新秩序的人,任何妄图残害人民的渣滓,不论他是贵族还是平民,哪怕是王室成员,也一样无法逃脱神圣的审判!” 怎么会…罗格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不敢相信,这些满嘴慈悲宽恕的神棍,怎么敢公开审判一位贵族? 奥菲利亚那完美高贵的脸庞上凝固着一种雕像般毫无生气的美丽。她在倾听,以确定观众们此刻的情绪究竟是惊讶还是畏惧。她超常的感官可以覆盖到整个庭院,每一声沉重的呼吸,每一次唾液划过喉管的回声,都在死寂的空间中如雷鸣般震耳。奥菲利亚深吸一口气,挖掘到了她所需要的信息,在几秒的思考后,她马上想到了一套更容易煽动群众情绪的说辞。 “不要怜悯罪人,也不要宽恕任何罪行!经历了几代人的剥削和暴力压迫,也许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意识到大声呼喊改变不了任何事,只会让压迫者更加暴戾。但那是以前的情况了,现在我就站在这里,与三万名圣佑军和三千名圣殿骑士一同站在你们身边,保护着你们每个人!现在,出现在你们眼前的是一位阴险的盗贼,卑鄙的阴谋家!是他煽动了叛乱,为暴徒和杀人犯提供了庇护,让你们不得不生活在持续的恐惧中!审判他的罪孽吧!你们心中回响着受害者的复仇呐喊!以被奸诈之手焚死于万恶业火中的殉难者之名,审判他的罪孽——不以他的财富,也不以他的声望或地位衡量他的罪!因你们手中的木牌,便是这奸诈恶徒最为恐惧的正义之剑!” 群众们在窃窃私语,这声音中透露着恐惧、惊骇和厌恶,但其中的愤怒比起其他情绪要更加深重。 “判决。”一位大修女用她刺耳的女中音催促着观众们尽快作出决定。 教会主持的审判一向冷酷无情,即使以塞连人的标准而言也是如此。奥菲利亚愤怒的指控让审判的程序变得格外简单——有罪便是死刑,无罪便忏悔后得到释放。兰斯的民众仰慕她,多数人不会反对她的决意,但… 现在看来,审判莫名其妙地陷入了僵局。围观者既不举牌,也不出声,只是紧张地观察着其他人的反应。 这就对了。罗格松了口气,他想,这些贱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至少他们还没忘记谁才是他们的… 突然,一块木牌被举了起来,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在短短五秒钟内,全场的木牌都被举起,人民的意志逐渐凝聚,化为一阵澎湃的浪潮,吼声震天动地,让罗格在那一瞬间忘记了耻辱,突然感受到了某种恐惧。 把权力下放给平民明明是个笑柄而已,为什么… “死!死!死!!” 罗格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慌乱地下了梯子,试图离开这里,却被那个守在门前的圣殿骑士揪住了。 “审判结束了,你可以先去会客厅等待,奥菲利亚殿下应该很快…” “不必了。”罗格身体僵硬,有些虚弱地说道:“我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再来拜访吧。” 不会再有下次了。罗格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他在墙上看到了民众眼中的火光,那是一种恐怖的朝圣,也是对贵族而言最可怕的诅咒。他要说服父亲离开王都,逃离教会的掌控。 身后狂热的欢呼与喝彩如张开血盆大口的可怖深渊,融化了他的勇气,贪婪地吮吸着罗格的灵魂。 第80章 新神登基 起初教会颁布的新秩序很适度,他们鼓励曾犯下罪行的人忏悔,并取消了许多苛捐杂税,这些做法让奥菲利亚得到了兰斯民众的支持。而后,少数人察觉到了某种危险,一个关于圣女并非人类的谣言开始传播,因为她总是煽动民众的仇恨,让他们做出最无情的审判。很快,惧怕她的贵族便不敢发声了,就连他们私下举办的聚会,都不敢大张旗鼓地筹备昂贵的肉食和名酒了。 有了肥沃土壤的滋养,教会的力量、体型和野心每日都在不断膨胀。极权统治的战争从未间断,每一天都有人能看到罪犯的尸体被挂在王宫门前,残缺不全。原先多如牛毛的地下帮派失去了贵族的庇护,在他们的领袖惨死后被迫解散。拥有特权的黑心商人被直接处决,他们昧着良心赚来的每一笔不义之财都被用来购买谷物和衣物,分到即使免除了多数税务依然穷困潦倒的民众手中。斯托姆·兰斯的人们领着救济,看着城市里的罪恶越来越少,也在有圣佑军撑腰的情况下自发组织了大规模的狩猎活动。无数愤怒的男人举着木棒和草叉拼凑成的十字架,到处寻找可能藏在角落里的罪犯。卑微的妓女和盗贼成群结队地逃离王都,因为那里的主人号召每个人都行动起来,带回恶人的头颅。整整三天三夜的搜捕后,几乎所有人都空手而归,因为这座城市的平民区已经完全不存在任何罪恶了。而此时奥菲利亚巧妙的暗示让沮丧的民众们把注意力转向了那些躲藏在庄园中的大罪人。这些所谓的贵族已经被吓破了胆,躲在他们堆满金币的罪恶堡垒中,由全副武装的私人护卫保护。贵族们正处于风暴中心,他们早就不敢再对那些身份低微的贱民颐指气使,以满足他们堕落的愿望了。奥菲利亚清楚,有些事她必须得以其他人的名义来做,而她要在清理顽固贵族的同时,努力把损失降低到最低程度。这不是正义之事,但奥菲利亚还是调动了一些守夜者,让他们在民众冲进受害者的庄园前,悄无声息地解决掉他们的护卫。 唯一让她有些为难的是,劳伦斯的父亲卢修斯,也是反对派之一。从他一直拒绝遵守教会的法令,并当众诅咒奥菲利亚不得好死的时候起,亚当·卢修斯就该死了,只是奥菲利亚有意向劳伦斯示好,所以才一再延后了他的死期。 直到两天前,偏执又抑郁的卢修斯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他向南方独立贵族的使者允诺,会想办法帮助弗蕾雅长公主逃出王都。要知道血统纯正的王室成员是教会从兰斯获得合法统治权的唯一道具(至少短时间内如此),所以奥菲利亚才不得不重新考虑起亚当家族是否该出现在清算名单之列。 卢修斯得寸进尺的行为让大主教们怒不可遏,他们劝奥菲利亚尽快作出决定,不要受她和劳伦斯的私人关系影响。奥菲利亚最终签署了处决命令,并冷漠地叮嘱守夜者,务必保证不留活口。不管是佣人,还是远房亲戚,或是孩童,一律赶尽杀绝。 当天夜里,亚当家血流成河,全族共二百一十六人葬身火海。次日凌晨,蓄谋已久的民众涌入各个目标的庄园,开始了比他们前任主人更为残忍的迫害与掠夺。在为期五天的屠戮中,原本是鞋匠、农夫、苦力的王都民众,摇身变成了残暴的野蛮人:大量女性贵族被强暴,许多受害者被剥光衣服肢解。三位长期欺压民众的官员被敲掉牙齿,砍去手脚,愤怒的民众强迫他们吞下至亲的眼球与手指,然后将他们绑在十字架上烧死。第二轮狩猎活动过后,政治斗争快速沉寂,剩下的贵族们谈虎色变。他们对同僚真正的死因心知肚明,为了生存,只好以不同以往的谦逊与热情态度接受了教会的新秩序。除掉了反对者,教会很快就赢得了所有人的支持。此后,奥菲利亚便很少出现在大众面前了,而她身边的亲信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帮助兰斯人民做好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挑战。 “如果被迫开战,我们在兵力上没有任何优势,”一位大主教咬牙切齿地对奥菲利亚吼道:“而且兰斯的新兵素质很差,一旦塞连人开始攻城,他们根本就是螳臂当车。我这么说都是嘴下留情了,你根本不知道…” “焦土。”奥菲利亚将一缕发丝顺到耳后,继续说道:“万不得已时,我们的战士会守住克里亚诺堡垒,将北部的村镇全部烧掉,这样失去根据地的塞连人就只能先攻破要塞,建立补给线后才能继续推进了。这会拖住他们至少半年的时间。” 奥菲利亚坐在王座上,低头写着一封信。阳光犹如一条沉重的金链,拴在她的腰间,将她固定在王座上。大主教的眼睛被凝神熏香刺得难受,只能眯着眼,尽量平息着心中的不悦。 “那南方独立的贵族们呢?还有兰斯其他行省,如果不尽快稳定局势,他们加入那些叛党只是时间问题。” “不足为虑。”奥菲利亚终于写完了信,叹着气活动了一下脑袋。她面无表情地看了大主教一眼,“我担心的只有奥兰多公爵。假如要与他开战,那我便需要更多时间来积蓄力量。” “你怎么敢…主不会允许你肆意妄为的!我们也不可能…” 奥菲利亚的表情在一瞬间有些狰狞,让大主教下意识退了一步。 “你们算什么东西?一群被金钱腐化,为权力折腰的掠夺者、谋杀犯。”她充满恶意的低语如轻盈掠过深渊的冬风,凛冽刺骨。她的眼中是一个毫无生气的世界与燃烧的天空,“凡人,告诉我,你选择这里成为你的葬身之地,是吗?” 大主教没有回答,他的心脏正在痛苦地跳动着。寒冷让他四肢僵硬,可这寒冷怎么能强烈得燃烧起来?他不敢回头,因为他听到了利刃在空气中发出的颤抖嘶鸣。刽子手,不管他们是谁,只要奥菲利亚略有表示,他的脑袋很快就会被挂在王宫外,提醒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提要求是要付出代价的。 老鼠和蛆虫总能活下来,并非因为它们只拥有惊人的繁殖能力。 “不,我的女主人。”大主教跪伏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喃喃道:“女主人,是的,请宽恕我的冒犯…女主人,我愿意追随您的意志…” 这种顺从并不值得称赞,但也可耻地恰到好处。像他这种懂得下跪的聪明人在任何地方都比大多数人活得久。 但大主教心里还是有些悲哀,一手被他们扶持上位的棋子失去了控制,变成了一个贪得无厌的嗜血怪物,这种事对谁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 “那就好,把这封信送到裁判所去。” 大主教抬头望向奥菲利亚,她正以一种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玩味表情俯视着他。奇怪的是,她眼中似乎有一种希望,一种与满足相近的倦意。 他试图站起来,去接奥菲利亚手上的信,但奥菲利亚不满的哼声让他又机灵地跪了下去。 “我什么时候允许你起来了?” 无休止的睥睨让他感到痛苦,但他还是跪在地上,向前缓慢地爬行着。他还活着,像老鼠一样活了下来,听着背后的轻笑与剑刃入鞘的响声,他无比谦卑地从奥菲利亚手上接过了信件。 “起来吧,铭记这份恐惧,并用它告诫自己,不要犯错。”奥菲利亚从王座上起身,微笑着提醒道:“对了,你应该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大主教了。就在昨晚,圣座安然辞世,我被推举为新教皇了。好好做你分内的事,我会考虑将你的名字划入枢机主教名单中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精神崩溃了,毫无顾忌地道出了这个在他脑子里萦绕了好久的问题。 “为什么,这算是什么问题?” “回答我!为什么?”他突然咆哮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质问道:“我们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格里高利圣座那么信任你,待你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而你…” “管好你的嘴,圣座只是年事已高才蒙受主的召唤而已。”她冷静地微笑着,“而你还活着,凡人,只是因为神圣的事业尚未完成。现在,你的存在归我。看着我,然后好好想想你面对的是谁,以及你在侍奉谁。” 教皇不是世袭的,只有在一位教皇临终时,宗主教们才会票选出一位新的教皇。奥菲利亚没有说谎,因为深渊中没有谎言,人们所说的谎言都是深渊中的真理。 奥菲利亚的上位,只是命运刚刚显露出它最多变无情的一角而已。 第81章 征服者 一支庞大的混合车队正沿着中立之地向西境驶去,它几乎囊括了兰斯所有地区的车辆类型。尽管大部分马车和乘客都已腐烂发霉,但整支车队仍在全速前进,死亡之风驱策着它们在昏暗的天空下勇往直前。 这是梅西耶男爵的车队,兰斯东方边境的守卫者,一个常被人遗忘的贵族。 南方行省独立的同僚拉拢他,王都的新政权在召唤他,男爵既不愿与同胞一起叛国,也不想在教会的统治下当个唯唯诺诺的弄臣。可能是他太久没有作出答复,双方在书信中使用的措辞都越来越强硬。男爵看了看他满面愁容的忠诚仆人,攥紧了拳头,考虑是否该声明自己严守中立的态度。这是有可能的,作为镇守边境的贵族,他手下有三千名士兵和非常充裕的储备物资。 但之后,很不情愿地,他退缩了。他不愿自己的强硬为他治下的平民和士兵带来灭顶之灾。 他很想哭,兰斯给了他很多,也从他身上索取了很多。士兵们非常悲伤,首都被烧毁,前线的惨败让往日的金色荣耀化为灰烬。他应该在这一特殊的时期为祖国的不幸哀悼,他想流泪,撕扯衣服、头发。但他不能在手下面前这么做,所以他只能忍住,不让原始的情绪爆发。 男爵所效忠的对象已经消失,淹没在十多万无辜者的鲜血中,淹没在政权交替后教会所发动的,更大的屠戮狂潮中。新秩序称之为正义,但身处边陲地区让男爵能以不同视角审视教会动机的真相。复仇和正义从来都不是把无辜者送上刑场的正当理由,这让他终于下定决心,倒向南方的同僚,以减少他们不必要的敌意。在正式作出回复前,他采取了一些必要措施来保护自己的妻女,而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感情用事。 他严肃地命令自己的妻子——那个出身名门,因不满丈夫是个粗犷农夫而从未正眼看过他一眼的冷漠贵妇,带着他的两个女儿,和他象征男爵身份的佩剑与金扳指,与领地内两千名老幼妇孺,即刻前往奥兰多公爵统治的西境寻求庇护。而他的妻子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破天荒的没有大吵大闹,在亲手替他穿戴好盔甲后,默默与他吻别。 妻子率领车队离开半天后,他又把注意力转回到窗外的土地上。数十亩耕田已经失去了它们的主人,领地内只有士兵和最低限度维持一个月的补给,高耸的塔楼孤伶伶地伫立在夕阳下,投下的阴影好像死神怀表上的时针。尽管男爵的骑士和士兵们都恳求他考虑一下前往独立贵族们的大本营,但他拒绝离开这片国王陛下交给他的飞地。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好人,对他来说在这时候投奔叛逆贵族只会让他羞于启齿的倒戈行为变得更加大逆不道。或者说,现在兰斯一片混乱,他还没彻底摸清谁是敌、谁是友,就连他敬慕的奥兰多公爵也未表态,这让他始终无法下定决心,彻底倒向其中一方。 他并不是没有考虑过投奔奥兰多公爵,但介于公爵有些微妙的身份和对塞连的暧昧关系,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从王都传来的消息称,三万名圣佑军和整个圣殿骑士团已经向南方出征了。圣女,不,现在是教皇的奥菲利亚御驾亲征,与她同行的还有一千名战斗牧师和神秘的守夜者。男爵曾听一些对教会内部体系略有了解的人提起过,守夜者是一支极为擅长斩首行动,用惩戒、屠杀和心理战术折磨敌人的特殊部队。这些从未出现在大众视野内的疯子是渗透、暗杀、窃取情报的大师,而教皇是唯一有权直接调动他们的人。 和守夜者不同,战斗牧师都是些身着重型盔甲的狂热朝圣者。无论是考验意志与毅力的消耗战还是极端情况下的车轮战,他们都是让任何敌人都为之头疼的存在。如果说圣佑军是大规模战争中的中坚力量,那这些熟练掌握紧急治疗术的狂热布道者既是无情的杀戮机器,也是坚不可摧的方阵核心。早在黑暗时代的混战中,他们强大的战斗力已经给兰斯人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奥菲利亚一次性调动了如此之多的精锐,已经足以证明她要向叛乱贵族发起致命一击的决心。 不是蚕食、稳扎稳打,而是一场直捣黄龙的突击战。 “我们要为异端们送达的绝不只是死亡和恐惧,而是触怒神明后迎来的神罚!投降?全能之主的教诲永远都不会允许他们敷衍上三言两语就逃过神圣的审判!” 奥菲利亚的公开演讲称得上前无古人,不论是兰斯还是教会,哪怕是粗犷的塞连人,都不会公开发表不留活口的声明,因为这样做只能让敌人更加坚定奋起抵抗的决心。一些狡猾的投机者暗暗嘲笑着奥菲利亚的鲁莽和无知,因为她的决意,背水一战的叛逆们绝不会让教会轻易得胜。但很快,从前线传来的战报便让所有旁观者都失声了。 贵族联军在佩拉卡郊外的高地上迎击教会的大军。只是三个小时,圣佑军惊世骇俗的暴行便在守夜者的可怕阴谋下完成。在正面碰撞中,战斗牧师领导着圣佑军一举击溃了四个军团,让攻坚战变成了一面倒的歼灭战。天空被血雾笼罩,神术将反抗者的剑刃腐蚀殆尽,一些肝胆俱裂的佣兵临阵倒戈,转头开始竞相屠戮身旁的友军,只希望求得宽恕活下去。最终,数万冤魂坠入幽冥,而那些声名狼藉的佣兵也没有获得宽恕,他们曝尸于烈阳之下,被碎尸万段。少数人逃走了,因为奥菲利亚的授意,他们将回到家乡,散布恐惧,这是比任何威胁都有效的恐吓,或警告。 奥菲利亚在尸血未干的高地上召开会议,为每支部队都交代了任务,这些精细的策略不仅要求她的部队如何平定叛乱,还告诉他们该如何最大程度获得其他行省的臣服,甚至她明言,许多潜伏在兰斯各处的监视者们已经准备好了内应工作,而军队要做的只有攻城掠地,无情地屠杀异端。 据说,守夜者们接到了其他命令,他们要袭扰敌军分散的部队,并要秘密活跃于兰斯的南部和东部地区,抓住一切机会散播谣言和传闻,逼迫叛军分散精力。 圣佑军等主战部队只是奥菲利亚手中的强力部队之一,可绝不是唯一一支力量。在血腥征服了几座城市后,大部分市民都无条件地服从教会的安排,成为辅助部队,或是从其他方面为征服者充实力量。守夜者们则通过贿赂、签订和约、胁迫等臭名昭着的手段,让更多人不战而降,将他们所掌控的城市或村镇统统纳入囊中。一周内,原先声势浩大的叛军便在无休止的恐惧与怀疑中四分五裂,变成了一群各自为战的乌合之众。 梅西耶男爵的领地是最后一批被征服的目标。很多像他这样掌管飞地的贵族在得到教会的宽恕后,于偏远的地区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小帝国。事实上,教会对于态度诚恳的祈求者格外大度,只要他们仍视奥菲利亚为主,便可以保留自己的权力。但梅西耶男爵不愿屈辱地下跪,于是他迎来了人生中最后一场战斗。他的部队在整整一周的等待中,已经逃的逃,散的散,有勇气随他走上战场的只有不到四百个士气低落的士兵了。面对两千名圣佑军和三百名圣殿骑士的围攻,不论什么战术都无法逆转败局。半个钟头后,男爵和他的部队便被屠戮殆尽,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圣佑军的确是很强大的对手,但他们并非无可匹敌。在死前,男爵终于察觉到了教会军队的普遍弱点——他们缺乏机动性,且不擅长定点清除等精确进攻战术。假如能早点发现的话,也许… 没什么也许了,在一场简短的会战之后,男爵死于乱军中,他的领地被烧成了一片白地。他执拗的抵抗甚至不能拖延侵略者的脚步,而他的名字,也不会被后人铭记。 但在西方,尚有一丝希望。 第82章 飞来横祸 阿贝尔恨死这个地方了。 她讨厌兰斯的炎热,讨厌浓厚的尘土和汗水味,她讨厌这里的一切。还未离开父亲的领地前,她曾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期待,但现在她只想诅咒那位用希望折磨她的命运之神。她的闷闷不乐总是有原因的——除了躺在马车上发呆外,她基本上什么都干不了。 作为梅西耶男爵的长女,阿贝尔从未体验过寻常贵族小姐的奢侈生活。过去她常常跟在父亲背后视察领地,看着农夫们在火辣的阳光下劳作。这和她儿时蹲在墙根下观察蚂蚁没什么区别,但对她来说这就是唯一能打发时间的无聊游戏。 男爵的车队已经经过了许多城镇,多到她已经数不清了。但它们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同——满是污物、烟雾、尸体的臭味和狂热的布道者。偶尔阿贝尔能看到向西境逃窜的流民,从他们口中得知今天又发生了什么事。阿贝尔从未听到过什么好消息,她已经习惯了,无非是教会又在哪里布施了,在哪里布置军队建立封锁线阻止流民外逃之类的事。她的妹妹特蕾娅病了,一次叮咬让她在马车上躺了整整四天,高烧伴随着幻觉让特蕾娅的身体一直在颤抖。那时阿贝尔意识到妹妹可能会死,但事实上她对此并不是那么在意。战乱时期,痢疾等瘟疫总会趁虚而入,车队里已经有不少人死于劳顿和疾病的折磨了,她们缺少药品和充足的休息时间。每天教会的封锁线都在拓宽,而阿贝尔的母亲只能一边打探消息,一边指挥车队绕开封锁,马不停蹄地向西方进发。 希望特蕾娅不会有事吧,阿贝尔想。 作为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她从许多细节中注意到教团也并非是什么纯洁无暇的神圣组织。不少祭司都野心勃勃,习惯于在圣佑军的保护下宣称自己是全能之主的牧羊人,将替祂管理某块土地上的羔羊们。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祭司们会喝得烂醉,喜欢聚众赌博,他们相信信仰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所以会不定期从瑟瑟发抖的羊群中挑选出几位秀色可餐的迷途者,将她们带到自己的房间进行一整夜的“教导”,或折磨。阿贝尔觉得他们信仰的不是全能之主,而是暴力。是的,他们相信暴力,因为暴力能聚敛财富,获得权力。即使是虔诚的信徒也知道,他们所搜刮的财富中,能用来建造教堂、救济流民的不到十分之一。教会一样腐朽不堪,它冰冷而油腻的内核被包裹在高不可攀的雍容皮囊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或许是命中注定的不幸,在兰斯境内又兜了两天的圈子后,车队终于绕过军队的封锁,进入了中立之地。阿贝尔永远都忘不了那天的悲惨遭遇——一群极为强壮的劫匪,他们穿着抢来的丝绸衣服,腰间系着两个装满金币或首饰的布袋,像饿红眼的疯狗一样叫唤着,摇摇摆摆地举着武器冲向了车队。保护车队的几十名士兵在一场敌众我寡的混战中被砍倒,而妇孺的祈求和恐惧的叫喊只让劫匪们的暴行愈发大胆。他们在人群中肆意砍杀,掀翻了马车,将骂不绝口的男爵夫人拖走,载着抢来的沉甸甸的金银细软和物资口粮离去了,只留下一地尸体和少数已经崩溃的幸存者。 阿贝尔抱着昏迷不醒的妹妹躲在马车下才逃过一劫。上个月她还在午饭后,懒洋洋地看着领地里的士兵们拿着长矛训练,准备和侵略者同归于尽。可现在,她趴在马车下,周围一无所有,人世间的一切都好像变得虚无缥缈。为什么呢?她不明白那些同为兰斯人的强盗为什么会在迫害同胞时露出那么丧心病狂的扭曲笑容,就好像在对一群畜生泄愤似的。生于贵族之家,既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祝福,也是一种残忍的诅咒。从小就生活在象牙塔里的阿贝尔从没见过这样可怖的场面,梅西耶男爵是个忠厚老实的好人,一直都没舍得让两个女儿离开他的领地,去外面经受风吹雨打。 这也导致了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阿贝尔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傻傻地愣在原地,连哭都哭不出声。 父亲的信物早已不翼而飞,母亲也被掳走,妹妹的病情更加严重了…阿贝尔环顾四周,试图从一片狼藉的现场找些可以让她看到希望的东西。但这是一片荒漠,一片葱郁、潮湿、翠绿、生机盎然的荒漠,除了鲜血和哭泣的幸存者外只有满眼灌木和绝望。 是的,什么都没有了。辛勤劳作攒下的祖产,数十车物资,还有食物…强盗们甚至没有留下一点面包渣,他们留下活口可不是因为恻隐之心,而是他们知道密林深处的野兽需要一顿饱餐。只有喂饱了那些嗜血的畜生,它们才不会在夜里袭击强盗们的驻地。 太阳一如既往地普照大地,而且再过几千年也会照常升起。微风从阿贝尔的脸上拂过,清新的空气,沙沙作响的灌木与静静流淌的沃尔塔瓦河构成了一片美轮美奂的野外风光,也模糊了现实与梦境的界限。阿贝尔就像中了邪似的,怔怔地找来一架残破的板车,将妹妹放在平板上,推着车向前走去。去西境的道路只有一条,她不担心迷路,她只担心自己的动作不够快,会让熟睡的妹妹再也没法醒来。至于饥饿或疲惫,此时已经无关紧要了。 不论在什么时候,家人永远都是最重要的。梅西耶男爵的教导让阿贝尔不敢有丝毫松懈,在死神的真理面前,所有顾虑都被阿贝尔抛之脑后,她无视了自己不可能在一周内抵达自由之城的事实,也忽略了因恐惧与虚弱而变得无力的手脚,甚至她都没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流泪。嘴里还残留着蜂蜜和奶酪味,这顿早餐是她唯一能回忆起过去生活的东西了。她轻轻地喘息着,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推车对于长期劳作的人而言并不费力,但对于一个从小就养尊处优,没干过粗活的羸弱小姐而言,这种只需要付出体力的劳动是一项格外困难的考验。 阿贝尔的身体正在沉沉睡去,她的回忆也随机械的动作缓缓流入梦乡。车队遇袭的每个细节都宛如尖锐的钢针,深深地钉入大脑之中,这些不堪、血腥的回忆从她的脑海中被挖掘、重组,最后变成了蚀骨的森寒。不知走了多久,天暗了下来,丛林里传来了野兽的咆哮,阿贝尔一刻都不敢停歇,甚至加快了脚步。她就这样走着,到黎明时,累得几乎快昏死过去。双腿已经和木棒一样僵硬,变得毫无知觉,但阿贝尔依然没停下,因为她正走在峭壁延伸出的窄路上,狭窄的走廊下方是奔流不息的沃尔塔瓦河。再往前走走吧,几十里外的草原便是人们口中的安全地带,畏惧奥兰多公爵的强盗与野兽,是不敢跨过那条边界线的。只要再坚持一小会,就能在安全的地方歇息一下了,她的父亲会带着全副武装的骑士们从那里奔来,她万分确信。 然而她的运气实在是差到了极点,就在后方一百米外,树丛的枝桠正在嘎吱作响,一只巨熊冲出了森林,咆哮着扑向了阿贝尔。这只野兽因为年老体衰的缘故无法继续担任树林深处食物链顶端的霸主,但靠着猎人的耐心与狡猾,它熟练的埋伏技巧依然能让它在树林外围狩猎许多块头比它更大的食物。 如今它面对的只是两个手无寸铁的人类。这畜生为已经插翅难飞的美餐而兴奋不已,刻意放慢了动作。阿贝尔吓得拔腿就跑,而巨熊咆哮着追了上去。 死神在背后快马加鞭,阿贝尔心急如焚,却只能眼看着庞大的阴影越来越近。好巧不巧,推车撞上了一块石头,伴随着清脆的车轮断裂声,阿贝尔和妹妹都飞了起来,滚落到悬崖下。巨熊看着悬崖下奔流不息的怒涛,发出了不甘的嚎叫。 它在悬崖上望了下游一会,河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气泡、没有猎物的躯体,也没有任何能证明她们曾存在过的东西。 于是它失望的离开了。 第83章 烈日 “我就说过,我也能做到的!”劳伦斯骄傲地举起了鱼叉,兴奋地向其他人炫耀自己的训练成果。然而他的头盔在眼跟前半耷拉着,浑身上下都被浸泡出一股汗臭味,这滑稽的模样让唐纳德纵情大笑起来。他的兄弟在苦练了三天的叉鱼后,终于成功叉了一条鱼,这可真是太厉害了,厉害的他都不忍心鼓励他了。 卡琳的脸上一片愁云,显然劳伦斯的学习能力让她哑口无言。毕竟每个人的天赋不同,有些差距也是在所难免… “看到没?我做到了!我也行!” 劳伦斯颇为招摇的聒噪让卡琳忍无可忍,她气呼呼地起身,指着唐纳德身后两个装满死鱼的木桶训斥道:“你还好意思炫耀?三天才成功叉到一条鱼,人家第一天就叉了五条!今天叉不到十条你就没饭吃,现在给我闭嘴,去河里叉鱼!” 心情振奋的劳伦斯并未因此感到不快,他已经看开了。在他看来唐纳德简直是个天才,不管是之前的剑术练习还是体能训练,唐纳德总能在很短时间内达到令人惊叹的成就,就连卡琳也对他的天赋刮目相看。确实,世界上是有天才的,在承认了这点后,劳伦斯便认清了自己是个没什么天赋的普通人的事实。实话说身边有个天才的确让人不爽,但他和唐纳德是好兄弟,况且别人天赋高也不是什么过错…这么想,他也就没那么不快了。 “包括你们,今天没叉到十条鱼就没饭吃。”卡琳又坐在了草地上,懒洋洋地指着愁眉苦脸的新兵们说。 “那我呢?”唐纳德笑眯眯地问道。 “你…二十条吧。” “我已经叉到二十三条了。” 卡琳思索了一会,考虑到再给这个天才增加任务量只会打击其他人的积极性,她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你可以去休息了,去西边的树林采点蘑菇,或是到那边的空地上躺着,随便你想干什么。” 劳伦斯和其他新兵都低头回河里叉鱼去了,他们一行三十人都来自被遣散的第七军团,军旅中产生的默契让他们即使在行进间,也无意识地排成了可以快速列阵的阵型。现在他们都是隶属于茶花领第一支队的士兵,用卡琳的话说就是劳伦斯自己组建的亲卫。这是件好事,说明劳伦斯也在慢慢培养自己的势力,而不是一味地依赖奥兰多公爵施舍,所以卡琳很乐于帮他训练这些新兵。 叉鱼只是除平时艰苦训练外的一项娱乐活动而已,劳伦斯总抱怨肉不够吃,就让他自己解决问题吧。叉鱼对于锻炼反应能力与刺击准确度也有帮助,况且沃尔塔瓦河里的鳟鱼肉质细嫩,味道鲜美,隔三差五出来弄几条鱼改善伙食也能让工地上的人们手脚更麻利些。 菲丽丝就坐在远处,心不在焉地看着劳伦斯等人手脚绑着石块下了河。她只顾着想自己的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神情让劳伦斯很知趣的避开了她的注视。 新兵们一边说笑一边忙着手里的动作,完全无视了劳伦斯眼中的无奈与疲惫。他不介意兄弟们大肆嘲笑他的笨拙,但他的确有些难受。不过这样就好,他已经活着回家了,这就是个完美的胜利。潺潺溪流在田野间演奏着交响乐,远处的山坡上,繁盛的杜鹃花怒放出一片艳丽的云翳。柔和的金日,欢快的笑声,充满希望的未来。没有战场上撕心裂肺的痛苦哀嚎,也不用揣测其他势力大人物们的野心和阴谋,终于熬过来了啊…劳伦斯不是个一直顾影自怜的人,在血腥的权力场上角斗本就不该是他的命运。 他的领地正在逐渐扩张成城镇,兄弟姐妹并肩前行,劳伦斯会因此把自己的脸笑烂,这种生活似乎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永恒。后来,每当她回忆起过往时光,令人向往的画面都栩栩如生。(此处的她并非错字) 可是实际上,它稍纵即逝,且会被无情地夺走。 “头儿,你看那边!”一位士兵惊呼起来。 劳伦斯顺着士兵手指的方向望去,波光粼粼的金色河面上有什么东西漂了过来。好像是个人,仰面浮在水上,破破烂烂的长裙好像一朵蔫朽的花。在劳伦斯仍在张望时,唐纳德已经跑了过去,在一声惊讶的呼声后,他将那人从河里抱了起来。 那女孩就要死了,但她并不该如此。 …… 生存。 对阿贝尔来说,这个词已经失去了意义。该怎么形容她活下来的事实呢?一场艰苦卓绝的奋战?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还是某位神明恶毒的恩赐?也许都不太准确。阿贝尔睁开了眼睛,她躺在河畔不远处的草地上,身边有一群士兵盯着她。她身上披了件单薄的灰色长袍,全身上下除去一条项链外一丝不挂。尽管对一位年轻女士来说这是相当难堪的处境,但阿贝尔一点都不在乎了。她的身体像背负了整个世界般疲惫地弓起,脸上是一潭沉静枯槁的死水,在梦魇与疼痛的双重折磨下,她的大脑已经混沌不堪,甚至连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都忘记了。 劫匪、尸体、黑夜、巨熊…她甚至无法确定这些记忆片段是何时的事了,但随着险些将她拖入幽冥的伤口不断愈合,陡然间,一股无端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 “救我…妹妹…” 唐纳德愣了一下,最先反应过来,他皱着眉头瞥了一眼河边树下新掘出的矮小坟头,正要说些什么,就被卡琳一个眼神给打断了。 “先介绍下你是谁吧,否则我不会满足一个连道谢都不会讲的人的心愿。” 最初阿贝尔以为卡琳只是某个游历此地的贵族小姐,才会有如此傲慢的神态,完全没有想着去尽贵族间应该相互帮助的职责。后来她才知道卡琳并不是贵族,而自己的妹妹早在昨天夜里就咽气了,如果不是卡琳让士兵们挖了个坑把她的尸体埋进去,恐怕看到妹妹残破不堪的尸体她会当场崩溃的吧。 “谢谢您救了我,我的父亲是…” “好了,我知道了,你有兰斯东南山区的口音,是个贵族小姐,从你身上的伤口看应该是不久前遭遇了什么意外,慌乱中从高处跌落。听着,如果你的妹妹是个穿淡黄色蓬裙,脖子上戴着一条珍珠项链,大概不到十岁的小姑娘,那很遗憾,她已经…” “她已经被送到城里治疗了。”唐纳德不忍再打击这个可怜的女孩,便临时乱编了一套说辞,“呃,她的伤势比较严重,我们只好先让马车把她送到我们的据点了。总之你先养伤吧,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卡琳以前是个说话颇有分量的上位者,她很讨厌在讲话时被人插嘴,但这次她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了唐纳德一眼,便点点头,默认了他的说法。 “请救救她…她病得很重,我愿意用…” 阿贝尔说了一半才想起来,她家所有值钱的祖产都被抢走了,根本没什么能给卡琳当酬劳的东西。 劫匪… “请您救救我的母亲!她被劫匪们掳走了,还有家族的财产。假如您能把母亲救出来,我愿意献出梅西耶家的所有家产!” 她会答应的。阿贝尔相信其他贵族就像她父亲梅西耶男爵说的那样,都是贪婪而狡猾的狐狸。只要开出合适的筹码,指使他们做点小事也并不费劲。 从卡琳身边有这么多士兵保护来看,她应该是有能力调动一支小规模部队歼灭劫匪的。 然而阿贝尔失算了。 “看我干什么?你才是领主,自己考虑怎么办吧。”卡琳白了满脸无辜的劳伦斯一眼。 “我?我觉得…” “怎么,这种小事都拿不定主意?” “那就去吧,我觉得贵族间有必要互相帮助,而且对方只是一群劫匪。再说…”劳伦斯想了想急需建设资金的破落领地,义正言辞地说道。 卡琳无奈地摇了摇头,对劳伦斯被利益冲昏头脑后做的鲁莽决定表示失望。 “你应该先了解一下敌人的兵力部署。交战位置、战力对比、物资补给难度,你什么都没想就敢放大话?好好想想,然后再做决定,不要因盲目和冲动把相信你的士兵派去送死。” 劳伦斯有些羞愧地挠了挠头,把嘴唇死死咬住,这意味着他开始反思了。 “冒昧地问一下,你知道那些劫匪身在何处吗?” “是的。” “他们的人数?还有武器装备,战斗技巧如何?” “抱歉,我想不起来了。”阿贝尔顿了一下,看劳伦斯犹豫不决,连忙补充道:“他们来的时候我躲在马车下,所以没能好好观察那些细节。但我看见他们载着成百上千的战利品,还有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尤其是…是的,他们甚至需要四匹马才能勉强拉动那辆装满财宝的巨大斗车。” 卡琳早就看出阿贝尔知晓那些劫匪的情报,只是拒绝透露消息。究其原因,卡琳心知肚明,这绝非是出于紧张。尽管阿贝尔在努力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但卡琳看得出她并不是个毫无心计的天真小姐——她希望劳伦斯带人歼灭劫匪,为了荣誉和财富心甘情愿地拼上生命。卡琳马上就猜出,劫匪一定人数众多,且士气高涨。阿贝尔想强调“劫匪很富有”来说服劳伦斯,但她的说辞恰恰说明了劫匪的强大——所有价值连城的战利品,都只能从命丧黄泉的诸多受害者手中夺取。当然,卡琳没有点破,她认为劳伦斯也该学着自己做决定,而不是一味地在她的指导下唯唯诺诺地传达命令。 “好吧,我明白了。”劳伦斯只想了一小会,便在卡琳鼓励的目光下兴致勃勃地下达了命令:“整装回程,我们明天早上出发,去伸张正义!” 第84章 血与金 在兰斯与塞连为直接利益正面交战时,全能之主的仆从们趁虚而入,在阿拉塔纳、伯格曼、斯顿等近西境地区展开了渗透和破坏。守夜人秘密建立了情报网,鼓动和资助当地穷困潦倒的下层民众发起暴动和叛乱,并拉拢了许多底层士兵和行商,让他们作为眼线监视西境的风吹草动。 教会对奥兰多公爵的势力十分忌惮,和塞连人一样,他们不希望老公爵为奄奄一息的兰斯提供维持长期作战的资源。 在列强环伺的情况下,奥兰多公爵对于兰斯现状实际上相当无力,他无法从正在抵御亡灵侵袭的提尔防线抽调太多军力,也对诸多朝秦暮楚的小股反抗势力爱莫能助。奥兰多给约克公爵的回信已经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无奈:“随着政权更迭,旧王朝落幕,通往西境的道路已经向敌人洞开。为了避免更糟糕的情况发生,我必须把有限的兵力聚集起来,重点防守门户地带。” 从中立之地通往西境的路是一条人迹罕至的狭窄走廊,此前从这里过路的旅者多是想要逃税的奸商或躲避追捕的恶棍。考虑到在这里进行小规模交战不会引起教会的警觉,卡琳便默认了劳伦斯的出战决定。新兵们需要用实战来积累经验,成为更优秀的战士。所以卡琳只允许劳伦斯带他自己的部队作战,而不包括奥兰多公爵派给他的那批老兵。当然,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卡琳还是以军事顾问的身份随行。 高温与烈日,让劳伦斯确定夏天已经到来了。劳伦斯张望了一会,随手从垂下的树枝上摘下一个酸溜溜的绿皮果子,为不久前那顿难以下咽的午餐补上了一个还算圆满的句号。跟在他身后的士兵们似乎仍在回忆中午的土豆饼到底有多难吃,都皱着眉头列队行进,没人交谈,也没人掉队,所有人都在慵懒的午后昏昏欲睡。就连平日里最有精神的唐纳德,其顺畅的心情也随高温变得越来越烦躁,不知不觉就变得晕乎了。 他们人数不多,算上卡琳亲自训练的那批新兵,人数也只有三百。(卡琳训练的是从新兵里挑选出最有天赋的那批)劳伦斯吃完了果子,眼睛寻找着其他能当零嘴的东西,心却飘到了其他地方,在被菲丽丝敌视的痛苦与全歼强盗的幻想里来回摇摆。耳边灌入的热风没能让他打起精神,因为一想到自己以后还要面对更多艰难的考验,他就怎么也挡不住倦意了。 “兄弟,你闻到没?”唐纳德突然皱起了眉头。 劳伦斯没有回答,他拧在一起的五官就是答案。一股正好达到人类所能忍受到极限的恶臭扑面而来,还招来了一群肆无忌惮的苍蝇。队伍继续向前走了一会,映入他们眼帘的是马车残骸与堆积在残骸周围的残破尸体。尸堆中唯一的幸存者是个被剥光衣服,因受尽折磨而神智不清的乡绅。在救援他的时候,劳伦斯注意到他被砍断两根手指的右手一直死死地攥着一个做工粗糙的银质十字架,他咕哝着含糊不清的祷词,沉浸在获得救赎的幻想中,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若无睹。 大概是忌惮杀害信徒会招来教会的血腥报复,强盗们拿走了他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饶了他一命,这种事也不稀奇。一些逃出王都的流寇曾低声谈起,成为新教皇的圣女是教会有史以来最冷酷无情的领导者,她从不容忍任何挑衅行为和亵渎之举,不论对方是谁。尽管稍有常识的人都明白挑衅在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为了激怒对手,让其陷入某种圈套的手段之一,然而并非所有聪明人都会选择忍耐,比如奥菲利亚。她只会用最强硬最简单的方式回击,据说为了抓捕一个曾抢劫过教堂的老牌佣兵团,上百名护教骑士展开了整整五天不眠不休的追猎,最终肝胆俱裂的佣兵团长和几十个缺胳膊少腿的佣兵都被押回王都公开处决。不止一次的血腥屠戮终于让蠢蠢欲动的阴谋家和投机者明白,奥菲利亚就是全能之主在人间的化身,而非转述祂仆人意志的玩具。 就连中立之地的强盗都不敢直接杀害信徒,可见新秩序的推行已经有了怎样令人瞠目结舌的进展。眼前的景象在新兵之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后排的新兵们都在小声议论跟着劳伦斯来到西境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祈祷就能得救的现实就摆在他们眼前,这让背井离乡的新兵们看起来就像一群傻乎乎的哈巴狗。抛开别的不提,劳伦斯的领地可没有王都那么丰富的物质资源,士兵们想喝杯酒解馋都得先想办法讨好经常前往自由之城押送物资的老兵。不过还没等他们商量出结论,伴随着一阵满腔热血的咆哮,一队又一队强盗从树林两侧钻了出来,冲新兵们袭来。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袭击有武装力量的队伍了,结果无非是士兵们拼死抵抗,终究寡不敌众,只来得及在被人海淹没前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这支队伍的士兵们看起来并不阔绰,但强盗们可不管这个。武器、盔甲、粮食,甚至是死人的血肉,对强盗们而言都是多多益善。他们本来就是搭伙逃离兰斯的流氓和盗贼,由原先的黑街头号打手领导,在此地靠抢劫为生,杀人不过是一本万利的附加业务而已。尤其在前任头目几天前被一群死里逃生的**砍下脑袋后,这伙人的杀戮热情越发高涨了。有了正规军的加入,这支强盗队伍的规模已经膨胀到了千人,好大喜功的强盗头目在此地蹲守了两天,才等来了劳伦斯这支队伍。他们大吼着,向这些不速之客发起了冲锋。也许那帮新兵蛋子会被吓得抱头鼠窜,这样战斗的一系列步骤就会被简化为追杀和掠夺,应该是这样的,因为他们人多势众,而这支队伍的士兵面孔看上去都颇为稚嫩。 “敌袭!”唐纳德愣了一下,下意识替劳伦斯喊出了命令:“列阵!格纳克方阵!” 作为回应,新兵们马上举起武器,缩成了一个方阵,任由心脏砰砰地跳着,爆发出整齐划一的怒吼。大队敌人冲了上来与新兵们缠斗起来,一些反应慢的士兵慌了神,下意识与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扭打在一起,最终被淹没在人海中。列好阵的士兵们也不好过,他们只能把侧翼交给战友,自己去招架繁杂的攻势。事实证明辛苦训练确实可以有效提升他们的战斗力,强盗的第一波攻势被勉强遏制了,浪潮将阵线冲得摇摇欲坠,却无法更进一步。就如同大部分时候劳伦斯在训练时所做的一样,他挤过前排士兵,身先士卒,手上的长剑闪耀着刺骨的寒芒。他高喊着鼓舞士气的话语,奋力向强盗砍出了反击的第一剑,长矛和短剑呼啸着刺向他的胸前,大部分都被胸甲的弧面偏转,只留下点点凹痕,纵使有几处防护薄弱的部位被刺中,刺痛的伤口也只会为劳伦斯的剑注入更为致命的狂怒力量。在唐纳德的指挥下,士兵们齐步推进,将被劳伦斯打乱进攻节奏的强盗们推了回去,长矛、佩剑,甚至就连拳头和头槌也被士兵们应用到接下来的搏杀当中。强盗们想凭借人数优势重新压制对手,但他们发现对方的部队并非只有手忙脚乱的新兵。许多试图用弓箭和投石索偷袭的强盗都被精准而致命的飞刀给撂翻。这时他们才发现队伍中央有个女人正用沉稳的目光扫视着乱作一团的战场,掷出飞刀来压制弓箭手,为手忙脚乱的新兵们提供公平战斗的机会。 劳伦斯本人的战斗方式更是让强盗们瞠目结舌,这个和普通士兵享受同等待遇的领主像塞连的冬风一样横扫着靠近他的强盗,充盈着魔力光芒的长剑将任何攻击范围内的强盗轻松斩首或是拦腰斩断,而那块宽厚的盾牌则将那些侥幸逃过剑刃制裁的强盗们的脑袋拍成了一朵朵盛开的血花。劳伦斯的疯狂气势就仿佛他一个人就能杀光所有强盗一样,而他的士兵们也多少受到了他的鼓舞,在他身后越战越勇,尽可能地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前提下为劳伦斯提供援助。 但他们寡不敌众,随着越来越多的士兵负伤倒下,强盗们将幸存者围在了马车残骸附近。面对难分胜负的战斗,唐纳德也被迫拔剑凑到了劳伦斯身边,虽然他曾在和塞连人作战时与劳伦斯并肩战斗过,但两人的战斗方式还是没有任何默契可言。每当劳伦斯掠过侧翼进攻的时候,唐纳德都要一退再退,好半天才瞅准机会劈开一人的脖子。唐纳德厌恶流血,更害怕流血的人是自己,他在剑术方面确实是个天才,但天赋异禀未必意味着他在实战中比劳伦斯更有优势。 “你个废物,帮我看住身后…”劳伦斯被压制回来,气喘吁吁地向后退了一步,瞪了唐纳德一眼。 “我不行了…”唐纳德脸色煞白,他已经退回了缩水的圆阵中,几乎背靠着马车残骸快要瘫倒,“收缩阵线…以守代攻…我们必须…” “必须个屁!”劳伦斯气得大吼起来:“再不突围咱们都得死在这!” 没事的,假如真到危急关头,卡琳会出手的。但事实是新兵们已经伤亡惨重,阵线摇摇欲坠了,卡琳还是没有半点亲自上阵的苗头。也许是战况还不够危急吧。这种想法让劳伦斯无所畏惧,盲目的勇气让他在人群中碾出一条铺满尸体的通道。他的英勇表现赢得了卡琳的认可,并鼓舞了新兵们的斗志,这给了他在接下来的战斗中继续引领整支队伍作战的荣誉。 第85章 势不可挡 “我们撑不住了!”唐纳德焦急地拧动着眉头,绷着脸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才能活下去。 “闭嘴!”劳伦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不知是命令还是警告的词汇。他再一次挥击盾牌,恶狠狠地看着盾牌将一个跛脚男人击倒。那人的整个面部被生生砸得凹陷下去,七窍流血,眼看是活不长了。于是劳伦斯熟练地调转方向,锁定了下一个目标。 在劳伦斯向强盗们发起攻击时,还有作战能力的新兵们仍然在收缩阵线,他们实在学不来劳伦斯那么剽悍的战斗方式,只好听从唐纳德的命令且战且退。 至少这样,他们能多几分活下去的希望。 “来啊!”劳伦斯大步向前,踩在几具尸体上向面露难色的强盗们发起了挑战,厚重的骑士铠甲和居高临下的姿态让他的对手们显得格外矮小。强盗们被劳伦斯澎湃的战意震慑,都畏缩不前。当局势陷入微妙的僵持时,唐纳德爬上了马车残骸,向远方眺望,一条鲜血汇成的蜿蜒溪流直通密林深处,一直延伸到东方的道路尽头。如今,满地尸体早已堆成了一道颇有威慑力的防御工事——强盗们很难在战况激烈时不被尸体绊倒,而这也是他们暂时停止攻势的原因之一。 劳伦斯说的没错,他们必须突围才能活下去。既然劳伦斯已经在短时间内遏制了敌人的攻势,唐纳德意识到自己必须迅速确定突围方向才能活下去,而他站在原地每多待一分钟,强盗们集结的攻势便会更强一分。 但他环顾四周,没有找到任何突围的可能。在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伤亡后,把这伙已经筋疲力竭的人大卸八块已经成了强盗头子唯一的愿望。小头目们围成一圈,把每个可能被选为突破口的方向都塞满了喽啰。 “我们投降吧…”唐纳德绷着一张苦瓜脸,小声说道:“到处都是敌人,我们已经没法突围了。” “你说什么?” “投降吧,兄弟们都很疲惫了,我们没法成功突围的!” “不好意思,唐纳德,我刚才在擦汗,你说什么?”劳伦斯哼了一声,轻蔑地瞪了唐纳德一眼。 “你压根就不想活下去是吗?”劳伦斯趾高气昂踩在尸体上的懒散样子让唐纳德很恼火,这个愣头青的态度让唐纳德觉得自己就像在哄一个撒泼的任性孩子。 “活下去?那咱俩想的是同一件事。”劳伦斯扭了扭脖子,嘴角扬起一抹讥讽的微笑,“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不同而已。” “劳伦斯!” 唐纳德承认,在实战中,他的表现要比劳伦斯逊色许多,但他认为在不可能突围的情况下选择蛮干,只会让更多兄弟白白战死。唐纳德甚至一度认为,劳伦斯之所以摆出这幅德行,是以为自己要公开挑衅他领主的权威。 唐纳德直呼名字的行为让劳伦斯火冒三丈,但他只是叹了口气,开始估算强盗们何时会再度发起攻势。他身上还带着新伤旧创,没多余的精力和唐纳德在咬文嚼字上费一番口舌。 “下波攻势,替我看住身后。”劳伦斯的语气很平静,但从他颤抖的双肩可以看出,他只是在尽力压抑自己的怒火。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再来一波这样的攻势我们都得完蛋!”唐纳德气得吼了起来。 “如果能打出刚才的气势,那逃跑的就该是他们了。” “还会有下一波攻击的!你个没脑子的玩意!我们已经撑不住了,要怎么应付下一波和下下一波以及下下下一波,嗯?兄弟们为了过好日子才心甘情愿地跟着你,你就这么急着让他们去送死?” 劳伦斯的脸抽了一下,他瞪着唐纳德,眼里的火光几乎喷薄而出。 “我说的没错,不是吗?”看到劳伦斯的表情,唐纳德立马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正中要害,他下意识挺直了身子。 劳伦斯火冒三丈,把拳头攥得嘎巴直响。的确,他也不希望这些追随自己的士兵死在这里,但做过一次战俘的经历让他始终对投降这种把自己性命交给别人处置的做法相当抵触。 “你是在威胁我?”憋了半天,劳伦斯才从牙缝里咕哝出一声警告似的低吼。 两人僵持不下,士兵们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就连强盗们也不怀好意地退开了一点,等着这些人内讧,然后再趁乱出手解决他们。 唐纳德和劳伦斯都认为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但他们都错了。 打破对峙的第一样东西是一道炙烈的白光,强盗们的衣物突然噼啪燃烧起来。强光像是点燃了他们干燥的皮肤和头发,让他们变成了一个个乱窜的火炬。随着强盗们阵脚大乱,密林深处飞来了密集的箭雨,无数箭矢在人群中肆虐,掀起了一片惨叫与惊呼。一阵低沉的轰隆声响彻云霄,劳伦斯下意识地将盾牌抵在肩头,寻找着噪声的来源。就在东方道路的尽头,一道若隐若现的城墙出现了,这条明晃晃的线扬起了遮天蔽日的灰尘。随着一声因恐惧而变调的尖叫,那条线变成了一个个亮点,然后粘在了一起,组成了一个锥形。 大地的剧烈震动迫使新兵们把注意力转向东方,他们惊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强盗们连滚带爬地逃向密林。密集的人群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势不可挡的圣殿骑士。 坚不可摧的精金骑士铠闪烁着高洁坚贞的胜利光芒,高大壮硕的战马在强盗们看来就像饥肠辘辘的恶狼,血红十字旗帜在风中飘扬,预示着圣殿骑士们将在全能之主的庇护下把死亡的仁慈送给祂的敌人。 虽然教典上记载全能之主厌恶流血,但有教皇的宽恕,圣殿骑士们对蹂躏散兵和屠杀异端这类的本职工作总是乐在其中。 就像他们此前操演过的上百次那样,骑士们在马鞍上俯身,让骑枪凭自重下降到了它最致命的杀伤角度。马匹在不耐烦地嘶鸣,渴求着鲜血的滋养,而锥形阵的冲击方向已经为骑士们找好了他们各自挑选的猎物。 没能逃进密林的强盗脸上满是冷汗,劳伦斯能看到他们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甚至因恐惧无法握住武器。一盘散沙的强盗毫无机会,他们能做的只有在死亡来临前忏悔自己的残忍暴行,并祈求死亡的过程不会太过漫长。 没有任何悬念,箭矢和神术破坏了强盗们的阵线,也让圣殿骑士们有更长的时间来加速冲锋。沉重的马蹄拍打着大地,无可匹敌的动能将没能逃进密林的强盗们碾倒在尘土中。新兵们看着强盗四散而逃,全面崩溃,骑士们夹杂在人群中,首先用骑枪捅穿他们的胸膛,在枪柄断裂后拔出阔剑展开屠杀。 劳伦斯感到他的心脏在颤,他知道他不用害怕,但他做不到。他们的盔甲华丽得惊人,且不像兰斯骑士那般花哨,他们的冲锋势不可挡,充满压迫感,就连兰斯的一般骑兵部队都无法与之匹敌。他们就这样直截了当地冲入人群,人潮就在尖叫声、哀嚎声与血肉分离的嘶嘶声中崩塌。钢铁之锥无视了血肉的阻力,如同横扫土坝的暴风,瞬间击垮了脆弱的反抗。然后他们散开,追赶幸存者,从大批溃逃的人群中贯穿、碾压,造成了只有在前线战场上,劳伦斯才见过的血腥场面。 “先别动,冷静点。”劳伦斯安抚着目瞪口呆的新兵们,就在他打算找机会带队离开时,一个已经从远处掉头的骑士来到了他面前。骑士的盔甲在耀眼的阳光下闪烁着神圣的光芒,好似镶着一层金箔。他的战马蹄下沾满了碎肉和凝固的血浆,但仍保持着沉着而优雅的姿态。那骑士下马前,将他的剑以一种充满傲慢、自信和压迫感的姿态收回剑鞘。 威武且犀利,劳伦斯想。 第86章 先祖之影 带着血腥味道的热风掠过了骑士的肩头,被他浑身散发的冰冷杀气所冻结。虽然知道这位骑士并无敌意,但劳伦斯还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圣殿骑士此前很少出现在兰斯人的视野中,而广为人知的是他们人数众多,且战斗力并不逊色于兰斯的骑士。据说,他们与兰斯骑士有着同样的起源,只是兰斯骑士更喜欢趁着年轻力壮行侠四方,在打抱不平的同时磨砺技艺,积累名望,争取日后在某位阔绰的老爷那谋得一官半职。而圣殿骑士更倾向于每日焚香祷告,在荒芜的山岭中磨砺意志,过超然世外,与世隔绝的生活。 据说圣殿骑士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脱离了凡人的范畴,他们每个人都是受到神恩庇佑的不死战士。当然,圣殿骑士们从未对这种民间传说作出回应。 劳伦斯没有看出眼前的骑士有什么非人之处,他们的确很强,这是当然。但他们的力量只是凡人通过长时间刻苦训练所能达到的程度,并没有传说中那么恐怖。 “劳伦斯阁下,很高兴再次见到你。”那骑士慢悠悠地摘下了头盔,向劳伦斯行礼。 “你是?”劳伦斯回忆了半天也没想起自己在哪见过这位面部线条相当硬朗的中年骑士。 “弗朗茨·柯恩,圣殿骑士团团长,我们在宫廷晚宴开场前见过一面。”骑士言简意赅,“我接到命令,捣毁这群强盗的据点,在他们残害更多人之前审判他们的恶行。那么,劳伦斯阁下,你为何出现在这里?” “为了帮一位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讨回公道,呃…算是这样吧。” 柯恩没有强求答案,虽然他对劳伦斯没什么好感,也不关心他真正的目的,但圣座很欣赏他,希望把他纳入麾下,所以不擅言谈的柯恩也只好硬着头皮咧嘴笑了一下。 “一种正义的精神,值得称赞。” 劳伦斯回头看了看他身后狼狈不堪的兄弟们,又看了看已经凯旋归来整齐列队的骑士们,自嘲地笑了笑,不由得叹了口气。柯恩生硬的回复就像在讽刺他不自量力一样,当然,这讽刺并无任何不当之处。 “谢谢,也许我应该多带些人手的。”劳伦斯耸耸肩,“感谢您的援助,这份恩情我会铭记在心。” 柯恩意识到劳伦斯误会了他的意思,但他也没解释什么。他开始认真地打量起劳伦斯来,虽然劳伦斯的样子有些狼狈,但柯恩还是能分辨出他似乎非同寻常。无论是经过严格训练与救赎之血改造的精干体格,还是他眼中不卑不亢的坚韧,都诉说着他本来就是个优秀的骑士。尽管圣座称他只是一位普通的兰斯骑士,可她那神秘的微笑却总让柯恩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的气质难以形容,他的肤色、脸型,还有一头黑发,都是兰斯纯血贵族的象征。但是,柯恩觉得劳伦斯并不是他印象中的贵族子嗣。 不,与其说他不像贵族,不如说他更像很久以前的兰斯贵族——那些沉迷于放荡生活的废物的祖先。那时,兰斯贵族都是披靡善战的优秀战士,其次他们才是政治家、诗人和受人爱戴的领袖。 柯恩听说,在那时兰斯的贵族会与普通士兵一起服役,且在成年前不能享受任何特权。他们会与平民站在一起,勾肩搭背,一同经历失败和死亡,一同举杯庆祝胜利。而这群贵族因为和平民有着共同经历的缘故,也颁布了许多广受赞誉的英明政策。后人将兰斯建国到最后一位旧时代贵族长眠的几个世纪称作荣光时代,因为传说那时的兰斯人不论身份贵贱,都有一颗金子般灿烂的心。 幸亏旧时代的贵族早已寿终正寝,无法了解他们的子孙都干出些什么蠢事,只用三代人的功夫就将祖上积赞的财富与荣誉挥霍一空。 劳伦斯毕竟是新生代贵族的后裔,而不是那些既无精致武器傍身,亦无昂贵盔甲保护,只能依靠求生本能鞭策自己精进武艺的旧时代贵族。柯恩必须承认,以当今时代的标准来看,劳伦斯是个合格的骑士,但他本不该被一群没什么威胁的强盗给牵制住的。 “奥菲利亚殿下…不,圣座很想念你。”意识到自己的说辞容易引起歧义,柯恩思考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说,她非常期待你早日醒悟,回到她身边为她效力。” “如此抬爱,让我受宠若惊。但请恕我身份低微,实在无法承蒙此等厚爱。”劳伦斯的语气几乎没有波动,他故意无视了柯恩的后半句话。 “那么,我会向圣座转达你的意愿。”柯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便要带队离开。临走前,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对劳伦斯说道:“我个人希望你再考虑一下,圣座选择你一定是有原因的。如果你回心转意,三个月后就到塞连的首都来吧,我们随时欢迎你的到来。” “你们要与塞连开战了?”一旁的唐纳德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不,我们与他们达成了协议,如果一劳永逸替他们解决兽人的威胁,那他们便不再追究那场外交事故,归还所有被侵吞的兰斯疆域,并与我们建立军事同盟关系。”柯恩似乎咧嘴笑了一下,“用不了太久,所有异端和败类将在这片大陆上彻底消失,人类将以前所未有的团结,共同迈入一个崭新的纪元。” “原来你们是一伙的?!”唐纳德歇斯底里地拔出了佩剑,眼中只剩血红的愤怒与憎恨,作势要冲上去和柯恩拼命。但劳伦斯从身后抱住了他,让他只能在原地挥舞着剑大声咒骂,“卑鄙无耻!你们这群龌龊的杂种!放开我!我要…”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柯恩冷冷地哼了一声,翻身上马,抛给唐纳德一个轻蔑的眼神,“是我们拯救了兰斯,甚至甘愿为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流血牺牲。你呢?身为贵族子嗣,在你的祖国因种种苦难发出阵阵呻吟时,你选择逃到西境,继续过着体面的贵族生活,沉湎于祖上的荣光,甚至不愿承认是我们拯救了你的祖国。我见过太多悲剧,完全可以理解弱者的痛苦,所以我理所应当地原谅你,原谅你的鲁莽言行,因为这只是无能者再正常不过的发泄方式而已。” “别犯傻,伙计。”劳伦斯看了看宛如天神下凡般威武的圣殿骑士们,小声警告道:“你想死吗?别忘了我们为什么还活着!” 唐纳德的身子震了一下,不再挣扎。如今这个时代,四面楚歌的兰斯已经被战乱和饥荒折磨地奄奄一息,只能靠教会的援助苦苦支撑。唐纳德不知道兰斯这个词汇的具体含义,但离别、背叛、痛苦、死亡这些词汇对他而言并不陌生。他其实很清楚,即使真的举起剑把柯恩剁了,也不会改变什么,而他的父亲约克公爵之所以不赞成他与平民们厮混,也是怕他受到一些不良影响,变得冲动、盲目、桀骜、粗鲁。 在危机四伏的宫廷斗兽场中,有这些特质的贵族,往往都不会长命。 “抱歉,我最近有点神智不清,希望您能原谅我的失礼,哈…”唐纳德的脸上再次绽开微笑,他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躬身致歉,“那么,我已经道歉了,你还在期待什么呢,骑士?” 柯恩哼了一声,挥挥手,带领骑士们离开了。这时唐纳德才睁开眼睛,凝视着骑士们押送的几辆马车。那些马车满载着他们从强盗据点里搜刮出的巨额财富,其总和甚至能买下一座规模不小的城堡。 “那些财宝,本该是我们的。”唐纳德凝视着两道在地上犁出深沟的车辙,含糊地咕哝着。劳伦斯知道,这不是他真正想说的东西。 “那能怎么办,从他们手里抢?”劳伦斯没好气地别过脸去,轻轻拍了拍唐纳德的肩膀,“走吧,我们去山贼的营地看看,要是能找到什么没被搜走的好东西,也不枉白跑一趟。” “哦。”唐纳德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口浊气,“可真有你的,也许他们的营地里有一座金山,我们该好好想想怎么把它搬走。” “兄弟?” 唐纳德没有回应,他呆滞的眼眸深处,有一种格外冰冷的光芒。 “嘿,兄弟,你没事吧?” “啊,领主大人,我还活着,就是有点恍惚。” “我看你更像在梦游。要不然今天先扎营休整一下,等你睡醒了咱们再出发。” “去你的,我好得很,别没事咒我。”唐纳德撇撇嘴,下意识撒了个谎,“我好得很…好得很…” 第87章 最后一人 圣殿骑士们离开了,但教会的其他部队还在收拾残局——处决俘虏、埋葬死者、销毁挡路的残骸。四周回荡着圣佑军新兵们的笑声,他们大多是自愿入伍的兰斯底层民众,已经适应了新秩序下的生活。实话说他们对入伍后的生活非常满意,在能吃饱饭,还偶尔有闲钱喝顿酒的情况下,没人会介意干些杀人之类的脏活。 况且他们是铲奸除恶的圣佑军,是在家乡受到尊敬的兰斯英雄,所以他们才不管被俘的强盗们怎么哀求。渴求鲜血的屠刀一拥而上,深深刺入强盗们瘦骨嶙峋的胸腹,如憎恶般猩红的血浆迸溅在他们的盔甲上、手臂上,为杀戮者带来了难以言喻的愉悦和满足。劳伦斯的队伍从他们身边经过,并未引起多少注意。 “去拿异端的脑袋邀功吧,狗杂种!”一个圣佑军朝劳伦斯啐了一口,扭头用染血的拳头挥出重击,将一个满嘴是血的强盗打倒在地。 短暂的一瞬间,劳伦斯和唐纳德四目相交,两人都眉头紧锁,沉默地示意身后的兄弟们不要与圣佑军发生冲突。 没什么好说的,这些底层民众对贵族积累的仇恨绝不是靠三言两语就能消除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走投无路的可怜人的确有权利敌视劳伦斯和他的兄弟——他们这些贵族抛弃了民众,带着财产逃走了,把无数所谓的贱民留给神棍和不怀好意的塞连人。放在以前,本就朝不保夕的底层人民顶多会咒骂几句,然后继续每天的劳作,换份勉强糊口的食物,浑浑噩噩的等着塞连人来宰了他们。但教会挺身而出,并用行动告诉他们贵族的身份并不意味着他们生来神圣不可冒犯。民众有什么理由不信任教会呢?教会给了他们平等的地位,酬劳合理的工作,适当的权利,可靠的庇护,灵魂的寄托,只要求他们献上忠诚与服从。 劳伦斯带队快步离开了,每个人都阴郁地低着头,走地心事重重。长柄武器被拖在地上,随着每一次沉重的脚步锵锵作响,与其说他们是走过去的,不如说他们更像是在维持着体面的姿态逃跑。 劳伦斯无视了圣佑军的嘲讽,却还是对无端的敌视耿耿于怀。他们走了好一会才通过一缕浓烟找到强盗的据点,那是一座简陋而低矮的木制城塞,做工粗糙的橡木大门正在燃烧着,火焰的热气冲击着劳伦斯的脸,血腥的臭气一直往他鼻腔里钻,恐惧与受伤的哭喊声从据点内传来,灰烬随蔓延的火势在据点周围呼啸着。 从壕沟一直延伸到大门的尸堆后,是一个巨大的铁笼,劳伦斯看到铁笼里有一群衣衫不整的女人,还有不少如幼兽般嘶吼挣扎的孩子。这些人日夜祈祷,终于盼来了强盗们的末日,却被圣佑军以助纣为虐的罪名判了死刑。并不难理解,这些女人是被玷污的、不洁的、有罪的,她们中的任何一人,都有可能诞下强盗的子嗣。至于那些孩子则很可能已经被强盗们驯服,会在几年后变成身强力壮的喽啰,继续在这片土地上劫掠。圣佑军们既没有多余的仁慈让他们改过自新,也没有耐心带走这群毫无利用价值的猪猡。在兰斯的传统观念中,屠杀女人和孩子是令人不齿的野兽行径,所以负责清扫工作的圣佑军们便把罪人们都关进了铁笼,等着他们被活活烧死,这样他们就能在不违背良心的基础上完成善后工作了。 铁笼是强盗们从某个贩奴人手中抢来的,出于安全考虑,它被打造得相当坚固,至少一群妇孺想凭蛮力打开它是绝不可能的。如果劳伦斯袖手旁观,那笼中人迟早会被浓烟熏死,或被活活烫死。 劳伦斯没有犹豫,他在其他人都驻足观望时走上前去,狠狠地飞起一脚踹倒了摇摇欲坠的大门,来到铁笼前。笼中的罪人们向两边闪去,既没哀求,也没咒骂。现在劳伦斯就是他们的审判者。他拔出了佩剑,将魔力凝聚在剑刃上,用力砍向笼门上的铁锁,但剑刃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嘶叫,断成了两截。 这不正常,寻常的铁锁不可能如此坚固。劳伦斯愣了一下,怔怔地看了看断剑,将它重新捅进锁孔里,徒劳地试着弄开它。 “你回来!”唐纳德不知从哪找来了一根粗圆木,快速而冷静地发号施令:“你们几个,去找截绳子拴在木头中间。你们,去后面顶住,等会我们一起用力把笼子撬开!” 火势愈发凶猛,熏得劳伦斯两眼通红。他伫立在铁笼前,笼中的囚徒们正用各种各样的眼神看着他——激动、不安、希望…他已经没时间等唐纳德准备好了,在争分夺秒的时刻,他焦急地丢下了断剑,狂躁地扯着铁笼的栅栏。铁栏就像淬火的钢铁般滚烫,当手心发出痛苦的嘶声时,一层鲜红的皮脱落下来,和铁笼烙在了一起。 他终于忍受不住,松开了手,在短暂的犹豫后又握了上去。劳伦斯不想当英雄,也不会病态地追求荣耀,他只是不愿在悲剧发生在眼皮底下时当个冷漠的旁观者,即使他没有义务拯救谁,他的良知也不会允许他袖手旁观。 烧熔的血液从劳伦斯的指缝间滴落,铁笼却纹丝不动。他咳嗽着,喘息着,眼前发黑,几乎脱力,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一声声哀求和哭泣给了他些许站起来的力气,他眼前是一双双透过铁栏舞动的手臂,一张张因恐惧与痛苦而变形的人脸,这种近乎于诅咒的情景让他忽略了让人窒息的浓烟,咬牙站了起来。 “退后。”卡琳不知何时来到了劳伦斯身后,扬起了钉锤。钉锤散发出比血肉更加深沉的红色光芒,如势不可挡的陨星般砸向铁锁。铁锁挺过了第一击,倔强地撑住了第二击,终于在第三击落下时化为齑粉。 轻伤者们首先出笼,紧随其后的是孩子们,他们将重伤者留在了铁笼里。劳伦斯摇摇晃晃地走进了铁笼,从地上揪起两个不知死活的女人,拖着她们向外走。看到了劳伦斯的英勇表现,其他士兵们也纷纷弯着腰冲进了浓烟中,尽力抢救伤员。最终,共有七十三个女人和四十个孩子被救出,而剩下的十几人被烧塌的建筑彻底埋进了灰烬中。劳伦斯闷闷地坐在地上,想通过发呆来忘掉那些死者的脸。 “别在意,那把锁不是寻常货色,你弄不开它是正常的。”卡琳蹲在劳伦斯身边,小声宽慰道:“至少你救了大部分人。” “我本可以把他们都救出来。”劳伦斯看了看血肉模糊的手掌,痛苦地摇了摇头,“如果我动作再快点…” “不是每个故事都有完美的结局,至少你尽力了,这就足够了。”卡琳的表情似乎有些奇怪,她的口气太柔和了,柔和的根本不像她。 “您刚才去哪了?”唐纳德狐疑地凑了过来问道:“圣殿骑士走后,我就没看到您的身影。” “完成我的本职工作。”卡琳看了劳伦斯一会,眼中闪过好几种复杂的情绪。唐纳德能读懂其中的一部分,并判断出卡琳一定是隐瞒了什么。 “亚当小子,我有事要告诉你。”卡琳站起身来,谨慎地注视着劳伦斯的目光,“你现在是亚当家族的最后一人了。” 一开始劳伦斯没反应过来,他困惑地眨了眨眼,思考着卡琳到底想说什么,而后他的瞳孔骤然缩小,一种缓慢而冰冷的痛苦淹没了他的理智。 “什么意思?我…我是最后一人?”他的嘴角微微哆嗦着。 “是的,你的父母,你的兄弟,亚当家族的所有成员,共二百一十六人,都在一场火灾中丧生。表面上是一场意外。”卡琳缓慢而清晰地总结道:“但他们的死并不是意外,我所收集的情报指出你的父亲触犯了教会的底线,也就是说…” “不…” “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用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尽量在你身边保护你。”卡琳的话语随叹息散出,唐纳德听得出那压抑的语调中夹杂着一些模糊的别样情绪。 似乎是…愧疚。为什么?她为什么愧疚?唐纳德来不及思考问题的答案了,因为劳伦斯精神恍惚的缘故,现在他得担任队伍的指挥,而发号施令从来都不是他喜欢做的事。虽说如此,但他并未表现出反感之类的情绪,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帮劳伦斯做的事了。 他帮不了劳伦斯,他们也帮不了他。 第88章 消逝 阿贝尔在劳伦斯的领地等了好几天,终于盼来了队伍的回归。前去征讨强盗的士兵有近一半没能回来,而另一半也都浑身带伤,沉默不语。创痕、沟槽和干涸的血污如缕缕疤痕般缠绕在他们的盔甲上,磨损严重的武器也证明了他们经历过一场恶战。劳伦斯走在队伍中间,他的腿甲随着每一个僵硬而迟缓的动作吱吱作响,就仿佛它随时都会脱落,变成一块废铁。 阿贝尔嗅到了一丝压抑的味道,但它似乎并不是由战败而生。她很难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劳伦斯变成这样。 在阿贝尔还在飞地做贵族小姐的时候,她经常能见到来拜访父亲的骑士。那些骑士大多是尚未取得成就的年轻见习骑士,他们带着忠厚老实的随从,在酒足饭饱后驰骋在广阔的平原上。有时一些骑士会向阿贝尔讲述那些让人热血沸腾的故事——传奇的史诗战争、从未有人踏足的神秘土地、诱人的财宝与守护财宝的恶龙…玫瑰与鲜血,组成了那些骑士的肢体。阿贝尔以为她很了解兰斯的骑士,但她忘记了一点,她所见过的骑士从未经历过战争,从未有过不共戴天的仇敌,甚至从未感受过泼洒鲜血的滋味。 他们失败了?不…阿贝尔注意到士兵们的身后跟着不少衣衫褴褛的难民,她能认出其中十几个来自男爵领地的孩子。也许只是士兵们在为死去的同僚哀悼吧,阿贝尔想,她应该表现出一丝同情,或是歉意,但也仅限于此。此前她已经向劳伦斯献上了数不胜数的誓言,只要他能将男爵夫人带来,那梅西耶家族的所有财物都将属于他,但迄今为止,劳伦斯还真正回应过她的承诺。 真虚伪。在阿贝尔看来,哪个骑士不是真心实意信仰财富与荣誉的伪君子呢?但她不在乎这些。 “您受伤了吗?”阿贝尔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探听情况,并在暗中鄙视自己的虚伪。 劳伦斯像是没看见阿贝尔似的,失魂落魄地从她身边走过,甚至就连低垂的眉眼都没象征性地抬一下。 “没有。”唐纳德替劳伦斯没好气地回答了阿贝尔,“贝丝小姐,对吗?恭喜你,强盗已经死绝了,而你许诺的财宝都被教会带走,所以你不必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支付任何酬劳。所有获救者都在后面的队伍里,去找你的母亲吧,再见。但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这混蛋,他甚至记错了名字…阿贝尔对唐纳德的态度很不爽,但由于这些人已经完成了她的心愿,她也就不再计较这点小事了。于是她很无辜地耸了耸肩,退到了一边,望着慢慢走来的难民翘首以盼。只可惜所有人都从她身边过去了,她却没找到母亲的身影。 也许是看得太急了吧。阿贝尔晃晃脑袋,决定不要再继续痛苦的沉思。她一遍又一遍地从每个难民身边停下脚步,呼唤母亲的名字,直到血日微斜,唐纳德指挥工人在一片空地上为难民们搭起了几个简陋的窝棚,阿贝尔才意识到,她的母亲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 生离死别是令人不能自拔的经历,与失去至亲的痛苦相比,丢掉家产的失落是那样空洞,不值一提。 “为什么?!”阿贝尔跑到唐纳德面前,用沙哑的嗓音恶狠狠地质问道:“你根本没带回我的母亲!骗子!强盗!没拿到钱你们就不愿救她,对吗?!” “把那边的土坯垫高一点,对,就是这样。”唐纳德只是淡淡地看了阿贝尔一眼,就继续指挥工人干活了。 “回答我!”阿贝尔被彻底激怒了,她狠狠地扇了唐纳德一个耳光,“我是梅西耶男爵的长女,而你害死了一位男爵夫人!看着我,骑士!你为什么不救她?” “贝丝小姐,我再重复一次,所有幸存者都在那边,去耐心找找。”唐纳德斜眼看了看阿贝尔眼角干涸的泪痕,面无表情地揉了揉红肿的脸颊。 “她不在人群中!还有,我的名字是阿贝尔!我问你…” “好的,阿贝尔小姐,既然你执意要求,那咱们就来好好谈谈。”唐纳德一把揪住阿贝尔的手腕,将她拽到了无人的角落里。阿贝尔竭力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的控制,却无法让唐纳德铁钳般僵硬的手指松动分毫。 当阿贝尔开始感到害怕时,唐纳德已经在一瞬间完成了变脸。 “你觉得我们见死不救是吗?还是你只想证明你母亲的身份比哪个死者高贵?告诉你,就是那个被现任教皇当成傀儡的长公主到老子面前都不敢乱发脾气,怎么,男爵千金是很高贵的身份?”唐纳德罕见地发火了,“我们有五十三个兄弟死在了强盗手里,谁替他们哭去?再说说救人的事,你可以随便找个人去问,当时的情况我们已经是豁出性命去救人了,没能救出你的母亲纯属意外。我能理解你的痛苦,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有义务忍受一个连道谢都不会说的泼妇在这胡搅蛮缠!” 阿贝尔被唐纳德爆发出的怒火给吓到了,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这里的领主,兰斯的最后一位银翼骑士,也是我的兄弟,他现在是亚当家族的最后一人。如果你看看他的手,还有他背后被炭块烫出的疤,就能想象到他是怎样奋不顾身地冲入牢笼,从大火中救人的。我真为他庆幸,也许差那么一点,他就能把那个毫无教养、不知廉耻的男爵夫人救出来了。还好他没有,不然你母亲是不是还得反过来向我们理直气壮地索要赔偿呢?因为我们差点都死在强盗手里,还没能替她保住男爵的家产。” “我没有…” “我们是不是还要感谢你,大发慈悲给我们提供了光荣战死的机会?别放屁了,你个不知好歹、自以为是的下贱毒妇!你早就知道强盗人多势众,所以什么都没说,就想等我们死了以后让领地派出更多援军去对付强盗,然后等强盗死光以后你就能带着财物溜之大吉对不对?反正死无对证,没人知道你承诺过什么。你可以象征性留下点抚恤金躲到自由之城去,享受你美好的新生活。算盘打得挺好呀,可惜我们没死光,哎呀,这可就难办了吧?” 唐纳德戏谑的口吻让阿贝尔气得浑身发抖,但他眼中赤裸裸的憎恶与杀意让她不敢发作。虽然阿贝尔的确有些小算盘,但她真的没想害死这些人然后带着财宝拍拍屁股走人。她本以为强盗都是兰斯骑士口中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却没想到这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在强盗手上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 “我没有…”她的咆哮弱化为无力的哀鸣。 “阿贝尔小姐,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混乱时代,没人会在意一位男爵千金的下落。”唐纳德发出了野性、癫狂的狞笑,将手探向腰间的剑柄,“你那令人作呕的阴谋已经失败了,现在你该为被你害死的人偿命了。” “不,不!我真的没想过要害死谁!”唐纳德的威胁让阿贝尔连连后退,“我真的没想到…” 唐纳德如野兽般咆哮。 “放屁!你明知道那帮强盗有多少人,却还怂恿我们去送死!” 阿贝尔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僵住了,她的嘴唇似乎脱离了面颊,成为了某种独立的存在颤抖起来。突然,她开始嚎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地辩解起来。 “我…真的没有…听说,一名骑士就…对付上百个强盗…绰绰有余,我看你们那么多人,又很有信心,所以才…”。 唐纳德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把阿贝尔活活掐死的冲动压制下去。他自然能看出阿贝尔真的很委屈,并不是为了活命才摆出这幅样子。好吧,她就是个无知的贵族小姐,甚至分不清骑士小说和现实有什么区别。 “你去和那些被你害死的人说啊!”唐纳德依然很恼火,但他已经不想杀她了。 “我…可以道歉…” “滚!别让我再看见你!”唐纳德心烦意乱地将阿贝尔甩在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生死是不可违逆的,他清楚地知道就算把阿贝尔的脑袋砍下来,那些死去的兄弟也不可能再回来了,而杀一个并无歹意的女人也不能缓解他的情绪。 既然如此,那就眼不见心不烦吧。 第89章 未婚夫 回到领地的劳伦斯大病了一场。 对于劳伦斯来说,自己连对父母的印象都不曾有过,即使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亚当·劳伦斯,却还是能在梦里回忆起每一个亲人的模样——他的母亲很宠爱他,也会因自己淘气而生气,看见他被父亲揍又心痛不已。他的父亲虽然是个顽固又倔强的老古董,却并不总在家中板着一副臭脸。他总是教导劳伦斯要当个谦逊有礼的好人,以良知而非利益来决定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他的家人木讷、不懂变通,却也会在劳伦斯生病时日夜不离地照料他…还有老波顿,对劳伦斯来说,他既是可靠的佣人,也是睿智的老师…在梦中,劳伦斯看到了他们血肉模糊,已经腐烂的脸。这些人都是奥菲利亚一时兴起的受害者,因为劳伦斯的苟活而怒不可遏,他们如曝尸荒野的恶灵般愤怒,被铁链囚禁在地板、墙壁、天花板上,如栩栩如生的破损雕塑,或扭曲变形的活体祭品。 就连沉睡也无法隔绝的痛苦封锁了他的所有感官,强迫他在回忆中接受漫长而痛苦的折磨,直至他的死期到来。 黑暗变得愈发深邃,劳伦斯能感到一个无形的存在正从黑暗中审视着他。那是一个恶毒的灵魂,一个无情且充满仇恨的意志,它邪恶至极,却又在某些地方诡异地与人类相近。 恐惧与疲惫,让他的每一根神经都隐隐作痛,而那邪物的接近则让劳伦斯感觉自己再也撑不住了。他的四肢突然抽筋,被拖入黑暗中。 “侍奉我,或死而为奴。” 然后,他醒了。周围的微弱烛光太过耀眼,几乎灼伤了他的眼睛,他眨了眨眼,却无泪可流。 “需要我喂你吗?” 是菲丽丝,劳伦斯疲倦地偏过头。那个回了领地就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的姑娘,正用略带忧虑的眼神打量着他。她穿着一条亚麻短裤和素色布衫,就像她平日里不需要出门时的装扮一样。她的左手端着一碗早已晾凉的蔬菜粥,在劳伦斯看向她的时候,她下意识将右手从劳伦斯的掌心里抽了回去。 劳伦斯非常疲惫,已经没力气去惊讶了。他默默摇了摇头,木然地把脸转了回去。 “先把这个喝了再睡吧,应该能让你好受些。”她眉头一皱,严肃地补充道:“如果你真的没胃口,那至少该喝点水。” “不用了,谢谢。”劳伦斯沙哑而迟钝地答道:“我没事,再休息一会就可以起床。” “你很痛苦,我从你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菲丽丝的声音里只有确信。 不知怎么的,劳伦斯能感受到菲丽丝的想法。她想说些什么,却难以启齿,而他隐约感受到她与他似乎在某种情绪上能产生共鸣。 “也许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我明白。你先起来把粥喝了,咱们再商量对策。” “咱们?” 菲丽丝搀着劳伦斯的胳膊,让他吃力地坐了起来,并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想赶我走?认识你之后的每场考验我都和你一起面对,这次也一样。” 和菲丽丝一起面对教会,这种事劳伦斯想都不敢想。他害怕身边的亲朋遇害,这种恐惧远胜过他自己大祸临头,但他知道此刻争论是毫无意义的,菲丽丝的命令不容置疑,领主的权力再大也有其局限。 菲丽丝的手滑过他的腰,将他拉近了些。这让他很意外,同时想起上次拥抱她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尽管有卡琳这种例外,但他一直觉得大部分塞连姑娘都不像兰斯女性那般安静温柔。然而菲丽丝让他认识到自己完全想错了,简直大错特错。她端起菜粥,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在确认它不会烫到劳伦斯后,她才把勺子送到了劳伦斯嘴边。 劳伦斯感觉有些别扭,但他现在也只能接受菲丽丝的好意,张嘴把粥吃了下去。糟透了,看上去还算美味的野菜粥透着一股浓浓的糊味,菜叶上凝固的盐粒中好像还有几粒沙子…劳伦斯硬着头皮把粥咽了下去,但他皱起的眉头已经出卖了他的想法。 “抱歉了,伙房的厨师们累了一整天,我不想在子夜把他们叫起来,所以就自己动手了。”菲丽丝并不意外地摇了摇头,“第一次熬粥,总会出点意外的。” “现在已经是子夜了?”劳伦斯都不知道已经这么晚了,他低矮简陋的领主大宅位于茶花领中心,是方圆几里内唯一的石制房屋。窗外是一片黯淡的星辰,看不到月亮,也自然无法记录时间。 “别管这个了,先把粥喝了。” “我没事,倒是你该回去休息了。” 菲丽丝沉默了一会,看向墙角的一套铺盖,“我就睡在那,等你躺下我就去休息了。” 劳伦斯勉强挤出一副心不在焉的笑容,他用一只手抹了把脸,想把疲劳擦掉,但他的笑容从手掌拂过的地方消失了。为了掩饰痛苦,他只好低下头,从菲丽丝手中夺下了陶碗,把脸几乎埋在碗中。 这粥越喝越咸了,分不清是盐放多了还是眼泪滴了进去。他羞愧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身侧,菲丽丝就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平静地坐在旁边,左手搀扶着劳伦斯的胳膊。在他们从兰斯归来后领地就有了新的规矩,领主是菲丽丝的守护骑士,所以她的身份和他一样高贵,甚至在某些方面更胜一筹。 菲丽丝的手指冷冰冰的,就好像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安慰之情似的。自从劳伦斯立下誓言以后,他们的关系就一直很尴尬。 “粥,很美味。”劳伦斯的声音颤抖着,“我的父母没能来这里看一眼真是太遗憾了。公爵的长子正在替我打理杂务,塞连的公主在照顾我,奥兰多公爵…” 劳伦斯的语气刺痛了菲丽丝。 “也是,我都已经被赶出家门了…我可真是健忘。”劳伦斯叹了口气,将空碗放在大腿上,朝菲丽丝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快去休息吧,下次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你该和我说的。” “什么?” “我是说,你为什么想要自己承受痛苦呢?”菲丽丝突然抱住了劳伦斯,有些生硬,又有些紧张地小声说道:“知道吗,即使血誓能让我感受到你的痛苦,但我还是…无法理解。我一直都等着你来和我好好谈谈,至少…稍微有点未婚夫的样子,但你总是这样,让我…” “什么未婚夫?”劳伦斯困惑地眨了眨眼,他理解了菲丽丝的关怀之意,但未婚夫是什么意思? “你…”那一瞬间菲丽丝似乎很愤怒,但马上她就冷静下来,然而只是出于本能的预感,让劳伦斯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幸好就在这时,唐纳德推门而入,而他脸上的急躁在进屋的瞬间变得呆滞、谐谑。没人希望在与异性共处一室,耳语厮磨时被人撞见,哪怕唐纳德是个懂得保守秘密的人,劳伦斯看到他一脸坏笑也感到浑身难受。 “咳咳,我什么都没看见。”唐纳德干咳两声,正色问道:“你认识一个来自塔斯尼亚学院的魔法师吗?墙外那家伙自称他是领主邀请的客人。” “塔斯尼亚…”劳伦斯只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他下意识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茶花领欢迎任何人,只要他遵守这里的规则。” “要是墙外是个普通人,我也不会半夜来亲自问你了。竟然把一个来自塔斯尼亚学院的魔法师当普通人对待,你烧坏脑子了?”唐纳德哀叹一声,又无可奈何地说道:“如果可以的话,你最好和我来一趟,如果你真的认识他,那事情就好办多了。否则…” 第90章 首席 梅菲斯托趁着夜色像老鼠一样蹑手蹑脚地穿过荒原,将宝贵的抄本和诗集紧紧抱在胸前。事实上他根本不需要这么谨慎,因为任何不怀好意又离他太近的活物都难逃一死。他离开兰斯王都后,已经走遍了中立之地的南部和东部。魔法师都多少有些怪癖,梅菲斯托也不例外,每天黎明将至时,他就会把厚厚的长袍脱下来,垫在地上当毯子,仰面朝天躺在上面呼呼大睡。在常人看来他除了干净的脸和得体的举止外,其他方面与流浪汉几乎没什么两样。梅菲斯托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他一边追寻着劳伦斯几乎微不可查的魔力波动,一边观察着头顶的星星来测定方向,就这样走了快一个月,才终于从一道低矮而坚固的石墙后,再次明确感受到了劳伦斯的魔力。 在战场上死里逃生的巡夜士兵们自然不会在半夜放一个形迹可疑的“流浪汉”进入领地。梅菲斯托再三强调自己只是个忧郁的吟游诗人,为了创作灵感才途经此地。但士兵们怎么会相信这种鬼话?在被他死缠烂打的态度激怒后,一名士兵向他脚下射了一箭,想吓唬他离开。这时梅菲斯托才不得已使用魔法将箭矢偏转,并亮出了塔斯尼亚学院的招牌,惊得唐纳德赶紧去找劳伦斯求证。 终于,他在墙外张望了好一会,才等来了意料之中的回应。劳伦斯穿着一身格外正式的礼服,在几个士兵的护送下登上了墙头。梅菲斯托眯起眼看了看,便轻松察觉到了劳伦斯虚弱不堪的本质,以及那些士兵没有任何礼仪常识的事实。 这里不像塔斯尼亚学院,有一堵令人生畏的,宏伟的金色城墙,空气中只有枯涩的咒语和风声的合奏。虽然这地方很破落,到处都透着一股贫穷的土腥味,然而,对梅菲斯托来说也是仅此而已。他不喜欢待在学院里,那里只能听到虚伪的恭维和疲倦的抱怨,没有喧闹,更不存在笑声。劳伦斯的领地虽然破败,但里面到处都是属于自然生命的活力气息。 “晚上好,领主阁下,我们又见面了。您的气色可真是越来越好了!”梅菲斯托隔着老远就高喊起来,生怕士兵们看不出他和领主已经是老熟人了。 “啊…”劳伦斯想了一下,才有些心虚地问候道:“大诗人梅菲斯托,是吧?好久不见,是什么风把…” “好了,客套话就免了吧。”梅菲斯托笑着摆了摆手,亲切地提议道:“你的领地的确不太好找,能先让我进去吗?毕竟现在外面可不安全。” …… “那么,你为什么想要见我?”回到领主府的劳伦斯已经无力再客套了,他疲惫地坐在床上,空洞的双眼注视着梅菲斯托的脸。 唐纳德告诉劳伦斯,塔斯尼亚学院在秘法之地的威名就像兰斯的埃森骑士学院一样响亮,从那里走出的每一位魔法师都是秘法之地未来最令人瞩目的大师。现在,一位来自塔斯尼亚学院的学生就坐在劳伦斯面前。劳伦斯曾询问过梅菲斯托冒充学院学生的可能性,但得到的答案十分肯定——几乎不可能。大多魔法师都不敢伪造身份抬高身价,因为以前有过曾自称来自塔斯尼亚学院的骗子还没来得及享受花天酒地的生活,便被高等魔法委员会的成员暗杀了。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离开秘法之地去别处谋生的魔法师甚至都不敢主动透露自己曾修习魔法的事实,如今应该只有不要命的疯子或傻子才会冒充塔斯尼亚学院的学生了。 梅菲斯托既不疯也不傻,除了显而易见的耿直外,劳伦斯看不出他有任何问题。唐纳德建议劳伦斯,如果有可能的话,就尽量让梅菲斯托留在领地,就算他不打算为劳伦斯效力,如果能在领地待上一周,他所创造的财富价值也是极为惊人的。 “我来这里,是想找些写作灵感。”梅菲斯托平静的声音把劳伦斯从沉思中唤醒。见劳伦斯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便十分失礼地低下了头,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硬邦邦的馅饼,对站在一旁的菲丽丝微笑了一下。 “你好,我闻到了粥的味道,能给我盛一碗吗?非常感谢。” “抱歉,粥的味道可能…” “啊,没关系,我不在意它的味道。”梅菲斯托舔了舔嘴唇,晃了晃手中的馅饼,“只要它能让馅饼更好下咽就可以了。” 他眼中的光芒倒映在虚空中,好像能看透一切。菲丽丝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转身去拿碗。梅菲斯托的态度非常坚决,虽然并不咄咄逼人,但还是让人有些不快。 “你的女仆似乎有些慵懒。”梅菲斯托小声对劳伦斯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想象一下,假如坐在这里的是一位国王呢?她就这样皱着眉头服侍客人吗?毫无疑问,这种程度的失礼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灾祸。” “她不是…”劳伦斯摇了摇头,欲言又止。他不想花太多精力解释什么,就让梅菲斯托先保持误会吧。 “好吧,咱们来谈谈正事。”梅菲斯托突然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这让劳伦斯立马打起精神来。 “我要在你的领地住上一段时间,别问我要干什么,也别急着拒绝我。” 梅菲斯托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所以呢?”劳伦斯狐疑地皱紧了眉头,他绝不相信梅菲斯托半夜到访只是为了说这点事,这太荒谬了。 “让我留在这。开个价吧,你想要什么?金钱,力量,还是权力?” 劳伦斯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家伙是认真的。虽然劳伦斯并不在意这种小事,但他隐约觉得梅菲斯托的动机并不单纯。 “开价?”劳伦斯自嘲地笑了笑,又耸耸肩,“看看这穷酸地方,我甚至想不出你留在这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 “我并不是白吃白喝。”梅菲斯托有些苦恼地起身,四处张望了一番。他缓缓踱步到墙边,拿起了劳伦斯挂在墙上的佩剑,而后念出了一连串晦涩难懂的咒语。伴随着一阵金属扭曲的哀鸣声,那把剑被金色的光芒给包裹住了。 劳伦斯屏住了呼吸,因为他正在目睹一个真正的奇迹。 “这样吧。”梅菲斯托把几乎脱胎换骨的耀眼长剑抛给劳伦斯,“我可以为你的所有士兵都铸造这样的武器,还有同样品质的盔甲。这样的报酬,是否能打动你?” 劳伦斯惊奇地盯着他的佩剑,试着拔剑挥了个漂亮的剑花。这把剑和它原来的形状区别不大,但它非常轻,就好像一根树枝。剑刃看起来锋利无比,劳伦斯觉得它甚至能毫不费力地切开岩石;剑身反射着屋内的烛光,闪烁着熔金一般的漂亮光泽。劳伦斯惊叹着,反复端详着,好一会才恋恋不舍地把剑重新插回剑鞘。 “这是…怎么做到的?” “质量上乘的钢铁,熔铸秘法,以及雕刻三重螺旋结构法阵的耐心。”梅菲斯托将一只手轻轻按在剑柄上,“如你所见,它现在比任何一种金属都轻得多,也坚固得多。重铸它最大的难点在于分离杂质需要严格控制温度,雕刻出的纹路间距必须精确到毫米。不能使用金属系魔法改变武器形状与自身强度,要在最佳时间,大概五秒内,一次性完成熔铸…总之,这种借鉴矮人锻造工艺的技术听起来复杂,但其实非常简单,一个愚笨的法师学徒都能在二十年内成功铸出一把这样的剑。” 如果现场还有一位魔法师,恐怕要被梅菲斯托这番话给气昏过去。不知道梅菲斯托是不是对“愚笨的法师学徒”有什么误解,事实上,能在二十年内掌握熔铸秘法并雕刻三重螺旋法阵的魔法师在整个秘法之地都不一定能挑出二十人。在塔斯尼亚学院,只有五名天赋异禀的魔法师能有幸接受大贤者卡蒂尼的亲自指导,而梅菲斯托每年都以全系魔法满分的成绩将另外四位前辈羞辱得无地自容。也许这就是梅菲斯托不愿继续在学院里生活的真实原因吧,尽管有着魔法之巅的美誉,但学院里能学到的知识还是太有限了。多年来,梅菲斯托跋山涉水,几乎走遍了整个大陆,试着要领悟更加强大的魔法。没有了诸神的恩赐,魔法师们只能靠冥想和旅行来寻找新魔法。在梅菲斯托离开学院的第六个年头,秘法之地已经遗忘了他,因为它深知这个骄傲的年轻人不会浪费时间回家乡回忆什么。时至今日,贤者卡蒂尼的其他四个学生每年都会铸造出少量附魔武器和盔甲,而这些稀有装备会被兰斯重金收购,并保存在各个大型城市的军械库中供高级将领使用。 “真漂亮。”劳伦斯赞叹着,“你真的能为领地所有士兵换装吗?” “假如时间足够的话。心情不错时我每天可以铸造两套军备,或者三五套也说不准。前提是给我一个不受打扰的房间,还有热乎的食物。”梅菲斯托似笑非笑地耸了耸肩。 “那就说定了!”劳伦斯几乎跳了起来,趁梅菲斯托还未反悔前承诺道:“这间房子归你了,一日三餐我保证顿顿有肉。如果还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只要我能解决,那必然…” “那么,劳伦斯先生,我们已经达成协议了。”梅菲斯托看起来比劳伦斯还要着急,他满意地哼了一声,“你觉得那把剑怎么样?” “还没用过,所以不好评判。”劳伦斯一五一十地答道:“但看上去它应该比原来好用得多。” “真是让人扫兴的评价,不过它的确比不上神明的造物,两者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什么?抱歉,我没听懂。” 这时,菲丽丝把重新热过的粥端了过来,梅菲斯托便不再搭理劳伦斯了。他一手抓着馅饼,一手端着碗,左右开弓,狼吞虎咽的吃相不禁让菲丽丝皱起了眉头。 “唔,即使以饲料的标准来评价,这碗粥也相当糟糕。”梅菲斯托一口气吃完了夜宵,舒服地打了个嗝,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恐怕是我最近两个月里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明天的早餐可以不这么难吃。” 劳伦斯僵硬地点了点头,他看菲丽丝的脸色很难看,便只能以沉默来照顾菲丽丝的感受了。 “好了,我要休息了。劳伦斯先生,还有这位女仆小姐,请离开我的住处吧,会客时间结束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我。”梅菲斯托相当自觉地躺在了劳伦斯的床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每天早上让人把军备放在门口就行。另外,麻烦你们离开时帮我把灯熄灭,谢谢。” “好的,如你所愿。” 劳伦斯和菲丽丝对视了一眼,默默地将灯熄灭,离开了。 黑暗中,梅菲斯托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久。刚才重铸武器时,其中有一粒金属尘埃附在了天花板上。由于某种奇异魔法的缘故,它在天花板上左摇右摆,最终耗尽魔力才静静地落到了梅菲斯托的手心里。 “不该有瑕疵的。”梅菲斯托打了个哈欠,合眼睡去。他在梦中回忆着重铸的细节——剑身中隐藏着一种格外神秘的力量,它就像幽灵一样躲藏在新雕刻出的上百道复杂符文内,并轻松偏转了其中一处回路。 它不属于任何一种已知元素,也不像恶灵或诅咒缠身,有明显的憎恶意识和力量。梅菲斯托只能判断出它可能来源于劳伦斯的体内,就像寄生虫一样,静静地观望着、潜伏着。 等待着破茧而出。 第91章 年少有为 当劳伦斯和菲丽丝离开的时候,做工粗糙的木门发出了轻微的刮蹭声。守在门外的唐纳德和几名新兵用期待的双眼审视了两人片刻,然后不约而同地干咳了两声,拉着他们去角落询问详情了。 劳伦斯是如何这么快就与梅菲斯托谈妥的?虽然具体谈判细节还有待商榷,但得知交易内容后的每个人都觉得劳伦斯一定是付出了某种极为高昂的代价,比如说他的屁股。 也不能怪其他人会这么想,梅菲斯托近乎妖娆的俊美面庞本来就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某些兰斯贵族的特殊爱好,再加上传闻中的魔法师都或多或少有点怪癖,而梅菲斯托恰好在深夜拜访…天呐,唐纳德绷着脸默默哀叹着,他已经不忍心去看劳伦斯眉飞色舞的神情了。 “兄弟,听我说,虽然没人不想拥有附魔武器,但比起那些价值连城的铁疙瘩,我们更在乎你,明白吗?” “这和我们的协议有什么关系?”话音刚落,劳伦斯就明白了唐纳德的意思,只是他很虚弱,也不想去辩解什么,“好吧,我明白。放心,我很好。” “那就行。”唐纳德撇撇嘴,回头看了看神情各异的兄弟们,随后犹豫着邀请道:“要来一杯吗?” “什么,现在?” “不然呢?还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间吗?白天我们要训练,另一些兄弟要执勤。反正你应该一时半会还睡不着,不如跟我们喝两杯?” “那谁来守夜?” “能者多劳,奥兰多公爵派来的老兵会替我们承担大部分防务的。你知道,自从卡琳离开后,这些士兵就重新接管了主要防卫工作,现在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放松一下呢?” “老师她离开了?” “昨天早上就离开了,看来你真的睡了很久。”唐纳德微微摇了摇头,“别管那些了,你到底来不来?” …… 最终,无处可去的劳伦斯还是和唐纳德等人围着营火坐了下来。唐纳德用自己的私房钱贿赂军需官带来了两箱产自塞连的烈酒,想用有限的钱为每个兄弟买一次宿醉,显然廉价的高度数酒精是最好的选择。新兵们围坐在一起,听着茅草燃烧的噼啪声,默默地斟酒,等待着唐纳德的发言。 “干杯,敬我们英勇战死的兄弟!” 唐纳德的发言激起了劳伦斯一些不愉快的回忆——凄厉的惨叫、皮肉灼烧的恶臭、模糊的碎骨和粘稠的鲜血…将整杯酒一口气喝完,劳伦斯的外衣和手掌都湿透了,但汗水并非因酒精而生。 他不喜欢这种辛辣的饮料,但此时他觉得酒好像味道挺不错。就像他一直渴求某种灵验的药水一样,烂醉的人不会被梦魇纠缠。 “第二杯,敬保佑我们平安归来的神明,也敬我们自己!我们战胜了死亡和恐惧,我们不可阻挡!” 劳伦斯费力地抬起头来,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到了唐纳德,举着酒杯笔直地站在人群中央,脸色就和他身后跃动的火苗一样红润。喝下第二杯,劳伦斯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这是个好兆头,说明他再坚持一会,很快就能睡个好觉了。 “第三杯,敬我的兄弟,亚当·劳伦斯!如果没有他身先士卒英勇作战,恐怕会有更多兄弟倒下。是他让我们在此相聚,因共同的抱负和真挚的兄弟情谊开启美好的新生活!也是他…” 够了…劳伦斯颤颤巍巍地给自己倒了杯酒,没等唐纳德说完就一饮而尽。他彻底喝醉了,已经不想听唐纳德的吹捧来折磨自己了。这个初具雏形的小村庄名叫茶花镇,因为领地南方的高地上有一片开满山茶花的花海,所以人们就取了这样简单的名字,至少没人觉得这名字有多怪异,而简陋的大门上与围墙前新雕出的木牌也对此毫无意见。劳伦斯不知道唐纳德是在挖苦自己还是在按照酒宴的惯例对领地的主人恭维一番,他只想喝得烂醉,然后什么也不想,好好睡一觉,忘掉一切痛苦。 但他似乎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也低估了自己的地位。当他将第三杯酒一饮而尽的时候,唐纳德便住嘴了,而新兵们都沉默地盯着劳伦斯,一片寂静让劳伦斯无所适从。没能在第三杯醉倒的他只好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悠悠地仰头,一饮而尽。 不该是这样的,他想。这些曾是农民、裁缝、鞋匠、铁匠的人为了梦想中的荣华富贵而加入第七军团,现在又来到了这里,一个警戒恶魔入侵的脆弱防御据点。现在想来,劳伦斯自己都觉得心慌,如果某天恶魔大军压境,那几百人的抵抗不过是螳臂当车,即使借助城防武器也一样。劳伦斯甚至开始怀疑恶魔会不会明天就来攻城,把他们剁了晾成肉干当口粮。 我做错了什么呢?名声扫地、家破人亡,像只过街老鼠…想到这,劳伦斯第五次把手探向酒瓶,但他没抓到酒瓶,一只细腻柔软的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突然一阵没来由的悲伤让他大哭起来,火还在噼啪烧着,却再没有别的动静了,酒宴上的死寂十分反常,令人不安,劳伦斯的头栽向一边,把酒瓶碰倒了。一阵恼人的嗡嗡声抓挠着他的头皮,让他联想到了盘旋在尸体上,以死人血肉为食的苍蝇。 “别再喝了,你需要休息。”是菲丽丝的声音,她为什么要到这种粗俗不堪、情绪低落的酒宴上来呢?劳伦斯感觉她抱住了自己的头,这让脑袋里可憎的嗡嗡声不再那么令人抓狂了。 “是啊,你有点不对劲。”唐纳德好像也凑了过来,“去休息吧,考虑到你就这点酒量,下次我会尽量装醉…” “我没醉!”劳伦斯怒吼着挣扎起来。 菲丽丝只是紧紧抱着他的头,没让他再栽倒。 “斯文克、加里、德雷克、阿尔伯、霍纳…他们本来可以活着回来的。”劳伦斯哽咽着,“如果准备再充分一点,如果我再谨慎一点,如果能早点装备附魔武器…” 战场上是没有时间懊悔,也没有时间悲伤的。在鲜血铸就的天平上,最重要的是赶在死亡降临前复仇,以血还血。但菲丽丝知道劳伦斯的眼泪并不是因为战友逝去,至少不完全是。 “教会,那些不可一世的神棍必将付出代价。”唐纳德总结道。每个人都认为劳伦斯的自责完全是无稽之谈,因为他并非毫发无伤,总是身先士卒,而他流的血不比任何一个战死者要少。在他的鼓舞下,士兵们奋勇向前,并肩击退了数倍于己的敌人,尽管那只是一帮乌合之众,但假如没有劳伦斯,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可以坚持到教会的军队到来。 “偿还!”士兵们稀稀拉拉的呼应逐渐变成了山呼海啸的整齐呐喊。唐纳德充满煽动性的推演让他们坚信是教会背弃了古老的誓约,霸占了兰斯的土地,并将任何不愿承认他们合法统治地位的人赶出家园。就连中立之地的那次援助,也是他们故意等到劳伦斯有了生命危险才出手相助——毕竟在密林里射出的瓢泼箭雨可不是仓促布阵能做到的,而火光冲天的强盗营地也进一步佐证了唐纳德的猜测,他们至少在劳伦斯遇袭前半个小时便点燃了营地。除了故意拖延时间外,再找不出任何理由能让他们相信教会的军队不是有意为之了。 “我来替他敬各位这杯吧。”菲丽丝拿起了劳伦斯的酒杯,声音洪亮而沙哑,“铭记死者,铭记弃誓者的背叛。让我们好好活下去,变得更坚强、更勇敢。就让他们得意一阵子吧,总有一天,我们将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第92章 救主情结 劳伦斯带着宿醉醒来,营火已经熄灭,他捂着快要裂开的头呻吟了一声,才突然发现自己正枕着唐纳德的腿,菲丽丝还歪坐在他身边,睡得正香。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过了半分钟,劳伦斯才意识到自己该做点什么,至少不能再给别人添麻烦了。 时候尚早,新兵们还都醉倒在一起呼呼大睡,天边的朝霞映着一丝红晕。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功劳,劳伦斯感觉自己的意识前所未有的清醒,他一边向伙房走,一边思考着未来的计划——时代已经变了,如果想在这个混乱的世界生存下去,他就必须将自己的领地打造成一个真正的堡垒,将他自己的部下培养成一支顽强不屈的精锐部队。昨夜之后,他决定不能再消沉下去了,想要守护他的伙伴,他就必须做好迎接上千场激烈战斗的准备。 劳伦斯知道逝者已经长眠,他如何悔恨如何痛苦都毫无用处。他把多余分心的杂念摒除,下定决心再不会像昨夜那样失态,以免有辱自己作为最后一位银翼骑士的荣耀。 是的,他一直知道,愿意跟随他的战友都是这么认为的,他们从小听到大的故事都是这么说的。银翼骑士战无不胜,他们的传奇故事甚至在塞连民间都广为人知。这些举家搬迁追随劳伦斯的人都相信他们很快会在新时代的传奇中占有一席之地,他们的故事会被当成光荣的历史讲给后人,被写进上万篇赞美诗中加以传唱。 不管这些人渴求的是荣誉还是金钱,抑或二者都有,劳伦斯都不想让这群追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失望,他们会再次坐在一起喝酒的,喝庆功酒。 但首先,劳伦斯要履行他的承诺,按时把早饭端到梅菲斯托面前。伙房里一片寂静,显然厨师还没开始工作,所以劳伦斯打算自己动手给大家做早餐。他不是这地方的第一任主人,所以他也不介意亲自下厨会不会辱没他的身份。在很久之前,人魔大战尚未演变成全面战争前,此地的前任主人是位家世显赫的伯爵,那时伫立在这里的城门高大威武,让人过目难忘,伯爵甚至用嵌在城门上的宝石与黄金炫耀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的统治地位,但那个飞扬跋扈的伯爵已经被恶魔活剥了,而新主人劳伦斯比他更谦逊,更低调。 像他这种懂得对现实低头的聪明人来说,长寿并不算很罕见的恩赐。 腌肉、粗燕麦粉、盐、猪油,甚至还有半罐蜂蜜。厨房里的食材都是从自由之城运来的,从它们都很新鲜的细节看,至少说明奥兰多公爵很重视这个据点,所以劳伦斯应该不用太担心这个据点会被公爵当成弃子。劳伦斯一边想着,一边把腌肉剁碎,扔进锅里准备熬汤。早上就着一碗热乎的肉汤,再吃上半块面包应该可以让士兵们精神抖擞地训练一上午,考虑到有梅菲斯托这位贵宾,劳伦斯最终还是咬咬牙,多切了一块腌肉。 “唔,好吧。”劳伦斯突然想起这不是他的故乡,既没有煤气灶也没有电磁炉,而他得先把炉子烧热才能做饭。就在他为自己的健忘懊恼时,一个瘦小的黑影溜进了厨房,突然开口,把劳伦斯吓了一跳。 “大人,我可以帮您…” “谁?” 在战场上养成的习惯让劳伦斯下意识把手探向腰间,只是他忘了自己没带佩剑。身后是个楚楚可怜的姑娘,她也被劳伦斯的应激反应给吓到了,看得出她很害怕,但还是一直咬着嘴唇站在那里。 “是你,你叫什么来着?贝丝、贝蒂…” “我叫阿贝尔,梅西耶男爵的长女。” “哦,有事吗?”劳伦斯有些不快地撇了撇嘴。 “我可以帮您,生火…”阿贝尔揪着她脏兮兮的裙角,怯生生地说道:“我想做些什么…赎罪。” 劳伦斯懵了,他不知道这个贵族小姐经历了什么事,才会突然变成这样。 见劳伦斯沉默不语,阿贝尔便有些紧张地说道:“我会生火,也能帮您打水,不管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能干,只要您允许。” “啊…”劳伦斯看了看角落里的干柴,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好,你就帮我烧火吧。” 老实说,劳伦斯虽然不像唐纳德那样对阿贝尔恨之入骨,但他也很反感她的大小姐做派,既然她主动提出想干点什么,那就随她去吧。 …… 一小时后,在守夜老兵的催促下,宿醉的新兵们接二连三地爬了起来。一大锅肉汤就摆在不远处,于是他们不满的呻吟与叫嚷就此止息,变成了迷茫的对视。 按惯例来说,他们应该晨训完才能吃饭,而在他们训练时,厨师们才会打着哈欠慢吞吞地开始工作。今天是什么节日吗?不。但从浮在肉汤上的不少碎肉士兵们可以看出,今天厨师似乎格外大方。 “尝尝我的手艺!”劳伦斯抄起一柄大汤勺吆喝着:“赶快起来吃饭,下锅汤可就没这么多肉了!” “你做的?”唐纳德揉了揉淤青的眼角,抽了抽鼻子,“闻起来好像不错。” “开玩笑,你又不是没见识过我的手艺。不过这锅汤是那个大小姐帮我做的。”劳伦斯笑了笑,给唐纳德舀了一碗肉汤递了过去,“赶紧喝吧,今天还有很多事没办呢。” “大小姐?”唐纳德有些困惑地回头看了看睡眼惺忪的菲丽丝。 “不是她,是她。”劳伦斯指了指正忙着扇火的阿贝尔。 让劳伦斯没想到的是,唐纳德突然就拉下了脸,气冲冲地向阿贝尔走了过去。 “你想死是吧?怎么还不滚?” 劳伦斯被吓了一跳,他很少见唐纳德发火的样子,哪怕是在凶险万分的战场上,唐纳德最多只会吼上两句,其目的也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用争吵来激化矛盾。劳伦斯猜测,阿贝尔一定是做了某些触犯唐纳德底线的事,才让这个一直都平易近人的公子哥暴跳如雷。 “我…我想…” 阿贝尔也被吓了一跳,她哆嗦着向后退了两步。正在气头上的唐纳德也不管什么绅士风度,飞起一脚狠狠将她踹倒在地上。意识到不对劲的劳伦斯这才跑了过来,和几个同样没搞清状况的新兵一起把暴怒的唐纳德架住,没让他更加沉重的第二脚踢在阿贝尔的头上。 “兄弟,冷静点!”劳伦斯一边拉着大吼大叫的唐纳德,一边大喊道:“过来帮忙,去扶她起来,让她离我们远点!” 劳伦斯和几个新兵也只能勉强拖住怒火攻心的唐纳德,不让他继续逞凶。假如他们不架住唐纳德,那个大小姐会被他活活打死的,劳伦斯很确信那个弱不禁风的大小姐绝对挨不住唐纳德的全力一击。只是没人愿意上来帮他,一来唐纳德此刻的表情格外狰狞可怖,二来他们都相信唐纳德是个睿智而冷静的领袖,他这么做一定是有什么合理原因的。就这样僵持了十几秒,劳伦斯在角力中被一肘磕在了下巴上,坐倒在地呻吟起来,脑子嗡嗡直响,半天没缓过来。这时唐纳德才意识到劳伦斯还很虚弱,他立刻冷静下来,回头去看劳伦斯,暂时顾不上阿贝尔了。 “我…抱歉。没事吧?” “唔…” 似乎是刚把气喘匀,阿贝尔哭着爬了过来,她断断续续的哭诉让人心碎。 “你…打死我吧。我知道自己…犯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我也…愿意…偿命。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杀了我吧…父亲、母亲、特蕾亚…他们都不在了,我也…” 看来她知道了。事实上阿贝尔并不傻,从唐纳德支支吾吾交代她妹妹的下落那时起,阿贝尔便猜到了妹妹的命运,而后来在领地里毫无意义的求证和寻觅只是证实了她的猜测。如今阿贝尔孤身一人,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妹妹。那晚歇斯底里的咆哮只是她崩溃前的最后一次爆发,活着没有意义,她早已不再畏惧死亡。然而唐纳德向她陈述的恶毒猜想与污蔑,比一百把尖刀更具破坏力。她虽然没想害死谁,但无可反驳的是,她的确害死了许多人,如果她实话实说,也许那些士兵在准备充分的情况下是可以活下来的。 唐纳德呆住了。他突然发现,阿贝尔看上去不同于他印象中的样子。她麻木的惨笑隐藏着悲伤,身形瘦小而憔悴,她的一头漂亮长发像茅草一样纠缠在一起,干燥而粗糙,参杂着几根白发。那个趾高气昂的大小姐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坚毅,背负着使命来寻求死亡解脱的疯子。 唐纳德小声骂了一句,然后再次回头看向劳伦斯。 “我没事。”劳伦斯气呼呼地问道:“现在冷静下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 唐纳德绷着脸望向阿贝尔,却发现那姑娘已经昏过去了,而卡琳就单膝跪在阿贝尔身旁,面无表情地摆弄着她的身体。 虽然不知道卡琳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唐纳德马上就反应过来,并下意识拉着劳伦斯站了起来,把腰杆挺得笔直。 “极度的痛苦情绪,以及长时间的饥饿,”卡琳并不在意唐纳德的反应,她捏着阿贝尔的脸拎到眼前端详了一会,用冷漠的语气低声说道:“她的心律很不稳定,想让她死的话,半夜把她丢到墙外喂狼就行。别当众处决一个没有犯罪记录的人,这会影响其他领民的判断力,让他们误以为领主是个残暴的屠夫。另外,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是领主的私人财产,而你的行为已经严重损害了领主的利益。念在你初犯的份上,这次不追究你的责任,但别有下次,明白了?” 虽然卡琳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但唐纳德还是格外认真地点了点头。他知道的,这和他父亲所说的‘合格的贵族永远不会把刀摆在桌面上’是一个道理,而他也听懂了卡琳话中的警告意味。 “好了,我已经告诉你处理方法了,你来决定她的命运吧。”卡琳站起身来,直直地盯着劳伦斯命令道:“亚当小子,还有他的未婚妻,和我去趟自由之城,奥兰多公爵要见你们。现在准备一下,十分钟之后来北门找我,有什么问题路上说。” 第93章 宿命论 自由之城是一座堕落的夜之城,伴随着夜幕降临,庞大的城市便在黑暗中苏醒,大多来宾的夜生活也就此拉开帷幕。 就如同这座城市的名字一样,其街区构造并不是常规的矩形,而是以高出四周几十米左右的公爵城堡为中心,向四周扩散的不规则扇形,这可真是太自由了,一目了然:城堡周围的城区灯火通明,夜夜笙歌。中心区域外的灯火稍暗淡一点,但同样生机盎然,光彩夺目,恰到好处地搅动着迷途者心底的堕落欲望。只有最外围的贫民区,是这座城市每个居民都不愿提起的孤岛:大部分贫民区都淹没在朦胧的水雾与浓稠的黑暗中,那里既没有饕餮佳酿的香气,也没有漂亮的舞女和优雅的绅士。在那里,想长寿的人甚至会避开光明——因为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东西如果不是锋利的匕首,那就一定是受害者口袋里的金币,或是什么别的要人命的玩意。总之,这里绝对是这片大陆上最危险的地方之一,怪胎、邪教徒、杀手和盗贼、走火入魔的女巫都生活在这,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需求的话,一般人是绝对不会来这里观光的。 一个半张脸被烧烂的精壮男人正倚在肮脏的墙角,掂量着手中的金币。金币,这些诱人的亮片就像午夜翻出水面的鱼鳞一样被男人抛向半空,然后落回掌心。看男人一脸迷醉的样子,对面那名相貌凶恶的男人不悦地哼了一声。 “你们到底有把握吗?在自由之城杀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见阔绰的客户似乎失去了耐心,被毁容的男人赶紧把金币揣进了胸前的口袋,颇有自信地答道:“那是当然,只要钱到位,没什么事是我们办不到的。亚当·劳伦斯对吧?再确认一遍,他是…” “没错,就是那个该死的银翼骑士,你已经问我三次了。我的主人要他在五天内死,不能下毒,不能有目击者,也不能…” “也不能死相太难看,免得认不出是谁。对吗?”男人笑了笑,“那么,要满足以上条件,五十万金币。” “你!”开价的男人又惊又怒,“不是说二十万…” “二十万是暗杀的价格,而另外三十万是贿赂监管者的成本。我们这行讲究的是诚信,所以你大可放心,现在付账,我们这就…” “不用了,南区的蛇头只要十万。”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男人耸了耸肩,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截至目前,发展都还算正常。开价的男人下意识松了口气,正准备离开时,听到身后男人的声音,心脏都顿了一拍。 “告诉科斯少爷,这只是我一点善意的提醒:南区的蛇头是个贪婪的混蛋,而且他不讲信用,在完成交易后无休止地索要封口费是常有的事。噢,不对,他应该会直接吞了订金跑路,因为你们的要求超出他的业务范围太多了。” “你是怎么…”接头人下意识把手伸向腰间的短剑,但蛇头的动作比他更快,他的匕首抵在了接头人的后颈上。 “冷静点,我们是来谈生意的对吗?别做什么危险动作,否则大家都没法体面的离开这里。” “你以为我会怕这种…” “哦,当然不。你巷外的十四个兄弟一定很担心你,可惜他们现在都睡着了。别这么看我,我强调过好几次了,我不是你印象中的普通蛇头,也从不做讨债或绑票之类的小生意。” “你是怎么知道…” “啊,天呐,别拿我和那些游手好闲的混蛋相提并论好吗?”蛇头轻蔑地答道:“如果我连这点能力都没有的话,怎么敢接你这么危险的单子?莱特商会的继承令是公开的秘密,很多人都在暗中关注着结果。罗西尼大少爷意外死于贩奴途中?不不不,这可不是什么意外,他死于一场精心谋划的暗杀,而我恰好有几个朋友参与了那次暗杀。我猜,罗德尼会长一定是认为那个倒霉的骑士与他儿子的死脱不开关系,对吗?哈,据我所知,科斯少爷下周要陪罗德尼那老头来自由之城对证,他不便抽身,所以要找其他人来替他料理后事。之所以要求目标必须死的毫无破绽,就是科斯少爷怕他多疑的老爹发现什么端倪。好吧,好吧…虽然这时候才想补救多少有些仓促,但比坐以待毙强。毕竟,要是目标活着与罗德尼会长见面,那科斯少爷可就有大麻烦了。” “呼…” “怎么,我说得没错吧?” 猝不及防的坦白就像一颗炸弹,在接头人的胸腔里轰然爆炸,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高看蛇头了,没想到还是小瞧了他。 “五十万,成交。”他无力地说道。 “哦,不行,你刚才的态度让我受到了惊吓,所以得再加十万。”蛇头微笑着,好像他维持了这么久的矜持也产生了奇妙的变化。 接头人倒是并不担心钱的问题,他从科斯小少爷那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除掉劳伦斯,也就是说,只要能顺利完成任务,即使再花五十万科斯少爷的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好吧。不过希望你信守承诺,否则科斯少爷不会放过…” “老兄,我很理解你的想法,但这不是你质疑我能力的理由。知道吗?我们干成过的最大一票买卖是暗杀了奥兰多公爵的儿子,并让公爵自始至终都相信他的儿子死于意外。”蛇头舔了舔嘴唇,“所以别再担心什么了,把钱给我,然后回你主子身边等着,我猜科斯少爷彻底继承商会后会经常雇佣我的,所以,信任。懂吗?信任,是咱们建立长期合作的基础。” 也许蛇头并不是在吹牛。一些地下传闻印证了公爵之子并非死于意外的说法:公爵之子从小便暴饮暴食,私生活也毫无节制,就是这样一个堕落的贵族子嗣,竟然会因为吃得太多撑破了胃而在半夜暴毙,这种荒唐事可从来没有在他那些更荒淫无度的同辈身上发生过。而蛇头在自由之城,乃至整个地下世界都堪称骇人的威望,也让人很难理解他要靠假扮这场意外的主谋身份来获得崇拜和敬畏。 “商业区三街,角落那家没有招牌的珠宝店,地下库房。”接头人从脖子上取下了一把不起眼的钥匙,“库房里多余的财物,是科斯少爷赏你的小费,去确认一下吧。” “不用了,我说过,信任是我们合作的基础。”蛇头接过钥匙,轻轻推了接头人一把,“你的兄弟都睡在娱乐区的“岛屿”上,带他们回去吧,交易完成了。” …… 再三确认接头人离开贫民区,且并未留下眼线后,蛇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鬼鬼祟祟地溜进了一条暗巷,开始用教会特有的“神圣链接”向他的上司汇报情况。 “确认,雇主的暗杀目标是第四神选者,需要报告给奥菲利亚圣座吗?” 有些不对劲,以往在神圣链接时,他的上司必定会在短时间内做出回复,但这次蛇头在黑暗中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任何回应。 就在他以为是不是出什么问题的时候,一个冷漠而僵硬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显而易见的坚决。 “不必。” 那个声音顿了很久,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他缓慢而艰难地下达了命令。 “一级行动,刺杀改为绑架,处决所有目击者。准许在行动中使用任何手段,但务必保证神选者的生命安全。” “然后呢?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到圣城?然后冒着生命危险继续回这里潜伏?”蛇头有些恼火地骂了一句。不难理解,他一直扮演着蛇头的角色,并尽力享受着这种生活。而为了绑架劳伦斯,他很可能会死,甚至有可能会面对比死更糟糕的事。 “这项重责大任就交给你们了。务必保护羔羊的生活,带回执迷不悟的神选者,这是最沉重的使命,也是至高无上的荣耀。虽然没人会知道你们为更大的良善而战,但我保证,整个人类种族,都会因你们的牺牲而变得更加伟大。” 谎言。 他毫无情绪波动的语气便是最好的证明。 第94章 无人知晓你的面孔 奥兰多公爵还能安享权力的时间不多了,有关他年事已高,体况愈下的消息早已不是什么新闻。 但即便如此,劳伦斯依然对奥兰多公爵感到畏惧,他那粗糙冷冽的老迈嗓音,那惊世骇俗的显赫功绩,都在说明他是冷酷无情的独裁者,为兰斯带来千万次胜利的浴血军神。他是西境的核心,一个合格的枭雄,甚至是人类历史上第二位独自完成屠龙壮举的骑士。而劳伦斯身为一个普通贵族子嗣,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他都在这位当之无愧的传奇人物面前抬不起头。 所以,他很紧张。一想到自己要再见到这位老人,他的胸腔就被窒息般的压迫感给填满了。 “啊…该说些什么呢?我的领地,我的身份,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可以说都是公爵给的…”劳伦斯徒劳地喃喃着,又垂下了头,“我该表示感谢,然后呢?他为什么要见我?” 菲丽丝看起来比他还紧张。不管是身份多高贵的塞连人在面见这位兰斯传奇人物时都不可能冷静下来。况且菲丽丝已经不再是费舍尔家的大小姐了,如果说劳伦斯还能以亚当家族成员的身份和公爵攀上点关系,那菲丽丝只能以“劳伦斯的未婚妻”,这种一点都不体面的荒唐身份随行了。 关于奥兰多公爵与塞连暧昧不清的传闻,也让菲丽丝很难不去胡思乱想。她在不知不觉中似乎已经忘记自己到底是谁了,好吧,最后一位亚当家族成员的誓言只是为了活命的伪装,也许公爵也知道。可是一想起劳伦斯挡在她身前的样子,菲丽丝就完全无法释怀,反而更想独自占有那个并不伟岸,但无比坚韧温柔的背影。 塞连罕有温柔的女性,菲丽丝也不例外。她虽然生在贵族之家,却不像兰斯贵族小姐,会从小接受专业系统的礼仪与话术培训。她能粗鲁地割开猎物的喉管,却不会在合适的时间撒娇,展露自己的女性魅力。或者说,她连一般女孩子那种青涩笨拙的第一次表白都没体验过,可想而知那晚劳伦斯充满疑惑的答复对她是种怎样无情的打击。也没错,婚姻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她只是个家道中落的大小姐,而劳伦斯是圣女和公爵都格外看重的宠臣,与摄政王长子称兄道弟的银翼骑士。如果两人真的结为夫妻,身份地位的差距只会让菲丽丝自惭形秽。 “咳,亚当小子。”卡琳冲不安的劳伦斯招了招手,在劳伦斯把头凑过来的时候就揪着他的耳朵小声嘀咕了一句,“后天是她的生日。” “什么?”劳伦斯迷茫地眨了眨眼,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太久了,以至于卡琳简明扼要的陈述在他听来好像让人摸不清头脑的哑谜。 “我说,后天是那小姑娘的生日。”卡琳刻意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打算做点什么?” “我…” “好了别想那么多,这事你明天可以慢慢想。”卡琳十分体贴地给劳伦斯倒了杯刚沏好的花果茶,“我们很快就要见公爵了,放松点,我可不希望你一直绷着脸。” “但是…”劳伦斯抿了口茶,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现在感觉很累,却还得在公爵面前打起精神…” “没这个必要,他就像你的祖父。你会在你的祖父面前…” “我没出生的时候祖父就去世了,而且我的祖父也没他那么显赫的背景。” 卡琳沉默了片刻,突然微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劳伦斯的头。 “你的祖父,曾是公爵的挚友。我还亲手抱过你的父亲,那时你父亲还不会说话,但已经是个鼻涕虫了。能想象到吗?他不想让我抱着,又不会反抗,就往我身上甩鼻涕,这好像就是昨天才发生的事。真是难以想象,现在小亚当都长这么大了…啊,抱歉,我不该提你父亲…” “您…抱过我父亲?”劳伦斯将信将疑地挑了挑眉毛,他不敢相信,卡琳一副年轻少女的形象,却比他父亲还年长。 “嗯,大概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你的祖父还很年轻,我刚刚来到这里,还不是很适应新生活。”卡琳抿着嘴回忆了一下,“那时候,你的祖父还没和奥兰多公爵反目成仇。自由之城还是座破破烂烂的小城,除了倒卖香料的行商和满腔热血的年轻骑士外,几乎没什么人会在这里长住。而你的祖父算是个例外——他是唯一在这里长住的贵族,我经常能看到他和公爵比拼骑术,一起喝酒,偶尔去野外打猎。有一次,你的父亲趁公爵午睡时用剪刀剪掉了他的胡子,还是我把你父亲带走,才免得他挨顿揍…” “后来呢?”劳伦斯对接下来的故事十分期待,他想知道这位迟暮的英雄到底做了什么事,才会引来他父亲,乃至整个亚当家族的敌视。 “后来…如你所见,公爵蓄了半年才养得有模有样的胡子被你父亲糟蹋了,此后他就再也没留过胡子。” 卡琳肯定是故意的,她一定知道劳伦斯到底想问什么,只是避而不谈。 “我是说…后来我的祖父为什么会和公爵反目?” “我听说是因为你祖母的关系。”卡琳想了想,漫不经心地答道:“据我所知,你的祖母是公爵儿时的密友,你的祖父则是后来通过公爵才认识你祖母的。唔…你知道的,这类桥段在骑士小说里并不罕见,无非是两人爱上了同一个女人…之类的。好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管怎么样,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别在意。” 绝对不是这样。劳伦斯很确信,奥兰多公爵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龌龊小人,而他的祖父母也不可能毫不在意挚友的感受就订下婚约。退一万步讲,如果两个男人真的因争风吃醋而闹矛盾,那为什么直到劳伦斯的父亲出生,这两人都没有反目呢? “就这样?” “就这样。大概是。”卡琳耸了耸肩,显然她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讨论下去了。 劳伦斯有些不甘心地张了张嘴,犹豫了好久才嘀咕道:“我只是在想,是不是祖父在教育父亲时很严厉呢?我的父亲是那种性格,应该和祖父的教育方式有很大关系吧。” “这很正常,你的祖父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是十六人议会的首席了。在他那个年代,能以个人才华左右国王意志的人屈指可数。为了延续家族的辉煌,他会严格教育你的父亲,自然也不是什么令人费解的事。” 可惜亚当·卢修斯没赶上好时代,或者说有的人生来就不适合背负太沉重的使命。卢修斯没有他父亲那么敏锐的嗅觉和广阔的视野,所以他只能完全遵照保守的教育方式来教育他的儿子老老实实度过无趣的一生。劳伦斯并不怪他,只是觉得他有些可怜。 闲聊起到了一些作用,劳伦斯似乎不是那么紧张了。 公爵想要见劳伦斯,到底是为什么呢?劳伦斯听说奥兰多公爵从没结过婚,没有儿子,也没有继承人…假如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思考的话,好像也不难理解为什么他要召见菲丽丝了。按照兰斯的习俗,一位贵族在立下遗嘱时继承人及其血亲必须在场,但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劳伦斯抚摸着茶杯上的烫金纹路,乌黑的眼中闪烁着些许疑惑。 马车在减速,然后停了下来。 “我们走吧。”卡琳观察着劳伦斯的表情。很好,他并没有任何让公爵感到不快的表情——大多数兰斯人,不论身份贵贱,在公爵面前都会表现出朝圣般的喜悦,公爵不喜欢别人把他当圣人来崇拜。 “嗯。”劳伦斯注意到菲丽丝还在不安地抿着嘴,便抓住了她的手。 “谢谢。”菲丽丝小声说着,深吸了一口气。 “别紧张,他就像我的祖父。”劳伦斯微笑着推开了车门,半开玩笑地说道。 “能牵着我的手吗?”菲丽丝微弱的哀求说明了她的恐惧更甚于紧张。她是个塞连人,劳伦斯差点就忘记这件事了。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不要中途松开…” “没问题。” 第95章 玛士撒拉的圣餐 一队清理者从城堡门前穿过,他们身上挂着新鲜的血瘀和泥土,这些人没有阻拦劳伦斯,他们正在小声议论着什么。 比上次好多了。劳伦斯还记得他第一次面见公爵时,有个叫灰鳌的变态刁难他,而那些清理者以为他是卡琳的男宠。现在没人不知道劳伦斯是谁了,或者说,他的领地就和他的功绩一样平平无奇,但没人会记不住他惊世骇俗的事迹——在战场上公然救下一位敌国女性,这种事放在任何方面都很自由的自由之城,也是极富戏剧性的大新闻。 劳伦斯尽力避开了他们观赏某种奇怪动物似的目光,跟着卡琳走进了公爵的住所。室内的阴冷空气渗进劳伦斯的皮肤,其中混杂着某种药水和香料的苦味。顺着夜莺和云雀两姐妹的指引,劳伦斯和菲丽丝来到了一处不起眼的房门前,奥兰多公爵就躺在那间屋里,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油画,那是恶魔屠夫罗兰·杜·奥兰多年轻时收到的礼物之一,描绘了公爵在猩红平原斩下一名恶敌后的模样。 画中的公爵年轻、强壮,他高举猩红女王的动作充满蓬勃的朝气,好像有用不完的力量。但推开门后,劳伦斯只看见了一位虚弱、病态、精神萎靡的老人。他是怎么取得那些连神明都为之赞叹的伟大成就的呢?劳伦斯不知道。但他知道,公爵现在很虚弱,而他完全没有必要摆出一副慷慨赴死的姿态来折磨这位孤独的老人。 奥兰多昏黄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他抖了抖干瘪苍老的面皮,强打精神坐了起来。 “过来,孩子。来我身边。” 从他如死水般毫无波澜的苍老眼眸便能看出,公爵也许真的时日无多了。劳伦斯恭顺地跪在公爵身边,吻了他手上的戒指,他感觉老公爵的手很凉,粗糙得就像皱巴巴的树皮。一想到这双手的主人曾拥有媲美国王的声望与财富,现在却只能孤独的躺在床上等死,劳伦斯几乎是下意识地放松下来。 “还有你,孩子,过来。”公爵向怯兮兮的菲丽丝招了招手。菲丽丝犹豫了一下,劳伦斯不动声色地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她便慢吞吞地站到了劳伦斯身旁。 “孩子,关于你家人的事,我很遗憾。你的父亲是个好人,我没想到教会…” “感谢您的关心,但我想我已经为已故的家人送去了荣誉。”显然劳伦斯不想再提这件事了。 老公爵沉默了片刻,垂下了头,偷偷去看劳伦斯的表情。这位年轻的骑士正心不在焉地抿着嘴。 “你可以恨我冷漠无情,但你要明白,我只想帮陷入困境的亚当家族重新回到它原来的位置。我的孩子,你一定在战场上受了很多苦,原谅我,我不能眼看着老友的…咳咳咳…” 劳伦斯从床边的小桌上拿起了一瓶味道刺鼻的药水,递到公爵面前。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上前轻轻拍了拍公爵的后背,让他把气喘匀。然而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便让公爵发出了一声缓慢而沉重的叹息。 “孩子,不要怨恨卢修斯把你赶出家门,他恨我是有原因的。” “我不恨他,”劳伦斯觉得公爵好像误会了什么,只好实话实说道:“他是个好父亲,真的,他想让我做个谦卑无私的好人,只是我不够格。” “不,我很确信,你以后会成为他的骄傲。”公爵有气无力地笑了笑,“能帮我把我的剑拿来吗?就在那边的角落。” 如果不是奥兰多公爵提醒,劳伦斯压根不会注意到墙角那根黑乎乎的棍状物就是传奇武器猩红女王。它似乎和公爵一样生病了,就连剑鞘上纂刻的金纹都黯淡无光。奥兰多的祖父曾拿着它指挥十四个民族的将士,也曾使用它斩杀了无数强敌,并迫使那些污秽的混沌造物离开这个世界。 “这…这是?”劳伦斯的眼球颤动着,在他拿起猩红女王时,那把剑突然颤抖起来,发出了微弱的红色光芒。 “不必惊讶,孩子。那正是它与你的血脉所产生的共鸣。快,拔出它!为了你的愿望,为了你的子民,把它拔出来!” 奥兰多公爵催促着劳伦斯,他看着手足无措的年轻骑士,焦急的情绪在他胸口沸腾起来。 劳伦斯照做了,可是这把剑像是被焊死了一样,无论劳伦斯如何用力,剑身都不能被抽出分毫。它在抗拒,劳伦斯本能地意识到了这点。 “呵。”公爵无奈地笑了笑,他将水杯放在一旁,从劳伦斯手中接过长剑。他的神圣血脉正在沸腾,他的肌肉开始膨胀,额头上的血管凸出,当他的胸膛第五次大幅度扩张时,猩红女王被他拔了出来。烈焰从剑刃上升起,顺势点燃了公爵的一只手臂。劳伦斯见状试图找点什么东西扑灭火焰,但他却发现那火焰并没有伤害公爵,烈火燃烧之处,肌肉变得更加强健,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健康与青春的光泽。劳伦斯只觉得公爵一下就从迟暮的老人变成了身手矫健的青年,即便是公爵现在的状态远不及巅峰时期,那只握着猩红女王的手也能轻易掐断一头食人魔的咽喉。 “就是这样,它拥有的力量是如此令人惊叹。”公爵将剑重新插入剑鞘,抬起手抚摸着劳伦斯年轻的脸庞。他感受到充满活力的神圣血脉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体里奔腾,他在年轻时就深信不疑,老亚当的六个儿子总会诞下一位出色的后辈,有朝一日从他手中接过猩红女王,在大厦将倾时力挽狂澜。 劳伦斯是亚当家族唯一的幸存者,所以奥兰多公爵毫不怀疑他就是最完美的继承人。他没能拔出剑,也许只是时机未到,因为公爵也是在刚成年后那场毫无胜算的战斗中才第一次将它成功拔出。 “我的孩子,以先代君王和你逝去的祖先为名,你将成为他们最骄傲的子嗣。”公爵将劳伦斯的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把猩红女王递了过去,“这把剑曾为你的祖先和人民开辟了无比广袤的肥沃土地,现在,它渴望着一位年轻的主人。我能听得到,寄宿在剑上的英魂在诉说着你的名字,亚当·劳伦斯,你将带着它披荆斩棘,背负整个王国的全部荣誉。” “不要。” 房门被从外推开,卡琳就站在那里。她是劳伦斯的导师,却没资格亲身参与神圣的继承仪式。奥兰多知道,这个女人在姐妹和部下全部战死后便被他带到了自由之城,并独自将娱乐区治理成了自由之城治安最好的街区。她一直都是个非常优秀的部下——沉默寡言,不择手段,小心谨慎,从不让人失望。但她为什么要来这? “他还没有子嗣,甚至对这意味着什么一无所知。他是亚当家最后一人了,我唯一的学生。你可怜可怜我吧,不要让魔王带走他,求你了!” 卡琳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祈求着公爵,劳伦斯看着他的老师,震惊得说不出话。在他的印象里,卡琳一直都是个冷酷的女人,他甚至不允许劳伦斯为他灰暗的人生沮丧。她曾说死亡是一种解脱,而骑士战死沙场甚至是桩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因为他的家人会得到尊敬,还有一笔足够挥霍好多年的抚恤金,在人命如草芥般廉价的时代,这么说也没什么错。可现在她却跪在地上,以一种最卑微、最痛苦、最无能为力的姿态祈求公爵放过她的学生,为什么? 劳伦斯咬住了嘴唇。 “夜鸮,你的学生是一只雄鹰,而不是一只草鸡。你担心他会被压垮,被深渊吞噬,所以就绑住他的双翼,拔去他的利爪?”奥兰多缓缓摇了摇头,“这孩子会经历最惊心动魄的冒险,欣赏无人踏足的壮丽风景。他会得到世间最完美的爱情,他会成为万众瞩目的领袖,而他先祖的英魂会在天堂里开怀大笑,因为他神圣的血脉铸就了这世界上最伟大的英雄。” “不。”卡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曾说过,接受这把剑就像一个诅咒。你拔出猩红女王把恶魔赶回了堕落深渊,拯救了所有人类,但得到的报酬仅仅是整片大陆的十分之一,这片全世界最危险的土地。你曾说这是一种不露痕迹的羞辱,三位王者带走了所有你身边的年轻人,却仅仅付出了危机四伏的破落城镇和丘陵。你说过的,不止一次说过,你无意征服群山和大海,只渴望得到一小块肥沃的土壤,让追随你的人民可以种下小麦和土豆,像其他诸国的人民一样平静安宁地生活下去。” “那是另一码事!”公爵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地低吼道:“亚当小子,你自己决定吧,要么继承猩红女王,要么在你老师的庇护下过一辈子。好好想想吧,你娶了塞连的公主,却不能给她相应的地位,也就是说,如果你拒绝猩红女王,她甚至不会和你生孩子。知道我有过几个孩子吗?五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曾五次相信这世界上有人真心爱我,但事实上她们只爱我的钱,爱那个名叫奥兰多的英雄,爱那年轻健壮的躯壳!” 菲丽丝的脸红了起来,她能感受到,劳伦斯的心态正在剧烈变化,原本就战战兢兢的他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与不安。此刻最重要的是他的决定,所以他的不安是显性的,而菲丽丝的不安是隐性的。直到劳伦斯的脸都拧成了一团,嘴唇都憋成了酱紫色,菲丽丝才鼓起勇气,抓住了他的手,让他心底的不安与惶恐有了倾吐的出口。她想告诉这个有点窝囊,又带点神经质的好心骑士,不管他做什么决定,她都会支持他。 这些细腻的女人心思,劳伦斯无从察觉,何况他还深陷在迷茫与不安中。 必须得承认,压抑的氛围从很大程度上左右了劳伦斯的选择,不管施压者有意或无意,直接或间接。那时候,劳伦斯不知公爵心怀何种目的,也不知卡琳为何劝阻,思前想后,他还是没自信能继承公爵的衣钵,但考虑到公爵可能会在失望与愤怒下收回他的领地,把他的兄弟赶出去,他就打消了直接拒绝的念头。 就让命运来决定吧。劳伦斯呼出一口气,将自己口袋里的一枚金币掏了出来。那是唐纳德赔给他的。摄政王长子将它赠予“失恋”的兄弟,劳伦斯一直都把它当纪念品放在口袋里,现在,他需要用这个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如果是菲利普陛下,我就接受猩红女王。背面的花纹,我就没资格接受它。”劳伦斯把金币放在手心里,“就让神明和已故的先祖来做决定吧,这样足够公平。” 是的,就让命运决定吧。只是劳伦斯没想过,这个世界的神明是真实存在的,而接下来匪夷所思的一幕,也印证了他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并非毫无根据。 第96章 暗流 劳伦斯将手中的金币抛向空中,在金币落到他胸口的高度时,劳伦斯迅速将它握在了手心里。 “告诉我们是什么结果?” “孩子,告诉我结果是什么?” 劳伦斯的眼中只有惊骇,他瞪大了眼,甚至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表述。他张开手心,把结果展示给他们。菲丽丝能感觉到他十分困惑,心跳加速,感到恐惧,显然结果绝对不是他想看到的。 金币还是那枚金币,但刻在上面的图案已经变成了奥菲利亚的头像。这不是有人做了什么手脚,也绝不是魔术或障眼法之类的把戏,从卡琳和奥兰多凝重的目光中他就能得出这个结论。他舔了舔嘴唇,把金币翻过来,但背面图案是一把断裂的钥匙,对未知的恐惧让他头晕目眩,精神恍惚。 他不记得之后发生什么事了,当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卡琳的马车上了,猩红女王就躺在他手边,被一团脏兮兮的破布包了起来。奥兰多公爵让他带走了它,但暂时没有将西境的统治权一并交给劳伦斯。 这就是最后的结果… 劳伦斯把口袋里唯一一枚金币摸了出来,反复摩挲着它。它看上去和普通金币没有任何区别,劳伦斯都不知道它何时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他只觉得自己疯了,疲惫与不安让他产生了幻觉,但显然并非如此,在场的所有人都见证了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劳伦斯备受煎熬,这份痛苦源于对未知的恐惧,以及令人不安的暗示,他害怕为奥菲利亚效力就是自己的命运。马车驶过一个又一个喧闹的路口,苟且偷生的罪恶感依然令他芒刺在背。他运行迟缓的大脑分毫不差地保留着亚当·劳伦斯出生后的所有记忆,想法和感受,也同样保留着哀伤与惶恐。如此难以言状的折磨毫无疑问会把他逼疯,让他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在几天前就果断选择自我了结。 然而劳伦斯并不是真正的劳伦斯,这份折磨没有压垮他的意志,反而激怒了他。他毫不动摇地坚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拔出猩红女王,获得像爆发的星辰般澎湃的力量,将教会肮脏的触须死死挡在西境之外。他所追寻的唯有赎罪,偿赎这命运女神强加给他的不幸。他要拼命发展自己的领地,并在合适的时候向教会讨债,没人有资格阻挡他的脚步。 但他还有疑惑,那是只有命运女神知道的真相。回忆了好一会,他还是没能猜出任何答案——奥兰多公爵的五个孩子在哪?他为何要选定自己为继承人?他到底在想什么?即使像卡琳这样从公爵年轻时便跟在他身边的老资历属下,也无法在缺乏关键信息的情况下告诉他真相。更令他忐忑的是,他觉得自己担不起公爵托付的重任。 “别想了,总有一天,你会知晓他的一切过往。”卡琳揉了揉胀痛的眼角,平静地说道:“从后天开始,每天去公爵那里上课。” “上课?”劳伦斯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 “他会告诉你该怎么当个合格的领袖,从军事理论到政治手段,现在的你还差得多。” “啊,我觉得…” “另外,我也会教你一些乏味但有用的技能,比如药剂学和心理学。相信我,多掌握一些知识对你没有坏处。” 幸亏她没说从现在开始教。劳伦斯无力地点了点头,发出了一声疲惫的叹息。 “别担心,那个姓约克的小子很能干。我们在自由之城的日子里,你完全不用担心领地会出什么问题。” 哦,当然不会。劳伦斯觉得唐纳德比他更适合担任领主,他得承认,唐纳德天生就有这样的天赋——他能用一句自嘲和两瓶烈酒就轻松化解几个老**与新兵的矛盾,能在半天内就为所有来到领地的难民分配适合他们的工作,并逐渐取代劳伦斯,成为最受领民拥护的头领。他怎么会担心呢?也许他唯一该担心的便是唐纳德有朝一日也许会取代他的地位,但他并不在意这个。唐纳德是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如果他想取而代之,那就满足他好了,他本来就是更合适的人选。 “嗯。”他的眼睛盯着身旁的猩红女王,千言万语化作一声疲惫又敷衍的鼻音。 …… 一夜无梦,劳伦斯久违地睡了个懒觉,可惜长期积累的疲劳无法通过一次深眠消除。他睡眼惺忪地来到了中庭,卡琳正在树下乘凉,她抛给他一枚大金币。 “这是预支给你的工资,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希望你别忘了,明天是那小姑娘的生日。” 于是劳伦斯迷迷糊糊地离开了驻地,去商业区给菲丽丝挑选生日礼物。如果买完礼物还有余钱的话,再给卡琳买点甜点好了,就当是答谢她这些日子的照顾。 但劳伦斯发现他想多了,一枚大金币只是勉强让他有了在商业区驻足的资格,至于他能不能买到心仪的东西,则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劳伦斯的目光先投向了一串漂亮的宝石项链,菲丽丝一定会喜欢它的,毫无疑问。然而六个大金币的售价让劳伦斯实在生不出杀价的勇气。顶着炙烈的阳光,劳伦斯在摩肩接踵的商业区瞎逛了一下午,也没能找到合适的礼物。那些珠宝和艺术品不是价格太吓人,就是有瑕疵,唯一一件便宜又好看的东西是一条挂毯,但它太旧了,而且款式非常古老,也许劳伦斯的祖父会喜欢它。最终,劳伦斯只好在夜幕降临前离开了商业区。 可能只是运气不好吧,劳伦斯想。也只有少不经事和天真烂漫的人才会相信,穷小子也能撞大运淘到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劳伦斯不知道,奥兰多公爵赐予他的盔甲,每年的维护费都要十几枚金币,由于他不用考虑军备方面的支出,有时他会对自己到底是富有还是贫穷没有足够清晰的认知。 劳伦斯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大概盘算了一下,然后转身去了集市,赶在摊贩收摊前买了两盒甜点和一些食材。不然明天自己下厨给菲丽丝做顿大餐吧,这样的话一个大金币的预算绝对是富富有余。他拎着食物慢慢往回走,突然背后一阵没来由的恶寒让他下意识扔掉了食材,把手指搭在剑柄上。他回过头,做好了战斗准备,不管背后是不怀好意的混混,还是一把寒光闪闪的毒刃,他都不会感到惊讶。但他身后只有个脏兮兮的小姑娘,正捏着一串烤肉吃得满嘴流油。不远处传来了男人死去活来的哭喊,还有女人声嘶力竭的咆哮。那小姑娘看劳伦斯看向自己,便熟练地撩起了裙角,挺起了尚未完全发育的胸脯,抛给他一个毫无感情、职业性的媚笑。 “先生,给我两枚金币,我会让你忘却所有烦恼,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她努力挤出一点rg,好像水果商贩卖力兜售一只橘子,“我有营业许可,您完全不用担心染病,不过想走后门得加钱。另外,等我吃完东西,马上就好,您可以先…” 劳伦斯摇了摇头,拾起地上的食材离开了,他对这种可怜的女孩只有同情,完全生不出什么别的想法。 可能是错觉吧,据说一些老兵在退伍后也会产生自己始终没有离开战场的错觉。 劳伦斯离开后,那小姑娘躲进了一条窄巷,开始用神圣链接汇报情况。 “是的,目标十分警觉。可以估计,凭借常规手法很难在不伤害他的情况下完成绑架。” “明白了。” “监管者那边怎么样?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另一边的声音沉默了片刻。 “除了娱乐区的那个监管者,都打过招呼了。” “哦。也就是说,随时都能下手?” “别在娱乐区动手就行,那个监管者有些…难以形容。” “怎么?” “找不到她的任何资料,我只能从她的武器和战斗方式推断出她应该是个战斗牧师。” “圣城也查不到她的信息?”小姑娘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会不会和前任圣女有关?那些叛教者…”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任务很明确,尽快把第四神选者带回圣城,其他事与我无关,明白了?” “明白。” 第97章 旧创 太阳还没升起,劳伦斯就起床了。今天是菲丽丝的生日,而他要为她奉上一顿大餐。也许这就是卡琳给他放假的主要原因吧,她其实对这两个年轻人若即若离的关系很是着急,似乎她很想把两人撮合在一起。卡琳从未提起过自己过去的故事,劳伦斯也只能猜测,也许她从没有过这种经历,所以才会期待发生在眼前的爱情快速升温。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某种意义上她还真是可怜。 把这个想法抛之脑后,劳伦斯按住一块牛肉,用擀面杖狠狠敲打着它。厨房里没有照明灯具,厨具也很旧,如果劳伦斯没在昨晚花几个钟头把它们恢复成可以正常使用的状态,那他今天恐怕就忙不过来了。他在黑暗中捶打着牛肉,肌肉缓慢扭曲变形的,粘乎乎的敲打声包围着他,让他不自觉的紧张起来。他上次听这种声音是在战场上,连枷狠狠咬在垂死之人的血肉上,直到把受害者的肌肉打成软塌塌的馅——就像他现在做的一样。现在想来,劳伦斯觉得那个手持连枷的塞连人一定是个新兵,因为老兵更懂节约体力的重要性,他们不会把宝贵的力气浪费在必死之人身上。 黑暗中的胡思乱想让劳伦斯感到疲倦,于是他停下来休息。那块牛肉已经变得沉重而潮湿,这说明再加把劲就可以剁馅了。天刚蒙蒙亮,看来时间还很充裕。 “唔,你没有常识吗?”卡琳不满地倚在门口提醒道:“我不反对你鼓捣食物,但现在天还没亮,我想再睡一会,明白了?” “好吧,我…尽量小声,抱歉。” 送走了卡琳,劳伦斯把一块旧毯子垫在了案板下,继续他手头的工作。没过太久,整块牛肉就被他拍烂后剁成了馅,他的手指抚过这些碎肉,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摆弄成大小均匀、饱经折磨的球体。他犹豫了一下,有颗肉丸在某一瞬间看起来好像一只模糊的眼睛,让他的胃袋胀得难受。 “啊,牛肉,肉丸。”他舔了舔嘴唇,喃喃自语,似乎没察觉到自己的心率有些失常,“对了,它们需要腌上两个钟头。” 他在逃避。那时他被关在囚车里,有个重伤者的脸半掩在肮脏的绷带里,只露出他的眼睛。据说,是塞连的魔法师烧了他。一颗火球掠过了他所在的阵线,将他身边的其他人烧成了灰,但没能立即杀掉他。劳伦斯还记得他眼周新生的息肉就和眼前的肉丸一样,没了表皮,明亮的粉红。 不…这是牛肉,肉丸而已。他再三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然而思想总是自由的,在把抹上香料的猪肘架在火上烤时,他终于忍不住干呕起来。他想起了断肢和尸体,塞连人没空替兰斯人掘墓,所以就把堆积成山的尸体摞在一起焚烧,那个味道和烤猪肉的唯一区别就是少了盐和各种调料的芳香。 劳伦斯并不矫情,这些后遗症是他离开战场后才慢慢显现的。和他一样,他的兄弟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可以说的上是健全的。就连塞连最仁慈最慷慨的古斯塔夫公爵都觉得他们是一群可怜的灵魂。上百个血淋淋的可怜人,穿着伟大的兰斯制服和盔甲,分别来自六个不同的行省,因为战败成了一群无家可归的野狗。相似的命运让他们结成挚友,相互信任,相互扶持。也许劳伦斯和他们的地位并不相同,但在一条船上,这些从来都不重要。唐纳德是管事的,有时是劳伦斯发号施令,他们没有完整的指挥链,平时也不存在上下级关系。任何敬礼或巴结的意图都毫无意义,在经历了那么多恐惧之后,太多东西都失去了意义。 比起战死的士兵,他们是一群幸运的混蛋。在塞连人眼里,他们不过是一群还能走路的尸体。战场上留下的伤口可以被治愈,但永远都不可能被隐藏起来。劳伦斯已经开始觉得做这顿饭是种煎熬了,他很后悔自己没多买点蔬菜,而不是肉食。无端的妄想让他意识到动物的尸体事实上和人类的尸体没什么本质区别。 幸好,他很快就从无边际的想象中解脱出来。他打了几个鸡蛋,往碗里撒了把盐,然后开始搅拌。他的动作很慢、很轻,这让他能暂时抑制不适反应。阳光照在金黄的蛋液上,让劳伦斯突然发现自己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了。旅店里一如既往的安静,没有客人,也没有麻烦。当卡琳还在睡梦中与噩梦作斗争时,劳伦斯放下了碗,把皮肉焦黄、半生不熟的烤肉从火上取下,然后把肉丸浸在调好的酱汁里。当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野猫野狗那几乎要死了的哀鸣在地窖般阴冷的走廊里回荡,然后,就是卡琳推门走出卧室的声音了。 啊,她好像很喜欢喂这些小家伙。跟卡琳生活过一段时间后,劳伦斯才注意到一些细节,比如说卡琳对待动物的态度远比对待人类要耐心,哪怕她不擅长温柔的安抚,也会在这些小动物面前努力摆出一副没有威胁的姿态。原先劳伦斯不太能理解,但从战场上回来后,他多少能理解一点了。 卡琳一直在掩饰某种情绪,劳伦斯并不确认那是不是对同类的厌恶,或者说憎恨。 卡琳很少和劳伦斯谈论自己的过去,因为它很可能会吓到一个年轻的灵魂,然后使他对这个冰冷的世界心生绝望。她不知道该怎么教劳伦斯热爱这个世界,热爱并不完美的生活,因为她自己就倾向于用暴力来解决所有问题,而有些问题偏偏是暴力无法解决的。在全能之主规定的概念里,暴力可以代表压迫和罪恶,因此,对一个想追求幸福的人来说,避开暴力是有益的。 “好了,稍等一下。”卡琳的声音靠近了,她推开了厨房大门,看了看劳伦斯准备的食材。 “牛奶在哪?”她面无表情,好像没看出劳伦斯的脸色不太好。 “左手边,橱柜二层,饼和一些动物内脏都在那里。”劳伦斯慢慢解释道:“厨房太乱了,所以我稍微收拾了一下。” 她从橱柜里拿走了要用的食物,微微点了点头。“很好,继续吧。” ps:我明白,本书的更新速度的确非常慢,因为我每天都有非常多的事要处理,而码字只是我的爱好,并非职业。白天我要处理许多让人血压飙升的破事,到睡前我才能抱着手机对刚码出的两行字发一个小时呆,所以更新频率极不稳定,且经常难产。 首先感谢看到本章的观众朋友,你们的支持和鼓励是我没有太监的唯一理由,只要还有一个人想看,哪怕一分钱不拿,我也会把这本书写完的,坚决不太监,努力给大家营造良好的阅读体验。 感谢支持。 第98章 正派厨师与南瓜公主 时间一晃便来到了中午。 即使对于卡琳这样见过世面的人来说,劳伦斯做的午饭也足够让人惊讶了。这些稀奇古怪的菜肴被挨个端上了餐桌,而菲丽丝干脆愣在了那里。 她们从没见过类似的食物。卡琳觉得,这些菜肴的烹饪方式甚至不属于这片大陆。 但令人痴迷的味道让两人暂且放弃了提问,这些菜肴让人胃口大开,不管是酱汁肉丸,烤肉,还是狼桃(柿子)炒鸡蛋,都倾注了劳伦斯的热情与心血,她们不忍心让劳伦斯失望。 “非常美味。”卡琳颇为满意地评价道:“这些食材的质量非常一般,但能被发掘出这么复杂的香味,已经证明你的手法非常巧妙了。要是我早点知道你有这种天赋,也许就不会教你用剑了。” “吃得惯就好。”劳伦斯腼腆地笑了笑,“这是我的家乡菜,我还担心你们会不会吃不惯…” 兰斯有这样的烹饪方法吗?卡琳能尝出劳伦斯应该是使用了一些从东方大陆运来的奇怪香料。因为没人懂得该如何搭配那些味道犯冲的香料,它们就理所当然地成了自由之城里最便宜的东西之一,只要两个金币就能买上一大把。 餐桌又恢复了尴尬的沉默,事情已经发展到三个人只能用咀嚼频率表达想法的地步,一种沉闷到极点的风格。 菲丽丝是这顿盛宴的主宾,然而她却在卡琳和劳伦斯的快速交流中受到了冷落。她当然很开心,也惊讶于劳伦斯竟然知道她的生日,但之后呢?劳伦斯祝她生日快乐,然后笑眯眯地端出了一桌好菜,她也理所当然地说了谢谢,然后呢?她要语无伦次地表现出惊喜的样子吗?还是要送什么回礼,答谢劳伦斯的好意?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从小到大她对生日的概念也只是能吃顿不错的午餐,仅此而已。她的父亲是个粗犷而沉闷的男人,一直都在从各方面杜绝她对兰斯贵族小姐娇弱、毫无用处的谄媚技能的耳濡目染——包括在生日当天提出一些并不过分的要求。也许在兰斯人的概念里生日是很重要的节日?她不知道,所以只能埋头吃喝,等着劳伦斯暗示,或提问。 劳伦斯以为他搞砸了,菲丽丝只顾吃喝,既不评价菜肴的味道,也不提自己的想法,这让他预想中愉快的闲聊和就餐变成了一种缓慢而痛苦的折磨。 “渴了,我去隔壁的酒馆要瓶酒喝。”卡琳突然抛出一个生硬的借口,想起身离开。但劳伦斯误解了她的意图,可怜巴巴地指了指厨房。 “我炖了一锅鱼汤…” “我想喝酒。” “那我去拿吧,就在厨房里,昨天刚买的苹果酒。想来点饭后甜点吗?马卡龙和卡里松,我都买了些。” 卡琳头一次开始怀疑劳伦斯是不是真的脑子有问题。 “你是不是忘了你该关心谁?”卡琳忍无可忍地把餐叉拍在了桌子上,“至少你该在今天多关心下这个小姑娘,而不是我!还是说,你忘记你的灵魂已经属于谁了?” “我…” 犹豫了一会,劳伦斯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很抱歉。”压抑的情绪在他的胸膛里翻腾着,他垂着头,低声说道:“我不知道这些菜合不合你们的胃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们高兴一点。我很笨,竟然搞砸了…” “别这样说,我很开心,真的。”当劳伦斯表现得有些难堪时,菲丽丝下意识挤出一个生动的笑容,“我很高兴能过一个不一样的生日,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谢谢,我非常喜欢这份礼物。” “你能喜欢就好。生日快乐。” 卡琳欣慰地笑了,她从小时候就听过不少老掉牙的浪漫故事。在那些故事里,总会有个英俊帅气的侠义骑士,将一位懵懂的、害羞的,身穿白色轻薄长纱的公主掳走——也许掳走她的身体是故事的开始,又或许掳走她的心代表故事的结局。不管怎样,卡琳都相当开心,虽然她自己既没有体验过有个寄托灵魂的伴侣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朴实无华的恋爱是什么滋味,但她还是很开心。假如那个曾在她衣服上抹鼻涕的熊孩子知道自己的儿子娶了一位货真价实的公主,他一定会被吓疯的。 卡琳微笑着,等着观赏更大胆的发言和更劲爆的场景。他会牵她的手吗?还是直接吻她?她很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虽然她告诉自己要镇静,要表现得无动于衷,但她无意识抖腿的动作已经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 但卡琳等了很久,久到桌上的菜都被吃光,两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卡琳突然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她烦躁地呼出一口气,扶着餐桌站了起来。 “滚出去。” “啊?”劳伦斯困惑地眨了眨眼,他不明白自己又怎么惹卡琳不爽了。 “滚!滚出这家旅店,天黑前我不想看见你俩!”她好像真的很恼火,揪着两个年轻人的胳膊,不由分说将他们推出大门。 劳伦斯拗不过她,被一把推出门外。他也明白卡琳的心思,但还是觉得有些委屈。有的事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虽然他和菲丽丝的关系已经缓和了许多,但显然卡琳巴不得他俩现在就去结婚的愿望还是不切实际。他知道菲丽丝不讨厌他,但他也只能确定这件事。他甚至不知道菲丽丝到底有没有原谅他擅自替她决定放弃复仇,他也不确定菲丽丝是不是因为他同样悲惨的遭遇而决定施舍他一点关切。他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想问问菲丽丝到底怎么看他,只是提出这些难以启齿的问题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而现在时机未到,他从战场上归来还不到两个月。不到两个月啊…这点时间还不足以让他遗忘那一记沉重的耳光蕴含着多么冰冷的恨意。至少等半年后再试探她的态度吧,他觉得这种谨慎是理所当然的。 他不是塞连人,也不是菲丽丝的血亲长辈。他什么也不是。但他莫名其妙就成了她的未婚夫。一想到他在天黑前得和菲丽丝独处,劳伦斯就感到一阵头疼。他不敢违抗卡琳的命令,也想不到靠着兜里剩下的几枚金币能做些什么打发时间。而她也同样茫然,卡琳曾毫不留情地讥讽她,落难公主想给她的弟弟和忠心耿耿的管家找个安稳自在的落脚之地,就得像狗一样乞食年轻领主的残羹剩饭。但她违抗了她的建议,她有自己的选择。 “也许…我们可以去商业区逛逛?也许…如果你愿意的话。”劳伦斯有些心虚地提议。他很确定自己买不起那里的任何东西。 “嗯。” 她同意了,这是个良好的开端。那么接下来,得想想该怎么委婉的表达自己囊中羞涩了,劳伦斯想。 “那个,南瓜巴尔…” “什么?怎么了?” “我说过来自由之城以后请你吃的,很久之前。”菲丽丝有些紧张地吸了口气,补充道:“我知道自由之城有家很出名的甜品店,它就在商业区外环,顺路的话…” “当然。不,我是说,那太好了。”女孩生硬的邀请让劳伦斯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满足感,他突然觉得自己此前的预想好像太过悲观了。 也许。 第99章 盛夏 兰斯南部有个地方叫巴尔镇,在古兰斯语中,巴尔的意思是就是和平与爱。当然,至于当地人是否知道那位掌管战争和勇气的神明也叫巴尔,现在已经无从得知了。 南瓜巴尔让那个平平无奇的巴尔镇成了兰斯最有名的小镇,据说这种广受好评的甜点背后还有个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大概是农夫的女儿与领主的儿子相爱了,但地位与身份的差距让他在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几年后不得不忍痛离开了她。后来领主的儿子在一场围剿山贼的战斗中不幸丧生,他生前写下的最后一封信才被公布于众——他在离开她后备受煎熬,最终他决定在剿灭山贼后放弃继承权,放弃自己荣耀的姓氏,娶她为妻。真相大白后,农夫女儿心中的怨愤与悲伤在无数义愤填膺的好事者的咒骂与唾弃声中变成了绝望和麻木,神智不清的她把巴尔镇特产的南瓜打成泥,和许多领主儿子生前最喜爱的甜点拌在一起发酵,再点缀上她的泪水和血,放进炉子里烤熟,就制成了南瓜巴尔。 也许这传说也有一定现实依据的,劳伦斯想。这种甜点入口微苦,还有并不明显的咸味,但正因为那股从苦味中发酵出的醇厚芳香,还有恰到好处的咸味,它的味道比一般兰斯甜点那种甜腻到让人头昏的味道要好多了。就自由之城的物价而言,新出炉的南瓜巴尔并不贵,两块巴掌大的糕点加上两杯冰镇柠檬水才花了一枚金币。从菲丽丝付账时眼都不眨一下的样子看,她口袋里的钱要比劳伦斯想象中多得多。 劳伦斯不知道的是,在他奔赴前线的那段日子里,卡琳总会隔三差五给菲丽丝一些钱,让她给她瘦骨嶙峋的弟弟买些鸡蛋或蜂蜜之类的奢侈品补补身子。但她给的太多了,即使自由之城的物价再怎么离谱,军需官再怎么黑心,也没谁敢把一罐蜂蜜或一篮鸡蛋卖到几十金币。菲丽丝把购买食物的余钱都攒了下来,到今天也能换几枚大金币了。 两人并肩伫立在甜品店前,小心翼翼地品尝着手中的甜点,不愿打破短暂的宁静,也不愿破坏彼此亲蜜的时光。大街上人潮汹涌,炎热无比,奸商的叫卖声散发着欺骗艺术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香水味和汗臭味。劳伦斯热得汗流浃背,但他仍不肯躲到阴沉的帆布街廊下,因为菲丽丝没有动,他也不想动。 城市的喧嚣是一曲生机勃勃的交响乐,劳伦斯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禁面露微笑。要知道在短短几个月之前,他还会嘲讽这种人满为患的混乱城市,就像个又脏又乱的庞大猪圈。 然而,现在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反感这里的喧嚣。 “喜欢吗?这个味道。”菲丽丝突然开口了。 “嗯,很美味。”劳伦斯想了想,补充道:“我很喜欢。嗯,有种令人愉快的味道。很美味…” “你怎么神经兮兮的?” “啊,有吗?”劳伦斯挠挠头,心不在焉地咕哝道:“我在想,如果这种甜品的制作方法不算太复杂,也许我也能学着做做看…” “要不是你做了一桌菜,我都不相信你还是个专业的厨师。” “专业?你太高看我了。我这手艺在家乡只能称得上业余爱好者。” “怎么会,就连唐纳德都说你的手艺不比宫廷厨师差。难道他没和你说过?” “没有。”劳伦斯有些意外,在他印象中,唐纳德几乎从没真心实意的赞扬过什么。 短暂的沉默。 看来这次对话又要以沉默收场了,劳伦斯有些懊恼。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嫉妒唐纳德的口才与应变能力。 如果他在场的话,该说些什么化解尴尬呢? “劳伦斯,”菲丽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商业区的入口,她冲劳伦斯招手,大声喊道:“别傻站在太阳底下了,走吧,我们进去逛逛。” 劳伦斯欣然从命,步履维艰地挤过人群,和菲丽丝走进了商业区。一如既往地,激动与轻松油然而生,因为他要去逛街了。当然,劳伦斯并没有多么喜欢逛街,但不管做什么,与菲丽丝相伴的时光都显得珍贵无比。 街道两旁高大的建筑为商业区投下了一片宝贵的荫凉,天空很蓝,阳光明媚,树影婆娑,在这个让人心情愉快的午后,劳伦斯和菲丽丝一路走走停停,那些历历在目的回忆也被重新翻找出来。通过闲聊劳伦斯才知道菲丽丝曾经还有两个妹妹,而她的母亲在很久前便去世了。 “哎,其实我一直都想当个厨师的。”劳伦斯长舒一口水,在悲伤氛围让闲聊被沉默终结前转变了话题。 “如果可以,我一直都想体验下兰斯小姐的生活。”几乎是下一秒,菲丽丝便提前回答了劳伦斯。澄澈的天空投入她的眼里,并在其中荡漾出一片明亮的光芒,那里面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 “这当然不成问题,等我有能耐拔出猩红女王,到时候我就雇几个兰斯小姐照顾你的起居生活。”劳伦斯自然地接了腔,他突然觉得自己只要放松下来以后还是挺有搭讪天赋的。 “如果真有那一天,你别忘了这事就行。”菲丽丝扬了扬下巴,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容,仿佛下一秒她就会忍不住告诉劳伦斯她心中的小算盘。 “嗯。” 两人一直逛到黄昏,有说有笑,走走停停,劳伦斯突然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他认为现在是时候了。 “菲。” “怎么了?” “你说,我是你的未婚夫,是怎么回事?”话音落下,美好时光就此划上了句号,他们维持了这么久的体面关系,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猝不及防的询问就像是一颗炸弹,在菲丽丝的胸腔里轰然爆炸。她曾无数次预想过劳伦斯的反应——也许他会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来到她的房间,也许他会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只是为了活命才立下誓言,压根就没想过要践行它。可她完全没想到,这个问题居然是在这个时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这么简简单单被抛出的。 “懦夫。”她的语气非常无力。 劳伦斯有点懵,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一提到这件事菲丽丝就很失落。 “你是高贵的兰斯骑士,劳伦斯,一位银翼骑士。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只是个野蛮又粗俗的塞连村姑,但…”她吸了口气,“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我配不上你。如果你想表现得有点绅士风度,也可以说你有心上人了。但你这是在干什么?羞辱我吗?为什么不在私下告诉我,让我彻底死心,是因为你觉得我会一怒之下对你做什么吗?不,我不会的。现在满意了吗,懦夫?” “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不明白…” “你要告诉我你压根就不知道那些誓言意味着什么是吗?骗子!” “我…”劳伦斯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样子,沉默了一下,“我只是发誓要保护你。” “你在向我求婚!自古以来就没有哪个男人会向另一个男人立下那种誓言!”菲丽丝无视了围观人群的注视,愤怒地喊道:“你还以我未婚夫的身份放弃了复仇的权利,现在好了,我再也不可能去寻仇了。既然你压根没想过要对我负责,那为什么要救我?还要承担同胞的骂名?你有病吗?告诉我,你那虚伪的荣誉感得到满足了吗?” “我真的不知道…” “对,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懂了。亚当·劳伦斯,你就是个伪善的骗子,我诅咒你不得好死。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再过几年,世人就会称赞你无可挑剔的骑士美德,你可以用它去骗那些崇拜你的年轻姑娘,反正你以后会成为西境的主人,随你高兴吧,再见。” “等等!”看菲丽丝就要离开,劳伦斯慌了神,他急中生智,摸向腰间的剑柄。然而他的手抓了个空,这时他才想起来他的佩剑还放在旅店里。情急之下他上前拽住了菲丽丝的手,半跪在地上。 “的确,那时我不明白那是求婚。但现在,”他在菲丽丝甩开他的手之前,从她腰间拔出了匕首,“现在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所以我要再发一次誓,在你清醒的时候。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如果你也愿意…” 眼看劳伦斯就要割破手掌,菲丽丝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在确认劳伦斯眼中的真诚与慌张没有半点伪装成份后,她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那把匕首淬过毒了。”她缓缓地摇了摇头,仿佛有一团海藻塞住了她的嗓子,让千言万语被噎在喉咙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那我再找一把。总之,我会再发一次誓的。”劳伦斯左顾右盼,寻找着能放血的利器,“不过,这次你不会拒绝吧…” “笨蛋。”她将匕首收回鞘中,头也不回地走了,围观者起哄的口哨声与笑声让她羞怯的声音变得又干又硬,“走吧。不需要你赌咒发誓,假如你想证明自己的真心,就随便送我点什么好了。” 感受到一直横隔在两人之间的屏障消失,劳伦斯便傻乎乎地笑着跟了上去。菲丽丝害羞的样子很可爱,让他迫不及待的想把什么东西送给她,然后再观察她的反应。 菲丽丝走得很快,劳伦斯只能堪堪跟在她的身后。两人途径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时,一个驼背男人背着一个小女孩从劳伦斯身旁跑过,他一把抓住了劳伦斯的胳膊,气喘吁吁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菲丽丝还在向前走,她羞得不敢放慢脚步和劳伦斯并肩而行。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让她没察觉到劳伦斯已经和她拉开了一段距离。 “先生,好心的先生,求您帮帮我。您能买下我家传的项链吗?我女儿她病得很重,她需要看医生。七枚…不,五枚金币就好,我急着换钱去带她看病,求您了!您看看,这条项链的成色包您满意。”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条漂亮的宝石项链,这让劳伦斯一下就来了精神。刚才他还在考虑该送菲丽丝什么东西,现在好运就来了。劳伦斯估算了一下,这条项链放在商业区至少值两个大金币,而他身上还剩几枚金币,所以他有什么理由不帮帮这个可怜的男人呢? 但劳伦斯没急着占便宜,他半信半疑地指了指身后的商业区,“当铺就在那边,相信我,他们开的价远不止五枚金币。” “当铺都关门了!”男人焦急地答道:“我刚从商业区回来,没有一家当铺开门。那些愿意收购它的人都要求我先去珠宝店鉴定宝石的成色,我等不了那么久!先生,行行好吧,五枚金币,它能救我的女儿一命…” “好吧,给你,都拿去吧。我不要项链,你先带你女儿去看病。”劳伦斯干脆把口袋里的金币都掏了出来,他认为在力所能及之处帮助别人是理所应当的事,所以便忽略了一些不太容易察觉的异常细节。 比如说,他下意识觉得自己好像在哪见过男人背上的那个小女孩。 在劳伦斯把金币塞到男人手里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像触电似的颤抖了一下,然后直直地朝前栽了过去。那男人一把扶住了他,并将一粒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黑色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 当劳伦斯意识到情况不对想要挣扎的时候,却惊恐地发现身体就像瘫痪了一样无力。他的意识很清醒,却动弹不了,连张口呼救都做不到。 男人拖着他躲进了一条窄巷,巷子深处有三个不怀好意的男人,他们已在此地等候多时。当劳伦斯被拖到他们面前时,那几人中最矮小的男人发话了。 “丑角,去监视周围情况。祭司,保障退路安全。舞者,怨灵,和我一起布置现场。手脚麻利点,我们时间不多。” 命令下达的那一刻起,所有人便快速行动起来,他们悄无声息,分工合作,就像一台机器上的齿轮一样配合默契。劳伦斯被吓到了,他一直都认为自由之城是个相当安全的地方,这真是无比傲慢的认知。劳伦斯无法开口提问,他只能盯着三人的动作猜测他们的动机。他们在地砖上泼洒准备好的血浆,把折断的、有豁口的匕首和长剑等武器丢在不起眼的角落,然后用锁链和榔头在墙上敲打出凹凸不平的浅坑。做完这一切后,一具被剥去皮肤,血肉模糊的男性尸体被他们扔在劳伦斯身旁。他们在布置一出谋杀案的现场,察觉到这点的劳伦斯脊背发凉。他们想嫁祸于他?但为什么?劳伦斯不记得自己得罪过什么人。 一个面相凶恶的男人蹲在了劳伦斯身边,用一把匕首在他手背上比划着。 即使已经知道它会到来,剧痛还是把劳伦斯打了个措手不及。那男人用匕首钉穿了他的手掌,冰冷的刀刃咬进了血肉,品尝了血的味道。炙烈的痛楚冲击着劳伦斯的大脑,几秒钟后,滚烫的刀子从血肉中抽出,痛得劳伦斯发出了一声虚弱的呜咽。 过了几秒钟,劳伦斯才意识到他得做点什么。药物瘫痪了他的肌肉,他只能想象着可以杀掉面前这个人的所有方法。折磨他的人在昏暗的巷子里是一个庞大的轮廓,一个带着明显威胁和恶意的阴影。劳伦斯不知道他是谁,但他可以发誓,如果能动弹,他一定要杀了他,如果没有武器,那就用拳头把他活活打死。 “很好。”那男人的声音带着鼓励的色彩,几乎算是赞许。 “怨灵。”矮小的男人不悦地嚷了一声。 “我下手很有分寸,放心好了。”那个被称为怨灵的施虐者起身向后退了两步,“我只是好奇,神选者和一般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当怨灵退后的时候,一个黑色的布袋从天而降,砸在了他脚边。从布袋里升腾的粉尘像一张网,将怨灵包裹在铅色的毒雾中。 他笑了,他身后的其他守夜者也笑了。 “一个稳妥的方案。”他突然眯起眼睛,朝烟雾中挥出一拳,将准备偷袭的菲丽丝逼退。守夜者都是精通潜行与暗杀的大师,他们提前服下了解毒剂和圣水,所以那包能在十秒钟内放倒一个壮硕兽人的剧毒,只产生了令人不快的味道,仅此而已。 他们一直在等菲丽丝自投罗网。 第100章 一步之遥 两男一女的反应着实让菲丽丝感到惊愕——他们完全放松了警惕,让她误以为自己有机会拯救劳伦斯,而事实上,他们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就等菲丽丝踏入他们的猎场。菲丽丝只是忠实地演绎了他们早已预想过的意外情况,从始至终她都不可能有一丝得手的机会。 太愚蠢了。鲁莽的行动让菲丽丝陷入了巨大的危机——不是明晃晃的匕首和刀刃,而是愚蠢的无知。她对劳伦斯遭受的威胁产生了误判,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并被迫退到劳伦斯身边。这样守夜者便能省去在阴影里搜寻她的过程,这将大大减少他们的工作量。一切都很顺利,菲丽丝是唯一有可能打乱他们计划的人,杀死她就是最后的收尾工作了。 菲丽丝成功暗杀过十多位贵族,太少了。她曾在十几个护卫的注视下刺杀了一位又蠢又坏的塞连贵族,而几年后,她又亲手埋葬了那位贵族的三个儿子,那是何等惊险的过往,但守夜者也是黑暗世界中万里挑一的佼佼者。她擅长使用毒药,守夜者比她更擅长;她懂得寻找弱点,他们则更进一步——他们混在人群中,与无数人擦肩而过,知晓每一张面孔背后的过往与欲望。他们见过身居高位的庭臣酝酿阴谋,也听过教皇在忏罪厅里的窃窃私语,而他们对这一切都已麻木,习以为常。为了成功绑架劳伦斯,他们预想了数十种突发事故的处理方案,规划了五条逃离路线,并几乎买通了所有可能会阻碍他们行动的监管者和城防军——金钱、权力、知识、满足感,甚至是爱,只要拿出他们所希翼的东西,再愚钝刻板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 不会有监管者到来,也不会有巡街士兵阻止他们带走劳伦斯的,菲丽丝从守夜者玩味的笑容中本能地察觉到了这点。劳伦斯的眼依然瞪着,满腔怒火在菲丽丝退到他身边时变成了某种有形的惊恐,他看得出来,他们应该暂时还不会取他性命。他们已经掌控一切,但菲丽丝是不被他们需要的人。 所以,他们想让她死。 “能动弹吗?”菲丽丝的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慌张。 劳伦斯只能看着她,无法回答,甚至连摇摇头都做不到。他甚至不知道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的意识到底是因为毒药,还是某种更高明的手法。卡琳只教导过他该如何使用各种武器,怎样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但没教过他在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情况下该怎么办。假如能动就好了,在劳伦斯眼中,守夜者比起他所对抗过的怪物,并非不可战胜。 但他动弹不得,他只能看着菲丽丝挡在他身前,看着三个守夜者从不同方向慢慢围上来。六只穿着轻盈靴子的脚踏在石板路上,对本就大脑一片空白的劳伦斯造成了进一步的压迫。怨灵走在其他人的前面,率先向菲丽丝发起了挑战。首先传来的是利刃相交的脆响,随后就是短箭和飞镖的破空声,当菲丽丝还年幼的时候,她就被教导,如果不得不与强敌正面作战,那就速战速决,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武器、工具,击杀或重创敌人。她磨砺的暗杀技艺并不适合用来正面作战,但现在为了保护劳伦斯,她不得不将逃走的念头抛之脑后,尽可能地与怨灵缠斗。 “你们别出手了,时间还够,难得让我找点乐子。”相貌凶恶的怨灵嚷嚷着,向试图拉开距离的菲丽丝甩出一根荆条般布满倒刺的长鞭。菲丽丝不擅长对抗这种武器,她左右躲闪,还是被抽到了一鞭。她抽搐了一下,被压制地难以还击。劳伦斯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他只听到了一声空气发出的爆响——菲丽丝的手掌挡不下那钢铁与牛皮制成的刑具,血肉猛地炸开了,皮肉与骨骼分离,温热的鲜血向她的敌人和血亲飞溅过去。痛楚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进一步发酵着恐惧。一分钟的功夫,怨灵的鞭子从菲丽丝的肩头扯下一大块皮肉。一分钟,总共六处剧痛难忍的创口,这就是菲丽丝拿着匕首把怨灵从劳伦斯身边赶走所付出的代价。 伤口虽不致命,但心灵与肉体遭受的双重重创还是让菲丽丝愈发虚弱。她吃力且毫无规律的呼吸让劳伦斯的心淹没在忧虑与痛苦之中。守夜者并没有玩弄猎物的恶习,他们只是担心压迫得太紧,菲丽丝会在死前发起不要命的反扑。过去有太多守夜者因为傲慢和急迫在最后时刻与猎物共赴黄泉了,怨灵不想步他们的后尘,所以才故意放缓了进攻节奏。他很有经验,大概能估算出何种程度的压迫能让猎物始终被恐惧支配,而不是让勇气从疯狂中破壳而出。 况且,那位大人说过,半小时内不会有人打搅他们。即使留出十分钟的空当,布置现场、伪装身份、离开自由之城也用不了二十分钟。时间绰绰有余。 “快起来啊!”菲丽丝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太阳已经落山,整条巷子都都陷入黑暗之中。一阵极为微弱的轻风从劳伦斯脸旁拂过,温度好像在几秒钟内急剧下降,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感觉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菲丽丝受了伤,动作缓慢。她受到的折磨比劳伦斯严重得多。怨灵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再次发起猛攻,长鞭如雨点般抽打过来,菲丽丝不得不匆忙招架。她的脸、躯干、脖子被击中了,鲜血从她嘴里涌出,长鞭找到了破绽,无情地缠住了她的脖子。她正在窒息,黑暗慢慢爬上了她视线的边缘。怨灵正在把她勒死。尽管菲丽丝顽强地抵抗了一会,但除非有什么意外发生,否则她很快就会死去。 憎恨首先点燃了怒火,烧穿了束缚劳伦斯手脚的无形镣铐。他慢慢从黑暗中站了起来,眼中是焚灭一切的狂怒。带着毫无理智的,纯粹而无可抑制的愤怒,他咆哮着朝怨灵飞扑过去,没有武器,只有肌肉和杀意。 他是她的剑,她的盾,不可容忍伤害她的人苟活。 下巴僵硬的肌肉让他说不出这些话,但他不需要说出来。痛苦与愤怒在心中汹涌,驱动着他挥出了一记结实的重拳。守夜者们没想到劳伦斯还能行动,一时没人阻止他的动作。怨灵来不及反制,只好扔下长鞭去应付劳伦斯的袭击。他怕自己会在仓促间下手太重杀死劳伦斯,所以便有意识地丢下了武器,准备硬接劳伦斯一拳。尽管拳头无法一击致命,但劳伦斯依然健壮而结实,怒火攻心之下,那一记蕴藏着无尽怒火的重拳好似战锤一样致命。劳伦斯一拳捣在怨灵的肩头,并穷追猛打。怨灵疼得呲牙咧嘴,一边招呼同僚上来帮忙,一边钳制住劳伦斯的手臂。为什么,他怎么可能还有力气还手?现在没时间思考这些问题了。暴怒的劳伦斯把怨灵猛地拉向自己,一记头槌在另外两个守夜者有所行动前砸在了怨灵的脸上。怨灵的鼻子和半张脸都被砸得凹陷下去,血液如雨点般落在劳伦斯的脸上。又一记头槌,血从怨灵的嘴里涌出,他吐出一颗牙齿,眼前直冒金星。 “狗娘养的…”怨灵硬朗的面部线条因疼痛与愤怒变得越来越扭曲,嗜血的光芒从他漆黑的眼睛里闪出,他把手摸向腰间的短剑,朝他的同伴瞥了一眼,向他寻求反击的许可。 “住手!” 另外两个守夜者按住了劳伦斯的臂膀,让他刚酝酿出的重拳贴着怨灵的鼻尖摆了过去。拳头击中了脏兮兮的墙壁,咬下了大块的砖石和灰泥。一时间,怨灵被劳伦斯的身体力量惊呆了。他不记得上次被揍得眼冒金星是在什么时候,但劳伦斯的拳头从他脸前擦过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被恐惧攫住了心脏,阵阵后怕让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几秒后僵硬的肌肉才摆脱了无力与虚弱。 劳伦斯又一次被控制了,袭扰他的守夜者从下面扫倒了他失去知觉的双腿,强迫他跪在地上。他的喉咙像是要被压垮了,发出了恶兽般含糊不清的低沉咆哮。那只因击打墙壁而皮开肉绽的手依然保持着拳头的形状。为了能彻底压制劳伦斯,首领不得不从侧面踢了他脑袋一脚,那位女性守夜者则用两只瘦骨嶙峋的手紧紧地掐着劳伦斯被钉穿的手掌。年轻的骑士终于被制服了,他被这些渣滓以卑劣的方式击倒,这亵渎了银翼骑士的尊严。劳伦斯气得浑身发抖,他是如此憎恨自己的无力,明明这些人的正面作战能力都不如他。 假如他随身佩戴武器,假如他能早点察觉到异常,假如他能再强大一点,假如没有让菲丽丝受到牵连… 可惜没有假如。劳伦斯什么都没说,即使他想说点什么,不听使唤的舌头也让他说不出话。他只能用眼睛向怨灵传达着他的请求,充满着卑微与哀伤。 菲丽丝就倒在不远处,她的脖子几乎被长鞭勒断。她读懂了劳伦斯想求这些人放过她的意思,而她的回应是一个惨痛的微笑。如果天意让她死在劳伦斯身边,那她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不需要任何指示,在劳伦斯被再次制服后,怨灵拣起了长鞭,准备完成他被打断的工作。命令是不可违背的,他不能杀死劳伦斯,所以只能把怒火发泄在菲丽丝身上。 “好好看着她是怎么死在你面前的。”怨灵来到菲丽丝身边,用他覆甲的脚掌踩在菲丽丝脸上来回碾压,鞋底尖锐的铁钩将她脸上的血肉撕成碎片,将劳伦斯眼中的祈求一并碾碎。 劳伦斯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在他胸腔里爆炸了,那不是某种情绪凝结成的感受,而是实实在在的血肉悸动。劳伦斯猜测这应该是对他违背誓言的警告,因为哪怕在他濒死时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悸动都没有出现过。直到他刚才在完全不可能动弹的情况下强行反抗,他才意识到是想要保护菲丽丝的愿望赐予了他能起身的动力。 把他们碎尸万段,劳伦斯怨恨地想着。恨意与愤怒是如此炙烈,似乎要将他仅存的身为人类的理智焚灭。他现在被压在地上,两个卑鄙的毛贼正按着他的手臂,用膝盖顶着他的关节。怨灵那个自以为是的蠢货正报复似的告诉他,他的未婚妻已经替他偿还了罪孽,现在她可以死了。 去**的! 把这群毛贼扒皮拆骨,成了劳伦斯现在唯一的想法。他要拧下他们的头,扯出他们的内脏,饮他们的血,嚼他们的肉…但他也只能这样想象了,力量正在流失,恐惧与痛苦将他的理智推向疯狂,他甚至无法闭上眼睛,不去看菲丽丝奄奄一息的模样。 就在怨灵准备赐予菲丽丝解脱时,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从高处坠落,砸在怨灵身边。那具尸体被剜去了双眼,胸前破了一个大洞,心脏已经不翼而飞。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三个守夜者都被吓了一跳,怨灵骂了一句,只是随意一瞥,他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这具尸体正是负责监视周边情况的丑角,作为他的老搭档,没人比怨灵更了解他的实力。这个喜欢吹嘘自己的男人曾在黑街的地下角斗场上赤手空拳杀死了三个兽人,且毫发无伤。到底是谁,能让他竟来不及发出一点动静就以如此悲惨的方式死去? “谁!?”怨灵的声调因恐惧突然尖锐起来。压制劳伦斯的两个守夜者也在恐惧,他们感到困惑,气喘吁吁,心跳加速,像自知大祸临头的老鼠般环顾四周。即使守夜者以为他们早已克服了恐惧,但这种人类最古老最原始的恐惧——黑暗,依然会提醒他们,人类不可能违背自己的天性。所谓驯服恐惧,将它当成武器使用只是他们会被迫臣服于更深沉的恐惧的另一种说辞而已。 但劳伦斯并不感到恐惧,他从那具尸体所遭受的苦难中感受到了施虐者被压抑的愤怒。他不惧怕那个从巷口一闪而过的身影。 一颗眼中仍定格着惊骇的男性头颅被扔了过来,滚到劳伦斯眼前。那是祭司的头颅。 “最强大的武器是什么?” 劳伦斯突然想起卡琳曾向他提出的问题。那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而劳伦斯也没有给出让卡琳满意的答案。 现在,劳伦斯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有一只手突然从头颅的嘴里伸了出来,鲜血淋漓。当劳伦斯看向那只露出森森指骨的手时,他咬紧了牙关,让仇恨重新燃起,驱散了恐惧。 “很好。”卡琳的声音从劳伦斯身前传来。与此同时,三个守夜者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掷出了飞镖和毒刃,但那里只传来了利器砸在空地上的清脆回响。 “她在哪?”那个女性守夜者胡乱地向天空和各个角落投掷飞镖,她急促的呼吸暴露了她的位置以及她身边的同僚,三颗心脏快速跳动着,在死寂的黑暗中就如同雷鸣般震耳欲聋。 第101章 随我婆娑 没有人比卡琳更了解恐惧,因为几乎没人会和她一样,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无休止的恐惧中。 她童年唯一的朋友便是恐惧——怕火、怕疼、怕摔倒、怕狗叫、怕其他孩子、怕她的父亲、怕做错事。她被自己的兄弟欺辱,被醉酒的父亲鞭打,而当她习惯了生活在恐惧中之后,她就发现自己会更害怕被赶出费舍尔家,外面有无限多的不可预知的陌生恐惧,一想到这,她便会害怕的全身发抖。 但好在她的母亲很爱她,会在夜幕降临时抱着她,轻声哼唱古老而动听的民歌哄她入睡。靠着母亲的爱护,她没有被恐惧击倒,顽强地在费舍尔家族肃穆的庄园里挨过了十一个年头。直到她的母亲病逝,一位途径此处的老牧师用二十枚金币和半瓶已经有些发臭的圣水将她买走。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她是地位低微的私生女,又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平日里唯一的作用便是做些杂务,顺便充当全家人的出气筒。因为她是私生女,既不能用作政治婚姻的棋子,也不便出现在其他人面前。 她的出生只是一个意外。 所以当一文不值的卡琳被老牧师买下后,她顽劣成性的弟弟甚至送给老牧师一根藤条拧成的鞭子,并叮嘱这个面相和善的老人,如果他的姐姐不听话,就用鞭子狠狠抽打她,骂她是杂种、贱人,这样她就会颤抖着跪在地上,像条温顺的狗一样执行主人的任何命令。 离开塞连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卡琳甚至忘记了该怎么发出声音。她曾以为离开塞连就摆脱了痛苦,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在圣城的星辰修道院,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她怕被伤害,怕那些总用下流目光打量她的坏家伙,怕牧师和修女轻蔑的眼神,怕酒鬼主教的威胁,怕他的拳头,怕他喜怒无常的性格。 怕他眼中的自己是个毫无利用价值的废物。 …… 夜鸮和恐惧都是夜行生物,当夜鸮将恐惧变成可以驾驭的可靠武器时,黑暗狭窄的巷子就成了危机四伏的猎场。 “不…”压制劳伦斯的女守夜者呻吟了一声。她的理智正在沸腾,尽管人类的本能告诉她,房顶的形状都只是些寻常东西投射出的阴影,但她仍无法摆脱恐惧。两面墙壁就像指向天空的坚固牢笼,那些挂在墙上的污痕就好像锋利的锯齿,从巷口飘来的一缕血腥味也在提醒她,黑暗中潜伏着一个格外致命的猎食者,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对黑暗感到恐惧是人类的本能,但很少有人会追溯这种恐惧的起源。一旦仔细思索,他们便会发现人类恐惧的从来都不是黑暗本身,而是可能潜伏在黑暗中的东西。 三位守夜者靠在一起,从各个角度警惕着可能发起攻击的敌人。就在他们为这些无用动作浪费时间的同时,夜鸮的影子出现在巷子的每一个角落——屋顶上,窗户前,巷口处,巷子深处,甚至是菲丽丝的身上。这些模糊的影子阻碍了守夜者的视线,凝视着受害者的一举一动。一共六十六个阴影,它们无处不在,饥渴而缓慢地压缩着守夜者的活动空间。 她正在压迫他们的理智,提升他们的恐惧。她在告诉他们,她可以无处不在,随时出现在任何地方,没人能阻止她。劳伦斯已经等待了整整一分钟,卡琳还是没有出手,他不免有些担忧,但他不知道守夜者们正在经受怎样的折磨。 怨灵感觉到有羽毛正在轻抚他的皮肤,脚上传来了轻微的刺痛感。鞋子踩在石板上的轻微摩擦声和无法定位敌人位置的惊惧则让他的神经变得更加脆弱敏感。这些缓慢的、微不足道的折磨看起来不算什么,但在他的脑海里,他会认为造成瘙痒和刺痛的罪魁祸首是某种毒虫或啮齿动物。他不停打断着毫无意义的妄想,激发勇气,抗衡着心底蠢蠢欲动的疯狂,直到他感觉有人对着他的面颊轻轻呼了一口气。 “滚开!”失心的咒骂并未驱散黑暗。他下意识挥出的武器打在了墙壁上,只激起了一声清脆响亮的回声。他打偏了,沮丧和绝望化为一股浪潮,随困惑和恐慌一起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理智。那呼吸可能来自任何东西。不疾不徐的脚步提醒着他,他不是这鬼地方的主人,他什么都做不到。 此刻,整条巷子仿佛被施展了一道魔咒,尽管巷子外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巷子内却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敌友,无不带着发自内心的惊惧等待着审判降临。 一声语无伦次的尖叫打破了沉默。那位女守夜者崩溃了,作为少数能窥视灵魂奥秘的守夜者,她所体会到的压迫感要比她的同僚更甚数倍。她看出了卡琳的手法——那是守夜者内部流传的最难以察觉,也是最残忍的灵魂恶咒。她意识到他们的任务注定要失败了,也许再过半分钟,她就会失去理智,在卡琳的暗示下割断自己的喉咙,或是撕开自己的头皮。总之,他们不可能活着离开了。 “冷静点,舞者。”守夜者的首领终于开口了,“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没有人回应他,粗重的喘息和含糊的呻吟是这里唯一的声音。 “你很强,我得承认。如果一个掌握高级灵魂咒术的人想杀我们,那我们没人能活过三分钟。但是你没有…”首领喘息着,慢慢将手摸向腰间的短剑,“你不敢轻举妄动,是不是?让我猜猜看,你担心神选者被我们杀死,对吗?” 黑暗没有回应他色厉内荏的质问。 说着,他拔出了短剑,猛得刺向劳伦斯的后颈。首领眼中的癫狂与狠厉几乎沸腾起来,他在赌命。 但他赌对了。就在剑刃落下的那一刻,所有幻象都消失了,卡琳从浓稠的阴影中现身,在另外两位守夜者震惊的注视下,这位孤高的猎杀者飞身跃起,将手中的钉锤向首领掷去。 首领动了一下,他看清了这雷霆般的一击,却来不及躲避。钉锤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虚影,捣在了首领的身上,他的尸身如出膛的炮弹般飞向身后的石墙,四分五裂的血肉之躯带着尚未耗尽的动能撞塌了整面墙壁,直至化作一滩肉酱从墙壁的另一面滑下。 首领用自己的生命为同僚打开了一个突破口,神智濒临崩溃的舞者也强打精神,盯着劳伦斯的后颈抽出了匕首。这是卡琳最不愿看到的情况,她开始提速狂奔,奋不顾身地向着舞者发动冲锋。自知死到临头的怨灵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如野兽般含糊的咆哮,不顾一切地挡在了卡琳面前。 和首领一样,须臾之间,他持鞭的手臂已经和躯干分离,化作一块块黏在骨架上的碎肉,过程之简短令劳伦斯心惊肉跳。怨灵毫不犹豫用另一只手抽出匕首刺向卡琳的胸膛,在他的回击打到实处之前,卡琳的手指便如钢钉般刺穿了他的下颚,强悍而纯粹的巨力将怨灵的头颅连同脊椎从颈项上掀飞。在他无头的尸体软倒在地时,头颅才在空中发出了一声痛极了的哀嚎。卡琳的每个动作都迅如闪电,守夜者引以为傲的超人反应甚至无法让他们的生命多延***。 无可匹敌,无人能挡。 舞者本想挟持劳伦斯,但卡琳的速度快到她来不及反应。电光火石间,卡琳已经将她扑倒在地。她绝望地咒骂着,用尽全身力气将匕首捅进了卡琳的右腹,就在胸腔下面。匕首向上滚转翻腾,在卡琳体内碎裂。伴随着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卡琳扬起了沾满鲜血的拳头,对准舞者的肩头砸下一记重击。敌人的整条手臂连同下方的石板路面都在瞬间化为齑粉,舞者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便痛晕了过去。卡琳收手了,她得留个活口,才能知道得把谁的脑袋拧下来可以保证以后没人再敢打劳伦斯的主意。 但在此之前,卡琳得先想方设法保住菲丽丝的命。再三确认舞者已经昏迷,暂时不可能逃走后,她慢慢站了起来,缓缓地向气若游丝的菲丽丝走去。当劳伦斯抬头的时候,卡琳已经将几片大块的匕首碎片从体内拔了出来,随手扔在一边。她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一串串晶莹的血珠在月光的照耀下砸在石板上,绽放出刺眼的浑浊光泽,两旁连成一排的高墙将她的身影融化在黑夜里,星辰闪烁如神只的眼睛,俯视她远去。 劳伦斯瞪着眼,半张着嘴,手脚冰凉。原来夜里降温用不了半个钟头的功夫。是的,降温,这给了他很好的借口,不是他太胆小,也不是卡琳的压迫感太强,而是单纯的寒冷,那是能让血液凝固,把骨头冻出冰茬的森寒。 她没有看他,劳伦斯注意到卡琳用面纱遮住了脸,只露一双眼睛,那双眼睛说不上有多么冷漠,也说不上有多么疲倦,只是不看他。好像只要这样,她就能和身后那些死状凄惨的尸体划清界限。 她以前也是守夜者,劳伦斯几乎都忘记这回事了。他知道卡琳不会伤害他,他只是突然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她。 就在卡琳接近菲丽丝时,那些拿着长戟和提灯的笨手笨脚的巡夜士兵突然出现了,他们乱糟糟的叫声似乎一下子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像嗅到腐肉味道的乌鸦。 卡琳小心翼翼的掩饰付之东流。 “夜鸮,退后,从现在开始,这起案件归清理者管。”灰鳌微笑着,享受着卡琳的慌张,“你的小情人涉嫌抢劫、绑架、谋杀,我将把他押送到刑罚部。” 卡琳闭上眼,慢慢深吸了一口气,在上来抓人的士兵们向前迈步时轻轻哼了一声。 她受伤了,声音里有着显而易见的虚弱。但没人再敢向前一步,即使有些士兵没听说过卡琳曾以一敌多,虐杀了三名监管者的传闻,他们也畏惧卡琳身上澎湃的杀意。没有几个人后退,因为他们不想得罪清理者的首领灰鳌。但他们更不敢前进,冰冷、阴沉的血腥空气被他们吸入肺里,熄灭了所有激情与勇气。 尽管谁都没有退让,但劳伦斯能察觉到,卡琳很紧张。然而她就在那里,挡在劳伦斯身前,如一尊石像般岿然不动。 她会保护我们的,至少在这一点上,劳伦斯无需怀疑。 第102章 恶德猎犬 尽管劳伦斯认为卡琳在对峙中丝毫不落下风,但显然他看不到面纱之下,卡琳的嘴唇正在颤抖。 “给我滚开!”卡琳低吼着,她走到墙边,拣起了钉锤,将这把沾满肉屑和血浆的黏糊糊的武器死死对准了灰鳌的脸。 劳伦斯从未见过卡琳如此愤怒,以前卡琳还教导他在战斗中一定要克制自己的情绪,以保持必要的冷静来判断形势,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然而现在,她完全陷入了狂怒之中,好像随时都会失去理智。灰鳌带来的士兵们将她包围起来,举着武器,准备发起攻击。在这个时间点,整条巷子已经被其他清理者和士兵们挤满,负责接应教会走狗乘马车逃离的内应已经被猎杀大半,即使他们还未逃出这片街区,现在最紧迫的任务也不是对他们赶尽杀绝了。监管者和清理者,这对理论上的上下级之间的敌意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真正的敌人。 灰鳌没有后退半步,他的手下也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动作。 四十三对一,在人数上清理者一方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一旦动起手来,相信他们一定能成功带走劳伦斯,只是所有人都能预见,如果和卡琳交手,场面一定会变得十分血腥,所以没人希望事情走到那一步。 “是你违令在先,我只是秉公办事。”在灰鳌的示意下,清理者们并举武器缓缓上前。 “让开,明天一早我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卡琳慢吞吞地恳求着。如果能达成目的的话,她不介意忍气吞声。 灰鳌指着劳伦斯狂笑了起来,“你没有资格干涉清理者的工作,他现在是嫌犯,我们审讯犯人从来都不用征得监管者的意见。” 灰鳌的声音非常奇怪,他的装束也十分奇怪。在十几位清理者之中,其他人都穿着劳伦斯很熟悉的兰斯制式盔甲,只有灰鳌穿着一身宫廷中常见的男款晚礼服。他的身高和劳伦斯非常接近,这让劳伦斯的大脑开始自动估算起了灰鳌的能力与力量。 灰鳌的身材不像他的同僚那般高大,袖口针线无比精致的黑色礼服贴合地包裹着他既不健壮,也不高大的身体。这家伙是靠什么成为清理者头领的?说到底他们又是怎么在战斗刚结束就恰好赶到这里的? “你当然可以离开,没人阻拦你。”灰鳌冲劳伦斯瞥了一眼,重复着自己的要求,“前提是把他留下。” 菲丽丝正在流血,每过一分钟,她离死亡便更近一步。劳伦斯在一旁观望着双方的对峙,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他甚至没法开口说话。 “他是无辜的。”卡琳加重了威胁的语气,“别逼我动粗。” 尽管劳伦斯认识卡琳还不到一年,但他很清楚卡琳不是那种会轻易发出威胁的人,他知道她是认真的。 清理者和他们带来的士兵们也知道她没开玩笑。 “处理恶性案件,是我们的工作,弄清这点。现在是作为秩序守护者的你在妨碍我们工作。别忘了,我们肩负着相同的使命。”灰鳌的语气冷静而平和,但他的态度依旧坚决。 “不要擅自命令我,小子。”她瞥了菲丽丝一眼狠狠地说道:“我有自己的判断能力,除了西境的主人外,没人能命令我。” 灰鳌突然发怒了,似乎是某个词汇戳中了他不为人知的伤口。他本想针锋相对,但看到卡琳愈发抑制不住眼中的急迫与焦躁,他便换了种口吻,反唇相讥。 “我们都是奥兰多养的狗,有什么区别吗?我是恪守法律的刽子手,你是条灵魂低贱毫无荣誉的残暴猎犬。”他顿了一下,轻蔑地笑道:“况且我还没追究你的责任——你身为娱乐区唯一的监管者,擅自闯入六号商业区,而且没有提前宣布你的行动。还记得监管者守则第四条的内容吗?理论上,即使我现在就下令杀了你,也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娱乐区的监管者是不能随意出现在其他城区的,所谓的第四条守则完全是针对卡琳一个人制定的。由于她曾虐杀过三位同僚的缘故,其他城区的监管者一度不敢在夜晚工作,导致那几个星期的犯罪率暴涨。迫于形势压力,奥兰多公爵不得不支持其他手下的意见,将卡琳的自由行动权限缩小到娱乐区——一个可以让其他监管者安心工作的范围内。 费舍尔·卡琳是一个清心寡欲的管理者,她在娱乐区驻守了许多年,从新规定诞生起便没再私下踏入其他城区一步,直到今天。 她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是没有发言权的。她的确违反了规定,而且被抓了个现行。 “我可以接受惩罚,但你带不走他。”卡琳的声音低沉如耳语,“说吧,你想怎么处理?”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愿意替嫌犯受刑?” “是。” “两个嫌犯?还是仅限你的小情人?” “两个。” “鞭刑,还是杖刑?” “鞭刑。”卡琳犹豫了一下,才做出回答。她意识到杖刑会敲断她的骨头,而鞭刑只伤及皮肉,不会影响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保护劳伦斯。 “那就如你所愿,脱下你的衣服,二十鞭。”灰鳌脸上挂着赞许的笑意,他冲身旁的一个手下点点头,仿佛并不愿详述行刑的具体细节。 他不敢杀她,因为这样做奥兰多公爵会亲手剥了他的皮。灰鳌只想报复卡琳,他们都心知肚明。 卡琳一言不发,背过身去,脱下长裙,有意避开了劳伦斯忧心忡忡的注视。 但劳伦斯还是看到了。 劳伦斯曾目睹过无数伤疤,然而,要论丑陋、畸形、触目惊心,卡琳背后的伤疤要比他最疯狂的想象还要凄惨数倍。从盘踞在肩头的大片裂纹到挂在腰间的密集齿痕,以及大腿内侧烙印的奴隶纹章,都让劳伦斯能轻而易举地想象到她曾经受过怎样可怖的残害。或者说,那些伤痕就像是从各方面都经过精心设计的扭曲诅咒,目的就是摧垮人类的精神。背负那些伤疤的人没有任何反抗命运的机会,也没有任何重见光明的希望。 撕裂血肉,也许是人类最不愿意体会的痛苦之一。当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感到疼痛时,她会放声大哭,引起人们的同情,从而获得她所需要的帮助,减轻痛苦。 但愈发熟悉痛感,身体因饱受折磨而对痛觉愈发麻木后,卡琳的表现反而变得异常平静。 行刑者粗野的怒号,长鞭破空的尖利嘶吼抽打在卡琳身上时被畸形的息肉弱化为一声湿漉漉的脆响。鞭子像刀刃一样狠狠划过她的皮肤,嵌入血肉,在短暂的迟滞后,从黑暗中带出一道燃烧的弧线。劳伦斯感觉到一缕从长鞭上甩下的肉屑和着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就像燃烧的炭块一样滚烫,随后它毫无生机地干瘪下去,变得冰冷刺骨。他毫不怀疑那一鞭的力度足以撕碎盔甲,斩断脊骨,但卡琳只是侧过脸看着劳伦斯身旁不怀好意的士兵们,脸上的轻蔑与杀意刺得几个胆大包天的士兵不寒而栗,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 她就像雕塑一般保持着受刑的姿势,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行刑者愤怒地扬起了长鞭,每一次挥击都裹挟着深沉的黑暗和寒风。劳伦斯几乎要把牙咬碎了,伤痛、恐惧、无力,还有胸腔里燃烧的愧疚与悲愤让他对卡琳经受的折磨感同身受。他痛苦地合上双眼,不愿凭视觉预判卡琳何时会忍不住发出惨叫。然而直到二十鞭打完,劳伦斯也只能听到行刑者粗重而不甘的喘息声。卡琳很快穿好了衣服,好像完全没遭受任何伤害,灰鳌和他的手下在后退,就好像害怕她一样。 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想,没人不会害怕一个不知疲倦,伤痕累累且不动声色的怪物。他们害怕卡琳会因伤痛失去理智,报复他们,敲碎他们的脑袋,拧断他们的喉咙。但她只是将菲丽丝扛在肩上,用另一只手把劳伦斯夹在腰间,大步向巷口走去。 灰鳌的手下们还在不断后退,却不敢在得到命令前放卡琳离开。突然,卡琳停下了脚步,一个阴沉的眼神辐射出阵阵寒意,灰鳌只感觉芒刺在背,彻骨的冰冷冻结了他的心跳。 “滚!” 她无畏地逼近了挡在她面前的清理者,用狰狞的表情强迫这些欺软怕硬的懦夫闪出一条通道。人们在惊愕中目送她远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他们才哆哆嗦嗦地看向脸色惨白的灰鳌,急促地喘息起来。 第103章 昨日重现 离开巷口时,卡琳松了口气,但很快她的喘息就演变为干咳,直至她难受得低头吐出了一团猩红的粘液,胸腔里的胀痛才有所缓解。又走了几步,卡琳的急促喘息噎住了喉咙,她咬紧嘴唇,绷紧身体。眩晕使她的膝盖发软,视线模糊。她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把头靠在墙上,直到眼前的场景再次变得清晰。 她休息了几秒钟,继续朝贫民区走去。劳伦斯能感觉到卡琳的喘息中带着一丝含糊不清的呻吟,她的身体很烫,透过那苍白如纸的皮肤,劳伦斯判断刺进她腹部的匕首碎片正在活动的身体里搅动、摩擦,释放出灼人的毒液。他想从她腰间挣脱出来,减轻她的负担,但他什么都做不到,除了焦急的等待。 入夜后的贫民区危机四伏,一张张扭曲怪诞,似人非人的脸正从各个角落打量着三个误入此地的不速之客。在卡琳锋利到能斩断钢铁的眼神扫过那些黑暗的角落时,不怀好意的窃笑便消失了。那些稍有常识的老鼠们畏缩了,他们不愿放过猎物,也不敢轻举妄动,每个图谋不轨的恶棍都在等卡琳倒下。 艰难地来到一条窄巷尽头,卡琳将她的监管者胸针插进了一道墙缝。在黑暗中,墙体被机械搬动的轰鸣声响了起来。她拔出胸针,几乎是一头撞进了密道中,那些尾随卡琳的恶徒终于意识到了她只是在虚张声势,叫嚷着追了上来,但最终只能在快速合拢的墙壁前跺脚怒骂,啐一口痰,将诅咒和埋怨留在密道之外。 冲进密道的时候,卡琳被一道门楣绊倒了。劳伦斯被卡琳压在身下,他隐约感觉到卡琳的身体在颤抖,但她没有呻吟,也没有喘息,而是慢慢起身,轻轻啐了一口血水,咧嘴大笑起来。 这笑声并非出于乐观或愉悦,如果非要让劳伦斯形容,这更像是刽子手完成处刑后的某种放松手段,因为笑声中满是高高在上的轻蔑和怜悯,宛如野兽的低沉咆哮。 卡琳抬起头环视着四周,她在一条黑暗幽邃的密道里,这条密道通往旅店地下的避难所。这地方就像她最后一次为教会卖命所行过的遗迹走廊一样破败荒芜,但这并不是她的姐妹们战死的地方。这是个新地方,她也不再是那个怕黑的小姑娘了。 虽然在十几年前,类似今晚这种事已经发生过一次了——她孤军奋战,然后带着满身伤痕逃进密道。卡琳保证,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唯一的学生死在她面前。 笑声渐渐弱化,短暂的休憩让错位和混乱的刺痛感消退了,卡琳理了理过去在这种情况下经历的事情,又想了想该怎么做才能把混沌的大脑调回最佳状态。她弯着腰,把手贴在腹部尚未愈合的创口上,用力挤出了影响她思考的毒血。她终于记起了所有似曾相识的画面,一场场胜利的决斗和一次次凯旋的祝福又让她找回了沉稳和自信。她拖着沉重的身体揪住劳伦斯和菲丽丝的衣领,拽着他们穿过死神的咽喉。动作僵硬、迟缓,她只是顺着路一直往前走。 说不上过了多长时间,卡琳终于把劳伦斯扔在了一张快要散架的窄床上,她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点燃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借着微弱的灯光,她从角落里那个盛放自己私人物品的老旧木箱里翻出了一瓶救赎之血,将它灌进了菲丽丝的嘴里。劳伦斯斜眼盯着卡琳的动作,最后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小小的储物箱。里面的物件屈指可数,让他难以想象这些玩意就是卡琳经历如此漫长的黑暗岁月所保留的全部证据。 如果她哪天死去,谁会来替她收拾这些东西呢?这些小玩意大多是毫无价值的纪念品,只有卡琳自己知道它们的真正价值:那把几乎报废的匕首,记录着她第一次猎杀异端的惶恐;一个脏兮兮的,开线发霉的小熊布偶,它承载着很久以前姐妹们对卡琳的生日祝福;一根已经看不出颜色,沾满血污的漂亮发带,那是一个在娱乐区酒馆当侍从的姑娘送给卡琳的谢礼。在那个可怜的姑娘被三个醉醺醺的监管者嬉皮笑脸地虐杀,踢进下水道后,卡琳戴上那根发带攻陷了商业区,用钉锤敲碎了三个畜生身上的每一寸骨头,并把他们面目全非的头颅用还在冒热气的肠子拴在了驻地门前。 那真是一场恶战,一次不计后果的疯狂报复。卡琳觉得劳伦斯最好这辈子都别知道这件事的原委,因为睚眦必报可不是什么长寿秘诀。距离上次踏入其他城区过去多久了?卡琳自己都快记不清,但那时的记忆如方才的经历一样鲜活而沉重。一个自我封闭的可怜人,为弱小的后辈挺身而出,在一片灯火辉煌的腐败丛林里追猎数个狡猾而残忍的恶徒,那需要何等高超的技艺和炙烈的勇气?劳伦斯不知道那些小物件背后的故事,但他还是要为卡琳的援助落下钦佩的泪水。 喂菲丽丝喝下了救赎之血后,卡琳才注意到劳伦斯那张因恸哭而扭曲的脸。她疲惫地笑了一下,就好像一个玩累的孩子找到了新的玩物。 “我没事。”卡琳笑了笑,下意识地撒了慌,“别紧张,你只会难受一会,又不是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最多再过两个小时你就能开口说话,半天就能下地走路。那种秘药没有任何副作用。” 劳伦斯吃力地点了点头,因为药效还未消退的缘故,他的牙齿在打颤。卡琳用一卷绷带潦草地裹住了他受伤的手掌,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睡你的觉吧,我回来以前别离开地道。”她低声,充满不屑地说着,把菲丽丝放躺在劳伦斯身边,独自举着油灯向黑暗中走去。 接下来… 对了,得先启动旅店里的陷阱和机关,封锁所有通道,然后处理一下伤口,赶在可能会出现的敌人攻破旅店前休息一会,积攒一些精力。 “记好了,”卡琳脑中突然响起了她导师的训诫,“当你接过这柄钉锤后,痛苦、恐惧、死亡将如影随形。尽管它们将用带刺的铁链将你拖向最黑暗的深渊,但你仍要微笑着面对它们,因为这就是祂磨砺你灵魂的意义。” 全知全能的主会注视每一个信仰祂的灵魂,卡琳也不止一次在绝境中向祂祷告,祈求祂的勇气和光芒降临,祈求衪为敌人降下审判的狂怒圣焰,但她的小队不在这里,她的姐妹也不能同她一起歌唱临战的圣咏。 她孤身一人,失去了她的姐妹。没有人能帮她,祂也从未回应过她的祷告。 祂不在这里,或许就连祂在圣城地下遗迹里沉睡的传说也是教会高层为了稳定人心而放出的谣言。 卡琳一边回想着过去的情景,一边将旅店里的陷阱和守备机关启动。一块块钢板从地下升了起来,在中庭周边的内环区域形成了一堵毫无破绽的盾墙。上百个齿轮咬合的噪音和弓弩上弦的嘎嘎声也让她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点。 祂不会拯救她,但她可以保护自己,还有那两个冒失的小家伙。 “拯救我们,以您烔察寰宇的正义目光,赐予我们毫不动摇、无所畏惧、绝不失败的信心。无上权威,星辰之耀,愿您…” 当卡琳把小刀剜向腰间的伤口时,她又感到一阵后悔。战斗前服下的秘药可以让她在短时间内不畏伤痛,速度更快,力量更强,但药效过后的虚弱是更难缠的敌人。可惜后遗症来得不是时候。她呜咽了一声,靠在墙边,笨拙地坐在地上,背后皮开肉绽的伤口蹭在墙上,刷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猩红污渍。 该死的…她喘着粗气,意识到自己得加快动作了,之前的痛楚让她有些脱力。她紧闭双眼,咬紧牙关,翻开了因失温而泛白的皮肉。再快一点…她将注意力转移到回忆中去,镇静地吸了一口气,将手指探进了创口里。 “圣父慈悲!”卡琳大叫一声,将充满痛苦的脸高高仰起。就像她的导师给她的评价一样,她就是个怯懦的小姑娘。这样中肯的评价激怒了她。她不愿正视自己的渺小、软弱,只能用暴虐的手段折磨猎物,以填补自己的自卑。当难忍的剧痛降临时,她再次意识到了自己有多么怯懦。 她小心翼翼地将一块匕首碎片取了出来,丢在角落里。一些脏东西和暗红色的血块也被带了出来,像呕吐物一样洒在地上。卡琳面色惨白,语无伦次地呢喃着祷词,然后又将手指探进了令人作呕的血肉中。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第五次,最后一块碎片被取出,她才喝下了一瓶治疗药剂,瘫倒在地,伪装出来的坚强一扫而空。 她做好了所有准备,才敢来到僻静的庭院里处理伤口,以免被人窥视。在受过鞭刑的折磨后,她只草草地穿上了衣服,现在,她又在中庭的水井旁把衣服脱了下来。新的痛苦刺激着她,比她在经受鞭打时所感受的要强烈数倍。她的伪装骗过了所有人,让他们都误以为她对不痛不痒的鞭刑满不在乎,但她没法骗过自己,鞭子上涂了一些蜡和鱼油,这些小把戏可以削弱治疗药剂的功效,并刺激伤口,让受刑者感到更深沉的痛楚。卡琳从井里打了一桶凉水,将它浇在背上,麻痹痛觉神经。一阵夜风拂过,让卡琳痛苦地倒抽凉气,不得不把舌头顶在牙齿后,才没疼得叫出声来。在把衣服脱下来后,她看到腹部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渐渐变成了一块丑陋的黑色瘀伤。破裂的血管还未长好,让伤口周围的肿胀皮肤泛着深紫色。卡琳把空水桶丢进了井里,想再打一桶水,但每动一下,全身都火辣辣的疼,她气喘吁吁地把凉水往身上浇,这无法治本,但可以缓解痛苦。 “吃了糖,就不苦了。” 卡琳半梦半醒,她陷入了一种神游状态,身体仍感到疼痛,眼前却变成了一所肃穆的修道院,窗外是绿色的树木和金灿灿的麦田。微风中缭绕着炊烟,夹着一股凝神熏香的味道,不知何处传来了修女们的祷告声。 “圣女殿下?” “嗯,我在。” 她的声音就像凛冬里温暖的炉火,夏日里凉爽的海风。她塞壬般魅惑的嗓音让卡琳飘飘欲仙。落日斜阳从她赤褐色的披发上倾泻而下,落在卡琳眼里,点燃了她满腔激情与热切的渴望。 正当卡琳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她被叫醒了。一只手不停地摇晃着她,感觉很用力,但也很温柔,她睁开了眼睛,看见劳伦斯正低头看着自己。 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躺在了床上,而窗外已经是艳阳高照了。劳伦斯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倒在中庭的水井旁,把身体蜷缩成一个球,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该死的,我不是说…” “我找了一些食物。”劳伦斯说着,把盛放熏鱼和土豆的餐盘端到了卡琳面前。 “谢谢,但我不饿。”卡琳说着,不情愿地撑着身子坐起来,“你该老老实实和那小姑娘待在地下,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我们饿得受不了了。”劳伦斯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地下室里没有任何食物,甚至连水都没有。一直挨到今天,我们实在是挨不住了,才出来找…” “已经过去几天了?”卡琳紧闭双眼,烦躁地甩了甩头。有那么一会,她已经认不出人来。幻觉和梦魇纠缠了现实太久,劳伦斯在她眼中的形象变成了一个形体扭曲,没有皮肤的怪物。他正咧嘴怪笑,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断牙。 “两天。今天是周四。”劳伦斯察觉到了卡琳脸上的不适,有些担心地问道:“您没事吧?” “没事,小子,你只是打断了一个愉快的梦,仅此而已。”卡琳随手抓起了餐盘里的一块土豆,“拿上食物和水,去地下照顾你的未婚妻吧,我需要独处一会。” 劳伦斯欲言又止,但他还是在短暂的犹豫后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卡琳望着他走了,又想起了前任圣女的模样。还在教会的时候,那位待她如亲生姐妹一样的圣女常常在黑暗的角落里游荡、哭泣,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回到卧室。其他守夜者不愿与神经兮兮的圣女走得太近,他们认为这是她的私事,而卡琳则对此感到恐惧。 前任圣女经常会有意无意给她一些启迪,让她能在某种程度上窥视未来。卡琳很少会做梦,这让她很难说清劳伦斯的形象究竟是某种预兆,还是因失血过多导致的幻觉。 “请您告诉我该怎么做吧。”卡琳垂着头,有些沮丧地抽泣着说,“圣女殿下,求求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没有把握能保护他…” 第104章 老无所依 就在西境以西,奥兰多公爵的王牌部队正在提尔防线与亡灵潮作战。“防线”这一宏伟的名号属于一道绵延数百里的、高大的、摇摇欲坠的城墙,标志着划分文明边缘的帷幕。东边是人声鼎沸的巨型城市,西边则是尚未开化的死亡沙漠,再向外只有满地碎石的荒滩和风平浪静的黑水海湾。 酷热、死气沉沉的沙漠深处埋藏着无数骸骨和腐尸。当它们还是游牧民的时候,曾无拘无束地漫步在这片草原上。但在千年之前,诸神与来自星辰间的亵渎之物展开了以人类思维无法理解的惨烈战争。无数响应诸神号召的凡人用简陋的武器和顽强的意志,将那些黑暗不可名状的惊骇之物逐出了这个世界。草原在翻手陨星覆手摧山的神威影响下变成了现在的沙漠,据说直到现在一些残破的神器碎片仍埋藏在沙漠深处。 身披秘银与精金打造的全身板甲,从部落时代起就效忠于罗兰家族的地行龙骑士们,如今有半数都被调回了自由之城。在此之前他们日夜不休地守望着提尔防线,已经有整整三十多代。此外,战功赫赫的卡库鲁长弓团和几个着名民兵团也同样驻扎在了自由之城外。西境的每个人都知道大事不妙,但在奥兰多公爵看来,这点动作着实不值一提。 就在城门紧闭的自由之城中,纵横交错的城墙上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成千上万的居民被赶往城北的广场,接受审查。自从教会名正言顺地占据了兰斯王都后,西境的动员就一直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但直到奥兰多公爵得知劳伦斯遇险的消息后,自由之城才在他冷酷无情的命令下真正进入备战状态。 被活捉的女性守夜者,至今仍没供出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哪怕这些天审讯者对她灵魂与肉体上的残害已经登峰造极,远非言语所能形容,她也没半点供出幕后主使的意图。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人都有袭击劳伦斯的动机,可什么人才能掐好时间,准确避开监管者和士兵们的巡逻呢? 而这只是这起案件重重谜团中的其中一个问题而已。 劳伦斯紧张地搓着手,他的头有点晕,也许是因为奥兰多公爵递给他的那杯苦艾酒很难喝。他的思维始终无法跟上公爵的提问节奏,这倒不是因为他喝多了酒。 “我真的不清楚。”劳伦斯叹了口气,低声重复道:“我不记得得罪过什么人,但应该不会是教会。他们的圣女,现在是教皇的那位,一直都想拉拢我…我是说,她好像没理由派人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杀一个小人物。” “但他们处决了你的家人。”公爵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永远不要忘记你身上流着亚当家族的血。” 劳伦斯张开了嘴唇,想说些什么,但公爵举起了手让他安静下来。 “够了,孩子。我需要一个名字,否则所谓的调查根本无从谈起。好好回忆一下,你可能得罪过哪些大人物。” 公爵说得没错,即使把整座城市的居民都盘查一遍,仅凭猜测和推理也难以让幕后黑手露出马脚。尤其是潜伏在贫民区的冒险者、佣兵和来自各方势力的间谍,这些在危险地带摸爬滚打多年还能全身而退的老滑头都是些毫无底线的狠角色,即使是公爵也无法完全掌握他们近期的行踪。而另一方面,这些无拘无束,声名狼藉的法外狂徒几乎从不在西境惹麻烦,这也是他们和公爵达成的协议之一。与其调查他们谁有刺杀劳伦斯的动机,还不如从酒馆里找几只贩卖地下情报的老鼠,至少老鼠们会为了几枚金币的报酬编个看似合情合理的故事。 “菲尔德男爵,”劳伦斯憋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道:“在王都的晚宴上,我当众威胁了他的女儿,会不会…” 奥兰多公爵明显不以为然,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你是说那个从小就喜欢告密的小胖子?他也许有雇凶的动机,但再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在我的地盘下手。这么说吧,哪怕是菲利普想派人杀你,他也得先征求我的许可。那么,除了宫廷里的人,你还得罪过谁?” 就在劳伦斯绷着脸慢慢回想过去的时候,卡琳从屋外走了进来。她浑身包裹着粗制绷带,浸泡着某种药膏,好像埃及的木乃伊法老。令人惊叹的新陈代谢只花了两天功夫,就治愈了她最严重的伤势。当劳伦斯走进奥兰多公爵的卧室汇报情况时,卡琳就在门外的长椅上坐着。她被守在门前的护卫称作幽灵,简直是鞭辟入里。当然,卡琳既没有隐匿身形,也没虚空闪现,但她就是一个幽灵,一个经常被所有人忽视的存在,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总能以幽灵的视角察觉到最微小的细节。 “我当时忘了问你,那些跟随你的奴隶是哪来的?初到自由之城的时候你穷困潦倒,甚至没钱吃饭,你不会要告诉我那些奴隶是你买的吧?” “我…”劳伦斯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地交代了,“是我从一支商队手里抢来的,当时菲…我未婚妻的弟弟也是其中一个奴隶,而且我无法忍受…” 这时奥兰多公爵举起手打断了劳伦斯的陈述,他眉头紧锁,似乎是嗅到了卡琳身上那股恼人的药膏恶臭,亦或是察觉到了正在浮出水面的线索。 “我不在意你到底出于什么原因去抢劫。”公爵冲卡琳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商会的名字,还有你抢劫的地点,告诉我。” “唔,好像叫莱特商会?地点,就在塞纳城南方的中立之地,越过沃尔塔瓦河顺着路再走半个钟头。” 奥兰多公爵张大了嘴巴,一点声也发不出来,就好像见了鬼似的。劳伦斯见公爵神情古怪,也不敢再详细说下去了,尽管公爵还未开口,他已经隐约感觉到自己应该是惹上了大麻烦。 “商会的车队,有没有护卫?” “有,而且不少,至少有几十个。” “见没见过一个看上去就非常阔绰的年轻人?” “见过,商队的护卫们好像很畏惧他,没事就对他献殷勤。” “所以你杀了他?” 劳伦斯惊呆了,他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的震惊占满了他的整张脸,显然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搞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我没有。他…我…” “跟我说实话。”沉默的寒意就固定在公爵的眼眸中。根本无需动用任何胁迫手段,劳伦斯也感受到了房间里的寒意正在压迫他的神经。 “绝对没有,我对天发誓!”劳伦斯咽了口吐沫,信誓旦旦地说道:“的确,我抢走了他们的奴隶,但我没杀人。别说杀人了,我甚至没敢让他们留下财物再离开。当时我很紧张,因为我们只有三个人。如果那几十个护卫回过神来,发现所谓的埋伏只是一些陷阱和机关,我肯定…” “好了,孩子,我相信你。”公爵的声音宛如沙漠里的微风一样干燥,“我相信你不会骗我。但问题是,如果凶手不是你,那到底是什么人屠杀了那队护卫,并把那位商会大少爷开膛破肚了呢?” 虽然早有预感,但听到公爵亲口说出的答案,劳伦斯还是感到一阵眩晕,芒刺在背的寒意让他脑门上渗出了大滴的冷汗。 “我不知道,但我真的没…” “好了,孩子,我明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莱特商会…那个老东西也许还真敢拿钱砸出几个不要命的杀手。你先回旅店吧,我派了一整队近卫步兵驻守在那。后天我会亲自招待莱特商会的会长,到时候,这件事就会有个说法了。” 显然奥兰多公爵心里已经有了打算,而且他不想再让劳伦斯抛头露面,暴露在不必要的危险中了。也许他是担心劳伦斯的安全,又或许他只是不想在劳伦斯面前展现出一个英雄身上不该有的特质。 比如狡诈,或是恶毒。 劳伦斯也不太在意公爵的想法,他的确是怕了。他怕死;怕身边的人受到牵连;怕在大人物面前像个藏不住秘密的傻子;怕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当一个旁观者。 于是他点了点头,向公爵行礼告辞。他相信公爵一定能处理好这件事,毕竟,公爵曾以军力1比6的劣势逆转了人魔大战的败局。一个能创造战争史奇迹的英雄,怎么会处理不了这种小事呢? 于是劳伦斯便真的放下心来,不再提心吊胆,这也成了之后他最后悔的事之一。 第105章 人性本恶 三天以来,科斯少爷始终都在犹豫不决着,要不要再派人去打听打听情况。这段时间,他的头痛折磨得他快要疯了。先是他派人雇佣的杀手失联了,现在又是父亲临时改变了主意,让原本一周抵达自由之城的行程缩短到了五天。他知道那些杀手不会拿了钱不干活,可是,假如他们还没动手呢?确实有这个可能,一旦那位骑士与父亲见面,他的人生就彻底玩完了。 他想做点小动作,派人去打探消息,如果那个骑士真的还没死,就再给杀手追加赏金,让他们赶紧动手。但他甚至不能使唤随行侍从中地位最低的马童。罗德尼此行只带了他最忠诚、最得力的手下,这些只服从商会会长命令的蠢奴才不可能替他保守秘密的。 终于,马车停在了自由之城郊外,因为调回城市的军队封锁了城门的缘故,一行人只能徒步进入自由之城。于是在父亲有些不耐烦的凝视下,科斯提着手提箱,腋下夹着他的外套和手杖下了马车。他这副模样仿佛是来自由之城旅行似的,但事实上,他觉得自己正在徒步前往地狱。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慢吞吞地来到父亲身边,不敢与任何一个仆从对视,怕他们看出他的忐忑。 冷静,冷静点…科斯一边安慰自己还有备用计划,一边跟上了父亲的步伐。 好在罗德尼没有太在意小儿子不太自然的神态,因为紧闭的城门和连绵的营帐已经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些士兵正在城外的空地上操练,几十具尸体被吊在城墙上,从皮肤尚未腐烂发臭的情况来看,这些倒霉蛋的死亡时间应该没超过两天。 “以往的自由之城不会出现这么多现行犯。”罗德尼没来由地念叨了一句,他的眼神飘忽不定,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也变得更加深沉。 “我去打听打听发生什么事了。” “不用,你留在我身边。” 科斯还没来得及迈出脚,就被罗德尼一句听不出情绪的命令给拴在了原地。他似乎还没意识到,从他走下马车的那一刻起,战争就已经打响了。 是的,在罗德尼看来,与西境的独裁者会面,绝对不会是性质单纯的交涉,或谈判。毫无疑问,奥兰多公爵是兰斯,乃至整片大陆上最危险的贵族,当其他兰斯贵族为了有限的荣誉和利益争权时,奥兰多公爵将恶魔赶回了堕落深渊。他能活到现在,并继续掌管西境,就已经代表他比任何一个贵族都冷血且多谋了。罗德尼在以前就想过,如果换做是自己坐在西境独裁者的宝座上,那他的身份就不光得是成功的商人,至少后面还要加上“老辣的政客”、“剥皮拆骨的恶霸”、“百战百胜的战神”等一连串头衔。身为商会会长,没人比罗德尼更清楚独裁者所背负的重担了。光是每个月签署合作协议,与掌握实权的贵族和气生财这种压力,都是把“何不食肉糜”挂在嘴边的,养尊处优的小儿子所无法想象的。 人都是在成长的,科斯也不例外。这个花花公子已经开始老老实实打理生意了,这是一个好兆头,但他老实的过头了。也就是说,对罗德尼而言,这可以称得上一点安慰,但绝对算不得半点解脱。老老实实做生意的商人多了去,如果小儿子没学会该怎么用其他手段将商品的利益最大化,那他拼了命打下的江山一定会在日后被他的老对手们吞并的。 罗德尼宁可敞开金库,把下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分给穷人落个好名声,也不愿意让对手商会从他这捞半个子。他年轻时得罪的人太多了,如果小儿子不能在他死前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那他最恐惧的噩梦也许真的会成为现实。正因如此,罗德尼在前阵子给科斯恶补商人常识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些端倪——科斯的生意似乎不是他自己打理的。 罗德尼不相信做简单算术题都得掰指头的小儿子突然有了一双精明商人的锐眼。具体点说,在和平年代大量囤积粮食是每个稍有常识的商人都公认的,费力不讨好的行为——一来粮食的价格走向不易被人为操控,二来陈年粮食不像香料那样保值。但偏偏塞连和兰斯开战了,而且兰斯因战败闹起了饥荒,粮价一下翻了好几倍,即使教会发放了一些救济粮,面粉等主要食材还是供不应求。这绝不可能是科斯突然开了窍,而是有人在替他出谋划策。多疑的罗德尼很清楚,在战争爆发前拿出手头所有资源收购粮食需要多么老辣的眼光和过人的胆识。如果没有完善的情报系统支援,也缺乏军事与政治的相关知识,再怎么大胆的赌徒也不敢把全部身家押在一份没人看好的筹码上。科斯应该得到了某个手眼通天的神秘人帮助,毫无疑问。而罗德尼尚不清楚这个神秘人帮助他的小儿子是何居心。 长子的死,会不会和科斯有关呢?如果那个神秘人能预知到兰斯会战败,那他帮科斯隐藏一些小动作岂不是易如反掌?罗德尼不敢往下想了,假如科斯真的为了商会会长的位子暗杀了自己的兄弟呢?他会不会在接管商会后把匕首对准自己的父亲呢? 俗话说家贼难防,罗德尼不愿用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人性,但他还是留了个心眼,暂时给了科斯代理会长的头衔,却没有给他任何实权。这次西境之行,他也只带了不可能被科斯收买的仆人和护卫。 总之,在确认凶手另有其人前,罗德尼还不敢放松警惕。现在,科斯手足无措的样子更加深了他的怀疑。科斯看着父亲,收回脚步的时候冲他笑了笑,笑里有些无奈。 “走。” 戴上假发的罗德尼并不显老,他脚下的步子快而稳,片刻就到了人声鼎沸的城门口。一些眼色不错的穷鬼主动为看上去就气势非凡的一行人让出了一条通道。他们大多是在偏远地区倒卖香料和小物件的二道贩子,这些人已经向守在门前的卫兵抱怨了好几个钟头,现在他们只想看看其他人有没有办法说服守卫打开城门。 “先生,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不开城门?”科斯抢先一步来到了守卫面前提出了问题。 “不清楚,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守好城门,不让任何人进出。如果我们得到上头的许可,会第一时间打开城门的。” “行行好吧老爷,我们都是贩盐的行商,如果不能尽快去城里进货,我们一家…” “这关我什么事?我们只是服从命令。” 科斯脸色有些难看,他从兜里摸出一把金币,瞅准机会就要往守卫怀里塞。 “请您务必通融一下,这些钱…” 科斯话还没说完,守卫们便举起长戟围了上来。 “退后!这是第一次警告,也是最后一次。” 科斯好像被吓坏了,他的手一哆嗦,一把金币就哗啦一声撒在了地上。按照惯例,这时候守卫们应该会驱散围观群众,扑上去捡钱才对,但守卫们的警戒动作没受到一丝影响。这不对劲,罗德尼也意识到城里肯定发生什么大事了。 虽然科斯看起来很紧张,面对数把戟锋全身都在颤抖,但他只是在尽力掩饰内心的窃喜。守卫的态度越坚决,说明城内的形势越糟糕,他巴不得城门这辈子都不会再次打开。 但莱特一家都有着一脉相承的自私算计和精明头脑。之所以默许科斯上前询问情况,只是罗德尼为了方便自己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估算城内形势和公爵态度的伪装而已。 不会是什么小事。罗德尼记得上次有军队封锁自由之城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上次封城是为了镇压大规模暴乱,其可怕之处就在于城内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到处都是死人和鲜血,如果躲在屋里,他们便撞开房门,把任何可疑人物从被窝里拖出来,刺穿衣柜和床板,掘地三尺。封城的第三天,这座城市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了与公爵作对是什么下场——六千多个罪行较轻的毛贼被当场处决;一千多恶贯满盈的小头目被迫承受五年到十五年之间的苦刑,然后被绑在地行龙后面,拼命地跑,直到心脏迸裂… 确实很可怕。罗德尼在年轻时就看过手下送来的报告,读完只有寥寥几笔的信件,他就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会亲自去西境谈生意。但现在,他食言了。愤怒与悲伤激发了他心底沉睡已久的勇气,他怀着赌命的心态对命运发起了最后一次挑战。 “莱特商会会长,莱特·罗德尼,前来拜访西境的统治者罗兰·杜·奥兰多公爵。”他的声调不卑不亢,既不生硬,也不带任何请求的意味。 在西境,奥兰多公爵就是活着的神明,他高高在上,掌握一切。但罗德尼凭借自己掌握的财富,有资格直呼公爵的大名,他也确信,区区一道禁令,挡不住他面见公爵的脚步。 因为他掌握着能买下半个大陆的财富,而他眼前的士兵们,只是一群将信仰寄托在高傲偶像上的愚钝畜生。 就和拜倒在教皇裙下的兰斯人一样。 第106章 裂痕 劳伦斯所在的监管者驻地被一整队近卫步兵保护着,但即便如此,卡琳也没解除旅店内的陷阱。对劳伦斯来说,这种程度的警戒也只能让他稍微安心一点。 劳伦斯已经好久没卸下盔甲了,他就坐在椅子上,拄着长剑,用被手铠遮蔽的指尖抚摸着剑柄上的划痕。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墙壁,等待着某个从阴影中蹿出的恶徒出现。 他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手掌被钉穿的疼痛并不能反映他灵魂所受的残害。是的,一整队近卫军驻守在旅店外,旅店里星罗棋布的陷阱和障碍也会阻挡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好容易他才扑灭了被害妄想,但新的忧虑总会重新出现。阴谋,这种亵渎的恐惧在迷茫中发酵,让狂躁不安的余烬被焦虑之瘾煽旺。提心吊胆的疲惫让他度日如年,但尽管如此,他最多也只敢眯着眼小憩片刻。 菲丽丝躺在他身旁的床上,像啜泣似的喘息着。劳伦斯看不到她紧闭的双眸背后有许多梦魇般的怪物正在起舞,发出狞笑。他只能腾出一只手,握住菲丽丝满是冷汗的掌心,祈祷这样做能让她好受点。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了,每次菲丽丝都会痛苦地梦呓一会,然后沉沉睡去。那些含糊的呢喃和呓语总会让劳伦斯脑中的幻梦变得更加可怖,毫无疑问,这种折磨快把他逼疯了。 可他偏偏什么都做不了——奥兰多公爵不许他离开旅店。非常时期,卡琳也没再逼迫他练习剑术或学习知识。唐纳德倒是在今天早上派人送来了一封慰问信,但也只是这样了,因为公爵的长子也遇到了麻烦,抽不开身。目前,有几千个从兰斯各地逃到西境的难民来到了茶花领,为他们解决食宿问题,分配工作等全部重担都压在了唐纳德的肩头。另外,有少量士兵换装了第一批附魔武器,唐纳德还要为这些士兵制定训练方案,以尽快让他们熟练地使用附魔武器。据信上描述,这些珍贵的军备使领地的防卫力量上升了好几个档次。如果一切顺风顺水,不出半年,所有驻扎在茶花领的士兵都能换装附魔武器。 这是信中唯一一个好消息了。从一些难民口中得知,还有更多难民在陆续逃往西境。虽然唐纳德没在信中抱怨什么,但从潦草的字迹和歪歪扭扭的封蜡上看,不难想象唐纳德此刻的心情应该不会太好。单是新增人口的协调就已困难重重,更别说与日俱增的琐碎事务会有多熬人了。每天都有难民越过封锁线,源源不断地涌入西境,那些运载粮食、牲畜、家具或其他破烂玩意的车辆组成了庞大的车队,几乎把每片人迹罕至的草地都碾出了一条小路。所有惊慌的难民都是奔着奥兰多公爵的名号来的,但大多数人都被高昂的入城税挡在了自由之城外,他们只得前往茶花领碰运气。一想到唐纳德每天面对的是数以千计的流浪者,以及各种五花八门的杂务,劳伦斯就突然松了口气。幸好他不在茶花领,不然处理这些没完没了的麻烦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也许唐纳德很乐于接受这份重担,因为他生来就能扮演如此繁忙的角色。长期耳濡目染父亲的工作,并逐渐理解他每个行为背后的意义,让唐纳德处理起任何事务都得心应手。尽管父亲不止一次提过唐纳德只是自己和阿蒂亚伯爵千金在王宫后花园里的激情产物,但不可否认的是,唐纳德的确靠着聪明的头脑和顽强的意志力学会了许多父亲想让他掌握的技能。 恰好,这些技能都是劳伦斯所无从领会的。 在烛灯微弱的光芒下,阴影仿佛活了过来,令人不安地生长着,迫使劳伦斯不敢合眼安眠。因为抓着菲丽丝的手,过度潮湿的掌心在高温下变得粘腻,让劳伦斯感觉非常不舒服。 但劳伦斯不敢动,因为他不愿辜负别人的期望。许多人都在等他,等他变强,等他长大,成为一个伟大的英雄。 所以他连手都没有抽走,只是愣愣地坐在黑暗中,默念着‘忍耐也是成长的一环’。 当然,他也不想把手抽走,因为除了愧疚还有别的原因。 他对菲丽丝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联系:他能体会到她的感受,知晓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只是几个月的时间,他们的灵魂便渗入了对方的骨血里。这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觉让劳伦斯下意识觉得,终其一生,他们都不会再分开了。也许劳伦斯从来没有真正意识到‘寄托灵魂’这个概念的分量有多沉重,除了少数神职人员和立下血誓的人外,没人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事实上劳伦斯自己也讲不清楚,但不知怎么的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一部分灵魂已经不在他身上了。菲丽丝极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不仅仅是削弱了劳伦斯的感知,它还牵动了一些难以言喻却极为重要的东西——勇气、理智、爱欲,甚至是生命力。 即使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劳伦斯也必须相信他的确是戴上了枷锁。他没法不去相信,如果菲丽丝遭遇什么不测,他也会死去,或者落得比死亡更悲惨的下场。 这一结论对他打击最大。守护骑士的道路一直是艰苦的,对心灵和身体都是一种考验,尤其是现在这种如坐针毡的痛苦情况。劳伦斯又在黑暗中听到了来自菲丽丝梦中的痛苦尖叫,他惊醒过来,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快速打量着每个黑暗的角落。他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现实,因为浓稠的黑暗已经撕破了帷幕,并挣扎着要变成某种有形的怪物。现在劳伦斯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忍受尖叫,并保持理智,不让颅内剧烈搏动的血管爆裂。 “深呼吸。” 劳伦斯都没察觉到什么时候卡琳来到了地下密室,但他本能地点了点头,并张大嘴,用力吸了一口气。 尖叫消失了。 “差不多去吃点东西吧,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一周你就可以出门了。” “你觉得我还有心思吃东西吗?”劳伦斯低声问道,他控制住情绪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愤怒。 “那就喝点水,然后睡一会吧。当你觉得对什么事束手无策的时候,就先保护好自己。” 劳伦斯吐出一口气,纹丝不动,他拒绝了卡琳的提议。 “生存是每个人的首要目标,如果你虚弱到连敌人在哪都看不清,那该怎么保护那小姑娘呢?”卡琳平静地说,“这是事实。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但这并不是你折磨自己的理由。” “那就等会再说。”劳伦斯还没从尖叫中彻底缓过来。 “现在就去。” 劳伦斯知道卡琳说得没错,但他偏偏又不想承认自己的虚弱,所以这句毫不客气的命令听起来既真实又冷酷。他觉得自己正处于一场风暴的中心,四周掀起的滔天巨浪正用各种污秽混沌的触须渗透他的精神。仅仅是来自噩梦中的尖叫,就已经让他快要不堪重负。他甚至敢说,没人能独自忍受这种精神折磨,因为只有陷入疯狂的将死之人才不会畏惧来自深渊的回声。 “习惯以后就没事了。”卡琳看出了劳伦斯的疲惫,她没再催促,只是轻轻摸了摸劳伦斯的头,“这一切我都见过,比你刚才感受到的要更污秽。” 劳伦斯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去吧。”卡琳重复道,“这要不了你的命。去休息吧,在你醒来之前我会替你照顾她的。” 劳伦斯看了卡琳一会。他一直把卡琳当作神通广大的导师,但怎么会…她为什么要说这些?她是不是真的无所不能?还是这仅仅是为了让他安心所做的伪装? 猜测是没有用的,因为劳伦斯只用了一秒钟就意识到他不该怀疑。想到这,他便有片刻的自责——他目睹了卡琳在搏斗中受伤,并因此事影响了自己的判断。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理应知道卡琳有多么强大,更该清楚她毫不妥协的倔脾气。 “谢谢您。” 劳伦斯起身,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僵硬的双腿向地上走去。令人意外的是,在他即将离开地下的时候,烛灯一齐熄灭了。他想了想,决定回身替卡琳把熄灭的灯重新点亮,但就在他停下脚步的时候,卡琳的声音从黑暗中响了起来。 “不用管我,黑暗是我的盟友。” “但是…”劳伦斯无法从黑暗中辨别卡琳的位置,地下空间里的回声音效让他打消了面朝卡琳说话的念头。他无法确定卡琳的位置,哪怕现在她就站在他身后,忧心忡忡地打量着他。 “没什么但是,放心去吧。” 劳伦斯顿了顿,他觉得卡琳的声音异常沉闷,听起来就像从沼泽里挖出的腐烂死鱼一样让人浑身难受。 好吧…他叹了口气,扶着墙壁去寻通往地上的路了。 然后他不再思考,他也没听见任何声音,他的脚步在令人不安的黑暗中沉寂了。 第107章 压迫 傍晚的血色夕阳照耀着公爵的城堡,让这座从神话时代起便屹立于此的建筑变得格外沧桑。打三十岁以后,奥兰多公爵便一直居住在这里,因为这是他接过猩红女王的地方,也是他步步登高的起点。 他刚被敕封为西境大公时,只不过得到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显赫头衔。年轻的菲利普四世为了削弱这位英雄足以媲美国王的影响力,安插了许多亲信留在公爵身边,让这位西境护国公的权力始终屈于那些脑满肠肥的蠢货之下。直到一场暴乱发生,暗地里厉兵秣马的公爵才通过数次名正言顺的血腥清洗真正成为这片土地上唯一的统治者。 现在,公爵将再一次直面挑战——罗德尼那个不怀好意的精明老头就在会客室等他。奥兰多公爵缓缓地吸了口气,走出了他的房间。走廊里挂满了先祖血脉的肖像画,这些或英勇无畏或懦弱卑劣的纯血贵族将以冷漠的眼神再次见证奥兰多公爵的凯旋。 也许这次会有些棘手。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此时的公爵并不像年轻时那样自信了。他的眼睛有一部分被酒精和药水染成了混沌的琥珀色,年轻时留下的数处无伤大雅的旧创现在让他不得不屈服于疼痛的折磨。老公爵缓缓地向会客厅跛行,用宽松的华贵睡袍和缓慢的沉稳步态掩饰着自己的虚弱。这种小伎俩总能奏效——来访者会认为这是公爵在展现他身为兰斯第一骑士的骄傲,从而下意识忽略这位老人已经萎缩的肌肉和日渐迟钝的头脑。近些年有幸面见公爵的人都会对外给出十分中肯的评价:他眼中的锐利银光比钢铁还要坚硬,有一颗巨兽的心脏躺在他的胸腔里,每一次跳动都像是令人战栗的野兽嘶吼…然后就没有什么然后了,大多数尚在人世的来访者都没见过奥兰多公爵年轻时的样子,所以他们压根就不知道现在的公爵比起从前的他只是个虚弱无力的倔老头。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拿当代最剽悍的冠军战士和公爵比较,并毫不犹豫地得出结论——至今奥兰多公爵仍旧是兰斯,乃至整个大陆上最强大的战士,最勇猛的将军,最富有英雄气概的君王。 是的,哪怕公爵从未在明面上废除与兰斯国王的君臣关系,但所有人都知道,西境就是奥兰多公爵的地盘,而非国王的后花园。在暴乱被平定,棋子被铲除后,国王甚至不敢向西境派遣征税官和书记官。世人敬仰公爵的累累战功,也畏惧他的雷霆手段。只要这位英雄还在人世一天,他便是西境唯一的神明。 所以劳伦斯完全相信公爵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帮他摆平任何麻烦。 但站在会客室门前的公爵,显然在会客前就遇到了麻烦。公爵在会客前总会下意识地挺直腰杆,把头高高昂起,用傲慢到极点的眼神俯视每位来宾,逼迫他们摆出谦逊有礼的姿态。可是这次,公爵皱着眉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成功把每块弯曲变形的脊骨给掰直。疼痛沿每根发出低哑呻吟的骨头四处蔓延,几乎是半分钟后,公爵才如释重负地叹息了一声,推开了会客室的大门。 会客室空间狭小,顶多只能被称为布置考究的监牢而非接待贵客的包房。沐浴在夕阳所散发的光芒与热量里,奥兰多公爵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他正将阳光中裹挟的残余生命力吞入肺中。对于常年把自己囚禁在阴暗卧室中的公爵来说,这个有些生疏的动作代表他要全力以赴了。 “我还以为要等晚餐后才能见到您。”那个将身体完全放松倚坐在沙发上的矮小老人抿了一口早已冷却的花果茶,干瘪的面皮上绽开了自然的微笑。 不需要任何介绍或客套,公爵也知道这个老头便是莱特商会的会长。他知道,一位专横独裁的暴君,从来都不会刻意掩饰与生俱来的霸道气质。 在这点上,他和罗德尼颇为相似。 “你并未告知我行程变更了。”公爵俯视着面前的矮小老人,开始试探对方的态度。 “人生总有意外发生,不是吗?”罗德尼给坐立不安的小儿子抛去一个不满的眼神,熟练地客套道:“比起那些年最后一次见到您的时候,现在的您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 “是吗?”公爵木然地摇了摇头,“可我的心已经被剜去了。” “我不明白…”罗德尼眯着眼睛,好像非常困惑似的身体前倾,把手指搭在了下巴上。 “那可怜的孩子死了,亚当·劳伦斯,我挚友的唯一后代。他死了…” “怎么会?”如坐针毡的科斯忍不住掐住了自己的大腿,以避免在这样严肃的场合下高兴得蹦起来,内心的狂喜让他的嗓音都好像因为惊讶而变了调。一瞬间的狂喜后,科斯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吸引了两位老人的所有注意力,于是他紧张地咳嗽了两声,干巴巴地补充道:“我…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亚当…他不是最后一位银翼骑士吗?我听说银翼骑士都是能以一当百的冠军战士,到底是什么人能…” “他死于意外。”奥兰多公爵不动声色地答道:“几天前他喝醉了,穿着盔甲跌进了下水道,臂铠卡在了铁栏里,就这样被淹死了。但…” 这帮杀手果然神通广大,科斯都有心给那个神秘的蛇头再打赏点金币了。他只说让劳伦斯在五天内死掉,却没想到这些杀手这么会办事,安排让那个骑士死于任何人都挑不出疑点的意外,从根本上断绝了所有后顾之忧。科斯美滋滋地想着,等他继承莱特商会以后,一定要多找这位蛇头合作,一口气把泰伦商会和塔里克商会的高层全部干掉,这样他就是这片大陆上最富有的人了。然而他的美梦还没做多久,奥兰多冷冷的质问便让他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是怎么知道他并非死于意外的?” 科斯脸上的肌肉一阵紧缩,公爵冰冷的眼神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痛苦地攥紧拳头,低下了头,就像把头塞进沙地里的鸵鸟,在恐惧中失去了对自我身体的掌控。 “我…” 科斯被吓得魂不附体,他迷茫又慌张。现在他的父亲也在沉默地看着他,他必须马上编出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 “我是从一个行商那听说的。”科斯嘶哑地喃喃道:“他是我在奥拉神国的合作伙伴之一,主要负责…走私圣器。” “嗯,合作伙伴?”奥兰多公爵笑了笑,眼睛微微眯起,脸色也缓和下来,变得俊雅温和,恍若那个随手从某位贵妇手中接过花环的翩翩骑士。 科斯松了口气,僵硬地笑了笑,点了点头。‘走私’、‘合作伙伴’,这两个词用得真是太巧妙了,既可以撇清自己的关系,又能隐晦地向公爵表示这是商人不可外传的商业机密。只可惜科斯还是太嫩了点,在他的神态表现出一丝异常的时候,他就已经一败涂地了。 “合作伙伴,很有意思的说法。” 科斯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再次绷紧了。 “调研、预判、权衡利弊、交涉,这些都是成功商人做生意最常用的技能。我知道,莱特商会能有今天的规模,一定仰仗于你父亲的精明头脑和无情手腕。但是你,缺了一样东西…” 科斯的后背冷汗涔涔,他想不通自己到底说错什么了。 “什么?” “欲望,亦或是动机。你和劳伦斯那孩子素未谋面,既没有生意上的往来,也没有志趣相投的私交…那为什么,你会去特意了解他的近况呢?”公爵冷冷地哼了一声,“而且我很奇怪,自由之城已经封闭了三天,期间没有任何人进出,你是在哪遇见那位‘合作伙伴’的?他又是从哪获知消息的?放松,孩子,慢点说,我很期待从你这了解一些被忽略的线索。” “的确,这不对劲。”罗德尼的声音低沉缓慢。他差点告诉公爵自己的小儿子确实不对劲,因为他近期从未见过儿子的什么‘合作伙伴’,这小子甚至没下过马车。但罗德尼很快就想到他不能这么做。奥兰多公爵没有被引导到回答问题的位置上,相反,他抛出了一个问题,并利用科斯露出的破绽来继续提问。罗德尼已经不在乎劳伦斯的死因了,因为他意识到科斯一定隐瞒了什么。从小儿子异常慌乱的神态来看,在科斯犯下的所有罪行里,谎言一定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项。 说不定…联想到送别长子时科斯眼中的愤怒和怨毒,罗德尼攥紧了拳头。 虽然还没有充分的证据表明科斯在背地里干了什么好事,但罗德尼心中已经大致有了一个答案。然而他不愿在真相大白前把自己的小儿子当作一个狼子野心的畜生。没错,从小科斯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整日惹是生非的好事之徒,但他到底是罗德尼的儿子,莱特家族的家事永远都轮不到外人插手。 抱着这样的想法,罗德尼开口了。 “阁下,作为西境最大的矿石供应商,我对您的遭遇感到万分难过。我想,犬子也许真的在无意中得知了一些隐秘信息,”罗德尼假惺惺地揉了揉眼角,缓缓摇了摇头,“但我们今日初到此地,一路奔波劳顿,实在没有更多精力与您彻夜长谈了。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您为我们父子安排一处住所,明日我再让犬子为您详细解释一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最终,罗德尼还是落了下风,但他笃定奥兰多公爵不敢驳他的面子。一来没有切实证据能证明科斯和劳伦斯的死有什么关系,二来他已经主动示弱,暗示公爵可以随意处置他们父子。奥兰多不是那种不知进退的蠢货,即使只从利益方面考虑,他也不可能因为这种小事得罪这片大陆上最富有的商人。总之,只要公爵松口,罗德尼便有把握在半天之内撬开小儿子的嘴,重新编排所有线索,然后给公爵讲个像模像样的故事,从西境全身而退。 “请便。不过,希望下次你们能在精力足够充沛的时候来访。否则,我只能失陪了。”公爵麻利地拉开了会客室的大门,好像他压根就没意识到突兀的告辞有什么不合情理之处。 这时罗德尼才恍然大悟,原来只有站在比对方高的位置,低头才有效果。直觉这个东西总是有所偏差的,从见到奥兰多公爵的时候起,罗德尼能察觉到的所有怠慢、轻蔑、心不在焉,都是公爵为了掩饰他真实意图所做的伪装。 不会再有第二次会面了,或者说,下次会面将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两位请随我来,公爵在上城区为两位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和舒适的客房。”穿着一身长礼服的灰鳌在门外发出了邀请,十几名全副武装的魁梧护卫伫立在他身后,为他抑扬顿挫的平和语调增添了几分不容回绝的强硬。 罗德尼听后突然笑了起来,就好像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将被软禁起来一样。 “盛情难却,那我们父子便欣然接受您的好意了。另外,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今天的晚餐会有烤羊排和白葡萄酒。” “如您所愿。”灰鳌稍微笑了笑,眯起眼睛看向失魂落魄的科斯,“阁下,你还好吗?” 科斯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点了点头,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嘴里弥漫着血的铁锈味。 他现在还有力气站起来,科斯觉得这也够讽刺的了。 第108章 甜蜜锋刃 冰冷潮湿的黑暗如水滴一样滴落在劳伦斯心头,他草草地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小睡了一会,又拎着他的长剑回到了地下室。卡琳替他点燃了几盏油灯便离开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劳伦斯一个足够安静的空间,然后等着公爵命令驻扎在旅店门前的士兵们撤走。 地下室毫无生机,连老鼠和蟑螂都没有,特殊的光源把地下室内部结构的钢筋和石块涂上了一层阴沉的薄膜,这让劳伦斯对这间避难所有了片刻的怜悯。有人在很久以前建造了它,从诸多逃生通道和随处可见的备用武器不难看出,设计者对它倾注了很多心血,但它的潜力完全没有被挖掘出来。 它现在唯一的用途就是庇护两只肝胆俱裂的雏鸟。不管这间避难所是何时被修建的,不管它曾肩负着何种重要使命,它现在都被人们遗忘了。来自猩红平原的风从几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密道尽头吹来,带着一股陈年苔藓特有的腥味。劳伦斯被熏得打了个喷嚏,然后他听到了极其微弱的对话声。 “把酒和信放在他房间里,他知道该怎么做。” “可是,吾主,如果奥兰多…” “那个老不死的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掌控了局势,所以他不会多此一举的。”当劳伦斯竖起耳朵的时候,他能明确感受到那个男声中的恶毒与愤怒,“不用怕,这片区域的每个守卫都是我的人。去吧,这场闹剧很快就会收场的。” “遵命,吾主。” 劳伦斯下意识起身,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但最终他看了看数条迷宫般幽邃的坑道,又看了看至今仍未醒来的菲丽丝,最终还是不甘地坐了下来。 有人想加害奥兰多公爵。劳伦斯刚想起身去找卡琳报告,便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不必如此担忧。公爵曾亲口说过,每年都有不少怀着各种目的来刺杀他的蠢货被挂在城墙上示众,而身为一个旁观者最应该做的便是为这些身手不凡的蠢蛋哀悼。公爵的城堡就是清理者的大本营,光是外围就常年驻守着几百名全副武装的精锐老兵。哪怕真有哪个神通广大的杀手躲过了清理者的盘查,避开了老兵们的巡逻,成功溜进城堡内部,也绝不可能更进一步了。没人能越过夜莺和云雀这对姐妹所设立的禁区,不管是伪装精妙的杀人暗器,还是见血封喉的剧毒锋刃,随便从几百样陷阱中挑选一个都能把自命不凡的刺客屠宰上千次,剔得连骨渣都不剩。正面刺杀的可能性被一次次惨烈的失败所否决,以至于他们的后来者只能采取更加隐秘的手法——下毒、女色、胁迫公爵的手下…但无一例外,他们都失败了。 卡琳曾提起过,与其考虑刺杀公爵的可能性,还不如去想想怎么才能割掉兰斯国王的脑袋,至少后者还存在些许可能。 当然,菲利普遇害之后,卡琳就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 犹豫再三,劳伦斯还是决定向卡琳报告一下。但他刚收回思路,就发现菲丽丝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了。 伤口愈合的确会带来难以忍受的痛楚,老实说只要忍耐一会就好了。但在经历了几场噩梦的折磨以后,就不好说了。劳伦斯得承认,和菲丽丝有一定程度上的通感让他在一瞬间差点忍不住爆了粗口。可怖的噩梦已经弄断了她的脊梁,撕裂了她腿上的每根肌腱,每一个动作都让她感到阵阵眩晕,她需要极为惊人的意志力才勉强捏了捏劳伦斯粘腻的掌心。 “你不是兰斯人。” 劳伦斯一怔。 “你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 菲丽丝的语气分明是在求证,但她眼中的古怪神采却告诉劳伦斯,她已经知道了真相。 “我…”劳伦斯慢慢坐在了菲丽丝身边,犹豫了一下反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那是你的家乡吗?街道上到处是飞驰的钢铁盒子,街道两旁是高耸入云的透明石塔,还有…” “是。”劳伦斯点了点头,打断了菲丽丝的陈述。 “那你到底是谁?” “我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是谁了,总之,在这里我是亚当·劳伦斯。” 他感到一种森冷的恐惧感从菲丽丝的胸中升起,当他一脸无奈地看向她时,她下意识缩了缩身子。 “抱歉,我觉得这种事太…荒唐了,所以就一直没和你说。” “你是什么时候变成劳伦斯的?”似乎是看劳伦斯没有恶意,菲丽丝便试探性地把手抽了回来。 “认识你之前。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认识的劳伦斯就是现在的我。” 他没说谎。菲丽丝本能地相信了这个事实。 “我还以为你…” 话到嘴边,她却说不出口了。但那一瞬间劳伦斯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了。 “怎么会呢。”劳伦斯笑着伸出手指,屈指一弹,弹在了菲丽丝的额头之上,痛得她脸上紧绷的肌肉一阵紧缩,“也许这就是天意吧,我被流放到塞纳,然后遇见了你。如果…” “啪”的一声脆响,劳伦斯莫名其妙挨了一记耳光。他讷讷地捂着脸,眼里闪烁着困惑和迷茫。 确实很难理解。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菲丽丝一把抱住了他。她把头埋在劳伦斯胸前,花了好长时间才平静下来。 “以后不许再骗…让我担心了。”她轻轻拧了劳伦斯一把,努力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但从她隐约带着哭腔的沉闷音调中,劳伦斯突然能明白她的行为了。 以前,劳伦斯总会自嘲地想,如果他能和唐纳德一样巧舌如簧,那也许菲丽丝早就与他有更进一步的关系了。 现在仅凭本能,他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嗯。”他认真地拂去她眼角的泪花,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等危险解除,咱们就回茶花领去,盖一间新房子。领主的庄园会很大,每天会有几十个兰斯的贵族小姐服侍你…”劳伦斯小声念叨着:“庭院里可以种你喜欢的花,还可以放一架秋千,而我会在那间宽敞的厨房里给你做点心。春天,咱们可以在闲暇时间荡秋千。夏天咱们就坐在树下看星星。秋天,唔…也许处理落叶会很麻烦,不过这种小事应该有人代劳。冬天,咱们在院子里堆个大大的雪人,然后围着暖烘烘的壁炉喝上一杯热腾腾的花果茶…” 劳伦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也能搜肠刮肚,自然地说出这些花言巧语。也许是他今天的情绪的确有些亢奋,他的话让菲丽丝很憧憬。 数次患难与共,他们已经不需要单薄的语言来证明什么了。终其一生,他们都不会再分开。 菲丽丝突然抬起头,与劳伦斯对视了一眼。似乎是看他傻乎乎的样子很可爱,又好像是她心疼这个在她身边守了好几天的骑士,或者,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她不再压抑自己的感受,粗暴地按住了劳伦斯的脑袋,然后闭住眼吻上了他的唇。 毫不夸张得说,那一瞬间,劳伦斯连以后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他不会成为奥兰多公爵那样的英雄,因为他想和菲丽丝吃遍各地美食,再把世间所有壮美的风景看个遍,根本不会有时间去当英雄的。他们会一起走过雪山和大海,一起穿过草原和沙漠,一起看星河的浩瀚,一起躺在花海中嬉戏。如果没有身边的她,再广阔的土地,再美味的食物,再崇高的地位,又有什么意义呢?劳伦斯自知他只是冗长岁月中的一个平凡过客,他只希望能和他爱的人健康快乐的活下去,这样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二次生命,就不算是毫无意义了。 可就在劳伦斯沉浸在幻想中乐不可支时,一个阴险的男声在他耳边响起。 “父亲,那谋杀我兄长的卑鄙骑士没有死。是的,我非常确定,亚当·劳伦斯还活着,而且他就在这座城市里。” 劳伦斯被吓得打了个哆嗦,他一把推开菲丽丝,拿起了手边的长剑,神经质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怎么了?”菲丽丝虽然有些气恼,但她也感受到了劳伦斯心中暴涨的惊惧。 “你没听到吗?” 菲丽丝摇了摇头,她确实什么都没听到。 劳伦斯也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他小心翼翼地抓着武器,迈向一条幽邃的地道,菲丽丝匆忙跟上了他。漫长等待的煎熬仿佛在劳伦斯身上蚀刻了燃尽一切的愤怒,菲丽丝察觉到他眼中有一种光芒,一种隐藏在愤怒之下的,因希望而诞生的勇气之光。 点燃劳伦斯双眸的光芒让菲丽丝意识到,那个无所畏惧的银翼骑士回来了。 而放眼整片大陆,再也没有比银翼骑士更可怕的步行死神了。 ps:最近在考证,还是好几门一起考,所以什么时候能更新我也不知道(抱歉) 我只能保证不当太监,除非我人没了。当然,龟速更新和太监似乎没什么特别明显的区别。 感谢各位支持,谢谢。 第109章 鳄鱼的眼泪 人们常说,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奸商往往比战士更加勇敢。这样的定义严格上讲并不准确,因为奸商并非无所畏惧,相反,他们感受恐惧的神经往往比常人更发达,但靠积年累月的坑蒙拐骗攒下的浮名薄利可以帮他们对抗恐惧,避免它在谈判中成为破绽。科斯也不例外,他曾亲自前往塞连,把有瑕疵的兰斯制式盔甲高价卖给那些能两个指头捏死他的乡巴佬。他甚至还把随手灌来的河水当圣水卖给了某个背地里信仰全能之主的兰斯贵族。然而又一个牟取暴利的机会摆在他面前时,他却犹豫了。 这绝对算得上他这辈子做过的最艰难的决定了。 事情还要从十分钟前说起。那时罗德尼父子在一众护卫们的带领下来到了上城区的客房,而科斯正在为他暂时编不出一套合理说辞而苦恼,好在护卫的安排暂时救了他一命。按照他们的说法,是奥兰多公爵考虑到父子二人一路劳顿,为了让他们能更好的休息,所以为父子二人分别安排了独立客房。公爵的“盛情难却”让罗德尼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先让科斯回了他的房间。没关系的,晚餐时他们还会再见,到时他会让小儿子把所有秘密都吐出来。 科斯几乎是一头撞进了房间,然后以最快速度锁上了房门。该怎么办呢?他非常了解父亲的手段,也很清楚自己绝不可能在他面前瞒天过海。 就在他六神无主的时候,客房中央那张陈旧的小木桌引起了他的注意。按理说,客房里的装潢相当精致,不应该出现这么碍眼的陈旧家具,出现就出现吧,桌上那瓶印有鲁姆庄园蜡章的美酒又是怎么回事?科斯走上前去,才看见酒瓶下还压着一封信。 “莱特·科斯亲启…”科斯拿起信封仔细看了看,上面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 好吧,也许是哪个想巴结他的家伙送的,想法不错,可惜没挑对时间。科斯不耐烦地撕开了信封,打算瞥一眼再把它扔进纸篓,然而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他眼中烦躁的光芒便凝固了。 整张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但足够让科斯的大脑宕机整整三分钟了。 劳伦斯没死,刺杀失败了。 然而这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写信的人用一种戏谑的口吻为科斯讲述了当前他的处境有多糟糕——劳伦斯不仅是最后一位银翼骑士,他还是奥兰多公爵亲选的继承人,这就意味着,不管刺杀成功与否,公爵都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出幕后主使,并把他千刀万剐。 科斯被吓得快哭出来了,要是早知道那骑士有这么大的背景,他就找别人背黑锅了。现在好了,人不光没死,钱也打了水漂,而且奥兰多公爵已经开始怀疑他了…想到这,科斯只感觉两腿发软,背后冷汗涔涔。 大不了就一口咬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打消了。这也许能骗过奥兰多公爵,但绝对骗不过罗德尼。刺杀劳伦斯所动用的钱不是个小数目,只要罗德尼有心去查账,那他调用几十万金币的事就不可能瞒得住。 而给科斯写信的人,似乎很乐意给他指点迷津。 “老实说,您现在的处境糟糕透顶。所以,如果您想活着离开,并顺利继承商会的话,就得冒点险了。” 科斯继续往下读,他现在就像个输红眼的赌徒,为了蒙混过关,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桌上的那瓶酒是货真价实的奢侈品,哪怕是像您这样富有的人,品尝此等美酒的机会也绝对不多。房间的地毯下藏着一包粉末,把它投进令尊的酒杯里,然后和他好好喝一杯吧。请放心,一分钟后他就会死去,并且毫无痛苦。” “选择权在您手中。” 科斯很快便从地毯下找到了那包粉末状的毒药。是啊,他怎么没想到呢,只要杀了罗德尼,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他会成为莱特商会的会长,再也没人会去追查他兄弟的死因了。只要他的父亲死在自由之城,他便有了逃离西境的借口…但问题是,他真能下了手吗? 科斯也知道自己从小就是个混蛋,但他还算不上泯灭人性的禽兽。罗西尼的事…好吧,罗西尼是他名义上的兄长,但那家伙从来都和科斯没有过任何兄弟情谊。打小时候兄弟俩的关系就相当不好,罗西尼经常向父亲打科斯的小报告,还时不时在背地里打压他、嘲笑他、孤立他。这些令人不快的经历让科斯在下定决心除掉自己兄弟的时候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但罗德尼不一样。科斯扪心自问,他的父亲虽然是个脾气暴躁的老顽固,但他对科斯真的很好。即使是宣布了继承令之后,所有人都知道科斯要出局了,罗德尼也还是给科斯保留了掌管一个街区所有商铺的权力,好让他不会真的穷困潦倒,流落街头。科斯记得父亲对他的好,所以不到穷途末路时,他不愿谋害自己的父亲。 “不…”他痛苦地捂着头,希望脑海中能灵光一现,突然蹦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但他高估了自己的勇气,也低估了自己的愚笨。 没时间了。科斯靠着墙壁坐在地上,迷茫的眼神穿过窗外的层层尖塔,落在看不到星辰的夜空中。在那冷酷的黑暗笼罩下,就连街灯散发的光芒都是冰冷无情的。他背后靠着的墙壁也是刺骨的,就如同他的体温一般,正越变越冷。他太疲惫了,无力思考,也无力颤抖,但他还未失去说话的力气,至少现在还没有。 “阁下,晚餐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毫无情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伴随着几下极有节奏感的叩门声。 科斯几乎闭上了眼,他想沉溺于这片永远庇护他的黑暗,从而逃脱光明中那持久永恒的审判,逃脱那大逆念头在他心中刻下的疤痕。 也许这就是报应吧。科斯干过许多坏事,但他从来都没感觉如此忐忑。他开始相信自己死后会下地狱了,因为稍后他的大脑将记录所有细节——那些仆人的尖叫,那瓶酒的味道,那幅父亲倒在他面前的场景,那种心如刀绞的悲痛,都不会随时间消逝。科斯毫不怀疑,一会他所注意到的所有细节,都会纠缠在他下半生的每一个噩梦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象中的那幅场景让他在几乎被冻僵时流出了一滴泪水。 “好,我这就来。”他冲门外喊道:“为我准备两只酒杯,马上。” 第110章 埃斯库罗斯之死 这是一场欲念与人性的交锋,幸运的是它很短暂。科斯拎着那瓶价值连城的美酒,纵身跃入无尽的黑暗。 已经走投无路了。科斯非常清楚这点,所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把这场戏演好,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他昂首挺胸,走进了金碧辉煌的餐厅,而守在餐厅门前的护卫们并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一个唯唯诺诺的胆小鬼眼中突然充满了决心,这往往意味着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父亲。” 罗德尼并未回复,他正用刀叉专心肢解盘中的羊排。也许他早就料到科斯会主动坦白。 科斯发誓这是他第一次在父亲面前表现得如此勇敢。 “父亲,我要告诉您真相!” 科斯抬高了语调,罗德尼虽然心中很惊讶,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放下刀叉,挥手让餐厅门前的护卫们回避。 “说吧。” 罗德尼说得云淡风轻,但正是这种波澜不惊的平静轻而易举地粉碎了科斯胸中刚酝酿出的勇气。 “我一直都知道,在您眼里我就是个废物,整日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科斯慢吞吞地拿起酒瓶,拔出了瓶塞,倒了两杯酒。 “不,你怎么会这么想?”罗德尼突然发出了爽朗的笑声,“你是我的孩子,是上天赐予我最棒的礼物。莱特家只有大器晚成的浪子,从来都没有一无是处的废物。” 科斯摇了摇头,他用一种轻得让人心碎的声音喃喃道:“但我骗了您。实际上,我在两个月前,就已经知道杀害哥哥的凶手是谁了。” “告诉我,他是谁。”最终,听到这个消息的罗德尼还是卸下了第一层伪装,他眼中的慈祥,已经被熊熊燃烧的怒火所取代。 他爱他胜过一切,不仅因为他在长子身上倾注了大量心血,还因为他知道灵魂被恶魔腐化,利欲熏心的长子,是他最理想的继承人。科斯知道这是事实,但他不想接受。他从未歇斯底里过,尽管他从小就意识到自己不配得到和哥哥同等分量的宠爱。 科斯靠着这份怨念,轻而易举地掩盖了他的愧疚和羞耻。他一边装出害怕的样子抿着嘴唇,一边趁罗德尼将注意力放在别处的时候抖了抖袖子,把藏在袖口里的毒药一股脑倒进了酒杯。 “但我不敢说,他会杀了我的。”科斯的脸憋得通红,似乎他真的受到了恐吓。 “说吧,孩子,告诉我他的名字。”罗德尼只好耐着性子宽慰道:“这里很安全,没人会把你怎么样。说吧,不管他是谁,我都不会让他碰你一根汗毛。” “好。”科斯端起一只酒杯,深吸了一口气,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这真是睁眼说瞎话。 劳伦斯不知穿过了多少条隧道,才看到了那个诬陷他的人长什么样。此时他就蹲在一扇暗门后面,看着不远处的公子哥信誓旦旦地扯谎。 “也就是说,你无意中见到他戴着你哥哥的戒指,在你向他询问情况前,他就来威胁你了?” “是的,那天夜里,我一睁眼便是他那张比恶魔还残忍的脸。他把剑架在我脖子上,威胁我,如果想活命的话,就最好把嘴巴闭严。他还说…” 胡说八道,劳伦斯气得攥紧了拳头。开什么玩笑?他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来到那男人的床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他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以免误会越来越深。 劳伦斯推了推暗门,但门纹丝不动。他只好继续透过门缝,看那男人声情并茂地编故事。 菲丽丝凑了过来,女孩站在他身后,轻轻拉了拉他的胳膊。 “别冲动,你说过,奥兰多公爵会摆平…” “没错,他说过,但如果我可以站在他们面前,把这一切都解释清楚,不就能省去很多麻烦吗?” “你在冒不必要的风险。” “你想让我袖手旁观?”劳伦斯气呼呼地踢了一脚暗门,有些懊恼地说道:“我只是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再说我能保护好自己。” 也许是认可了劳伦斯的说法,菲丽丝犹豫了一下,又轻轻拉了拉他的手臂。 “怎么?” “让我看看吧,一般情况下这种暗门的机关都设置在人们下意识会忽略的地方。”她盯着头顶那块形状有些奇怪的凸石说道。 …… 一分钟有这么漫长吗?科斯满头是汗,眼中的自信与激情渐渐被慌张与绝望所取代。罗德尼已经喝下了那杯毒酒,他亲眼所见。为了拖延时间,他把自己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说了个遍。而到目前为止,罗德尼只是微微皱了几次眉。 这应该也算是正常反应,因为罗德尼虽然上了岁数,但他的思路远比科斯清晰。科斯供出的信息驴唇不对马嘴,有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罗德尼唯一能判断出的事实就是科斯的恐惧并非伪装。 就在罗德尼沉思的时候,餐厅里的某个大餐具柜毫无征兆地倒下了,一个怒气冲冲的骑士从柜子后的暗门里钻了出来。 “放屁!我都没见过你,何来的威胁你?” “你!你…别过来!”科斯像是见了鬼似的倒退两步,跌坐在地上。 罗德尼也惊呆了,他认得劳伦斯。奥兰多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显然奥兰多说谎了。 劳伦斯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还穿着盔甲,而他手中的长剑更是与这里格格不入。于是为了展现谈话的诚意,他把长剑丢到了一边。 “我没杀你的儿子,更不会把他怎么样。”劳伦斯上前一步,与罗德尼对视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科斯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他倒在地上,七窍流血。游遍全身的毒素终于在他体内爆发,让他的皮肤看上去呈令人作呕的紫红色。科斯死到临头,反而不再恐惧,也不感到痛苦了。那一刻,他看着父亲方寸大乱,手足无措地跪在他身边,似乎在大喊些什么,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就好像这样他就能抓住儿子不断流逝的生命力。科斯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父亲虽然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但总会在晚上抽出一点时间来拉着他的手哄他睡觉。可惜,再次感受到那种令人安心的温暖竟然是在死前。 这可真是太讽刺了。 科斯什么也听不到了,他的耳蜗里灌满了血,眼前是一片雾蒙蒙的暗红色影子。冰冷的毒血涌进了他的心脏,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只有惋惜和遗憾。他想着为什么没有多吃点美食,为什么没多睡几个贵族小姐,为什么要把自己活得这么累,为什么自己顿悟的时刻是如此之晚。他颤颤巍巍地抬起了手,试图把眼睛擦亮,最后再看父亲一眼,但他的手指已经被冻僵了。他只好用尽全身力气撑开嘴唇,小声呢喃着他最后的忏悔。 “爸爸…对…不…” 最后的音节卡在了科斯灌满血水的喉咙里,他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 罗德尼大口喘着气,像个溺水的孩童一样发出了含糊不清的悲鸣。亲眼看着儿子死在面前的窒息感让他甚至忘了该怎么发出哀嚎。他半截入土的身体又一次被生生扯掉了一半的灵魂,除了发臭的黑色血浆和骨头外,什么也没有剩下。 不断膨胀的财力和权力,会渐渐扭曲家庭和生活中的美好愿望,罗德尼现在意识到,是他自己的愚蠢和傲慢,把他的两个好儿子慢慢推到了阴沟里。 他后悔了。因为自己对物质的贪婪和沉沦,他害死了妻子,又间接害死了儿子,这些悲剧本可以避免的。 这时护卫们才姗姗来迟,他们大声催促着气喘吁吁的医生和牧师们快点行动,希望能救回科斯的命。所有人从劳伦斯身前经过时都低下了头,假装没有看到这个骑士。不然他们还能怎么办呢?现场只有两个人,罗德尼又不可能毒害自己的儿子…没人敢提这件事,因为他们都知道劳伦斯是西境未来的主人,所以当这些护卫进入餐厅的时候起,心中就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 劳伦斯也懵了,他完全没想到科斯真的死了,就在他眼前,毫无征兆。 “是你!”罗德尼突然扑向劳伦斯,疯癫地掐住了他的脖子。身边没有听他使唤的人,没关系,这个暴徒将被一位失去孩子的父亲亲手掐死。但已经神智不清的罗德尼忽略了一个事实——他寡不敌众。劳伦斯被吓懵了,他没有做出反抗,但那些眼疾手快的护卫立马就行动了。他们一拥而上,把罗德尼的手指掰开,将他拖出了餐厅。 直到罗德尼宛如野兽般的哀嚎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菲丽丝才从暗门后走出来。卡琳跟在她身后,板着脸,径直走向科斯的尸体,看都不看劳伦斯一眼。 “毒杀。太好了,棒极了。”卡琳冷笑了一声,回身一脚就把劳伦斯踹倒在地。 “不要…” “你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卡琳丝毫不理会菲丽丝眼中的慌张,又冲劳伦斯飞起一脚怒骂道:“你这混蛋小子挺能干啊。托你的福,公爵的计划完全失败了,而你成了这场谋杀唯一的嫌疑人!谁*的能聪明成你这样?跑出来干什么?嫌命长还是吃饱了撑的?是不是我非得用链子把你拴住你才能安分?!” 菲丽丝根本拉不住暴怒的卡琳。看劳伦斯痛得像虾米一样把身体蜷缩起来,她情急之下扑倒在劳伦斯身上,为他挡了一脚。即使卡琳第一时间收回了一些力道,菲丽丝还是被踢得发出了一声惨叫。 看来那次,她的确是手下留情了。想起自己初到自由之城时挨得那顿毒打,菲丽丝苦笑了一下。 很疼,疼得她感觉腹腔里的内脏好像都碎成了渣。 好在卡琳也冷静下来了。她咬紧嘴唇,瞪了不知所措的劳伦斯半天,气得浑身发抖。 “你自己处理烂摊子吧!”她呼吸急促,勉强忍住愤怒,用一种足以在钢板上挠出悲鸣的狠毒声音咒骂道:“让那个老头处置你吧,还有那些和你结怨的人。没有人会替你说话,没有人能阻止他们的报复,你自己去对付他们吧。因为公爵不会再给你擦屁股了,我们也不再会了。” 第111章 无稽之谈 一场不见血的地下战争拉开了帷幕。伴随着黎明前各种证词和报告的狂轰滥炸,奥兰多公爵疲惫地伸了个懒腰。 其实他也能安心睡觉。自由之城是他的地界,罗德尼有天大的本事也出不了那间有重兵把守的客房,他只能瞪着那双红彤彤的,如将熄余烬般黯淡的老眼,含糊不清地呻吟着,诅咒着这座城市和它的主人。 不是奥兰多脾气太好,只是一想到劳伦斯是亚当家唯一的血脉,又记起自己年轻时也没少闯祸,他就提不起训斥和惩罚劳伦斯的念头了。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公爵心里笑自己真的老了,决心不管用什么手段也要保住劳伦斯。于是他半夜起来,提了半辈子剑的手先一步握住了鹅毛笔,蘸上墨水,把他有意与各个大小商会进一步合作的私人信件连夜写了出来,从能与莱特商会分庭抗礼的塔里克商会,到刚成立不久的约克顿商帮。 然后派人送信,公爵故意没看那些体若筛糠的属下。 时间正好,外面吹着干爽的晨风,这座属于黑夜的城市刚熄灭最后一盏街灯。在公爵手下当差可不容易,公爵在处理大事时的要求很多。老资历的属下都知道他是最早离开兰斯王都的骑士,也是最久的一个,为了自己的梦想。 回想过去,在自由之城还是个荒芜村镇的时候,公爵一天里最大的快乐便是在傍晚拉着劳伦斯的祖父,冲向逼仄的小酒馆进食,那里有行侠仗义的见习骑士和豪放不羁的佣兵,有嗅到商机的行商,还有流落异乡的诗人和落魄贵族,那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但公爵总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并说服他们留在这,为这片百废待兴的土地增添些许人气。 现在自由之城已经是座宏伟的要塞城市了,但公爵再也感受不到那种快乐了。有一回他心血来潮,乔装成一个普通老人,又跑到小酒馆去吃喝,味道寡淡的啤酒和半生不熟的烤肉让他很不满意。于是他又去别的酒馆,仍不满意——那里只有满口黄牙的老骗子和讨论如何宰客的奸商。一连逛了十来家小酒馆,公爵才发现,现在时代变了,这座城市的访客眼里再也没有星光。 年轻时公爵也谈过几场恋爱,不同的开始到相同的结局,只留下三个尚在人世的孩子,在他手下做事。他到过很多地方,与很多永不再见的挚友挥手作别。日薄西山时,公爵突然觉得年轻时的离愁别绪叫人格外上瘾。 兰斯的骑士们羡慕公爵的经历,他们默默记下他偶尔吐露的片段,存在心里日夜背诵,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拥有公爵的眼界和见识,然后成为下一任兰斯第一骑士。 他们虽然都向往史诗般的人生,知道回家的路,却没翻过被塞连人包围的那座山。在兰斯与塞连开战时,有许多在公爵手下做事的骑士奔赴战场,再也没有回来。公爵没有阻拦他们,也拦不住,他才是兰斯最大的异端。他预见到了唯血统至上的贵族政治的末路,也见惯了尸横遍野的战场,两件原本罕见的事都见惯不怪之后,凭空就成了一种固执的力量,作用在他身上,让他的心脏如同沉入冥河之底的石头,冰冷而寂静,就连时光也只能磨去上面粗粝的棱角,无法再深一层地雕琢任何东西。他平日里是个慵懒的老人,不为周遭所动,因此清晨来向他请罪的年轻骑士并不会让他的眼皮多抬一下。 劳伦斯的着装一丝不苟,从整齐的碎发到脚上的皮靴都透着一股生涩的僵硬。那双打夜里就没得到过休息的腿一进公爵的房间后就固执地留在原地,并拢,挺得笔直,下意识对抗着屋内由报告和信纸堆砌出的压迫感。他说自己只想澄清事实,却搞砸了一切,来此寻求公爵的宽恕。他的语调和浑身散发的气质一样,有种莫名的生硬。 公爵不用看也知道,劳伦斯没有撒谎。这小子眼里有焦急的火焰,忐忑的光芒,愧疚是它们的燃料,恐惧则是必不可少的助燃剂。他没眨眼睛,从进屋到现在,一下都没有。 “知道这件事最有意思的地方在哪吗?”公爵抬起头,轻轻把笔放在一旁。 劳伦斯摇了摇头,不敢作声。 “那小子死于毒杀,阴沟里的老鼠们最喜欢的杀人方式。奇怪的是,从桌上的那瓶酒检验出了剧毒,但罗德尼那老头的酒里却没毒。” 劳伦斯有些没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准确点说,并不是罗德尼的那杯酒没毒,而是那杯酒里混进了一些别的东西,让毒药快速结晶化沉淀在杯底,无法发挥它应有的作用了。” “为什么?”劳伦斯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神采,“那个老头,是他杀了自己的儿子?” “不太可能。”公爵闭上眼,休息了好长时间才说道:“他下不了那种决心,而且他也没必要这么做。科斯是那老家伙唯一的子嗣了,换做是你,到了无法繁衍子孙的年纪,就算唯一的儿子犯了天大的错,你能狠下心杀了他吗?” 确实不太可能。劳伦斯虽然并不认同血脉传承重于一切的观念,但他也明白,这个时代的传统观念就是这样,即使有少数人离经叛道,这个人也不可能是罗德尼。 况且劳伦斯并不觉得罗德尼撕心裂肺的哭嚎是逢场作戏。 于是他摇了摇头。 “我派人去查了一下,那瓶酒在三天前还是某家赌场里最贵重的奖品,据赌场主人说,一个人戴面具的神秘男人从他手中买走了酒,开价三十万金币。” “三十万?!”劳伦斯惊呆了,他不敢相信有人肯花这么多钱去买一瓶酒,毕竟按照正常的物价来算,三十万金币足够买个可以世袭的伯爵头衔了。 “的确,哪怕这里是自由之城,三十万金币也算得上一掷千金了。”公爵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子,他一边观察劳伦斯的神色,一边看似随意地继续说道:“在你来之前半小时,我看完了所有报告。在这座城市里,能做到毫不犹豫花三十万买瓶酒的人屈指可数,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在自由之城。符合条件又恰好在自由之城的人只有罗德尼和他的儿子。” 又绕回来了。劳伦斯心想,总不可能是科斯自己买的酒,然后把自己毒死了吧? 这也太荒唐了,根本不合逻辑。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地下通道是人魔战争时期建造的防御工事,在经历了数次改造和重建后,就连我也不一定能分辨出每条通道会通向哪里。我听你的老师说,她只是离开地道半个钟头你就不见了。这不合常理,对吗?” “我…”劳伦斯欲言又止,他思考了好久才一板一眼地答道:“我听见有人说话,他们好像在商量一出阴谋,我就顺着声音寻过去了。” 公爵与劳伦斯对视着,现在就连这个在西境无所不能的老人也无法猜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你真的没有杀他?”公爵的声调压低了一个八度。 “我对天发誓,没有,绝对没有!”劳伦斯的声音也忍不住高了八度,“我和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再说,我怎么可能买得起那瓶酒?” 事已至此,公爵也只好叹了口气,无力地耸了耸肩。 “好吧,孩子,我相信你,这件事到此为止了。先回你的领地吧,这座城市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太平了。” 这是在表示,公爵对他失望透顶吗?劳伦斯咬着嘴唇,默不作声。 “怎么?”公爵哭笑不得地说道:“这件事不用你操心了,先回去吧,夜枭会保护你的。” “她…我…”劳伦斯低下了头,“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毕竟,我太让她失望了。我…我搞砸了一切,她很愤怒,我不知道…” “放心吧,她只是一时激动,去道个歉就好了。”公爵脸上浮现出一种罕见的笑意,“别的事情我不敢保证,但你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她是除你父母外唯一不可能伤害你的人。去吧,她就在门外,别让她等太久。” 第112章 软肋 这个世界的烦心事从来不会少,农民们担心能不能交上税,贵族们担心政敌的陷害,士兵们在想他们能不能在下一场战争中活下来…很多烦心事并不会凭空消失,所以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找瓶酒,一口气干了它,然后顶着宿醉后疼痛的脑袋去忙正事。 可惜现在是白天,而劳伦斯手边也没有酒。上午是人们劳作的时刻,就连那些打烊的酒馆门前,都站满了身形健硕的工人。他们要将一桶桶发酵的麦芽汁和酵母扛到酒馆里去,然后草草地擦一把汗,揣着十几枚银币的微薄工钱赶去接下一单活。从这些苦力身边走过,劳伦斯不禁有些惭愧,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个废物,不光没在这个世界出人头地,还搞臭了自己的名声,又搞砸了公爵的计划。 这些苦力,好歹他们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劳伦斯无声地叹了口气,低下头跟在卡琳身后,快步离开了这条到处是苦工和小贩的街道。 他道歉了,咬字非常清晰,态度极为诚恳。但卡琳没有任何回应,甚至无视了他。她就这样在前面走着,面无表情地警戒着任何可能对劳伦斯不怀好意的行人,而他就跟在她身后,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回去种地吧。”终于,走到驻地门前的时候,卡琳偏过头,随意地说道。劳伦斯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知所措,他没从卡琳那半张脸上找到任何情绪。 “不,求求您,我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劳伦斯只好哭丧着脸,向卡琳祈求宽恕。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但这是公爵的命令。”卡琳终于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劳伦斯,“猩红平原靠近沃尔塔瓦河下游的区域,很适合耕作。你的领地应该不缺会种地的农夫,把送到茶花领的种子种在那里,然后来年把一半的收成运回自由之城,这是公爵亲口对我下达的指示。” 好吧,一听说是公爵的指示,劳伦斯便安心了些。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不合常理——首先,最适合耕种的春季已经过了。再说,为什么公爵会突然想让他在那里种地呢?奥兰多统治西境这么多年,如果想在那里种地他的手下应该早就行动了才是,为什么是现在呢? “因为那里离恶魔的老巢太近了。”卡琳随意一瞥就看出了劳伦斯心中的困惑,“别想了,公爵这么做肯定有他的考量,你只管照做就行。” 劳伦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在办了这么多蠢事后,他觉得有些事的确不该刨根问底。 卡琳见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便推门走进了旅店。与此同时,她又回忆起了与公爵对话时的情景。 “战争提前打响了,那个失去儿子的老头会为了复仇不择手段。”公爵开门见山地说道:“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全力组织战备工作。” 奥兰多公爵曾数次在私人会面中对卡琳说过,他和教会总有一战,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那我该做什么?”一如既往地,卡琳没有提出任何多余的问题。 “保护好那孩子,动员他的领民开垦土地,种植粮食,越多越好。”公爵的回复同样干脆,“沃尔塔瓦河下游不乏肥沃的土地。” “但那里…” “我明白,所以你的任务是保护好他。” “给我个理由。”卡琳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不能让他毫无理由地冒险。” “西境少有适合耕作的土地,这个你应该知道。” “是,所以呢?” “很简单的道理,因为粮食产量不足,所以每年西境有七成粮食需要从兰斯其他行省进口。”公爵拧起眉头,揉了揉钝痛的额角,“一旦和教会爆发全面战争,他们只需要封锁所有运输路线,就可以坐等我投降了。” 确实。卡琳下意识点了点头。 “在军力方面,我可以凭借指挥能力挽回劣势。但西境在其他方面的弱点,是很难被隐藏起来的。就拿资金链来说吧,对外出口香料和军备、染料占西境财政总收入的六成,假如教会能封锁贸易出口,这些收入就会被缩减至一成,甚至是零。” “那您为什么不趁现在还未开战的时候加大出口量呢?” “整个大陆有六十万人对香料有需求,他们的需求养活了半个西境,而作为大陆最大的香料供应商,每年只对外输送几百吨的香料便可以换回供养四支万人军团的开销。所以哪怕是增加一个最小批次的运输,几吨的额外运输,都需要几千,甚至上万对香料有需求的人口来维持市场供需平衡。而哪里能平白无故多出上万需要香料的人呢?我不可能为了增加几十万金币的收入,去给底层民众送钱买香料。再说,出口过多的香料会导致它的价格下降,现在问题来了,一个农夫不买香料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它很昂贵吗?” “因为它不是必需品。”卡琳很快就跟上了公爵的思路。 “没错,军备和染料也是如此。那些商人之所以能容忍我赚超额利益,情愿眼巴巴地看着我数钱也从未和我抢生意,就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些市场需求很小的商品,一旦他们横插一脚,就只能和我两败俱伤。而他们不做,至少不会收获我的敌意,也不会赔钱。” “所以你让那孩子回去种地,是有很多考量的?” “是,如果不是一些问题迫在眉睫,我也不愿去赌恶魔会不会越界。毕竟那里,离堕落深渊太近了。” “如果您认为仅凭在那里开垦耕地就可以让西境摆脱粮食需要进口的枷锁,那您就…” “我从来都没指望区区百亩土地能养活上百万人。但经过我的推算,那片田地是我拖垮教会的唯一希望。”似乎是知道卡琳还会提问,公爵简单地解释道:“开战后,教会派出的兵力至少是我的三倍,但他们并非没有弱点。如果他们不能速战速决,就会陷入泥沼中无法脱身。一个巨人要行动起来所消耗的体力远比一个侏儒多得多,只要我能让自由之城不在三年内沦陷,他们就会不堪重负,派出使者找我议和的。一旦他们迫不得已这么做,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战败了。抚恤、赔款、战后生产…每一笔巨额支出对教会摇摇欲坠的统治都是一记重击,至少在战后的十年内,他们是不会卷土重来了。而十年,足够让亚当小子成为一个合格的统治者了。” “也就是说,经过您的推算,屯粮加上新田产出的粮食,可以让西境挺过三年的战争,是吗?” “最坏的预期是不止三年。”公爵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如果他们能坚持到第四年,那西境就会被逼入死局——饥荒、瘟疫、还有精神崩溃的伤兵们,随便拿出一样,就能轻松击垮任何战略和计谋。没办法,我手中的牌还是太少了。” 公爵没敢把最可怕的情况说出口,但这已经很糟糕了。卡琳等了片刻,看公爵似乎把话说完了,便领命离开了。她是个称职的属下,不会对份外的工作指手画脚。 真正的统帅不能唯战力至上,从而忽视其他影响战局的因素。公爵年轻时便了解了战争的首要规则,那就是战争是国力的比拼。每一支军团背后,都是支撑军团运转的庞大人力物力。军团的装备数量由制造和维护的成本共同决定,制造成本决定生产规模,维护成本将持续消耗国家的财政。如果没有一个庞大的帝国,没有数以百万计的民众和工匠在背后支持,那再怎么强悍的军队也寸步难行。 这正是公爵最大,也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软肋。一直以来西境都是兰斯的战争工厂,商贸中心,边陲重地。公爵手下兵多将广,只论军备产能的话,没人敢说能可以稳压西境一头。但问题是,兰斯已经彻底倒向了教会,而失去了整个庞大王国的供养,西境引以为傲的战力体系,又能在巨大的财政压力下坚持多久呢? 所以公爵在得知科斯遇害的消息时起,他便打定了主意,要在一年内与教会开战,否则,他将永远失去对抗巨兽的胜机。 在兰斯漫长的战史中,从没有一位将军不战而降的先例。而西境的民众也相信,在一位战神的领导下,他们会再次击败强敌,赢回兰斯失落的荣耀。 毕竟,如果连公爵都无法击败教会的话,那这片大陆上还有人能撼动教会的统治吗? 没人敢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第113章 旧日 午后的阳光透过马车那小小的车窗撒进车厢,让卡琳在合眼小憩时回想起了以前的日子。 “你还不休息吗?” 那是前任圣女与她第一次对话,当时卡琳还是个见习修女,她刚找了根绳子,打算趁大家午休的时候来到忏罪厅自尽。 以往午休时,忏罪厅是无人光顾的,但偏偏那天,圣女独自坐在忏罪厅里的长椅上,盯着神像发了好长时间的呆。 “殿下,我没有午睡的习惯。”也许是因为下定决心去死的缘故,卡琳此时并不在意圣女的身份有多高贵,她甚至没有行礼。她就面无表情地盯着圣女,希望这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可以识趣地离开。 “没有午休习惯,那你不会在下午打瞌睡吗?” “那你为什么不去睡觉?”卡琳只觉得很烦。她只想尽快解脱,永远沉睡下去,摆脱那些令人发狂的折磨。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休息。”圣女微微一笑,突然问道:“你为什么如此悲伤呢?” 卡琳刚想开口的时候发现,圣女眼中没有任何笑意,展露笑容只是她面部肌肉的本能反应而已。 顺着圣女的目光看去,卡琳才注意到一截绳子从她的衣袖里荡了出来。 卡琳欲言又止,她把手背在身后,仓促将绳子塞回衣袖,抿着嘴唇低下了头,把身体绷得很紧。因为教会认定自杀也违背了“不可杀人”的教义,而神职人员自杀更是罪加一等。如果圣女揭发她的罪行,那她就会被打入地牢,直到被折磨得神智不清后才能得到死亡的解脱。 那真是太可怕了,蜷缩在狭小黑暗的角落里,每天与臭虫和老鼠作伴,吃着腐烂发霉的食物,数着自己还有几根指头健在…只是想象一下那样的情景,卡琳就打了个哆嗦。 但圣女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看着她。卡琳不敢抬头确认圣女眼中的情绪,她们就这样僵持了好几分钟。 完全猜不到她接下来想做什么。面对圣女的凝视,卡琳不禁有些恐惧。 “孩子,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是的。”卡琳思索了好一会,才无比肯定地给出了答案。 “为什么,是因为杂务太多,让你觉得很累?” 卡琳摇了摇头。 “有人欺负你?” 卡琳轻轻点了点头,而后又难过地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我会让圣事部提醒拉蒂伯大主教多关照你的。但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圣女殿下,我来到圣城已经四年了。这四年间,我做错过什么事吗?” “没有,至少我没听说这里出过什么乱子。” “那为什么,主从未回应过我的祈求呢?是因为我的信仰不够虔诚吗?”卡琳用力地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不想再被那个满身酒气的老色鬼按在床上了,我不想披着薄薄的棉衣把手伸进冰窟里洗衣服,我不想再忍受她们的排挤和捉弄了。我受够了!为什么我从出生起身边就没有一件好事发生?现在我就连去死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吗?” “不。”圣女一把将卡琳揽入怀中,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我们都是受全父庇佑的孩子。你看,祂已经听到了你的祈祷,所以才派我来救你脱离苦海。” 卡琳还是很害怕,她对圣女的承诺不抱任何希望。谁会替一个卑微的见习修女出头呢?哪怕只是说句无关痛痒的公道话。 “知道吗?我本来是不想成为圣女的,直到格里高利圣座向我保证,他将把圣城变成一座不存在黑暗与痛苦的光明之城。”圣女的嗓音突然有了几分怒意,“但是现在,还有人在我眼前受苦,这对我来说是一种羞辱,更是一种背叛。” 卡琳突然就不想死了,虽然圣女从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安慰她的话,但不知怎么的,她就是不想死了。 “拿着,你回去好好休息,我倒要看是谁敢公然违抗我的意志。”圣女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放进了卡琳的手心里。 “吃了糖,就不苦了。” 卡琳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圣女何时从她衣袖里抽走了绳子。她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犹豫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把那颗糖放进嘴里含着。午休还未结束,门外已经传来了激烈的叱骂声,圣女的污言秽语清晰可闻。 头一次,卡琳听到那个带头欺负她的大修女哭起来像个快要断气的老巫婆。 那颗糖很甜,是橘子味。酸溜溜的糖衣融化后,里面的糖浆散发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清甜。 不久后卡琳发现,她身边的人突然就变得很友善。没人再叫她“塞连杂种”了,也没人再往她床上泼猪粪,拽着她的头发扇她耳光了。好像做梦一样,那些狗仗人势的家伙们一夜之间就学会了什么是尊重。 再后来,圣女总是在闲暇时来修道院与她聊上几句,并带来一些看上去就非常昂贵的精致糕点与她分享。据说圣女殿下唯一的嗜好就是品尝甜点,而她分给卡琳的甜点,大多是兰斯使者送来的,出自宫廷甜点大师之手的顶级杰作。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卡琳在感激之余,渐渐对圣女起了仰慕之心。所以当她听说有一支守夜者是专门保护圣女的隐形守卫时,她便下定了决心,要成为那支守夜者的成员,寸步不离地保护圣女殿下,以报答她的恩情。 …… “老师,老师?” 卡琳有些不快地睁开了眼,她眼前是劳伦斯那张汗津津的红脸。 “怎么了?” “晚餐做好了,老师,现在不吃的话一会就凉了。如果您很累的话可以吃完再…” “不用了。”她的答复里满是被压抑的愤怒。两次了,为什么这小子总能赶在美梦做一半的时候叫醒她? 劳伦斯以为卡琳只是有起床气,所以便没再开口。 “晚餐我自己会吃。你现在很闲吗?去练剑啊!该做什么事还用我提醒你吗?” “我刚练完。”劳伦斯小声说道:“挥剑五百次,负重运动一个钟头,还顺便抓了只野鸡。” 卡琳无话可说了,因为按照平时的要求,劳伦斯已经超额完成训练任务了。 “老师,能问您个问题吗?” “有话直说。” “我已经很努力在训练了,可为什么感觉最近没什么提升呢?”劳伦斯挠了挠头,“下午训练时,我突然想到,唐纳德的技术突飞猛进,会不会是您教了他一些…” “没有,你觉得我对你藏私了?” 劳伦斯摇了摇头,但卡琳还是从他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失落。 “老实说,他比你有天赋。”卡琳也恢复了平日里的口气,“我不想让你难过,但他在武技和模拟战术思维上的天赋,的确比你强得多。虽然公爵曾说过让我多照顾约克家的小子,但我确实没有教他更多东西。” “我知道的,他比我聪明。”劳伦斯苦笑着叹了口气,“毕竟整个大陆也找不出几个比我还笨的人吧。” 卡琳没有否认,这倒不是因为她认同了劳伦斯的观点。 “我可以教你点别的东西,想学吗?” 卡琳突然觉得劳伦斯和当年的自己很像,都是有了目标却苦于无力改变现状。她很理解劳伦斯此刻的想法,所以作为长辈,她想以过来人的身份传授一些经验,让这个年轻人少碰几次壁。 以前卡琳不理解,为什么上年纪的人会格外偏爱某一位晚辈,现在她理解了。劳伦斯两眼放光的样子,就和几十年前他父亲卢修斯初到自由之城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这就像时光倒流,谁能抗拒时光倒退几十年的感觉呢? 第114章 哀 “看好。”卡琳一脚踢向路边的一颗大树,那大树晃了一下,轰然倒地,不规则的撕裂断口处露出了支离碎裂的树心。那树大概有三人高,水桶粗,孤伶伶地矗立在平原上,就连倒下的样子也咄咄逼人。它倒下的时候,树叶还在发出微弱的沙沙声。一种肃穆的敬畏之情袭上了那些围观者的心头。劳伦斯干脆愣在了原地,直到菲丽丝戳了戳他的胳膊,他才发现自己的嘴巴,还有他的大脑,都被双眼所目睹的一切惊得失去了控制。 “这是我把过去五十年的生命花在完善格斗技巧上所取得的成果。”卡琳面对观众们的惊叹泰然自若,她用无比平静的语气说道:“严格意义上讲,在人类学会使用武器和魔法之后,格斗就已经是过时的技术了。它的确不能让你在战场上以一当百,但在各个方面,它都能帮你活得更久。而且,它能提升你在度过漫长瓶颈期后的反应与速度。” 劳伦斯呆站着,不知所措。我不过是个刚学会怎么用剑的孩童,他想着。他从战场上归来后曾以为剑术和武技的尽头不过是比敌人更快更准,但卡琳在短短几秒钟内就颠覆了他的世界观。 “这不过是一次演示,”卡琳继续说道。“想象一下这一脚踢在敌人身上会有什么结果,他的盔甲会破碎,内脏受到重创,即使还没死,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恢复战斗力了。” 仅凭拳脚就能突破盔甲的防御。劳伦斯的头脑飞速调整,很快就适应了崭新的世界秩序。卡琳展现的力量点亮了他的想象力,让他的意识一马当先,直冲向一夫当关的想象中去。 “别做梦了,”卡琳瞥一眼劳伦斯脸上的傻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所见过最厉害的战士,也不过是空手击退了三百个流氓的围攻——他用最残忍的手段击杀了二十多人,然后其他人都被吓跑了。而且你要知道,对付一群地痞和对抗一群严阵以待的士兵是两个概念,个人的力量再大也有其极限,我觉得你应该能明白这个道理。” “那奥兰多公爵呢?”劳伦斯不甘心地嘀咕着,“我听说他可是一个人就屠杀了上千只恶魔。” “他或许是个例外。”卡琳没有反驳,“实话说,我也没见过他出手,我认识他的时候人魔大战已经结束好多年了。听着,像他那种拥有匪夷所思力量的人只是极少数,大多数人在面对一堵迎面倒下的墙时会选择躲开,而不是迎上去。这和懦弱或勇敢无关,知道吗,我是说,为了活下去,有时候逃避并不是…非常可耻的行为。” 卡琳在说到“逃避”这个词的时候,眼神有些飘忽。劳伦斯意识到她很不愿意提到这个词,也许是她曾有逃避的经历吧,不管她逃避了什么,现在她都非常后悔。 “好了,别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了。先谈谈你对格斗的理解吧,知道人类与生俱来的武器是哪几个部位吗?” “拳头,还是腿?” “并不是,再好好想想。” “肩膀?头部?” 越说越离谱了。看劳伦斯的确是思考不到更多可能了,卡琳便耐着性子介绍起来。 “首先是肘部,肘骨尖端没有任何软组织,而且它是人体最坚硬的部分之一。加入腰腹力量,掌握好攻击角度,一记肘击完全可以粉碎人类的头骨。” 旁听的菲丽丝下意识点了点头。塞连人的格斗方式虽然更依赖膝盖和腰部的爆发力,但卡琳所讲的内容,也为她提升格斗能力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 “然后是足根,也就是你的脚后跟。这个部位非常坚固,犹如一把肉质战锤,配合大腿肌肉的爆发力,形成的抡击能够造成非常严重的毁伤。还有前臂,锁喉和勒紧后背是四足行走的野兽永远都无法掌握和防御的战斗手段。在体型差距不算太大的情况下,这个世界上还不存在能靠腰腹力量挣脱人类上肢的生物。你可能没意识到,现在的你如果学会了前臂的使用方法,也可以轻易勒断一只恶魔的肋骨,甚至折断它的脊椎。还记得我之前为什么纠正你的对敌姿态吗?” 卡琳的语速很快,劳伦斯花了一点时间思考,才慢吞吞地猜道:“因为,把腰杆挺直更容易吸引敌人的箭矢?” 卡琳摇了摇头,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 “身体前倾有利于发力?” “我之前告诉过你原因,现在看来你压根就没听进去。上身前倾,双肘靠前,腰腹收紧,配合准备挥剑的动作的确很不雅观。但在这个姿势下,你的要害部位都非常靠后,难以被敌人捕捉——胸口和腹部被双臂保护,喉咙被耸起的肩膀包裹,脊椎被直立的身体覆盖在后面。这意味着你碰到的绝大多数敌人都必须把姿势压得更低才能直接袭击你的要害。然而如果这么做,敌人便失去了重力势能,从而更容易被击败。” “您没说过。”劳伦斯有些恼火,也不知是因为他的大脑无法跟上卡琳的思路,还是单纯因为卡琳真的没有讲过这些东西。总之,他的语气的确是透露出了不耐烦的情绪。 “你还不耐烦?”卡琳也没好气地讽刺道:“想学就学,不想学我也不强迫你。然而只是讲点最基本的常识你就这态度,我觉得你以后也只配种地了。” “种地怎么了?反正我又不用再上战场了。”劳伦斯气呼呼地反驳道:“兰斯战败了,我的家族也不存在了,现在还有必要为了什么荣誉和奖励去和塞连人拼命吗?” 卡琳深吸一口气,才忍住没用最直白的方式把未来将要与教会开战的事吼出来。她干笑两声,随即沉下了脸。 “是的,你不用和塞连人拼命了。那我问你,你有能耐保护好你的妻子吗?你能保证以后不会爆发新的战争?你愿意以一个农夫的身份继承奥兰多公爵的权力,统领整个西境?” 几个问题抛出,堵得劳伦斯哑口无言。 “你还嫩着呢。”卡琳不吐不快,继续咄咄逼人道:“失去兰斯的供给,你能重建西境的财政体系吗?你能组织一支精锐军团吗?在不调用公爵亲卫的情况下,维持边境防务,维持军队的战斗力和忠诚度。你能镇住蠢蠢欲动的教会吗?在防止间谍渗透和信仰入侵的前提下,保障军力劣势时有不被碾压的战略和战术规划能力。你能维持自由之城的政治平衡吗?流亡贵族、富商、军官、学者、谋臣,公爵在位时他们都相安无事,你能保证他们以后也会安稳下去?还有,你能应付莱特商会制造的巨大外交压力和经济压力吗?我敢说,为了给他儿子报仇,罗德尼会不惜一切代价取你性命。说吧,你现在能做到什么?” “我…”劳伦斯懵了,他从没意识到西境的独裁者需要处理如此之多的难题。 “未来西境会与教会开战吗?”生在贵族之家的菲丽丝,已经从卡琳的质问中听出了一些异样。 “说不好。”卡琳没好气地问道:“怎么,害怕了?” 菲丽丝看向劳伦斯,细数片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离开家乡已经大半年了。 而她已经无法再重回故土了。 “我的骑士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菲丽丝微笑着,挽住了劳伦斯的臂膀,“只要他在我身边,就没有任何需要惧怕的事情。” 劳伦斯无法理解这些话语的真正涵义,但是他可以体会到,隐藏在菲丽丝心中最真挚的感情。 自豪、眷恋,以及隐隐的哀痛。 第115章 固有认知 回到茶花领,时间已经是第三天午后了,劳伦斯看见几队士兵正在墙外的空地上操练。他们是第一支队的士兵,首批换装附魔武器的部队,近两周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大规模操练。 “领主大人回来了!” 也不知是谁吼了一声,士兵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扭头看向缓缓驶来的马车。他们举起了武器,欢呼着向劳伦斯致敬。 “继续操练!”唐纳德刻意压低的命令充满深沉的力量。士兵们只好不情愿地重新列好队形,继续重复他们挥动武器的动作。 在唐纳德布满血丝的双眼下,劳伦斯看到了一丝笑意。不待马车彻底停下,劳伦斯便跳下车,冲上去给了唐纳德一个拥抱。 “欢迎回家,兄弟。”唐纳德终于动动嘴角,露出一个无比疲惫的微笑。 “辛苦你了。”劳伦斯用力拍了拍唐纳德的后背,满脸惊奇地说道:“我都不知道你还会带队练兵。”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几天前我请那些老兵们喝了顿酒,他们就把练兵的步骤和方法都告诉我了。你看,至少现在兄弟们列阵的速度比以前快上不少,说明我那顿酒没白喝,对吧。” 没有得意的炫耀,也没有顺应的邀功,疲惫的唐纳德只对他的好兄弟尽力流露出最后一丝尊重。他是个回不了家的战士,在几场战斗中损失了如此之多的兄弟后,他已经无意再追求什么排场和仪式了。如今两人拥抱良久,勾肩搭背,从几年前就本应如此,他们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现在他们一同体会到了惨痛的失败,也明白了该做些什么才能结伴而行走得更远。 “我都认不出来这地方了。”劳伦斯看着数十栋正在建设的房屋和停靠在墙外的一排排马车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你倒好了,出趟门就避开了一堆麻烦事。”唐纳德苦笑着指了指城镇中心的位置,“近两周来,领地一下就多了几千人。现在我还在发愁呢,这些人的…” 唐纳德话音未落,阿贝尔就领着一群趾高气昂的流亡贵族走了过来。那姑娘嘴角有一丝血迹,在看向唐纳德时,她红肿的眼中多了一丝委屈。 劳伦斯没第一时间注意到阿贝尔和她身后的人们,但他注意到唐纳德的脸一瞬间就变得非常阴沉。 “将军,还有领主大人。”阿贝尔走近,对唐纳德和劳伦斯行礼,“这些大人们要求享受贵族待遇,他们不愿…” “你就是此地的领主?”为首的贵族是个大腹便便的秃顶男人,他轻蔑地冲阿贝尔摆了摆手,示意这个不识时务的下等人可以滚开了。唐纳德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个傲慢的蠢货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手帕,优雅地擦了擦手,然后不紧不慢地把手冲劳伦斯伸了过去。 劳伦斯点了点头,但没有和他握手。 “我是伊凡·朗格侯爵,小劳伦斯。我记得你,你父亲以前还向我借过几笔钱呢。是这样,我们几天前来到西境,向尊贵的奥兰多公爵寻求政治庇护。但自由之城被封闭了,所以我才不得已要在这里暂住几日。相信你不难理解我们这些天的处境有多糟糕…好吧,我想说的是,我们在这里已经过了好几天的苦日子,这没关系,考虑到你的领地是新建的,人手不足,所以这并不是什么不可容忍的疏忽。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不希望你的手下把这样的错误延续下去了。我们都是地位显赫的贵族,对吧?给我和我的家人提供符合贵族身份的待遇,小劳伦斯,这不是什么无理的要求。” 的确,兰斯贵族有义务帮助处境艰难的同僚,这既是菲利普陛下的要求,也是贵族们心照不宣的共识。毕竟,谁不希望在危机四伏的宫廷斗兽场里多交几个能帮忙的朋友呢? “好,那说说吧,你想要什么条件?”劳伦斯哼了一声,伸手拦住了面色不善的唐纳德。 “为我们提供肉食,还有舒适的客房,以及几位手脚麻利的仆人。我的孩子们需要蜂蜜和牛奶,我的三个妻子想吃水果和奶酪,还有,我需要肉排,以及至少每天一杯的苹果酒…” “好的,没问题。”劳伦斯微笑着昂起了头,睥睨着眼前这个喋喋不休的家伙,突然话锋一转。“那么,你应该知道,向一位贵族提出请求并不是毫无代价的,而我手里的资源并不便宜。所以,你们打算拿什么来交换呢?” “别不知好歹,小亚当,我可是十六人议会的第六席!好吃好喝的供着我,等我回到王都后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侯爵脸上的肥肉都因恼怒变成了红色,显然他觉得贪得无厌的劳伦斯就是想坐地起价狠赚一笔,这是对他非常严重的冒犯。 “哦。”劳伦斯不屑地哼了一声,“也就是说,你现在什么都拿不出来?你们,其他人呢?” 贵族们面面相觑,都低下了头。大多数人在逃难时没有携带太多财物,而一路上贿赂教会的士兵放行,购买补给品已经耗尽了他们所剩无多的金银细软。或许还有几人手头依然宽裕,但他们哪肯拿真金白银和劳伦斯交换几天贵族的待遇呢? 反正等自由之城一开放,他们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再不济也就是多挨几天苦日子,和割肉的代价相比,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劳伦斯等了半分钟,也没人回应他的提问。 “那好。”劳伦斯突然板起脸,“你们这些天在我的领地里吃喝拉撒,把这里折腾得鸡飞狗跳,现在每人上缴十枚金币,这是对我最基本的补偿。” “你怎么敢…” “兄弟,你先等等。”唐纳德突然向前几步,用眼神示意劳伦斯先别急着发话。接着他冲看热闹的士兵们大吼一声:“第一支队,列队,包围他们!” 命令一出,士兵们很快就围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端着武器,杀气腾腾地摆出了备战姿态。 一瞬间,贵族们的聒噪就消失了。 “刚才是谁打了我的助手?”唐纳德一手拉着阿贝尔,一手握着剑柄,凶神恶煞地扫视着神情各异的贵族们,“你?你?还是你?没人站出来的话,你们可以猜猜接下来我会做什么。给你们一分钟时间,谁干的,主动站出来,或是等我用自己的手段请你出来。” 唐纳德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冲动了?劳伦斯有些不解,但他没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唐纳德是个可靠的人,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他们俩关系不一般。”菲丽丝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劳伦斯身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满脸怒气的唐纳德,又看了看战战兢兢的阿贝尔。 不会吧…劳伦斯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他觉得自己很了解唐纳德。这个放荡不羁的花花公子怎么会对那个姿色平平的姑娘动心呢?退一万步讲,即使唐纳德真的是匹无时无刻不在发情的种马,他也不会对阿贝尔下手的,劳伦斯还没忘记他甚至想活活打死那姑娘的情景。 但显然,这两周里发生了太多劳伦斯不知道的事。 过了片刻,一男一女两个中年贵族站了出来,带着满脸的不忿。 “是我做的。我承认,对女性动手有违贵族精神。但这是多大的事?我们只想面见领地的负责人,然后表达诉求。可这个贱民不光拦着我们找负责人,还粗鲁地要求我们把马车和行李从中心广场移到墙边去。我可以道歉,但我并不认为…” “是他们吗?”唐纳德看也不看那两人一眼。 阿贝尔轻轻点了点头。 “好。”唐纳德大步上前,用力抡起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那名男性贵族脸上。众人的惊呼声与响亮的皮肉撞击声同时响起,那男人被掴得坐倒在地,痛苦地捂着肿脸呻吟起来。 “我不喜欢打女人。另一个,你来。” 阿贝尔看了看那女性贵族惊怒的表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咬住了嘴唇,向唐纳德投去了为难的神色。 “你不想动手的话,就让我来。”唐纳德没留任何妥协的余地。 不得已,阿贝尔只好鼓足勇气,软弱无力地走上前去,用颤抖的手轻轻给了那女人一巴掌。 “不够响,再来!”唐纳德瞪了那女人一眼,那女人赶忙收回了眼中的怨毒。 “你凭什么让一个平民羞辱我们?”一个年轻贵族怒气冲冲地嚷道:“太过分了,等我回到王都,这件事必定会传到所有人耳中。如果你现在道歉,并赋予我们…” “你以为老子是谁?”唐纳德突然像个黑街流氓似的冲进人群拎住了那人的衣领,“老子就是摄政长子,瞪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你们先动手打了我的助手——一位男爵千金,现在反过来要我赔礼道歉?我可去你*的吧!现在要么闭嘴,要么出来替她挨一巴掌。说吧,你想怎么办。” 看着唐纳德攥紧的拳头,那年轻人哆嗦了一下,僵硬地垂下了头。唐纳德轻蔑地笑了笑,随意地拍了拍那人的脸颊,退出了人群。就在劳伦斯把注意力集中在唐纳德身上时,又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那女性贵族捂住了脸,两眼满是泪光。唐纳德看了看喘着粗气的阿贝尔,又看了看那女人红肿的脸颊,耸了耸肩,一脸无辜地回到劳伦斯身旁,冲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我的账算完了。兄弟,你继续。” “你们俩,是不是…” “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唐纳德像只炸毛的猫一样反驳道:“我就是受不了手下被人欺负,你别多想。” 劳伦斯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那你愿意跟我赌一枚金币吗?如果你真的和那姑娘…” “赌就赌,反正肯定是你输。” 熟悉的赌局,只是押注的人换了。 “好了。”劳伦斯板起脸,冲窃窃私语的贵族们大喊道:“拿不出合适的筹码,就别跟我提条件。现在,把账付清,你们就可以离开了。” “领主…阁下。”被一群杀气腾腾的士兵们包围着,伊凡侯爵不情不愿地用上了敬语,“并非我们有意藏私,实在是因为我们已经没钱了。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把我们的马车拿去抵账。” 那些马车并不是什么值钱货色。考虑到一路上要低调行事,出逃时贵族们并未乘坐华贵的马车。为了掩饰身份,一些贵族甚至拆掉了马车的顶棚和座椅,把自己扮成了赶车进城的农夫。伊凡侯爵笃定劳伦斯有了台阶下便不会要那些马车的,毕竟为了几十辆不值钱的破旧马车和一群贵族撕破脸,怎么想都不是笔划算的生意。 但他错了,因为劳伦斯压根就没有正常贵族的思维。 “那好,把马车留下,咱们的账清了,你们可以走了。”劳伦斯很痛快地答应了。 这下伊凡侯爵的脸色彻底失去了血色,但还没等他开口,劳伦斯便扭头离开了。他大声呼喊着,抗议着劳伦斯不留情面的判决。劳伦斯没有回头,几个士兵就拦住了侯爵,他们才不管侯爵之前有多显赫的地位,因为在茶花领,只有劳伦斯和唐纳德才能命令他们。 “这位老爷,领主大人说得很明白,希望你们不要逼我动粗。”一名士兵幸灾乐祸地挑了挑眉毛,“这里的规矩就是不劳动者不得食,如果有意见的话,欢迎找我们的将军投诉。当然,如果他愿意见你们的话。” 第116章 隐性债务 这个世界向来如此,平等的残酷,平等的慈悲。最终贵族们不得不拉下脸面,请求士兵们为他们分配一些工作,以换取今天晚上的食物。 好在近些日子领地的建设已经基本成型,现在最稀缺的职务不再是工人了。一些贵族获得了书记官和军需官之类的体面工作,毕竟现在,领地里识字认数的人还是太少了。 关于这件事,劳伦斯也有些大胆的想法。 “你说教平民认字?”唐纳德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是,这是未来的趋势。贵族们不可能永远把笔握在手里。” “好吧,兄弟,我知道你的意思,但问题是…大多数平民都是愚昧的,迟钝的,他们思想落后,且不开化。” “确实如此,但就因为这样我们就该放弃他们吗?” 唐纳德没有说话,他注视着劳伦斯的眼睛,过了好一会,他才意识到劳伦斯是认真的。 “平民们之所以愚蠢、麻木,并不是因为他们天生如此,而是历代统治者的压迫所致。过错不在他们。”劳伦斯顿了顿,有些失望地说道:“我以为你会和我意见一致的。你不觉得身为一个贵族,以无人可及的傲慢态度大谈下层民众丑恶的市侩嘴脸时,其实自己也是差不多的模样吗?” “我觉得你只是在白日做梦,兄弟。”唐纳德无精打采地瞪了劳伦斯一眼,“你说起来很容易,但要让这么多人识字谈何容易?昨天的统计结果是领地现在有上万人,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不太可能离开这里。现在咱们来算笔账吧,就按每人一周能学会基础的字符拼写,你该抽出多少时间,分出多少人手来教导他们?再说,认字对于大部分人的工作毫无帮助,他们为了满足你的愿望,也必须不情愿地腾出休息时间学习。你觉得这有意义吗?” 劳伦斯沉默了,他突然觉得自己脑子里的知识好像根本派不上用场。别的人穿越了又是普及义务教育又是大搞工业革命,而他这个不算太离谱的想法刚诞生,就被唐纳德给驳回了。 “将军,今天的统计完成了。有十六栋房屋已经接近竣工,大概后天就可以投入使用。另外,这是我整理的新增人口信息,您要看一下吗?” 劳伦斯回过头去,才发现阿贝尔不知什么时候抱着一摞草纸来到了唐纳德身后。 “将军?”劳伦斯有些疑惑地问道:“你自封的?” “总不能让她一直叫我‘约克少爷’吧?”唐纳德心不在焉地答着,目光定格在阿贝尔嘴角的伤口上。 “为什么没处理伤口?” “我想先完成工作,这点小伤…” “我书桌的抽屉里,有酒和纱布。去处理一下。”唐纳德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将军,不用…” “快去,就是你床铺右手边的房间。” “将军,我不是找不到您的书桌,只是我觉得…” 唐纳德突然伸手捏住了阿贝尔的下巴,手指轻轻按了按她的脸,那姑娘疼得闷哼了一声。 “现在就去处理伤口,这是命令。” 待阿贝尔离开,劳伦斯才坏笑着凑了上来,他注意到唐纳德眼中有一丝担忧。 “你们都住在一起了,还跟我说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唐纳德气呼呼地反问道:“你和那个大小姐怎么样了?” “我俩好得很。”劳伦斯颇有深意地拍了拍唐纳德的肩膀,“兄弟,我从来没见过你的表情那么僵硬。你该抽出点时间多关心一下她,至少…让她知道你在意她。” “你为什么觉得我在意?我表情僵硬,那是因为这几天睡眠不足。” “得了吧,我走之前你还想杀了她,现在傻子都能看出来你俩关系不一般。” “那是因为…”唐纳德一时语塞,脸颊抽动了好几下才慢吞吞地解释道:“我发现她没什么坏心眼,只是想法太单纯了而已。况且她愿意做些什么来赎罪。这些天领地人口暴涨,她又无处可去,考虑到她字写得很漂亮,我就决定暂时收留她,让她帮我做些统计和整理资料之类的工作。” “她做得怎么样?” “不错,帮了我不少忙。” 既然唐纳德怎么也不愿承认他有点在意那姑娘,那劳伦斯也就跳过了这个话题。 “兄弟。” “嗯?” “奥兰多公爵命令我挑选一批人去沃河下游开垦荒地。” “这是件好事。现在领地里还有一半人没有工作,让他们摆弄锄头总比让他们闲着好。” “不,我是说,你不觉得奇怪吗?”劳伦斯突然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唐纳德,“你比我聪明,兄弟,你能猜到原因吗?” “公爵没告诉你原因?” “没有,准确点说,公爵就没对我提过这事,这件事是老师告诉我的。” 唐纳德沉思了片刻,问道:“你的大小姐现在在哪?” “菲丽丝?她去找她弟弟了。” “那我们去墙外说吧。” “为什么不能在这说?” “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思路。”唐纳德拍了拍挂在腰间的长剑,“咱们去墙外的空地上比剑吧,比完我就告诉你答案。” “输的人请喝酒?”劳伦斯痛快地接受了。 “随便,反正我不会输。” …… 当唐纳德拔出长剑的时候,劳伦斯的脸上只泛起一丝困惑。值得一提的是,唐纳德把劳伦斯带到了一处很偏僻的缓坡上,从这里看茶花领的城墙就像一条黑色的细线。 已经够远了,即使这有只食人魔打呼噜,领地里的人都未必能听到什么动静。 “兄弟,对抗练习一般只用木剑或剑鞘。”劳伦斯后退了两步。 唐纳德没搭理他,只是将剑鞘扔在地上,慢慢举起了长剑,他一只手握住剑柄,另一只手的手掌摊开放在剑刃之下,以免让这致命的锋刃接触到自己的身体。 “提升剑术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每一次对决,都全力以赴。这是拿木棍玩过家家的人永远都不可能理解的道理。”唐纳德将剑指向劳伦斯的时候,剑刃的反光晃得劳伦斯眯起了眼,让他没能看清唐纳德脸上的表情。 没有预备动作,也没有任何警告,唐纳德出剑了。当劳伦斯意识到自己该拔剑时,冷汗浸透了他身上的厚重战甲。他的灵魂几乎在死亡的窒息中被冻结的前一秒,身体率先行动起来——后撤、拔剑、格挡,清脆的剑刃碰撞声预示着一场对决的开始,而劳伦斯祈求着,希望他那受到惊吓的灵魂能够支撑起他的身体。 剑影在劳伦斯面前翻腾,仅凭肉眼很难预判唐纳德的下一次进攻方向,但劳伦斯凭借肌肉记忆还是将每一记重击都挡了下来。他感觉自己面对的并不是剑锋,而是一条肌肉发达的致命毒蛇。 “住手,你想杀了我吗?”劳伦斯大声呼喊着,但唐纳德充耳不闻,只是一次又一次调整步态和攻击节奏,让每一次出剑都比上一次更加迅猛,更加致命。 不对劲。劳伦斯突然意识到,唐纳德的体力并不如他好,如果唐纳德知道这点,他就应该把有限的精力多放在假动作和试探上,而不是用连绵不绝的攻势在短时间内压制对手。他为什么这么做?再这样下去,不一会劳伦斯便可以凭借体力优势轻易完成逆转。 十几个回合后,劳伦斯能明显感觉到唐纳德的动作正在变慢,劈砍的力度也减弱了。卡琳应该也告诉过他在战斗中保留体力的重要性,但他没听进去,真是太可惜了。 唐纳德急促的呼吸印证了劳伦斯的推断,也让他松了口气。很快就能反击了,唐纳德将败给他自己的傲慢,只要… 然而,就在劳伦斯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唐纳德突然稳住脚步,双手把住剑柄,以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调转了剑刃的方向。劳伦斯本能地下压手腕,想用剑格挡下唐纳德的攻击,但此时,他隐约瞥到唐纳德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一道剑影闪过,劳伦斯感到眼前的空气都在沉重的压力下化为凌厉的罡风。始料未及的巨力砸在剑尖上,通过颤抖的剑身传导到虎口。劳伦斯闷哼一声,勉强稳住了步伐,但长剑还是旋转着从他手中落下,插在了土地上。一股麻痹的刺痛感从手掌窜上了手臂,一直延伸到肩头才勉强停下。插在地上的剑仍在发出微弱的鸣响,而下一秒,唐纳德已经将剑锋抵在了劳伦斯的喉咙上。 “我说过,我不会输。” 劳伦斯坐倒在地上,他的耳朵仍然在嗡鸣。他不想承认,面对一把经过附魔的犀利武器,他害怕了。 所以他只能对唐纳德怒目而视。 唐纳德无辜地耸了耸肩,移开了剑锋。 “请我喝杯最便宜的麦酒就行,反正现在也弄不到什么高级货。” 唐纳德把手里的剑扔在地上,熟练地伸手去拉劳伦斯。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时,劳伦斯突然使劲拽了唐纳德一把,以宣泄他的不满。气喘吁吁的唐纳德被拽得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但他只是不满地呻吟一声,吃力地把劳伦斯拉了起来,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他感觉浑身发烫,双臂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唐纳德赢了,但他赢得并不轻松,或者说,凭借天赋和一点运气,他才在筋疲力竭前险胜对手。 “说吧,现在有思路了吗?”劳伦斯揉了揉肩膀,把长剑从地上拔起,收回了腰间的剑鞘。 “我猜不准。”唐纳德说,即使劳伦斯脸上清楚地写着愤怒,他的语气也依然平静,只是他的眼里透露出了些许异样的神采。 “你丫是诚心耍我…” “嘿,兄弟,我只说我猜不准,但我没说猜不到。”唐纳德抹了把汗,弯腰捡起他的武器,然后头也不回地向领地走去。看劳伦斯很快跟上了他的脚步,他便随意地问道:“如果你是西境的主人,手握重兵,富可敌国,你会在什么情况下选择一处危险的地方开垦农田?” “迫不得已的时候?” “没错,除非形势所迫,否则没人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第二个问题,西境虽然不生产粮食,但依靠贸易,这里从来没发生过饥荒。那么,在什么情况下,你会迫切地需要一块可以耕种的农田呢?” 劳伦斯眨了眨眼,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但又没完全抓住重点。 “答案是即将到来的饥荒,但不太可能源自天灾。毕竟没人能预知天灾,对吧?”唐纳德继续说着:“暴乱、战争,还有贸易封锁,这些都是人为制造饥荒的手段。不过从西境这些年的发展来看,前两种情况发生的可能微乎其微,所以…” 劳伦斯突然想到了还被软禁在自由之城的罗德尼,那个老头为了复仇,的确有可能联合其他势力对西境进行贸易封锁。如果奥兰多公爵扛不住压力的话… “嘿,兄弟。”唐纳德拍了拍劳伦斯的肩,“我不知道你想起什么了才会露出那种表情,但别太在意。这只是我毫无根据的猜测,懂吗?就是说,只是存在这种可能而已。” “嗯,我知道。” 虽然劳伦斯清楚,唐纳德的推断大概是正确的,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并挤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我懂了,你还在为输给我耿耿于怀,是不是?”唐纳德适时地转移了话题,“你在想,为什么最后一剑没有被你的剑格挡下,对吗?好吧,我只是利用你的条件反射做了假动作,目的就是为了让你把大部分力量都集中在剑柄附近,这样我在瞄准你的剑尖时,就能轻易解除你的防御,很简单的杠杆原理,就是这样。” 说得容易…劳伦斯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知道理论与实践是存在差异的,如果唐纳德所言是真,那他必须得具备惊人的综合素质——首先是准确度,必须要提前预判两把剑的运动轨迹,并把瞄准点的误差控制在三寸以内,想在神经高度紧张的对决中做到这点必须要有过人的心理素质。其次,他对力量的控制必须做到收放自如,否则他无法做出那么逼真的假动作,或者,那决胜一击将因来不及改变出力朝向而变得绵软无力,无法取得一击致胜的效果。 “过阵子,咱们再比一次。”劳伦斯笃定,再苦练几周他就能击败唐纳德。 “好吧,好吧…”唐纳德微笑着看了看天边的晚霞,“下次还是输的人请喝酒?” “随便,反正下次输的人不是我。” 两人一路少言,困意更重。风声依旧,只是不再夹带炎夏的灼热。他们就这样慢慢地往回走,走过那段新修的小径,走过围墙,走过他们之前亲手雕出的路牌,一直走到人声鼎沸的中心广场。斜阳正照在他们脸上,在地上拉出一个融在一起的,很长的影子。 “走吧,按照约定,我请你喝一杯,茶花领的大将军。” 唐纳德突然觉得,自己一直追求的快意生活,似乎从来都没那么遥远。 “一杯就想打发我?”年轻的大将军狡黠地笑了笑,“这些天我可是没少替你受苦——训练军队,处理杂务,接收流民,增建民居…算下来,你至少该请我喝一桶才像话。” 劳伦斯听得云里雾里,这些事他当然知道,但他不清楚唐纳德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回忆往昔。不过他也有些累了,不愿再讨价还价。 “行,你说一桶就一桶,喝不完就把你塞酒桶里。” 唐纳德挑了挑眉毛,默认了劳伦斯的提议。 这些年能毫无顾忌痛饮的机会恐怕不多了,唐纳德想。 第117章 危险的客人 时间一晃就过了两周,在劳伦斯的组织下,前往沃尔塔瓦河下游的第一支拓荒团已经在士兵们的保护下成功开垦了第一块农田。虽然目前农田只有五亩地,但劳伦斯相信,再过不久,耕地的规模就会扩大到整个下游。恶魔对于拓荒的人类似乎毫无兴趣,据回报的哨兵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恶魔离开它们的老巢。也许是它们不想因为这点小事与人类再打一场仗,又或许它们在巢穴里有别的问题需要解决,总之,过了这么久恶魔都没露面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说明它们默许了人类会在堕落深渊附近频繁活动的事实。 充满活力的哨站已经从村落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小镇,也许再过几十年,它还能进化为城市。 未来可期,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劳伦斯毫不怀疑茶花领有朝一日也能发展成自由之城那样的宏伟城市。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那天午后,劳伦斯正和士兵们在河边叉鱼,他们有说有笑,谈论着未来的美好生活。野灶烧得正旺,炊烟直上,仿佛能融进碧空里。随着食物香气慢慢散开,一声哨响,农夫们丢下了农具,抱着陶碗凑了过来,把一口大灶围得严严实实。人群一层挨着一层,密密麻麻,形如浪潮,声势也如浪潮。 很快,农夫们折腾了一会就排成四列纵队。领主大人不喜欢看他们像饿红眼的野狗一样争抢食物,所以在确认领主说排在后面的人也能领到同样分量的食物并非谎言后,他们便自觉地排起了队,因为这样大概是能让领主大人舒心的,而大人心情好了,说不定哪天就会吩咐厨师弄点土豆之外的食物改善伙食。 炖鱼的香味是骗不了人的,农夫们一边不住地吞着口水一边缓缓向前。太阳挂在没有一丝云的蓝天上,毒辣辣,烤得脊背发烫。热气几乎肉眼可见,领到食物的农夫们偶尔从劳伦斯身边呼啸而过,快得像是要从火炉里逃离一般。一切都按部就班,如果不是有个驻守在茶花领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带来了惊人的消息,那劳伦斯本该就着面包吃上一碗鱼肉,然后在树荫下小睡一会,再和兄弟们操练一下午的。 现任教皇奥菲利亚已经来到了茶花领,她身负六翼,沐浴在阳光下,用温和但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告,她现在就要见领主劳伦斯。近期“奥菲利亚”成了在大陆上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字,有人说她是笑里藏刀的蛇蝎美人,有人说她只是个傀儡,被某个退居幕后的大人物操纵,也有人说她就不是人类。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她杀人如麻:杀过亡命恶徒,杀过贵族,也杀过神职人员。她脚下血流成河,好像她杀起人来随心所欲,完全没有任何顾虑,至于她来茶花领是不是为了杀人,谁也不清楚。 所以当她突然出现在茶花领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被吓得手脚发软,一股冻结一切的惧意从脑门顺着脊梁骨一路凉透脚心。奴隶和流民相对好些,他们只是躲在角落里盘算自己会不会受到牵连,而流亡贵族们彻底被吓破了胆,有两个贵族当场就翻墙逃走了,连自己的铺盖都不敢拿。 “现在要见领主大人”这句话大家都听懂了,但说起原因,就没那么多人懂了。几个和劳伦斯一起离开兰斯的士兵私下一讲,多数人也就想明白了。无非是劳伦斯在王庭领了功,却偷偷回到了西境,这让已经掌管了兰斯的奥菲利亚很难堪,所以才要来找劳伦斯讨个说法。 但既然是讨个说法,为什么与奥菲利亚随行的只有几个圣殿骑士呢?来者不善是毫无疑问了,但是不是兴师问罪现在还不好说。人们窃窃私语,猜测是不是他们的领主大人和教皇有不同寻常的孽情。不然呢?奥菲利亚一直都面带微笑,像个天真的小姑娘一样好奇地扫视着低矮的围墙和简陋的民居,这可不像兴师问罪的架势。于是半个钟头后,关于教皇到访的原因,已经有了十几个大同小异的版本,都离奇,都和男女之情脱不开关系,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好谈资。 人们当然不敢去求证自己想象的“背德虐恋”是真是假,他们不敢,也不配。 劳伦斯抵达外墙时只是和奥菲利亚远远地对望了一眼,便意识到想通过三言两语把奥菲利亚打发走是绝对不可能的。劳伦斯明显感受到她刻意柔和的神情下,有暗流汹涌。 除了劳伦斯,同行的还有卡琳和唐纳德。愿意跟劳伦斯一同去见奥菲利亚的人少说也有百人,但出于各种考量,最终劳伦斯没让其他人随行。 “你和那女人到底有什么过节,甚至她会追到这里?” 有些话,家人和手下不能问,但朋友却可以,所以唐纳德直截了当地问了。 劳伦斯沉默地摇了摇头,反倒是卡琳瞥了唐纳德一眼。 “不该问的就别问。”她像是警告似的说道。 “因为我是亚当家的最后一人。你要是不想去可以在这等我,”劳伦斯深吸一口气,“走吧,再过一会,我怕我会失去理智。” “去你的,不愿意说就算了。”唐纳德赌气似的走在了劳伦斯前面。他没再问下去,也没真的不满。在走到奥菲利亚身边之前,他舔了舔嘴唇,最终还是放慢脚步,走在了劳伦斯身侧靠后一点的位置,就像一个不起眼的护卫。 “好久不见,我的…” “陛下,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吗?”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奥菲利亚轻轻叹了口气,就在她试图靠近劳伦斯的时候,卡琳突然抽出钉锤,把劳伦斯护在身后。 “把你的翅膀收起来,离他远点。” “我没有恶意…” “你以为我很好骗?再说一遍,收起翅膀,退后。”卡琳死死盯着奥菲利亚的翅膀,不时瞥一眼教皇身后的护卫。 劳伦斯从没见卡琳这么紧张过,显然在卡琳眼中,身负六翼的奥菲利亚远比塞连军团和袭击王宫的野兽们要危险万倍。 奥菲利亚不悦地皱了皱眉头,向后退了一步,但她仍没收起翅膀。 “就是再过一万年,我也不可能忘记那东西。”卡琳咬牙切齿地说道:“在圣城的地下遗迹,那身负六翼的白色恶魔将我的姐妹们屠戮殆尽。我不管你是怎么得到那东西的,但别以为我会…” “你去过地下遗迹。”奥菲利亚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果然,上次我还在奇怪你怎么会有救赎之血,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你是‘告死天使’的成员,没错吧?我还以为那个疯女人的亲卫早就全军覆没了。” 劳伦斯注意到卡琳的身体在颤抖,显然她愤怒到了极点。 “也对,据说从遗迹里只找到了碎肉和内脏,连完整的断肢都找不到,会出现一两个漏网之鱼也算是情有可原。你的容貌并未衰老,也是因为救赎之血的副作用吧。让我猜猜,你为了活下去用了几瓶救赎之血,三瓶?还是五瓶?即使是告死天使也只能每人携带一瓶救赎之血,所以我很好奇,你为了活下去,夺走了几个同伴的生机呢?” 奥菲利亚试图激怒卡琳,而她已经做到了。在卡琳失去理智发起攻击前,劳伦斯果断走上前去,来到奥菲利亚面前,无畏地张开双臂,将两人隔开。 他见过奥菲利亚的血腥手段,那不是人类所能理解的力量。他不希望卡琳受到伤害。 “陛下来这里,想必不是为了找我的老师聊旧日恩怨吧。” 奥菲利亚微笑起来,她收起翅膀,突然抱住了劳伦斯,把脸贴在他硬邦邦的面颊上,来回轻蹭了好几下。 劳伦斯愣住了,他既不敢推开奥菲利亚,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在奥菲利亚主动放开了他,这才让混在人群中的菲丽丝脸色稍微好了些。 “我的骑士,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围观的民众都惊掉了下巴。奥菲利亚现在就像个依偎在情郎怀里撒娇的小姑娘,让人不敢相信她就是那个杀人如麻的新教皇。 奥菲利亚身上特有的清新体香还萦绕在劳伦斯的鼻腔里,抚平了他汹涌的怒气。这位前圣女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魔力,好像她能吸收周围一切负面情绪,一颦一笑间便让任何人对她都生不出半点憎恶。 “没有。你有你的难处,我家人的事,不怨你。”劳伦斯费了好大劲让自己回想起那股恨意。 奥菲利亚摇了摇头,踮起脚尖捧住了劳伦斯的脸。年轻领主的面部肌肉有些僵硬,那漆黑的眼眸深处写满了纯粹的矛盾和纠结。 “没能救下你的家人,对此我只能说声抱歉。但我希望…” “圣女…不,陛下,请您自重。”劳伦斯退后一步,绷着脸说道:“客套就不必了,您说过,私人场合可以坦诚一点。那么,您来我的领地到底有什么事?” “跟我走吧,我愿意用任何方式证明我的心意。无论你要什么,我都…” “为什么?” 奥菲利亚怔了一下。 “我只是个普通的骑士,既没有过人的胆识,也没有引人侧目的天赋。您为什么要这么在意我呢?” “为什么需要一个理由呢?我承认,想为每一件事都找出理由是大多数人的习惯,可为什么你不愿承认喜欢一个人并不需要任何理由呢?” 劳伦斯懵了。他愣了好一会,才望着天空磨起了牙。胸中的熊熊怒火突然之间就把他淹没了,一种毫无理性的毁灭冲动弥漫在心头。 “你杀了我的父母,毁灭了我的家族。”他猛地别过头去,用力吸气,收紧肩膀,然后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老实说,我根本不在乎兰斯的统治者是谁,我也不在乎你究竟为什么会这么在意我。但恕我直言,亚当的血脉正濒临灭亡,陛下,这正是我不能为你效命的主要原因。” 奥菲利亚垂下了她那高贵的头以示歉意。 “我早就向裁判所提出过警告,他们是唯一有权修改异端名单的部门。”她说道。“然而即使是在教廷内部,我的威望也是有限的,虽然大多数人不会忤逆我的意志,但总有些人会对我的命令阴奉阳违。” “她在说谎。”卡琳突然说道:“我能感觉到,她那温情脉脉的表象下掩盖着扭曲异常的恶毒。” 卡琳教导了劳伦斯这么久,劳伦斯没有理由不相信她。她的话比任何枯燥的外交术语都更具分量。 “我明白了,陛下。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劳伦斯冰冷地说道:“我希望你能如实相告。” 奥菲利亚轻轻点了点头,但她并未微笑。 “教会是否对吞并兰斯蓄谋已久?” “战争令兰斯元气大伤,我只是向摄政王提议结盟而已。”奥菲利亚平静地说道。 “那就算是了。”劳伦斯哼了一声,“第二个问题,签订和约那晚,王宫的屠杀和暴乱也是教会的手笔?” 劳伦斯与奥菲利亚对视着,两人的对峙几乎是完全静默的。教皇的体态分外悠然,而劳伦斯则如临大敌。 “你希望了解真相,还是听更合乎情理的故事?” “真相,陛下。我想知道,您到底值不值得我信任。” 奥菲利亚思索了片刻,挥手示意她身后的护卫们将围观群众驱散。 第118章 前车之鉴 “是我做的,但不完全是。” “什么意思?”劳伦斯并不喜欢模棱两可的答案。 “原计划守夜者会在晚宴结束时对塞连代表团和个别兰斯贵族进行暗杀,但突如其来的暴乱却在某种程度上阻碍了计划的实施。”奥菲利亚摊开了手,“暴乱惊动了宫廷守卫,迫于形势,守夜者只能采取正面强攻,所以才造成了许多不必要的伤亡。” “也就是说,暴乱并不是你策划的?” “不是。” “为什么?”——还是那个问题。劳伦斯觉得奥菲利亚并不是醉心于弄权的投机者,所以他想知道奥菲利亚一定要促成外交事故的原因。哪怕她以沉默作答,劳伦斯也能说服自己,奥菲利亚和历史上任何一位伟大的君王都没什么不同,一样的贪婪,一样的桀黠。 “为了更大的良善。”奥菲利亚的回答出乎意料。劳伦斯对这个答复的真实性心存疑问,但卡琳硬邦邦的声音打消了他的疑虑。 “这是她的真心话。但我不信任她。” 这时一位圣殿骑士走来,他低着头,一双没有情绪的眼睛半埋在头盔下,导致劳伦斯没能第一时间认出他就是此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骑士团长科恩。 “圣座,车队已经通过了边境的检查站,预计将在明日上午抵达自由之城。” “车队,你要做什么?”劳伦斯想起了在王宫与奥菲利亚初见时的情景,那时也有个圣殿骑士向奥菲利亚汇报了某些事,然后当晚王都就变成了人间炼狱。他绝不能坐视类似的情况在西境再次发生。 “我给尊贵的奥兰多大公准备了一份厚礼,或者说,那是保证我不会无功而返的筹码。”看劳伦斯如临大敌的样子,奥菲利亚突然微笑起来,“别紧张,我过几天才会与公爵见面。而我从踏足西境的时候起,就一直处于两队公爵亲卫的‘保护’下,你觉得我可能做出什么不友好的举动吗?” “我不确定。但身为公爵任命的领主,我有义务保障治下领土的安全。所以,陛下,我不能…” “科恩团长,请把公爵的手谕取来。”奥菲利亚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会在几天后面见公爵,这件事没得商量。我的朋友,看来我的坦诚还是没能换取你的信任。也许你不该敌视我,因为你到现在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使命…劳伦斯还在思考奥菲利亚到底想说什么的时候,科恩已经把公爵的手谕取来了。 那的确是公爵的笔迹,尾款的纹章和签名也没有任何问题,就连卡琳在看清手谕上的内容后也只能不情愿地别过脸去。 为了展示诚意,公爵给了奥菲利亚一周的治外法权,这也意味着不管她这一周里在西境做什么,劳伦斯都无权干涉她的行动。 “跟我走吧,亚当·劳伦斯。”看劳伦斯沉默不语,奥菲利亚轻声说道:“我需要你,这是与你初次见面就认定的事。” “我能再提个问题吗?” “注意你的语气,骑士。”科恩冷冷地警告。 “无妨,你问吧。”奥菲利亚倒是分外悠然,她注意到了劳伦斯眼中的纠结。 “你为什么如此在意我?难道我很特殊吗?” 奥菲利亚愣了一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短暂的惊讶后,她的眉眼皱起了困惑的弧度。 “你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么?” …… 两人四目相对许久,都试图从对方眼里找出真相。最终,奥菲利亚缓缓叹了口气。 “你是神选者。” “什么?” “你身上有一位神明的烙印,我能感受到。”奥菲利亚一边观察着劳伦斯的表情一边平静地说道:“你不属于这个世界,难道你连这件事都没有自觉吗?” 她怎么知道…劳伦斯有些发怵。奥菲利亚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他最不愿意暴露的秘密,这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 “你是历史上第四位神选者,代表至高无上的勇气、斗志和永不屈服的意志。”她继续说。 这不是胡扯吗…劳伦斯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觉得自己不算懦夫,但也谈不上有多勇敢。至少,在成为英雄死去和平庸地活一辈子这种选择上,他更愿意接受后者。 “所以呢,你想让我为你效力,是因为对我的未来寄予厚望?” “你可以这么理解。”没有如愿看到劳伦斯的凝重神色,奥菲利亚似乎有些失望,“所以你必须和我走。” “如果我拒绝呢?” “那我只能采取其他手段了,也许会让你感到…不愉快。” 据说毒蛇会在猎物意识到危险前伪装自己的形体,等待猎物踏入伏击圈,再一击必杀。现在劳伦斯就有了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当然,令他恐惧的并非是奥菲利亚轻柔的语气,而是隐藏在她瞳孔之下的疯狂——那些曾凝视过美杜莎双眼的家伙无不化作了飘散的尘埃。所以劳伦斯确信,奥菲利亚所说的‘其他手段’,只是不择手段的另一种称呼而已。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不露痕迹的威胁,劳伦斯也确实被唬住了。卡琳和唐纳德看出了情况不对,但却无法在教皇护卫们冰冷的凝视下为劳伦斯提供任何帮助。就在劳伦斯认为自己快要顶不住压力而妥协的时候,一个邋遢的男人大摇大摆地挤过人群,并随手一挥,隔空让两个守在外围的教会护卫跌坐在地,让出了一条通道。 “我的午餐呢?”他打了个哈欠,凑到劳伦斯身前,看都不看奥菲利亚一眼,“阁下,你想饿死我吗?再过二十分钟我就要午睡了,而现在我的房间里连块面包干都没有。” “罗萨科·梅菲斯托…”奥菲利亚的表情瞬间变得非常精彩。 “哦,你好,陛下。”梅菲斯托淡定地抬了抬眼皮,懒洋洋地睥睨着奥菲利亚,“抱歉,我还没睡醒,刚才没注意到你。” 劳伦斯不知道的是,哪怕是在魔法师已经不再插手大陆纷争的两个世纪后的今天,人们依然会对这些掌握了超自然力量的同类敬而远之。而出于神术和魔法在某种程度上的相似性,全能之主的仆从们一直以来都用疯疯癫癫、性情扭曲等类似的形容词来诋毁魔法师,并千方百计地想证明每一个离开秘法之地的魔法师都是潜在的异端威胁。诚然,在乡巴佬们看来,牧师和魔法师都是一群穿着奇装异服,拥有超自然力量的疯子,但非要说二者谁更不讨人喜欢的话,那答案一定是魔法师了。 因为很少有牧师会为了优厚的待遇去做贵族老爷的狗腿子,而魔法师则相反——他们就是贪得无厌的碧池,只要开价足够大方,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任何道德与良知。 奥菲利亚脸上的忌惮之色显而易见。劳伦斯的眼珠左右转了几个来回,他嗅到了一股微妙的气息。 “你们认识?” “当然。塔斯尼亚学院的铸造大师,贤者的首席弟子,当代最有可能触及神明之力的全系精通大魔导,湮灭学派的创始人…” “我们的确有过一面之缘。”梅菲斯托粗暴地打断了奥菲利亚的吹捧,似乎是有些不快,他眉头紧锁,不动声色地绷紧身体,突然闷哼一声,放了个响亮的臭屁。 “呼…但是,我们谈不上有多熟。”他的表情彻底放松下来,也许是为排空肚里的胀气感到愉悦,抑或是奥菲利亚那张阴沉的脸让他想起了去年某位被他捉弄的国王。 “阁下。”奥菲利亚勉强扯动嘴角,“我正在和劳伦斯骑士商议要事,请您先回避片刻。” “我知道你们在聊什么。陛下,我只说一件事——他和我达成了一项协议,而在拿到报酬以前,我不会允许他随您离开西境的。” “很遗憾,这不光是我个人的意愿,更是全能之主…” “任性无知的野蛮人和自欺欺人的蠢蛋们…让我来告诉你,我曾经是神,现在,将来也会如此。而你只是一位神仆,没有和我讨价还价的资格,懂了吗?”梅菲斯托突然板起面孔,震声道:“再说一遍,在我们的合作终止前,你带不走他,听清了吗?” 奥菲利亚抬手示意她的护卫们不要轻举妄动,过了片刻,她才对面色不善的梅菲斯托微微点头,并后撤了一步。 “好了,领主大人,现在说回正事——我辛苦工作了一上午,为您的手下又改造了三套盔甲,所以我很累,现在非常需要一顿丰盛的午餐来犒劳自己。我想…” 劳伦斯给唐纳德递了个眼神,唐纳德心领神会,马上领着梅菲斯托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我很遗憾。”梅菲斯托走后,奥菲利亚眼中的不甘仍旧没有消退,“劳伦斯,这将是我最后一次以个人名义邀请你,为我效力吧。” 劳伦斯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陛下。” “说不定在不远的将来,我们的世界将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为此,我必须推行能够让多数人接受的普世准则。事实上,即使是神选者,你个人的喜好也无法凌驾于善恶的基准之上。” 她到底想说什么?被奥菲利亚凝视着,劳伦斯突然有些头晕。可能是阳光太毒了吧,他想,也许坐在树荫下喝杯水缓缓就好了。 但就在他分神的空档,奥菲利亚突然张开双臂抱住了劳伦斯,并毫不犹豫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她的动作连贯、流畅,没有任何迟疑。 明显蓄谋已久。 第119章 善恶的基准 所有人都惊呆了,没人能想到奥菲利亚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主动与劳伦斯拥吻。 没有理由,更没有预兆。 “你!你这不知羞耻的荡*妇!”菲丽丝再也看不下去了,她拨开人群,试图来到广场中央把两人分开,但奥菲利亚的护卫们拦住了她。 卡琳则要冷静许多,她首先意识到的是劳伦斯可能有危险,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扬起了钉锤。但在她还没冲到劳伦斯身边时,骑士团长柯恩的剑锋已经拦住了她的去路。 与一位窈窕妩媚的绝美女皇拥吻是种什么感觉呢?奥菲利亚一直都戴着精致得体的假面,好像一朵纯洁无暇的雪莲。她的名即是万千人民信仰的法典和戒律,她傲然一瞥就足以倾动任何一位不近女色的睿智君王。她在人前永远优雅精致、纯洁无暇,如今她却主动贴在劳伦斯身上,像条欲求不满的母狼,仿佛要将劳伦斯连皮带肉都吞下去才肯作罢。 在感受到奥菲利亚贴上来的一瞬间,劳伦斯只觉得热血上涌,但兴奋的感觉转瞬即逝,之后便是无尽的痛苦。 因为奥菲利亚的唇舌,就像尸体一般冰冷,或许是因为她的血本来就是冷的吧。不知怎么的,劳伦斯的头愈发痛得厉害了。 奥菲利亚似乎根本没有发觉劳伦斯脸上的肌肉正因痛苦而逐渐僵硬,她眼中的羞怯一闪而过,变成了决绝的锋芒。在围观人群的惊呼声中,奥菲利亚拉起劳伦斯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有多少男人垂涎她完美的皮囊她自己是最清楚不过的,只要她像那些贵族小姐一样在宴会上执扇行礼,露出教袍下那双窈窕修长,白皙如脂玉的美腿,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富商巨贾,便都会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的裙下。 无一例外。 “呜…”她的声音甜得像蜜,上扬的眉梢眼角带着摄人心魄的娇羞,劳伦斯心海深处不灭的烈焰瞬间焚尽了理智,那浑浑噩噩的灵魂也陷入神国福音的沉沦挽歌中。 劳伦斯终究还是忘了,奥菲利亚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虽然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该推开她,但还是晚了一步。 她眼里的光芒已经褪去。他凝视深渊,深渊亦回以凝视。 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榨干了劳伦斯全身的力气,他动不了,也没法说话,身体僵硬得不能做任何动作。他忽然觉得全身都凉了。菲丽丝突然尖叫起来,因为费舍尔一家被处死时的恐怖场景正从被封存的记忆中奔涌而出,几秒之后劳伦斯脑袋里那股恶毒的力量便失控了。劳伦斯能看到许多不祥的幻象——人们在互相残杀,把一切都撕得粉碎。破坏、毁灭,还有荒谬的愤怒与恐惧…最终,死亡笼罩一切,黑暗的触须在空中蜿蜒扭动,劳伦斯想要尖叫,但他的嘴好像被堵住了。他只能沉默地目睹菲丽丝的血肉从骨骼上脱落,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被翻滚沸腾的黑暗溶解,只留下漆黑腐坏的终极恐惧,一点一点将他仅存的理智压垮。 不… 然后劳伦斯就清醒过来,他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明明只是过了几秒钟,他却憔悴得像在地狱里流浪了好几年。奥菲利亚的状态也不算好,她跪倒在地,七窍流血,虚弱地发出了诡异的阴笑。斗红了眼的卡琳和柯恩不约而同地分开,奔向他们各自要保护的目标。难以名状的脱力感席卷了劳伦斯全身,卡琳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把他从地上扶起,于是她只好半跪在劳伦斯身旁,将钉锤对准了奥菲利亚。 “你对他做了什么?”卡琳喘着粗气,厉声质问道。 “只是…估算一下,他的价值。”奥菲利亚笑得更诡异了,她脸上洋溢着癫狂的喜悦,充血的双眸深陷于眼窝中。她已筋疲力竭,显然在短时间内强行突破劳伦斯的深层意识令她瘦削的躯体不堪重负。 “不…不要…”劳伦斯上气不接下气地啜泣着。 “如果你能早点醒悟,何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她在自言自语。曾几何时,奥菲利亚绝不会将个人情感表现得如此露骨,然而此刻她声调中毫不掩饰的暴戾与阴冷表明,她再也不是劳伦斯所认识的那个平易近人的圣女了。 劳伦斯呜咽了一声,那些残暴恐怖的景象仍然折磨着他濒临崩溃的神智。 “你应该看到了,”奥菲利亚傲慢地避开了卡琳的怒视,望向劳伦斯,“那就是我们的末日。人类,这个堕落的种族靠杀戮和猎食得以延续,因践踏与粉碎同类而兴盛,日后也将被更强大的种族吞噬、吸收,成为孵化新神的养料。” “你疯了。”卡琳看了看神智不清的劳伦斯,咬牙切齿地低吼道。 “我有没有疯,你应该很清楚。”奥菲利亚缓缓起身,展开了纯洁无暇的羽翼,“好好用你那贫瘠的想象力猜一猜,前任圣女为什么没有带上你们这些亲卫一起叛逃。你不会真以为派‘告死天使’清理地下遗迹的目的是让你们这些有哗变嫌疑的叛党送死吧?那你可真是太蠢了。那个女人花费了多少资源与心血才培养出你们这些精锐,高层怎么可能会在没物尽其用的情况下就把你们送掉呢?别这么看我,好好想想吧,谁才有最充分的理由背叛你们。” 卡琳的动作凝固了,她的身体一下就僵硬得好像不能再有任何动作了。 奥菲利亚已慢慢转过身去,轻轻道:“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你说是吗,神选者?”(出自孙子兵法谋攻篇) 奥菲利亚身边的护卫们露出了困惑的神色,他们无从得知这种拗口的语言并不存在于这片大陆,而是源自劳伦斯的深层记忆。 但劳伦斯知道,那是他的母语。 刹那间一种特别的不安便将劳伦斯包围了。是恐惧,还有敌意,以及一些无法言喻的冲动。 杀了她…奥菲利亚,必须杀了她。 “人类不会灭亡的,因为我已经在你的脑海里找到了逆转命运的钥匙。”教皇站在阳光下,显得过于耀眼,以至于一些胆敢凝视她的平民被灼伤了双眼。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在意你吗?”奥菲利亚的低语在劳伦斯听起来好像雷鸣的嘶嚎,“因为我能看到你的价值。必须得承认,对于人类这样无可救药的种族而言,你脑海里那些知识太过危险,让其他人得到它们就像送给孩童一把屠刀一样危险。所以我会竭尽全力通过主的考验,并证明只有我才配得上这份恩赐。劳伦斯,你是谁无关紧要,但你的脑袋价值连城。那里面装的是远古时代的遗产,是主留给这个世界的希望。把它们给我,否则我就…” “离他远点!”姗姗来迟的唐纳德带着一队士兵赶到,包围了奥菲利亚的护卫们。兵刃已经出鞘,但没人敢有进一步动作。这不光是因为公爵的手谕,更是因为恐惧。奥菲利亚在他们眼中好似一位降临凡世的神明,就像爬虫遇见天敌会本能地想要逃走一般,羽翼和圣光激发了烙印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的恐惧。 奥菲利亚没有理会那些姗姗来迟的领主亲卫,在她看来,这些卑微的蝼蚁还不配得到她的注意。 “劳伦斯,这是对你最后的考验。当你注定很快死去,而你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可能影响这个世界的时候,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本能的罪恶和后天培养的正义感哪个比较强大?把原罪和依靠牺牲换取的自我救赎放在天平上,又是哪一边比较沉重?好好考虑一下吧,你还有足够的时间来侍奉我,完成这前无古人的伟大使命。” “想都别想!”于视野死角处,菲丽丝握紧匕首冲向奥菲利亚,她的灵魂刚接受了无数次凌迟,对于劳伦斯的恐惧与痛苦感同身受。奥菲利亚满不在乎地伤害了她的骑士,现在竟然还敢目空一切地大放厥词,这是她所无法容忍的。 但奥菲利亚的存在过于耀眼,过于强大。不等她的护卫们做出反应,教皇身后的羽翼便化为数道疾啸的暴风,带着无可匹敌的压迫感在菲丽丝面前的空地上劈下刀削斧砍的深邃沟壑。 “不!”劳伦斯惊呼道。 菲丽丝仿佛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心肺骤停的恐惧感让她无法做出任何动作,冷汗浸湿了她的内衣。纯白的羽翼散发着浓厚的死亡气息,比钢铁更加冰冷的翼锋从她身旁拂过,然后被奥菲利亚收回身后。奥菲利亚明明在微笑,但菲丽丝只看见一个邪恶的,不可名状的恶魔站在她面前,玩味地审视着她。 “后撤。”奥菲利亚命令道:“把圣棺留下,我们走。” 这个命令并无必要,因为教皇和她的护卫们没有其他选项。奥兰多公爵的部队就在墙外,一旦劳伦斯的手下与他们动起手来,那他们就得与上千名精锐战士作战了。 到时,奥菲利亚和她的护卫们都会死在乱军之中。哪怕她已经获得了凡人难以企及的力量,也还是无法孤身迎战一支军队。 “快滚!”唐纳德啐了一口,一想到他们对奥菲利亚的傲慢束手无策,他的心情就更糟了。 似乎是对摄政王长子的公然决裂感到惊讶,奥菲利亚多看了唐纳德两眼。 “如果你父亲在场,他绝不会希望你这样跟我说话的。” “那您可以替我转告他,我现在是茶花领的大将军,不劳他教我该做什么。”唐纳德也笑了,但他的脸上并不带笑意。 “那如你所愿。”待护卫们将一口刻满神秘符文的金属棺材抬下马车后,奥菲利亚便收起羽翼,登上了马车。 “如果日后你们的领主大人遭遇不测,就把他的身体放入圣棺吧。那是唯一一件能被凡人使用,可以使人死而复生的至高圣器。但要记住,如果尸体已经腐烂,或肢体过于残破,那圣棺便会失去作用。再见,劳伦斯,你不再是我的朋友了,希望下次再见面时,你会明白自己究竟犯下了多少罄竹难书的罪行。无数人将长眠于这片土地,只因你那可悲的、无限渺小的,推迟自己死期的私欲。就让你暂时在这个雅致温暖的小世界继续玩领主游戏吧,因为无论你做什么抵抗,笼络多少盟友,最终你的结局都会是侍奉我,无论生死,无论你是否情愿。” 第120章 赫拉克勒斯与塞壬 三天后,奥菲利亚访问自由之城。教皇到访的消息早在一天前便不胫而走,而人们对这位年轻的,身负神秘色彩的女教皇充满了好奇。每个人都从公爵的接待规格与教皇的访问时机中分析出了不同的可能,如果奥兰多公爵能让她尽兴而归,那西境的各项生产力都将得到进一步提高,这是毫无疑问的。 当奥菲利亚走下马车亮出羽翼的瞬间,那些兴奋的围观者们便傻乎乎地愣在了原地,凡人难以理解的奇迹让兴奋逐渐增长为痴迷。而痴迷可能会衍生出崇拜。 而所有信仰,都源自崇拜。 打一开始奥兰多公爵就清楚地知道奥菲利亚来者不善,所以他提前穿戴好了盔甲,以全副武装的姿态骑在一头地行龙背上,早早地候在了他的城堡门前。这样的打扮给他带来了久违的荣誉感,也为那些被奥菲利亚的名字吓得屁滚尿流的懦夫们带来了脆弱的安全感。 “贵安,尊敬的奥兰多大公,相信您明白我为何而来。”在看到公爵的打扮后,奥菲利亚便意识到仅凭身后的羽翼是无法在气势上压倒一位身经百战的老英雄的,所以她干脆省略了惯用的寒暄。 “恕我愚钝,陛下。”公爵也明白在聪明的上位者面前讲客套话除了浪费时间外毫无意义。也许就连基本的试探都没必要,因为两人都早已将对方的想法揣摩得大差不差。 “我受人之托,来接莱特商会会长罗德尼先生返乡。”奥菲利亚微笑着说道:“感谢您对罗德尼先生的盛情款待。为了答谢您的好客,我特意准备了一份厚礼。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允许我展示它。” 奥兰多轻轻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把罗德尼软禁在这里。权衡利弊之后,公爵得出的唯一可行方案便是趁还没和教会撕破脸之前,尽可能用罗德尼来换些资源。这个富可敌国的老头已经没用了,杀了他只会让公爵收获其他商人的敌意,顺便给教会一个合法吞并莱特商会并出兵西境的理由。 所以他既不能让罗德尼死在西境,也不能继续把他软禁在这里了。奥菲利亚对奥兰多那强势冷酷的西境暴君的大名一清二楚,所以她才亲自来访,更多的是要试探公爵对教会近期的动作是什么态度,而非对外声称的带回莱特商会会长。 几分钟后,五辆马车载着庞大的木箱慢悠悠地停在了公爵的城堡前,从车轮吱呀作响和马匹嘶喘的情况看,木箱里的东西一定非常沉重。十几个拎着扳手和长钳的强壮工人上前拆开了木箱,让里面的巨大齿轮和钢铁部件露了出来。工人们分工协作,很快就拼装起一台三人多高的人形机器,在其中一名工人爬进驾驶舱鼓捣一番后,那台机器在嗡嗡的噪声中动了起来,以咄咄逼人的姿态走向奥兰多公爵,最终在公爵面前戛然而止。四下无声,一种特别的恐惧之情袭上了那些围观者的心头,每个人都发现他们的嘴巴,还有他们的头脑,都被这台机器的动作惊得一片空白。 生活在自由之城的人们更习惯过传统而一成不变的古典生活,而那台丑陋机械喷出的噪音和臭气则代表了一个黑暗而肮脏的未来,充满了令人恐惧的未知。 “让我猜猜,陛下,这就是塞连人使用的新武器吗?”奥兰多曾听那些从战场上逃回的残兵败将们提起过,塞连部队将一种骇人的机械巨兽投入战场,才让步兵获得了远超一般骑兵的机动能力,从而以最快速度完成了对兰斯主力的合围。虽然奥兰多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怪模怪样的机械,但凭借一位将军驰骋疆场几十年的经验,他还是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东西的用处,以及它还尚未被发掘的潜能。 “是的,塞连人管它叫战争傀儡。”奥菲利亚回复道,“而我带来的不过是一个缩小的原型版本。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塞连人还在改进着这种武器,为了让它适应更复杂的战场环境,或者让它拥有更多样的攻击手段。” “我明白了。”奥兰多的面部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细心的人已经从公爵眼中一闪而过的锋芒中判断出他的内心其实并不平静。他思索片刻,扭头对身边的卫兵说道:“告诉罗德尼先生,他必须得离开西境了。” “还有件事,奥兰多大公。十六人议会经过讨论,认为您戍卫边疆几十载,劳苦功高,理应被民众永世铭记,故赐予您议会首席之位,加封永世冠军,及南部三省总督。请您尽快集结自由之城的驻军,前往斯托姆·兰斯,宣读就任誓言,并宣誓效忠于弗蕾亚女王。祝贺您,为西境的人民操劳半生,终于等来了应得的荣誉。虽然这份迟来的,微不足道的封赏完全无法与您立下的赫赫功勋相提并论,但我相信…” “陛下,我已时日无多。”公爵不为所动,“曾经的旧疮让我时常精神恍惚,甚至处理一些小事都开始力不从心。南部三省是兰斯的心腹重镇,纳税大户,把我这把老骨头调去,怕是难堪此等大任。” “您多虑了。让一位劳苦功高的暮年英雄坐镇南部三省,此举利国利民…利己。尊贵的奥兰多大公,每个人都会衰老,没有谁会例外。但要想名垂青史,好好过完一生才是前提,您说对吗?” 奥兰多沉默了。好吧,或许得承认,老公爵的确是露怯了。西境的人民总觉得奥兰多公爵是战神在人间的化身,是无所不能的英雄,所以没人清楚公爵此刻的矛盾。他的确是一位伟大的领袖,一位未尝败绩的将军,但他得胜的前提至少是他的对手得是肉体凡胎——恶魔也好,人类也罢,好歹他们会流血…这样他才能在一次又一次的对决中获得胜利女神的垂青。而这次不同,他的对手是一个被神明眷顾的半神。 更可怕的是,他无法估计奥菲利亚手中到底还有多少底牌没亮出来。 在劳伦斯奔赴战场的日子里,公爵不止一次研究过这场战争的走向,实话说,对于兰斯这么快就一败涂地他还是很意外的。虽然福熙将军的战术规划出了很大问题,但逆转胜负天平最关键的砝码还是战争傀儡。如果没有它冲破阵线的凶猛力量,还有那惊人的机动能力,古斯塔夫公爵天马行空的作战计划便也无从谈起了。 它毁灭了一座军营。一开始只是劳伦斯所在的那一座,它屠杀了所有挡路的兰斯人,然后搭载士气正盛的塞连步兵连夜追上了兰斯的步兵主力,并从侧翼轻松碾碎了摇摇欲坠的阵线。接下来,它还三次阻击试图突围的骑士们,用钢铁之躯为塞连人架起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城墙,迫使骑士们在数次突围失败后一头扎进古斯塔夫预设的屠宰场。 这些都不重要。对于奥兰多公爵来说,命运偏爱一个人是常有的事。他的旧友半辈子都默默无闻,直到他为击溃兰斯军队立下汗马功劳,荣耀和赞美才随之而来。古斯塔夫的表亲在一夜之间多出了上千人,每个沾亲带故的马屁精都将最真诚的祝福、最无言的嫉妒和最违心的奉承加诸于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身上。 另一些人的做法则更加直白,古斯塔夫陆陆续续收到了许多捐赠、贿赂以及或明或暗的好处;至少有一百个年轻到当他孙女都绰绰有余的贵族小姐想要嫁给他;他还遭遇了两次未得逞的暗杀。 很久很久以前,这一切也在奥兰多身上发生过。现在,奥兰多将再一次做出抉择,如果他选错了,那以后他的名字便只能以‘叛徒’、‘逆贼’这类的称呼出现在史书中了。 “忠诚”,这个词困扰着他——他不光是一位伟大的骑士,还是一位站在风暴中心的兰斯贵族,这注定了他的目光不能仅停留在庸人们所关心的财富与名望上。 对他来说,以兰斯之名而战,或是以家族之名而战,两者并无不同。侍从和密探为他带来了奥菲利亚受封为兰斯女王的消息,平民和贵族们就此事的性质究竟是天命所归还是强取豪夺各执一词。平民们说从塞连人手里拯救了兰斯的奥菲利亚完全配得上这份荣誉;失势的贵族们则咬牙切齿地描述着长公主芙蕾雅被教会的宵小威胁,被迫将王冠拱手相让的景象。尽管立场不同,但没人能否认奥菲利亚确实是一位手腕非凡的领袖——她以摧枯拉朽的攻势击溃了叛逆的贵族联军,三言两语便废除了议会成员们研讨了两个世纪都没大幅调整过的苛捐杂税,一劳永逸地用面包和教条堵住了底层民众的嘴巴。更重要的是,奥菲利亚非常年轻,这就意味着只要不出意外,她还能在王座上坐很长时间。 她就是全能之主在人间的化身。随着时间流逝,流言变成了传闻,传闻变成了事实。人们开始相信奥菲利亚会引领人类开创一个光明的黄金时代。 但奥兰多公爵并不认可她。在公爵还是个乖张狂妄的毛头小子的时候,是菲利普陛下力排众议让他指挥残存的人类联军对抗恶魔。不是奥菲利亚,不是教皇,不是联军中的任何人。后来那些人意识到他的军事才能有多惊人,才不情愿地对他垂下了高傲的头颅以示敬意。他们认可了他的能力与功绩,所以才在战后一致决定敕封他为西境大公,让他统领一支精锐部队镇守在人类世界的边境,时刻提防着那些贼心不死的异族。 现在,教会接管了兰斯,派卑劣的臭虫弑杀了菲利普陛下的子嗣,如强盗般霸占了他的祖国。如今,象征性的臣服还有什么意义呢?当满口慈悲宽恕的混账在王都四处搜刮菲利普陛下的遗产,当伪善的教义已经渗透兰斯的骨髓,向奥菲利亚或是成为傀儡的芙蕾雅长公主效忠,还有什么区别吗? 公爵沉思之际,卫兵已经将罗德尼带了上来。那老头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向奥菲利亚。罗德尼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看了看骑在地行龙背上的公爵,喉咙里发出了沉重的嘶鸣。 “你会付出代价…” “罗德尼先生。”奥菲利亚展开羽翼,将罗德尼推到身后,“先上车吧,对于您痛失爱子的意外,我深感遗憾。之后的事,我们一会再谈。” “这算是对我的警告吗?”奥兰多轻蔑地瞪了罗德尼一眼,摇了摇头,“陛下…你确定要站在一个神智不清的傀儡身后,借他的嘴来威胁我?” 奥菲利亚耸了耸肩,没有立刻作出回答。她觉得公爵应该很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一个态度,一种表现,或是一个信号。如果奥兰多愿意臣服,那她自然不会和罗德尼谈“之后”的事。 “您误会了,我只是对这位老人经历丧子之痛感到惋惜。我知道您并不认可我的统治,但我不是个醉心于弄权的独裁者,相信您看得出来。坦白地说,让您统领南部三省并非是要架空您的权力。在不远的未来,人类将面临一场空前的浩劫,为了种族的延续,我必须将所有人都联合起来,让他们各司其职、恪尽职守。唯有这样,人类才有可能幸存下来。而南部三省,正是我为您预留的,最适合您的位置。” 奥菲利亚的演技炉火纯青,完全可以以假乱真,现在公爵也分辨不出她嘴里到底有几句实话。不过这并不影响公爵的判断,他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我可以效忠于您,但我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只要菲利普陛下没亲自来到这里要求我效忠新王,我便不会与任何人谈判,陛下。” “希望您能意识到,这并不是危言耸听,许多…” “许多人都希望我死,陛下,我知道。对于某些人来说,他们从来都不想让我活在太平盛世,他们想要的一直都是一个英年早逝的,不会说话的英雄雕像。” 奥菲利亚沉默了片刻。 “听着,我并无此意。但如果我们谈判不成,一支联合起来的大军便会攻入西境。” “这句威胁并未动摇我的决心。” “那您可真是太自私了。”奥菲利亚简单地四处环顾了一下,“难道您看不出我的要求很合理?我的战士们拯救了兰斯,作为回报,他们为我戴上了王冠,请求我继续帮助他们,拯救他们。您应该听说过我在王都做了什么——救济民众、清剿恶徒、审判罪人。我为兰斯的人民带来希望和信仰,而你,因自己那可悲的私欲,将只会为你的人民带来毁灭和死亡。” “我是菲利普陛下的封臣,兰斯的护国公,也是第一骑士。”奥兰多笑了笑,“如果我选择臣服,那后人一定会这样记录我的一生——他是最后一位兰斯贵族,曾统治西境近一个世纪。他一生都在权衡利弊,患得患失。最后他死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手边是一瓶价值五枚金币的上好白兰地。真可怜,当命运之神把他推向勇敢的时候,他选择了逃避。” 奥菲利亚脸色阴沉。许多上位者在谈判时都对冥顽不灵的倔强对手缺乏耐心,她也不例外。 “你会死得毫无价值。这片即将迎来统一的大陆不可能容忍异端的存在。无论你躲在人间还是地狱,我都会将你从轮转的星月中击倒;我会撕碎你。你的子民会被斩尽杀绝,我会烧毁你的城市,焦灼你的土地。如果你和你的人民还想活命,那就好好考虑我的提议。如若不然,你将亲眼目睹何为天罚。” 奥兰多轻轻点了点头。透过面甲,奥菲利亚能从他眼中读出对严峻命运的坦然。 “这座城市准备好了。它的广场和街道会血流成河,西境会拼掉整整一代年轻人,但自由之城会屹立不倒。我并不怀疑贵军的战斗力,在势不可挡的平叛战争中,整个兰斯都变得洁净虔诚,但自由之城依旧是一座属于胜利女神的城市。来试着战胜我吧,陛下,这是您唯一能让我屈服的方式。” …… 奥菲利亚随使者团离开后,一张张动员令被张贴在自由之城的各个角落,所有置身事外的诗人都传颂着同样的内容,兰斯的第一骑士回来了。 不明就里的西境居民们拿起了武器,急匆匆地遵从罗兰·杜·奥兰多的命令,誓死扞卫他们的家园。一支支装备精良的军队集结在自由之城以东,摩拳擦掌准备迎接那场等待已久的战争。工人们和民兵团连夜赶工,加固着边境防线,好让远程部队能大胆将弓箭指向东边,在敌人穿越寸步难行的浅壕洼地时,用精心安排的交叉火力消灭任何胆敢踏足这片土地的敌人。 公爵规划的防御体系无懈可击,足以抵挡任何从东边展开的侵略,而那也是教会唯一能发起进攻的方向。 公爵亲自出马,而且守军有地利优势,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至少驻扎在自由之城的士兵是这样认为的。 战争、背叛、鲜血与死亡,这一切都在西境这片土地上无穷无尽地轮回着,交织成古老的神话。罪孽深重的自由之城埃尔文,牢牢地钉在西境的土地上,为每一个不愿臣服于教会法令的人灌注其自由意志。比起以神意之名动员民众的教会城市,这座城市显得格外萧索。因为在战争结束后,将没有任何东西会屹立在西境的土地上——没有酒馆,没有教堂,也没有纪念碑。 只有焦黑荒芜的废土。 第121章 逆流 通往自由之城的路上遍布着痛苦与悲伤。自从奥菲莉亚返回王都后,西境的生意便愈发萧条了。行商们越是远离西境,便能越频繁地遇见一队队蓬头垢面的兰斯士兵和地痞流氓。不难看出他们是残兵败将,大部分都是溃败贵族的私兵或是失去了主子的野狗。残兵败将们在走投无路的绝望中从中立之地向西境蹒跚,当劳伦斯的巡逻队在边境遇到这些可怜人时,他们便如受惊的兔子般逃开。这些人只想投奔到奥兰多公爵麾下,而不是被此地的领主当作流民强征入伍。这些溃兵有时是十几人一队,有时是上百人一队,很多人都带着伤,缠着浸透脓血的恶臭绷带,他们互相搀扶着,等待茶花领的巡逻队走远,然后伺机绕过劳伦斯的领地,逃到自由之城。 偶尔也会有难民出现,或独行,或与这些残兵败将同行。在这近一个月的日子里,大概有数千人从这里经过,多到劳伦斯已经忘记该怎么表达惊讶了。考虑到许多虚弱的外来者可能会死在前往自由之城的路上,劳伦斯每天都会让茶花领的士兵将一些食物丢在沃尔塔瓦河岸边显眼的地方,有时是一袋土豆,也有时是半袋胡萝卜和几块干面包。虽然此等善举让部分人改变了主意,主动来到茶花领为劳伦斯效力,但更多人还是不愿在此地逗留,一来他们不相信这位年轻领主的为人,二来这里离堕落深渊太近了,会让人本能的感到不安。 晨曦初露的时候,劳伦斯便带上他的亲卫们离开了茶花领。他们要开始例行的巡逻了。在一片树丛中,唐纳德发现了三个死去的士兵。从落在他们身旁的几只乌鸦和保存还算完整的尸体看,这三人应该是没死太久。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他们倒在树干下,手腕被割开,沾满干涸鲜血的匕首静静地躺在手边,似乎是自杀。显然,疲惫和伤痛已经耗尽了他们活下去的动力,他们也不打算再拖累其他战友了。 “真晦气。”唐纳德别过脸去,避免属下们察觉到自己眼中的阴郁,“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这个星期的第三次了。” “确实,经常看这种场景会做噩梦的。”劳伦斯叹了口气,“把他们埋了吧。” “老弱病残和渣滓,”唐纳德气呼呼地啐了一口痰,“这破地方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死人和快死的人。我真想不通,为什么来投奔我们的家伙就没什么正常人?” “确实,最近除了没见过血的胆小屁孩就是浑身是病的残疾老头。”劳伦斯身边一位士兵附和道:“没人会觉得他们是有用的盟友,至少我和大多数兄弟都不欢迎他们。” “所有现在愿意来西境的人都是公爵的支持者,”劳伦斯反驳道:“也许他们总能派上点别的用场。” “但他们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还在不断消耗咱们的粮食和药品!” “行了,这个问题以后再谈。”唐纳德看出一些兄弟似乎对劳伦斯的说辞颇为不满,便在矛盾激化前命令道:“马修、凯勒、霍尔、戴维斯,赶紧动手。十分钟内把这三个倒霉蛋埋了,午饭你们每人加一个鸡蛋。” 唐纳德的许诺让点到名的四位士兵高兴起来,在其他人不满的嘟囔声中,四人抄起铁锹开始埋头挖坑。当士兵们的视线停留在其他地方时,唐纳德轻轻拍了拍劳伦斯的肩膀,抛给他一个无奈的眼神。 “没必要反驳什么,兄弟,马修说的没错。现在还没到开战的时候,那些上不了战场的人只会加剧咱们的物资消耗。我不喜欢绕圈子,兄弟,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得分出更多食物来喂饱这些没用的可怜虫。” “别这么激动。”一直保持沉默的卡琳面无表情地看了唐纳德一眼,“必要时,他们也可以是果腹的食物。” “够了!我是人,不是饥不择食的禽兽!”话刚出口,唐纳德就意识到自己确实是有些神经过敏了,于是他用力吸了口气,又小声补充道:“我知道您经历过很多不堪回首的黑暗之事,还从中学到了一些极端情况下的生存法则,但这并不是您教导我放弃做人底线的理由。假如真的有一天我将被饿死,那我宁愿吃杂草、吞石头,也绝不会吃一口人肉,因为这是我身为人类最基本的良知。” 卡琳没有像往常一样对唐纳德冷嘲热讽,因为她多少能理解唐纳德近些天的心情。在奥兰多公爵拒绝奥菲莉亚的提议后,约克公爵曾数次派亲信来到茶花领,想将唐纳德带回王都,好让他在正式成为教会认定的异端前离开这片即将成为战场的危险土地。诚然,约克公爵是个半辈子都游走于宫廷角斗场上的精明猎手,是个不折不扣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但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是把长子的安危放在了所有基于利益的考量之上。可唐纳德倔得像头驴,他毫不犹豫地撕碎了父亲的书信,并若无其事地与劳伦斯等人继续闲聊。眼看唐纳德无动于衷,一位焦急的使者声泪俱下地讲述了约克公爵是以何种卑微的姿态祈求奥菲利亚开恩,才争取到了只要唐纳德回到王都,便不再追究其投靠异端罪行的承诺。 “那是他自愿做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再说一遍,现在的我是茶花领大将军,作为一名光荣的骑士效忠于领主亚当·劳伦斯。赛诺,如果不是因为你祖上三代人一直都在忠心耿耿地侍奉约克家族,因为你劝诱一位骑士背弃忠诚与荣耀的行为,我本该将你处死的。” “可是,少爷…” “没什么可是。告诉父亲,再过几年我会回去见他的,那时我会带领凯旋的战士们昂首挺胸地行经金雀花大道,让每个兰斯人都知道老牌贵族还没有彻底没落。是我在最黑暗的时代挺身而出,赶走了教会的入侵者。父亲会认可我的,因为到时所有人都会对我献上由衷的赞美…回去吧,赛诺,告诉父亲,他不必再派人来了。” …… 显然,唐纳德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坚强,毕竟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违抗父亲的命令。他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却也会恐惧不确定的未来。通过私下的闲聊劳伦斯得知,其实唐纳德也知道自己最近表现得有些暴躁,但他就是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尤其是某位长辈用理所应当的语调教育他的时候,他总会表现得十分激动。 “完成了,长官。” 猩红平原的清晨弥漫着植被狂野生长的气息,唐纳德此时正焦躁地踱步,他感觉自己鼻腔里弥漫的浊气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呼吸,仿佛就连自己的大脑都变得迟钝了。 他顿了顿,缓慢地摆过头去,看了看简陋的土坟,朝着满头大汗的几个士兵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归队了。一些士兵试图询问唐纳德的精神状态如何,但他们不敢直接开口,只好和身旁的同伴简单交流了几句。 “我很好。另外,有什么问题当面说,别当我耳朵不好使。” “将军,我能提个问题吗?” “说。” “如果有一天我们战死沙场,也会有人给我们挖坟吗?” “别说这种…”话刚出口,唐纳德就意识到问题出在哪了。作为一个将军,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将军,他也是一名被赋予了宣传和鼓舞士气职能的军官。如果不是因为唐纳德今天的状态实在是不对劲,那些沉重的话题本该被他随便说点浮夸的词给糊弄过去的。但现在,他的表现与士兵们所期待的情况完全相反。 虽然没有规定将军一定要对自己的士兵开诚布公,但唐纳德还是尽自己所能回答了这个问题。 “会的,只要第一连队还有幸存者。但你们就这点出息?我以后还要带你们去吃香喝辣,荣归故里。如果有谁已经娶妻生子,觉得这辈子都没出头之日了,那好,现在站出来,我会给你们提供一些路费,趁着敌人还没大军压境,请你们赶紧离开这里,因为我的部队不需要懦夫。” 士兵们面面相觑,一些人眼中的纠结显而易见。 “你们跟我来到这里之前,我就说过,会尽力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唐纳德已渐入佳境,轻松且坚定地说着:“你们自己说吧,一间不漏风的房舍,每顿主餐都有肉食,还有你们现在穿戴的精良装备,这些条件哪怕放在王都也仅能提供给少数军官,是不是?” 令唐纳德如此自豪的,不仅仅是他对于每个士兵的姓名都了如指掌,甚至连兄弟们的爱好都略知一二。这让他在部队里的威望比身为领主的劳伦斯更高——劳伦斯也会说些笑话逗士兵们开心,他也会在泥泞的小路上和兄弟们一同训练,并默默记下每个士兵的脸。但劳伦斯唯独不擅长在战前激发他们的士气,把他们变成一群蔑视死亡的勇士。 “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们会胜利的。我们会共享胜利者的荣耀,一同成为史诗中永垂不朽的伟大英雄,创造一个又一个无与伦比的神话!现在,把你们的腰杆挺直…”唐纳德抽了抽鼻子,昂起头高声说道:“今天的早餐是面包和酸菜汤。老规矩,十分钟内保持阵型赶回去,大家一起吃饭,否则…” “否则等着喝刷锅水。” 唐纳德微微一笑,露出的牙齿反射着晨光,“这可是你们自己要求的。” “现在已经过去一分钟了。”劳伦斯不怀好意地干笑了两声。 条件反射般,士兵们扛起武器,拉开间距,自觉地整好队伍,喊着口号向茶花领跑去。他们一边抱怨着吝啬的厨师这辈子都没在早餐里放过一次肉,一边心急火燎地把号子越喊越快,生怕一顿平平无奇的早餐真的会变成一碗刷锅水。就让大家好好折腾一会吧,劳伦斯想,毕竟谁也不知道战斗什么时候会开始。唉,现在这些还在抱怨早餐没油水的士兵里有多少人能活到明年呢? 第122章 候判所 茶花领墙外的简陋窝棚里一片狼藉。 超过一半的窝棚都被新来的难民挤满,而另一半变成了临时的医务室。一些士兵跟在几个稍有医学常识的平民身后,看着他们蹲在伤者与将死之人身边识别这些可怜虫的身体状况。每当士兵看到有人摇头,或是不住的叹气,他们便上前把那些已经没救的家伙抬到室外,给予慈悲的解脱。但哪怕他们一刻不停地来回穿梭,整个茶花领真正所能提供的治疗和安慰,在迁徙者庞大的基数面前,也只是杯水车薪。 “我说过,他们太多了。”唐纳德面无表情地看向室内。 劳伦斯也看了过去,他没能在任何一张脸上看到希望,但他却意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菲丽丝穿着显眼的白色粗布袍子,长发被一根细绳环拢在脑后,正带着她的弟弟穿过人群走到一个虚弱的老人身边。她的手套和裙摆上沾满了粘稠的血液,就连脸上和头发上也沾满了膏状的血块。在劳伦斯望向她的时候,她也抬起头看向劳伦斯,苍白的脸上写满了倦意。 “菲。”他百感交集,上前拉住了菲丽丝的手,“去休息一下吧,我来替你检查。” “不用了,我们出去说。奥拉夫,”菲丽丝冲她弟弟命令道:“先检查创口是否严重感染,再以受伤程度分类。具体操作你应该看过不止一次了。你先自己检查,我一会回来。” 辛苦这孩子了,劳伦斯想,这个年纪的孩子可不该如此频繁地接触死亡。 奥拉夫点点头,然后快速把头扭过去,避开了劳伦斯的注视。几个月的奴隶生活几乎让他失去了正常人的表达能力,所以劳伦斯并不把这孩子无视自己的行为看作是一种冒犯。 “和之前一样,据这些人说是教会的军队把他们赶出了家园,让他们逃到西境,或是在林子里自生自灭。”菲丽丝挺直身子,将手套摘下,揉成一团,丢进盛满血水的瓷盆里,“所以,领主大人,你有什么事吗?” 劳伦斯一时语塞,他知道菲丽丝之所以态度恶劣并不光是因为疲惫,但眼下,还有更多事需要处理,他便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个…教皇带来的圣棺,它有用吗?” “非常有用,但用处不大。”菲丽丝轻轻摇了摇头,“目前,已经有三个死人躺在里面复活了。现在看来,它的功效确实如她所言。但问题是,想让它发挥功效需要时间。经过初步观察,复活一个人至少需要两天,如果死者生前器官发生病变,或伤势严重,复活将耗费更长时间,而在反复试验后,目前得出的结论是圣棺只能复活死亡时间没超过八小时的人。所以,想用它来拯救所有人是不现实的,劳伦斯,我知道你想拯救他们,但…” “我明白。”劳伦斯说着,眼睛扫过从一座座窝棚里抬起头看着他的人们。唐纳德站在一边,心不在焉地捏了捏鼻子,好像在默默盘算什么。 “以前在王都的时候我过得相当…随心所欲。但我后来发现,挖空心思谋划那些和传统对着干的事没有任何意义。”唐纳德说:“顺其自然吧,命运不可能青睐所有人。咱们还有药品和医生,不依赖所谓的奇迹和圣器也能从容地解决伤患问题。” 但真正的战斗还没有开始。 在教会掌控的土地上,正发生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清算。当圣佑军将所有可能对新政权心生厌惧的老人和病患都驱逐出境后,西境就变成了人间地狱。疾病和饥饿裹挟着痛苦,在密林中随风飘荡。那些不知该称之为幸运还是不幸的人活着抵达了西境,被仓促安排在墙外的避难所里,呼吸着饱含死亡气息的腐烂空气,寂静地等待着领主的仁慈降临,就像一件件被遗忘的工具。 经过几周令人窒息的高温和随之而来的感染,铺天盖地的虱子和苍蝇成了猩红平原的主人。每天劳伦斯都能接到报告称茶花领外围简陋墓园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滋生出海量的害虫。那些干瘪的,黑青色的,肿胀的死者在某种程度上孕育出了新的生命,为生长在他们腐烂内脏里的蝇虫和病毒提供了肥沃的栖息地。为了防止瘟疫蔓延,劳伦斯下令焚烧尸体,但这好像并不能有效避免蚊蝇将病毒从死人身上径直传染向另一处。 新鲜的焦尸被重新埋入地下,缓慢溶解在枯萎的泥土中。然而,真正的战斗还没有开始。 奥菲利亚的军团只是略施小计,便让自信满满的劳伦斯感受到了极致的无力感。还没接敌,茶花领储备的药物就被消耗了大半。劳伦斯终于明白,此前他参与的战争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场勉强值得用三言两语写进史书的短暂冲突,而他即将要面对一场名留青史的惨烈大战。这场大战会持续更长时间,出现更大伤亡。无论是效忠于哪一方的士兵都知道,这场战争将左右历史车轮前进的方向。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地狱般的高温逐渐消退,但气温也只是降到了勉强可以忍受的程度。飘满了汗臭味的病态空气并不会让人窒息,就像烈日不会真的把人烤熟一样,它所完成的首要任务并不是杀死茶花领的人民,而是让蝇蚊和虱子能依偎在体毛之下,尽情吸血,然后放肆地成长,繁衍更多肥胖的后代,以便感染更多人,让他们变得虚弱无力,待生机消散,再痛苦地死去。 起初劳伦斯以为比起与日俱增的死亡报告,飞虫振翅的恼人噪音只是件令人不快的小事,只要天气转冷,那些烦人的虫子就会消失。直到某天清晨,劳伦斯一觉醒来突然感觉耳朵奇痒难耐,卡琳只是看了一眼便让人端来了一盆盐水,用它清洗劳伦斯的耳道。结果让劳伦斯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盐水冲洗出了一窝虱子卵,还有几只不知名的小虫。 当天,劳伦斯就召集了所有亲朋,强迫他们洗了个热水澡,并换掉了臭哄哄的旧衣服。也许是看劳伦斯真的要被逼疯了,某位善良的神明给予了劳伦斯一些帮助——三天后,一场暴雨倾泻在这片充满绝望的土地上,让日夜折磨生者的蝇虫暂时消停下来。那时是黄昏,劳伦斯正在巡视领地,当一缕透着淡淡凉意的风拂过他的脸颊时,他终于感受到些许解脱的快感。带着一种厌倦而又无可奈何的情绪,他又一次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听唐纳德开始絮叨。 “看来咱们运气不错。”唐纳德对这场及时雨的到来感到无比兴奋,“现在还没到十月,就已经能感受到一点寒冷了。当然,我不是说天气很冷,但我总觉得这场雨过后气温会慢慢降下来。要是最近能再下几场雨,咱们就能彻底摆脱那些烦人的虫子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劳伦斯自言自语地说。 “嗯?”唐纳德扬起一条湿漉漉的眉毛。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穿上棉。我故乡的谚语。大概说的是一场秋雨就会造成一次降温,十场秋雨之后,就是冬天了,那时人们就会穿棉衣防寒。” “真的?”唐纳德假装惊奇地歪着头,“兄弟,我很好奇你的故乡到底是什么样子,能让人说起这种常识都感觉文邹邹的。好吧,我猜那里应该有不少美食,还有呢?那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 “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如果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好了。”劳伦斯笑了笑,“前提是我能找到回去的办法。” 唐纳德也笑了,他觉得肯定会有那一天的。突然,他眯起眼睛,视线透过眼前的雨幕指向小路,下一秒,他的手便搭在了腰间的长剑上。 “小心。”唐纳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认真的警戒,“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远处来了。我先带人去看看,如果情况不对,就赶紧去叫其他人。” 说着,唐纳德便转身跑向附近的哨塔。那里有几个站岗的士兵正在避雨,他们听唐纳德简单交代了情况,便点点头,匆匆拿起武器,来到了唐纳德和劳伦斯一起站着的地方。 “长官,可能是雨太大了,但我确实没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 唐纳德示意他们闭嘴,然后拔出剑来向前走去。在他身后,士兵们熟练地散开,尽可能将自己隐藏起来,直到唐纳德发布新的命令。 “什么人?”当雨幕中出现了一个人影的时候,唐纳德大声叫了起来。 “伯纳克·布兰德。罗兰·杜·奥兰多阁下的亲卫。”对方生硬地答道。“你又是谁?报上名来。” 唐纳德没有说话,只是将长剑对准了这位不速之客。他身后的士兵们也迅速来到唐纳德身边,为他架起了一堵盾墙。 “冷静点。我没有恶意。”那人向前几步,几乎将胸膛顶在唐纳德的剑锋之上。 “那你至少该说明自己的来意。” “我带来了奥兰多阁下的手谕。”那人摘下面罩,举起了一只手,“我说了,冷静点,把武器收起来。” 当雨幕中响起阵阵刀剑入鞘的声音时,唐纳德才发现,有十几个盾牌上纹着公爵的徽章,肩上披着黑鬃熊皮的骑士已经包围了他们。 如果他们真的不怀好意,恐怕唐纳德身边的士兵们早就被割开喉咙了。虽然对方已经慷慨的展现了善意,但一想到自己不得不接受这种善意,唐纳德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是约克·唐纳德,茶花领领主阁下的亲卫队长。”唐纳德将武器收起,向布兰德伸出了一只手。“很高兴见到你,布兰德先生。” “你们的兵员素质比我想象中要强一点。”布兰德点点头,没有和唐纳德握手。“我希望能被立即带去见亚当·劳伦斯阁下。” 在倾盆大雨中,唐纳德难以看清布兰德的脸。但直觉告诉唐纳德,布兰德似乎完全符合他心中强大而冷漠的精锐战士形象。他高大而强壮,有力的举止和冷冽的声线都让他人下意识觉得他一定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 在唐纳德的认知里,被称为精锐的战士都很高傲,但布兰德似乎格外高傲。所以说这就是礼仪的问题了。尽管公爵亲卫都是声名显赫的百战老兵,但作为战士,他们显然还未显赫到能与一位贵族平起平坐的地步。 所以唐纳德对布兰德表现出的傲慢非常不爽。 “我就是。”劳伦斯一直在后方观察着布兰德的表现,他走上前来,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平静语气问道:“告诉我,公爵殿下带来了什么命令?” 布兰德微微躬身,象征性地对劳伦斯行礼,然后他从胸前摸出一封信,递给了劳伦斯。 “手谕已经送到了,我们走。” 莫名其妙。劳伦斯拿着信伫立在雨中,看着这群不速之客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领主大人。”布兰德突然停下脚步,沉默了片刻说道:“希望你能把精力多放在部队的招募和训练上,而不是其他没用的地方。我们的部队在数量上有着巨大劣势,考虑到你的领地东方被连绵的丘陵和山脊保护,北方还有公爵亲自坐镇,如果日后因为你对于军队建设的失职导致沃河下游的走廊失守,我将会亲手砍下你的脑袋,以清算你的渎职行为。相信我,这不是玩笑。” “我不会让公爵殿下蒙羞的。”劳伦斯深吸一口气回答道。 “那你该加把劲了。虽然现在还没有具体的情报,但保守估计你将面对的敌人数量至少是茶花领人的两倍——如果情况并不乐观的话,那就是三倍。” 劳伦斯皱着眉头想象了一下。 “你是说,最少两万人?” “嗯。比起正面战场所承受的压力,这不算一个值得惊讶的数字。”布兰德似乎笑了一下,“想知道正面战场的兵员比例吗?” “以后再告诉我吧。”劳伦斯揉了揉胀痛的额角,“等战争结束后。” “明智的决定。” 布兰德点了点头,和其他战士一起离开,消失在雨幕中。 第123章 疯子的契约论 已是午夜,奥菲利亚却依然坐在王座上,端着一副既圣洁又世俗的微笑,与一位相貌奇丑的驼背老侏儒交谈。 “政体一致并不代表内部没有任何分歧。孔代亲王,我想兰斯人在这点上也不例外,对吗?”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那侏儒可憎鼠脸上的阴沉皱纹抖了抖,“我猜不到你的想法,也没兴趣猜。我甚至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个来自异乡的神婆坐在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召见我。” “为什么不能坦诚点呢?孔代将军,人类即将进入一个新的纪元,您所熟知的世界将重新洗牌,我只是恰好坐在掌控一切的位置上,邀请您成为理想国的管理者而已。” “真好笑。”孔代用力抓挠着布满病态斑点的头皮,力度之大,甚至扯下了一缕稀疏的白发,“无论是过去璀璨耀眼的神话时代,还是小人当道的黑暗时代,每个坐在王座上的人都在面临同样的困境,忍受同样的诅咒。我翻过你们的教典,也记得那些拗口的圣言。你所谓的理想国只是一个伪善的假象而已,只要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依然存在,只要资源的分配不能做到完全平等,这个世界上就绝对不存在什么永恒的神国。” 奥菲利亚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我知道你们的手段,无非是用一些龌龊手段去鼓励人们互相掠夺、杀伐,待他们迷失在绝望与仇恨中不能自拔时,再重塑他们的精神,让他们相信,只要屈服于伪神的意志,就可以获得所谓的救赎,死后能魂归极乐天国。”孔代毫无惧色,嗓音愈发洪亮,“那么,你所谓的救赎在哪里呢?伟大的丰收之神克里斯托弗在哪?三千名惨死的处女成了祂的祭品,她们那鲜血淋漓的心脏被盛放在宏伟的祭坛上。祂若蹙眉,太阳火熄;祂若震怒,地震摧圮;祂若口渴,血流千里。可现在呢,有谁还记得伟大的克里斯托弗?” “异端!”守护在奥菲利亚身边的女骑士忍不住拔出了长剑。 “玛丽亚。”奥菲利亚平静地说道:“不要失礼。” 来吧,机不可失。侏儒孔代努力掩饰着紧张的情绪,继续说道:“战神巴尔曾经贵为众神之王,无人敢于质疑祂的力量和权威,以免沦作异端和仇敌。但现在,这片大陆哪里还能找到巴尔的崇拜者呢?你们世世代代信仰着光明之神哈斯塔·舒尔茨,将祂奉为全能之主,倾尽一切,为祂修建高耸入云的宏伟庙宇,堆金迭玉。成千上万的牧羊人用毕生精力阐释祂的神圣愿望,战战兢兢,满怀敬畏之情。但现在,至高无上的诸神已经抛弃了人类,时间也无情地把祂们踩在脚下。而你,一个精神错乱的神婆,满身脏污的恶毒先知,却想以扞卫神明的名义让我率领我的同胞劳师远征,志在消灭那些敢于质疑你意志的异教徒。别做梦了,我不会与你们同流合污的。你们焚毁城市,屠杀无辜,以传播信仰的名义将城市变为废墟,所到之处尽是凋零和死亡。神婆,我听说你掌管着数以千万的虔诚信徒,不胜枚举的信条戒律,还有神明赐予的无边法力,甚至能轻易动摇这个世界的根基…那为什么,你还要向我这个丑陋的、可鄙的兰斯人求援呢?是因为你宣扬的一切都是谎言吗?” 够了…玛丽亚身上的铠甲因身体的剧烈颤抖而哗哗作响,仿佛有个巨人被束缚在铠甲里愤怒的挣扎着。这个卑微的凡人怎敢直言主的名讳?在玛丽亚看来,即使是把孔代千刀万剐也难以偿赎他渎神的罪孽。孔代自然注意到了女骑士神态的变化,他知道任何一个狂信徒在听过这套说辞后都会想把他扒皮拆骨。这就对了,如果死在那女骑士的剑下,他就能结束悲惨的一生,彻底离开这个毫无希望的世界了。 但奥菲利亚显然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孔代将军,您并不了解真相。或者说,您那套世俗学者杜撰的疯话没有任何逻辑可言。”奥菲利亚从王座上缓缓起身,伸手拦在暴怒的玛利亚身前。“我们从未失去与牧羊人身份相称的好意和良善,诸神也并未抛弃我们。祂们的确全知,全能,不朽,所以那些不够了解祂们的人往往会忽略一个事实,那就是祂们也会陨落。” 一瞬间,孔代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很快就缓过神来。 什么意思,并不是神抛弃了人类,而是祂们已经陨落? 但这无关紧要。 “够了!别废话了,杀了我吧。”孔代冲奥菲利亚脚边啐了口痰,“我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我死后,你们可以用兰斯的钱粮喂饱前线士兵,也可以诱骗我的同胞在战场上打头阵,但你们永远也别想仗着兵力优势把西境碾平。你无法攻陷自由之城,神婆。想战胜兰斯第一骑士,光靠剑是不够的。” “也许加上魔法可以。”奥菲利亚说。“很快,秘法之地的魔导师们将不再保持中立。” “是吗,那你尽管去试吧。”孔代毫不客气地嘲笑着她的天真。“自由之城的主城门内,有大贤者卡蒂尼亲自铭刻的十五层螺旋防护法阵,如果它们被全部启动,那覆盖在城墙上的屏障便能轻松化解任何人类所能想象的庞大攻势。别说是普通军用魔法,即使是准禁咒,大概也只能重创十二层法阵,给城墙造成一些微不足道的破坏。而如果在那不可思议的法阵还能自我修复的情况下,你要怎么攻陷那座堡垒呢?献祭上百万人发动禁咒?呵,你可以试试。但发动禁咒的代价,你,承受得起?” 奥菲利亚没有回答,但她低垂眉眼下的愠色已经出卖了她的想法。 的确不能。 所以她才需要孔代的帮助,以了解西境每一道防线的弱点。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抚摸着王座的把手,感受着黄金和宝石之下的潮湿与寒冷。孔代油盐不进的做派让她感到头晕目眩,她看到侏儒的那张丑脸上,写满了闪闪发光的笑容。 如果菲利普的血裔也在这里,相信他脸上也会露出同样的笑容。 “你可以走了,孔代将军。离开这里。”奥菲利亚凝视着虚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下轮到孔代不知所措了。奥菲利亚没有杀他,甚至没有把他继续囚禁在高塔,这让他觉得恶心。 “为什么?”明明得到了赦免,他却挪不动脚。 “我是当今唯一在世的圣徒法利恩·奥菲利亚,别拿我和那个残暴不仁的老菲利普比较。他从别人的苦难中得势,只会通过暴力手段夺取权力和正义,而我不会,更不屑于那样做。” “但…” “你自由了,孔代将军。是的,你没听错。”奥菲利亚耐着性子说道:“菲利普的血脉已经断绝,所以从我坐在王座上的那一刻起,你就该是自由身了。只是因为前些日子事务繁多,所以没能及时派人去释放高塔里的囚犯。对此我表示抱歉。玛利亚,送客。” 孔代目瞪口呆,被咬牙切齿的玛利亚连拖带拽扔出了王宫。 七十年了,孔代被囚禁在高塔里已经七十年了。他看着王宫外宽敞而空旷的街道,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恍若隔世的悲凉感冻结了他的身体,就这样,他和七十年前错失的人生再次相遇,但他却听到内心的声音在叹息喊叫,在哭泣又在大笑。接下来,他会获得正常人应有的权利,去重新解读自己的命运,去原谅自己如何能就此在浑噩中过完了自己忍受的一生。他已经很老了,行将就木,早已不再怨恨那个姓菲利普的国王是如何将自己这位骄傲的骑士圈养在铁窗内,塑造成了一位彻头彻尾的泼皮无赖。帝王总是无情的,老菲利普对待他和奥兰多等一众年少有为的后辈,就像对待自己的绊脚石,他随时都踩着他们站在高处,也随时都准备着踢开他们。如今,孔代茕茕孑立,在空无一人的宫门外失声痛哭。他这一生过于漫长,漫长到自己都难以忍受。饱尝了人生绵延不绝的恩怨和悲喜之后,自由对于他的意义就只剩下可以死去的权利了。 虽然孔代一直被关在高塔里,但类似什么“阉人亲王”、“兰斯最‘俊美’的地精”之类的调侃还是会时不时出现在街头巷尾。他还没死,但在很多人心里他已经死了,好像垂垂老矣白发苍苍的亲王,人生中唯一的价值就是他真正死去的那一天,总算能再创造一个大新闻,让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每个人都能侃侃而谈,评价一下他为数不多能称得上光荣的生平事迹,虚伪地抹上几滴眼泪,再咂咂嘴抛出另一个更有趣的话题。 这是一种不可避免的悲哀,即使是奥兰多公爵那样伟大的英雄也无法战胜这种残忍的命运。他们的身体已经衰老,他们辉煌的时代已经过去,迟钝而僵硬的身体好像也不可能再给这个世界创造什么奇迹。 虽然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但真正离开囚笼的孔代还是觉得很难过。这被囚禁的七十年间,陪伴他的只有孤独,以及那个每天为他送饭的年轻人。没人在乎他的喜怒哀乐,也没人关心他想要什么在乎什么,奥菲利亚是近些年来唯一愿意耐着性子与他交流超过十分钟的人,所以在迷茫了一阵子之后,孔代又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该不该回头,以一位复仇者的身份为奥菲利亚提供帮助。 因为他的确是恨着奥兰多的。 斯托姆兰斯被焚毁了。 与塞连代表签署和约那晚,孔代险些死在高塔顶上。浓烟和灰烬遮天蔽日,笼罩了整座高塔,鲜血与烈焰的光芒为浓厚的夜色增添了一丝地狱般的骇人色彩。炙烈的怒焰将苍穹涂成了暗红色,随着火势的蔓延,亦或是战局的恶化,灰烬变成了黑色的雪花从天而降,将年迈的着火建筑夷为废墟,释放出绝望而悲怆的哭嚎与尖叫。孔代被浓烟呛得昏了过去,直到他再次醒来,看到宫殿里到处是修女和牧师,才得知现在坐在王座上的人已经不是菲利普了。 他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在过去的几周内,孔代作为旁观者,亲眼看着成千上万的兰斯人因奥菲利亚的登基而被迫离开家园,被赶到临近西境的土地上等死。当传教士在各大城市的广场中央宣讲教义时,圣佑军和其他教会爪牙则在街头巷尾东奔西走,平息所有异议,逮捕所有试图反抗统治的煽动者和阴郁的爱国者。经过一个多月的无情清洗,奥菲利亚已经将王都的人口减少了近三分之一。孔代敏锐地意识到,这场并不神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西境那片险峻的山地和广阔的平原足以收容数以万计的异端。 奥菲利亚说谎了。她想要的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必要的灭绝。兰斯已经堕落得无药可救,如果不是西境尚未宣布独立,勉强能接受王室通信,如果不是奥菲利亚正策划这场战争,那孔代会毫不犹豫地支持对西境发动战争。 “如果你们没插手,这些家伙大概早就开始自相残杀了。”孔代看起来想要后退一步,但身后紧闭的王宫大门没有任何空间让他退缩。于是他干脆倚着大门坐在了地上,揉了揉红肿的眼睛。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奥菲利亚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后,“所以你觉得自己就该放弃复仇的权利,做一个任人宰割的鼠辈?” “你!”孔代几乎跳了起来,“跟你没关系,神婆。” “你该庆幸是我听到了这句话,而不是老菲利普那个小心眼的混蛋。” “我…怎么,他还能把我怎样?杀了我?不,他不会那么做的。只要奥兰多还没死,他就不敢取我性命。因为他知道,哪怕动我一根指头,奥兰多的军队也会踏平他的堡垒,把他从王座上拽下来,猩红大公说到做到。” “我对兰斯宫廷的旧日恩怨不感兴趣。”奥菲利亚继续说道:“你认为我们不该来,但我们还是来了。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恢复秩序,倘若我袖手旁观,坐视塞连人蹂躏这个腐朽王国的每一座城市,放任一个古老民族被灭绝,你,还有你的同胞,还会有命诅咒我吗?孔代将军,我不奢求你们的感谢,但你最好记住,克里亚诺堡垒北方的土地现在归塞连人所有,而南方的诸多城市还没被塞连人染指,如果你想让我们离开兰斯,最好先想想我们走后这里会变成什么样。还是说你其实很想让我们把你虚弱的祖国抛弃在宿敌的狂怒中?” “不。”孔代情绪低落,欲言又止,“我的同胞,他们是无辜的。”像是怕奥菲利亚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又试着小声咕哝道:“我郑重道歉,陛下。我只是,有些迷茫,一时失言。你的确拯救了兰斯,拯救了我的同胞,只是我无法…” “拯救?”奥菲利亚的声音似乎带着某种轻蔑的笑意,“不,不,不。我只是推迟了他们的末日,而这项慷慨的赠礼很快就要到期了。教会为兰斯争取喘息的时间是有代价的。摄政王在同意结盟的时候就明白这一点,现在该由你来决定是否继续这笔交易了。” “小约克?他那种人才不会…” “喔,这可不好说。”厚重的大门突然打开了,奥菲利亚俯视着满脸惊惧的孔代说道:“当摄政王在绝望中向夜空呐喊,思考拯救他子民的方法时,我便给了他结盟的建议,他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一位护国公,愿意背负卖国贼的污名受万人唾骂,献上自己的灵魂来拯救他的子民,这才是真正值得称颂的高尚美德。而你,孔代将军,既不愿意抛弃自己的同胞,也不打算放下可悲的自尊,还固执地认为我就是个盲目的蠢货,可以被你们无比丰富的政治经验轻松驾驭。这么说吧,正因为兰斯宫廷里全是像你这样傲慢又自私的贵族,我才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整个王国玩弄于股掌之间。” 在教会一套又一套的宣传攻势下,兰斯民众已经默认了曾经统治他们的贵族都是些邪恶而贪婪的混蛋。偏偏这一点还没错,让人无法反驳。而教会的军队还能以友善睦邻的身份自居完全是因为奥菲利亚的克制,如果奥菲利亚终止了这场交易呢?饥荒和秩序,外敌和内乱…等所有关键问题都被一股脑引爆的时候,兰斯会变成什么样呢? 孔代舒展着攥成拳头的手指,继续保持着可贵的沉默。他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豆大的汗珠划过他的嘴角,令他尝到一丝冰冷与苦涩。他希望自己能开口说些什么,但奥菲利亚玩味的笑容几乎让他窒息。那笑容虽然并不虚伪做作,却昭示着比灭亡更加恐怖的未知。 孔代知道自己正在经受考验,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选错答案的后果,但他无法逃避。生于这样混乱的年代就意味着他没有太多选择的权利,他必须遗忘忠诚与荣誉,忽略自己的感受,忘记年轻时许下的诺言…他知道不论这场战争的赢家是谁,他都只是个史书中不太可能会被后人提及的小小脚注。的确,没有他的帮助奥菲利亚可能打不赢这场仗,但她可以先毁掉兰斯,这是他唯一确信的事。 “我想…”孔代的语气仿佛在朗诵一首悲伤的长诗。嘶哑,低沉,像垂死之人的叹息,非常孤独,非常无助。仅仅是念出了两个简单的单词,他的声音便迅速虚弱下去。三次干咽后孔代才用尽所有力气勉强说道:“我也,愿意,献上,我的忠诚。” 奥菲利亚的回应只是一声轻哼,意料之中的事不值得她浪费精力。毫无疑问,这是一种侮辱。 侮辱…孔代几乎为自己的想法笑出声来,对一位亲王毫无尊严的臣服无动于衷当然是一种侮辱。他意识到,这同时也是一种死刑判决,对他和兰斯而言,今后将不会再有荣耀,前路唯有凋零。 第124章 普拉尔森林阻击战(上) 夜空下的黑暗毫无光泽,绵绵细雨敲打在植物枝叶上的声音几乎盖过了河水奔流之声。劳伦斯听西境的原住民说,原先他脚下的普拉尔森林是没有路的,传说这个绿色的小世界曾是精灵的家园。当然,劳伦斯暂时没有兴趣求证这个传说的真实性,他来这里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普拉尔森林是神圣的,除了那条通往茶花领的狭窄老路外,这里到处都是常绿植物,森林密布。在这里人们总能感受到森林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而陌生的静谧,尤其是天黑后,这种感觉尤为明显。 贝克·马修打了个哈欠,他扭了扭脖子,慢慢活动着无比僵硬的四肢和酸痛的眼睛,然后换了个姿势重新半蹲在地上,让靴子和膝盖继续浸泡在灰色的烂泥里。 似乎是他发出的声音有点大,躲藏在灌木后的唐纳德回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保持安静!”唐纳德小声训斥道:“把你们谈论女人时的精神拿出来,别打瞌睡。” 令马修厌烦的并不是唐纳德的斥责,而是雨滴的节奏。这节奏完全是乱的,毫无规律。马修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他出生在摩纳领一间小酒馆里。据他在酒馆当侍女的母亲说,他的父亲是个帅气迷人的吟游诗人,披着忧郁诗人标志性的破旧大衣,梳着一副浓密又蓬松的性感胡子,并且像个真正的贵族一样,很有绅士风度。好吧,马修得承认,除了艺术天赋,他没从素未谋面的父亲那继承半点有用的正面特质,他不善言谈,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如果不是因为酒馆的生意日渐萧条,他是绝不会想入伍谋生的。和他的同僚一样,他花大价钱买通了某个军官,才获得进入第七军团服役的资格。只是谁也没想到,兰斯转眼间就战败了,他甚至没来得及从死人身上捞回本钱,就变成了身无分文的战俘。迫于无奈,他只好带上母亲随唐纳德一同前往劳伦斯的领地讨生活。总之,他一直都不是个合格的士兵,来到这里后的高强度训练只给了他牛一样强壮的身体,却不能改变他得过且过的心态。 “恕我直言,长官。”马修抿抿嘴唇,“兄弟们已经等了半个晚上,我不觉得继续在这傻等能等来什么东西。” “命令就是命令。”唐纳德平日里表现得性格随和,不拘小节,但关键时刻他也毫不马虎,“现在闭嘴,保持安静,不然回去就让你一个人打扫茅坑。” “我只想知道我们来这里要做什么。”马修不甘心地说道:“头儿,我觉得我们有权知道这些。” “别问了,我也不知道。” 这不是唐纳德的气话,他的确不清楚原因。劳伦斯只说这是公爵的安排,却没交代任何缘由。优秀的士兵不会质疑命令,但唐纳德多少是有些不快的。他把劳伦斯当成兄弟,劳伦斯却不愿坦诚相告。不过他是个明事理的人,劳伦斯不愿意说他也就没追问,只是奉命行事。 又过了半个小时,黑色的夜空变成了暗灰色。某一瞬间,黎明突然带着沉闷的红色光芒如匕首般刺破了灰色的天幕。雨依然在有气无力地下着,让黄褐色的微光始终无法隔绝阴冷和潮湿。借着难得的光线,士兵们在灌木里,土坡后,树梢上检查着自己的武器,抹去上面的雨水。这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因为离开军营前,每一把武器都被打磨的无比锋利,而梅菲斯托改良的附魔技术也赋予了它们远超普通武器的坚固和耐久,然而在无事可做又不许聊天的时候,检查武器就是士兵们打发无聊时光的唯一手段了。 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唐纳德不满地咕哝了一声,想了想,还是没有下达就地用餐的命令。虽然被雨淋了半宿还不能通过进食来缓解疲劳很让人沮丧,但考虑到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唐纳德就把已经卡在喉咙里的命令给咽了回去。 毕竟,饭后的剧烈运动会让士兵们的战斗力大打折扣,如果因为这种事害手下丢了性命,那唐纳德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马修,劳恩,拉哈德,麦罗,去换岗。”唐纳德终于说道。 马修知道唐纳德不是随口点的名。唐纳德了解每个士兵的长处和短处,知道谁最适合去侦查,去传令,去组织一次冲锋或领导一个方阵。他是天生的领导者,更可贵的是,他会因他们在战场上所具备的不同天赋而珍惜每个士兵。这也正是他能获得士兵们爱戴的重要原因之一,虽然唐纳德并未在真正意义上指挥他们打赢过一场战斗,但士兵们有理由相信,一个会因人而异地调遣士兵的将军,哪怕没有任何指挥经验,也比那些只会在血战里不停派士兵往绞肉机里填的常胜将军强得多。 “马修,你耳朵聋了?”唐纳德严肃地拍了正在发呆的马修后脑勺一巴掌,“快去换岗!” “遵命,长官。”马修轻轻搓了搓手以促进血液循环,“我这就去。” 马修和另外三个人艰难地在烂泥里走着,来到老路附近某个黑暗隐蔽的角落,拍了拍那几个睡眼朦胧的哨兵。正在与睡魔斗争的哨兵吓得一激灵,回头才意识到是换班的人来了。于是他们终于松了口气,小声开着玩笑,嚼着树叶回去休息了。夜班哨兵是鬼见愁的苦差事,因为实在是太熬人了。 饿死鬼劳恩从贴身的口袋里抓了一把咖啡豆塞进嘴里嚼。不管是什么时候,他总会随身带些零食,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这个矮小而敦实的少年好像长了一副巨魔的胃袋,不管什么时候他的胃口都好得出奇。看着劳恩咂吧嘴,马修也咽了口吐沫。 “分我一点那玩意,劳恩。” 劳恩抿抿嘴唇,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是我花五个铜子从科贝克他老爹那买的。所以,你为啥不直接管科贝克要呢?” “该死的,分我一把,现在。一会我替你去树上放哨。” “成交。”劳恩递给马修几颗歪瓜裂枣的咖啡豆,便不再理他了。 马修握着豆子,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做了笔亏本买卖。那豆子都被雨水泡湿了,粘乎乎的,还散发着一股辛辣的臭味。 “呸,真他*棒极了。”马修把豆子扔进了嘴里,避开另外两人幸灾乐祸的凝视。这玩意的味道真的很糟糕。 “安静!”劳恩的脸突然绷了起来,“好像有什么声音。” 好像是?马修也打起精神来,他也听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是骑兵,很多骑兵!我看不清他们的旗帜!”率先爬到树顶的拉哈德大喊道:“快回去报告!” 马修咒骂着,拎起长矛就往主力部队的方向跑。 “长官,长官!”马修边跑边喊:“天呐,他们真的来了,来了很多人…不,很多骑兵,我们该怎么办?” 唐纳德还没发话,劳伦斯就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他现在完美的穿着骑士板甲,戴着厚重的战盔,奥兰多公爵赐给他的黑鬃披风挂在两侧的肩膀上。他一手抓着长剑,另一只手拎着链锤,俨然一副穷凶极恶的杀神打扮。尤其是那锤头晃动起来拽着锁链发出的金属呻吟声,让马修感到格外恐惧。 “保持隐蔽,随时准备接战,如果没收到进一步命令,就等敌人冲过缓坡再打。”虽然隔着面甲看不到劳伦斯的脸,但从他冷静又坚定的语气中不难想象,劳伦斯此刻的脸上一定写满了胜利的荣光。 太好了。一阵欣喜在马修的心中迸发。领主与他们同在,这意味着无论如何他们都会胜利。马修见过劳伦斯在战场上逞凶的模样,能在后面目睹领主身先士卒,在敌群中大杀四方,这比什么口号都鼓舞人心。 “时候到了,兄弟们。”唐纳德说:“我希望在领主大人冲锋的时候,我勇敢的兄弟们能和他站在同一阵线。” “我们与你同在,大人!” “胜利!” “与您并肩作战是我们的荣幸!” 乱糟糟的应和声让唐纳德无奈地耸了耸肩。也许该考虑在之后的训练里加上一项同步喊口号了,他想。 马蹄声渐渐变得清晰。在这长二十米,纵深四百步的伏击场上,茶花领第一团的士兵们瞪大眼睛,不住地咽着口水,等待着敌人的出现。地面开始震颤,就好像全世界的马都从东边的老路上跑来了,它们在一片混乱中横冲直撞,似乎只有把这片森林踏平才会停下来。 “别犹豫,别后退,放松…”马修小声告诫自己,这是一场必要的考验,只有通过考验,他才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显然不只是他一人在畏缩,当马修在小声给自己打气的时候,还有不少士兵在吞咽口水,暗自祈祷。这无可厚非,他们都上过战场,看过成群的同袍倒在敌人的刀剑下,看过上万名受害者的崩溃、死亡、溃烂。那些骇人的景象足以将普通人的脆弱神经扭成麻花。而他们之所以还有勇气待在这里等待敌人出现,则完全是因为军纪的束缚和某种希望——也许是为劳伦斯效忠的愉悦,也许是因为唐纳德极富感染力的演讲。 士兵们极力保持着沉默,所以他们渐渐从马蹄声中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 那是一首激昂的战歌,气势恢弘。 “Audi famam illius. Solus in hostes ruit, et patriam servavit. Audi famam illius. cucurrit quaeque tetigit destruens.”(歌词大意:曾闻彼之传说,冲锋陷阵,救其故国。曾闻彼之传说,行于四海,摧其所及。感兴趣的读者可以搜歌词听一下原曲,很有气势的曲子,比较冷门。) 听到歌声的劳伦斯做了个手势,示意士兵们不要轻举妄动。一分钟后,伴随着马蹄的渐慢,一队骑士,大概七八十人,出现在了劳伦斯面前。 “赞美菲利普陛下。要来一杯麦酒吗?”劳伦斯大声喊道。 “酒已经发臭了,而且一杯可不够。”领头的骑士摘下了沾满凝固血浆的头盔,露出一张上了年纪的皱脸。他体态臃肿,胸前挂着不少和他一样上了年纪的勋章,底气十足的嗓音就好像在刻意强调他是个粗鲁而骄傲的战士,“一磅血和一磅肉,到底哪个更沉重?” “一磅胜利最沉重。”劳伦斯毫不犹豫地答道。 骑士们似乎放松下来,领头的老骑士催马上前,仔细打量了劳伦斯一会,又瞥了那些埋伏在路旁的士兵们一眼。 “我是瓦尔·赫卡特,”老骑士向劳伦斯点头示意,“卡库鲁野战军的指挥官。你们就是‘亚当的幽灵’?天呐,你们只有这点人吗?” “是的,这就是茶花领第一团的所有战士了。你们后面还有几队人?” “没有了,我们就是唯一一队。唔…据说,茶花领第一团是见过血的坚强战士。”赫卡特勉强笑了一下,脸颊上的长疤也随之扭曲了一下,“希望你们能顺利完成任务。” “是的,我们会完成任务,或者全军覆没。” 劳伦斯的回答让士兵们小幅骚动起来。赫卡特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然后对身边的骑士说道:“我们走。通知步兵团,时间有限,加快脚步,必要时允许他们舍弃一些次要物资。” “最后一件事。”赫卡特说,“追兵的队伍里,有几个魔法师,小心应对。” 骑士们离开几分钟后,押送车队的步兵出现在道路尽头。他们行色匆匆,脸上写满了疲惫。一些人身上带着伤,正半倚半坐在满载货物的马车上休息,更多人则在吃力地奔行,甚至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看为他们断后的同僚一眼。劳伦斯只能通过他们湿漉漉的盔甲和苍白的面色猜测,也许他们不久前经历了一场恶战,并成功脱离了战场。但这些坚韧的战士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在他们吃顿饱饭并好好睡上一觉之前,指望他们加入战斗是不现实的。 显然现在所有第一团的士兵都知道了,他们的任务就是掩护这支队伍成功撤回西境。但看样子这场阻击战会相当激烈,甚至有全军覆没的风险。于是等第一辆马车通过后,唐纳德便跑了过来。 “你刻意隐瞒了任务,因为有全军覆没的风险?”唐纳德揪着劳伦斯的胸甲小声质问道:“现在,跟我说实话,我们要面对什么?你已经让兄弟们失望了一次,再和我说无可奉告的话,我就打碎你的鼻梁。” “第一团的所有人都在这里?包括后来招募的新兵?”劳伦斯问。 “对,所有人。大家陪你熬了一宿,所有人。”唐纳德回答道,“我们一整晚都在提心吊胆,而你只是睡了一觉,对了几句暗号,就要让我们去玩命。” 在通往沃河走廊的道路旁,劳伦斯犹豫了片刻,将一封皱皱巴巴的密信塞进了唐纳德手中。 “我们之中有内鬼。”他压低声音说道。 第125章 普拉尔森林阻击战(中) “什么?这不…” “这不可能,对吗?”劳伦斯轻轻叹了口气,“老实说我也不愿相信,但这是公爵的手下在边境截获的,他把这个连同手谕一起送来了。” 唐纳德翻开那封密信,只是瞥了一眼,他就意识到,自己太高估茶花领的防卫效率了。那封密信上写满了各种数字,从茶花领的常规兵员数量到武器与食物的储备量,精确到十位数的数字让唐纳德确信,这封密信的作者非常了解领地的真实情况。 “这…你的意思是,叛徒就藏在第一团里?” “不好说,兄弟,一切皆有可能。这就是我不能提前说明任务的原因。”劳伦斯叹了口气,解开腰间的酒壶,大喝了一口辛辣的劣质酒继续说道:“说回正事吧。我们要掩护友军撤回西境,然后赶在敌人把我们淹没前,从沃河走廊撤退。” “我*的一晚上都在等你这个命令!”唐纳德绷紧的面皮抽动着,“但你什么都没告诉我。你连我也不能信任吗?这些人干了什么?为什么非要咱们来替他们擦屁股?” 劳伦斯扫了一眼正在押送车队快速通过封锁线的步兵们。“他们在昨夜突袭了一座边境城市,我猜不只一座…然后抢走了某位贵族用于上供的粮食和物资,并按照公爵制定的路线撤回西境。咱们的领地离这条路线最近,所以这项任务就交给咱们了。我也不想瞒着你,兄弟,但公爵的手谕并没有标注友军抵达的具体时间,所以我们只能从后半夜开始等。现在的情况就是我们要面对一支人数未知的军队,然后在这里用各种办法拖住他们一小时。我们可以做到的,经过连夜追击,敌人应该人困马乏,饥肠辘辘…” “巧了,咱的人也不见得比他们好到哪去。” 劳伦斯正打算接话,一颗火球就呼啸而来,正巧落在唐纳德身后不远处的空地上。受到高温和巨响的惊吓,运载物资的马嘶鸣着拽着马车冲向密林,并撞倒了几个守在灌木中的士兵。 “敌袭!”劳伦斯最先反应过来,他大声喊道:“不要扎堆,就近寻找掩护!不要…” 士兵们还没等到更进一步的指示,第二颗火球嘶吼着从天而降,落在了道路中央,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路面被砸出了一个大坑,大片的泥浆被抛向空中,然后飞向四周。又一辆马车狂奔着碾过巨坑,发生了侧翻,车厢里的面粉和土豆撒得到处都是。士兵们乱糟糟地吼着,一些人在努力让发疯的马冷静下来,一些满身泥浆的士兵跌跌撞撞地冲向道路两旁,还有些素质更高的士兵开始搭弓射箭,试图向不见踪影的敌人还击。道路旁一片混乱和恐慌,分散在各处的士兵们纷纷询问着命令,尖叫和嘶吼此起彼伏。 “不要慌!他们看不见我们!不要慌!把马车稳住!”唐纳德从火球抛射的角度和毫无准头的落点判定,敌人应该不在近处。 越来越多的火球落下,其中一枚正好在路旁的灌木中爆炸。立即传来了士兵的悲鸣,断肢残片和混着灰烬的血水洒在劳伦斯的头盔上。感受到周围空气里弥漫的灼热血腥味,劳伦斯心跳加速,他看着地上的大坑,拽着唐纳德滚了进去。 “进去!躲进坑里!拿好武器,拿好武器!尽可能先掩护车队离开!拿好武器!随时准备反击!” 火球的热量似乎要将周围的空气都点燃了,劳伦斯用尽全力吼着,尽可能让更多人听到他的命令。第一团的士兵们大声吼着,做出回应,并传递着命令。 远处又落下了几个火球,几声巨响过后,便再没有任何动静了。 经过短暂的混乱后,恢复理智的士兵们开始有意识地集结,然后各自搜寻着生还者。但现实是残酷的,除了少数几个被爆炸震晕,被埋进泥浆里的人还在喘气外,多数倒下的人都没再站起来。那些一分钟前还打着哈欠的战士,现在已经扭曲得不成人形了,高温将他们失去血色的苍白肢体和盔甲熔成了令人作呕的肉团。劳伦斯试图不去看那些死状凄惨的尸体,因为这会让他想起那场屈辱的战败。在胃袋紧缩了几下后,他的目光重新阴沉下来。 该死的魔法师啊。他在心底咒骂着那些只会躲在远处念咒的卑鄙小人,决定以后说什么也要制定一套对抗魔法师的作战方案,但不是现在。现在,他必须先想办法带剩下的兄弟完成任务,然后活着回去。 唐纳德召集了他的小分队指挥官们,并快速统计了一遍伤亡情况,结果让他感到惊讶。除去十七个没有装备附魔武器的新兵阵亡外,只有一人受了轻伤——马修被失控的马车撞翻,接着是三辆近一吨重的马车从他身上碾了过去,在他的附魔胸甲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凹痕。 “我还以为我要死了。”马修摸着自己的胸甲眨了眨眼,显得无辜而忐忑,“长官,我很遗憾,但胸口的剧痛恐怕让我难以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发挥什么作用了。” 唐纳德点了点头,默认了他的说法。然而他没心思宣布,马修实在有些怯懦,难以胜任正面作战的任务。他不是那种违抗命令的,毫无战斗素养的,最糟糕的士兵,但他时常展现出的笨拙和慌乱总会让唐纳德的嘴角一阵抽搐。 除了退出战斗的马修之外,这只军团里的初始成员都对梅菲斯托的杰作献上了由衷的赞美。此前他们难以想象一颗足以将巨石炸碎的火球会为他们带来多么惨重的伤亡,但事实是,即使一名士兵被火球直接命中,他所受到的唯一伤害也只是头发和眉毛被烧焦。保护这具凡俗肉体的附魔盔甲默默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即使它已经崩裂,许多部位碎成了暗淡的金属残片,也完全不影响士兵们内心深处暴涨的喜悦与信心。盾手、矛手、弓箭手以及所有效忠于劳伦斯的士兵都开始认为,他们应该无条件服从领主的命令,而非质疑。 他们有理由相信,既然自己的盔甲坚不可摧,那他们手中尚未在实战中得到检验的武器也一定不会是什么寻常玩意。 装备了附魔武器,他们就是一支无敌之师。战争不就是一场对抗吗?意志对抗意志,武器对抗武器,人类对抗人类。有了这些神兵利器,他们凭什么不能轻松取胜? “安静!”劳伦斯察觉到一种危险的骄傲正在士兵们心中积聚,于是他大声让士兵们冷静下来,以强调自己的目标。 “我们将在这里阻击敌人一个小时。我不希望有任何敌人…不,就是一只苍蝇也不能越过防线。现在,三十人为一组,间隔五米,各自隐蔽,听到命令再出击。好好想想以前的训练内容,老兵注意保护新兵,然后…” “然后砍翻你们面前的所有敌人。”唐纳德打断了劳伦斯啰里八嗦的讲话,“不要远离大部队,拦住敌人,尽可能杀伤他们,就这样。” …… “再快点,马上就能追上那群狗杂种了!”布里克用洪亮的声音责备道:“你们这群杂碎最好想清楚,现在偷懒的结果就是你们要继续追击一整天。快,再快点!我已经能嗅到那群杂种的臭味了。” “阁下,道路越来越窄,植物也越来越密了。我认为敌人可能会在前方设下埋伏,继续追击也许…” “好的,盖瑟骑士,告诉我,你打算空手回去,然后对伯爵大人说我们追了一夜,在最后关头停止了追击,放任他们逃进森林深处?”布里克瞪了身旁的骑士一眼,“即使男爵阁下没亲手剥了你的皮,教会的人也不会饶了你的。” 盖瑟小心翼翼地叹了口气,不再言语。大批物资被劫,暴跳如雷的伯爵紧急调动了手下所有兵力,连同五位被他奉为座上宾的魔法师,连夜追击那群卑劣的强盗。这支东拼西凑的部队有四千人,他们穿着早已褪色的红黄色军服和破破烂烂的棉甲,在骑士们身后排着长长的队伍行进。这些人大多是伯爵在不久前征召的民兵,每个人都带着需要铁匠重新打磨锋刃的剑和长矛,用沙哑的嗓音抱怨着泥泞的道路。他们中很少有人知道追上敌人以后该做什么,但伯爵的命令不容置疑,他们没有质疑的权利。 布里克不关心士兵们的想法,他只想尽快夺回物资,好向伯爵大人交差。一想起伯爵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肥脸,布里克就打了个哆嗦,下意识踢了马腹一脚,让胯下的畜生加快了脚步。 于是他身旁的骑士们也加快了脚步,然后是跟在后面的步兵们,这群可怜虫不得不迈开大步跟上他们的老爷。大队人马顺着路面向东北方转了个弯,无数双靴子践踏烂泥的声响无声的诉说着士兵们的疲惫与怒意。老实说他们根本不在乎那些抢走物资的人现在在哪,因为被抢走的物资跟他们毫无关系,即使夺回这些物资能怎样?难道伯爵会大发慈悲把这些东西分给他的人民吗?当然不。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伯爵会重赏他的小舅子布里克和五位魔法师,象征性给骑士和他的狗奴才们发一袋金币,最后口头表扬一下灰头土脸的民兵们,如果那个吸血鬼心情不错,或许还会给每位幸存民兵的晚餐里加一根拇指大小的香肠…但这又能怎么样呢?阿拉塔纳方圆几十里内的土地上从来都不缺食物,一根香肠也许在物资匮乏的塞连是难得的珍馐,但在阿拉塔纳这种靠两季作物就能喂饱半个兰斯的沃土上,它除了代表领主大人的仁慈外什么也不是。 突然,布里克放缓了脚步,因为他看到了前方道路上的大坑和尸体,几辆侧翻的马车和道路两旁的碎尸让他兴奋不已。显然几分钟前魔法师们抛射的火球取得了一些战果,飞溅的血液挂在树干上,还没来得及变成了朱红色的暗斑。好极了,这说明那群强盗已经近在咫尺,也许用不了十分钟,他就能追上他们,然后… “敌袭!”盖瑟骑士大吼着将布里克推下了马。他发现了埋伏,但已经太迟了,时间在这一刻骤然变慢。 道路两旁的阴影中泼洒出一片致命的箭雨,在盖瑟面前形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死亡之墙。盖瑟来得及在推开布里克的几毫秒内看清箭头的运动轨迹,却来不及躲避。一支偏离目标的箭击中了他的胸甲,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从马上倒飞出去。怎么会这样?他躺在地上,艰难地望着胸前那支将一寸厚的板甲射了个对穿的箭,咳出一口污血。下一秒,惨叫声与哭喊声便在他耳边响起,这些飞矢如流星般落入人群中,造成的毁伤效果堪称骇人——其中一支箭甚至连续洞穿了六个人的身体,最后深深咬进了后排一个民兵的喉咙才停下来。 该死的,这是附魔武器…盖瑟知道在附魔武器面前,他这套厚重的盔甲不会比热刀下的黄油硬到哪去。惊骇与求生欲让他翻过身去,撅起屁股,瑟缩着爬到了民兵尸体垒成的肉墙后。他的嘴唇哆嗦着,诅咒着伯爵,诅咒着那些用附魔武器对付这群乌合之众的敌人。 他活不长了。这支箭牢牢地卡在了身体里,搅碎了两根肋骨和肝脏,不出二十分钟,他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只能怪自己倒霉了,盖瑟咬了咬牙,直面死神,他反而不怕了,怒火已经烧尽了他的理智。他手忙脚乱地在尸堆中摸索着,试图寻找武器,就在他刚摸到一把沉甸甸的长戟时,一个如死神般冷酷的男声从不远处的灌木后响起。 “第一团,进攻!” 盖瑟感受到了不远处的动静,他咬牙拄着长戟起身,险些摔倒。他从尸堆中慢慢站了起来,刚抬起眼就看到了一位杀神。 那人绝对是这支军队的头目,盖瑟果断得出了结论。他带领着几十个士兵从树后攻了过来,在混乱的人群中横冲直撞。这群人的推进速度即使对盖瑟这样的正经兰斯骑士来说也快到可怖。只见那杀神左右开弓,一把长剑配一把链锤如入无人之境,瞬息间便屠杀了他面前的五个民兵。他冲在最前线,不知疲倦地挥击、戳刺,就连后排一些民兵仓促搭弓向他射击都没能打断他这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 在这处被血肉填满的狭小战场上,绝望的哭喊声震耳欲聋。数十支箭射向那尊大开杀戒的魔神,却都被那魔神的盔甲轻松弹开,然后折断。又一声肝胆俱裂的哀嚎响起,杀神手中的链锤带着震荡的尖啸砸向一名落马骑士,靠着毫无保留的惯性巨力,链锤轻松砸烂了他的脑袋,让骑士跪倒在泥地里,脑浆嘶嘶作响着从他残破的颅骨中流出。 这是第六个。他出场不到十秒钟,就已经干掉了六个人。 这一幕看的盖瑟脊背发凉。然而那杀神还是不为所动,他平稳的挥舞武器,然后快速搜寻下一个目标,一往无前,把身后的敌人交给他的手下处理。 “拦住他们!让开!给我拦住他们!”是布里克。盖瑟把他推下马的动作救了他一命,现在,这个自命不凡的小丑已经在极度的恐惧中失去了理智。他伸手抓住了挡住他逃跑的民兵,趁着那民兵失去平衡的势头向后撞去。他可不该和这群乡巴佬一起死在这里,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但在一片混乱中,民兵的队伍挤得越来越紧,导致他越是心急,越是无法钻进人群逃跑。 更糟糕的是,在生死关头,一些民兵忘记了他的尊贵身份。布里克刚把头挤到人群中,脸上就挨了一记肘击,其力度之大几乎打掉了他的一颗门牙。当他摇摇晃晃地坐倒在地上时,盖瑟瞥见那杀神注意到了布里克不同于寻常士兵的打扮。他扔掉了链锤,从地上抓起一把双刃战斧,瞄准了毫无防备的布里克——那把残忍的屠戮工具,有着沉重的弯刃和锯状的利齿。 “布里克大人!” 杀神扔出了那把战斧,而盖瑟什么也做不到。他只能看着那把战斧穿过人群,斧刃旋转着撞上了布里克的后脑勺,深深地嵌进了他的头骨里,正好卡在写满惊惧的两眼之间。那战斧势大力沉,轻松折断了布里克的脖子。让他的身体重重向后倒去,斧柄哐一声撑在了地上,伴随着柔软的撕拉声,布里克的脑袋裂成了两半。那杀神看布里克已死,便捡起链锤,继续以骇人的速度向前进攻。 完了。盖瑟心头一凉。夺回物资的任务肯定是失败了,盖瑟心里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布里克的死彻底粉碎了他最后的希冀。假如布里克能活着回去,至少这个混球会念在盖瑟救了他一命的份上给骑士们的家眷一些抚恤,而不是让伯爵拿他们出气。但布里克一死,暴怒的伯爵一定会迁怒于骑士们的家人,因为他们既没夺回物资,也没能保护好他的小舅子布里克。当然,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让盖瑟思考这些,惊怒中他本能地抄起长戟,向着那位杀神冲了过去。 这本该是致命一击,因为敌人没想到一位将死的骑士竟然能爆发出这样的速度。盖瑟用自己前半生积累的所有荣誉发誓,作为一位经验丰富的骑士,他绝不会在这种距离失手。但他的对手是劳伦斯,兰斯唯一一位步战银翼骑士。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劳伦斯身旁的士兵无一不被盖瑟的疯狂与迅疾所震撼,他们都愣了一秒才回过神来。 一秒钟,已经足够危险了。 劳伦斯的亲卫谈不上是身经百战,但也绝对经受了远超一般士兵的千锤百炼。他们大喊着冲了上来,想用自己的身体替劳伦斯挡下这致命的一击,可惜他们太慢了。就在戟锋来到劳伦斯面前时,劳伦斯突然动了起来,刺激性的肾上腺素一股脑注入了他本来就十分活跃的中枢系统,让力量与速度喷薄而出。他在大脑反应过来的那个瞬间毫不犹豫地回击,剑刃压平,姿态放低,剑锋直指盖瑟的喉咙。 盖瑟像野兽一样咆哮着,迎上了劳伦斯的剑锋。十四对一,他死定了,虽然他本来也活不长了。劳伦斯的剑带着浓厚的血腥气息破空而来,离他的喉咙只有几厘米的距离,近到剑刃呼啸的寒风,已经冻伤了他的下颚和喉咙。 但戟比剑要长,他的攻击先到了。 戟锋重重地扎在劳伦斯胸前,被他的胸甲偏转,轰鸣着在盔甲的镀层上犁出一串火星。他失败了——尽管戟锋被完全偏转前成功在劳伦斯胸甲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但这并不致命。 一击之后,胜负已分。劳伦斯那迟来的还击敏捷而冷酷,剑刃毫无阻力地突破了盖瑟脖子上的皮肉,斩断了动脉和颈椎。炙热的鲜血大量喷射在劳伦斯身上,将他的盔甲染成了狰狞的鲜红色。 铛啷一声,长戟落地,盖瑟倒下了,沉重的骑士甲压得他喘不过气。但无所谓了。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都在把他推向死亡。他无力再抵抗,任由生命力从创口流失,耳边的轰鸣开始减轻,黑暗逐渐降临。然而在他合眼的前一秒,其他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民兵们的怒吼。 “盖瑟老爷!” “不!” 第126章 普拉尔森林阻击战(下) 在兰斯还被菲利普六世统治时,那些犯过罪,或是得罪过布里克,被判定为渣滓的民兵,都会被安排在队伍前方,替后排友军承受最猛烈的冲击。他们毕竟只是民兵,说到底就是一群贱民,所以布里克不会像指挥正规军那样要考虑毫无意义的伦理道德问题,为了什么束手束脚的贵族义务给前排士兵多配一些盔甲和盾牌。但盖瑟不这么想,他拿自己的薪水为几十个前排民兵打造了盾牌——虽然只是一块没有蒙皮的薄木板,几十块加起来的价钱也赶不上伯爵的一顿早餐昂贵。但这种廉价的善意让他获得了那些民兵的尊敬与爱戴,也让他在死后不会孤单——那些因他的死而受到刺激的民兵,都注定要和他奔赴同样的命运。 那些被堵在前排自知难逃一死的民兵瞬间从瑟缩的羔羊变成了红眼的饿狼,他们大吼着冲了上来,如同被仇恨牵引的木偶。这是他们第一次与山贼以外的敌人交手,血肉横飞的骇人景象让他们神智不清,连片刻的清醒都无法维持。盖瑟一死,他们的脑海中只剩下了疯狂,难以言表的愤怒和无穷无尽的嗜血欲望遮蔽了他们的双眼。 敌人的疯狂反扑让劳伦斯等人陷入了苦战。他们不要命地冲了上来,与劳伦斯的亲卫们缠斗在一起,让更多人可以集中精力围攻劳伦斯。每当亲卫解决掉一个敌人,想要上前援护,就有两个敌人扑上来形成更厚的人墙。这些民兵装备很差,作战素质堪忧,怎么看都不可能在失去指挥的情况下扭转败局,但劳伦斯的命运却仍旧扑朔迷离,他与他的亲卫被隔开了,他冲得太凶,陷入重重包围,只能孤军奋战。 该死的。劳伦斯有些后悔冲的这么靠前了,他眼观六路,在这片即将被人潮淹没的狭小空间内横冲直撞,试图打开一个缺口。敌人的怒吼声震耳欲聋,他们的武器甚至没法在劳伦斯的盔甲上留下一道划痕,但几个回合后,还是有个民兵抓住了机会,从视野死角处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劳伦斯的右臂。下一秒,另一个民兵拖住了他的大腿,然后是另一条腿、另一条手臂。混乱中劳伦斯的剑和链锤被打掉了,头盔也被几只手掀飞,一把短剑刺向他的脖颈,劳伦斯吃力地闪身,让剑刃堪堪擦着裸露在外的脖子划了过去。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在死亡的恐吓下,劳伦斯嘶吼着用头锤撞倒了限制他右手的民兵。刚得到解放的右手马上攥住了另一把迎面而来的剑刃,强行偏转了它的方向,让那把剑插进了另一个民兵的胸膛。 脑袋里不怀好意的嗡鸣声让劳伦斯的神经高度紧绷,不敢有一秒松懈。在双手被解放后,一些被他的凶相所震慑的民兵还愣在原地。那个瞬间劳伦斯毫不犹豫地还击,他拖着两个挂在大腿上的人向前猛扑,用胳膊奋力顶翻了一个相对远离人群的民兵,趁着他失去平衡倒下的时候夺走了他的长矛,然后调转矛头,向身下狠狠捅去。在木柄抗议似的呻吟与敌人的响亮哀嚎中,他的一条腿终于重获自由,长矛也承受不住巨力,折断了。 另一个抱住他大腿的民兵还活着,虽然他已经在混战中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都被同袍的鲜血染成了红色,但他还是弓起脊背,死不松手。劳伦斯不住地喘息着,挥拳砸向那个民兵的头骨。一拳,两拳,三拳…他的指关节鲜血淋漓,但那民兵即使意识模糊,也拼尽最后的力气勒紧了劳伦斯的大腿。被彻底激怒的劳伦斯释放了魔力,一道道蓝色的闪电从他攥紧的拳头中喷薄而出,凝聚在一点,然后呼啸着落下。 充满毁灭之力的重拳击中了民兵的脑袋,炸碎了他的颅骨,终于让他毫无生气的身体滑到了劳伦斯的脚边,然后向旁边倾斜。 但劳伦斯为了处理他花了太长时间,瞬间爆发大量魔力的后遗症让他感到一阵眩晕,踉跄着差点摔倒。乱斗消耗了劳伦斯的体力,让他丢失了武器,现在他并非不可战胜。意识到杀死敌方将领的机会已然来临,那些从头到尾都畏缩在后面的懦夫们终于反应过来,他们眼中的恐惧已经被滑稽的贪婪取代。人人都心知肚明,夺回物资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但如果谁杀死劳伦斯,并把他的脑袋献给伯爵,那此人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便指日可待。 这次没有推搡,没有踌躇不前的戏码。十几个手持长戟的士兵排成一行,一齐对劳伦斯发动了冲锋。劳伦斯无处可躲,只好用臂铠护住了头。此举暴露了他的下盘,一把长戟看准破绽,宛如毒蛇般刺入了胸甲与护腰之间的缝隙。 疼痛从腹部蔓延开来,劳伦斯并不意外,即使是附魔盔甲,也并非是无懈可击的。他的拳头攥住了戟锋,锁住了对方的攻势,使锋刃不能长驱直入。那个和他角力的士兵正因脱力而颤抖,那张狰狞的脸庞就在一米开外,全身紧绷的肌肉将苍白的皮肤撑得通红。感受到劳伦斯的视线,他咬牙切齿地狞笑着,露出泛黄的龅牙和干枯的牙龈。 你杀不死我。这是劳伦斯的眼神所传达的信息。 但实际上,劳伦斯很难再撑下去了。即使他咬紧牙关,疲惫和痛感也在不断扩散。那些致命的锋刃还在逼迫他将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保护自己不再受更严重的伤害上。长戟还在不断向他戳来,每一击都被闪烁着金光的附魔盔甲偏转。但劳伦斯只能被动格挡,没法反击,再拖下去他肯定会撑不住的。 就在劳伦斯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时,那名与他角力的士兵突然就单膝跪地倒下了。他的头颅飞上了半空。这时劳伦斯才感知到剑刃划破空气的嘶嘶声,吹拂在他脸上时带来一阵细微的血雨。 寂静无声,一击毙命,这是唐纳德一贯的作风。 “来我这集合,挡住他们!”唐纳德一边喊着,一边带着几个士兵杀到了劳伦斯身边,将敌人逼退。但战斗已经蔓延到整个战场,放眼望去每个人都在单挑或群殴。只有少数几人成功突破了敌人的阵线,来到劳伦斯身边组成防御队形。他们很识相,除了脸上显而易见的担忧外,没人对狼狈不堪的劳伦斯献上过多的关注。 “走!”唐纳德瞥了他们一眼,将剑指向围上来的敌人。 “给我武器。”劳伦斯的声音和表情一样,已经被嗜血的狂热浸透,“我还能打,咱们一起,把这群杂种…” “每次都是这样!”唐纳德咆哮道:“你总是在最后关头松懈!就因为你的鲁莽,我们得付出更大代价才能…” “去你*的。”劳伦斯啐道:“给我武器,他们就快撑不住了!我能感觉到,这些人在动摇,只要再…” 唐纳德果断双手举剑,挡住了从头顶落下的戟锋,然后他手腕一扭,反手一记劈砍,将一个民兵的手臂斩断。他向后退了两步,与敌群拉开距离。 “你就这么喜欢冲锋?学了几手剑术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是吧?那你怎么不把所有敌人都砍死?后退,大家后退!重组阵型,坚守防线!” “为什么不呢?”劳伦斯愤怒地问道:“我们占据了上风,掌握着所有…” “命令是什么?杀光敌人,不留活口?” “把他们杀光不就没人追击…” “他*的,你可真聪明。”唐纳德冷笑着将沾满鲜血的佩剑一甩,丢到劳伦斯面前,并拔出了第二把剑,“你能听见惨叫声吗,兄弟?那其中有不少是咱们的人。我们是战士,不是凭直觉行事的野兽。我敢说你肯定没读过奥兰多大公的军事着作,哪怕一页都没有。知道《战争法则》的第一章写了什么吗?任何一个理智的指挥者都不会盲目追求战略目的之外的战果。现在,你告诉我,对数倍于己的敌人发起冲锋的意义是什么?” 哪有什么复杂的意义。劳伦斯捡起长剑,并不在意唐纳德的提问。杀一个敌人,以后就会少面对一个敌人;杀一群敌人,就会少一群敌人,同时震慑更多敌人。 再说,哪有不会死人的战争。抱着这样的想法,经过短暂休息的劳伦斯从亲卫们的阵线后纵身冲出,躲开了数把长矛的攻击,跃入敌阵中大杀四方。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仿佛一个不知疲倦的农夫在麦田里割麦子。进攻,进攻,再进攻!剑刃划破空气发出的尖啸,和敌人发出的惨叫组成了一首暴风雨般雄壮的赞歌。劳伦斯勇猛的身姿重新点燃了亲卫们的激情,他们也跟随着自己的领主加入了这场狂欢。鲜血飞溅在他们的脸上,也溅在他们紧握的武器与泥泞的路面上。那些带着温度的血浆,就好像被封存在动脉中难得一见的琼浆玉露,让他们在酩酊大醉中彻底忘记了恐惧和死亡,脑海中只剩杀戮的激情。在他们拼了命与敌人搏杀时,所有亲卫都不可思议地有了同一种认知: 他们能杀光所有敌人。 很难解释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也许在文明尚未诞生前,判定对手的实力,并估算战斗的结果就已经是温血动物的本能了。人类的进化史并不复杂,在没有剑与矛的时代,他们用拳头、牙齿和石头展开种群内部的厮杀,而后来这群猿猴发明出的所有东西——武器、防具、战斗技巧,都只为服务于一个目标:更快地夺走他人生命。 而现在,劳伦斯便是战场上最锋利的剑,最坚硬的盾,最致命的矛。只要他还在奋勇杀敌,士兵们就不会后退。 唐纳德看着亲卫们和劳伦斯沉醉于浴血的样子,心底一阵恶心。劳伦斯,他无药可救了。在中立之地的那场遭遇战中,他就一度神智不清,现在,他已病入膏肓。 是的,他精神绝对不正常。劳伦斯现在就是一头嗜血的疯兽,他已经被染成了一个血人,却还是兴致勃勃,脸上满是遮掩不住的狂喜,瞪大眼睛寻找着新的猎物。唐纳德眉头紧锁,嘴唇低垂,思索间,他下意识举剑,将一把粗制滥造的长矛挡了下来,然后轻描淡写地还击,剖开了那个撞到他面前的倒霉蛋的喉管。 濒死的民兵倒在地上,用痉挛的手伸向唐纳德,他肮脏的指甲划拉着虚空,不知是寻求解脱还是希冀复仇。唐纳德叹了口气,他猜不透,在这种混乱的环境中他也不可能猜透。于是他调转剑刃,将剑锋比在那人的心口上,深深地捅了进去,给予他解脱。 而劳伦斯的对手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一名刚被砍倒的民兵正颤抖着想要爬走,却被劳伦斯踩住了伤腿,动弹不得。他无声无息地张嘴说着什么,涕泪横流,却毫无作用。劳伦斯耐心地用一把捡来的长矛捅穿了他的肌肉,把矛头抵在伤处的骨头上研磨,待凄惨的哀嚎声弱化为呻吟,才避开盔甲,用剑将他残破的身体有条不紊地剔碎。似乎只有这种毫无荣耀,无比残忍的杀戮手段才能温暖他恶魔般扭曲的灵魂。此刻,整个战场仿佛被施了一道魔咒,除了劳伦斯刺耳的笑声外,再听不见任何声音。战场上的所有人,无论敌友,都停止了动作,发自内心的惊骇让他们只能屏住呼吸,沉默地见证着银翼骑士传说的重生。 直到一颗呼啸而来的火球打破了寂静。在人们震惊的注视下,火球搅动着肉眼可查的毁灭之力,直接命中了劳伦斯的身体,将氧气抽干的烈火和爆炸的噪音随碎尸和泥浆传到半空。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浓烟散去,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令人不寒而栗。劳伦斯从烈焰中走出,脸上刻满了愤怒,他的盔甲吸收了太多冲击,变得如黄金般耀眼,护手和肩甲已经开始崩裂。他向百米外的人群瞥了一眼,那个偷袭他的魔法师就几乎吓得瘫倒在地上。他无比确信,自己已经被那个恶魔盯上了。恐惧几乎要把他的血液都抽干了,于是他笨拙的后退。 “给…给我挡住他!”魔法师朝民兵们喊道。挡在他前面的士兵们在动摇,那些仓促架起盾墙的沉重腿脚正在泥浆里颤抖,挣扎。这些人反应太迟钝了,根本无法迅速理解他们即将要面对什么。 这时,劳伦斯已经开始了冲锋。 恐惧支配了魔法师和他的护卫们,惊惧中他们发出的咆哮响彻了整条道路。虽然军用级别的火球术能轻松炸平一座酒馆,但没人能对他们解释为什么那尊魔神硬接了一发火球却还在活蹦乱跳。他们被困在这茂密树林里的狭窄道路上,没有丝毫掉头逃跑的余地。而且敌人已经靠近了,再来一发火球不光会造成大规模的误伤,还无法保证那魔神一定会被击倒。 “挡住他,所有人,给我挡住他!”魔法师焦急地命令道:“弓箭手,重型武器,赶紧…” 杀戮已经降临。即使相隔百米,魔法师也能感受到那魔神的杀气正在高涨,他能听见民兵们被致命锋刃斩杀时发出的惨叫。一些弓箭手也顾不得误伤的问题了,他们尖叫着向前射击,试图阻挡劳伦斯的冲锋。但多数箭矢都命中了他们的同僚,少数命中目标的箭也被盔甲弹开。终于,有一柄长矛终于从盔甲碎裂的地方捅进了魔神的身体,但那人形野兽却似乎对此毫无知觉。一连串的刀光剑影后,那浑身被血浸透的恶魔咯咯笑着,如同胜利的角斗士一样炫耀着举起长剑,然后重重劈下,将一名盾手连同他的盾牌一分为二。三十米,太近了,魔法师已经能看到他手中充盈着暴虐魔力的剑刃,以及他眼中如虚空般深邃的黑暗怒焰。 他看起来仿佛能赤手空拳撕碎整个世界,这绝对不是开玩笑。十几名盾卫在瞬间被绞成碎片,血雾之中一片刀光剑影,疯狂而拥挤的搏杀中,无尽的痛苦与绝望几乎凝结成一个扭曲神明的声音,在生者心中不断呼喊着。 “逃命吧。” “你不过是个凡人,凡人无法弑神。” “挺身而出除了早早丢掉小命外毫无意义。” 那遥远的,模糊的,被遗忘的深沉恐惧具象为尸横遍野的地狱景象,将那些还未接敌的民兵拖入无边无际的血腥深渊中。当劳伦斯又向前五步,将三个挡路的盾卫肢解时,敌人的大部队陷入了恐慌。他们高喊着撤退的口号,跌跌撞撞地扔掉武器向后逃去,密林深处到处都是混乱的吼声和绝望的呼喊。当后方的部队开始大规模溃逃时,前排还在与领主亲卫混战的民兵瞬间溃不成军——有的人转身就跑,被流箭和石块击倒;有的人咬牙奋战,被重新集结的第一团士兵们轻松屠杀…尽管相较于一般贵族的私人部队而言,这群民兵算得上斗志高昂,但在这场战斗中,丈量他们战斗力的标准已不再是训练水平和武器优劣,而是在仓促接受了无法取胜的消息后,还有多少人能握紧武器,鼓起勇气奋战到最后一刻。 显然大多数人并不具备此等勇气。 一群怯懦的乡巴佬,魔法师暗自骂道。食人魔,骑士,恶魔…他坚信魔法能击败任何敌人,至少能让他在任何糟糕的处境中全身而退。但脚下好似溪流般不断蔓延的血,让他回忆起了被遗忘许久的恐惧,大脑一片空白。 不…必须做点什么。下定决心的那一刻,魔法师握紧了手中的法杖。 “慈爱而安和的奥秘之主,请赐予我伸手可捕获一切元素的力量。破魔烈焰,炙热之雨,在此显耀灰烬之灵,助我倾泻燃尽一切的烈日光辉…” 在平时,念完这段神圣的祷词远不需要这么久。为了顺利通过高级魔法师评定,他九年来每天都要花费两个多小时来背诵咒语。然而现在,滚瓜烂熟的咒语在脑海里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哆嗦的嘴唇和混乱的大脑让他即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也只能勉强在十秒钟内念完了大部分咒语。没关系,我能做到的,他心想,哪怕是死,那个恶魔也别想全身而退。 但当他咏唱完最后一个音节再抬眼时,却找不到那个魔神了。他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除了满地尸体外,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他不是狂人幻想出的梦魇。 不对。魔法师举起了手中的火球,瞪大眼睛向后退去。一步,两步,他手中的火球越聚越大,豆大的汗珠流进了他的左眼,于是他把头埋在衣袖里擦了擦。恍惚间,他似乎从脚下的影子里看到了一把正在滴血的长剑,五脏俱焚的恐惧让他发出了女人似的尖叫,转身将火球用力掷向身后。 然而他打歪了——他的动作在杀红眼的战士看来就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迟缓。那火球带着施法者置之死地的决意飞向了正在溃逃的民兵们,超越了魔力爆发临界点的灼热烈日在人群中绽放,撼天动地的巨响和暴烈的毁灭之光骇人至极。瞬间,落点半径五十米内的所有东西都被热浪湮灭了——士兵,马匹,魔法师,伤员,农民,侍从,树木,道路… 打从开始学习魔法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即将掌握的技能拥有造成毁灭和死亡的潜质,但在多数魔法师的认知里,这些法术的破坏能力充其量只是理论上的。他们疾驰在愚蠢的同类前面,热切地探究着这个世界未被解读的奥秘。雇佣他们的人谋求名利,而他们只想探究人类能力的极限。 这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也许,他曾简单设想过自己会在一场光荣的战斗中死去,面对另一个魔法师,就像两个穿着油腻的,沉重的盔甲的骑士一样决斗,夺取胜利的标准仅仅是比拼法术的熟练度和魔力储备——魔法师都是雇主的座上宾,他们不会有机会直面死亡的。也许,他根本没想过,当拥有弑神潜力的能量,在没能杀死近身的敌人后会发生什么。 下一秒,一根长矛刺瞎了他的眼睛,穿透了脑袋。一切都凝滞了,在他感官的边界上,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为了找回平衡,他将手伸向天空,划出一道圆弧,然后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第127章 恶人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失去了指挥的追兵,被人数远少于他们的第一团战士撵得抱头鼠窜。半小时后,伴随着地动山摇的巨响,一支低速行进的地行龙骑士编队从东方赶来。在这些骑士身后,无数被俘虏的民兵被粗绳缚着双手,排成两队,垂头丧气地被地行龙拽着。 第一团的士兵们欢呼起来,他们沐浴在胜利的喜悦中,互相拥抱,尽情欢笑。直到劳伦斯下令所有人原地休息半小时,他们才筋疲力竭地躺在地上,回味着血浆渗出的腥味。 “你们做得不错。”布兰德骑在龙背上摘下了头盔,对劳伦斯笑了一下,“甚至远超诱饵的作用。” 劳伦斯听完都不敢相信。“我们是诱饵?” “没错。” “我*你*的我们是诱饵?你*的利用我们?” “抱歉,但这是公爵的意思。”布兰德探头看了看劳伦斯身后,大声喊道:“出来吧,战斗已经结束了。” 后方的密林里突然炸开了锅,一队队士兵们从灌木后走出,在道路中央列队。从他们分外冷静的神态中不难看出,这些潜伏的援军绝不是那种看见血就发疯的新兵。劳伦斯大致数了一下,这些援军至少有三四百人,都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老兵。但他们是什么时候藏在那里的? “如你所见,虽然把你们当诱饵,但公爵是上过好几道保险的。”布兰德解释道:“加上一直都没走远的卡库鲁野战军,你们身后还部署着三队人,他们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战士。假如你们挡不住敌人的进攻,他们便会接替你完成对敌军的牵制。” 劳伦斯一言不发地别过头去,没让布兰德看见他眼睛红了。 “高兴点吧年轻人,你们成功拖住了他们的脚步,甚至没退到后方的防线就顺利打散了他们的队伍。这是值得骄傲的事,虽然胜利的头号功臣…” “我只知道我们被当成了诱饵,而且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劳伦斯脸色苍白,昂起头看向布兰德,一字一顿地说道:“直到一分钟前,我都认为我们的任务是拖住敌人的进攻至少一个小时。” 布兰德眨眨眼睛,不置可否。 “确实。重要任务也不可能是给我这种小角色准备的,况且我的人还有可能给敌人通风报信,告诉他们设伏的位置和人数…怪不得,否则我凭什么认为公爵敢放心让我全权负责这次行动?” “兄弟,大家都累了,有啥事咱们回去再说。”唐纳德察觉到了劳伦斯眼中的异样神采。他皱着眉头想拉劳伦斯离开,却发现劳伦斯的脚像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 一些有眼力的士兵也起身走来,想帮唐纳德把劳伦斯拖走,但在他们靠近前,劳伦斯突然一笑,吓了他们一跳。 “所以,我才是诱饵里最甜蜜,最诱人的部分吧。”劳伦斯用手掌用力拍了拍自己不算宽阔的胸膛,“我一定很笨,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用兰斯的方言怎么形容来着?就是那种会把队伍带进坑里,然后自断后路,让敌人轻松搞定的傻子吧。” “唔,虽然实话总是伤人,但考虑到你和你的士兵,只是一群依靠装备优势,毫无战术意识的菜鸟。假如我说实话实说,那你们大概率会直接放弃阵地,这样我们就很难在最佳位置将敌人一网打尽…” “我*你*!”劳伦斯一下子跳了起来,面目狰狞地抱住了布兰德的一条腿。 布兰德没料到劳伦斯的暴起,身子一歪,被劳伦斯从龙背上拽下。劳伦斯怒吼着将他骑在身下,一记重拳打得布兰德眼冒金星。一拳之后,劳伦斯血迹斑斑的指关节攥紧,又松开,短暂的犹豫后,再次攥紧。 “为什么?” 布兰德的坐骑——那只皮糙肉厚、不可一世的高傲大蜥蜴,感受到了劳伦斯对它主人的恶意。它张开大口,向劳伦斯咬去,喷出的热浪和腥臭的肉渣几乎喷得劳伦斯喘不上气来。 “到此为止了。” 这声音就像唱诗班的圣歌一样,也是在描写神明的形象是何等威严。劳伦斯那桀骜不屈的拳头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另一边,一把小巧的黑色钉锤抵住了地行龙的鼻子,强横的压迫感使那畜生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夜枭。”布兰德脸上的嫌恶一闪而过。 劳伦斯被布兰德的目光吸引,转过头去。卡琳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与布兰德对视了一会后,把劳伦斯拽了起来。劳伦斯没意识到,刚才布兰德有多想把他甩开,然后拔剑插入卡琳的心脏。 “我的学生还轮不到你来指点。”她收回钉锤,把劳伦斯拉到身后。 “为什么?”劳伦斯喘着粗气咆哮。 “为什么?因为我们,在很久以前也是诱饵,甚至是炮灰。等你们有资格…” “不是这个…为什么,为什么要派我们来?而不是随便找点渣滓,难道自由之城无人可用了?” 布兰德沉默了一阵,站起身来。 “问得好。据我所知,你的士兵离这里最近,而且他们一直在训练,士气也比较稳定,所以派你们参战是最稳妥的选择,况且你的军团不也在实战中积累了很多经验吗?你该感谢我才对,是这场战斗把你的士兵从一群乌合之众变成了可堪一用的战士。第二个问题,自由之城现在能派遣的士兵都是些临时征召的新兵,即使他们通过了基本审查,也只能说明他们的身体素质刚好达标,不代表他们擅长打仗,尤其是这场仗——在人数不占优势的情况下,他们很难…不,他们无法在我作壁上观时守住阵线…” 就在劳伦斯默不作声的时候,唐纳德从一旁冲了上来,一拳就让布兰德闭了嘴。 “放你*的屁!”唐纳德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我们只有不到八百人,也知道我们的伏击位置和车队的撤退路线,这就说明你早就能开始包抄,却让我们多等了不只一小时!我明确告诉你,我们死了近两百人,还有三百人负伤。如果不是你坑害友军的行为,他们本来不会死的!” “那我只能说声抱歉了。”布兰德点点头,没否认唐纳德的说法,“但公爵早就料到了这样的损失。你也要学着接受现实,年轻人,这就是战争。与之相比,我们干掉了一千人,俘虏了大概两千人,可以称得上是完全胜利。如果我早早行动,那魔法师和完整的步兵团将会给我的骑士们制造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即使我们强行破阵,所取得的战果也绝对不会太理想。假如你对伤亡问题耿耿于怀,那这也要归结于指挥链等等环节的过失,而不单单是我的行动。考虑到你们表现不错,我暂且不追究你殴打军官的行为。记住,斗殴罪的处罚是鞭刑,甚至绞刑,我不想…” “哦,我还挺想见识见识一个坑害友军的军官是怎么越权惩罚一位领主的。”劳伦斯朝前走了一步,略带嘲讽的笑了笑。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卡琳面色平和,目不斜视。“他只是一板一眼地执行了公爵的命令,而你和你的副官也只是一时冲动才出手打人,所以这件事到此为止了。奥兰多阁下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任何有不同意见的人都可以和我的钉锤谈谈,明白了吗?” “夜枭。”布兰德的声音低沉,平静,却又充满威胁,“我是龙骑士第三支队的队长,这次行动的总指挥官,你没有命令我的权力。” “确实。但你应该服从公爵的命令,不是吗?” “好吧。”布兰德恶狠狠地瞪了卡琳一会,冲他的手下喊道:“你们这些白痴在等什么?是在等公爵亲自给你们下令吗?把俘虏交给卡库鲁野战军,打起精神,备好武器,去斯杜季昂齐防线接应下个车队。我们走!” “滚吧,你已经不欠我们什么了。”唐纳德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胸甲,用嘲讽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当许多士兵学着唐纳德的样子发出嘘声时,布兰德无视了他们,默默戴上头盔。随着岁月的流逝,布兰德见过了太多愁眉苦脸的士兵,还有一双双夹杂着复杂欲望的眼睛。他很久以前就意识到,在岁月模糊他们的容貌前,在战火扭曲他们的身形,把他们折磨得只剩下感官记忆和空洞情感前,指望这样一群新兵能和他正常交流是不太现实的。经历了一场短暂而令人沮丧的交流后,他已经不想去理解劳伦斯和他手下人的想法了。 “冲动之人注定活不久。”他翻身骑在龙背上,低声说道:“我毫不怀疑,如果下次还能见面,你会向我道歉的。” 这是为了他们好。他默念。 还有公爵的意志。 劳伦斯没有答话,他冲布兰德比了个中指。 第128章 最佳拍档 盯着俘虏们排队走远,劳伦斯心里越发不是个滋味,他觉得自己就像在眼睁睁看着胜利的果实被人夺走。地行龙骑士们像一把重锤粉碎了敌人的抵抗,让布兰德领导的步兵们以两个完美的矛头直插战场的两侧,完成分割、包围、歼灭。然而,尽管西境的军队对无头苍蝇似的敌人进行了摧枯拉朽般的打击,但这点战果远不能让他们真正的敌人伤筋动骨。 “打得不错,年轻人。”赫卡特在手下押送战俘时来到劳伦斯身边,递给他一个酒壶。“来一口吧,别愁眉苦脸的。” 劳伦斯回过神来,伸手接过酒壶。阳光洒在遍地的尸体上,酒壶被他紧紧攥在手中,长剑挂在腰间,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觉得很累。 “谢谢。”他吐出一口气,抿了一口酒,然后把酒壶递了回去。 这些都是战争中常有的事,劳伦斯想。令人厌恶的命令,自以为是的傲慢长官,还有铺满尸体的血腥大地。 “听说你给了布兰德那小子一拳?”赫卡特笑眯眯地收起酒壶问道:“能跟我说说原因吗?” 劳伦斯沉默不语。 “不难理解,他以前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和我们这些没正经学习过怎么打仗的将军不同,他是个正儿八经的学院派。那孩子因为一些过去的事情,对于‘结果正义’有着难以想象的执着。在他看来,为了达成目标,蒙骗、利用、牺牲一些人的做法没有任何不妥。” “这只是我讨厌他的原因之一。” “我承认,他的性格并不那么完美。但在战略构思方面,他和奥兰多公爵一样奉行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战果的效率法则。不管有多大困难,他都会为了最好的结果而努力,哪怕是牺牲自己。” “就他?” “这话可太伤人了。”赫卡特轻叹:“至少他在战斗中出了一份力,帮你解决了大多数敌人,别忘了。” “哦,你指的是他在远处悠闲地看我们打了一个小时,等到敌人被击退,再轻松的…” “绝对不轻松,我可以保证。” “是吗?” “是的。我知道你不服气,但他的确帮了你大忙。如果被你们击退的敌人重新集结,那这场阻击战将演变为一场极为难熬的拉锯战。好在你的人不是孤军奋战,一个头脑冷静的指挥官知道如何抓住机会,也知道在何时加入战斗。相信我,制定战略,并在合适的时间下达合适的命令,这件事并不轻松。” 劳伦斯目不转睛地看了赫卡特好一会,但他没再透露别的信息。 “好吧,好吧…”劳伦斯咕哝了一声,尽量不表现出自己的烦躁,“如果真是这样,那姑且算我欠他个人情吧。” 赫卡特笑了起来。他的士兵们已经准备好动身了,于是他又戴上了头盔。 “应该是两个人情。你当众揍了他,虽然与上千人流的血相比,那一拳似乎微不足道,但他毕竟丢了面子,在所有人面前。” 劳伦斯沉默着,没有回复。但在心里,他对布兰德的反感已经没那么强烈了。 “给你个建议吧。年轻人,不要欠你还不了的债。在下场战斗来临前,如果你有任何疑惑,都可以来铜角堡找我喝两杯。对了,因为押送俘虏的缘故,我的人留下了一些用处不大的物资,用它们犒劳一下你的士兵吧,以新兵的标准来说,他们打得不错,值得鼓励。” 说完,赫卡特转身上马,带队离开了。不久后卡库鲁野战军消失在了树林里,现在,这里只剩下茶花领第一团的士兵了。 劳伦斯静静地站了一会,思索着命运的反复无常。过了一会,他镇定下来,面无表情地走向他的兄弟们。现在他有些明白布兰德的意思了,很显然第一团与一支真正的精锐还相距甚远——战斗结束后,一道原地休息的命令瞬间将他们打回了原形。邋里邋遢的士兵们纷纷躺在泥泞的地上,一堆堆的武器被他们扔在手边。他们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躺在地上,连放哨的人都没有。比起卡库鲁野战军展现出的坚韧不拔,或是龙骑士们的勇猛善战,第一团的士兵显得马虎而迟钝。当劳伦斯扫视这片战场时,他的心情更糟糕了。 “给我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咆哮道:“你们就这样把珍贵的附魔武器泡在泥浆里?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真像一群困在猪圈里的…” “你受啥刺激了,兄弟?”唐纳德懒洋洋地白了劳伦斯一眼。 劳伦斯恶狠狠地回瞪了他一眼,于是那些善于察言观色的士兵都很快从地上爬起来开始列队。 “现在打扫战场,把所有能用的东西都带走。回去以后,所有人清洗武器和盔甲,然后去洗澡。半小时后,我要看到这里像昨晚一样干净。” 唐纳德蠢兮兮地看着他。尽管命令已经下达,他看起来还是没搞明白劳伦斯为什么这么暴躁。 “好吧,领主大人。”他转过头,言不由衷地向面面相觑的士兵们强调,“去搜刮一切有用的东西吧,半小时后集合,我们回家。” 士兵们听懂了命令,他们兴高采烈地散去。 “我得说,你没必要这样咄咄逼人。兄弟们已经很累了,让他们休息一会没什么不对。况且,你现在也不算白净…”唐纳德怀疑地看着劳伦斯,眼睛扫视着他满是血污的盔甲,似乎上面的每一块血渍,每一道裂痕,都让他眼中的同情更盛一分。 如果换个时间段,劳伦斯可能会自嘲地耸耸肩,好让气氛显得不那么尴尬。但现在唐纳德挑错了开玩笑的时间,这让他的火气更大了。 “我不知道你之前和多少乡巴佬或贵族打过交道,又和多少人成了朋友。”劳伦斯低声说:“现在,事实就是他们需要被严格对待,以培养良好的作战习惯。谁也不知道下次战斗是什么时候,对手的兵员素质如何,假如…” “我知道,兄弟,我懂你的意思。但问题是,精锐不是一天培养的。恕我直言,他们不是工具,他们也在成长、进步,也许有一天他们会成为精锐的,但这需要时间。他们可以继续为你赢得胜利,但前提是他们得有充分的理由将你的每个命令都执行得一丝不苟。” “我看不出你的温和对于提升战斗力有什么帮助。” “天啊,你个蠢货。好吧,如果你认为只要把他们折腾的怨声载道就能得到一支精锐,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劳伦斯感觉脑袋疼,他不再与唐纳德争辩,而是弯下腰,捡起了一把断裂的长矛。它大概八英尺长,虽然常年的风吹雨打使它锈迹斑斑,但能看出做工还算精良。他看了看磨损严重的矛头。一把瓦尔省不知名小作坊打造的长矛,但坚固,可靠。它应该得到更好的保养,而不是被扔在某个鲜为人知的角落里发霉。这就是敌人使用的武器,矛头已经钝得难以捅穿一块厚布,连接处也被厚厚的锈迹给腐蚀了。除非花一天的时间对它进行全面修复,否则它的用处可能还比不上一根木棒。 这次的敌人装备很差,兵员素质堪忧,所有才有了这场意料之中的胜利。可下一次呢? 劳伦斯把长矛扔在尸堆上,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接骨木和龙息草的灰烬,加入多少老鼠胆汁可以制成魔力药剂?” “灰烬的三分之一。”劳伦斯不假思索地答道。 “嗯,很好。看来你并没忘记在空闲时复习基础药剂学。”卡琳突然出现在劳伦斯身后,生硬地说道:“不管你怎么想,今天我们都取得了不错的战果。至于那些让你感到不快的小事,等到下场战斗也会变得无关痛痒。” 唐纳德瞥了她一眼。她这是想让劳伦斯好受些吗?这可不符合她的性格,正因如此,这才是真正值得担忧的。当卡琳这种人都会对某人表示同情的时候,说明情况就真的很糟糕了。 “希望如此吧。谢谢您,老师。”劳伦斯说着,继续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的天空。 “至少在今天,你该好好放松一下。”卡琳一边说着,一边拉紧斗篷,“我要离开一天,去和那个龙骑士商量一些关于下场战斗的事情。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亚当小子,不许离开领地一步。这是命令。” “是,老师。”劳伦斯说,“等士兵们集合后,我马上就回领地。” 得到满意答复的卡琳转身就走了,就像她来时一样突然,没留下任何多余的指示。毫无疑问,她有别的任务,有许多秘密事项在等她处理。监管者的生活总是不一样的。 十来分钟后,士兵们陆陆续续回来集合了。他们得告诉劳伦斯和唐纳德,从死者身上搜刮财物有多刺激,还有友军留下的好几车麦酒和猪肉有多让人兴奋。 现在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熬了一宿又打了场硬仗的人。得到了大量麦酒和肉食的信息也改善了劳伦斯的情绪。唐纳德是对的:如果想让一群迟钝的士兵团结成一块钢板,他们的领导者必须先振作起来。或许其他事都可以先放一放,现在,他们需要就着烤肉好好喝上一杯麦酒。 他也需要。 第129章 天使的血翼 今天天气不是很好。从阴沉的猩红平原吹来的大风把厚厚的云层吹向了东北方,东方的地平线上堆满了乌云,在远处的边境村落上方倾泻着沉重的雨幕。大雨正在离开西境,而寒潮不会很快来临。 布兰德带领的地行龙骑士集结在斯杜季昂齐防线东部的开阔地带。通常情况下,一支车队想要从这里进入西境是非常迅速的。这里的路面平坦干燥,没有隘口和林地,非常方便做生意的商人们来自由之城送金币。现在,没有哪个商人敢从这条路进入西境做生意了,因为没谁想承受莱特商会不计代价的报复打击。布兰德不耐烦地摩挲着手中的老旧怀表,每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的手下们便会识趣地保持安静,尽量不去打搅他悼念已经长眠的恋人。然而已经两个钟头过去了,东边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不对劲,所有人都意识到车队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但没有布兰德的命令,没有人敢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这就是一支精锐部队的基本素养,永远等待命令,永远不怀疑命令。 太久了。怀表的外壳在布兰德烦躁的把玩下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于是布兰德赶紧从胡思乱想中清醒过来,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怀表上每一道岁月留下的痕迹。也许该去看看车队到哪里了,他想着,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精致的丝绒手帕,把怀表重新包裹起来。为了保险起见,他又把裹着手帕的怀表装进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小木盒。当他神经兮兮地确认完怀表被锁在木盒里,放在身上最安全的地方后,他清清嗓子,刚打算下令,就听见了卡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还留着那块怀表吗?” 有那么一瞬间,愤怒几乎烧尽了他的理智,但也只是一瞬间。布兰德憋了口气,然后闭上眼睛,慢慢将胸中夹带着怒火的废气呼出。 “有事?”他冷冷地问。 “凡妮莎的事,我很抱歉。” “我不想说第二遍,夜枭。别提她的名字,这会让我无法抑制杀了你的冲动。” “知道了。”卡琳的语气微微柔和了一些,“但那孩子不会想看到你这副表情的。” “到底有什么事?”布兰德及时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卡琳似乎在思考该用什么口吻来提出请求,但布兰德已经很不耐烦了,他敷衍地说道:“如果不是公爵的直接命令,那我得先失陪了。” “‘守护者’还没回来?”卡琳也从周围骑士的脸上猜到了一些问题。 “是。”布兰德随手拿出了地图和笔记本。在开始行动前,他会做好每一步规划,但这事很熬人,这也是他讨厌突发状况的理由之一。 “至今为止,还没有见到一个人回来?” 卡琳的提问激怒了布兰德,他朝卡琳的脚边啐了口吐沫,不高兴地咆哮道:“没错,但这关你什么事?我们就要出发去接应他们了,不用想也知道‘守护者’肯定遇到了麻烦。现在回去做你自己的事,别给我添乱。” “你真以为自己成了龙骑士就无所不能了?”卡琳毫不退让,“你个白痴该不会以为只要找到‘守护者’,向可能存在的追兵发起一次冲锋,然后等敌人掉头逃走就能完成任务了吧?相信我,这事没这么简单。” 布兰德确信自己不想听卡琳再说一句话了,但他还是继续听了,因为他隐约察觉到自己好像确实因为熬了夜而忽略了某个重要信息。 “‘守护者’,也就是自由之城第二民兵团,他们有一千多人。”她说道:“他们是一支军队,这才是重点。在两天前这一千多人被派去劫掠物资,到现在,他们没有一个人回来,没有一个人。这听起来是不是有点难以理解?他们不是年轻气盛的新兵,也不是浮躁的,迫切希望在激烈战斗中赢得荣誉和金钱的佣兵。也就是说,如果他们被困在了某处,这些人就知道该派出一小队人回来求援,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回来!你还不理解出了什么事吗?大战略家,你不仅仅该思考他们有没有成功夺取物资。” 布兰德感觉口干舌燥,他想说点什么来回击卡琳那咄咄逼人的姿态,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如果她说的没错…芒刺在背的感觉让他非常不安。他几乎都忘了,哪怕那些边境的城镇再怎么破落,在跨过斯杜季昂齐防线后,他们也已经踏入教会的地界了。他抬头眺望远方的寒冷群山,下意识舔了舔嘴唇。风在耳边呻吟着,发出挑衅的回声,仿佛在嘲笑他们是如此迟钝,到现在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所有人,备战。”布兰德终于吐出了命令,“侦查队,搜索二十里以内的所有土地。有任何发现,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说完,布兰德就垂下头,用力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在他沉默地自我检讨时,卡琳仍站在原地,轻轻抿着嘴唇。不安的情绪正在人群中扩散,士兵们正在逐渐感受到卡琳警告中的全部分量,一些骑士开始不耐烦地旋转骑枪,更多的步兵则在小声交流。不管他们做什么,其根本目的都是为了缓解不安。开阔地生长着几颗孤零零的树木,它们的叶子也在风中不停地沙沙作响,这种持续的白噪音加深了人们的不安,哪怕是最有经验的骑士也开始感到紧张。 一段时间后,侦察兵回来了。在一百码之外,布兰德就知道了失踪友军的下落,因为侦察兵们眼中的阴沉和悲伤说明了一切。 “长官,我们找到了…” “敌人的位置?”布兰德已经坐不住了,他不想听侦察兵再报告一遍他已经知道的事。 “敌人不见踪影,我们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侦察兵说着,用苦涩的语调说道:“长官,有一些…奇怪的状况,您应该来看看。” “克鲁格,巴德,德维特,带上你们的副手,跟我来,其他人原地待命。布里茨,替我指挥。”布兰德毫不犹豫地调转龙头,就要往侦察兵们来时的方向骑去。但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冷冷对卡琳说道:“感兴趣的话,就来看看吧。在场的所有人之中,只有你最了解我们的敌人。” “我不了解现在的教会。”卡琳为难地皱了皱眉头,最终还是接受了布兰德的邀请,“但作为公爵的耳目,我的确有必要去看看。” …… 大约走了七八里路之后,卡琳才注意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她抽了抽鼻子,厌恶地摇了摇头。“闻起来就像有群食人魔刚刚在前面大吃了一顿。” 不久,布兰德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一种熟悉的死亡气息从他们面前的缓坡下飘来。对于那些常年和死人打交道的老兵来说,血腥味就像劣质酒精和汗臭味一样平常。但如此浓厚的死亡气息还是让骑士们心跳加速,脸色灰白。 从缓坡的一侧到坡底,尸横遍野,他们扭曲地躺在冰冷的土地上。血迹斑斑的石头无声地见证了整场屠杀。剑和长矛还散落在死者身旁,一些盾牌和弓箭则被毁坏得相当彻底。这里唯一伫立的东西是一面印有公爵家族徽章的战旗,残破的旗帜在风中飘扬,上面用血潦草地写着难以辨认的警告与诅咒。 大多数尸体都不完整,有些被残忍地撕成碎片,有些则被斩断了四肢,有些人的脑袋和心脏像被丢掉的玩具一样散落在屠宰场边缘的树梢上。虽然这些尸体都是新鲜的,但腐肉的恶臭却无处不在。卡琳面无表情地观察着现场,她的鼻子在腐烂的味道中皱了起来。 看来这就是他们的下场,全军覆没,无人生还。更诡异的是,那些失去了马匹牵引的物资车,却原封不动地停在路上,孤独地等待着主人归来。 “你有什么看法?” 卡琳没有马上回答,她努力辨认了一下战旗上的血字,又数了数大概有多少死者失去了心脏。然后,她捧起一颗面目全非的头颅,用力嗅了嗅。她闻到了恐惧,还有惊骇与痛苦,但唯独没有愤怒与疯狂,这不正常。 “可以确定,是教会的秘密部队。”卡琳把头颅轻轻放在地上,重新望向布兰德和他的战士们。她能感受到这些身强力壮的战士在害怕得发抖,尽管他们自以为掩饰的很好。头盔可以掩盖他们苍白的脸和紧绷的面部肌肉,但无法隐藏一双双蓝色眼睛里的恐惧。他们骑在龙背上,看起来沮丧而疲惫,因为骄傲的骑枪和佩剑现在毫无用武之地。 “理由呢?”布兰德的声音很闷。 “因为对全能之主的信徒来说,剖心是最可怕的死法,比斩首或分尸要糟糕一万倍。失去心脏,就意味着死者会沉到比“背叛”地狱更可怕的地方,在那里他的灵魂会被永世奴役。他们不再有机会转生轮回,不会有获得救赎的机会,就连他们的家人、亲朋,也会一并失去升上神国的资格。” “去他*的吧!”布兰德愤怒地吼道:“巴德,找些嘴巴严实的人来,把他们埋了,再把那些物资带走,我们得换条运输路线了。” 卡琳冷冷地挑了挑眉毛。 “你觉得我说的都是废话?再好好看看,战略大师,想想你漏掉了什么东西。” 这已经不是布兰德第一次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指挥部队了,但他下意识地觉得卡琳应该不会在这种场合消遣他。于是他默默跳下龙背,跟卡琳一起,站在了一堆破碎的尸体旁。要多看一会这样的景象是很令人不快的,尤其在恋人死后,他愈加无法忍受看死人看得太久。然而,渐渐地,他似乎理解卡琳在暗示什么了。 所有死者都穿着民兵团的制服,他们中没有佣兵,没有兰斯其他行省的部队。布兰德的眼睛快速掠过这片死寂的屠宰场,他的怀疑得到了证实。这里没有属于敌人的尸体,所有死者都是西境的部队,这完全不符合常识。 即使在最惨无人道的一边倒的屠杀中,优势方也不可能毫发无伤。该怎么解释眼前的景象?仿佛是被自己荒谬的猜想给吓到了,他那刚稳定下来的心跳又一次加速。这是一种他从未遇到过的无声恐惧。如果是一位神明抬起手指,碾碎了整支军队,那他们还有什么希望?西境的所有军队还来不及向神明的走狗射出一箭就会全军覆没。 他们还活着,但已经离死不远了。就像这些躺在他们面前的人一样。死去的战士并未瞑目,他们的眼睛上还粘着尘土和沙砾。凝固在瞳孔中的阴影好像在说,公爵的任务未完,但他们职责已尽。 布兰德能感受到在场其他人的脑子里也酝酿着和他一样不安的想法。恐惧在下级军官们的队伍里蔓延,这很不妙。 “他们遭到了伏击,敌人很可能早就潜伏在人群中。”卡琳冷冷地公布了自己的推测,“应该是间谍制造了一连串的混乱,杀伤了指挥官并重创了阵型,而后面的追兵封锁了他们的退路,然后就是一边倒的屠杀。如果你认为他们死于某种复仇的怨灵之手,那现在就给我忘记这个荒唐的想法。这些人的确不是被刀剑和弓弩杀死的,但他们的敌人并非不可战胜。战场被打扫过,他们这样做就是为了使你们感到恐惧。别让他们如愿以偿,你是万里挑一的龙骑士,别丢掉你的勇气。” “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那敌人为什么没对我们故技重施?” 卡琳摇了摇头,试图避免自己沾染上布兰德的愚蠢。 “如果是我,我也会选择在夜晚进行伏击,这时的军队会格外脆弱。也许敌人没把握全歼一队龙骑士,毕竟这地方离防线太近了。” “假如我能早点赶到就好了。”布兰德痛苦地叹了口气,他的脸上写满了悲伤。 卡琳瞥了他一眼。他的精神很糟,友军在眼皮底下被全歼对他打击很大。也许指望他今天继续指挥已经不太现实了,这个人的勇气和信心已经被磨没了。 “鼓起勇气,骑士们,打起精神。”卡琳严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愤怒,“这些曾守卫自由之城的好汉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他们应该得到比这更好的结局,而不是就这么躺在冷冰冰的坟场上。现在,搜寻一切线索,然后让他们入土为安。” 骑士们默认了卡琳的指挥,有三个人回去传令了,其他人则跳下龙背,轻手轻脚地走入坟场,带着厌恶之情,在尸堆中搜寻有用的信息。但战场已经被打扫过了,敌人带走了大多数有价值的东西,并掩饰了自己的行踪,但由于他们的战果是如此惊人,所以骑士们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女士,我发现了这个。”一个骑士粗声粗气地报告。 他手里拿着一颗断裂的獠牙,大约有八寸长,像一把细长的弯刀。卡琳接过它端详了一阵,然后把它递给了布兰德。 “我应该和它们交过手,在兰斯的王宫里。”卡琳若有所思地拧起了眉头,“如果他们在黑暗中遭遇了那种野兽的伏击,那为何没能留下敌人的尸体也就不难理解了。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杀死他们的不是人类。那些怪物可能臣服于教会,但…”她停了一下,似乎对自己得出的结论没有把握。“我不是很确定。如果放在几十年前,我可以慢条斯理地告诉你,教会的每个部门和每个重要成员都负责什么工作,背地里又有哪些见不得人的小秘密。现在我有点没自信了,我只能猜测这是教会近些年驯服的某种野兽,但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类似的东西。” 卡琳在说话时眼神飘忽不定,几个骑士很快就意识到监管者没把她所知的一切都说出来。几人对视了一下,心照不宣地没有继续提问。如果卡琳想守护她的秘密,那别管用什么办法也不可能从她嘴里撬出半根毛来。先这样吧,如果战争要持续很久,一切最终都会水落石出的。 “不管具体情况如何,至少我们确定了一点:有一群致命的野兽正在边境徘徊,他们有很强的夜间作战能力,而且隐蔽性极强。我不想说丧气话,但如果它们想在夜间对任何一处防线进行渗透和破坏,现阶段我们拿不出高效的防范和反制措施。我会尽快将这件事报告给公爵,希望还来得及。” “公爵会有办法吗?”布兰德问。 “你什么时候见过公爵会对哪个问题束手无策?”卡琳反问了一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像这种重要情报,她必须以最快速度向公爵报告。 布兰德望着尸横遍野的景象,不由得舔了舔嘴唇。得是什么样的敌人才会有这种力量啊,仅凭蛮力和简单的阴谋就轻松猎杀了一支军队。一想到这事,他就脊背发凉。 它们不是无敌的。布兰德心想,至少它们留下了痕迹。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布兰德发现自己的勇气似乎并不能抵消恐惧。他越了解这些看不见的敌人,就越感到不安。它们会在什么时候再次出现呢?这是它们在利用恐惧折磨敌人吗?布兰德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己带队突袭一支千人规模的军队,能做到不放跑一个人全歼他们吗?非常难。如果这场战斗还发生在夜间呢?这就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事。但敌人做到了,这说明他们的夜战能力一定很强,强到令人瞠目结舌。 来吧。布兰德简单地闭眼冷静了一会,他决定在运送物资的路上再思考敌人的事。这是个被诅咒的地方,他们越早离开这片死地越好。 第130章 凯旋 时间退回两小时前。 劳伦斯限定的时间太短,第一团的士兵们根本来不及仔细搜刮死者的财物,就被迫带上大件物资回去集合了。由于战斗已经结束,这群人变得暴躁易怒——黏糊糊的疲惫,湿漉漉的饥饿感,还有毫无人情味的冷酷命令结合在一起的结果就是为了争抢微不足道的财物,一些士兵对同袍大打出手。就像历史上曾发生过的所有战争一样,没有战斗压力的时间越长,军队的凝聚力就越容易动摇。 好在劳伦斯及时意识到了骚乱的原因。在唐纳德的建议下,他不情愿地让士兵们就地吃了一顿糟糕的早餐,然后把半小时的搜刮时间延长了一个小时。相应的,唐纳德也默认了劳伦斯加强纪律的命令,他临时赋予了几个亲信监督军纪的职责,让他们以不服从命令和制造混乱的理由把那些带头惹事的士兵拖出来接受鞭打。恩威并施之下,第一团的纪律暂时稳定下来,但这样的举措既不易施行,也不受欢迎。 晚上会举行狂欢庆祝胜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但一想到天黑前还有许多活要干,所谓的狂欢好像就不那么让人开心了。又是一个小时后,士兵们揣着搜刮来的各种物件和一肚子的牢骚踏上了归途。一路上,就连乐观的唐纳德也变得沉默寡言。说实话在休整后,士兵们的纪律还算不错,但他们的行动太迟缓了,这非常糟糕。 也许这确实是个问题。唐纳德也意识到,当龙骑士和卡库鲁野战军在忙于奔向下一场战斗时,他们只能先给茶花领的士兵们灌输纪律的重要性。对于一个军队的指挥官来说,没有过半的伤亡是可以忍受的,但怠惰和懒散不是。如果此时唐纳德或劳伦斯大发雷霆,喝令士兵们把步子迈到最大,他们也一定会乖乖听话。可现在不是战斗打响前,这样做只会让士兵们滋生更多不满,因此唐纳德宁愿让他们梦游似的行军——这总比他们骂骂咧咧地强装精神要好。 “好吧,我得承认,也许你说得对,他们需要更严厉的管教。”唐纳德和劳伦斯并肩坐在一辆马车上,似乎他没意识到自己在自言自语,“我们人手还算充足,装备非常精良,如果…唔,关于如何磨砺他们的意志,你有什么建议吗?” 劳伦斯没回应他的提问。 “嘿?”唐纳德回头看去,才发现劳伦斯不知在何时睡着了。他沉默地垂着头,不时蹙眉发出一声呻吟。毫无疑问,他在做梦,而且不是什么好梦。 “好吧,好吧。这些事咱们以后再谈…”唐纳德看着劳伦斯那张疲惫的脸,不禁假想,如果兰斯赢下了那场战争,一切会不会都大不同?第七军团的患难兄弟们会聚在一起面对残忍的命运吗?还是早已各奔东西? 事实上,劳伦斯也有同样的疑问。打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他的命运就与众不同。从一个被放逐的骑士,摇身一变成了边陲之地的领主,他觉得这已经足够让人震惊了,但显然命运的捉弄远不止如此——他的体魄在卡琳的训练下与日俱增,战斗技巧也愈发卓越。 起初,被迫踏入战场的感觉使他感到痛苦,这与日后杀戮的感觉完全不同。在暴雨中与攻破营地的塞连人战斗,是为了求生而杀戮,即使他不适应血肉横飞的战场,也能说服自己这种行为是本能的,正义的。但在离开王都后,他越习惯于抛洒鲜血,便越是沉溺于对血腥的渴望。为了杀戮而杀戮所获得的奖赏就是他开始变得比其他战士更加坚韧,更加敏捷,不管什么东西到他手上,都能变成致命的武器。随着时间的推移,劳伦斯的杀戮技巧变得愈发高超,但他也开始意识到,心底那道嗜血欲望的沟壑如同永远都不会被填满的深渊,他对此感到恐惧。 他才不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唯一意义就是堕落成嗜血神明玩弄的奴隶,但梦中出现的恶灵轻描淡写地预言了他的未来——他将在一场残酷而漫长的战斗中被一位绝世冠军击倒,且不会获得光荣的死亡。一些血腥预言的残片折磨着他的神经——火焰、颅骨、堆积如山的尸体和遮天蔽日的阴云,那些尸体血肉模糊,死状凄惨无比,没有任何荣耀,只有恐惧和无边的黑暗。 面对梦中的景象,劳伦斯的大脑提出了一个经典的哲学问题:脑海中浮现的东西就一定是真实存在的吗?他试着思考这个问题,但很快他就失望的发现,自己现在无法得出任何结论。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神和恶魔都是真实存在的,他怎能坚定地相信所有梦境都只是潜意识的反映呢。 好在他的意识很快就被排山倒海的声浪给震醒了,耳边响起的兴奋尖叫与某种沉闷鼓点混在一起,吵得他头痛欲裂。 又出什么事了? 他睁开眼,看到了一扇敞开的大门和熟悉的街道,顿时一切豁然开朗。凯旋归来的士兵们大声欢呼,他们用拳头锤打胸膛,昂首挺胸,向围观者展现自己的骄傲。从墙外到墙内,成千上万的民众将劳伦斯和他的兄弟们包围起来,他们混乱的呼喊声逐渐变得统一,他们在呼喊领主的名字。 “劳伦斯!劳伦斯!劳伦斯!” 欢呼声如滔天巨浪,响彻云霄,劳伦斯从人们的热情中感受到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渴望。 劳伦斯能感受到无数双炙热的眼睛正注视着他,每当他下意识向人群挥一次手,人群便会爆发出一阵欢呼。飘飘然的感觉让劳伦斯心中的一切疑虑彷徨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能感受到心脏正轰鸣着将沸腾的燥热血液送往四肢。随后,迎着漫天花雨,他拔出佩剑直指苍穹。 “劳伦斯!劳伦斯!” “嘿,姑娘们,看这!”就连一直没加入战斗的马修都声嘶力竭地喊着。他努力挺起胸膛,生怕那群年轻姑娘看不见他胸甲上那两道浅浅的凹痕。对此唐纳德翻了个白眼,他没好意思揭穿真相。也许是有人捕捉到了唐纳德的眼神,也许是有人注意到了马修身上没有半点血渍,总之,那些姑娘们议论了几句,便笑着跑开了。马修读出她们的笑容里有不加掩饰的轻蔑和鄙夷,于是他咬着嘴唇,忿忿地哼了一声。 再过两年,看看谁笑话谁。马修打算就这么混下去,他觉得自己不管怎么倒霉,再过上几年起码也能做到分队队长的位置,等职位和资历都上去了,他就找个长得不算差,身材丰满的姑娘结婚生子,等小崽子们长大点,再利用职务便利为他们弄份轻松稳定的工作…不然还是多生几个孩子好了,哪怕他们都参军,也总有一两个机灵的能混出名堂给自己沾沾光的。 这就是马修的如意算盘。 不过就在今天,他的人生要往另一条方向发展了。 “阵亡士兵的家属,来这里领取抚恤!”当游行进入尾声的时候,十几名士兵在劳伦斯的授意下押着两辆沉甸甸的马车占领了中心广场,并开始盘查聚拢的人群中谁才是真正的死者家属。 这有啥可关注的。马修心想,在这个时代一条人命也就值两袋面粉加半盒盐,也许劳伦斯是个仁慈的领主,他会多施舍几个铜子,或是几尺粗布,但那又怎样?死人的待遇还能比…比… “感谢您儿子对领地做出的贡献,领主和军团将永远铭记他的英勇事迹。”唐纳德已经将一袋面粉和三枚银币塞到了第一位阵亡士兵的家属手中。那老寡妇垂着眼,小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唐纳德大声回答了她的疑问,这回答绝对称得上是惊世骇俗。 “没错,这点东西远不能补偿一位勇士的牺牲。但我要强调一点,这份补偿并不是一次性的,每个月的第二周周末,阵亡者的亲属都可以来广场领取同样的物资,直到死者去世的四年后为止。还有什么疑问吗,女士?” 这消息惊得马修目瞪口呆。当然,广场上的其他人也一样。这是他们从未想过的待遇,也是大多数人这辈子也无法企及的目标。 每个月,一袋面粉,三枚银币…马修掰着指头算了算,补偿总数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这意味着哪怕那个老寡妇每天什么都不做,也能在几年内吃饱喝足。他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当个死人好像也不错?” 什么玩意…马修烦躁地甩了甩头,又想起了自己规划好的人生,只是这次他的心情就没那么激动了。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反正那些光彩夺目的东西都与他无关,他这辈子都不可能从容地坐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上像个贵族一样优雅地品尝从未见过的珍馐… …吗? 他第一次对自己得过且过的生活提出了疑问。 的确,现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真心想要的吗?硬邦邦的床板,脏兮兮的灰脸,淡然无味的食物,每天从天亮之前就爬起来一直在训练场混到天黑才休息,领到的钱扣除生活开销也只能买几杯啤酒。如果再这么把日子混下去,再过十年他也未必能攒出娶亲的本金。 真的还要再混下去吗? 他盯着广场上的人群,那帮乡巴佬虽然瘦小,憔悴,衣冠不整,但他们的眼里倒映着希望与喜悦的光芒。 反观他,高大,精神,衣冠楚楚,却抬不起头。 这反差终于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他想改变,想赋予人生不那么平庸的意义,但一想到鲜血从破碎肢体里喷涌而出的景象,他结实的身体便抖似筛糠。如此惊恐,如此可怖,哪怕只是在脑海中想象一下踏入战场的结果,他就感觉自己脆弱的心脏快要爆炸了。 “嘿,马修!”是劳恩的声音,这个敦实少年目露精光,手里抓着一把不知从哪弄来的鲁特琴大声嚷道:“听说你懂音乐是吗?反正你也干不了什么,过来给我们弹一曲吧,就当你跟我们一样为胜利做出贡献了。” “我不是…”马修握紧双拳,垂下头看了看劳恩手中破旧的琴,半晌后他才有些不快地答道:“我不擅长那个。” 他想揍劳恩一拳,好让他知道拿自己开涮有什么后果,但劳恩脸上的血污与旁人轻蔑的眼神粉碎了他的勇气。好吧,那把琴非常旧,也不知道是从哪被翻出来的。羊肠做成的琴弦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油膜,脏污不堪。马修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告诉自己音乐是神圣的艺术,而他只是无法忍受用那把破破烂烂的琴来展示自己的高超技艺才拒绝表演,才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好吧,那你还真是个可怜的废物。”周围的士兵们爆发出一阵哄笑,“你该和姑娘们站在一起,在我们游行时洒洒花瓣,或是抛个媚眼。这样我们就知道该表现得绅士一点:嘿,小妞,来跟我们喝一杯怎么样?” “闭嘴,把琴给我,晚上我会把它恢复到可以正常弹奏的状态。”马修努力保持平和的语气以掩饰厌恶,“我只是拒绝让自己变得和你们一样粗俗,仅此而已。” 也许是觉得马修已经在屈辱中自我反省了,士兵们一边喋喋不休地争论着那群年轻姑娘谁的屁股更翘,一边把破旧的琴塞到了马修手上。现在,马修彻底明白了,他会不会弹琴,和他能不能受到尊重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们不在乎。 第131章 僵死伦理与无暇者的幸福 当人群散去时,劳伦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阳光穿透窗户的角度告诉他现在已经快到中午了。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坐在床上。毫无疑问,士兵们都在利用宝贵的假期休息,唐纳德就在隔壁打盹,从雷鸣般的鼾声中不难听出他很放松,睡得正香,但劳伦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躺下睡会。他不确定那些每天都会摞成山的报告和批示什么时候会送来。唐纳德的鼾声也扰得他心烦意乱。墙外,伤员和病人们也需要帮助,要不然菲丽丝就会一个人忙得焦头烂额。再加上他答应要在晚上举办一场庆功宴,如果这时候睡着,那保不准再醒来是什么时候了。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门把手慢慢动了起来。劳伦斯一个激灵,翻滚着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连盔甲都来不及脱。现在他想明白了,自己一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被人打扰。就让那些豆丁大的屁事都见鬼去吧,今天不可能有任何事会比睡个好觉更重要。 房门被轻轻推开了,即使来人在努力掩饰脚步声,劳伦斯也马上猜到了她的身份。他太熟悉那个温和雅致的香味了。无数个傍晚,劳伦斯拖着疲惫的身体路过领地大门前的一颗树时总能闻到一股恬静的清香。虽然菲丽丝一再强调自己从没用过什么香水,但劳伦斯总能从她身上闻到那股类似雪松混合紫罗兰的花木麝香味。起初劳伦斯也以为可能是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直到后来他偶然发现在自己训练时,菲丽丝总会倚在那棵树上,悄悄地看他挥剑,抹汗。但在劳伦斯受挫,或出现难堪的姿态时,她又会离开一会。树皮上有些许被摩擦过的痕迹,有时上面还会残留着她身体的温度。第二天,或是一个钟头后,她又会倚在那,只是默默地关注着他。 这件事劳伦斯是知道的,但他会装作自己不知道。就像现在他装作自己正在安静地睡觉一样,他努力放缓呼吸节奏,好让心跳得不要太快。她很快就会离开的,就像那些早晨,她只会把自己那份早餐轻轻放在床头,从不会弄醒他。 但这次似乎不太一样,他听到了她的呼吸因惊讶而产生了一瞬间的停滞,然后她不再掩饰自己的存在,大步走了过来。哪怕唐纳德的鼾声依然如雷贯耳,也没法再继续遮掩劳伦斯的慌乱了,嘣嘣的心跳声像战鼓一样沉重,但他还是努力咽了口口水,又慢慢地咂了咂嘴,好像只是梦到了什么似的,继续维持着体面的睡姿。 这种自欺欺人的体面马上就被戳破了。劳伦斯感受到她正在拆卸他的盔甲,动作粗鲁得好像一头猛兽在肢解任人宰割的猎物。就在劳伦斯还脑袋发懵的时候,他的胸甲已经被飞快地扒了下来,然后是里层的链甲…天呐,这是要干什么?劳伦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就在这时,菲丽丝一把抱住了他,把手伸到他背后,为他解开了链甲,近在咫尺的柔软与温热把他刺激得全身肌肉都绷紧了。但她的动作还是没有一丝停顿,她又把手掏进了劳伦斯的布衫里…就在劳伦斯终于鼓足勇气,预备好了一百种温柔的绅士姿势打算起身做个真男人时,腰间传来的刺痛让他瞬间恢复了理智。 “忍一下,”她坚定地说,“不会很久的。” 是的,不会很久。当然,现在不是为所欲为的时候,也不是为所欲为的地点。被泼了盆冷水的年轻领主不满的咕哝了一声,眯眼看了看腰间的伤口。他自己都忘了,腰间还有一处足以致命的创口,然而他也搞不清为什么自己之前会毫无感觉。创口愈合的速度是如此惊人——那处戟还是长矛之类的东西造成的贯穿伤已经结痂了,虽然伤口周围的区域依然在用力挤压下会渗血,还有一些碎裂的武器残片留在皮下,但看上去,它已经没有大碍了。 “你居然这样还能睡得着?”她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酸楚的表情。 “我们在战斗。”劳伦斯自嘲的沙哑嗓音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幽默,“一刻不停。” 菲丽丝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似乎在确认后半句话的真伪。她的脸有一部分被垂下的发丝遮住了,其余部分布满了血污和灰尘。 “你身边没有护卫吗?”她熟练地戴上手套,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了小刀和镊子。 “当然有,只不过…敌众我寡。” “那你也该量力而行。麻药用光了,需要我把你打晕吗?” 劳伦斯认命似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小刀轻柔的割开了血痂,下一秒,一阵灼热的痛感从切口处传遍了全身,那把闪闪发光的镊子准确地夹住了一块金属残片,将它带离身体的同时剐掉了一小片血淋淋的碎肉。 劳伦斯把脸憋得通红,颤抖了好一阵才张大嘴用力吸了口气,将一声原本撕心裂肺的哀嚎弱化为一声可怜的呻吟。他早该想到的,对一位冲锋陷阵的战士来说,荣耀的背后肯定少不了痛楚和疤痕。幸好他忍住了,没像个娘们似的哭哭啼啼,不然菲丽丝会怎么想?他的士兵们会怎么想?他的领民又会怎么想? 也许这也算是求仁得仁吧,现在的他和奥兰多公爵早年的经历如出一辙——身先士卒,沉醉于浴血,享受着疼痛,杀戮的造诣水涨船高…但有一点不同,劳伦斯从始至终都有退路,但奥兰多公爵没有。即使在人魔大战最安逸的时期,有限的兵员和物资也每天都在被无尽的敌潮吞噬。奥兰多面对的是一场又一场孤立无援的战斗,他指挥的部队好几次被恶魔的军团蹂躏得几乎全军覆没。正因如此,公爵才提供给劳伦斯比当年的自己多得多的东西,只希望年轻的领主能在尽可能安全的逆境中快速成长。 “我尽力了。”跪在床边的菲丽丝停顿了一下,酝酿了好久才继续说道:“碎片和新生的血肉长在了一起,但处理是必须的。如果不处理,那些残片可能会带来感染,即使没感染,时间久了,它们也会在盔甲的摩擦下硌碎你的骨头。我是说,这并不简单,但…” “那就尽量快点。” 菲丽丝皱了皱眉,把镊子又探了进去,而且插得更深入了,几乎直通脏器。劳伦斯能感受到他的肌肉正在被撕扯,一些令人不适的小东西正在被拆除。菲丽丝的动作很快,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已经有六块大小不一的残片被取出,然后掉在木质地板上发出闷响。 “停…停一下。”劳伦斯疼得涕泪横流,他勉强把一阵低沉的嘶声连成一句话,“让我,缓缓。” 菲丽丝不耐烦地怒视着他那撕裂的皮肤和剥落的碎肉,最终不忍地别过头去,把手里的工具放下。她想责备他的鲁莽,也想说点什么来让劳伦斯好受些。但她的嘴好像被充满血腥味的空气给堵住了,声带也被压抑的情绪牢牢锁着,无法发声,更无法开口。 但他们思绪相通,所以劳伦斯还是明白了她的想法。待风暴般剧烈的阵痛退去,他终于有力气来思考该怎么打破沉默。残留的疼痛自神经阵阵传来,他已经对这种程度的痛感习以为常。自从来到西境,这已然是家常便饭。他伸手摸了摸菲丽丝的头,扯动嘴角的肌肉,露出故作轻松的笑容。 “往好处想想。老师说过,我的身体异于常人,在服下救赎之血后,它将愈发适应战斗。无论是怎样的考验,只要不死,就会变得更强大。现在我开始赞同她的说法了,她是对的。” 他的声音很空洞,无尽的空洞。菲丽丝意识到,他很迷茫,或者说,除了听天由命,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如果我说,她是错的呢?”菲丽丝反问。 “对错早就不重要了。我的人生已经这样了,自欺欺人的否定又有什么意义呢?在以前,我一直都认为,很多事我都有选择的权利,或者说我做的任何选择都有退路,但…”劳伦斯苦恼地咬了咬嘴唇,声音迅速弱化下去,近似耳语。“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命运总会给我“更好的”选择,让我永远都察觉不到这种选择背后的代价是什么。现在我已经是一个领主,一名战士了,我实在没法昧着良心说我很适合干这个。我们打赢了。靠的就是我带头猛冲狠打,但仔细想想,这场胜利,我的作用是最不重要的。是敌人战斗力太差了,我们不过是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让龙骑士更省力地击溃了他们。想想看,如果刨除其他因素,就正面作战而言,我的部队和那帮吊儿郎当的民兵交手,谁胜谁败恐怕真的不好说,我越来越不确定了,如果以后…” “坚强一点。”菲丽丝起身,轻轻抱住了劳伦斯,“没人能预知未来,你只要继续勇敢地向前走就好了。你不是一直都说自己想做个厨师吗?但这和你能做一个好领主,好战士,好…丈夫,又有什么冲突呢?”她突然搂住劳伦斯的头,吻了吻他的脸颊。“好好看看这个小城镇吧,你的人民相信你为他们的未来和公正而战,所以作为回报,他们愿意为你献上忠诚。这就是你所质疑的,自己的选择。你也许不知道,你所制定的阵亡士兵补贴,要比兰斯全盛时期定下的每年7银币26铜子还多得多。这里的人民相信你,奥兰多公爵也相信你,我也相信你,为什么你不愿意相信自己呢?” 窗外的天空晴朗而明亮,从劳伦斯的视角抬眼远眺可以看见东边的山脉。仿佛建筑师在设计这座建筑时就考虑到,人类的心灵承受不了多少伤痛,但有时,触手可及的美丽风景可以让迷茫的灵魂欢欣鼓舞。如果生活很艰难,那就努力活下去,终有一天受苦的灵魂会挣脱束缚,飞上云巅,尽览山河。 “也许…这说明我做得不算很糟糕?”劳伦斯自言自语般咕哝了一句,把脸转过去一点,抚弄着菲丽丝的头发,眼睛像在看窗外,又好像不是。“可我还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不然,你为什么不把我抱得更紧一点呢?” 菲丽丝感觉到了劳伦斯半遮半掩的戏谑,她不快地拍掉了劳伦斯的咸猪手,捋了捋杂草般蓬松凌乱的头发。 “知道自己不够好那就努力吧。”她顺势放开了劳伦斯,向他投去了七分无奈三分恼火的目光,“玩笑开的差不多了,继续吧。” “玩笑”是个意义很宽泛的词,劳伦斯的玩笑并不算错,更谈不上戏弄,只是考虑到伤口还没处理完,谁都不想在鼾声如雷的地方打情骂俏,哪怕他现在的笑容很迷人。 “还要多久?”他苦笑着叹了口气。 “很快。” 不等劳伦斯问出“很快”的具体时间,菲丽丝就动手了,手腕一转让镊子避开翻开的皮肉探了进去。轻柔的动作赋予莫名的仪式感,她的微笑敛去,修长手指按在皮肤上,夹出一块细长的残片。那一瞬间,她全神贯注,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听,神情圣洁得就像资深艺术家调用全部精力和耐心雕琢阿芙洛狄忒的脸。那些碎片好像不是被她夹出来,而是自愿融化在身体里。 很疼,但没有那么疼。 几分钟后,大功告成,消毒,缝合,劳伦斯的伤口回归原本的模样,整个过程除了唐纳德的鼾声外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什么多余的互动,也没什么额外的激情。缝合完伤口后,菲丽丝就离开了,劳伦斯搜肠刮肚想找点什么理由让她陪自己多待一会,但最终欲言又止。 十分钟后他就不再纠结自己的笨拙和怯懦了,倦意和梦中的姑娘压垮了他的眼皮。普拉尔森林的阻击战已经结束,他将在睡醒后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第132章 夏日最后一天 “只有酒和女人才会让男人更加快乐。而我认为,没有什么能比看到我们快乐更让那帮神棍感到懊恼的,特别是这些酒本该属于他们的话。” 唐纳德从小就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上到贵族小姐下到村野农夫都爱听他吹牛。 “坐在星空下喝麦酒的人和坐在王宫贵宾室里喝鲁姆庄园佳酿的贵族放的屁都一样,在这点上,众生平等。” 劳伦斯觉得唐纳德简直就是重生的大诗人维托里奥。 一个年轻的贵族——尽管唐纳德早就不再是字面意义上的贵族——当他站在台上为即将开场的晚会致辞时,围观的平民都很惊讶。他们无法理解这种话会从一位贵族口中说出,在平民的认知中,与平民厮混就是一位贵族对他高贵血统的背叛。 面对人群窸窸窣窣的议论,唐纳德做出了正面回应。 “是贵族先背叛了他们的人民。”他不屑地哼了一声,端起了酒杯,“现在,是我兑现诺言的时候了。兄弟们,举起你们的酒杯,让我们为胜利和一切值得歌颂的荣耀干杯,为兄弟们的英勇无畏干杯,为美好的明天干杯,为我的…我们的英明领袖,亚当·劳伦斯干杯!” 只需要一点火花,巨量的激情便被点燃了。唐纳德的演讲赢得了山呼海啸的喝彩,整个猩红平原的热量仿佛都被尽数吸进了茶花领人民的肺里。士兵,平民,铁匠,工人,他们都很高兴。正是那句‘贵族先背叛了人民’让他们真诚地相信,这个年轻的贵族值得他们托付身家性命。 唐纳德露出微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是一个贵族本能的笑容。 “现在,尽情享受吧,”他大手一挥宣布,“可劲吃,拼命造!” 随着唐纳德一声令下,士兵们立刻丢下了矜持,扑向堆成小山的酒和食物。为了把晚会办好,劳伦斯让厨师们准备了海量的菜肴——羊排、烤鸡、熏兔和炖鱼,主食是野菜馅饼和干面包。最让人惊喜的奖励莫过于晚宴还有水果和甜点了,多数平民只在童话里听说过的草莓和奶油糕点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这让晚会一开始就出现了意料之中的骚动。还好有领主卫队的监督,骚动很快便平息下去,毕竟没人想在这种时候因一点小事触怒领主,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许多围观群众也忍不住在士兵们胡吃海塞了几轮后鼓起勇气涌进了广场,试图与士兵们一起分享领主大人的恩赐。一些年轻姑娘则用飞吻和媚眼之类的暗示让口干舌燥的士兵们主动把自己的食物送了过来。负责维持秩序的领主亲卫们对此混乱景象睁一眼闭一眼,劳伦斯只说让他们阻止斗殴或公开赌博之类的行为,又没强调民众不能入场。哪怕退一万步讲,兴许这场军民联谊将在明年为领地带来一批意想不到的新生人口,只考虑这点的话,亲卫们也没有让他们扫兴的理由。 唐纳德费了好大劲才挤出人群,来到广场旁的一间小屋里,劳伦斯正在那里等他。 “这事不该让我来办的,你才是领主。哪怕你缺乏演讲的经验,至少也该去台上露个脸。知道吗,这会让你的人民觉得我才是他们的领主。” 劳伦斯点了点头,示意唐纳德先坐下吃点东西。唐纳德不悦地坐下,毫不客气地从桌上抓起了一个鸡腿大吃起来。 “我不擅长调动群众的情绪,你知道的。”劳伦斯咧嘴一笑,给唐纳德倒了杯酒,“如果是我站在台上讲话,那这场晚会肯定就办砸了。” “那就别像个傻瓜一样跟我兜圈子了!”唐纳德的吐沫伴随着碎肉喷在劳伦斯脸上。“他们情绪高涨,这意味着你可以在一个月内颁布任何不算太严酷的法令而不用担心引起公愤。说吧,你的计划是什么?” “我们带两打人,到沃河下游的隘口建设小型堡垒,这样就能更轻松地处理边境防务问题。考虑到那里离恶魔的老巢太近,前阵子在浅滩拓荒已经引起了很多兄弟的不满,所以我才需要你去试探他们的态度。” “你是不是脑袋被门夹了?”唐纳德瞪了他一眼,“又不是涨税,这种事根本不用顾及他们的想法。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想要啥,但我知道——现在他们只想大醉一场,去妓院找几个姑娘,去好好玩一天。每个人都想赶紧结束这场战争,越快越好。” 劳伦斯宽容地看着唐纳德撇了撇嘴。他就没想过这家伙会热情洋溢地赞扬什么,那不是他的风格。 “况且,你确定这计划行得通?如果恶魔哪天突然趁乱从背后发动攻势,我们就会被夹成馅饼,那你建造的堡垒就和玩具一样派不上用场了。” “我看过工程师的设计图,这种情况不会发生的。”劳伦斯抿了口酒,“堕落深渊在堡垒的西南方,一些兄弟会在下游的耕地上驻守,并为堡垒和茶花领提供预警。假如恶魔真的发起攻击,我们也有足够的时间从堡垒脱身——通过堡垒下方的地道。不过建造堡垒就需要点运气了,这不是个小工程,恶魔一来到地表就能看到我们。” “你可真乐观。” “战争总是有风险的。” 唐纳德皱起了眉头。 “好吧,我会去挑选人手的。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我可以在明天傍晚前把所有准备工作做完。假如恶魔来了,那就让它们来吧,我会和你并肩作战的,一如既往。” 劳伦斯笑了。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先喝一杯?” 一瞬间,唐纳德有些恍惚。他读过太多书了,眼前的场景在历史上发生过不止一次。英雄们沿着泰坦荒坟向西进发,沿着猩红平原向南进发,跨越草地,跨越沙漠,南征北战,然后来一场名为胜利的宿醉。在神话时代,全世界的英雄都在忙着把人类的旗帜插在更遥远的土地上,每天都有怀揣着梦想的年轻人告别故乡,带上一把锈剑和一腔热血踏上征程,一路打抱不平,广结良缘。那个时代,好像遍地都是黄金和机遇,随便去哪远行一趟,都能赚得盆满钵满,带着响亮的名号荣归故里。 而出生在黑暗时代的年轻人也没有放过扬名立万的机会。以奥兰多公爵为首的年轻人们在一场场残酷的战争中以血铸剑,把兰斯送上了大陆之主的宝座。他们把恶魔赶回了堕落深渊,打得塞连险些灭国,只用一句轻描淡写的威胁就吓得教皇跪地求饶…那个时代的英雄,现在可能也只剩下奥兰多还在世了吧。 唐纳德什么也没赶上,从小他的父亲就教导他不要做当英雄的大梦,还是守着好不容易到手的爵位比较重要。他也曾安慰自己,贵族生活也不错,每天泡在酒池肉林里又不会死于非命,只要活得够久资历一直涨下去总归能位高权重;英雄就太遥远了,旅行的途中说不定遭遇什么意外就一命呜呼;也说不定旅途的尽头根本就没有能分给他的一杯羹。于是在成为第七军团的军官后,唐纳德只好又说服自己,如果这场仗打完自己还是没碰上任何改变命运的机会,他就回去老老实实学习父亲的各种手段,继承爵位,做个平平无奇的约克公爵。 前人早把机会瓜分完了,自己已经错过当英雄的时代了。 其实他知道这都是自己骗自己的借口,他只不过是生性害怕风险罢了。如今他站在这个时代的拐点,却没有全心全意投身风口浪尖的勇气。直至今日,他还时常会想起自己拒绝向教皇屈膝的抉择。 是正确的吗? 面对一个无法无天,权力和力量已经没有上限的庞大组织,区区一个亡国的公爵之子,又能做什么呢? 他想到自己二十年安于现状,不敢踏出一步的生命,想到自己在被慢慢消磨成沉迷酒色和弄权的油腻老男人的恐惧。他眼中的情绪在翻腾,但劳伦斯没察觉到。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劳伦斯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时,他才轻蔑地笑了一下,举起酒杯。 “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把我灌醉的。” “这可不好说。” 一杯酒刚下肚,外面就传来了嘈杂的喊声。人们点燃了篝火,吹着口哨,摇晃着手中的食物,醉醺醺的喊声与乱糟糟的喝彩从庞大的广场上飘进了室内。尽管劳伦斯并不喜欢这些让人心烦的噪音,但他还是尽可能选择了包容。 “看来音乐已经准备好了。”唐纳德向外瞟了一眼解释道:“马修,就是那个见点血就腿软的胆小鬼,他要登台表演了。兄弟们在清理战利品时发现了一把鲁特琴,而他恰好是军队里唯一会演奏它的人。虽然我很怀疑这群观众能否欣赏音乐这类精妙的艺术,但有人为晚会助兴总归是好事,对吧?” 当厚厚的帆布被单落下,头戴翎羽高帽的马修僵硬地站在台上,紧张地打量着他的观众们。舞台现在就像一个露天的宫殿,上面摆满了麦酒和香喷喷的好肉。不管马修犯了什么错,他都不该受这种罪——在把他吃饱喝足的观众们伺候好以前,饿了一整天的他不被允许碰任何食物。当然,如果他的演出足够精彩,那台上的食物就全归他了。 马修手中的鲁特琴非常破旧,劳伦斯甚至怀疑那东西是否还能出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马修身上,直到他慢吞吞地拨动着脆弱的琴弦,广场才彻底安静下来。像大多数兰斯的底层民众一样,观众们欣赏不来太高雅的艺术,但也没人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就是个只配在欢快民谣里扭屁股跳舞的粗鲁农夫。于是士兵们努力地摇头晃脑,不时闭眼轻哼,或手上打着拍子,装出如痴如醉的样子。劳伦斯见状没憋住笑出了声来,他只注意到马修弹奏第一个和弦时,一根琴弦就因老化崩断了。 “《帝国悲歌》组曲,能在这听到还真让人意外。”唐纳德用手指揉了揉严肃的脸,“哪怕在王都的音乐厅,敢演奏这首长诗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很难吗?”劳伦斯无法理解,在他看来,这就是一首节奏死板,听上去让人想打瞌睡的曲子。 唐纳德点了点头。 “这是最简单的第一乐章,但难度已经超出绝大多数演奏者所能达到的高度了。这首曲子的难点在于音色的处理和情感的张力体现,简单来说就是弹下来容易,但弹好难。听到刚才的震音了吗?没有十几年的基本功根本弹不出那样的效果。它需要四根手指…” 劳伦斯不耐烦地举起手来。 “我不想知道它是怎么被弹出来的,老兄,我只想知道这个大音乐家能在前线派上什么用场。” 唐纳德心不在焉地砸了砸嘴,算是对劳伦斯的回复。 “这太无谓——当一个闲散的君主,安居家中,在这个嶙峋的小国,我与年老的妻子相匹,颁布着不公的法律,治理野蛮的种族,他们吃、睡、收藏,而不理解我。 我不能停歇我的跋涉;我决心饮尽生命之杯。我一生都在体验巨大的痛苦、巨大的欢乐,有时与爱我的伙伴一起,有时却独自一个;不论在岸上或海上,当带来雨季的毕宿星团催动激流滚滚,扬起灰暗的海波…” 听着马修忘我的歌唱,唐纳德的胃突然一阵悸动,他感到之前的焦虑变成了兴奋。他感觉到了,荣耀就在眼前,他只需要站在英雄的身边与英雄一起凯旋而归就好。然后无数诗人学者就会把美化过无数次的战斗场面写进他的生平事迹。他的名字,约克·唐纳德,也将被刻在兰斯王国编年史的英雄名册上。 一想到这,唐纳德就心跳加速,忍不住感到一阵激动。如奥兰多公爵所述,战争可能是人世间所有肮脏卑劣勾当的集合体。但有时,就在一首长诗改编的组曲中,它是一种摄人心魄的,精致的美。 第133章 笼中人 自从与奥菲利亚达成协议后,孔代就一直跟在年轻的教皇身边,寸步不离。通过这些日子在圣城的见闻,孔代意识到,自己对于神和教会所知的一切都是谬误。 他从小就被告知所谓的神明并不存在。 他被告知圣格里高利大教堂里除了毫无自我意识的信徒和各怀鬼胎的神职人员之外别无他物。 他被告知这个残酷的世界容不下戏剧效果。 但,他所知的一切都是谎言。 于是,借助激情所赋予的凶猛力量,孔代拿起一支笔,狠狠地在羊皮纸上写下了一段文字,力度之大几乎把纸和书桌一起戳穿。 ‘我将在此见证新神的诞生。’ 只是写出这句话,就耗尽了孔代全身的力气。他有些苦恼地搔了搔头,最后狠下心将这张纸揉成团塞进了纸篓深处。即便如此,他依然能看到深埋在废纸中的可怕预言。就在几天前,奥菲利亚征服世界的野心还显得无比荒谬,但此刻孔代却无法对此提出半点质疑。纵然他前半生的所见所闻已经超乎想象,但当奥菲利亚向他展示人类穷尽想象也无法描述的世界真相时,他的理智还是崩溃了。 他以为奥菲利亚断言她终将踏平西境的最大倚仗是莱特商会不计代价的贸易封锁,是整个兰斯王国为前线马力全开的补给输血,是万千信徒毫无怨言,前赴后继的狂热冲锋。但他错了,错的离谱。 奥菲利亚真正的王牌,要比这些凡人的手段强大得多。 而且她的王牌不止一张。 “将军。”一位年轻的圣殿骑士推门而入,“圣座要我在半小时后带走关于逆贼奥兰多的报告。” 孔代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将军?”那骑士察觉出老侏儒的精神恍惚,“有什么问题吗?” “远征军,准备的怎么样了?” “整装待发。我向您保证,两个千人团的准备完全按圣座的指示进行。他们将在明天前往塞连,彻底清除极北兽人的威胁。” “两个团?两千人?后续部队呢?”孔代的眉头皱了起来。 “没有了,将军,他们是唯一一支部队。”骑士说:“按照我们接到的作战命令,所有参与作战的士兵都服下了圣血。” “所有士兵…”孔代咀嚼着这句话的份量,用皱起眉头的方式努力压制着源自生理本能的厌恶。 “将军?” “带我去见陛下。” 孔代刚刚起身,门外的十余名护卫便动了起来,他们的靴子同时踩踏地板的声音是如此整齐,让人完全无法想象这些人选拔自不同的地区,不同的阶级。每个人的武器都蓄势待发,即使在全能之主脚下的圣城,他们也会时刻关注可能让教皇感到不快的威胁。这就是奥菲利亚的亲卫,他们每个人都是冷酷的战斗大师,仅凭个人武力便能逆转一场小规模战斗的局势。 就连那位圣殿骑士,也下意识用身体堵住了出口——在奥菲利亚的贵客面前这是一种格外失礼的行为,但此刻孔代没有那么多耐心去关注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 “孔代将军,圣座需要的是关于逆贼奥兰多的报告,而非您本人的口述。”那圣殿骑士以快速而完美的身姿鞠躬,“如果您有其他问题,我会向圣座转述。” 孔代批判的目光在屋外每个护卫盔甲的伤痕上游荡。面对如此坚决的态度,孔代本打算发怒,但考虑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他还是强忍怒火,尽量平静的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教皇,陛下,让我来,是为了帮助你们征服西境,但你觉得我的任务仅限于此?年轻人,我是兰斯的将军,对于所有,一切,关于军队的,不合理问题,我都有权利,也有义务提出建议。带我去见她,因为谏言是我的职责。” “将军…”骑士开口想说点什么,但孔代打断了他。 “告诉我,陛下有没有命令我不准提问?不许我走出房间是你给我的命令?还是建议?” “不是命令。”另一位圣殿骑士来到门前,替那个左右为难的年轻骑士做出了回答。 “那就带我去见她。现在。”孔代努力挺直腰杆,用抑扬顿挫的贵族腔说道:“我认为,关于对兽人展开清剿一事,陛下安排的作战计划存在致命的缺陷。” “我是弗朗茨·柯恩,圣座的首席护卫,兼任圣殿骑士团团长。圣座在处理要事,有什么问题跟我说。”中年骑士微微躬身,他的德拉维特重型板甲的关节发出令人生畏的摩擦声。孔代不难看出此人在掩饰自己身上残留的血与火的战争味道,然而,即使他平日里都在努力摆出平易近人的姿态,也很少有人能在被他凝视时站稳脚跟。 但孔代见识不凡,他自然地叹了口气,坐回书桌前,像每个兰斯贵族在表达自己的无奈时都会缓慢地耸耸肩一样,他优雅地屈服了。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孔代深吸一口气,从容地问道:“远征的部队只有两千人吗?别急着回答。告诉我,你们打算何时结束远征,正式开始对西境的战争?我有理由相信陛下根本不具备战争的常识,因为再过三个月就是冬季了,到时极北那该死的天气能把任何敢离开火源十分钟的人冻成冰雕。别跟我说什么准备充足,知道那地点的冬天有多冷吗?钢铁会冻得像糖渣一样酥脆,有人不戴手套去室外站岗二十分钟,就被冻掉了六根指头。像你们这种从没见识过极北天气的南方佬,在风雪中能不能喘过来气都是问题,要怎么…” “是的,两千人足够了。因为这场远征将会在三个月内结束。”柯恩打断了孔代滔滔不绝的提问,但没有表现出厌烦。从同为职业战士的角度讲,他能理解孔代的愤怒。这个兰斯老头没有被邀请参与制定远征计划,这对一位骄傲的战士来说,是最无礼的怠慢。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孔代愤怒地吼道:“两千人,三个月,剿灭所有兽人部落,你以为这是单方面的猎杀,就像拿着扫把驱赶老鼠?别小看绿皮,那帮大块头单论身体素质几乎与恶魔无异,而且他们的繁殖能力相当惊人。今天你放跑一个绿皮崽子,几个月后就会蹦出一群…” “是的,我明白。但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到底想问什么?” “问你们该怎么活着回来!”孔代咆哮道:“我年轻时去过那鬼地方,去帮一位塞连朋友履行他的传统义务。我,还有奥兰多,连同那个塞连小子,那时我们集结的部队加起来有三千多人,但在跨过那片宽阔的冻湖两个月之后,只有六十个人活着回来。在极夜降临之后,那里不会有一点光芒,甚至不会有一颗星星出现。为了抵御寒冷和黑暗,我们被迫要烧掉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而当你意识到情况非常糟糕的时候,撤退已经是一种奢望了。你们会被绿皮骚扰得筋疲力竭,那些野兽会一刻不停地掠夺你们本就捉襟见肘的物资。哪怕是最有经验的向导,也无法在被暴风雪笼罩的荒原上找到回去的方向。在缺衣少粮,挨饿受冻两周后,那些不够勇敢强壮的士兵都会死去,然后变成薪柴,或食物。而那些一息尚存的人也会被折磨得神智不清,陷入疯狂。听着,我知道你对兰斯人没有好感,但希望你能明白,我不是在危言耸听,借机抬高自己的身价。如果你们不想让士兵白白送命,那就该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孔代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对此柯恩感到由衷的高兴。这说明孔代的确是暂时放下了对教会的偏见和不满,在认真为圣座评估未来的形式,思考不同的策略。而不是像柯恩印象中的其他兰斯贵族那样,只想故弄玄虚博取上位者的关注。 “我明白了。”柯恩没多说什么,只是用他像玻璃般冰冷的双眼盯着孔代。几乎是一分钟后,他才挥挥手,示意他的属下把房门关上。手足无措的年轻骑士顿时来了精神,流畅地退下,顺手带上了房门。伴随着锁头发出的不起眼的咔嗒声,柯恩僵硬地笑了笑。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你指的是这座城市?还是这个房间?” “这个国家,这座城市,也包括这个房间。” “不错,比我之前住的牢房要好很多。” 这倒不是孔代说的气话。他确实觉得这间房间的环境不错,令人舒适。这里的空气凉爽而洁净,偶尔会有唱诗班的歌声从窗外渗入室内,但并不惹人厌烦。房间中央有一张平平无奇的书桌,上面放着水壶、香炉和一个水晶烛台。能再次躺在窗边的小床上,闻着木料与织物散发的朴素清香,还能随时去中庭喷泉边的天使雕像脚下坐一会,晒晒太阳,这已经是孔代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了。 尽管作为一个骄傲的兰斯人,他不想承认这座城市比斯托姆·兰斯更加美丽,但他得承认,比起兰斯的首都,圣城在秩序的美感上更胜一筹——如果说王都是一座华美瑰丽,用黄金和玫瑰堆成的梦幻之城,那圣城就是一座由岩石与钢铁打造的,密不透风的要塞。不难想象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由上千名工匠一锤一凿,一板一眼精心敲打出来的。民居与商铺都挤在遍地的告解室和神像之间,几乎看不出任何区别。这里唯一一座纪念碑便是圣格里高利大教堂那高耸入云的尖塔,上面没有篆刻任何碑文,却背负了所有人类的骄傲与抱负——当天气晴朗时,从边境城市塞纳都可以清楚地看到高塔。任何一个人类,无论民族国家,无论有无信仰,在蔚蓝的天空下远行时,都会因想起这座高达几千米,鬼斧神工的神秘高塔而心潮澎湃,浑身充满干劲。 托这座高塔的福,孔代才能静下心来回想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他不是奥兰多那种声名远扬的传奇人物,也不是福熙那种深爱着荣耀与权力,以至于根本就没有生活和感情的将军。这些天他总会盯着高塔静静思考,回想着年轻时的灾难,那场让他从英雄变成阶下囚的失败政变。 讽刺的是,在他政变失败的六十年后,菲利普的王冠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一个异国女人头上。如果那时他什么都不做,就不用白受这么多苦,到今天不也是这个结果吗? 可惜没有如果。 他永远都不可能再与奥兰多彻夜畅谈,并肩作战,在欢声笑语中来一场令人愉快的宿醉了。 因为思绪飘远的缘故,孔代已经沉默地和柯恩对视了整整四分钟,他觉得这不过是弹指一瞬。 “向您致歉,兰斯的将军。我刚才的确怀疑过您的动机,但现在看来,我完全没必要带着偏见去揣测您的想法。”柯恩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关于这场远征,除了政治任务,我可以开诚布公地告诉您所有细节——保密的命令、特殊的圣物,还有不会留下记录的行动。相信这会打消您的疑虑。” 早该意识到那些神棍肯定藏了一手的,孔代想,奥菲利亚愿意给他展示的东西都不会是真正的秘密。自打这小妮子成为兰斯女王后,阴谋论便开始在大型城市中变得越发流行。有人说兰斯与塞连的战争是由奥菲利亚一手挑起的,也有人说菲利普就是被教会暗杀的…孔代多多少少听说过这些传言,但他始终持怀疑态度。关于教会这些笑里藏刀的牧羊人总是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传言,这在神话时代就不是什么稀罕事。 还能是怎样的秘密呢?孔代怀疑接下来他听到的话中是不是能有一半是真的。在圣格里高利大教堂的地下遗迹,他已经亲眼见到了神的力量。多少受雇于教会的疯癫学者将伦理道德抛在脑后,牺牲了多少奴隶的灵肉,才研究出那样残暴可怖的东西。难道这还不算圣城里最黑暗的秘密? “说吧,我听着呢。”孔代深吸一口气,将精神集中起来。某一瞬间,他感到了恐惧。说到底,他只是个见多识广的凡人,或许他能想办法遗忘在地下遗迹的公开演示中几乎撕碎理智和灵魂的破碎尖叫,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害怕未知的事物。 只不过,在这里,至少在现在,闪耀的阳光遮蔽了他浑身散发的恐惧味道。 第134章 达摩克利斯之剑 当安德烈坐在奥菲利亚面前时,他几乎提不起任何外交官工作时本能的激情。当教会的爪牙在大陆各地活动时,圣城的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城墙上没有额外守卫。街道也没有戒严。如果不是来时注意到几个神色凝重的修女在窃窃私语,对安德烈来说,这可能就是圣城无比平常的,和平的一天。 与奥菲利亚的谈话过程并不顺利。会客室的窗户敞开着,修士们的祷告声从外面传入,虽然模糊不清,但还是会影响安德烈的心情。从他来到会客室坐下的时候算起,谈话已经在三小时内被打断了七八次,以至于后来,每当走廊里响起钢铁叮叮当当的碰撞声时,他就会马上闭嘴,抿一口微微泛苦的花果茶润润嗓子,等待一个高大威猛的圣殿骑士踏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房间,俯身向奥菲利亚请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再等一阵子获得教皇的指示后离开。作为来宾,没什么能比打搅大人物处理政务更能获得对方反感的事了,安德烈很清楚这点,所以他只能宽容地微笑着,眼巴巴看着那个骑士在关键时刻将谈话一次又一次打断,却毫无办法。在耳听八方的同时组织语言回答问题并揣摩每个词汇在不同情境中的微妙含义可不是件轻松的事,因此,近三个小时精神都高度集中的安德烈开始感到始料未及的疲惫。要不就明天再谈好了… 不行。安德烈咬咬牙,决定不管怎样都要在今天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他得让奥菲利亚在正式派出远征军之前,在腓特列陛下拟好的条约上签字。与教会建立军事同盟固然有许多或明或暗的好处,但风险和收益同样巨大,所以,为了祖国的利益,安德烈必须用尽一切办法让奥菲利亚踏入陷阱,但这并不容易——条约上的许多条款都写得含糊不清。文字游戏向来不是塞连人的特长,腓特列的谋臣们几乎把字典翻了个稀巴烂才将那些尽可能晦涩、多义的词汇编写进条约。塞连人也知道教会要进攻西境的消息,但他们不愿与奥兰多的部队作战,至少在奥兰多颓势尽显前,塞连人不想派遣大规模部队加入战斗。 退一万步讲,教会得先把从极北威胁塞连的兽人剿灭,所谓的军事同盟才会从一纸空文变成有某种约束意义的废纸。虽然有不少塞连人畏惧教会军队在平定叛乱贵族时展现的惊人战力,但他们并不认为这些神棍有能力在短时间内根除兽人的威胁。这便是腓特列的算盘——以使者团遇害的借口,来强迫兰斯现在的掌权者奥菲利亚签下条约,或就此开战。塞连人并不害怕战争,因为刚稳定下来的兰斯还只是个襁褓里的婴儿,即使它的疆域囊括了半个大陆,被新王征服过的土地上还是伴随着不稳定的忠诚和模棱两可的秩序。这导致种种未遂的谋权行为相当普遍。潜伏在兰斯境内的塞连间谍不止一次报告,教会在数月内接连镇压了好几场大规模暴乱和起义,这些消息也证实了腓特列的猜想——教会的统治隐患重重,如果奥菲利亚因某些缘故无暇惩戒蠢蠢欲动的阴谋家们,与塞连开战就会让教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到时,他们会被迫将兰斯的大片土地拱手相让,或是献祭成千上万士兵的生命去维持摇摇欲坠的统治。不论奥菲利亚怎么选,最终的结果都将是塞连得益。 “刚才我们聊到了列昂尼德所着的诗歌,对吗?”奥菲利亚突然开口,打断了安德烈的小憩。 诗歌。 一个宽泛的概念。安德烈沉思着,因为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时间默默流逝,大概过了几秒钟的样子,安德烈才点点头,谨慎地说道:“是的。您会赏识我国的诗人,这让我感到由衷的欢喜。如果您对列昂尼德的作品感兴趣,我可以让他日后专门为您写一首赞美长诗。” “如果他本人愿意的话,那再好不过了。”奥菲利亚优雅地笑了笑,看似随意地说道:“但我还是最喜欢他早年写的那本寓言集,里面有一则关于拉撒路的故事——他望了一眼不该看的魔鬼,结果他就再也不能融入人群,永远成了被孤立的陌生人。安德烈阁下,猜猜看,我为什么格外喜欢这则寓言?” 似乎是被教皇宽容的静默所鼓舞,安德烈犹豫了一下,猜测道:“是拉撒路最后的复活吗?象征着神的无上权能,也预示着虔诚者终将获得救赎。” “答案没有那么复杂,安德烈阁下,我是个很单纯的姑娘。” 单纯…安德烈差点笑出声来。奥菲利亚是女王,教皇,煽动民心的政客,十恶不赦的暴君,是利用谎言、恐惧和神秘力量奴役众生的怪物,这才是世俗公认的观点,单纯这个词和她真的一点都不沾边。 “恕我无知。” “在陈述拉撒路的罪孽时,列昂尼德提到了一个观念——动物也是另一种人类。而他杀了它们:甲虫、蜘蛛、蚯蚓,它们有大有小,有黄有黑,颜色各异。他杀了它们,成千上万只。他毁掉了它们的家园,把光带进了地洞,那个从没见过太阳的黑暗世界。他带来了光明,这却成了一种罪孽。安德烈阁下,这和我领导我的人民远眺更广阔的苍穹,难道不是一样的罪行吗?” 安德烈没有答话,他没搞清奥菲利亚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人民,他们将了解到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文化,一个不用蜷缩在黑暗中挣扎劳作的未来,一个井然有序,平等富强的文明。但我意识到了拉撒路真正的罪孽,那就是光芒没有让它们获得自由,是的。光明束缚了它们,让它们为悲伤所困。整个地下世界在爬虫们的悲伤中几近崩溃,只因它们意识到光明的代价是恐惧和痛苦的变革。如果我不在,我的人民又要经受怎样的折磨?所以,作为一位好心的引路人,我才要尽可能为他们的未来做好规划。” “如果您指的是对西境发动战争…” “不,当然不是。我并不喜欢战争,尽管这往往是解决矛盾的最终手段。我尝试过约束我的士兵,让他们为了一切激昂的荣耀而战。但显然,在我无法约束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是一群浸泡在鲜血和残虐之中的,崇尚暴力的渣滓。他们不再是必要存在的恶人,而仅仅是被欲望驱使的怪物。在我之前的历代君王,他们都喜欢把恐惧和暴力当作武器,以维持自己的统治。但我研习的是英雄主义和信仰之力的哲学,这也是接下来我要和你讨论的重点。关于军事同盟的签署,我想在原定的条款上,做一些无伤大雅的修改。” “所有条款都是腓特列陛下的意志,作为他的庭臣,我无权更改。” “别急着妄下定论,没准你会更喜欢我的提议。” 安德烈直视着奥菲利亚的眼睛,两人目光接触了几秒钟,安德烈移开了视线。并非是安德烈生性腼腆,他只是觉得难以忍受。和世界上其他雄性动物一样,他得承认奥菲利亚那惊心动魄的美丽。在出使神国前,安德烈就从许多人口中听说了奥菲利亚的绝世容颜,但会面后,他发现自己对于美的想象力还是太有限了。与奥菲利亚那双藏着无尽奥秘的深邃眼眸相对太久,安德烈会起鸡皮疙瘩。奥菲利亚的脸美得不可方物,但比起一个美艳尤物她更像一尊雕像。一想到这双眼睛,这副皮囊的主人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暴君,安德烈只觉得惊悚,胃里的腥臭之物也开始纷乱翻涌。 “说。”他似乎没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愤怒,也许他的潜意识认为居高临下的语气足以掩饰某种恐惧。但很快,察觉到不妥的安德烈又干咳两声,平静地补充道:“请讲。” “关于征讨兽人一事,因为我们正忙于备战,所以无法抽调太多兵力。因此,我将只派遣两千人前往极北,您意下如何?” 安德烈的嘴角下意识抽搐了一下,然后他强忍笑意,装作沉思了片刻说道:“我能理解您的难处,但恕我直言,在彻底清除兽人的威胁前,塞连是不可能…” “是的,我明白。在来年春季之前清理完兽人,才有军事同盟。” 安德烈点了点头。 “时间紧迫,我得承认,这是项艰难的任务。”他慢慢活动着僵硬的脖子,脸上写满了无辜的同情,“请原谅我的同胞都是些急性子的务实之人。如果不能在限定时间内根除极北的威胁,那腓特列陛下只能认为兰斯人没有补偿塞连重大损失的诚意了。到时…” “是的,接下来是我的第二项提议:我的军队会在入冬之前就把极北的每一寸土地都清理干净,但与之相对的,我希望来年开春时,塞连能做好打一场全面战争的所有准备。不是辅助军,不是志愿者,而是一支完整的大军,我要看见他们补给充足,整装待发。” 是个诱人的陷阱。安德烈想着,假装有些为难地说道:“嗯,关于备战,这其中的确牵扯到一些盟友应尽的义务,但塞连的处境要比兰斯微妙得多。这么说吧,打一场全面战争不是像兰斯人调情那样简单。是的,塞连贫瘠的土地会让我们更敏锐地感受战争的艰难。事实上,因为已经在今年经历了一场战争的缘故,塞连母亲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现在都会对哪怕最轻微的疼痛高度敏感。我很抱歉,奥菲莉亚圣座,但是如果您想让塞连更快加入这场神圣的战争,那么您必须先真正理解我们的艰难处境。” 贪婪的鬣狗。奥菲利亚强颜欢笑。她本可以杀了他,毫无顾忌。 “所以,”她歪着头,好奇的语气中透着不加掩饰的恶毒:“你想说,塞连人根本没想过履行承诺,对吗?” 安德烈木然地摇了摇头。话中带刺是谈判桌上最基本的试探手段,但如果奥菲利亚以为他会和其他塞连人一样,只需稍加挑衅就会面红耳赤地把所有想法都大声说出来,那她就太天真了。 “那就让我跟你谈谈后果吧。”奥菲利亚的语气突然变得阴冷无比,“我所统治的人民数量之多,要比塞连多出三倍不止。记住这一点。如果你们背弃盟约,我的怒火将非常可怕。” “您在威胁我?”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你们不会想与我为敌的,而我也不愿再多一个本没有恶意的敌人,所以,就让试探到此为止吧。现在,在这里,我的脑海中刚好有一个解决分歧的方案,因此,安德烈殿下,你的态度就显得至关重要。据我的手下汇报,因为发动战争的缘故,塞连今年的粮食储备相当紧张,从兰斯人手中夺取的粮食仅够你们勉强挺到明年夏天。更不幸的是,你们远在东方大陆的贸易伙伴也正在与邻国交战,这就意味着他们不能在近几年内继续为你们供应大量粮食了。也就是说,你们接下来只能选择两条路——要么与我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要么就冒险再发动一场战争。” 安德烈沉默得像一块冰冷的岩石。除了以沉默作答,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该死的神棍!他们到底安插了多少棋子,才能把塞连国内的最高机密说得像酒馆里的笑话一样廉价? 他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攥紧了双拳,然而奥菲利亚的神态依旧悠然自在,丝毫不在意他那张狰狞的脸。历史正在重演,他又一次感到了突如其来的挫败所带来的愤怒与沮丧。 他从来没真正理解过奥菲利亚的野心,甚至她对兰斯敲骨吸髓这种事他也不会在意。但他的祖国,就是另一回事了。安德烈对每个同胞都有一种情感上的关怀,从最底层的奴隶到最高贵的皇帝皆是如此。 “我需要…暂时告退,向腓特列陛下汇报情况。”安德烈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地说道:“您的提议,我会一字不漏向陛下转述。” “请便。告诉他,在盟约生效期间,阿拉塔那领和特拉瓦尔省产出的所有粮食,都会以最低价格优先供应给塞连。这就是我的诚意。” 她轻描淡写的口吻粉碎了安德烈心底最后的希冀。 她不是在虚张声势。塞连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与教会并肩同行,无论他和他的同胞情愿与否。他们会开启一段漫长的旅途,没人知道前面到底有什么,是充满希冀的荣耀,还是无法想象的灾难? 未来无法预料。 但安德烈知道,历史只有在事后才能被人们所理解,而当下,他们别无选择。 第135章 失控 茶花领郊外的空地上,劳伦斯一边踱步,一边朝地上啐了口吐沫。他没注意到越聚越多的围观民众,也没听见他们在议论什么。现在他眼里只有唐纳德,如果不想办法击败他,那这场模拟对战的结果将失去悬念,到时他会输给唐纳德一桶麦酒。 这只是劳伦斯不想输掉比赛的原因之一,绝非主要原因。菲丽丝也在围观的人群中,他可丢不起这个脸。 可惜唐纳德好像也有某种对胜利的执念,他拒绝在这场表演性质大于训练意义的团体竞赛中示弱,哪怕他知道劳伦斯一直在对他挤眉弄眼的意思是让他放点水。 “需要我直接认输吗,兄弟?”唐纳德用一种戏谑的口吻大声说道:“毕竟你身上有伤,现在就算打败你也不会让我获得满足。” “你要是因为宿醉虚弱得甚至不能拔剑,我当然不会阻止你体面的投降。”劳伦斯同样彬彬有礼地回答。 当分成两组的士兵们意识到两人都认真起来时,他们默默绷紧了肌肉,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与第一团的其他成员不同,参加对战的近百名士兵都是更强壮,更具潜力的战士。他们已经在几场战斗中摸索出了一些令人不齿的,更具实用性的战斗技巧,这使得这场对战的结果充满了令人兴奋的变数。 围观的民众们也分成了两派,为他们各自支持的队伍呐喊助威。劳伦斯是茶花领无可争议的冠军,人们不止一次听说,被他斩杀的敌人加在一起能堆成一座十几米高的尸山。但唐纳德的威望更高,所以还是有不少民众把为数不多的铜子押在了唐纳德身上。 “天呐,这景象,就像是做梦一样。” 菲丽丝回头看去,只见阿贝尔正把手伸进脏兮兮的上衣口袋,取出那本打记事起就一直陪伴着她的骑士小说。 尽管唐纳德一再强调现实和故事是两码事,但阿贝尔还是对某些传说深信不疑。彼时她正在阅读的《玫瑰骑士》里,就有主角为了一位贵族小姐的荣誉与一群流氓决斗的桥段。阵阵兴奋涌上阿贝尔的心头,几乎让她激动得叫出声来。 “勇敢的骑士啊,在这个可爱的夜晚,孤伶伶地守护在啜泣的女孩身旁。”她呢喃着书中的经典台词,脸蛋因羞怯和激动涨得通红。 这兰斯女人的确病得不轻。菲丽丝撇了撇嘴。她对兰斯畅销的骑士小说没什么兴趣,她甚至想不通为什么每一本都是年轻帅气的骑士主角游历四方,经历重重考验,最终带着一位漂亮小姐荣归故里的无聊小说能成为兰斯大小姐枕边最常见的读物。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愿意浪费宝贵的休息时间来观看这场对决,她也同样没察觉到一丝微笑正在她的唇边绽放。 或许是因为男人认真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帅吧。 场上,两队士兵拉开了距离,劳伦斯抽出了一把练习用剑,屏息凝神,用冷酷的气势压迫着唐纳德小队的士兵们。 “冷静点,我们会赢的。”唐纳德举剑过顶,行古老的鼓舞仪式。当劳伦斯扫视他的战士时,他敏锐的察觉到手下眼中的怀疑与恐惧。虽然在附魔盔甲的保护下,一般武器无法伤害他们,但一想起劳伦斯在战场上逞凶的模样,盔甲所带来的安全感似乎就没那么强烈了。 “诸位都是最精锐的勇士,你们一直都是第一团的榜样,先驱,你们是领主大人的亲卫,牢不可破的坚盾。想必各位明白,许多战友并未加入这场对战,那是因为他们还没强到可以正面挑战领主大人,而你们能站在这里,已经说明你们获得了领主大人的认可,获得了我的认可。现在,举起你们的武器,为了胜利!” “胜利!”唐纳德身边响起数十呼应,众人回以同样动作。约克·唐纳德身处人群中,两旁都是他最信赖的兄弟。如此近距下,公爵长子有如沙漠的正午烈阳,主导着他们的思想,振作着他们的力量,将犹豫与不安烧得干干净净。 空地上的寂静越发凝重,人们都屏住了呼吸,期盼着劳伦斯的表现。 “跟紧我。”劳伦斯只对他的士兵说了这样一句话。他不擅长像唐纳德那样用整齐划一的动作和振奋人心的讲话来鼓舞士气,他更擅长用自己的实际表现让身后的士兵们打起精神。况且,他当下没有任何多余的精力去鼓舞士气。他知道唐纳德会是“敌军”方阵的核心,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击败他,那他一定会使出浑身解数,领导他斗志昂扬的士兵们赢下这场战斗。他想通了一切,却一言不发。达成目标不一定需要先动嘴。 标志着对战开始的号角声响起的瞬间,劳伦斯的肌肉和武器便牢牢锁定了唐纳德,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冲了上去。当唐纳德与劳伦斯的目光交汇时,他们刹那间的想法不谋而合,熔铸于乱战中的经验告诉唐纳德,他必须挡住劳伦斯的攻势,为士兵们的变阵争取时间。假如他缩进人群,那就正中劳伦斯的下怀——在混乱的人群中横冲直撞是劳伦斯最拿手的战斗方式,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会让任何与他势均力敌的对手感到头疼。所以唐纳德也拔剑迎了上去,只是他不需要对谁下什么命令,就知道副手库伯特一定会接替他指挥其他士兵。 相反,劳伦斯的人在迟疑了一秒后才跟着领主发起了冲锋。 “进攻!” 劳伦斯的士兵们被领袖的骄傲和好斗所鼓舞,毫不犹豫地冲了上来。两位领袖的练习用剑撞在一起的同时,唐纳德身旁的几个士兵被密集的冲锋击退了。劳伦斯的高速突刺被挡开了,然后唐纳德以一记迅猛的横劈作为回应,但被劳伦斯顺势偏转。现在,所有观众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两个年轻人的决斗上。唐纳德面带自信的微笑,那优雅的姿态好像在花园里散步一般悠闲。反观劳伦斯,他眉头紧锁,全神贯注,步态就像一头饥肠辘辘的野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虽然唐纳德的动作和步法都很完美,但他已经被劳伦斯的攻势压制了,暂时没法组织一次像样的反击。 “你打得太教条了,兄弟,”唐纳德气喘吁吁地说。“我能毫不费力地预判你的动作,你在白费力气。” 对于唐纳德的嘲讽,劳伦斯不以为然。事实上,他已经在更灵活地思考取胜方式了,就像卡琳教的那样,利用一切条件,包括对手的轻视来对付他们。唐纳德的每一次格挡都不紧不慢,配合着他仿佛降临人间的神明般鄙夷地挥舞着凡间武器的表情,确实很有欺骗性,会让人觉得他稳操胜券。但劳伦斯知道,防守高强度的进攻绝不轻松。练习用剑未被注入魔力,也并不锋利,却有着实打实的重量,只要唐纳德失误一次,他就输定了。 “你得学会寻找敌人的弱点,并用所有你能想象到的办法加以攻击。如果你没有一双锐眼,那就动动脑筋,实在没办法的话,就祈祷敌人早点犯错吧。”在某次训练时,卡琳是这样说的。 “如果敌人不犯错呢?” “不可能有这种情况,只存在你没找到破绽的可能。一个愚蠢的决斗者会过于相信自己的运气,但他的剑可能会生锈变钝,他的头盔可能会阻碍视线。假如你完全找不到敌人的破绽,那我给你两个建议:一是借助愤怒的力量,以不惜一切代价的复仇精神去拼命。二是用意想不到的东西分散敌人的注意力。” 愤怒看来是不可能了。哪怕劳伦斯试着把唐纳德想象成一个无恶不作的混蛋,他心中也生不出半点愤怒。看来只能想办法分散他的注意力了,可惜唐纳德看起来状态良好,从小泡在酒池里的经历显然无法让一次宿醉对他产生什么不良影响。他的手腕看起来非常稳,腰部的肌肉也卯足了劲,脚下的步子扎得很深。盔甲和武器也看不出破绽,一抹锐利的微光在他瞳孔中骄傲地闪烁着。 劳伦斯一边继续进攻,一边观察着唐纳德的每个动作,他没注意到场上的局势——在他周围,战斗无比激烈。两队士兵混战在一起,有些人已经出局。虽然很难分辨他们都是谁的人,但一道防线正在慢慢重组为铁钳,唐纳德的士兵们排成两列纵队,他们正在从两翼完成包夹,这简直快得令人难以置信。 “我赢了。”唐纳德微笑着,挥了个漂亮的剑花,“看来你终究学不会怎么领导一支军队。” 渐渐地,劳伦斯明白了刚才场上发生了什么。他的士兵一路冲到他的位置,但唐纳德带领一些人挡住了进攻,使得其他人有足够的时间来列队反击,压缩战场。劳伦斯停下攻势,环顾四周,他身边到处都是人,而他的人正在被慢慢赶成一团。并非是他的士兵不够勇敢,而是他们没法从多个方向抵挡敌人的反攻。摆在劳伦斯面前的阵型是唐纳德从奥兰多公爵所着的《战争法则》上完美拷贝下来的大塞连阵型:由一支突出部小队构建临时的防御点,分割敌人的兵力,而后方的主要防线每隔一段距离便腾出一块较大的空间让敌人突破,并身陷重围——劳伦斯的队伍没有像库伯特一样可以代替领袖指挥部队的军官,当他们的凌厉攻势被分批化解后,失去冲锋机会的士兵们便只能将有限的支援力量一次次投入到掩护前线友军的撤退中去。这就构成了一个无解的循环:不管劳伦斯的士兵们怎么打,他们的活动空间都被压缩得越来越小,为了维持阵线,他们又不得不主动进攻,导致伤亡越来越大,阵线被压缩得摇摇欲坠。 只能认输了吗?劳伦斯退后一步,击倒了两个试图偷袭他的士兵。唐纳德没有倒下,这才是他最不愿接受的结果。 他们都在卡琳手下学习如何战斗,两人都是同期中最努力的学生。唐纳德总是过于谨慎,但他的剑术天赋依然惊人。劳伦斯认为他们两人都继承了奥兰多公爵的衣钵,只是他从小没被父亲限制在各种条条框框里,才会更不畏伤痛。当两人并肩作战时,唐纳德的谨慎稳重与劳伦斯的勇猛无畏可以取长补短,他们团结一致便可战无不胜。但现在,落入下风的劳伦斯不得不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他真的哪方面都比不上唐纳德吗?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奥兰多公爵指定的继承人是劳伦斯,但他的队伍却被奥兰多公爵年轻时改编的大塞连阵型给压制了。唐纳德是如此勤奋,以至于劳伦斯都不知道他是怎么从日常琐碎的杂务中抽出时间来学习新知识的。他一声不吭地研究了公爵的所有军事着作,那些天马行空的布阵图纸虽然不是什么失传已久的秘宝,但能在无人讲解的情况下解读那些晦涩而潦草的图纸,已经说明了唐纳德的头脑远比劳伦斯聪明。 但对唐纳德来说,这点努力还远远不够。因为他很清楚,着名的大塞连阵型还有六十多种各有优劣的变化阵型,而他花了很长时间,在夜深人静时点着蜡烛,从那些晦涩难懂的书卷中汲取知识,也只掌握了最基础的阵型。小试牛刀就把劳伦斯的队伍压制得无力还手,这让唐纳德无比兴奋。如果能掌握所有变化阵型,他的部队将无懈可击,在同等军力的情况下,几乎能碾压任何对手。 劳伦斯垂下头,犹豫着看了看他身边的几个士兵,他们脸色都有些难过,但依然在苦苦支撑。苦涩的味道令他口干舌燥,不由得咳嗽起来。对手们因此爆发出一阵笑声,虽然这笑声并无恶意,但劳伦斯依然感到恼火。他硬着头皮举剑,再次向唐纳德攻去。他一边竭力不让自己被愤怒冲昏头脑,另一边剑锋的攻势反而愈加凌厉。输掉这场对局和输给唐纳德是两码事,就像勇气和责任也不能混为一谈那样。 “别这么难过,兄弟。”唐纳德退后几步,脱离了战斗,长时间的剑术比拼让他汗流浃背,“你也不差,那些出局的兄弟们同样训练有素。况且,对你来说,这是一个提升自我的绝佳机会,不是吗?” “去你*的。” “恕我刚才没把话说清楚,领主大人。战争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事情。你为奥兰多公爵效命,而我为你效命,等到时机成熟,你就会成为西境的主人。作为奥兰多公爵的继承人,你不该对手下有支强大可靠的队伍感到高兴吗?还是说,非要我承认你啥都比我强,才…” 唐纳德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劳伦斯那恐怖的眼睛——他眼中的难过和犹疑被黑暗与死亡代替,显然他被不适时宜的黑色幽默激怒了。 唐纳德感觉到,曾经被深埋在劳伦斯心底的暴戾嗜血重新觉醒了。搏斗的声音和战争的轰鸣催动着他的心脏发出似战鼓般沉重的咚咚声,他即将陷入杀戮的疯狂,这让唐纳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劳伦斯的目光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头站在狮子面前的绵羊,仅仅是注视就让他感到恐惧。 劳伦斯的钝剑掀起了一道寒冷而稠密的光芒,仿佛风暴中心张牙舞爪的雷霆。怒火终于击溃了意志的堤坝,他怒吼着唐纳德的名字飞扑上去,像是要把唐纳德生吞活剥一般。士兵们打了个冷颤,丧失了身体的协调,如铁铸的雕像般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茶花领的人民凝视着他们怒不可遏的领主,吓得忘记了如何呼吸。这是一种无可否认的本能,一种对各类危险深入骨髓的恐惧告诉他们,如果谁不保持沉默,那他就会横尸当场。 “别…” 唐纳德下意识的格挡救了他一命,双剑相交的冲击震耳欲聋,关节的剧烈疼痛与牙齿嗡嗡的颤抖让唐纳德心中一惊,但劳伦斯根本没留给他喘息的余地。接二连三的猛攻带着骇人的嘶鸣声,好像剑锋能把所及之处的一切都化为齑粉。凭借求生欲压榨出的十二分精神,唐纳德勉强挡住了劳伦斯的攻势,但他也明白,每成功格挡一次都意味着下一击会更加沉重。细看劳伦斯,虽然从其装扮尚能依稀辨别他曾经的身份,但如今他的盔甲被病态膨胀的肌肉撑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异象激起了人群的恐惧,如梦初醒般,士兵们互相搀扶着开始收缩后退,民众们尖叫着四散而逃,生怕劳伦斯突然冲进人群大开杀戒。场外的变化让唐纳德的动作迟疑了一瞬间,尽管心惊胆战,但唐纳德还是选择继续硬扛劳伦斯的攻击,好为民众的撤离争取更多时间,一种难以揣测的冲动促使他翻转已经失去知觉的手腕,冒险对劳伦斯做出了还击。 “不要!”阿贝尔猛摇着脑袋,从后退的人潮中挤出头来。她抬高的音调半是哀嚎,半是呜咽,“不要打了!求求您,快停下!” “别过来!”唐纳德吼着,动作不由自主地慢了一拍,电光火石之间,劳伦斯的剑便穿过了他早就谋划好的格挡位置,大概三寸这短短一小段距离,砸在了他的头顶。感受到头顶遭受的重击,唐纳德的心脏漏掉了一拍,尖锐的痛楚响彻脑海,眼部的剧痛和一串溢出的鼻血无缘无故地抽走了他的力气。起初他只是对阿贝尔没有继续靠近感到庆幸,直到被煮沸的血浆从他耳朵和眼眶里流了出来,然后头盔片片碎裂。那就是一记简简单单的纵劈,却充斥着赫赫怒意的神威。突然之间,唐纳德就后悔了,如果从那个时机开始格挡,就不会被压制了,如果不带着优越的从容发出挑衅,就不会被逼到绝路了… “我失误了。”唐纳德含糊地咕哝着,“你赢了…我…需要,休息…结束了,劳伦斯…”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劳伦斯,朝阿贝尔走去。他走的时候,步伐中没有一丝轻松的成分。当阿贝尔向他跑来时,他踉跄着倒了下去,从头上渗出的血很快就汇聚成一汪浅泊,在午后破碎的阳光中闪闪发光。 第136章 我亦往之 傍晚,当卡琳回到茶花领时,街道已经被一排排士兵封锁。唐纳德身受重伤的消息一经传开,许多无所事事的民众就突然变得健谈起来。通常情况下,那些敢于在酒馆抱怨领主无所作为的人在面对第一团的士兵时都会萎靡不振,然而,这一次他们只专注于讨论唐纳德受伤的过程,士兵们也对这些人的议论无动于衷。 “我们的领主就是个屠夫!” “的确如此。我只希望下次他别把武器对准我,太可怕了。” 看到卡琳现身,几个士兵围了上来,以第二小队的队长萨维·库伯特为首。 “女士…” “他在哪?” 卡琳作为监管者一向善于识人辨事,此刻不需要士兵们的解释她也能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领主大人在…” “将军正躺在…”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库伯特和第一小队的队长亚诺对视了一眼,都没有把话说完。不难看出,库伯特对亚诺没有先汇报唐纳德伤情一事感到不满。小队队长的地位高低并无明文规定,第一小队的队长也不是必然代表资历最深。虽然小队编号仅仅用于顺序排列,但不成文的规矩和共识也确实存在,库伯特因此愤愤不平,他早就看亚诺这种马屁精不顺眼了。 “先汇报最重要的事。”卡琳命令道。 库伯特举起了手,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在场的其他士兵就都闭上了嘴巴。 “唐纳德将军伤得很重,现在正躺在圣棺里。颅骨碎裂,脊椎错位,一小时前刚止住血,现在还不清楚…” “把这个给他喝了。”卡琳斜视了库伯特一眼,掏出一小瓶黑色的液体,“他很快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她根本不在乎!库伯特是个淳朴的,没什么耐心的年轻人,卡琳漫不经心的样子激怒了他。他不在乎卡琳能为唐纳德做些什么,也不在乎卡琳是怎么做的。重要的是,唐纳德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哪怕是现在,她应该知道劳伦斯平安无事,却还是不愿多花点时间假装关注下唐纳德的伤情。卡琳好像从未刻意对人们隐瞒她对两个学生截然不同的关注度,因此,当卡琳打断汇报的时候,所有人都沉默了。 “亚当小子呢?”她扫视着神色各异的士兵们,开口问道。 “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库伯特厌恶地拿走了卡琳手中的小瓶,不再多说什么。 “是的,女士。所以我认为,现在最让领主大人糟心的莫过于那帮悲观主义者散布的,危言耸听的流言。”亚诺不卑不亢的补充似乎成功掩饰了他对领主的真实看法,“因此,我派人封锁了街道,阻止了流言的扩散。” 卡琳很容易就看穿了亚诺的谎言,那些窃窃私语的民众认为失去理智、浑身肌肉鼓胀着无法控制的力量的劳伦斯完全是个头脑简单的嗜血蛮人,就连大多数士兵也免不了会这么想。但亚诺还是妥协了,他想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就得始终对领主保持忠诚。持之以恒,一如既往。 …… 菲丽丝正弯腰坐在一个由木桩和石板组成的长椅上,置身于各怀鬼胎的事务官与卫兵之间,努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与焦虑。与周围举止得体的大多数人相比,她的存在感略显薄弱,但卡琳瞟了一眼便能看出,她是人群中唯一心急如焚的人——眼中的忧虑与纠结是骗不了人的,不像那些守在劳伦斯房间门口的其他人。他们三两成群,组成了自己的私人圈子,装模作样地哀叹,或热切地低声交谈。特别是那个被迫留在茶花领当书记官还债的伊凡侯爵,笑容里满是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脚步声在接近,然后突然停下。伊凡侯爵只感觉他脖子后面的肉褶被一股无形的压力激得一阵哆嗦,他回头看去,眼中的轻蔑瞬间变成了下意识的恭顺。卡琳冷冰冰的注视如幽灵之火般在他周围燃烧,它的热度带着一种刺痛,作为沉默的警告。 “女士,他…” “他把自己锁起来了,我试着从窗户翻进去,但他把…”感受到卡琳的目光中透露出的些许疲惫,菲丽丝闭上了嘴。 卡琳没有回应,在一片沉默的豺狼和领主未婚妻不知所措的注视中,她挥挥手,示意人群让开,然后飞起一脚,踹开了厚实的门板。伴随着门板倒下的巨响,劳伦斯的拳头砸了过来。他现在的块头几乎是全副武装的领主亲卫的两倍大,挥舞的巨拳似乎能把任何东西砸碎。但卡琳用双手接住了他的拳头,这使得狭小房间里的呼吸声因惊讶而变得愈发沉重。 他的牢房无比漆黑、狭小。不过这地方本来就不大,只是个普通军官使用的房间,自从梅菲斯托霸占了领主大宅后,劳伦斯就一直住在这里。房间因长时间封闭而失去了新鲜空气和光芒,在门板倒下的一瞬间,血腥味和一股淡淡的腐臭味熏得卡琳皱紧了眉头。那些没被光芒照亮的角落就像腐化的坏肉,遮掩着劳伦斯膨胀躯体上的陈年旧伤。暴怒的劳伦斯把自己锁在这,要求所有人,不得踏入这里一步。而现在,卡琳毫不犹豫地走进了房间。 一记重拳没有打跑入侵者,好像被抽干所有力气的劳伦斯又一瘸一拐地缩回了阴影中。他不知所措,只能喘气。 “滚出去,离我远点!”在好事之人听来,领主的声音像是刀尖划过金属的合唱,带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威胁。于是除菲丽丝以外,门外的其他人都快步逃开了。他们只瞥见劳伦斯的眼睛像混沌的琥珀珠子,瞳孔裂开,血红牙龈上排列着尖牙利齿。 “是我。”卡琳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我们应该谈谈。” “谈谈…” “亚当小子,如果我说我不在乎…” 劳伦斯蹲在角落里,用手遮住了脸,然后摇了摇头。 “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我…不想变成这样…” “我以前听说过神选者的传说。”卡琳给菲丽丝使了个眼色,然后站在劳伦斯面前。“如果传说是真的,那这就很正常。” “什么?” “哈斯塔·舒尔茨,也就是光明与爱之神,全能之主;丰收神克里斯托弗;还有战神巴尔,以及掌管命运与一切知识的奥秘之主。祂们在长眠前预言:在未来,人类会遭遇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所以祂们用各自的力量召唤了被选中的人,并赐予了他们各自权能的神力,希望这些人可以借此力量帮助人类渡过难关,这就是神选者的传说。” “那这么说…” 卡琳点了点头。 “是的,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战神巴尔的神选者。” 劳伦斯眨了眨眼,回想起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好像确实闻到了血与火的味道,耳边还响起了一首诗。 “所以,我来到这个世界的责任是为战神赢得战争?” “是的,不惜一切代价。在时机成熟时。” “时机成熟,什么意思?”劳伦斯再次眨了眨眼。 “巴尔是战争之神。亚当小子,战争可不光包括竞技和勇气,还包括谋杀、背叛、愤怒和冲动,以及毁灭。这些都是巴尔掌管的权能。”卡琳摸了摸劳伦斯的脑袋,刻意加重了“毁灭”这个词的音调。“所以,你得先学会如何在合适的时间使用这种力量。” 劳伦斯觉得很不舒服,他讨厌战争,那些与战争相关的词也湿漉漉的,泛着血淋淋的红光。 “抱他。”卡琳突然看了菲丽丝一眼。 “什么?” “我说,你,抱住他。” 卡琳说得风轻云淡,劳伦斯却痛苦地咬着牙,作势要躲开。 “别…”他把牙咬得咯咯直响,“我控制不住想…” “我明白,你想杀人,想见血,对吧?”卡琳低下头,脸上挂着阴沉的微笑,“想撕开她的喉咙,听血液喷涌而出的嘶嘶声。想看她咽气前的哭泣,对吗?想挥舞着带钩的剑和锯刃,捅进她臃肿的,好像天鹅绒和丝绸般顺滑的嫩肉中,一边感受着乱颤的肌肉慢慢失去温度,一边在从未听过的尖锐高音。那种感觉如何?轻盈,慵懒,随心所欲的抚摸或刺痛,是不是光想想就让你飘飘欲仙?” “不!”劳伦斯转身把头埋向墙角,虽然速度很快,但菲丽丝还是看到了他下意识添嘴的动作。这让她打了个寒颤。 “抱住他,现在。”卡琳重复着命令。 然后菲丽丝就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从身后抱住了劳伦斯。 趁理智依然占据上风的时候,劳伦斯把身体蜷成了一团,他努力回避着那些狂喜和疯狂的念头,强迫自己把颤抖的手抱在胸前。又高又硬的护颈扎着他的脖子,让他在刺痛中慢慢冷静下来。 他感觉有点荒唐——后背好像紧贴着一个火炉,而他现在不停发抖的姿态让他看起来好像是一道要在什么宴会上被端上桌的主菜。他习惯性地做深呼吸,咕哝着说道:“我没事了,唐纳德怎么样了?” “暂时死不了。应该。” 卡琳没好气的回答让他的心情更差了。尽管令人不快,但他知道自己依然需要道歉。 “对不起,我没想着…” 卡琳突然笑了起来,就在她审视他双眼的的时候,那种透着傲慢与优越的音色让他不寒而栗。许多被隐藏起来的感受都被揭露了,但她只是笑,让不安撕咬着他意识最深处的黑暗。 他和唐纳德比亲兄弟还亲密,但劳伦斯得承认,在他俩不再并肩作战的日子里,有些东西发生了改变。他曾想做个尊贵的骑士,但后来他越发迷醉于战斗和流血的过程,以及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狂乱。 “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小亚当。”卡琳慢慢抚摸着劳伦斯的脑袋,“少思考无可挽回的过去,多想想尚能改写的未来。” 一瞬间,菲丽丝感觉到愤怒吞噬了劳伦斯的神智,但也仅有一瞬间,接着他又泄了气。她不知道冷静下来的劳伦斯为何如此失落——卡琳提到了亚当家族的祖训,它让劳伦斯又一次想起自己无法保护的家人,感到无比愧疚和难过。虽然劳伦斯在家族覆灭后一直都没表现出什么异样,但他也仅仅是在强迫自己忘记过去。与其说他一上战场就变得勇猛无畏,不如说他就是抱着寻死的念头去释放压抑的情绪。很少有人能猜到,他有意蓄起了稀疏的胡须,是因为这能让他不至于看起来就像个细皮嫩肉的,不经人事的屁孩。 他还能怎么做呢?现实没有给他选择的权利,他既是亚当家仅存的血脉,也是奥兰多公爵钦定的继承人,甚至就连他的婚姻——如果不是因为太多事都发生得顺理成章,那保守的亚当家族再过几百年也不可能进步到接纳一位塞连女性成为家族成员。劳伦斯一直都过得颇有压力。他敬畏着身居高位的奥兰多公爵,无论是处理政务还是带兵打仗,不管多么艰难的任务,奥兰多公爵总是处理得游刃有余,以至于劳伦斯一直都觉得自己配不上西境统治者的器重。而唐纳德那堂皇的风度和应对各种问题的轻松自如也让他压力倍增——他的兄弟是那么可靠,那么受人爱戴。不像他,除了敢身先士卒带头冲锋外一无是处。劳伦斯不知道他如何才能变得像他们一样强大,但时间可不等人,他必须尽快强大起来,振兴自己的家族,完成自己的使命。 实在没当英雄的本事就算了,至少得把茶花领这一亩三分地治理好,让领民吃饱穿暖,不受冻饿之苦。这是劳伦斯当下给自己制定的最低限度目标。 “我只是在服从你的命令,用所有办法战斗,千方百计…” “不需要你把我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卡琳抬起他的下巴,注视着他的眼睛。她站得笔直也比跪在地上的劳伦斯矮一头左右。从她严厉的面容、锐利的目光和高贵的仪态来看,她非常像劳伦斯的母亲——留着短发,一举一动都带着他母亲那种棱角分明的美丽优雅。很多时候的错觉是这样信誓旦旦地告诉劳伦斯的,毕竟母亲病倒时他太年幼,他又离家这么久,以至于母亲的外貌在他脑海中已经模糊不清了。 “听着,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你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卡琳的手沿着劳伦斯的后脑勺抚摸,在她掌心下的颅骨中装着一个正在燃烧的大脑,竖起的坚硬毛发和滚烫的头皮上充满了无法满足的饥饿感。实话说面对劳伦斯现在的状态,卡琳也有些不知所措。她突然想起前任圣女曾将神选者受到的赐福称为诅咒,至少丰收之神的神选者是这样。传说那是一个伤痕累累的怪人,一个不管受了多么严重的伤依然能存活下来的,身体永远强壮健康的青年。那个神选者是无法被杀死的,哪怕他的心脏被剖开,身上的每一块肉都被掏空,他也没法死去。 该怎么办呢?前任圣女从来没说过那个神选者后来的故事,她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让劳伦斯恢复原样。为什么要摸他的脑袋呢?滚烫的头皮会灼伤她的手指,他身上的气味很难闻,而那些不受控制的黑暗欲望则时不时出没在他眼中。按常理来说,即使劳伦斯下一秒就兽性大发咬断她的手也不会让人感到意外,但一想到这孩子身上存在着黑暗之外的东西,她心中便迸发出一种难以抹消的冲动。不管她怎么告诫自己要提高警惕,保持安全距离,她也还是没把手收回去。 这样做毫无意义。 成为守夜者的那一刻起,卡琳所学到的和别人教给她的一切都告诉她,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活下去而一直斗争。强者杀死弱者,然后掠夺弱者的一切东西,其他事都无关紧要。 可她不想让劳伦斯身陷此道,战斗,杀戮,然后死去。尽管她知道这想法多少有点不切实际,仇恨和暴力才是这个世界最朴素的苦难,至于和平与爱… 它们太奢侈了。 就在卡琳沉思时,一道黑影从窗前闪过,房间的外墙爆裂开来。某种沉重的东西伴随着刺耳的破空声飞来。卡琳第一时间撤步避开了袭击,她抽出武器,刚想寻找敌人,就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望向劳伦斯。一柄长达三米的标枪刺入了菲丽丝的肩头,从劳伦斯的胸前爆了出来。那出其不意的一击几乎将劳伦斯的身体钉在墙上,浓稠的血浆迅速浸透了他盔甲内的衬衣。一声痛苦的哀嚎响起,劳伦斯奋力将标枪拔了出来,血从创口处喷涌而出,在地板上肆意流淌。星点冰冷腥臭的血溅到了卡琳脸上,让她的动作顿了一下,没能躲开后续的攻击。 或者说她压根没想到先对她发起攻击的会是劳伦斯,她甚至惊诧于劳伦斯的体型不知何时又膨胀了一倍,以至于他能轻松捏起她的一条腿将她甩向墙壁。伴随着墙倒壁塌的巨响,劳伦斯怒吼着扑向外面那个正在逃跑的黑影,眨眼间就消失在夜色中。 “去,跟上他。”一阵奇怪的,饱含痛苦的呻吟回荡在空气中,刺进了菲丽丝的耳朵。卡琳从碎石堆里钻出,喘息了很久才递给菲丽丝一瓶治疗药剂。 “快去!”卡琳挥舞着钉锤,踉跄着走向断墙外的另一个黑影。与此同时,十几个怪异的阴影正借助黑夜的掩护奔向四周的建筑物。顷刻间火光四起,茶花领的人民迷失在一片混乱中,放眼望去尽是上蹿下跳的人影,侧耳倾听全是震耳欲聋的哀鸣与咆哮。菲丽丝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她果断喝下了治疗药剂,然后快速穿过浓烟和人群,奔向正不顾一切冲进深渊的劳伦斯。 第137章 恶魔艺徒 茶花领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遮天蔽日的浓烟和烈焰,嘈杂的街道上,一些士兵与敌人作战的身姿在点点火光中影影绰绰地显现。菲丽丝只能跟随着地上点点血迹的指引追赶劳伦斯的步伐,因为她目所能及的一切都被呛人的烟雾和打斗的喧嚣所吞没。被浓烟所扭曲的惊恐呼喊回荡在她周围,无论她走到哪,哭哭啼啼的嚎叫都在扰乱她的判断力。直到劳伦斯独树一帜的咆哮再次响起,她才确定了自己该去的方向。 菲丽丝感觉胸口有些疼痛,劳伦斯的狂暴与恼怒所蕴含的力量渗入了她的心脏。劳伦斯的吼声听起来特别火大,似乎那狂怒辛辣得能将他的身体和灵魂一起点燃。卡琳是对的,如果任由劳伦斯再这样疯下去,那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彻底失去理智。菲丽丝摆弄了一下匕首,快步逃离了混乱的中心街区。 来到外墙附近,菲丽丝才明白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得如此突然。通常情况下,高墙和外围哨塔都会部署上百名士兵驻守,但现在那里只有寥寥几具被割开喉咙的尸体。威风凛凛的塔楼和哨位上塞满了骇人的重型城防武器,例如蝎弩,鲸油包和弓盾机关。然而它们的使用者都不知所踪。当奄奄一息的唐纳德被抬进城内的时候,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以正当理由将大多数守卫城墙的士兵调走,并重新部署在街道上。茶花领是个从建立以来从未遭遇敌袭的安稳据点,而奥兰多公爵派来的老兵们也在安逸的悠闲时光里慢慢放松了警惕,默认了新兵们的怠惰——那些虽然经历过一次夜袭却没长记性的年轻人普遍认为穿着一坨沉重的铁壳从早站到晚是一件花里胡哨又毫无意义的事,毕竟没人愿意在一年365天里的每一天24小时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把自己塞在臭哄哄的沉重盔甲里。 当菲丽丝抵达城外的时候,鸦雀无声,只有几具孤零零的尸体正躺在碎石铺成的窄道两侧。菲丽丝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躬身,粗略检查了其中一具尸体。显而易见,这些在沃河下游劳作了一整天的可怜人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黑暗中的东西夺走了生命。就在她手指触碰到尸体的瞬间,和劳伦斯的通感突然变得无比清晰,狂怒与痛楚的折磨让菲丽丝近乎窒息。她能以劳伦斯的视角看到一具四分五裂的狼人尸体,还有那焦枯而荒芜的旷野上吹过的风,带着血肉腥味的污浊呼啸着涌入胸腔的凛冽感觉。 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已经确认劳伦斯就在荒原的菲丽丝马上动身追去。暂时性的通感所带来的痛苦转瞬即逝,但不安与焦虑却还是如影随形。无论是胸口心脏沉闷的跳动,还是颈部血管毫无规律的紧缩感,都催促着她加快脚步,再快一点。一些遗忘已久的情绪,在不经意间已经变成了一面充满仇恨与悲伤的镜墙,映射着过往的创伤回忆。 不,菲丽丝很抗拒它们。这是一种建立在恐惧之上的反应。曾经的她还只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小姑娘,尽管生在贵族之家,衣食无忧的生活很大程度上冲淡了频繁接触死人的恐怖,但心底那片黑暗而无形的阴影却没消散半分。她还记得父母被处刑前脸上的表情,还有双手浸满好友鲜血时的绝望。这些记忆,它们从未消失,而是经过这段时间的麻痹,溃烂成了劳伦斯死去的幻象。恐惧、愤怒、绝望,每一种情绪都呈现出了难以置信的深度,仿佛每靠近劳伦斯一步,她的心灵承受的折磨都上升到了全新的维度。 终于,劳伦斯回到了菲丽丝的视野中。他抛光过的盔甲表面溅满了泥浆的污渍,而他的双手则因方才的杀戮已经被染成了红色。两只狼人的残骸就散落在他身旁,豁开的脏腑仍冒着热气,整片战场布满了劳伦斯和狼人们激斗的痕迹。劳伦斯的喘息如同雷鸣,大开大合地旋转着拳脚,一次又一次的迅猛攻击几乎击退了所有伏击他的狼人小队。 但是狼人们凭借纯粹的默契配合和无情的执行力把劳伦斯团团围住。通过解读战斗的趋势,菲丽丝就发现劳伦斯已经颓势尽显。劳伦斯臃肿的身躯虽然并不笨重,挥拳的速度也出人意料的迅速,但惊人的力量在他所选择的原始而野蛮的战斗方式下没能发挥半点作用。就仿佛某个不朽的存在正在通过脆弱的凡人之躯传输自己的神力,但那名宿主却只能用凡人的手法去使用它。 敌人们步步紧逼,不停地交替着发起急风骤雨般的攻势,肌肉与肌肉彼此碰撞。劳伦斯挡住了面前的敌人,却被身后的敌人抓伤。他恼怒地转身,咆哮着挥出重拳。然而偷袭成功的狼人灵活地踮脚跳开,躲到了劳伦斯的攻击范围之外,待劳伦斯转身招架其他方向的攻势时,转眼间便再次突进,用断裂的利爪在劳伦斯的肩甲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火星四射的哀鸣。 他为什么不逃?菲丽丝尽可能小心地靠近了一点,才透过一点朦胧的月光看到劳伦斯胯下还趴着一个抱着婴儿瑟瑟发抖的村姑。看起来劳伦斯像是在保护她们,虽然仅限于不到一平方米的庇护,但在菲丽丝看来,已经足够让人惊讶了。现在劳伦斯的每一分理智都弥足珍贵,而那个丝毫没有体谅领主深陷困境的村姑则在拖垮他。 正在用低吼交流的畸形怪物们突然放弃了围攻,退开一点距离,而后,一只手捧重型弩机的怪物对劳伦斯射出了一支经过改装的箭。精金与星耀石铸成的沉重箭头带着无可匹敌的巨力刺穿了劳伦斯的肩胛骨,拴在箭杆上的锁链猛然收紧,激起了一声缓慢而怪诞的哀嚎。紧接着是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直到箭头上飞旋的倒钩嵌进了他的骨头,贯穿劳伦斯身体各部的锁链将他挑起,鲜血如湍流般涌出,一只狼人才发出了一声警告似的低吼,让其他怪物的动作停了下来。 劳伦斯口齿不清地嘟囔着,又把目光拉回身下那个可怜的村姑。他被吊离地面,浑身颤抖,空有一腔怒火却无计可施。他那超凡脱俗的力量被困在这幅重伤的皮囊里,犹如一眼倾泻在沙漠中的泉水。在暴走时,他甚至只能被称作它。那一身健硕如牛却没有自我意识的肌肉,那还没习惯于驱使血肉之躯的力量,只是一种醉情杀戮的微妙情绪,被囚禁在一具陌生,破碎,迟缓的身体里。无论这股力量的宿主还保留着什么样的知觉,它都过于稚嫩,过于脆弱,以至于根本无法引导这份力量。因愤怒而无法灵活运用在数次血战中积攒的经验与技巧,因疲惫而力不从心,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挣扎,连续不断地撕扯着锁链。 菲丽丝咬咬牙冲了上去,向一个手持弩机的狼人掷出飞刀。那背后中刀的野兽发出了痛苦的嚎叫。即使是黑暗世界孕育的怪物,也不能幸免于剧毒的灼心之痛。周围的狼人意识到背后遇袭,纷纷咆哮着向她扑去。她躲开了第一头怪物的利爪,艰难地避过了第二头怪物的獠牙,不顾一切地向劳伦斯冲去。但更多狼人在劳伦斯身边围出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城墙,菲丽丝只好拔出匕首,刺向最近的敌人。匕首在愤怒与痛苦的加持下如势不可挡的流星般横扫空气,一往无前。但嗅到猎物灵魂深处恐惧的气味奴役了一切感官,面前的狼人就地一滚,将利爪从侧面以庞然巨力挥来。她倏忽闪开,避过了这本能的致命一击。又一声兴奋的尖啸响起,另一个狼人扭身挥出轻飘飘的一拳,将菲丽丝打得一个趔趄。她是如此敏捷,后摔一转为翻滚,又以起手姿势再一次跃起。然而,早有只狼人守在她身后,用带爪的后腿踩住了菲丽丝的身子。她愤怒的啐叫着,却动弹不得。 “留她一命。仪式必须完成。” 领头的狼人吃力地口吐人言。不到五秒的时间里,所有参与围攻的狼人都服从了头狼的命令,重新回到各自的位置。伴随着头狼缓慢吐出一声长长的,带着滚烫热气的嘶嚎,一个又一个狼人引颈高呼,忠实地转述着头狼的意志。此起彼伏的狼嚎让劳伦斯全身的肌肉随之拧紧了。同时,一直躲在狼人们身后的人类仆役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三位奴仆走到劳伦斯身前,拆掉了他的盔甲。其他几位奴仆则忽略了劳伦斯身下那位村姑近乎崩溃的求饶,将一根根铭刻着古老符文的沉重铁质图腾插在周围的空地上。一共十六根,分别雕有象征十六圣徒的图案。伴随着狼人们口齿不清地咕哝声响起,十六位人类仆役齐声念起了献给天国的主、全能之父、奥菲利亚与历代教皇的祷词,棱角分明的符文图腾也开始闪烁能量跃动的阵阵闪光。 劳伦斯在尖叫,尽管没发出一丝声响。刺骨燎髓的痛楚正沿着劳伦斯的神经游走,仿佛某个无法言说的恐怖存在正竭尽全力试图突破那张作为牢笼存在的皮囊。浑身的肌肉都快要融化了,他的身体不能动,他的喉咙也发不出尖叫,他所能做的只有仓促的喘息,祈祷着正在变回凡人的身体能挺过兽群的折腾。 “现在!”头狼口吐人言,低沉的咆哮好像一道魔咒,让十几名人类仆从纷纷掏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割断了自己的喉咙。鲜血喷溅着浮在空中,汇集到劳伦斯头顶,变成了一团又浓又黏的胶状泪滴。人类最古老的献祭仪式引动图腾发出了不详的嘶嘶声,这预兆着某种不该存在于现实世界的东西被彻底唤醒了,正准备穿透虚空与现实的脆弱帷幕。 在狼人们含糊的祷告声中,鲜血汇成的巨大泪滴包裹住劳伦斯,显现为一个高大的骷髅战士。它身披由破碎噩梦与陨落星辰铸就的黑暗铠甲,背生双翼,每片熊熊燃烧的羽毛都闪烁着不灭怒火的斑斓色彩。它头戴一顶黄金角冠,浓稠的血雾正缠绕在它周围,将束缚它的每一根锁链都腐蚀殆尽。此刻,无论是狼人还是它们的凡人仆从,都谦卑地跪倒在地,高声赞颂着那位神灵的名号,以狂乱的尖叫和喜悦的泪水表达着他们的感谢。 “圣巴尔,人类的救主,身负万千荣光之战神,请护佑您的孩子们。护佑我们,宽恕我们的罪孽,因我们将用神怒烈焰焚烧敌人的城市,整整三天三夜。异端的头颅都将沉在淹没索多玛和蛾摩拉的血河中,愿您无垠的怜悯永照大地,把那痛苦中产生的圣洁之爱光辉赐予虔诚的我等,让我等在极乐境界中变得更高贵、更纯洁、更接近您。” 祂的身体在膨胀拔高,巍峨的躯干好像摇摇晃晃地越过了天幕。即使是狼群中最强大的头狼,也被这排山倒海般的神威震得腿脚发软,不由自主地伸手遮住了双眼。当猿猴第一次从泥土中挪开视线,将双眼转向天穹寰宇时,他们能理解什么?映在眼中的灼热星辰只代表着无尽的疯狂。除此之外,他们还能怎样形容那种感受呢?当太阳缓缓沉入地平线时,他们还能想些什么呢?全能之父抛弃了他们,陷入了永恒的长眠。伟大的圣主背叛了他们,一切荣耀和救赎都消失了,光已熄灭。但当黄昏彻底被夜幕吞没后,猿猴们的眼中又映出了覆盖天穹的无垠星河。当一位神明——一位全父的兄弟,和祂同样至高无上的存在行走于大地之上,这般壮丽威严的景象落入心头时,他们又会作何感想呢? 除了畏缩在尘埃之中,被祂的伟大迷得神魂颠倒,对祂顶礼膜拜之外,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就连踩着菲丽丝的那个狼人也沉浸在纯粹的狂喜之中,像个失去意识的磕头虫一样不停叩拜着,摇摇晃晃地匍匐向前。重获自由的菲丽丝无助地盯着“劳伦斯”扬起双翼,用猩红的视线漠然地扫视着脚下的蝼蚁。 “凡人,真可怜。” 巨神的笑声令冰冷的群山都为之颤动。菲丽丝大声呼喊着劳伦斯的名字,尽管她并没指望自己的声音能传到劳伦斯耳中,但她仍在呼喊。她只能呼喊,声音愈发嘶哑悲伤,试图唤回劳伦斯最后的人性。就在她仰视巨神手中汹涌翻卷的毁灭之力时,一个平静而富有教养的声音轻而易举地压过了响彻天际的笑声,直接在人们脑中响起。 “也许吧。但现在的你,不过是祂的一块残片。” 梅菲斯托挥舞着手中的法杖,轻柔地推开了菲丽丝,让她远离那些跪在地上一拜不起的狼人们。接着他抬手伸出了修长纤细的手指,天地间的一切颜色便都沸腾起来,各种元素翻涌着愤怒的波涛,环绕在梅菲斯托身侧,形成了五颜六色的风暴。八重基础元素纠缠在一起,形成了浓稠的第九元素,飘浮在梅菲斯托的指尖。噼啪作响的声音和不时炸裂的黑色闪电让胆敢扑向这个传奇法师的头狼被狂乱暴虐的能量瞬间吞噬,化作一道幽暗的火光。意识到这位魔法师手中的能量可能会威胁到那尊巨神,狼人们前赴后继地朝梅菲斯托扑来,它们挥舞利爪,直面传奇法师的怒火。但看似气势汹汹的攻击顷刻间便如扑火的飞蛾般化为尘埃。那些踏进湮灭领域的狼人甚至来不及将眼中的愤怒化为惊恐,便蒸发在了元素乱流中。 只有一个狼人在目睹同伴被瞬间秒杀后畏缩了。它颤抖着,夹紧尾巴逃进了夜色中。 “不要!” 无论菲丽丝如何迫切地请求梅菲斯托停手,这个愿望都注定无法实现。梅菲斯托的周身被湮灭能量形成的球状屏障所保护,这不仅让他免受任何形式的攻击,同时也阻隔了声源的传播。即便梅菲斯托听到了菲丽丝的请求,他也不可能停下——如果说使用一些初级军用魔法,比如火球术,迸发的魔力是火柴般微弱的火花,那湮灭之影便是如太阳般耀眼的烈焰。也许梅菲斯托能勉强凝结些许湮灭之力,但如果不将它尽快释放,那即便是他的导师大贤者卡蒂尼,也会当场被反噬的能量撕成碎片。 “有趣,凡人。但还不够。” 这句话里除了不屑别无他物;甚至没有蔑视,蔑视是留给那些真正恼人的虫豸的,而不是蝼蚁。“劳伦斯”俯视着梅菲斯托,静静地站在原地,既没反抗,也不求饶,就好像祂并没意识到那股骇人的力量即将轰击在自己身上一样。接着,祂口齿不清地胡言乱语,说着神话时代的人们都无法听懂的古老语言。梅菲斯托虽然心存疑惑,但还是慢慢凝聚着手中的魔力。终于,在元素完全融合的瞬间,万籁俱寂,连一粒尘埃都不敢随意飘落。在梅菲斯托将能量球掷出的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拥有的力量确实非常强大,甚至为他赢得了传奇法师的称号——但在一位神明眼中,他什么都不是。 巴尔那高及天象的化身在非凡能量的撕扯下消失了,只留下一丝不挂的劳伦斯昏倒在地上。祂并没有被毁灭,只是重新回到了劳伦斯的身体里。梅菲斯托用毕生所学凝聚的毁天灭地的一击,没能发挥任何作用。这只是战神巴尔的一块意识残片而已…那战神的真身呢,祂到底拥有怎样超乎想象的伟力? 就在那一刻,那一瞬间,梅菲斯托的心底真正涌出了绝望,还有忧虑——对这个世界的忧虑。 第138章 绘梦 劳伦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奥菲莉亚多次出现,痛斥他和奥兰多公爵,要求他对自己犯下的弥天大罪寻求宽恕,一遍又一遍,尖叫的面孔要求他忏悔。有时候劳伦斯的思维在他精神世界遭受折磨和现实世界的肉体痛苦间来回摇摆,鲜血淋漓、伤痕累累,且不受控制。偶尔,奥菲莉亚会恢复理智,与劳伦斯闲聊几句。 “你的抵抗毫无意义。”她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说:“西境将被毁灭,你的战士会被屠杀殆尽。” “即便如此,你也不可能让我屈服。”劳伦斯咬牙切齿地骂道:“哪怕你征服了整个世界,我也会在地狱里唾弃你,母狗!” “的确,我越界了。”她悲伤地说:“世人都认为全父的仆人们会妄图统治一切。当我成为教会领袖同时也是兰斯女王时,我一个人所掌握的权力就太大了。那些恐惧我的人都是这样说的——一个煽动者以谎言和鲜血铸成了王冠,以众神和全父的名义统治着凡人的土地,为自己聚集了越来越庞大的力量。他们畏惧我,尤其是在过去十年间把我当作棋子摆弄的家伙们来说,我的所作所为让他们非常不快。即便是现在,仍有许多人认为,我应该继续阐释教义,解读圣言,而不是向贵族们发号施令指使他们如何统治平民。” “你不是相信自己的神无所不能吗?也许你应该相信,否则你不可能…” “圣格里高利大教堂撑起了信仰的时代,但人类仍四分五裂,派系之间争斗不休。”她严肃地打断了劳伦斯的讽刺,“我正在重新建立信仰,把它放在一个不同以往的角度。相信我,我与羔羊们的关系远不止偶像崇拜和几次布道那样简单——在混乱横行的时候,我带来了秩序;我给予兰斯稳定、安全,和重新开始的机会。为了种族的延续,我不能容忍任何不稳定因素,即使西境的暴君已经衰老、虚弱,但他仍是旧兰斯贵族官僚体系中最顽固的部分,而他,拒绝向我臣服。这正是我要把工作重心从政治转变为战争的原因——只要奥兰多尚在人世一天,那些不安分的贵族政客们便永远不会为我,为人民,为人类解决任何关键问题。所以,我得先…” “在异国领土开展恐怖政治,用血腥手段镇压起义者。你犯下了多少罪孽,却想为教会即将犯下的又一桩恶行开脱?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全能之主的走狗,以祂至高无上的名号做着为人不齿的龌龊勾当,把我们的…” “是以我的名义!”奥菲莉亚咆哮道:“他们信仰的是我,而不是那屹立在傲慢之巅的冰冷雕像。你问我是什么东西,那我就告诉你——我是蝴蝶,是蝙蝠,是死于天空的飞鸟;是空气,是海水,是遮蔽月光的薄云;是微光,是夜色,是悄无声息的混沌;是罪孽,是死亡,是被人忘记的恐惧。我是人类唯一获得救赎的机会,哪怕将人民遗弃在暴政的阴影下,我也会拯救他们,这就是我肩负的高洁事业,也是唯一的正义之道。” 此乃命运。 虽然劳伦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奥菲莉亚的愿景,但他知道,有些债只能靠鲜血清算。杀死他家人的凶手必须以血还血,这件事没得商量。如有必要,那些在兰斯土地上行背叛盟约之事的敌人他也要有一个杀一个。同袍的血和无辜者的哭喊就像尖刀一样插在劳伦斯的胸口,刺穿了心脏,驱使着他继续前进。自始至终,他的人生都只有两条路——一条血雨腥风,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时间,终点始终清晰可见却又遥不可及。但那里是解脱,没有痛苦和悲伤,只有静谧而甜美的死亡;另一条则是刀山火海,只有永不停歇的痛苦折磨。在他已然饱经磨难的精神和肉体之上,唯有更深沉的苦难。这条路没有终点,甚至没有供人休憩的地方,只有无尽的轮回,仿佛源自炼狱的莫比乌斯环。 奥菲莉亚的身体靠了过来,此刻他才突然发现奥菲莉亚眼中的坚定比他想象得还要黑暗。她的身体十分寒冷,那寒冷直透骨髓,这让劳伦斯想起了他被塞连人扔进囚车等死的时刻。他在现实与梦境中颤抖,呼吸着将死之人嘴边的浑浊空气,在度日如年的感觉中丧失了时间概念。当奥菲莉亚的手伸向他时,他拼尽全力忍着不让身体发抖。发抖只会让他更冷,顺便让他看起来更像个弱者。如果说劳伦斯来到这个世界后学到了什么东西,那便是命运之神绝不青睐软弱之人。 于是他拔腿狂奔,试图逃出奥菲莉亚的掌心。但他不管怎么跑,奥菲莉亚的低语总是阴魂不散。渐渐地,他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单是走路就足以让他筋疲力尽——他本不该这般疲惫。又不久,饥饿也找上了门,他时而清醒,时而困倦。正是从那时起,他开始遵从本能的指引寻找某种东西以保持理智。虽然劳伦斯尚且不知道那东西具体是什么,但对他来说这并不重要。它应坚不可摧,该来自那遍布荣光的神话时代;比起某种失落的武器,它更像是意义崇高的旧日遗物。只是现在,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但劳伦斯总觉得自己肯定能找到些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能找到的除了灰烬,就只有尘埃。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穿过了许多城墙断脊,他跪在地上,把手深埋入脚下的碎石之间,手指摸索着搜寻,刮擦着这片积累了无数苦难的废墟。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指尖终于碰到了什么东西,它炙热无比,边缘锋利而坚硬,深埋于灰烬之中。 然后,他突然醒了。 …… 劳伦斯睁开双眼,眼前的几盏油灯照亮了陌生的房间,不远处的武器架上摆着他的剑和盔甲。柔和的光线下,他瞥见个陌生的女人正在摆弄一卷绷带。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艰难起身,把毛毯堆在一边。那女人被吓了一跳,见劳伦斯要翻身下床,急忙呼喊起来。 腿脚不听使唤,劳伦斯一头栽倒在地。他举起梦里触到硬物的右手。在灯光的照映下皮肤与血肉尽显苍白,偶有红色斑点点缀其间。他盯着这些斑点,感到一阵瘙痒,新生的血肉好像不安分的虫子般在皮肤下爬行。 他试着握紧拳头,刺激感略有缓解。于是他又咬咬牙活动了几下肩膀和手臂。 “看来你恢复的不错。”卡琳站在门口观察着他,“跟我来训练一会?” 卡琳很少使用征求意见的口吻,但劳伦斯还是二话没说就咬牙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跟着卡琳走出了室内。 漆黑的城墙,宽阔的中央空地,还有脚下打磨过的混凝岩地面,让劳伦斯确信这里是奥兰多公爵的城堡。只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又是何时在此的。 卡琳抛给他一柄训练短剑,这意味着如果和往常一样,这次训练会进行三场比试。虽然劳伦斯知道自己不可能战胜他的老师,但他还是努力地抡动短剑,在身侧比划了一个剑花。 “感觉如何?”卡琳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有点难受,但不影响行动。” “也许你该再休息一天。” “不必了。我好像已经休息了很久。” “是啊,你在床上躺了两个月。错过了很多大事。” “天呐…” 卡琳笑了。包括训练在内的柔和引导一直是整个唤醒过程的一部分——为了让他找回状态,做好准备。 “我们开始吧。剩下的事边练边说。”卡琳举起了短剑。双方的武器都没有开刃,但只要力度够大,威力同样不俗。 劳伦斯点点头,让放松许久的身体再次绷紧,进入了战斗状态。 第139章 回归 三天后,劳伦斯再次来到空地和卡琳训练,只是这次他穿上了盔甲。他清楚这场训练意味着什么,也明白卡琳为什么要花大力气做这些。就算手持武器,卡琳也绝不是在考验他的战斗技巧,而是想让他回忆过去。虽然这种方式很特别,却也很感人。 卡琳率先出手。她放低重心,迅速冲向劳伦斯。短剑直刺向胸甲。劳伦斯及时反应,注意到她故作迟缓,同时调整姿态准备防御。剑刃猛地撞击,发出短促的啸叫,短暂咬合后又立即分道扬镳。 脚下的步伐同样关键。劳伦斯身形虽说更大,速度却一点不落下风,动作敏捷而娴熟。在银翼骑士里,很难找到剑艺不精的家伙。而唯一一位步战骑士则更上一层,他以体力优势来挥洒他的天赋。不出所料,卡琳被逼向远端,在四溅的火花中步步后退。 对决节奏逐渐加快。卡琳双手持械,不断挥舞着武器。剑身闪闪发亮,在身前形成一道防御。劳伦斯不放过任何机会,逼迫她做出反击,防御更是固若金汤。 但卡琳意不在此。 她突然改变了出击角度与速度,一转攻势,向劳伦斯稳定施压。她无情地探查着劳伦斯的防御,招招直冲弱点。骑士的右肩甲恰是其中之一,在数次战斗中它饱饮风霜,伤痕累累。现在,只需精准而恰到好处的一击,就能彻底击垮肩甲的主人。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也自然成为了战斗的重心,支撑着战斗进行。 最终,一处细微失误扭转了天平。一连串迅猛的劈砍袭向劳伦斯,逼得他连连后退。他知道自己就要失去回旋余地,于是主动后撤拉开距离,力图冲向开阔地带以打破僵局。然而就在此时,左脚倏地滑了一下——距离甚至不到一厘米。但对于卡琳这样致命的猎手来说,这就够了——足以终结战斗。 本能使劳伦斯意识到此刻右肩暴露无遗,他的思维正在飞速运转,感知到落败的危险,却无能为力,只能紧张地等待着对方的致命一击。 卡琳的剑刃擦肩而过,止步于铠甲缝隙外一寸之遥。虽然劳伦斯输了,但她看上去很高兴——她扔掉了短剑,拍了拍劳伦斯的肩膀,欣慰和某种难以言表的情绪让她看起来突然就苍老了不少。 “你进步得越来越快了,亚当小子。也许再过不久,我就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听到这话,劳伦斯也苦笑起来。即使不情不愿,他也得装得高兴点,毕竟从各个方面来讲,卡琳都无比吝惜褒奖和鼓励。 “可能是我开始习惯了。” “也许吧。不得不说,作为一个训练不到一年的新手来说,你打得不错。再来一次?” “那就再来一次。”劳伦斯深吸一口气,举起短剑,再次摆出战斗姿势。 …… 训练又持续了六个小时之后卡琳才让劳伦斯休息,他刚积攒的体力被榨得一干二净,头昏脑胀。劳伦斯一瘸一拐地走进城堡,感觉往昔的烦恼卷土重来,旧创也在隐隐作痛。 卡琳与他并行。劳伦斯突然有点开心,因为他看见好歹卡琳也出了一身汗——至少他不是一个人在难受。 “能想起什么吗?”卡琳随意地问道。 劳伦斯默默摇了摇头,他只记得自己被唐纳德激怒了,之后发生的事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好吧,这些事不着急,如果想起什么就跟我说。” 他们经过一条漫长的走廊。身披粗布衣衫的下等仆役们匆匆经过,一刻不停地奔赴下一个任务。他们都对卡琳和劳伦斯躬身致敬,将兴奋与好奇隐藏在淡漠的表情之下。和往常一样,即使公爵并不在意他的城堡是否始终窗明几净,这些手脚麻利的仆人依然坚持每隔三天就将城堡彻底打扫一遍。这些来自卡库鲁部落的仆人和他们在军队里当差的亲戚一样,时刻保持忠诚,时刻等待命令。 “菲,还有唐纳德,他们还是不能进来吗?” “这里是罗兰·杜·奥兰多阁下的居所,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出的地方。”卡琳似乎也理解劳伦斯的憋闷,便在回答后补充道:“话说回来,我好像也很久没见他们了。也许等你回去的时候,可以考虑给他们带点礼物?” “当然了。不过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就在卡琳沉默的片刻,他们已经来到了城堡里的宴会厅。一对姐妹正如镜像般分列餐桌两侧。尽管卡琳已经耐心对劳伦斯说了很多种辨别姐妹两人的方法,但在她们开口前,劳伦斯始终认不出谁才是那天守在床边照顾他的人。姐姐夜莺和妹妹云雀,两人的相貌和举止行为几乎一摸一样。作为保护奥兰多公爵的最后一道防线,她们并不习惯抛头露面,但出于对公爵命令的服从和对卡琳的尊重,她们还是在晚餐时点亮了宴会厅里的大吊灯,并以贴身侍从的身份出现在两人面前。 在城堡住了几天后,劳伦斯也渐渐习惯了这种排场——墙壁上装饰着鎏金和大理石,在光照下熠熠生辉。数十米长的餐桌和锃亮的餐具让进食这种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变成了一种沉重压抑的负担——尤其是当只有他和卡琳坐在餐桌首尾两端进餐的时候,除了刀叉碰撞的单调音色外没有一点其他声音。压抑感总是迫使劳伦斯在就餐时把注意力转向墙上的饰物。尽管那些饰物不像王宫里的艺术品一样配有解说文字,但劳伦斯还是渐渐理解了那些东西都是什么。有些是没被史官收录到正史中的作战记录,有些是阵亡将士的名册,还有些小玩意应该是象征值得纪念的某人或某事。令劳伦斯感到不解的是,除了奥兰多公爵卧室外悬挂的那幅油画外,公爵的收藏品中再无任何与人魔大战时期相关的东西。这不合理。人人都知道正是那场军事史上的奇迹让奥兰多一战封神,从一个风餐露宿的落魄骑士一跃为人类战史中名列前茅的传奇人物。他本人很少提及那段在外人看来最光辉荣耀的历史,就好像那只是一块不愿被人揭起的旧日伤疤。也许是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上过战场的缘故吧,很少有人能理解为什么奥兰多在自己的军事着作里称‘战争是人世间所有肮脏卑劣勾当的集合体’。至少在相对和平的时代,喜欢坐在一起吹牛的农夫和贵族们都觉得,战争是桩一本万利的买卖——任何人,不论他的出身多么卑贱,都有可能通过战争赢得命运女神的青睐。 “松饼,还是面包?”其中一个女人开口了。她应该是姐姐,劳伦斯想。夜莺不苟言笑,总是惜字如金。 “松饼吧。”劳伦斯想了想,觉得连吃了几天的面包也该换换口味了,“主菜呢,还是只有羊排和炖牛肉?” “看来你不太喜欢我的手艺。”另一个女人耸了耸肩,“真让人伤心,我还照看了你好几天呢。” “那就牛肉吧。”劳伦斯挤出一丝讪笑,“希望这次牛肉是熟的。” 两姐妹起身去摆弄食物了,劳伦斯注意到她们脸上挂着奇怪的表情——是垂头丧气,也是筋疲力竭,其中夹杂着桀傲不羁。就好像摆弄食物辱没了她们的身份一样,虽是奉命行事,却也不情不愿。 也许她们是某个兰斯贵族的后裔吧。不论血统贵贱,兰斯的贵族们总有种鹤立鸡群的气质,他们总是唯上不唯下,坚信一切源自更高层的命令都是合情合理的。如果出现矛盾,那私人情绪就要服从法理。 “像你这种不在意身份的贵族只是少数。”卡琳似乎知道劳伦斯在想什么,便解释道:“况且,论血统和身份,她们本应和王室成员平起平坐。” “啊?” “但她们都是私生女,同父异母,上不了台面。没想到吧?” “那她们的父亲是?” “某个赫赫有名的大贵族,不论在政治还是军事领域都有相当惊人的成就,可惜他年轻时是个混蛋。”卡琳心不在焉地抿了抿嘴,“男人嘛,都喜新厌旧,不难理解。尤其是地位显赫又英俊帅气的男人,他们身边总是不缺异性作陪,没几个情人才奇怪。” 感觉卡琳意有所指,劳伦斯便小声嘀咕道:“我不是那种用情不专的人。” “你父亲也说过这话。但他最后还是…”卡琳沉默了片刻,拉着脸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 “最后怎么?”劳伦斯隐约感觉到卡琳心情不是很好。她匆忙避开了劳伦斯的目光,不再多言。 清脆的铃声响起,两姐妹带着晚餐回来了。她们推着餐车,将劳伦斯的晚餐慢慢摆在他面前。菜肴制作的并不精致,也不美味,但能填饱肚子,还确定没被下过毒。就像奥兰多手下使用的军备一样,看上去并不一定有多漂亮,但一定结实耐用。 这可是公爵的贴身护卫亲手制作的,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夜枭。”夜莺一边将糕点摆在卡琳面前,一边随意地问道:“你觉得他准备好了吗?” 卡琳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权衡利弊。 “他需要点时间适应。我想换做谁都一样。”她如是说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足够坦诚,“所以,你为什么不问问他本人呢?” “好吧。那你准备好了吗?”于是夜莺又把头转向劳伦斯,僵硬地问道。 “准备什么?”劳伦斯困惑地拧着眉头,“我不明白。” “跟公爵学习如何成为英雄。” “打仗?” “不,呃,不完全是。” “学习如何制定战略,还有处理政务,大致是这样。”云雀的答案更直白些,“你打过仗,对吗?也许你已经学会了如何击倒一个强大的敌人,但你无法赢下一场战争。你还太嫩,在正式成为西境的主人前,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好吧,好吧。我会学的…”劳伦斯有些无奈。他感觉自己不论经过如何历练也得不到其他人的认可。至少在卡琳和公爵亲卫眼里,他永远都是个没做好准备的懵懂屁孩。谁让奥兰多公爵的威望太过骇人呢,作为他的继任者,劳伦斯不被允许犯任何错,哪怕打退堂鼓也不行。 “很好,我会告知公爵阁下的。”云雀似乎松了口气,“晚餐后早点休息吧,如果没有充沛的精力你会很难跟上公爵的思路。” 是吗?劳伦斯对此表示怀疑。奥兰多公爵体况日下,已经快两周闭门不出了。像他那把年纪的人能说句话不打磕巴已经实属不易了,要求他一直保持清晰的思路完成教学…也许不是不可能,但他的精力能维持多久呢? 最多两个小时而已,劳伦斯想。 第140章 往事 劳伦斯一如既往地猜错了。奥兰多公爵似乎精力非常旺盛,以至于隔天一大早他就被叫醒,匆忙吃了一顿早餐后就来到了公爵的私人书房中。劳伦斯穿过密道,脚下小心翼翼。此地正是西境最隐秘的角落,据卡琳介绍,奥兰多公爵就是在此地敲定了数个天马行空的作战方案,一举扭转了人魔大战的不利局面。劳伦斯判定,公爵在战后发表的许多军事着作,应该也是在这里完成的——因为此处安静得可怕,听不到外面的半点声音。这里很冷,隔绝了阳光的阴冷空气被吸入肺里,会有种令人愉快的微妙刺痛。只是在这待了几分钟,劳伦斯就感觉脑中的一切思路都变得清晰起来,他暂时摆脱了鲜血与死亡噩兆的纠缠,心境慢慢变得平静下来。顺着狭窄的密道走了好久,他才见到公爵。和上次见面时相比,公爵似乎又虚弱了不少——他脸上的皮肤更松垮了。自由之城最好的药剂师们尽一切努力配制的昂贵药物只能让公爵振作一点精神,却没法阻止痛楚的扩张。每活动一下四肢,公爵都感觉自己正行走于刀山之上,但他还是以钢铁般坚韧的意志忍受着疼痛,誓要把自己的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亚当家族的最后一人。 劳伦斯向他躬身致敬时,公爵勉强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年轻骑士的脑袋。当劳伦斯被冻得嘴唇发颤时,公爵却痛得汗流浃背。但公爵很高兴,因为眼前的年轻骑士披挂着和他老友当年一样的战甲,目光坚定。黑发,剪得很短,齐整的一点胡茬使他看上去成熟了不少。 “劳伦斯,”公爵的声音低沉如耳语,“很高兴看到你长大了,小子。” “公爵阁下。”劳伦斯有些不自在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私人书房,”公爵答道。 “感觉更像地牢。” 公爵点点头,没有详述这书房背后的冷酷用途。 “这里的一切都与自由之城格格不入。”劳伦斯伸手摸了摸暗淡无色的墙壁,它好像早就被积年累月烙印在它身上的绝望气氛给搞垮了,表面细小的裂缝之下是张牙舞爪的伤痕,再多清洁剂也无法洗净里面残留的微量血迹和汗臭。劳伦斯从中感受到的绝望最为浓郁。 “只有少不经事和天真烂漫的人才相信,赢下一场战争只需要光明正大的策略。但令人遗憾的是,我早就过了那个年纪了。” “人总要经历成长,我也是这样,公爵阁下。” “放松点。叫我唐吉柯德就行,你祖父就是这样称呼我的。” “这是您以前的名字吗?”问题一出口劳伦斯就后悔了,奥兰多的眼眸里射出了回忆的光芒。 “不,那是一本骑士小说主角的名字。你祖父认为我和他一样,明明只是个来自乡下的野小子,却总是病态地追求荣誉和财富,甚至到了疯癫的地步。也许他是想提醒我,别总是那么自作聪明。” “您和我祖父相识很久?”劳伦斯只想听到公爵的亲口回答。 “很久,非常久。还没成年时,我们在第三军团的二十六连并肩作战。” “玫瑰战争?”劳伦斯听说过百年前那场第三军团与塞连主力在柯尼滕堡附近爆发的遭遇战。 “对,你的祖父当时是个军官,是他带人把我们这群必死之人从包围中救了出来。我还记得,他首先驳回了撤退命令,并说服了大多数…” 上岁数的人总喜欢回忆过去,尤其是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片段。但奥兰多公爵没有时间继续沉溺在古老的军团战史中了。 “好了,孩子,先让我来看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公爵看向不远处的巨型沙盘,“你先选。防守还是进攻?” “我不明白。” “不明白啊,真是遗憾。”公爵轻轻叹了口气,把身体靠在椅子上,稍稍放松下来。“你的领地现在有多少士兵?” “加上您派来的士兵,大概1300人。” “如果现在强制动员,不考虑军备和补给问题的情况下,你能拉出多少人参战?” “唔…”劳伦斯想了想,谨慎地答道:“3000人以上,但应该不到5000。”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公爵给劳伦斯倒了杯酒,“不到5000人,无论他们多么坚定,多么有勇气,都不可能给一个成名已久的一流军团造成比泥坑更强的阻碍。而我需要你掌握一些技能,以便在日后我将注意力集中在正面战场的对决时,你不需要等待我的命令,就能领导一支杂牌部队,挫败任何从中立之地隘口发起的粉碎性攻势。” “您要和教会…” “夜枭没告诉你吗?战争已经开始了。” 确实没有。也许是卡琳觉得劳伦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吧,又或许是她觉得时机未到…总之,她确实没说过开战的事。 “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尽快成长,才能捱过接下来的日子。” “那我该学习什么?” “你知道沙盘的用法吗?” 劳伦斯摇了摇头。 “那你总该清楚那些棋子分别代表什么吧?我相信,没有哪个出身于贵族之家的男人不认识它们。” “抱歉。”劳伦斯眨了眨眼,“我对这些一窍不通。” 公爵咽了咽口水。要克制怒火很难。他甚至都不敢想象这些年亚当家族落魄成了什么样,以至于劳伦斯连这些棋子都没接触过。 “好吧,孩子,别灰心。我不在宫廷的那段时间里,最大的收获之一就是对贵族们能愚蠢到何种地步有了全新的认知。显然你们的父辈对这类模拟战争的游戏不屑一顾,认为只有脑子里塞满肌肉的野蛮人才会对它产生兴趣。孩子,我向你保证,这种印象是极端错误的。那些把无知当做荣耀的低能儿…他们迟早要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 奥兰多公爵身为西境的独裁者,并不是很懂得尊重和礼仪,当劳伦斯试图插话时,他自说自话,毫不顾忌劳伦斯的感受。在某些方面,他就像一个没有教养的下层民众,缺乏风度和用词技巧。 “阁下,我的父亲是个非常优秀的人。”劳伦斯深吸一口气,停顿了片刻说道:“也许他没为我提供学习这些知识的途径,但这并不妨碍他做一个称职的父亲——他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您不该这么评价他。” 奥兰多沉默了好一会。 “我对你父亲是个好人这件事没有任何怀疑,孩子。但你要知道,我出生在兰斯全盛时期,见过太多伟大的人物和事物。每当我意识到那群英雄的不肖子孙们把这个王国折腾成什么样的时候,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愤怒。包括你,孩子——我听说过你身先士卒的事,你很勇敢,对待朋友也非常讲义气。你本该成为比你祖父还要优秀的人,但你却像只被缚住翅膀的松鸡一样,优柔寡断,局促不安。你有那么多优秀的特质,但为什么,你连一点自信…” “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贵族子嗣,甚至想不起自己曾经是谁。”劳伦斯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说道:“我不怀疑自己的人生是有某种意义的,阁下,但在我了解这个世界的全貌前,我一直都是个无知的学徒。” “好吧,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奥兰多疲惫地推了推沙盘上的棋子,“让我们从头开始学吧。” 第141章 棋子 劳伦斯花了半天时间才记住沙盘上那些五颜六色的棋子分别代表什么。严格来说,这确实算一种游戏,一种既不能放松心情也称不上休闲的游戏。 “在我那个年代,大多数贵族这辈子只知道打仗这一件事。”奥兰多不紧不慢地将一颗棋子向前推了两寸,“今天为生存而战,明天为陛下而战,后天为军团而战,为未来而战…我为战争而生,战争就是我的生活。所以,你完全不必为自己的失败感到沮丧。孩子,你以后一定可以成为一个直觉敏锐,能见机行事的指挥官。但在此之前,你要先学会快速抓住敌人的错误并予以打击。” 在公爵的口授结束时,劳伦斯已经与公爵对战了三局,每一局都输得一败涂地。 即使公爵每次都将沙盘调整到有利于劳伦斯的布置,但到目前为止,拥有兵力优势,地形优势,部队配置优势的劳伦斯甚至没能在任何一场对局中歼灭哪怕一支公爵的部队。劳伦斯扪心自问,每一场比赛他都全力以赴,每一次举棋他都深思熟虑,但每一场对局都以自开局以来就不可避免的失败告终。公爵偶尔会在他沉思时站在他身旁,提供一些战术建议,但随着战事的不断升级,劳伦斯总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 “战场上有一条黄金准则,当敌人的指挥官犯错时,决不打断他们自取灭亡。” 于是在后来的对局中,劳伦斯发现,只要他让部队一直保持龟缩姿态,然后突然打一波偷袭,不论成功还是失败,都恢复到龟缩姿态等待下个偷袭的机会,这样他就能在对局中坚持更长时间。只要不主动犯错误,优势兵力和密不透风的防守便让公爵也一时难以下手。 “这样打下去,你还是没有任何赢面。”公爵理解地笑了笑,“高强度的长时间连续对抗才是检验一位将军指挥能力的终极标准。你的确不再主动犯错了,但同样缺乏连续进攻能力。” “确实,我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但我至少没像上局那样二十分钟就把主力部队拼光,况且…”劳伦斯长舒一口气,“迄今为止,这是我第一次对您的部队造成严重杀伤,而您短时间内也拿我这种打法没辙。” 奥兰多摇摇头。“不,你只是重创了我的一队骑士——是重创,而不是歼灭。哪怕你歼灭了这队骑士,也不该认为自己做得很好。你只是…运气不错,遇到了一位只会从军事着作的案例中生搬硬套的教条主义对手。” 劳伦斯耸了耸肩。与公爵对战了好几局,他非常疲惫,大脑一片混沌。赢不了就赢不了吧,至少他可以痛宰一支公爵的军队,让自己输得不会太难看。况且,骑士在沙盘上已经算是作用很大的棋子了,他不觉得自己这种打法有什么问题。 “我得承认,再怎么优秀的指挥官有时都需要一些运气。但你要知道,从你依赖它的那一刻起,它便会抛弃你。”公爵慢慢说道:“从现在开始,你的好运到头了。” 什么意思?劳伦斯察觉到公爵的气势突然变了。好像那个朽木般萎靡的老人突然变成了一头出笼的嗜血猛兽。公爵用他余下的棋子发起了连续猛攻,逼迫劳伦斯进行激烈的快节奏对抗。劳伦斯很快就发现,他自认为密不透风的防线出现了裂痕——公爵的每一支部队都肩负着一场,或多场战斗。数十队步兵同时发起了连绵不绝的进攻,这让劳伦斯手忙脚乱。面对一场如此多前线的战争,劳伦斯根本无暇考虑战术问题。他集结优势兵力连续三次反击,三次都被击退。一场又一场徒劳的反击让公爵逆转了劣势,急转直下的战局使劳伦斯的大脑疲于奔命,只能跟着感觉应对。他的攻击被击退,公爵揭示了真正的意图,撕开了劳伦斯的防御,并在他的后方梯队深处挖出一个楔子。劳伦斯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公爵的私人书房这么冷了,因为在长时间的博弈后,他热得汗流浃背。毋庸置疑,如果这场对局是在外面进行的,那十分钟前他的大脑就该沸腾了。 最终,劳伦斯的防御中心崩溃了,环环相扣的防线伴随着中心节点的陷落而不复存在。接踵而至的失败让残余的部队无法再集结成有效的战力,被分割消灭。虽然早就清楚自己赢不了,但对局一结束,劳伦斯还是瘫坐在椅子上,半天没缓过来。 “我很荣幸称自己为你的老师。”公爵笑了笑,“夜枭已经教会了你不要认输,现在你要学如何去赢。很少有人能在如此之大的落差下做好输掉一切的准备,并毫无保留,和我拼战到最后一兵一卒。” “您在挖苦我。” “不,孩子,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屡战屡败吗?” “因为不可能赢!”劳伦斯愤怒地嚷道:“你是猩红大公,恶魔屠夫,要击败你是个不可能完成的挑战!不用安慰我,我能感觉到,你算到了我的每一步反应,然后制造陷阱,等把我戏耍够了再…” “你说对了一半。”公爵平静地解释道:“但你失败的真正原因是如我预想中那样战斗。你以为我为什么给你那么多棋子?我希望你有足够的试错成本,放手去做,并在纯粹的战略层面打败我,而不是计较于一两个棋子的得失。你太过重视骑士和王牌军团的作用了,以至于让个人情感影响了你的指挥决策。而我在察觉到你对它们的依赖之后,便能加以利用,设置一个个非常明显但你却视而不见的陷阱。” “我承认,可能确实有那么几次是情绪影响了我的决策,但只是很少几次。” 公爵倾身向前说,“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任何时候,只要敌人能洞察你的思绪,你就必败无疑。情绪干预战争决策在大部分情况下都会导致灾难。你保住了你的骑士和王牌,但我在你觉得可以用消耗战把我拖垮时也利用了这点让你误入歧途。” 说完,公爵重新布置沙盘,这一次以有利于防守者的围城战方式进行。这次,猩红大公将猛击劳伦斯的部队,测试他能在围城战中坚持多久。 “准备好了?” 劳伦斯扫了一眼沙盘,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这根本毫无意义,失败无可避免。” “没错,没人喜欢失败,但思考失败的原因才能让你摸到胜利的门槛。常胜会滋生傲慢与自满的恶疾,而失败可以教会你更多。” “好吧,我尽力。”劳伦斯努力将他的自尊心从说教中分离出来,并开始思考这一场对决的布局。 如果他能让自己学会新东西,那这里就有课可上了。 第142章 标准流程 随着劳伦斯最后一批主力部队的溃逃,又一场对决来到了尾声。虽然败局已定,但劳伦斯还是坚持用剩下的棋子抗争到了最后。零星的抵抗无法阻止失败,却能让公爵对他刮目相看。 “好了,孩子,今天就到这里。”长时间的对弈让公爵也甚感疲惫,他闭上眼睛小憩了片刻,“好好想想,你今天学到了什么。” 劳伦斯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他木然地点点头,一瘸一拐地离去了。一整天,他满脑子都是不同的棋子,补给线和地形。长时间的压榨脑力让他眼前发黑,只想一头栽倒在床上。他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公爵的书房,正要跟随本能的指引前往卧室,就被等候在门外的卡琳给拉住了。 “晚餐准备好了。”她看得出劳伦斯非常疲惫,便没有多说什么。 “我要休息。”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的哀叹,“其他事,明天再说。” “那就吃点面包吧。一整天了,你总得吃点什么。” 劳伦斯顿了一下,恍惚间,他识别到卡琳脸上的表情有点不对劲——是担忧,还有一点心疼。她怎么会露出这种表情呢?这个冷漠无情的女人,不该对他的忤逆表现出不满吗? 思索间,他突然就清醒多了。伴随着胃囊的阵阵抽搐,他觉得自己确实该吃点东西了。 “好吧,今天有什么吃的?” “羊排,面包。知道你吃腻了,所以我还做了煎蛋和酸菜汤。” “啊?”劳伦斯对卡琳竟然会做饭这件事感到由衷的惊讶。 …… 不出所料,让卡琳下厨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如果不是劳伦斯提前知道她做了什么,那他大概率会把自己餐盘里的东西当成炭块。 “吃不死人,能填饱肚子,这就行了。要求别太高…”卡琳好像也对自己的杰作羞于启齿,“说说别的吧。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糟透了。” “因为学的东西很多?” “因为我哪怕记住了所有东西,也无法完成他要求我做到的百分之一。”劳伦斯皱着眉头将煎蛋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嘟囔着,“我和他在沙盘上对阵,没有任何获胜的可能,他却叫我打败他。这怎么可能,我已经尽力了,毫无保留…” “你没尽全力。”卡琳听他絮叨了一会,慢慢说道:“因为我相信你确实能做到。” “老师。我确实已经竭尽全力了。” “不,我不怀疑你下了很大功夫。你是个很优秀的孩子,从不后退,从不畏缩。但这并不是重点,也不是你无法战胜公爵的主要原因。” “他可是猩红大公…” “但他老了。”卡琳说。“如果你跟他一样在战场上打了半辈子滚,那战争同样可以教会你他所知的一切,甚至更多。你很年轻,受过训练,上过战场,而且已经被打磨成了一柄利刃。你觉得公爵给你设定的挑战是不可能完成的?好吧,那我可以告诉你,你和他的每一盘对局,都是历史上经典战役的重演。而你所指挥的一方,就是公爵曾经对阵的敌人。他有没有嘲笑你?如果没有,那就说明你的表现完全符合他的预期。” 劳伦斯思索着这个问题,卡琳看着他的思绪转向内心。公爵打过多少场战争和战役,多少将军和战争大师被他所贬损?如此之多。任何凡夫俗子的头脑似乎都无法容纳所有这类事例,但劳伦斯知道奥兰多在筛选每次经历中的相似时刻,并让它们成为沙盘上的教学案例。 “可我还是输了。” “无关紧要,总有一天你会赢的,我非常确信。” “也许吧…” 劳伦斯无精打采地咀嚼着半生不熟的羊排,心里回想着之前的对局。琢磨了半天,他发现自己连哪一步规划出了问题都没寻思明白,这个事实令他沮丧万分。 “我问你,你的动力是什么?”卡琳突然开口,“在历史上,年纪轻轻就成为领主的贵族并不罕见,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在乎荣誉和地位,金钱和权力也不是你奋斗的动力。所以我才不解,你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坚持到现在的?” “这需要动机吗?”劳伦斯思考了一下,慢慢说道:“我的朋友们,他们相信我,支持我。如果我不够强壮,无法战胜所有敌人,那至少该学会如何领导他们,成为真正值得他们信赖的领袖…至少,我不想辜负一些人的期待。虽然我很笨,搞砸了许多…” “但如果不是你,又会是谁?有多少贵族子嗣每天都在公爵的城堡外翘首以盼,像可怜的哈巴狗一样盼着公爵能赏给他们一官半职;又有多少年轻骑士自愿做这座城市的城防军,每天干着忙不完的杂役,风雨无阻,只希望日后晋升为公爵麾下的家族骑士。你以为公爵见过多少人?多到你无法想象。但在芸芸众生之中,有勇气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的人有多少?我很负责任地告诉你,非常少,而你就是其中之一。如果你觉得自己并不称职,那谁又会比你更适合?你想让谁替你承担这份责任?” 劳伦斯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由于一整天都待在墓穴般幽闭的书房里,他过了快一分钟才反应过来,卡琳不是在安慰他,这是她的心里话。 “我会尽力…而为。” 这不是卡琳想听到的回答。怎么会这样呢?在卡琳的印象中,劳伦斯的祖父是个永远骄傲永远保持微笑的,极具个人魅力的大人物。而劳伦斯的父亲除了偶尔会在慌乱时不知所措外,大多数时候都说一不二,斩钉截铁。都是亚当家的男人,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你有心事。”她憋了很久,才慢吞吞地问道:“饭后,要不要跟我来练练?” “算了吧,今天我真的很累。” “不会太久的。”她罕见地用上了请求的语气,“稍微运动一下,顺便聊点什么,说不定你的烦心事就消失了。” 她今天到底怎么了?这也太不对劲了。劳伦斯被卡琳盯得浑身发麻,于是他敷衍地嗯了一声,把目光投向面前的食物,不再言语。 她好像越来越唠叨了,这让他下意识想起了已经过世的母亲。劳伦斯被心中突然蹦出来的想法给吓了一跳,一股没来由的惶恐让他口干舌燥。 怎么会呢。 她是他的老师,他是她的学生,仅此而已。 “她是除你父母外唯一不可能伤害你的人。” 劳伦斯突然想起奥兰多公爵曾说过的话,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想多了。”卡琳直勾勾地盯着劳伦斯的眼睛,“我不是你母亲。” 劳伦斯几乎忘了她会读心。他羞愧地低下了头,匆忙避开了她的凝视。所以他没看见卡琳眼中的落寞。 好像一颗孤寂黯淡的星星,在黑夜中默默俯瞰着地上疲惫的旅人。 第143章 盲点 “准备好了吗?” 劳伦斯晃晃脑袋,对卡琳僵硬地点了点头。卡琳打量着他心不在焉地拎着短剑,默默叹了口气。 “那就开始了。” “开始”这两个字好像有某种魔力,劳伦斯的呼吸节奏下意识变慢了,奔腾的肾上腺素淹没了他的思绪。他紧握剑柄,摆好姿势,严阵以待。 卡琳依然在盯着他看,等待着。不管什么时候,她在投入战斗时的气场都非常骇人,压迫感十足。 “专心点。”她提醒了一声,攻了上来,表情严峻地展开突刺。劳伦斯以最快速度回应了这一击,用剑格将攻势撞开,并将冲击的动能作用于反击,迅速挥出一剑,直劈卡琳的咽喉。但他还是因精力不足比平时慢了半拍,卡琳突然从裙下抽出钉锤,与短剑一高一低从两路袭来。 糟了。高涨的恐惧瞬间遮蔽了一切感官,劳伦斯能真切地感受到心脏如攻城的重槌般跳动。完全没想到卡琳会突然变招,他已绝无可能同时防住两个方向的袭击。她是动了真格的,远超平日训练的力量与速度让劳伦斯明白,他面对的攻势是如此致命,如有一丝失误,定会当场毙命。 他的剑只能防住一处要害。 在大脑做出决策之前,他的身体先动了起来。劳伦斯后退一步,用剑身偏转了钉锤的打击,而后他微微侧身,以半蹲的姿势让卡琳的短剑撞在他的肩甲上。纵使他的肩甲是整套铠甲最坚固的部位之一,穿透钢铁的强劲力道也让他暗暗叫苦。好疼啊,可惜他没有时间抱怨了,卡琳的迅猛攻势才刚刚开始。 不同于平日里训练的那些缓慢而标准的招式,卡琳的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在撇去了多余的试探和无意义的假动作之后,劳伦斯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卡琳的强大,招招致命的进攻动作行云流水,而这份技巧在结合了匪夷所思的力量与速度后,几乎堪称艺术。 因为头脑一片混沌,加之他无法预判卡琳出招的缘故,劳伦斯越是急躁,便越是想不出任何逆转颓势的办法,只能跟着感觉打。好在他的肌肉记忆还算争气,连绵不绝的剑影和锤击没能在短时间内压垮他。 他的剑又挡下了一击,钢铁互相撕咬的叫嚣在耳边此起彼落。没过一会,他的身体就开始发抖,疲惫与恐慌几乎要将他逼到崩溃边缘。他的短剑和盔甲本来就分量十足,现在更是沉重得要把他压垮了。他打过仗,而且宰杀了不少技艺稀疏的敌人,但这一次,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觉得肌肉酸痛,双手颤抖。 “深呼吸。”卡琳提醒了一句。 劳伦斯闭上眼睛一秒,深吸了一口气,屏息,然后感受血液重新开始涌向缺氧的大脑。模糊不清的视线再次清晰,疲倦的朦胧感正在慢慢消退,但也正是在这一瞬间,卡琳的钉锤闪过了他的短剑,击中了他的肩膀。劳伦斯被锤倒在地,前胸狠狠摔在地上。他仓促地翻滚,想尽快起身,但卡琳的短剑马上就架在了他的后颈上。 那一锤精准命中了他的关节,力道并没劳伦斯想象中那么重,但即便如此,他也感觉整条胳膊几乎要碎了。他扔掉武器,艰难地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不远处的长椅,然后一头栽倒在上面。 终于结束了。 “你的错误是什么?”卡琳问道。 “我状态回复得太慢了。”劳伦斯毫不迟疑地答道。 “你确定?” “首先,我没料到您使用了钉锤。其次,我在被压制的情况下分心了。最后,是我没注意到自己的破绽。” 卡琳看了劳伦斯好一段时间,然后收起钉锤,把手按在了劳伦斯的肩上。伴随着一阵无比熟悉的痛楚,治疗术生效了。他皱着眉头呻吟了一声,慢慢坐了起来。 “这是个考验,也是个教训。”她坐在劳伦斯身旁,看向劳伦斯方才倒下的地方,“我刚才处在一个能在你移动的同时继续压制你的位置。你曾想摆脱被动的局面,我能看出来,只是你的速度不足以扰乱我的进攻节奏。” 劳伦斯沉默地等着她继续说。训练场上除了他们以外再无别人,夜风轻轻地吹着,山脚下灯火通明的城市维持着寂静,只有在城墙上巡逻的守卫会发出一点盔甲摩擦的声响。劳伦斯突然注意到卡琳在笑,对她这种人来说,这很罕见。 “在剑术的造诣上,你已经快强过我了。也许这就是神选者的天赋吧,你用不到一年的时间达到了普通人需要苦练七八年的水平。如果我没用钉锤,想打败你可能要费不少力气。老实说,我对你能在无法预判攻势的情况下坚持这么久感到意外。是因为适应了我的攻击节奏吗?” 劳伦斯摇了摇头。也许在长期用剑的情况下,他多少能读出对手每次斩击的变化,并从剑刃划过空气的声响中找出进攻节奏,及时调整姿态,以立于不败之地。即使钉锤并不是他擅长对抗的武器,依靠本能和经验,他也支撑了一会。 等等…劳伦斯突然发现,他在训练场上的表现和在与公爵对阵时如出一辙——在面对未知的攻势时,他总会保持防守姿态,然后酝酿一次突然袭击,不论是否成功,都再次恢复到防守姿态等待下一次突袭的机会…靠这种笨办法,他击败了不少敌人。但在陷入压倒性的劣势时,他便会因焦急和不安进入跟着感觉打的状态:与塞连人的冠军决斗便是如此,和奥兰多公爵在沙盘上对战也是如此。因为他几乎没在真正的决斗中败给过其他人,所以他一直都没意识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那就是他之所以会失败,从不是因为技巧和反应的问题。 不是他的技巧不够娴熟,也不是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导致一紧张就手忙脚乱,而是他的大脑无法保持长时间的高强度运转。他惯用的套路便是由此而生的——通过强行把节奏分割成一个个他大脑可以承受的碎片化计算时间,以避免陷入长时间的鏖战而崩溃。或者说,他一直都试图把对抗局限在一个狭窄领域的缓慢节奏中,以确保自己能用丰富的经验击败对手。在面对同级别的对手时,他很少主动进攻,是因为怕留下破绽。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防守也不是无懈可击,因为进入脊髓状态后,他的大脑总会疲于奔命,最终疏于防反,被对手击败。 “老师。”劳伦斯呆滞地盯着短剑愣了好一会,缓慢地提出了问题,“一个真正伟大的战士,应该是什么样呢?” “你已经是个优秀的战士了。” “但称不上伟大,也做不到百战百胜。”劳伦斯闷闷地说道:“至于冠军的名号,不也是我的领民们认定的吗…我在真正的冠军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卡琳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思索了片刻说道:“如果你指的是如何才能变得伟大,那我也答不上来。但要论你比军团级别的冠军差在哪,我还是能说上几点的。” 劳伦斯竖起了耳朵,他意识到也许自己寻求的答案就在其中。 “具体说吧,你已经掌握了所有武器的特点和使用方法,并了解了几种制式盔甲的弱点和缺陷,我称之为入门。而你在精通了长剑和阔剑等几种剑类武器的用法后,就能算得上一个老兵了。此时的你应该不存在什么熟练度的问题,也不存在反应问题,因为你的每一个动作都不慢…唔,你缺乏的是对于对手习惯性反应的揣摩、策略的预估、动作的预判。” “预判…” “能在前线战场上活过三个月的人,身手都不会太差。这些老兵,可以利用熟悉的套路和一些自己总结的生存经验轻松压制没见过血的新兵,但他们绝对无法在冠军手上走三个回合。因为真正的冠军一定会打破不利于自己发挥的战斗节奏,他们能在连续进攻之余不断利用节奏间隙改变对敌姿态,制造陷阱,掩饰自己突然的战术改变,诱使对方反击,并露出破绽。更厉害的冠军会进一步解读对手的套路和思维,然后以更精妙的手法压制对方,甚至随时预估对方的心理压力和崩溃节点。这么说吧,冠军级别的对战,激烈的对抗只是表面,真正的深层次对抗是你看不见的。” 劳伦斯呆呆地望着虚空,咀嚼着卡琳所说的每一个字。 “懂我的意思吗?” 劳伦斯乏力地点点头。别急,多想想。 “别想太多,孩子。正因为它很重要,所以才不重要。也许你觉得这会成为你的弱点,但在你知情的情况下,就不会如此了。明天,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练几局。而这一课,将是我能教你的最高深的东西了。” 劳伦斯呻吟着,长叹一口气。他知道学这一课绝对不容易,或许他得花半辈子来理解卡琳试图传授的知识。光是想想其中的难度,他就感觉头皮发麻。 “别想太多,好好学就行了。”卡琳试图让劳伦斯高兴一点,“如果你这周学得不错,那我会申请下周带你去公爵的私人马场转转。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叫上你的未婚妻和约克小子一起去玩玩。” “啊…”一听说能见到菲丽丝和唐纳德,劳伦斯顿时有了点精神,但一想到马场,愁苦便重新爬回了他的脸上。 “怎么,不高兴?”卡琳皱着眉头看了看他,无法理解他的为难,“你不是个骑士吗?以前家里没钱给你配马,现在你可以去马场随便挑。相信我,送你一匹高大的好马,公爵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不是…”劳伦斯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把自己不会骑马的事说出口。 不行就去了现学吧,没啥丢人的,他想。 第144章 难言之隐 经过为期一周的学习,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劳伦斯终于盼来了外出的机会。公爵允许他在自己的马场跟朋友们玩上几天,但这也是有前提的——他必须得学会骑马,至少得做到骑在马上不会摔下来。 “孩子,”奥兰多说,“学会骑马很有必要。战场常有不测风云,哪有不骑马的骑士?再说回来,你还记不记得从你的领地来自由之城需要多久?” “大概三天。”劳伦斯坦言。 “如果你骑匹好马来,用不了一整天就能到。你要学的东西确实有点多,但骑马也是一项重要技能,我希望你能尽快掌握。” …… 公爵的马场建在自由之城西北方的郊外,没有围栏,也没有任何告示牌之类的东西。经过人魔大战的破坏后,此处是西境为数不多的,水草丰茂的平原之一。虽然仅有三顷,放在整个西境显得微不足道,但以私人马场的标准来说,这已经奢侈到了极点。 在马场上,有许多供人骑乘的牲口,劳伦斯甚至还看到了狮鹫和地行龙正趴在缓坡下的阴凉处睡觉。马大概能看到上百匹,它们或悠然而行,或奔腾欢跃。猩红大公实在是太有钱了,劳伦斯难以打消自己的惊愕。每一匹马都皮毛锃亮,体型高大,身姿优雅,随便一匹都至少值两箱金币。 至于地行龙和狮鹫…这就不能拿钱来衡量了。这些打出生起就处于食物链顶端的傲慢巨兽很不待见弱者,能让它们甘愿成为坐骑的人类在历史上少之又少。 公爵竟舍得让我随便挑。他暗暗咂舌。 又走了几分钟,劳伦斯望见了他的朋友们。除了唐纳德和菲丽丝以外,还有阿贝尔和十几个领主亲卫同行。似乎早就等候在那的夜莺正在趾高气昂地对他们训话。 “如果不是公爵阁下的批示,你们这帮粗人这辈子也别想碰我的马。”她不满地盯着战战兢兢的领主亲卫们看了一会,又开始好好打量起神态自若的唐纳德,“我不太愿意让你们束手束脚,但作为不会骑马的人,你们得先竖起耳朵听我讲。” “她不是公爵的贴身护卫吗?”劳伦斯有些惊讶,“怎么,这些马是她的?” “是她养大的。”卡琳头也不回地解释道:“公爵不可能亲自照顾这些它们,他也不放心让那些笨手笨脚的马倌来伺候它们。夜莺从小就对动物们有种莫名的亲和力,所以这件事交给她再合适不过了。” 夜莺摘下面罩的时候绝对不多,她的真身是一名漂亮的中年女人。现在她穿着传统的兰斯式宫廷长裙,材质却不是丝绸,而是更粗硬耐磨的面料,裙身前后开衩,从大腿延伸至脚踝,里面还搭配着女式长裤。 如果不是她的一头红发,劳伦斯很难相信面庞绷紧,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上层贵族气质的夜莺竟是公爵的贴身护卫。在兰斯贵族眼里,红发是血统不纯的象征,这也从侧面证实了卡琳说她和她妹妹都是私生女的说法。 “呦,兄弟。”唐纳德瞅见劳伦斯,远远就打了个招呼。 菲丽丝顺着唐纳德的视线望去,脸上惊喜的神采一闪而过,很快就淡化为恬静的微笑。看来她从阿贝尔身上学到了不少兰斯小姐的特质,比如说,矜持。 “看到你没事真好,兄弟。”劳伦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上前与唐纳德拥抱,“对不起,那时我…” “你们还想不想骑马了?”夜莺轻蔑地一哼,“想叙旧一会再说。现在,都给我竖起耳朵,给我按程序来,不准弄伤我的马,明白了?” 接下来劳伦斯上了一堂堪称史上最枯燥,最冗长的课。夜莺口若悬河,先是示范动作——挺直腰背,保持放松,再是说起怎么使马迈步——用脚跟轻夹马腹,勿用尖物,后来又讲了如何让马奔跑,如何获得它们的尊重,如何持握缰绳,如何保持平衡,如何牵马…在指导来到尾声时,一群低眉顺眼的马夫送来了马鞍、鞍垫和马辔——在夜莺的指导下,新手们用了整整两个钟头来记住每种马具的用处和姿势要领。 真够难熬的。劳伦斯突然觉得卡琳和公爵都挺擅长教学的,两人一个擅于实践,一个擅于总结,都用尽可能简单直接的方式传授经验,而不是像夜莺一样绷着脸念经。虽然卡琳说自己从没收过学徒,但劳伦斯觉得,和夜莺相比,她绝对是个非常称职的老师。 “喂,”唐纳德暗暗戳了戳劳伦斯,“咱们去骑两圈如何?她讲的东西都是针对初学者的,咱就没必要继续听了。” “你会骑?”劳伦斯有些惊讶。 “你不会骑?”唐纳德更惊讶。 两人面面相觑,直到菲丽丝突然插了一嘴。 “你们兰斯人是不是天生就会骑马?” “平民之中有多少人会骑我说不准,但贵族里我就没听说过有人不会骑的。”唐纳德小声嘀咕,“不会骑马,难以想象…兄弟,你没参加过赛马吗?还有维德里安男爵每年都会组织的狩猎和…” 劳伦斯一脸酸楚地摇了摇头。别说参加这些活动了,他一听到骑马就腿肚子发软的毛病也是很久以前就有的。当劳伦斯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贵族子嗣时,一次失败的驯马经历让他断了三根肋骨,并从此患上了恐马症。在他眼里,没有比马更邪恶的牲口了,别说是骑,就是靠近点,他都觉得它会咬他一口。 所以他成为唯一一位步战银翼骑士的原因是心底始终无法克服的恐惧,并非家族财力问题——再怎么穷困潦倒,亚当家省吃俭用上个把月的钱给劳伦斯配一匹品相普通的瘦马还是没任何问题的。 “老实说,我有点害怕。”菲丽丝出手指了指夜莺正在安抚的那匹马,“它太高大了,我真能拉住它吗?” “你就把它想象成长了四条腿的车。”唐纳德瞥了那匹马一眼,便笃定道:“她应该不会让你们骑那种马的,对你们来说太危险了…但那家伙应该是我的菜,看好了,这一点都不难。” 说着,手痒难耐的唐纳德就走上前去请求夜莺准许他骑这匹马。或许是看唐纳德像个老手,夜莺同意了他的请求。在马夫的协助下,唐纳德很快放好了马鞍和缰绳,然后凑到那头凶恶的白驹面前,与它展开肢体接触。没多久他就成功了——白驹垂下头,任由他以优雅的姿势骑在它背上。劳伦斯和菲丽丝看得目瞪口呆,马背上的唐纳德似乎更高大帅气了。玩世不恭的公子哥策马在场地上转了转,花了几分钟熟悉它的躯体,而后突然紧握缰绳,让它扬蹄飞奔起来。伴随着唐纳德的大笑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夜莺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身来,继续绷起脸看向愁眉苦脸的新手们。 “别学他的动作,你们如果这么做,最好的结果就是躺在床上昏迷三天,我不是在开玩笑。”夜莺的目光慢慢扫过人群,“现在去挑马吧,除了红色和黑色的马,其他马都还算温顺。包括你们,卫兵,你们也得挑。” 虽然早就听说了公爵允许领主亲卫们一起学习骑马,为的是日后劳伦斯遭遇危险时,他们能以最快速度赶到他身边,但亲耳听到夜莺的许可还是让这群平民子弟高兴得合不拢嘴。夜莺对他们讲话并不客气,总带着一种贵族女性特有的傲慢气质,不过他们不在乎。公然展示倨傲态度总好过深藏不露,况且这也不是他们头回跟贵族打交道了。一般来说,一个贵族即使再怎么穷困潦倒,地位甚至不如有点家底的小商小贩,也会凭着慢条斯理的语调和得体的着装堂而皇之地以鼻孔示人。像劳伦斯和唐纳德那种贵族毕竟是极少数。和大多数贵族相比,夜莺没阴阳怪气地讽刺这帮人也配骑马,已经显得非常友善了。 亲卫们欢呼着跑开,纷纷奔向各自看着顺眼的马匹。当人群散开,夜莺才注意到劳伦斯脚下像生了根一样,任凭一脸期待的菲丽丝怎么拉拽,都纹丝不动。 “你先去选马吧,对于他,我得单独指导。” 看着夜莺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劳伦斯打了个哆嗦。 第145章 恶意 马儿哼哧哼哧地喷着鼻息。劳伦斯深吸一口气,按夜莺的指示按住马鞍,抬起一只脚踏上马镫。他晃了几下,接着跃上马背,死死地抓紧马鞍,随时准备被前冲的牲口甩出去。 劳伦斯预想了一百种防止被甩下去的姿势,但马儿只是低下头,开始舔脚下的石头,好像并不在意背上突然多了个人。 “没你想象中那么困难。”夜莺费了很大力气才没让火气影响她的语调,“放松,再放松点,好,就是这样。现在试着慢慢走起来,你要告诉它…” “啊…天呐。”菲丽丝刚上马,那匹不安分的小驹子便不由分说地向前慢走。她下意识把身体贴在马背上,不知所措地抚摸着它的脑袋,试图让它停下,“吁,停下!怎么才能让它停下?” “别放掉缰绳!”夜莺跟在后面喊道:“我刚才讲的东西你就一点都没听进去?放松,身体坐直!”她揉了揉额角,一转头就瞥见一个领主亲卫正举起芦杆要往马屁股上抽。 “住手,你这野蛮人!”夜莺又气又急,从地上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朝那人扔去,“你以为这是在赶驴?给我下来!” 眼看夜莺暂时没空再指导自己了,劳伦斯叹了口气,和胯下的马对了对眼,“你看,你不情愿,我也不情愿。所以,干脆点,随便走上几步怎么样?” 马儿对他不理不睬。 “喂,动一动。”劳伦斯举起缰绳,轻轻踢了踢它的侧腹。但马儿根本不理他,只是低头舔自己的脚。 唐纳德驾马而来,打破了这份尴尬。真是太不幸了,唐纳德已经沿赛道骑了两圈,他胯下的坐骑打着响鼻,慢悠悠地停下在劳伦斯身边。近看一会劳伦斯才意识到唐纳德的坐骑的确不是一般人能驾驭的——那匹马长着宽蹄,皮毛亮得反光,双眼深邃叵测,比劳伦斯的马还要高出几掌,面相十分凶狠,属于完全不同的品种。 看着就不像一般人能骑的主。 “怎么了,兄弟?”唐纳德看了看劳伦斯,幸灾乐祸地一笑,“不难看出它已经上年纪了,想来点刺激的何不换一匹?” “连它都不听我的,其他马就更别说了。”劳伦斯也清楚,夜莺给他挑的马绝对是马群里最温顺听话的。或许上了年纪的它确实跑不快,但要训练孩童和新手,它是不二之选。 “你得先向它表明你是骑手,是它的搭档。”唐纳德像看白痴一样打量着劳伦斯,“拉紧缰绳,坐直,把它的脑袋正过来,表明你的意图。如果你不够坚定,它肯定不会理你。” 劳伦斯设法按他说的来,终于拉起了马头,不让它再舔脚。在唐纳德的指导下,他催它起步。终于,它慢悠悠地动了起来。感受到马儿身体运动的劳伦斯好像突然意识到它是温热的活物,不是长了四条腿的车。马身上有股怪味,但闻起来不算臭,这在很大程度上加深了他的紧张。 “握紧缰绳,控制走向。记住,是你在操纵它,而不是它在带你散步。” 劳伦斯僵硬地拽着缰绳,确保这马不会在不经意间突然跑起来。真不敢相信竟然有人专门去骑这玩意。劳伦斯绷着脸,暗暗叫苦。虽然有了唐纳德的指导,他很快就上手了,但长时间紧绷神经让他很累,况且像这样骑压根不比走路快多少。 “差不多了,你该换匹马试试了。”唐纳德伸手指了指远处一匹黑马,“我觉得它就挺合适的。” 他所指的马长得更大更瘦,套着马鞍,身处围栏,被牢牢地拴在砌进地表的柱子上。拴马的绳子很长,因此马儿能跑上几阵,不过只能在一个圆圈内活动。它甩着头,喷着鼻息。 “好吧,我去试试。”劳伦斯调转马头,向那个方向骑去。靠近后,他把缰绳递给唐纳德,自己下了马,这让老马相当快活。下马的过程稍微有点艰辛,但劳伦斯硬是凭腰腹力量稳住了身子,没有迎面摔下去。 “真见鬼,你就不能放松点吗?” “我也想啊,可惜身体不听使唤。”劳伦斯向那匹马走去,摸了摸马鞍,深吸一口气,突然翻上马背。 “我*,你还真敢…”唐纳德吼道。 劳伦斯只听到了上半句。藉由全身之力,他奋力一跃,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却没有正确地上马。他紧抓前鞍,一腿横跨,但受惊的马儿开始挣扎。 这匹马的体格异常健壮,与那老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只是尥了个蹶子,就害得劳伦斯差点摔下马背。 劳伦斯一把揪住了马鞍,两腿死死夹拢,使自己定在原处,不会像块破布一样被甩飞出去。但马儿的前后狂颠使他头晕目眩,根本没法抓住马颈上的鬃毛。 眼前的景象一片混沌,劳伦斯咬紧牙关,耳中只能听到心跳声和如雷的马蹄声,这头比恶魔还暴躁的怪兽势如飓风,把他颠得感觉内脏都错位了。凭借恐惧赋予的本能和肌肉下意识的反应,劳伦斯仿佛被钉在了鞍上一般,牢牢地嵌在马背上,任凭那马如何抵抗都不分不离。在无休无止的起伏后,马儿重重地喷着带沫的鼻息,终于停了下来。 原本模糊的视线慢慢变得清晰,劳伦斯望见一群躲到远处的领主亲卫正为他欢呼。骑在马上的唐纳德和菲丽丝直盯着他,似乎很是敬畏。劳伦斯张嘴笑了。 之后,不等劳伦斯挥手致意,胯下那聪明的畜生便使出了最后的狠招,陡然弓起后背极力腾跃,将他抛到了半空。 他并未注意到全身的力气已然散尽,先前的预想恰好应验,劳伦斯仰面望天,一阵恍惚,重重摔在地上,难以回想起前几秒所发生的事。大量金星钻入他愈发狭小的视野,恼人的嗡鸣在脑海里左右乱抓。他看见那畜生就像在宣告胜利一样半身立起,打起响鼻,一双马蹄就要落在他脸上,他甚至能闻到马蹄上沾着草味的湿气。 马背与地面的距离比他所想的要高,摔下去可不是疼一会那么简单。眼看如战锤般犀利的马蹄就要落下,劳伦斯只能下意识闭上了眼睛。耳边只有一声马儿的哀鸣和重物倒下的声音,等了片刻发现自己安然无恙的劳伦斯睁开眼,看见卡琳正气喘吁吁地拎着粘血的钉锤,那匹比一个小村庄还值钱的马倒在一旁,碎了半个脑袋。 “谁允许你碰这该死的家伙的?”卡琳怒气冲冲地操着一口塞连乡下方言,吐字短促有力,“想寻死你大可不必这么做。你怎么敢…” 夜莺跌跌撞撞地跑来,跪在地上,轻轻抚摸着那马儿还在抽搐的肌肉,脸上写满了悲痛。突然她目光一转,牢牢地盯着手足无措的劳伦斯,眼中带着朦胧氤氲的火光几乎要把他活活蒸熟。 她胸中蓦地燃起熊熊怒火,咬牙切齿,一时顾不上喘气,就冲劳伦斯扑了过去。劳伦斯为此而震惊,他本以为唐纳德说他可以骑,他就真的能驾驭。 好在卡琳一把抱住了夜莺,没让劳伦斯挨揍,反应过来的亲卫们以最快速度翻身下马,肃穆地围在了劳伦斯身旁。 现在,他们还是离马儿远点为好。 第146章 权力论 地平线上,夕阳已沉,余晖犹存,领主亲卫们回到了马场上临时搭建的营房里。一整天的训练和学习折腾得他们浑身酸痛,疲累不堪。但在卡琳的要求下,他们得在晚餐后再训练两个小时才能休息。 饿死鬼劳恩盛了满满一碗炖菜,摇晃着退到一边,让身后的十几个兄弟继续打饭。他原本属于第二侦察队,因为在茶花领遭受夜袭时表现突出才被晋升为领主亲卫,严格来讲,他还没真正成为领主亲卫——那些领主亲卫的初始成员都把头高高昂起,他们都以自己的身份为豪。不分身份贵贱的兄弟般的情谊是亲卫队的一大特点,不像劳恩之前所属的第二侦察队,看起来就像一盘散沙。每次吃饭时侦察兵们都三三两两而坐,没有欢声笑语,更别谈什么兄弟情谊了。他们不像公爵手下的老兵们那样独处,反倒拉帮结派,互不理睬。 虽然亲卫队的氛围让劳恩觉得很来劲,但他还是没完全融入这个集体——撇开多数亲卫都比他大上七八岁的因素外,这些人还总爱拿他饭量大的事开涮,这让他感觉很没面子。 另外…劳恩瞥了正在清洗餐具的马修一眼。这个胆小鬼凭啥也能成为领主亲卫?那日的夜袭后有几个姑娘信誓旦旦地说是马修独自挡在一个狼人面前保护了她们,但谁会信这种鬼话呢?人人都知道马修是个见点血就腿软的懦夫,就连从不揭人短处的唐纳德在提起他的时候都只能翻个白眼。要是这家伙真有勇气独自面对一个狼人,那劳恩也可以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一顿吃两张烙饼就饱了。 尽管谁都不相信马修能这么勇敢,但基于姑娘们的证词和他盔甲上新添的几处深邃伤痕,以及对于制度和规则的妥协,唐纳德还是把他晋升为领主亲卫了。 当然,劳恩不知道的是那晚茶花领伤亡惨重,有近三成领主亲卫战死。为了稳定人心,也为了让那些失去主人的附魔武器不至于落灰,唐纳德还从其他队伍里挑选了一些士兵晋升。战时的晋升就是这么回事,每一场败仗后,人们都会不遗余力地宣扬幸存者的英勇事迹,以鼓舞士气。 “呿。”劳恩不屑地移开了视线,找了个地方坐下,大口吃起了炖菜。领主亲卫的待遇确实比普通士兵好了太多,除去更高的薪水和更大更软的床铺外,单说吃的东西都与众不同——炖菜里有好几块肥猪膘,烙饼也是白面烘的,吃着一点都不牙碜。更绝的是晚饭后,亲卫们能吃到新鲜的水果,且人人有份。有时是一个苹果,有时是一小串葡萄,这些玩意都是自由之城送来的上等货。劳恩粗略的算了一下,光是他这俩月吃掉的食物,就至少值三个金币,如果把他老家的物价换成自由之城的物价,那这数字至少还要翻上几十倍。所以,他有什么理由不满呢?只不过是要容忍那个懦夫的存在而已,大不了当他不存在,不就万事大吉… “劳恩。”正在埋头洗碗的马修嚷道:“你吃完饭帮我盛碗炖菜。用你的碗就行,这样我能少洗一个。” 啊,该死的。劳恩有些恼火,为啥这个不招人待见的懦夫有什么屁事都要跟他讲?难道他以为两人都有在第二侦察队服役的经历,就一定代表着他们关系会很好? “劳恩!”马修重复道:“你丫听见没?” “听见了,你说不用给你留菜了。” “你他*的耳背?” “耳背也比你这种手脚健全却事事求人的懒汉要强。”劳恩用最后一块烙饼蘸上碗底最后一点菜渣,狼吞虎咽地吃完后故意当着马修的面又盛了一碗炖菜,咂吧着嘴慢慢吃了起来。 “哈,你看不见我在洗碗吗?”马修以他惯有的慢腔慢调说,“就是考虑到你一定是吃到最后才放下碗的人,我才…” “你啥意思?”劳恩放下碗走向马修,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肩膀,“又欠揍了?” 其他亲卫们一阵喝彩,鼓起掌来。一群天杀的傻瓜,眼见两人就要打起来了,竟能欢呼成一片? “吵什么?” 士官库伯特一怔,随即扔掉碗筷,高声发令:“集合!立正!” 亲卫们在五秒内站成了两排,把腰杆挺得笔直。 “稍息,士兵。”卡琳瞥了库伯特一眼,问到:“发生什么好事了?说来听听。” 与夜莺类似,卡琳穿着剪裁独特的宫廷式修身裙,领口直抵下领,裙摆及地。一些年轻贵族评论这种设计过于保守,劳恩不予苟同。修身裙典雅华贵,谈不上保守,丝缎紧贴身躯,突显出身体曲线。常年碰不到女人的士兵们并不觉得这款裙装缺少诱惑力,他们的眼神追着卡琳不放就是佐证。 卡琳对士兵们的目光熟视无睹,这并非因为她有意冷落旁人。如果她在意,那任何人或任何事都逃不出她的双眼,说白了,她就是不关心旁人对她的看法。 唉,要倒霉了。劳恩心想,如果库伯特把他和马修的事捅出去,他指不定要受啥罪。卡琳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一方面,身为监管者,她似乎一门心思扑在管理上,两耳不闻窗外事;而另一方面,身为劳伦斯和亲卫们的教官,她气质不凡,咄咄逼人。如果让她知道是劳恩主动挑事,破坏队伍团结,那三天的额外苦役绝对算轻的。 “我们在休息,女士。”库伯特说,“劳恩讲了个笑话,其他人就一起笑了。女士,我们做的每件屁大点的事都要汇报吗?” “你们的领主差点没命,身为他的护卫,你们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们可能忘记了场合…”库伯特移开了视线,“非常抱歉,女士。” “别以为你们已经合格了。”卡琳好像心情不太好,她板着脸说道:“你们不是普通士兵,领主亲卫的盔甲穿在你们身上,但要说合适还为时过早。你们只是来混日子的,接下来我要改变这一点。” 亲卫们局促不安地东张西望。和别的队伍一样,他们已经被训练了半年,打了几场仗,并在战场上积累了不少经验,但他们仍没有护卫的自觉。只要旧习不改,没有战事时他们就会想办法在训练中偷懒,连矛都握不正;每逢听讲,又是左顾右盼,纪律松弛。 “库伯特士官。” “到!”库伯特赶紧把脑袋里的怨言甩到一边,立正站好。 “今晚由你带队训练。上硬的,别手软。” “可是,女士,平时都是…” “约克小子得早早休息,养精蓄锐,今晚没法带队了。”卡琳顿了一下,补充道:“他明天要和领主进行无血决斗。” “遵命,女士,我会带队训练的。”库伯特一说完就开始高声下令。亲卫们拿上自己的矛,一声不吭地往马场中央走去,只留下还在刷碗的马修和劳恩大眼瞪小眼。 “我还没吃饭…” 看着马修一脸苦相,劳恩的心情瞬间好了不少。他幸灾乐祸地冲马修耸了耸肩,提上矛,跟了上去。 本人的逼逼叨:存稿已经发完了,明天开始正式进入薛定谔更新状态。在此对支持我的观众们说声抱歉,考虑到白天业务繁忙,晚上又不定期有事,更新进度是真的随缘了。状态好也许能每日一两更,累成狗就只能三五天甚至半个月一更了。 从本章算起,预计本书还有五十多章才写完第一部分(一共三部分),这书啥时候能完本…哎,我也说不好。 光说第一部分,接下来算是高能部分,战争戏和一些21禁的玩意非常难写,作为一个凭爱好写书的肥宅作者,我只能保证本书总有一天会完本,不太监,但…唉,生活不易呐。 再次感谢喜欢本书的朋友们,感谢你耐心看到这章,也请你原谅我的无奈。 谢谢。 第147章 纠缠 所谓无血决斗,就是两人不带武器护具,面对面站好,然后轮流用拳头打击对方非致命部位,直到有人倒下为止。这种塞连民间常见的野蛮游戏起源于什么时代现在已经无法考证了,据一些兰斯学者推断,这种游戏很可能是效仿兽人选拔首领的决斗仪式——在尽可能不会造成严重伤害的情况下用拳头和意志分出胜负,没有哪个脑子塞满肌肉的家伙会觉得不公平。 真要命。劳伦斯脱下盔甲,摘掉长剑,只穿一件布衫站到了场地中央,亲卫们的注视让他浑身不自在。或许是因为习惯握剑了,没有武器在手让劳伦斯有些动摇。现在他终于知道,高手总说人剑合一真不是瞎掰,当他完全适应了持剑的姿势,将人与剑之间的羁绊和磨合发挥到更高层次,他就知道人和剑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是一体的,武器成了灵魂的一部分。 劳伦斯郁闷地吼了几声,在空地上来回踱步,亲卫们报以稀稀拉拉的喝彩。不多时,唐纳德也只穿一件布衫走来了。从他迟缓的步态看,似乎他也浑身不自在。但随着他站到劳伦斯面前,亲卫们纷纷为他呐喊助威,声势比之前大了好几倍,这让劳伦斯非常不爽。 明明我才是领主。 虽然是个甩手掌柜。 “规则都知道吧?禁用武器、腿脚,不许攻击致命部位,不能闪避,也不能格挡,打到一方求饶或倒下为止。”卡琳指了指围观的人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将见证这场决斗的结果。” 劳伦斯还是不知道该对此作何感想。他有意回绝,仅是不愿以这种方式处理两人的矛盾,可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与唐纳德和好如初,自从那次差点把他打死…这真不是咱的错,对吗?就因为他想当个烂好人?为什么唐纳德不能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只想上来给他一拳,而是故意坑他换匹马呢? 如果这样就能让两人和好,劳伦斯不会有任何怨言,虽然他嘴上并不承认。 “那就…还是输的人请喝酒?”劳伦斯尴尬地别过脸去。他相信不论结果如何,只要一起坐下好好喝两杯,畅所欲言一番,就没啥心结是解不开的。 唐纳德盯着脚下出神。 “怎么了?”劳伦斯问。 “没什么,反正一直是你请我。” 劳伦斯眨眨眼,唐纳德之言对他的打击要胜过任何战时的猛攻。 “行。”劳伦斯压着一股火,强迫自己保持微笑。 “你先来?” 欠揍的唐纳德,煽风点火真有一手。劳伦斯暗自坦诚,自己越是给他台阶,这家伙就越是得寸进尺。唐纳德在许多时候和寻常青年贵族没什么两样,奥兰多公爵的看法果然有理。 我到底算不算他的真朋友?是否会有人诚心陪我渡过难关?现在茶花领无人不知唐纳德的大名,他真的没想把领主挤兑走,自己取而代之吗? 他到底在乎什么? 迎着唐纳德看不出情绪的目光,劳伦斯点了点头。等了十几秒,估摸着唐纳德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劳伦斯攥紧拳头,冲着唐纳德的侧腹摆出一记重拳,然后在拳头即将命中时突然收力,使得这旁人看来无比沉重的一击实则有些绵软。他到底是下不了狠手,毕竟是他有错在先,唐纳德只是… “真不错,阁下。”唐纳德闷哼了一声说道:“就像你的骑术一样令人难忘。” 这该死的… “换我了。”唐纳德的表情变得出奇的严肃,“既然你给我机会,那我就欣然接受。” 预感到情况不妙的劳伦斯赶忙扎稳脚步,绷紧肌肉,硬扛了唐纳德一拳。尖锐的痛楚定格在腹腔的一点上,迅速扩散成面。劳伦斯呲牙咧嘴地哼了一声,因肌肉紧绷而涨红的五官突然放松,他啐了口吐沫,长出一口气。 “令人印象深刻。”他说,“就像你的骑术一样。” “怎么说呢。这么说能听懂吗?” “什么?” “马不是工具,也不是驴子那种给一鞭子就迈步的牲口。你们之间是在通过情感交流,而不是单纯的动作交互。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学会骑马。” “《威仪巧艺》里好像也提到过这个观点。” 唐纳德皱了皱眉,显得有点为难。“不完全是,《威仪巧艺》完全是描述两性技艺的奠基之作,我说的只是我自己总结的经验。别忘了我父亲掌管着兰斯所有的牧区和马场,打五岁起,我就已经能在马背上翻跟头了。” “所以说,我不会骑只是因为我是个没见识的乡巴佬?” “如果你这么理解的话,没错。算了,无所谓了。你看,我总是无意中教你一些技艺,而你总是当耳旁风。我已经受够了。这么说吧,只要有心,人人都能当马夫,懂了吗?” “我们继续?” “但愿你歇够了。” 这家伙怎么就不能管管自己的破嘴呢?接下来也没必要手下留情了,劳伦斯想着,慢悠悠地捏了捏拳头。 “我真恨你那张破嘴。”劳伦斯一拳捣在唐纳德肩头,“就没见你说过什么好话。” “但凡你能坦诚点我至于会这样?”唐纳德被打出了火气,冲劳伦斯的下巴回敬了一拳,“凭我的身份,改换阵营绰绰有余,我完全能效忠别的王侯。来啊,你个软蛋,让我看看你有什么能耐!” “你到底发什么神经?”劳伦斯晃着脑袋,回击一拳,“我对你没做到开诚布公吗?还是没给你最好的待遇?”他喘息着吼道:“你我同吃同住,并肩作战,难道你没意识到我对你信赖有加吗,怎么到你嘴里就好像是我背叛了你似的?” 唐纳德捂着肩头叹了口气,表情不再淡漠。 “但你提过一次吗?对,我承认,你有什么好东西都愿意分我一半,但你觉得我要的是这些?”唐纳德挺直腰背,目光扫过场外的观众们,“想当初我们就有过共识,我们亲密无间,几乎不分彼此。但在我辛勤地训练新兵时你在干什么?当我在浑身酸痛时仍不忘处理政务,以维持茶花领的稳定发展时,你又在哪里?普拉尔森林的那场战斗,我的功劳至少占半席。你去问问他们,随便哪个人,会说我没尽心尽力帮助你吗?” “我不是已经…” “去你*的吧!我不求你对我感恩戴德,但最起码的尊重呢?你感谢过所有人,哪怕是那些刚解开枷锁的奴隶,因为他们给你种地!你唯独没承认过我的付出。你连一句‘做得不错,兄弟’都不曾说过,这就是你所谓的最好的待遇。”唐纳德又挥起拳头,把劳伦斯打得一个踉跄,“你把我当什么,嗯?对,你是领主,但我才是那个不可或缺的人。有你没你那个破落的小城都是一个样,而我…” “你不也一样?”劳伦斯恼羞成怒地扑倒了唐纳德,与他扭打在一起,“你就那么重要,少了你太阳都不会升起了?我救过你,不止一次,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我没救过你?你还差点杀了我,你这该死的…” “那不一样!” 连绵不绝的击打让痛楚慢慢钝化为麻木,都打出了火气的两人也不管什么规则了,手脚并用,拳拳到肉。互殴仍在继续,可劳伦斯的心思已经飞到了别处,他知道嘴硬的唐纳德肯定不会服软,但如果自己能及时顾及下他的感受,是不是就能消除隔阂?必须得承认,唐纳德是完美无缺的贵族统帅,才华横溢,却不自傲,一言一行都持重得当。他是劳伦斯的左膀右臂,将大部分精力都倾注在那片不属于他的领地上。哪怕他刚才那几句辱骂实在是越界,劳伦斯也不可能真的记恨他。但要说还在气头上,就让他立马冷静下来向唐纳德道歉,也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了。 唐纳德喘息着,奋起一脚,蹬开了劳伦斯。他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眼中的轻蔑却没消散半分。反观劳伦斯,他看起来也狼狈不堪——披头散发,肿了一圈的腮帮红得像猪肝,鼻血滴在布衫上,染出了一片片脏兮兮的污渍。唐纳德的格斗能力虽然稍逊一筹,但凭借怒火和不服输的倔劲,他的拳脚也在劳伦斯身上留下了不少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因为衣衫并未破损到不能遮掩身体的程度,所以在场外的观众看来,劳伦斯已经占尽上风,而唐纳德眼瞅就要撑不住了。 “将军!”士官库伯特大吼一声,“认输吧,咱都知道他发怒会变成啥样!这不丢人,兄弟们都…” “闭嘴!”唐纳德咬牙站起身来,口齿不清地嚷道:“这是我俩的事,和什么狗屁神选者没半点关系。来啊,劳伦斯,你不是想打败我吗?用你自己的能耐,软蛋!” “你他*的才是软蛋!” 两人再次扭打在一起,拳脚大开大合,斗得难解难分。库伯特曾有两次与劳伦斯并肩作战的经历,第一次是他和许多生面孔兄弟对抗中立之地的强盗。而第二次,则是普拉尔森林由劳伦斯带队发起的狂怒进攻。看劳伦斯此时的状态更倾向于前者,而非后者丧失理智的模样,库伯特稍稍松了口气。 至少他暂时还知道什么时候收手。 围观的亲卫们一言不发。在成为士兵的那几个月里,他们见证了许多野蛮残忍的行径,看过了无数普通人前所未见的荒诞暴行。眼前的场景比之前的要文明太多了。况且,男人之间的矛盾并不复杂,有时候,拳脚和脏话就是最有效的和解手段。 至少在塞连人眼里是这样。 “不用担心。”菲丽丝对心急如焚的阿贝尔小声说道:“他们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在我的家乡,每个十几岁的男孩都会用这种方式化解矛盾。在好好打过一架后,他们的关系往往会比之前更好。” “鬼话连篇。”阿贝尔瞪了菲丽丝一眼,“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一直在搓手?” “嗯…”菲丽丝不适地眨了眨眼,“我不清楚兰斯人是不是这样。” 就在两人说话间,场上的互殴也迎来了转折点。本来体力和耐力都占优势的劳伦斯在挨了唐纳德一拳后突然像被打懵了一样,杵在原地半天没动弹。唐纳德也不管什么礼数,抓住机会就是一顿穷追猛打,把劳伦斯揍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怎么了?”方才还劝阿贝尔别着急的菲丽丝立马坐不住了,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与劳伦斯的通感让她知道劳伦斯现在神志恍惚,根本不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她火急火燎的起身,就想往劳伦斯身边跑,然而卡琳拦住了她。 …… 在挨那一拳前,劳伦斯突然惊觉自己好像提前看见了唐纳德的动作。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幻觉,但那片段也太过逼真了——不论是他的姿势,动作,还是攻击方向,力量,都不似以往在战斗中的简单预判那般苍白,充满不确定性。他有理由相信,这一定是某种蜕变。可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那一拳便已经迎面打来,所有的细节都与那一瞬间的画面分毫不差。劳伦斯晃晃脑袋,没等提起拳头,便又看见了下一个攻击瞬间。啊,该死的。他能看见,但就是没法迅速回过神来做出反击,即使有那么两次回过神来,他迟钝的动作也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在连续挨了十几拳之后,他的大脑已经一片混沌,开始分不清虚拟与现实。他只是一直挨揍,直到唐纳德因体力不支而拉开距离,经过短暂而宝贵的喘息后,一个出拳还击的念头被唤醒,里面只包含了一记朴实有力的直拳。 劳伦斯猛然动身,场外的观众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神志不清了?那记直拳的目标是唐纳德的胸口,即使经常打架的孩子也知道,胸腔两侧到肩膀部分是最容易格挡,也是最不惧击打的部位,也只有… 但不知怎么的,唐纳德有意格挡,也扎稳了步子,却被一拳打得倒退几步坐倒在地上,半天没缓过来。劳伦斯无动于衷地看了看自己皮开肉绽的右手,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出意外了,可能是指骨折断了,虽然手指还在因肌肉的伤痛而无意识地颤抖,但他已经感受不到右手的存在了。 果然,他没防住。 和预想中一样,他防不住。 等了好半天,唐纳德才呻吟着站起身来。由于痛苦,他只能有气无力地冲劳伦斯啐了一口。 “你还没打倒我呢。” “啊,看见了。” 劳伦斯扭头用充血的双眼看向菲丽丝和阿贝尔,她们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两人的状态,噤若寒蝉。自从场上的两人都挂了彩后,就没人笃定这场对决的结果了,就连卡琳也抿着嘴,皱起了眉头,似乎对这场过于冗长的肉搏感到担忧。 “差不多结束吧。”劳伦斯抬起胳膊抹了一把眼角的血迹,开始活动左手的关节。 “正有此意。”唐纳德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血淋淋的下巴。 没有任何指示和口号,两人同时发起冲锋,毫不犹豫地冲对方挥出迄今为止最有力的一拳。劳伦斯的额角和唐纳德饱受折磨的下巴同时被击中,唐纳德一个后仰倒在了地上,劳伦斯晃晃悠悠的试图稳住脚步,几秒钟后也一头栽倒在唐纳德身旁。两人都已无力再战,按照规则,后倒下的劳伦斯取得了胜利,但他并不高兴。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痛楚让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于是他闭上眼小憩。卡琳第一时间为两人施展治疗术,在此期间,劳伦斯开始回想刚才看透一切的感受。 “你下手可真狠。”唐纳德苦笑着说,“我觉得没个几天恐怕缓不过来了。” “你也没手下留情。”劳伦斯没好气地回道:“虽然不想承认,但你还真是…蛮厉害的。” “好吧,常胜者都会说胜利一文不值。姑且就当你是在夸我吧。” “这是事实。你差点揍得我找不着北。”唐纳德的回复让劳伦斯感到高兴——这提醒他,这将是个好的开端。 “那我们扯平了?” 劳伦斯斜眼看去,唐纳德递来一只手。 “算是吧。”劳伦斯吃力地抬起胳膊,和唐纳德握了握手。“你现在只欠我一桶酒。” “啊,轻点,你这野蛮人!” “哦,酒的事…” “放手!好吧,我请客,人人有份,你先放开我!” “那肉钱我付了。” 唐纳德不禁笑了出来,他心中的野兽也是。留在这地方果然是正确的。 “好吧,领主阁下,感谢你的慷慨。”唐纳德念叨着,语气有点伤感,“可能这是近期最后一次畅饮了,让我们都好好放松一下吧。” 今晚,公爵的马场上会有一场酒宴。人们将庆祝劳伦斯与唐纳德的和解。他们会畅饮,会狂欢,会嬉笑,会畅想和平的日子。 明天,战争的阴云将继续压在他们头顶。 第148章 扩编 在战败时,最无畏的勇士也是懦夫。 在胜利时,最怯懦的逃兵都是英雄。 ——摘自《战争法则》第三章第一段(未删减版本) 一周的时间转瞬即逝。在夜莺的监督下,劳伦斯和亲卫们都学会了骑马,虽然多数人还远远达不到能骑马作战的地步,但这已经是劳伦斯想都不敢想的成就了。 把亲卫和领主的所有亲朋都计算在内,能策马奔腾的人共有十二人。正因人数如此之少,让每个人都学有所成是至关重要的。这些人未来的任务将是骑马在边境巡逻,他们会轻装上阵,只装备刀剑和盾牌。如果他们遇到什么危险的敌人,这些人的任务是撤退并示警,而不是去战斗。 库伯特和亲卫队的初始成员都是资质不错的骑手,但他们的职业仍是护卫,而非战士。在战场上,兰斯人通常不会让某位贵族的护卫队队员担任轻骑兵的角色。但茶花领的精锐部队供不应求,尤其是在遭遇了一场夜袭后,原本就不算充裕的预备兵员伤亡惨重,更别提后来揪出的内鬼中有不少战技过人的老兵了。也许让部分亲卫担任轻骑兵并不是一个理想的解决方案,但当许多人意识到劳伦斯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领主后,亲卫们便欣然接受了调派,并心存感激。不管新差事有多么熬人,至少身为平民的他们有了自己的马。 “要我说,咱不是贵族,生来就不是骑马的料。”马修一边抱怨着,一边拉着他自己挑选的马站在队伍中间。 “我才不在乎这又是什么折腾人的苦差事。只要能吃饱饭,让我干啥都行。”心情大好的劳恩似乎懒得和马修拌嘴,他一遍遍抚摸着自己的坐骑,乐得合不拢嘴。在这个乡下少年的概念里,平民能骑上一回这么好的马绝对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毕竟就连他老家的领主佩里男爵,都只能骑着一匹毛色杂乱的瘦马巡视领地。一想起男爵坐在马背上趾高气昂地对他的人民呼来喝去的景象,劳恩几乎是下意识挺直了腰杆。等战争结束,他一定得骑着这匹昂贵的好马,穿上全套亲卫队甲胄,在手下士兵的簇拥下回趟老家,好好风光风光。 “你们真可怜。”马修这厮愤愤不平的叨叨让劳恩火冒三丈,“大家的说法都一样,骑上马以后恨不得现在就找场仗打。而慷慨赐予我们马匹的公爵大人呢?他声称职责不分轻重,只要勇猛作战,任何人都有机会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可对于死者,他又是怎么说的?说什么我们将投入一场无与伦比的大战,夺回兰斯失落已久的荣耀,还说最勇敢的士兵在死后也能得到荣耀。可你说人都死了还要荣耀干什么?你们就没想过…” “你丫真不是块当兵的料。”劳恩瞥了瞥不远处正在对库伯特训话的卡琳,面无表情地攥拳,然后放松手指。他可不敢当着卡琳的面惹事。 “我没说过我不想当兵。我只是…只是不想为了某个达官贵人的愿望而卖命,毫无意义地死在…” “哈,是啊,就你最聪明,你*的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你以为就你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的?生为平民,你以为自己的选择空间就比奴隶要大得多?老实告诉你,现在我愿意去相信,世上至少有两个贵族不想夺去我的一切。这种事佩里男爵做过,他的几个老婆也做过,如果我不来这当兵,那接下来就轮到他的儿子们做了。” “你真是这么想的?” “马修,我提醒你,好好考虑考虑你的衣食住所都是哪来的。行了,我今天心情好,滚远点,我就不揍你。” “你为啥老是跟我过不去?”马修抬手摸了摸嘴角的伤疤,那道被劳恩拳头撕开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 “为啥,你还好意思问我为啥?”劳恩用力捏了捏马修的肩膀,“所有亲卫里你是唯一一个靠歪门邪道混进来的。就算你的演技天衣无缝,你买通的证人们也守口如瓶,以至于能骗过所有人,但我最清楚你是什么人。你这该死的骗子,懦弱的混蛋,我羞于与你为伍。” “我没骗人!”马修激动地叫了起来,“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显而易见的真相?那天晚上我正在和卢克一起巡逻,刚好看到了那几个姑娘被一个狼人逼到墙角,于是我们…” “去你*的!卢克死了,你觉得反正死无对证,故事你想怎么编都行是吧?”劳恩愤怒地吼道:“卢克是我最好的兄弟,他死了,而你活了下来,凭什么?是你这杂碎害死了他,还恬不知耻地冒领他的战功!别让我抓住你的把柄,不然我亲手剁了你!” “士兵,出列!”库伯特看了看绷着脸的卡琳,有些懊恼地指了指正在吵架的两人,“你们两个,吵什么?” “我说,他就是个冒领死人战功的懦夫,我羞于与他为伍!”劳恩大声喊道,毫不避讳其他人的目光。 “我从来都没有…” “立正,士兵。”卡琳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却让人本能地感到畏惧。 马修把没说完的话咽回肚里,垂头丧气地站好。冷静了片刻后,他顿感不寒而栗。卡琳规定的亲卫准则条例不多,却写满了拐弯抹角的恐吓。上周就有个喝醉之后胡言乱语的家伙开领主的玩笑,被卡琳拖出去打到半死,到今天为止那倒霉蛋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拐的。 没人敢跟卡琳对着干,马修瞥了其他人一眼,他们全都怕得不行。 “知道自己犯哪条军规了吗?”卡琳睥睨着出列的两人,“别说自己没错。” “第二条,女士。”劳恩心烦意乱地说。 “很好,看来你们还没忘记自己是谁。”卡琳话锋一转,“我不打算体罚你们,但你们必须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你们两个,从现在开始,将不再是领主亲卫,而是茶花领第三团的军尉。调令即刻生效,有什么意见?” “第三团?女士,恕我直言,茶花领只有两个团。” “没错,你们是第三团的首批军官,一切都要从零做起——征兵、搭建营房、带队训练、调配补给和军备…第三团将是一支千人团,规模远比第一第二团大,所以你们的任务并不轻松。” “那第三团现在有多少人?” “暂时就你俩,不过我会尽可能多挑些人手的。”卡琳瞅了瞅一脸怪象的两人,尽量耐心地强调道:“没错,就是你们想的那个意思,你们将着手建立一支军团,并把那些刚入伍的新兵调教好。还有别的问题吗?” 一高一矮的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然后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 第149章 泥沙俱下 虽然嘴上不说,但包括劳伦斯在内,有许多人都不支持卡琳扩编的决议。不少老兵认为,茶花领现有的人口结构根本无法提供如此之多的适格兵员,从长远来看,这轻率的决策必然会给这座初具规模的小城带来各种有形无形的损失。 但卡琳固执己见,并声称这是奥兰多公爵的命令。这是一个非常清楚的信号——无论这支乌合之众组成的队伍是否具备实际战斗力,公爵都将他们视为对抗教会的一颗棋子。而卡琳并未说明公爵的真正意图就是以最快速度组建一支炮灰军团,因为即使是卡琳也意识到,有一支炮灰军团可做出牺牲总好过四面受敌却束手无策。桌面下的试探和攻防已经结束了,全面战争随时有可能降临。 潜伏在塞连的间谍带回了一连串惊人的消息。先是教会派出的远征军在三天前彻底消灭了极北的所有兽人,并抓了一些被吓破胆的哥布林以做证明。多疑的腓特烈三世自然是不相信教会仅派两千人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根治了困扰几十万塞连军人好几个世纪的顽疾,但他忠诚的庭臣和密探们回报了同样的内容——没人能在极北找到活着的兽人,哪怕一个都没有。虽然腓特烈对报告中提到的兽人尸体上没发现任何外伤感到疑惑,但在铁证如山的事实面前,他必须签署军事同盟,不论他是否情愿。 腓特烈依然统治着塞连,但再蠢的人也意识到,在签订同盟协议后他的统治地位恐怕不会那么稳固了。塞连是一个由部落和城镇拼凑起来的多民族国家,但实际上那里的人只分为两类:压迫者和被压迫者。维持国家运转了数个世纪的规则已经被彻底改写,在这个新秩序的顶端,传教士们用圣言和神符为远在神国的奥菲莉亚夺取了底层民众的统治权。在条约之下,原本就由叛徒和野心家组成,流动性极强的塞连上层社会,也被那些在幕后搅浑水的牧师们用几句模棱两可的承诺给耍得团团转,为了种种或虔诚或虚伪的目的开始明争暗斗。昔日繁荣的港口和码头因东方大陆的战火而变得冷冷清清,突然失去了对抗宿敌的使命让塞连每座城市的街道都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之中。血腥的政治角斗,没有任何减免势头的赋税,以及以奥菲莉亚的名义进行的大规模祭祀仪式,都将塞连民众推向了疯狂。失去生存压力后,在充斥着阶级矛盾与民族矛盾的日子里,很难看到仍忠于旧秩序的家庭还能团圆美满。不管腓特烈如何抗拒,他都无法阻止塞连正在分崩离析的边缘走向迷雾重重,充满血腥的未来。 于是,备战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对西境的战争会是转移矛盾的突破口,让那些支持奥菲莉亚的塞连人认识到腓特烈仍是这片土地上当之无愧的王者。塞连的多数民众比较耿直,他们相信是奥菲莉亚派来了天使,终结了他们的噩梦,因此,教皇完全配得上他们的供奉。没有了兽人的威胁,他们的儿女终于可以拥有平静生活下去的家园。经历了那么多代人的牺牲后,即使是再怎么嘴硬的老古板都不能否认,如果教会的远征军没有灭绝兽人,那与兰斯的战争必然会让今年的冬天格外难熬。 屈服于教会展现的力量与精神,腓特烈宣布塞连将在来年春天集结军队,进攻西境。间谍带回的情报让奥兰多也愁眉不展。太快了,这个世界好像每分每秒都在变成让他无所适从的模样。如果塞连人在来年春季就加入教会军队的攻势,那公爵将无法依托西境外围的脆弱防线与敌人展开长时间拉锯战。直到再三确认塞连国内的备战状态并非敷衍了事后,奥兰多公爵决定马上扩编,尽可能多地拉出一批炮灰,以在必要时拖延敌人的进攻。 奥兰多年轻时去过那片被兽人霸占的寒冷荒原。在神话时代,那片地区一直是塞连的矿场和林区,取之不尽的矿石和畜群构成了鼎盛时期塞连帝国的经济基础。直到兽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并趁着塞连皇帝弗朗茨四世忙于和兰斯打仗的空当,一举占领了北境,才让腹背受敌的塞连帝国在一夜之间缩水到了不足原先一半大的地步。腓特烈与奥菲莉亚对话时提到的“从强盗手中夺回土地”,便指的是兰斯北部那些原本属于塞连的土地。 当然,极北的兽人已经灭绝了,教会的军队用超凡力量宰杀了它们,这意味着教会的真实实力远比世人想象中还要恐怖。那些可怕的渗透者就是明证,如果奥兰多只知道关于教会的一件事,那就是拖得越久,教会的力量便越强大。而重夺极北的塞连,也将成为一颗让人提心吊胆的炸弹——奥兰多完全无法估计他们的力量将膨胀到何种程度。 “我需要他们。”奥兰多告诉卡琳。“如果我想守住某个关键地区,并抓住机会反击,那么我就需要更多的士兵。现有的兵力还是太少了,而指派给他们的任务永远都多得干不完。除非开春前能再拉出三个团,否则我只能把那孩子和他的队伍也调到前线去。” 奥兰多缺乏热情的话语成功刺穿了卡琳超然的冷漠,她看着奥兰多,突然想到来时的场景——自由之城的男男女女,无论老少,都惊恐地小声交谈着,以虔诚的目光凝视着公爵的城堡。她能感受到他们的恐惧,但出于对猩红大公的信任,他们仍保有些许勇气。 “只是换一批人去送死。”卡琳罕见地没有直接接受命令,“那孩子不会答应的。” “难道你以为只要有我坐镇,打仗就不会死人了?”公爵反驳道:“奴隶,罪犯,让这些渣滓赎罪总强过让好人送命。他们没有战斗力?没关系,这些人将以另一种形式为我效力。” “即便如此,那孩子的领地只有一万人,拉出三支军团完全是不可能…” “那就至少一支!”公爵呵斥道:“够了,任务就是这样,而你要完成它。我要在两个月后看到一支千人规模的军团,哪怕他们是一群屁孩和老头组成的乌合之众也没关系,只要他们能出现在战场上就行。” “遵命。”卡琳叹了口气,“你变了,阁下。” “胜利是唯一的目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在这点上,我和以前一样。别想太多,夜枭,等劳伦斯那孩子二十岁以后,肯定会理解我的想法。” “他今年二十一岁了。”卡琳冷冰冰地说。 “没差别。”奥兰多嘟哝道,“我敢保证再过两年,他会理解的。” 第150章 孽缘 劳恩和马修骑着马提前回到了茶花领。茶花领二团的营地就在墙外,飘扬在半空的旗帜以蓝色为底,深金色的花体对铭“荣耀”与“忠诚”衬于其上,让这群新兵显得格外有面子。 驻守在营门外的士兵依次对两人敬礼——谁让这两人骑着马,穿着领主亲卫的盔甲,还佩戴着军尉的徽章呢。即使两人无意张扬行事,那些耳朵尖的机灵士兵也很快得知了两人的任务。在求得本团军尉的批准后,第二团士兵给两人腾出了一座军营,以示鼓励,或同情。 平民出身,又是临时晋升的军尉。仅凭这两点,就没人会相信他们真的能从零起步建立一个军团。别说军团了,他们能不能带出一队民兵都成问题。当然了,没人知道公爵的真实意图,也没人想过卡琳就是随便挑的人,反正是招募炮灰,换谁来都一样。 两人下了马,盯着空荡荡的军营陷入了沉默。 “劳恩,咱的恩怨先放放,你觉得咱该从哪开始?”马修小声嘟囔着。两人虽然都是军尉,但由于性格原因和格斗能力的差别,唯唯诺诺的马修看起来更像是劳恩的副尉。 “闭嘴!”身材矮小敦实的劳恩慢慢地啃着肉干,“今儿你把军营打扫干净,别让我踹你。” “那你呢?你要干啥?” “我去逛一圈。” “啊?你这狗…” “我的大脚可是为你那个懒惰的屁股量身定做的。”劳恩不爽地活动了一下腿脚,“用不用我帮你变勤快点?” “求你别提这茬了。还有,我得说多少遍,我真的没有骗你,卢克确实是…” “老子他*的想提就提!”劳恩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马修的屁股上,“有种你就做个纯爷们把我打服,要么就给我闭嘴!” 马修挨了一脚,不再言语,默默打了一桶水开始打扫军营。在酒馆里长大的他并未觉得劳恩这一脚很重,尤其是投入兰斯第七军团麾下后,他才知道世上还有一大群和平民无二的贵族,他们干着普通而辛苦的工作,苦苦地挣钱。 贵族尚且有那么多可怜人,自己一个平民有啥可抱怨的呢? 马修已经调整好了心态,但劳恩的烦闷可没因为那一脚烟消云散。该死的,就两个人,马修还是个没主见的软脚虾,他该怎么建立一支军团?劳恩闷闷地吃着肉干,突然灵机一动。不然就从招募人手开始吧,至少得先找个伙夫,不然他今天就得跑到第二团那蹭饭了。 但他该怎么挑人呢?能把饭做好的人本来就不多,能把大锅饭做好的人就更少了。纠结间,劳恩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无需各类琐碎杂务的侵扰,光是空荡荡的营房就能彰显那种空虚。劳恩边走边想,路过一个在营房附近席地而坐的女人,她仰头望天,抱着一叠男装不放。两个幼童站在她身旁,安静地咬着手指。那么小的孩子可不该默不作声。 不用想也知道那女人的丈夫一定是某个战死的士兵。劳恩看着那女人身旁的两个孩子,心情越发糟糕了。 这地方遍地都是寡妇。她应该不是那种死了丈夫又无家可归还没有父母,得自己抚养两个孩子的天下最可怜的寡妇。本来劳恩都快说服自己赶紧走开了,但瞥见那寡妇黑青的脸上有两行干涸的泪痕,他就迈不动步了。 “喂,你。”劳恩偏过头去,有些心虚地说道:“这里是军营,不是坟地。赶紧回家去,那两个孩子都饿得啃手指了。” 那寡妇毫无反应,她的灵魂已经枯萎了。 “喂!” “对不起。”那寡妇在孩子的提醒下木然地扭头,看向劳恩,“您说什么?” “我说,回家去。这里是军营,不是…” “可是,长官…”她深吸一口气,用沙哑的嗓音小声说道:“我已经没有家了。我的丈夫一死,他们就把我赶出了营房。我还能去哪呢?为了给孩子弄到点食物,我偷偷拿了块面包,然后他们就打断了我的腿。长官,我很累,请允许我在这休息一会,好吗?” 啊,该死的…劳恩默默骂了一句。这天杀的,她还真是那种天底下最可怜的寡妇。劳恩摸了摸口袋,掏出两块肉干,不情不愿地递给两个孩子。这是他离开亲卫队前拿的最后一点零食了,他本想留到半夜打牙祭的。 “谢谢您,您是个好人。” “愿老天保佑您,叔叔。” 叔叔?真该死。几天没照镜子,他是何时开始变老的?他不过是个刚成年的男孩,在别人眼里却好像年过半百。可能是一般情况下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当不了军尉吧,也有可能是他板着脸的模样确实显老。 “喂,你会不会做饭?”话刚出口,劳恩被自己给吓了一跳。看来我真是昏了头了,居然会问一个… “会,但我只会做面包,还有炖菜和萝卜汤。”看劳恩似乎没想把她赶走,寡妇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 “那就够了。”劳恩抿抿嘴,“如果你举目无亲,又无处可去,就来给我做饭…啊不对,是给我们做饭吧。我是茶花领三团的军尉,正在招募伙夫。嗯…那个…啥…哎…你愿意来试试吗?” “可我…”寡妇犹豫了一下,“您看,我的孩子们也要吃饭,而我的腿已经断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你的回答,要,还是不要?” 寡妇点了点头。她很清楚,茶花领的可怜人比比皆是,这种机会千载难逢。 “能起来吗?”劳恩长舒一口气。他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 “恐怕不能,长官。您可以告诉我您的营地在哪,我很快就能爬过去。” 哦,真是活见鬼了。劳恩懒得言语,大步上前把那寡妇背了起来。“跟我来。”他没回头,用硬邦邦的语气命令那两个孩子。 那寡妇生着细长的脖子和一张大嘴,即使以劳恩这种血气方刚的乡下小伙子的标准来看,她也不是个美女——况且那寡妇起码比他大十岁。不过劳恩不在乎,他已经是个有点权力的军官了,在力所能及之处救上三个可怜人又有什么错? “对不起,长官…”那寡妇体若筛糠,让劳恩轻易就能想象到她之前过街老鼠般的糟糕生活。“我不该给您添麻烦,对不起…” “哦,没事。”他讷讷地答道:“你还不如一袋面粉重。像我们平时训练得背着那玩意跑上好几里地…总之,你别乱动,很快就到了。” 于是那寡妇便真的不动了,就像袋面粉一样紧贴在劳恩背上。她的两个孩子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生怕惹劳恩生气。 “哦,对了,你叫啥?”劳恩慢慢解释道:“我得把你登记在三团的名单里。这样,以后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们了。” “金妮。长官,我是孤儿,没有姓氏。这会不会给您的工作带来些许…” “不便?那倒不至于。别叫我长官了,我有名字。劳恩,卡莫什·劳恩。以后有啥事找我,像是食物不足或是想给孩子弄件衣服之类的小事,包在我身上。” 金妮点了点头,把身子贴得更紧了。这是她唯一能养活孩子们的机会,她得好好抓住。 第151章 贿赂 其实,军尉有权将医护人员征用为军团的临时医生。但考虑到金妮的腿已经落下了残疾,劳恩还是放弃了使唤医生的念头。茶花领优秀的医生凤毛麟角,其中还有不少是贵族,让他们屈尊来照顾一个连姓氏都没有的平民,多少有点强人所难了。 劳恩回到营房时,马修已经快把军营打扫完了,这一点是劳恩从没想到的。 “天呐…”劳恩看着干干净净的营房一时语塞,“今天是怎么了?真他*活见鬼。” “这么快就回来了?”马修瞅了瞅金妮和那两个孩子,“这是?” “她是金妮,从今天起就是第三团的厨师了。”劳恩满意地点点头,把金妮放在一张空床上,让两个孩子坐在她身旁。“你们可以住在这,或者随便哪张床都行,反正现在没人用…军营的规矩是每天早上七点、中午十二点、晚上七点开饭,按时把食物准备好就行。至于薪资的事…” “没关系的,没有薪资我也会做好。”作为一个没什么力气又断了条腿的女人,能为自己和孩子们混到一口吃的已经实属不易了,她不敢奢求其他东西。 “那样就太不公平了,你懂的。”马修耸耸肩,“他想说随军厨师的薪水不多,而且一年到头也只有两次休假的机会。” “是的。”劳恩看了马修一眼,本不想再搭理他。然而他纠结了好一会,又不情不愿地说道:“马修,照顾好他们,我去弄点吃的来。” 说罢,劳恩便大步走开了。背后的温润触感让他口干舌燥,那股子女人身上特有的香味刺激得他头昏脑胀…唉,什么乱七八糟的——利用职权之便对那寡妇做些什么?他连想都没想过。劳恩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当初他决定成为劳伦斯的手下是为了不受别人欺负,而不是当个为虎作伥的恶棍去欺负别人。 思索间,他已抵达了位于茶花领中心地带的军需处。那是一栋简陋的小楼,甚至没有窗户,由自由之城运来的所有物资都堆积在里面,需要来领取物资的士兵们花好大力气才能找到想要的东西。几名守卫站在门前,身穿后勤队的蓝灰色制服。这支队伍自成体系,不受茶花领的指挥。 “我要取一袋面粉,半篮鸡蛋,几颗土豆和萝卜,还有三斤猪肉。”劳恩向一名下级贵族点了点头。那人是后勤队的队长,找他准没错。 “批示呢?”队长打量了劳恩一番,问道:“你的部下呢?” “暂时没有部下。”劳恩从怀里掏出卡琳的手谕,上面写得很清楚,包括军需处在内的茶花领各部门,都要尽可能满足两位第三团新晋军尉的要求。 “我不识字。” “不识字?不认得签名和内容就算了,你连领主的纹章都不认得?”劳恩几乎气笑了。对于后勤队队长来说,识字算数是必须掌握的基本技能。可以肯定,这家伙就是在找茬。 “好吧,我认得纹章,但你要怎么证明自己不是冒领…” “我他*的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劳恩一把揪住队长的领子,眼中的火光带着清晰的威胁意味。“把我要的东西给我,别逼我找你的长官。” 因为是晋升不久的缘故,劳恩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受到刁难。事实上,即使劳恩的军衔比队长更高,他的社会地位也肯定低于这类人。贵族就是贵族,哪怕是乡下哪个角落里的不知名贵族也比平民高贵得多。劳恩对等级制度的了解并不透彻,这种事肯定不会是最后一次发生。 “行。”队长轻蔑地瞪了劳恩一眼,冲身后的守卫们厉声说:“把门打开,让他自己进去拿。” “我为什么不先揍你一顿再进去呢?可能你不清楚,军尉在执行公务时有权采用任何必要手段来完成任务。”劳恩活动着脖子,把沙包大的拳头攥得嘎巴响。 “有道理。” 在队长的示意下,几个守卫扔下长矛,慢吞吞地钻进了库房。 真该死,劳恩啐了口痰。这帮贵族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把他们揍得哭爹喊娘这帮混蛋永远都不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劳恩依然揪着队长的领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敞开的大门。他有的是时间耗下去。 “可以放开我了吗?”队长不情不愿地加了一句,“长官。” 很好。权力,这感觉真是棒极了。一声“长官”让劳恩飘飘然,什么烦恼都忘记了。直到今天,仍有许多既没钱又没本事的贵族拒绝接受现实,因为承认平民也能当军尉就相当于承认他们自己的无能。这是个矛盾的悖论,他们的大脑已经接受了现实,身体的其他部分却在抗拒现实。如果连出生便高人一等的遮羞布也被扯掉,这些贵族还能相信什么呢?在这个充满血腥的动荡时代,好人早已不再坚信任何东西,坏人则满腔热血,重拾信仰。在兰斯和塞连土地上的发生的一切都无异于天启,而第三次天启的降临近在眼前。 恐惧在大陆各处蔓延。这种细致入微,几乎微不可查的情绪渗透在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中,渗入每封家书的一字一句中。那是名为变革的巨兽,教会组织起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也前所未有的把这片大陆上的所有人都绑在了战车上,无论男女老幼。 由此,劳恩衷心地感谢奥菲利亚。在这个属于年轻人的时代,个人的意志和力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展。腐朽的老贵族厌恶这个充满未知机遇的时代,因为战争机器的轰鸣撼动了他们的宝冠;贪婪的富商巨贾恐惧这个时代,因为战马的冲锋撞翻了他们的餐桌;像马修那样的懦夫害怕战火的洗礼,因为鲜血会焦灼他们的灵魂。只有劳恩这种敢拼敢打,脚踏实地,一步步晋升为军尉的乡下平民,才会明白这个时代的诱人之处——换作和平年代,他只配在老家种一辈子地,然后娶个五大三粗的龅牙姑娘,生几个不知道能活到几岁的白痴似的崽子,开始下一个毫无变化的轮回。 在劳恩愉快的思索间,后勤队的士兵们已经把他要的食材都装上推车带了出来。劳恩粗略一瞥,就知道车上的东西比他要的多出不少。 “长官,”那推车的士兵僵僵地堆着笑,凑到劳恩耳边小声说道:“我们队长是前不久才到任的,他是个贵族,说话比较冲,请您别介意。车上有些麦酒,还有两块甜糕和一块奶酪,一袋烟草…请您千万别告我们的状。熬了这么多年,再坚持几个月我们就能加入卡库鲁民兵团了。我们可不想让那个低能儿影响我们的仕途。” 啊,奶酪,还有甜糕。劳恩舔了舔嘴唇,乐得嘴角都撇到了天上。“放心吧,我不是那种人。”话虽如此,但他还是毫不客气地接手了推车,“贵族惹的祸,以后就让贵族自己解决吧。别愁眉苦脸了,幸运女神是不会眷顾这种人的。你看我,还不是熬出头了?平民军尉,哈,以后我还会是第一个平民将军呢。” “那太好了。未来的将军阁下,如果您以后觉得营地伙食很糟糕,就赶单周来这里找我吧,我可以为您弄些更美味的食物,比如咸鱼和熏肉之类的玩意,还是撒了胡椒的那种。” 矜持,矜持一点。劳恩努力控制着激动的心情,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在离开亲卫队后,他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吃不上那么好的食物了,但显然他错了。 哦,真他*的该死。他已经开始爱上这种连呼吸都无比舒爽的感觉了。 第152章 征兵 心情舒畅的劳恩推着车走在路上,突然就觉得没什么事是他办不成的了。 “好,很好。”他刻意压低了嗓音,模仿着寻常军官训话的腔调。也不难嘛,临别前卡琳是怎么说的来着?掌控力是一切力量的源泉?权威和强势形成于人的固有印象?嗯,虽然劳恩没读过书,但他已经多少参透了些皮毛。劳恩把自己想象成伟人,可以如国王般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令人仰视的气魄。 可我真能做到吗?劳恩想,我没有贵族血统,甚至连个子都比同龄人矮半头。 “……别看他总是板着脸,其实他人挺好的。”在军营外劳恩就听到了马修的声音。劳恩一怔,停下了脚步,竖起耳朵。 “啊,没错。他长得确实是有点着急,不过他才刚成年,真的。”马修似乎和金妮聊得很开心,“除了饭量大,脾气暴以外,他绝对是个好兵…” “你又搁这胡说八道呢?”劳恩推门而入,“过来把车推到伙房去。” “你们感情真好。”金妮露出一丝笑容。 “啥?你怎么…真是错的离谱。” 马修倒是没解释什么,默默接过推车离开了。他有意避开劳恩,劳恩能看出来。 “真的,关系好又不是非得像亲兄弟那般热络。每天都勾肩搭背,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关系好的男人要么是贵族,要么是有同性之好的贵族。” “好吧,你爱咋想都行。”劳恩望着马修的背影,小声骂了一句:“懦夫。” “别这么说,他可是对你评价很高呢。” “他说我什么了?” “说您训练时既积极,又听话,还不怕出丑。”金妮说:“我能看出他挺佩服您的。” “多谢,但我还是算了,比我拼命的士兵大有人在。”劳恩有些不爽地抿抿嘴,“我去征兵了,午饭就不回来吃,把晚饭准备好就行,你有啥事就找马修吧。” …… 茶花领外围的营地比劳恩想象中要大上得多,密集的军营排成好几列,成百上千面旗帜迎风飘扬。大量平民进进出出,有的在做些小生意;有的在四处奔波,寻找糊口的生计;多数人则是要去沃河下游种地,或是前往隘口修筑堡垒,才路过军营。原来茶花领有这么多人?劳恩深感震惊。 倒也是好事。劳恩定了定神,扯开嗓子大喊,“征兵啦,征兵啦!待遇优厚,都过来看看哈,人人都有机会!” 马修曾提议让劳恩找文书官写几张公告,贴在显眼的位置。但劳恩对此提案嗤之以鼻。这地方的大多数人都不识字,写那玩意有啥意义?除了浪费时间外只会把那些本来有意当兵的人拒之门外。 “每天都有肉吃!一个月只巡逻就挣四个银币呐!快入冬了,没人想免费领件棉衣吗?” 有不少路人都围了过来,把劳恩身旁的小贩都挤跑了。很多人都留着乱蓬蓬的头发,几个月都不洗澡。他们驼着背,脸上没有表情,双目放空,似乎很少眨眼。 他们这精神头比民兵都差得远,劳恩暗暗叹了口气。不过也无妨,卡琳特意交代过一千人这个数字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有多少人适合并不重要。反正把人招来还得训练,而据卡琳说他们的任务也只是打扫战场之类的杂活,无所谓了。 “长官…”一个胆大的中年男人鼓起勇气问道:“您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对,没错,是真的。”劳恩掏出纸笔,头也不抬地问道:“姓名,年龄?” “呃,长官。我一紧张就会手抖,没问题吗?” “没问题。” …… “长官,我…” “没问题。” …… “长官…” “没问题,都没问题!”劳恩口干舌燥,不耐烦地大声说道:“你们能站在这,说明腿脚没问题。能围过来凑热闹,说明眼睛没问题。能问我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说明不聋不哑。这就是当兵的基本要求了。以后出现的问题,会在训练过程中解决。通过审核的人现在可以回去收拾铺盖准备明天前往三团的营房了,就是二团旁边的空营房。” 一批人离开了,又一批人围了上来。劳恩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内容,把一个个或瘦小或高大的人登记在名册上。整整半天过去,他累得快要虚脱了。眼见太阳落山,已经没什么人来,他展开名册,开始清点人数。 不会吧…劳恩呻吟了一声。忙了半天,才招了不到三百人,这还是在他几乎没设任何门槛的前提下。明明是人山人海,却连三百人都没有。劳恩拧着眉头,疲惫地抹了把脸。 真要命。 “你真的要吸纳这些家伙来当兵?” 劳恩扭过头。那是个高大结实的女人,黑色的头发和眼睛说明了她的异国血统。她下巴上横着一道疤,额前有醒目的奴隶烙印。 “没人生下来就适合当兵,我肯定还会训练他们的。” “几十个人好调教,上百人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那女人低沉的声线中隐藏着不算明显的塞连口音,“你确定能把他们…” “够了,别给我指手画脚的。你一个女人来这凑什么热闹?哪来的回哪去!”劳恩被操磨了一整天,已经失去了耐性。 “谁说女人不能当兵的?”她鄙夷地看着矮她一头的劳恩,“也对,你们兰斯人的军队里好像确实看不见女人。” “你想当兵?” “不行吗?” 劳恩第一次仔细打量起她来。虽说是女人,但劳恩很确定她的力气应该不输许多男人。而且她并不像寻常奴隶那样战战兢兢,说话都磕磕巴巴的,好像生来就比自由民低贱一等。更让劳恩在意的是,她除了身上有点脏,衣服有点破以外,和那些营养不良,骨瘦如柴的奴隶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好吧。”劳恩话锋一转,“你会用矛吗?” “不是说腿脚健全,不聋不瞎就能…” “你不一样。” “哪不一样?因为我是个女人?还是因为我不是这片大陆的人?” 劳恩没有答话,只是慢慢摇了摇头。 “你担心我是教会派来的间谍?如果你非要这么想,那我还真没什么办法自证清白。”那女人沮丧地撇撇嘴,“我不会用矛,但剑和盾还是能耍两下的。成为奴隶前,我是斯托姆兰斯的角斗士。” “那你为什么会…” “输了一场关键比赛,有几位押我赢的大人非常生气,他们把我卖给莱特商会了。如果不出意外,我本来应该在圣城继续干这行的。”她自嘲地将一缕结成团的头发顺到耳后,“可现在出意外了。这地方没有角斗场,也不需要角斗士,为了糊口,我只能平日里做做苦力活。” “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之前为什么没…” “没加入领主的军队?”她摇了摇头,“之前的招募标准第一条就是不要女人,第二条是不要奴隶。问了这么多,你到底收不收我?” “好吧,算你一个。”劳恩抓了抓下巴,慢吞吞地掏出笔。“姓名,年龄?” “齐。”她面无表情地与劳恩对视,“二十六岁,来自荆楚,也就是你们口中的神丹帝国。” 第153章 淤青 劳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军营。金妮已经做好了晚餐,就守在锅前,她的两个孩子在忙着给一些刚招募的士兵盛饭。马修那厮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正弹着他的鲁特琴哼哼。 “我已经变成这样一个名字,由于我如饥似渴地漂泊不止,我已见识了许多民族的城,及其风气、习俗、枢密院、政府,而我在他们之中最负盛名;在遥远而多风的特洛亚战场,我曾陶醉于与敌手作战的欢欣…” “狗屁!你丫见点血就腿软,还陶醉于作战?”劳恩骂骂咧咧地走到马修身前,一把夺过他的琴,“你就不能分担点杂务?还有,你们在干啥?我不是让你们明天再来报道吗?” “长官,我们无处可去,所以就提前带着铺盖来了。”一个正在吸溜肉汤的流浪汉讪笑着,“正好赶上晚饭时间了,您看…” “看个屁!我的话就是命令!我说让你们明天来,你们耳朵聋了?”劳恩气得一把将那人的碗打翻在地,“马修,你丫就是这么办事的?” “这又关我啥事?”马修无辜地眨眨眼,“兄弟,累了就吃点东西早点休息,发火没一点…” “滚!”劳恩怒吼着,就要冲马修抡起拳头。狗日的又皮痒欠揍了,这次非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但他刚举起拳头,腕子就被一只铁钳般牢固的手给攥住了。 “头儿,我寻思他说的没错呀?”齐一手拎着铺盖,一手抓着劳恩的腕子。劳恩试着挣脱了一下,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饿了一天的缘故,那只手没有丝毫松动。 “你也聋了?我说让你们明天…” “你没对我说过。”齐满不在乎地挑选着自己中意的床铺,放开了劳恩。“你问完我的名字就走了。” 好像确实是这样。冷静下来的劳恩不满地啐了口吐沫,怒视着这群臭哄哄的,抱着饭碗打哆嗦的新兵。天杀的,如果不是这群蛀虫,他本来可以吃一顿相当丰盛的晚餐犒劳自己。因为这几十人的突然来访,金妮不得不把那些够五个人吃好几顿大餐的食材一股脑都扔进了锅里,做成了这顿清汤寡水的孬饭。 “对不起,长官。”金妮手足无措地解释道:“我还以为这些人今晚都要…” “行了,没提前通知你是我的失误,你不用自责。”劳恩随手揪了个板凳,一屁股坐下,“给我盛一碗。” 我到底是怎么了?劳恩突然惊觉,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暴躁了?他把马修撇开,一声不吭地招募了这么多人,现在反倒怪起他没顺自己的意了?再说,这群可怜人只想来吃顿饱饭,这又不符合哪条规定了? 当劳恩穿上亲卫的制服,当他试着眯起眼睛让别人看不到他的眼神后,某种权威感就在慢慢侵蚀他了。是军尉的勋章开始让他改变——在一天之内,因为勋章和制服的关系,与其他人互动就已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就在刚刚这些来扮演士兵的流浪汉只是稍微辩解了一下,他便大发雷霆。 从不听我的话,上升到对我的身份不尊重,再到对整个体制的不尊重。劳恩下意识认为他们在挑战自己的权威,所以要好好羞辱他们,镇压他们。从戴上军尉的勋章开始,他就迅速忘记了这只是个象征他会承担更多责任的标志,而非满足自己欲望的令牌。 劳恩自我反省着,直到一碗飘着零星油花的肉汤被端到眼前,他才斜眼瞟了给他端汤的孩子一眼。和那些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的新兵们一样,那孩子也被吓得不轻,他的腿肚子在哆嗦,绷紧的嘴唇憋得发青,即便如此,他端碗的手依然很稳。 是个当盾手的好苗子。假如他大上十岁,那劳恩非常愿意亲自培养这种有天赋的后辈。如果这小子勤快点,劳恩甚至可以提拔他当个小队长。可惜了,现在他手下是一群老弱病残,他没得挑。 想那么多也没啥用。劳恩接过碗,吸溜了一口肉汤。味道还不赖,能用这么点肉和菜就把汤熬得有滋有味,看来金妮确实有一手。不管怎么说,累了一天能坐下美滋滋地喝碗肉汤总归是件好事,一口热汤下肚,劳恩的心情马上就好了许多。他舒服得叹了口气,同时瞪了那群新兵一眼。 “看我干啥?吃啊!吃饱就赶紧休息,明天你们要搭二十座营房。” 没多少人是心甘情愿当兵的。劳恩很清楚,这些人徘徊、希冀、做梦、掩饰,欠操的人生一成不变。等他们能看透人世间的残酷丑态,并承认自己的腐化堕落,他们就真正成为合格的士兵了。 想把他们改造成士兵,第一步就是填饱他们的肚子——和劳恩当年一样。 得到了进食许可的新兵们接连放松下来,默默地喝起了肉汤。劳恩注意到齐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一个悠然自在的人,她随手把自己的铺盖扔在空床上,又大大咧咧地盛了碗汤,毫不客气地抓了几块面包,狼吞虎咽起来,好像劳恩的黑脸跟她要大吃一顿一点也不冲突。 可能神丹帝国的人天生胆大吧。劳恩不由自主地想着:她是如何看待这场战争的?她又是如何坦然做一个奴隶的?她为什么愿意来这样一片陌生的土地为毫不相关的人打一场没有意义的仗呢? 要是他能从齐口中套出问题的答案就好了。这个大大咧咧的女人似乎满嘴跑火车,从不老实回答关键问题。 “咳,别一次拿太多。可以吃完再拿,但不许浪费食物。”马修凑到齐身边,好心提醒道:“劳恩军尉最痛恨浪费食物的人。” “我吃得了,长官。”齐抬眼看了看局促不安的马修,“我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再整几块面包也吃得下。” “那就好。我不清楚你们神丹人的习惯,但希望你以后能尽量遵守我们的军规。” “那是自然。长官,你会弹琴?”齐盯着马修怀里的鲁特琴,眼中有一抹淡淡的兴奋。 “略懂皮毛。”马修矜持地笑笑,试着拨弄出几个和弦,引得齐和新兵们发出了阵阵喝彩。 “女人才摆弄乐器。”劳恩小声嘀咕着。他自然是看得出来,比起听他扯开嗓子训话,这些新兵更喜欢和好脾气的马修打交道,这让他很不爽。 “谁说的?人人都有追求美的权利。”齐为马修打抱不平,“不难理解,与其承认自己的缺陷,不如否定别人的优点。头儿,你打仗的水平也许不孬,但在这方面,你得学学这位长官。” 学?学个屁!劳恩愤愤不平地想,不就是一块木头吗?把它弄响有啥难的?虽然他也承认,一些贵族乐师的琴非常漂亮,用得是一种他认不出的稀有木材,普通人一辈子不吃不喝挣的钱可能也买不起那玩意。 “我自己是我全部经历的一部分;而全部经验,也只是一座拱门,尚未游历的世界在门外闪光,而随着我一步一步的前进,它的边界也不断向后退让。”看劳恩无言以对,马修便在新兵们的起哄下又弹起了琴。虽然多数人根本欣赏不来这首组曲,但他们依然有理由为马修鼓掌,感谢他为一顿并不丰盛的晚餐增添了些许浪漫的气息。 啊,该死的。劳恩懒得再说什么了,他决定一会把那袋别人贿赂他的烟丝拿出来尝尝,看那玩意是不是真有排解苦闷的功效。就让这群渣滓先高兴一阵吧,他们很快就会笑不出来的。 第154章 强盗逻辑 ……杀人从来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更何况你很清楚是自己的命令把那些毫不知晓他们悲惨命运的可怜人推向了死亡。但是,出于指挥官的必要职责,多数时候你都别无选择。 这种感觉和你把剑砍在敌人头上,感到手臂一阵震动,接着意识到你夺走了一条人命完全不同。因为在战场上,你只会记得挥剑,再挥剑;你只能听到尖叫和哀嚎,从而在疯癫中忘掉恐惧。 军事学院毕业的诸多年轻人中,只有极少数人能扛住那种挥之不去的恐惧,一步步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指挥官。有太多人渴求像我一样手持‘猩红女王’,指挥几十万大军了。但我负责任地告诉你,一旦拿起这把被诅咒的长剑,你便能理解什么是真正的地狱。你会为悲伤所困,被折磨得神智不清,身心支离破碎,只剩下对战争的恐惧。 不是从军事学院毕业就代表你一定适合坐在指挥官的位置上。如果你觉得自己对战争的艺术颇有天赋,那就继续读下去吧。前面的章节不过是我对于常规战术的进一步解读,而后面的内容,是我为那些意志如钢铁般坚韧的后人所准备的。 ——摘自《战争法则》第五章第九段(未删减版本) 唐纳德在猩红大公的马场玩了整整两个星期,暂时抛开杂务让他久违地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近些天他每日都要和劳伦斯比试一场,从剑术到格斗,又从酒量到辩论。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不为琐事烦恼,身边有几个聊得来的朋友,还能随便骑马。这比在家里窝着强一万倍。 家里… 不知道母亲是否还好。唐纳德的思维化作一潭死水,如烛火瞬熄。他把醉醺醺的劳伦斯扶了起来,打了个嗝。眼前乱糟糟的酒桌让他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回家的场景。阴沉的石桌上摆满了东倒西歪的酒瓶,约克公爵正在与客人痛饮。唐纳德不知客人的来头,只是惊诧于一向追求完美无暇的父亲竟然会在人前作如此丑态。 真丢人。唐纳德什么忙都帮不上,即使能帮,他也绝对不想帮。 “少爷。”两个女仆对唐纳德行礼,“老爷正在与维克托大主教谈话,请您先回房休息吧。” 哦,这关我什么事?唐纳德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前天夜里带队与叛乱的第三军团作战,已经掏空了他的精力。他现在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睡饱后带上自己的铺盖,赶紧离开这个家。如果不是因为现在局势动荡,他宁愿睡在军营的木板床上也不会回家。 “老爷又喝多了。”其中一个女仆对另一个新来的女仆咬耳朵,“千万别弄出什么动静,不然就会像夫人那样…” 他又打母亲了?唐纳德攥着拳头,在卧室门前顿了几秒。 他什么忙都帮不上。 于是他习惯性地冲进卧室,狠狠地把门甩上。按理说他已经成年,又见过了战场上的死人,理应不会惧怕父亲的拳头,但他就是做不到。从小到大他都活在那个极富男子气概,高大健壮,人前永远优雅迷人的男人的阴影下。在外他可以是别人口中的“阁下、少爷”,在家他只能是“蠢东西,猪脑子”。 门外,两个女仆小心翼翼地擦着窗子,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招来一顿毒打。窗户应该是敞开了,隔着门唐纳德都能呼吸到新鲜空气,里面掺杂着过了两天还没散去的灰烬味道。 唐纳德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那些女仆显然是以为他既然不说话,便不会竖起耳朵。有时,唐纳德会怀疑别人会不会因为他是公爵的长子才愿意把他当人看。 毕竟他的尊贵源于这个历史悠久的家族,那些外人会觉得他可怜,也无可厚非。 会客厅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了,女仆们马上管住了口舌。约克公爵醉醺醺的笑声让唐纳德恨得咬牙切齿。窗外,成片的藤蔓无精打采地爬满了墙壁,渗出血一般的红色。唐纳德一闭眼,就能瞅见横七竖八的尸首,以及其他可怖的景象。他身为摄政,怎敢在这种时候开怀大笑?极度愤怒之下,唐纳德一拳捣在墙上,拉开门怒吼道:“闭嘴!” 女仆们识趣地走开了。片刻后,伴随着大门关闭的咔嗒声,约克公爵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 “你…回来了?” 再次见到父亲,唐纳德的第一反应是对自己先前的恐惧感到不可思议。他怎么会畏惧这样的男人?父亲脸上蓬乱的胡须毫不避讳地藐视着宫廷审美,他的深色长礼服松垮地套在身上,一反过去衣冠楚楚的常态。虽然只是随意一瞥,但唐纳德就已经确信,这个男人不是他熟悉的约克公爵。 唐纳德突然有点可怜他。于是他省略了预想中的争吵,退回房间,把房门甩上,径直躺在了床上,连盔甲都懒得脱。 果然,还是来了。几乎就在唐纳德躺下的瞬间,房门洞开,现出父亲的身影。那个男人喷着酒气,脸涨得通红。 “听说你在三天前擅自找到车夫,命令他备上我的车去接你的狐朋狗友。”公爵吼道:“混账小子,我不会再放任你游手好闲了!” “哦,现在要紧的事务多得数不过来,你反倒最在意我用了你的马车。”唐纳德轻蔑地笑了笑,“怎么,喝得挺美?” “不准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公爵阔步向前,指尖直冲唐纳德,“我是你老子!”门外的女仆们仓皇退至角落,大气不敢出。就连听说唐纳德回了家,打算来探望他的弟弟妹妹,也吓得拼命往自己房里钻。 “你是个懦夫,卖国贼。”唐纳德心平气和地说。 公爵呆立在原地,络腮胡下的面部肌肉颤抖不已。“放肆!你估摸自己当了军官,我就不会把你关起来?别以为你是我的继承人,我就不敢…” 唐纳德一把抽出佩剑,剑尖直指父亲的胸脯。这把厚重的钢制剑并不算锋利,其装饰意义大于实战作用。即便如此,它依然可以将人开膛破肚。剑柄处镶着一颗蓝宝石,那是唐纳德的母亲送他的生日礼物。 公爵的话戛然而止。唐纳德从床上一跃而下,步步紧逼,让公爵被迫高举双臂,掌心向前。 “你是一个无耻的败类。”唐纳德一吐为快,“我真该一剑刺穿你的胸口,而这还算对卖国贼的仁慈之举。” “儿子…”公爵大惊失色,脸面煞白,不见了锋芒,“你并未看透那些你自认为了解的真相。我不是卖国贼,这个国家已经到了…” “那母亲呢?你凭什么一喝醉了就打她?”唐纳德晃晃手腕,把剑向前抵了两寸,“你这杂碎,我要杀你易如反掌。” “别。”唐纳德的小妹跑了进来。她这个年纪,还无法理解这对父子的矛盾。 唐纳德把头偏向一侧,眼中有一丝矛盾,但他没有挪动剑刃。 “大哥,别这样。”唐纳德的小妹哀求道:“求求你,把剑放下吧。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你现在倒是吭声了?”唐纳德纵声狂笑,迅速收剑回鞘。“那我母亲挨打时怎么不见你替她求情?” 他拔剑了。老天爷啊!这小子只是去前线兜了一圈,怎么回来就好像变了个人? 公爵退了一步,在椅子上落座,他惨白的脸色仍未退去。“你怎么敢…不对,这是另一码事。你根本不清楚,将执政权让度给圣女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如果我不…” “我不想听你胡说八道。”唐纳德转身从书桌的抽屉夹层里取走了自己的私房钱,“你的顽强不屈呢?你的老谋深算呢?英勇无畏呢?都是放屁!你想舔那帮神棍的屁股我管不着,但别想让我也这么做。”唐纳德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警惕着公爵的动作。“我有大业待办。” “又是你的狐朋狗友?我早就说过,那些下贱的杂种只会利用你的…” “哥哥,别走。”唐纳德的小妹悄声呼唤,泪水划过她的脸颊。也许她不清楚大哥要去哪,但她隐约能感觉到,他将在外漂泊很久很久。 “我必须走。”唐纳德走向小妹,慈爱地把手放在她的头上。“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多吃蔬菜水果,这样我就能早点回家,行不行?” 她点点头。 “再会,公爵阁下。”唐纳德回首道,大步走出房间,“我不希望母亲再受到任何伤害,你最好期盼我回来时她心情很好。不然,你会发现摄政的宝冠不能让你免于一死。” 他的嗓音飘荡在走廊里。约克公爵起身大肆咆哮。唐纳德的小妹万分惊恐,拼命往后蜷缩。公爵擎起手边的座椅,往墙壁大力砸去;他狂踹书桌,还把手边的一切物件接二连三地摔向地板,蛮横的重击声声入耳。但唐纳德已经离开,即使他听见了,也不会再折返回来的。 他没见自己的母亲,只是怕看见母亲脸上的伤口会抑制不住杀人的冲动。公爵很清楚,他临走前的威胁是认真的。 公爵喘着粗气,转头看向小女儿。 那双野兽般的眼睛泯灭了人性。在父亲的盛怒下,她不住地呜咽。公爵注视着她,眼神再次浮现出生气。他背对着她,似乎羞愧难当。然后,他扔下一把断腿的椅子,悻悻地退出了房间。 第155章 游戏规则 那些立下汗马功劳的骑士最先背弃誓言,所以全能之主深为震惊,立即作出回应,欲对称王的斯托姆·兰斯施以惩戒,这无可争辨。“变节”一词在那时还未得以运用,自此之后,却成了命名类似事件的惯用语。 ——摘自禁书《混沌启示录》第一章,第九页。 劳伦斯和卡琳共乘一辆马车离开了猩红大公的马场。休假结束了,宿醉后的劳伦斯又要和友人分别,独自回到公爵的城堡学习各种知识。虽然他可以在公爵的城堡里为所欲为,但比起这些天的快活日子,他觉得回到城堡里更像是坐牢。 领地一切平安,自己学会了骑马,唐纳德解开了心结,菲丽丝在临别前也赏了他长达两分钟的热吻。这些好事让劳伦斯重新充满了信心,恢复了斗志。虽然离别总带些许伤感,但是一想到美好的未来,劳伦斯便把烦恼抛在了身后。 现在,他只需上好每一课,然后拯救世界就行了。 闭眼小憩了一阵,马车便停在了城堡前。劳伦斯深吸一口气,慢慢起身,正欲下车,车门便被拽开了。从粗暴的手法看,拉开车门的人绝对不是侍从。 “啊,劳伦斯阁下,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好久。”车外的人正是风尘仆仆的梅菲斯托。 “你怎么来这了?”劳伦斯打量着守在城堡门前的护卫,那些人看梅菲斯托的眼神里都带着畏惧。 “这就不得不提到我的研究了。阁下,我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需要你的血,还要你配合我做一些实验。”梅菲斯托无视了卡琳的警惕目光,眼中闪烁着炙热的狂喜。“当然了,我不会让你白做的。如果你答应帮我,那我便替你解决领地的防务问题,保证一只蚊子都不可能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飞进来,怎么样?” “听着不错,我好像没什么理由拒绝。”劳伦斯想了想,茶花领在夜袭后元气大伤,如果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传奇法师可以一手承包防务工作,那唐纳德那边的压力必然会减轻不少。 “那好,领主阁下,咱们已经达成了共识,你不欠我什么了。” “欠?” “说来话长。那时你…迷失后,为了防止你再次暴走,我暂时封印了你的部分…感知,用学术名词来讲就是假象式魔力阻隔。你可以肆无忌惮地继续使用魔力,但不会再受刺激后失去理智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如果是寻常帮个小忙,我就不打算索要什么了,但那种法术很费神,不缓个几天绝对站都站不稳的那种。所以,这算你欠我的。” 说起来劳伦斯都没什么印象,他不记得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卡琳默不作声的态度看,梅菲斯托并不是在胡诌。 不多时,梅菲斯托就在公爵本人的批准下进入了城堡。在听完卡琳的报告后,猩红大公罕见地慷慨了一回,将城堡内某间仓库给梅菲斯托当作实验室兼卧室使用。猩红大公厌恶魔法师,他固执地认为魔法和杂耍无异,难登大雅之堂。正因如此,他的慷慨也侧面证实了传奇法师的真才实料。 即使贵为猩红大公的居所,仓库也只是仓库,潮湿的霉味和阴暗角落里的蛛网总是让人感到不快,不过梅菲斯托完全不介意。按他的话来说,就是寻常贵族靠美酒和奴隶炫富,历史悠久的老牌贵族靠无可挑剔的礼仪和华贵典雅的庄园赢得赞美,但猩红大公独一无二,他能点头同意某人的请求,便是无上的恩赐。 梅菲斯托不慕名利,不恋金银。他用半天时间就收拾好了仓库,然后苦等到劳伦斯走出公爵的私人书房,连饭都顾不上吃,便揪着劳伦斯一头扎进了实验室。 “放松点,劳伦斯阁下。”他急不可耐地拿起一只试管,“一滴血,一滴就够。” “好吧。”劳伦斯瞅了瞅试管里的紫色粘稠液体,有点反胃。他用短剑轻轻划过指尖,将一滴血滴在试管里。 “成了,我们等会再看。”梅菲斯托心满意足地靠在椅子上,“不如我们聊点什么?” “我能问个问题吗?” “请说,我会知无不言。” “如何对抗魔法师?在战场上。” 梅菲斯托眨了眨眼,沉默了片刻。 “具体来说,你指的是哪种情况?我方魔法师处于劣势?还是压根没有魔法师?敌人是几个魔法师?还是一个大魔导?” “有区别吗?” “区别大了。我就详细点说吧,如果是位阶相差不大,想让我方魔法师逆转劣势,只需要两句真言和几瓶魔力药剂即可。如果是魔法师对战大魔导,那就要用到灵魂法术了,只要献祭的部位足够多,想越级打平也不是痴人说梦。” “那如果我方没有魔法师呢?敌人有一个大魔导。” “那就赶紧逃吧,运气好的话能留个全尸。”梅菲斯托摇了摇头,“你确定你清楚大魔导是什么概念吗?” “不清楚,但应该比一般魔法师更厉害?” “这么说吧,魔法学徒和初级魔法师的界限是能否使用火球术,也就是实际标准中的三级魔法。中级魔法师的标准是五级法术,比如冰封术和溶铁术。高级魔法师的评定比较复杂,既要考验魔力储备,又要通过魔法委员会的评定,还要求能使用六级魔法,比如炎爆术。你们兰斯人所说的军用魔法,一般指的是六级以上的法术。” 劳伦斯点点头,默默把梅菲斯托说的话都记了下来。 “高级魔法师往上,便是魔导师。听说过秘法之地的千星团吗?团里的每个人都是魔导师,能不借助外力释放七级魔法。我想想…唔,通俗点说,你可以理解为这些人的全力一击可以毁灭一座农庄。” “再往上是大魔导?” “对。大魔导就很稀少了,一般来说,他们不会为凡世的贵族长期效力,哪怕出再多钱也不会。八级魔法已经可以牵动一个地区的魔法之风,隔空粉碎对手的施法了。如果一个大魔导想杀人,魔导以下的魔法师大概率连个火星都擦不出来。所以,现在明白大魔导的概念了吗?” “那你算什么?”劳伦斯似乎觉得这样的问法有些欠妥,便补充道:“我是说,你能用几级魔法?” “我?大概是十一级吧,也许十二级也可以,不过没试过。” 劳伦斯瞪大了眼。他难以想象十一级魔法是什么概念。 “你…还真…挺厉害的。”劳伦斯有些心虚地打量着蓬头垢面的梅菲斯托,唯恐他打个嗝都能吐出一道闪电。 “啊,说明一下好了。九级到十一级魔法是准禁咒,十二级到十五级才是禁咒。所以我这水平没什么好骄傲的。” 十五级…劳伦斯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半空中。参照十级前的强度对比,那得是什么毁天灭地的法术啊?难不成是把整颗星球都炸掉吗? “我就觉得奇怪。既然魔法这么厉害,能造成如此可怕的毁灭,那为什么很少见到魔法师出现在战场上呢?” 梅菲斯托苦笑了一下。 “这就是世人对我们最根深蒂固的误解了。魔法的确拥有可怕的毁灭之力,以至于能在瞬息之间取走万人性命,但所有魔法诞生的初衷都是为了造福人类。想想看,学会火球术就能扔掉燧石,随时随地生火;掌握冰封术就能让鲜肉不腐,还能把奶油和蜂蜜混起来做成冰糕。包括很多禁术也是如此——像是‘女皇新星’,原本是为了将热带沙漠地区的气候改造成温带气候而诞生的。直到斯托姆·兰斯的首席骑士在第一次三王会谈时期侵略秘法之地,它才变成了用来杀人的禁咒。” 劳伦斯以前读的书里提到过那段不光彩的历史,显然一贯用鼻孔看人的兰斯人会对每个魔法师都彬彬有礼是有原因的。四万人的军团在两小时内被制成了冰雕,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就不声不响地溶解在地狱般的暴风雪中。光是想想当时的景象,劳伦斯就头皮发麻。 “嗯,差不多了。”梅菲斯托满怀期待地拿起试管看了看。 “怎么样?”劳伦斯也对梅菲斯托的实验充满了好奇。 梅菲斯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抓耳挠腮一番,不死心地摇晃着试管。摆弄了很久,他才沮丧地瘫在椅子上,迟钝地看了劳伦斯一眼。 “失败了。意料之中。用凡人的手法捕捉神迹,的确是太勉强了。” “神迹?” “对。如果能解开神选者身上的奥秘,也许可以重塑现有的魔法体系。”梅菲斯托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摆出了送客的姿态,“你可以走了,领主阁下,明天再来吧。” 第156章 万变之法 诸神的确对变节者失望透顶。依圣座之言,这份失望将直达永恒。 全能之主返回营帐,决意次日于变节者头顶降下雷霆,以示惩戒。然而当晚另有战略,变数涉及奥秘之主之预言。因百务缠身,全父未能降下神罚。此事牵涉诸神及其降临之本意,似与寰宇外之黑暗诸神有所牵连,唯有全父及其麾下诸位半神才可掌控。 ——摘自禁书《混沌启示录》第二章,第一页。 “阁下,今天过得如何?” 劳伦斯无精打采地坐在梅菲斯托的实验台前,缓慢地摇了摇头,好似披枷戴锁,整个人陷在一张破旧木椅上动弹不得,甘愿被梅菲斯托随意摆弄。 “猩红大公桂冠的分量,的确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梅菲斯托从劳伦斯指尖挤出一滴血,然后贴心地倒了两杯葡萄酒。 “是啊。武艺高强于事无补,聪明绝顶才是关键。”劳伦斯自嘲地笑了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精很快便驱散了一些低落的情绪,在等待实验结果的时间里,劳伦斯决定继续和梅菲斯托聊昨天的话题。 如何对抗魔法师? “哦,好吧,我听懂了。你是说,在己方没有魔法师助阵的情况下如何限制对方魔法师的发挥?这一点也不难,你可以利用简单的魔力坍缩原理破坏对手的法术结构,甚至直接引爆它,让对手自食其果。你只需要提前用魔灵粉把对方要使用的法术结构画出来,然后等着看好戏就行了。” “画出来?” “对。为了答谢你的配合,我就演示一下好了。”说罢,梅菲斯托从衣袖里迅速取出了一张卷轴,随手从桌上的瓶瓶罐罐里挑了个形状奇特的小瓶,把里面金沙似的粉末倒在了卷轴上。准备工作完成后,他把十指按在粉末中,龙飞凤舞地划拉了片刻,一副完整的魔法阵跃然其上。他兴致勃勃地将卷轴递给劳伦斯,然后抬手祭出一颗火球。没等劳伦斯提问,那颗生气勃勃的火球便像是生了病似的摇曳起来,火舌四处游荡,最终在快要失控前消失在了梅菲斯托的掌心。 “就像这样。是不是很简单?” 简单…劳伦斯的嘴角抽搐起来。他觉得这个传奇法师根本不具备常人的认知。卷轴上的图案虽然潦草,但却是梅菲斯托精心策划过无数次才做到一次成型的。那图案杂乱不堪,自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圆框内嵌入毫无规律的矩形星环,辅以大量无法辨认的秘文。劳伦斯扪心自问,即使给他两天时间,他也绝对无法临摹出那图案的一半,更别说是在战场上面对十万火急的情况了。 “是不是我学会了怎么画这个…图案,就能让敌人的魔法师干瞪眼了?” “哎,显然你根本没听我说什么。”梅菲斯托耸了耸肩,“学会画这个法阵只能让你免疫对手的火球术,其他法术还是不受影响的。” “那这有个*的意义啊?”劳伦斯气得骂了起来,“有什么可行的方法没?越简单越好,越方便越好。” “没了。”梅菲斯托哭笑不得地揉了揉下巴,“你凭什么觉得人家苦练了十几年的法术能被你学几天就掌握的歪门邪道给压制?有这种道理吗?” “那怎么办?如果我不想让部下被敌人的法术压制,那每次我都得顶着矛林和箭雨杀进敌阵中央,然后一剑砍了魔法师的脑袋?” “倒也…不完全是。”顺着劳伦斯的思路,梅菲斯托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只是他在纠结该不该说。 “意思也有其他办法?” “有,但我不建议你用。这么说吧,在秘法之地,讨论这种邪法都会被处罚。因为风险太高了。” “不妨细说。” “就是灵魂法术。” “啊?那不是教会的人…” “对,教会高层流传的秘术就是灵魂法术。但他们使用的都是非常安全的那种,和我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梅菲斯托看劳伦斯来了兴致,便闷闷不乐地解释道:“我发觉,对好奇者隐瞒内情非但不会教他们学好,反而更会诱使他们自寻麻烦。鉴于你帮了我很多忙,又一头扎进了更大的麻烦里,我就告诉你好了。我有过亲身经历,了解虚空界的危险性。如果我放着你不管,万一你死在了那里,我就算违约了。” “等等,慢点说,虚空界是什么?你又为啥觉得我会死在那?” “虚空界有悖于我们的常识,”梅菲斯托尽可能放慢语速,“算不上某个具体的地点,它就环绕于我们身边。在那里,万物既有形又无形,干涉虚空界可以在某方面影响现世。” 劳伦斯皱了皱眉。“我无法…” 梅菲斯托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别打岔。“万物皆由两大要素构成,一为实体,二为灵魂。界定智慧生物的标准往往是其是否具有思想,这是近些年新古典学院派推崇的第三要素学说,我们暂且不提。” 劳伦斯抹去脸颊上的一滴汗水,试图领会梅菲斯托刚才的言语。 “环顾四周,你眼中的世界是实在的,可及、可视、可听。你的肉身借此感知世界;而在虚空界,你要运用灵魂——或称潜意识状态,来感知世界。通过附加意识的驱动,你可以凭借直觉来影响那里的东西,改变现世的命运。” “我一点都听不懂。”劳伦斯的措辞透露着无知,他为自己的愚笨愁眉不展。 “没关系,也许不理解只是欠缺合适的比喻,让我换个讲法。” 梅菲斯托起身,劳伦斯连忙跟上。他们来到室外,看着城堡里的人们忙前忙后。一见梅菲斯托现身,城堡的守卫们立即躬身施礼,让出了道。他们可不会对劳伦斯这么殷勤。这些人对梅菲斯托充满敬意,如同觐见王者。他是如何做到的?在未加行动时,他如何掌控周遭的事态? “请你抬头看天。”梅菲斯托指着头顶的星河问:“你看到了什么?” 头顶的星域宽广无垠,而且深不可测。劳伦斯只看见群星闪烁,还有幽邃中的漆黑天穹。 “永恒?”劳伦斯迟疑着答道。 “那是艺术家的说法。”梅菲斯托眨了眨眼,“人类虽可以翱翔于天际,却从未触及过星辰,每一处幽暗的星光下都是一方冷酷无情,不见天日的世界。” 劳伦斯凝眸远眺,没有注意脚下灯火通明的城市。他的故乡,会不会也在某颗他所能看到的星星上呢? “天穹是一整个大世界,包含了无数个我们这样的小世界。”梅菲斯托说,“阁下,我们的头脑仅能浅尝辄止。虚空界便是天穹,当你步入其中,便已踏入那片星辰。从某种意义而言,那是一片对生命充满敌意的死域,与此同时,那里的一些东西又造就了我们的世界。” “比如?” “灵魂为何物?”梅菲斯托反问。 劳伦斯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但他多少能跟上梅菲斯托的思路。他思索了一阵,斟酌着答案。 “摸不到,看不着,”劳伦斯说,“不过许多哲人都说灵魂是…” “别跑题,阁下。”梅菲斯托像是教孩子说话一样耐心地强调道:“在你看来,灵魂究竟是什么?” “我…”劳伦斯转了转眼珠,“思想的化身?” 梅菲斯托突然转头看着他。 “怎么?”劳伦斯吓了一跳,“我又说错了?” “不,你说得对。”梅菲斯托眯起眼睛,“依据现有的探索成果推测,灵魂是虚空界的重要组成部分。虚空界本应是一片混沌的死地,可能由于人类的关系,那里的灵魂获得了少许意识,从而形成了思想和法则。” 也许是因为梅菲斯托的语速很慢,这次劳伦斯总算是听懂了。 “举例来说,在评价一个暴躁易怒的人时,他的亲朋总会把愤怒的他比作‘发狂的野兽’,‘恶魔附身’,诸如此类。人类习惯把事物人格化,就像农夫总说老天自有安排一样。我们的灵魂就是这类思想的化身,诞生于全人类的共有经历。我们因灵魂而生,却也将灵魂打磨成形,反过来影响着虚空界。所以笼统点说,虚空界既是我们的起源之所,也是终结之地。” “这不就是教会所说的地狱…” “对。”梅菲斯托仰望夜空,神情复杂,“但虚空界并不像教会所说的地狱那样只有痛苦和绝望,那里的灵魂种类繁多。一些具备类人的智慧,从而可以思考、学习,其中的佼佼者甚至能来到现世;另一些如同水滴,只能随波逐流,可以被我们加以利用。大多数灵魂没有意识,只是一片混沌,但会本能地攻击生者。很久以前,在与一个有意识的灵魂交流时,我得知它们会憎恨生者,是因为我们在古时对它们做出了背叛之举。” 劳伦斯点点头。经历了一整天的学习,他得强打精神才能理解这段话的含义,但他不希望梅菲斯托停下来。他万分渴求这些新知识,这可能事关他的命运。 “当然了,这是它们的说法。”梅菲斯托似乎有些沮丧,“我询问过很多灵魂,但它们都不肯解释具体发生了什么,而我们的史料里也找不到任何相关的记录。它们只说我们背弃了一项誓言,害死了很多灵魂,这极大地激怒了它们。哎…跑题了,继续说灵魂法术的事吧。灵魂法术,顾名思义,就是灵魂对虚空界施加的影响作用于现世,严格意义上讲这并不算法术,也和绝大多数神术毫无关联。”梅菲斯托慢慢扭头,直勾勾地盯着劳伦斯的眼睛,“阁下,你相信一连串的巧合能改写命运吗?” “实话说,我以前肯定不信,现在就不好说了。” “我就直说吧,所有所谓的巧合,都带有一定含义。是它们插手,把我带到你身边,而且让我注意到了你,恐怕那位女教皇也是如此。所以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神选者。曾经的传说再度回归,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这是源于灵魂本能的自保,它们察觉到危险迫在眉睫,才调和命运,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现在,你必须选择是否学习灵魂法术,以对抗现世的强敌。不要急着回答,学这玩意不一定是件好事,而且说实话,我也不能保证你每次都安全使用这项技能。凡事皆有代价,阁下。” 这还用问吗?劳伦斯疲惫地点了点头。 “学灵魂法术,你可能会受很多苦。最关键的是,你的命运也许会因此而改变,至于是变好还是变坏,这就很难说了。” 劳伦斯看得出,梅菲斯托对虚空界讳莫如深,似乎只是提到它都有危险。但那又如何?他需要力量来保护亲朋,保护他所珍视的一切。为了达成目的,就是把灵魂卖给恶魔他也心甘情愿。 “我要学。”劳伦斯的眼中的坚定压过了一切情绪,“不论有何代价。” 第157章 深潜 第三天晚上,劳伦斯又来到了梅菲斯托的实验室里。他熟练地割破手指,往试管里挤了一滴血,然后打起精神,准备听梅菲斯托讲课。 “先从理论开始吧。想学灵魂法术,第一步就是得了解虚空界的规则。首先,绝对不要高估自己的意志力。第二,不要轻易和那里的灵魂做任何交易。最后,就是始终保持清醒,并相信自己的谎言。” “咳,前两条听懂了,但相信自己的谎言是什么意思?” “想对虚空界施加影响,就得借助虚像的力量。阁下,你以前见过骗子吗?” 劳伦斯点点头。 “平民出身的骗子都是些囊中羞涩,甚至大字不识的人。但行骗不需要这些门槛,他们仅用唇舌和神态就能编织假象,让受骗者对他的谎言深信不疑。”梅菲斯托给自己倒了杯酒,“只不过,骗子承诺的梦想和回报都是虚无缥缈的,而在虚空界,谎言有成真的余地。” “什么意思?我得先学怎么骗人?” “严格来讲,是骗鬼。”梅菲斯托的笑话很冷,“绝大多数灵魂都无法分辨真伪,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很好骗。” “我可不擅长…” “你得先弄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梅菲斯托抬手打断了劳伦斯的话,“我见过你手下的士兵,他们大都是平民出身——胆怯、弱小,为了几枚银币的薪水得过且过。那么,这是事实吗?” “是。” “既是,也不是。”梅菲斯托摇了摇头,继续说:“在你身先士卒时,他们突然变得很勇敢,甚至在伤亡惨重时也不会崩溃。这是事实吗?” “应该算是?” “那他们到底是勇敢还是怯懦?高尚还是卑劣?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劳伦斯沉默了,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都是真,也都是假。假象就是不平常的真相——是你冲锋在前,编织了敌人软弱无力的虚像,才让他们变得勇敢无畏。” “我…” “好了,你一会有的是时间思考。现在,我来给你布置一点作业。” 梅菲斯托起身,随手从仓库角落里拾起一根小木棍,将它抛给劳伦斯。 “把它点燃,这就是你一会要做的事。不借助火源,去虚空界,点燃它。” “怎么做?” “我会指引你前往虚空界,剩下的问题你自己琢磨。”梅菲斯托悠然坐回原处,抿了口酒。 “记住,编织虚像是成功的关键。它是木头,木头就该燃烧。” 虽然还是一知半解,但此刻劳伦斯更在意进入虚空界的过程。此前他连听都没听说过那里,现在他不光要进去,还得把木棍点燃。 “我怎么进去?用什么法子?” “慢慢进去。”梅菲斯托抬手按住劳伦斯的肩膀,“闭上眼睛,深呼吸,集中你的魔力,跟随我的指引。对,慢一点,就这样缓缓地、谨慎地下潜,如同沉入深海。” 劳伦斯紧张地点了点头,他只感到身体变得很轻,好像正在慢慢沉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中,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却没感受到水的阻力。他只是一直下沉,直到脚尖触碰到坚硬的地面,一种源自本能的不适感才姗姗来迟,将他牢牢裹住。 “好了,睁开眼睛。” 劳伦斯听从指示,睁开了眼睛。他已进入了虚空界,只见天色奇暗,伪日当空,脚下是一片荒芜的黑曜石大地,无边无际,似乎延伸至世界尽头。在睁开眼睛的瞬间,劳伦斯听到了气泡炸裂似的巨响,而后一颗颗珍珠大小的剔透水晶从天而降,像下雨般落在他头顶。倾盆珠雨打在劳伦斯身上,他却没有一点感觉,不多时,无数晶球便淹没了劳伦斯的脚踝。 “运用魔力,把木棍引来。”梅菲斯托的声音非常沉闷,“快点,在那些残像把你淹没前,说服它,让它燃烧。” 劳伦斯迟疑着引动魔力。在他身下,无尽的晶珠相互撞击,如鱼群般向他涌来,叮当声此起彼伏。劳伦斯几乎无法行走,只能呆立在原地。他有种预感,此地不可久留。 “还要多久?”劳伦斯一边释放着魔力,一边大喊道。 “它早就来了!”梅菲斯托的大喊被不绝于耳的叮当声盖去了大半,“就在你身边,好好找找!” 难道是…劳伦斯一低头,发现有颗晶珠正飘在他手边。他一碰晶珠,就感觉地动山摇,远方那轮清冷白日也黯淡下来。他吓得想后退,却一脚滑倒,仰面朝天摔进了珠海里。他在珠海里浮沉,挣扎了许久才露出脑袋。此时有一只通体深灰色的巨型棍状物落在他面前,那玩意的形体模糊不清,好像没有固定的外形。 “这是啥玩意?”劳伦斯惊呆了,那庞然大物足有五六米长,还扭动着身体。 “那就是你要找的木棍!是你把它引来的!说服它!实在不行就把魔力给它!” “这…” 他发着抖,低头望向没过前胸的晶珠,整个人险些完全沉下去。他几乎无法看清眼前的景象,眼前除了晶珠只有晶珠,他感到自己随时会被闷死在这片汪洋下。 “拜托了,”劳伦斯尽可能大声喊道:“木棍啊,燃烧吧!” 那东西喁喁低语,声线麻木而低沉,“我是根木棍。” 劳伦斯本该对它会说话感到惊讶,但如今他已经来不及惊讶了。 “你要点燃自己!” “我是根木棍。” “你为何不想燃烧?” “我是根木棍。” “我的魔力,拿去!”劳伦斯大喊:“只求你*的赶紧燃烧!” 那东西顿了顿,似有动摇。片刻后,它终于说:“柴才会燃烧。我是根木棍。” “你和柴都是木头,没有本质区别!”劳伦斯突然感觉很累,他咬咬牙,极力在脑海中搜索着下一条理由。晶珠已经淹到了他的下巴,这是最后一次开口的机会了。 “你就是根柴…”话音刚落,晶珠便没过了劳伦斯的嘴。 “我是…柴?” 疲劳渐渐袭来,压得劳伦斯喘不上气。他体内的魔力散得飞快,刹那间便从指尖流失殆尽。暗无天日的晶珠汪洋中,他只听到一声叹息。 “人类,要不要…” 下一秒,他猛地抽离出虚空界。晶珠散开,组合成桌椅、木棍和梅菲斯托的瓶瓶罐罐,他熟悉的世界重新现形。他瘫坐在椅子上,心脏咚咚直跳。 远日消弭,珠海褪去,环绕他的一切都归于常态,只有夜风和摇曳的烛光作伴。未能燃烧的木棍从他手中滑落,咚的一声掉在地板上。不知不觉间,困乏已麻痹了他的所有感官,现在他只想就地睡上一觉,等到明天再干别的事。 好吧,劳伦斯心想,至少回到现世了,没死在那奇怪的地方。就这么睡到天明,好像也…安全… 于是,他一闭眼,便歪头睡去,任凭梅菲斯托如何摆弄,都不曾再抬一下眼皮。 “第一次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梅菲斯托拾起木棍,凝视着上面的一点焦黑。“实话说,相当出色。” 梅菲斯托点点头,内心却在打鼓。教他灵魂法术到底算不算一时糊涂呢?我只是个渴求知识的学者,其次才是个赫赫有名的传奇法师。如今劳伦斯第一次深潜,便展现了如此天赋,那个主宰虚空界的家伙,会不会已经盯上他了呢? “亚当小子,你得…” 在卡琳进屋的一刻,梅菲斯托藏起了顾虑。如果下次深潜没有后遗症,那就随他去。眼下神选者的血液和奥秘之主的预言才是考虑的重中之重。他必须想办法瞒天过海,不能让猩红大公和他的手下察觉到他的真实意图。 “啊…看来我的催眠药效果好过头了。”梅菲斯托咕哝着,冲卡琳耸了耸肩。 第158章 隐刃 劳伦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了个人。 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哪变了,可他就是知道自己已经不复以往了。他不再是那个为逝去的亲人所苦,总是唉声叹气的少年,也不再是那个看见尸体就热血冲头的野兽。他已焕然一新,被人耍得团团转这种经历不会再重现了。 这倒并不意味着他已经成熟。他仍是那个对友人忠诚可靠的男孩,只是他累了,不愿再被使唤、被误导、被欺骗。在唐纳德来到茶花领之前,他假装自己能领队,能管事,却让卡琳来替他操心,现在的他觉得没必要再演戏了。 简而言之,他觉得自己突然变聪明了。原先困扰他的烦恼现在如蚊虫振翅般不值一提,取而代之的是许多狂乱、夸张而宏伟的计划。脑海中充斥着层层叠叠的图纸,还有一连串匪夷所思的数字。仅仅是睡了一觉,他就有了一颗既清醒又混沌的头脑。 现在想来,以前的我是多么愚蠢啊。劳伦斯摇摇头,把注意力转移到书架上那本《战争法则》上。该典籍是猩红大公中年时期的鸿篇巨制,凝聚着他半辈子的智慧结晶,是无与伦比的军事着作。现在,劳伦斯只恨自己没早点读到这本书,他急不可耐地翻身下床,翻开了奥兰多公爵的着作。在读书过程中,他一直喃喃自语,口水直淌而下。那本书中的晦涩名词和潦草图例一直都是让无数战争研习者望而却步的不破高墙,但此刻劳伦斯却读得眉飞色舞。那些庸人怎么可能真正理解这本大作呢?文字无关紧要,公爵亲手绘制的诸多杂乱图例才是真正的宝藏——公爵发明了这门语言,因为所有已知文字都无法精确传递出他的洞见。幸好劳伦斯已经变得足够聪明,聪明到足以看破书中的玄机,否则就这么每天和公爵在沙盘上对战,还不定要多少年他才能领悟那些浅显却隐晦的战争法则。 参悟这本书所用的时长和劳伦斯预期的差不多。几乎没有花太长时间,他就读完了半本书,并完全理解了其中的内容。 就在劳伦斯打算继续读下去的时候,门把手突然转动起来,卡琳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被劳伦斯吓了一跳。劳伦斯没有如她所想那般躺在床上一睡不起,反而只穿一条短裤坐在了书桌前,精神抖擞地读着书。 “该吃早餐了。”她默默别过头去。 “帮我端来就行。”劳伦斯回头看了她一眼,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 卡琳感到疑惑,她觉得今天劳伦斯有点不对劲。虽然老实说她确实是有点不满他以这种口吻对自己说话,但出于好奇,她没说什么,也没离开,只是站在那里,观察着劳伦斯。 “啊,求你了,帮帮我吧,西境第一美女,温柔体贴的卡琳女士。”见卡琳没回应,劳伦斯便微笑着起身走向卡琳。 卡琳被吓到了。这小子怎么了?他绝对病得不轻。 “别讲傻话。”她不自觉的后退着,被光着膀子的劳伦斯逼到了墙角。“穿好衣服,自己去吃早餐。” 劳伦斯笑得更灿烂了。“我果然还是无法拒绝您的任何请求。不过,我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做,所以早餐的事等会再说吧。或者,如果您愿意,可以帮我把早餐端来。” “你今天到底是…”卡琳话音未落,便尖叫起来。劳伦斯一手揽住了她的腰,他从未对哪个女性如此主动过!卡琳嗅着古龙水的芬芳,想推开劳伦斯,手指却无意中感受到了他腹部肌肉线条上的炙热。在几下心跳间,她呆呆地发着抖,任由劳伦斯将她搂紧。而他好像还不尽兴,于是扭头强吻。在他怀中,卡琳只感觉头昏脑涨,一点劲都使不出来,只好任由他亲吻。绵长的一吻过后,卡琳好久都没回过神来。劳伦斯托着她的脸,以凯旋少年特有的方式纵情大笑,笑得热忱,笑得真切,笑得她心动不已。 “还有一件事要拜托您,”他不安分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抚过卡琳的大腿内侧,那里的奴隶烙印是她最害怕被触及的伤口,“请您务必同意我明天回趟茶花领,几天就好,我有大业待办。” “你…你怎么…”卡琳无所适从地发出了颤音。 “拜托了。”劳伦斯把嘴唇凑到她耳根,呼出的热气让她浑身乏力,“听听你那可爱的声音。相信这不是件难事,对吗?” 劳伦斯抽身退后,卡琳打了个激灵,几乎快站不稳。“我会考虑的。”她轻声扔下一句答复,几乎是逃出了劳伦斯的卧室。 果然,规则的底线是可以通过反复试探而改变的。劳伦斯原本还担心卡琳会痛揍他一顿,但这种顾虑随着对话和动作的展开而慢慢消失了。他能看透她的伪装,甚至能马上预判她的情绪会向何处转变。聪明人眼中的世界是如此美妙,那种看透一切,把万物拿捏于股掌间的快感,是任何娱乐都无法取代的。唯一让他有些不解的是,他不过是利用了卡琳心底潜藏的某种情感,而那种情感,似乎是…欲望?劳伦斯也说不清,他只能判断出卡琳一直在压抑自己,至于它是不是有关男女之事,他就不清楚了。 塔楼上的大钟敲响了。已经这个点了?劳伦斯恋恋不舍地瞅了瞅没读完的书,纠结了片刻,不情愿地穿好了衣服。以往在这个时间,他本该吃完早餐,开始新一天的学习。每次都是公爵早早就来书房里等他,他不忍心让那个老人孤零零地坐着,虽然他真的很想一口气把《战争法则》读完。 …… “准备好了?”奥兰多扫了一眼沙盘。“我听说你没吃早餐,没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阁下。”劳伦斯看着沙盘,摩拳擦掌,他都等不及要检验自己的学习成果了。 围城战,防守方,防线很长,漏洞不多,物资有限,兵力充足。和《战争法则》第四章第九节的图纸很像。奥兰多以传统方式开始行动,谨慎地移动军队和物资,试探防线,并在纯粹的战略层面布局。劳伦斯深吸一口气,没有像公爵预期的那样急着把后备兵员拉到前线,而是用现有部队在部分地区与敌人展开对攻,以观察公爵的进攻思路。为此,他开局就送掉了一队骑士和两队王牌,但这也让公爵误入歧途,冒险从侧方的防线缺口发动了意想不到的突袭。以往劳伦斯肯定顶不住这样的压力,因为失去那些强大单位就等于砍断了他的手脚。 但这次不同以往,劳伦斯的目的似乎变得与结果无关了。他的每一次行动仿佛都被他者的力量操纵,他只求胜利。如果得胜,那任何数量的伤亡和破坏都是可以接受的。即使是最强力的王牌军团也会被排除在最高战略因素之外,成为炮灰和陷阱。 “你为什么放弃那座堡垒?”公爵比划着沙盘上的诸多棋子问道:“你可以守住那里,并把我拖入僵局。为什么,你要把那座堡垒拱手让出?” “对局部优势的贪恋是一种致命的弱点。”劳伦斯的语气充满了不屑,如今他只渴望支配一切,完全毁灭公爵的部队。“况且,我可以再把它夺回来,这一点都不重要。如果只因坐拥高墙和宏伟的防御工事便能取胜,那这游戏,未免也太过无聊了。” “确实。”公爵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预备队上,如果他踏入劳伦斯的陷阱,那依照规则,被包围三回合的预备队中将发生暴乱。如果按兵不动,就意味着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劳伦斯切断最后一条补给线。“墙是死的,人是活的。不管破损成什么样,未来某日,墙总会恢复原状。而埋藏着上万死者的腐烂土地,则没有新的国王和暴君去铭记。” “是啊,但这无关紧要。正如您在《战争法则》中强调的观点:胜利的含义只有先框定,再阐释,才能成立。以太多鲜血换来的胜利根本算不上胜利。”劳伦斯看着沙盘上的惨状,自嘲地笑了笑,“所以,也许我根本就不适合率兵打仗。” “小亚当,你知道有什么比好人战死更令人痛心的事吗?” 劳伦斯摇了摇头。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沙盘上。胜局已定,他只想看公爵如何在这种绝境下翻盘。 “那就是让他们在无能的将帅手下白白送命,而这样的事战时每天都在发生。我只不过是相信自己就是士兵们最好的选择,所以才能做出合适的决断。”公爵已经无力再遏制剩余队伍的暴乱了,他微笑着把指挥官的棋子推倒,“干得不错,这次胜利是属于你的。” 劳伦斯坐了回去,他的脸上满是汗水,颅骨也因坚持不懈地专注于计谋的压力而嗡嗡作响。在近两小时的对局中,他用疯狂的佯攻和孤注一掷的赌博将公爵的部队赶进了开局就预设好的陷阱里。公爵被打败了,但他的部队毁灭了所有堡垒,所以这并不算一场光荣的胜利。 “这是人魔大战初期的艾瑟尔围城战翻版,对吗?” 猩红大公点点头。“没错,但这是它的极端版本。如果还原历史,那你可用的棋子会少一半,而我的部队则是现有的三倍。” 劳伦斯咬着嘴唇,沉默不语。哪怕公爵手中的兵力多出三成,他都没必胜的把握。三倍…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公爵开始重新布置沙盘。将一道贫瘠的环形城墙摆在劳伦斯面前。而后,公爵在城墙下摆满了密密麻麻的棋子。任谁看这都是毫无悬念的事——防守方不可能挡住那令人窒息的攻势。即使侥幸击退第一波敌人,也会有更多敌人从四面八方加入第二波攻势。 “这是什么?”劳伦斯问。 “正是现在西境外围的场景。”猩红大公说:“一场不同以往的战争。虽然敌人的主力会等到明年春季再发动攻势,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先撕开西境的外围防线,提前做好补给工作。我的老友,他正用这种方式向我发起挑战,而我会回应他。想赢得胜利,我需要你摒弃传统的战争方式。你有那种天赋,孩子。我的其他将军没人可以像你一样思考,他们都太执着于赢得每一场战斗了,以至于无法理解有时只需跟随内心,按部就班进行战斗即可。别相信任何准则,也别忠于胜利以外的任何信仰。好好想想吧,孩子,到时你将成为我手中最锋利的隐刃。” 劳伦斯凝视着在残垣断壁下集结的庞大敌军,艰难地点了点头。 “尽力而为。”他吃力地说。 第159章 体面 “新兵蛋子愈发有样了,兄弟。”马修咬了口肉桂卷,“只差一身军装,这些人看起来就和正规军没啥两样了。真不错,这才几天就成了,我当时练了好几个星期。” “其他人都这样,就你例外。”劳恩倚矛而立,眯着眼打量着训练场上的新兵们——这些人正在跟第二团的老兵们上第一堂课。或许是因为“炮灰团”声名远扬的缘故,那些老兵看起来都心不在焉。是啊,谁愿意费心教育一群在战场上活不过五分钟的炮灰呢?第三团就是炮灰,全团的壮年兵比例还不到五成,这还是把女人也算在内的情况。女人…劳恩愁眉苦脸地想,如果不招募女兵,那到后年都未必能募得千人。兰斯人普遍认为战争是男人的竞技,让女人上战场等于承认同团男人的*蛋都被割掉了。 老实说,现在劳恩开始羡慕马修了。从入伍第一天起,他的心态好像就没差过。 “这个嘛,人一辈子总要寻点乐子,你懂不懂?”马修把肉桂卷塞进嘴里,吃完早餐才算正式开始今天的工作。他打量着训练场上的人群,掏出羊皮纸在上面算了几笔账,其中包括第三团的兵力现状,金妮所需的食材数量以及劳恩预估的适合接受进一步训练的新兵人数。 最后一个数字相当之少。当兵的头号要求就是体能过硬,但能挨过第一天训练的人寥寥无几。谁让茶花领人手不足呢,要按照卡琳的要求尽快成团只能放宽条件。 “二十个小组,每组五十人。达标的只有两个组。”马修叹了口气,“我承认,之前我说咱还是亲自带队,好和军中的新鲜血液相互熟悉,这想法完全不切实际。” “嗯。”劳恩敷衍地发出鼻音。 “就咱们俩,不可能顾及全员的。我们只能先训练其中的积极分子,再让这些人回去教导他们自己的队伍。” “难得你提点有用的建议。”劳恩若有所思地抓了抓下巴。他已经把胡子剃了,以显得面相年轻些。这种情况在兰斯军队里并不多见,大部分军官都以蓄须为荣,而不认识长官的士兵们也会借此区分他们的军衔高低。但劳恩不在乎这个,他的军尉勋章便足以证明他的身份,至于每天都花半小时打理自己的胡须,那是上了年纪的老头才会做的事。 “但问题是,我根本看不出哪个人像积极分子,”马修瞅了瞅叫苦连天的新兵们,一脸怪相,“在我看来,他们全是一副丧气包模样。” “不一定,也许还是有好苗子的。我看那个神丹人,就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齐?” “嗯。她不是挺崇拜你?不如由你去带她,再挑上十来个胆大的一起训练。” “拉倒吧,我看是她带我还差不多。”马修绷着脸摇了摇头,“虽然没见她用过剑,但你觉得一个能在角斗场上活好几年的奴隶身手能差到哪去?” “好几年?她啥时候提过…” “她跟我闲聊时说起来的。”马修深吸一口气,“不过她好像只想混个温饱,强行让她带队恐怕适得其反。” “你不也一样?我看你当了军尉以后还挺来劲的。” “我不是…” “领主大人回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吓得两人马上挺直了腰杆。领主的马车摇晃着停在了训练场外,几个眼疾手快的老兵不等车门打开,就扛来了椅子和遮阳伞,另一人备好了一条浸湿的热毛巾,供领主下车后擦脸净手。还有一人则连滚带爬地跑去给领主泡茶,他们都盼着成为下一批平民军官。 训练场上的士兵们都停下了动作,注视着马车。此地弥漫着汗味和臭脚味,领主真的要在此下车吗? 随行的领主亲卫们身着兰斯轻骑兵特有的橘黄色制服,骑着高头大马,打量着训练场上的男男女女。在上个时代,橘黄色制服已成了塞连人噩梦里出现的颜色——只要橘黄色出现在战场上,那后面必定会冒出一群蓄势待发的骑士。劳恩看着昔日的兄弟在马上耀武扬威,享受着步兵们羡慕的眼光,心里一时不是滋味。假如那时他忍一忍,过后再和马修吵架,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呢? 劳伦斯走下马车,步入训练场。这时新兵老兵们纷纷欢呼,迎接领主的到来。这些人方才还懒洋洋地练着矛,眼中满是呆滞。 劳伦斯向众人挥挥手,示意一切照旧。他止步慰问一队士兵,询问他们的生活状况,希望能为他们做点什么。这才是个好领主嘛,看来唐纳德总算是教了他点真本事——他必须是大众眼中悲天悯人的角色,这样他的人民才更愿意服从他的命令。但令人失望的是,多数贵族都是说一套做一套,仿佛同情心就是类似一杯酒之类的东西,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拿来愉悦心情,也可以在不需要的时候扔在一边。 马修远远地望着劳伦斯一而再,再而三地视察各路军队。许多人迎上来抚摸他的手臂,轻触他的盔甲,流下了感激与喜悦的泪水。尽管劳伦斯的表现无可挑剔,但马修就是无动于衷,他遥望着亲卫们将人群推开,脑中一片麻木。 “这有啥用?”他小声对劳恩嘀咕道:“现在新兵们连军装都没有,莫不是慰问一趟就啥问题都解决了?” “你可闭嘴吧。”劳恩揪着马修走进训练场,与新兵们站在一起,为他们壮胆。但愿领主别想起这帮差劲的新兵,至少现在别。 是啊,马修说得对,慰问只能鼓舞士气,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如今第三团就有一大堆问题需要解决,而劳恩几乎无从入手,但他仍愿意接受领主的好意,并为之付出一切。 他所做的努力究竟值不值得领主的赞扬? 在慰问途中,即使精力不太充沛,劳伦斯依然秉持着慈眉善目的大贵族气度,充满爱心,乐于助人,但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得虚伪做作。今天他表现得非常到位,甚至让人怀疑之前那个略为笨拙的领主到底是不是冒牌货。人们拥护这样的领主,在以前智商跟不上反应的时候,他得费尽心机戴上面具;现在他智商够用了,便无需刻意表演。 劳伦斯在人群中前行,聆听众人的乞求和谢意。他们渴望战争早日结束,实在不行多吃点肉也成,这是缓解压力的最佳方法。所有人都很不安,他们想要找寻依靠,而劳伦斯恰好是那个平易近人又能管事的老爷。他们这么轻易就向他敞开了心扉,着实叫人吃惊。 该来的总是躲不掉。眼看劳伦斯向新兵们走来,劳恩只好硬着头皮,冲劳伦斯敬礼。 “你就是领主?”齐从人群中探出头来,毫无顾忌地问道:“听说你能以一敌百,是吗?” “放肆!谁允许你这么说话的?”劳恩感觉自己丢了大人,声调一下就高了八度。 “无妨。为士兵答疑解惑是长官的本职工作。”劳伦斯抬手示意劳恩消消气,“以一敌百…我可没那么大本事。我只是比普通士兵更有战斗经验而已,至于每场胜利的最大功臣,还是那些恪尽职守的普通士兵们。” “我觉得你有那能耐。”齐打量着劳伦斯,“你和那些只会吹牛的贵族不一样。” “就当你是在夸我吧。”劳伦斯微笑着打量了齐两眼,“话说回来,你好像并不是兰斯人。” “是的,长官,我叫齐,来自神丹帝国,在东边的大陆。” “很高兴认识你,士兵。但我很早以前就解放了所有奴隶,你何不远走高飞呢?” “远走高飞?长官,我还能去哪呢?就算自由了,头上的奴隶烙印也是洗不掉的,离开这里只有两个结果:要么被人抓走继续做苦力,要么困在大山里活活饿死。而在这里,我至少还算是自由民,能过得舒坦点。” “有道理。我的领地虽然不像大城市那么鲜亮,但好在治安不错,没什么人惹事。”劳伦斯注视着齐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扬。“你觉得呢?” “我懂您的意思。想要过实诚日子,就少不了您的意见。”齐被劳伦斯盯得浑身不自在,便挪开了视线。“我是说,除了您,谁还会给我们当自由民的机会呢?我们当了兵,没有沦为苦力,假如我放弃这种生活,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蠢蛋了。无论如何,我们会全力以赴,保卫您的领地。喂,我说得对不?” 尽管不太乐意,新兵们还是陆续点了点头。劳伦斯并不怪罪他们,信任贵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甚至连劳恩都不再对贵族低眉顺眼了,他称赞过劳伦斯,但这不妨碍他对其他贵族嗤之以鼻。 “当前我不能许诺什么,不过,假如从长计议,只好你们好好训练,回报一定不薄。”劳伦斯压低嗓音说道:“马修,劳恩,你们做得很好。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拉出一千新兵,让我深感惊喜。” 他望向一高一矮的两人,他们敬礼的身姿同出一辙,流畅的动作极富威慑力,长矛永远架在肩头。卡琳后来说过,她当然不是随手挑的军尉,每个领主亲卫都受过她的训练,但一点就通的除了领队库伯特就只有这两人,他们是天生的战士。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两人是少数遇到麻烦,从不置身事外的人。 “长官,给我一年时间,我保证能带好这一千新兵。”劳恩兴冲冲地回答,“他们将团结一心,成为坚不可摧的军团。” “好样的。”劳伦斯拍了拍劳恩的肩膀,“是时候让世人见识平民军尉的能力了,好好做吧,我都看得到。” “头儿。”马修深吸一口气,小声说:“第三团现在急需过冬的棉服,还有真正的武器。也许现在提这个有点让人扫兴,但他们不可能一直穿着破烂的长衫,用训练长矛作战。他们是士兵,不是炮灰,对吗?” “我会解决这个问题的。”劳伦斯避开了马修的问题,“最晚下周,我保证。” 第160章 锌皮 送走劳伦斯后,第三团又在训练场磨了半天,直到一个嘴里缺了几颗牙的书记官带着两个抱着箱子的仆人来访,第三团才回到营地。 那贵族依劳伦斯的命令来为新兵们办理证件。自从他醉酒后胡言乱语被揍掉了几颗牙以后,他就意识到平民的拳头往往比贵族的硬,因此收敛了许多,没有了那副初到此地时趾高气昂的嘴脸。第三团的新兵们站在帐篷里,一声不吭地围着他观看登记过程。书记官在一张张表格前审慎地落笔,用劳伦斯提供的印章图案不停盖戳。不识字的人只能干瞪眼,等着军需官抬起头,念到一个名字,递出一张表格,再掏出一张证件。 “这玩意是啥意思?”劳恩指着证件上的一行字问道。 “‘自由’,那是古兰斯语的花体写法。”马修抢在书记官之前答道,“下面几个小字表示当兵的日期和所属军团。有了这玩意,在前线作战时就能向友军证明你的身份,不会有人把你当做逃兵关起来。” “是的。”书记官平淡地补充道:“即使弄丢了证件也无妨,你们可以要求见领主名下的文书,查看证件的副本。” 劳恩颔首道:“这样挺好,不过那个图案是啥?” “第三团的徽章,领主阁下亲自设计的。”书记官尽可能压抑着语气中的不耐烦,“红蓝底色寓意为忠诚和刚毅,有什么不满?” “没什么不满,我就是好奇,为啥是颗鸡头?” “公鸡是勇气的象征。你要有什么意见可以去找领主,别妨碍我工作。” “别的团都是独角兽或狮鹫,再不济也是狮子老虎…”劳恩嘟囔着拿起证件反复端详。实话说他的确不是很满意。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以为什么人都能用那些图案?” “行了,别吵,我觉得挺好。”马修揪住了满脸怒意的劳恩,小声嘀咕道:“以后咱要是立了功,再求领主换图案也不迟。” 话虽这么说,但鸡头徽章对新兵们的士气打击很大。他们很清楚自己不是当兵的料,而第三团的徽章则毫不客气地对所有人表明了这一点。因为是炮灰,他们领不到军服,只能抱着练习用的钝矛唉声叹气。加入老弱病残组成的第三团就意味着随时可能死去,不过他们就是任人宰割的命,不当兵更没好日子过。 劳恩抱着双臂后退几步,摇摇头离开了帐篷。第三团的营地靠近训练场,一到晚上外面就会变成一座熙熙攘攘的市场。形形色色的小贩和艺人卖力的吆喝,总能吸引不少士兵家属,就连一些贵族也会偶尔光顾此地,买一些烟草和茶叶之类的“奢侈品”。新兵在没完成基础训练前没有夜巡的任务,但无所事事的劳恩就是烦闷的不行,他扛起矛走进市场。几个领完证件的新兵也有样学样,把矛扛在肩头,跟着他一起进了市场。在没有战事时,不执勤的士兵无需时刻保持武装,但劳恩已经习惯走到哪都带着武器了——只有士兵获准在夜晚携带武器上街,这也算是种特权。 市场里人头攒动,好不热闹。那些白天留下的臭脚味已经被傍晚吹来的风给卷走了。劳恩正想着那颗鸡头,眼神就落到了一个卖自酿酒的小摊上。他草草地扫了一眼,看到了十几个脏兮兮的农夫在与酒贩讨价还价。有个身穿锃亮皮衣的贵族生怕这群大老粗弄脏自己的衣服,便挥挥手,让身后的小仆人挤进人群。看样子,他的仆人也是平民,似乎是临时雇佣的。那面黄肌瘦的毛孩操着一口土话,娴熟地替主人杀价。放眼望去,这种十来岁的孩子满大街都是——他们不是在忙着替商贩搬货,就是拎着贵族买来的东西,还有些更瘦小的找不到活,就漫无目的地闲逛,路过卖食物的摊位时说尽好话,讨上一口吃的。如果光看眼前这幅景象,劳恩是万万想不到这是大战前夕。这些人都在努力活下去,没人有空惦记未来的战争。 市场洋溢着友善的氛围,远远胜过西境的任何地方。领主的法令指明了贵族不能像以前那样骑在平民头上作威作福,而另一方面,法令也禁止平民在贵族没犯下任何罪行的情况下对其进行打击报复。劳恩能看到法令带来的效果,这里的贵族正竭力把平民当人看,平民也在试着把贵族当正常人看。这样就挺好的,劳恩逛了一圈,没发现任何争吵或斗殴的迹象。因为贵族不愿屈尊做许多事的缘故,不少流浪儿和乞丐也得到了工作,这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了贵族在民众中的风评。 很简单,别想那么多。劳恩默念着,你得相信劳伦斯就是大家口中的那个劳伦斯,就是那个广为传颂的正派贵族,服从他的命令就对了。 “长官,我觉得您应该口渴了。”在劳恩发呆时,一个新兵端着两杯啤酒靠了过来。劳恩记得他叫吉尔伯特,是个很会来事儿的棒小伙,据说以前做过木匠学徒。 “领了军饷别乱花。”劳恩说着,从吉尔伯特手中接过酒杯,仰脖一口气把酒干了。这就是杯掺了一半水的啤酒沫,应该贵不到哪去。好在它是凉的,喝起来很解渴,于是心情好转的劳恩瞟了新兵一眼。 “说吧,啥事?” “也没啥大事…” “有屁就放。” “长官,我能提个问题吗?” 劳恩瞪了他一眼,打了个响嗝。 “您是怎么升到军尉的?” “少动歪脑筋,刻苦训练,老老实实执勤,等你把老兵都熬死了就能升官。” “我会做木匠活,长官,以前村里谁家要修个栅栏都得找我,可为什么军队里不需要我的…” “你想知道答案?” 吉尔伯特看着劳恩阴沉的目光,似乎有些退缩。 “是的…长官。” 劳恩用空酒杯敲了敲吉尔伯特肩上的矛。 “士兵,也许你有点别的本事,但木匠活需要时间,大把的时间。亚当·劳伦斯以他的智慧得出了结论,他认为像你这种人把时间花在练习杀人上,要比把时间花在自己蹩脚的手艺上更有意义。你以为就你怀才不遇?马修军尉弹琴很有一手,其他人也一样。有的会变戏法,有的会出老千,有的会编笑话…而他们,都把时间花在了训练上。” “我明白,长官。” “想当军尉,你得完成所有基础训练——包括每天保持蹲姿用矛戳刺500下。等作战命令下来的时候,你得穿上盔甲,带着长矛和三十斤重的物资,连续行军好几天后马上就与敌人作战。我也不知道第三团什么时候会被叫去与敌人战斗,所以在那之前,每天认真训练,吃饱睡好,这样你能活下来当军尉的概率会高一些。” 看吉尔伯特垮着脸,劳恩正要再说些什么,就听见马修正扯开嗓门大叫。 “喂!”难以想象胆小的马修是如何发出这么大声音的,“都回来!第三团!所有人!集合!制服到了!” “啥玩意?”劳恩顾不得教导后辈,抱着矛拼命往回跑。马修是不是提到了制服?如果这家伙敢骗他寻开心… 一行后勤队的蓝制服士兵押着几辆马车停在第三团营前的空地上,数着一捆捆崭新的制服。劳伦斯还在自由之城时就对猩红大公的首席军需官下达了指示,调来了所有余存,一件都不剩。 “这是自由之城的全部余存了,裁缝正在连夜赶工做新的,军尉。” “这么快?”劳恩惊得目瞪口呆。“够一千套吗?” “大概有八百多套,长官,库里已经一件不剩了。”后勤队的队长撇撇嘴,把一身制服递给劳恩,“这是军尉的款式。” “哈。”劳恩抱起制服,走向更衣室,那里早已人满为患。新兵们如饥似渴地挤成一团,急着脱下破衣烂衫换上制服。这帮人兴奋地大呼小叫,他们已经很久没穿过像样的衣服了,之前不是穿着脏得能滴出油水的长衫,就是套着一副衣衫褴褛的乞丐装扮。几分钟后,第一批换好衣服的新兵出来了。他们拿到的制服是新款,劳恩刚从军时的穿着就没这么时髦。整套行头包含一条笔挺的蓝色绒裤,一件内搭系扣的白衬衫和一条腰外带。把棉外套的扣子扣好,再围上一根腰带,看着都暖和。 “瞧瞧,多板正。”劳恩笑着说:“还觉得当兵不好吗?”他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制服,发现所谓的军尉款只是多了一件皮马甲,一顶军官帽。有点让人失望,不过劳恩还是挺满意的,有套新制服总归不是坏事。 不过,穿上马甲的话,这棉衣外面还能套上胸甲吗?就在劳恩思索的时候,几个换好衣服的新兵一股脑挤到铜镜前,照了好半天都不愿散去。更多领到制服的新兵急不可耐地前去换装,一些人干脆管不了那么多,靠着墙就开始脱衣服。那些做过奴隶的女人常年就穿一条裤头,根本不在意同团男人的目光。 “喂,靴子没人要就拉走了!”后勤队一嗓子就把铜镜前的人赶出了门。这才对嘛,加上一双锃亮的黑靴冬天才不会冻脚。 劳恩的换装速度比任何人都快,他知道该怎么系扣。老实说套上新制服,不把外套脱了谁第一眼也认不出他和那些新兵有什么区别。劳恩默默看着旧制服,把短剑佩在腰带上。那身亲卫队的制服虽然旧了些,但承载着许多荣耀。 要把制服换回去吗? 劳恩瞥了一眼马修,那个懦夫已经换好了制服,正在一旁背过脸去指导手忙脚乱的女兵们如何系扣。他似乎一点负担都没有,好像那件旧制服只是一件过时的装扮。 “算了,先这样吧。”劳恩嘟囔着,用短剑割下了旧制服上的亲卫肩章,他犹豫着把它塞进了口袋里,打算日后找机会把它缝在新制服上。 然后他听到了马修的话。 “有什么关系?”马修说:“你是茶花领第三团的士兵,这里没有奴隶,没有流浪汉。给我打起精神来,我们是一个有凝聚力的集体,甭管别的团怎么瞧,我们的队伍自成一派!” 劳恩揉了揉额角,他都忘了,马修的态度是他教出来的。 “我问过了,再过几天,咱们团的肩章就送来了。我希望你们能以此为荣,努力训练。”马修得意洋洋地说道:“现在我们都穿一样的衣服了,以后谁再叫咱炮灰团,就给我上去揍他,出了事我扛着。” 啊,这还真是…挺难受的。劳恩叹了口气,把玩着亲卫肩章。该不该把这玩意留下呢?茶花领有多少人做梦都想拥有它? “长官,不好意思,刚才这件被压在下面,忘给你了。”一个后勤队的士兵抱着一件衣服冲劳恩走来。 还有?劳恩从士兵手中接过衣服。那是一件蓝色呢绒的双排扣长款大衣,领口镶着白边,袖口缝着银线。尽管大衣的对襟各有一排扣子,但在着装时通常会敞开。 他之前见过的贵族军官大多身穿此类制服。 “第三团。”他释然地笑笑,最后看了亲卫肩章一眼,随手把它扔掉。肩章落在地上,和众多破衣烂衫躺在一起。 第161章 无瑕 劳伦斯刚回到卧室,就有人叩响了房门。唐纳德拎着一瓶烈酒,端着一盘肉干,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一屁股坐在了劳伦斯的床上。 “你的戏演得真不赖。”他倒了两杯酒,随手把一块肉干塞进嘴里,“慰问过后马上满足他们的需求,派人把早就准备好的制服送去,显得自己尽了最大努力给他们优待。换作是我,就不会对一群没养熟的新兵投入太多精力。” “尽最大努力争取任何人的支持,这不光是宫廷政治的本质。”劳伦斯娴熟地举起酒杯,与唐纳德碰杯,“这是必要举措,忠诚源于一次次被兑现的承诺。” “可你没给别的团发物资。” “有,但对炮灰团的支援更为丰厚,因为见效更快,回报更高。” “兄弟?”唐纳德忧心忡忡地说,“宫廷政治中,幸存者怎么扶助都不过分,而在死人身上投一个铜子都是浪费。” 劳伦斯猛烈地干咳起来,似乎是被酒呛到了。唐纳德作势要拍他的背,劳伦斯却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我举个例子,知道弗蕾雅长公主为何能合法登基吗?” “考我?你是不是忘了以前我是她的未婚夫。”唐纳德轻蔑地笑了笑,“别人也许不知道,但我很清楚,她的生父不是老菲利普,而是德维特男爵。如果不是菲利普六世从小就对他的野种姐姐抱有禁忌之情,那她这辈子也不可能抛头露面。” “我并不知情。”劳伦斯耸了耸肩。 “少装了,那些王室丑闻就是你父亲给瞒下来的。也就是说,你我两家都插手过这件事。虽然从表面看,一个女人,还是野种,是不可能有继承权的,但天知道教会是从哪翻出了先王斯托姆的族谱。而德维特男爵的母系家族在几代以前曾和斯托姆三世的小儿子有过联姻。就是这么巧,圣女得到执政权后用了一周时间安抚王都的民众。一周后,就有个文书修女‘偶然’发现弗蕾雅有权登基。为了救人民于水火,长公主勉为其难地成了兰斯女王。在那些心不甘情不愿的贵族眼里,教会能用合法手段把长公主抬到王座上,便能随便找个人取代他们。而在那帮天杀的愚民眼里,实属众望所归。” “好吧,我真不知道这些。”劳伦斯哭笑不得,“答案没那么复杂,兄弟,举例来说就是想要搅活一潭死水里的鱼群,需要放入一条好斗的大鱼。宫廷里如此,军队里也如此。不信你看好了,整个茶花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都会越来越活跃的,因为我的承诺真实有效,且总是充满惊喜。” “真搞不懂我吃饱撑的替你处理政务是为了什么。你比我想象中聪明多了,效率,精简,佯装慈悲为怀,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想着如何用最小代价把利益最大化。”唐纳德垂下脑袋,显得闷闷不乐,“你变了,兄弟。骑士不该在乎什么是正义的事吗?就算这意味着路途坎坷。” “有时候,为了顾全大局,牺牲小我是必须的。”劳伦斯说。 “给我一个承诺,劳伦斯。让我相信你还是那个愿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好汉。” “怎么,怕我背后捅你一刀?”劳伦斯笑了笑。 “你要真这么做了,那就只能怪我自己瞎了眼。我想听你亲口保证。” “承诺就那么重要?兄弟,想当初奥菲莉亚自称是我的朋友,现在又怎样?” “你真打算背后给我来一刀?” 劳伦斯与他对视了一会。“我想你也知道茶花领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充其量只是个还算和谐的小城市。就是这样,很多时候梦想和现实是有区别的。‘荣誉’一词适用于古人的行为,他们的人生经历已经被历史学者洗干净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然而…唐纳德,你就骂我黑心吧,我希望这样你心里能好受点。我确实是有些私心的,因为奥菲莉亚想要我的脑袋,所以我才要尽快积蓄力量。听着,我绝不会背叛你,就算茶花领实在变不成你理想的模样,我们至少可以得到一支忠诚可靠的军队,把侵略者赶跑。这就是我心中的正义。” 唐纳德点点头。 “你信我说的?” “干嘛不信?” “不怕我是在骗你?”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的朋友很多,但值得信任的现在就你一个。如果你也…唉,谁让我在你手下当差呢。” “咱们可不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劳伦斯给唐纳德倒了杯酒,“我们并肩而行,同生死共患难,你可以怀疑一切,但唯独不该怀疑这点。我答应你,如果上前线,我会尽量亲自领导第三团,实在不行就把其他团调到与他们相邻的地方。此外,第三团的确是炮灰,但我不会让他们毫无意义地送死。” “你不觉得…算了,无所谓。行,我相信你。” 劳伦斯点了点头,和唐纳德碰杯。这时,忙乱了一天的菲丽丝终于走了进来,劳伦斯等她很久了。 “亲爱的,让你受累了。”劳伦斯放下酒杯,上前自然地抱住了她。菲丽丝被吓了一跳,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放松下来,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劳伦斯好容易主动了一回,这把唐纳德看得目瞪口呆。 “试想一下,如果我必须得单打独斗,每天要忙成什么样啊?还好我有个贤惠能干还很可爱的妻子。”劳伦斯托着未婚妻的脸,深情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其中的温柔让菲丽丝面红耳赤。他怎么突然开窍了?还让人挺不适应的。 “行了,别油嘴滑舌的。”菲丽丝的语气很不耐烦,但砰砰的心跳出卖了她的真实想法。“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我听说你还要在猩红大公的城堡里待好些日子。” “还不是因为你?”劳伦斯坏笑着,把她搂得更紧了些,“试问天底下哪个男人会舍得让自己漂亮贤淑的妻子独守空房呢?如果不是因为许多要事迫在眉睫,我根本不想离开你一步。” “喂喂喂,差不多得了啊。”唐纳德歪着嘴咕哝道:“感觉你一辈子都说不出这么多肉麻话。喝高了?” “咳,好吧,那就先说正事。”劳伦斯宠溺地摸了摸菲丽丝的头,然后在她恼羞成怒前板起脸问道:“说说吧,修筑要塞进展如何?现在墙外还有多少病患?” “已经有半数人死于感染,剩下的一半…”菲丽丝叹了口气,“我们会尽力救治。” 劳伦斯漠然地点点头,把目光转向唐纳德。 “一切顺利,距离要塞竣工大概还要七个月。” “没什么异常情况吗?比如,恶魔。” “没有。迄今为止还没人见恶魔露过面。” “哦。”劳伦斯眉头一皱,突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但现在不是证实猜测的时候。 “那就加紧施工,最多四个月,我要看到隘口被堵死,至于地道,可以以后再说。”劳伦斯想了一会,以不容拒绝的口吻说:“如果人手不足,就把第三团调去帮忙。总之,必须在四个月内竣工。” “等等,这不是个小工程,你总不能指望工人不眠不休地…” “教会想围攻自由之城只有三个选择——东北方的香料之都库兰,中部平原的军械库艾瑟尔,以及南方的茶花领,他们必须攻下其中一处作为补给站,才能让大军长驱直入。”劳伦斯打断了唐纳德的反驳,“艾瑟尔有人魔大战时期留下的巨型壁垒,还建在高地上,有重兵把守,不太可能被选作突破口。而库兰虽然防御稍显薄弱,但周边地形十分复杂,且村落众多,即使攻陷城市,军队的后续推进也…” “停!”唐纳德已经被唬住了,“你的意思是,茶花领会成为敌人的突破口?” “对。咱们没有高墙深壑,守备力量是三座城中最薄弱的。假如放敌人通过隘口,那就是西境的末日。” “如果猩红大公真是这样说的…那好吧,我会想办法搞定这事。” “他没说过。这是我的判断。” “你…”唐纳德欲言又止,最后咬了咬嘴唇,“这算命令还是请求?” “我不会在这种时候跟你开玩笑,兄弟。” “你知道这意味着很多人会死吗?有些人会被活活累死,有些人会失足跌下山崖,还有些人会被石块磨得皮破血流,落下终身残疾。” “我知道。” “该死的,你当真不在意他们的死活?” 劳伦斯伸出手,想拍拍唐纳德的肩膀,却迟疑片刻。“兄弟,你要了解,我虽然没坏到骨髓里,但这双手也沾满了鲜血——这就是我的职责,我得决定接下来做什么才能让更多人幸免于难。唐,我不是你印象中品行高尚,无懈可击的骑士。但我会努力成为那样的人。” “我知道你不是。”唐纳德反过来拍了拍劳伦斯的肩,“我也不是。但我们必须顶住。” 他们相互点头,达成共识,又聊起了唐纳德近些天的感情经历。唐纳德已经不再否认他很在意阿贝尔了,只是唉声叹气地抱怨自己总是表现得不坦率,在她面前连说话都硬邦邦的。显然整天都在处理各种事务已经让唐纳德头痛不已,而一想到自己总是下意识端着一张臭脸,导致阿贝尔一直不敢回应他的心意,他心里就更不好过了。 “也就是说,这次你是认真的?”劳伦斯问。 “我在你心里就是那种整天想着怎么玩弄清纯少女的纨绔子弟?”唐纳德翻了个白眼,“可能是以前我举止有些轻浮吧,很多人都觉得我用情不专。这么说吧,假若你站在我的位置上,也会难以克制住那份灼热的感情。可真他*的见鬼,我终归是坦诚不起来,她也在有意回避我。” “你这不对我就挺坦诚的。” “大概吧,你想笑就笑吧,可惜实情就是如此。” “你想翻越这道底线?好说,请你不要故作矜持,或是表现得高高在上。少用你自以为是的心意吓唬她,避免她更害怕见你。你必须干出一番业绩,成为大众仰慕的领袖,让贵族和平民统统心服口服,同时向那姑娘证明,你是个有担当又会照顾人的好男人。” “行了,我知道了。以后再说吧,真他*的复杂。”看劳伦斯一直在往菲丽丝那瞅,唐纳德便不耐烦地推门离去。劳伦斯不由得感谢唐纳德很有眼力劲儿。 唐纳德走后,劳伦斯又坏笑着抱住了菲丽丝。 “你故意把我晾在一旁看你们讨论那些尴尬的话题,是不是?”菲丽丝抱怨道。 “当然。” “要不是我累了一天,真想扇你一巴掌。” 他嘿嘿直笑。没如期等来塞连姑娘的俏皮话,他只能献上热吻,来表达自己的想念。 “流氓。”她羞怯地呢喃,“我没洗澡,现在浑身都是血浆的臭味。” “别说傻话。我就喜欢这样脏兮兮的你。”他咧嘴一笑,手不安分的动了起来。 确实不要紧,因为她也喜欢如此实在的劳伦斯。他对人体贴,品行高尚,态度真诚,聪不聪明无所谓,即使他不像…之前的劳伦斯那样也没关系。 菲丽丝的脸羞得通红,为了显得自然些,她咬紧了嘴唇,把头垂得很低,却无意中看到劳伦斯的影子直指附近墙壁上的油灯。此刻劳伦斯正用他的咸猪手四处游走,并未注意到异常。菲丽丝盯着他的影子,肌肤被冷汗浸湿。 “别紧张,亲爱的,让我再听听你那可爱的声音。”他下流地笑着,抱着她滚到了床上。 菲丽丝眨了眨眼,发现他的影子又缩了回来,好像那一瞬间只是她的错觉。 可能是太累了吧,一时眼花。 身为塞连人的她并不知道在兰斯的民间迷信故事中,不听话的影子代表着诅咒。 第162章 进军 “全父之杖”营地,西境外围防线,第一次讨逆圣战,进军前28小时。 桌上的一封封密信和地图上的一个个记号,使孔代感到一种衰老肉体无法承受的疲惫,让他心烦意乱。每一封密信都是潜伏在西境各处的间谍赌上性命送出的,一条又一条不为孔代所知的信息。 他现在得孤身一人说服六个奥菲利亚亲选的军官。这六人等距地分散在书桌的边缘处,像雕塑似的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唯一运动的只有眼球。他们的眼球随着孔代的来回踱步旋转着,让人下意识联想到锁定猎物的狼犬。 “你们说得没错,我能推断出隐藏起来的敌军分布。”孔代憋着一口气大声说道。相较于早年兰斯部下的各种怀疑和疑问,这六人的缄默对孔代来说是一种变相的鼓励。“我对猩红大公了如指掌,通过过往战例与眼下的情报对比,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判明未知的防御工事和守军营地。” 他紧盯着地图上的一个圆圈——那个圆圈位于自由之城东南方,与周边的城镇构成了西境第二道防线的核心。这便是孔代的推断,仿佛他仅凭经验和预判,就摸清了猩红大公的想法。 “那仅仅是你的猜测,不一定是真实的情况。” 如孔代所料,一个急性子的军官已经上钩了。 “没错,眼见为实。”孔代毫不意外地笑笑,自嘲道:“连没上过战场的年轻人都知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我就没想到呢?” 他意有所指,于是另外三位军官悻悻地别过了头,不再催促孔代马上下达出击命令。即使奥菲利亚给了孔代讨逆联军指挥官的头衔,并宣称这位其貌不扬的老人绝非普通兰斯贵族,他的思想和战略乃是撕开西境防线的利刃,但仍有许多人对孔代的能力持怀疑态度。他们不信任兰斯人,对此孔代并不意外。 地图上的敌军标识虽然散布于四方,但却于猩红平原东南部和西北部额外部署了重兵。卡库鲁野战军于艾瑟尔城外聚集了所有兵力。前天中午,一队圣殿骑士在艾瑟尔高地附近与敌人的民兵团打了场遭遇战,虽逃过一劫,但伤亡甚重。由此教会对那支战斗力媲美重步兵的民兵团有了新的认识。 地行龙骑士的行踪飘忽不定。为了支援摇摇欲坠的外围防线,他们曾以大队规模向孔代坐镇的“全父之杖”发起了两次冲锋。但随后北部战场的报告称他们也受到了龙骑士的骚扰。龙骑士们的确切行踪是一个需要重点考虑的因素,因为教会目前没有能与之正面抗衡的骑士。 孔代随手拿起笔,在地图上写写画画,完全不在意那六人的眼神。他得标记出所有不确定的危险因素,这样,哪怕这六人中的某人违抗他的命令率兵出击,也能在被击溃后从地图上找到撤退路线。 老实说他对这几人的印象仅限于一腔热血的白痴。他们虽虔诚坚定,不惧牺牲,却也很难做到随机应变,灵活指挥。地图在孔代的描绘下变得更加抽象;上面写满了一系列表示兵力、部队类型、估计当前士气的数字和符号,没有相当的战术素养,任谁看这张地图都像是疯子的涂鸦。 此外还有更多军力被他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记号标了出来。那都是教会的大军——圣佑军,圣殿骑士,战斗牧师和隐修会的修士修女们,以及服下圣血的守夜者——而他才刚刚开始研究他们的力量。 还有他的兰斯同胞们。他们身处北方边境,半只脚尚伫立于防线外,而另一只脚已经踏于库兰城下。领导他们的阿蒂略伯爵虽出身于军人世家,却无法控制急躁,仍在尝试用现有兵力把库兰外围村落里的守军赶进城内。奥菲莉亚派来的两名贴身护卫尚未亲自出阵,在孔代的命令下,他们领导兰斯籍的圣佑军转向南方,配合黑荆棘修会蚕食西境外围的村落和据点。内森男爵,孔代眼中最不值得信任的马屁精,正带领两千私兵在艾瑟尔南部平原与敌人交战,目前为止未能取得任何突破。 所有联军都在西境外围踌躇不前,被整个战争中最难以捉摸的变数——猩红大公所阻挡。 有太多难题了,以至于孔代一时间几乎想不起来还有哪些问题,更别说去解决它们了。比如几十年前的种种疑问,还有他发誓效忠奥菲莉亚时起,就一直在仔细斟酌的策略和决定。 为什么猩红大公会毫不犹豫地表明自己无意插手王位争夺的立场?为什么他会如此果断地背叛自己的兄弟?这些问题现在都不重要了,剩下的问题仅仅是如何攻破奥兰多的堡垒。如果孔代不能证明自己的作用,那他就会让奥菲莉亚失望,从而永远地丧失亲自复仇的机会。 战争傀儡。孔代提醒自己,他需要那些庞大的战争机器来打破僵局。只是他目前还不知道,西境在得到了战争傀儡的原型机以后也在加紧生产钢铁巨兽,也许用不了多久,他们也会拥有一支庞大的钢铁军团。 部队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现在该考虑下一个问题了。孔代后退两步,使自己能更全面地审视地图。他眯起眼睛,手指对着虚空比划,好一阵他才勾勾手,示意那六人靠近些。 “只有一个破绽。”他说,并把指头按在茶花领,一直划到普拉尔森林。这里的防御既是整个西境最薄弱的地方,也是最坚固的地方。如果在那投入过多兵力,很可能会惊扰到堕落深渊里的恶魔,假如那些可憎的东西横插一脚,那引发的混乱和政治问题就不只是一场全面战争那么简单了,这也是孔代最大的顾忌。但如果茶花领被攻陷,南方的缺口将让除自由之城外的所有城市和堡垒都变得不堪一击,那么问题来了,如何才能在恶魔眼皮底下攻陷茶花领呢?假如恶魔参战,任何胆敢踏足沃河下游的战士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将军,那地方离恶魔的老巢太近了。”一个军官还未道出所有顾虑,便被孔代抬手打断。 “的确有风险,或许他笃定我不敢冒险才故意留下了这个破绽。但他忘了,再坚固的锁也会被合适的钥匙打开。”孔代说着,拿起笔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进攻路线。它是那么长,以至于横跨了半张地图。唯一让孔代感到不悦的便是失去了茶花领的大部分情报源,他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所有信息。不过这并无大碍,他对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 进攻部队将绕过三个堡垒和一个军团,从茶花领北方发起攻击。另一队人马会从普拉尔森林进入沃河下游,分散守军的注意力。一旦失败,军团将损失惨重,虽然胜利所要付出的代价也不会小到哪里去。最后一次传来的情报表明,茶花领的规模已经是一座小城市了,一个由城墙、重型城防武器和上千士兵所保护着的环形城市,没有攻城武器的帮助,仅凭血肉之躯很难啃下那块骨头。 任何头脑正常的指挥官都不会试图在战争初期对敌军腹地发起直接攻击,这无异于把拳头伸进猛兽的嘴里,除了孔代。因为他是塞连人的噩梦,菲利普的重锤,在他面前,没有不破之壁,即使是在国王都无法掌控的土地上,即便是面对罗兰·杜·奥兰多亲自规划的防线。奥兰多曾在上个时代的战争中亲身教导过他,尽管他在战略部署上永远达不到猩红大公的高度,但他也绝对算当代最有才华的指挥官之一了。 “雷蒙斯,罗特希尔德。”孔代说。 被指名的两位军官向前一步,握拳捶胸致敬。 “将军,最虔诚的驱魔修会请求您的…” “现在不是你登场的时候。”孔代鄙夷地笑着,这个狂信者的请战不过是对兰斯旧日的光辉与孔代曾为之不懈奋斗的理想的侮辱或嘲讽。见过越多失去理智的狂信徒,他就愈发深刻地体会到这种讽刺——他们的主人厌恶流血,而这些自称祂忠仆的凡人却想靠献上鲜血获得救赎,不论这鲜血是异端的,还是他们自己的。 狂信者被孔代泼了盆冷水,不忿地转身,想要离开军营,却迎面撞上了得胜归来的圣殿骑士团长柯恩。这个浑身被血浸透的男人只是站在门前,就让狂信者汗如雨下,大气都不敢出。察觉到营帐中的气氛有些微妙,柯恩抬眼扫视着六名军官,表情阴冷而严酷。 “有人想违抗军令?”柯恩把手指放在剑柄上,表情变得更加阴沉。 “并没有,柯恩团长。”孔代笑了笑,“我只是给他们下达了一些不太…合乎常理的命令。雷蒙斯,罗特希尔德,你们两人将各领三千人携带战争傀儡从这两路攻下茶花领,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指挥官。”两名军官打量着柯恩,又看了看地图,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命令。他们了解孔代的性子,这个兰斯老将一定会私下交代更多细节的,而现在,他们得先踩着孔代给的台阶,安全走出营帐。 “很好。”柯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服从命令,只许胜利,不准失败。” “现在说胜利还为时过早,团长。”孔代慢慢地摇着头,“我们会知道奥兰多的弱点在哪的。” 第163章 昨夜金碧辉煌 在人类尚未诞生以前,恶魔们就在堕落深渊里繁衍生息了。开启神话时代的诸神之战几乎摧毁了上古时代的一切,海洋被煮沸,大陆被焚毁,许多种族都在天启之战中灭绝,但恶魔一族存活至今。恶魔的祖先曾主宰着这片土地,并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帝国。 那个早已消亡的帝国流传着一个传说,帮助人类崛起的诸神终将长眠,只要杀掉祂们的神选者,那伟大帝国便会从尘埃中归来,再次统治世界。关于异族传说的起源和神话时代之前的历史研究一直都是项难点,许多学者穷尽毕生精力也没能窥见哪怕一点真相的残片。 我只知道,神权统治是在诸神沉寂后兴起的,崇拜全能之主的维尼西亚人和艾尼西亚人建立了教会,其初衷是靠共同信仰将各部落联合起来,彻底终结内乱。但随着教会全权掌控了沃河以南的土地,《圣言录》和《教典》遭到了篡改,许多后人捏造的言论演化为绝对真理,逐渐在大众的意识中根深蒂固。更令人不安的是,为了避免神权统治下的宗教教义与历史发生冲突,他们假借猎巫之名焚毁古文献,屠杀异见者,并彻底封闭了圣格里高利大教堂下的遗迹。 他们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殊不知此举将催生更大的灾祸。 万物的终结,真相的终结。一切都再无道理可讲,一切誓约也将失去意义。 末日将临。 ——摘自禁书《混沌启示录》第三章,第一页。 劳恩来到新兵队伍的末尾。他看到大多数人都能保持立正姿态,将矛搁在肩头,双目平视前方。只有少数上年纪的人已经被一整天的训练给掏空了所有体力,只能有气无力地拄着矛不至于摔倒。一穿上军服,他们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连马修也忍不住在苍茫的暮色下点了点头。 “了不起。”一个第二团的军官在旁边嘀咕了一句,“这么精神的炮灰可不多见。” 一般在这种时候,其他团的军官总会对同僚说点好话,但眼馋第三团待遇的他实在说不出什么像样的恭维话。再说了,部分新兵的站姿不稳,列队行军时马马虎虎,这也是事实。劳恩难得听了一回马修的意见,没有数落那几十个丢人现眼的家伙。他们确实尽力了,他能从他们诚挚的目光中感受到,也能从他们的改变中察觉一二。新兵们开始为这套制服而骄傲,并慢慢认同自己的身份。一些训练积极的年轻人已经可以胜任街道的巡逻工作了,起码他们能制止斗殴,震慑下小贼和骗子。巡街的新兵每个月能多领两枚银币,还能在闲时开一会小差,喝杯啤酒或找个姑娘搭讪…总之,这是新兵们入伍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好差事,为了能尽快达到出勤的标准,他们拼了命的训练,根本不用别人督促。 “怎么有狗叫?”马修轻蔑地瞪了那个阴阳怪气的军官一眼。他以这群新兵为豪。假以时日,他们一定能成为出色的士兵。 “咳,解散吧,回去吃饭。”劳恩假装没看到那位军官咬牙切齿的模样。听到解散命令的新兵们长舒一口气,三三两两结伴走向营房。在吃了几天饱饭后,他们已经不担心慢点走会吃不上饭了。金妮从午饭后就开始烤面包,她烀了一大锅炖菜,各种食材散发的香味老远就把劳恩馋得肚子咕咕叫。第三团的特殊待遇也体现在伙食上,领主以新兵们身体虚,需要补的理由把第三团的肉类配给给提高了三成。这就意味着每一碗炖菜里起码有两块肉,运气好的能吃到三块。 多吃一块肉不算什么大事,但其他团的人就是眼馋。可能领主对第三团格外开恩也有别的原因吧——第二团的军官虽然踏实肯干,却小肚鸡肠,缺乏领袖气质。其实这种特质也不是平民与生俱来的,只是那人不善发号施令,行动低效,怕犯错而放不开罢了。 然而这不全是他的错,第二团的士兵大多是后来招募的,他们不比第三团的资历老多少。而二团队长以上级别的军官几乎都是从第一团调来的,那些老兵觉得自己像是遭到了流放,整天苦着脸,做啥都没精神。显然领主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向他们大谈要积极,要心齐。但劳恩从他们眼中捕捉到了真相——领主能拿他们怎么办?反正被踢出第一团人生就没啥盼头了,所以努力又有何用? 劳恩摇摇头,他不明白,这些人明摆着不想好好当兵,又为何不走人,而是甘愿赖在茶花领混吃等死? 因为他们不想再改变,他想,有时候改变自己的确是件难事。 他明白那种感受。劳恩还记得小时候自己曾因挡了贵族的道而挨了一鞭子,那时他只能坐在地上瞪着贵族的背影发呆,心情极度郁闷,不想起身,甚至连动弹都做不到。 那些日子简直不堪回首,好在他现在已经算出人头地了。劳恩一边想着,一边往营房走。第三团的新兵在吃饭时表现的非常积极,以至于劳恩才在外面待了几分钟,打饭的队伍就已经排到了营门外。眼瞅着营房里人声鼎沸,劳恩叹了口气,突然想到自己好像有更好的选择。 那个后勤队的士兵不是说单周能开小灶吗?劳恩望了望第三团的营房,纠结片刻,果断转身向仓库走去。他承认自己快要累趴下了,只想赶紧填饱肚子,回去休息。普通士兵就不提了,军官不能老是这么亏待自己,偶尔吃顿好的,应该也不算什么腐败行为。 …… “长官,您可真不容易。”一个后勤队士兵切了把香菜,“让您这种人物去看新兵,真是太屈才了。” “嗯。”劳恩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他现在只关心锅里炖的东西还要多久才能吃。 “长官,要来一杯吗?”另一个后勤兵给劳恩倒了杯葡萄酒。 “行,多谢。”劳恩接过酒杯抿了一口。虽然他不懂品酒,但那股令人陶醉的甜美气息是骗不了人的,显然这酒不是什么便宜货。 “啊,别担心,长官,这不是茶花领的东西,严格来讲算是我自己的。”看劳恩阴沉着脸,倒酒的士兵赶忙解释道:“这是从自由之城的某个陈年酒窖里翻出来的,因为酒瓶破损的缘故,我花两个银币就把它买了。” “意思是说,正规渠道?” “千真万确,您就放心喝吧。” 劳恩点了点头,学着贵族品酒的模样摇晃着酒杯。虽然他面无表情,但内心却翻江倒海。后勤队这么富裕吗?两个银币的酒就跟不要钱似的让他随便喝。再看看另一个士兵见怪不怪的样子,显然身为军尉的他才是在场几人中待遇最差的。 “差不多了。”切菜的士兵又翻出一包香料洒进了锅里。劳恩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满锅的牛肉。虽然劳恩吃过牛肉炖土豆,但他还是无法想象肉比土豆多是怎样的美景。 “这么多肉?”他惊呼。 “哦,这不是打算给您补补嘛,就多放了一点肉。”后勤兵拿汤勺搅了搅调料,满不在乎地说,“这不算啥,以前我在雷蒙德侯爵麾下时,贵族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虽然是残羹剩饭,但那滋味也…啧啧,别提多美了。” “贵族的食物?”劳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可没在吹牛,长官。”那人自然地从手边捏了一撮烟丝,熟练地卷了根烟,“雷蒙德侯爵经常会宴请宾客,他很愿意给客人留下乐善好施的印象,更别说一顿宴席的残羹剩饭就足以喂饱几百人了。即使我们不吃,那些好酒好肉也会被扔掉,所以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贵族…他们吃啥?” “啥都吃,海里游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从鱼子酱到双足飞龙的翼膜,只有他们不想吃的,没有他们吃不到的东西。” 劳恩已经无法想象了,他原以为老家的男爵会把堆积如山的新鲜水果扔到地里沤肥已经是非常腐败的行为了,却没想到上层贵族的生活更奢靡。 “他们怎么敢…”劳恩攥紧了拳头,“有那么多人被饿死,他们在大吃大喝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其中的代价?” “代价,您觉得那帮贵族会付不起钱?” “我指的不是金钱上的代价。”劳恩嘟囔着,“他们就没反思过?人民在挨饿,而他们…” “其实没那么不堪,长官。除了那个女教皇,全世界的大人物都这样。”士兵给劳恩盛了满满一碗牛肉,“兰斯的权贵只是更懂得享乐而已。” 肉炖得很烂,油脂的香气一个劲往劳恩的鼻孔里钻,但劳恩看着这碗肉却没了什么胃口。是啊,也没那么不堪,有权势的人才能吃饱,这没啥不妥。即使在兰斯鼎盛时期,平民的生活也没好到哪去。劳恩听说打败塞连后,国王的军队揽来了荣华富贵,但那些胜利果实没有分享给民众一丝一毫。就连国王在战前承诺如果胜利就免除平民三年赋税,到最后也只兑现了一年。 究竟有没有贵族关心平民的死活呢?也许劳伦斯和唐纳德算是,但劳恩也并不确信。确实,领主待他们不错,但那也只是因为要打仗了,得让士兵们吃饱喝足才有人愿意替他卖命。另一方面呢,他宣布的法令禁止平民对贵族进行打击报复,这听起来没什么不对,但领主哪知道那些贵族做过什么缺德事,以至于那么遭人恨?那些可憎的蛀虫在法令的保护下做着轻松的工作,领着丰厚的薪酬,吃着美味的饭菜,却还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在平民面前体现自己的尊贵。劳恩狼吞虎咽,用力地嚼着牛肉泄愤。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连吃了三大碗,而那两个士兵只是表情微妙地观察着他,并保持沉默,不时递给劳恩一张烙饼或一杯酒。 “我差你们去收你们所没有劳苦的。别人劳苦,你们享受他们所劳苦的。” “啥玩意?”劳恩被士兵的咕哝吓得一激灵,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吃光了大半锅牛肉,连汤都喝了不少。他有些尴尬地抓了抓后脑勺,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碗。 “哦,《圣言录》上写的。”那士兵随手从腰包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书问道:“这是从仓库角落里翻出来的,长官,有兴趣读一读吗?” “赶紧把那玩意烧了,教会的书可是…” “不至于,长官。领主又没说过这是禁书。”那士兵耸耸肩,递给劳恩一块擦嘴的手帕,“吃饱了吗,长官?没吃饱我可以再炖一锅。” “不用了,已经吃饱了。”劳恩打了个饱嗝,把头转向一边,好心提醒道:“总之,把书扔了吧,读那玩意没好处…” “我觉得这书还不错,长官。”另一人小声说,“聆听《圣言录》的劝导后,我就发誓要改过自新。全能之主教导我们,即使我们无法绕过自己的罪性和缺点,依然要如爱圣神那样去爱他人…” “咳咳,长官,他喝多了,别介意。”递手帕的士兵揪出一袋苹果递给劳恩,“胡言乱语而已。但这书拿来解闷还是挺好用的。长官,您是不是该回去休息了?毕竟,训练新兵是项挺熬人的差事…” “嗯,那我回去了。”劳恩接过装苹果的布袋,起身向门口走去,“就庆幸是我好脾气吧,让别人听见这种疯话你俩得倒大霉。” “您和我们无冤无仇,对吗?”他恭敬地对劳恩敬礼,“而且我只会身体力行,试着做个好人,看看能不能让大家对我刮目相看。” “那就好。”劳恩拎着苹果推门离去。谁不想做个好人呢?他的承诺掷地有声,有什么好担心的? 事实证明,他真该把那本书烧掉的。 第164章 闪耀 待劳恩回到营地,多数新兵已经吃完饭去休息了。中央的伙房却还很热闹,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响彻夜空的笑声。 “长官?”一个新兵看见了劳恩,便朝身后大吼了一声,“长官回来了,赶紧把饭菜热热!” “我不…”劳恩拧起了眉头,看着新兵的眼眸,“好吧。”他拍了拍新兵的肩膀,走进了伙房。见劳恩垮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伙房里的厨师和士兵们纷纷起身敬礼,态度恭敬。只有马修还坐在原地拨弄琴弦,这是他每晚的惯例。马修也是军尉,非正式场合用不着对劳恩敬礼,然而新兵们几乎都把马修当作副尉了。 “行了,不用这么紧张,该干嘛干嘛去吧。”劳恩终于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圆凳上。“有啥吃的?” 虽然他已经吃饱了,但士兵们既然给他留了吃的,那他就得多少再吃一口,不然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有不少新兵都畏惧劳恩,他们看劳恩兴致不高,便三三两两离开了。只有十几个帮厨和想听马修弹琴的士兵仍留在室内。看来这几个帮厨的手脚还是挺麻利的,不一会他们就抬来了一口大锅,里面有半锅炖菜。 劳恩惊呆了。“怎么这么多?” “不少人自愿把肉留给你。”马修抬起头,懒洋洋地问:“怎么,是不是挺惊喜?” 啊,该死的。劳恩硬着头皮盛了碗炖菜,发现马修说得没错。一碗炖菜里起码有十几块肉,这让劳恩有些难堪。我到底做了什么啊?这些人甚至愿意主动让出属于自己的肉,只希望我能吃顿好饭,而我却跑到后勤队偷吃小灶… 马修发现劳恩似乎食欲不佳。那个敦实的少年把头埋进碗里,却吃得很慢,就像在强行把一碗馊汤往嘴里灌。马修摇摇头,继续拨弄琴弦,他不知道劳恩在想什么,也早就放弃了理解他的希望。 肉,满嘴都是肉,还是白花花的肥膘。军营里的大锅饭没什么油水,全靠肥膘煸出的那点油解馋,而他们给他留了这么多。劳恩吃着吃着,就感觉噎住了。他看了看脚边的布袋,最后放下碗,给在场的每个人都分了一个苹果。 “哪来的?” “呃,领主…对,领主给我的。” “意思你刚才见领主去了?”马修接过苹果,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真甜,估计也只有领主能吃到这么新鲜的水果了。” “对,他找我谈话来着。”劳恩用力咽了口吐沫,又端起碗,“吃吧,赶紧吃,二团的人看见苹果又要骂娘了。” 了解劳恩脾气的新兵们纷纷欢呼着吃起了苹果。劳恩哭笑不得,只觉得好受了不少。他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么放松,就和房间里的其他人一样,享受着微不足道的温暖——这就是他们的人生,苦中作乐,忙里偷闲,不再奢求更多。 “头儿,这是啥?” 就在劳恩捧着碗走神的时候,齐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她把手伸进装苹果的布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劳恩吓得半死,他一把推倒了齐,从她手中抢过那本书。错不了,他不识字也知道这就是那本《圣言录》,假如有人以私藏禁书的罪名而举报他,那他麻烦就大了。 问题是,这书怎么会出现在布袋里? “你干什么?”马修把琴扔到一边,赶忙上前去扶齐。那姑娘本来皮糙肉厚,只是一时不备摔了个跟头,看到马修满脸怒意的样子,她便哎呦哎呦地叫着,赖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了。劳恩拿到书后第一时间就把它塞进了怀里,然后他愣了好一会,因编不出什么合适的借口而一顿嗯啊,这让马修更来气了。 “你发什么神经?”马修气呼呼地推了劳恩一把。 “我…那个…她…我被吓了一跳,没啥大不了的,对吧?” “你以为自己是军尉就能…” “哎呦,哎呦…”齐捂着脑袋呻吟,“刚才脑袋好像磕到了桌角,好疼啊,疼死我了…” “没事吧?”马修吓了一跳,顾不上与劳恩吵架,上前拨开齐的手指。没见到头上有血…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一把抱起了她,大步往茶花领墙内赶。 “医生!医生在哪?”马修边跑边叫,“来人呐!医生,我需要医生!” “咳,长官。”齐突然笑了笑,“我好像没事了。” “那也得找个医生好好瞧瞧,别以为没外伤就…” 马修愣住了,齐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那才是劳恩袋子里的东西。 “《圣言录》?”他小声惊呼。 “咳咳,长官,这算不算我多虑了?” 马修愣住了。劳恩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难道他是教会的间谍?不,这个糊涂蛋会不会被人骗了?不能排除这种可能。马修知道劳恩是个地道的好兵,他忠诚可靠,但如果他的那份忠诚从一开始就不属于领主呢? “长官,要不要向领主揭发?”她从马修怀里跳下,饶有兴致地看着马修。 马修点点头,又慢慢摇了摇头。 “这算不上通敌的证据,现在检举他只会打草惊蛇。我必须留个心眼再观察观察,以免他真的辜负了我们。” 齐撅起了嘴。 “他跟你不对付。”她说,“还有几次他要动手打你。” “是啊,但那是另一码事。劳恩是个自以为是的讨厌屁孩,但他仍是我的兄弟。真到万不得已,我…”他顿了顿,语气也坚定起来,“我会亲手杀了他。” “你打得过他?”她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我是说,不用我帮忙?” “撇开拳脚功夫,全副武装干一场,我有把握拿下他。如果他真想背叛大家,我不会手下留情。” 齐把他打量了一阵,莞尔道:“我得说,这时的你比平时有魄力得多,长官。” “是吗?”马修苦笑着叹了口气,“我平时怎样?懦弱无能?还是…” “不,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现在的你比平时更有魅力,我很欣赏。”她突然揽住了马修的腰。见马修不知所措,她叹了一声,依偎着他,随即主动抬头献吻,不带一丝羞涩。在神丹帝国,人们视羞涩为虚伪与轻佻的表现,但马修不理解文化差异,他只觉得她的口吻像极了嘲弄猎物的猎人。 “我…我还没结婚呢。”马修在慌乱中推开了她,口不择言。 “我知道,长官,只是一时…觉得你很可爱。”她的语气透露出笑意,“论武力,还没有哪个男人能打败我,但你用琴声和人格魅力征服了我,让我想要输给你。真的,我头一次觉得身边有你这样的男人很有趣,让人感觉心情愉悦。就是这样,长官,别想军尉的事了,如果真到了一切都无法挽回的地步,我可以为你杀出一条血路,然后我们一起,回到我的家乡,在那里度过平凡而美好的一生。” “你…”马修愣住了,他有太多疑问,以至于不知道该问什么了。 “咳咳,长官,你别对其他人说啊。”她环视四周,眯起了眼睛,“我的全名是齐煜,剑仙门下的第六弟子,荆楚武卫司驻西大陆特使。” “你不是奴隶吗?” “哦,这个啊,是蛊仙特制的换形秘药,停药一周就消退了。”她指了指头顶的奴隶纹章,俏皮地笑了笑,“还有下巴上的疤,以及身上的划痕,都是伪装而已。放心,长官,我的任务只是记录这片大陆上的重要事件,除此以外不会做任何事。” “你就不怕我…” “实话说,不担心,最坏的结果就是我一路杀出去,换张面孔继续潜伏。而且呢,相较于错过一个好男人而抱憾终身,我觉得冒点险不是什么坏事。” 马修张口结舌,心里半喜半忧。喜的是有人对他告白,忧的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的坦白。 “喂,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她有些气恼地跺了跺脚。 马修犹豫了片刻,把手搭在齐的肩上。 “我问你,你如何看待我们?这场战争也好,这片领地也罢,或是…第三团。” “我的祖国不想见到一个统一而强盛的西大陆。”齐低声道,“他们之所以会同意与塞连人交易粮食,也是为了确保他们不会轻易屈服,成为兰斯人的附庸。至于我怎么看这场战争…我觉得这场仗毫无意义,况且你们赢不了。” “如果我们输了,兰斯的末日就到了。王国将不复存在,自由也将成为一种奢望。” “一百年前,兰斯便亡国了。”齐远眺星空,喃喃道:“后来拥有这片土地的国家不叫兰斯,兰斯意味着正义。你们不过是继承了祖辈衣钵的无知孩童。” “即便如此,”马修正色说道:“我们至少还没麻木到骨子里,而这里比一百年前好得多。假如我们战败在这个节骨眼上,放任教会用圣言和戒律把我们的子孙后代培养成奴隶,那我们孜孜以求的一切美好愿景,都将化为乌有!是啊,我不否认,你所谓的那些心怀崇高理想的英雄们已经死了很久。所以你理所应当地认为我们现在追求的不过是追逐玩乐,是令人作呕的政治闹剧。但我不是这种人,我也可以打保票,茶花领上到领主下到农夫都不是这种人!所以,收起你的怜悯吧,我会光荣战死,或是活着见证一个伟大王国的复兴,除此之外,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马修保持着微微欠身的姿势,使得齐看上去和他差不多高。他讲起话来沉静而热切,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让人想侧耳倾听,唯恐遗漏一字一句。也许在齐看来,这和他的相貌有很大关系,马修面容俊朗,脸上的胡须并未覆盖到尖下巴,而是勾勒出一道忧郁的轮廓。与劳恩不同,他平日里不像劳恩那么激情澎湃,恨不得马上就把所有问题一口气都解决。但他能宽容待人,幽默风趣,琴艺精湛,从不摆军官的架子…这就是他的人格魅力,齐觉得,迄今还没有哪个男人能表现出这么多迷人的特质。 “好吧,我明白了。”她叹了口气,“长官,即使你下定决心,也无法逆转战局。我见过很多默默无闻的人,他们为了国王的荣耀和征服燃烧着自己的血肉,他们的父辈,他们的祖先皆是如此。那该死的命运控制着他们的一生,现在又要控制你们的一生。马修,告诉我,为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献出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 “有一点你说错了——现在我们为保护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战,不是为了什么荣耀。” 两人沉默地站着,齐试着理解马修的想法,或是找出他这么做的意义。她的情报网已经推算出了教会联军的规模有多么惊人,而最新的情报是联军已经攻破了西境外围的防线,正在下一道防线前摩拳擦掌。也许仓促组建第三团已经证实了西境兵力不足的传言并非无稽之谈,但要说猩红大公已经没有一丝胜算,也为时过早。 “我该回去休息了,长官。”齐点了点头,眼神与马修交汇片刻,又垂向地面。 “去吧。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士兵。”马修点了点头,“如果你想走,我不会拦你。如果你要留下,那么我会很欢迎你的帮助。” “明白。”她简短地答了一句,转身就走,“很荣幸与你并肩作战,长官。” 无论马修还得操什么心,这都不是她的事了。她快步回营,心中暗暗为失败的告白而气恼。 第165章 苦命人的荣耀 军官一声令下,盾手便已就位,金属刮擦声耳熟能详。新兵们齐步冲锋,脚下噔噔有声。他们高声叫嚷着踏过岩地,带出一片乱糟糟的闷响。劳恩于远处扯嗓呼喊,提醒新兵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冲倒盾墙。 训练场上一片喧嚣,劳恩再熟悉不过。想当初,他也渴望听到这番喧嚣,在踏入战场前难掩迫切之情,渴求抓住机会,用长矛放倒几个敌人,赢得财富和认可。 现在他如愿做了军官,便可以坐在一旁盯着手下训练。而最近几天,他越发对这帮烂泥扶不上墙的家伙感到厌烦了——多数新兵都步态虚浮,反应迟钝,没收到命令就只会原地发呆,完全不懂阵型和配合的重要性。哪怕是下了命令,他们目前也只能执行一些最简单的行动,比如前进或撤退这种孩子都能听懂的话。劳恩不止一次试过让他们组成迂回阵型,但结果总是好多人不知道该去哪,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在队伍中心引发混乱,最终让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演变为毫无还手之力的溃逃。由此,劳恩越发相信第三团就是炮灰了——从上个时代起,两军对战,先打一场小规模遭遇战已成了既定程序。这样双方的指挥官都能在付出最小代价的前提下摸清敌人的更多情报。假如劳伦斯派三团去打第一场遭遇战…劳恩叹了口气。 毫无疑问,就他们这副德行上战场,哪怕遇到一队士气高昂的民兵都必败无疑。如今的多数兰斯军官都研习了猩红大公的那一套战争理念,采用见效迅速,手段残忍的战争形式,将没有战斗力的老弱病残组成炮灰团,当做死不足惜的人肉挡箭牌。在过去,负责冲击盾墙的均是全副武装的正规士兵,可猩红大公的尝试一经成功,便引来了无数人的效仿。不是每个势力都富甲一方,手握无数精兵良将,多数军队都始终需要大批的廉价苦力来维持战争机器的运转,由此也催生出盛行于塞连和神国的奴隶买卖。 就在劳恩苦着脸唉声叹气时,马修领着大概一百多个训练合格的新兵开始上下一课。在第一团那,军中犯事的士兵经常会被分配许多杂务,从搜刮物资到清理茅坑什么烦人事都有。如果非要说哪项杂务最受士兵们的喜爱,那一定是搜刮物资了。 一场仗打完,不论结果如何,战场上是肯定不缺尸体的。那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便代表着摸到奖的可能。一般来说,战败的军队会被迫撤退,丢下一些物资或能迫使敌人停止追击的东西。马修的鲁特琴就是战利品之一,他本人也从死人身上搜出过不少好东西。因此,他总结出了许多搜刮物资的技巧。总而言之,没人比马修更了解如何把这种讨人嫌的脏活干成一项肥差。 “臭死了。”齐捏着鼻子,“这味道比十几年不洗澡的塞连水手还过分。” “死掉的东西很少有不臭的,死人只不过更臭一点。”马修不屑地哼了一声,然后招呼新兵们围过来点。为了最大程度模拟搜刮死人财物的场景,他特意弄来了一具死于非命的工人尸体,并给他套上了一身藏满各种小物件的衣服。 “好了,小子们,看好了。”马修对他们说,“这才是我真正拿手的工作,有的人管我叫扒皮恶鬼也不是盖的。本来,你们得撞大运才能从死人堆里翻出点有用的破烂,现在就庆幸我能让你们避免走弯路吧,开心点!一般来说摸尸不会有多大危险,但记住,你们还是得尽可能小心,以防万一…” 马修抄起长矛,将矛头比在尸体的胸前,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半蹲半跪的姿势很不雅观,可那些完全没有战斗经验的新兵们还是被他的动作给震住了。虽然马修也没见过诈死的敌人,但他还是把矛牢牢抓住,只用一只手去找东西。他的动作驾轻就熟,举手投足都是如此得法。看马修伸出手在尸体上摸索了一通,还把手指伸进尸体的裤裆,有些人当时就吐了,显然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得学这种本事。 “别嫌脏。”马修掏出一枚金币,“大多数穷人是不会把财物放在衣兜里的,所以你们要好好检查他们的裤裆和鞋底,以免错失发财的机会。看见没?一枚金币,这可是一大笔钱啊,有没有人愿意上来试试手气?” 这可真是个货真价实的笑话。马修怕见血,却不怕尸体,他甚至觉得自己生来就适合干这个。新兵们面面相觑了半天,最终有个女兵捏着鼻子走了上来,在马修的指导下剥开了死人的靴子。她干呕了好一阵,竭尽全力把鞋底给翻了个干净,然后从中揪出一块脏兮兮的破布。马修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归队,随后他指了指那块破布,开始训话。 “干得不错,士兵。可惜你没注意到靴子的分量不对劲——鞋根里藏着一块石头,我拿它来代指金子。一定要注意细节,小子们,死人不会告诉你他会把值钱的东xZ在哪,所以你得凭自己的手指仔细去摸,而不光是依靠眼睛去看。” 那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脚掌呈现出骇人的黑紫斑点,光是在一旁看着,新兵们的胃里就翻江倒海,可他们没有退缩。想发财就得先吃苦,比起那些需要钻研数十年才有可能掌握的奇技淫巧,摸尸只需要克服心理障碍就行,几乎不存在什么门槛。 接着,马修开始讲解如何快速分辨物件的贵贱。他在尸体身上藏了很多东西,石头和金币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嗯,因为时间有限,我们无法带走所有东西,只能拿最贵重的。我知道不少人觉得摸尸很不光彩,那是因为他不晓得教会的理论。按理说,那些东西都是死者的所有物,如果就这么夺走,似乎太没人性。大伙不妨换个角度想想,我们出生时就不带任何东西,难道死前非要攥着点什么才肯走得心安理得?况且这是财物,在人死后也会继续流传下去,我们都不是它的主人,只是借来用上一时。懂我的意思吗?我是说,这些玩意是为活人服务的,所以摸尸不存在什么道德问题。” 新兵们的神态有了改变,这让马修充满了一种全新的使命感。他从未感觉摸尸是令人愉快的工作,但他精通此道,甚至能撰写一本摸尸心得的专着,所以他要把自己的本事倾囊相授,他必须这么做。 “长官,恕我无法接受这种行为。”齐别过脸去,尽量不去看那具尸体。 “实话说,我也不喜欢干这个。但为了生存,这是必须做的事。” “长官,”她不情愿地说,“这种事做多了会下地狱的。据我所知,圣殿骑士们总会在口袋里装两枚金币,他们相信这些钱会作为让他们的灵魂能安全抵达天国的路费。” “神会原谅我的,因为我做的事对所有人都好。” 她沉默地站着,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马修。她想告诉他人可以有尊严地活着,想把他从令人作呕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但看看周围这些可怜人吧,哪个仁慈的造物主会赐予他们这样的苦难?又是哪个残暴的君王要把这样的痛苦强加在他们身上?齐虽然杀过人,但她并未见过战争的全部畸形和残忍,所以她不明白人性的底线为何有如此灵活的下限。 “我们能…”齐顿了顿,“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到和平吗?” “我说不准,士兵。”马修抱起双臂,无奈地叹了口气,“但我们之中会有人能挺过这一关,见证一个更光明的新时代的开始。” 她点了点头,没有去看马修的表情。 “对了,我要交给你一项重要任务,士兵。”马修冲几米开外的手下打了个招呼,那士兵便抱着一根长杆走了过来。 齐睁大了眼睛,她希望自己误会了什么。 “这是三团的战旗,”马修颇有深意地拍了拍齐的肩膀,“从今天起,你便是我们的旗手了。作为旗手,你拥有免除杂役的特权,包括摸尸。与之相对的是你的责任:绝不能丢失战旗,也绝不能让它倒下。” 她的目光很紧张,有那么一瞬间,她害怕了。她怕自己担负不起这项重任,也怕自己配不上马修的好意。战旗是由茶花领人做的,看上去并不像那些来自自由之城的旗帜那么精致鲜艳。包括猩红大公在内的许多贵族都认为,没必要为新建立的军团配置战旗。征召入伍的奴隶和临时抽调的农民有何战争的荣耀可言?尽管没人明说,但猩红大公的意图是显而易见的:有些人注定成为炮灰,没必要在他们身上浪费太多资源。 她接过旗杆,抚摸着被卷起的织物,仿佛能感觉到里面的针脚。不难想象制作它费了多大劲,那可是炊事班的女人们在累人的工作后,每天挤出一点时间织好的。几天以来,女人们轮流挤在昏暗的烛光下,用疲倦的手指梳理着从夜市上买来的线和劣质染料——在战争时期,这些东西也是军用物资,想搞到它们得花不少钱。 也许是马修看出了她的纠结,于是军尉握住了她的手,让她的手指把战旗抓得更紧。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场战争的性质。这是我唯一的请求,士兵,保护好它,别让它倒下。第三团,茶花领,西境,乃至整个兰斯,都将见证我们的不屈。相信自己,士兵,如果连你都无法保护好它,那第三团就没人能完成这项任务了。” “我会尽力而为,长官。”齐把旗杆像长矛一样杵在地上,这样她就可以用另一只手持剑,“我发誓,绝不辜负三团的兄弟姐妹,绝不辜负您的信任,也绝不辜负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士兵们都为她斩钉截铁的誓言动容,就在马修打算说几句好话鼓舞士气的时候,一个干瘦的女人走了过来。她是史托克豪森男爵的情妇,茶花领很少有人不认识这个把刻薄写在脸上的传令官。 “第三团的负责人是谁?”她满脸嫌弃地瞟了一眼尸体,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 马修向前一步,与她对视,以沉默表达着他的不满。 “从明天起第三团的训练暂缓,所有人都要去沃河走廊修筑堡垒。”她捏着鼻子问道:“听明白了?” 马修愣住了,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再重复一遍,明天起,第三团的所有人,都要去…” “我听见了,不过这是为什么?再给我两个月,这些人就能成为真正的士兵。” “有什么不满去找劳伦斯阁下吧,这是他的命令,我只是个传令官。” 她作势要走,却被马修拦住。 “带我去见领主大人,我必须说服他。” 这女人鄙夷地瞪了马修一眼,没好气地说道:“领主昨天就离开了。所以,需要我向小约克阁下报告,说你们打算违抗命令吗?” 他摇摇头,并尽量让脸色显得不那么难看。堡垒…他几乎气得笑出声来,那里现在只有石块和灰浆,阶梯和走廊的雏形无比丑陋,无论是设计意图还是建造方式都粗野鄙陋,顽固不化。马修觉得,也许修筑者并不打算让它长久存在,只是寄望它能挺过某个黑暗时刻的考验而已。而他无法否认,修筑堡垒将是迄今为止对新兵们最大的考验。 “解散吧,给你们放半天假。”马修垂头丧气地冲劳恩走去,他耳畔响起了上千人刻苦训练时的呻吟。 第166章 临战 我们是炮灰… 马修无法入眠。 他知道自己该好好睡上一觉。躺在昏暗的营房内,耳边是再熟悉不过的鼾声,这些天他难得有舒舒服服的时候,而且工地上的枕头是硬的,床垫就像石板一样硌人。 一天的忙碌让他疲惫不堪,浑身就像拧干水的抹布。他带领新兵们干完了今天的工作,又和工人们交谈了好长时间,现在他需要补充睡眠,好熬过明天的工程。 我们是炮灰… 他从床上坐起,感到一阵头晕。他咬着牙下了床,离开营房。外头的工地上万籁无声,石匠和工人曾用热情的欢呼迎接第三团的到来,之后他们发现即使有了帮手,每天的工作量仍然没有减少,便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默。 不该这样的。他走上高处,俯视着死寂的营地。早前数千人的低吼和呻吟被沃河奔流不息的水流声所取代。一排排营房里飘着湿漉漉的味道,还有脚臭味和各种令人作呕的难闻味道。说起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因为空余床位不足的缘故,不少新兵被迫挤在一张床上——一对姐妹睡在硬板床的上铺,下铺是三个男人,左边一帘之隔睡着两个农妇,右边一帘之隔睡着一对夫妻。他们是怎么睡得着的?马修叹了口气,他觉得虽然和劳恩住在一间营房很不自在,但除了要忍受那个饿死鬼的鼾声外真没什么可抱怨的,至少他拥有一张宽敞的大床。 然而就是这么个条件,他又能怎样呢?马修去看望过那些可怜的新兵们,他刚进去,就有一个失眠的士兵对他敬礼,他身下的床也跟着吱扭吱扭地响了起来。很快,整间营房的人都被弄醒了,有人不停地翻身,有人咳嗽,有人叹气…从那以后,马修就再也没去过他们的营房。 由此,马修时常怀念起故乡的黑森林,想念在林中飞舞的鹌鹑,想念白嫩的羊肚菌。每逢节日,摩纳领的人们便会戴上面具,穿着面袋似的罩衫,围着一头被涂成红色的公牛跳舞。这古老的习俗可以追溯到神话时代末期,兰斯与教会停战前。那时摩纳领当地人还有维尼西亚人的血脉,他们崇拜战神巴尔和丰收神克里斯托弗。停战后那些异教徒被当做兰斯的出气筒而遭到了清算,祭神仪式被禁止,巴尔和克里斯托弗的名字甚至不能被提起,代表祂们的面具和罩衫被统一焚毁。异教徒们不甘示弱,纷纷举起武器。在摩纳领的那片森林里,不知爆发过多少场血腥的战斗。 时至今日,摩纳领的人们还在传扬着战神信徒的故事。多数贵族称摩纳领的战争为暴力和野蛮的灾难,并对那里的人民百般刁难。马修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维尼西亚人的血统,因为他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但由于一闲下来就爱胡思乱想,他隐约觉得自己应该算半个维尼西亚人——现在他身处于一辆名为西境的马车上,直到前不久才注意到现实车厢的逼仄,和马车正疾驰于峭壁之上,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深渊的事实。 他回想着过去的生活,在林间小道漫步,在水塘边钓鱼,偷偷溜出酒馆去听音乐剧…多好啊,不像这里,恶臭中总是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绝望也有气息吗?他觉得这是可以描述的。工地上的砂土味,廉价的酒精味,牲畜的膻骚味,还有挥之不去的汗臭味…第一个想到来这做买卖的人绝对是个天才,他推着装满劣酒的小车,途径一座又一座营房,所到之处喧哗迭起,半个小时便赚得盆满钵满。而第二个来做买卖的人就不怎么讨人喜欢了,他租下一座营房,并带来了不少风尘女子,虽然军营中的昌馆很常见,但那些女人没事就跑到工地上游荡,显得格外大胆和露骨。她们的行为给第三团的女兵们带来了不少困扰。不少工人都把她们当成了传统意义上的奴隶,为了不让她们受欺负,马修每天都要对工头们拍桌子瞪眼,到处奔忙。 老实说,这才是他对炮灰团的预期。他小时候就读过的不少战争记录里就提到过营姬,军纪问题,不出意外的话,以后还会有新兵们情绪爆发和各种棘手的问题出现。相比感慨军官难做,他或许更该惊叹新兵们的坚韧。 马修背上有些酸痛,他佝偻着身子来到工地,沿着陡峭的台阶走上平台。他突然意识到下层平台的高度已经有某座小山的山腰高了,这算是件好事。马修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用手扫开地上的石子,躺了下去,让更多冰冷的月光洒在脸上。没有喧嚣,没有臭味,这地方真不错。 “多好。”马修张口说道,现在工地上不会有其他人。就像他昨天提前回到营地,却发现空无一人,地上散落着吃剩的食物、工具还有武器一样。现在的工地就像那时的营地一样,安静到吓人。 一阵狼嚎传入了马修的耳朵。 马修吓了一跳,随手抄起一块石砖坐了起来。更多的狼嚎声响起,他意识到这一串声音来自远方,可能是森林里正在进行一场狩猎。一般来说,那些畜生是不敢踏入人类领地的,更别说还有一队哨兵把守在森林外围了。 重新放松下来的马修晃了晃脑袋,他把石砖扔在一边,又躺了下去。他看到天空中流过紫红色的天河,看起来像是极光。目睹奇观让马修的心情愈发欢畅,他知道在这地方躺久了会得病,但是他不在乎。他扭了扭僵硬的脖子,余光瞥见了巨大的月轮。 红月悬在空中,散射出猩红的光芒。马修眨了眨眼,他感到一丝不祥,却又忍不住继续仰望星空。巨大的红色月轮几乎将他压在了地上,血液里的懦弱和恐惧让他屏住了呼吸。 动弹不得的马修,身后传来嘈杂的声音,有狼嚎,有铁器相交发出的叮当声,还有大地震颤的沉闷响声。马修发现森林里不知何时起了很大的雾,空气却愈发燥热了。 突然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当马修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的时候,一道红色幻影已经从他头顶掠过。那是一群披坚执锐、身着华丽铠甲的骑士,马修最先看清的是他们胯下的猛兽:有些骑士胯下的是黑色飞马,马身青筋暴突,肌肉壮实,有些骑士骑着的是身着金属外壳的双足飞龙,其獠牙尖利如刀。这些坐骑绝非寻常生物,它们的眼睛是血的颜色,鼻腔和口腔中都散发着热气,喷涂着来自地狱的火焰。能降伏这些骇人巨兽的骑士,自然也不会是泛泛之辈。他们无一例外穿着血红的铠甲,造型纷繁华丽,甲板厚重坚实,上面装缀着黑曜石饰品,有些是狼头,有些是独眼巨人,还有些是扭曲变形的骷髅。为首的骑士驾驶一座由两头肌肉虬结的飞马拉动的火焰战车,那是一个全身重甲,头上顶着环形巨冠的骑士。马修看清楚了那骑士背后的饰物,那是插着人头的长枪架。 马修想起古老的神话,他知道那可怖怪物有个名字,但他想不起来了。 那战车骑士俯视着马修,马修不知道为什么他能确定那面具后是一颗因愤怒而熊熊燃烧的骷髅头,鼻子上方两侧的凹陷处,喷发着红光。那似乎是燃烧的血液。那流着鲜血的眼窝里燃烧的火焰直接对上了马修的双眼。那面具似乎颤抖了一下,骑士似乎还伸出左手指了指马修。 “战斗,”马修只能听懂这个词,在那个半梦半醒的瞬间,他感觉一阵热流涌过脊梁,然后他晕了过去。 等到马修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仍躺在平台上,天已经快亮了,齐正坐在他身旁,疲惫地盯着他。 “他们要来了,长官。” “谁?” 就在马修还在发懵的时候,一个浑身是血的轻骑兵从森林里疾驰而出,一边大喊,一边快马加鞭向茶花领跑去。 “敌袭!备战!敌袭!备战!” 他声如洪钟,简直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喊,被吵醒的人越来越多了。新兵们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天还没亮,直到有人听清了骑兵在喊什么,惊恐地发出了尖叫,人们才陆续反应过来。 “教会的联军,大概三千人,还有七台战争傀儡。”齐瞥了一眼炸锅的营房,“我们逃吧,距离敌人抵达最多还有半天时间。” 马修只觉得头晕眼花,他踉跄着起身,慢慢向乱成一锅粥的营地走去。 “旗手,让战旗飘扬在高处。”他丢下命令,头也没回。 “赢不了的,他们有三千人,还有…” 马修眉头一皱,停下脚步,回头望了她一眼,眼神中多少掺杂了些个人感情。 “那是我要面对的问题,不是你的。” 在普拉尔森林东北方,听不到任何声音。延伸至森林深处的道路出奇的寂静。只有一片血一样的红雾,从树林中弥散开来,向着工地的方向飘来。 第167章 重生 必须得回去… 马修一瘸一拐地走向营地,并未临阵脱逃,倒不是因为他勇敢无畏,而是他觉得无处可逃——他是个军尉,未战先逃会被处以绞刑;投降呢?听说教会不留俘虏,他大概率会被直接处决。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迎敌,至少得拖到撤退命令的下达。马修早已失去了刚参军时对战争的期待,但他承认被迫当英雄的感觉不坏。身为军尉,他的盔甲比一般士兵的做工要精良不少,还能佩戴兰斯军官使用的‘贵妇人’短剑,这种制作流程繁琐的精良武器两侧各有一条加强的脊线,破甲能力不比戟差。以前马修总是盼着自己也能有这样一把武器,不求耀武扬威,好歹过过手瘾,但现在他只想把这玩意扔掉,好让敌人没法一眼认出他是军官。 情况比马修想象中还要糟糕,混乱席卷了整个营地,放眼望去每个人都在无头苍蝇似的奔走,侧耳聆听尽是此起彼伏的骂声和哭声。强壮的男人们收拾着铺盖,大声催促着同伴把装满物资的推车备好,手脚前所未有地麻利;女人和孩子们缩在角落,要么就地躲藏,要么等着和人群一同逃走。几十个刚穿戴好盔甲的第三团士兵徒劳地呼喊着,即使挥舞长矛也无法阻止混乱的升级。眼看马修走了过来,士兵们无助地把他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着命令。 命令。还需要啥命令?什么狗屁命令能比活下来还最重要?马修突然觉得很累,连下令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可真是讽刺,马修每天都在抱怨命运的不公,恐惧着一切听上去就很麻烦的事,现在他反而平静下来,耳边的聒噪也不能阻止他聆听自己的内心。还能怎么办?他突然想起小时候遇见的那个兜售外国小物件的瘸腿商贩,那人见马修目光呆滞地像个痴呆老人,便送了他一枚木质护身符,护身符上刻着全能之主的头像,下面还有一行箴言,大意是全父护佑着所有人。自从得到护身符后,马修就开始质疑一切,在他看来,全能之主并不神圣,祂不愿保护,也从未保护过众生。教会的信条是一种诞生于血腥和贪婪的教义,这让祂的伟力在多数时候都是靠吸食信徒们的恐惧而膨胀。理解了神权的本质后,马修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刁民。后来的所见所闻证明,相较于满口慈悲的神棍,还是兰斯的贵族更无耻一些——起码那些严重肥胖的教士还愿意戴上一层用权能和虔诚编制的假面,来劝说骨瘦如柴的苦修士和饥肠辘辘的贫民小心暴食的诱惑,而兰斯的贵族则认为连这点启蒙和怜悯都是多余的。 马修并不总是很清楚责任的分量。还是新兵时,他也像其他盲目乐观的傻瓜一样得过且过。现在他得把恐惧和痛苦牢牢锁在头骨里,想办法让这群可怜人活下来,不是为了什么领主的财产和战士的荣耀,而是为了顺从自己的内心。他是个对权威嗤之以鼻的异端,这也许不完全是件坏事。 “你们,”马修开了口。“守住大门,维持秩序,保证人群有序撤离。”他转过身,向营地深处走去。那些提起装着财产的一卷卷破布或肩上挂着背包的工人们在经过他一如既往无动于衷的注视后,都下意识放慢脚步,低下头,就像犯了错的孩子。 “劳恩军尉在哪?”马修拦住了两个强壮男人的去路。其他工人从他们的道路上退了回来,在他们移开目光之前的那一瞬间,马修从他们眼中看到了恐惧。他确信,他们害怕的不是他。虽然他曾把工头们训斥的胆战心惊,但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眼眶黑青,尚未意识到大难临头的傲慢军官。尤其是他身上那件被汗液浸泡了十多天,散发着淡淡臭味的制服,无论是看上去还是闻起来都让他像所有大势已去的落魄人一样普通,没有丝毫权威可言。 “他在伙房。”工人的脚步只停了片刻。 “你们要去哪里?” “回家,回安全的地方…总之,先离开这里。” 马修感觉到自己绷紧了肠胃,但仍保持着无动于衷的表情。劳恩在伙房,都这时候了这个蠢货还惦记着吃?他觉得劳恩应该比他更清楚,他们花了三个星期才让第三团走到这一步,现在稍有不慎,故事可能就不是在荣耀中结束,而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 “开门!” “求你了,长官,求你了,我知道这很蠢,就让我们安静地躲在这吧,求你了。” 沉默只持续了片刻,劳恩不再晃动门把手,他把长矛放在一边,卯足力气,一脚将上锁的房门踹开。 有那么一瞬间,木门倒下的噪音中出现了令人不安的宁静,而后,从室内猝然爆发的尖叫与哭喊撕碎了空气。恐惧与疯狂从一百个人的喉咙里迸发出来,与喧闹声混合在一起,几乎将劳恩的头皮撕开。劳恩大口呼吸着略带咸味的发霉空气,顿了片刻,才没让烦躁和焦急渗透自己的喉咙。 “没人会死的。”他用低沉的嗓音宣布:“去营地外跟马车一起离开,你们还有半个钟头的时间收拾行李。这是唯一一次提醒,不愿离开的人会被强制送上前线。” “好孩子,听叔叔的话,赶快离开这。”随着人们陆续离开避难所,瘫坐在角落里的金妮也显出了身型。她正试图使出浑身力气把两个拽着她手臂的孩子从身边推开,那两只小耗子满眼都是痛苦的泪水,怎么都不愿撒手。尽管他们年纪还小,但劳恩这段时间的特别关照已经让他们有了些力气。她没法只凭力量把他们推开。 “长官,求求你了,带他们走。乔纳森,照顾好你弟弟,这是我唯一的愿望。走,赶快走!” 劳恩默默叹了口气,走上前来。 “行了,你们两个兔崽子,跟上车队。”他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渣,“回去告诉其他当兵的叔叔,我们会坚守阵地,急需支援。快去吧,我会保护好你妈妈的。” “你能保证…” “呼…叔叔啥时候骗过你?” 两个孩子嚼着糖渣,慢慢放开了金妮,在她鼓励的眼神中恋恋不舍地离开。劳恩脸庞浅皱,某种神情细微得几乎无法被别人察觉。他感觉自己一下就老了几十岁,经历的跨度让他双腿沉重。现在他和马修就是这里的最高级别指挥官,无论他能否背负下令的职责,他都得承受抉择所要付出的代价。 “很抱歉,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车辆能带你走了。” “我不会给您添乱的。”金妮说着,亮出了藏在身后的厨刀,“如果敌人来到这里,我就割断自己的…” “你干什么!”劳恩怒气冲冲地打飞了厨刀,“我的命令是为了保护你们。给我听着,第三团的主厨,没有我的许可,哪怕敌人闯进来也不许死,这是命令!” 马修在门外停下脚步聆听,金妮的哭嚎既非因为恐惧,也非因为绝望。哭声渐渐消失,马修循声望去,他看见劳恩正半跪在地上抱着金妮,眼中写满了苦涩的纠结。 他在对她说些什么,但马修没有听清。 “行行好,他们需要一个父亲。如果我死在这里…” 仰着脖颈的母亲屈身于黑暗的角落,马修从她漆黑眼眸里只读出了空洞,因为她很快便抱紧劳恩,发狂似的亲吻着他,这是她自知无能为力的表现。她怀中的男孩沉默不语,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先前吸引马修注意的哭嚎只剩咕哝,这声音仿佛从她灵魂深处撕扯而出,格外凄凉。 “劳恩军尉!”马修扯开嗓子大喊。 听到有人叫自己,劳恩匆忙叮嘱了金妮几句,终于拎着长矛离开。他仍在默默念叨着誓言,直到站在马修面前,他眼中的情绪才渐渐消退,让位于理智。 “我们最多坚守一个小时。”马修面无表情地说着。 “足够他们逃走了。” “没错,但代价是我们会全军覆没。” “你有更好的主意?” 马修摇了摇头,而后又咬着嘴唇思索了一会。 “既然没得选,那就想办法放干他们的血。”马修远眺着初生的朝阳,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愈发洪亮,“用一切手段,从猎人的捕兽夹到工地上的石块,在我倒下前,敌人付出的血必须是我们的数倍。” 劳恩突然觉得马修像变了个人,他没有在必将到来的死亡前畏缩不前,他甚至丧失了人类应有的本能恐惧。怎么说呢,希望他能让这股横劲维持到战斗结束吧,这样劳恩就能说服自己,他不会孤伶伶地死去,至少还有个兄弟陪自己上路。 “来吧,我们得做点什么。”劳恩拍了拍马修的肩膀,“不要怕,很快就会结束的。” 第168章 静谧之火 那些疯娘们和男人一样,冒着漫天箭雨冲锋陷阵,爬冰卧雪,有的还背负着比她们重一倍的伤员。那场谈不上光荣的战争以胜利者缺席的方式结束,同时也使得很多西境妇女改变了自己的天性,从此变得严峻冷酷。 785年10月,教会入侵西境,开始了为期九年,错综复杂又残酷无比的讨逆圣战。一代兰斯青年在“救赎西境人民”的旗号下应征入伍,他们非常年轻,大多才二十岁出头。虽然战争在九年后便结束了,但关于那场战争的记忆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沼,那一代年轻人终生都深陷其中。这批当时还是不满二十岁的孩子见证了来自地狱的成人礼——被夷为平地的建筑、被杀死的父母兄长、如同干尸般挨饿的人们、挂在树上的尸体…他们在战争中过早地成为了大人,因而终其一生都无法感受幸福。 他们甚至会害怕欢乐。 他们是神权王朝最后的见证者。 ——摘自《旧大陆通史》兰斯篇第六章 玛丽亚静坐沉思,毫无阻碍的悼词在脑中奔流不息,如海潮般起伏涨落。记忆的碎片,谈话的段落,血腥的图景,战斗的回声,这些未经稀释的过往如落入池底的泥沙般慢慢沉淀下来。 她是奥菲利亚亲选的贴身护卫,骑士团最年轻的冠军,神罚之刃,最无情的纯洁者,死在她剑下的异端不计其数。和奥菲利亚的其他贴身护卫一样,她冷酷无情,剑术登峰造极,从不质疑命令。但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她有艾尼西亚人的血统,常被视作“不详之人”而受到排挤。或许正是如此,她才在某些方面与其他护卫有所不同,比如说她经常会跪在神像前祈祷,为自己犯下的杀孽忏悔,这是以屠杀异端为荣的圣殿骑士们所无法理解的行为。 自省,求知之路。查问良知,心怀对全能之父的职责,在道德之光下检视所作所为。 精神修行,通过冥想接近全能之父的精神和祂树立的榜样,效仿圣徒和无垢者。 她拨弄着念珠,跪在神像前,闭上双眼,任由精神陷入记忆的漩涡,让眼前的可怕景象越发清晰,越发明朗。 立下誓言的记忆,狩猎异端的记忆,屠杀邪魔的记忆,最后都淡化为近乎丧失的记忆。 经年累月的战斗中,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接近教义真理。即便冥想要求徒劳生出的遗憾和悔恨应如泥沙般沉积脑海,思绪依然重现。它一遍又一遍地涌上心头,在历次决定与行动的记忆间流淌,宛如变换浪涛下的洋流。鲜血诱发了本能的排斥反应,进而造成涤净污秽的念头如海啸般袭来。倘若她没有大开杀戒,而是带领圣佑军们直接砍倒敌军屹立于城垛之巅的战旗,有没有可能会避免一场无谓的杀戮,让许多罪不至死的异端获得一次赎罪的机会? 自省。 玛丽亚问着自己决定大开杀戒的原因。她想出了许多貌似合理的战术和战略理由,然而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未抑制过野蛮的狂怒,这些理由能说服别人,但说服不了自己。 她憎恨异端,渴望斩杀他们,把这些罪恶的灵魂统统送下地狱。 这才是不留活口的真正原因。 大杀四方的画面唤醒了她幼时的记忆:吊儿郎当的主教,在灰蒙蒙的天穹下布道,由美酒和沾满泥土的脏兮兮的金币推动,凭个人情绪和固定的教义宣讲。 然后,一场旱灾彻底改变了她本该碌碌无为的一生——为了偿赎无法纳税的罪孽,她被迫成为一名圣殿骑士的侍从,在半梦半醒的迷茫间怀念着故乡的风景,如不知疲倦的牲畜般挥舞着比她还高的长剑。 她天赋异禀,十六岁便击败了所有同期的骑士候补,就连骑士团团长柯恩也险些在轻敌之下败给她。自此,她受封为骑士,然后是骑士长,圣骑士,近卫圣骑士…在一次次的命令下,她挥舞长剑净化了一个个被异端污染的村庄,包括她的故乡,她的父母和儿时的伙伴。 那不是罪孽。玛丽亚接受了这个论断。她将任务的必要性和正义性摆在了个人意愿之前,无罪。 但她迟疑了,且感到悲伤,有罪。 自省。 图像,又不只是图像的思绪,缓缓成型。细节,记忆。 讪笑的回声,熏香的气味——独特的腐臭被玫瑰与芦荟掩盖。那是阴谋的标志:一朵带刺玫瑰,扎根于巨人庞大的尸体上。层层叠叠的圣言将那个庞大的王国锁住,墨渍捆绑的墙壁渗出点点猩红。 不,这无关紧要。自成为骑士的那天起,她就明白自己已成为不会被审判的无魂之人,这是个相当浅显的道理——无魂之人没有自身的意志,也没有光荣的颂歌,她不过是一柄用来杀戮的武器,哪怕皮囊再过美丽,又能有什么意义?灰暗的战损甲胄便是她的华服,上面的累累血迹便是她的奖章,而其他人谈到她时那厌恶的低语便是颂唱她荣耀的赞歌。 职责便是一切。净化异端,审判罪人,于恶徒头顶降下裁决。 拯救世人。 但一路上冷酷无情的砍杀真的算是职责吗? 或者说,这就是职责的全部吗? “您不能进去,大人。”门外传来了卫兵惶恐的声音,“圣洁的玛利亚女士正在祷告,万万不可…” 话音未落,魁梧的身影破门而入,一道凌厉的剑芒迎头劈下。电光火石间,玛丽亚拔剑出鞘,回身迎击。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双眼黯淡无光,毫无感情表露。玛丽亚已经被柯恩亲自训练了整整六年,她每天都在研究他的剑术,揣摩他的习惯,就连夜里做梦都在和他比拼剑术。 此刻,她甚至能闻到他剑上的气味,那是被冰封的死亡气息,一般人嗅到只会浑身瘫软,但玛丽亚丝毫不受影响,长剑在她手中上下翻飞——这把古老而优雅的长剑曾被格里高利二世亲自赐福,它的每任主人都是万里挑一的冠军。 “为什么不用双剑?”科恩收剑入鞘,低沉的声音裹挟着寒流,使得他锃亮的盔甲表面上好像结出了一层冰霜。 “这是我的房间,阁下。”玛丽亚脸上的不满转瞬即逝,“我正在祷告。” “那不是你的职责!” 柯恩时年四十八岁,按照高官的标准正值壮年,但对战士而言已不算年轻。在他备受争议的一生中,很多人认为他冷酷无情。有人评价他是圣殿骑士团历史上最铁石心肠,不择手段,甚至恶毒残忍的团长。但玛丽亚知道这都是假象。柯恩这样冷酷的人亦有七情六欲,亦有恻隐之心,唯一不同的是他对自身意志与信念的掌控。正是此等全父认定的至高无上的品质,才让柯恩始终能面不改色,不屈不挠地直面无数悲惨景象。若是其他有两把刷子的战士坐在他的位子上,总会免不了对荣誉洋洋自得或是担忧它被失败玷污,可能早就彻底放弃了磨砺技艺,或是因左右为难陷入动弹不得的窘境。只有柯恩不会,他忍耐着一切命运,从不沉溺于荣誉之间层层堆积裹住灵魂的污垢。这个男人总是身体力行地阐述着冰冷的服从和奉献才是虔诚者最根本的美德,就好像他打出生起就是个无欲无求的苦修士。 面对老师兼同僚不够礼貌的质疑,玛丽亚只能垂下头保持沉默。柯恩就是这样刻板的人,这就是他开的某个匪夷所思的玩笑,以对属下表示关心。虽然玛丽亚觉得半是困惑半是好笑——谁规定圣殿骑士不可在战后祷告?面对柯恩陈词滥调的长篇大论,玛丽亚最后只用了四个字作为回答。 “我们赢了。” 这可不是柯恩想听的答案。 柯恩暴跳如雷,他当着室外那些卫兵的面一一列举了玛丽亚显而易见的傲慢犯下的十种愚行,并毫不留情地指出了每种愚行如何体现在她的行为当中。 “我们赢了。”她对这些夸张到毫无意义的控诉无动于衷,“异端授首,我职责已尽。” “异端尚在堡垒中寻欢作乐,你怎敢轻言职责已尽?!” “雷蒙斯与罗特希尔德将撕开防线,到时才是…” “他们不会…” 意识到自己失言,柯恩的声音马上低了下去。他愤愤地咕哝道:“即使攻克茶花领,他们也会被敌人的援军吞没。放下念珠,拿起你的剑,主对我们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为什么?” “你指什么?” “为什么我们不派援军?” “你在质疑将军的命令?” “如果它不合理为什么不能质疑?” “你真是昏了头。我早就说身为圣骑士,大家都该像我一样艰苦朴素,现在倒好,你享受着众人的敬慕,已经开始忘乎所以了。回答我,你有什么资格对圣座亲选的将军指指点点?” 这算什么,让好人去白白送命?玛丽亚气得咬牙切齿,憋了半天,也只能把盔甲抖得铿锵作响。 “一个胡乱下令的将军,算不上合格的将军。” 他感受到了她的注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燃烧着静谧的怒火。上次见面时,她已饱受折磨,疲惫不堪,脑海中回荡着幽灵无休止的尖叫。在漫长的骑士团历史中,很少有人会像她这样遭受如此严重的精神创伤。箴言和圣膏可以隐藏伤疤,但不能让它完全愈合,这便是柯恩无法理解的东西了——像他们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几乎动动嘴唇就能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意味着他难以理解珍惜和爱护的必要性。 “祈祷完就去训练,不可半途而废。记住,那203人的死,是你的错。”最终,柯恩叹息一声,怅然离去。他知道孔代的真实意图,却不能广而告之,这在某种意义上,让他会和孔代一起成为被第一个指责的人。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但为了胜利,他愿意承担这份压力。 玛丽亚听着他的话,感觉心脏又一次被长矛贯穿。这是我的错,我做错了什么?她想说那不是她的错,任何冠军都无法凭一己之力保护手下的每个士兵。无论她做什么,那些战士都已经死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任凭谁都无法挽救那些迎着箭雨冲锋的士兵,但她相信他的话,在内心深处,她为自己的无能苟活感到愧疚。 总得有人对那些可怕的事情负责,而她不愿成为替罪羊,所以她得加倍努力,以更多异端之血涤净罪恶。玛丽亚感到她体内某根黑色锁链崩断了,那不可抗拒的精神束缚有了些许松动。 这罪恶的松懈会是一种启示吗? 玛丽亚安静地跪在地上,用力攥着剑刃,直到掌心流出的血在地上汇成一滩浅泊。死在她剑下的每一个男女,她听到他们死去。他们所有的恐惧,他们所有失去的梦想,他们所有的最后想法,他们全部的尖叫和诅咒。每当她放松警惕的时候,他们的声音便会出现。她感到恶心,只能被迫忍受着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破坏,但这也是她的天赋——只有在最为痛苦的时刻冥想,她的剑术才会突飞猛进。她将被迫接触那些亡者的精神,感受他们的痛苦,然后盗走每一个死亡的瞬间,从中汲取关于武技和生存解法的一切秘密。这是她的天赋,也是她的诅咒。 如此黑暗,如此残酷。 “女士?”门外的卫兵捏着绷带和药膏,胆战心惊地碰了碰她的肩膀。 “我没事。”她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不想给这个恋慕她许久的手下泼冷水,她又慢慢补充道:“把绷带放在那吧,我会处理的。去告诉其他人,晚上加练,做好准备。” “您应该亲自告诉他们,他们都盼着…” “我会的,但这种小事可以等等,”玛丽亚说,“现在,我得先照顾自己的灵魂。” 她将念珠缠在黏黏的手指上,亲吻着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个小小的金色人物。长剑滑落到血泊中,她闭上双眼,继续祈祷。 本人的逼逼叨:抱歉了各位观众,最近钱不好挣,我只能每天出去跑单了,龟速更新…这个咱就理解一下吧,真的抱歉。(真不是卡文) 第169章 血腥祭品 马修深吸一口滞涩的空气,疲惫和麻木如同粘稠的油脂将他紧紧包裹。那是金属、血肉、灰尘与岁月的味道,让人窒息。下一秒,他呼出一口浊气,猛地扬起手中的钢盔,又一次砸向身下的敌人。 敌人没有回应。 要塞的外层平台一直都不是个平静的地方,只是曾经的劳动号子和牲畜的嘶鸣已经被丧失理智的呻吟和怒吼取代。马修努力回忆着曾充斥于此的美妙劳作,以忘掉平台和走廊上正在发生的无尽暴行。然而打这场没有荣耀可言的战斗陷入意料之中的混乱时,嗜血的狂热便开始刺激每个战士的神经。没人能在这场内脏与颅骨的狂欢中保持哪怕片刻的清醒。 该做什么,该下什么命令,马修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这可不是他想象中值得铭记一生的荣耀时刻,散落一地的破碎尸体和散发着恶臭的血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真正的前线战场和描绘猩红大公率众冲锋的辉煌画作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凡人的杀戮手法平庸而无趣,但对首次踏上战场的新兵们来说,像这样充满愤怒和痛苦的深渊,已经能把他们乏味的感知神经撕碎几十次了。 马修只感觉头晕眼花,想躺在地上好好睡一觉,但本能的肌肉记忆还是驱使他再次抡起头盔,狠狠砸向身下的尸体。每一次钢铁与骨肉的碰撞都会留下更加骇人的血腥印记,但哪怕敌人早已脑浆迸裂,马修还是在机械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甚至懒得扭头瞥一眼另一个怒吼着扑向他的敌人。 “别他*的犯病了!”驼背的劳恩气喘吁吁地替他挡住了敌人的袭击,“左翼要撑不住了,快去帮忙!” 马修好像如梦初醒,他眨了眨眼,似乎用了几秒钟来理解劳恩的命令。他笨手笨脚地捡起佩剑,把已经变形的头盔重新戴好。在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长矛的时候,一个女兵在他身旁倒下,她的手臂被短剑贯穿,只能蜷缩在尸堆上发出无助的尖叫。没有治疗药剂,没有治疗术,没有医生,更没有希望。 几乎没有因思考而停顿,马修的身体动了起来。他抄起长矛将那个想给女兵补上致命一击的敌人给捅穿,速度快到难以置信。 他就要死了… 他死了,是我杀了他。 马修慢慢推开长矛,让那个正不断抽搐的敌人坐倒在地。他利落地踩着那人的肩膀,将有齿状豁口的矛头从他的胸口拔出。那一瞬间,两人的目光有了短暂的交集,这是马修第一次与将死之人对视。他很愤怒,没错,但在名为虔诚的狂怒之下,是属于人类的恐惧——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剩下的只有痛苦的死亡。 安息吧。马修看着他失去生机的脸被泡在脚下的血水中,默默地献上了祈祷。谁知道这家伙生前到底是个残忍无情的刽子手还是个温和雅致的体面人?现在他就是一大块肉罢了,不再比一块猪肉或牛肉高贵。 “稳住,都给我稳住!”劳恩大声喊道:“坚守住你们的阵地,援军就快到了!” 新兵们的精神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大多数人到现在还没有逃跑真是个奇迹。这些刚摸到武器两周的新兵被迫要联合起来对付一支在任何方面都比他们强的敌人。这从来都不是普通新兵能胜任的工作。 “长官,”齐用嘶哑的声音说。“左翼需要支援,再调来五十人,我们就能把敌人击退。” 马修看着她,齐一手撑着战旗,一手握着长剑,黏糊糊的血水从她的头盔,制服和武器上滴下。在一小时之前,他刚刚亲吻了她那张二十岁出头的脸,而现在凌乱的发丝和苍白的脸让她看起来好像已经有四十岁了。 “克鲁泽,把你的人带过来!”马修大喊。 “别他*的鬼叫了,”劳恩的怒吼从前面传来,“克鲁泽被那群混蛋杀了,你丫赶紧去顶上!” “马库斯!”马修不死心地又喊了一声。 没人回应他。假如马库斯那小伙子还活着,他一定会用自己独一无二的公鸭嗓作出回应的。现在马修只希望他是逃走了,而不是死于乱军之中,毕竟马修每次抱起鲁特琴的时候这个小伙子都会如痴如醉地听完整场,马修可不希望自己少个忠实的听众。 “啊,该死的!”马修气得直跺脚,“旗手,跟紧我,现在我就是那五十人了。” “您可以逃,长官。”齐瞥了一眼正在浴血奋战的劳恩,“假如…我是说,假如他背叛…” “那是他该担心的事。”马修拎着长矛头也不回地冲向左翼,“但假如我现在逃跑,该下地狱的人就是我了。” “长官!” 马修对齐的提议充耳不闻,抛开他不愿背叛战友的原因外,他得承认手上沾满鲜血的感觉还真不赖,原先时刻都在绷紧的神经在杀戮中渐渐松弛。马修的技艺本来就不差,只是他一直都没赶上实战,现在他紧握着长矛,快速扫视着周围可能出现的威胁和攻击途径。这些新兵太软弱了,即使活过半个钟头的人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正规军,开始习惯杀戮,他们也软弱无力,只能一边流着悲伤的眼泪,一边和敌人扭打在一起。 有一些位置靠后的伤兵注意到了马修,并开始为他的到来欢呼,但马修没理会他们,他可没心思证明自己的优越性。六个小队,整整三百人,左翼的伤亡是如此惨重,以至于现在只剩不到一百个浑身带伤的士兵还在敌人的猛攻下苦苦支撑着摇摇欲坠的防线。敌人都挤在平台的石阶上,依靠人数优势在拉锯战中不断蚕食着守军的活动空间,当侵略者意识到敌人因长官的亲临而士气大振时,便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马修身上。然而,只是看了马修一眼,许多方才还不可一世的人便畏缩了——马修呼吸急促,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紧张地发出嘶吼…这家伙看上去是如此危险,他瞳孔里汹涌的怒火好像能焚灭灵魂。马修正在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狂怒的兽性,但理智能维持多久呢?他想战斗,想杀人,在暴怒中他只想把那些屠杀他手下的杂碎们碎尸万段,以偿赎自己应带所有人安全回家的承诺。 “所有人,跟我上!”马修挺起长矛,怒吼着冲向敌群。愤怒让他失去了目标,鲜血遮蔽了他的双眼。什么战士的荣耀,如此空洞的谎言。他曾相信过荣耀,但随着伤亡人数的增加,除了燃尽战斗的愤怒外,其他东西越发没有意义了。他记不住自己夺走了多少人的生命,但他能清楚地记住每一次杀戮的记忆。泼洒鲜血,避开锋刃,再用雷霆之势回击。在这一方窄小而血腥的屠场中,他在无尽的杀戮中陷入了麻木——他不再为任何一次胜利感到骄傲,不再为杀死一个比他强壮的敌人而兴奋。领主给了他一个体面的军官头衔,而战争把他打回了原形——一件武器,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 血肉横飞。 这是马修第一次踏上战场,如果有得选,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每呼吸一口令人作呕的空气,他都觉得喉咙像要燃烧起来;哪怕穿着厚实的军靴,他仍能感受到粘在脚底的血液是怎样滚烫炙人。仅仅过了十来分钟,他的盔甲便被汗水浸透,每一寸皮肤都散发着咸咸的腥味。哪怕是丧尽天良的恶棍,也不可能有足够的激情和勇气在这种环境下保持理智,更别说马修只是个胆小怕事的普通人了。 汗水流过额角的伤口,带来的刺痛终于使马修又有了些精神。现在是大白天,但感觉像是在半夜。天空又低又脏,漆黑一片,唯一的亮光源自正在燃烧的废墟,血浆和汗水把脚下厚厚的尘埃变成了一种踩上去吱吱作响的烂泥。虽然每时每刻都有双方士兵倒下,但战斗从未显露结束的征兆。钢铁铸成的利器在切割血肉时发出的湿漉漉的闷响不绝于耳,仇恨与恐惧进一步刺激着疲惫的士兵们发起更疯狂的攻击。马修可以断定,地狱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不对。马修及时纠正了自己的看法:这就是地狱。 沉醉于杀戮的马修突然听到敌阵后方传来的阵阵惊呼,而后他面前的敌人突然丧失了所有斗志,像受惊的野鸡般四散而逃。这种反常的信号使他抬头远眺,只见一台喷吐着黑云的战争傀儡正全速向他们冲来。当钢铁巨兽的脚步踏响大地时,它冲锋路径上的每个人都脸色阴沉,嘴唇无光,嚎叫着那战争机器可怕的力量。滚滚浓烟填满了整个战场,那腐臭的味道燃烧着无尽的饥渴,刹那间,沉默的绝望便融化在马修的骨髓里。 这鬼东西!他低声咒骂着,用力甩了甩脑袋,希望这绝望的画面只是因为疲惫和紧张所引起的幻觉。 它撞了上来,马修脚下一道沉重的拱门便如积木玩具般倒塌了,砖石发出一声雪崩似的声响,崩塌着倒向了燃烧的地狱。一些崩碎的石块砸在巨兽身上,迸出了点点火花,像一群萤火虫,转瞬被黑暗吞噬。撞击的巨响和钢铁扭曲的瑟瑟声把新兵们吓坏了。 “稳住!”马修大喊:“投石机呢?蝎弩在哪?” 没有人回答。幸存的新兵们都躲在尚未崩塌的墙砖后,满身是泥,不少人都害怕的尿了裤子。 “绳索呢?鲸油呢?这个至少得有吧?”马修绝望地问着,只能眼看着那巨兽慢吞吞地后退,酝酿第二次冲击。它满不在乎地踩着捕兽夹和陷坑下那些让步兵们吃了不少苦头的陷阱,让那些刮擦它厚实装甲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种下流的嘲笑。尽管它还在后退,但马修知道,下一次冲击意味着这道还未完工的防线将被彻底撕碎。 “该死的,跑!”马修尖叫起来。 “长官。”齐面色凝重,将战旗扔在一边“相信我。” 马修的大脑短路了,片刻的呆滞让他晚了足足五秒钟才想起拔足狂奔。而此时,引擎的咆哮已响彻天际。那可怖的钢铁巨兽踩着破碎的外围防御工事发起冲锋,跌跌撞撞却势不可挡,冲撞的目标不过百米之遥。马修突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只能呆呆地看着死神逼近,不知何去何从。现在逃跑除了能让他的死相看起来更体面点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如果他没被巨兽的脚掌碾成肉泥,也会死于崩落的砖石,即便侥幸存活,也无法通过废墟回到后方。战争傀儡身后,是一群正在摩拳擦掌的敌人,虽然和前一波攻势比敌人的预备队不算多,但他们的绝对数量依然庞大到让人绝望。 哪怕多呼吸一秒也好,他想着。再多一刻体验心脏搏动的感受,这是他唯一能祈求的。 “全能之主啊…哦,全知全能的天父,我已知晓了自己的死期,请赐予我直面死亡的勇气吧。我不是凭借某种不朽的勇气站在这里的,请宽恕我的懦弱吧,哪怕我已无法获救,请赐予我荣耀之死,哪怕一次也好。我当了一辈子的懦夫,请不要让我死后还要被人唾弃…” 马修不是信徒,但他不怀疑有个神在安排他的命运。从小他就知道,那些神圣的书籍和教会宣扬的每一种教义,都充满了善良高贵的灵魂生来就要受苦受难,默默忍受,最后才能因此得到救赎的故事。 他还不想死。如果一定要死,他选择英勇的死,至少别像个娘娘腔一样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在令人窒息的绝望中,他第一次虔诚地向那个他一直都嗤之以鼻的神祈祷。 接着,神迹显现了。金属尖利的嗡鸣声在马修身后响起,齐用双手把长剑端平,使体内封闭的神秘力量缓缓注入剑刃。剑刃在她手中碎裂,然后重组成千万把闪烁着银光的小剑,如同水面下群游的小鱼。鱼群在空中舞动,将周遭的瓦砾切得粉碎。它动得十分缓慢,但随着庞大的力量被驱动起来,速度快得令人讶异。 奔流的致命鱼群中溢出光彩,嗜肉的钢铁暴雨扑向正在冲锋的巨兽,刹那间便吞噬了天地间的一切。不是吞噬…马修看得很清楚,是战争傀儡被密集的锋刃给切成了碎末,然后随风飘散在空中。因为速度太快,导致看起来这一幕就像巨兽凭空消失了一般。 “滚!”齐略显虚弱的大喊足以传遍死寂坟场的每个角落。敌人的步兵们呆愣在原地,足足过了一分钟,崩溃的人群中才爆发出恐惧的哭喊。尽管已经筋疲力竭,齐仍奋起最后的余力,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废墟之上,冰冷地凝视着敌群向后退去,带着对生的渴望冲进普拉尔森林。 “马修!马修!你看到了吗?”劳恩口齿不清地吼道:“真他*的见鬼了,那是什么玩意?” 直到最后一个敌人逃进森林,齐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倒了下去。马修眼疾手快在将她抱住,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啊齐浑身颤抖,持剑的手掌流淌着汩汩鲜血。 “为什么?”在这艰难的一刻,马修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惊惧于梦中如此放肆而狂乱的想象。下一秒,他开始怀疑齐的忠诚。假如她倒向敌人会怎样?若是如此,那钢铁巨兽的威胁将无关紧要,因为他们必须全力以赴对抗这个比巨兽还要危险的女人。 但她只是毫无防备地躺在马修怀里,无视着他眼中尚未散去的犹疑,笑得轻松自在,接着她开口了。 “长官,我的剑十一还不是很熟练。”她笑笑,避开了马修的凝视。“好在师傅没看见,不然又要挨骂了。” 此时逃走的新兵们围了过来,浑身是伤的劳恩手握剑柄,阴沉地看着齐。在马修的搀扶下,她勉强能站立行走。这姑娘脸色苍白,拼命忍住了自己的痛苦,还努力向其他人隐藏这点,但马修看到了。 “让开,有什么疑问以后再说。”马修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在确认她的身份前,囚笼是她唯一的…” 劳恩话音未落,脸上便挨了马修一拳。他们可能都不清楚内情,但马修知道——她是为了救他才显露这份力量。在此之前,她始终在使命和责任间挣扎,那是她萦绕不去的噩梦。她的祖国不许她偏袒这片大陆上的任何一方势力,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战友们的头骨被射穿,脑浆溅在墙上,或者一个接一个倒在敌人面前。当她最终决定出手时,马修就明白她的心终究还是肉做的,而且她对他的爱意也并不是玩笑话。 “让开,她需要休息。” “你他*的!”劳恩愤怒地拔剑,死死瞪着满脸淡漠的马修。最终理智还是占据了上风,剑没有劈下去,但马修却用胸膛迎上了剑锋。这个胆小鬼用充血发红的眼睛疲惫地扫视着神情各异的男男女女们,趁着劳恩注意力分散的那一刻,他一把攥住了剑刃,硬生生把剑从劳恩手中夺走。 “我来为她担保。”马修搀扶着虚弱的姑娘,头也不回地向后方走去。“所有人,救治伤员,迅速整备,填补防线空位,准备迎接下一波攻势。” 老实说劳恩非常恼火,但一看到马修脸上写满了准备迎接死亡的坚定,他便哑口无言,只能郁闷地拧了拧眉头。这个怂货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没有我的指挥,就算他有点能耐,还能一个人把所有敌人打退不成? 对于马修的反抗,劳恩气得咬牙切齿。但那是以后的问题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生存。 第170章 降下祝福 在敌人停止攻势的空当,劳恩听取了关于战损和剩余武器的报告。这不是一份令人愉快的报告,第三团已伤亡过半,士气摇摇欲坠,因绝望与恐惧形成的疯狂正在蔓延。在局势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谎言已被证明是最有效的强心针——在开战前,马修和劳恩就费尽口舌向手下的新兵们不断宣扬教会不留活口,投降只会死得更惨。事实证明,恐惧会催生狂热。在谣言已深入人心的情况下,背水一战的新兵们爆发出了令人惊讶的战斗力,导致敌人的损失并不比第三团少到哪去。眼瞅报告的士兵脸色憔悴,眼里只有惆怅和失落,劳恩只好扯动嘴角,端起尽可能真诚的笑容拍了拍那个士兵的肩膀。 “至少我们还活着。”劳恩知道真相会更丑陋,便选择性地忽略了某些问题。 “长官,我们的牺牲是为了子孙后代,对吗?”那士兵尽力挺直腰杆,让脸上的淤伤看起来不那么丑陋。“援军已经在路上了,对吗?” 听到这个问题,劳恩才意识到那个难以启齿的秘密。是啊,狂热的教徒们已经把本来就不坚固的防线撕开了一半,而他们不会得到增援,也不会收到撤退命令。我们只能在这等死了,他平静地告诉自己,心中的愤懑让他感到胸口疼痛。我们是炮灰,到现在既没盼来援军也没收到撤退命令是因为他们在领主眼里的价值只有用生命拖延敌人的进攻,好争取到更多时间来保证老爷们可以把更重要的资产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什么荣耀,全都是谎言。 他骗了我们。那些狗东西,他们想让我们送死。 “没错。”不知用了多大力气,劳恩才尽量平静地道出谎言:“所以,我们不可辜负身后的人民。马上就要天黑了,去警告哨兵,小心敌人夜袭。” 警告,好像我们需要警告一样。对,不要到暗处去,也不要打瞌睡…傍晚的环境已经非常恶劣了,凛冽的寒风可以轻易冻伤暴露在外的皮肤。虽然厚实的军服可以抵御恶劣天气,但它保护不了士兵们太久,入夜后的温度会更低。 我们能坚持多久呢?劳恩望着夕阳下还在燃烧的残垣断壁,默默叹了口气。即使胜利遥不可及,他仍未想过投降。死期将至,他什么都不怕了,如果非要说害怕什么,那就是他们的英勇坚守被谎言玷污的耻辱。 软弱的男男女女们疲惫地聚在篝火旁,试图用饮食来治愈痛苦的肉体和千疮百孔的灵魂,毫不在意寒冷和伤口会让许多伤员在黎明前死去。但令人失望的是,由于炊事班已经撤离,晚饭只有难以下咽的面包干和金妮用一筐土豆煮的汤。所以就这样吧,一顿没有肉与酒的简陋晚餐,完全配得上炮灰们悲惨的命运。 布置完任务的劳恩第一时间回到厨房去见金妮,那寡妇正忙着给士兵们盛汤,她左手拿着一只汤勺,右手栽歪着铁锅,勺子磕在锅底发出吭吭的响声,看来汤也见底了。劳恩什么也没说,已经足够糟心了,这种小事现在真的不算什么。 “原谅我,长官。”寡妇咬着嘴唇,不敢直视劳恩的眼睛,“我行动不便,实在做不出更多的汤了。” “你尽力了,结果是无关紧要的。”劳恩默默瞪了那些没领到汤的士兵们一眼,这些丧气包们便悻悻地走开了。金妮只在第三团效力了几个星期,却仍然能感受到军队中传统与期待的分量。为了让士兵们吃顿好饭,她一有时间就去请教其他厨师,要么就亲自去军需处挑选最好的食材。劳恩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他从来都没提起过这档事——金妮是他找来的厨师,如果士兵们抱怨菜品单一,或是难以下咽,那这就是劳恩用人不当的失职了。即使其他人不这么想,劳恩也绝不能容忍自己的渎职。 等到打饭的士兵都散去,劳恩才关上大门,上前抱住了金妮,无助地亲吻着她。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所能记起的,只有那个和孩子们提起的承诺。 “收拾收拾吧,我会让伤员们带你离开。”他的声音像摇曳的烛光一样颤抖着,“没有希望了,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大人?”金妮回应着男孩的亲吻,摸了摸他那沾满凝固血浆的头发。战斗打响时,她自然听得到那些可怕的声音,而一想到第三团是如此艰难地击退了敌人,她就不难理解劳恩背负了多大的压力。 劳恩能察觉到她尚有疑问,只能闭口不谈。这一切都没道理,他需要时间思考。 两人在昏暗的房间里沉默地相拥,劳恩听到寒风在外面等着他。它越来越狂烈,越来越凶猛,越来越粗暴。如果天气进一步恶化,倒也算件好事了,敌人将无法在极端天气下发起大规模夜袭,因此新兵们的死期又能推迟上几个小时。 “长官,请问接下来的命令?”屋外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女声。一连串靴子踏地的跛行声停了下来,无声地等待着命令,这将是最后的道别。 “带伤员撤回城市。再来两个手脚健全的,把咱们的大厨一起带走。” 城市。茶花领。亚当·劳伦斯的领地,声称人人平等的和平之地,想到这劳恩改变了想法。他们的确是炮灰,但也在为人民的生存权而战,所以他们的牺牲必然是纯洁的,比那些声称他们为异端的神棍还要纯洁得多。如果无法逃避死亡,那就想想剑刃背后的理想,还有这种牺牲背后所代表的品德。 …… 伤员们撤走后,劳恩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壮烈牺牲。普拉尔森林仍在入侵者的控制之下,尽管刺骨的寒风和意外的损失迫使敌人不情愿地停止了行动,但小规模的骚扰和战斗从未停止,双方军队都愿意付出最小的风险,最先找到敌人的破绽,或是让大敌留下更多鲜血。冷箭在风中是一种被诅咒的希望,几乎每隔几十分钟,随着风向的变化,双方便会向空中抛射出一波波箭雨,以换取敌人的骂声和哀嚎。虽然在一片漆黑中,箭矢几乎没什么命中率,即使命中,失去动能的杀伤力也很难致命。这就像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孩子互相吐口水一样,先停下的一方就得接受对方的羞辱。 “去你*的吧!”不堪其扰的马修也忍不住搭弓向天空放了一箭,但由于马修没受过弓箭训练,他的箭只见高不见远,轻飘飘地飞了一会后便插在了战场中央,惹得森林里发出一片嘘声。经过大半夜的折腾双方都筋疲力竭,已经没了叫骂的力气。或许教会的人情况还好些,金属巨兽替他们阻挡了寒风和流矢,而第三团的士兵只能缩在被毁得支离破碎的肩墙垛后瑟瑟发抖了,根本谈不上兰斯式的体面和威严。 真是个邪恶的夜晚。沮丧的马修突然就想起了克鲁泽,那个和劳恩称兄道弟的龅牙小伙子,他残破的遗体仍然躺在城墙下,僵硬地蜷缩着身子在冰冷的地狱中慢慢腐烂,没有被埋葬,也没有得到祝福。像他那种脸上永远洋溢着笑容的人不该受这种罪,这样不公平的待遇使马修很难过。他真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一切,但这风也太硬了,活着的人总得保留点力气迎接下一次战斗。 强行为自己的懦弱行为找理由,这算不算在腐化自己的灵魂?这种哲学问题已经超出了马修的认知范围,于是他强迫自己把思维放在更重要的地方。 援军在哪,为什么这么久都见到援军,难道我们真的被抛弃了?不对…马修想了想,如果他是领主,一定不会给必死的炮灰们提高伙食待遇,还发放崭新的棉衣和证件。顺着这个思路一想,马修似乎有了新的猜测:难道是援军因为某种原因无法快速抵达? 不对啊…马修挠了挠头。能有什么原因?这是西境的土地,又不是教会的后花园,怎么可能存在什么调动难题?仔细想想,马修突然意识到所有事情都不对劲——敌人的素质谈不上差,但也绝不算高,作为攻坚行动的矛头,派出这样一支声势浩大战斗力却平平无奇的军队真的是… 难道说,敌人的目标并不是攻克这里,而是尽可能吸引更多注意? 一想到这,马修顿时来了精神。攻克茶花领,并不是教会的最终目的,敌人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开展更大的战略部署。 如此狂妄…惊骇在马修心中潜滋暗长,无法抑制。他是如此渴望窥视敌人掩藏的无穷野心,哪怕只是冰山一角,那纯粹的,冰冷的傲慢。 灵光一闪,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 坚守阵地,直至最后一刻。 黎明将至,战争傀儡的轰鸣声慢慢盖过了渐弱的风声,敌人正在森林外围集结,向天空呼喊着唾手可得的胜利。远远地听去,巨兽践踏树木的脚步声就像有节奏的滚滚天雷,一群巨兽的庞大引擎,奏响了一场足以将整座城市连根拔起的恐怖交响曲。 第三团的士兵们一个接一个起身,不知所措地看着敌阵,用啜泣声和低沉的祈祷声颂扬着敌军的伟力。他们等不到援军了,不论是领主劳伦斯,无敌的茶花领冠军;还是唐纳德,那个绝妙的煽动家,都不会在此刻站在这里,为绝望中的人们带来又一次奇迹。一些新兵已经打算逃走了,但在劳恩虎视眈眈的注视下,尚没人愿意挑战他手中的剑锋。现在所有人都注视着站在高处的马修,但马修只是站在那,没有任何动作。事实上,他已经不在乎了,重申一遍所有人都知道的结局毫无意义。 “齐,已经无力再使用那一招了。”马修沉默片刻,模模糊糊地咕哝了一声,“我们守不住这堵墙,你们也知道,他们太多了,我们太少了,现在说什么都毫无意义。” 士兵们在动摇,也许离哗变仅有一步之遥,就在劳恩怒吼着要求人们恢复秩序时,马修突然拔剑,声音高了一个八度。 “是啊,我该要求你们继续对抗敌人,即使献出你们的生命也只能多守住这道墙哪怕一分钟。这就是军尉的职责,对不对?我得再强迫你们做最后一次牺牲?” “不,算了吧。”马修轻轻地叹息让骚动的人群陷入了沉默,“你们已经尽全力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通过了对任何一位新兵来说都难以想象的残酷考验,而你们活了下来,并且还有勇气站在这里。如果有人想逃,就逃吧,离开这个地方。去拥抱你的爱人,亲吻你的孩子,或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安然度过最后一段美好的时光。因为这道防线崩溃,茶花领也将沦陷,你们将再一次流离失所。想走就走吧,我选择留下,背对茶花领的人民而死。我选择用生命,来为那可能并不存在的援军争取哪怕一分钟的时间。我选择在这里死,因为我不愿再背负耻辱苟活。必须有人战斗,哪怕只有我一人,当敌人涌来,也会看到一支军团屹立于此。我打不赢一支军团,但我必须坚守于此,因为我要保护身后的民众,这是唯一正确的事。” 新兵们犹豫了,他们之前就在怀疑,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援军。这个话题在私下被翻来覆去地嚼烂了,而直到马修说出他也不知道的事实,他们才意识到真相不过如此。士兵的职责就是恪守本分,尽职至死,就算有疑虑,也该让它烂在肚里。 “看你个怂货出风头,我真是要吐了。”劳恩上前,轻轻捣了马修一拳,“算我一个,去地狱咱能搭个伴。” “长官,我留下。” “我也是。” 稀稀拉拉的应和声中,只有几十个士兵留在了原地,剩下的人还是逃走了。不过马修不在乎,即使他们不走,这道防线依然守不住。何必让他们留下陪葬呢?就连劳恩也释然地放下了他一直都捏紧的拳头。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谎言和愤怒已经没有意义了,除非现在就有援军到来,否则他们只能掩饰自己的恐惧,然后说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最终直面死亡。 当然,大家都承认当英雄的感觉挺不错。 “小瘪犊子们往后站,把那个最大、最彪的虾米交给俺!” 马修闻声向后看去,只见一大群血呼啦差,丑不拉几的绿皮大怪物正举着棒槌向防线冲来,那些逃跑的士兵转眼间就被撞倒了一大片。就在马修打算下令调转矛头的时候,菲丽丝策马奔来,冷静地下达了命令。 “开门,放绿皮。” 第171章 丰收之风 “他们可靠吗?” 唐纳德把目光从冲锋的兽人军团转向身旁的劳伦斯。如今他的好兄弟就像变了个人,虽然还是身披战甲,但他已经摘下了头盔,似乎并不打算亲自上阵。 劳伦斯点点头。 “我得提醒你,不管你是从哪收服这帮绿皮的,你都得记住,兽人可不是…” 劳伦斯抬手打断了唐纳德的提问,某种无形的压力一闪而过,击碎了唐纳德的疑虑。那种掌控一切的王者气势不仅让唐纳德哑然失声,也让领主亲卫们瑟瑟发抖。说不清为什么,他们就是明白,现在的劳伦斯就是一位冷血的暴君——他从容不迫地发号施令,语速缓慢,吐字清晰,唇齿间却冰冷的不带任何温度。 “好好看着。”他顿了顿,不情愿地补充道:“除了第三团的坚韧外,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也许他说得对。众人面面相觑,收起了武器,和劳伦斯一起作壁上观。领主真的预料到了一切——兵分两路来袭的敌人,敌人的兵力部署,甚至是他们的抵达时间。唐纳德不止一次问过劳伦斯是如何做到的,但每次得到都是模棱两可的答案。 “简单的预判。” “利用敌人的眼线。” 诸如此类的回答让唐纳德觉得自己愚钝无比。他想不通在自由之城发生了什么才让劳伦斯变成现在这样。两人本是并肩而行,永远忠诚,永远信任,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当唐纳德再次举头而望时,劳伦斯的背影已变得如此遥远,以至于他几乎看不到。即便如此,唐纳德也从未忘记兄弟的承诺,劳伦斯说他宁愿死也不会背叛他。 或许他只是先行一步站在那里等着自己。唐纳德抿着嘴,把视线投向战场。 成群的兽人已经冲破了敌人的阵线,奔腾的绿色浪潮在敌阵中心蔓延。受到惊吓的圣佑军显得如此弱小,连续作战所带来的饥饿与疲惫正腐蚀着他们的骨肉,让狂热变为怨恨,无畏化作懦弱。但放眼望去,兽人的规模还不到他们的一半,于是在初期的混乱后,一道道指令被执行,军纪和理智的束缚让军团又围成了钢铁壁垒,在收缩阵线时发出沉重的钢铁撞击声。 这帮绿皮确实能打。唐纳德不禁咽了口吐沫。就在昨天,那个名叫“大铁头·蒙蒙”的头脑简单四肢无比发达的兽人还像只小狗似的垂着头接受领主检阅,今天他就抡着棒槌不要命地追打着一群抱头鼠窜的士兵。唐纳德亲眼看着那个大块头的脑袋被一柄长斧砸中,他只是满不在乎地揪着斧柄,然后把手伸向那个偷袭他的家伙,啪的一声把那倒霉蛋的脑袋给捏爆了。“他大爷的…”绿皮咕哝着摸了摸脑袋上的肿块,然后哇哇大叫着,继续追打身旁的敌人。 这是什么脑袋啊。唐纳德看着活蹦乱跳的兽人嘴角一阵抽搐,心里不禁想到——过去他还以为兽人只是一群愚笨的野兽,那些吹捧自己曾与兽人作战的塞连士兵不过是喜欢坐在酒馆里吹牛的醉鬼。希望劳伦斯真的把这帮大块头驯服了吧。唐纳德还没来得及担心,很快他就急躁起来,因为兽人们开始在团团包围中颓势尽显。 “我们得…” “看着就行。”劳伦斯重复道。 在盾墙和矛林组成的钢铁壁垒前,兽人们退却了。当单纯的野蛮角力被有序的屠宰流程所取代后,热爱无序战争的兽人们无所适从。战争傀儡已经出动,蒸汽驱使着钢铁巨兽们缓慢地调转方向。兽人们要撑不住了,唐纳德不禁看向满脸平静的劳伦斯,焦急地戳了戳他的肩膀。 “顶呱呱的大个儿,俺寻思这玩意配吃俺一下。”从闷雷般的吼声中唐纳德看到了那个块头最大的兽人站了出来,那家伙足足有三米高,他单手挥舞着一根和普通人类士兵一样高的简陋战锤,脸上还纹着某种野蛮的记号。那家伙应该就是兽人的头领了,好像叫“无敌大聪明·瑞哥”。据说兽人是没有选举和执政概念的,谁的块头最大,谁最能打,谁就是老大了。通常情况下,如果一个老大稍微认了怂,那他就离歇菜不远了,然后他最大只的手下们就会为了争夺领袖的位置开始不分时间场合玩命干架。唐纳德只能勉为其难地猜测,或许那个大块头是真聪明(以兽人的标准来说),而不是靠块头当上的老大。 “大聪明,大聪明!”兽人们接连欢呼起来。 瑞哥失望地叹了口气,现在他已经没心思在意是哪个傻x带头把大聪明前面的无敌给忘掉了。哪怕只是为了让这帮蠢笨的手下长长记性,他也想给他们一人一棒槌。如果在平常日子里,他很可能确实就这么干了,但现在不是时候,他上头的老大肯定不会允许他耍横的。当初劳伦斯和他说得很清楚,大聪明会成为茶花领的首席冠军,领主会让他穿最硬的甲,拿最大的棒槌,刚最狠的敌人,保证让他和手下吃饱喝足。瑞哥和他手下那些只懂干架的愣头青可不一样,他知道劳伦斯的手段,如果不听话,下场可不单是死那么简单。 “憋逼逼了!”瑞哥大吼一声,“俺去削了那个最大、最猛、最凶狠的铁疙瘩,你们给俺干挺这帮虾米!” 绿皮们纷纷吼叫着与圣佑军打成一团。战争傀儡踏着脚下的薄雾,碾向乱成一锅粥的战场。它是一个人的粗糙形状,一个被放大到二十多米高的人。巨兽站在薄雾中,像一个神的剪影,低头凝视着混乱的战场,仿佛在思考该不该在可能误伤友军的情况下加入战斗。 “你瞅啥?!”伴随着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大聪明抡起战锤飞扑向巨兽。精致(以兽人的标准)武器在巨力的加持下有了堪比城防武器的破坏力,只一锤下去,傀儡腿部的液压装置就发出了嘶嘶声。眼见全力一击没啥效果,大聪明越打越气,他把战锤抡得呼呼作响,一记又一记重击让巨兽的驾驶员肝胆俱裂。巨大的齿轮从傀儡腿部飞了出来,断裂的金属接头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随着驾驶员后知后觉意识到危险,战争傀儡终于动了起来。它走了一步,地面颤抖起来,损坏的钢铁零件像树叶一样散落在几米长的脚掌上。这就是它最后一次行走了,强行驱动战争机器撕裂了它腿部的伤口,大聪明只看见失去蒙皮保护的金属骨骼和其外部结构的接合处燃起了火焰,烧得内部孔洞噼啪作响。有戏!大聪明确实比一般兽人聪明得多,他马上意识到这玩意快报废了,于是他瞄准巨兽受伤的部位,更卖力地砸了起来。巨兽晃了晃身子,试图逃回步兵团的保护之中。眼见拔腿对手要逃,瑞哥也急了眼,他丢掉了战锤,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巨兽的小腿。他发出了无比粗犷的野蛮咆哮,用尽全身力气挤压着钢铁,直到巨兽的腿骨慢慢扭曲变形,最终在下一次踏向大地时折断。狰狞的战争机器尖叫着倒下,将无数来不及逃走的士兵给压成了一滩血淋淋的浆糊。直到亲眼看到第二台钢铁巨兽的陨落,敌人的指挥官才迟钝地发现突破防线已经变成了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至少在处理完绿皮的威胁前,他们已无法再前进半步。 “俺最大,俺最强!”大聪明从巨兽倒下扬起的灰尘中现身,那充满激情的吼声在战场中央肆无忌惮地游荡。圣佑军们已经萌生了退意——这个该死的地方被诅咒了,现在谁还能杀掉那个独自放倒战争傀儡的野兽?大聪明跳到巨兽的尸骸上,享受着手下们的欢呼。 “战斗!战斗!” “他们渴望战斗,所以我就给他们战斗。”直到这时劳伦斯才不屑地笑了笑,对唐纳德下令。“让第一团阻断他们的撤退,第二团去侧翼敲打盾牌,吸引他们的注意,然后在东北方留个狭窄的出口,剩下的工作,交给我们的援军。” “我明白了。”唐纳德的下巴抽搐着,表明他对劳伦斯的命令感到轻微的惊愕,“我们还有援军?你不出战只是在等援军?” 劳伦斯马上做出了回答,他甚至无法抑制声音中的笑意:“不完全是,兄弟。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我为何要让手下徒增伤亡呢?兽人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不惧伤痛,战斗力惊人,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繁殖能力非常强,这就意味着我能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最佳时机切入战场。” “你可真…”唐纳德一时语塞,摇摇头离开了,他只希望有朝一日劳伦斯能自我反省,否则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分道扬镳的。 “好了,布兰德,你将是最后一位贵客。别让我失望,好吗?敌人可不会主动杀死自己。”劳伦斯喃喃自语着冷笑起来,笑声中有种歇斯底里的癫狂。 第172章 灰烬季节 当地行龙骑士们发起决定性的冲锋时,圣佑军的阵线终于崩溃了。没有史诗般的战争景象,只有屠宰场里才有的邪恶颜色——猩红。奥兰多的王牌部队是任何人都不想面对的噩梦,从他们发起冲锋到敌人投降,只用了不到三分钟。而在这可怕的三分钟里,成百上千的士兵被撞向空中,或被碾成齑粉。这些强大生物的力量是如此骇人,以至于当他们突入战场时,友军的凡人战士们只能敬畏地目送他们高傲的背影。 第三团的新兵们沉浸在辉煌的胜利中,他们狂喜地把武器抛向天空,拥抱着身旁的每个人。不是因为胜利,而是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活了下来。战斗已经结束了,再过几天,他们肺里的恐惧和灰烬便会散去,生活回归平淡,日子越过越好。 但战争只是暂时停止,它没有结束,关于胜利的故事依然遥不可及。 马修蹒跚着回到了营房,一头栽到床上,半天没有动弹。入侵者被尽数屠戮,剩下的少数人投降了,领主声称此次胜利巩固了他从未失去的领土,并高度赞扬了第三团的坚韧,称赞这些勇敢的战士为他献上了令人震惊的胜利。 是啊,没错,不然最大的功臣还能是谁?马修是此时唯一高兴不起来的人,他脑海里全是那几百个兄弟死去时的景象。 这座要塞毁坏严重,至少在几个月内,它完全不可能恢复到之前的建筑进度。 但他们声称这是一场光荣的胜利。 当马修晋升为军尉的那时起,他就发誓永远别再拷问自己所剩的人性。自从第一次杀人后,他对战争的看法就一直是陌生的。 虚伪的胜利?我更愿意称它为旷日持久的失败。只要战争一天不止,就会有人不断死去。即使营房已经将人群的欢呼声过滤到不那么震耳欲聋的水平,但马修还是难以入眠。他把身子歪向内侧,尽量不看窗外他们通红的脸和明亮而快乐的眼睛。这些人不关心教会可能另有企图的反常行为,对于他们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他们还活着,所以他们赢了,这就是胜利。 很难不佩服这种淳朴,心思太单纯以至于不会怀疑是种福气。马修觉得这场战斗仅仅是即将到来的恐惧的开始,而这恐惧的尽头是什么,他不敢想。看看那些战死的人吧,他们失去了自己曾经的身份:画家,木匠,农夫亦或是哲学研究者。坐在华贵马车上的领主用笔画出战线,派亲信传达行动命令。于是第三团那些毫不知情的可怜人们,就这样毫无价值地死去了——为了把敌人的云梯掀翻,一个农夫被长矛捅成了蜂窝;为了争夺一个墙垛,诗人被流矢钉死在平台上。甚至更可笑的,仅仅是跟着大部队往前线走,推搡和踩踏就让木匠或学者从高处摔在地上,连敌人的面都见到就死了。 马修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进了水才会决定死守防线。在混乱中保持冷静,在逆境中保持定力,这本该是兰斯人引以为傲的骑士精神中的重要部分。老一辈的骑士常说,真正的勇士要像大理石一样坚定。在面对关乎无数人命运的豪赌时,马修的做法和斯托姆二世在神权战争中的做法一样——热情地鼓舞盟友,冷静地思考对策,然后毫不克制地使用暴力。 很可惜,自从战斗结束后,马修又开始了自我怀疑。好容易挨到领主演讲完带领援军离去,劳恩也一瘸一拐地回了营房。他的左臂关节处受伤了,不知道是脱臼还是骨折,只能用绷带吊起来。马修不想与他搭话,便闭上眼装睡,不一会就有个浑身是血的女军医走了进来,告诉劳恩他的肘关节脱位了,接着帮他做了简单的复位,然后换了绷带做包扎。冷敷热敷在现在的条件下是指望不上了,但劳恩至少可以躺在营房里休息到他认为适合起床的时候。 不知道齐的伤势怎么样了。睡不着的马修索性不睡了,翻身下床向室外走去。劳恩躺在木板床上看了他一眼,也没心情和马修多说什么。他点了点头,于是马修也对他点了点头。 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静谧中只有风吹过废墟时发出的摩擦声,以及细微的流水声。直到几名龙骑士并排走来,后面跟着黑压压的人群。这群惊魂未定的俘虏弓着腰,不时啜泣着,像鼠群一样被赶向茶花领。几个龙骑士先从马修身旁走了过去,灰头土脸的战俘们拖着装满军备物资的小车和满载粮食的口袋,在外围步兵的监视下慢吞吞地往前走。行军的声音和此起彼伏的呼喊声让马修只能先站在一旁,瞪着头顶的天空发呆。他的大脑一片眩晕,还没完全从昨夜的噩梦中醒来。半梦半醒间,马修隐约听到有人在叫他。也许是幻听了吧…马修只认为自己一定是困倦极了,无论那喊声有多大都无法把他从梦境中叫醒。然而灌入鼻腔的血腥味和袖口被拉扯的触感让他几乎一跃而起,拔出了佩剑。 “马索,是你吗,马索?”一个蓬头垢面的俘虏不顾一切地冲破了步兵的封锁,死死揪住了马修的衣袖。“是我啊,快救救我!” “马索?我是马修…”马修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他的名字在摩纳领的方言中确实叫马索。“对,我就是马索。你是,卢比?” “对对,就是我。”那俘虏一头金色短发,圆脸上的五官因恐惧挤成了一团,导致马修辨认了好半天才认出这个儿时的玩伴。“快救救我,马索,别让他们带走我!” “退后!”押送俘虏的卫兵们围了上来,把矛头对准了卢比。 “咳咳,没事,这个俘虏就交给我处理吧。”马修努力让脸上不露出笑容,但嘴角还是翘起了一丝弧度。 “你算什么东西…”骂骂咧咧的卫兵很快注意到了马修的军尉徽章,态度立马软了下来。“长官,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这些俘虏都会被押到茶花领进行审判,如果您愿意,可以到时再…” “怎么,我说话不好使?” 另一个卫兵拽着同事,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和其他人退了回去。马修低头看了看瘫软在地的卢比,随手将自己的军官徽章扯下,扔给了他。 “我还有点事要处理。拿上这个,晚上到那边的军官营房找我。”马修的确是累了,以至于他现在连说话都没力气。 真不错,卢比没死,他也还活着,从摩纳领离开的小伙子们至少有两个可以活着回到家乡。 家乡…马修的确是想家了。摩纳领在兰斯南部,他很担心教会因战事不利拿摩纳领泄愤。如果他和卢比活着回去了,池塘和森林却消失了,那他下半辈子就得考虑如何当个植树专家或养殖大师了。至于其他熟人的情况,马修早就学会了不去想,那种可怕的悬念如果总在脑海中徘徊,迟早得把人逼疯。 一路想着故乡的事,马修终于到了来到了战地医院。它建在靠近沃河的一块洼地上,原本是间无人问津的库房,里面堆满了工具和石料,而在战时,它却是最安全的地方,在攻城武器的打击下奇迹般地毫发无损。马修甚至还能看到上面的壁画,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工匠在奋力捶打一块石头,远处站着一位面露欢欣手牵孩童的漂亮女人。 马修被军医的助手带到了仓库的隔间里,这里没有窗户,只能看见几个伤员聚在烛光下玩扑克。胜利的消息并没有让他们显得很高兴,哪怕认出了马修,这些伤员也只是草草对他敬了礼,依然我行我素。 “啊,长官,几分钟前她还在这的。”那助手指着一张空着的地铺解释道:“可能…可能是她出去闲逛了,我去把她找来,您稍等片刻。” 马修点了点头。失去了阳光的滋润,他很快就打起了哈欠。眼见马修昏昏沉沉地坐在了地铺上,打牌的几人也不敢再出声。马修听着纸牌和床单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打起了瞌睡。直到某个瞬间,他栽倒在枕头上,突然发现脚边那条毯子和黑暗的怀抱是如此迷人,才终于支撑不住,幸福地睡了过去。 好好睡一觉吧,这是他应得的奖励。 第173章 老乡会 马修在地铺上度过了安稳的一夜,第二天中午起床的时候,他感到身体舒服多了,酸痛的腿脚也充满了活力。他本来会再睡上几个钟头的,可惜耳边传来的锅碗碰撞声和食物的香味强迫他睁开了眼睛。 “来了,来了。”伴随着铃铛响起的声音,伤员们的午饭送来了。两个壮汉提着铁桶,和一个矮子一起挤进了隔间。马修揉了揉眼睛,看清了一个桶里塞着啤酒炖肉和面包,另一个桶里是奶油蘑菇汤。很丰盛,但马修不打算和伤员们抢饭吃,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还被齐搂着。 “我要,十倍的饭量…”她迷迷糊糊地嘟囔着。 炊事兵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满脸迷茫的马修。 “呃,这是意外,我不是伤员,只是太累了,在这睡了一觉。我就不吃了。” “人人有份,这是领主大人说的。”炊事兵眼疾手快,在电光火石间往碗里多打了一勺炖肉,然后用面包把它盖住。“这份是您的,长官。” “啊…唔。”齐突然睁眼坐了起来,一把从炊事兵手里夺过碗,埋头大吃起来。马修尴尬地耸了耸肩,示意炊事兵先给其他人盛饭。两个壮汉面面相觑,只好照做。其他伤员感激地看着马修,并未要太多食物。倒不是饭菜不够丰盛,而是这里的伤员大多是重伤,吃得太多解手可就麻烦了。 “再给我来一碗,谢谢。” 炊事兵又一次看了齐一眼。考虑到这个女人刚才还搂着军尉,他们只好勉为其难地为她又盛了一碗。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马修僵硬地笑笑,“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 “那当然,吃饱喝足再好好睡一觉,就没什么伤是恢复不了的。”齐把头从碗里抬起来一点,只留一双略带羞涩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盯着马修。“夫君,你可得对我负责啊。” 马修只感觉脑袋嗡的一声炸了。 “我…我…” “你都跟我睡在一起了,还害羞什么?”她不解地看了呆若木鸡的马修一眼。“吃饭啊,你不饿吗?” 这一刻,马修失去了理智,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在齐懊恼的呼唤中他拔腿就跑。正午的阳光打在他脸上,热得他喘不上气。 该不会,真的发生了什么吧。 逃回营帐的马修才发现室内出奇地安静,劳恩正一言不发地抱着佩剑坐在床头。听到推门声,几个蓬头垢面的人才敢从马修的床下探出头来。 “马索?你可算回来了,马索。” “卢比?”马修一拍脑袋才想起来,昨天好像他确实是让卢比晚上找他来着,只是他一觉睡到了现在才回来。 “长官,我说了,我们都是军尉的老乡。”卢比满脸苦笑地冲劳恩解释道:“真的是马索让我昨晚来找他的,我们没有恶意。” “啊,对,是这样。”马修看着脸色铁青的劳恩吐了吐舌头,“我睡过头了,所以,这就是场误会。” “误会?”劳恩冷笑着瞪了床下的几人一眼,“几个拿着军官勋章的俘虏在营地里乱晃是误会,那他们跑到厨房偷东西吃也是误会?” “我们太饿了,长官。” “饶了我们吧。” 看着这帮哭哭啼啼的可怜虫,劳恩恶心得几乎快吐了。他脖子一挺,嘴巴一歪,眉头一皱,起身离开了,走出营房前还故意撞了马修一下。 “好吧,卢比,你真不该在他手上犯事的。”马修哀叹一声,把卢比从床下揪了出来,“这几位是?” “这是托马斯,我们一起在圣佑军外籍团第五部服役。” “哪个托马斯?” “就是他爹经常在酒馆里闹笑话的那个托马斯。老托马斯没了以后,他就跟他老妈赌气,加入了圣佑军。” “没了?”从小在酒馆长大的马修对颇有名气的老托马斯印象深刻,那个老酒鬼虽然总是喝多以后洋相百出,但他对马修很好,有时还会拍拍他的脑袋,给他几颗脏兮兮的糖渣。 “没了。他老爹说教会的神婆都能当兰斯女王,这个国家完蛋了,然后上吊自尽了。” “哦,那还真是不幸。”马修同情地拍了拍那个小伙子的肩膀。 “还有,这是泰勒,这是威廉兄弟,缪勒和诺斯。” 好吧,除了以前经常欺负他的威廉兄弟外他对其他人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用了我的勋章才把他们弄出来,对吧?” 卢比点了点头,怯怯地哀求道:“他们都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 “好了,哥们,仅此一次。”马修疲惫地摇摇头,“他们不是傻瓜,卢比。嗯…至少大多数人不是。我个人对这些人的命运表示同情,但你知道我效力的对象,如果做得太过火,那我就得替你们掉脑袋了。” 战俘们闻言,连滚带爬地扑向马修的靴子,哭哭啼啼地跪成一片,声嘶力竭地赞美着马修的仁慈。他们被允许活下来了,其他事都显得无关紧要。看着曾经骑在自己身上耀武扬威的威廉兄弟变成了谄媚的软骨头,马修不由得感叹命运无常。 马修以前见过战俘,他跟几个投降的塞连民兵和山贼都打过交道,前者总是绷着脸,不愿意多说话,后者倒是见人就讲自己是身不由己,而且总是讲着讲着就嚎啕大哭,哭声里怨气冲天。 “给我弄点吃的吧兄弟,现在我又饿又累,马索好伙计,求你…” “在这等着。”老实说马修也有些头疼,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几人。他们把我当成一个神来崇拜…这让马修感到非常困扰。来到厨房马修才得知今天的午饭已经被分完了,连汤都没剩一滴,于是他要了几个刚出锅的土豆,然后径直回营。 “现在只有这个了。”马修把土豆分给众人,坐在床上与卢比聊天,“可能晚饭会丰盛些。” “这就…够了。”战俘们捧着土豆,用干裂的嘴唇把它含在嘴里,感受着软糯的土豆在嘴里融化的感觉,没有奶油和盐,只有土豆最原始的香气。随着食物的暖流注入身体,战俘们又有劲活下去了。 “看到你们没事真好。”马修的感慨让战俘们傻笑起来,随后他们又低下头,沉默地吃着土豆。 “是啊,哥们。”卢比只感觉喉头一紧,“弗兰,科特还有卡维尔…还有其他来自摩纳领的年轻人都死的七七八八了。还记得弗兰吗?” “那个经常钻进牛棚偷喝牛奶的矮子?” “对,他也死了。”卢比费力地把一块土豆咽下肚,“出征前我才发现他和我在一个团,我就想终于又碰见一个老乡,结果他前天就死了。你猜他怎么死的?” “弓箭?” “是他*的被踩死了,战争傀儡冲锋的时候,他腿软了,没躲开。” “没死在兽人和龙骑士手上,这已经很仁慈了。伙计,想点好的吧。” 卢比抱住了脑袋。 “想点好的…我哪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刚离开新兵营的时候,那会的日子还算顺利,教会还没和西境开战,我们的日子过得潇洒极了。每天除了祈祷和训练就是吃喝闲逛,还有姑娘对我们投怀送抱。” “嗯,无所事事确实挺好。”马修问:“据说圣佑军在降临日和圣格里高利节还有免费的酒喝,是真的吗?” “是真的,但我们是外籍士兵,所以没这待遇。”吃完饭的卢比似乎放松了不少,连聊天的语气都变得很轻快,“不过在其他方面,教会还是挺慷慨的,我们每月能领到十五个银币,只要不是天天买醉还去找姑娘,到月底攒上十个银币一点问题没有。” “哦。”马修有些不平衡了,身为军尉他只有十个银币的薪水,而他手下的普通士兵们就更少了——巡逻的能领四个,新兵只有一个。“说点别的吧,现在我们都离家乡很远,今天能跟老乡聊一聊,我已经有种回家的感觉了。” “马修军尉!领主大人要见你!”营帐外传来呼唤声。 “好吧,看来我们没时间再聚了。”马修恋恋不舍地起身,向营帐外走去,“吃完就赶快走吧,伙计们。避开大路,回到家乡,别再被圣佑军抓回去了。如果下次在战场上碰面,恐怕你们就没这么走运了。” 说完,他快步离开,只留下一声充满伤感的叹息。 第174章 完美的瑕疵 马修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马车。领主的马车停在一堆瓦砾后,被碎石和断墙围住了两面,非常隐蔽。气派的车厢里可以坐下七八个人。现在是下午两点,此时劳恩刚从马车上离开,把守在附近的领主亲卫正冷冰冰地盯着马修。 硬着头皮上了马车,马修才惊讶地发现车厢里坐满了人——龙骑士的指挥官布兰德,领主劳伦斯和他的兄弟唐纳德,还有菲丽丝和卡琳以及传奇法师梅菲斯托。显然他们不是因为马修私自赦免战俘这种小事才把他叫来的,所以马修提着的心多少落下去点。 “军尉埃里克·马修,请坐。”劳伦斯的声音不大,却冷静的让人窒息,“关于你在此次战斗中的杰出表现,我就不再过多加以赞扬了。先说说你手下的那个神丹女兵吧,有报告称她在没有城防武器帮助的情况下用剑独自粉碎了一台战争傀儡,这是事实吗?” “齐?那时情况危急,敌人马上就…” “我再重复一遍,这是事实吗?” “是。”马修只好硬着头皮答道:“但她不会对我们构成威胁,她的忠诚有目共睹,而且…” “好了,这件事我自有评判。”劳伦斯点点头,缓缓道出了第二个问题:“在此次战斗中,敌军是否出现了反常迹象?” “我…”马修犹豫一番,最终咽了口吐沫。“有。” “请详细说明。” “敌人,不太对劲。”马修试着让自己的用词更准确一些,“我是说,作为第一批深入防线的军队,他们的战斗意志似乎并不高昂。” 劳伦斯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递给菲丽丝一个眼神。菲丽丝心领神会,起身为马修倒了一杯茶。 “慢慢讲,不着急。” 马修只感觉口干舌燥,但他不敢在这么多大人物面前失礼,只好捧着茶杯,尽量把脑袋埋低,装作冥思苦想的样子。 “您知道的,第三团的战斗力远不及一般正规军。”马修尽量委婉地表达着自己的看法,“但敌人明明在第一波攻势后已经对我军的实力有了明确判断,却还是在后续的攻势中保留了很多预备队,以至于我军的左翼平台在敌人的持续进攻下坚持了两个小时都未沦陷。” “嗯,确实。兵贵神速,尤其在深入敌国领土时,速度就是一切,它远比漂亮的战损要重要得多。那么,军尉,我问你,敌人是何时动用战争傀儡的?” “大概在第一波攻势后,那时我们已经巩固了左翼的防线,眼看就要…” “安静!”劳伦斯轻声呵斥,他死死盯着桌上的地图,眉头紧锁,喃喃自语。“侧翼诱敌?正面佯攻?钳形?斜击?战略欺骗?梅菲斯托,你确定这就是所有来犯的敌人吗?” “是的,我很确定。”梅菲斯托缓缓闭上眼,补充道:“之前所有敌军都被俘虏,现在只有七个人在往普拉尔森林深处移动。” “无妨,几条漏网之鱼无关紧要。”劳伦斯的答复让马修松了口气。“难道真是这样?不,完全没必要,除非…” “除非什么?”唐纳德忍不住问。 “除非敌人知道我能完全掌握他们的动向,并在一天内带援军抵达。”劳伦斯开始闭眼沉思。 “他们确实是想攻下要塞平台的。”马修鼓起勇气指着地图上的一点说道:“只是敌人的进攻方式很奇怪。” “没什么奇怪的,那大概只是期待战略试探上的意外收获。这座要塞尚未竣工,它是西境壁垒为数不多的漏洞之一。我已详细研究过敌人如果夺下要塞后的动向,”劳伦斯睁开眼,以猎手锁定猎物的眼神盯着马修的眼睛。“你看到了什么我不曾注意到的?” “一个明显的错误,领主大人。即使没有详细的地图,敌人也不可能不清楚要塞是如此接近茶花领,以至于哪怕他们拿下了要塞,也会被援军包围。”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劳伦斯的声音变得轻柔而危险,“那么,最终答案只有一个,他们想引起我的注意,尽可能招来更多援军。但问题是,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敌人的最高指挥官在想什么?劳伦斯发现这和与猩红大公在沙盘上对弈完全不同,在没有足够信息证明敌人意图的情况下,他除了抓耳挠腮外没有任何办法。 换做我是敌军的指挥官,也许我很清楚猩红大公谨慎的指挥风格,从而大胆和果断地进攻一处看起来就像是陷阱的瑕疵…这太愚蠢了,发起进攻,自投罗网,然后敌人伏兵尽出,歼灭… 不,不是歼灭。我的目的是开辟通往自由之城的道路,而不是缓慢的… 劳伦斯看向地图,然后他沉默了。不可能,如果敌人的意图是把这一带的援军都吸引到茶花领,那他们的真正目的只能是艾瑟尔。但那座堡垒的守备力量,实在是… 也许这就是敌人想让我意识到的问题。教会的指挥官用奸诈和耐心排布他的阴谋,通过对我此次行动的分析预判我接下来的每一个战略,战术,策略。很显然,那个猩红大公口中的老友绝不是什么泛泛之辈,就连每个被他派来送死的士兵都是为了误导我的判断。这是他为猩红大公设下的考验,而那个人也确信奥兰多公爵将以他的才智做出判断,最终不得不踏入他的陷阱。 “布兰德,如果是你带队,能在两小时内攻陷这座未完工的堡垒吗?” 这个问题几乎把马修的心劈成了两半。他知道第三团战斗力低下,而领主抛出的问题则以更无情的态度否定了他们。即使这就是真相,他也难以接受。 “敌人的指挥官缺乏经验和战术上的专才,”布兰德的点评非常犀利,完全没顾及马修的面子:“如果是我的队伍,超出一小时还没击溃守军,就该有人为他的懒散付出代价了。哪怕是我指挥敌人的部队,我也绝对能在敌人缺乏重型武器的情况下快速击溃他们。” “然而他们没有。添油战术,哼?这就是指挥官为他们设定的角色,布兰德,你怎么想?” “我对战略层面的规划一无所知。” “好吧。”劳伦斯闭上眼睛,揉了揉额角,在咬紧的牙关中轻轻呼吸,试着放松因大脑飞速运转之下绷紧的每一块肌肉。在感受到菲丽丝握住了他的手时,他几乎看破了伪相,但那只是一道迸发在飓风中的火苗,转瞬即逝。 “布兰德,我们得去艾瑟尔高地看看。”劳伦斯的声音透着一种不确信的疲惫,“我要带第一团出趟远门,在我回来之前,其他人各司其职。啊,马修军尉,你可以走了,之后我会正式对你和劳恩军尉的功绩做出表彰。” 没人质疑劳伦斯的决定,他的话隐隐透着一种压迫感,让人本能地想要服从。 “领主大人,我可以提个问题吗?”马修咬着嘴唇,从牙缝里挤出了心底的疑问:“我们,第三团,真的这么不堪吗?您真的意识到我们做出何等程度的牺牲了吗?” 这个问题让劳伦斯很不舒服。 “我想我是明白的。”劳伦斯拍了拍马修的肩膀,“知道为什么援军来晚了吗?因为你们的坚韧是我唯一没考虑到的因素。原本我打算在击溃茶花领的正面攻势后带第二团埋伏在隘口下游的,但敌人没有来,我甚至没看到被打散的第三团溃兵。直到夜里有一批伤员路过,我才得知堡垒仍未失守。你们的勇气和决心已无需用言语证明。事实上,在强敌面前拒绝撤离,坚壁清野,拿起武器,为保卫家园而战,是许多正规军都很难做到的事,而你们做到了。所以,请再次接受我对你们献上由衷的敬意,因为再多的溢美之词,用来形容你们的牺牲与奉献,也会变得无比空洞乏味。” 劳伦斯俯身致敬,在他的示意下,车厢里的其他人也有模有样地起身对马修弯下了腰。 当劳伦斯对第三团的坚守作出肯定时,一股油然而生的骄傲让马修松了口气。他不知道接下来第三团会迎来什么命运,但他已经明白自己该做的就是领导人群,听从长官的指引向未知的黑暗挺进。也许以后他还会迎来晋升的机会,得到更多的薪水,更宽敞的房间,额外的肉食配给。但他不在乎这些了,因为他终于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是有意义的。现在他只想写本回忆录,把自己在服役时的光荣历史都写下来,好供子孙后代跟别人吹嘘。 “为了茶花领的荣耀!”马修兴冲冲地向劳伦斯敬礼,然后推门离开了车厢。当马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车厢里难以名状的沉默变得更加令人窒息。布兰德看了看苦笑的劳伦斯,沉默地抿了口已经冷却的茶。 现在的他已经是个合格的领袖了,然而布兰德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第175章 无路可退 到达孔代房间的门口时,玛丽亚惊讶地发现她并非单独受到了邀请。几乎所有军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全身覆甲,默默等候在外面。骑士团长柯恩也在那,峰峦般壮硕的躯体被厚重盔甲包裹着,似要随时准备撞碎紧闭的房门。显然长时间的等待让本就不服孔代的人们感到烦躁,只是因为柯恩在场的缘故,他们也只敢跺跺脚,搓搓手,如愤怒的公牛般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玛丽亚是人群中唯一的女性,她一到场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你为什么也在这里?忏罪厅在那边。”一个金发男人夸张地感慨道:“下次为那些异端哭泣的时候,希望你能小声点,免得影响其他人心情。” “我是‘神罚之刃’。”玛丽亚平静地回复。她已经习惯了同僚的排挤,尤其是这个爱装腔作势的家伙,他只是嫉妒我的剑术和威望。 “都给我安静点。”柯恩瞪了金发男人一眼,“你们都是侍奉全父的忠仆,却互相嫌弃,抱以敌视,这成何体统?” “我只是来觐见指挥官。”玛丽亚说。 她的答复只得到一声干瘪的哼声作为回应。 “你以为只有你受到了召唤?”那金发男人说,“想想我们为什么都在这傻等。” 柯恩正要开口训斥,却被房门开启的吱呀声打断。随着一阵纸张被铺展开的哗哗声响起,众人总算看到了室内的惊人景象。 “进来吧,诸位。”孔代疲倦的眼中闪烁着某种坚定的色彩,让等候多时的众人下意识把怨气吞回了肚里。 房间里的壁灯全都开到了最亮,在诸位长官缓步踏入室内的影像时映出一个个明灭变换的轮廓。何等疯狂,玛丽亚瞥见每一寸墙壁都被画满了扭曲的数字和图像,以及难以辨认的字符,就连地上都铺满了写着推演战局的稿纸。只有房间中央那张摆在桌上的地图白皙如新,没有沾上任何墨水或污渍。 “孔代大人。”柯恩率先躬身说道。“您忠诚的骑士长们前来寻求您的指令。” “是吗?”孔代示意众人落座,“攻击茶花领的两支队伍,还没有消息吗?” “已经失联十六个小时了。” “进攻库兰的队伍呢?” “没有消息,最后一次联络他们声称遭遇了卡库鲁野战军的包夹。现在距离他们最后一次联络已经过去了…” “二十个小时。”孔代点点头,松了口气。“看来,第一步已经完成了。我的推断是正确的,三点前线互为依托,以游荡的援军形成铜墙铁壁上的旋转利刃。”老侏儒的目光终于停留在地图的某一点上,一道残忍的笑容扭曲了他的面孔。“兄弟,你自以为这是一道无懈可击的锁,但我不会去寻找钥匙,而是用一柄大锤将它砸烂。” 柯恩迅速起身向前,挥拳致敬。 “如能受命出战,我将视为无上荣光。”骑士团长斩钉截铁道。 “我知道你渴望讨伐逆贼,而你也会一丝不苟地执行任何命令。”孔代回以怪异的微笑,“不,不是你。” 柯恩垂下头,坐了回去。 “格罗斯特将成为这次战斗的指挥。”孔代看着满脸悠哉的金发男人说道:“你将前往艾瑟尔高地,从北向南扫清所有沿途的外围城塞和村庄。命令只有一条,我要求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有问题吗?” “吾之荣幸,将军。”格罗斯特一脸苦相,眉峰紧锁。“吾之荣幸…” “能做到吗?”孔代再三强调:“焦灼土地,不留活口。” “好吧,我会做到的。”注意到柯恩严厉的目光,格罗斯特补充道:“艾瑟尔高地将陷入火海,我愿立下军令状。” 真是画蛇添足。无需赘言失败的代价,格罗斯特很清楚,如果他的攻势受阻,责难可不会仅仅由孔代降下。 “玛丽亚女士,我已让‘黑色教典’守护格罗斯特的侧翼,而你的人将与‘苍白圣杯’修女会组成后援队,在攻势受阻时辅助格罗斯特突破防线。” 孔代为每个人都详细说明了他们的职责,唯独略过了柯恩。 “柯恩阁下,请留步。其他人去做准备吧。” 孔代的命令让正打算和同僚一起离开房间的柯恩停下了脚步。柯恩看上去十分平静,但孔代深知隐藏其下的怒气随时会变成毁灭性的狂暴。于是孔代沉默地盯着地图,直到房门关闭的声响回荡在室内。 “让我们来谈谈真正重要的行动吧。”孔代抬起头,微笑着看向柯恩。一时间,柯恩仿佛看到了这个老人年轻时的样子,那个力量与洞察皆臻巅峰的‘菲利普重锤’,那个尚未被囚笼驯服的战术鬼才。 这一刻转瞬即逝,只因孔代的表情扭曲成了憎恨的面容。他又扑在地图上演算起来,手指烦乱地开合。就在柯恩怀疑他对激进命令的担忧是不是显露出来时,老人抬起头来,眼中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轻蔑。 “你觉得我让格罗斯特指挥这场战斗是对你的轻视吗?” “他的指挥能力的确…” “不用介绍,我很清楚他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这一点在我成为总指挥的那天起就得到了验证。”孔代微微一笑,“头脑简单,好大喜功…如此单纯,以至于我现在就能猜到他会如何执行我的命令。” “如您所言。”柯恩同意道,暗自奇怪为何孔代会把他单独留下。显然孔代也发现自己还没说到重点。 “奥兰多亲手设计了他的防线,而我准备让格罗斯特撞上去。他会分析我的每一步动作,并挑选最佳方式应对。他很清楚我的作战风格,而我也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所以他绝不会想到我已放手,让一个天真幼稚的蠢货去替我下令。多难得的棋子啊,既是个愚笨的战术家,也是个缺乏领导力的指挥官。” 孔代的评价足够直白,足以让柯恩意识到孔代的真实意图。 “也就是说,他与您完全相反。”团长一板一眼的回答让孔代脸上绽放出片刻的骄傲。“猩红大公为他的三处堡垒设计了一道又一道的保险,而您则会用一把钝刀撬开它。” “非常对,团长阁下,就是这样。格罗斯特会在命令下鲁莽地扑向敌人,而奥兰多…我的兄弟将试图从这种毫无逻辑的混乱中找出我的目的,试着从格罗斯特那可怜的战术中分析我的意图。他紧盯着我的每一步行动,但我恰恰不在。” 柯恩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尽管如此,他也很确信,孔代有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 “团长阁下,我把几乎所有兵力都编入了进攻队伍,而你的任务,则是为我的计划上最后一道保险。”孔代指着地图上的一条大路说道:“保险起见,你将带领大概两千人的队伍埋伏在这里,阻击任何试图通过的敌人。” “您不是确信…” “啊,没错,我很确定库兰和茶花领的援军没法及时赶到,但凡事皆有例外,而战场上恰恰容不得例外。现在不是需要精打细算的时刻,柯恩阁下。必须在入冬前拔掉艾瑟尔外围的钉子,否则即使来年援军按时赶到,我也会在无数加固过的高墙深壑前永远失去攻克艾瑟尔的机会。” “我明白了。”柯恩知道那几支被派去吸引援军的队伍已经全军覆没,现在无路可退,他必须服从孔代的命令,以达成圣座的夙愿。 “另外…不,这只是我个人的提醒。”孔代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忧虑,“不遇敌则万事大吉,如遇敌定要全力以赴。能在这个时间点赶来的援军必然不会是泛泛之辈,万万不可大意轻敌。最少要拖延他们三天,否则之前的所有误导与成果,都将前功尽弃。此次行动事关重大,你清楚自己的责任了吗?” “完全清楚,将军。”柯恩握拳向心,声如冬风般凛冽。孔代摆摆手让他退下。房门打开,柯恩回头瞥见孔代半转过身,负手而立,仰头望着天花板,嘴唇在沉思间无言地翕动。柯恩关上了门,开始思考孔代指派格罗斯特破阵的逻辑。 这一举动也许是天才,也许是疯狂,亦或两者皆然。 第176章 大聪明的假期 “世上最难对付的就是圣人,那个女教皇就是圣人——滴水不漏,难以驾驭。在我的祖国,治人之道无非有三:利、名、威。有人图利,便用利赏他;有人好名,就用名去敬他。而这个威,只能靠刑罚来。圣人做事十全十美,你拿什么罚他?正因教会的圣人太多,难以收买,龙帝才一直让我们避免与教会过多接触。所以对于教会的情报,我手中也不是很多。” “哦,好吧。” 自从劳伦斯离开后,马修就弄了个笔记本,整天在上面写写画画,记录所有他认为可能值得写进书里的东西。他只是个能认字,懂点历史的乡下青年,写书这种事于他而言就太勉强了。《时代在变化》?还是《我的军尉生涯》?光是起名,马修就为花了三天时间,直到一个在军事学院读过书的龙骑士建议他把书名改为《风暴前线》,这样更能突出马修想描写的“战争”这一主题。 这提议真不错。于是马修的作品终于定下了名字,但他这才刚刚解决了写一本书会遇到的第一个问题。虽然马修收集了很多资料,但他一直都苦于如何组织这些材料。在马修的印象中,一本好书应该有序言部分,其中包括简单的自我介绍,再具体阐述这本书要讲的内容,这是最让马修头疼的地方。在马修的设想中,光是介绍家乡摩纳领和他的成长经历,就得单独誊出三个章节,更别说他还得花些笔墨来解释他为何要写这本书了。 战争回忆录的部分他倒是不担心,因为军衔之便,他收集了不少士兵的口述,从同团的下属到同级军官,甚至他还采访到了唐纳德。不得不说贵族就是贵族,唐纳德分享的战场经历不仅有趣,而且用词隽永文雅。马修把他们的话都记下来后,就将笔记本揣在了胸前的口袋里,打算在有灵感的时候梳理思路。 “喂,长官。我说了这么多,你就不能让我多了解了解你?”齐懊恼地看着马修把头埋在笔记本里,完全没注意到她今天涂了一点腮红。 “哦,好吧。我出生在摩纳领的一间酒馆里,今年23岁,未婚,现在茶花领第三团担任军尉。我可能是血统不纯的兰斯人,姓氏也随了母亲。据母亲说,埃里克这个姓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斯托姆王朝时期的一位骑士,所以我可能是某位骑士的后裔。” “你能不能看着我说话?夫君,你瞧我今天是不是…” “不能,因为我发现刚才这段自我介绍很适合写进书里。”马修一边笔走龙蛇,一边淡淡地说道:“有事等会再说。” “不理你啦!”齐气得掉头就走,把马修独自撇在了普拉尔森林外围的一块石头上。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有点过分的马修这才把头抬起来。齐昂首站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树影透出的光圈打在她身上,晃得马修一阵目眩。她已经脱下军服,换上了一条浅色长裙,头发也编成了一股易于打理的辫子,脸上半是气恼半是哀伤。说来也怪,马修突然觉得和她结婚也挺好的,毕竟打出生以来,这是头回有姑娘对他掏心掏肺。 见马修神情恍惚,她朝他灿烂地一笑,而后又故意拉下了脸,愤恨地呼出一口气。 马修只好先揣起笔记本,向她走了过去。 “现在愿意理我了?”她问。 “抱歉。”马修挠挠头,不敢确认她脸上的表情,“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毕竟,被人喜欢这种事,我还是头一回。” 她皱了皱眉,明显对马修的胆怯感到失望。哪怕是在私人场合,周围空无一人,他都不敢回应她的心意。 “爱情。”她说,“本质上并不公平。” 那语气充满了失望,甚至刺激得马修在瞬间鼓起了勇气,催动僵硬的臂膀抱住了她。 “我…我,我现在不敢承诺什么。但我会负责的。我会努力…”马修再愚钝,也知道自己必须有所行动了。 这一刻,空中万里无云,阳光明媚灿烂,但有雷声轰鸣。 “吼吼,俺赌赢了,俺就说虾米得有介种仪式才能生娃。大铁头,把你的牙给俺…” “你们这帮!”齐盛怒的声音响彻云霄,“五秒钟内滚出这片森林,不然我就把你们剁了!” “吼,母虾米生气了,咱走吧。”两个兽人从树丛后走了出来,委屈地挠了挠头,“头儿,你没生气吧?” “有,我很生气,所以赶紧滚。”马修没好气地训斥道:“再不走你俩没晚饭吃。” 天不怕地不怕的两个兽人一听没饭吃,马上就泄了气,他们低声哼哼着跑开了,只留下尴尬的两人抱在一起。 “夫君,你看着好憔悴。”她鼓起勇气给了马修一个轻轻的吻。 “我只是怀疑让这帮绿皮来第三团是不是个错误。”他努力展开皱皱巴巴的脸,对她笑了笑。 “这不是领主的意思吗?说第三团伤亡惨重,为了快速补充战斗力…” “那我也可以拒绝。不然你以为其他团都对兽人敬而远之是因为什么?对于这种可能会直接影响士气的大事,哪怕是领主也没法强迫手下照做。” “但你也同意了,这就没办法咯。况且话说回来,这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齐有些不满的嘟起了嘴,“劳恩军尉,他好像什么事都要对着你干。” “这个…”马修尴尬地抿着嘴说,“我欠他个人情。况且,最近他的态度比以前要好多了。” 确实如此,劳恩没对任何人提过马修擅自放跑老乡的事。他本可以在领主那打小报告,或是借此把柄骑在马修头上,但他只是更沉默了,甚至在刻意避免和马修进行口头交流。 “是吗,那你什么时候可以对我的态度好些?”齐将一缕发丝顺到耳后,“你就这么不想见我?因为我水桶腰,还长得丑?” 老实说,以女性的标准来说,齐的身材确实有点…健硕。不过马修倒是不在意这个,他从小见的村姑农妇个个都是虎背熊腰的样子,以至于他一直觉得那才是正常身材。而那群为了纤腰细腿而节食减肥的贵族小姐都是一帮面黄肌瘦的神经病。 “呃,不是的。好吧,大小姐,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去森林深处的空地上找个地方坐下,好好聊聊彼此之前的生活。”这听上去好像有点浪漫?马修记得有本骑士小说里就出现过类似的情节。 “那好吧。”她转身揪着马修的胳膊向森林深处走去,姿态难称优雅。“希望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应该不会再有了,他们都在庆祝。”马修挑了挑眉,“觥筹交错,享用山珍海味,喧哗着打牌,扯开嗓门唱歌,再不济也赖在床上不愿起来。就是因为太吵了,所以我才跑到这来的。” “不少人都觉得这是种享受。” “很不幸,不少人的脑子都进水了。不过我能理解,他们是该好好庆祝一番。” “这对你来说很难适应吧?”她笑了笑,柔声问道:“与我们这帮胸无大志的凡夫俗子一起生活,受累于我们的才疏学浅?你身上那股忧郁劲儿是那么特别,你不会感到孤独吗,夫君?” 他视此言为责备,不禁面露尴尬。哪怕在母亲面前,他也很少会有这种反应。 “好吧,我承认我确实讨厌吵闹的人群。” “也许等你找到好相处的朋友之后,就会喜欢上热闹了。”她突然停下脚步,回身把手放在马修肩头,翘起一根手指,面露羞赧,把嗓音压得很低。 “想看看我的真容吗?见见那个躲藏在这副皮囊中的,真正的我。” 不等马修回答,远方传来的钟声便让他浑身一激灵,皱紧了眉头。那是紧急集合的标志,钟声敲响的节奏又快又急,打入伍以来,马修就只有在敌人来犯前听过这个节奏。 “时辰不早了,下次再聊。”马修苦笑着喃喃:“拜托,我的假期才刚开始呢。” 作者的逼逼:有观众老爷私信我说没看懂前几章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我就尽量简单明了地总结一下吧:教会派出了几队人马去送人头,目的是验证自己的猜想,打乱守军的部署,使援军无法出现在真正的主攻地点。至于孔代的计划,总结起来也很简单——最好的走位就是不走位,神圣的f2a莽穿一切。当然,这只是玩笑的说法,毕竟教会还留了一支队伍阻击援军呢。 关于近日为何频繁更新…说来惭愧,我被隔离了,出不了门,所以自然就有时间码字了。也许解封后我又得出门为生活奔波,重新回归随缘更新状态,这种事,只能请大家理解一下吧,毕竟作者也是要吃饭的嘛… 那么,感谢大家支持,谢谢。 第177章 漫漫长路 马修疲惫不堪,浑身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哀叹。他领导第三团击退了敌人,又接受了领主的盘问,原本他打算在与齐约会后好好补一觉,但这天杀的紧急集合… 军营里空空荡荡,士兵们已经在高墙下集合。马修是最晚到场的军官,他踏着破碎的石阶,做贼似的跑到了平台上,站在劳恩身边。好在此时唐纳德在讲话,没人在意马修的迟到。 又要打仗了?站在高处,马修能看到上千名士兵集结于此,其中既有列成大方阵的矛兵,又有站成散阵的弓箭手,还有摇头晃脑,呆呆发出哼声的兽人。 不只是第三团,第二团也来了。这让马修轻轻抽了口气,接着一阵兴奋。 “发生什么事了?”马修轻轻戳了戳劳恩的肩膀。 “除了打仗还能是啥事?”劳恩没好气地说道:“闭嘴,安静听着就行。” “……由此,我们将作为唯一一支援军火速赶往艾瑟尔高地,不惜一切代价…” “啥玩意?”马修听得一愣,“艾瑟尔?我不是听错了吧,啥时候轮到咱们去…” “我哪知道!”劳恩也有些六神无主,“西境最坚固的堡垒,其守备力量甚至不逊于自由之城。假如教会能击溃艾瑟尔的守军,咱去了又能派上啥用场?” 马修叹了口气。 “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什么?” “我在摩纳领出生,是听着银翼骑士的传说长大的,所以我始终憧憬战争的荣耀。”马修垂下了头,“当时,我既没料到要在这地方训练一帮差强人意的新兵,也没料到自己会用那种残忍野蛮的方式杀人。真他*的*蛋,这就是他*的战争。” 他是如此设想的:全军列阵,准备浩荡行军。长矛高举,旗帜飘扬,军乐手齐聚,侦查兵整装待发,书记官骑在马上,就连王国的冠军也站在方阵内,由一群下仆伺候着,只待一道出阵命令。 然而,现在马修知道了战争的真相。战争与荣耀无关,只会生出种种惨相:盾手被推向密集的箭雨,矛兵被高歌猛进的敌人砍倒…不论是何兵种,伤员总会躺在地上哀嚎挣扎,和自己的五脏六腑绞成一团。只有少数幸运儿能活到他们被赋予荣耀的那一刻,伤痕、病痛、心魔总会在战斗结束后猎杀一批躲过死神镰刀的漏网之鱼。 然而在这一刻,马修还是放飞了自己的梦想。他给予年少时的自我所想的恢弘场面,欺骗自己这些士兵正要追求美好的理想,而非单纯地被推进绞肉机。 “……没错,敌人是教会的精锐,也许我们会死,但要是我们想谋求生路,就得大干一场。”唐纳德毫不留情地道出了真相。 “这对一群刚入伍的新兵来说太残酷了。”马修小声嘀咕着。 “战败会更残酷。”劳恩难得多讲了几句:“如果一堵墙在风暴中倒下,那墙后的每一个人都别想独善其身。” “那就把他们团结起来。” “那就别光指望我,你也得出一份力。”劳恩低语道,“抱歉,之前的事,是我误会你了。” “老天爷…”马修难以想象劳恩这种人竟会主动道歉。 “算上你老乡的事,咱们扯平了。” “所以你终于肯相信我…” “我不是瞎子,”劳恩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道:“你的举动大家都看在眼里。我们都是一同上过战场的兄弟,所以不论我情愿与否,都必须相信你,相信你的能力和勇气。” 马修僵硬地笑笑,没有说话。勇气,想在战场上坚持到底可不容易。有时他会心生退意,每当他目睹自己一手酿成的后果,心境就尤为沉重。 “而且你并不软弱。金妮说你的内在…混沌而迷茫,就好像你已经死了。你总是在一味地自责,这可能和…” “得了吧,我又没死。”马修装作不认同,只是在粉饰过去。这时,唐纳德已经结束了讲话,士兵们纷纷散去,收拾行装。军官们也各自回营,安排各种工作。马修和劳恩也回去指挥手下。一小时后,第三团便做好了出发准备,在不需要担心后勤问题的情况下,这种效率只能算是差强人意。第二团在半小时前已经出发了,所以他们得加快脚步。许多人都未能从短暂的休憩中恢复过来,以至于还没穿过普拉尔森林,行军速度就骤然变慢。过日子不容易,这一点一直未变。士兵们疲惫地踏着步子,一声不吭地向前走,不少人还昂着头,试图从少许阳光中吸取点温暖提神,只是森林中树影婆娑,阳光的效果非常有限。 先头兵更辛苦,他们得提前赶到下一处地标,以标记出正确的行进路线,探明路上可能出现的险情。在穿越森林以前,大部队一直走走停停。几个小时后,第三团终于走出了森林,与等候多时的第二团汇合。此时士兵们也用尽了力气,说什么都不愿再动了,于是唐纳德下令扎营。马修也很累,但对他来说这是一段美好的时光。他没有冒出半点有关写作,或是自己在这场战争中有何作用的多余想法,他只是往前走,偶尔与属下闲聊几句,享受着军队在树海中前往目的地的过程。 许久后,营帐被搭了起来,篝火上架着野兔和山鸡。马修一边观望,一边大口大口喝着水。他用水洗了脸,还拭了拭不断冒汗的额头。离前线越来越近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假如艾瑟尔的战况真的十万火急,马修想,为何不调遣骑士们去救火呢?步兵团再快,也得花上几天的时间来行军,期间在平原上无遮无拦,如果遭到突袭,他们想跑都跑不了。 要出征,秋季倒是个绝好的机会。没有连绵的阴雨,但有凉爽的风。今年雨下得不多,季节过半,基本可以断定今年不会再有雨了。 希望今年的冬天不会太冷吧。马修瞅见远处一群兽人正唱着下流的歌去打水,不由得开始感慨只要不闹事,这帮大块头的确是非常好用的战士。绿皮们能者多劳,承包了打水搬运等众多苦力活,作为代价,第三团的炊事班扩编到了五十人,以保证绿皮们不会因饿肚子而闹事。 绿皮们扛着沉重的水桶穿过崎岖不平的土路,周围的人类士兵都有意避开了他们。劳恩说得没错,有这些绿皮的加入,第三团的开饭时间至少比之前早了一个钟头。 嗅着炊烟的味道,马修找了块空地躺下。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完全可以很纯粹。没有敌人夜袭,没有飞来的冷箭,没有战斗或巡逻任务。只有他,他带领的队伍和一口大锅。 兽人们会第一批吃饭,对此没人提出反对意见。除去他们相貌凶恶的原因外,便是他们需要守夜。尽管今日不打仗,驻扎在野外的军队一样需要提防夜袭。出了普拉尔森林就等于进入战区,而且昼伏夜出的野兽也是一大威胁。 “喂,吃饭了。”劳恩冷着脸将一碗炖菜端到了马修身旁。 “哦,多谢。”马修也不客气,起身端起炖菜吃了起来。 “看来你现在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了,对不对?” “对。”马修坦言。他看了看心事重重的劳恩,又把目光转向被夕阳染黄的天空。“怎么了?” “我当不了一个好父亲,马修。”劳恩眺望远方,“你不理解的,这就好比…好比那两个孩子在失去父亲后就再也不需要父亲了。我想法设法地跟他们亲近,他们却以冷漠回应,好像我要夺走他们的母亲。” “管那么多干啥?咱就这活一天算一天的命,礼数什么的玩意早该见鬼去了。”马修打了个哈欠,“这么说来,你俩在一起了?” 劳恩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马修能看出他的伪装粉碎了,那个男孩的眼神透着迷茫。 “我怀疑咱就不该离开亲卫队。”劳恩喃喃道,“每天累死累活,麻烦事却越来越多。” “亲卫队也不清闲。” 他无言以对。他本意并非如此。天知道这一切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这场仗赶紧打完得了。”劳恩气呼呼地说:“就算败了,咱好歹也能回家种地,不用操心这么多破事。” “你觉得教会能放咱一个清静?” 劳恩终于点点头,让自己平静下来。“是啊,没错。我只是…头回碰见这种事。你是怎么跟那个神丹姑娘相处的?马修,我知道她每天都围着你转,你不用为了顾及我的感受而矢口否认。” 马修一时无话可说。劳恩的弦外之音就是,他从未因男女之情困扰,甚至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得和平时有什么不同。 “喂,睡着了?”劳恩有些不满。 “没有。如果我说实话,你不会不高兴吧?” “不会。你说。” “可能这就是天赋吧。” 空地上腾起一片诡异的寂静。 “去你*的!”劳恩轻轻踢了马修一脚,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这件事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他比谁都清楚。挨了一脚的马修也不气恼,他把最后一口炖菜咽下肚,沐浴在夕阳下。他闭眼仰天,享受了片刻。 然后他起身回营,准备追上劳恩的步伐。 第178章 荣与怒 “发动攻击?”马修的声音在颤抖,“你确定这是领主的原话?” 那名前来传令的士兵轻轻点了点头。他穿着轻便的胸甲,束着传令兵的腰带,一副可怜相。“如果可能,请您突破右翼的防线,长官。领主大人表示这很关键。” 马修回身望了望自己的大队,除了摩拳擦掌的兽人外,他们都在瑟瑟发抖。教会的军队驻守在大路旁的一处高地上,齐声高唱着临战的圣歌,那一双双视死如归的冰冷双眼看得马修心生绝望。天杀的,这就是敌人真正的精锐?他们被团团包围,显得势单力薄,战意却高昂得好像是他们包围了敌人。可怕的圣歌如同一把利斧,借大风荡漾在四方,劈得围攻部队纷纷畏缩退避。 唐纳德也胆战心惊,他从未想到劳伦斯搬出茶花领的所有家底是要对付这样一支军团。阵阵大风吹到他身上,带着切肤彻骨的寒气。 “劳恩,马修。”唐纳德尽量平静地下令,“通知三团士兵做好准备,等候指示出击。你们要在主力部队攻上高地时突破敌军右翼,配合第二团完成分割包抄。兽人打头阵,再是重步兵,短矛兵。让长矛手随时待命,以防敌人的骑兵破阵。你们得随机应变,一旦敌人露出破绽就要穷追猛打,快去!” 不等两人驳上一句,唐纳德便策马离去,前往第一团所在的位置,劳伦斯正在做战前动员,他见唐纳德忧心忡忡地过来,便推起面甲,轻快地一笑。 “有把握吗?” “就两千。”劳伦斯语带不屑地说,“我们曾以一个团拿下了四千敌人。就算这次他们占据着地形优势,就算我们被迫以攻代守,打败他们也应该不在话下。全军的兵力超过了五千。” “正因咱们实力雄厚,我才敢让他们放手一战。”唐纳德的神色有些不安,“我觉得敌人没那么容易对付,是不是?” 劳伦斯点点头。 “兄弟,”唐纳德语带畏惧,看着敌人在高地上按命令结阵,“实话告诉我,你让我们前来,事先有未想到会对上这等强敌?” “想到过。” “那你还是让我们来了?”唐纳德低声质问,“你把我们拉出来对付这样的敌人,让我们…” 劳伦斯揪住唐纳德的衣襟,把他拉到前方。唐纳德被拽了个措手不及,只好静下来,瞪大了双眼。 “敌人战斗力很强,我比你更清楚这点。”劳伦斯压低嗓音厉声道:“艾瑟尔有大动作,我的预判是正确的。想想看,兄弟,敌人为什么要在这里布置一支精锐军团阻挡我们前进?因为现在我们还有机会阻挠他们的计划。是,我知道他们很强,但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包括牺牲我自己和整支军队——来挫败他们的攻势,保护我身后的人民不受恐惧侵袭,你听明白了?” 唐纳德点点头,双目圆睁。 “如果再早上半天功夫,我就可以赶到艾瑟尔高地,”劳伦斯说,“但我还是晚了一步。所以我们得战斗,就趁现在一切还来得及。若咱们能突破封锁去支援前线,就会成为被下一代所铭记的伟人之一。我向你保证,唐,我们可以做到。” 他松开唐纳德,“到第二团的人群中去,兄弟。领导他们,成为斗士。” 唐纳德盯着劳伦斯,张口结舌。之后,他挺直身子,用胳膊捶胸,军礼敬得干净利落。“遵命,长官。”他说完便翻身上马,“第二团!”唐纳德向军官们大吼几声,扬起佩剑,奔入方阵中。 “呦呵?”站在一旁看戏的梅菲斯托说:“你还真有一套,光是在旁边站着,我都以为自己已经变成英雄了。” “他现在能知道我是对的,并服从我的命令就行了。我需要你的援助,传奇法师,能否请…” “不能。”梅菲斯托的回答很干脆,“我之前就说过,委员会不允许我在生命垂危以外的情况下对凡人使用七级以上的魔法,况且…”他顿了顿,眨眨眼,“许多敌人都装备了德拉维特重型板甲,也就是说,普通魔法很难对他们起到杀伤作用。” “那能否请你…” “不能,我打仗可不行。”梅菲斯托接着说:“为你的属下铸造附魔武器,已经是我能在委员会那里争取到的最大程度优待了。况且,我是个懦夫。” “好吧。”劳伦斯有些不满,但也只能叹口气作罢。为了得到他的一滴血做研究,梅菲斯托可以置生命于不顾。然而在这里,他慎重无比,不管劳伦斯开出什么筹码,他都不为所动。 眼见命令已经传达,劳伦斯只好对默不作声的布兰德点了点头。他必须把敌人赶下高地,龙骑士们才会发起冲锋,在此之前,他能依赖的只有步兵。劳伦斯向前几步,领主亲卫们便跟了上来。 “希望诸位不会在我与敌人厮杀时袖手旁观。”他幽默地耸耸肩,“让敌人好好看看你们的实力!” 卫兵们举起武器,齐声高呼,回应着领主的期望。他们知道领主只是在开玩笑,即使真有哪个敌人侥幸突破的亲卫的防线,卡琳和菲丽丝也会在第一时间根除威胁的。 “很好!只要我们发起攻击,第二团和第三团就会跟进。我们必须顶在最前方,以便给二团三团的包抄减轻压力。所有人,尽量跟紧我。”他回过头去,等待着… 远处二团的中心竖起了一根长杆,一面巨大的战旗被举到空中。 “进攻!”劳伦斯一马当先,飞速向前,蹚过路旁的小水洼,大风随即转向。亲卫们紧随其后,紧接着涌上来一队身披重甲,手持战锤的重步兵,这种配置更宜击破敌人的厚重防线。 第一团开始冲锋,劳恩和马修也嗷嗷大叫着带三团发起了冲锋。大多数敌人仍不动如山,一支较小的队伍分离出来阻截第三团,可能有三百人。刚开始马修冲在第一线,但很快他就被绿皮们的大脚给甩在了后面。躲在人群中的马修突然就什么也不怕了,他低头猛冲,随时准备与敌人短兵相接。假如他们… 日光一暗。 世界猛然倾斜,待马修回过神,他已翻倒在地,肩甲刮擦着岩石,吸收了中箭的冲击力,却无法缓解马修的震惊。他感到天旋地转,冷汗从脸上滑落,又从头盔的观察缝里落在地上。 等那阵晕劲过去后,他双手一撑,上身一挺,站了起来。此时有几个三团士兵顶着盾牌,踉跄着向他靠拢。在盾牌的保护下,他晃晃脑袋,观察着周围的景象。密集的箭雨中,不断有人哀嚎着倒下,那是…什么? 马修不停眨眼,终于看清,劳恩倒在了地上,胸前插着一支箭。 他张口嘶吼,叫声在头盔里回荡。一阵异样的钢铁哀鸣从他身后传来,箭雨遮天蔽日,战号惨叫四起,他不管不顾,径直奔向躺在地上的劳恩。 “不,不,不!”马修脚下一滑,跪倒在劳恩身边。他的胸甲被一支粗长的箭贯穿,其表面还有一道古怪的灼伤。马修突然犹豫,不敢触摸劳恩的面甲。 他一动不动。 现在的马修比刚被赶出亲卫队时更为心慌意乱。 是附魔武器。 一波接一波的呼号。身边骤然传来钢铁被撕裂的哀鸣。 “长官!” 快走。 先别悲伤。 动起来! 马修怒吼一声,跳了起来,在几个盾手身旁冲过,他们顶着盾牌,紧张地站在原地,还想守护他。他跑向前方的战区,兽人们已经在与敌人交手了,可没过一会,他们就被缓缓蠕动的钢铁浪潮冲垮了。一些人类步兵学着兽人的样子向前猛冲,余下的更多人则畏缩退避,又惊又怕。 “跟俺上啊,你们这帮鼻涕虫!”大聪明瑞哥急得跳脚。兽人们的野蛮冲撞毫无章法,盾墙巍然不动,而后排的矛手能从容不迫地展开收割。兽人们被密密麻麻的长矛捅得哇哇大叫,纷纷倒下。马修迎着箭雨冲了上去,看得杀红眼的大聪明眼前一亮。 “给我上啊!”马修吼道,在战列中飞奔,“逼退他们!就像训练时那样!保持士气,振作起来!阵型一破就完了!” 他们听见了多少,马修不确定,可他喊叫不止,又像兽人一样冲击敌人的阵线,做个榜样总还是有用的。士兵们高声传令,阵线重整,然后继续发起进攻。 一道黑影径直朝马修刺来。 钢铁嘶鸣,火花四射,他呆立在原地,却发现自己毫发无伤,反倒是那根戳向他的长矛断成了两截。盔甲微微颤动,震得他的皮肤嗡嗡作响,还有种舒服的痒感。异象让敌人目瞪口呆,借此机会,马修咬牙笑笑,进逼敌人,挥起长剑砍断了他的腿。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意涌上心头。看来梅菲斯托铸造的附魔盔甲,就是为了与这群强敌作战而诞生的。 比起先前与他交手的教会军队,这些战士更勇猛,更强大,更狰狞。可他们的身体还是会流血。他们倒在地上,虽然很快就有其他人补位,但痛苦的哀嚎总会被风带到远方,久久无法散去。他们可以被杀死,他们也会死,没有什么神恩的赐福,也没有所谓的感受不到疼痛,这就够了。 “剁了这帮虾米!”大聪明飞身越过马修头顶,压垮了一片盾墙。 “他们能被杀死!”后面的一个士兵嚷道:“他们也会死!” 其余人发出呼喊,把消息传到阵线后方。尽管这个结论似乎毫无需要论证的意义,士卒们还是受到了鼓舞。他们齐齐向前猛冲。 他们会死。 第179章 裁决 “回来!”菲丽丝一把揪住了劳伦斯的颈甲。一番大战,让劳伦斯的盔甲沾满了鲜血,天色逐渐暗沉,恰如劳伦斯此刻的心情。 “我…”他咬着牙,还在犹豫着,“再加把劲,应该很快…” “走!”卡琳吼道:“照她说的做,要么我把你拖回去!” 劳伦斯慌忙后退,不再与敌人缠斗。亲卫们高声下令,集结成圆阵掩护领主撤退。在战场的另一侧,唐纳德也退下了高地,他们与敌人殊死一战,却始终无法撕开防线,只得暂时退兵。根据现有的战地情报看,士气低落,疲惫不堪的茶花领士兵已经不可能再突破敌人的阵线了。起初,敌人的附魔箭似乎是一种可怕的武器,而后的正面作战使它变成了不值一提的威胁。两支圣殿骑士组成的小队总会悄然出现在濒临崩溃的防线上,全力袭击突破防线的重步兵方阵,那姿态势如破竹,仿佛一头践踏蕨丛的猛犸。他们的作战方式十分残暴,以至于许多尚未接战的预备队都被他们的传说吓到了。 到目前为止,甚至没有关于击杀圣殿骑士的报告。很难想象他们是如何在此等恶劣的战场环境中生存下来的,劳伦斯只恨自己没能与他们战斗,因为正面防线格外稳固的缘故,骑士们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领主大人,第三团的侧翼需要支援,他们无法在敌人的包围中撤退。” “索尔,斯迈特。”劳伦斯停顿了一下,“去把他们接回来。” “你们听到领主的命令了。”唐纳德咧嘴一笑,“准备一下吧,我同你们一起去。” 被点名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前去调遣士兵。在唐纳德的示意下,其他人站开了一点,留出足够的空间。如此一来,指挥官之间的谈话内容便可以更直白些。 “这是你的错。”唐纳德如此说道。 劳伦斯回头看了他一眼。此前他是如此全神贯注地望着映红天边的火光,伸手抚摸着盔甲上的伤痕以拷问自己的内心,以至于忘了眼前尚有未尽的职责。他为此引咎自责。比起远在天边的灾难,他更该关心自己的军团。 “对,是我低估了敌人。”劳伦斯表示同意。 尽管一直都有凉爽的风吹过,但劳伦斯依然浑身冒汗。艾瑟尔高地发生了什么?那个方向火光冲天,他心急如焚。 唐纳德点点头,他把手伸向劳伦斯,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去,“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挽回错误,并引以为戒。” “那我是不是该考虑一下替你出战?” 唐纳德瞪了他一眼,“你的责任是让我们活着回家,而不是像个偶像一样站在神坛上接受手下的叩拜。交给我吧,你有自己的责任需要履行。” “好吧,我会的。”劳伦斯皱了皱眉,回头看了布兰德一眼。 “敌人确实很强。”龙骑士如此说道。 “没必要这样,”劳伦斯轻轻地叹息着,“让军团蒙受巨大损失,是我的失职。” 布兰德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敌人中有荣光圣骑士,你手下的小崽子们能鼓起勇气与他们战斗,就已经超乎我的预料了。” “荣光圣骑士?” 布兰德点了点头:“是的。他们是冠军中的冠军,整个教国只有十六位荣光圣骑士,而我在对面见到了四位。” “他们,很强?” “确实如此。” “如果是我碰上…” “领主阁下,我对你的剑术充满信心。但实话说,即使单挑,你也不可能击败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他的回答实在是太不留情面。忧郁的空气甚至影响到了亲卫们,他们都沉思着望着天边的火光。 “通知各队,回营休整。”劳伦斯愤怒地命令道:“明天早上,在黎明时分,我们将击垮他们的防线。” …… 战斗以第三团从高地上撤离而结束了。暮色沉沉,圣佑军收敛了能够找到的所有友军尸首,把他们放在平坦的空地上,残躯上盖着染血的床单。 牧师在献上悼词的时候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柯恩看着远方的浓烟,重温了与兽人战斗的情景,尽可能想象出在预备队补上防线缺口前,右翼发生了什么。 他试着想象一下:盾墙倒下了,秩序被打破,有人试着把绿皮们赶走,却被敲碎了脑袋。后排的更多人听见了尖叫声,纷纷上前帮忙…但是,一旦失去了阵型与纪律的优势,就很难有人在混乱中阻止绿皮前进了。 现在士兵们对兽人的战斗力有了新的认识。那些死在绿皮手上的士兵都残破不堪,几乎认不出生前的模样。就连牧师向这些惨不忍睹的尸体洒圣水的时候,都有意移开了视线,不敢去看他们的脸。 “全父保佑你们,”牧师艰难地说。与士兵们相比,他看起来瘦弱不堪,声音低沉,突出的喉结因恐惧而上下晃动着。他没有一般神职人员的维尼西亚口音,而是略带兰斯贵族腔的抑扬顿挫。柯恩猜想他也许就是圣座所提到的那些“贵宾”之一,为了赢得教会的信任而主动将家族中的年轻子嗣送入修道院的老牌兰斯贵族。 他的怯懦表现让柯恩不屑,尽管圣座叮嘱过,在可能的情况下,适度予以贵宾优待。但战场上哪有那么多“可能的情况”?况且在成为教士时他就已经亲口说过:“我是迷途者,我被诅咒拥有财富、名声以及奢华享受。我抛弃这些,并自愿接受奴役。我拥护全能之主,并会忠心耿耿地为祂服务。如果忠心的人劳作,我便会劳作。我分担他们的种种苦难,并抛弃家族给我的任何名字。我没有等级,没有家庭,我是全父的忠仆。” 事实上,柯恩不曾看见任何一个神职人员过着奴隶一般的生活。对多数人来说,他们既不是圣人,也不是恶棍,监视者的称号更适合他们。 牧师察觉到了柯恩对他的观察,他回以疑惑的眼神。他只能如此表示。 “看着他们。”柯恩低声说道。 “全父对我们并不满意。”牧师指着尸体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为我们的罪孽做出补偿。我们要用我们的圣洁来满足祂,否则祂就会像这样惩罚我们所有人。” 柯恩注意到一些士兵正低语着表示同意,于是他欲言又止,瞪了牧师一眼,示意他继续。信仰是危险的,一旦他们身上的恐惧被释放出来,他们就会陷入多年压抑之后的狂暴。如果不是柯恩站在这里,也许他们会更大胆。骑士团被柯恩以谨慎的野心统治了二十年,即使在圣佑军中,他的大名也如雷贯耳。但不像玛丽亚,除了尊重她得到的更多是爱意。他是个受人敬佩但很少有人想去效仿的战士。他的功绩清单比他生人勿近的外表更令人印象深刻,虽然在指挥方面没有得到多少赞扬,但作为决斗者和前线战士,整个骑士团都承认几乎没人能在声誉和技巧上胜过他手上的长剑。 随着牧师的祷告结束,士兵们各自回营休息了。柯恩回到他的临时指挥部,等候已久的两个小队长正在一张木桌上玩骰子。当两人看到柯恩时,其中一人立马踹翻了打牌的桌子,另一人则把赢来的钱都塞进了口袋里。假如他们够聪明,就应该猜到柯恩这种人会把他们单独叫到这里,绝不是为了表彰他们的功绩。 “阁下。”一人匆忙地整理衣服并敬礼。 柯恩没有说话,他的沉默具有绝对的权威性,但偏偏那个输钱的家伙不停地解释着适度放松的合理性,说得脸上青筋暴起,涂抹星子乱飞。他的同僚大气不敢出,只能站在一边,低着头,努力不让身体颤抖得太厉害。 “是谁,下令绕侧包夹打算撤退的敌人?”待那人的废话说完,柯恩才眯眼瞟了他们一眼。 “是我。”那个多嘴的家伙得意洋洋地说:“合围之下,敌人又留下了二百多具尸体。如果不是他们的援军打开了缺口,那队人肯定会全军覆没,一个都跑不了。您看,这场辉煌的胜利…” 他正说得津津有味时,柯恩打断了他。“保险起见,我再问一次,是你下的令,对吗?” “没错…” 霎时,还未出口的音节被骨头折断的闷响所打断。柯恩覆甲的拳头轰在那人脸上,把他打倒在地。他呲牙咧嘴地捂住了脸,鲜血喷涌着从他手掌上流了下来。 “我的命令是阻挡敌人,不得放弃阵地,主动进攻。”柯恩缓步上前,逼得那人用手肘支撑着身子连连后退。“因为你的愚蠢,我们同样多损失了上百人,而这会让本不稳固的防线更添一层隐患。假如明天遭到更多敌人围攻怎么办?假如敌人从你丢弃的阵地发起反攻怎么办?你怎敢将私欲立于职责之前!你这贪功的畜生,抗命的杂种!” 柯恩骂着,飞起一脚踢到他的肚子上。另一人听着骨头断裂的声音,吓得瑟瑟发抖,但柯恩还没想结束。另一脚又踢在了他的脸上。 不知道是什么断了——那也许是下巴或是脖子,总之那是一声令人作呕的脆响,那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滩血从他的头上流淌下来。 听到动静,附近的卫兵都围了过来,见此情景,不少士兵都面露不善。柯恩打了他们的长官,这无异于是在打他们的脸。圣佑军虽然在地位上不如圣殿骑士,但二者并非从属关系。 “我乃全父意志的化身。”柯恩举起他的佩剑,高声喊道:“这把圣座亲手赐予我的神圣武器允许我立即处决任何拒绝服从我命令的人。我并非滥用职权,只因这个渣滓为了自己的私欲,将我们重大的使命置于危险之中,我才降下愤怒的裁决,而这已是无上的慈悲。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但你们在这一生中的职责就是侍奉,而非评判他人。我一生中杀过很多人,而我会很高兴地斩杀你们中任何拒绝服从命令的蠢货。直到明日黄昏前,不许再有任何人擅离职守,哪怕是敌人崩溃,也不可丢弃阵地追击。” 柯恩爆发的杀意几乎在一瞬间就吓住了所有人,当他们各自散去的时候,这些人的牙齿还在因恐惧而打架,响个不停。 “好了,来谈谈你们的赌局吧。”柯恩拎过一把椅子,不慌不忙地坐下。“还记得《圣言录》第十章第四节的内容吗?现在背给我听。” 第180章 流血 死里逃生的第三团被安置在相对靠后的营地。这群残兵败将已经不堪再战,而领主也没有再对他们下达任何作战命令。老实说他们打得很好,几乎把贯穿防线的任务完成了一半,然而敌人的快速增援让突破行动功亏一篑。迫于形势筋疲力竭的三团士兵只能忍痛丢下了同袍的遗体和盔甲。哪怕残兵们得救了,他们还是大败一场,敌人仍稳稳据守着高地。 “虾米,你挺虎的。”隶属于第三团特殊重步兵大队的兽人首领大聪明瑞哥看马修精神不振,便以兽人独有的粗犷幽默予以鼓励,“俺寻思你这么勇,就勉强承认你配当俺的头儿吧。” 不愧是兽人中的智者,其他兽人都对大聪明的“高情商”表现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知道这帮兽人是可靠的战友,他们也对自己没什么恶意,但马修始终沉默着。他的脸上憔悴、擦伤、淤青,还有一道道干涸的血痕。他的制服又湿又破,几乎面目全非。他看上去就像一块拧干的旧海绵。他一头扎进敌阵,绝望地抵挡着连绵不绝的反攻,直到援军替他们打通一个豁口,这场战斗才结束。脱水,饥饿,神智不清,几乎晕倒。哪怕是皮糙肉厚的兽人,也会惊讶于人类竟能如此坚韧。 终于在休息了一段时间后,马修才用沙哑的嗓音说道:“大块头,帮我个忙。” “啥?” 手术师和他的两个助手走了进来,聪明的瑞哥马上就理解了马修的想法。他一把按住了马修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一拽,马修的胸甲便在一声惨叫中被扒了下来。 “天杀的!”马修疼得呲牙咧嘴,“轻点!” 大聪明无辜地耸了耸肩,以兽人的标准而言,他的动作已经非常轻柔了。 手术师让助手搬了把椅子,让哼哼唧唧的马修坐下。马修默默忍受着医师的救治,不由得多瞅了瑞哥几眼。他明白自己伤得不重,虽然在战场上,只要受伤就不是好事,用武器的手臂尤其不能中招——这是最致命的非致命伤了。 这个绿皮…马修想,他浑身上下都是疤,究竟打过多久的仗才能受这么多伤啊? “虾米真脆弱。”另一个兽人小声嘀咕,“换做是俺…” “你也憋逼逼,”瑞哥瞪了那家伙一眼,“不就是让斧头开了个瓢,你也能叫唤半天。俺寻思以虾米的标准来说,你也就是那个…” “好了,安静点。”马修很难理解兽人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开玩笑的心思。“最近口粮配给如何,大块头?” “没啥味,但管饱,”大聪明回答,“俺们不挑食,有口吃的就行。” “那就好。”马修把脑海中的清单划掉了一项。失去劳恩后,他得独自管理第三团——全团人的吃喝拉撒,上面派遣的任务,还有其他棘手问题,几乎让马修无从入手。这感觉就像刚从油锅里爬出来,又得奉命往火海里跳,这样可不行…老天爷啊,我是说,劳恩那家伙虽然不招人喜欢,但是,如果可能,还是让他回来吧。 “头儿,说起来,俺饿了。” 马修没搭理兽人,接受治疗的痛苦使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别的地方上——这太荒谬了,就像命运来了个玩笑。明明他才刚离开茶花领的地界,就感觉已经跨越了整片大陆,然后突然劳恩就死了,他肩负起了一个军团…这感觉太不真实了。那帮敌人,在损失过半的情况下,竟然还能组织起像样的阵型,甚至感觉他们可以战至最后一人。 “喂,”始终没等到回复的大聪明急了,他一把揪住了马修的领子,把他拎了起来,“咱啥时候开饭?” 马修都忘了兽人是非常危险的异族。众所周知,从一个塞连新兵抵达极北防线开始,他们的平均寿命就只剩三天左右了。身体腾空的那一刻,马修才恍然大悟,原来塞连人说自己能从极北活着回来真的是件了不起的事。在面对面的时候,马修能清楚地看见大聪明的脸上画着倾斜的条纹,还有他嘴里伸出的两颗獠牙。这可是兽人啊。当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马修就明白,关于兽人的传言都是有据可循的——这种野蛮、残暴、愚蠢的生物,假如不是嫌命长,那就千万别惹他们生气。 “放开他!”齐大步上前,把手指搭在剑柄上。 就在马修以为事态要失控的时候,一个疲惫而不屑的声音响起。 “饭已经做好了,去吧。” “劳恩?”马修惊呆了。“你没死?” “别他*的咒我。”劳恩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大聪明,给我也整点吃的,这是命令。” “我亲眼看到你胸口中箭,躺在…” “让你失望了,”劳恩翻了个白眼,“我必然活得比你久。” “哦哦,那俺去了。”瑞哥松开手,把马修放下,兴高采烈地招呼手下去觅食了。 “咳咳,”马修尴尬地问:“很高兴你还活着。” 劳恩没说话,他只觉得丢人。他这辈子都不会提起在战场上发生了什么——冲锋的时候他只感觉胸前一痛,然后昏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他看见马修正在远处带第三团的残部于重重包围中殊死挣扎。劳恩迅速评估了当下形势,他看了看贯穿胸甲的箭杆,又摸了摸胸口。那支箭击穿了胸甲,止步于内衬前,并没有伤到他。看着渐渐式微的第三团,再看看西沉的斜阳,劳恩犹豫了一下,决定躺下装死。他翻身躺在尸堆下,还顺手往脸上抹了把血。这与怯懦无关,只是一种先与后的哲学。作为军尉,他会在必要时率先行动,第一个发号施令,第一个冲上战场…但在必要时,他也会是最后一个。最后一个吃饭,最后一个睡觉,最后一个幸存。 适者生存,在哪都是这样。他深吸一口气,却被血腥味呛得差点窒息。那是死亡的味道:胜利者与失败者的尸体混在一起,散落在不知名的土地上,等待着腐烂,与大地融为一体。远方金铁交击之声与喊杀声如同阵阵惊雷,骇得劳恩只能撬开一点牙缝用嘴呼吸。他在头盔里闭上了眼睛,让自己逐渐接受着彻入骨髓的恐惧。他希望自己的心脏能慢下来,头脑能清醒一些。他感觉铺满尸体的大地和远方的哀鸣正像拔河一样撕扯着他的身体和灵魂。在同袍浴血的时候装死,劳恩觉得这是一种可怕的拷问,永恒的折磨。 要不然逃命吧。这念头就像一道伤口,让他变得痛苦。他心中的苦闷与折磨——是那每一位死去的兄弟,每一名殒命的圣佑军或茶花领战士,所有无谓的死亡所铸成的滚烫刀刃在他的胸口不停拧动。弥漫着血腥味道的空气把田园变成了狂暴地狱,并不贫瘠的土地被无辜者的鲜血浇透,这里的岩石承载着所有在野蛮战斗中死去的人们的灵魂。无需太久,西境将成为一片永远被悲恸萦绕的土地。 我没必要给他们陪葬。尽管领主宣称猩红大公有能力确保最终的胜利,但有些失去的东西却再也无法挽回。不论最终的胜利者是教会还是奥兰多,都标志着一个崭新的愚昧时代的降临。无论我如何拼命斩获多少战果,它们都将染着黑暗,还有对这个已然万劫不复的世界不会有半分改变的沉郁认知。 他突然就理解马修了。他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只是因未尽的使命而咬牙坚持,也仅有这样,他才能在毫无意义可言的战争中寻得一丝高尚。兰斯人就是这样,他们生性浪漫,不愿与使命和职责扯上关系,但在无路可退时,他们会用带头行动来照亮眼前的道路。 “在斯托姆时代,兰斯以牺牲百万人的代价,击溃了奥拉神国及其仆从部落战斗力最强的一百多个军团,从此折断了教会的脊梁,我们才能作为英雄的子嗣呼吸到自由的空气。教皇跪下求和的那一刻是兰斯最光辉的时刻,但这个伟大的王国最后却倒在了人类最卑劣的欲望前。”在一次酒后闲聊中,马修是如此评价祖国的。“权贵们以谎言为武器,以欺诈来隐瞒,以背叛来腐蚀王国的根基。但他们的名字和罪行恐怕会被丢进已经遗忘的历史阴影中。兰斯已死。咱还是喝酒吧,反正…嗝,咱还活着,就行了。” 思绪交织曲折,如同满地鲜血混合而成的画布上未干的油彩。战场上的屠杀还在继续,第三团幸存者在敌群中撑过的每分每秒,都让劳恩体会的折磨更进一步。他亲手建立了这支军团,花费所有精力去培养那无以计数的逝去新兵,日日夜夜顶着一张臭脸,只希望他们能畏惧他,对他敬而远之,这样他们在死的时候劳恩就能好受些。 但看来劳恩的想法只是一厢情愿。他们在绝望中战斗,倒下,而劳恩只敢远远看着,不敢动弹。劳恩啊,你到底是怎么了? 那个熟悉的劳恩在哪?那个满腔热血,刚正不阿的男人,那个靠力量与信念升职成军官的矮小平民。到底是什么东西能促使他像只老鼠一样躺在地上,在同袍们被屠杀时袖手旁观? 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不是吗? 随后,喊声四起,是唐纳德带援军赶到了。劳恩听到了他周围的士兵们怒吼着,他们正搭弓射箭,为冲锋的士兵提供掩护。箭是宝贵的物资,而现在为了打开一个缺口,弓箭手的射击又快又急,几乎没有瞄准。箭矢的效果立竿见影,敌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引开,陷入围攻的第三团终得暂缓一口气。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这种战术一般不用,因为伤及盟军的危险太大。 “长官!”一个军官小跑至唐纳德身前,“先锋打通了一个出口,第三团正在撤出。” “很好,让弓箭手尽情压制,不把箭射完谁也不许走!”唐纳德回道:“立即向索尔传令,最多十分钟必须撤离,我们压制了敌人,但长久不了。” “遵命,长官!”那人捶胸行礼,回身时望了一眼天边,而后咬牙离去。 劳恩也望向天边,那里红光闪耀,雷电划空,爆响阵阵,天幕震颤,一只巨型暴风眼生成在火光处,正在急速向外扩张。 “老天爷。”唐纳德轻叹。 太阳彻底下山,打斗声也渐渐消失。这时劳恩才敢慢慢起身,观察周围的环境。见四下无人,他穿过死寂的战场,走向己方营地,脚步虚浮而疲惫。 他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驱使着他回来,是金妮,还是马修的信任亦或是目睹这场已经夺走近千人生命的灾难警告?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回来。这与荣誉或意志无关。 好饿。 …… “劳恩?”马修关切地上前,“你还好吧?快让医生检查一下…” “你是有什么毛病?”劳恩骂道:“就不能让我安静歇会吗?” 他觉得自己很蠢。 马修皱了皱眉,沉默地坐了回去。“别乱动!”手术师嘶吼着,他猛然醒悟。 “这都是那个白痴的错。他太软弱了,搞得我必须忙到半夜。”骂骂咧咧的手术师读懂了马修脸上的表情。“好了,别担心,明天还会有许多人丧命,那样老爷们就会意识到他们的愚蠢。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家。马修叹了口气。家突然就变得非常遥远,或许他得等十几年才能回去。他听到旁边的营帐里有人在哭,一开始声音很低,后来慢慢上升到疯狂的痛苦程度,最后就沉默了。终于,室内只有手术刀每一次开合的嚓嚓声,皮肉分离的嘶嘶声,还有卫兵沉重的靴子与沙砾的摩擦声。 劳恩看了马修一眼,见他面不改色地望着外边出神,便调了个身,背对马修坐着。他一动,胸前的箭杆便脱落了。劳恩看到损毁的箭头,破甲的锯齿已经拧成了一块锋利的废铁。他拧了拧,把箭头拆下来放入兜里,默默走出了营帐。就当留个纪念吧,以后不论遇上什么情况,他也不会再逃了。 第181章 宿命对决 柯恩的战马察觉到战斗的气息,它绷紧了缰绳,直到柯恩勒住它。 “放松,放松点…”他安抚道,拍打坐骑的侧脸。战马打着响鼻,慢慢走过长长的阵列,经过一排排严阵以待的圣佑军士兵。当骑士团长走过时,他们都挺直了身子,隐藏了疲态。这不仅是为了尊重他的荣光圣骑士头衔,也是为了尊重他那隐藏在板甲下的大得离谱的肱二头肌。 荣光圣骑士天生就带有传奇色彩。在给教国的孩子们讲的故事里,他们和兰斯的银翼骑士一样为人称道,在许多方面甚至可能更受称赞。因为得到全能之主青睐的战士非常罕见,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赢得的每一场胜利,即使没有银翼骑士那样的规模也能做到。 柯恩匆匆扫了一眼,便知道他们非常疲惫,只是在强打精神装出战意高昂的样子。在昨日的战斗中,他们表现得非常出色,敌人冒着箭雨,与步兵搏杀,导致老练的矛兵几乎在之前的战斗中死伤殆尽,只剩下勇敢的预备队新兵和一些浑身是伤的盾手。为了抵挡今天的攻势,柯恩指派工兵连夜修筑了土台。他们先挖出浅浅的壕沟,再把土堆起来,以确保敌人不会毫无阻碍地冲上来。虽然没多少时间做准备,但工兵还是在阵地中心竖起了栅栏,用以作为防御工事保护弓箭手。营地中心是两台简陋的投石机,被柯恩率领的两个分队的圣殿骑士所保护着。永远不要离开前线一百步,是柯恩给预备队的命令。在这里,在通往艾瑟尔高地的战场上,柯恩的指挥能力将得到检验。 必须在黄昏前拖住敌人。 圣佑军组成的巨大楔形阵控制着高地上的半个平原。三条阵线,每排四个步兵大队,盾卫在前,剑士和矛手守卫后排,每个大队纵深超过六排。经过昨日的损耗,阵线已不得不收缩至原先的一半,以保证纵深的效果不会大打折扣。一旦盾卫接敌,抵御敌军突袭的重任就会压在这些勇敢的灵魂上。 在中心待命的是弓箭手和步战圣殿骑士,柯恩也在其中。他们的任务是在敌人冲锋途中尽可能挫败和瓦解敌人的阵型,骑士们通过拉扯和分割击破有凝聚力的队伍,从而减轻前排的压力。 阵线的另一边,鼓声满地,号角喧天。茶花领的部队在挑衅,他们想刺激敌人,并增强己方的斗志。 这点小把戏不会有用的,柯恩冷酷地想。当敌人开始冲锋时,他戴上了头盔。 …… 劳伦斯也已经发过誓,他不会试图以任何方式逃跑或撤退,他的话得到了士兵们的信任。 他倚剑而立,双手支撑着紧扣剑柄,以不屈的姿态鼓舞着士气。越过他纹着古兰斯语和鹰翼花纹的肩甲,唐纳德能清楚地看到他的面部肌肉因高度紧绷而显得格外冷峻。士兵们齐步向前,使他们的胫甲与军靴发出连绵不绝的哗啦声。在士兵们向前挺进时,劳伦斯也拔剑出鞘,带头向前走去。他的一头黑发尽管比平时留的要长,但丝毫没有遮住那双雷云般的眼睛透出的深沉威慑力。他没戴头盔,是在对他的战士们展露一种对敌人的蔑视。尽管他的表演非常出色,但菲丽丝知道,他比应有的状态虚弱了很多。 她见过他的伤口,那团虬结的疤痕组织缠绕在他平坦的腹部,比其他地方的皮肤更苍白一点。治疗术只治好了伤口,却没法回复他的精力,更何况那只是一系列令人印象深刻的伤痕里最大的一处,昨日的战伤像一张蛛网,在他的皮肤上纵横交错。 她并不是没劝过他,只是他非常坚决。他抚摸着新生的息肉,沉闷地坐在那里,感受着未婚妻从身后抱着他。温暖的怀抱带着让人沉醉的温暖,慢慢从僵硬的后背流入体内。他微微顿了顿,才适应了突如其来的不适感。倒不是说这感觉不好,只是他很不习惯被人从身后抱住。 “已经够了。”她低声说,“你已经偿还了自己的誓言,即在需要时挺身而出,帮助西境的人民摆脱恐惧。你已经付出了代价,这代价很高,非常高,难道你就不能…” “然而,有时候领主也得出山,士兵们需要我,艾瑟尔高地也是。就——” 菲丽丝轻轻拧了他一把,避开了伤口,力道很轻,就像在抱怨他的固执。他回头看着菲丽丝,一脸肃然。他以为自己会受到责备,就像一个忘带磨刀石的新兵。可她反而搂住了他那没受伤的脑袋。 “不训几句?”劳伦斯欠揍地笑笑,“拜托,这和我印象中的塞连姑娘完全不一样。” “现在是战时。”她低语,“而且我们赢不了,是不是?” 劳伦斯瞥向在营帐外偷窥的卡琳和唐纳德。他们的伪装能力可真是太逊了,嘴上说着不关心不在意,却时刻关注着他,甚至不愿给他留出点私密空间。“是的。”他尽量压低嗓音,唯恐他们听见。卡琳似乎瞄了他一眼,随后离开了,装作若无其事。 “只要别人有需求,你就会身先士卒。”菲丽丝说,“你的本意是拯救你的人民,对教会复仇。你以为我会生气,为什么?” “因为你就是你,我的公主殿下,这是你的本色。”他伸出没染血的手,摸了摸她的秀发。 “敌人损失也不小。”她说,“他们还在坚守,但阵容已散,孤立无援。虽然第三团几乎废掉,但我们还是势均力敌。只要再围困他们几日,我们怎么会输?看着你的表情,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我不明白。” “势均力敌就是失败。”劳伦斯说。虽然目前还没得到具体的消息,但他有种预感,如果无法及时支援艾瑟尔高地,一场骇人的风暴将会席卷整个西境,到时这里将没有一寸安全的土地。 所以他得拿下这队挡路的敌人,哪怕要付出极为高昂的代价。尽管一开始他还不愿承认敌人的战斗力很强,而他手下的战士们只是一群比民兵略强一点的乌合之众。 毕竟这不是一个令人高兴的发现。昨天,在几小时艰难的战斗和更艰难的抉择之后,他意识到每杀掉一个敌人,几乎就有两三个友军倒下。还好他后来听从菲丽丝的建议撤出了战场,否则严格遵循《战争法则》的指引只会让他们在昨夜就被彻底打败,并丧失重新集结部队的机会。不能不读书,也不能读死书,被夹在两种对立准则之间的劳伦斯做出了他的判断,也在遵循着作的指引和临场应变之间找到了平衡。他知道这就是奥兰多大公想让他学到的,有价值的洞察力与敏捷的思维结合,再辅以付诸实践的勇气和果敢,便能永远都做出正确的判断。 昨日留下的尸体还横七竖八地躺在缓坡上,劳伦斯沿着一排遗体望去,感到一份沉重的责任压在了他身上。 如果能赢,这些遗体都会被安葬在普拉尔森林附近,他们有资格让领主为他们修建一个不算简陋的坟场。伴随着敌人临战的吟唱戛然而止,劳伦斯开始奔跑,想到神仆们的存在终究没有那么格格不入。神职人员不就是死亡具像化的形象吗?通常一个人在离开人世前看到的最后一张脸就是牧师的,一个为了抚慰他的灵魂能安然坠入地狱而备好一整套安慰话的战士。 他向菲丽丝点了点头,示意她不要真的把那句“杀你的人必须先跨过我的尸体”贯彻到底。听到箭镞在风中呼啸的声音,他举剑望向天空。大军在他身后怒吼,他们要准备冲破敌人的阵地了。 第182章 一人之灾 敬畏。谦卑。长达数个世纪的历史感。再次拔剑时,所有这些情感与神圣的使命感一齐流遍了柯恩的全身。他记得上次让这把神话时代遗留的伟大武器出鞘还是在他刚成为骑士团长后。那时他还只是个刚通过考验的毛头小子,肩负着接下来的管理与指挥职责,面前是将为侍奉全能之主而献出的一生。在做出抉择的重担进入他的生活前,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简单。 和预想中一样,伟大遗物一出鞘,圣佑军们便成了虔诚的朝圣者,其中一些狂信徒看到如此神圣的画面,甚至流下了喜悦的泪水。耀眼的阳光射入半透明的剑身,穿过如棱镜般绚丽的内部结构,折射出一道炫目的彩虹。数百人跪在高举圣物的柯恩面前,抚摸他的身体,亲吻他的靴子,高声歌唱着赞扬对全能之主的敬慕。现在士气已经不是问题了,他们的惊叹和欣喜之情显而易见。见时机成熟,柯恩清清嗓子,下达命令:“为了全父的荣光,我们将坚守到黄昏,或是战至最后一人。” 面对着如此伟大的英雄的存在,即使大多数人都对柯恩冷酷而不通人性的形象感到厌恶,他们也在原始崇拜和传奇战士的命令下把不满抛在了脑后。如此傲慢,如此狂妄,谁能去质疑这样一位英雄,一位继承了圣遗物的全父爱子? “请原谅我,我主,”柯恩轻生说,“因为我配不上您的爱。我只能用您长子的遗物来鼓舞已经萌生退意的凡人,让他们能带着勇气与荣誉战斗,值得获取您的怜悯。请您抚慰悲伤的亡者,直到他们准备好再次侍奉您而得以重生。” 他闭上眼睛祈祷着,感谢他能有机会为全能之主服务。尽管他这些天来几乎未曾合眼,朝圣者们的赞歌还是让他感觉比以往更有精神了,仿佛有一股清凉的泉水流过他的血管,冲走了原来的柯恩,只留下一个为全父献身的冠军战士接替他。当他来到前沿阵地,许多人的脸上都洋溢出欣喜的光芒,他们歌唱着责任,唱着勇气和牺牲。一直唱到声音沙哑再不能提高声音。唱到热泪盈眶,高涨的战意在胸膛中涌起一股窒息般的情感。 “受祝之人将永远活在祂的国度,永生不灭。吾走在正义之路上,尽管它遍布荆棘,吾仍将赤脚行走;尽管它横跨火焰之河,吾仍将翻山越岭;尽管旅程艰难,但圣光必指引吾的步伐。全父的力量即是人类,人类的力量来自全父。”他开口道,“虔信全父,审判罪人,降下裁决!” “虔信全父,”他的士兵们齐声高呼,“审判罪人,降下裁决!” 在接下来的几小时中,这很重要。 投石机的轰响愈发激昂,如同操作它们的工兵般不顾一切。弓箭手把弓弦拉得吱吱作响,声音不谐,却充满了毁灭一切的决心。虽然他们看不到自己的杀伤成果,但仍然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怒吼。 前排士兵用脚踏出整齐的节拍,齐声高喊着“以全父之名”。这一声原始而不详的召唤让茶花领的军队骚动起来。伴随着箭雨和石块落下,几十个人中箭倒下了,甚至第二团的一名士兵被吓得肝胆俱裂,当场倒地而亡。一些失禁的士兵想要溃逃,却被唐纳德用眼角的余光止住。他们停顿了,然后继续冲锋,暂时。 老天爷啊。唐纳德的心快要蹦到嗓子了,老实说他也被吓得不轻,远处的敌人好似一道山崖,沉闷的低语和遮蔽阳光的浓云在空气中蔓延,带来非自然的寒冷。这份寒冷主宰了战场,将一切都染成了黑色。 阴影在天空中徘徊,就连劳伦斯也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压在自己身上。他的武器和盔甲似乎比以前更重了,他意识到那是恐惧,削弱了自己的力量和决心。显然其他人也感受到了。 “随我冲锋!”他紧咬嘴唇,直到沁出鲜血,用疼痛压制了惊骇。“向我展示你们的勇气,我的战士们!”他咆哮着,就像在呼唤战斗般。 在战场另一侧,信徒们愈发紧握武器,肩膀靠的更近。团结带来力量,这是全能之主的教诲。一千多块胸甲和腿甲碰撞着摆出了防御姿态。透过整齐的长矛,柯恩辨认出了劳伦斯。双方的喊叫与战吼沸反盈天,虽然只是透过密集阵型的一瞥,但劳伦斯也认出了柯恩。那是没有一丝波澜的空洞双眸,没有嗜血的狂热,也没有丝毫迷茫犹豫,里面只映照出死亡。 劳伦斯一马当先突入敌阵,在附魔盔甲的保护下,他毫不在意来自四面八方的袭击,浴血搏杀,尽可能地为身后的士兵减轻压力。教会的防御阵型在抵御最初的冲锋中收敛甚佳,但不消片刻便如秋风中的落叶般不断凋零。人数的劣势让教会在这场消耗战中失利。最后,他们不得不收缩阵线,否则就有被趁虚而入的危险。 劳伦斯大开大合地抡着剑,剑上唯一的符文闪烁着,在剑刃上投射光芒。一把长戟砍在肩甲上,虽然没有破甲,但还是让他抖了一下。肩膀就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样疼,但他还是尽量掩饰着。在这种时候,士气就是一切,他必须鼓舞人心,给士兵们以勇气。他不能在痛苦中弯下腰或表现得萎靡不振,至少在胜局已定前不能。 他喜欢步行作战,抛开不愿也不会骑马的原因外,他喜欢靠近自己的士兵,脚踏实地作战。士兵们尊敬一位愿意流血并与他们站在一起的领袖。值得欣慰的是,在劳伦斯的带动下,敌人的左翼正在瓦解——来自第一团的三队剑士正在努力把敌人的缺口撕大。于是劳伦斯便转移到左翼,奋不顾身地血战,鼓舞着身后的战士。尽管劳伦斯厌恶狂信徒,但他不得不承认敌人的坚韧,即使他们陷入包围,身受重伤,也战斗得好像入了魔一般,狂呼酣战,不要命地发起反扑,只为在死前多拉一个敌人上路。 “第二线…”柯恩咆哮道:“前进,以全父之名!” 虽然已经杀红了眼,但大部分狂信徒还是保持着建制撤退到了后方。一阵急促的箭雨宣告着反击,第二线部队汇入前线,接着是钢铁的碰撞与士兵的怒吼。一阵寒风裹挟着杀意与寒冷,恰好在劳伦斯面前刮过,近在咫尺。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刻,恐惧侵占了他的心房,时间凝固,堪比永恒。少顷,他意识到自己并未中招。待视野清晰,卡琳与菲丽丝正护卫在他身前,与柯恩过招。劳伦斯一愣,随即举剑与两人一起攻向柯恩。这个男人很厉害,劳伦斯只见过他两次,也许是三次,却觉得自己和他不打不相识。他浑身散发出无比傲慢的嗜血杀气,劳伦斯此前从未有过如此扭曲怪异却又莫名骇人的感受,如今却在他身上体会到了。 柯恩以一敌三,丝毫不落下风。失去了冠军的领导,四周的茶花领士兵不断遭到袭击,或是逃散,或是扎堆作战。圣殿骑士们在另外三名荣光圣骑士的带领下势如破竹,所过之处无不一击即溃。劳伦斯瞥见一个士兵被圣殿骑士开膛破肚,瘫倒在人群中,刚想爬着逃走,就被踩碎了脑袋。心急如焚的劳伦斯想甩开柯恩去帮他们,但柯恩紧跟着他,不时扫出长剑,逼他格挡,使他无法退出战斗。他很自信能赢得下战斗,就算劳伦斯被保护在中心,就算卡琳强的像个怪物,他照样得心应手。他不断进犯,压得三人被迫却步,离茶花领参战的位置越来越近。 远处,唐纳德突然发出了一声哀嚎。劳伦斯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注意力差点分散。在他眼中,柯恩朝他挥出的一剑朴实无华,却有雷霆般的飓风之势,他躲避不及,只能转过身,用前臂格挡。然而只是被剑锋擦到,他的前臂护甲就炸裂成了熔融的金属碎屑,鲜血从裂缝中漏出。卡琳迎上了柯恩的剑锋,将劳伦斯护在身后。菲丽丝难过地呻吟了一声,却没有管他,只是举起短剑,再次从另一侧袭向柯恩的大腿。 痛楚让护手甲变得奇重无比,劳伦斯被迫收手,并松开护手甲,使其掉落。他的一只手暂时被废掉了,但他还能坚持战斗。缓了片刻,他调整了剑姿,因为靠双手发力的劈砍动作是没法用了,他需要更精准的刺和挑,这套动作他不是太熟悉,因为在他所认识的战场上,追求力度和速度已经能处理绝大多数情况了。 再加把劲。 趁着柯恩被逼退的瞬间,劳伦斯猝然压上,朝他的面甲直刺而去。未等卡琳怒骂,柯恩便扬起了嘴角。他故意卖了个破绽,而劳伦斯立刻接上。他的头盔此前挨过一击,已经有些变形,不能再为面甲提供完全防护。没错,劳伦斯完全受自己战斗习惯的牵制,力量和速度也无可挑剔,但他也因受伤和急迫更易忽视周边环境,从而造成行动上的轻率。 柯恩头盔中招,脚下不稳。劳伦斯以为胜券在握,再次出剑。 然而柯恩在此时疾冲向前,扭过肩,迎头撞向他的前胸,用力甚猛,他的身体随之向后飞去。此举有效,他走赢了一步险棋。 他们离陡坡只有几步之遥,劳伦斯未加留意。 他这一撞使劳伦斯身子一斜,跌向坡下布满锋利铁锥的陷坑。见劳伦斯就要殒命,卡琳也只好如柯恩预想的那般攥住了裙甲上的钢链,奋力把劳伦斯扯了回来。但她也因此失去了格挡的机会,柯恩一剑洞穿了她的胸膛,而后一拳把菲丽丝打倒在地。劳伦斯坐在地上,使劲晃了晃脑袋。被柯恩撞到后,到现在他依然头晕眼花。 “不…”他颤抖着捂住了受伤的手臂。 柯恩悄然上前,明显不急,犹如在田园漫步。 “孩子,快跑。”卡琳咬牙说道:“以后记得三思而行…” 未等劳伦斯起身,柯恩就一脚踩在卡琳胸口,脚掌重重碾磨。卡琳痛得倒抽一口气,不住地咳血。覆甲的脚掌沉重无比,她的肋骨根根折断,有如生脆的树枝。劳伦斯目眦尽裂,他面无血色,语无伦次,不顾一切地扑向柯恩。柯恩没有还击,而是异常冷静地观察着劳伦斯的神态,纹丝不动,面无表情。他怀疑地看着那只攥拳的手,目光在劳伦斯相对瘦小的身躯上逡巡,不自觉地琢磨着哪里可以打断他的骨头,以便能在不杀死他的情况下让他动弹不得。或许这还真是个难题,他的脖子像柳条一样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折断。 要杀死他不费力,但要活捉他就有些难度了。然而下一秒,他的心开始狂跳。柯恩把脚从卡琳身上移走,避开了劳伦斯的拳头。 那是什么东西…柯恩并不熟悉神选者的传说,他的一切战斗目标也仅限于拖延对手,并在可能的情况下俘虏劳伦斯,把他带回圣城。他对民间传说和夸大其词的教典故事没有任何兴趣,凡人的忧虑与日常是他所无法理解的,但他突然觉得激怒劳伦斯并非是明智之举。 相比身材魁梧的柯恩,劳伦斯就像一名未经历练的少年。在他身后,将领和官兵纷纷奔走呼号,试图在混乱中营救卡琳和菲丽丝。十下心跳后,柯恩发现劳伦斯身上那股令人心悸的力量消失了,就好像刚才源自本能的警告只是某种错觉。 “为什么?”劳伦斯捡起他的剑,气喘吁吁地质问僵立在原地的圣骑士,“为何不取我性命,反而伤我亲朋?” “我是全父之仆。”柯恩低声道,“主人如此要求,我便不问缘由。” 不。劳伦斯瞬间改写预判。此人并不冷静,虽然表面上是一套,可一旦开口说话,他就露出了原形。 他疯了,劳伦斯想,天杀的。 “无需动此干戈,”劳伦斯把剑一横,“杀了我,否则你永远也别想碰她们一根汗毛!” 柯恩皱起眉头,箭步上前,轻蔑地向劳伦斯出剑,仿佛仅在剔除肉排中的少许软骨。 劳伦斯用受伤的手臂撑起剑身格挡。柯恩瞄了一眼劳伦斯的伤口,抿嘴一笑,只露星点牙齿。他笑得迫切,眼神饱受折磨,这是劳伦斯见过的最邪恶的一景。 “多谢。”柯恩说,“碰上不易死的人,我会更愉快。”他后退一步,身上骤然爆出烨烨白光。 他再次以非人般的速度冲向劳伦斯。 第183章 困兽 劳伦斯不为生存而战,他笃定柯恩不会杀他。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他只为守护亲友而战。现在,他希望拯救他们。此时,狂风暂息,万籁俱寂,他与强敌蹁跹而舞,自若处之。 柯恩跃然而起,身动如影,步速超人,猛一挥剑,霎时电掣星驰。他不时地前伸另一手,仿佛想抓住劳伦斯。 劳伦斯回忆起之前的交锋细节,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而柯恩手里那把怪异的剑只是赋予了他更强的战斗力,最危险的武器还是柯恩本人。劳伦斯屡屡让自己的要害部位对准剑锋,逼迫柯恩收回攻势。柯恩在试探了几轮后已经摸清了劳伦斯的习惯,开始从多方进攻,但劳伦斯不加考虑,不然思维可能会混乱,心神可能会涣散,动作也变得迟缓。 他的直觉知道接下来该出哪几式。 一,柯恩重劈头顶,闪避;二,后退,避免中招折脊;三,反击,逼退柯恩;四,往后快退几步,举剑格挡,躲开柯恩的抓取。 四步皆有成效,他暂可与此人一战。亲卫队依他的命令留在阵后救治伤员,他们只会造成干扰。 他暂时能牵制住柯恩,但想取胜纯属痴人说梦。 劳伦斯旋身躲过一击,动作却不够快。柯恩一个回旋,将重拳埋入他的侧体。 劳伦斯的盔甲被烙出一个拳印,肋骨好像断了。他呻吟着蹒跚挪步,就快跌倒。在柯恩抬手要抓他的瞬间,他下意识扫出剑刃,促其退避,可这无关紧要,损伤业已造成。他跪下来,痛得难以正身挺胸。 突然间,他领悟了。有个道理他早该了然于心。 如果在王宫的那一晚他未曾倒下,而是神志清醒…塞连的使者和奥菲莉亚想铲除的贵族们依然会死。 如果那天他想杀奥菲莉亚,那茶花领便会在顷刻间化作人间炼狱。 我打不过这个妖孽。此时无能,彼时亦然。 我无力为家人复仇了。 劳伦斯顿觉心境平和了不少,那份折磨了他半年的负担终于卸了下来。 柯恩朝他阔步逼近,身上漫出刺目可怖的白光,这时却有人从后方扑来。 关键时刻,唐纳德抛下沉重的盔甲,朝劳伦斯奔去。他没来晚,劳伦斯跪在柯恩身前,虽落败,却未死。唐纳德的腿已经受了伤,奔跑起来更是艰难,于是他带领的一小队士兵便率先冲向柯恩。 普通士兵之于柯恩,就如野鼠之于泰坦。劳伦斯才堪堪来得及叫出声,柯恩就以闪电般的速度扭身劈砍,领头士兵手中的剑立马刀柄分离。柯恩推出手掌,将他甩飞出去,压倒了其他士兵。那人嚎叫连连,未等起身,柯恩便冲入混乱的人群,在他们之间来回横扫,灵活地躲避矛尖与剑刃,动作优雅超然。十几名士兵瞬间倒地,伤口伴有灼烧痕迹。 老天爷啊…唐纳德越过一具瘫倒的尸体,举剑朝柯恩刺去,可那怪物转身挡开剑刃,咧嘴一笑,一语不发,齿缝间却钻出白光。唐纳德使出浑身解数,接连突刺出击。柯恩泰然处之,默默回拼,似心不在焉。唐纳德聚精凝神,全力斗争,可在此人面前,他身手稚嫩,所谓的天才甚至不能逼柯恩双手持剑。 怒火中烧的唐纳德骂了一句,用尽全力劈向柯恩头顶,然而一块被柯恩顺手拂过的手帕却径直向唐纳德飞来。如此狂妄!自觉受辱的唐纳德劈穿手帕,纵身向前一跳,对柯恩挥出一剑。 然而他发觉无人可战。 快闪。 他听从本能,迅速后撤,恰逢柯恩的剑锋掠过鼻尖,险些命中唐纳德的脑部,吓得他冷汗直流,跌坐在地。 唐纳德想起身,却害怕地手脚不听使唤。他只好先攥紧剑柄,手肘撑地,奋力往后挪了几下,大口喘气。 如何…他能怎么办? 你打不过这怪物,唐纳德想,他所向无敌。 见唐纳德失去战意,柯恩轻蔑一笑,回身走向劳伦斯。此时将伤员安置好的领主亲卫们已经整队列阵,将劳伦斯护在后面。亲卫队长库伯特向唐纳德侧目颔首。他们都是好汉,见柯恩实力如此骇人,却还是挡在劳伦斯身前。唐纳德缓缓起身,才注意到劳伦斯已被人搀着,正在慢慢撤离战场,而另一支茶花领小队也簇拥到唐纳德身边。他们与圣殿骑士苦战落败,眼下只可带上唐纳德一起退走。 “你走不了!”柯恩头首低垂,喃喃自语,按在胸前的长剑突然爆发出万丈光芒,亮度在一瞬间几乎盖过了炎阳。亲卫们无比惊骇,却还是勉强稳住了心神。要战荣光圣骑士,仅可围攻,以求乱中出奇。库伯特对其他队员点了点头,他们肃然回礼,已然意会。他们都明白圣骑士立于不败之地。 天杀的,劳伦斯快走不动路了。眼见柯恩步步紧逼,库伯特一声嘶吼,持剑前冲,亲卫们与他一并飞跑,将柯恩包围。柯恩猛然仰头,全无表情。待他们赶到,他一个飞跃,射向高天。 库伯特抬头睇视,他们肯定没有逐走他… 圣骑士在空中翻身飞腾,随后轰然落地,浑身耀如彗星。霎时地动山摇,荣光刃划过,力道惊人,库伯特刚好被震倒,顺势后退。柯恩一个转身,两名亲卫浑身焦黑,倒地而亡,其余人试图戳刺,武器却遭劈断。 柯恩从人群中挣脱,身上有几处伤淌着血,但他满不在乎。方才撼天动地的一击已经让战场上的所有人都心一沉,而柯恩能轻松破坏附魔武器更是让库伯特倍感恐惧,方才意识到他们的生机有多渺茫。 失去了所有保护,柯恩直奔踉跄而行的劳伦斯,这个勇敢的年轻人挥起长剑,仿如致敬,而后主动出击,刺出搏命一击。 “不…”唐纳德低唤。 柯恩挡开剑刃,一手掐住了劳伦斯的脖子。劳伦斯痛苦不堪,长剑当啷坠地,他用力捶打着柯恩的手臂,但并未失声咆哮。 高地陷入沉寂,茶花领的士兵们纷纷扶起伤员四散而逃,圣佑军们拔腿就追,肆无忌惮地屠杀着溃兵,他们神情狂乱,显然是喜悦到了极点。 “混账东西…”劳伦斯满眼含泪,几乎看不清柯恩的脸,“要杀要剐随你便,放他们走,你这混账…” “事已毕,”柯恩念念有词,“其他事无关紧要,我没有限制他们的理由。” 该死的!劳伦斯一拳打向柯恩,却被柯恩随手打断,力度之强,劳伦斯都能听见腕关节传出的脆响。见劳伦斯拼命挣扎,柯恩悠然收剑,猛地探出手,一拳揍向劳伦斯的胸口,让他倒抽一口气,转瞬窒息。 下一秒,劳伦斯在暴雨中坠落。 下方是似曾相识的黑曜石大地,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重重跌落在地,铺满大地的晶珠倏地在他身边归于雾气。片刻后,眼前的金星退去,暴雨迎面泼来,他发现自己来到了虚空界。 还没来得及反应,劳伦斯就沉入了玻璃珠所组成的海洋。他见过这种情况,却无法探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法解释其中的意义。他在这不可思议的‘海洋’中一边下沉,一边拼命挣扎。满世界的晶珠,无数颗珠子还在如雨点般打在他周围,使他只能屈服于翻滚的珠海那令人窒息的威慑。 不。他在黑暗中绝望地挥舞四肢,晶珠滚过他的皮肤,钻入盔甲。他一旦试图游泳,这些珠子就不由分说地涌进他的鼻孔。这不管用,珠海中何谈浮力?他用手拢住嘴,制造出一小片呼吸的空间,总算呛进一口气。然而晶珠在他手边滚动,他还在下沉,但速度已放缓,珠海将他包围,犹如某种粘稠的液体。 他每碰到一颗珠子,脑海中就会产生某种微弱的印象。一把剑,一根矛,一张弓… 珠子终于钻入了他口中。它们似乎在肆意而动,让他窒息,将他摧毁。不对,它们更像是受到了他的吸引。一种印象袭来,也许不是明晰的思想,却也是某种感受。它们想要从他身上获取某样东西。 他迅速抓住一颗晶珠,随即获得了一只鞋子的印象,同时他也回馈了些许魔力给它。珠海突然躁动起来,开始大量聚集,相互连接,直至合为一体,仿佛石砖被灰泥粘连成形。这一刻,他并非在无数珠子中下沉,而是穿透了某种大面积的晶球组合体,形如… 一只鞋子。 每一颗晶珠都是一种范式,指引着其他珠子聚合变形。他松开手中的珠子,周围的组合体也随之分崩离析。他身子乱舞,双手拼命地摸索着,呼吸愈发困难。现在他急需某种可以利用的东西,某种能让他活下来的办法。为此,他不得不孤注一掷,大展双臂,尽量去触碰翻滚的晶珠。 一件盔甲。 一顶头盔。 一盏油灯。 一把斧头。 紧接着,某样古物。 它沉重而愚钝,却十分坚固,不知为何,它代表着一座大教堂。劳伦斯发狂般抓住这颗晶珠,急于把浑身魔力注入其中。他的思维已经变得模糊起来,只能把身上的一切都交予手中的珠子,随后令其飞升。 珠海瞬间转变,一阵惊天巨响,晶珠相互敲打,环环相扣,组成了一条走廊。墙上挂着壁灯,前方还有窗户和门。当然,它们全是用珠子做的,看上去很失真,好在劳伦斯终于能呼吸了,而这些珠子把走廊的外形模拟得相当到位。 他的魔力还不够强,无法还原出整座教堂。劳伦斯气喘吁吁,不住地咳嗽。过了一会,他才注意到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他面前。那东西如子夜般黝黑,却反射着光泽,仿佛是某种油组成的,给予了其既暗沉又千变万化的色彩。 冷静,保持理智。劳伦斯不知如何是好,索性毫不退让,直面那东西的凝视。后者犹豫起来,慢慢变为一个手持长剑的强壮战士。劳伦斯一眼就认出这是柯恩的形象,就连那把剑也和柯恩的佩剑分毫不差,但那个物体并非活人,它仅能活动身躯,僵硬地模仿柯恩。他怀疑这东西无法战斗,因为滑溜溜的油脂没法形成锋利的剑刃。不过它散发出的威慑力还是让劳伦斯不敢轻举妄动。 怎么办?劳伦斯咬紧牙关,尽量直起身子。魔力透支的感觉让他浑身无力,眼前的诡异之物让他胆战心惊。他与那泛着油光的人影四目相对,它又端详了他一会,伸出两根手指置于胸前,同时弯腰致敬,像是在表达敬意。趁着劳伦斯一时恍惚,它突然变成一团焦油,缠在了他身上。 晶珠的世界在劳伦斯眼前慢慢消退,他发现自己仍被柯恩掐着脖子。只是现在他浑身有劲,宛如体内有颗光芒四射的躁动火球,那莫名之物在体内燃烧,使他浑身熠熠放光。 劳伦斯大吼一声,用力折断了柯恩的手臂。他纵身向前,将柯恩撞飞出去。他拾起长剑,沐浴在阳光下。体内魔力肆虐,使他无惧伤痛。 柯恩瞠目咬牙,他不明白为何劳伦斯突然就像变了个人。正欲提剑再战时,不远处腾起战吼声,以渐近的旗帜判断,布兰德正率突击大军前来支援。此刻追击敌人的圣佑军如一盘散沙,想撤回阵线为时已晚。龙骑士一马当先,在缓坡上尽情杀戮,普通士兵就像是挥着棍棒玩耍的孩童,被迫与披甲持刃者作战,并被无情斩杀。为了阻止龙骑士的大肆横扫,圣殿骑士们也上马加入了战场,然而此举正中布兰德下怀——地行龙骑士之所以没成为兰斯最强的骑士团,只是因为他们的机动性和战场适应性不及银翼骑士。由于龙骑士功勋卓着,加之奥兰多公爵贵为西境之主,故而龙骑士们都配发了先进的精金复合甲。此类铠甲是专门为高强度突击所设计的,层层叠叠的厚重板甲堆砌出了颇为夸张的庞大体型。穿戴这套铠甲的龙骑士自愿抛弃了一切速度、灵活、敏捷和机动性。作为回报,他们将化为一台台迟缓笨重,不可阻挡的人形坦克,几乎可以藐视所有凡人的轻型武器。在骑兵对冲时,哪怕圣殿骑士们刺出的每一击都无可挑剔,他们也难以对龙骑士造成有效杀伤。矛头和箭矢从龙骑士的层叠盔甲上弹开,而龙骑士则可以无视攻击,把圣殿骑士撞得人仰马翻。布兰德领阵在前,他已经被骑枪击中了三次,却不受任何影响。地行龙的每一次凶猛奔袭都能夺走若干圣佑军的性命。一具具尸体从半空飞过,残躯一片狼藉,四肢在强大冲击下折断粉碎。在龙骑士的支援下,圣佑军的势头明显减弱,直到最后一个没逃回陷坑后的圣佑军被歼灭,柯恩才意识到大势已去,靠剩余兵力已无法再拖延敌人。不过太阳已经西斜,他的任务完成了。敌人的突然溃败让茶花领军队士气大涨,此时不需任何技巧,只需前进的勇气和必胜的决心。他们掉头杀回高地,不断向上攀登。 柯恩向劳伦斯瞥了一眼,判断在全军覆没前拿下劳伦斯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他索性拉开一张卷轴,触发了那股纯粹能量组成的陷阱。震耳欲聋的音波激活了他的最终底牌,猛烈爆炸应声掀飞了高地上的一大片区域,滚滚巨石如洪流般崩落四散。劳伦斯刚想缠住柯恩,就看见一个领主亲卫正在他脚边艰难地爬向安全地带,于是他改变了主意,把那个鲜血淋漓的家伙给拖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此时,柯恩已经带着他的残兵败将们撤退了,而茶花领的士兵们还在躲避落石,无暇追击。 退一万步讲,这些筋疲力竭的士兵也不可能完成追击任务了,更何况劳伦斯不清楚敌人有没有援军接应。他泄了气,浑身的力气就凭空消失了。劳伦斯很奇怪,但他知道每次身陷困境时就有人帮他化险为夷,这种事经历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被他所救的那个亲卫正是领队库伯特,他的小腿已经被截断,部分上臂也受到了重创。劳伦斯用吃奶的劲把库伯特的身子翻了过来,却发现—— 他在哭。 “对…不起,大人。”库伯特口齿不清,无法自持,“对不起,大人。” “好了,活着比什么都强。”劳伦斯刚想找点什么东西止血,就发现库伯特的半截大腿之下毫无遮拦,发灰的皮肉已经坏死,这说明… “我连那骑士的影子都没摸到。”库伯特说。“我们想救您,大人,但他一剑就把我砍倒了,然后一剑捅穿了贝克。我看您一动不动,还以为您也死了。” “现在没事了。”劳伦斯故作轻松说,“你也活得好好的。” “我的腿没了知觉,”库伯特哭道:“完了,全完了,我再也当不了兵了,大人。我成了废人,我…” “别讲没出息的话。”劳伦斯叹了口气,“你是为我才变成这样的,这恩情我会永远记得。对了,你做饭的手艺怎么样?” “不咋样,大人。我煮的汤连狗都不喝。” “那你和大多数随军厨师的级别差不多。怎么样,有兴趣换个工作吗?” 库伯特点了点头。比起失去双腿的打击,他更无法接受自己将丢掉工作,从而无法养活一家老小的悲剧。 “我知道,你是个称职的护卫,如果不是因为…意外,我打心底里不愿让你去当厨师。”劳伦斯躺在库伯特身边,浑身一片木然。一想到对敌的情景,他就忍不住发抖。柯恩的力量真是太骇人了。 然而,聪明的头脑让他暗斥自己的多虑,深埋起波动的情绪。在这个关头,他得成为手下所有人的支柱,而敌人的败退恰好能被他利用,哪怕他再厌恶,鼓舞士气的机会他也得抓住。 第184章 屠场 “我只想要胜利。”劳伦斯昂首挺胸,结束了他的演讲。士兵们欢呼呐喊,劳伦斯却觉着这话连他自己听着都十分空洞。布兰德笑了起来,但劳伦斯无法分辨那究竟是认同还是讥讽。 “这不是你想要的,对不对?”唐纳德问。 劳伦斯下意识想要撒谎,但他知道唐纳德能瞬间看破他的谎言。 “不,”他小声咕哝,“不是。” “是啊,我们赢了,但即使明日就开赴前线,我们也得在路上耽搁好几天。”唐纳德说。 “所以龙骑士要保存战力,而突破封锁的任务会落在我们身上。兄弟,你可知道猩红大公为何任命我为指挥?” “因为你是他最宠爱的门徒,”唐纳德回答,“你是全世界最卓越的战士和统帅,单单听到你的名号敌人就会吓得屁滚尿流。” “我不想听你阴阳怪气!”劳伦斯咽下怒火低吼道。 “好吧,因为你擅长指挥,百战百胜。” 唐纳德的讽刺几乎不加掩饰。正因最后一场恶斗毫无章法可言,战争的艺术彻底沦为粗蛮而惨烈的单调混战,即使随便找个大字不识的农夫来指挥,其效果可能也不会差到哪去。 “我有得选吗?”劳伦斯小声说,“分兵无法击破敌人,如果不正面强攻,那敌人可以跟我们耗到战争结束。因为我从猩红大公那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便是一切行动的意义都要为最终胜利的目标服务。知道他与那些碌碌无为的指挥官区别在哪吗?在他眼里,从不存在不可转败为胜的战况,也不存在无法逆转劣势的局面。这就是我从他身上习得的一小部分才华——我可以将军团遭受重大损失看作失败,并及时止损。或者我可以在此铸就一场惨痛的胜利,一场对未来产生深远影响的胜利。”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布兰德适时提出问题,并不太情愿地补充道:“长官。” 变聪明后劳伦斯就很善于识人辨事,此刻他不需要借助天赋也能察觉到,唐纳德对他下令强攻并导致军团受到重创一事非常不满,而布兰德还在观望他的领导能力,并未完全臣服于他。唐纳德广受欢迎,忠诚军人的无谓牺牲令他心感悲哀,而劳伦斯的命令更是让他觉得是自己把这些人推进了火坑,由此他感觉自己遭受了背叛。 唐纳德不是小孩子,他会想通的。劳伦斯思索了一下,扭头说道:“汇报战损。” “尚有两千三百名步兵可以行动,”布兰德飞快地汇报,似乎对自己的记忆力十分满意。而在劳伦斯看来,能够随时了解麾下军团的状况不过是他对手下最基本的要求。“一百二十位龙骑士整装待发。十四辆马车装载的物资足够用到我们在艾瑟尔走个来回。弓箭手的箭已所剩无几,但只要得到补给,他们就能立马投入战斗。至于敌人…”布兰德故意顿了顿,“很遗憾,除去逃走的一百多人,剩下的敌人都宁死不降,所以我们未能抓获俘虏,也无法获知敌人的具体部署。” 当布兰德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数字时,劳伦斯的大脑自动把他的声音降成了背景音。为了支援艾瑟尔高地,他调走了茶花领周边近八成的守军,余下那些勉强能维持秩序,或是简单防卫流寇的民兵。如果无法把现有部队快速部署在前线缺口,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是徒劳。 “卡琳…不,我的老师,还有伤员们状况如何?” “放手去做,不必考虑我。”卡琳一瘸一拐地走来,“勇敢点,孩子,这是你旅途的第一步,把我当成一只猎犬。我会一直守护你,注视你,不管是到哪里,不管是多少次。” …… 残余守军用岩石和金属在石桥对面垒起了一道不算高大的护墙。他们架设城防武器把守要道,在窄道上挖好了陷坑,还安装了地刺陷阱和加固拒马,以及用木桩和废铁堆砌而成的路障。他们中有几个曾在卡库鲁野战军服过役的老兵,也掌握着裂谷的地利。他们心怀希望,斗志昂扬。 他们已与格罗斯特的军团僵持了三天。 但他们今日毫无胜算。 因为攻势受阻,自大的格罗斯特不得不放低姿态请求玛丽亚的协助。女骑士带来了苍白圣杯修女会最精锐的一百五十位战士,准备替格罗斯特攻破此处隘口。老实说,玛丽亚并不想再开杀戒,除去讨厌孔代,不愿执行他命令的原因外,她其实还挺想看看,当格罗斯特因自己的无能失败时,他将为孔代的愤怒付出什么代价。 “如果不是手下只有这群废物能用,我是打死都不愿与你分享这份荣耀的。”格罗斯特咕哝着。 玛丽亚因祷告被打断而感到不快,她轻吻着胸前的护身符,装作很惊讶地说道:“当真?我都不知道你这种人会懂得分享。” “我们都为全父效劳。”格罗斯特纠正她,“在处理个人恩怨前,先想想如何…” “你只需闭上嘴,别添乱,就当是在帮我了。架设投石机,让弓箭手做好掩护,我会想办法绕过这里,从他们后方出击。” “不行,我最多派盾卫把你往前送五十步。” “你要我在没有任何掩护的情况下发起正面攻击?”她带着难以置信的怀疑打量着格罗斯特。 “那个兰斯侏儒的命令很明确。”他回应道。“速度。这难道不是他的要求吗?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攻陷所有关隘?把箭矢浪费在这里毫无意义,这些渣滓就像老鼠一样躲在阴影里,巴不得我们用石块和箭矢做无用功。” 玛丽亚咽下回应的话语。她能指出这馊主意中的半打缺点,但她懒得再和蠢货废话了。天知道孔代为何要让他来指挥军队。 该不会真有人不了解他的蠢笨粗野吧。 “姐妹们,动手吧,尽快完成任务。”玛丽亚无视了格罗斯特,转身对修女们说,“我打头阵,艾莉卡?” “我的小队随时待命,女士。”艾莉卡简洁地回答。与其麾下那支特殊小队一样,艾莉卡大修女穿着轻薄的黑色长衫,并未携盔带甲。除去不可过度武装的教条束缚外,她们也不愿意穿戴盔甲,因为这会极大影响她们的速度和灵活性。 全身覆甲的玛利亚鹤立鸡群,如同一位被凡人包围的女武神。她戴上头盔,检查了一下武器,然后仰头,深吸了一口气。 “向前推进,扫清障碍。”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心理攻势颇为强大,看似羸弱的修女带着一种让人不安的神秘感出现在战场上,她们既不跑,也不叫,依靠祈祷站在一起,大步走入弓箭射程。经历过许多场战斗的守军没被此等雕虫小技迷惑,纷纷搭弓射箭,箭矢和标枪如雨点般打来,却被某种神秘力量偏转,没能命中她们。眼看玛利亚率领修女们逼近石桥,守军启用了城防武器。箭矢蝎弩迎面扑来,从藏匿于暗处的众多射击口中倾泻而下。重型弩机终于造成了杀伤,但修女们浑然不惧,无论有多少呼啸尖鸣的箭都无法让她们退却。修女们昂首步入箭雨中,仿佛仅仅是顶风前行。三天以来让圣佑军损失惨重,止步不前的凶猛火力对教会精锐而言不值一提。 “投降吧,全父会宽恕你们罪孽深重的灵魂!”虽然没抱什么希望,但玛利亚还是开口了。哪怕没人投降,她也能在接下来的杀戮中心安理得些。 “去死吧,全能之主的碧池!” 一支箭射向玛利亚的面门,女骑士轻轻叹了口气,甚至没拔剑格挡,任由那支箭撞在面甲上粉碎。 “进攻!”她命令道。“另外,再麻烦谁把那个腌臢混蛋的舌头割下来。” 守军的一切手段甚至都难以拖延修女们的进军步伐。她们一头扎进枪林箭雨中,撞开路障,用神术洞穿大门。她们用钉锤结束了守卫的生命,用肩膀将那些临时堆砌的路障掀翻。其他部队的战士蜂拥而来,向惊骇的守军发起冲锋。 这座村庄依裂谷而建,主体结构都在高地上,仅有一座石桥连接南北平原。修女们击破了村庄正门,一拥而入,像一群黑色的猛禽般捕食着任何活物。守军尸首四散,瘫软扭曲,凌乱残破。玛利亚跨过亡者遗骸,心中倍感怜悯。这些人被自身社会的邪恶文化所毒害,展开一场无谓的反抗,并由此招致了全能之主的怒火。这灾难性的毁灭完全是他们自寻的苦果。 凡人的惨叫在蜿蜒的小道上回荡,其中还穿插着孩童的啼哭和老人的咒骂。玛利亚根本懒得记录自己的杀敌数目——此地毫无荣耀可寻,唯有职责而已。这只是又一场为异端降下雷霆裁决的屠杀,而已。 突然有个牧人打扮的少年挥刀砍向玛利亚,她转过身去,不假思索地挥剑反击。那绝望的少年应声倒地,血肉飞溅在石壁上。玛利亚不明白他们为何还在负隅顽抗。假如他们想活下去的话,接受投降不就好了吗? “那边。”玛利亚命令道,几个修女立刻从她身边冲进了少年身后的几间厅堂。听着里面传出一阵惨叫,她正要同去杀敌,却发现脚下的少年呻吟着动了动,显然一息尚存。这个沾满血污,身受重伤的少年揪住了玛利亚的胫甲,吃力地抬起头来,用空洞的目光看着玛利亚,正喃喃地说着什么。 玛利亚俯身蹲下,用一只手捧起他的脑袋,“你说什么?” “下地狱…”他轻声说。 “我是无魂者。无魂者下不了地狱,也上不了天堂。” “求你了,放过我妹妹,还有母亲…” “我不能。这是我的职责。” “求求你…她们都是教徒,从未对全能之主有半点不敬,求你…” “抱歉。”玛利亚顿了顿,“我会为你们祈祷的。” “求求…帮帮我…”少年喘息着,把身体缩成了一团。 “没问题。”玛利亚猛力将长剑刺入少年的心脏,然后将他的头颅斩落,赐予他解脱。随后她步入这间不算宽敞的房间,打量着周围环境。黑岩屋顶不住滴落着晨雾水滴,其中的矿物质在积年累月之下汇聚成了一根根脏兮兮的钟乳石柱。大厅中央,一个农妇将两个孩子护在身下,三人已被长矛贯穿,似乎刚死不久,流淌在地上的血还有温度。她刚刚派遣过来的几个修女就站在尸体旁。 “汇报。”玛利亚说。 “没有找到溃兵。”其中一名修女说,“这只是户普通平民。” “那就继续扫荡。”她转身走出房屋。 大团烟尘从黑烟笼罩的沉闷天空中飘落到众人肩头。烈焰已经蔓延到了村庄中心,木头和人体烧焦的刺鼻味道挥之不去。在尚未被火焰点燃的半个街区,成百上千的民众在四处逃窜,但他们无路可逃,到处都是圣佑军,这些自诩正义的家伙像土匪一样闯进民宅,肆意搜刮着一切能拿来换钱的玩意,并顺手将惊恐的幸存者宰杀。一股惊悚的气氛在村庄里蔓延,并迅速感染了玛利亚。 也许他们会惧怕我们是有原因的,玛利亚想。他们并不了解我们,今日又发生这等事,他们定会认为自己的一切惧怕与怀疑都有事实依据。 “敌人正在前方集结!”一个修女高声说。 敌人?他们也配称作敌人?玛利亚在心底发出一声不甘的咒骂,她不愿屠杀弱小,但这是她的职责。 “女士,不可再拖延了。”修女催促道。远处出现了大批民兵,他们自知无路可逃,便抄起镰刀和斧头,战战兢兢地聚集在一起做最后一搏。他们临时拿到的粗糙兵器恰似在火光里不停摇摆的焦黑草茎。火花四溅飞扬,如同玛利亚徒劳的祷告般消失于半空。 “跪下!”玛利亚向那些心惊胆战的民兵们高呼,“以全父之名,我要求你们跪下忏悔。立刻跪下!” 唯一的回应便是一支箭。猎弓射出的箭甚至无法够到玛利亚的面前。她面无表情地向前几步,俯身捡起那支插在地上的箭。 “这是你们的错。不是我的。”她扬起手中的长剑,“既然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福音,那就给他们一个恐惧的理由吧。” “以全父之名,”玛利亚怒吼,“启迪他们!” 第185章 晦暗命运 德·卡佩·霍华德男爵懒洋洋地下马,像个严重肥胖的丑角一样亲吻劳伦斯的手指。他的坐骑是一匹短腿的母马,像主人般笨拙。男爵肥胖的手指上戴满了戒指,胸甲前挂着一个硕大的护身符,如果看得太久,金黄色的护身符会刺痛人的眼睛。他的三下巴上长满了胡子,因缺少打理看起来既不优雅,也不粗犷。事实上不用多加观察,劳伦斯就能看出男爵贪食愚笨的形象。红白相间的外衣与附着在胸甲后的狮身披风相呼应,体现出他对艾瑟尔的卡佩家族的忠诚。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头盔,面甲抬高着,没遮住稀疏的淡黄色头发。一把造型华丽的阔剑插在腰间的剑鞘中,随着他身体的大幅颠簸拍打着短粗的腿。 “劳伦斯阁下!”男爵亲昵地呼喊着,拽着劳伦斯的一只手过分热情地问候道。“看到猩红大公的继承人没有抛弃他忠诚的老友,实在让我打心底里高兴。” “卡佩家族,”劳伦斯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他听唐纳德说过,卡佩家族是统治艾瑟尔主城的三大家族之一,而霍华德男爵则是个远近闻名的马屁精,一个希望通过交际来提升地位的小贵族。据说他不止一次向奥兰多大公献殷勤,邀请他在艾瑟尔高地的领土上举行宴会或骑行活动。猩红大公每次都拒绝了。当然,是很有礼貌的。 如果有机会选择自己的盟友,劳伦斯一定不会考虑霍华德男爵,可他现在没得选,每一把剑都会受到欢迎,包括霍华德男爵。值得欣慰的是,男爵带来了一股相当大的力量,大概有两千多步兵和几十名骑士,其中有三分之一是弓弩手。 “用一支如此庞大的军队来援助我,在下受宠若惊。”看到男爵的军队后,劳伦斯如此说道。 男爵皱起了眉。“你误会了,劳伦斯阁下。我们不是来援助你去什么地方的。我们向后方…战略撤退。” “什么?”劳伦斯的好心情消失了。“我还以为…” “我们必须撤退,劳伦斯阁下。艾瑟尔高地沦陷了…” “告诉我,艾瑟尔的情况有多糟?我们面对什么敌人?”劳伦斯的语气充斥着浓重的火药味,他并不介意装作温文尔雅,但他感觉一直在男爵面前保持姿态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他并非政治家。他只是个战士,简单而单纯。他知道如何战斗,如何指挥士兵,如何使他们发挥最大的才能。他懂得战术,敬畏死亡——任何不懂这点的人都无法被士兵们信任——霍华德男爵的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他深感愤怒。 “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男爵咽了口吐沫,摇了摇头。“不,你不会想知道的。艾瑟尔高地已经化为一片焦土,每个村落,每个哨站,每个营地,都被敌人攻陷并焚毁了。我们是唯一的幸存者,现在就要向西去自由之城,我相信猩红大公会保护我们的。” “猩红大公自己都要奔赴前线了,你到自由之城也得不到保护!”劳伦斯一把拎起男爵的衣领呵斥道:“现在,在我忍不住揍你前,把你的人集合起来,跟在我后面。” “按指挥官的吩咐去做,你这只肥猪。”布兰德适时地向前一步,亮出佩剑。 男爵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威压下,他尽力挤出一丝微笑,并点了点头。 “希望更多援军已经在路上了。” “不存在其他的支援。”劳伦斯的结论给了男爵当头一棒。 “其他防区呢?库兰和自由之城呢?尊敬的奥兰多阁下在哪?他知道艾瑟尔受到的威胁吗?”男爵的三下巴颤抖着,“他们会来的,对吗?” “没人会来。现在派来的已经是所有人了,”劳伦斯说,随后表情变得阴沉起来,“我们孤立无援。现在跟我说说,霍华德男爵,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 马修坐在路边,把靴子里的沙砾抖出来,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他们本来是要行军一整天的,但与友军汇合让他们获得了难得的休憩时间。树荫下,山顶上,要是能躺在那里休息该多好啊。此刻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士兵们坐在路旁树木寥寥的草原上,望着一处浅滩发呆。那是汹涌沃河的一道支流,远远看去就像一条闪闪发亮的银色丝带。 马修伸展双腿,揉了揉肩膀上逐渐愈合的伤口。他试着抖抖肩,觉得没有之前那么疼了。这是从茶花领出发的漫长行军,现在,随着越发接近艾瑟尔与敌人,新兵们开始明白休憩的时间有多宝贵。就连劳恩,这个从不喊累的敦实少年也架不住长途的跋涉,苦着脸揉着腿。 “离艾瑟尔还有多远?”劳恩发问道。 虽然他并没有具体问某个人,但马修还是主动回答了。 “往前再走三十里,越过下个山头,我们就能看见艾瑟尔主城了。”他指着远处的地平线说道:“从那出发,我猜还有一天路,也可能是两天。” “哎,可真远。” “兄弟,你就这么想和那帮神棍再干一架吗?”马修问道。 “不太想,不过再怎么也比天天走路强。” “没准你能让那个大块头绿皮背你。”马修笑着,看了大聪明瑞哥一眼。 “把你们的肉给俺,俺就干。”大聪明瓮声瓮气地说。 一瞬间,气氛突然变得沉闷起来,空气中充斥着诡异的寂静。 “俺是说,把你食物里的肉给俺。”大聪明显得很沮丧,“五块…不,三块肉,俺就干。” “成交。”劳恩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他比大多数人都清楚这些绿皮虽然不太聪明,但还是很好说话的。在大聪明看来,他为劳伦斯打仗才能衣食无忧,但想要吃肉就得为军官们提供“其他服务”了。这种机会不多,哪怕兽人们愿意放下身段主动提供服务,那些虾米也总会躲着他们走。 “吼啊,那咱说定了。” 劳恩哈哈大笑,上前敲了敲大聪明的肚子。“你敢背,我也不敢骑。好了,大块头,我会分你几块肉的,只要你别再吓唬人就行。” “马勒个…”大聪明搔搔头,一脸困惑地眨了眨眼,“俺寻思你寻思的跟俺寻思的不一样。” 这时候,大多数第三团士兵都笑了起来。连马修和齐也忍俊不禁。在死里逃生留下的阴影后,这是可喜的宽慰。其他兽人已经不在了,他们要么是在溪边磨刀,要么是在给水袋灌水。就在他们其乐融融的时候,霍华德男爵带着阴沉的脸来到了第三团的队列中,他的仆人照着卷轴开始宣读命令的变动,大概是说第三团的指挥权将交到男爵手上,而男爵麾下的弓弩手们将编入先头部队,接受劳伦斯的直接指挥。 “这消息听起来不太妙。”劳恩低声说。 即使是相隔几尺,马修也能闻到男爵嘴里呼出的酒气,但他装作若无其事。他紧紧抿着嘴,没有和其他人交头接耳。 “那就这样吧。”他起身对男爵说,“我是第三团的军尉,我们会为您尽忠职守。” 痴肥的男爵哼了一声,算是回答,驾马向队列后方走去。即使是骑着马,他也比自己的侍从慢了整整两步。大聪明瑞哥拦住了他的去路,端详了片刻,然后面色阴沉了下去。 “这只肥虾米是谁?就他也配使唤俺?” “长官,”劳恩说着,揪了大聪明一把,“兽人都这样,请别介意。” “你们竟不知道他是谁?”男爵的仆人高声说道:“这是德·卡佩·霍华德男爵,黛拉松的领主,崔森牧场的主人。他的领导就是你们以后能挺直腰杆的原因。” 男爵似乎被绿皮吓到了,他面色铁青地点点头,绕开大聪明走远了,只剩下三团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现在是他领导我们吗?”齐问道,克制住声音中的失望。 马修对此反应冷淡。“在我们重新恢复战斗力以前,男爵将一直拥有第三团的指挥权。” “那要有多久?”大聪明吼道。 “我怎么知道!”马修啐了口痰,把脸别到一边。 “希望能快点…”劳恩喃喃自语。 “老天爷发发慈悲吧,咱还能战斗吗?”士兵们低声嘟囔着,都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担忧。他们愁眉苦脸地躺在地上,不停地抱怨着。就连马修惯有的好心情也被一种阴郁给掩盖了。随便吧,没人质疑,也没人干涉,他们知道以后的日子肯定好不了。 每个人都垂头丧气。马修对领导他们的贵族略有耳闻,他听过军营中的流言,知道霍华德有个“黄男爵”的绰号。并不单单因为他喜爱金光闪闪的东西,更是他的裤子经常被屎尿染黄。再加上伤员们的伤势,药品和补给上的短缺,现在这一切,都让战役变得越发艰难。 马修叹了口气,他怀疑自己已经知晓了答案,但为了士气考虑,他选择乐观。 “不会太久的。大概。”他尽可能委婉地回答。 第186章 传说 马修提着酒瓶与属下们围坐在篝火边,他们默默无言,安静地烤着火,脑海里回忆着行军途中的景象。艾瑟尔高地外围,长满青草的小丘和平地上尸横遍野,断柄、破盔和盾牌散落其中。村庄和营地本身已不复存在,教会的无情攻势摧毁了它。大火破坏了许多建筑,烧毁了大门和多数围墙。鲜血浸透了它的小巷,暴力玷污了它的记忆和灵魂。这里的人都死了,士兵,平民,所有的人。教会留下残骸更像是在传达一种警告——这便是敢与神仆为敌的下场。 寒冷的夜风掠过平原,把村庄里唯一一口深井的轴轳吹得嘎嘎作响。马修打了个寒颤,突然想起井下的惨状——那时军团刚在村庄废墟上扎好营,他打算用井水洗头洁面,但舀上来的水带着浓烈的腥臭。不得已他下到井底,才发现水下堆满了残破不堪的肿胀尸体,其中还有几个怀抱婴儿的女人。她们至死都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孩子,仿佛这样就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可那些婴儿已经被泡成了一团团血淋淋的烂泥…马修在井下吐得天昏地暗,好久后才被手下扛上来。在最后的视线里,他好像看到几张苍白的死者之脸回望着他,欢迎他。 加入我们。 “喂,你聋了?”劳恩不耐烦的推了推马修,“问你呢,你觉得咱能完成任务吗?” 马修没有说话,第三团得到的命令很简单:占领并守住艾瑟尔高地的入口,并在更多援军到来前绝不让步。马修曾多次考虑过此命令的合理性。步兵团作为军队的中坚力量,占领并守住一个战略要地乃是家常便饭。战术理念是挫败敌人,为友军保证道路通畅,但这次很可能有意外——也许敌人会全力进攻,试图挫败守军。当他们把全部力量与愤怒向前方发泄时,侧翼和后方会变得虚弱。龙骑士组成的侧袭部队会撕裂敌人的阵线,从弱点处直取他们的心脏。而后一直防御的步兵坚决地向前推进,从正面挤压敌军,进而击溃强敌。 军事理论是一回事,实际情况又是另一回事了。地图和作战指令客观地阐述了这一策略,但它们未曾告知士兵们该如何鼓起勇气执行它——在第一次推搡之前忽略自己的尿骚味,震耳欲聋的钢铁碰撞以及死者的哀嚎。它们并未揭示你的心跳是如何比鼓声还响,猛烈到好像会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它们不会提到敌人会向你发射牛一样大的石块,也没提到天空中充斥着遮云蔽日的箭矢和路障燃烧的烟雾。命令肯定不会提及这些东西,因为这样做会阻止任何年轻人走上战场,可能会让他们找个更温和的职业,比如商人或艺术家。 “肉烤好了吗?”马修问道。 “已经好了,长官。”一个脸上有刺青的新兵说。 “嘿,大块头,坐过来吧。”劳恩招呼大聪明坐下,递给他一串烤肉。 “就这些了,慢点吃。”劳恩心情复杂地说。他一方面为自己能享用的肉变少了而恼火,另一方面又为自己只能弄到这点肉而羞愧。 经历过一次装死,劳恩瘦多了,虽然他还是随身揣着各种零食,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最近似乎食欲不振。反倒是不少新兵有样学样没事就咂巴点零嘴,以找到片刻宁静,安抚自己备受困扰的心灵。劳恩与众人一同深呼吸,模仿着兽人的动作大口吃肉。他不禁微笑起来,阴郁的心情一扫而空。 “真香。”大聪明大口咀嚼着烤肉,“加入这个团真不错,俺都没寻思过有朝一日还能吃上肉。” 这番话好像痴人乱语。编入第三团就意味着死亡——炮灰们被推上战场,怎么都逃不过任人宰割的命运。假如谁会因为有口肉吃就赖在三团不走,那他绝对是脑子坏掉了。 马修也拿起一串烤肉,他刚准备吃,突然注意到一张陌生脸孔,是个兽人模样的孩子,却生着与众不同的红褐色皮肤。马修一愣,随即把手搭在剑柄上。 “吼,别在意,这是小聪明瑞弟,俺儿子。”大聪明解释道。 “你还有亲戚?”劳恩惊呆了。 “昨天刚种出来的,”大聪明头也不抬地说:“你们不是说需要更多人手吗,俺就多种了几个。” “种出来是什么意思?” “给俺来口酒就告诉你。” 众人看向马修,大家都盼着大聪明继续讲。于是马修舔舔嘴唇,不情不愿地把酒瓶递给了大聪明。 “虾米真笨,这都寻思不明白。”大聪明灌了口酒,继续说道:“半夜把牙种到地里,再撒两泡尿,第二天小子们就长出来了,这样就像…就像…” “就像蘑菇?” “对,就是那个。”大聪明顿了顿,“啥是蘑菇?” “一种拿来炖汤的植物。”劳恩憋着笑解释道:“一般长在树上,不过它们可没一身腱子肉。” 众人的笑声响彻夜空,晚餐的炖菜散发出熟悉的味道。马修随手点了个士兵,让他同自己去打饭,其他人则坐下继续唠嗑。炖菜…每天都是炖菜,不过今天负责分饭的人变成了库伯特。他刚被调到三团的伙房,大伙为他找来了一截高高的树墩,他就坐在上面,用一条旧毯子盖住了发灰的伤腿。马修一怔,下意识立正站好,冲库伯特敬了军礼。 “稍息,士兵。”库伯特小声道,“现在我得叫你长官了。” “没有的事。”马修一时有些尴尬,他别过头说:“我以前很怕你,长官,对不起。金妮和其他人会带你煮菜,他们乐意教你,这样你就不用为自己帮不上忙而担心了。” “嗯。”库伯特慢悠悠地打着饭,“谢谢,你是个…好人。” “长官,人无完人,我不会因为你受了伤就对你另眼相待。我们都是荣辱与共的兄弟,不管在哪,这点永远不会变。” “马修,我…”库伯特似乎被烦心事困扰着。 “你丫掉进粪坑了?”劳恩的喊声从不远处传来,“快点,马修,大家都等着开饭呢。” “你有话要讲?”马修问库伯特。 “再说吧。”库伯特扭过头去,“以后再说。” 马修抱起一盆炖菜坐回篝火边,一时不想动弹。可众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他,就连今晚没跟他坐在一起的士兵们也是如此。 “听说你酒量贼好,千杯不倒?”大聪明朝马修比了个挑衅的手势,“咱来比一比?” “你要跟我拼酒?”马修暗暗埋怨,他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咳咳,我从小是在酒馆里长大的。”马修决定以进为退,“喝倒你自然不是问题,但很显然,这里没有足够的酒让咱们…” “酒管够。”一个士兵起哄道:“好多兄弟都留着那天的庆功酒,足够你俩喝到明天早上。” “但明天还有任务…” “明天到中午才有任务。”劳恩耸耸肩,他也想看看马修喝醉了会是什么样。 “我…”马修咬咬牙,“好吧,来就来。” 众人一阵喝彩,鼓起掌来。真是一群欠收拾的傻瓜,眼见自己的长官要喝得不省人事,竟能欢呼成一片?马修狼吞虎咽地嚼了几口炖菜,随后接过酒瓶。三口酒下肚,他就开始迷糊了。 “吼,这多好,”大聪明说,“暖暖和和的,吃着肉,喝着酒,根本不怕冷风。” “你还怕冷?”劳恩说,“你们不是从极北来的?” “是又怎样?俺又不是铁打的。” “不是说在那地方钢铁都会被冻成渣吗?” 大聪明听罢哭笑不得。他既生气又惊讶,绿油油的皮肤上泛出了红晕,看起来十分滑稽。“虾米让风吹傻了,所以脑子才不灵光。冷?极北是很冷,但俺住在群峰里,那里暖和的不得了。” “真的吗?”劳恩发出了疑问。没人能理解大聪明在说什么。 “是真的,群山里有温泉,一些塞连民谣里提到过。”马修说。 “吼,那不是温泉。”大聪明冲马修晃了晃手指,“虾米才这么叫,俺们正统人类都管那片海叫诸神恩典。” “海?正统人类?”马修打了个嗝,“才一瓶酒下肚,就喝多了?” “俺没喝多,这是事实。”大聪明抓耳挠腮半天,最后解释道:“群峰间储满了热水,那些热量足以保障俺们开辟出小片的栖息地。不过,俺们太多了,那些抢不下俺地盘的小子们为了不被冻死,就只能去南方攻打虾米的领地。听好了,俺们才是真正的人类。很久以前,基尔诺人——也就是俺们的祖先,你们口中的兽人——并不住在群山中。他们的家园建在空气稀薄的地下,那里有四通八达的隧道。然而虾米嫉妒俺们,排挤俺们。” “还有人敢排挤你们?”劳恩瞪大了眼。 “那些虾米都是坏银,”大聪明回答着,恰好碰上有人给他递酒。为了继续听故事,绝大多数人都愿意贡献自己的酒。大聪明笑了笑,轻轻拍了马修一把,“来啊,别打瞌睡,你想把俺灌倒?” “随时奉陪,嗝…”马修举起了酒瓶。 大聪明瑞哥喝了口酒,眼瞅大家盼着听故事,便做贼似的拿起一串烤肉。“那些坏虾米想奴役俺们,但他们害怕俺们。传说俺们的祖先骁勇善战,所以虾米快把俺们赶尽杀绝了。” “这算什么逻辑?”劳恩忍不住吐槽,“你们骁勇善战,为何又会被赶尽杀绝?” “俺们祖先人少。”大聪明吃完烤肉,见没人制止,便又拿起一串烤肉,“而坏虾米太多。虾米统治着地表,俺们无处可逃。就在俺们快被灭族的时候,俺们的勒布拉——既是大哥,又不单是大哥——前去乞求诸神的帮助。” “诸神…”马修已经眼冒金星了,但他还是强撑着,“这么离谱?” “神是存在的。”大聪明从篝火上拿起最后一串烤肉,“不过坏虾米的神比其他神更强大。勒布拉先拜见了树神,问:‘你能保护俺们吗?’可是树神说不行:‘虾米也觊觎他们。如果你们藏在森林里,终会被虾米们抓住当柴烧。’” “把兽人当柴烧…”劳恩憋得脸通红,才没笑出声来。 “别逼逼,”大聪明吃得满嘴流油,又喝了口酒,“接着,勒布拉去拜见了海神,他恳求海神赐予俺们水下呼吸的能力,好住在大洋深处,但海神也拒绝了:‘虾米洒下鱼钩,捕捞海中生灵,如果你们住在这里,也会变成虾米的盘中餐。’所以俺们才没住在海里。” 现在没人说话了,因为众人都隐隐觉得大聪明讲的故事好像不完全是故事。 “最后,勒布拉走投无路,只能去拜见坏虾米的主神——杀神。‘俺的小子们危在旦夕,’他给杀神跪下了,‘放俺们一条生路,让俺们不再受坏虾米的迫害。’杀神没答应,但另一位虾米的神许诺,可以让俺们人丁兴旺,变得力大无穷,再不受虾米迫害。但那个神提出一个条件…” 大聪明往后一靠,举起酒瓶就是一阵豪饮。喝完后,他把酒瓶随手扔到一边,满面笑容。 “继续说啊。”马修迷迷糊糊地嘬了口酒,“意思是…主神…战神巴尔,拒绝了你们?那答应帮助你们的,到底是…” “那个神自称洛基,听说祂的信徒都喜欢玩火,生活在大陆东边。”大聪明不满地瞪了马修一眼,“喝啊,怎么不喝了?” “胡说八道,还想…骗我喝酒…”马修醉醺醺地嘀咕道:“洛基的确是奥秘之主的曾用名之一,但祂会帮你们?这也太…” “俺骗你干啥,这故事可是从俺祖祖祖祖辈传下来的,没有假。” “好吧,好吧,就当你说得都是真的,那你倒是说说看,奥秘之主答应帮你们,到底提出了什么条件?” 一听这话,众人立马都凑近了点。神话时代的传说勾起了他们的兴趣。 瑞哥不愧是兽人中的大聪明,他看众人都兴致勃勃,便意味深长地一笑,并指了指倒在一旁的空酒瓶,渴求再喝上一轮。 很快,好事者便递上了一瓶酒。瑞哥不紧不慢地拧开瓶塞,一口气把酒喝了个精光。 “俺…忘了。”他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 “你他*的!”递酒那人破口大骂。 围观者群情激愤,瑞哥只好摆摆手,无辜地说道:“俺真忘了。不过俺可以讲个虾米绝对不知道的秘密,就当是付酒钱了。听好,虾米的神还活着,不过祂们在大战后变得很虚弱,只能在神域里沉睡。对了,俺还见过一个虾米的神。” “噢,太好了,真精彩。”劳恩翻了个白眼,拍拍手大喊道:“好了好了,都回去睡觉吧,这大块头已经醉得神智不清了。别看了,赶紧休息,明天咱们还有任务!” “俺没瞎说。”大聪明满面愁容,盯着空空的酒瓶出神,“虾米太傻屁,不信就算了。” 第187章 秘密 劳伦斯发现,梅菲斯托传授的灵魂法术好处多多,不仅可以让他在危机时刻爆发出力量,还能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让他飞檐走壁。经过多次摸索,劳伦斯了解到灵魂法术是一门精巧细致的学问,能否潜入虚空界、魔力储备的多少都不是法术成功的关键。而对于时机的把握和视角的转变也仅仅决定了法术产生的效果和持续时间。 首先,他得克服恐惧心理。 在虚空界,他将重力法则从下方的大地骤然变改为天空,于是他便朝天空“坠落”而去。他的直觉无法应对这种变化,每当重力的方向不再朝下,他的内心深处总会萌生惧意。 不能犹豫,不能害怕。他再次变更重力,在落地前快速变更两次重力,使身体能来得及横出两脚,稳稳落地。这好似是自学飞行的雏鸡,他一次次摔下,磕得浑身是伤,才终于稳定落地一次。 “再快点,转换视角!”梅菲斯托催促着。 劳伦斯试着调整晶珠,使它们化为一道高墙。他转换视角,运用魔力,把墙体作为重力面,然后站了上去。就在短短一瞬间,他的直觉还在反抗,他的身体则预感他会跌倒在地,摔得鼻青脸肿。 但他四平八稳地落在了墙壁上。 劳伦斯惊讶地挺直身子,深吸一口气,在墙壁上冲刺,背后生风。他一口气爬升了足有五十尺,然后把自己甩至侧下方。惯性减缓了朝上的冲力,指向一侧的重力把他拉拽到墙壁上。 在梅菲斯托的命令下,他削弱了重力,沿墙壁回到地面,然后中断了魔力输出。一次训练几乎掏空了他的魔力储备,由于消耗巨大,他浑身湿透,身体几乎动弹不得,但这都是值得的。与研习新技能的兴奋感相比,疲劳几乎不值一提,现在他能切身感受到,魔法师的战斗方式比任何战士都更为优雅。不同于亲身战斗,用利刃收割敌人的生命,驱动法术的方式更加清晰纯粹。在使用魔法时,他不仅仅是一个受人敬仰的施法者,他还会为自己能够释放完美的魔法而自豪。 梅菲斯托当然理解这种喜悦。在他刚开始研究灵魂法术的那几年里,改写虚空界的规则就成了他此生最大的乐趣。这是一种用自己的感知将虚空界的庞大数据融合到现实维度的能力,大多数人,无论是魔法师还是战士,都无法理解改写现实法则的力量是何等强大。 这是他的天赋,通过深入虚空界,梅菲斯托慢慢知晓他所改写的规则只是庞大虚空界的冰山一角。他的一次次大胆尝试就像是一个人刚意识到他能活动自己的手指一样——随着他的成长,现在的梅菲斯托已经与虚空界的灵体们紧紧连结在一起。在现实领域,他仅仅闭上眼就能感受到虚空界的心跳,从而知晓千里之外正在发生的秘事。只需消耗一些法力,他便能抽干一片区域内的元素之力,让其他魔法师唤不出半点火苗。但,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出于必要考虑,梅菲斯托只给了劳伦斯最基本的警告,因此劳伦斯尚可轻松地使用新能力。梅菲斯托一直注视着他,确保一切如他所愿。 至少现在看起来如此。 劳伦斯歇了一会,又开始练习。他兴奋地大吼大叫,四处乱飞。这让梅菲斯托突然想起这才是魔法师本来应有的样子,探索世界,发掘未知,并以此为乐。而不是抱着前人写好的厚重法术典籍,愁眉苦脸地背诵枯涩的音节。在神话时代之前的魔法师都是这样,他们的强大源于好奇心和求知欲,而非单纯的记忆力。失去奥秘之主的恩赐后,魔法师们便开始缓慢衰退。以秘法之地全盛时期的标准来说,梅菲斯托只能算陶醉于那个伟大时代回声的年轻学者,还远远不及真正的大师。 哪怕有朝一日能达到老师的程度也好。他一息之间就把所有想法收了回去,然后再一次将注意力转移到劳伦斯身上。 此刻他就在眼前,神选者,身负神明之力的幸运儿。传说战神巴尔就是毁灭的代名词,祂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满了内脏与鲜血,在祂的注视下每分每秒都有成百上千人丧生。但祂的力量在哪?如何才能得到神力?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单是想想,这种亵渎感就几乎让他达到了高潮,但梅菲斯托马上就冷静下来。他的传奇法师头衔可不是靠想象与自我放纵获取的,耐心。 想解开一个谜团,最简单的方式便是等待,观察,并始终确保自己不会引火烧身。 “我是奥兰多阁下的信使,让我进去,这封信必须由我亲自送到劳伦斯阁下手中!”营帐外传来了不和谐的声音。 梅菲斯托不悦地撇撇嘴,真奇怪,他心想。奥兰多隐忍了这么久,让劳伦斯放手去做,却在这个时候传来命令。他闭上眼,动用灵魂之力去检查那封信,片刻后,他轻笑起来。原来如此,不过显然这不是奥兰多真正的目的。 “有人找你。”他把劳伦斯带回了现实领域。劳伦斯眼前的景象瞬间清晰,他顿感浑身无力。得知有人求见,他疲惫地点点头,艰难地直起身子。卷土重来的幻象如烈火般燎过他的大脑,灼烤着他的心智。不管从虚空界脱离多少次,这种新鲜的折磨总让人没有适应的余地。 战靴的渐近让劳伦斯勉强打起精神,他这样做是出于对猩红大公的尊重,也因为不想节外生枝。有时,适当的威严会让与人打交道变得容易许多。 “亚当·劳伦斯,尊敬的茶花领之主,最后的银翼骑士,恶徒的复仇者…” “是的,是我。”劳伦斯知道自己必须开口了,“有何事禀报?” “容我先行告退。”梅菲斯托转身离去,他已经知道了信中的内容,继续留在这里只会让信使觉得碍眼。 “说吧。”看着梅菲斯托离开,劳伦斯重复道,“何事?” 信使咽了口口水,似乎不敢开口,过了片刻他才硬着头皮说道:“大人,您必须从艾瑟尔高地撤退。” “猩红大公的命令?” “是的。如果您有疑问,请看看这封信。” 劳伦斯接过信看了起来,伴随着信纸的轻微摩挲声,他皱起了眉头。 “奥兰多大公还说过什么吗?” 空气再次停顿。“您是怎么知道的,大人?” “因为我是他的门徒,他不会毫无理由地命令我行不合常理之事。” “没有任何计划能够在与敌人的不断碰撞中维持原样。不要浪费时间反制敌人的计划,也不要在乎敌人打算做什么,因为他们永远不会如你所愿。破甲的最好武器便是恐惧之毒,一旦毒入骨髓,所有计划都会在渴求生存的绝望斗争中破碎。” 劳伦斯哈哈大笑,带着一种明显的解脱。他上前拍了拍信使的肩膀,“《战争法则》第九卷第四节。我明白了,明日一早我便会让大军退守艾瑟尔。请回去转告公爵,我非常期待他的表演。” 使者对自己竟能如此轻易完成任务感到惊讶,尽管劳伦斯有同样的感觉。为了掩饰惊讶,信使僵硬地点了点头,他发现自己唯一能理解的,仅有劳伦斯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大家都能直言不讳。”他感慨着,准备离开营房。 劳伦斯又笑了,但这次并不带着笑意。“那就让我们快点结束这场战争吧。” 第188章 救赎之道 马修已经在艾瑟尔高地上住了两天,没有一晚过得舒服。这鬼地方似乎有幽灵和冤魂出没,他总是失眠。 在老家摩纳领,他从不知道寒冷为何物。当然,摩纳领也有冬天,但他至少可以挤在火炉旁取暖,也可以在衣服下面再穿两件毛衣,或是用毯子把自己包裹起来锁住身体的热量。但这破地方什么都没有,一旦套上毛衫,他的胸甲就卡住了。尽管军尉有件漂亮的外套,但它的御寒能力堪忧,更多时候只能算作心理安慰。寒冷总是让人无处可躲,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能套的衣服只有这么多,而火炉则是梦里才会出现的东西。 好容易适应了艾瑟尔高地的鬼天气,第三团便收到了命令,弃守高地,前往艾瑟尔主城驻扎。起初,马修以为他们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毕竟城里条件再怎么艰苦,找个不漏风的地方睡觉总还是没问题的,但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由于人满为患,第三团没法进驻当地军营,只能暂时驻扎在艾瑟尔市中心的教堂附近,而他作为军尉的唯一优待,便是能睡在教堂高耸的阁楼上。当时他觉得与老鼠臭虫作伴很不舒服,直到后来他听说许多士兵都被日夜不停的锻打声折磨得睡不着觉,他才开始试着享受阁楼的宁静。 艾瑟尔是西境的兵工厂,在此生活的人很少不受失眠困扰。原本这座教堂是艾瑟尔为数不多能安享宁静的地方之一,可第三团的到来让空气中充满了士兵的呼噜声、骂声和臭味。地下的情况更糟糕,被安排到教堂地下墓室的人甚至没地方躺下,只能蜷着腿靠在湿漉漉的墙上睡觉。在这种地方很难休息好,他们被迫经常醒来,因为下半身的双腿陷入麻木,或迫于墙壁的压力不得不调整自己的位置。一些奴隶出身的新兵从没想过还有什么比囚车上更糟糕的睡眠条件,而现在,他们才知道还真有更糟糕的。 劳恩倒是一点也不介意,他太累了。自打离开茶花领后,他就感觉自己几乎没休息过,每天不是在赶路就是在准备赶路。 “所以为啥这地方还有教堂存在?”劳恩一有空就开始抱怨,“我真是*了,之前咱们还在跟神棍打仗,现在又住进了神棍的老窝。真他*的活见鬼,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的,真想一把火把这破地方烧了!” 马修也心存芥蒂,但他没有明说。 “二位长官,我是圣伯纳教堂的管理人保罗神父。”干瘦的老人鞠了个躬,“愿为诸位效劳,先生们。我们以圣徒约翰的名义欢迎各位,以圣伯纳教堂的名义欢迎各位,以第三代传承人的名义欢迎各位到来。请随意,我们将尽可能为各位服务。”这些话都是掏心掏肺的,看神父这番态度,劳恩也只好随口答复了一两声,不再发牢骚。 “教堂里可有食物?”马修环顾四周问道。倒不是第三团没开灶,只是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来教堂,他很好奇教堂里吃什么。 “有,当然有。”老神父颤颤巍巍地说,他唤来一个修女,“看在全父的份上,快带两位大人去餐厅。” 那修女年纪不大,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样子,淡金色头发,穿着朴素的黑色修女裙,像个瓷娃娃。她的出现让两人马上变得乖巧起来,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生怕一不留神就把她撞倒。 “嘿,小姑娘,这阵子别乱跑。”劳恩好心提醒道:“军队里什么人都有,你到处跑可能会被坏人盯上。唉,我说这个干啥?总之你这阵子小心点…” “我不小。”修女撅起嘴,“我已经十四岁了,很多事情都能冷静的处理。” “别不识好歹,我这是担心你。”劳恩小声嘀咕,“跟我妹妹一样大,都挺可爱的。” “你还有个妹妹?”马修乐了。 “以前有,后来被山贼掳走了。”劳恩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唉,我提这个干啥…” “全父会保佑她的。”小修女一本正经地说:“要有信仰,大叔。” “我才刚成年!”劳恩郁闷地吼道:“小屁孩,你就不能嘴甜点吗?” “我不叫小屁孩。”修女回头瞪了劳恩一眼,“我叫爱丽丝,你应该叫我女士,或者修女。如果咱们熟一点,你也可以叫我小甜心。大家都是这么叫的。” “哈?这称呼听着会让人想到一些不好的东西。”马修撇了撇嘴。 “你放心,我的手下个个都是正经的男子汉。谁敢动你一根头发,我就让全团的人把他绑上铅块扔到河里去。”劳恩拍着胸膛保证道。 “先吃饭吧,大叔。”小修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着她的笑脸,两人马上就意识到小甜心这个绰号是从何而来的。 确实很甜。 在餐厅的诵经台上,朗诵者正在吟诵通告。烛光把众多长袍修士的脸照得发白,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凳子后面,等待晚餐开始。朗诵者的声音在餐厅高高的圆顶下回响,下方的木质餐桌上围着一池的烛光。 只有劳恩和马修坐着,哪怕爱丽丝一直在瞪他们,示意他们应该起身,两人也没动弹。现在,在这里,他们这些军官就是贵人,没人能强迫他们做事。 “尊敬的保罗神父命我宣布,”朗诵者扬声念道:“今夜斋戒暂免,有贵客同席。所有修士可共享盛宴,可以吃肉,可以交谈——但不得大声喧哗。” 修士中爆发出一阵声音,像是压抑的欢呼声。餐桌布置好了,食物还没端上来,但巨大的晚餐托盘代替了以往盛粥的小碗,可见盛宴即将开始,引得人胃口大开。熟悉的牛奶杯留在餐橱里,最好的酒杯取而代之。长席上还处处点缀着玫瑰花瓣。 “这不是教堂吗,那些修士是哪来的?”马修有些不解。 “他们都是走投无路才来做修士的,为了混口饭吃。”爱丽丝将酒杯放在两人面前,小声说道:“保罗神父是个好人,哪怕这些人从未真心信仰什么,神父依然没赶走他们。” “那这么说,你一定很虔诚咯?” “我是孤儿,从小就在这长大,八岁的时候就把《教典》背得滚瓜烂熟了。”她骄傲地挺起胸脯,“我的两个姐姐到现在背《圣言录》都磕磕巴巴的,更别说《教典》了。要说这里谁最虔诚,那除了保罗神父就只有我啦。” “你还挺自豪。”劳恩想逗逗爱丽丝,便故意绷着脸说道:“我见过不少被愚昧教条荼毒的可怜人,他们都死在了我的剑下。你难道不清楚现在是战争时期吗?” “不,不,不!”小修女厉声反对,“你误解信仰了,先生。拥有信仰不应横遭指责,而当得到供奉和敬仰!我们应将火与燃烧的荆棘丛当作桂冠祈求全父保佑,感谢祂让光明重归大地,然后指责不信者,将他逐入荒漠!” 修士们敌意毕现,面露不善。知道自己玩笑开大了,劳恩也不打算再用幽默打掩护。两人目光冰冷地环视着人群,将手指搭在剑柄上。面对职业战士虎视眈眈的威胁,修士们纷纷把头移开,沉默不语。唯独爱丽丝来了脾气,她一把抓住劳恩的手腕,想将剑抽出剑鞘,然而却像拉大理石雕像的手臂一样,使不上力。 “来啊,要是暴力能解决一切问题,为何不杀了我?”她不要命地讥讽道:“辩不过就想拔剑,您的所作所为还真是展示了当兵的艺术…” “不得无礼!”保罗神父姗姗来迟,他大步走来,给了爱丽丝一巴掌,“去把《教典》第四章抄写十遍!在你深刻反省自己犯下的傲慢之罪前,罚你不准吃饭!” 小修女哭着跑开了。“不要杀戮。”神父请求道,“让我们都忘了刚才发生的事吧。”他的手抖个不停,面色灰暗。 劳恩点了点头,他自知理亏。 “这小妮子,长得挺可爱,偏偏生了张嘴。”马修拍了拍劳恩的肩膀,放松下来,“先吃饭吧。离开艾瑟尔前,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 保罗神父拍了拍手,烤羊和苹果酒就被端了上来。教堂里的盛宴也不过如此,在庆功宴上吃过山珍海味的两人自然是对“盛宴”有些失望。神父为两人切好肉排,倒上酒,便眼巴巴地在一旁候着,数次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劳恩被他烦得没了胃口,“如果想让我们道歉,那我们会的。” “不,不是这种小事。”老神父艰难地咽着口水,“两位大人也许听说过,教堂是全能之主庇佑的土地,也就是非战之地。噢,我是说…” “意思是不欢迎我们这帮当兵的?”马修咀嚼着羊肉,随意地说道:“我们也不想在这驻扎,但命令就是这样。”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神父赶忙解释道:“圣伯纳教堂欢迎任何人,只要他不心怀恶意。只是,那份报告,能否请二位…” “什么报告?” “您不知道吗?城防军曾派人来勘探教堂,并为城主准备了一份完整的报告,报告里综合评价了圣伯纳教堂作为要塞的军事价值。” 马修停住了嘴,疑惑地看向神父。 “我的底线是,我们可以收留所有无家可归的妇女儿童,还有老弱病残,甚至帮忙照顾伤患,这毫无异议。但这里是非战之地,作为神父,我不能让任何人将这个神圣的地方当作堡垒。所以,我想请两位…” “我没意见。”劳恩又抓起一块羊肉,“在具体命令下达前,我不会对这座教堂怎样。但如果某一天,有人命令我把这个地方改造成堡垒,我就不得不服从命令了。” “况且我们隶属于茶花领,和城防军攀不上关系。他们不会听我们的,就像我们不会听他们的一样。”马修补充道。 “这不公平!”神父怒吼,“这是何等的亵渎!”很快神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垂下头,小声恳求道:“不必将教堂纳入军事布局,艾瑟尔的城墙也能抵挡…‘他们’的攻势,对吗?发发慈悲吧,比起挽救那帮老爷的政权,我更想挽救生命。任何有良知的人都该考虑命令的合理性,而不是一味的服从。假如今日就要把教堂改造为堡垒,那明日老爷要您自杀,您觉得这样的命令还要服从吗?” 马修没指望劝服他。但面对老神父苦口婆心的劝诫,他早已一脸不耐烦。是啊,没错,他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但结果怎样?没见过尸体的人永远都能置身事外,告诫别人要理智,要保有良知,坚守底线。纯属放屁!马修想,比起那套假大空的,能让人陶醉其中无法自拔的救赎世人的理念,他更笃定命中注定——那些该死的人怎么都活不了,与其说保罗神父想救济民众,不如说他只是不愿目睹杀戮的暴行发生在眼前而已。 “没错,您的建议非常有道理。”他反唇相讥,“所以我们就该引颈待戮,或是解散军队,去做苦修士,不伤一花一木。直到人类变得善良、纯真、圣洁、明智,才走出教堂去拥抱敌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就是你话中隐含的意思,神父。让教堂与世隔绝,不让任何人利用这个地方,在人类变得他*的圣洁无比以前什么也不做。也许你们在这座教堂里已经这样坚持了几代人的时间,可这就是行不通。” “我不是说与世隔绝…” “你们是没有,只是一声不吭地躲在这里。反正只要不出门就看不见死人,所以你们的日子过得相当幸福。” 老神父眼睛里喷着火。“我想是时候让你见见这座教堂的创始人了。”他怒吼一声,直指房间角落里的木雕,“他叫伯纳,跟你们一样,也曾是位战士。后来,恶魔包围了艾瑟尔,他跑来为惶恐的人们布道,创建了这座教堂,用来传播希望的力量。‘希望’什么?又能有什么用?看看他受难的样子——看见他的脸了吗?看见恶魔是怎样折磨他的吗?当时的世界有多绝望,而这绝望一连持续了好几年。他为我们的罪孽而死。传说恶魔在分食他的时候,为了不让守军绝望,他曾向恶魔索要自己的肉。恶魔以为他饿昏头了,因此大声嘲笑,给了他一块肉。他为这块肉赐福——有人说那一刻血变成了酒,肉变成了面饼——然后喃喃念道‘此肉为吾身’,而后一口吞下。接着恶魔把他大卸八块,直到最后,他仍保持微笑。要我给你念念殉教者名单吗?要我给你说说我们为保护人民所打的仗吗?地下墓穴陈列着多少尸骨?他们还不是为了更大的良善?而你却说我们什么都没做,一声不吭地躲着。” “好吧。”马修说,“我看出来了,我们的分歧是根本上的。是先服务全能之主,还是先服务领主大人——后者就是我的选择。” 他的声音里满是刺耳的嘲讽,但保罗神父没有动怒,只是默默摇了摇头。他听得出,那声音里裹挟着一个受伤的灵魂。 第189章 破碎 艾瑟尔主城的大门在洪亮的号角声中缓缓开启,尽显这座城市厚重的历史。劳伦斯和他的亲信们搭乘马车一同走在从城外铺向城主宫殿的红毯上。这条路很长,道路旁自始至终都排列着来自不同团体的部队,城防军、贵族私兵、家族骑士以及掌管铸造流程的各个部门。从完全符合宫廷审美标准的仪式卫兵,到挺着肚子,身材肥硕的工匠,迎宾队的阵势可以说非常惊人。尽管他们在身形、武装和制服等方面有所不同,但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所有人都骄傲地展示着艾瑟尔的礼仪。 艾瑟尔城主德·卡佩·拉斐尔在摆明他忠诚可靠的立场,而艾瑟尔的历史能延续至今正是建立于此。 打入城起,主街道上就空旷无比,这里算是艾瑟尔强大城防上的一个弱点。尽管在城门失陷时这里能架设街垒,但它为敌人的骑兵提供了一个可能的冲锋机会,劳伦斯想。然而,这条大道的政治价值远胜其实际用处,组成背景的齐整优美建筑便是秩序与力量的必要证明,而奥兰多年轻时的凯旋仪式,也正是从这条街道开始的。 艾瑟尔是一座分权的大城。最外围的城墙和铁匠铺是猩红大公家臣贝利尼的地盘,之后,卡佩家族和康威家族共同统治着内环城区,两者关系并不稳定。锻炉吐出的灼热蒸汽在空中化为虚无,一排排运载军械的马车停在工厂前,位于市中心广场的领袖雕像和记载历史的浮雕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金属杂质,而广场周边的工厂则看起来更干净些,上面装饰着彩带,雕刻着家族纹章。兰斯军械库的守备力量可见一斑,同时从马车上也能清晰地看到鹤立鸡群的圣伯纳教堂和屯放军械的仓库。 造成这种三权分立的原因可以追溯到一个世纪前的人魔大战,当时的艾瑟尔城主无耻地向恶魔投降,虽然艾瑟尔并未因此沦陷,但其造成的恶劣影响永远改写了这里的权力布局。奥兰多大公设定了这种难以控制的权力安排,是具有战略考量的,因为这样能够防止任何一方势力对一个战略性关键区域实施控制,同时这也是兰斯宫廷政治中权力制衡的缩影,三个互相提防的势力永远比某个一手遮天的势力更好控制。 艾瑟尔是西境第二大堡垒,其位置接近兰斯边境,坐拥着高地和裂谷,被高墙环绕。历史上艾瑟尔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战略作用,常常受到围攻。尽管这座要塞饱经战争摧残,但艾瑟尔主城从未沦陷过,哪怕它的高地防御据点被拔除,外围城墙被攻克,也从未有征服者能在巷战中击溃守军,占领整座城市。 守军的兵力来源十分复杂,但没人能否认他们的战斗意志十分坚定。就连傲慢的先王菲利普都承认,艾瑟尔守军不屈不挠的品行堪称兰斯军队的典范。 马车停在城主宫殿前,劳伦斯与菲丽丝携手而行,唐纳德和布兰德跟在后面,一言不发。菲丽丝浓妆艳抹,华冠丽服,她的拖裙需要四位领主亲卫拿着。劳伦斯盔甲锃亮,光彩夺目,他的深红色披风划过闪亮的大理石台阶,飒飒作响。艾瑟尔主城的权贵们身着他们的礼服候在门前,每个人的胸前都闪着勋章。这是个足够正式的场合,就连卡琳也难得好好打扮了一番,除了霍华德男爵蹒跚行走着,披风褴褛,垂头丧气,这是他想向城主摆明自己观点的又一体现。 劳伦斯讨厌政治,但他偏偏无法避开政治。奥兰多大公在信中说过,政治是人类发展中的必然副产品。不论人们嫌恶政治还是喜好政治,都不会远离政治。只有蠢货才会鄙弃政治,作为奥兰多大公指定的继承者,劳伦斯得试着和他未来的臣子们打交道。 劳伦斯一行人被带到了宫殿的一座塔楼上,那里早已被布置成了一处观景台,风格华丽的桌椅排列整齐,新鲜的水果和甜点如展出的艺术品般摆在桌上,供人随意取用。为了更直观地展现艾瑟尔的军事力量与铸造规模,城主安排了一次别开生面的阅兵。当宾客落座,一排卡佩家族的骑士便舞着剑花,宣告了阅兵开始。艾瑟尔的外城区已经挤满了军队,他们齐步走来,高声呼喊着,向劳伦斯致敬。这是一幅令人愉悦的场景,三方势力的私人军队暂时摒弃成见,一同集结于此,向猩红大公的继承人展示自己的忠诚。 在场的士兵已有数千人之多,在步兵离场后,又出现了数十台战争傀儡。它们是通过原型机改造而来,刚出厂不久,锃亮金属外壳反射的光芒无比耀眼,轻易就盖过了步兵队列的风头。劳伦斯从未想到仅仅是拿到原型机几个月,艾瑟尔就打造出这么多台机械巨兽,其中包括他从未见过的陌生型号。因为艾瑟尔拥有许多负有盛名的天才工匠和日夜不熄的锻炉和铁砧,西境的战争机器才得以一刻不停地运转。看到眼前的巨兽方阵,所有人都不由得相信,他们会取得胜利,没人能攻克艾瑟尔。 守备部队的规模尽收眼底,而这情景也让劳伦斯将他与柯恩的可怕战斗抛之脑后。有了这样的部队,没人能攻陷这座城市,战斗会在几周内结束,西境也将得到拯救。老天爷啊,他想,如果能指挥这样一支军队,他们能够在几天内便夺回西境所有沦陷的土地。 这场漫长的阅兵让菲丽丝感到烦躁。她出身于贵族之家,却从不喜欢仪式,这就像必须面对政治一样让她烦恼——事实上比政治活动更甚,因为政治是必要的,而仪式不是。她曾见过人们因进行某些毫无意义的仪式而死。方阵走得很慢,她的束腰很紧,而被迫穿上小码的高跟鞋让她的脚在这趟旅途结束前便开始隐隐作痛。但她仍依照人们所期待的那样不动声色,牵着劳伦斯的手,挺直身子,矜持地观看阅兵,不时品尝一口甜点。 终于,最后一支军团离开了他们的视线,脚下传来的肃穆歌曲宣告着这场仪式的终结。在侍从的引导下,一行人来到走廊。那肥胖的管家伶牙俐齿,不断讲述着劳伦斯等人的到访是如何让艾瑟尔蓬荜生辉。面向主厅的一扇门打开了,露出了另一扇门,随着第二扇门的打开,第三扇门也露了出来,其后是更多扇门。每一扇门之间的距离都在十几米左右,这些门在设计之初就将走廊划分为一连串的前厅,以此彰显猩红大公的尊贵。随着大门不断开启,空气中有了香水和焚香的味道,空气因乐队的演奏和权贵们的赞美声而震动。最后一扇大门开启了,映入眼帘的是恭候多时的贵族男女们,足有几百人,巨大的大厅里悬着整整十六座枝形水晶吊灯,其反射的阳光照亮了整个穹顶,让上面每一寸浮雕都能向来宾讲述这座城市从神话时代开始的荣辱兴衰。整个大厅里人山人海,金印紫授,陆离斑驳。站在诸位贵人身前的中年男人,乃是艾瑟尔城主德·卡佩·拉斐尔侯爵,卡佩家族的第十一代家主。 “您一定就是猩红大公指定的继承人,英勇无畏的亚当·劳伦斯爵士吧。久闻大名。”拉斐尔捻着自己漂亮的小胡子,恭敬地向劳伦斯致敬。 卡琳走上前来,停在劳伦斯身后,默默护卫着他。见到卡琳这副样子,拉斐尔的瞳孔紧缩了一瞬,他意味深长地笑笑,随后转向问候菲丽丝等人。卡琳会出现在这已经说明了某些问题,以拉斐尔与其他贵族明争暗斗了数十年的经验猜测,这绝非什么好事。 “您的热情让我受宠若惊,城主阁下。”劳伦斯伸出一只手,并非单纯为了握手,而是朝卡琳示意,现在施压为时过早。 好吧,奥兰多的继承人可真不好打发。与劳伦斯握手后,拉斐尔已经对劳伦斯有了初步印象——不好惹。以普通贵族的标准而言,他太冷漠了,体格健壮,肌肉结实,肩膀宽厚。但以军人的标准来说,他又显得…太聪明了,礼仪无可挑剔,稳据上风却不动声色,完全明白沉默与耐心的力量。拉斐尔也是这样的人,他的举止、身高、姿态都与眼前的年轻人有几分相似,但劳伦斯更凶悍,更令人生畏。 菲丽丝僵硬地捏了一把劳伦斯的手。塞连人没有吻手礼的习惯,拉斐尔的吻礼让她感觉很不舒服。劳伦斯马上会意,揽住了她的腰。这不仅是为了照顾她的感受,也为了断绝那些不怀好意者的碎言碎语。劳伦斯一进入大厅就在不停观察,他能从贵族们的口型中得到许多信息,比如说,他们对未来西境之主的女伴竟是个塞连人感到惋惜。 礼仪和交流本就不是塞连人的专长。菲丽丝的缕缕褐发难以匹敌兰斯纯血女贵族的艳丽金发,而以兰斯标准定制的礼服更加突显了她的劣势,就像是绚丽的画框突显出一幅平凡的画作一样。虽然菲丽丝穿起礼服也很漂亮,但她的不适让她看起来显得有些可笑。不同于塞连人,兰斯的贵族小姐每天都穿着艳丽的服装,如同明星一样闪耀。 “也许您该让这场宴会开始了。”劳伦斯笑了,他已经能在菲丽丝的脸上看到恼怒正积聚于她的不适之下。“诸位绅士们,以及美丽的夫人们,”劳伦斯大声说道,向每个人微微点头,泰然自若,举止从容,就连唐纳德也得承认这是如教科书般标准的贵族仪态。那些出身显贵的宾客们纷纷向劳伦斯行礼致敬,“首先,感谢你们为我准备这场盛宴,”这就是猩红大公的继承人,拉斐尔想,他的眼睛非常明亮,语气平静自若,但这是表象,他的精神中有种令人厌恶的寒意,就像某类爬行动物的品性。 “但我希望以后的一切仪式可以从简,”劳伦斯继续说:“如果我们把精力都用在正事上,我们便有更多机会击败敌人。如今我想各位都应该清楚,艾瑟尔高地已经沦陷,接下来…” 劳伦斯体会到了众人的些许紧张情绪,他同时思考着这些人要花多久才会重新想起他来此的目的。当下有些贵族甚至完全无法理解局势有多糟糕。尽管拉斐尔和一些军官比大多数贵族都更务实,但尚未与教会精锐交手的他们还是无法对那种会令人窒息的恐惧感同身受。 掌管外城区的贝利尼在劳伦斯停下歇口气的那一刻便试图夺过这场演讲的主导权。“您来此的任务是协助我们防守,对吗?”他不屑地笑笑,“我能理解您想尽早完成任务的心情,但如果为了对付教会势力就要舍弃一切礼法,这未免也太夸张了。” “敌人很强大,先生。”劳伦斯平静地说道:“也许诸位会认为我是小题大做,但我只是想让你们明白,宏伟的城墙和星罗棋布的城防武器未必能让各位高枕无忧。” 奥兰多对贝利尼的评价非常准确,劳伦斯想。他傲慢固执,过于独断,略带侵略性。劳伦斯的目光微微转向其他人,观察他们的反应。他发现这些人的心思都十分有趣。 “可能我的确是小题大做了,没错。”劳伦斯说道,他的说话方式拘谨审慎。在必要的时候说必要的话。他利用灵魂法术去读取贝利尼的心率。果然,贝利尼的心跳完全稳定在一秒一下,他对劳伦斯的警告不屑一顾。 “一开始我只是击退了两支想攻克茶花领的军队,而他们的异常举动将我的目光引向了艾瑟尔。”劳伦斯停顿了一下,特意给贝利尼留出插嘴的机会。这是一种施压,而非出于礼貌。贝利尼撇了撇嘴,因此劳伦斯继续说道:“也许诸位已经获知,在我带援军赶往艾瑟尔的途中,我们与一支教会的军队爆发了遭遇战。” “有意思,”康威家族的家主也开口了,这个秃顶老人挑衅似的看了城主一眼,“我应该是艾瑟尔城内第一个知晓此事的人。原本我打算派出一些私人部队去接应您,但拉斐尔大人认为我们不该贸然出兵,包括向艾瑟尔高地派遣援军。幸得老天厚爱,智勇双全的劳伦斯阁下在一番苦战后击败了敌人,安全抵达这里,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劳伦斯一直注视着拉斐尔,以时刻预读他的想法,“但您的情报并不完整,我们险些全军覆没。”他拉开外衣,露出肩头伤疤,“敌人非常顽强,他们战至最后一人,仍战意高昂,堪称精锐中的精锐。而那两千人,仅仅是即将参与围攻艾瑟尔的一小部分军团,敌人的更多盟友还在路上。考虑到诸位并不了解情况,那好吧,也许我只能扫了大家的兴致。如果我的表现让诸位失望了,我就此道歉。” 在这种时候把夸大过的事实公之于众并不是明智之举,但劳伦斯也有自己的考量。首先,他得尽快在三权分立的局面下站稳脚,保留自己的话语权和指挥权;其次,他得靠一些手段试探三方势力的态度和忠诚。这是一步险棋,但胜在走对了效果立竿见影,哪怕走错了,他也有办法全身而退。 拉斐尔举起一只手,伸出他的手指,上面戴满了精致的宝石指环。 “宴席将在一刻钟后开始。”他苦笑着说道:“在此之前,我必须与劳伦斯阁下商谈要事。” 同僚的告发,劳伦斯的示威,拉斐尔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什么事重要什么事不重要。眼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劳伦斯便点了点头,表情异常严肃:“我同意,城主阁下。但有些事不是所有人都能听的。” “请随我来。卫兵!”拉斐尔下令道,喉咙仍因紧张和压力而疼痛。“守在门前,不得让任何人打搅我们的谈话。” 不需要补充说明,拉斐尔也清楚如果他没能消除误会,并取得劳伦斯的信任会怎样,康威家的老狐狸和暴脾气的贝利尼会毫不客气地取代他,并用自己的触须填满权力真空区。 “猩红大公的继承人,也许您已经对我产生了很多误会。”拉斐尔开口说道,既不讨好,也不温柔,只是陈述事实。 他的心跳得很快,劳伦斯开始查看拉斐尔的心率,观察他的表情。此时他才意识到自从变聪明后他的控制欲就一直在膨胀。也许顺其自然更好些?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开始怀念那个不怎么聪明的自己。 第190章 群兽的宴席 “劳伦斯阁下,有些容易让人误会的事实我必须要澄清。” 劳伦斯点点头,允许拉斐尔解释他为何不派兵支援艾瑟尔高地。 “他们…不,我是说,您得信任我,阁下。是的,我的确是城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毫无顾忌地调兵遣将。您知道的,贝利尼和康威跟我并不对付,而他们最想看到的,莫过于我会因种种失职受到问责。没有派遣援军并非我个人的意愿,而是基于重重阻碍和多种考量。卡佩家族的忠诚毋庸置疑,阁下。我并非是家族中最睿智的领导者,也并非最差劲的。因此,我猜想,您需要让一个有些头脑,但又并非是对军团或城市不可或缺的人替您发号施令。” “我并不愚蠢,拉斐尔阁下。”劳伦斯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地敲着手指,“给我一个理由,阁下。结盟需要诚意。” 然后,拉斐尔便开始毫无保留地坦白城内情况。他不习惯自己必须在某人面前保持坦诚,劳伦斯倒觉得,他的坦白就像一场忏悔,无论他撒什么谎,都会默默避开真正关键的问题,这样,神便会原谅那些无伤大雅的罪孽。贝利尼,康威和拉斐尔,他们的确是忠诚于奥兰多大公的,但共同的效忠对象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他们的个人矛盾…或者说在哪都是这样,一旦某个要命的问题被提出,大家都会为了自保而互相出卖——富豪告发官员,官员举报军官,军官抨击贵族,贵族又指控富豪。 “好了,我听明白了,拉斐尔阁下。”劳伦斯适当地微笑,并装出惊讶的模样,“所以您为何会觉得我已听信谗言,进而怀疑起卡佩家族的忠诚呢?我很清楚康威家族的家主为何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这件事,毕竟这是达成某些目的最简单的办法:尽可能夸大事实,并让自己的好意显得可怜巴巴,可悲可叹。他很聪明,因为告发的唯一原则,就是别把目标定太高。假如他高估了自己,恐怕就会送命。让我们回到宴会上吧,我不会再过问这件事中的任何一个环节。” 劳伦斯不在大厅的一刻钟内,一切都改变了。这段时间,卡琳找借口离开了,虽然她不会走远,但那些只在乎个人利益的贵族集团则巧妙地利用了这一不受监管的时机,纷纷包围了劳伦斯的亲朋。唐纳德与布兰德尚有应付这种情况的经验,而菲丽丝却不知所措,无法逃出充斥着疑惑和谄媚的包围圈。于是,在几分钟后,菲丽丝开始妥协,这个不愿妥协的塞连姑娘做出了第一次让步,就好像用魔杖轻轻一点。她承认了劳伦斯是她的未婚夫,瞬间,贵族们便改变了口径。而那些刚才还在私下指责她用迷魂汤灌晕了劳伦斯的年轻小姐们,现在却称赞她是世界上最有眼光的女人。但是,在表象之下,这种赞美却是一种责备,使她身心俱疲。菲丽丝知道,事实上,她配不上劳伦斯,但这又能怎样呢?两情相悦,荒谬战胜了世仇,热情淹没了理智,世界退回到了不以血统为前提的爱情浪潮中,而劳伦斯,身为领主和亚当家族的最后一人,已经在这场关于感情的决定性战役中失败了——他甘愿如此。 劳伦斯一回到大厅,便看出了菲丽丝的窘境。为了表明态度,并一劳永逸地赶走这些臭虫,他抛下拉斐尔,化喜爱为情欲,如一个情窦初开的男孩般拨开人群,将她揽入怀中,吻她的唇。于是,一幕略带情色,无比甜蜜的荒唐戏剧让贵族们纷纷退散。这时,康威家的老头还在一边回想着大半个世纪前奥兰多大公与众多漂亮姑娘寻欢作乐的那些疯狂的夜晚,一边幸灾乐祸地窃笑他的继承人也是个当仁不让的色坯。不过劳伦斯的行为也并不出格,一场合格的宫廷盛宴就该包括交际舞会,调情嬉笑,玩弄权术和推杯换盏。 “阁下,需要我备一间客房吗?”贝利尼不怀好意地笑着。 “烦劳。” 贝利尼缓步离去,劳伦斯一边不老实地活动着手指,一边想,贝利尼或许是三方势力中最好揣测的家伙了,他是职业军人出身,对奥兰多大公的忠诚远在另外两家之上…不过他偏爱什么?又该如何获取他的支持?基本的要求应该不成问题,但想要他无条件的服从任何命令,又该怎么办?他有何顾忌?哪些因素可以被利用起来? 奥兰多在信中给他布置的任务便是获得艾瑟尔的主导权,并用尽办法守住这座大城。不过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更令人遗憾的是,最大的变化恰恰由不得他慢慢计划。他能指挥多少军队,完全取决于三方势力对他的评价。城主拉斐尔暂时臣服了,但也仅仅是因为被人抓了把柄,加上霍华德男爵不战而逃,这件丑事在很大程度上为另外两家提供了钳制他的机会。想要让卡佩家族真心实意地臣服尚需时日。至于康威家族,劳伦斯对它的了解仅限于奥兰多提供的简单情报,他们的部队军纪甚严,论综合战力不输于卡库鲁野战军。只有一个问题——劳伦斯搞不懂那个老人,出席宴会的康威家族成员也鲜有动作,不论谈话还是举止都滴水不漏,他们既不试探来宾的态度,也仅仅在最低限度显露友好和忠诚,一副无所谓的姿态。 “你能不能…”菲丽丝愠怒地喃喃,“至少在调情的时候用点心。哪怕是接吻时闭上眼睛装装样子也好。” “抱歉。”他坦言,“我在想别的事。”似乎是为了照顾未婚妻的情绪,他又小声补充道:“我从未忽视你的感受,亲爱的。等宴席结束,我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我不是小姑娘,没必要这样。”她把他的脸拨转过来,盯着他的眼睛,“不管怎样,今日无需过多操心,因为你是未来的西境之主,他们不会傻到公开与你作对。听我一言,劳伦斯,不能轻视他们,但也不要太高看他们。”她紧紧搂着他,“我不希望你因这些事感到痛苦,别想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并不担心他们。” “但你光想着如何让他们臣服,这是无法改变他们的。你不是猩红大公,他们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被你摆弄。但你是独一无二的劳伦斯,你的职责是团结他们,激励他们。亲爱的,你要领导他们,这才是猩红大公想让你做的事。” 劳伦斯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我要去女士的餐桌了。”她注意到贝利尼已经返回大厅,“在他们心中,我就是个异类,属于旧日世仇的残余,最好不要插手兰斯人的问题。可我认为,我既然是你的女伴,他们有时还是会把我的话当一回事。我会尽力为你打探消息的。” 宴席开始,他们互相作别,菲丽丝快步赴宴,劳伦斯则心事重重地听唐纳德抱怨。随着舒缓的音乐响起,人们纷纷入席,一切台面下的交流都好像告终了,大厅看起来又是一团和气。 “别愁眉苦脸的,兄弟。”唐纳德一边嚼着肉排,一边随意地说道:“你背负太多,疑虑太多,恐惧太多,内心的冲突也太多。大概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有可能真正臣服于你。” “什么意思?” “因为这样你才是个活生生的人。假如猩红大公犯一次错,他们绝不会原谅。大家都希望罗兰·杜·奥兰多完美无缺,虽然这种完美冷冰冰,一点也不真实。我的父亲告诉我,凡庸,这将是你在局势尚不明朗时最可靠的掩护,它远比你想象中更有用。我想想,怎么说来着…噢,对了,‘这就像正在准备战争的国王一样,只要还没一切准备就绪,就必然要竭力散布和平论调’。政治也是如此,兄弟,你得有点耐心。” “唔…”劳伦斯思索了片刻,半开玩笑地问道,“比如说,在某种正式场合突然制造了…呃…不合时宜的巨响,伴随着令人作呕的恶臭,这算不算?” 唐纳德仰头大笑。“对,你说得对,真有你的。不过我们在吃饭,兄弟,你可别现在就付诸实践。至少,等我先把这块肉排吃完。” …… 几小时后,菲丽丝终于在一张宴会桌旁落座,她累得眼冒金星。在宴会后半场,她穿梭于人群中,强行介入谈话,竭力争取支持,以闲聊之名鼓动有野心者投靠劳伦斯。 她刻意无视着交流方式的差异,除非被人直接问起她的出身。她是劳伦斯的女伴,自然要在众人面前呈现出强硬而自信的形象——劳伦斯的女伴可不是花瓶。就让他们考虑去吧,让他们好好掂量掂量,一个是数十年都未大动的分权僵局,一个是被寄予无限厚望的年轻领主。 此时,已有不少人离席而去,大多数青年贵族都已退场。一名侍从慢步走来,随后收住脚步,把手放在佩剑上。菲丽丝一惊,发觉自己把贝利尼麾下的城防军误认成了穿着卫兵制服的侍从。 “各位大人。”他深吸一口气,打断了正在闲谈的贵族们,“很抱歉打断你们。但是,我们恐怕有大麻烦了。” 第191章 至高强权 785年11月21日,一支望不到尽头的教会军队如同突如其来的潮水,出现在艾瑟尔城外的高地上,几乎就要涌到城墙之下了。 孔代骑着马,一身豪华雄壮的戎装,走在教会军队的最前面,他要亲眼见证艾瑟尔的毁灭。在被投入囚笼后,他就发誓有朝一日要对奥兰多的背叛复仇。苦等了七十年,奥菲莉亚给了他践行自己誓言的机会,而他也确实没让奥菲莉亚失望。为了展现自己的价值,同时诱导奥兰多做出误判,踏平艾瑟尔高地便成了他担任总指挥官后的第一个大胆行动。 有不少人听闻过孔代的威名,那时的“菲利普重锤”还是个狂热的、醉心于功名的年轻贵族,虽经常被同辈的奥兰多盖过风头,却也是黑暗时代兰斯最杰出的指挥官之一。半个多世纪的牢狱生活进一步激发了他残忍性情,所有送到艾瑟尔的报告都一致声称:猩红大公昔日的兄弟具有非凡的军事才能,他诡计多端,阴险残忍,学识渊博,爱好艺术。他能在一场酒宴结束前写出优美的十四行诗,但他同时也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嗜血狂徒。而现在,所有这些危险的力量都集中到同一个目标上——那就是攻陷西境,彻底埋葬兰斯的历史。 艾瑟尔曾为兰斯的扩张立下汗马功劳,正是这座大城日夜不停的生产军械,才让斯托姆用强大的军事优势第一次教训了整片大陆。这座古老的要塞城市如今已是留在旧日兰斯王冠上的最后一颗宝石。对一个复仇决心如此坚定的强力人物来说,拱卫这颗宝石的荆棘丛已经被拔除,现在它没有任何防护,几乎唾手可得,但或许这可能只是某种诱人的假象。当年不可一世的恶魔大军曾一度将人类赶尽杀绝,但即便拥有压倒性的优势,它们依然没能攻陷艾瑟尔。这座城市曾因恶魔的大肆破坏而元气大伤;瘟疫和饥荒使城内守军锐减;连年不断的骚扰和劫掠也使得整座要塞疲惫不堪,但艾瑟尔仍然挺过了这些难关——攻陷它宏伟城墙后的恶魔发现,城内杂乱无章的屋宇和环绕着大道的街垒是更加难以逾越的挑战。而且正如这座城市不愿屈服于任何敌人一样,大陆另一端的人类也不打算让恶魔统治世界。虽然盟友们承诺的援助仅有几个步兵团和数百名骑士,但也正是这跟微不足道的稻草让胜利的天秤倒向了艾瑟尔,随后引发的连锁反应为奥兰多组织反攻争取了更多时间。 孔代亲自领导大军在高地上修建了要塞般固若金汤的营地,而艾瑟尔只能无奈地望着敌人慢慢站稳脚跟,掐断了它通向四面八方的自由通道。在这片迄今为止还允许自由通行的土地上,第一批按惯例为艾瑟尔定期运输粮食的车队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遭到了伏击。而在双方围绕补给路线初步较量之后不久,孔代也就不再需要任何伪装了。786年1月,应孔代的请求,奥菲莉亚把她手下所有文武长官与贵族都召集在一起,向他们公开宣布了自己要把艾瑟尔夷为平地的意图。其后不久,野蛮行动就开始了:传令官被派往兰斯境内的四面八方,去征召所有适龄的壮丁。同年二月底,塞连皇帝承诺的“庞大援军”正式加入对西境的战斗——确实是庞大的,但全是海军,在艾瑟尔战场只有陆战的情况下,它的唯一用处就是驻守在死亡沙漠西方的海岸线上,阻止可能出现的神丹帝国舰队向西境运送战争物资。786年4月,教会向前线输送的第六批新兵军团在边境被卡库鲁野战军全歼,奥菲莉亚对于塞连人的文字游戏和不合作态度极为愤怒,公开指责腓特列和塞连军队的软弱无能。而塞连人也不甘示弱,派潜伏在神国的间谍开始深挖教会高层的腐败问题,并让这些骇人听闻的负面新闻充斥着神国治下的大街小巷,以此来堵住奥菲莉亚的嘴。 在此情况下,八月初,一肚子邪火的奥菲莉亚与腓特列三世在兰斯王宫举行正式会晤,双方在会议上展开了两国有史以来最激烈的对抗——腓特列动用了自己手头掌握的一切外交,政治和情报筹码向教会猛烈进攻,连奥菲莉亚在兰斯的政治盟友的花边新闻都被拿出来要价。腓特列一度放出话来,大不了拉着兰斯北方的人民一起投靠猩红大公。奥菲莉亚则针锋相对,明确表示教廷会动用全部力量彻底搞垮塞连,并对塞连禁运一切可以禁运的东西,特别是粮食供应一定会出现意料之外的困难。双方吵了整整一周,最后的结果是各退一步,签署了新协议。塞连同意向西境派遣正规陆战军团和全套攻城武器,作为交换,教会也必须拿出对等的诚意,将出口粮食的价格再降两成。 但奥菲莉亚还是低估了腓特列的老谋深算,这个血统不纯的篡位者一回到塞连,就开始鼓动帝国内部反战贵族造势,并以民意和舆论为借口,最大限度压缩派遣到前线的部队规模——第一次讨逆圣战塞连只派遣了四个军团,刚好一万多人,远远低于奥菲莉亚向塞连索要的部队规模。另一方面,塞连边境的领主会对小商会向西境走私包括染料,矿石,棉花,药物等敏感物资的行为睁一眼闭一眼。由于前线急需更多军队,奥菲莉亚只能以虚张声势的姿态警告了腓特列不要耍小聪明。因为此时不方便与盟友翻脸,这些事也就不了了之。 这一年,西境暴雨淋漓,史无前例,常年枯萎的土地上也爆开了花。 这一年,艾瑟尔城中出现了一丝信仰的萌芽,连许多贵族也开始喃喃自语,认为只有向全能之主忏悔才能躲过这场浩劫。 这一年,塞连和神国签署临时协议,共计向艾瑟尔前线投送了四十万大军。 这一年劳伦斯再次来到前线,重拾冠军和领导者的责任。 这一年第三团的新兵们熬成了老兵,经过一次次补员和休整,他们的战斗力已不亚于正规军团。马修和劳恩因戍卫茶花领有功,受封为骑士,未来充满希望。 这一年,一位复仇者从东方而来,跨马横刀,调兵遣将,将地狱带到现世。这是人类纷争的一年。 本人的疑问:各位观众老爷到底喜欢哪类剧情啊?我看一更新有关宫廷政治类的内容票就多了,一更新小人物的故事就没啥票了,更新战争章节则是时多时少… 所以大家能不能留个言说说到底想看哪类剧情啊,虽然大纲不会变,但我至少知道大家爱看哪类剧情,我也好把原计划的权重划出来一部分,多更大家喜欢的部分。 感谢支持。 第192章 背面的世界 “今晚有肉吃。”劳恩走下古老的城墙时瞥了一眼换防的士兵,“打起精神,记得别在灯下吃饭,我可不想明天给你们收尸。还有,把塔楼里的灰打扫打扫,别以为天天下雨那里就不会憋死人了。要是你们想闷死在里面那就算了。” “走吧。”马修淡淡地说。 战争几乎每天都在进行,已经持续了将近半年,敌人变得不耐烦了。他们的攻城武器已经毁坏了城墙上的很多地方,但他们所组织的每一次进攻,到目前为止都被顽强地击退了。孔代三思而后行的沉稳似乎完全没用对地方:付出了如此多的伤亡,结果一个目标都没有实现。经过这么久的战斗,马修终于能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敌人绝非是因为愚蠢才一次又一次发起毫无意义的小规模袭击。对任何一个统帅来说,现在都只剩下两条路可走——不是放弃包围,就是在经过无数次试探后,发起一次大规模的决定性总攻。但问题是,敌人在等什么?他们理应了解了艾瑟尔的城防部署和守军规模,却为何迟迟不肯行动? 马修的本性强迫他思考,即使在打仗时也按耐不住。他那颗诗人的头脑从来都拒绝老老实实地服从命令。然而正是这种叛逆的品质驱使他成为一名骑士,成为锐意进取的军官,比起其他出身平民的同僚,他的人生格外成功。然而同样是这叛逆,也可能极易成为负累,折腾得他寝食难安。 两人带队走在通往圣伯纳教堂的路上。这条路在这里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了,近来修筑的街垒让它变得越发狭窄。它曾见证了人类军队、修士、农民、驴车、牧羊人、嗜血的恶魔,见证了满载刀枪剑戟的车队和十几米高的战争傀儡。时代在变化,季节在交替,交通有时堵塞拥挤,有时如涓涓细流,有时如滴滴露水。 “等等我。”劳恩突然在一家点心铺门前驻足,“我得给爱丽丝那小妮子买个甜饼。” “你又惹她了?”马修翻了个白眼,他早就说过,没事别跟那个伶牙俐齿的小修女拌嘴,看来劳恩一点也没听进去。 “这倒没有。”劳恩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那小姑娘给金妮编了条项链,还帮我把那两个兔崽子给驯得服服帖帖…总之我确实欠她的。” “那你可真够抠门的,一个甜饼就想…” “你丫知道现在一个甜饼多少钱吗?”劳恩气冲冲地拍了马修一把,“三个银币啊!老子一个月才拿几个钱?” “老爷,现在得四个银币了。”一个士兵指着甜品铺的招牌小声提醒道。 “真他*的见鬼了,我昨天看还是三个银币。”劳恩叹息着,摸了摸胸口的干瘪钱袋,最后咬咬牙,把它掏了出来。“这都什么世道啊,那玩意是金子做的?” “知足吧,至少咱不用为吃饭发愁。”马修看着店主瘦削的面庞嘀咕道:“除了咱们,现在还不愁吃喝的人可不多了。” “也是。”劳恩扭捏地掏出钱袋,向店主要了个甜饼。他注意到店铺里只有寥寥几种甜品,连广受欢迎的小蛋糕和苹果派都见不到了,看来围城对平民生活的影响非常大。几个面容枯槁的老乞丐坐在街角,饥肠辘辘地看着劳恩把甜饼揣进了怀里,默默地咽着口水,目送士兵们远去。 讲真,他们本不必如此窘迫的,但正是劳伦斯在一个月前的误判害得艾瑟尔被彻底切断了补给线。那可能是劳伦斯变聪明后为数不多的几次失误之一,但它足够要命——他认为敌人在这么长时间里只敢扎营围困,用攻城武器对城墙反复轰炸,已经说明了他们的军力不足以对守军造成碾压,所以他带了几千人前去打开缺口,试图让更多补给车队能抵达艾瑟尔。孔代亲自指挥了这场战斗,他展示了自己作为一名将军、战略家和骑士的杰出素养,尽显大师风范。在诱饵有限的条件下,他先是指挥一千人化解了劳伦斯的进攻,之后亲自上阵面对劳伦斯以拖延时间,好让埋伏在各处的部下按命令将守军分割包围、逐个击破。最终等大网收紧时,漫山遍野的圣殿骑士和战斗修女几乎把劳伦斯戳成了筛子,靠着卡琳拼死救援,他才勉强捡回条命。孔代的指挥行云流水,甚至还在全歼敌人后跑到艾瑟尔城下,巧言嘲讽年轻的劳伦斯根本不配与他对阵。如今孔代手握可随意调动的庞大兵力,他只求与猩红大公来一场堂堂正正的较量,以艾瑟尔为奖励展开宿命的对决。他是这么想的,但很遗憾,面对孔代的挑衅,猩红大公只送来一封充满不屑的战书,表示会择日领军与他一决胜负。孔代虽然有些忐忑,但他清楚西境的战力,奥兰多手里没有英勇杰出的突击部队,只有颓丧迂腐的贵族私兵;他手里没有凶悍无畏的攻坚小队,只有傲慢自私的奸诈佣兵。假如奥兰多用他的部队正面绞肉只会被联军以绝对优势击败,所以孔代判断猩红大公必然会选择层层放血加防守反击。 “我们已经痛击了敌人,现在坚守阵地。”孔代是如此命令的,“我们等待。” 由于双方高层的视角足够高,高到了云端之上,他们根本体会不到士兵们的恐惧、饥饿和寒冷。 这场围城战已经持续了多久?伤亡了多少人?已经没人记得了。马修只记得每天都有第三团的老兵一个又一个倒在城墙上,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新面孔加入,快到他甚至来不及记住这群新兵的名字他们就没了。而敌人的士兵同样换了一茬又一茬,上午还是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下午就已经是一群稚气未脱的少年兵了。他吃过晚饭,就不愿待在室内——老兵们把盐巴碾碎,倒在土豆饼上;劳恩因新兵哭的死去活来而生气…至于马修自己,他时时刻刻都被八小时换班的诅咒给捆绑住,被一日三餐没完没了的土豆和干面包所折磨。现在他很想躺在被铺里,安安心心的睡到自然醒,再奢侈地赖一会床。可他没得选,只能在难以入睡的时候喝一杯酒,开始动笔书写自己的回忆录。开头往往行笔如风,这都要归功于敌人的行动以及吃饭时的顿悟,但用不了多久,他就文思枯竭。 “这样下去没有未来,也看不见未来。我现在就像一个被绑上木板推入河里等死的犯人,只能随波逐流,逐渐腐臭并沉寂。新兵们不用顶在最前面,看似很轻松,但其实并不是那样。他们会为了维持秩序而形成阶级,为了活下去而拉帮结派,靠厚颜无耻的谎言取得团体中较优越的地位。对于他们的吹嘘,我们这些老兵总是漠不关心,因为杀得人越多,就越没有话当年的故事。只有在饮酒时,我们才能迷迷糊糊地察觉到自己还活着…” 马修又喝了一杯,希望能够再次唤醒心底的声音。状如蚂蚁的小虫在他身旁勤奋穿行,仿佛要重建它们毁于战火的巢穴。马修把一只小虫从笔记本上拍掉,才注意到更多虫子正试探性地爬上他的靴子,展开一场激昂躁动的冒险。 想象中的瘙痒让马修从教堂门前的喷泉旁站起身来,这里恐怕不适合久坐。他拿起自己珍藏的半瓶酒,步履蹒跚地走入教堂。现在正是晚饭时间,高大宏伟的主厅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他找了张长椅坐下,仰望着穹顶上的彩绘和壁画。从小马修就知道何为圣殿,何为宗教,但孤身涉足这种场所,他还是被自己的愚蠢想法逗笑了。世界上没有神,只有一群坚信神爱世人的混蛋。如果非要说这座建筑物里有神,那它一定是马修的酒瓶和他肚腹中的醇美佳酿。 这就是关键所在,马修想。这座教堂与艾瑟尔格格不入,坚守它的人是愚昧落后的,代表主流人类文明的兰斯早已摒弃的迷信被他们固守至今。教会宣扬的每一种美德都充满了对来世往生与永恒存在的承诺,而荒谬至极的虚妄信仰就扎根于此。 马修很清楚,自从围城开始后,来教堂祷告的人就络绎不绝,或许是很大一部分人希望这样做自己就能逃过此劫。哪怕任何形式,任何体系的神都早已消逝,伪信者们依旧贪求那些不可言喻的救赎。纵然这座城里没几个人真心信仰什么,保罗神父依然会耐心听取他们的告解,宽恕他们的罪孽。马修对此嗤之以鼻,假如谁都能通过祈祷就变得伟大超群,永生不朽,那这世界还会有战争?还会有不公? 所以他不信神,也拒绝一切对神的崇拜。 “人类究竟得愚蠢到何种地步?”马修又灌了口酒,享受着空旷大殿传来的回声,“有多么软弱和慌张?难道我们非得供奉点什么才能满足内心吗?难道我们生来如此?” 他沉寂下来,仔细思索自己刚刚提出的观点。很有道理,逻辑严谨。或许这正是人类种族的终极缺陷,源于人性中最基本的冲动。信仰就像一块轻飘飘的海绵,它癫狂地吸走一切理性,以填充自己的虚无。 “或许这就是身为人类的诅咒,”马修面对空旷的神殿说道,“我们贪图虚妄事物。世上不存在神,于是我们凭空捏造,聊以自慰。” 神殿里的圣徒雕像毫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偏厅的大门洞开,晚餐过后,爱丽丝理了理法袍,向圣坛屈膝礼拜,随后进入告解室。马修留意到小修女掀开厚重的门帘时,手中拿着一个甜饼。看来她接受了劳恩的好意,作为交换,劳恩也许有资格上天堂了。 寻求赐福的人们很快便在告解室另一侧的隔间前排起了长龙,马修听不见那些犹犹豫豫的忏悔声,只能隐约听见爱丽丝那低缓的轻叹。一样啊,永远都一样,就是自以为身负无数罪孽的普通人在陈述自己毫无新意的罪行,一遍遍愚蠢地模仿着原罪。爱丽丝依然为自己必须替神父原谅这些人的罪孽而感到无奈,她难以集中精神。聆听忏悔之时,她一边偷偷啃着甜饼,一边在胸前画十字。那连绵不绝的忏悔声,言辞无趣声音低沉,节奏如同远方传来的钟声,击打长钉穿透四肢,钉入木桩。爱丽丝如同一个圣徒,在传递给承载一切的全能之主前切身感受着每个负担的沉重。这重负,有的是关于对配偶的不忠,有的是关于对兄弟的不义,还有些更黑暗的秘密。这些肮脏的丑事应该趁黑夜用脏抹布裹紧赶快埋葬,而不是让一个小姑娘受到惊吓。 下一个寻求宽恕的人来自第三团,马修因好奇而上前偷听。 “我相信以前应该有人警告过你,谋杀是重大恶行吧?”小修女努力掩饰着声音中的稚气,问忏悔者。 “是的,修女。” “你是否意识到,这种意图源自恶魔的蛊惑?” “我没有杀戮的意图。” “你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吗?”马修似乎听到了轻微的咀嚼声。 “不,修女,我知道自己杀了人,违反了第五戒律的精神,远离了全父的宽容与正义…但,这是我的职责。” “要是你想说,你对杀人,尤其是杀害信徒的事愧疚。”她低声说,“很遗憾,我必须得告诉你,这类罪行得由主教赦免,我不能——” 犹豫了片刻,爱丽丝让忏悔者跪下,她将做出审判。 “你是否意识到对方——那个信徒,违背了永不诉诸暴力的诺言?” “是的,修女。但我依然为杀人而深深悔恨。” “唯一可以缓和罪行的状况就是你因愤怒举起了屠刀。你经常任由自己这样抛弃理性吗?” 盘问继续着,士兵跪在地上,喃喃着自己的忏悔,爱丽丝似乎吃完了甜饼,开始对他进行审判。 “好啦。”小修女最后说道:“现在关于你的罪行,你要承诺,帮助一百个饥肠辘辘的流浪者,清洗他们的衣服,为他们提供一顿大餐;再抚养两个因战火失去父母的孤儿长大成人。这就是对你的判决,做完这一切,你才有资格被原谅…不,做完这些,你就能上天堂了。” “真够随意的。”等那人离开后,马修倚在告解室旁,半开玩笑地问道:“像我这种人想上天堂得做什么?拿一个甜饼?” “哎呀,大诗人也想上天堂啊。”爱丽丝探身靠近,手罩着嘴悄悄说:“你的话,起码得一块蛋糕,有草莓和奶油的那种。” 马修微微一笑。“给谁呢?我不明白。” “把你创造成这个样子的那个人。”她似乎舔了舔嘴,但紧接着补充道:“虽然我从未因自己没有父母而原谅他。” “原谅谁?全能之主?你不是修女吗?怎么能——祂是正义,是裁决和大爱,你怎么敢说…” “难道我不能为神的裁决给点宽恕吗?然后我会请求祂的宽恕。” 马修张了张嘴没说话。她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在她简单的世界里,宽恕正义和宽恕不公均无任何不妥,人宽恕神就像神宽恕人。好吧,希望神会因她的可爱网开一面。 “那你又寻求什么呢?”她问。 紧急集合的钟声敲响了,马修戴上他的头盔,把酒瓶塞给爱丽丝,“为我们祈祷吧,假如我活着回来,你会…不,全能之主会得到一块蛋糕的。” 他沿着过道徐徐往出走,让每个涌进教堂避难的平民都来得及避开他,为他献上祝福。之后,他拿起武器,与劳恩一起整队。在路上,他觉得似乎神把他们的命运安排的明明白白,如同仪式前准备好的祷词。可他们都明白,祂只是宣讲了命运乐观的一面,只是描述了美好希望,而非必然的结局。人生的漫长旅程充满艰难险阻,如今他们只是又往前跨了一步。在全能之主的安排下,一场新的战斗再次上演,祂一定对人类失望透顶了。 留守在教堂里的人们则容易得多。他们的职责就是等待末日,并祈祷末日不会到来。 第193章 祈祷游戏 786年10月,奥兰多大公承诺的援军正式抵达前线,这支由卡库鲁野战军和五个大队组成的部队共计三万人,虽然他们在四十万联军面前显得不值一提,但此消息还是成了一剂格外有效的强心针。整整一夜,被围困的人们都沉浸在无比狂热的欢乐之中;整整一夜,他们都浮想联翩,忘乎所以,错把梦幻中那甜蜜的毒药当成了真正的希望;整整一夜,被困的人们相信他们已经得到了安全与拯救。因为他们幻想着,从现在起,每周都会有新的援军到来,而且他们都会像那三万人一样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猩红大公没有抛弃艾瑟尔,在急切的期盼中,他们仿佛看到包围已经解除,敌人失去了勇气,大败溃逃。 孔代也是个幻想家,不过,他属于另一种类型,一种相当稀有的类型——他擅长通过自己的意志把幻想变为现实。援军没有从封锁线上撕开通道入城,只是驻扎在艾瑟尔后方的高地,这让孔代有了某种大胆的猜想。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他将手下的所有军官都召集起来,举行作战会议,并宣布进行第一轮总攻。此次大规模进攻会投入十五万人的部队,从指挥将领到军团士兵,皆由孔代亲自挑选。所有现存的石弹与攻城器械,都要调给他们用于强攻,以便为后续行动铺平道路。孔代从清晨忙到深夜,片刻不歇。他骑着马,沿着从边境到艾瑟尔高地的广大阵地,从一个营帐走到另一个营帐,到处亲自给军官鼓气和激励士兵。士兵们用疯狂的欢呼声接受了他们盼望已久的命令,那雷鸣般的吼声,还有十几万人高呼“全父在上”的祈祷声,就如同一阵风暴向不安的城市席卷而去。“杀光”这个词已经成了战场上的口号,它随着战鼓回荡,与军号齐鸣。到了夜里,军营里灯火通明。艾瑟尔的人们胆战心惊地从城墙上看着高地和山丘上点燃起无数的风光与火把,敌人吹着笛子,敲着军鼓,在取得胜利前就大肆庆祝胜利;那场面恰似狂信徒在祈求神明保佑之前举行的献祭仪式。但到了午夜时分,所有的灯火又按照孔代的命令突然一下子全部熄灭,几十万人的热烈声响戛然而止。然而,这种突如其来的沉默与令人不安的黑暗,带着决然的威胁,对于那些神经衰弱,胆战心惊的守军来说,这远比那喧嚣灯火中的疯狂欢呼来得更为恐怖。 无需密探的提醒,被困在城里的人们也很清楚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他们知道,孔代已经下达了总攻的命令,那种肩负重任并面临巨大危机的不祥预感,就像暴风雨前的乌云压在整座城市的上空。平日里勾心斗角的三大家族,在大难临头之际展现了空前的团结。劳伦斯也下令举行了一场激动人心的仪式,为的是让城里的每个人都清楚地记住他们要去奋力扞卫什么:不屈的精神,伟大的历史,还有迟暮的古典文化。根据他的命令,全城的人——无论工匠,还是士兵;无论是垂髫孩童,还是白发老人,他们全都集合在一起,举行一次空前绝后的大游行。谁也不许待在家里,当然,也没人愿意在游行后可以饱餐一顿的诱惑下待在家里。从豪奢的富商到饥肠辘辘的穷人,都虔诚地排着队,唱着“猩红大公必将得胜”的传统歌曲,进入庄严的游行行列之中。与此同时,劳伦斯把三大家族、亲信以及有点地位的军官们召集到自己身边,向他们做了最后一次讲话,以激励他们的士气。虽然他没法像孔代一样向手下许诺无数的战利品,但他向他们保证,如果能击退这次决定性的总攻,他们将为垂死的兰斯和未来的西境之主赢得何等荣耀,以后的荣华富贵自然不在话下。而如果他们屈服于那些满脑子箴言戒律的混蛋,又将面临怎样的下场。劳伦斯很清楚,他大概率是得不到援军帮助的,能否守住第一次总攻将决定他是否有资格成为奥兰多的继承人。 10月24日,总攻正式开始。在劳伦斯的指挥下,第三团被安排在北方的城墙上,劳恩和马修等十几个装备附魔武器的军官散布在城垛周围。大块的岩石和木桩被垒在城墙缺口处,它们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人们相信它有用。上午九点,孔代发出了进攻的信号。巨大的战旗迎风一展,十几万人齐声高喊“以全父之名”,他们拿着武器、云梯、绳索、挠钩向城墙冲去,战鼓阵阵,军号齐吹,投石机抛出的石块带着尖锐刺耳的声响,杀声震天,吼声如雷,汇成一场绝无仅有的大风暴。那些未经训练的外籍圣佑军新兵率先被无情地送到城墙之上——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没有穿戴护甲的躯体,在孔代的进攻计划中只起到了缓冲作用,目的是要在主力部队发起决定性的冲锋前削弱敌人,使其疲惫不堪。这些被幻想中的荣耀与财富冲昏头脑的替死鬼带着数百架云梯在箭雨中向前奔跑,向城垛和矮堞上攀登,被击落,然后再冲上去,又被打退,接二连三,周而复始,因为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没了退路:他们不过是些廉价的人形炮灰,精锐的主力部队就站在后面,不断地把这些倒霉蛋驱赶向必死的境地。守军暂时还占据优势,即使箭矢和石块如雨点般落下,也很难对身披战甲,还有城墙保护的他们造成有效杀伤。但守军真正面临的最大威胁是疲劳——而孔代也早就考虑到了这点。城墙上的守军全身穿着沉重的甲胄,不停地迎战一批又一批势如潮涌的轻装部队。因为人数劣势,他们被迫一会在这边战斗,一会又不得不到另一处去战斗,在这种被动的防御中,他们的大部分精力都被消耗殆尽了。而在双方激战两小时后,由圣佑军和塞连团组成的第二梯队发起了攻击,战斗也愈发危险。因为这些敌人都是纪律严明的正规战士,他们训练有素,并且同样装备盔甲。此外,他们在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事先也得到了充分的休息,相比之下,守军却不得不在多个地点之间来回奔波,抵御敌人的进攻。 “击退他们,不要放弃!”在第三团陷入苦战时,劳伦斯登上城墙,手持长剑挺身而立,卡琳护卫在他身侧。当第二批敌人开始攀爬陡峭的城墙时,他站在防线的尖端,用充满力量的语言对仇敌破口大骂。看上去他对敌人压倒性的数量毫不在乎,马修想知道他是否乐于接受战斗中高贵的死亡。马修自己可不认为死有什么高贵之处,不论它是否荣耀。死亡冰冷而肮脏,充满了痛苦和遗憾。 慷慨赴死?他几乎被劳伦斯的演讲逗笑了。在领袖的宏伟演讲中,在朋友与家人的簇拥下,手里拿着一杯啤酒,远离战争的真正蹂躏时,它听上去的确很不错。然而事实是死亡一点都不高贵——没人能在闻过血、粪、肉和脑浆的恶臭后,说出它有什么高尚之处。没人能在听过一个挣扎了三天,最终死于伤口感染的人的哀嚎,或是某个士兵乞求手术师不要截去自己双腿的惊恐哀求后,还认为战斗有什么光荣的地方。 然而,他现在站在这里,将弩箭当在手边的墙垛上来便于装填,面对无数的敌人,等待着自己光荣的死亡。他踩着一块面目全非的城垛,上好弩机,向敌群发射,他的随手一箭似乎命中了某人的肩膀。但来不及确认战果,他迅速伸手去取另一支箭。如果没有奇迹,他们迟早都会死在这里,但没人会记录他们的光荣事迹。马修曾一度以为自己不再害怕死亡,或许并非如此,他不想死。也许他会踢着腿,吐着血沫,像条狗一样死去,但只要还有可能,他就会全力抗拒死神的拥抱。 唐纳德巡回于破损的防御墙内,大声号令着,用先代英雄的美德与力量鼓舞他的部下。士兵们面色冷峻,疲惫地站着,等待着敌人登上城墙。 他们没等多久。 第一批敌人刚在城墙上露头就被无情地砍倒,他们的脖子被割开,四肢被剁下。劳恩坚定而无畏地站在城头,他的矛在周围甩出一圈血痕,他怒吼着戳着敌人的脑袋,洞穿头盔和颅骨。 当一个敌人跳上城墙,手持两把短剑面向人潮时,眼疾手快的菲丽丝呼唤起未婚夫的大名。她的攻击几乎把他的头割掉,敌人踉跄着掉了下去。 马修又近距离地向敌人射出了一根弩箭,它将一个健壮的塞连人射下云梯,落入不断向前推进的人潮中。他把沉重的破甲弩扔在地上,拔出长剑,奋力砍向冲他扑来的敌人。被疲劳拖累的肌肉微微一颤,他失去准头的剑砍到了胸甲上。瞬间的失误酿成了大祸,未死的敌人一刀捅进他的大腿,与他扭打在一起,而左边另一个登上城墙的敌人就要上来帮忙。 “大块头!”马修大喊道。 “憋催俺,忙着咯!”大聪明瑞哥一边将敌人甩到城下,一边腾出只手帮马修解决麻烦。兽人的金属大棒被抡得呼呼作响,只一记重击就粉碎了那人的颅骨——事实上,装备了精良的武器,兽人的战斗方式是如此的质朴和流畅,假如忽略大聪明的一身绿皮,那他绝对是第三团中最能打的“人”。 “淦里良的…死虾米!”一柄长矛深深地扎进了大聪明那发达的绿色肌肉中,被激怒的大只佬咆哮着,覆盖钢铁的拳头狂野地挥出,一下就打飞了四五个人。趁着绿皮在城墙上横冲直撞的功夫,浑身浴血的马修推开敌人的尸体,呲牙咧嘴地拔出了腿上的刀刃。随着越来越多的敌人登上城墙,战斗已经变成了一场致命的厮杀。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们会在半个钟头内被包围,然后被屠杀。 “阻断他们的进攻!”有人喊了一声,劳恩意识到了危险。 “掩护我!”劳恩杀出一条血路,揪住了马修的胳膊,试图把他从混乱的战场上拖回来。一把短剑插进了他的肩膀,他颤抖了一下,脚步踉跄。然而致命一击迟迟未至,他看到一个老兵从自己身侧冲过,用矛捅穿了敌人的肚腹,矛头深深没入其中。劳恩向他点点头表示感谢,下一秒,老兵就被背后袭来的短剑给贯穿了,凶手将他推下了城墙。 齐半跑着,半跌跌撞撞地穿过战场来到马修身边。她抓住马修的另一只胳膊,与劳恩一起把他往回拖,几个老兵在他们之前向后开路,尽力保护他们。 “所有人!”劳伦斯怒吼着,“撤下城墙!” “看来,我应该是死不了了。”马修苦笑着说,“大概两个小时前,我就觉得今天应该有好事发生。” “对,我们需要你活下来继续受苦。”劳恩讽刺道:“不妨等安全以后再庆祝胜利。” 他说得没错,因为撤退命令已经下达,从城内射来的箭雨正无差别地压制着尚在城墙上的所有人。由此,残存的守军才能有条不紊地撤下城墙。成群的联军士兵慢慢占领了城墙,他们将巨大的旗帜插在城头,肃穆地伫立在高处。在阳光普照的背景下,可以清楚地看见静立的战士们在做什么。他们虔诚地低语着,将脸埋在阴影里,组成了两道走廊。本该对他们造成杀伤的箭雨轻飘飘地飞向两旁,尽管他们没有追击守军,但马修也感到了本能的恐惧。 在荣光圣骑士出现在城墙上的那一刻,一股恐惧的涟漪荡漾在守军的阵线中。 一共十六人,每一位荣光圣骑士都身穿闪亮的恩典盔甲,戴着一顶雕刻着古老铭文的封闭头盔。他们手握残酷的杀戮兵器——剑,斧,以及沉重的战锤——无一不是普通人用双手都难以举起的武器,而圣骑士们则能用单手毫不费力地挥舞。全能之主最致命的福音战士,他们俯视着街垒与战战兢兢的守军组成的薄弱阵线。 现在马修知道了,为何劳伦斯会下令弃守城墙。因为联军最精锐的部队已经出动,在荣光圣骑士率领的圣殿骑士和隐修会禁卫面前,死守城墙除了徒增伤亡外已毫无意义,仅仅两万多人的守军无法抵御拥有绝对优势的联军。首墙的陷落仅仅是个开始,艾瑟尔的三道内墙和巷战才会是对联军战斗意志真正的考验。 在纹丝不动的圣骑士两侧,更多敌人出现了,他们沿着城墙把大量的木桩固定好。每个木桩都有二十尺高,每个上面都穿着一个红黄相间军服的人——很明显是早些时候在某次战斗中被俘虏的西境士兵,也许是在刚才的战斗中。 那些被木桩贯穿的人并未死去,他们痛苦地抽搐着,挣扎着,仍被治疗药剂所折磨着,无法死去——当看到这些人的下场时,守军的阵线中响起一阵恐惧的骚动。城墙上竖起了一千根木桩,受害者的血引来的群鸦盘旋在空中,成千上万只汇聚在一起,几乎遮蔽了天空。它们掠过守军士兵的头顶,粗粝刺耳的合唱响彻云霄。马修能想象到他们的下场,乌鸦和老鼠会撕扯他们身上的肉条,叼走他们的眼球——但在身体被完全吃光前,他们不会被允许死去。 “他们…为什么不进攻?”马修问,他的腿痛得更厉害了。 “因为他们想恐吓我们,好让接下来的战斗更容易些。”齐不忍地挪开了视线。 “*的,它起作用了。”劳恩艰难地吸了口气,只觉得口干舌燥。 “或者,坏虾米在等什么。”大聪明说着,伸长脖子向后看去。兽人的目光掠过一大群绝望的人,但没有看到他要找的那个人——劳伦斯已经离开了前线,他知道试探已经结束,今天不会再有战斗了。 第194章 现世之恶 “告诉他们,他们的世界即将毁于死亡、绝望和猩红的战争…” “告诉他们,他们的希望和骄傲都要化为乌有。” “告诉他们,他们空洞的祈祷无人聆听——最后一位英雄已经死了,被凡人的嫉妒和贪婪杀死。” “告诉他们,全能之父的裁决已经降临。” “告诉他们,现在什么也救不了他们了。” ——奥菲莉亚于圣城的公开演讲。 玛丽亚带着两位副官大步穿过营地。搬运箭筒和石块的士兵对他们注目良久,随后交头接耳着继续工作。玛丽亚又一次把面罩拉低遮住脸,但毫无疑问,关于她私自赦免异端的传言已经在军队中传播开了——不论什么消息都在军队里传得很快。 玛丽亚和她的副官一同前往格罗斯特的驻地,愤怒的科恩索性不发一言,端坐在自己帐中观望玛丽亚的窘态。也该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骑士长长记性了,适当的惩罚不是什么坏事。格罗斯特嫉妒她在基层士兵中的威望,现在他有了合适的理由,必然会狠狠地打压她。 “仁慈的格罗斯特,也许我该乞求你的原谅?”玛丽亚用嘲弄的语调问道。 格罗斯特失去了耐心,站起身来,用手指着她。他那残忍的脸因愤怒涨得通红,在他红润的皮肤上,伤疤显得分外鲜明。 “没错,该死的,我很仁慈。”他说。“在我剥夺你的所有权力前,你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那些人都不是士兵。”玛丽亚说。 确实。如玛丽亚所说,营地里挤满了绝望的人群,这些家庭无疑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切,只能在联军麾下寻求庇护。许多衣衫褴褛、肮脏不堪的人在努力维持着作为营地难民的生活,为士兵缝补衣物、打扫卫生以换取食物。还有一些人靠出卖自己或妻女的身体来养活家人,他们的眼里充满茫然。 玛丽亚只是回应了他们的乞求,允许他们在联军的营地里讨生活罢了。 “对,但他们都是异端。异端就该死。” “真的有必要这样吗?他们已经悔过。” 格罗斯特的下巴抽动了一下。“你是说,你代表教廷宽恕了他们的罪孽?你不是大主教,连牧师都不是。你没受过任何相关训练,也没有能力担任全能之主的使者。” “我不过是个荣光圣骑士。仅此而已。” 见玛丽亚如此不识好歹,格罗斯特笑了起来。他把刚上好油的剑指向玛丽亚的喉咙,目光停留在她那匀称的体态上,对她的美貌轻轻摇头。 “荣光圣骑士,真了不起。但我也是。”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其他人离开营帐。“敞开说吧,你这惹人厌的艾尼西亚碧池。作为孔代将军亲选的指挥官,我有权因为某人对全能之父的不忠而处决他,包括你,至高无上的荣光圣骑士。你真觉得自己可以破例?让我们来看看。” 他把剑丢在一边,一只手搂住她纤细的腰,粗暴地把她拉到自己怀里,热烈地吻着她。她挣扎反抗,他把她搂得更紧了,直到她猛烈地推开他,眼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芒。 “你别太过分。”她的语调有些僵硬。 “是你有错在先!”他吼了一声,走近她,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惊慌失措地后退,眨着眼睛。格罗斯特享受地闭上了眼睛,她头发的气味使他陶醉。 “放开她!”玛丽亚的副官冲了进来,气得满脸通红。他伸手要抓格罗斯特,却被圣骑士随手一拳打倒在地。格罗斯特比他足足高出一头,加上盔甲的体重几乎是他的两倍。这时满脸是血的副官才意识到他惹了谁,格罗斯特酝酿起第二拳,副官的眼睛豁然睁大。 下一瞬间,格罗斯特的拳头僵在了半空中,他感觉到脖子上碰到个冰冷而尖锐的东西。玛丽亚站在他身边,细长的剑尖抵着他的喉咙。一粒小小的血珠顺着剑刃滚落下来。 格罗斯特干笑了一声,退后几步,任由玛丽亚把她的副官扶起。副官似乎还没缓过来,他捂着受伤的脸,躲在玛丽亚身后。 “我明白了,”格罗斯特轻声笑了起来,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我警告过你,别动我的人!”玛丽亚吼道。 “你拒绝我是因为你已经有情人了。”格罗斯特指着副官说。 “你这个白痴,”她厉声说。“别把谁都想得跟你一样下流!” “哦,不,我完全明白,艾尼西亚碧池。”他嘲弄地说。“你一直把自己标榜成一个贞洁、虔诚的女人,却与自己的手下们纠缠不清。他甚至不是一个骑士!” “别以为我怕了你,格罗斯特。”玛丽亚冷峻地说。 “傻瓜,她很棒吗?”格罗斯特问副官,声音洪亮又缓慢,好像他是个聋子。副官又怯又怒地看着他,不敢出声。圣骑士做了个粗鲁的手势,仿佛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有些出格,然后他用手抹了抹额头,回身拿起酒瓶,痛饮了一大口。 “好吧,你已经彻底失去我的敬重了。玛丽亚女士,我错看了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意味着,”格罗斯特吐了口唾沫,声音低沉而危险。“你必须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依然虔诚。下一次攻击,你要领队站在第一线,撕开敌人的防御,不留一个活口。在你彻底拿下街垒前,不会得到任何支援。假如全能之主仍眷顾着你,那我想你肯定不会感到为难的。” 玛丽亚仍站在那里。 “什么?”格罗斯特最后问,“还有什么事吗?” 玛丽亚厌恶地摇摇头,然后扶着副官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几个小时后,玛丽亚结束了祷告,走出她的营帐。她觉得很累,无论她走到哪里,士兵们都会用充满希冀的目光注视着她。她的副官和兄弟们坐在篝火旁,显然一直在喝酒。如果没有令人不快的小插曲,庆祝首墙告破的酒宴本不该让他们郁郁不乐。玛丽亚犹豫了一会,本想问候副官的伤势,但见他喝得醉醺醺的,便转身要走。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溜走,他们就看见了她。 “今晚别再喝了,好吗?”她只好走上前,扫视着每个人的面孔。 “女士,酒可是好东西,越多…越好。”副官声音沉重,她突然意识到他有多烂醉。她心里很不好受,决定要尽快逃走。 “你们早点休息,”她说。“明天可能会是漫长的一天。” “遵命…”他含糊地说着,突然倒向一边。玛丽亚下意识扶住了他,然而他毫无征兆地呕吐起来,把所有的东西都吐到了玛丽亚的脚上。玛丽亚皱了皱眉,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待他气喘吁吁地吐完,再拿出手帕,擦了擦他的嘴角。 “对不起,女士…”他口齿不清地说,“格罗斯特,那混蛋说得对。我就是个傻瓜。” “别这样。”玛丽亚把他的身子扶正,又揪了条毯子盖在他身上。“很抱歉让你替我挨了一拳。” “那一拳打得真不错。”副官把自己的酒瓶递给她,“再重一点,也许我就能躺在病床上安心睡觉了。女士,”他吞了口唾沫,“我害怕打仗。” 其他人虽然沉默着,但他们的想法显然和副官一样。他们要么一声不吭地喝着酒,要么在保养武器的简单动作中寻找平静。每个人都为自己要在第一线孤军奋战感到沮丧,他们甚至开始怨恨玛丽亚——为何要流自己的血让异端获得宽恕——虽然他们内心深处知道并不是这样。格罗斯特是个嗜杀成性的蠢货,单单这点就足以证明玛丽亚没做错什么。 “这很正常。”玛丽亚接过酒瓶,在副官身旁坐下。“不害怕打仗的人,要么是天生的傻瓜,要么是已经疯了。” “可我看您就不怕。” “我不疯不傻,但也离疯不远了。”玛丽亚喝了口酒,继续说:“还记得我第一次与人比拼剑术的时候,我害怕地僵住了——没法思考,没法逃跑,除了闭上眼睛,等待剑刃迎头劈下,什么都做不了。如果对手不收剑,我就没命了。”玛丽亚回想起往事,目光空洞起来,“你们和我不一样,所以害怕即将到来的战斗也是无可厚非。我想想,你们得克服恐惧,将它转化成你们的优势。” “女士,什么叫‘把恐惧转化为优势’?” “恐惧能帮你活着,它会告诫你为何不要在悬崖边饮酒跳舞。” “也只有傻瓜会那样做。” “我换个说法。假如你能控制,恐惧会给你力量、速度和清晰的头脑。但如果你被它支配,它会让你反应迟钝,大脑一片空白。” “那您?” 玛丽亚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搭在剑柄上用力一握,眼眶里闪过苍白的火光。长长的披风像死神的裹尸布般无风自动,锋刃在剑鞘里不安地震荡,听起来好似恶魔的低语。附近的战马在莫名的恐惧中惊起嘶鸣,周围的士兵们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压迫感抽干了空气,如浪潮般向四周滚滚而去,剑锋的嗡鸣声中充满了尖叫、愤怒和痛苦的哀嚎,还有饱受折磨的灵魂的哭泣。 虽然下一秒,玛丽亚就收回了力量,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几个人跪了下来。剩下的人也咬紧牙关,冷酷地承受着风暴过后的余韵。 很少有人知道,像玛丽亚这种因偿还税务而被迫服役的人中,只有最虔诚最凶残的才能活到成年。与一般骑士侍从不同,他们没有选择的自由——要么被培养成残忍的战士,要么被无情地淘汰。从他们被教导如何使用武器的第一个月起,杀掉比他们弱的人才有资格活下来侍奉全能之主就成了烙印在他们灵魂里的教条。与玛丽亚同期的孩子中只有三十人活了下来,他们每一个都至少是小队里的冠军。 “我不会恐惧。”她呷了口酒,“我就是恐惧。” 第195章 黑夜边缘 一道闪电从夜空中划过,营地里的气氛变得阴沉起来。以马修的经验来看,士兵是一个非常迷信的群体,战场上出现的闪光会被他们视为一种不祥之兆。 他没精力去想什么预兆,他也不是个迷信的人,即使他还是普通士兵的时候也曾小心翼翼地祈祷,求哪位神明大发慈悲保佑他能活下来,但他还是打心底里对那些愚昧的乡间谣言不以为然。士兵们忐忑不安,反倒是商贩和妓女看到了商机,狠狠在军营里捞了一笔——他们要么声称自己兜售的护身符能抵挡厄运,要么建议士兵们在放纵中忘记恐惧。在这种环境下,士兵们总是很舍得掏钱,倒不是因为他们钱多得没处花,而是他们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钱会迅速贬值。 因为外墙沦陷,失去驻地的贝利尼和他的士兵们把营地转移到了圣伯纳教堂旁边的街道上。马修听说贝利尼是个纯粹的军人,与艾瑟尔其他组织没有公开的政治联系,这让他不由得高看贝利尼一眼。劳恩曾拜访过贝利尼的驻地,他说贝利尼的手下大多是从小在艾瑟尔长大的本地人,他们和卡佩家族的私人军队几乎没有半分交情。正因如此,他们对西境之主的忠诚和战斗意志堪称艾瑟尔之最,马修也很乐意与这样的友军并肩作战。 比霍华德男爵强多了。马修想起第三团的现任指挥官,那个近亲生出来的浮夸贵族,不由得叹了口气。老实说霍华德男爵几乎没对第三团下过什么命令,但这正是问题所在——平日里不对本团军官的做法指手画脚固然是好事,但战场上的不作为就是一种灾难了。马修在回忆录中评价霍华德男爵就是个来玩打仗游戏的花花公子。在菲利普时代,卡佩家族就以善于炫富和阴柔而闻名,然而这个娘炮胖子却又将其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走吧,兄弟,你得请我们喝两杯。”劳恩不由分说地扛起马修,一指朝天,“马修长官要请大家喝酒,来的人过来搭把手!” “放手,你疯了?”马修揉着伤腿埋怨。 “不是大伙帮忙,你今天就没命了。”劳恩满不在乎地说道:“你只管付账就行,别的不用你操心。” “好吧。”马修看着兴冲冲的部下们,只好硬着头皮笑笑,“我们走。” 人群涌出了营地,转上一条通往市场的道路。市场位于三团驻地的外围,是随军人员的生活区。在直抵市场的路上,他们经过了大量贝利尼手下的营房——这些人正忙着磨砺矛尖,为胸甲上油,借此度过开战前的时光,马修很少在艾瑟尔军中见到这番场景。 不过决定今晚出行的人可不只有第三团的士兵。来自其他队伍的士兵吃完了晚饭,也有说有笑地往市场晃荡而去。早前发生在首墙的屠杀伤透了艾瑟尔的元气,他们正在慢慢恢复过来。 市场焕发着勃勃生机,多数房屋上都悬着火把、点着油灯。马修不感意外。平时艾瑟尔城内的人已经算多了,更何况首墙沦陷后,更多人涌进了内城。生意人在此展销商品,传令员则兜售着新闻,号称此中内容事关西境命运,都是某位贵族护卫的爆料,可信度极高。劳恩用一枚银币换来了不少消息。猩红大公将派出他的家族骑士?其中包括飞龙骑士和狮鹫骑士?马修没见过那些骇人的飞行巨兽,他对奥兰多的家族骑士有多强大只有含糊的概念。 不过这并不重要,劳恩和大聪明瑞哥正在为去哪家酒馆吵得不可开交。马修观望着人来人往的市场,夜巡的士兵在他眼前穿行而过,若干相谈甚欢的年轻姑娘走过一家家首饰店,还有个贵族传令官正往公示板上张贴写有日期和时间的宵禁通知,他的妻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仿佛是被迫来作陪的。雨季即将过去,这段时期的风会越来越冷,只有到了年底最后几天,才会有短暂的无风期。 “别吵了,我们找不到位子的。”马修说。沿街的每一间酒馆都人声鼎沸,尽管有不少姑娘在门前揽客,里面也绝对容不下太多人了。 “所以我才说要去‘老磨坊’,”劳恩说,“保证有位子,跟我走就对了。” “俺要喝大的,那家的酒不够劲。”大聪明立马反对,于是他们又吵了起来。 马修瘸着腿,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齐凑了过来,递给他一份热气腾腾的纸包小吃。 “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来了。”她咬下一口丸子,叫苦不迭。 “这是什么玩意?” “肉。” “什么肉?” “不是人肉,吃就对了。”齐看了马修一眼,“我故乡的一种小吃,把肉馅搓成丸子,裹上面粉,再炸一炸,浇上肉汁。” “味道不错。”马修咬了口肉丸,显得有些害羞。 “喜欢吃的话以后我每天给你做。”她笑得很期待。 此时争论终于结束,大聪明被劳恩用军衔压制,只好不甘地从了他的意见。在劳恩的指挥下,三团士兵们铆足了劲挤进一间酒馆,里面充溢着大呼小叫和说学逗唱的景象。 “拉德利,我命令你,给我们弄到位子。”劳恩一声令下,那个长着圆脸的腼腆小伙就费力地挤过人群,向吧台走去。一个漂亮的短发姑娘正站在那擦酒杯,她一看到拉德利,就羞怯地笑笑。 “我说,”马修冲劳恩小声嘀咕,“咱们团有不少人都结婚了,你有没有想过啥时候给金妮一个名份?” 结婚?拉德利靠在吧台上,和那个姑娘聊天,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喜事将近。劳恩从没考虑过这些事,他老早就该想到了。团里的老兵大多都已经结婚——只是妻儿都在茶花领,如今断了联系。就连马修也订婚了,他表示这场仗打完,就跟齐去东方大陆的神丹帝国看看。 其他新兵可能也有家室。在三团补员时期,他们不太谈起过去,可马修还是问出了不少零碎的细节。正因为职业士兵收入稳定,且闲事时安稳太平,所以当兵才成了养家之人的一大热门选项。 “再说吧。”劳恩蔫蔫地咕哝着,“我得先问问那两个兔崽子同不同意。” 看劳恩明显不愿聊这个话题,马修便朝吧台边上的姑娘扬了扬头。“我看她不像老板。” “嗯,珍妮只是招待。”劳恩说,“拉德利把她迷得神魂颠倒。” 在一般场合,劳恩和马修的身份等同于地位较低的贵族。假如他们真想找个地方喝酒,那随便赶走几个人让他们腾出位子就行了,根本无需手下出马。 “长官,不辱使命!”拉德利向他们挥了挥手。珍妮领着他们穿过人群,来到一张靠窗的桌子旁。马修选择倚墙而坐,这样能把伤腿担在一边。大聪明一坐下,人们就同情起兽人来了。大聪明是队里唯一一个打进门起就得弯着腰以免碰到屋顶的家伙,而他坐下以后的腰身足足顶得上两个并排站着的劳恩。 “俺要,北佬的啤酒。”大聪明眼巴巴地看着珍妮。 “塞连啤酒?那东西已经很长时间没人点了。”她说,“传统谷啤行吗?” “俺寻思那磕碜玩意不是纯爷们的饮料。”被队友们瞪得难受,大聪明只好改口:“行吧,啥也行,俺随意了。” 马修叫她随意上酒,心思已经飞向了别处。这家酒馆的确缺少宾至如归的感觉,整间屋子烟雾缭绕,又吵又臭,一点不讨人喜欢,却也热闹非凡,笑声纷飞。酒客一边吆喝,一边碰杯…这就是某些人的生活,白天干点踏实的苦工,晚上到酒馆与朋友小聚。 这种生活真不赖。马修叹了口气。人们毫不在意首墙的沦陷,毕竟再多敌人也没法在无数街垒组成的血肉磨坊里占到丝毫便宜。哪怕是历史上最危急的时刻,恶魔也只攻破了第二内墙,而艾瑟尔的粮食储备还相当丰富,足以再撑一年。他们有什么理由担心呢?军备充足,粮草虽然紧张,但还不至于饥荒,敌人每前进一步,都意味着防线的密度被压缩得更坚固一分…但马修通过小道消息获知,猩红大公在试探联军的决心,联军也在诱导猩红大公的决策,所以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有想象中那么好过。 “大块头,再说说你的故事吧。咱团那么多牛皮高手,但还是你编的故事最有意思。”劳恩说。 “俺没瞎编,那是事实。”大聪明郁闷地跺了跺脚。 “话说你们是怎么被教会打败的?按理说…” “俺哪知道!”大聪明气恼不已,恰好碰上送酒的珍妮。大聪明闷闷不乐地握住了酒杯,捶了捶桌子。“俺像往常一样碎觉,结果一觉醒来小子们都噶了,一点动静没有。俺寻思不对劲,就跑出去了,结果发现不仅是俺的小子,整座山里的小子都噶了,外头还有一群罐头似的虾米在念经。俺那个气啊,二话不说就干上去了。后来,虾米打不过俺,就摇人了。后来的那帮罐头干架不讲武德呐,要群殴俺。俺寻思不能让他们白占便宜啊,就逃了。” 士兵们笑得前仰后合,完全没意识到大聪明的描述有多骇人——马修扪心自问,假如自己一睁眼,发现身边的人不知为何都死光了,他绝对会被吓破胆的。 “哦,意思是你们没跟教会的军团正面交战?”劳恩喝了口酒追问道:“那他们到底是用什么方式…” “俺不道啊!”大聪明转了转眼珠,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那帮虾米自称受神恩庇护,不会是玩真的吧。” 没人知道极北到底发生了什么,参与作战的教会远征军对他们的行动守口如瓶。那是一场违反常识的战争,他们宣称是全能之主降下圣焰焚尽了绿皮的灵魂,这一说法在民间广为流传。军中高官对此事众说纷纭,但极北的兽人已经灭绝,这一点已成不争的事实。 “算了,你接着讲。”劳恩抬手替大聪明又要了一杯酒,“你逃走了,然后呢?你是怎么跑到茶花领的?” “俺玩命跑啊,那帮罐头搁后头可劲追。当时俺受了伤,迷迷糊糊的,就听见脑袋里有个声音让俺往一处树林跑。俺没多寻思,就跑进去了,结果跑到夜里,罐头们倒是不追俺了,但俺也迷路了。”大聪明打了个嗝,继续说道:“俺在林子里晃悠了挺长时间,顺手种了几个小子,打算让小子再种小子,回头跟那帮罐头好好干一架。结果,俺种的小子刚长大,就碰见了另一队虾米。当时俺饿得头晕眼花,就被那群虾米抓起来了。后来…”他嘟囔道:“俺被带到虾米的地盘了,听说这帮虾米的老大叫猩红公爵,是当代最狠、最强、最懂怎么干架的虾米。俺就挺高兴哇,想吃饱以后跟他敞开干一架,然而他没来,他的小子来了。” “你是说亚当·劳伦斯?” “对,他说要跟俺干一架,如果他赢了俺就得认他当老大,俺赢了就放俺走。有这好事俺能拒绝?他刚把俺从笼子里放出来,俺就反手一个大逼兜…” “所以…”劳恩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你输了?” 大聪明的脸一下就红了。“第一回,俺没赢。第二回,他没输。第三回,俺说算平局得了,他不肯。俺是真没想通,为啥他速度那么快,揍人还那么疼…” 看大聪明满脸愁容,劳恩连忙憋住笑,招呼兄弟们一起喝酒。马修盯着酒杯出神,好半天才终于抿了口酒。谷啤泛着泡沫,带有一丝淡淡的甜味。酒水下肚,他不由得想家了,这个味道和摩纳领的啤酒简直一模一样。 “得了吧,天底下多得是咱没法理解的妖孽。”劳恩往前挪了挪身子,似乎在道破某个天机,“咱的领主应该算一个,那个圣骑士,还有卡琳教官,哪个不是半神一样?依我看,咱还是老老实实过自己日子吧,那些大人物的事,就让大人物去操心好了。” 劳恩的话语博得了大家一致认同,但马修的本能告诉他这无比浅显的道理存有纰漏,可他很难把它想出个所以然。他跟大伙碰杯,又喝了点酒,随后把周围扫视了一通,再一次发觉大家是多么放松。这就是第三团的生存方式——先忙活再寻乐,不求功成名就,只求安稳自在。 而他想过另一种生活,不说替世人伸张正义,也有更高的追求。他掏出一枚金币——这是他身为骑士的战伤补偿——随手一弹,让它在桌上打转。 “夫君?”齐看他脸色不对,便贴上来悄声道:“你为何烦恼?” “没什么,是我花钱买罪受。”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感到烦闷,或许因为…某种不祥的预感? “不行我们先回去吧。”她说,“你不必付钱,我可以拿武卫司给我的经费…” “好了,亲爱的,不要再跟我提这个了。”他勉强笑笑,握住她的手,“我很好,放心吧,不必担心我。机会难得,我们该好好喝几杯。” 他把金币按在桌上,举杯与大聪明叫板。大聪明不屑地撇撇嘴,示意自己能把在座的小趴菜们都喝翻到桌底下。劳恩数了数,大聪明已经喝到…第六杯了?还是第七杯?马修刚喝完第一杯就有了醉意,显然他心事重重。 劳恩试图重新融入他们的对话,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四周语笑喧阗。 该死的,事情全乱套了。 第196章 失序 “如果说战争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当一个人为自己的信仰而战,无论他的信仰多么荒谬可笑、多么误入歧途,也能力敌十个无信的骑士。” “当然,前提是他永不动摇。” ——罗兰·杜·奥兰多《黑暗时代》 又是令人沮丧的一天,自雨季以来,劳恩错过了第二次沐浴暖阳的机会。当他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变得黯淡无光,即便偶尔闪耀,也只如渗血的伤口一般划过云层。第三团在紫罗兰大道的街垒附近徘徊着,脚步盲目而蹒跚。他们刚搭起一座简陋的柴堆,火化了守夜士兵的遗骸。考虑到这些人生前所受的折磨,劳恩觉得一旦落入敌手,尽快自杀才是最稳妥的做法。人们已经知晓了教会的手段,在私下怯怯地描述着隐藏在黑暗中的怪物——狼人,猎犬,不论那可憎之物是什么,它都绝不该出现在人间。 当他们被第一次领到此地时,劳恩就为马修能躺在驻地养伤,不必来此受罪而唉声叹气。街垒是由碎石、夯土与废铁组成的古怪矮墙,尽管它能为守军提供一些保护,但劳恩已经看出了街垒的本质——为了在注定的沦陷前尽可能为敌人造成更大杀伤而建成的消耗品。虽然这种感觉令人恶心,但它并没有扰乱劳恩,在让他的战士们巧妙地部署在街垒各处,以便在敌人发起攻击的情况下达到最佳的掩体效果后,他干脆找了个角落,躺了下去。 除了聊天和保养武器,在值守期间,他们几乎无事可做,然而他们也没有闲着。 感觉自己已经戎马一生的劳恩早就学会了如何在糟糕的条件下抓紧一切时间休息,对他来说睡在柔软的床垫上跟睡在冷冰冰的石板上的唯一区别就是起床后脖子会不会疼。他估摸自己已经快半年没脱下过胸甲了,现在它就像皮肤一样黏在劳恩身上;至于臭味,早就不重要了,他的嗅觉已经麻木,无论是血腥味还是香味,他闻上去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就在他准备打个盹的时候,警报骤然响起。漫天弹雨如流星陨落,划过灰蒙蒙的天空,直直砸向街垒。在攻城武器的掩护下,联军士兵发起了攻击,他们把自己暴露在空旷的街道上,组成盾阵慢慢向前推进。环绕街垒的重型城防武器阻止了他们迎着箭雨接近的企图。劳恩一边命令手下继续反击,一边派传令官去求援。虽然他不擅长谋略,甚至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意愿,但这不代表他是个白痴。他很清楚以现有军力无法阻挡敌人太久,除了请求援军外,别无他法。 在街垒后几百米处,一排又一排投石机发射出遮天蔽日的弹幕,紧接着是惊雷般的阵阵轰鸣,石弹砸在敌群中,掀翻了十几个正在前进的盾卫和矛手,砸断了战旗,激起一阵惊惶的呼喊。蝎弩与破甲箭紧随其后,不断收割着联军士兵的生命。然而投石机的努力与敌人真正遭受的损失相比还是相形见绌,石弹的杀伤力巨大,却难以精准击中人群。第一批敢于直面街垒火力的联军已经死伤殆尽,数以百计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大街上,然而这不过是下一轮进攻的序曲,更多敌人涌了上来。 在工程师急迫的吼声中,伴随着锁扣被慢慢扳动的咔咔声,一分钟后,投石机再度发射,新一轮的威能再次倾泻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 一颗巨石砸在劳恩身前几米处,把一座蝎弩连带射手和装填手压成了一坨肉饼。看着脑浆和骨髓流到脚下,劳恩几乎感觉不到畏惧。他感到周围的人手脚更麻利了,所有人都在忙着反击,他的身体因为压力而僵硬不已。 虽然没有人确切地算过,但每个人都知道,如果敌人现在还没抵达防线的话,几分钟之内他们就到了。弓箭和神术随时都可能降临,这远比正在掠过头顶的石块致命得多。 一声更加悠长的轰隆声震动了地面。一些士兵从噩梦中惊醒,叫喊起来,另一些新兵则喊着警告,不顾长官的命令跑了起来。 几百米外的首墙之下,三台战争傀儡在大步踏入战场,更多的重型武器瞄准了它们,使得压力大大减轻的步兵队列终于抵近了街垒。 “长官!”一个士兵大喊,“我们需要支援!” 劳恩笑了,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盔甲。 “弓箭手继续压制,我们等着漏网之鱼送上门来就行了。”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援军正在路上,在他们抵达之前,坚守阵地。” …… 紫罗兰大道一号街垒,进攻开始一小时后。 敌人的尸体堆积得如此之高,以至于几乎形成了一道血淋淋的高墙。他们不顾一切地继续向前推进,攀上距离劳恩十来米开外、由尸骸堆砌成的山脊,翻越友军的尸体,然后被重型武器和弓箭手击杀。 一条重装步兵的阵列守卫在街垒上,整排的多层全防护甲和坚固盾牌如同城墙般坚不可摧。他们便是劳伦斯派来的第一批援军,贝利尼手下的老兵团。如果有任何敌人在支援部队、战争傀儡以及向他们头顶倾泻的弹幕中幸存下来的话,这条屹立不倒的战线将是他们要面对的最后一道障碍。总会有零星的联军士兵在全面压制下不可思议地窜出来,却一头撞上守军的坚阵。盾墙间最小的间隔恰巧能容下一柄精准而致命的长戟,在瞬息间劈碎敌人的脑袋或是撕裂他们的胸膛。之后这条缝隙会再度闭合,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劳恩透过盾墙注意着任何威胁,在战斗开始一小时后,他依然像从街垒后指挥手下反击时一样警觉。到目前为止,敌人继续向街垒和周围的建筑物倾泻石弹,几乎忽略了发起反击的守军。劳恩仔细捕捉着巨石落下的尖啸声,准备好一旦致命的打击开始落在他的战士头上,就立即下令散开阵型,让预备队补上缺口。 “长官,我们需要更多箭矢!射界越来越窄,尸体开始阻挡远处视野,我建议后撤,让弓箭手建立新的射击点。” 亚曼是一名服役时间比劳恩还长的瓦尼亚籍老兵,措辞却如此恭敬,不由得让劳恩感觉有些好笑。 “就按你说得办,亚曼。我会给你们争取一点时间,尽快就位。”劳恩扭头想给马修交代命令,却突然想起马修还在后方养伤。于是他随手拽了个正在休息的新兵,把自己的骑士勋章塞给了他。 “通知工程师和指挥官,我们打算撤到第二街垒。我需要掩护,让他们重新计算投石机打击的安全区!” 新兵拎着长矛,连滚带爬地向后跑去。再过几分钟,这道街垒就会被突破。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险都是不可接受的,劳恩看了看残破不堪的街垒,立即下达命令。 “前排,隔二取一,准备后撤。”他对贝利尼的卫队下令,同时手指握住了剑柄。“其他人,带走一切能带走的东西,毁掉一切带不走的东西,准备转移!” 每三名战士中的一人将盾牌向左架开,让右边的战友能越过阵线与敌人交战,掩护友军撤离。包括劳恩在内的三十多人齐声咆哮,把刚刚翻越街垒的敌人卷入一阵钢铁风暴中。肉块和盔甲碎片被掀飞,留下一摊血肉模糊的残骸倒在地上。然后他们撤回到后退的友军阵线,如打开时那样迅速,盾牌合上,回到原位,重新排成一列。 阵列一次次向后撤退,用长戟和坚盾迎向冲锋的敌人。贝利尼的卫队如坚韧的钢铁般抵挡着敌人攻势的核心,而那些想要从建筑物里包抄阵线的敌军小队则被战争傀儡和三团的步兵悉数击退。阵线每后退十几步,就会面对数倍于前的敌人。 “稳住!”劳恩审时度势,等待了半分钟,直到弓箭手就位,可以继续压制敌人时,他才下令以矛尖阵型组织一次反攻。重装士兵们像楔子穿透泥土般向前推进,将盾牌当作推土机的铲刃,一边踩过死者,一边缓缓展开,将两侧的敌人困入盾墙。矛手在弓箭手的掩护下迅速击杀了他们,并在突出部站稳脚跟,直到防线重新连接。被重型武器打得粉身碎骨的敌人尸堆如山,一双双死者的眼睛无神地盯着劳恩。 劳恩对战术动作的纪律性感到愉悦。哪怕这些动作在图纸上呈现出来很简单,但他指挥的战士们能精确的执行对他而言就是另一码事了。如此整齐而有效的杀戮手法充满了美感,他真希望马修也能亲临现场欣赏这般景象。 随着箭矢耗尽,弓箭手们拿起了近战武器——大部分是矛,少数人像劳恩一样掏出长剑。在得到补给前,他们可以休息一会,只需提防混入人群的敌军即可。劳恩带队退回到第二街垒附近,趁着敌人的主力还在集结,他果断杀进血肉横飞的人堆里。艾瑟尔打造的军械质量上乘,混合稀有金属锻造的盾牌更是坚不可摧。士兵们将举起的盾牌稍稍倾斜,以便给身后的战友留出更大的攻击范围。劳恩麻木地砍杀着前方的敌人,无论死活,就像穿过林中小路时砍断树枝一样劈砍着他们的四肢和身体,将任何靠近阵线的敌人大卸八块。 推进、踏步、劈砍。推进、踏步、劈砍。推进、踏步、劈砍… 又一次退回阵线后,眼冒金星的劳恩偷偷把一块肉干塞进了嘴里。好饿,好累…他踉跄着攀上街垒,让预备队补上缺口。重新校准覆盖位置的投石机再度发威,将越过第一街垒的敌人击退。咀嚼食物的满足感和味蕾的兴奋感暂时缓解了劳恩的疲劳。当他以为这场战斗终于结束时,一台友军的战争傀儡轰然倒下,钢铁巨兽死前发出的轰鸣让劳恩屏住了呼吸。那东西没被石弹击中,它是怎么倒下的? 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个手持双剑的骑士出现在巨兽倒地扬起的尘埃中。敌人齐声欢呼,簇拥在那骑士身旁。那骑士做了个祈祷的手势,而后缓步走向第二街垒。道路上堆满了早先进攻留下的尸体,她身上沾满了鲜血,嗅觉中满是战斗与死亡的味道。她深吸一口气,迎着箭雨,如同品尝美酒般陶醉在即将发生的屠杀中。 “放下武器,忏悔你们的罪行!” 她的警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石块和巨弩在她身侧呼啸而过,轰然碾出一个个大坑。弓箭手的怒吼和烟尘包围着玛丽亚,战争的喧嚣让她的心脏如战鼓般砰砰跳动,在她体内,嗜血的欲望愈发膨胀。她感到全能之主触及了自己,在体内点燃了一股任何凡人都无法承载的神圣怒火。她挥了个剑花,随即叹息。于灵魂最深处,全能之主的渴求借她之口发声。玛丽亚大声赞美着全父的颂唱,开始向第二街垒冲锋。 “杀!烧!死!” 第197章 不败冠军 他们的惨叫声径直绕过玛丽亚的双耳,如同闪电一般在她脑中闪过,令她再度浑身颤抖起来。在头盔内,口水从她龇着的牙齿间流出,动物捕猎的冲动压倒了一切属于人类的感官。 如同利刃划过血肉,玛丽亚领导的精锐攻击编队从这群凡人士兵间切开了一条路,给这条坑坑洼洼的街道铺上了一层由粉碎的器官和骨头组成的浮层。沿途喷溅出来的血雾染红了两旁的建筑,冲锋的战士争抢着率先攀上街垒的殊荣,这样他们的身体便可为神浴满鲜血。他们的盔甲已经满布猩红,覆盖上了一层新鲜的血浆。三台刚出厂的战争傀儡守卫在街垒前,驾驶员扳动机关,巨兽肩膀上的武器便被激活,泼出的箭雨倾盆而下,瞬间就让半个攻击编队倒在血泊之中。随同这三台机械巨兽一同抵达前线的援军还有两个重步兵团,一队效忠于卡佩家族的弓箭手,以及康威家的私人护卫。 敢死队的步伐被突然出现的装甲高墙和其他援军所射出的箭所减慢了。一些在建筑中与守军交战的联军士兵掉头就跑,但他们却正跑在敢死队的前进之路上。剑刃和军靴为他们的胆怯送来了报应,将他们撕碎。即便是无力再战时,最虔诚的狂信徒也绝不会容忍友军对全能之主的亵渎——玛丽亚领导的军团更是如此,后退即是不忠,动摇即是背叛。玛丽亚有意识地放走了一些溃逃的友军,但前方危险重重,此刻她唯一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呼吸节奏。至于那些撞在她剑刃上的蠢货,他们只能自认倒霉。 玛丽亚从小就在皮鞭与试验药水的折磨下拥抱了全能之主的光辉,抛弃了恐惧。此刻她承认自己感到了一丝愧疚——她会和倒在她剑下的人一样,浑身浴血,支离破碎地死在战场上,但她的灵魂不会因此猝然陨灭——荣光圣骑士的血注定要为全能之主而洒。总有一天,她的罪孽会被赎清,灵魂升上天国,充满荣耀地护卫在全能之主的神座之前。 但那不会是今天。 二十步。玛丽亚默念着,抬起头来,用一声异常的怒吼割开了战场的嘈杂。在艾瑟尔上空堆积的阴云的映照下,玛丽亚向前猛冲,拖带着神圣怒焰与残影的尾迹,两把荣光刃散发的光芒就如同暗夜中的惊雷。 玛丽亚——圣佑军第六团的指挥官并没有等待时机成熟切入战场,而是径直顶着箭雨冲向了离她最近的战争傀儡。坚不可摧的钢铁巨兽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哀鸣,荣光刃切段了它如堡垒般厚重的装甲,融化的齿轮和零件从齐整的切口处喷涌而出。难以想象体型如此骇人的巨兽,竟扛不住玛丽亚的一击便轰然倒地。随着金属痛苦的呻吟声,战争傀儡倒在了一旁,玛丽亚把双剑护在胸前,高声赞美着主的荣光。 随后,这架巨兽残骸爆炸了。待人们从炫目的火光中恢复了视力,看到玛丽亚阔步行走于融化的废墟之间,燃烧的残骸碎片突出于她的盔甲和未被盔甲覆盖的血肉间。她浑身是血,但没人知道她为何还没倒下。一发足以摧毁战争傀儡的石弹射向玛丽亚,但她用那两把被诅咒的上古神兵,在半空中将巨石一分为二。在街垒后惊恐万分的弓箭手将射速发挥到极致,对着无情的玛丽亚一次次齐射,但这都无法阻挡她:女骑士的盔甲受过四道神恩加护,寻常武器不能伤其分毫。 守军的反击在这头不可阻挡的怪物面前被挫败了,她冲上街垒的瞬间,一整排的士兵在狭窄范围内被一并屠宰,鲜血和残肢飞向天空,他们甚至来不及发出恐惧的尖叫,就成了玛丽亚为取悦全父而献上的血腥祭品。战争傀儡被迫留下殿后,为步兵的撤退争取时间。敢死队在玛丽亚突破街垒的瞬间齐齐冲锋,颂唱着对异端鲜血的渴求,冲进人群大杀特杀,瞬间就斩获了数以百计的头颅。玛丽亚横冲直撞,不断收割着异端的生命,所向之处无一合之敌。随着不断加速,她变成了一道恐怖的残影。 她距离投石机阵地或许还有两百米时,一道银光击中了她,把她从人群中击退。玛丽亚丝毫没感到剑刃的痛苦,无论是那无关痛痒的创伤,还是塞进体内那与自身血液混为一体的异国能量,凝固的血液与能量交融灼烧之痛。她真正受到重创的是那颗内心,当伤口流出鲜血,耻辱将永远以疤痕的形式缠着她一辈子。她扭头望去,与旗手的冠盔对视,此人的制式盔甲上留下的血迹已干成褐色,剑尖上正不断滴落着新鲜的血液,闪耀血光昭示着玛丽亚愈发膨胀的狂怒。 “可否…”齐说道,停顿了一会,但她的语气暴露了她在奋力阻止荣光圣骑士时留下的疲惫。她摘下头盔,脸庞苍白且紧张。“请阁下就此作罢。” 玛丽亚沉顿片刻,随后斜视着她,“也就是说,神丹帝国要与我们为敌,是吗?” 齐的心为之一沉,因为她无法代表自己的祖国对教廷宣战。如今神丹帝国正在与尼朋和印地交战,只能以最低限度插手另一片大陆的纷争。如果教廷的怒火烧到东方…齐在几秒钟内一言不发,而后毫无惧意迎上玛丽亚的注视。 “我是茶花领第三团的旗手,而我如今在这,如若让我坐视兄弟们惨死,我做不到。”她摇了摇头,“这和我的祖国无关。” “放下武器,我饶你不死。”玛丽亚轻声送上警告,同时挥动双剑。 “不。” 不?玛丽亚的眼神失去焦距,熔炉般炽热的怒火传遍全身,“你胆敢拒绝全父的恩赐?”她毫无血色的嘴唇扭曲成一个丑陋的微笑,“胆敢拒绝,我?!” 玛丽亚开始口吐白沫,紧闭的森然皓齿传出阵阵令人胆寒的嘶吼。联军们见状,纷纷大喊着向后退去。仿若整座城市的空气被一抽而空,这些凡人在目睹荣光圣骑士的愤怒时,肾上腺素不住地涌向心脏,他们的血液因对即将到来的未知恐怖而熊熊燃烧。 伴随着一声痛苦到极点的吼叫,玛丽亚冲向屹立于人潮中的齐。半打的守军士兵在她向前猛突的那一刻就被撕成碎片,而那些没来得及跑开的联军士兵则被荣光刃的锋芒成排割碎。鲜血与脏腑在狭窄的街道上肆意流淌着,飘扬的战旗被从断臂残肢喷溅的血玷污。一些守军冲向玛丽亚,企图将她拖住,并用人数优势压制她。他们显然低估了玛丽亚的力量,她一声怒吼挣脱人群的束缚,挥舞着双剑将锋刃埋进她触手可及的每一具血肉之躯。 “都让开!”齐高声叫道,祭出自己的最强杀招剑十一。漫天银光将玛丽亚包裹其中,肆意凌虐着她的每一寸身体。在剑刃组成的风暴中,齐看到了一小段玛丽亚成为圣骑士前的记忆。那是一个被鞭打得奄奄一息的野兽,即便她年纪尚小,但已经开始驯服自己的天赋。齐好像能亲身体会到那垂死幼兽的痛苦,那份刺骨的寒意与困惑。 玛丽亚一直都是这个状态,她被困在恐惧与痛苦的瞬息间,永受折磨。 齐的震惊被玛丽亚的怒吼猛扑所打断,她浑身浴血,突破剑刃风暴,挥出沉重的审判。齐气喘吁吁地格挡,只一次交锋就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快被震碎了。 “你这蛆虫…”玛丽亚咬牙切齿地怒吼,“我杀了又杀,杀了又杀!却被告知只有所有异端都死绝了才能获得宽恕!看看你,可怜,弱小,却又满不在乎地拒绝祂的恩赐!既然如此,那我就赐你死亡!” 玛丽亚反手一剑,将齐的剑打飞出去。还未等她反应,玛丽亚便丢掉长剑,抓起她的大腿,如连枷般挥舞着她,将她提起后一遍遍砸向地面,直到她已经面目全非才停下。 “师父,会为我报仇的…”齐气若游丝地说道,从破碎肺叶中吐出的声音低沉嘶哑。 “那他也会死在我手上。”玛丽亚摇了摇脑袋,仿佛这样就能驱散撕扯头皮的高亢圣歌。她咆哮着一拳重重轰在齐脸侧的大地,砸出一个土坑。“他们夺走了我死亡的权利,以及我身上的一切,给我留下的只有罪孽和雕着精美花纹的镣铐。” “他会…杀了你。”齐喘息道,“你已经为你的伟大社会…招来了崩溃和毁灭。我死在这,对龙帝来说是个…非常…合适的借口…” “我不在乎。”玛丽亚一拳挥出,将齐打得如同一个涣散的破布娃娃。“毁灭?那是我们应得的下场。那些自以为不会被审判的,高我一等的主子们,我很乐意能有朝一日看着他们跪下忏悔。不过在此之前,我会履行自己的职责,正如他们所要求的那样,当一个纯粹的,暴虐的屠夫。” 她一把捏住齐的脸,狠狠砸向地面。掌中传来的湿漉感让她感觉那脑壳已然碎裂。她甩甩手,起身环视混乱的战场。她看着她的战士们被重新集结的守军屠杀,过去无比美好的兄弟情谊化为无路可退时的极致疯癫;她看到劳伦斯和他的亲卫们在刀光剑影中穿行,战争傀儡残骸的火光如幽灵般游走闪烁,就像他们突破街垒的最后祈愿般逐渐黯淡至一片死灰。 “女士。”一个士兵壮着胆子靠近了玛丽亚,“敌人的指挥官亲自带队来支援了,我们只剩…这点人了。” 玛丽亚一言不发,只是在染血的双唇间轻吸一口气。 “女士!我们没法…” “撤退。”她咬紧牙关嘶声道,“继续冲锋毫无意义,格罗斯特不敢质疑我们的牺牲。” 在一阵高喊与武器碰撞的尖啸声中,残余的联军撤回第一街垒,与重新占领第二街垒的守军相互对立。守军在劳伦斯的指挥下低吼着向前逼近,凶狠地瞪着玛丽亚的残部。荣光圣骑士则孤身立于阵前,以悲切的凝视震慑蠢蠢欲动的敌人,她的眼神溢满悲伤。 第198章 往日不再 卡佩家族的庄园大厅里,摆放着一张擦得锃亮的华丽木桌,正准备举行宴会。那张能围绕一百个座位的桌子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从大小不一的鱼到种类繁多的肉,有炖的、炸的、煮的、烘焙的,也有生的。金丝银线装饰的盘子和全套餐具整齐地码放在每一个座椅前,身穿褚红和纯白制服的仆人站在墙壁周围听候差遣,而艾瑟尔的权贵和姘妇们则小心翼翼地避开真正的大人物们混在一起小声交谈。 城主拉斐尔懒洋洋地躺倚在餐桌上首的主座上,康威家的家主坐在他的右手边,有节奏地敲着手指。贝利尼一边不动声色地品尝着摆在面前的食物,一边注视着身穿巴洛克风格华服的人群。令他不快的是,许多客人都选择了与大厅单色主题相辅相成的色调。琥珀色、黄褐色和棕土色实在太多了,而地位更高些的来宾会选择金色或暗红色。它给人的感觉是,大厅里充满了柔和朦胧的幽灵,在飘忽的光线中摇摆不定。贝利尼对这种轻浮的打扮不屑一顾,他选择在这种时候穿一身仪式铠甲出席。外面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仿佛反映了他阴郁的心情,偶尔有几束白光从又高又窄的窗户射入,把周围的景物衬托得格外鲜明,并伴有投石机发射石弹时隆隆的雷声。 尽管拉斐尔从不承认,但他嘴里始终有股恐惧的苍白味道,让他食不甘味。为了得到劳伦斯的青睐,并在劳伦斯成为西境之主后飞黄腾达,他下了血本。无论是多么可怕的命令拉斐尔都没有说半个不字,但他后来被迫采取的补救措施甚至连他自己都承认是极端的。桀骜的老康威,贝利尼对军队的贪婪要求,卡佩家族成员的软弱,劳伦斯越发过分的要求,所有这些都把事情推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关口。 拉斐尔坐在那里仔细地打量着贝利尼,他肩膀上的旧伤似乎仍在隐隐作痛,贝利尼时不时便会不舒服地活动肩膀。意识到拉斐尔盯着自己,贝利尼小心翼翼地使自己脸上显露出一种从容的轻蔑神情,但在这副伪装之后,他的头脑在飞快地运转。尽管贝利尼已经尽其所能地虚张声势,但今日在北部街垒进行的战斗已经透露出他开始力不从心的信息。就连最沉得住气的老康威都隐晦地表示,如果艾瑟尔没被围困,他现在早就远走高飞了。事实上,拉斐尔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也只是在思考着怎样才能尽可能地把形势变成对自己有利的局面。 一道特别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大厅,几秒钟后,不远处就传来巨响。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僵硬地眨了眨眼。如果发射那块巨石的投石机再向前几十米…拉斐尔不自然地吞了口吐沫。大厅里的女人和一些青年惊恐地叫出了声,这让贝利尼生气地瞪了他们一眼。 “你们在鬼叫什么?蠢货!”贝利尼毫不留情地咆哮着。“看上去就像你们已经上了战场一样。” “对不起,原谅我吧,我…”一个胆小的贵族青年突然叫了起来,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诸神在上”,从座位上跳起,头也不回地逃走了。他裤子已经湿了,被疯狂攫住的一举一动没有任何贵族的优雅可言。 “至于如此失态?”拉斐尔片刻后笑道。“我还以为敌人已经打进内城了。” “那群不速之客绝不会善罢甘休,拉斐尔。”老康威顿了一会说,“除非猩红大公另有安排,你却对它守口如瓶,老朋友。” 大厅里一片寂静,所有客人都把脸转向拉斐尔,期待他发表意见。拉斐尔冷冷一笑,拿起一封信件,把它扔在康威面前。 “猩红大公给了我们每人一封信,里面是根据家族纹章加密的命令。”他继续说着,又将另一封信扔到贝利尼面前,而后起身沿着桌子慢慢地踱步。“这意味着我们被选中接受一项殊荣,他慷慨地赐予我们,一份不便分享的荣誉。” “好吧,老狐狸。”贝利尼严肃地对拉斐尔说。“我一直以为你站在我的脑袋上,现在我知道这是真的了。” “我有权站在你们每个人的头上!”拉斐尔厉声道。“我才是艾瑟尔的城主,猩红大公最忠诚的属下,只要我还是城主一天,你们就不该对我的任何行为指手画脚!今天,还是明天,都不重要——如若不听从猩红大公的命令,我们都难逃一死。” 贝利尼听到这话大笑起来。“也许在和平时代的艾瑟尔,这是真的,但现在,你的话屁用没有。” “哦,我不同意这种说法,”老康威会心一笑。“我得说,没有谁的统治力能凌驾于死亡之上。我们的确有许多矛盾尚未解决,这是事实,但现在我们必须得团结起来,不是吗?当下真正的问题是我们还能撑多久。” “你的废话哲学我听够了!”贝利尼训斥道:“现在是我带人顶在前线,而你们在后面看戏。你以为我不清楚你们在想什么?嘴上说着团结一心,背地里却巴不得我早点死。现在情况已经不容乐观了,而你们还在给我使绊子。告诉我,老东西,今天军械库拒绝为前线运送补给,是不是你的授意?” 老康威听出贝利尼是真动了怒,精明地眯起了眼睛。“我可以发布命令,惩罚任何不服从你命令的属下和仆人。我也可以许诺,以后你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但我不会为偶然、命运或诸神的干预负责。” “说得好,老朋友。”拉斐尔微笑道:“说实话,在历史上的所有伟人中,很少有人像您这样对现实有如此务实的把握。‘授意’可能是一个非常主观的词,考虑到咱们得到消息往往是在事后,或许咱们都该为自己的不作为死很多次了。伟大的奥兰多阁下说过,无缘无故的猜疑只会带来更多的伤害。贝利尼,你该冷静一下。”他顿了顿,看贝利尼沉默不语,便扭头看向康威。“也许我们该谈谈军械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会拒绝向前线运送补给?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 “我的工匠和守卫们不知如何是好,”康威烦躁地回答,“一会说街垒已经被攻陷了,他们要死守军械库;一会说街垒还在苦苦支撑,需要大量箭矢和一切可用的弹药。没人能向他们解释什么命令是正确的,是敞开军械库运送补给?还是该紧闭大门,不让任何别有用心之人进去搞破坏?我可以保证,像这种由命令混乱引起的暂时性问题,康威家族最终都将解决。” “既然有你亲口保证,那我相信以后不会再有这档事了。”拉斐尔拍了拍贝利尼的肩膀,开启了下一个话题,“大家都清楚我们在为尊敬的奥兰多大公而战,但这也是问题所在。劳伦斯阁下…我相信他奋勇杀敌的动机无可指责,毕竟他的家族毁于…咳咳,我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但他的命令,正在把我们推向灭亡。” “你什么意思?”贝利尼率先发问。他对劳伦斯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在他看来,劳伦斯和那些令人厌恶的纨绔子弟的唯一区别就是他更懂得伪装,不会时刻搬出自己猩红大公继承人的身份大肆炫耀自己的愚蠢。 “比如说,一个月前他带队出城,说要彻底打通补给路线,事实证明那就是场灾难。”拉斐尔耸了耸肩,“三千五百人被全歼,还让艾瑟尔的补给路线被彻底切断。其中卡佩家族麾下最勇敢的一千名士兵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说这些,并不是想指责劳伦斯阁下,因为他尚且年轻,又从未接受过系统的战略规划教学,其布局指挥能力自然不能和猩红大公媲美…”拉斐尔吸了口气,观察着其他人的表情,“真正要命的是,他想全权指挥艾瑟尔的所有军队,并在没有任何人能提供参考意见的情况下重新部署防线。我是说,这已经成了一个问题,一个关乎艾瑟尔存亡的问题。” “恐怕康威家族只有维持城区治安的兵力,不足以应对一场战争。”老康威回答时显得很痛苦。 “那么我们敬爱的明日西境之主会接管你手上的所有工匠和军械。” 未等康威开口,贝利尼先表态了。 “我无所谓。君主如此要求,臣子便没有意见。” 劳伦斯的盔甲上有那么多伤疤,极大地改善了贝利尼后来对他的印象。况且,一个愿意经常到军营里慰问伤员,从不在下属面前装腔作势的领袖,又能差到哪去呢?虽然贝利尼从不认为劳伦斯有继承猩红大公衣钵的资质,但眼下大敌压境,让他全权指挥守军总好过让几个对打仗一窍不通的娘娘腔搞窝里斗。 “我再强调一遍,贝利尼。”拉斐尔波澜不惊地说。“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让他掌握所有军队,就等于咱们要把自己的脑袋摆在赌桌上。我可以恭恭敬敬地拍他马屁,但绝不会让他来决定我的命运、卡佩家族的命运,还有这座城市的命运。”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贝利尼咀嚼着肉排,眼睛一直盯着康威。 “我手上没多少兵力,你们都知道。”康威抿着嘴说道:“没人能征服艾瑟尔,但我们的资源并非无限。猩红大公派那个年轻人来就是为了试探我们的忠诚。我们的矛盾显然不是秘密,他可以利用这一点。” “作为康威家的领袖,你该明确表个态了。”贝利尼僵着脸,警惕地观察着拉斐尔的脸色。“说人话,你想怎样?” “好吧。在猩红大公命令我交出一切权力之前,或者在第二内墙沦陷前,我的人依旧只有我能使唤。” “那如果…” “假如真有意外,我会随机应变。” “哦,可真他*的有意思。”贝利尼愤然起身,把脸甩得老长。“你们觉得猩红大公会不清楚你们在想什么?你们真觉得自己能用三言两语打发他的继承人?我敢拿自己的脑袋来打赌,这是一场考验,而忠诚的奖励便是他会让我们活下来。” “你已经神智不清了,贝利尼。也许你该好好休息一下,想想我为什么要对你们说这些。”拉斐尔疲惫地晃了晃酒杯。“我们都是为了生存,只有在这点上,我们能达成共识。” 这是拉斐尔头一次在老对头面前露怯。他高傲威吓的语气消失了,最后的低语更像是在忏悔。 “我承认,这对我来说很艰难。我珍视我的自尊,但要谋求生路,我的自尊必须…在伟大的死神面前折腰。我好心好意把你们请来,是为了达成一个互惠互利的协议——把自己手里的东西都看好,除了奥兰多大公的直接命令外,只在最低限度给劳伦斯阁下…” “这是背叛!” 大厅安静下来,感受到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那个开口的侍从变得更紧张了。他真是忘乎所以了,竟敢搭老爷的话。 “我始终效忠于西境之主,这点从未改变。你凭什么认为这是背叛,我的仆人?” 拉斐尔冷冷地盯了那个侍从一会,直到他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再出声才作罢。若换作他日,拉斐尔会因侍卫的冒犯而砍下他的脑袋,给其余下人杀鸡儆猴——永远不要说愚蠢且让人难堪的话。今天他不能再这样放纵自己了,这更煽动起了他冰冷的怒火。毕竟,背叛的影子有迹可循。人们对他的说法将信将疑,但拉斐尔不在乎他们的想法。要不要把兵权交给劳伦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是西境之主,至少现在还不是。 大厅里的贵族们爆发了一场分歧,一些人认为拉斐尔说得有道理,一些人继续支持劳伦斯,还有一些则与康威家族站在了一起,在局势大变前既不表同意也不说反对——但他们相当于默认了拉斐尔的提议。在乱成一团的唇枪舌剑中,有些人不止一次地改变了他们的立场。 贝利尼冷笑一声,随手拎起一瓶上好的果酒向外走去。“把没吃完的东西带走吧,”他对手下吩咐道。“今晚我们能在营地里大吃一顿,卡佩家族的胆小鬼可以在我们尽情享用美食的时候坐在阴暗的宅邸里,好好商量该用什么理由保留兵权。” “遵命,长官。”他的部下们不假思索地起身,将餐桌上几乎未动的好肉尽数端走。 “你最好祈祷敌人不会攻破内城,”拉斐尔嘲讽地低声说。“今晚我们在地下室里用餐。” 第199章 妙人 想要杀死恶魔,就必须先成为恶魔。 ————兰斯民间谚语。 寒气弥漫,雨落不息。马修又一次从冰冷的床上坐了起来,双目鼓出,眼前一阵摇晃。按理说这天气他能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但他的伤腿依然一动一作痛。他花了两个小时来入眠,可伤痛引起的不祥预感总是让他睡了又醒。尽管入伍这么久,他依然固执地认为预感之类的东西都是无稽之谈。 他被自己的待遇惯坏了。受了这种伤的士兵一般会花上几个月的时间来恢复。在缺乏治疗药剂的情况下,他只须有点耐心,像普通士兵一样一边享受假期,一边养伤。 第三团不在营地的时候,教堂里也变得比较冷清,排除现在外面不安全的因素外,人们也更喜欢在雨天足不出户。马修起床的动静似乎有点大,其他伤员也陆续醒了,病房里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呻吟。 “来了。”教堂偏厅的大门打开了,爱丽丝抱着一堆布草走了进来,绷带和毛巾完全把她的脸挡住了。小修女的出现让病房立马安静下来,再暴躁的伤员也乖乖地配合她换绷带。几个壮汉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体,生怕一不小心把她碰倒。 “咳,咳咳…” 小修女躲开两侧或躺或瘫的伤员,拿起一个牛皮水袋,灌入了一个断手的男人嘴里。男人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睛,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受伤的马修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看着爱丽丝换绷带,上药和给伤口消毒。天天干这些,她已经很熟练了。马修沉思片刻,掏出笔记本,决定继续写自己的回忆录。 “命运的磨难是不可避免的,而我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战争的到来,给了我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当教会对奥兰多宣战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人生之前二十三年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这场战争而存在的。” 我真是这么想的?马修思索了片刻,决定继续往下写。哪怕是回忆录也总得有点夸张的成分,不然那也太过无趣了。 “我参军以后,被编入了兰斯第七团,最早的兵种是矛手。我并不想当矛手,那时我向往的是骑兵,骑兵可以骑马,虽然不像骑士老爷那么威风,但也比步兵们帅气多了。我曾说过我祖上有位骑士,所以我很想成为骑兵。上了战场后,我才意识到骑兵是多么危险的一个差事…” 马修沉思片刻,然后把“我参军以后”后面的段落全都划掉了。他把笔记本收回口袋,揉了揉眼睛,这一段他想了很多种写法,也没想出让他满意的版本。不知道是不是参军太久,他已经忘记了新兵时期的感受。在他接到命令前往艾瑟尔以后,他根本用不着琢磨一路的见闻该怎么写。反倒是刚参军时的事,他现在只记得那时候天气很糟糕,塞连人急着进攻,他们给战俘的待遇也很差。 前面的部分总得再写点什么吧?马修曾尝试过采访民众,但很可惜,他能见到的民众只有两种。一种是被强行卷入战争的,只要问起他们的经历这些人就破口大骂;另一种人看见马修的军官勋章就变成了谄媚的软骨头,说话低声下气的,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见闻都改成马修听着顺耳的——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需要的是有人站在他面前直抒胸臆的表达自己对战争的憎恨,对生活受到影响的不满,以及自己打算靠什么手段挨过这场战争。这样才符合民众在战争中扮演的角色,马修想,最好的办法是找一个能理性思考,又不畏强权的平民来取材,但这是不可能的。 “喂,你就自己处理吧。”小修女捏着绷带喊道。她把药膏和毛巾放在马修手边,背过身去。 马修理解地笑了笑,把被子掀开,自己处理伤口。爱丽丝虽然嘴上说着神爱世人,她会尽其所能帮助每个受苦的人,但她毕竟也到了看男人会脸红的年纪,让她去摸马修的大腿,多少有点难为人了。 “他们回来了!”一个靠窗的伤员看着贝利尼的卫队经过教堂,大喊了起来。 伤员们的目光完全被窗外的军队吸引了。贝利尼卫队的每个人都身穿重甲,扛着做工精良的武器。不同于寻常步兵,除主武器外,他们还携带制式短剑,背后挂着长弓。第三团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些着甲率惊人的超级明星,当第三团这样的普通步兵要跑步上前线的时候,贝利尼卫队却可以坐马车代步。虽然他们的各项待遇都让其他团眼红,但很少有人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贝利尼卫队的伤亡也是惊人的。 过了一会,第三团也回到了驻地,一行人直奔病房而去,寄希望于那里还有地方安置伤员,可结果不如人意。 “劳恩。”马修探头叫道,想询问三团伤亡情况。见马修叫自己,劳恩面色痛苦,小心合上面罩,把头转过去,装作没听见。 他的反常举动让马修心里咯噔一下,慌了神。他为何…马修颤颤巍巍地站起,扫视着刚被抬进来的伤员。 齐不在伤员中,她也没来病房。 “劳恩!”马修一瘸一拐地来到劳恩身前,按住了他的肩膀,“出什么事了?告诉我,为什么…” 远方建筑倒塌的声音轰隆作响,凶险而不详。雨势更猛了,劳恩的脸颊颤抖起来,仿佛受尽捶打。 “去和她道个别吧。”他失魂落魄地说:“她救了我们所有人。” 马修感到一阵眩晕,只得扶着劳恩站稳脚跟。 “你曾说她不可能有事!”马修高吼,“你许诺过,劳恩!” 劳恩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于是马修顾不得其他,跑向外面。教堂的走廊挤满了伤员和难民,他逆流而上。伤口裂开了,淌下的鲜血在他脚下形成一串殷红。有两个士兵认出了他,想搀扶他回病房,却被他挣脱。马修尽力抬起那条没受伤的腿,忍受着钻心的疼痛,跑啊跑,跑到再也迈不动步。 为什么? 刚出教堂,马修就迎上烈风,伤口被雨打湿,变得更疼了。他望向教堂东边的墓园,死者的尸体一般被安放在那等待下葬。此时火光闪耀,雷电划空,爆响阵阵,天幕震颤,马修被吓得一激灵,跌倒在地。他体力太弱,一时爬不起来,只得咳嗽着撑起身子,用发颤的手摸向泥水,连试两次,终于找到了一根棍子。他挤去因痛苦而流出的眼泪,撑着木棍慢慢站了起来,透过模糊的视野,看到一个妙龄女子正在雨中惊讶地望着他。 此女玉貌雪肤,眉目如画,瘦不露骨,丰不垂腴,虽只披一件长衫,风采却绝类王妃显贵。见马修狼狈不堪,神色悲切,她嫣然一笑,似心中窃喜,上前搀扶马修。 “夫君,何至于此啊?” 听到熟悉的声音,马修愣愣地眨着眼,凝望身旁的姑娘。 “你,你是…不是,你是谁?” “呼,这才是我的真身啊。”她望着马修腿上的伤口,眼里半是心疼半是满足。“你之前看到的我,只是蛊仙为我制作的皮囊。说起来,那个圣骑士好强啊,我差点就回不来了,不过我…” 不等她反应马修便抱住她,强行送出深切的热吻。她想喃喃说话,可马修把嘴唇压上去绵绵长吻,让她体会他的情感。 现在道理摸清了。 所以马修才幡然悔悟,他不仅为自己而活,更为了爱人与一切美好而活。最关键的道理是:鼓起勇气,保护他人。 他一直想如此做人。 但马上他就抽开身。“我*的,疼死了!” “啊…”齐用手捂住嘴,想起他腿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对不起。” 他咧嘴笑笑,又皱眉蹙眼起来,显然笑一个也不会缓解痛感。“痛有所值。知道你还活着,就算丢掉这条腿也值了。” “说什么蠢话…”她脸一红,小声说,“不成体统。” “不。”马修怔怔地侧了侧头,“我配不上你。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 “凭你还配不上?我看着你为了履行诺言而不惜伤害自己;在他人溃不成军时,我看着你坚守个人信条。在我眼里,你始终是个言必信,行必果的人。要说谁入不了我的眼都行,但我不许你说自己。” 齐搀扶着马修往回走,一路上所有人都惊叹于她的倾城容颜,纷纷让出道来。齐被人盯得脸颊发烫,便把嘴贴到马修耳边。 “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刚才联系过师父了,他说龙帝已经得知这里的情况,过些日子会为猩红大公提供援助。虽然我们无法直接派军队介入战局,但可以在其他方面提供援助,比如提供粮食,向教会施压之类的。用不了太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到时…”她小声说着,突然就红了脸,“你能…跟我去见见师父吗?师父说他很好奇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笑了,点点头。 两人来到病房门前,推门而入。马修沐浴在和煦的火光中,深彻入骨的温暖将他包围,钻入他的毛孔,深达他的内心。他注视着壁炉的火光,未觉目眩。光源虽遥远,可他明白。他了然于怀。 他重新躺在病床上,齐已被人群包围,劳恩一边瞠目结舌地怒骂马修上辈子绝对拯救了世界,一边把七嘴八舌的好事士兵们往回赶。在此期间,小修女备好了伤药和绷带,为马修重新包扎伤口。马修独自清闲了一会,回顾着那种温暖的感受。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如今他心中重燃希望。之前,他在睡梦中察觉到了厄兆降临的预感,此后就备受困扰。 他打算向爱丽丝询问伤口情况,如果没什么大问题,他想试试今天能不能搞瓶酒喝。 第200章 死亡军团 历史会说艾瑟尔将被焚烧殆尽。仅此一次,这些记录不必用上诗意的比喻,也不用把一个事件戏剧化地写入后世档案。 不分白昼黑夜,苍穹大地,艾瑟尔熊熊燃烧。无论是贵族庄园还是平民居所,中央广场和东部高地,街头巷尾或仓库军营。艾瑟尔的每一处要害之地都遭到了猛烈的轰击,覆盖天空的巨石被孔代的怒火所点燃。 奥兰多给予了他回应——罗兰家族的骑士们驾着狮鹫和飞龙穿过硫磺色的天空,冲破层层封锁,驶入艾瑟尔内城。每一头骇人巨兽都被厚重的装甲包裹着,满载着大量的食物——仅仅这些食物不足以喂饱城里的每个人,但它象征的希望点燃了守军的斗志。猩红大公没有抛弃他们,每个心灰意冷的士兵都热切渴望着在围城战结束后升职加薪,他们以往日的百倍热情投入最后的战斗中去。 在未来的几十年里,当艾瑟尔成为一座死城——一座纪念圣战中牺牲的数十万性命的纪念碑——而铭记这场惨烈战争的丰碑将描绘出一幅辉煌的画卷。 首墙沦陷的第九天,孔代怀揣着最激烈的复仇热情亲身率领着血流不止的联军挺进到第二内城之下。他的大军将内城围得水泄不通,一个又一个军团向着已经沦为废墟的内墙发起进攻,然后被击退。后世每一个关于伟大征服的记录都痛心疾首地描绘这场绞肉机般惨烈的决战,并辅以大量冗长繁杂的细节作补充,因为距离这座城市的死亡已经只剩下没几个月了。 相对而言,很少有记录会提到奥菲莉亚改写守军命运的那个早晨时脸上的表情。 “您看上去很疲倦,陛下。” 听到这番话,奥菲莉亚用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眼框。她的指甲被肮脏的墨水弄黑了,她的头发——曾经是象征纯洁的银白色——现在变成了淡灰色,发梢分叉干枯,满是褪色的火焰般的斑点。 奥菲莉亚勉强在她那倾倒众生的脸上挤出一抹微笑。她的嘴好像被笑得裂开了一个口子。 “用不了多久,我便能好好休息了。” 一个曾咆哮着在战前对上百个军团发号施令的抑扬顿挫的磁性嗓音,如今在卡蒂尼面前道出的仅是几不可闻的耳语。 但这都是表象,利刃被她握于掌中,谎言则于唇边吐露。 “您应该知道我们的态度,”卡蒂尼瞥了一眼藏在暗处的教皇护卫,不屑的嘴唇和挑衅的视线将她藏在法师长袍下的脸定格成一抹永恒的微笑。“秘法之地可以向您出售附魔武器,甚至默许一些想扬名立万的年轻学徒奔赴前线…但,我们没理由加入这场战争。” 她说“没理由加入战争”,好像她真的希望奥菲莉亚会乖乖放弃。 奥菲莉亚端着茶杯起身,转头倚在窗边,塔斯尼亚魔法学院的金色城墙晃得她眯起了眼睛。天空对她饱含痛楚的凝视回以自身的伤痕,阴云密布的苍穹预示着风暴将至,但一缕阳光还是从乌云的缝隙间洒向大地。 “我要求你们直接参战,而非严守中立贩卖援助。”奥菲莉亚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当然,这不是无偿的。” “陛下,如果您想用金钱或凡世的权力来交换我们的支持,那还是免开尊口了。” “当然不是。”奥菲莉亚与她对视,轻声道,“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 卡蒂尼的微笑咧成了大笑,一个轻蔑的嘲笑。多少不可一世的君王要低声下气地乞求魔法师帮助,又有多少富商巨贾散尽家财,只为获得魔法师的友谊。而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傲慢女皇,竟然天真地认为自己手握筹码。 “说说看,”卡蒂尼那轻蔑口吻中隐含的强烈好奇,暴露了她的意图。 “你想知道神话时代发生了什么,女巫。诸神的所有秘密都在神墓中,而神墓,就在圣格里高利大教堂地下的遗迹里。” 卡蒂尼咽下一口吐沫,当下一次眨眼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浑身不住地颤抖。 好嘛,这还真是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一些稀有古籍中提到过,全能之主还行走于人间时,圣城乃至整个神国的疆域都是一片战场,而在诸神第一次降临前,它是一处巨龙的巢穴——不是双足飞龙或地行龙这样的低劣亚种,而是货真价实的远古龙。卡蒂尼不得不承认,现在她和生活在凡世的劳苦大众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可疑的圣像,虚伪的圣骸被流着汗水的手交易给缠绕绷带的手上,以欺骗和金币为动力,贩卖希望给绝望之人的行当,总会有市场。 她眨了眨因震惊而充血的双眼,抹去汗水,思考着她该让仆人如何为奥菲莉亚布置一场盛宴,以体现秘法之地最高规格的接待礼仪。 “派满编千星团和巨鹰大队攻陷艾瑟尔,我便允许你们踏入遗迹尽情研究。” “奥秘之主在上…”她艰难地问:“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不,我是说…让他们出现在战场上,就等于…” “你只需回答我,接受,还是不接受?” 远处的魔法试验场传来阵阵低沉的轰鸣。卡蒂尼粗重的喘息声听起来就如沉浮于血海中那般吃力。她攥紧拳头试着开口回绝,结果僵硬的肌肉颤抖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唇舌毫无松动的迹象。有多少前辈穷尽毕生精力,也未能窥得一隅真相?现在所有魔法师的终极梦想就摆在她眼前,把她拴在原地,让她动弹不得。 “别挣扎了,”奥菲莉亚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她慢慢踱着步子,在卡蒂尼面前驻足。“无谓的挣扎没有尊严可言。” “我凭什么要为一个从未被证实的传说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卡蒂尼加重了语气,好像这样就能拒绝诱惑。 “未被证实?”奥菲莉亚笑眯眯地说着,展开了身后的羽翼。“那你倒是解释解释,这是什么,凡人打造的拙劣赝品?” 卡蒂尼无言以对,她瞪大眼,无视了奥菲莉亚,像个刚睁眼的婴儿一般伸手抚摸着奥菲莉亚的羽翼,不抓也不挠,温柔的触碰那轻盈而锋利的羽毛。她的表情怪诞异常,时而瞠目叹息,时而蹙眉摇头。 见她已被彻底俘获,奥菲莉亚深吸一口气,将附近的温度与卡蒂尼的理智一并吸入。 “该给我回答了,大贤者。” “派军团保护好他们,我就同意合作。”卡蒂尼接着说,“如果你保证他们不会受到伤害,我会说服高等魔法委员会。” 奥菲莉亚莞尔一笑,像是在宠溺着一个顽皮的孩子。 “我当然会派军团保护他们。但丑话说在前面,谁也没法保证上了战场他们能毫发无伤。” “那就免谈。” 有力的回复,但祸从口出,奥菲莉亚收回了羽翼。奥秘之主在上,卡蒂尼真希望自己能坚定点。亲自确认神器真实性的矛盾让她痛苦万分,其中奥秘的分量远超魔法师个人的荣辱——或许得知参战的报酬如此慷慨,委员会的其他成员会一跪不起,哭着求奥菲莉亚让他们加入战争吧。 “我知道高等魔法委员会的规矩,”奥菲莉亚那亵渎的手指抚摸着受祝的羽翼时发出沙沙声,嗓音都变得柔和起来,“十三席中有半数以上反对,则驳回贤者提案。你觉得,他们会拒绝洞察世界真相的机会吗?” “我不确定。” 当奥菲莉亚坚信某事时,很少有什么能说服她。或许她可以像以前一样,凭借庄严的辩论,还有意义深远的沉默来说服卡蒂尼,但现在她没这个心情——每多拖一分钟,前线就会多一个人白白死去。 “那你就太相信人性了。”女教皇不屑的轻笑抹杀了一切优雅交涉的希望。她脸上露出标志性的虚假笑容,那笑容像是在一张空白的苍白面庞上画出来的。 “您不理解,千星团的每一位成员都是秘法之地最宝贵的财富。陛下,您对他们的力量一无所知——十位魔导师,便可屠戮一个中等规模的军团;百位魔导师,便可攻陷一个行省,而千星团的满编是整整一千人。”卡蒂尼几乎用警告的语气说道:“如果他们全体出动,那艾瑟尔会被夷为平地,您什么都得不到。” 奥菲莉亚并未否认,但也没任何同意的想法。卡蒂尼从她不为所动的姿态里并未察觉到任何情绪波动,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说服奥菲莉亚就像试图说服太阳不要落下一样徒劳。 卡蒂尼不是个愤世嫉俗的冲动之人,从来都不是。但恐慌和愤怒在她心中越发膨胀,她知道自己应该不动如山,在其他魔法师暴露出贪婪的弱点时,成为不可动摇的权威核心,严守非义不战的戒律。这才是她身为大贤者该做的。 她是秘法之地秩序的最高代表,可她却正在对一个危险的弱点屈服,几近陷入疯狂。 想想也是,奥菲莉亚说得没错,没有任何一个魔法师能抵挡窥探神域的诱惑。哪怕她拒绝奥菲莉亚,委员会的其他人也会毫不犹豫地联合起来,弹劾她和任何对加入战争持反对意见的同僚。于是她干脆放弃了。只是一想到艾瑟尔会在地图上被抹去,天空熊熊燃烧,城市化作焦土,死者无处不在,她就备受良知谴责。 “只有艾瑟尔。”她终于开口,“攻克艾瑟尔,我们便不会再介入这场战争。” “如此高尚,”奥菲莉亚几乎就要发笑,“你在苦恼什么?我们已经把艾瑟尔化为一座坟墓了,现在仅需你们帮忙填上一锹土而已。好好记住我的话,血腥的罪行由我背负,我会保证后世撰写的任何史料都不会严谨阐明你们加入战争的缘由。” 卡蒂尼没有回复,她摇了摇铃铛,凝视着房门,仿佛能看到血腥的未来。 “大人?” “去把委员会的所有成员叫来。” “不必了。”奥菲莉亚笑着,掏出一张写满潦草签名的羊皮纸,“他们在一个钟头前就急不可耐地收拾行李奔赴地下遗迹了。大贤者,你是最后一位签署合作协议的高层。” 短暂的惊讶后,卡蒂尼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这是揭示背叛的瞬间,她突然意识到奥菲莉亚原来如此美丽。苍白,剧毒,腐败,但美丽动人,宛如一具女神的尸躯。 “既然一致通过,又何必询问我的意见?”卡蒂尼失去了引以为傲的自控力,任由一滴晶莹的泪水划过脸庞。打出生起她就没受过什么委屈,而现在,奥菲莉亚满不在乎地践踏着她那千疮百孔的自尊,并对她幼稚的小心思吐了口唾沫。“羞辱我就这么让您感到愉快吗?” “我并无此意。”奥菲莉亚无辜地摊摊手,“传奇法师罗萨科·梅菲斯托,是你的学生吧?” “现在不是了,我已经没什么东西能教他。不过,那孩子的确是年轻一代中最有天赋的。” “那就好。他现在正在艾瑟尔城内,我需要你召回他。” “他未必会听我的。” 奥菲莉亚将一缕发丝顺到耳后,转身离开。 “那就告诉他,离开艾瑟尔,圣城的地下遗迹里照样有他感兴趣的东西供他研究。若是留在城里继续帮助异端,他会像条狗一样死去,化作乌鸦的粪便。” 她不愿与梅菲斯托为敌,但这并不代表她怕了传奇法师。 “回见。”她说。 “回见。”卡蒂尼僵硬地回道。 教皇的护卫临走时关上了房门,大概在他们走出十步的时候,卡蒂尼望着桌上羊皮纸,泪水夺眶而出。 那不全是伤心的眼泪。 作者的逼逼:终于要到第一卷最终章,大的要来了。关于很多观众老爷要求整点新活的意见,其实我也不是没考虑过。我讲的故事并不算讨喜,比起那些更优雅从容的西幻,我的故事未必谈得上宏伟,但一定野蛮凶残,越往后越是肮脏的深邃幻想(deep dark fantasy) 事实上,正如我所说,本书的写作灵感正来自于我的过往生活,这也是为何我很难为了写某些大家喜闻乐见的东西而一脚收住创作油门的原因。我本来就不是搞文学的,有时候用词会显得用力过猛,或者太轻描淡写…网文嘛,又是免费的,这勉强还说得过去。但如果我从“老老实实讲述一个古典风格的故事”徒然一变,转为种田文或爽文,那真可谓是没20多年脑血栓整不出这活了。 在此提醒一下,最终章可能不适合所有人看,里面全是血腥和愤怒,充满了那种宿命和混沌的调调。好吧,这应该不算剧透,但我真的不太建议未成年看… 第201章 织光 劳伦斯站在圣伯纳教堂门前,抬头望天,若有所思。 拥挤的大厅里回声阵阵,光线摇曳,第三团的士兵们聚在一起,由劳恩指挥,库伯特和炊事班成员则就地分发食物酒水,顺便收点份子钱。遗憾的是,在如今的条件下,想在马修的婚礼上搞到甜品和鲜花之类的奢侈品是不可能的。此外,举办婚礼的代价并不低廉,远超劳恩的预想。围城这么久,金币已经成了这里最不值钱的东西,全团人都出了不少钱才换到几箱低劣的私酿酒和一头瘦得皮包骨头,已经挤不出半滴*的奶牛。无独有偶,近些天劳伦斯的日子也不好过,卡佩家族和康威家族以人手紧缺、防务压力过大为由,把私兵的指挥权牢牢握在手中。倒不是劳伦斯太软弱无能,不敢对他们施压,只是因为奥兰多大公在信中明确提到,假如他们不愿配合,那便保持沉默,择日再议。时机未到,他大概能理解奥兰多的想法,但心中依然苦闷得很——这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哪怕变聪明后,他能洞悉每个微小的细节,并制定毫无纰漏的计划,凡事也总不能如他所愿——打仗也好,政治也罢,除了和菲丽丝的感情迅速升温外,就没一件顺心事。因此对劳伦斯来说,借着向马修贺喜的名义来喝上一杯放松放松可能是不错的选择。 “大人。”再次见到劳伦斯,劳恩突然觉得领主好像有那么点王者风范了,虽然他还是少了一份君威,但也不似往日那般青涩——他的面貌依旧凌厉专横,平易近人的态度从一而终。但劳恩总觉得领主变了,在他心中,那些曾经与银翼骑士挂钩的特质——荣誉、勇气和崇高,均已被略逊一筹的贵族习气所取代。 “好家伙,可真够热闹的。”劳伦斯笑着对劳恩点点头,又望向断腿的库伯特,眼中的关怀简直不能再真,“怎么样,习惯炊事班的生活了吗?” “差不多吧,大人。”库伯特说,“我行动不便,只能做点打饭之类的活计。按理说我伤成这样,早就和废人无异了,要不是您仁慈地把我调到炊事组,恐怕…” “我欠你条命,库伯特。”劳伦斯说,“你是为了救我才丢掉双腿的,我怎会对你弃之不顾呢?” 不等库伯特回上一句,偏厅大门就被人推开,马修穿着借来的礼服,吃力地拄着拐来到大厅,脸上淌着汗,不知是紧张还是痛楚。人群欢呼起来,老天在上,就算拄着拐,净身洁面后的他也帅得难以复加。劳伦斯不禁笑了起来。 “大人…”库伯特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此时婚礼已经开始,保罗神父牵着齐的手,小修女爱丽丝在后面拖着她的长裙,一行人慢悠悠地来到了高台上。四周兴奋的喝彩声不绝于耳,乱成一片。劳伦斯对库伯特不合时宜的打扰有些不快,但他并未发作,只是下意识用灵魂法术检视了一下库伯特的情绪。很奇怪,他的内心充满矛盾和恐惧。意识到他可能有要事相商,劳伦斯冲他点点头,把脑袋伸了过去。 “怎么了?” “大人,我们…”库伯特吞吞吐吐半天,最后一咬牙问道:“我们能活着回家吗?” “我很难说。”劳伦斯眉头一皱,他不知道库伯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在他心中,这个曾经的领主卫队队长,是个坚定可靠的人。并肩作战了那么久,他从未向劳伦斯提过半个问题。 “我能信任你吗,大人?” “难道我不值得你们信任吗?就像我愿意无条件信任你们这些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一样。我不明白你在担忧什么。” 此时保罗神父开始主持婚礼,为这对新人致辞,大厅里也安静下来。库伯特环视四周,脸色变得越发苍白。 “大人,全家人都指着我养活。虽然我在炊事班吃喝不愁,但实话讲,挣得钱比在亲卫队的时候要少多了。” “你想要加薪?” “不,大人。劳恩和马修…这两人原来都是领主卫队中的新人,可他们现在都成骑士了,您说我还坐得住吗?我该如何面对现实?所以,大人,我想知道,我们能活着回去吗?” “他们把第三团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只是在战时省略了熬资历的几年,提前提拔了他们。至于能不能活着回去,这个我真的没法保证什么。”劳伦斯突然发觉自己有一瞬间跟不上库伯特的思维。这是怎么了?显而易见的是他在暗示什么,他想要得到…某个承诺?也许是最近太累了吧,以劳伦斯往常的智商,库伯特在话说一半的时候他应该就能判断出其中的真实意图了,但现在,一头雾水的他只能继续耐着性子收集更多信息。 “那大概是不能了。”库伯特松了口气,语气也不再迷茫,“可以求您件事吗?” “但说无妨。” “如果我死了,拜托您照顾好我的家人。” “你为何这么笃定自己要死了?” “因为他们都死了,那些腿脚健全的人,”库伯特说罢,对着手帕不停咳嗽。他撒开手,布面已沾有血迹,“哪怕奥兰多的家族骑士来了,我们也会死在这里,对吗?” “你这是…”劳伦斯心中一惊,想查看手帕上的血迹,但库伯特拦下了他。 “大人,我已经苟延残喘了这么久,只是为了再见家人一面才活到今天…”库伯特满脸悲伤,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继续说道:“我时日无多,大人。听好,从现在起不要相信任何人,小心夜袭,有东西混进来了。守夜者和黑荆棘…它们就蛰伏在…” 劳伦斯心头闪过一丝恐惧。 一息之间,库伯特已经没了动静。劳伦斯近前查看,发现他依然保持着坐姿,眼睛还睁着,却已经失去了生机。他是怎么死的?又是从何得来的消息?劳伦斯吸了口气,无数推理与回忆碎片从脑海中倾泻而出,却拼不出半点有用的线索。 “我会照顾好你家人的。”劳伦斯合上库伯特的眼皮,别过头去,不忍直视这个可怜人的尸体。周围的士兵还在起哄,丝毫没察觉到有人已经死去。此时正逢婚礼进行到高潮部分。 “你愿意嫁给这个男人吗?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愿意吗?” “我愿意。”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几乎掀飞了屋顶。马修站在台前,似乎比以往更自信、更坚定了,虽然心还在砰砰跳个不停,可他毫不在乎。 如果劳伦斯不知道他胆子小,也不知道他从小在偏远的小城长大,一定会认为他是达官贵人,语气从容,姿态优雅,一举一动都表明他习惯被人服从。 劳伦斯犹豫了一下,决定让保罗神父把这场婚礼办完再行动。换做是谁,也不愿在一辈子就一次的重要时刻被人打断,况且都已经到双方宣誓的环节了,用不了太久就会结束的。 不。既然库伯特说不要相信任何人,那就说明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了教会的眼线,问题是,谁最有可能行背叛之举呢?劳伦斯一边想着,一边快步离开了教堂,他得在敌人有进一步动作前抓紧时间布局。 马修注意到了劳伦斯的离去,他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来都来了,为何又像见了鬼似的走了?不过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齐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在众人的起哄和神父的要求下,他鼓起勇气,吻上她的唇。 仿佛微风拂过。 微风,那只是一种错觉,但却足以以假乱真。当兵的生活模糊了过去与现在的界限。对马修来说,现实和过去只是一样东西的两种称呼,他命中注定要遇见她,所以理所当然地,他也嗅到了微风中飘过的牧群气息。即便离开摩纳领这么久,他实际上闻到的,尝到的,感觉到的都是家乡的温暖。他就这样在半梦半醒间灵魂出窍,回忆也随之流入梦乡。一时间,他仿佛看到了战争已经结束,敌人大败而归,后来他成了贵族,有了自己的领地,和齐生了五个孩子…又是一阵恍惚,他已是古稀之年,正老态龙钟地坐在壁炉边,指着挂在墙上的骑士盔甲,向一班儿孙们讲述着他成为骑士前的峥嵘岁月。 在梦里,他好像看完了自己的一生。但一吻结束,当他要讲几句话表达心中的喜悦时,观众们脸色阴沉,嘴唇无光,惊恐地叫了起来。第一个发现库伯特已经死去的人正嚎叫着可怕的诽谤之声。滚滚阴云迅速填满了整座教堂。随着越来越多人把注意力转移到库伯特身上,他的尸体开始以一种难以描述的畸形方式萎缩,就像一颗快速发酵的熟莓,腐烂的液体从他全身流出,灼烧地板时发出骇人的嘶嘶声。最终,他在几十秒内化为一具白骨,内脏和血肉都消失了。 这种死法,这种对人类理智的玷污… “站住!都不许动!”劳恩的咆哮在大厅里回响着。 伴随着士兵们互相警惕的目光,马修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沸腾的血和烧焦的肉味,他甩掉了与寒冷无关的颤抖。 “冷静!”马修咆哮着,一瘸一拐地融入人群。“把他埋了,然后各自回房。这是命令!” “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想做什么?让躲在暗处的敌人看我们是如何陷入猜疑,变成一盘散沙的?冷静点,听我的。”马修瞥了一眼劳恩。士兵们的目光正在两人之间来回徘徊,眼神一如既往地茫然无措。 “你们听到命令了。”劳恩望了神父一眼,“照他说的办。” 随着守军退入第二内墙,防线被压缩得越发坚固,联军似乎无计可施了,毕竟正面进攻会抽干他们的血。包括劳恩在内的多数军官都相信,敌人不会来找他们。 至少暂时不会。 然而,就在一个黑暗而平凡的夜晚,他们确实来到了守军身边。 第202章 墙中鼠 种瓜得瓜,马修对自己承认,这就是他从小就认准的道理。可那些被忽视的作物与被长期照顾的作物同样会在土壤中腐烂:就像潜伏在内城的守夜者一样。一个不曾被注意到的敌人是最致命的。 “作为第三团的军尉,兼亚当家族的骑士,我失职了。在全团人的注视下,敌人杀害了我的兄弟,把恐惧和猜疑散布到人群中。我不配…” 马修想了想,决定先把回忆录写到这。受伤的身体和心灵遭受的暴力正变着法折磨他的意志,但作为一个笃信命运可以改写的刁民,马修觉得现在还不是在回忆录里准备写自己结局的时候。 “我们一直都在教堂里照顾伤员,忙着祷告,长官,”外面传来了保罗神父的声音,“所有人都未踏出教堂一步,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 “我也想相信你的为人,但当大多数人都在因你们的信仰受苦时,你还保留着祷告的习惯,这就表明它对你意义重大。” 爱丽丝不得不咬紧牙关来避免一些脏话爆发出来。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圣伯纳教堂的全体神职人员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们只想传播信仰,没有任何恶意。她每天累死累活去照顾伤员,曾无数次想过自己可能会遭到辱骂、指控、羞辱甚至是威胁,但她从没想到劳恩会为一个死因不明的人对他们纠缠不休,甚至故意激他们开口。这就像孤儿院的孩子们被召集起来以揭发幼稚过失时前任神父无言的凝视一般。过失者永远都会第一个跳出来,急着为自己洗脱嫌疑,爱丽丝直到十二岁才意识到这一点。不幸的是,这个道理她明白的太晚,已经派不上用场了,收养她的前任神父在三年前就去世了。 “你们都信仰全能之主,我要怎么相信你们?”劳恩抬起手来,发出命令,两列全副武装的士兵便将生活在教堂里的信徒们围了起来。经过几场战斗的淬炼,士兵们整齐划一的动作已经能给普通人十足的压迫感。爱丽丝咬着嘴唇向前几步,来到保罗神父身旁。 “我一直在病房照顾伤员,剩下的时间在洗衣,给绷带消毒,几乎一刻都不曾停过。其他人也和我一样,都在劳作。这里没人会杀人。” 她的说法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同。她的辛勤付出大家都看在眼里,更何况她这么小,怎么可能会说谎呢? 保罗神父站在原地,他的光头上汗如雨下,凹陷的眼窝充满黑暗,像是疲惫至极。 “教会始终是我们的敌人,小姑娘。”劳恩如是说。没有责备与不满,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就在小修女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个士兵来到劳恩耳边嘀咕了两句。劳恩瞬间变了脸色,挥手示意修士们先退下。他动作迟缓,虚弱得像个半只脚踏进坟墓的老头。 霍华德男爵来了。 对劳恩来说,每次见这个无能的蠢货都像是打一场仗——或许比打仗还要命。在战场上他可以积累经验,以更从容地面对下一场仗;而哪怕再见霍华德男爵一百次,他都难以猜测这个低能儿将以何种全新的愚蠢来刷新他的认知。 不要抬头看他,也不要发出任何声响。 这道命令在新兵中传达,有的是老兵的一个眼神,有的则是低声提醒。这是个很容易理解却难以执行的命令。无论他们表现得多么恭顺,最终都不会影响男爵拿他们不当人的态度。 没有别的选择,劳恩让士兵们站成两排,他半跪在地上,低着头,听着渐渐清晰的脚步由远及近,默默咽了口唾沫。 德·卡佩·霍华德带护卫踏入教堂。他在大厅的长椅上坐下,将肥胖的双手平放于桌面,两只青蛙似的圆鼓鼓的眼睛朝下望着劳恩,却并不急着开口。他这种人一旦沉默不语,就必定没有好事,此时劳恩只能胆战心惊地数着自己的心跳。 “我对你的无能忍无可忍,军尉。”男爵猛地拍桌,吓了劳恩一跳。“你是如何管理防务的?那些奸细险些要了我的命!” “您是…” “不许吱声!”男爵一边咆哮,一边喘着粗气,指着劳恩大骂,“这就是劳伦斯阁下种下的苦果,竟指派一个下等人担当军尉。我居然放心让你领队,动的是什么念头?” “大人,这到底是?” “现在我才是你们的指挥官吧?” “确凿无疑。” “我信任你们,觉得劳伦斯阁下一定是慧眼识人才没有对你们多加管束。结果,你们倒干脆把职责撇开,玩忽职守。”男爵肚腹上的肥肉颤抖着,“有奸细在我酒中下了毒,若不是凯瑟琳小姐替我挡了此劫,我就一命呜呼了!” 护卫贵族并不是第三团的责任,但鉴于霍华德男爵相对低微的地位,他可不敢对贝利尼麾下的士兵大呼小叫。劳伦斯近一年来一直在忙于各种事务,并未收回第三团的指挥权,由此,男爵才有了合适的发泄对象。 太迟了,劳恩想道,劳伦斯在教堂的时候,他就该好好暗示一下男爵的愚蠢和士兵们的不满。现在他已引火上身,说到底还是咎由自取。 男爵喋喋不休地骂个不停。 他*的,贵族真烦人,他们在羞辱平民的时候尤其讨厌。劳恩突然想到,敌人会暗杀男爵的行为有些不合常理——一般来说,暗杀霍华德男爵这种蠢货绝对是得不偿失的行为,除了会暴露奸细的存在外,还会让真正的重要人物心生警惕,打起十二分精神。 “我是战士,不是护卫。”忍无可忍的劳恩突然打断了男爵变本加厉的叱骂,“不管换谁作第三团的军尉,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晋升为骑士的劳恩好歹也有些地位,虽然严格意义上骑士要比正规的末流贵族低两个等级,但由于劳伦斯的身份特殊,因此,他的实际权力和霍华德男爵大差不差。劳恩的反驳让男爵当场发蒙,随后怒火中烧——这个平民竟然敢驳嘴,这已经不是什么渎职的小问题了。 男爵显然不知道货真价实的自己究竟几斤几两。 “好啊,好极了。”他怒极反笑,“战士,对吧?那么打仗一定是你无法推卸的职责了。” 劳恩暗道不妙,这个飞扬跋扈的饭桶是出了名的小心眼,他绝对会想方设法报复的。 “你坚称自己是个战士,那就让我们来看看你的价值。”男爵的肥脸上写满了狰狞,“给我等着,小虫子,你不会再从我这得到任何怜悯了。” 男爵拂袖离去,只留一股寒意拂过劳恩的脸。诋毁和刁难,这成了压倒劳恩的最后一根稻草。历尽挫折的第三团意志坚定,焚身不悔,誓死追随银翼骑士的荣光,却要被小人污蔑,亡于毫不掩饰的背叛?现在劳恩已经闻到了不妙的气味,他理应通知劳伦斯,但他却犹豫了。他一度怀疑劳伦斯是否还值得他们信任,亦或是他早就抛弃了他们。 这种怀疑的感觉非常不好,无意的疏远比可怕的态度更伤人。现在,他该相信什么呢? 一千支阳光下的流矢,都不如暗夜里的一柄毒刺。 不是英雄的人,终究成不了英雄。 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但对他来说还不够清楚,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他看了看垂头丧气的手下。火光在摇晃,祈祷声和伤员的呻吟声被夜风掩盖。一个宏大而古老的词在他舌尖上翻滚,带来刺痛。 背叛。无论它有多不光彩,劳恩都只想带兄弟们一起回家。他在那里站了好久,直到有个士兵小心翼翼地叫了他好几声,他才打定主意,要多做一手准备。 “兄弟们。”他喘息着,让卡在喉咙里的炙热涌入大脑,“相信我。不管我以后犯了什么错,你们都要记住——带你们回家,是我身为长官的职责,而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兑现我的承诺。” 第三团的士兵们面面相觑,但他们隐约明白了什么。所有人都在颤抖,他们震惊和困惑的脸上写满了苦涩。 时机未到,他在心里低声说。 “而我真心不希望使用暴力手段。”他挥挥手,“除了值夜的,都去休息吧。” 再过些日子,一切不确定的事都会水落石出,假如有必要,疯狂和混乱也会是劳恩解决方案的一部分。他们必须做好准备,当死神来临时,他们不会坐以待毙。 现在他们所需要做的就是坚持到那天到来。 第203章 虚神 在城主拉斐尔来觐见前,劳伦斯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小憩。与大多数贵族相比,他能休息的时间少之又少,如果不是唐纳德替他处理了许多文书工作,他本来是没时间小憩的。哪怕是在自己的房间,劳伦斯也不敢放松警惕,现在内部想弄死他的人可能比外边多得多。 围城的时间越久,人心便越发变得不稳定,忠诚也随之受到考验——但它往往经不起考验。劳伦斯的住所在宫殿深处,人流稀少,由领主亲卫负责看守。宫殿庄严恢弘,那是用历代富人捐献的薪金建造的,普通人没有踏足的资格。如果说劳伦斯把房间选在这只是为了休息,那肯定是谎言。他不光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来思考,也需要避开其他人来研习灵魂法术。 再次潜入虚空界时那里的天空正在燃烧,五颗太阳于晶珠组成的教堂残骸外环绕。劳伦斯沉默地穿行着这条亡者走廊——一个贫瘠精神力量的庇护所,那油脂组成的灵体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笨拙模仿着人类所理解的行走步骤艰难蠕动。一个不知为何物的玩意总是模仿自己的动作,任谁都觉得这是种忤逆冒犯之举,但劳伦斯不厌其烦却又无可奈何。那东西不会消亡,也赶不走,它就是虚空界的一部分,残缺、愚笨、怪诞,而模仿生者的习惯也许只是它的其中一种本能而已。 来得时间久了,劳伦斯也就习惯了。那东西的跛足好像是天生的,油脂般滑腻的皮肤和烂泥般柔软的身躯注定了它永远都无法像个真正的人类一样把腿弯到足够的角度正常行走。也因此,劳伦斯被迫忍受着它笨拙得在走廊里拖着只能走半步的腿脚发出的黏腻回响。 “转换视角,呼…”劳伦斯自语道,他尽量忽略那灵体蠕动时发出的怪异声响,运转起魔力。“角度调整完成,检查魔力储备。” “不对。”那灵体突然低声道:“重力法则未修正,次要魔力损耗将提升至魔力储备的百分之十七。” 劳伦斯转过头,迫使日益疲惫的双眼向灵体看去。那东西好像突然活了过来,直起身子,化为一尊高耸伟岸的神祗雕像。它身上的油脂变成了棱角分明的黑石,面庞却依然模糊,仿佛经千年岁月自然风化,徒留头上一顶精巧高贵的冠冕。劳伦斯从未见过这种情况,他紧张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梅菲斯托倒是说过,虚空界的某些灵体具有意识,甚至能像人一样交流。传奇法师很随意地表示不必太过警惕这类智慧灵体,因为它们中最致命的那些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攻击生者,遇见它们只要马上返回现世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见劳伦斯非常警惕,手指一直在掌心上摩挲,那灵体便很人性化地叹了口气,像是在表明自己并无恶意。 “巴尔的神选者。”它畸形的脚缓慢地蠕动变形,几秒钟后,劳伦斯听到了一声脆响,这是他进入虚空界这么多次以来头回听到除自己以外的脚步声。“你应向我道谢,至少也该问声好。我乃巴尔的兄弟,掌管一切秘辛学识的奥秘之主。” “我…我…”劳伦斯的喉咙颤抖着,吞咽着口水的同时试图开口说话,“我…我…” “看来你不是个富有天赋的演讲家。”那东西发出了一声轻笑,整个虚空界都随之发出一阵低沉轰鸣。 “我…”劳伦斯沙哑的嗓音再次响起,“无意冒犯,我只想来此练习…灵魂法术。” “神选者,”那东西回道,“编号样本,一个英勇无畏的灵魂。你为你的使命而来,而我理应给予你一些启迪。” 劳伦斯感觉身体快被冻僵了,但他的手指还是颤抖不止。他不清楚这个自称奥秘之主的东西在说什么使命,但祂显然知道他来自何方。 “大人?”劳伦斯又吞了一次口水,对着裹在阴影下的高耸神像行半跪礼以示敬意。“我不懂…” “没关系。毕竟你这么年轻,”祂的语气流露出一种带着好奇的温蔼,吐字清晰明亮。“为什么呼唤你来到这个世界,想必我的信徒早已把理由记录了无数次,归类到成百上千本书里了。” 劳伦斯感到某种羞愧亦或是尴尬将他攫住,引得一阵脸红。 “简单来说,你要拯救世界。”奥秘之主娓娓道来,“或许这并不容易,因为其他神选者都失败了。而你,既是最后一位神选者,也是他们中最强大的。你的任务是在我们重返群星前,击败一位妄图窃取神力毁灭世界的暴君。如果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能回到家乡。” “我…深感荣幸,大人。” 其他神选者,都失败了?击败一位暴君?是指奥菲莉亚?劳伦斯暗自寻思,一时放下了戒备。 “第一个被召唤的灵魂,在无休无止的寂静中发狂;第二个被召唤的灵魂——羊膜中的潘多拉,孕育了希望和梦想,最终迷失在腐化的信仰中。第三个被召唤的灵魂,饱受预见未来的折磨,他分不清噩梦与现实,后来坠入无人知晓的混沌。而你,巴尔的神选者,你是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被召唤的灵魂。” “那我呢?我要面对什么?” 奥秘之主没有回答,尽管祂可以说出在世界暗面某一侧目睹的恐怖。 “来吧,孩子。靠近点。”祂伸出了手,或者说如同手臂的秽物。 劳伦斯遵命上前,这并不容易。仅仅是奥秘之主那诡异的身影就削弱了他的决心。巨大的压力抵抗着他,他必须奋力克服种种不适才能靠近祂。 当劳伦斯迈出第一步时,他听到了奥秘之主遥远而急促的呼吸声。透过冰冷的光芒和神意熊熊燃烧的伟大荣耀,他觉得他看见了奥秘之主的脸,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笑让他停下了脚步。 劳伦斯永远不会知道祂做了什么,但他知道这对奥秘之主造成的负荷,祂因付出巨大的努力而浑身颤抖。祂向他走来,每走一步都好像带着更大的痛楚,因为祂展现了他许多悲惨命运中的每一种可能。一场场残忍的风暴终局在他面前闪过,每一次以死亡为结局的预言都是一次打击,让未来的西境之王在无法抑制的痛苦中退缩。 祂再度向前,一步,然后又一步。现在劳伦斯能看得更清楚了,他看见了自己的死亡,意识到他为他的追随者们开辟未来所付出的代价,尽管他还未经历这一切。 最后,奥秘之主把手放在劳伦斯头顶,劳伦斯已经能看到真相。 然后它的恐怖,诸神想让他完成的使命,以及他降临于此的全部目的,一切的真相都砸向了他。 由晶珠组成的回廊在这一刻瞬间崩塌,而后如落入泥土的雨滴般打在黑曜石大地上,消失不见。暴雨骤息,广阔的虚空世界在他面前伸展开来,严酷、荒芜但又美丽。 “你必定拥有最伟大的命运,”奥秘之主继续说道,“然后我预言——” “这个世界比我想象中更需要我,”劳伦斯摇摇头,不敢直视祂的脸。“但是这…我怎能去做这种事?” “你即是巴尔的意志,孩子。你是祂不屈与勇气的化身,这就是理由。” “如果我失败了?” 劳伦斯感到冰冷黏腻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听到祂话语中的情绪低落。 “那我们将彻底消亡,黑暗会吞噬一切。至高天将在无数双燃烧着硫磺的眼眸中化为灰烬。” “我拒绝…” “你不会拒绝的,因为你仍相信正义,暴政会被阻止,苦难终将结束。而且你很务实,并且知道必须这么做,以防所有的希望最终失落。”像之前祂降临一样突然,奥秘之主的形体开始崩解。在彻底回归混沌前,祂最后一次开口。“我们被迫要让自己长眠不醒,所以无法再亲自干涉凡世纷争了。谨记,‘猩红女王’是逆转命运的关键,只有最纯粹的勇气和决心才能对抗‘魔王’,不要放弃…不要…遗忘…” 灵体的皮肤上爆发出惊人光芒,劳伦斯闭上了眼睛,以免被其致盲。再次睁开双眼,他已经回到了现世。奥秘之主的部分意识仍注视着他,命令他。催促他。 内城的确潜伏着教会的爪牙,但暗杀并非他们的手笔。 要小心叛徒。 永远,永远不要再来虚空界。 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躺在床上的劳伦斯眨了眨眼,耳语消失了。祂已经重新融为虚空界的一部分,再也无法脱离,只能沉睡下去,等待着再次被唤醒的时刻。 劳伦斯缓缓扶着床头坐了起来,他不凡的肉身重新活跃起来,他的大脑恢复了活力,直到他穿戴好盔甲前,他理清了所有思路。 但同时,他也遗忘了所有刚才发生的事。 “大人。”有人轻轻敲着门,“拉斐尔大人已经到了,他正在密室中等您。” 劳伦斯慢慢起身,他的目光转向房门,好像能看到虚空。艾瑟尔将会沦陷——他已经预见了后面会发生什么,也理解了这场仗是扳倒教会这头巨兽的唯一机会。他向前走去,直到拉开房门,几个护卫站在烛灯摇曳的阴影中,双手抚胸,向他敬礼。 “让他们来吧。”他的声音中满是轻蔑的嘲讽。这些凡人的欲求不会影响他的残酷决策。 就把他们作为祭品吧。 至少在走了将近五十米的时候,劳伦斯决定继续编织虚像。 直到图穷匕见的一刻。 第204章 劫难之主 “劳伦斯阁下?” 劳伦斯猛地直起身子,他敲击茶桌的拳头松开,显示出他的愤怒与决心。他的眼睛闪烁着黑暗,看向拉斐尔。城主的脸庞如同用惊愕雕刻的大理石像,至少在那一瞬间,他确实是成了一尊无法思考的雕像。劳伦斯能察觉到他昔日的高贵在某一刻的恐惧中下意识化作兽性,抿露出了獠牙。不管他什么时候会卸下伪装,反正劳伦斯笃定他多半是活不到这场仗打完了。 忠诚不绝对?没关系,这一切与劳伦斯毫无瓜葛。只要奥兰多大公的援军还在与联军周旋,他便不可能公然发起叛乱。至于康威家族就更不可能当出头鸟了,不到万不得已,那个贪婪的老头绝不会把所有筹码都推到赌桌上。 拉斐尔以为劳伦斯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哪怕下一秒就要拔剑砍人也不奇怪,但他只是右手握拳,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 “是我失态了,拉斐尔阁下。”劳伦斯挤出一丝苦笑,好像他真的急得像只上蹿下跳的猴子,却又对眼下的困境无可奈何。“敌人的奸细已经渗透了内城,然而,我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无力的告解让拉斐尔感到一丝满足。不论猩红大公如何青睐他,他到底是个没什么阅历的年轻人——冲动,盲目,头脑简单的令人作呕。现在想来,拉斐尔认为劳伦斯一直都在强撑门面,不论是从哪方面来说,实际上他也只是个镀了层金粉的平凡神龛:权贵们不惜微薄的身家也要呈上一份贡品,以讨好未来的西境之主,安抚那位目无下尘的猩红大公。奉献金灿灿的硬币和华贵的小玩意就像一种自欺欺人的表演,就好像这些东西真的能阻止天罚降临到他们头上似的。 劳伦斯当然没提,之所以敌人的奸细能这么快混进内城,其中最大的原因肯定是三大家族和贵族阶级的治理不力,才致使守备森严的堡垒沦为了传播恶疾的温床。虽然他们暂时还并未因此付出代价。但首先,劳伦斯得装作对他们愚蠢的小动作一无所知。 “您不必过份自责,劳伦斯阁下。”拉斐尔不动声色地说道:“敌人的奸细就像害虫一样难寻,即使抓住几只,短时间内也无法根除。您何不谈谈尊敬的猩红大公带来了何种指示?” “他指示我们得夺回街垒。”劳伦斯仰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满脸怅然。这可不是猩红大公的指示,而是他本人的即兴表演。 “啊…”拉斐尔故作为难地抿了抿嘴,“恐怕奥兰多阁下并不清楚这里的状况。他的骄傲…我们都能理解,但如果我们不学会弯曲它,那总有一天它会折断的。” “他的智慧无与伦比!”劳伦斯咆哮着,起身走向窗边,紧握的拳头猛然砸向一个花瓶,碎片散落如雨。在密室外小声商议的贵族们听到了声音,纷纷顿首,口不成言。 通过窗户向外望去,无限风光尽收眼底——城墙层峦如山,山中烟霞如炬。彼时,艾瑟尔的内城墙上还没有多少士兵,只有旗帜和落灰的器械,恶魔点燃的战火早已熄灭,人类却点燃了更庞大的疆域。 “他之所图无限,你怎敢质疑他的命令?”劳伦斯吐了口唾沫,试着展示自己的粗鲁蛮横。 拉斐尔没有作答,他甚至没有对周围的环境多看一眼;他目视前方,面色如铁。这象征他对猩红大公的崇拜。劳伦斯的滔天怒火源头为何,他心里很清楚,现在这个年轻人只是在借命令宣泄怒火。 “罢了,我也清楚现在没有足够的兵力。”劳伦斯颓丧地坐了回去,“不过命令就是命令,所以我打算让您和贝利尼领军,与我麾下的军团从两个截然不同的角度接近外围广场,再由广场转移到废墟里,尽量以巷战形式与敌人战斗,这样就能最大程度弥补人数劣势。我的亲卫队也会被派去执行反攻任务,您意下如何?” “那谁来保证您的安全呢?”拉斐尔补充道:“您是制定战略的专家,我自然不会反对您的意见。但问题是,组织生产、维持日常防务已经让我们的兵力捉襟见肘了,而现在我们还得提防敌人的奸细…” “没办法,只能赌我们的战士能顺利夺回街垒。这就是为什么奥兰多大公让我们这么做,假如我们一直龟缩在内城,情况只会越来越糟。您是艾瑟尔的城主,阁下,我需要您的支持。” 空气中有着成千上万种气味:来自桌椅和人类情绪的,来自香料的,来自丝绸与华服的。对于一个像拉斐尔这样感官敏锐的人来说,那股淡淡的无助味道是骗不了人的——劳伦斯的脸长而深邃,他的胡子剪得很短,冰冷的瞳孔里充满了不成熟的算计。拉斐尔在一瞬间做出了判断,然后把他那不友好的结论藏在大脑里。当他开口回答时,他的声音比劳伦斯预想的更低沉一些。 “那是自然,阁下。作为猩红大公的臣子,我必会全力支持您,但至于其他事…我很难保证什么。” “你是在嘲笑我吗?” “不敢,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您最好不要忘记,在如今的条件下,任何信誓旦旦的承诺都是空洞而飘渺的。” “你的逻辑还是一如既往得无懈可击,拉斐尔阁下。这就是我为何不先找康威家族和贝利尼商议的原因,因为我需要一个立场坚定的盟友,才能在与他们交涉时保有话语权。” 他似乎认为他遇到的每个人都是背信弃义的,就像他们对他也是这样认为的一样。也许这就是贵族生活的一部分,但拉斐尔马上就意识到他别无选择。人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勾心斗角,在混乱的环境中,购买忠诚是一种高风险,且无法保证收益的行为。 他为什么会这么说?猩红大公掌握的财富与权力是大多数贵族做梦也想不到的。为什么他不承诺会分享猩红大公的遗产,这样说服我不是更容易吗?也许他觉得我不是为了财富或权力而效忠。可能劳伦斯不清楚,即使是贝利尼这种相对务实的人,对权力的渴望也能产生巨大的影响。 他的幕僚呢?他的朋友们有多值得信赖?作为一个有许多秘密的人,拉斐尔并不是很愿意教导劳伦斯该如何弄权。比起弄权者,他更适合当个只知道打仗的战士。劳伦斯看起来很简单,但老康威说过,也许和猩红大公比劳伦斯的确有某些缺陷,但言谈举止绝不是他的缺陷之一。拉斐尔强迫自己放松,他不想评价劳伦斯身边的朋友,他只是感到不安,因为常年面对宫廷阴谋,他隐约察觉到了某个问题。此时此刻,劳伦斯孤身一人,无知而脆弱,但他不确定劳伦斯是不是在伪装。拉斐尔只想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他知道什么是必要的,劳伦斯幼稚的试探对他来说是一次把答案摆在面前的考验。 做出决定让拉斐尔感觉好多了,他意识到自从围城战开始后,他必须时刻打起精神应对劳伦斯。现在也许可以… “大人,梅菲斯托阁下求见。他说有很重要的事,我该让他进来吗?” “那我先告辞了。” 拉斐尔刚要起身,劳伦斯就示意他坐下。 “您是我的盟友,没有回避的必要。”劳伦斯微笑着,冲门外喊道:“让他进来吧。” 在梅菲斯托到来之前,拉斐尔保持着他的思想纹丝不动。他意识到搬出传奇法师可能是劳伦斯在施压,但他没有犯错——他在沉默中没有露出破绽,任凭劳伦斯在深呼吸中咀嚼着他的一举一动。 传奇法师推开了门,待护卫退出房间时给劳伦斯递上一个无奈的苦笑。 “请坐,我的首席顾问。想喝点什么?茶,还是…” “事实上,劳伦斯阁下。”梅菲斯托站在原地,面带歉意,“抱歉,我是来道别的。” 拉斐尔的脸不自然地抽了一下,他故作镇定地抿了口茶。 “我收到了高等魔法委员会的最后通牒,如果我不离开西境,就会被…” “我不会让您为难的。”劳伦斯叹了口气,半开玩笑地说:“希望以后你能念在友谊的份上,给我留个全尸。” “不,我可以保证,不论如何,我都不会为教会打仗的。但您要小心,秘法之地已经成了教会的盟友,他们会派千星团来攻克艾瑟尔。而我能做的,也仅仅是为这座宫殿布置一些防护法术。抱歉,领主大人,我…” 哪怕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劳伦斯依然打了个寒颤。千星团…秘法之地最强大的军团,即使他们已经几百年都未在战场上露面,古老文献上记载的恐怖传说依然让他们的大名如雷贯耳。听到这个名字,拉斐尔的全身都被恐惧支配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梁直入脑髓,连茶杯落地,滚烫的茶汤溅到脚上他都毫无知觉。 “没关系,好歹我知道自己不会死在你手上了。”劳伦斯无力地笑笑,像个死期将至的囚徒一样垂下了头。“去吧,传奇大师,你不欠我什么。” “那么,以后请您自己保重。” 那个时代结束了。 拉斐尔一直在飘忽不定,犹豫不决,现在他已经认清了现实。那个时代结束了,那个由奥兰多撑起整个兰斯骄傲的时代,那个由血统与亲缘关系决定命运的时代,结束了。 他有点怀念那个时代。 “阁下,我先去转达作战指令了。”拉斐尔起身离去,脚步匆忙。“如果您有任何事,请随时通知我。” 离开时,拉斐尔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他敢打赌,不管什么情境下,绝望的味道都是一致的——灰尘、蜡烛、焚香、潮湿、寒冷,即使是小小的密室也能让人有这种感觉。这是一种精神上的重量,那是责任的压力。当拉斐尔还在那里时,他有时真的以为某个藏在暗处的怪物正注视着他。 是的,没有任何人庇佑着他们。如果可以活下去,拉斐尔不介意用来之不易的金钱与权力去购买教廷的宽恕。他会一直为奥菲莉亚唱赞美诗直到死去。 在这点上,劳伦斯确实很喜欢上等人的虚伪。 第205章 鲜红 旧日王庭的傲慢国君曾起誓,一旦西境被邪恶势力所威胁,他必将率领自己高贵的骑士和忠诚的军队去对抗强敌,保护他淳朴善良的国民。 但事实证明,这扭曲的荣誉感只是菲利普四世破碎的妄想罢了。背叛之恶贯穿兰斯全部的历史,其带来的不敬不臣之罚也同样诅咒着菲利普一脉,甚至逼疯了他才华横溢的臣子们——兰斯后期的历史除去惨烈的宫廷角斗外尽是兄弟阋墙的悲剧,以至于菲利普五世继位后不准后世的任何人记录真实的历史。 这份诅咒同样蔓延到了西境,成了奥兰多的心魔,它不断映射着猩红大公一生中犯下的每一个错误、每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以及他如今真实的自我。可以说,罗兰·杜·奥兰多早就死了,而后来那个套着英雄皮囊,努力保持理智的西境暴君,只是兰斯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所吐出的幽灵而已。 诅咒并未随王国覆灭得以终结,猩红大公的继承人同样被黑暗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 ——《天启之书》噬欲篇(节选) 七盏油灯在黑暗中闪耀,在寒冷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昏暗的灯光照出了伤员们呼吸中的白色蒸汽,以及他们布满皱纹、皮肤黝黑的脸上的专注表情。 “海港就在那边,船儿已经扬帆,大海黑暗一片。我的水手们,与我同辛劳、同工作、同思想的人,对雷电和阳光永远同等欢迎,并用自由的心与头颅来抗争。你们和我都已老了,但老年仍有老年的荣誉、老年的辛劳;死亡终结一切,但在终点前,我们还能做一番崇高的事业,使我们配称为与神斗争的人。” 马修飞速拨弄着他的破琴,手指上下翻飞,娴熟地展示着艰深的炫技手法。他忘我地唱着,直到弹错了一个和旋,才恼怒的停下。 “*的!”对完美的追求让马修忍不住骂了一句,而病房里的伤员们还在急切地等待着他继续演奏。这里起码有上百号伤员,但他们一声不吭,甚至没有任何抽搐活动。就像乡巴佬们对高雅艺术的热情一样,沉默无疑是一种赞扬。 “弹得真不赖。”劳恩喃喃自语。 士兵们附和着他,但马修受之有愧。想完美演奏《帝国悲歌》组曲的最后两章,光有熟练度和手指灵活性是不够的,他得投入更饱满的感情。 马修失望地叹了一声,继续练习。他一边望着窗外发呆,一边唱着诗,但语气中的挫败感很强。他的歌声盖过了低声的谈话和尖锐的脚步声、开门声、祈祷声和咳嗽声,瓢泼大雨被挡在外面,虽然近些天已经找不到足够的柴来填壁炉了,但好在屋顶没漏雨,他们暂时不会被淋湿。 “我*!”又一次弹错音的马修停了下来,观众都陷入了沉默。他有些气急败坏地把鲁特琴扔在了床上,拄着拐就要起身。 “喂,你丫要干啥?” “出去转转。” “你疯了吧?”劳恩上前摁住了他。外面的雨帘倾盆而下,怪异的电光照亮了低沉险恶的天空。路上满是撤离民众留下的废弃物,倾覆车辆的残骸躺在路边,好像一息尚存的濒死牲畜。在圣伯纳教堂北方的路口,还有几具尸体躺在地上,从那里经过还能偶尔听到来自临近街道的某种野兽的低吼。 外面都这样了,马修竟然还想出去转转? “愿意跟我出去走走吗?”马修看了劳恩一眼,没有掸开他的手。 “你是认真的?” 仿佛是为了强调劳恩的观点,一队士兵高声呐喊着从窗前跑过,看来是敌人又有什么行动?劳恩松开了手,小声咒骂一句。 如果马修还是以前那个胆小怕事的鼠辈,他一定会默默回到床上,因为这样就能避免许多麻烦。不过劳恩还是会骂人。他会说“狗*的”。 但这次他没有。 他们生还的几率很渺茫,所以得有人动动脑子,哪怕只是一点点。 贝利尼的卫队在大街上奔涌,透过沉重的雨幕,马修看到了内墙薄弱的防御。一道高墙,几座堡垒,没有他期望的血肉之躯铸成的防线。这可是艾瑟尔倒数第二道防线。人们肯定希望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它才对。预备队在哪里?城防军,战争傀儡…甚至是效忠于康威家族的狡猾佣兵,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 也许艾瑟尔正在崩溃?也许那些所谓的谣言都是真的?也许整座城市已经没有足够兵力组织一场像样的防御? 真让人窒息。如果敌人已经突破城门,那么一切都太迟了。风雨把破损的门窗吹得嘎嘎作响,摇摇欲坠。从黑暗里爬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大胆了,他们还有多少时间? 劳恩搀着马修走向室外,把守在教堂门前的几个士兵很快就要交班,见两位军官到来,守卫纷纷敬礼。他们肯定听到了回荡在大街小巷中的噪音。这些精神衰弱的可怜人全都汗流浃背,蓬头垢面,累得无法表达自己的恐惧,只有眼中流露出黯淡的神色。 劳恩挥手示意卫兵们退开。 “作战命令下来了?”马修随意地问道。 “跟你个瘸子有啥关系?”劳恩反问道。 “行,你说的,跟我没关系。以后有啥事别找我,你自己解决。” 劳恩皱皱眉,叹了口气。 “下来了。一周后要反攻,第三团和城主卫队做先锋。” “又是咱们?” 劳恩没吱声,他想起了霍华德男爵的威胁。 “念在我心胸宽广的份上,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下等人。把你同僚的新婚妻子送到我房间,我就让别的团来替你们。”那只肥猪油腻的笑容恶心得劳恩想吐。 “恕难从命。”他最后是如此回答的。 他觉得任何一个男人,不论身份贵贱,都不可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假如这头肥猪指名要金妮去侍寝,那劳恩宁愿先剁了他再自尽。况且齐是第三团的一员,是与他们一同蹚过死人堆的亲密战友,不论从哪个方面考虑,他都不可能为了什么狗屁大局出卖她。 “喂,问你呢。”马修拍了劳恩一掌,“你啥时候跟金妮…” “以后…以后再说。” “万一没以后了呢?” “你他*的别咒我。” “好吧,我懂了。你不想让她当两次寡妇,对吧?” “滚,你*的又欠揍了?” 话虽如此,但两人都笑出声来。尽管内心充满恐惧,劳恩依然表现得无所畏惧。 “兄弟,不行就带她跑吧。”马修突然绷起脸。“看看你的盔甲,已经碎了好几处。” 劳恩这才想起来,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不是因为老天有多眷顾他,只是因为这件盔甲的功劳。这件已经多处破损的附魔盔甲曾上百次替他挡下了致命打击,而现在,梅菲斯托一走,再也没人能替他修理这件传家宝了,连附魔武器也是用一次就钝一点。这玩意还能撑多久?劳恩心里没数,虽然之前上战场他也会害怕,但这次他的恐惧变了。 “你可真他*的会放屁。”劳恩沮丧地啐了一口,“我们根本无处可逃。” “总会有办法的。”马修似乎很有信心,“记住我说的,老兄,天无绝人之路,嗯?要有点信念。” 此时远处交战声响彻夜空,屠戮的浪潮正席卷内墙坡道。激烈的战斗似近在咫尺,愈演愈烈,汹涌的尖叫声汇成了一股喧嚣的漩涡。战争正在又一次发出它单音节的恐怖咆哮,劳恩心想,就像我们之后的命运一样。 听到动静的第三团开始行动。 劳恩转身戴上头盔,熟练地下令集合。在士兵们集结前,他深呼吸,开始检查武器。 但今夜不需要他们参战。当奥兰多的家族骑士从他们头顶飞过时,带来了传说中的奇迹。彼时,他们真心认为自己命不久矣。但翱翔于天际的巨兽绽放出如星辰般闪耀的希望。 凡人们回想起他们上次降临的那一刻,虽然就发生在几天前,却仿佛已经过去了数十年。那一刻,数十狮鹫与飞龙在他们面前降临至内墙外围,驱退夜袭联军。那时,劳恩相信他就算再活上一百年也不会看见比这更宏大的场面了。 他们的心与骑士们一同腾飞,疲惫的精神随之振奋。 “猩红大公的冠军与我们同在!”劳恩高喊,“胜利与我们同在!” 他们都在高喊。每个内墙上的守军士兵都在高喊。 面对钢铁与火焰,几乎没什么东西能屹立不倒。希望似已渺茫,抗争已被压倒,一个标志却又把人们凝聚在一起反抗黑暗。它在战火中庇佑希望,在钢铁面前守护荣光。一面旗帜,一幅飘扬的旌旗,一束火光,一道高举的龙枪,数十只带翼的巨兽正在飞升,与光同在。在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的内墙壁垒,兰斯的忠诚长子们知道他们不会死去,只因奥兰多的冠军骑士们在他们头顶盘旋。而他们,正如他们的主公,永远、永远不会逝去。 战争的黑暗韵律在瞬间变调。身着重甲的贝利尼卫队一马当先,重新夺回了被攻占的北段塔楼,并阻断了残兵的撤退。城防军和佣兵们率领各自的部队攻向还未攀上城墙的敌人,打得他们节节败退,在地上垒起十尺高的尸堆。当巨兽第二次俯冲时,联军的阵线被冲得七零八落,龙焰熔化了他们的钢铁意志,陵劲淬砺的巨爪摧折了他们的勇气,逼得他们向外围街垒的废墟四散奔逃,抛下在雨幕中燃烧的攻城塔、破碎的投石机和翻倒的战争傀儡,维持残酷战争的机器在仓皇中被尽数丢弃。 一场反攻已然开始,不论从属和地位,所有守军都疯狂地追击着联军集群。巨兽如冬风吹落叶般扫过敌军的尸体。 劳恩把手中的长矛扔回了墙角。 “真他*的吓人。”他语无伦次的说,“都*疯了。既然他们能这么轻易击溃敌人,那咱们的牺牲算啥?我*…这可真他*的,真*的混蛋…” 马修脸色铁青,他想到上次去见劳伦斯的时候,领主告诉他教会尚未亮明底牌。这些冠军骑士会登场,说明仅靠常规战力艾瑟尔已无力抵御联军的侵袭了。 “至少,”马修违心地说道,“咱短时间内不用担心防务的问题了。那么多器械被毁,敌人应该不会很快就卷土重来。” “我*的…”劳恩好像受了刺激,“马修,我想好了。这周我就和金妮结婚,你说怎么样?” 第206章 战争贩子 有那么一刻,玛丽亚以为自己又听到了从地狱传出的笑声。 但来者是格罗斯特,他大步走进营帐,龇出一排闪亮反光的牙齿,几乎把目中无人写在了脸上。然而感受到玛丽亚冰冷的目光,他竟有所收敛。玛丽亚可不是柯恩那种只管无条件服从命令的冷血战士,一旦她的怒火燃尽理智,保准她真敢当众砍了他。 而格罗斯特也清楚,如果玛丽亚动真格的,不出十个回合他就得人头落地。 “指挥官马上就到,不得失礼。”柯恩在一旁说道。 “诸位兄弟,”格罗斯特像个哗众取宠的弄臣一样拖着傲慢的贵族腔问道:“你们就不想知道接下来的任务吗?” “你猜呢?”玛丽亚瞪了他一眼。 其他几位荣光圣骑士都不太高兴地嗯了一声,明显不愿搭理这个小丑。格罗斯特多少是把其他人都当成傻瓜了。守夜者和黑荆棘的修士已经如蛀穿龋齿般轻松掏空了艾瑟尔内环的防线,并潜伏在各处伺机而动。粗野的塞连人派来了更多援军,他们甚至还带着更加粗野的战争傀儡。整整四十五万大军都驻扎在高地上,望着动弹不得的艾瑟尔摩拳擦掌。孔代没有在如何攻城上投入太多精力,这些日子他一直在与奥兰多的援军玩猫鼠游戏。因为再过一个月,千星团便会抵达前线,在他们把艾瑟尔化为灰烬前,任何佯攻和试探所付出的鲜血都是不必要的。 孔代与奥兰多的援军已经大大小小战了十几场,互有胜负,却始终不能令其伤筋动骨。因而他下令照常对艾瑟尔内墙展开攻势,不求撕破防线,只愿守军无法获得喘息之机。孔代的猜想是正确的,昨夜猩红大公的冠军骑士降临,已经说明了奥兰多依然留有后手。作为猩红大公的第一位学生,孔代始终被自我怀疑所奴役,哪怕他很清楚,在如此规模的战争中,无论猩红大公身负何等威能,无论他构思任何奇谋,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即使把镇守提尔防线的军队算上,整个西境至多也只能拉出不到十万人作战。猩红大公,他在这场战争中的角色是精神领袖,是活生生的英雄标杆,用以凝结防御军势,并维系这股力量。 猩红大公应该知道自己在前线频繁缺席已经造成了士气动摇。关于迟暮英雄身体抱恙或命不久矣的谣言正在人群中蔓延。孔代能猜到谣言中应该有几分事实,因为他自己也被愈发频繁的病痛所折磨,就连手艺最高明的医师也只能连连摇头,并向他保证,都这把年纪了,他的体况还算安好。安好?果真如此吗?他的关节就像燃烧的木柴般嘎嘎作响,甚至无法迅速站起,否则就会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人一上年纪,就得承受最无情的背叛,那就是不听使唤的身体。 当孔代走向营帐时,路过的联军士兵纷纷向他鞠躬敬礼。他被迫停下来与一些人交谈,和他们握手并鼓励他们。就算是这样简单的行为,菲利普重锤的寥寥数语也能让士兵们重新燃起斗志。 柯恩和玛丽亚在营帐外的平台上等他。这场恩怨很快就该有个结果了。孔代甚至能嗅到艾瑟尔城内飘来的恐惧。 “人都到齐了吗?”孔代问道。 “按照您的指示,都到齐了。”柯恩面无表情地敬礼。 “我必须得和您说明,我的战团伤亡惨重,已经不可能再执行…”玛丽亚话未说完,孔代便抬手制止了她。 “我了解你们的情况。”老侏儒摆摆手,尽可能缓慢的问道:“有其他报告吗?” “目前为止我们组织了十几次夜袭,大人。”柯恩边说边把一张皱巴巴的草稿图递给孔代,“我们几乎找到了防线上的弱点,但大逆的冠军们粉碎了攻势,甚至还率领守军顺势夺回了部分街垒。” “从防御结构上来说,他们无懈可击。” “还有精神上的。”柯恩继续汇报,“守夜者正在测试,除了那个软蛋以外还有哪些人是薄弱环节。” “不存在薄弱环节。”孔代脱口而出,“奥兰多,他从不犯错。为了这场战争他准备了半个世纪。他亲自设定了这里的每个细节,就连我们脚下的石子都是应对敌人的到来。” “也许他低估了您,也低估了我们的军力。”柯恩迅速说道:“同时,也许您的谨慎让您低估了您自己的能力。大逆奥兰多再怎么精明狡诈,也绝不可能时刻把控每个人的想法,掌握所有人的忠诚。老鼠会为了活命而出卖同类,我认为这非常合理。” “我不这么认为。”格罗斯特插嘴道。“异端之言不可信。团长,你太傲慢了。” 孔代点点头。的确,到目前为止,他制定的每个战略都是最优选。在他对战场的全面掌控下,每个棋子都各司其职,以保证战事顺利进行——在战场掌控力方面,孔代比奥兰多还要强得多。上至一个军团,下到一个分队长,他们得到的每个不同指令都出自孔代自己这杰出的头脑——哪怕是猩红大公也做不到如此析理入微的地步。毕竟孔代确实享有奥菲莉亚的恩宠,所以他索性把艾瑟尔当成了棋盘,士兵们当成了棋子。他誓要用无可挑剔的战争艺术绘完这幅恢弘的杰作。 没有任何不妥…但不知怎么的,越是占据上风,他的太阳穴就跳动得越厉害。以格罗斯特为首的狂信徒们似乎非常享受自己作为施虐者的角色,在一次次得到满足后,他们已经放下了对孔代的成见,并很乐意服从最高指挥官的判断。 凭借经验丰富的眼睛,孔代可以看出格罗斯特的潜力,他搞破坏的天赋和后天训练的能力毋庸置疑。最重要的是,孔代需要格罗斯特替他宣布命令,用卑鄙手段整合心思各异的团体领导,帮他分担怨恨;甚至,在必要时,格罗斯特会在他的暗示下不假思索地撞死在铁板上。 所以他得适当给这个白痴一些认可。 “你什么意思?”柯恩的脸色很难看。 “意思是我们不可掉以轻心,恐怕所谓的薄弱环节只是陷阱。毕竟…毕竟对手是猩红大公,他会不清楚…哪些人的忠诚并不可靠吗?”格罗斯特难得平静地发言,他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玛丽亚,然后停了下来,显然他的解释到此为止了。孔代并不比他更清楚这到底是不是陷阱,但他不会暴露自己的无知。他等着孔代发表意见。 “所以你准备了其他方案?”孔代试探着接话。 “没错!”格罗斯特恼怒地呼了一口气。“根据守夜者的汇报,敌人会在下周行动,以两支突击队呈钳形交叉攻势发起反击。如果情报无误…指挥官,下令吧。” 格罗斯特的简单头脑注定了他不可能有任何杀戮之外的天赋,他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够让孔代感到惊讶了。 “那好。格罗斯特,到时将由你带队去增援一处街垒。我要求你们保留实力,务必要在大约两小时内让战斗呈现焦灼状态,切不可太早击退敌人。至于另一处前线,就留给他们突破。” “您确定吗?”柯恩对孔代的命令感到好奇,他为自己完全跟不上孔代的思路感到羞愧。他看着孔代,但老侏儒并未做出任何解释。 “请您三思。”玛丽亚也开口了。“为了夺取街垒,我们付出了多少代价,您最清楚不过。如今要把街垒拱手相让…” “我曾在上个时代,以国王的名义征服塞连,与王国中最优秀的战略家和战士并肩作战。而你,愚蠢无知的年轻人,凭什么质疑我?”孔代说得很慢,他的语气显得傲慢而轻蔑——他是故意如此表现。对一个指挥官来说,任何情绪的表露都是分时间地点的,由于格罗斯特的低能和玛丽亚的怀疑,孔代不得不装模作样。信使可以在五分钟内把他的命令传遍全军,但孔代研究并制定一个策略往往要花好几天,甚至几个月。为了确保每个棋子都能准确无误的行动,他永远都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不要去解释,也不要争论,在达成目的前,傲慢便是他的其中一种掩饰。 毕竟他一直以来,对谁都是毕恭毕敬,不是吗? 倒不如说,现在的他才是当年的菲利普重锤,就像陈列在展厅里的大理石雕像:冰冷,纯粹;动作完美无瑕,眼神冷酷而专横。他仰着头,把鼻孔抬得很高,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镶嵌在一张皱巴巴的鼠脸上,瞪得玛丽亚浑身难受。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些凡夫俗子的鄙夷,这些人为战而生,他会用他们无法想象的方式精心策划极端的暴力,而非耐心解释每一个步骤的必要性。玛丽亚对他表现出的藐视泰然自若,但柯恩做不到。他的尊严想让他开口,但职责却告诉他别这样做。某种程度上,这就是柯恩的一切——他能忍受所有苦难,却唯独无法容忍自己的价值与能力不被认可,那种灼心的煎熬甚至可以蚕食他的骨髓。 “好了,两位,我有其他任务交给你们。”孔代干咳了一声问道:“怎么,你们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指挥官。”柯恩低下头小声说,“十分感谢您的器重。” 艾瑟尔是一把坚固的大锁,而孔代已经拼凑出了钥匙的大部分碎片。虽然不是所有的,他也没完全参透奥兰多的想法,但奥菲莉亚给他的筹码足够多,已经超越了任何计谋的优势。序列是否精确,推演是否存在纰漏,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以最快速度毁掉这把大锁,因为奥菲莉亚指示,目前的财政预算还能供养大军三年。想攻陷自由之城,亲手完成复仇,他就得抓紧时间。他应该更努力些,该死的,他应该彻夜研究奥兰多的软肋直到双眼流血。 命运有时就是这样,曾经拼上万人性命才夺取的街垒,现在变得一点都不重要了,因为千星团有更直接的手段。 孔代叫来了传令官。 “去通知前线的战士们,保留最低限度的驻军,让大部队有序撤出艾瑟尔。新的优先目标——截取敌人密报,尽全力阻挡援军突入城内。传令后立即销毁我的手谕。” 他停顿了一下,让其他人有时间来接受信息。 “我有理由相信,守夜者带回的情报是真实的。”他宣布。“至于老鼠奉献的虔诚…恐怕还需要再观察些日子。不过,我不认为一群兰斯人,尤其是兰斯贵族,能在绝境中拧成一股绳共度难关。他们不会这样做的,永远都不会,因为那些不够卑劣残忍的老鼠,早就被同类啃光了。” 孔代自嘲地笑了笑,看着他如今的手下们。除了柯恩以外,他们都表现得不屑一顾,而格罗斯特更是放声大笑。 “我等不及了,指挥官!我们应该强攻,我们应该先发制人,至少…”格罗斯特扭曲的狞笑让其他人皱了皱眉。“至少,让我去剥了他们的皮,碾碎他们的骨头。这是我要留下的信号——吾乃雷霆,吾乃天罚,吾乃行走的死亡!那些异端…他们似乎并不清楚,审判和救赎是为人准备的,而老鼠能得到的只有我的‘怜悯’。拜托,让我去吧,拜托,直接把他们送进地狱!不需要陪审团,不需要审判流程,让我来裁决他们的罪孽!” “很遗憾,你不能这么做,至少现在不能。”孔代的声音是理解的,甚至是舒缓的。一个了不起的领导者,总是能轻松驾驭各色人物。等自由之城沦陷的那天,他也会夺回属于自己的传奇名号,柯恩想。 是的,疯子和屠夫们会依靠野兽的本能完成他们的任务。孔代告诉自己,他只需坐稳了,依靠绝对优势阻挡援军,等那支半神军团参战,然后记得提醒他们留下一些建筑以作为联军围攻自由之城时的补给站就行了。只需坐下就好,等着被烟熏出来的老鼠自投罗网。 到时,任何高明无比的阴谋诡计都会在恐惧与绝望中分崩离析。 “全父保佑。”玛丽亚握住了胸前的护身符。她察觉到了孔代的想法,开始心神不宁的祈祷。 她为那些注定要自相残杀的愚昧异端感到悲伤。 “没错。”孔代深吸一口气,“全父保佑。” 第207章 自剖 第三团编成的突击队撞上了一堵钢铁盾墙,剧烈的震荡几乎将劳恩的脊椎从脖子后面撞出来。他已经习惯了野蛮的近身战斗,但第三团至少还有一半人没习惯。比如说劳恩身旁的梅伊,这个不爱说话的奴隶在熬成了老兵后已经可以像个男人一样战斗了,并且她看起来足够剽悍,能一拳把刚上战场的少年打得半天爬不起来。即便如此,随着两道盾墙在角力中不断发出轰鸣,梅伊和整排分配给她的新兵都开始因恐惧而脸色苍白,僵硬的身体不停颤抖。 马修的腿伤得可真是时候,劳恩想。他觉得在街垒失陷后,第三团就再没好好休息过一天,包括那些未曾受伤或只受了轻伤的老兵。 真想好好休息一下啊… “听我口令,别乱动!”劳恩听着钢铁摩擦的律动,心里默默数着拍子。某一瞬间,他大吼一声,猛然向前压上。敌人本不牢固的盾墙被瞬间撞开了一半,此时劳恩抓住机会拔剑就砍,任由敌方盾手的血溅得到处都是。透过密集的人群,他看见敌阵后排的一个年轻矛手突然弯下了腰,对着他的靴子开始呕吐。他旁边的新兵涕泪横流,已经被吓得哭不出声了。 劳恩摇了摇头,默默感谢命运女神,第三团的新兵比那些孩子表现得强多了,起码他们还知道大吼大叫能驱散恐惧。 随着敌人的阵型逐渐崩溃,压力有所缓解,但劳恩除了从盾墙缝隙里看到令人窒息的人潮外,依然什么也看不见。最终,他们冲破了敌阵,前排敌人逃窜时的短暂空档让劳恩看到了破碎的房屋和被摧毁的路面,还有一尊少了半个身子却依然屹立不倒的猩红大公雕像。此时虽然是清晨,但因为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的缘故,能见度非常糟糕,他只能凭借地标和经验指挥队伍向正确的方向靠近废墟。好在敌人同样因为能见度很差,怕误伤友军,没有用弓箭对他们进行压制。街垒的攻防战已经结束了很久,而面目全非的街区终于又回到了它所属的艾瑟尔手中。 劳恩砍倒了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敌人,伴随着那人破碎的嘴唇吐出垂死的尖叫,剩下的敌人撤退了。当第三团进入废墟地带时,他们听到了友军吟唱战歌的声音,这说明另一条进攻路线已经打通,他们可以展开下一步攻势了。 老兵们久经沙场,他们士气高昂,精神抖擞。如果他们能维持刚才的状态战斗,那夺回街垒是迟早的事,敌人不过是一群满腔热血却缺乏训练的渣滓,而他们无法抵挡纪律严明的第三团的无情攻势。 应该是这样的,但凡事总有意外。 “继续。”霍华德男爵要求道。 劳恩轻轻摇头拒绝了。尽管首战只用了二十分钟,但它也极大的消耗了士兵们的体力。哪怕劳恩壮得像头牛,他也得歇上一会才能继续作战。霍华德男爵把劳恩浸满沉默的咀嚼动作当成了一种蔑视,一种反抗。 “军尉,你们得继续推进。”男爵不情愿地再次强调。“夺回街垒,击退敌人,这是你们必须完成的任务。” “我们得休整片刻。” 男爵恼怒地啧了一声。“消极作战,拒绝服从命令,恐怕这对你的家人没有好处。”男爵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威胁。“现在告诉我,军尉,你们歇够了吗?” 劳恩攥紧拳头,脸涨得通红。霍华德男爵身旁的几个护卫适时地把玩着武器上前,把劳恩与男爵隔开。至此,劳恩只得把刚咬了一口的土豆塞进腰包,又猛灌了几口凉水,然后拍拍手,下令队伍继续前进。他用黏腻而沙哑的嗓音告诉士兵们,他们会把那群不受欢迎的神棍赶回老家,然后一起回营喝庆功酒。 断断续续的打斗声和嚎叫声回荡在城区的废墟上,第三团的旗帜在微冷的晨风中飘扬,让士兵们坚定了信心。队伍中有人开始唱歌,开始是一个人,而后是一群人,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空气变得沉重。 “安静!”霍华德男爵大吼。 然而歌声并未停止,甚至其中还掺杂了一些笑声。没人把这个痴肥的低能儿当回事。 “让他们闭嘴!”男爵对劳恩下令。 “唱歌没什么不好,这能振奋他们的士气。”劳恩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直到他听见背后传来剑刃出鞘的声音才停下脚步。 “怎么,我说错什么了?”他睥睨着恼怒到极点的男爵,嘶哑的声音刺耳得像棺材的开合。 他见过多少具尸体?亲手杀过多少人?而这头蠢猪竟想恐吓他? “我才是你们的长官!”男爵吼道:“不服从指挥,公然抗命,按照兰斯军法,我有权…” “杀了我?”劳恩冷笑一声,把胸膛顶在剑尖上,“兰斯早完蛋了,大人。如果你想在战场上活下来,那就别对我的人指手画脚。在这杀了我,所有人都会见证你的暴行。你觉得你血统尊贵,位高权重?那就试试看,尊贵的身份能不能让你豁免劳伦斯大人的审判。” “我有一百种解释自己为何下令和你将怎样战死沙场的方法,”男爵收起剑,悻悻地退后几步,让废墟投下的阴影遮住他的脸。“跟我作对?噢,算了吧。难道你要公开表明自己不会服从长官的命令?可怜的年轻人,我是不是该在你死后多去教堂看看你那断了腿的妻子?还有那两个小…” “你敢碰他们?”劳恩突然怒火中烧,强行顶开男爵的护卫,揪住了他的衣领。“我警告你,战场上总有意外发生。到时,尊贵的身份不能让你免于一死。” “坦白地说,这样做没有必要。” “很有必要。你想躲在我们后面好回去邀功,这事我管不着。但你不该威胁我,长官。”劳恩松开了手,压低声音说道:“我可是个骑士,不是普通士兵——我的领主大人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如果你非要对我做什么,那他之后一定会好好招待你。现在,为了大局,我不会跟你再起冲突;而你,也最好永远别再威胁我。所以,我们达成共识了吗?” 真扫兴,假如大聪明瑞哥和他的兽人部下没被调到另一边作战,那他根本不用把话说这么明白。再借胆小如鼠的男爵和他只知道仗势欺人的护卫十个胆子,他们都不敢在粗犷的绿皮面前放半个响屁。 霍华德男爵用鼻子喘着粗气,介于恐惧与愤怒之间,最终他不情愿地点点头。 “很好,这就…” 劳恩的话被一声尖叫打断了,还有弓箭全速发射的嗖嗖声。 “敌袭!”劳恩吼道。“防御阵型!” 新兵们在老兵的叱骂声中从各自的队列中滚出来,拿着武器散开。至少他们在基本训练中完成了这个指令足够多的次数,当劳恩回到方阵中,盾墙和矛林也随之屹立。箭雨叮叮当当打在盾墙上,没有造成多大杀伤。 “稳住!”劳恩一边喊着,一边寻找敌人。箭矢从四面八方袭来,似乎废墟的每个角落都有人。看不到敌人踪影的新兵们都把矛杆紧紧地贴在肩膀上,集中精神等待着还击的命令下达。 “别乱动,白痴!”一个老兵大骂道:“你想死吗?好好架住盾牌,不然第一个死的就…” 然后他突然沉默下来。一支箭扎透了他的喉咙,那个被他训斥的新兵顾不得酸痛的胳膊,连忙把盾牌抬高几寸,补上了盾墙的空隙。接着又是两轮箭雨,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但敌人没有进攻,诡异的沉默几乎要压垮士兵们。 “一小队,守住侧翼。”劳恩命令道。“二小队,跟上我前进!其他人,原地待命。” 寂静降临,只有两个小队组成的方阵紧张的前进声。此时阳光已经开始驱散黑暗,劳恩能清楚地看见百米内的东西。小队踩着瓦砾和破碎的街道来到了一栋倒塌的建筑旁。地上散落着许多土坯和铁块。看样子这里曾是某间铁匠铺,劳恩想。 “安全。”二小队的队长给出回复。 “坚守位置。”劳恩告诉他们,“所有人,交替前进,二十步间隔。” 什么都没有,敌人从废墟里仓促射了几轮箭便转移了。指挥巷战从来不是劳恩的强项,再三确定附近没有敌人后,他下令第三团在一座还算完好的街垒前休整。刚才的突然袭击夺走了五个士兵的生命,还有三个倒霉蛋被射伤,虽然他们性命无忧,却在短时间内无法继续作战了。 “你们一个人影都没看见?”劳恩第三次问道。 “没有,长官。”一个队长重复道,“我怀疑,不会是幽灵吧?那些神棍…通常不会打游击战。” “闭嘴。”劳恩看了看面色苍白的手下们,又看了看迷宫似的废墟。他开始怀疑敌人的意图,不过毫无头绪。劳恩叹了口气,看霍华德男爵吓得不知道躲哪去了,他板起脸,瞪了惴惴不安的队长们一眼。 “检查此处街垒,汇报情况。” 至少他已经按照男爵所期待的方式战斗了,而且一处街垒已经夺回。如此一来,即使霍华德男爵发难,他也有了合适的理由搪塞。 “有四台蝎弩能用,备用武器基本都在,箭和鲸油大概还剩一半,长官?” “那好,今天咱们就驻扎在这了。” “什么?不,军尉,你得尽快行动。至于修复街垒和清剿附近的敌军,就交给后来者吧。”霍华德男爵适时地出现了,他的裤裆湿润了,但新兵们没再取笑他。 “这就是我们最大的问题,长官。”劳恩说。 “我希望你能解决我提出的问题,而不是抛给我出更多问题,军尉。”男爵厉声说。 “我们会的,但不是现在。”劳恩示意手下们去扎营。“敌人是我们的数十倍,而现在还没有援军能保护我们的退路。我们将在此驻扎,直到增援到来,在此之前,我们哪都不去。听着,长官,我不关心你回去以后是否要吹嘘自己如何指挥我们打了场漂亮的胜仗,我只关心我的兄弟们能不能活着回去。” 男爵气愤地离开了,带领他的护卫重新躲到黑暗的角落。老兵们卸下背上沉重的行囊,找地方坐下,一边休息,一边指挥新兵搬运箭矢和其他物资。劳恩站在高处,看着他们忙活,继续吃着他的早餐,不时下达一些生硬而有效的命令。半小时后,街垒被重新启用,陷阱和重型武器恢复运转,平台上沾满凝固血浆的碎石和尸体被移走。到目前为止,敌人还未再次露面。劳恩希望他们之前碰到的只是一些敌人的散兵,但他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运气如何。 “老天保佑。”劳恩叹了口气,回到营地中心。小队长们正在给手下分配任务,梅伊从废墟里找到了一罐保存完好的茶叶,她正在临时搭建的炉子上煮茶。劳恩感激地接过一杯热茶。天气越来越冷,风力越来越大,头顶沉重的云层在移动,昏暗的灰色光线给本就死气沉沉的废墟增添了些许无法言喻的恐怖。劳恩抿了口茶,不知何故,心中竟生出一丝惬意。 他看着现在的第三团,百感交集。除了马修之外,初始成员现在只剩下不到五十人。马修不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了,梅伊学会了如何像公民一样用餐具进食,大聪明爱上了人类的啤酒和烤肉,剩下的老兵最差也做了小队长,但这时候他们早就不会因升职而高兴了。所有事情都不再了。 “长官,也许您该看看这个。” 劳恩摇了摇头,放下茶杯,招呼了几个靠谱的兄弟,顺着声音走去。他们踩着碎石走过一道缓坡,再穿过一扇倾颓的大门,进入了曾是某种广场的地方。劳恩记得这里好像是处补给站,也是预备队第一次遭到守夜者伏击的地方。 摇曳的火光缓缓照亮了一幅恐怖的画卷。曾经躲藏在这里的男人和女人都已经被开膛破肚,上百具尸体被铁链固定在广场周围的栅栏上。劳恩眯着眼睛,仔细观察着其中一具尸体上他最初以为是伤口的地方,那个人的胸前被刻下了不洁的卑鄙印记,光是看着它就让劳恩感到恶心。 “看这个,长官。”一名士兵指着尸体背后刻的一行字说道。 “你是故意让我难堪?”劳恩没好气地问。 不是所有新兵都知道劳恩不识字。他们见马修学识渊博,还通晓音律,便下意识觉得劳恩肚里应该也有几滴墨水。 “我来吧,长官。”另一人上前查看,不自信地读道:“你不要白白的…念祂的名?当你和仇敌之间…除了盔甲和憎恨之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很快…就会找到你的信仰?” “真他*的恶心,别念了。”劳恩挥挥手,对那些惴惴不安的新兵们喊道:“别看了。收集附近有用的东西,所有的。武器、口粮、衣服,包括金币,拿走任何值得拿的东西。去吧。” 士兵们各自散开,有人喃喃自语。靴子在松散的瓦砾上踩出的嘎吱声是他们钻进废墟时唯一的声音。劳恩沮丧地咒骂着,捡起一块破碎的砖石,在盲目的愤怒中把它掷向远处。在刚才喝茶的一瞬间,快乐几乎触手可及,现在噩梦又回来找他了。 砖石打在碎石堆上,带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但是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劳恩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满目疮痍的城区是一座用木头和石块垒成的巨大迷宫,每一条通往生处的道路都充满了摇曳的火光和被诅咒的尖锐哀嚎。他推开它们,既不知道也假装不关心他将要去哪里。 出去。他只要出去。 他看到墙上镶嵌着骷髅状遗骸,简陋的供奉死亡和痛苦神殿的残酷之神的神龛。那个恶趣味的神带着对痛苦的承诺和苦难对他嗤之以鼻。劳恩用拳头打倒他看到的所有东西,享受着骨头破裂和钢铁弯曲的声音。在某一刻,他已经分不清眼前的刺眼光芒究竟是血液里的火还是他眼中的火。好像有一道闪电被困在了身体里,从内而外灼烧着他的灵魂。痛苦,压倒一切的痛苦几乎让他无法忍受,但如果他还想活着离开艾瑟尔,他就必须忍耐它。 只有时间才能说明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恐惧已经对劳恩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他内心的太阳在垂死挣扎,头骨里的恐怖咆哮像驯兽的铁钩一样抓挠着他身上的每一寸伤疤。 他不是英雄,也没有当英雄的命。 最终,他疲惫地坐在地上,任由那钩子抓挠他的身体。一击。又一击。再一击。他捂着脸发出呻吟,直到所有钩子深深地楔入野兽的躯体。 “金妮…”他呜咽地念着寡妇的名字,把长矛紧紧搂在怀里。过了一会,他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仰起头,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他不敢再看废墟,那里只有死亡和死亡,还有死亡。现在马修不在这里,第三团全指望他了。他太明白这一点了。 “算了。”他命令自己:“去喝杯茶,然后休息一会吧。” 第208章 王车易位 劳伦斯站在窗边注视着远方的天空,片刻后看向废墟,又转头看向贝利尼,最终视线又回到天空。他想起死于奥菲莉亚之手的父亲曾对自己说过,贵族既是万民之上,也是万人之下,绝不能任性妄为,哪怕是早上醒来很想吃冰糕也不行,万一吃坏了肚子,是会耽误大事的。 那时的他还是个少爷脾气的任性屁孩,听不懂这蹩脚的劝告,还一大早赌气吃了三块冰糕,拉了一整天肚子。 而现在他是亚当家族的最后一人了。 于是他戴上面具,成了猩红大公的代理人,如同桑丘跟着他的唐吉柯德,踏上征途。 整座城市都在祈求猩红大公的拯救,百万民众齐声高呼“拯救我们”,声如洪钟,宛若神谕。 但奥兰多没有拯救他们。联军所过之处,遍地疮痍,到处都是神棍和被神棍迫害的其他人。艾瑟尔的守军不得不时刻绷紧神经,握紧武器,随时投入战斗,一场接一场,去救人。 救下了很多,救不下的更多。 劳伦斯想,这个被烟熏得焦黑的废墟正适合他的心情。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确保自己不要表现得太聪明,但很快他就不用再演戏了。超过半数守军被编入突击队,而剩下的内城守卫大多都被安排在城墙上,相信如此刻意的安排并不会给敌人的行动制造什么麻烦。 昏暗的房间里有一种明显的恐惧。劳伦斯拉拢的为数不多的权贵们带着明显的不信任神色注视着其他的贵族。两群人很快就在被拖进大厅的几张桌子周围形成了相互对峙的孤岛。就连全副武装的守卫们也很紧张,考虑到目前的局势和之前的溃败,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劳伦斯只是站在窗边慢慢品尝着来自莫尼克县的上等佳酿,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减轻他们的不安。 终于,贝利尼端起他肘边的高脚杯,慢慢地喝了一口,示意他的盟友们也可以这样做。有些人犹豫了,无疑是害怕中毒,但无人有勇气违抗他,拒绝他的命令。劳伦斯观察,等待。没过多久,酒精带来的暖意提振了在场之人的精神,使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不一会,谈话时的窃窃私语的紧张的低沉笑声在人群中回响。 当劳伦斯坐回主座时,声音立刻安静下来。 “那么,诸位…”劳伦斯尽可能可怜巴巴地说,他的指尖轻敲酒杯。“我们所谓的救赎在现在看来已经遥不可及,现在我们必须自己想办法生存了。” 他停顿了好一阵,望着房间里的阴暗角落,满怀期待。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人们在吸气和吞咽口水的声音。劳伦斯耸耸肩,继续等待,但他的目光仍在来回移动,期待着演员们的表现。他们在听,他知道。 “也就是说,秘法之地已经对我们宣战,这不是谣言,对吗?” 贝利尼的提问不是他想要的,劳伦斯懊丧地皱了皱眉,开始陈述他的故事。 “相信你们都知道,我的首席魔法顾问——传奇大师梅菲斯托已经离开了我。没错,他离开是因为魔法委员会对他下达了最后通牒,所以我秉承着贵族的体面送他离开了。说实话,如果他还在为我效力,现在我能更有底气地开出条件收买你们的忠诚;假如我们能击退敌人,我也很乐意兑现自己的承诺——我甚至愿意把猩红大公的权杖让出,以换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劳伦斯端起他的高脚杯,喝了起来,他发现用抑扬顿挫的贵族腔讲话比他预期的更让人口渴。他一边喝酒,一边用余光透过窗户向天空张望。在那里,最后一道微弱的阳光正把云层底部染成一种瑰丽的粉红色。云层之下,正在废墟里与敌人争夺街垒的突击队是一条摇曳的银线。不用亲临现场,劳伦斯的鼻子也能闻到一股新鲜血液的铜味,混合着内脏溢出的粪臭。 “我毫不怀疑,猩红大公终将战胜强敌,但恐怕我无法亲眼看到胜利的曙光。我听很多傲慢无知或盲目乐观的人说,哪怕群山崩塌,万象陨灭,艾瑟尔依然会屹立不倒,但这不是事实。”劳伦斯干脆把身子斜靠在椅背上继续说道:“事实上,我们的防线已经千疮百孔,有些墙早就被破坏了,有些战士被遗忘,有些高贵精神更是被封存了百年之久。在攻防最激烈的时刻,一台战争傀儡出厂后的平均寿命仅有九个小时,而更多士兵在前线的生存时间不超过五个钟头。没错,尽管很艰难,我们还是挺过来了。但千星团和巨鹰大队已经在路上了,更多塞连人也在路上。而我们孤立无援,弹尽粮绝。我毫不怀疑,这里很快就会什么都不剩。” 即使这般挑衅也没有像劳伦斯预期的那样引起强烈回应。大多数贵族天生就是的战争游戏的旁观者,这一点他很清楚。但他们应该理解他道出的真相和真相背后的残忍未来。劳伦斯原以为他们会忍不住反对他对当前局势的解读。他再次环顾四周,看着衣冠楚楚的老鼠们,他们都恐惧地注视着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而卫兵们都捏着早已磨损的剑柄,随时准备行动。也许只是时机未到。劳伦斯又喝了一口,酝酿着他的故事,继续努力把它们讲出来。 “不管怎样,我跑题了。” 他再次望向天空。云层之上,一只飞龙正慢慢飞向西方,强风使它的翼膜剧烈震颤着,下坠了几十米,随后再次爬升。劳伦斯看着它逐渐远去,直至变成一个黑点,终于长出一口气。 现在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孤身一人了。菲丽丝,唐纳德,还有卡琳…即使他的亲朋万般抗拒,也终究在他强硬到不可理喻的命令下,搭乘最后一批能安全翱翔于天际的巨兽离开了艾瑟尔。 为了让倔强的卡琳离开,他软磨硬泡了整整三天,甚至差点和她有了*关系。最终靠足以放倒一头牛的药物,她才被泪流满面的菲丽丝和骂不绝口的唐纳德给拖走。临走前,他和唐纳德对骂了半个钟头,又互捶了好几拳。为了让亲朋安心,劳伦斯保证打完这场仗,他会带着累累战功回去继承猩红大公的全部财产,让唐纳德担任茶花领的领主,并准备一场梦幻绝伦的婚礼迎娶菲丽丝。 那时他吐出的词汇好像有了生命,仿佛他只是随手扼着命运女神的咽喉,轻描淡写地诉说必然发生的未来。所以他们走得倒也痛快,让劳伦斯免去了不少折磨。 因为他多少有些愧疚。 奥秘之主的赐福让他能瞥见真正的未来。如果他们留在艾瑟尔,那菲丽丝会在他牺牲后服毒自尽,卡琳被当众枭首…只有唐纳德的未来他看不清(此处算个小伏笔),但模糊背景中的炙热火焰和撕裂灵魂的尖叫让劳伦斯明白,他也不能待在艾瑟尔。 祭品已经凑齐。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们,保护这个家。 他的头越来越痛,像有一只大手在里头加速搅动。越痛,模糊记忆里打捞出的碎片就越多。 平凡的高中,挥霍的大学,夭折的爱情,亲手丢进垃圾桶的奖杯,第一份失败的工作,第二份工作,冰冷城市看不到边的天际线,老旧到墙体剥落、露出里面水泥的破烂居民楼,十字路口,一场接一场的相亲,一根根烟,回不完的信息,母亲的确诊单,冷掉的泡面,一只突然冲出来对自己狂吠的比特犬,领导的吐沫,一场暴雨,油表闪红的破旧二手车,死机的电脑和小挂钟上的5:47,凌晨的冷风,风里未停的雨,楼上新婚夫妻的争吵声,一块从天而降被路灯照亮的玻璃,被玻璃折射的、如蝌蚪般逃窜的雨丝,漂亮的玻璃碎片和惊呼声。 还有,像标准三流西幻文中神明的模糊耳语。 以及,仿佛是故意迟疑了,没有躲开玻璃的自己。 后悔吗? 最后的质问响彻身心。 为什么后悔?从一个无名小卒,来到了权力的巅峰。虽然笼罩着他的迫近的死亡威胁令任何富足景象黯然失色,但他并不愚蠢,他知道要心怀感激。 似乎是看劳伦斯呆滞得过了头,贵族中有一人忘乎所以,竟敢催促。 “您认为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尊敬的猩红大公继承人?” 开口的年轻贵族小心翼翼地站在桌边,被一重又一重的卫兵包围。这是康威家族抛出的一个小测试,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谁会愚蠢到怂恿劳伦斯做出决定呢?每个人都默默地希望他说些什么,但没人有勇气去尝试。劳伦斯的反常行为和眼含凝重的生面孔护卫,对任何人来说都意味着一定程度的危险。 似乎过了很久,劳伦斯终于抬起头来,扫视一圈周围那些神色各异的面孔。银翼骑士沉思的目光落在那个萌生退意的年轻人身上,他穿着比其他人更精致的衣服,配有高领,胡须精致。 “你。你是康威家族的成员,对吧?” “我有此荣耀血脉,我的殿下,”那人小心翼翼地回答。“我在家族中担任书记官。如果有什么我能提供的帮助,以分担殿下的烦恼,我随时准备听从您的差遣。” 劳伦斯大笑起来,因为死神快要找上门时,康威家族还把最锋利的剑藏匿于一堆破铜烂铁中。他大摇大摆地起身,托着酒杯,洋洋得意地说道:“那就是你了。从今天起,由你负责内城的防卫工作。另外,你再挑选合适的人手,来管理宫殿守卫的防务。” 几乎不给其他人提问的时间,劳伦斯狂笑着冲出大厅,只留下少量护卫应付愤怒的人群。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本是一场毫无胜算的仗,但预见了奥兰多全盘部署的劳伦斯知道,这是唯一可行的胜利方程——无信者和狂信徒之间的战争。卑劣虫豸不怀杀戮意图的互相攻击,将是点燃野兽热血最好的催化剂。 他已经把选择命运的权利交给他们了。 第209章 末日审判 “您便是我们的护卫?” 玛丽亚抬起头,对着眼前身穿华丽法袍的文弱男人点了点头。他周围尘土飞扬,法袍的系带无风自动。黑杖浮在他身旁,仿佛冰冷而沉闷的忠犬。男人眨了眨眼,躬身致意,试图挤出一个绅士的微笑,但披散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 “废话就免了,告诉我们要做什么。焚毁那座城市?还是把城里的人做成冰雕?”千星团的另一名领队显然是个不讨人喜欢的直性子,他光秃秃的头上缠绕着模糊的静电,全身纹满了晦涩难懂的符文,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具行尸走肉。 “有点耐心,孔雀。他们是凡人,很难理解其中的区别。”长发男人尽可能缓慢地解释道:“女士,您要向我表明贵方的目标,接下来我们会以正确的方式来实现它。” 玛丽亚伸手把自己的头盔面罩拉下来,一字不差地转述孔代的意愿。阴影附着在她微颤的嘴唇上,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她亲口道出审判结果的痛苦。 “明白了。英仙,这项工作是你们的特长。”他连一秒钟也都没有停顿。“绘架,天堂鸟,凤凰,由你们辅助英仙,以低魔力标准持续进行双层徐进轰炸,每隔20米指定中间区域。” “那个…”玛丽亚看他们就要行动,赶忙说道:“我们还未做好准备。另外,您确定让四个人…” “不是四个人,是四个大队。”长发男人理解地笑笑,“我们以星象分队,除南十字星只有我一人外,每个分队至少有六名成员,多则两百人。另外,劳烦您去通知军队马上做准备吧,我们想尽快结束。” 他的五官显示出严峻的胜利。玛丽亚转身去传话,离开前,她从那张风尘仆仆的脸上看到了某种悲伤的戏谑,仿佛是在拙劣地模仿凡世贵族的怜悯。 …… 敌人正在撤退,他们连滚带爬地丢下街垒逃命去了。劳恩率众占领了进攻路线上最后一处街垒,开始熟练地命令手下重新布置防线。他们的任务终于告一段落了,近一个月的血腥拉锯战让每个人都筋疲力竭。近一个月啊…他们以伤亡六百多人的代价向前推进了十里地,几乎在废墟的每一个角落都流下了鲜血,才再次抵达首墙脚下。劳恩挽着一把昨天刚换的新矛,大口嚼着熏肉馅饼。不知从何时开始,城里每个身体健全的人都算得上战斗人员了。那大概是两周前的事,第三团发出了补员申请,而仅仅过了一天,就有近千名新兵被调来。但他们太嫩了——单薄的身体,脆弱的灵魂;白发苍苍的男人,哭哭啼啼的女人,还有以为自己终于获得远足机会而兴高采烈的男孩女孩。士兵应该意味着强壮的身体,绝对的勇气和过人的智慧,但事实是显而易见的。人性和道德的微妙平衡都以生存的名义被抛在一边,任何被死者凝视过的人都应该理解这份痛苦。 哪怕是劳恩这种大大咧咧的粗人也能看到艾瑟尔正在被战争杀死。有那么一瞬间,他回想起笨重的战争傀儡,以及它们留下的死亡与毁灭的余波。最近一批出厂的钢铁巨兽是如此丑陋、笨拙,威力虽丝毫未减,外观却早已不复从前型号的精巧细致。 这个街垒能找到的东西比之前更多了——尸体多了,战利品自然也少不了。新兵们看到老兵熟练地摸尸时有些畏缩,但很快,他们的恐惧便在老兵挥舞着金币和食物的动作中烟消云散。每个老兵都曾短暂地挣扎过,可后来的经历毫不隐讳地提醒他们,抱着兰斯人的古老荣誉和无可挑剔的绅士风度并不能让他们免于一死。 但抛下它们,起码能让自己过得舒服点。 劳恩最近开始花时间研究如何当个受人敬仰的军官。当他下达命令时,人们总是看着他,既尊重又恐惧。劳恩也想像马修那样用三言两语就获得新兵的敬爱,而不是被迫用军衔和大嗓门让他们不情愿地服从命令。不过劳恩只是个走了狗屎运的乡下小子,他已经把自己的臭脾气惯了好多年,就算他真的下定决心做出改变,这也并非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事。劳恩默默想着,扭头时正巧撞上一个老兵领着新兵来报道。 “老爷,我是士官里克特·托林,”战战兢兢的新兵队长被老兵瞪了一眼,便倒豆子似地交代道:“我带来了两百人,大多都是年轻人,被训练过几天,能听懂基本的命令。他们都是勇敢的灵魂,老爷,我保证…” “第一,我只会记住能活过一周的人叫什么。第二,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的老大,但别有什么芝麻大的屁事都要请示我。第三,没别的事就带你的人去街垒帮忙,我们得尽快部署防线。” 劳恩的声音冰冷而低沉,但没有吓退新兵。 “老爷,这里的…最高指挥官不是尊敬的霍华德男爵吗?” “噢,*的。没错,他是老大,负责跟在我们后面捞战功,并对任何他自以为不合理的事指手画脚。而我,虽然不是名义上的指挥官,却掌管着全团人的生杀大权。听着,小屁孩,现在我要求你们去干活,没事少在我面前晃荡。” 后来劳恩才知道,托林不是被强征入伍的,他是自愿报名。贝利尼曾经将他的家庭从城主的残暴统治中解救出来,不仅减免了税务,还赋予了他成为工匠学徒的资格。所以在几年后,当卫兵们四处强征壮丁时,声称艾瑟尔需要更多勇敢的士兵赶走侵略者时,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当然了,对托林来说,在没完成手中的活计时,去前线散步还是让他有些罪恶感的,但有些事远比他手绘的工程图更重要。托林和他的兄弟姐妹一起来到中心广场,并在一众哭哭啼啼的娘炮的注视下毫不犹豫地签下了他们的名字。 所以现在托林只能傻傻地看着劳恩,他之所以困惑不解大概是因为霍华德男爵宣称他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敌人丢下街垒逃走了,而第三团获得了最终胜利。 显然第一次上战场的托林不怎么聪明,眼看劳恩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他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呆滞。这不是劳恩第一次对新兵摆臭脸了,他希望这帮娃娃最好早点开窍,等到凶恶的狂信徒高举战锤朝他冲过来的时候就为时已晚了。趁战况不算激烈,走回头路还来得及。 “我们不是赢了吗?”托林讷讷地问道。在下一秒后,随着一系列耀如彗星的光球从首墙外升起,他提出的问题已经得到了回答。 当万千霞光升入云层时,一群龙骑士从第三团头顶飞过,所有人的脑袋都转向了天空上。苍穹闪耀着日月星辰之光,那摄人心魄的颜色千变万化:有金色、银色、红色、白色等等。劳恩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景色,数十条飞龙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向蠢蠢欲动的庞大联军,它们向着人群密集的地方俯冲而下,龙嘴一吐,便有烈焰而出。数百人立即全身起火,哀嚎倒地,下一秒后又有几十人陷入火海,随着飞龙双翅的拍打,火借风势迅速蔓延。然而好景不长,联军吹响了龙角号代表着他们正面回应了龙骑士的挑战。上百只食人魔大小的巨鹰嘶吼着从战场边缘回荡而来,与龙骑士们缠斗在一起。劳恩看着双方不断在高空中爬升并相互攻击,一时呆得忘了下令。直到云中的万丈光芒开始如雨点般落下,先是数十道,然后又来了十道,接下来落下的霞光铺天盖地,数不胜数。 在战场上看到龙骑士确实是一种荣誉,但如果能亲眼看到成群的巨兽投入战场,这也恰恰说明了奇景背后令人战栗的真相。 一时间,万籁俱寂,尘土在阴郁的空气中飘散。劳恩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长期游走于死亡边缘的本能让他发出了唯一正确的命令。 “走!”他高喊命令,用力推着还在原地愣神的手下,“快!” 劳恩回头望去。被拆解的重型武器在武器架上晃动,透过铁桶状的头盔盖,他望见人们正在如他命令的一样奋力向后奔跑。梅伊和一些已经进入废墟的士兵正躲在阴影里,狂乱地向劳恩挥手。 “该死的,快来!”梅伊大喊着。 死亡的暴风雨向艾瑟尔倾盆而下,比不断落下的石弹更为致命。爆裂的火焰,灼热的高温射流,从天穹坠落的炙热怒焰。巨量的尘埃产生了一团厚重的易燃气体,那不断落下的炙热火光在一声闷响中将触及的一切东西轻易点燃,整座城市的氧气仿佛在一瞬间被尽数收入其中。一股厉声呼啸的烈焰风暴横扫大地,整座街垒在须臾间飞灰烟灭,被热浪波及的士兵一个接一个挣扎着死去。飞奔向掩体的劳恩只感觉心脏快要爆炸,对生的渴望让他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感官从未变得如此敏锐:那感觉让人上瘾,它似乎…让人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但劳恩没能如愿。在距离掩体还有十步远的时候,有什么和太阳一样热,但亮度几乎是太阳两倍的东西,击中了他脚下的石板,把他抛向了天空。这眩晕的感觉令人作呕,从腾空到落地持续了整整五秒,整个过程他都处于头晕目眩,呼吸急促的状态,以至于他落地时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撞进了废墟里。 在黑暗将他彻底吞没之前,劳恩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从地下传来。 尖叫声。 那是艾瑟尔之死的哀乐。 (兄弟们,我冠了,现在浑身疼,这对本就难产的更新进度更是雪上加霜。这一章是我在身上不那么疼的时候抽空码的,这阵子…恐怕我是不太行了) 大家注意防护啊,能别冠最好还是别冠,就算冠最好也别冠我这种毒株… 第210章 底线升变 要是他们攻下这座城,那些疯子会把我们强暴致死,吃我们的肉,然后把我们的皮剥下来缝衣服…如果我们非常非常走运的话,他们会按照我说的顺序来做。 ——《风暴前线》艾里克·马修(着) 炽热的蜃景在天地间闪烁不定。这里没有太阳,光线却刺眼夺目。皴裂的大地上尘土飞扬,满覆断壁残垣。世界的景象一片黯然,凝结的空气正在悸动,在一次又一次死神重锤的击打下回响。此地乃炼狱之门,因为彼岸流淌的火焰之河没有映出丝毫凡域的真实,然而这片噩梦与焦灼之地还未迎来它真正的末日。 从不信仰神明的劳恩终于开始相信,他因渎神的罪孽被投入了地狱。这里是最凄惨,最痛苦,最黑暗的无底坑,有不死的虫和不灭的火焚烧,使人永受折磨,昼夜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劳恩睁开了眼睛,眼神如他的心一样空洞。发生什么了?无所谓了。少年的意识被饥饿感稍微唤醒,旋即又沉入冰冷的深渊。可这次的混沌并未持续多久,鬼魂的哀求让他恢复了一些理智。而伤员们的嚎哭,残酷的近身战斗,异常的景象终于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这是你们最后一次为猩红大公尽忠!给我把他们打回去!”衣衫不整的霍华德男爵躲在劳恩身前不远处的掩体中喘息着,抹了抹他那肥胖脸颊上滚落的汗珠。劳恩看到这鼠辈竟未逃走,反而在指挥第三团反击,不免对他刮目相看。想到兄弟们还在浴血奋战,劳恩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肉干塞进嘴里含着,咬牙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前线。 “梅伊!”他用尽全力大喊道:“梅伊,汇报!” 世界旋转得更快了。眼前的一切,天空、废墟、火光、人影、城墙,一切都在旋转,恍若滚动的万花筒,仿佛地狱的狂欢节景象。 “梅伊!” 被劳恩吓到的男爵差点跳起来,他短粗的手指松开,一枚镀金的十字架便从掌心落在地上,晃得劳恩眯起了眼。 他嗅到了背叛的味道。 “你…”男爵马上就回过神来,“好了,你来指挥他们。给我挡住敌人,不许后退一步!” 寸步不退。这曾是兰斯步兵团最着名的箴言。寸步不退。劳恩一直引以为豪。但是现在,他怀疑他们能否做到。 直到这时,劳恩才发现梅伊已经死了。她瘫软地趴在瓦砾上,被烧焦的半个身子已经埋进了碎石堆里。在袭击一开始她就已经死了。如果每个故事终有结局,那么这个故事会在这里完结。在奥菲莉亚全然的怒火中划上句号。如果可以,劳恩想问问马修,那个学富五车的男孩,或许他知道某些在文字终结后还在延续的,小人物的秘密故事。 但劳恩不认为自己还有机会。他想马修可能也死了。 而且,他觉得自己的故事将会在这里结束。很快。 “你发什么呆!”男爵已经把十字架捡起,藏进了胸前的口袋,“给我去把…” “亏你还以为自己能活下来。”劳恩瞥了一眼前线。他们一时半会还顶得住。他决定赌一把。 他得弄清霍华德男爵为何没逃走。 “不许顶嘴,服从我的命令!”男爵色厉内荏的表现证实了劳恩的某个猜想。 “没有地方可以避难了,大人,你无处可逃。”劳恩逼近两步,宽阔的脸庞满是嘲弄的神色。 这肥猪在用余光看天,他在观察什么? “贱民!看看你那令人作呕的贪婪嘴脸!”男爵的瞳孔中映射出熊熊燃烧的天空。“我就不该对你抱有任何期待,低劣的杂种!这就是你奉献的忠诚?好,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金币,还是权力?我都给你…” 他要行动了。劳恩敏锐的察觉到,此时千星团对内墙的轰炸停止了。原来如此,他不逃走只是因为无路可走——前有敌军,后有轰炸,老老实实待在有军团保护的掩体里的确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除去男爵的头衔,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个满口谎言的卑鄙小人,一个怀揣愚蠢希望的怯懦蠡贼。”劳恩深吸几口气,搜寻着男爵护卫的身影。他们不在这里,很好。 霍华德男爵笑了。其中的怜悯和疯狂显而易见。 “你又算什么东西?”男爵慢慢向后退去,“你早就知道这是无可避免的。你早就知道你们被自己的主子抛弃了。劳恩,可怜的劳恩,你看透了我的恐惧,却始终不愿承认劳伦斯阁下的承诺都是谎言。你看,你什么都知道,却非要把这份奇耻大辱当成虚伪的荣耀披在身上。你可以叫我骗子、小偷,但你应该知道,我是贵族,不管什么时候都有活下去的办法。我可不会像你一样死在…” “你真以为劳伦斯大人会放过你?” “你该不会以为猩红大公是我唯一的靠山吧?”男爵笑得更肆无忌惮了。“噢,算了吧,别这么看我,我可不是这里唯一一个改换信仰的人。小子,现在跪下,舔我的靴子——如果侍奉得好,我便宽宏大量赐你活下去的机会。” 脑壳中梆的一响,劳恩横下了心。 决定了。 劳恩突然爆发,一把将男爵摁在墙上,死命掐住了他的脖子。男爵的肥脸上写满了震惊,逗乐了劳恩的一小部分意识,而这一部分意识还未完全陷入不可挽回的愤怒。他越掐越紧,牢牢地把霍华德摁在墙上。后者妄图高声呼救,却没了声音。劳恩用另一只手抓住男爵的胳膊,可男爵是个膘肥体壮的大块头,他试图挣脱,转而抓拧劳恩的胳膊。劳恩毫不泄劲,却因体型差距失去了平衡。两人翻倒在地,纠缠扭打,乱来一气,没有贵族决斗时的从容优雅,也没有工于心计的格斗章法,只有最纯粹直接的杀意。 两人惊惶不安,浑身是汗,精神紧绷到了极点。劳恩年纪更轻,力气更大,但他之前所受的伤还未痊愈。一番角力后,劳恩终于骑在了男爵身上,压得他动弹不得。男爵拼死拼活地大叫,劳恩不给他机会,揪住他的脑袋,猛地往地上一砸,试图弄晕他,但皮糙肉厚的男爵非但没晕,反而愤怒地扼住了劳恩喉咙。劳恩咕哝着拔出短剑,剑尖直冲男爵的脸,可男爵设法腾出一只手,抓住了劳恩的手腕。劳恩闷哼着,双手一齐用力,将短剑压近了些。不管怎样难受,他还是忍着喉管传来的阵阵灼痛,把头凑上前,一口咬住了男爵的手。男爵低声哀嚎,剑尖触碰到了嘴唇,他的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 劳恩用力一咬,从男爵的手臂上撕下一块皮肉。趁着男爵吃痛收力的瞬间,他强行把剑往上提了一寸,越过男爵那大的出奇的鼻子,扎入眼窝,刺穿眼球,仿佛那是一颗熟莓,随即一剑捅进大脑。男爵抽搐片刻,劳恩用剑搅了搅,确保刺中要害,剑刃一过,鲜血直涌。 “你应该知道…这也是迟早的事,被你…视为猪狗的平民,终将前来夺回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力!” 不一会,男爵的身体不再抽搐,劳恩也赶忙后退,坐在地上喘起了粗气。他*的,他刚才真的亲手杀了一个贵族? “这杂碎该死。”劳恩自言自语着擦掉了剑上的血迹,又不放心地踢了一脚男爵的尸体。其实男爵没死透也无所谓,带着那种伤他活不了多久。劳恩只觉得疲惫。苦痛,折磨,胜利的感觉常是如此,而不都是兴奋和喜悦。现在该做什么呢?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哪怕老天保佑他活到战后,杀害贵族的罪名和带头哗变的嫌疑也足够判他死上几十次了。一想到这,劳恩就迷茫地闭上了眼睛。他是该歇斯底里的咆哮?还是该痛不欲生的悔过? 不远处传来新兵的号啕大哭,某个濒死的伤员正在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掩体外火光熊熊,有窒息的飞鸟落下,更多敌人在涌向这里。然而劳恩一动不动,他像木偶一样瘫坐在地上。倘若他是那新兵,他便使劲哭喊,央求老天的保佑;倘若他是那伤员,他便安心等待死神降下祂的怜悯。倘若他是火,他便燃烧;他是飞鸟,便飞高些避开浓烟;他是敌军士兵,便会兴冲冲地参与进攻,拿异端的脑袋回去邀功…然而没人告诉他,劳恩应该去做什么。也许是出于疲倦,劳恩把自己困在这一方阴影里。若是问他为何不离开,他肯定会回答说:没有换个地方再死的必要,除非他看到生的希望。 他们的死真的给谁带来荣耀了吗? 他的鲜血,整个第三团的鲜血,又能让艾瑟尔苟延残喘多久?十分钟?一天?一周?还是一秒都没有? “大人!大人!”新兵托林逃离了前线,他踉踉跄跄地跑来汇报战况,却一眼看见了男爵面目全非的尸首。若不是劳恩拉了他一把,这个鲁莽的孩子就要发出尖叫了。虽然没有叫出声,但他不可避免地被尸体散发出的浓烈死亡给呛住了。 他想呕吐,但他不能。 “大人…”托林很聪明地低下头,避开了劳恩的凝视,“我们撑不住了。敌人的攻势越来越猛,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这也能算问题?劳恩几乎被逗乐了。除了撤退还有别的选择吗? 对,撤退。劳恩一拍脑袋才想起这帮傻呼呼的新兵没半点战场经验,如果没人对他们下令的话,他们绝对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只能在绝望的战斗中迎接注定的毁灭。救救这帮孩子吧,能救一个算一个。 奇怪的是,即使见惯了死亡和绝望,有些牺牲也让人难以忍受。于是劳恩决定拯救他们,顺便给自己一个赎罪的机会。 “那就赶紧撤。”劳恩起身奔向前线,高声呼喊,“所有人,撤退!尽量维持阵线,*的!老兵多照顾照顾身边的小崽子,别让他们乱跑!” 世界在旋转。 劳恩拔剑冲上前去,和几个浑身是血的老兵一起挡住了敌人的进攻。 死神冰冷的面孔从对面迎来,第三团开始向废墟深处撤退。 第211章 不是英雄 如果战争的所有罪孽都是我的,那战后的世界也必须是我的! ——猩红大公早年的酒后宣讲 艾瑟尔的天空燃烧着非自然的火焰。邪恶的条痕切过天空和云层,流出五彩斑斓的颜色。紫色、蓝色、橙红、金黄以及人类没有命名颜色的尾焰慢慢下沉,形成一道道妖艳美丽的伤口,如同颜料流下杯子,使天穹看起来丧失了真实的维度,变得扁平而扭曲。 在这备受折磨的地狱里,一场宏大的攻防战正在激烈展开。千星团的法术蹂躏了艾瑟尔的每一寸土地,将守军逼退回内墙的南方,如今艾瑟尔的军队正逐渐放弃领土,将残余部队集结于内城,准备重新部署防线。联军的军官们嗅到了胜利的气息,他们从后方调来了更多部队,向废墟里的守军发起了猛烈攻击。战争傀儡在烟雾中缓步推进,军用法术的齐射撼天动地。失效的城防武器在大火中燃烧,伴随着巨兽的嘶吼和怪异的轰鸣,天空中的战斗也在多个层面上展开,猩红大公的家族骑士与巨鹰相互厮杀,然后坠落。即使冠军们的战斗技巧无可挑剔,但他们还是在巨鹰和对空火力的联合压制下渐渐落入下风,开始败退。 千星团以降低单体法术强度的代价换来了长时间大面积的火力覆盖,火雨降临于这座濒死的城市上空,一刻不停地轰炸着守军阵地。战争傀儡避无可避,曾惊骇步兵的巨大体型如今成了索命的诅咒,每一记法术都在钢铁巨兽身上炸出块块残骸,一台战争傀儡被击中五次就会彻底倒下。投石机掷出的反击石弹从少量防御阵地中射出,但效果差强人意。 上百辆马车汇入这场风暴之中,各类马车都被用来实施撤离:臃肿的物资车、军械车、运送伤员的轻型马车,而无论它们逃向哪里,都是从一块死地跑进另一处死地,因为内墙承受的轰炸比前线还猛烈。在无差别打击下,逃进内城真正安全的地带相当困难,每辆马车在进场和离场时都十分脆弱,每一趟旅程都会有几辆车被法术或重型武器击中,倾覆在它们拯救的对象身旁。 劳恩和他的手下快没时间了。敌人正从四面八方侵入废墟,追击掉队的溃兵,围歼被孤立的军团。当他们全力进攻时,失去重型武器和有利地形的第三团无法与之正面抗衡。战败已成定局,这个必然如同铁砧一般挂在劳恩的脖子上,他的团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持续的轰炸和接二连三的遭遇战让第三团的成员从上千人变成了几百人,然后是一百人,几十人…目前劳恩身边只有三十多个新兵,其他人都被冲散了,生死未卜。劳恩领着他们翻越一座又一座废墟,仿佛紧贴着一道又长又矮的山脊暂避风雪,并祈祷在他们冲向人间的路上不会被敌人发现。几天前,这里的废墟还是一片相对平缓的空地,脚下是完整的石块和木板。如今,平地因法术的持续轰炸而化为连绵起伏的大坑和小丘,脚下破碎的泥淖里满是血和干瘪的内脏。 一行人沿着魔力肆虐出的沟槽潜行着,靴子踩碎玻璃化的土壤,在血水坑中溅起水花。他们瑟瑟发抖,他们悄无声息,隐藏在战场中心的裂缝里,抱着模棱两可的希望撤退。 一开始劳恩觉得他们应该能成功,至少能抵达内墙外的集结点。逃进内城则是另一码事了,他们姗姗来迟,而内墙已经快被夷为平地了。但不管怎样,事情得一步一步来,第三团还未正式建立时,马修就总对他这么说。 “就快了,再坚持一下。”劳恩既是在说给自己听,也是在鼓舞手下士气,“已经能看到地标了。最多还有五条街,我们便安全了。” 他试着无视掉仍在不断肆虐的火焰风暴。抵达集结点,与那些同样被打散的溃兵编成临时军团,然后躲到内墙后,活下去的路上有如此多的障碍。一旦进入防区,劳恩就得祈祷自己是溃兵中军衔最高的人,否则问题就变得复杂了。 人为了求得一线生机会忍受一切痛苦和恐怖,他们越过泥泞与喧嚣,低声祈祷,步子在脚下打着滑。命运女神的恩典从不会持久,战争中更是如此,宁静的时刻如白驹过隙。托林率先听到了咏唱声,他刚想开口提醒,劳恩便举起一只手,让其他人疲惫地停了下来。 “安静。”他发出嘘声。 “审判!裁决!审判!裁决!”这狂喜的咏唱声如此刺耳,几乎疯癫,在风中如同渐近的潮汐。 “圣裁!圣裁!圣裁!” 随后传来了武器交击的声音,然后是将死者的尖叫。 劳恩回头看向那些写满疲惫的肮脏脸庞。这些新兵眼中都有同样的恐惧,以及同样的期待,他们相信劳恩能拯救他们。 尖叫声来自南方废墟,就在一堵断墙的另一头,集结点则在西边。他完全可以不管。 劳恩犹豫了。他知道这帮新兵根本谈不上战斗力,但他不能不管,他可是骑士,一个摆脱了平民身份的准贵族,他必须得看看,也许能帮上忙… “你,跟我来。”劳恩指了指托林,“其他人在这待命。” 劳恩和托林手脚并用爬上泥坡。滚烫的碎石逐渐埋住他们的手脚,随后又在他们身下瓦解,使他们只能不断向上爬才不至于滑下。尸体的恶臭从地下传来,闻起来好像变质了很久的鱼。曾住在这里的很多平民都死了,没有墓碑铭记。在战时,能埋进家园的土地就算最高规格的葬礼,也是最痛快的死亡,这是任何老兵都向往的。 当他们抵达废墙顶部时,咏唱声更加响亮了。 “全父注视着我!祂的恩典!为了荣耀,献上异端的心脏!” 劳恩在一年前并未听过如此恐怖的祷告,但长期的战斗已经让他不会动不动就分泌过多的肾上腺素了。他只记得未受战争摧残时,艾瑟尔的天空还一尘不染。而后,他亲眼目睹所有的惨剧… 他的力量在流失。该死的,劳恩目光茫然,脑海中回想着暴行,掏出一块肉干塞进嘴里。 好受多了。他摆脱掉不适感,用坚毅的目光鼓舞着浑身颤抖的托林。 几百米外,在破碎的凹坑底部,一队溃兵正沿着马车残骸铺成的坡道艰难跛行,他们身后是烟雾密布的瓦砾和若隐若现的人影。从制服上看这些人是城主拉斐尔的私人部队,他们定是被冲散了,于是便为了活下去而逃向集结点,就像第三团一样。 但敌人发现了他们。对于全能之主的仆从来说,杀谁并不重要,无论是士兵还是平民,异端的鲜血对他们而言都是换取神恩的货币。 “注视我!奉献!完美的献祭!高洁的牺牲!”敌人在杀戮的同时高声吟咏着。 劳恩无能为力,他看到这些倒霉蛋身后是六位圣殿骑士和几十个圣佑军,他们训练有素,战意高昂,不出十分钟便能把那帮溃兵屠戮殆尽。 “太多了,也太远了…”劳恩转身慢慢滑下断墙。从这里他看不到受创天空的恐怖颜色,只有红色,凝迹交织成烟雾图案,一个狮鹫骑士正在上空与三只巨鹰搏斗,它们飞得很高。一切看起来都平静无比,这是毁灭的阴云。 “大人?”托林仍在上面看着。他不理解,敌人只有几十人,但溃兵有上百人,只要…只要有人指挥他们发起反击… “下来吧,孩子。我们无能为力。”劳恩叹了口气,“那些圣佑军好对付,但他们身边有六个圣殿骑士。” 托林摇摇头,目光空洞:“为什么?大人,只要您来指挥他们,我们就能击退敌人。” 劳恩没有作声,他本来就不像马修那样健谈。没错,这确实是一种极为乐观的设想,但也只是设想。身经百战的劳恩很清楚,这些人大概率不会在士气崩溃的情况下服从他的命令。即使他们勉强听从命令,斗志涣散,一盘散沙的羊群也无法与恶狼抗衡。最好的选择就是不要管他们,起码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死得比较痛快。 “裁决!裁决!” 整齐的怒吼伴随着残酷又令人反胃的切肉声,还有战争傀儡的咆哮。尖叫声逐渐接近,一些人被赶上坡,朝着劳恩的位置而来。 “大人!”托林咬牙切齿地低吼。 “下来,小子,这是命令。” 他试着对新兵温和一些,但托林并未听进去,反而缓缓起身。 “我受够了,你这懦夫!”少年愤怒地起身,“友军正遭到屠杀,我们竟还要像老鼠一样躲在暗处,这算什么战士?” “你给我下来!”劳恩又气又急,上前去抓托林的脚踝,用力一拉,托林跌了下来。 但还是迟了。十几个溃兵脱离了集体,指向断墙,大声呼喊着。他们意识到了拯救之所在,绝望地冲向断墙。假如他们没被发现,也许劳恩还能带新兵们离开,但这群溃兵吸引了一个身着德拉维特重型盔甲、浑身是血的圣殿骑士的注意。他的头盔转向劳恩的方向,而后提着阔剑追了过来。 “你害死了我们所有人!”劳恩迅速起身向后跑去。 “懦夫不配活着!”托林说着,缓缓端起长矛。 劳恩健步如飞。 “跑!”他朝着躲起来的新兵们大喊道,“所有人,快跑!” 他们在惊骇中发呆,看着托林发出怒吼,无畏地迎向圣殿骑士。 “别他*的发呆了!跑!”劳恩大喊着,新兵们终于回过神来,开始逃跑。 他们在破碎的废墟中穿行。托林独自站在断墙边缘,矛杆抵着肩膀。劳恩回头看他时,圣殿骑士冷酷无情的横扫将他拦腰斩成两段。 “快!快!”劳恩哆哆嗦嗦地计算着那个圣殿骑士大概用了多长时间越过断墙。 新兵们连滚带爬,试图逃脱身后的梦魇,但他们注定在劫难逃。另一个圣殿骑士突然从侧边的废墟上现身,只一个照面就斩落了两个新兵的头颅。 他们到处都是。 跑不掉了。 劳恩和其余的新兵拼命往碎石堆里跑,试图用轻型盔甲的机动优势甩开敌人,但德拉维特板甲作为难以量产,只配给了少量精锐部队的昂贵军备,从设计之初就在保证防护能力无可挑剔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削减了重量。哪怕劳恩已经用上了吃奶的劲跑,身后传来的咆哮声仍在逼近,其中一个新兵回过了头,面对其所目睹的恐怖,他发出了尖叫。 一声可怕的战吼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 “为了全能天父的荣耀!” 那新兵的颅骨连带头盔一并被劈开,飞溅的脑浆和骨骼碎片扎伤了劳恩的脸颊,如同鞭子一样鞭策着他。 心脏在狂跳不止,圣殿骑士的盔甲因大幅度运动而哗哗作响。一只被鲜血染红的拳套揪走了劳恩身旁的又一个新兵,伴随着哭喊声,其他人尖叫着,如惊弓之鸟般抱头鼠窜。劳恩停了下来,他逃不掉的。 托林是对的。 劳恩的内心涌起一阵突如其来的愤怒。他拔出佩剑,为自己的胆怯而羞愧。 “站住!像个男人一样战斗!” 新兵们已经被吓破了胆,没人停下。于是劳恩从容地转身直面死神。 那圣殿骑士简直是个怪物,近两米高,盔甲上装饰着纯洁圣印和受祝铭文。疯狂的屠戮抽干了他的理智,这个像牛一样强壮的骑士用双手持剑,将一个被捅穿的士兵举过头顶。士兵血流如注,在重力的作用下被剑刃剖成了两半,痛苦地死去了。 另一个圣殿骑士怒吼着,扔下受害者的残躯,继续追击其他幸存者。 “杀光异端!” 劳恩举剑劈砍,他的手因恐惧分泌的肾上腺素而颤抖,但他距离那个圣殿骑士很近,近到不可能砍偏,剑锋命中了目标,在胸甲上撕出一道丑陋的伤口。即使是缺乏维护的附魔武器,依然能对重型盔甲造成有效杀伤,但其他人就没这种好运了。眼看劳恩的反击有了效果,几个新兵也有样学样,仓促组织起反击。勇气可嘉,但普通长矛刺在重型盔甲上的唯一收获就是几点凹陷。毕竟新兵们的攻击既无准头又无章法,谁又能指望他们创造奇迹呢?被激怒的骑士伸开双臂,发出怒吼,竟顶着数把长矛的围攻钳住了一个新兵的喉咙,将他活活扼死。 另一个骑士正在屠宰新兵,所以暂时是一对一。劳恩很清楚自己不过是走运才伤到了对手——毕竟和正儿八经的骑士对抗,他能取胜的概率微乎其微——但他只能硬着头皮顶上。他瞄准了圣殿骑士的脖子附近,那里没有层层钢铁保护,只有锁子甲和一道薄薄的鳞片。虽然他知道德拉维特板甲的真正弱点是关节连接处,但在实战中他不能把容错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弱点部位作为击倒强敌的唯一机会。 千万不能失手啊。 在劳恩出剑的同时,那骑士也刺出一剑以示回应。双方的攻击几乎同时抵达,千疮百孔的附魔盔甲帮劳恩挡下了致命伤,劳恩的攻击也被骑士闪开,势不可挡的剑锋在骑士的肩膀上留下一道骇人的伤口,然而那骑士仍然挺立着,昂起头,紧握拳,咕哝地忏悔着自己犯下了傲慢轻敌的罪孽。 一记重击让劳恩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他踉跄着后退。一些新兵已经爬出了废墟,逃往另一条街道。 “为了战斗的荣耀,我已经给了你击败我的机会,因为我承认你们的卑劣。”那骑士闷在头盔里的声音异常平静,与他的狂暴举止极不相符。“你失败了,现在面对你的死神吧。赞美祂的恩典吧,因为在地狱里你们有的是时间忏悔。” 劳恩的双手颤抖得如此剧烈,他几乎无法把手中的剑提起。足足试了三次,他才成功摆好对敌的姿势。那个骑士大笑着,声音低沉冷酷,但充满愉悦。他将阔剑举至胸前敬礼。 筋疲力竭的劳恩咬紧牙关。 赢不了的。 但他会战至最后一刻,不负兰斯骑士的荣耀。 变故发生的如此之快,以至于劳恩都没有时间酝酿攻势。一根五米长的龙枪从天而降,炸碎了那个圣殿骑士的头颅和半个身子。强大的气流烫伤了劳恩的脸庞,震得他脚下一软坐在了地上。另一个圣殿骑士还未反应过来,随后被尘埃中飞出的耀银箭洞穿了心脏。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残躯,跪倒在地,侧身倒在了血泊中。 劳恩扭头面向他的救星,却惊恐地看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狮鹫骑士。她和她死去的坐骑靠在一起,遍体鳞伤,看敌人倒下,她手中的弩也掉在了地上。劳恩上前查看,只是粗略扫了一眼,他就知道这个女人没救了——她的脏腑已经被掏空,两条腿被扯断,全身皮开肉绽,仿佛一坨被扔进绞肉机里来回折腾了好几遍的肉馅。劳恩艰难地咽了口吐沫,刚想开口道谢,就看那骑士的嘴唇动了动。 “咳咳…”她用尽全力抬起手,从被揉成一团废铁的胸甲里掏出一封信。“把这个,给劳伦斯阁下。别相信…任何人,快…去……” “长官?”劳恩战战兢兢地接过信,“这是?” “你最好…别问…”她虚弱地开口道:“里面的信息极其重要,关乎…整场战争的成败。如果…信送到…你会赢得…任何…” 她咳嗽了一声,急切地传出难以理解的信息。但血已经浸透了喉管,她努力数次也未能发出半点声音。不到一分钟,她便在极度痛苦中死去了。虽然她话没说完,但劳恩已经完全明白他要做什么了。此时幸存的几个新兵围拢过来,他们必须为冠军的战死献上一份敬意,如果不是她在死前杀掉了这两个圣殿骑士,那他们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我会把它带到的。”劳恩对女骑士的尸体躬身致敬,“以我的生命起誓。” “大人?”一个新兵怯怯地开口,“我们是不是该动身了…” “没错。”劳恩把信掖进胸甲最厚实的地方,并顺手拿起了女骑士的佩剑和手弩。“我们要去当英雄了。” 第212章 复仇之门 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孔代一直漫步在联军兵营的各个角落,熟悉这里的士气和布局。到目前为止,他还未正式下令发动总攻,所有的命令皆由格罗斯特下达。孔代疲倦的双眼紧盯着无声的天空。为什么敌人的援军还没行动? 他又来回踱了几步,在脑海中回想战争的每一个细节。难道他的计划有致命缺陷? 不,不可能。他又站立在空地上,嘲笑自己的多疑。奥兰多,他不过是个被神化的凡人,难道还能凭意念逆转战局不成? 俘虏中的第一位高级军官,已经坦白了奥兰多给援军下达的命令是骚扰联军主力,不得踏入艾瑟尔半步。守夜者的交叉审讯和后来截获的密信印证了他的说法。一支三万人的军队确实不容小觑,但他们绝无可能抵挡四十余万联军的全力进攻,所以避免正面交战也是合情合理。 所以奥兰多为何会下此命令?难道他不清楚艾瑟尔的战况吗?不,他非常清楚,即使将援军投入正面战场,艾瑟尔的命运也不会改变,那他有没有别的考量呢? 孔代再一次展开他的洞察力,推演每一种可能。路过一间营房时,孔代意识到他忽略了一个盲区。这间营房里的两个木箱上盖着粗糙的帆布,勉强充当着祭坛,上面摆着两只明显被用过很多次的金属杯子。一大瓶廉价红酒摆在两只杯子中间,散发出刺鼻的味道,祭坛的前面整齐地摆放着几块软垫,上面放着一本书。 那本书其实只是一叠被粗线装订起来的大小不一的废纸,封面上的书名是歪歪扭扭的几个单词,似乎是文盲临摹出来的。 “《圣言录》、神龛…”孔代一边说着,一边扫视着屋内其余的物品。 “将军,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孔代身后的护卫解释道:“虽然严格来说加入圣佑军并不需要…信仰,但依然有很多兰斯人因其对全能之主的崇拜而自愿加入祷告。” “正因如此我才有些担心。”孔代的目光停留在神龛上,“我不确定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您是说?” “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不是吗?”孔代无奈地笑了几声然后恢复严肃,“信仰会让人充满希望,无惧死亡,但它是把双刃剑——一旦它被敌人利用,所造成的破坏力会更甚于一百台战争傀儡。” “将军,将军,他们行动了!”传令兵骑着马,从前线气喘吁吁地赶来,“敌人的援军突破了侧翼阵线,他们正在进入艾瑟尔!” “人数呢?”孔代一下就来了精神。不同于往常,他会在听取每小时的定期简报时打瞌睡,并挥手让格罗斯特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问题。他只在意援军的动向,其他事无关紧要。 “全部,将军,所有援军都出动了。敌人的部分骑兵已经进入城区,开始与我们的战士…” “其他敌人呢?奥兰多有没有派遣其他援军?” “没有,大人。别说援军了,五十里内连只老鼠都没有。” 孔代大笑着并及时地示意传令兵可以下去了。他笑得歇斯底里,几乎瘫坐在地上。护卫们被他的疯癫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派两个人去找医师来,其他人在旁边候着。 “噢,太讽刺了,哈…”孔代意识到奥兰多即使识破了他的陷阱,也无力再逆转战局了。猩红大公的棋子因发疯而失控了,孔代理解凡人的心灵有多脆弱,但他不会原谅这一点。 孔代始终把控着一切——战略布局、战术行动、人员编制,从最宏大的战略目标到最微小的补给细节皆由他亲自规划,这就是自黑暗时代起他与奥兰多最大的不同——奥兰多认为没人能一直被幸运女神眷顾,而孔代坚信常胜的秘诀是信仰钢铁秩序和明确的数值计算。很久以前两人就为各自的指挥风格孰优孰劣而争执不休,而现在,这个问题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半小时后,孔代的传令官们敲着鼓,吹着号,骑着马到军营四处去宣读孔代的命令:所有战斗部队,向艾瑟尔发起总攻。作为一个通晓人性的指挥官,孔代许下了一项可怕的诺言——他以全能之主的名义,以教皇奥菲莉亚的名义和十三圣徒的名义发誓,他还用兰斯先代英灵的名誉,用他自己的头颅保证,在攻陷艾瑟尔以后,他允许部队尽情劫掠三天,不受任何限制。那片土地上的一切:家什器具和财物,饰品和珠宝,钱币与金银,男人、女人、孩子都属于取胜的士兵们,而他本人则放弃所有这些东西,他只求得到征服这座不破堡垒的荣誉。 所有在营地里待命的士兵都用疯狂的欢呼声接受了这狂暴任性的谕令。那雷鸣般的欢呼声汇成一处,合为不可阻挡的风暴。不论是缺乏组织纪律的预备队,还是联军最优秀的精锐战士,都争先恐后地呐喊着向艾瑟尔发起撼天动地的冲锋——金光闪闪的器皿在那里发亮,珠宝在那里闪耀;女人是卖给王侯后宫的贵重商品,男人和孩童则正适合卖给奴隶贩子…每个人都看得到艾瑟尔已经奄奄一息,现在谁先把自己的旗帜挂在屋前,谁就是那些战利品的主人。想像中的金银财宝和绫罗锦缎让最理智儒雅的人也醉得神智不清,兽性大发。 这是战争史上最令人窒息的一天,也是历史长河中最神秘莫测的一刻,正是这个事件一下子决定了联军的命运,它成为天秤上最后一块砝码,让命运女神做出了令人费解的裁决。 …… 当劳恩的队伍抵达集结点时,敌人正在逼近内墙。千星团的轰炸已经在隆隆作响中持续了十四个小时,而且看样子一时半会还停不下来,虽然他们尚未对集结点进行精准轰炸,但系统性推进的轰炸区迟早会把这里的一切都化为灰烬。所有战线都崩溃了,唯有在靠近内墙的空战中,战斗才偏向守军一方。迅捷的冠军骑士与尖啸的巨鹰殊死搏斗,他们凭借友军的帮助勉强击退了这些野兽。弓箭手们难以从断壁残垣间找到良好的射击角度,敌人似乎更加专注于精神攻势而非肉体,随着轰炸逐渐逼近集结点边缘,撤退的指令终于在暴动之前到来了。 数千名身穿各色制服的男男女女等候着通过内墙检查站,少数平民混杂在人群中,总的来看队伍缺乏组织性,他们的灵魂已经被恐惧撕裂了。劳恩看见人群中有第三团的蓝色制服,还有城主私兵的鲜亮夹克以及贝利尼手下轻步兵的绿边大衣。有太多被吓破胆的人想要越过封锁线,后面的人语无伦次地大叫着,而前面的队伍则在守卫闪亮的戟锋威慑下老老实实地递交证件,乖乖等着审核结束。 狂轰滥炸宛若地狱,迫近的法术暴雨闪烁耀目。呼吸因回荡着死神狞笑而使人备受折磨的空气,劳恩奋力挤进人群,在推搡和怒骂中坚定地向前走。事实上,即使他不想往前走,后面的人也会推着他往前挤。但很快他就被迫停了下来,因为前面的人已经完全把路堵住了,他被夹在两队角力的疯子之间,完全没法动弹。 “给我让开!”他用尽全力大吼道:“让我过去,我有极其重要的信息!” 人群不为所动。生死关头,什么命令都不再重要了。 就在劳恩心急如焚的时候,几个守卫挺起长戟,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把劳恩拽进了检查站。劳恩眼看着跟在他身后的几个新兵被瞬间合拢的人墙吞没,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愿他们能机灵点吧…劳恩清楚,没有老兵带队,那几个呆瓜能活下来的希望十分渺茫。 “优先信息!”开路的卫兵朝着后面大喊:“长官,你来审核!” 劳恩还没来得及提问,就被按到了一个情绪激动的军官面前。 “马蒂尔达?不,不…小子!你是从哪拿到这把剑的?”那年轻男人抓住了劳恩的肩膀,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劳恩腰间那把女骑士的佩剑,瞳孔里喷薄的炙热烤得劳恩口干舌燥。 “我的武器磨损严重,就擅自借它一用。”劳恩别过头,从怀里摸出被血浸透的密信和证件,没敢确认那人眼中的情绪。他应该和那女骑士认识,可能比普通关系更加亲近。“她救了我们。我…抱歉,我们救不了她。” “信息属实。”他呆滞地确认了好久,最后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告诉我,她是否死得其所?” 劳恩想起她不成人形的死相,只觉如鲠在喉。但他还是默默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嘛,没错。她很勇敢…死的光荣。” 那位军官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但片刻后他挺直了身子,仿佛英雄一般。 “不论如何,完成你的使命。跟我来。亨利,现在由你指挥,”他朝他的战友说道:“我很快回来。” 他的战友点点头。他们拍了拍彼此的肩膀,两人都有千言万语没有诉说。劳恩能感觉到这个军官燃起一股新的决心,连神态也流露出宽慰的气息。他艰巨的职责几近终结,或许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能获得幸福,这想法让他感到欣慰。 “这边。” 那军官带着劳恩离开了检查站,绕过一堆军械。拐角处有一辆轻型马车,那军官坐上驾驶位,并命令劳恩爬进车厢。 “勇敢的战士们!”被赋予临时指挥权的亨利喊道,他的声音清晰洪亮,穿透战场的轰鸣。如果是和平年代,他定是个好歌手,劳恩想。 “勇敢的战士们!”第二声喊叫过后,人们纷纷看向他。他们或是在防线的岗位上,或是杵在临时集结点哭泣,或是浑浑噩噩地坐在篝火旁,手里拿着干瘪的水袋,还有热气腾腾的口粮。 “我们必须坚守此地,如此才有些许活下来的可能。”他的声音清晰地穿透战场的噪音,“我们曾为金币而战,我们曾为荣誉而战,我们曾为兰斯而战,我们曾为猩红大公而战。”他停顿了下,说:“但不论为何而战,我们都已经尽力了。这将是我们最后的战斗。” 仅仅几个钟头前,劳恩也曾对他手下的新兵们进行过类似的演讲,尽管他远非能言善道之人。他突然想打断亨利,告诉他,也许他会活下来,因为…因为奇迹?什么不平常的事都有可能发生。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出于某些原因,命运女神特许劳恩活到了现在,但绝大多数人没他的运气,也没有附魔盔甲护身。他们死定了。 “最近一周来,你们已面对了无数恐怖,为了一切值得守护的东西奉献了所有。”他继续喊道:“如今,最后一次,我仅要求你们重新拾起高贵的勇气,像个男人一样战斗,死得其所!” 他的声调逐渐提高,满怀激情,“你们是最勇敢的——” 军官挥动马鞭,驱车赶往艾瑟尔的心脏。马儿的嘶鸣盖过了他战友的话语,车轮在碎石上旋转,在泥泞中翻滚。车厢左右摇摆,然后驶上了平整的大路,不再颠簸。马车在一声声急促的鞭子破空声中提起了速度,驶过重新集结的军团,避开战争傀儡的沉重脚步,直冲向城主宫殿,驶向拯救之地。 第213章 耶利哥之墙 在马车前往目的地的半路上,轰炸已经开始击中集结点。每一发法术落地前都会在天空中传出尖啸声,仿佛是某个恶毒的神明在开怀大笑,而它们的爆炸则是这残酷笑话中的点睛之笔。 内城的每个街区都响起了警报,马车冲过一个个等候着命令的疲惫人群。在第一波爆炸响彻天际时,人们开始缓缓站起身,随后开始奔跑。哨声长响,人声鼎沸。劳恩看向天空,空战的战况改变了,幸存的冠军骑士们正在脱离,起初速度十分缓慢,让他并不能确定这算撤退还是诱敌深入,但那些巨兽在发出悲鸣,它们在转向,并加快了速度,很快便消失在云层之上。 军官的驾车技术很好,人群四散在街道上,但他一个人也没撞到。不一会马车就在宫殿外几条街的地方被拦住了,城主私兵和康威家族的护卫架设了街垒,把所有想靠近城主宫殿的人都挡在了外面。劳恩看着上百人聚集在街垒下,呼喊着救援,但街垒上的守卫不为所动,甚至把武器对准了人群。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对峙中鼓起勇气,期盼对方能知难而退。 军官带着劳恩穿过人群,来到了街垒之下。劳恩猜想他定是与这帮守卫有些交情,因为他们在军官靠近时稍稍把武器往两边挪了挪。 “老兄,你来得不是时候。”一位手持弩机的守卫皱了皱眉,对于军官和劳恩所拥有的更高军衔毫无敬意。军官上前几步,越过狭窄的封锁线,对守卫们喊了什么,劳恩并未听清,但守卫们无动于衷的样子说明了一切。 “不准任何人靠近宫殿,这是拉斐尔大人的最新命令。”守卫中的军官站了出来,挥手示意部下不要放松警惕。 “让这个人过去,他带来了重要情报,必须…” “命令就是命令,谁都不能例外。回到你们的战区,后退者一律按叛国罪论处。”他深吸一口气,“把情报给我,然后你们就可以走了。” “别…”劳恩拍了拍军官的肩膀,“那个女骑士说,让我必须把信送到劳伦斯大人手里,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明白了。”军官慢慢爬上街垒,与守卫交涉。劳恩看他先是勉强挤出笑脸央求,后是面红耳赤地大吼大叫,但不论他如何努力,守卫的态度都非常坚决,没有半点妥协的意思。 又过了几分钟,军官沮丧地爬了下来,拉着劳恩就往回走。 “他们说劳伦斯大人被暗杀了。”他小声地说:“这些人之所以守在这里,是为了防止更多敌人的奸细渗透宫殿。走吧,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劳恩的大脑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地被军官领着往回走。 “听着,马蒂尔达既然让你不要相信任何人,那就说明其他老爷并不值得信任。”来到人少的地方,军官板着脸说道:“我也不信任他们。城里潜伏着敌人,这早就不算什么秘密了,但直到现在他们才开始真正应对,这也太…奇怪了,不是吗?小子,这只是我的猜测,也许劳伦斯大人没死,而你得想方设法进入宫殿,把那封该死的信送到他手上。” “我该怎么做?” 更多的警报响了起来,一阵突如其来的地震令人踉跄不已。这震动是如此强烈,使得劳恩的视野都变得模糊,整座城市都在火海中倾覆。 “城墙要倒塌了!”远方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在封锁线附近驻守的军队迅速做出反应,依照命令向战区挺进。千星团在最后一波轰炸中毫无保留地将魔力输出提升到了最大限度,让原本以造成破坏和恐慌为主、杀伤为辅的法术瞬间变成了毁灭一切的失控熔流。纷乱的火雨夹杂着闪电和阴影降临,又给了本就士气低落的守军沉重一击。一发撕裂天穹的闪电带着震耳欲聋的鸣叫贯入大地,电弧带起的碎石如炮弹般从地上弹起,瞬间杀死了十多个正在奔跑的士兵。位于城主宫殿拱顶高处的猩红大公铜像也倒了下来,砸在一个营地边上,把三个正在指挥手下布防的军官给压成了肉馅。士兵们在乱糟糟的命令中奔向各处,平民们则拎着水桶开始扑灭火焰,抢救伤员。 来自四面八方的敌军欢呼声骇人至极,尽管城内的所有人都在努力,但这座大城注定难逃厄运。毁灭已进入倒计时。 “我…不行,信给你,我没法再…” 劳恩哆嗦的手刚伸进胸甲,军官就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这是只有你能完成的使命!马蒂尔达绝不可能把关乎所有人命运的重要情报随意交到某人手上,她定是见证了你的勇气与决心。”军官怒吼道:“给我听着,我不在乎你怎么想,又要如何把信送到,我只要结果!不论你是集结亲信强行突破封锁,还是像老鼠一样从下水道溜进宫殿,总之,必须把它送到劳伦斯大人手上!” 这位军官的神情与劳恩儿时印象中的每一位英雄一样冷酷坚毅,他定是大理石打磨出来的。劳恩垂下头,用力吸了几口气,让心跳渐渐恢复正常。他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记住我,小子。我叫罗伯特·柯罗托夫。”军官说道,“我就要死在这里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能活下来,并记得我鼓起勇气坚守至最后一刻,那么我的心灵就会感到慰藉。去吧,想办法完成你的使命,我会尽全力拖住敌人。” “我会的,我发誓,你不会白白牺牲。”劳恩躬身行礼。 科罗托夫在无声的感激中闭上双眼,似乎在祈祷,直到劳恩向圣伯纳教堂跑去,他才驾着马车掉头回前线了。劳恩忧心忡忡地看向他们来时的路,看到的只有熊熊烈火和法术的闪光。 …… 如同植物的根茎或建筑的地基一样,无论多么仓促,军团战士都需要一个基地。 马修提醒自己,他有过死里逃生的经验,照理说这次也能化险为夷。他一瘸一拐地经过正在放哨的一对老兵兄弟,那两人坚守在教堂的大门前,向马修敬了个礼。 第三团并不擅长防守战,因为热衷于防御艺术的老兵不是死在了前线,就是受了重伤躺在教堂里呻吟。如今指望几个疲惫的老兵和一群连矛都握不稳的新兵蛋子快速布防显然是不现实的,马修只能拖着伤腿来到室外,冒着被法术轰成渣的风险亲自指挥手下布防。对于现在的第三团来说,教堂的院墙和大门就是他们的盾牌,临时背诵的箴言和藉由恐惧撑起的陌生信仰则是他们的利刃——就像曾经身处绝境的维尼西亚人和艾尼西亚人一样,他们选择以信仰为盾,用以承受恐惧的迎头重击。或许在任何时候,向全能之主的神像下跪都算兰斯法律中的重罪。(前面提到过,兰斯骑士率先背叛了全能之主)但此时没人会遵守什么狗屁法律,马修甚至直言,只要能让这帮人鼓起勇气,他甚至不介意亲吻恶魔的脚趾。 在这场看不到任何希望的黑暗圣战中,马修能承担起如此艰巨的任务已经是战术上的审慎之举。他下令用多余的物资和桌椅组成临时的掩体,并在教堂外的街道上设置了路障。 但设置路障和建立掩体仅仅只是开始。在缺少主战部队,无法与后方指挥部取得联系的情况下,马修必须让所有人做好准备,要确保教堂成为一个永久的前线基地。在他的强势要求下,保罗神父默许了士兵们将教堂改造成堡垒的行动。趁着敌人还未打到眼前,马修亲自前往最近的集结点,要来了十几个魂不附体的溃兵和一些补给。现在到处都需要人手,唯独圣伯纳教堂不缺人——千星团自始至终都没有轰炸教堂,也许是由于某种原因。总之,许多受伤的士兵和平民都被转移至此,于是在没有任何明确命令的情况下,教堂变成了医疗中心兼防线核心。 组织了巡逻,设立了哨所,设置了路障,并用倒塌建筑的石块封锁了街道,从而给敌人增加进入医疗中心的难度。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马修和他的手下已经将这个不算坚固的教堂变成了可供附近战区友军使用的防御中心节点。 附近的废墟、储存仓库和建筑群已被探索完毕,第一批敌方突击小队也被进城援助的卡库鲁野战军清理殆尽。战地通信和复杂的防御网也得以在此期间重建。侵略者们暂时被赶回了外围城区——进入了属于他们的阴影之中。所以第三团对于医疗中心的后续扩张几乎没有受到干扰。敌人的静默是如此明显,以至于马修都想把它看作是一道胜利的曙光。 但他心里清楚,这仅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 马修想到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敌人们。他杀死了许多敌人,但他总会想起保罗神父的劝告。对马修来说,老神父的安静面庞曾经代表着一种愚蠢的隐忍——一种懦弱而徒劳的祈求。可如今当他再次想起老神父的话时,却只记得那厚唇凸显出的深切,以及那双过于疲惫的双眼中散发出的悲伤和同情。 他好像懂了什么,却又一头雾水。 马修只想知道他能否在死前写完自己的回忆录。投降的可能性不大,《教典》虽规定信徒不可杀人,但异端显然不在此列,而且敌人已经杀红了眼。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然而考虑到过去这段时间所发生的恐惧与颤栗,这又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但对马修而言这件事有着不详的吸引力同时也是一种不可抗拒的概念——信仰的萌芽,祭礼的起源,是否就像太阳注定升起一样自然呢?或许…他该试着了解一下敌人的信仰?当然,不可否认的是马修确实欠着圣伯纳教堂全体神职人员一笔关乎性命的人情——但是因为战局的恶化,他可能永远也无法偿还了,不过马修的心中仍然铭记着那份炙热光荣的债务。 长时间的拉锯战让敌人已经面目全非,狡诈败坏,充满仇恨。但圣伯纳教堂没有改变:他们的信条不变,只要他们记得自己是谁,该以何种身份拯救全能之主的羔羊,他们就会一直如此。 所以对于马修来说,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偿还这个人情。他知道他不能放下屠刀,但也许——只是也许——他也许可以给保罗神父和小修女爱丽丝一些东西作为回报。以死换生。光荣的死。或许他可以让自己为前半生的庸碌和懦弱赎罪。只需一点勇气。他就有机会承认自己在神明眼中是多么不堪,并以他自己的方式像个英雄一样了结自己。 如果他能勇敢一些,不用担心狂怒的法术轰炸和奸细意图阴暗的背叛。如果他能像过去一样与自己的内心交谈,马修认为他或许能够说服自己。说服他回应内心的召唤,以牺牲来平息矛盾带来的痛苦。以自己的方式拯救无数人的生命。也许圣徒伯纳可以身体力行让其他信徒效仿他的义举。也许这样一来,他们可以修复一些这个时代如同末日一般的战争篇章中这几个民族所遭受的可怕伤害。 马修低头看着他盔甲上的凹坑,是在战场上某个圣佑军对他造成的戳刺伤害。好在附魔盔甲非常坚固,不过劳恩的盔甲好像已经快坏掉了?尽管不愿往坏处想,但马修已经做好了以后他得独自指挥第三团的准备。 “长官,我们已经加固了大门。”士官萨拉弗前来汇报,“一支卡库鲁援军小队请求我们派兵夹击敌人。我们是不是该…” “拒绝。”马修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我们没有足够的战斗人员。而且一旦我们加入战斗,教堂便很可能遭敌人渗透。” “遵命,长官。”萨拉弗说道。这个入伍一周的老兵已经习惯于直率地传达马修的命令。 “前线战况如何?” “最新消息是内墙已经崩塌,援军的主力部队正在外部城区与敌人鏖战,短时间内无法抵达内城。半小时前贝利尼大人的卫队又送来了一批伤员,大概有两百多人,我已经把他们安置在了地窖里。” “还有别的消息吗?” “一些第三团成员陆续回到了这里,但只有几十人,而且都受了伤。” “他们没有提到劳恩军尉?” “没有。长官,恕我直言,死守教堂也许并非明智之举。现在尚有战力的士兵不过百人,一旦遭遇大批敌军围攻,我们必败无疑。” 马修陷入沉思,他当然知道这些。 “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马修诚实地回答。“无论我们将面对什么样的命运,我都希望大家能鼓起勇气。”他敲了敲自己的胸甲,指着正在服侍伤员的小修女爱丽丝。“如果我在悲惨的一生中没闯出任何名堂,那至少该在死前做件好事。保护无力战斗的伤员。保护那些心怀希望的孩子。”他叹了口气,“现在外面乱成一团,战术理论会告诉我,我们该趁局势还没进一步恶化,马上组织队伍转移。但这只是理论——我决定留下,这是我的个人决定,而不是…” 马修看到萨拉弗身后出现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当他因惊讶和喜悦要走近时,劳恩举起一只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兄弟?” 但他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让所有能动弹的人,跟我走。”劳恩命令道。 第214章 后翼弃兵 劳伦斯悠然坐在餐厅的雕花长椅上,不紧不慢地嚼着一块五分熟的卡诺牛排。走廊里长达十分钟的打斗声和盔甲摩擦的哗哗声在他咽下最后一口肉排时消失了。他给自己倒了杯酒,看向漏风的房门。他们就在走廊上徘徊、挣扎,十几双沉重靴子踩在血浆上的粘稠音效让劳伦斯无比期待,不禁舔了舔嘴唇。 大门终于还是被推开了,几个浑身是血的卫兵以尽量从容的姿态打开了它,然后城主拉斐尔走了进来。实话说这倒是让劳伦斯小小吃了一惊,他想到自己刚吃完的牛排,那上等的卡诺牛排取自十一个月大的小公牛,纹理美丽,肉质健康,鲜活有韧性。兰斯宫廷曾在某段时期非常流行与娱乐活动相结合的趣味美食文化,其中最令人难忘的便是贵族本人要亲自屠宰一头小牛,常见的情况就是他们手法拙劣,气喘吁吁,胆战心惊。他们仅以此来切实感受牲畜的活力是如何慢慢流逝,生命的精华是如何汇入一块不到六寸大的牛排上。据说此等血腥刺激的娱乐活动是美第奇公爵发明的,他本人也是个狂热的肉食爱好者,但讽刺的是,咄咄逼人、喜食各类生肉的美第奇公爵从不敢亲自动手屠宰牲畜,而他发明这项游戏的初衷仅仅是为了证明对任何贵族来说,要面不改色地施展杀戮技艺是何等艰难,他们金子般善良的内心会因此受到多大折磨。 虽说有不少贵族都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而参加这项游戏,但它能迅速风靡全国,已经说明了贵族所谓的善良和同情心只是个笑话。 在劳伦斯的印象中,城主拉斐尔就是那种喜食肉排却不敢亲自动手屠宰小牛的贵族,他虚伪、胆怯,像老鼠一样令人厌恶,却也傲慢、精明,认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如今,他竟敢鼓起勇气拿起屠刀走向待宰的牛犊了,劳伦斯自然是对他刮目相看。 他完全理解——食欲的源泉来自于原始的侵略冲动:杀戮和吃食,践踏和粉碎,吞咽和吸收——这就是野性之口。 劳伦斯的淡定使他们不安,他们把他脸上的微笑当作狂妄自负的毛头小子对猩红大公的拙劣模仿。他看到了他们的困扰,他简单的表情导致令人窒息的沉默。一个卫兵端起了沾血的长戟,好像在提醒劳伦斯该对他们的到来感到惊恐。很明显,面对这种明显的异样,拉斐尔这个外行已经开始冒汗了——他的确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知晓一切宫廷政治中的惯用伎俩。但他不明白沉默的力量,他很害怕。不难理解,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的把背叛摆在台前。 劳伦斯深吸一口气,给了沉默一丝声响。 “在艰难的日子里,人们总需要做些什么来改变现状,掌握主动权,我明白。”他优雅地示意拉斐尔可以坐下,“要来一杯吗?” “劳伦斯阁下,现在才开始装糊涂,未免太不明智了。”在拉斐尔的示意下,十几名身经百战的护卫手持武器,将劳伦斯团团围住。 “我的未婚妻曾给我讲过一个经典的塞连笑话,叫做‘如何防止老鼠把人类赶尽杀绝’。”劳伦斯放松地倚着靠背,笑容中多了几分戏谑,“被食物吸引的老鼠永远也看不到深渊,对吗?” 拉斐尔心中暗笑,这个傲慢的年轻人不会真以为他既是神选者,便能以一敌百吧?除去面前的护卫外,走廊的阴影中还藏着许多守夜者,拉斐尔根本不担心劳伦斯会威胁到他的人身安全。 “好吧,这似乎是个不错的笑话。劳伦斯阁下,请不要做无谓的抵抗,这样我才能保证你不会受伤。” “当然。随你开心好了。”为了展现自己的确不想反抗,劳伦斯主动解下了佩剑。“你知道为何敌人会惧怕猩红大公?” 两名护卫上前按住了劳伦斯的肩膀。 “压倒性的力量?善用战术?不,都不是,答案很简单,最危险的东西就是未知。如果你不了解敌人,即使对方原本很弱小,也有可能对你造成致命伤。” “把他押到地下室去。”拉斐尔命令道:“务必把他看好,如果出现任何意外,你们就准备用自己的脑袋来赎罪吧。” “拉斐尔阁下,我好心奉劝你最后一次,你选择的那条路通往深渊。” “我们都有各自的使命,劳伦斯阁下,这就注定有时候我们别无选择。战争就是这样无情,阁下,希望您能尽快接受现实。” 劳伦斯苦笑着摇了摇头,恬然起身,自觉地向地下室走去。在离开餐厅前,他突然驻足,回首问到:“你不会羞耻吗?对于那些浴血奋战至最后一刻的无畏勇士,对于那些为守护弱者自愿牺牲的高贵战士,你难道不清楚背叛之恶的代价吗?” “如果连撑过战争都是奢望的话,那去想战争结束后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呢?”拉斐尔如同背着千钧之石却再也踏不出一步的奴隶般叹了口气。卸下强硬的外壳后,他的声音变成了几不可闻的呢喃,“背叛…呵,我怎会不谙那把剜心的钩,挠肺的镰?赌上失去一切的风险,忘记战斗的意义,忘记自己所爱的一切,忘记荣耀和良知,俯首帖耳,卑躬屈膝,唯命是从,拼命亲吻世界征服者赐予的绞索,以父之名苟且过活…劳伦斯阁下,我是卡佩家族的家主,让家族延续是我最重要的使命。我明白这很艰难,但我真的…已经很累了。让这场战争在震耳欲聋的寂静中结束,也挺好的。” “你本来可以…”劳伦斯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鼓起勇气,做正确的事。” “我也希望如此,劳伦斯阁下…不,神选者,真正的贵族永远不会被个人情绪所控制。这是我们的诅咒——成为“真正的贵族”,肩负一个家族,然后寻找下一个“真正的贵族”,让他继承自己的一切,循环往复——没有超脱的可能,也没有选择的权力。用尽一切手段维护那无趣、僵死,仅在表面上呈现为符合传统美德的牲畜般的家族幸福。”拉斐尔挥挥手,示意护卫带劳伦斯离开。“或许换个身份,我们可以聊得更愉快。在此别过,阁下,我会为你提供贵族的待遇。” 劳伦斯轻笑一声,迈开步子。“是啊,拉斐尔阁下,请多保重。我们就此别过。”他抬脚离开餐厅,守夜者和城主护卫分别陪同在两侧。他来到窗边,向外看了看,眼前的艾瑟尔余火未尽,曾经美不胜收的城市现已被废墟盖住,几近倾覆。原先的宏伟建筑如今已是一片焦黑,屋社垮塌,战争工厂付之一炬。 艾瑟尔一度位列世界级大城市之林,现在却已燃烧殆尽,化为齑粉。 劳伦斯伸手推开了窗户。比起当下的绝境,跳动的烈焰似乎更有活力。微风拂过,捶打着他的脸颊,驱散了走廊上的血腥味,因此劳伦斯几乎闻不到背叛的味道。整座城市就在他的指尖之下焚烧不止,然而呛人的气味却已消散在风中。 待到来年雨季,降水也许会洗刷掉些许萧然。 “快点走,神选者。”一个护卫威胁道:“别给自己找麻烦。” 劳伦斯点着头,继续向地下室进发。这座城市原本拥有宏伟的监牢,但那座监牢在一场攻防战中被摧毁,如今已不复存在。 “惊人呐。”劳伦斯好似幸灾乐祸地说道:“我完全低估了守军的士气,他们竟还在抵抗。” 城内的每一寸土地都尸体成堆,就连常年与死神打交道的守夜者看罢也不免胃里一阵痉挛。 “都是托你的福,神选者。”一个守夜者阴阳怪气道:“你知不知道,恶魔用了六年也未能攻陷艾瑟尔?短短数月,这座不破堡垒的坚固防线就被你的无能给搞垮了。” “嗯,你说得对。”劳伦斯微笑道,“魔法和钢铁巨兽加剧了战争的残酷性。” 不只如此,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就算守夜者智商平平,他们也感觉到了异样。有战争傀儡的辅助,军队的确可以快速突破防线——不会被脆弱的血肉之躯或恐惧拖后腿——它们几乎瞬间就能击溃一支缺乏重型武器的军队。 然而这样的说法并不准确,经验丰富的指挥官都知道,不论在什么时代,普通士兵的勇气和决心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抑或是…劳伦斯的说法并没有真正出错,他在掩饰什么。 “也许拯救这座城市的任务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屁孩来说太残酷了。”另一个守夜者对同伴点点头,后者还在琢磨劳伦斯的话语有何深意。 “比你所想的更残酷。”劳伦斯来到幽闭的地下室,却在门前稍作犹豫,似乎心情沉重,“从今往后,不管是凭正义还是职责的名义,杀戮都不会是我背负的唯一罪孽。” 再三确认劳伦斯手无寸铁,不可能做任何反抗之后,他们用锁链束缚住他的四肢,将他投入黑暗的牢房里。直到联军主力来到城主宫殿,并确保劳伦斯能被安全转送到圣城前,他们将时刻保持警惕在此看守。 劳伦斯躺在黑暗中,下意识打了个哈欠,这些天来他头一次有了舒舒服服的感受。而且地上还有个软乎乎的枕头,床垫也不算脏。 他又一次希望当下的自己不曾拥有过人的才智,这样他的愧疚感就不会如此深重。 第215章 丧钟 粉月季,黄杜鹃,矢车菊和风信子,蓝鸢尾,绿玫瑰,郁金香和天竺葵。艾丽卡在花园里跳舞,即便伸手亦无法触及夜空中的残月。 不停祷告,至夜晚终结;未待明日,便行将消失。破碎的恋人将随摇曳的残烛抵达彼岸,湮灭在黑暗和暴雨。 命有定数,予我解脱。 ——劳恩带回的密信,结尾附有猩红大公的纹章。 地平线上,火焰已熄,余烬犹存,劳恩所带领的突击小队逐渐逼近下水道的入口。前方的烟势已经减小,敌人的身影依稀可辨,喊杀声袅袅腾起,直入云霄。 那是一支圣佑军大队,约有三百人。不久前,他们刚在劳恩的眼皮底下围歼了一队落单的卡库鲁矛手,并在下水道入口插上了军团旗帜,开始搜刮附近废墟里的战利品。 这样可不行。就在劳恩的战靴底下,接连不断的冲击令大地震颤不已。在短暂的休憩后,千星团又开始了轰炸。这次他们采用了重点打击的战术思路,由联军的前线部队时刻报告敌人动向,再测绘出坐标,最终让千星团以荡平一切的恐怖法术对坚固防线的各个节点进行重点轰炸,以求迅速击溃守军。 也就是说,只要没被发现,相对而言劳恩等人便是安全的。 但对他们来说,这些可算不上一点安慰。 正当劳恩等人想着如何把敌人引开之时,圣佑军们突然大喊着什么撤退了。他们刚离开不到两分钟,无数颗火球从天而降,阵阵爆破的风暴撕碎了大地。那些躲藏在下水道里的守军和平民被迫来到地表继续逃亡,然而随着更多魔法师纷纷施法,弓箭的连续齐射也加入了这场雷霆狂飑。震耳欲聋的捶击声接连砸响,绵延不绝。如此迅速,如此连亘,以至于它们汇集成了一场永无休止的爆炸震荡。火焰魔法炸出朵朵石浪,卷起碎屑的飓风。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毁灭的味道,烤焦的肉味与鲜血的气息。一百多个士兵当场阵亡,宛如开膛破肚的食草兽群般,支离破碎,人仰马翻。抱着孩子的妇女和老人从浓烟后的废墟中蜂拥而出,却被猛烈的箭雨纷纷射倒。烈焰烤干了他们撕心裂肺的惨叫。粉身碎骨,狼藉遍地,血肉无存。 魔法师还在不停施放着法术,以将幸存者逃走的希望扼杀在摇篮之中。两台战争傀儡正在不远处把碎石和尸体推向道路两侧,从而保证步兵进攻路线的畅通;更多的联军士兵如潮水般涌向城区各处,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拦。就在这区区数里的战区,嘶鸣的巨兽、魔法、重型武器和烈焰风暴肆无忌惮。无论是死者还是垂死的伤员,全都被怒号的魔法化为灰烬,为紧随步兵推进的战争傀儡碾成肉泥。冰冷的细沙被搅成了粗糙的红色浆糊,随着冲击波碰撞的低音砰然作响,下水道的入口被摧毁了,坍塌的立柱跌入深坑,劳恩等人从下水道潜入宫殿的计划也随之搁浅。 “头儿,怎么办?”新兵福德小声问道。 “先回教堂。”劳恩回答。大家都很信任他,想吓倒劳恩这种百战老兵,仅凭小规模屠杀,战争傀儡连队和步兵团是行不通的。 一个新兵正在把弄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它在手指间灵巧地游移着,仿佛杂耍的戏法。 “那是什么?” 新兵立马低下头,佯装对刚才的动作茫无所知。 “什么都没有,”他答道。“只是…自娱自乐。” “别瞒着我。” 于是新兵耸耸肩,松开了手掌。那是一枚褪色的项链坠。周围的火光映得中央的十字架红光闪闪。 “迷信?” 新兵点点头,表示默认。不久之前,这种行为还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但现在,它却显得再自然不过了。劳恩回头注视着手下的士兵,十几名配备沉重盾牌和坚固头盔的年轻人。每个士兵的盔甲内衬上都刻有圣十字一类的装饰,每个士兵的武器都装饰着杀敌标记,每条腰带上都挂满了抢来的战利品。 战争唤醒了兰斯人的古老习俗。就连马修也赞成让士兵们信仰点什么,总之目的是让他们不要放弃希望。劳恩被说服了。 “我还以为,”劳恩叹了口气,“我们早就不需要那些愚蠢的图腾了。” “它们不一样。”新兵辩解道:“我们的祖先背叛了全能之主,我现在只是在赎罪,至少这样能让…” 劳恩摇摇头。“这事以后再说。” 面对部下这种崭新的,令人不安的变化,劳恩感到莫名的沮丧。他原以为只要援军一到,守军就能重整旗鼓。事实似乎的确如此,只是补充的兵员并未成为他期望中的那副模样。一场又一场的血腥战斗曾经把第三团锻造成了沉默而致命的剑,然而随着补员频率的提升,它的锋刃已经再度变得粗糙起来。 劳恩摘下头盔,仔细观察着撤退路线。 教堂就孤伶伶地伫立在几条街之外,从瓦砾废墟到破败街垒,火焰与浓烟遮蔽了前方的一切。途径无数破碎的尸体,战争傀儡的残骸如幽灵般从迷雾中悄然浮现。轰炸防御节点的魔法仍在不时闪烁,嘈杂的声音和遮蔽视野的浓烟使劳恩不可能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等了几分钟后,劳恩从废墟里起身,示意手下跟上。他开始向教堂奔跑,期间踩碎了什么东西,有可能是一颗被烤酥的颅骨。 快点,再快点。他默默地催促着自己加快速度。 街垒攻防战曾令劳恩苦不堪言。那场战斗充斥着急迫,切身的怒火,不禁使他想起刚入伍的那段时光。当时,茶花领刚开始发展自己的军队,随着各小队慢慢磨合出了属于自己的作战方式,他们也正式成了一个军团。真是段充满挑战的日子啊。从战斗中不断吸取教训,走出无头苍蝇似的残酷混战,第一次学会结阵,第一次执行全新的命令,第一次杀人,第一次为胜利欢呼,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后来的一切都让他无所适从。全新的武器,全新的战友,全新的战术。建立军团是一回事,如何管理军团,指挥它来战斗则是另一回事了。 “有敌人!”一名远离大部队,正在独自搜刮战利品的圣佑军发现了小队。滚滚浓烟使劳恩等人来不及预警,在十米内迎头撞上了他。 “跟上!”劳恩向前冲锋,观察着其他可能出现敌人的地方,将女骑士的佩剑抽出。它锋利得就像昨天才磨过一样,尺寸和重量都刚刚好。他怒吼一声,扑向那个被吓得跌坐在地的圣佑军,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救命!”那圣佑军并未立即死去,他趁血还未灌满喉咙,抓住劳恩的腿大声喊道:“快来人,救命!这边,敌人在这边!” “我*你*的!”劳恩又急又气,反手将敌人打倒,抽剑便逃。小队又向前跑了几十米,爆炸的震撼使人们翻倒在地,接着是砰然一声巨响,乱糟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盾手,盾手在哪?” “保护魔法师!” “小心刺客!” 敌人的喧嚣愈发尖利,强劲的箭雨接踵而至。更多爆炸,法术,尖叫,金属的碰撞,将世界编织成了一片血红。 劳恩勉强爬了起来,浓烟和尘埃熏得他什么都看不见了,耳边有阵阵风声,他高声喊道:“来我身边集合,不要害怕,准备战斗!” 他咳嗽着冲出浓烟,干裂的唇间竟不由自主地流出了古老的凶蛮战吼。 而他手下的士兵们则以崩溃的哀嚎和丧失理智的告饶应答。 …… 多亏了圣伯纳教堂的神职人员,许多本该死去的伤员活了下来,但马修觉得有些人还真不如直接死了好。近期送来的很多伤员都被吓疯了,挥之不去的恐惧和痛苦变成了失心的疯狂,让他们转而憎恨起了无辜的神职人员。即便是组织了几个士兵维持秩序,保罗神父和几个修士的脸上还是凭空多了些淤青,而爱丽丝的修女裙则被撕碎了好几条。马修本以为这会是另一场即将爆发的冲突,然而恰恰相反,神职人员默不作声地承受着一切恶意,并一如既往地对他们施以援手。 “我曾因自己是孤儿怨恨父母,”爱丽丝是这样说的。“我曾嘲笑羔羊的无知,我曾哀叹他们的愚蠢和丑陋,我曾认为既然无法改变还不如直接放弃,我曾无法相信那份温情。我曾借此逃避,曾遗忘保护小小幸福的勇气。但我想,必须有人去阐释全能之主的教诲,必须有人起身反抗邪恶。哪怕这世上只有我愿意接受试炼,承受一切冤屈与伤害,我也不会因此退缩。因为这是正确的事,我可以救赎更多人。” 她会对每个不曾伤害她的人说谢谢。一开始马修觉得她很虚伪,但后来他发现她并非是古板的客气,而是真心对某个微不足道的美好瞬间表达爱意,并沉浸在快乐和满足之中,就像只活力四射的小狗,只要被摸摸头就能重拾信心与热情。正因如此,齐也坦言她一向对教廷没什么好印象,但爱丽丝绝对是她在这片大陆上见过的最真诚善良的神仆。 她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嗅着腐肉的恶臭,穿行于那些对她抱有扭曲肉欲的男人间,面不改色地承受着非礼和下流的问候,为他们送去食物和水,再对那些没对她动手动脚的人说声谢谢,偶尔还会念一段祷词。 然后经过短短几个小时的休憩,周而复始。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不会改变。因为艾瑟尔的毁灭已成定局,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所有人都知道,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活着离开了。 马修拄着拐,迈过杂乱的物资箱,崭新的矛,成捆的箭和或坐或卧的人群。而他麾下手脚健全的士兵们则紧随其后,还在夸口自己将斩获谁的首级,等伤员康复后他们要守住教堂是如何轻而易举。大地还在颤抖,燃烧的苍穹犹如幻影的无常风暴肆意横行,仿佛诸神的鏖战惊天动地。 这时,警钟不断敲响,是劳恩等人回来了,他们身后还有一支圣佑军大队。马修派人用弓箭掩护劳恩,让丧家之犬般的幸存者得以顺利摆脱敌人的追击。伴随着零星箭矢射向追兵,敌人在两百步之外停下了。 敌人与教堂之间的土地已然是一片火焰与扭曲金属的破碎坟场。燃烧的深坑,不计其数的武器残骸,以及成百上千的残肢断臂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残酷景象。 他们好像在商量什么。马修注意到敌人畏缩不前,也许是不愿摧毁教堂,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战争傀儡保护着魔法师离开了,只留下几百人的步兵团在教堂外摩拳擦掌。 “长官,我们需要援军!”马修身后的某个士兵大声催促道:“我们没法抵挡那么多人的围攻,得尽快…” 马修很想下令。啊,他多想来一番豪言壮语呀,告诉他们,敌人也是一群凡人,他们会被击垮,也会被杀死。但事实是,他们能够击倒十个,也许二十个,甚至三十个敌人,但也仅此而已。然后他们就会被敌人的弓箭手压制,被越过障碍的人潮冲垮,毫无荣耀的死亡。既没有骑士的风采,也没有步兵的壮烈。 “亲…旗手。”马修的语气有些无力。 没有回应。他深吸了一口灼热、洋溢着死亡味道的空气。尽管不抱希望,但他已别无选择。 “旗手!”他重复道。 齐跑了过来,她方才还在忙着给伤员更换绷带。再次对视前,马修不觉得他那俏皮可爱的妻子眼里会出现如此残破的麻木。 “什么事,”她似乎有些疲倦,“长官?” “恐怕这是我最后的命令了。”马修说道。“我们的战线已经溃不成军,所以敌人才能过来。我要你带上还能行动的伤员去后面的防线,假如能找来援军的话…那就更好了。去吧,快走,不要回来。” “我怎么可能会…” “闭嘴,去后面求援!”马修的侧脸暴露在火光下,他英俊,沉郁,眉间挂着一副不舍的决绝。“这是命令,士兵。你没有拒绝的资格。” 他的眼神说明了一切。没有时间互诉衷肠了。执行命令,压制痛苦,然后忍耐痛苦。齐知道他是对的,如果找不到援军,那所有人都会命丧于此。 “答应我,活下来。”她抹掉眼角的泪珠,去召集还能行动的伤员,“我们还有好多事没做呢。” 马修没有回应,他听见了盔甲的碰撞声,士兵们正逐渐在庭院集合,以沙土垒成的矮墙作为临时防线。但马修深知,他们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败局已定。 “这么狼狈吗?”马修感慨万千。这时候劳恩走了过来,把盾牌扔在地上。他不断咳嗽着,嘴里满是鲜血。 “你受伤了?” 劳恩摇了摇头,然后他才意识到,没错,自己的确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如果不是附魔盔甲在彻底破碎前替他挡下了那颗致命的火球,恐怕他已经死了。 “老子好得很。”他揉了揉剧痛无比的胸口,“别没事找事。” 即使知道这并非事实,马修还是默认了。 “那就准备战斗吧。” 第216章 岩墙之危 他们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实现的,但在现世与天堂的中间隔着一座海,一座血污海。人类泅得过这血海,才能登彼岸,他们决定先实现这血海。 ——《风暴前线》艾瑟尔围城战篇 数以百计的联军士兵正在重型塔盾的掩护下缓缓推进。对于弓箭,乃至大多数中型武器,它们都能提供有效的保护,但面对圣伯纳教堂外围部署的几台重型蝎弩,盾牌就无能为力了。每前进十步,就有几个盾手被强劲的巨箭击倒,伴随着守军士兵的怒吼,重型武器的每次射击都会留下几具残缺不全的尸首。鲜血横流,赤红的汪洋填满了脚下的土地。 当联军向教堂推进时,齐带着几十个老弱妇孺从教堂后墙离开了。联军爆发出的强烈欢呼震撼了整座城市,齐在南区战线前的高台上目睹了一切恐怖。她能够嗅到鲜血的气息,听见法术的咆哮和战争傀儡的轰鸣。这就是战争,真正的战争。齐不禁回想起曾经的自己,只是个二十来岁仍不知人性险恶的刁蛮小姑娘。她是家族中最小的孩子,父亲打小就视她为掌上明珠,向来不施管教,而剑仙门下属她家世最为显赫,即使没有任何人格魅力,武卫司上下也无人敢忤逆她的骄傲,导致齐在真正的绝境中手足无措,大脑一片空白。 假如当初再刻苦些,至剑法大成,哪怕有师傅的三成功力…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晚了。 就在人群有序向后方撤退时,几十个圣佑军追了上来,他们揣着抢来的金银首饰,挎着沾血的绫罗绸缎,牵着被五花大绑的女人和孩子,如饿红眼的疯狗般发出狂吠。 一声大喝如惊雷般响起。 “是我先看见的!不准跟我抢!” 受到惊吓的人群四散奔逃,场面一片喧嚣和混乱,令人触目惊心。几个落在后面的平民被敌人的套索缚住,那一张张尖叫着的脸庞在敌人的狞笑声中逐渐沸腾。接着,他们毫不犹豫地杀掉了老人,并砍断了孩子和男人的腿。命运已经昭示出就算他们能幸存下来战争的伤口也会吞噬他们的灵魂。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齐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根本没看到这场战争的真相。教会带来的是毁灭而不是归顺,虽然二者并不矛盾,但如果教会之主想要的只是臣服,那不论这场战争中带来的启迪为何就一点都不重要了。对教会的士兵来说,他们似乎从没在意过自己为何而战。肥胖的主教永远会为他们找到杀戮的合理意义,就像他们普遍认为战争永不止息,即使他们推进到世界的尽头,征服了凡世的每一寸土地也不可能带来和平;不满会蔓延、人民会叛乱、贵族会组织暴动,人性会推动男男女女追逐他们自以为是的真相,而唯一的真相就是他们都活在地狱里。 地狱里没有和平。 “此乃恶行。”齐小声说道。一种憎恨的痛楚逐渐在她太阳穴成型,穿过脑髓编织成令人厌恶的寒冷火焰。空气中充斥着各种味道——熔化的钢铁,烧焦的血肉,横流的内脏。延伸至视野所及之处,尽是敌人的身影。至少有十万联军攻入了内环城区,尽管按照传统的数字来看,这样兵微将寡的军队甚至不足以征服一座神丹帝国的边疆城塞,然而他们面对的是群龙无首的艾瑟尔的守军和被困在外墙西侧角落各自为战的卡库鲁援军。这反而绰绰有余,甚至显得小题大做了。 “快走!”齐大喊着,缓慢而坚定地抽出了佩剑。她的行为让圣佑军把注意力从平民身上移开了。 “全父在上啊。”那队圣佑军的军官被齐那惊为天人的容颜所震撼,“我们发财了。这外国娘们至少值两千…不,我敢保证,这起码是上万金币的货色。给我听好了,谁敢伤到她的脸我就扒了他的皮。” 齐的确是个外貌绮丽的女人,在神丹帝国曾有数个纨绔子弟因无法容忍不能拥有她而自杀。 她现已美丽不再。 她的脸被想宰杀这群渣滓的欲望扭曲。 愤怒使完美的脸庞崩毁,但隐藏在那愤怒之下的是恐惧。 害怕,畏惧,以及一望即知的恐惧。 …… 相似的故事还发生在艾瑟尔各处。 外围守军已然全军覆没。在内城废墟,千星团和战争傀儡是绝对不可匹敌的存在。各种法术的狂轰滥炸将艾瑟尔整块整块的城区化作了玻璃的沙漠。 马修想起了自己去年在艾瑟尔享受和平假日的最后一天,圣伯纳教堂的主人——保罗神父在他带手下去喝个酩酊大醉前与他的谈话。 “还有什么比宣扬和平更好的方式来结束战争呢?” “我可能明白教廷为何否认你们的权威了。”马修呷了一口热茶继续说道:“或许你说得对,这话放在任何和平之地都没错,除了这——艾瑟尔马上就要成为战场。” “并非如此。我知道那些…信徒为什么被训练去战斗,但我从不相信暴力是开启救赎之路的钥匙,祂的教诲中也有诸多与战争和死亡无关的美好事物。而我想把祂这部分的箴言传达给祂的羔羊。” “你们的信仰,本质上就是战争。”马修晒着太阳,打了个哈欠,“对全能之主的崇拜从部落时代就经由刀剑和恐惧得以传播,并最终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我之所以唾弃这个信仰,是因为它仅仅是一个华丽但空洞的词藻。老头,你深信不疑的东西没有半点意义,要不你认为教会为何会无缘无故地组建军队,并教导他们如何高效杀人呢?” “是啊,这确实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老神父附和道,“但即使是玫瑰也需要荆棘来保护它。试问你的信仰将如何阻止一个想要杀死你的敌人?它将如何帮助那些不曾见过光明的人去鼓起勇气做正义的事呢?恶魔、精灵、食人魔…这世上有太多凶险之敌对我们的教诲与箴言嗤之以鼻,他们会用谋杀来回应我们的善言。孩子,我明白这很艰难,但我们不能终日被仇恨支配,被愤怒奴役。” “道理我都懂。”马修坦然答道:“事实会证明,一颗小石子就足以引发一场灾难性的雪崩。但我们不会怎样,因为猩红大公会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 当时的豪言壮语如今听起来十分愚蠢,但马修仍然坚持自己的信念,并决心恪守骑士之道,直至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 教堂外墙已经在敌人的侧翼攻势下沦陷,三十多个勇敢的年轻人为守住外墙而牺牲。教堂大门上的门闩在撞击下颤抖,从祭坛向前望去,火光照亮了那些在圣殿外闪闪发亮,上蹿下跳,又看不清身形的魔鬼。哭嚎和祈祷被恐怖的狞笑盖过。每一块破碎的彩绘玻璃都能映出一段恐怖的神话故事。此时的伤员们被困在肮脏的病床上,由穿着黑袍的修士修女们耐心安抚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夹杂着恐惧与怜悯。 小修女爱丽丝也在其中,她满怀虔诚地保护着一根明亮的蜡烛,为一个哭哭啼啼的老男人念祷词。马修看了看忏罪厅高处的小窗,犹豫再三,如做贼般鬼鬼祟祟地靠近了她。 “我…”马修顿了顿,“跟我来,你得帮我个忙。” “什么?”虽然听得出爱丽丝很不满,但她还是任由马修把她带到了窗口。 “你应该能从那钻出去。我必须得确认现在的情况,至少…我得搞清援军还有多久才能抵达。”马修心虚地低下了头,“假如,我是说,假如没找到援军,你就自己找个安全的角落躲起来吧。起码这样…” “你想让我逃走?”爱丽丝眼中的哀伤刺痛了马修,“根本没有什么援军,对吗?我不会走的,如果殉道是全能之主对我的终极考验,我会毫不犹豫地…” “闭上你的臭嘴!”马修咆哮道:“援军就在不远处,我命令你去把他们带来!”他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将一把匕首塞到爱丽丝手上,并抱住她的双腿,将她举过头顶。 “让我下来!我才不要——” 就在此时,大厅里传来了打斗声和惊呼声。十几秒后,一个浑身是血的新兵撞开了忏罪厅的大门,他的呜咽让所有人都心头一颤。 “他们——”他绝望地看向马修,“那些伤员,还有几个新人,他们哗变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说法,狂热的战吼声穿过走廊,充满恐惧的惨叫很快随之而来。无情的打斗声在整座教堂内部回荡,仿若一曲残酷的赞美诗。 马修咬紧牙关,趁着爱丽丝愣神的功夫,将她举到窗前。 “给我滚!”他愤怒的吼声让爱丽丝不敢违抗,“把援军找来!走,敢回头老子剁了你!” 爱丽丝定了定神,扒着窗缝把上半身探了出去。虬曲的硬棘枝条遍布四处,钩破了她的裙子。刚等她跳下窗户,马修就怒吼着回大厅了。 窗外,三架马车余烬未熄,静静地冒着青烟。一场鏖战过后,周围一片狼藉,箭矢遍地,尸体层叠。一看到死者中还混有活人,爱丽丝的心咚咚直跳。那些人或三三两两地在碎石中进行搜寻,或是将彻底扒光财物的尸体运至别处。他们的打扮不像寻常圣佑军,倒像是任劳任怨的随军苦力。还有几辆货车挨着彼此停靠在断墙的另一侧,有几辆已被熏黑,却满载着尸体,仍能行路。 不少携带着兵器的男男女女正在为伤员清理伤口,无疑是敌人。惊魂未定的爱丽丝只感觉突然被人拽了一把。“安静。”是个壮得像牛一样的高大男人,他用身体挡住爱丽丝,向断墙后缓缓移动,直到完全离开那些人的视野,他才推了爱丽丝一把,“往南走,别让那群维尼西亚人看见。” “为什么?”爱丽丝看着他的圣佑军制服,一时腿软得迈不开步。 “我是艾尼西亚人,和那群疯子不一样。”他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感情,“快走。” “我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 爱丽丝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在近乎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与眼前的大块头四目相对。她能感受到体内的风暴,就好像身体在微微发光。“我需要你的帮助。”她重复道,“我是见习修女爱丽丝。你呢,你叫什么?” “布鲁诺。”他摇摇头,回过神来,作势要推爱丽丝,“赶快走吧,小家伙,我只能帮你到这了。记住,没人会听了你一句傻话就把自己的性命搭上。” “不从恶人的计谋,不站罪人的道路,不坐亵慢人的座位。”爱丽丝紧咬着牙关,小心翼翼地垂下头。别放弃,你可以做到的。 “什么?怎么…我可没有——” 爱丽丝抬起头来,打断了他的话。她感觉某种力量让她比以前更强硬、更决绝,虽然不自信,虽然心在扑通扑通直跳,但她毫不在乎。 布鲁诺不知道她胆子小,也不知道她长这么大就没怎么出过教堂。在他看来,她有贵族血统,能言善道,习惯被人服从。 在火光的映照下,她与他迎面对峙,凌驾于对方之上,他的卑微灵魂相形见绌。她感到容光焕发,还想通了一个道理:《教典》上说得是真的——祂知我所行的路;祂试炼我之后,我必如精金。 布鲁诺倾身避开了她,仿佛面前燃起了烈火。 “当为贫寒的人和孤儿伸冤。当为困苦和穷乏的人施行公义。”她向他伸手,“来吧,我们得行动起来,快!” “你要我做什么?难道你指望我一个凡人去阻止一群杀红眼的恶狼?”他似乎很愤怒,但爱丽丝看得出来,他在动摇。 “这是你的命运。”爱丽丝说,“这里到处是遭到围困、被人遗弃的士兵。但只有我见到了一个英雄,这是全能之主的意志。” 他凝望着她。她周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不比将熄的炭块更明灿,却足以照亮他的心。她展露笑颜,似乎对他信心满满。 万千神仆之中,起码有一人怀有这份决心。 “我…”他咬咬牙,小声应诺道,“我会试试看。” 爱丽丝以神职人员的方式向他致敬,先用一只手依次拍拍双肩,再举手点点额头。她咯咯直笑,洋溢着少女般的喜悦,原先的严肃瞬时瓦解。回过神来的布鲁诺才发现自己好像花了眼,刚才那个微微发光,雍容气度尽显的高贵使徒,只是个双目红肿,头发蓬乱,浑身肮脏不已,衣裙破烂不堪的傻孩子而已。 “布鲁诺,随我去南边。” “去做什么?”他不再反抗。 “我也不知道,或许那里有援军。总之,必须得想办法拯救他们。” “找援军?” “对。” 这一次,他毫无怨言的照办了,还把矛背在身后以加快脚步。两人下了一座废墟,又爬上了另一座,一路上跌跌撞撞,可他一声不吭。 据他所知,除了外墙西侧的卡库鲁军团,还有城主宫殿附近街区的残部外,整个艾瑟尔已经不存在任何大规模的军队了。南边…那里除了尸体什么都没有。 但也许她能找到什么。布鲁诺隐约觉得,全能之主正注视着爱丽丝,并用祂的力量庇佑着她。 或许这是某种启迪,也许是某种救赎。但不管怎样,布鲁诺都决定亲眼见证这场闹剧的终焉。 第217章 黑圣女与白恶魔 炽热的火焰穿过圣殿,那些自以为投降就有活路的哗变者还未来得及在打开大门后哀求上一句,便被一拥而入的圣佑军给乱刀剁成了肉馅。聚集在大厅里的上百人试图逃离,有的奔向中殿尽头的大门,有的冲到支离破碎的长凳下躲避。但逃脱是不可能的,那些狞笑的魔鬼无处不在。在人群绝望逃离的过程中,火盆、灯和蜡烛都被掀翻在地。火焰不断侵蚀着墙壁,在一系列的打击下,全能之主的雕像开始猛烈摇晃,无数燃烧的黑色碎片自雕像上剥离后掉落下来。 “放下屠刀,离开这里!”老神父张开双臂,试图庇护伤员和平民,但侵略者充耳不闻。 他们享受着待宰羔羊恐惧的呼喊,并扬起武器,以惊人的速度开启了杀戮的盛宴。转瞬之间,鲜血溅满了墙壁,战吼和撕心裂肺的惨叫淹没了利刃切割肉体的闷响。 保罗神父自祭坛之上取下了钉锤,那东西曾是圣徒伯纳生前使用的武器。老神父不知道在场究竟有多少魔鬼,但他知道现在自己必须和他们以死相搏,于是他朝着最近的模糊轮廓猛扑过去。 “以全能之父的名义,在此惩戒尔等!”他怒吼着高举沉重的战锤狠狠地朝那魔鬼砸去。伴随着钢铁碰撞飞溅的火花,鲜血自魔鬼的颅骨上喷涌而出。气喘吁吁的老神父抬起头,还沉浸在破戒杀人的震撼中。他看到一片片火焰撕裂着圣殿,饥渴地吞噬着大厅中的一切,信众、伤员、长凳与那些旗帜,无一幸免。此时魔鬼们看到了他,纷纷将武器对准了他。虽然老神父清楚的知道自己绝不会是正规士兵的对手,但此时此刻自身的性命早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眼前这些邪恶的人形畜牲要为它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为此,他发起了绝望冲锋。 “滚出去!”他大声咆哮着:“你们这群魔鬼!休想再亵渎全能天父脚下的伊甸!” 那些稳据上风的魔鬼们像是被他的幽默逗乐了。他们不急着杀他,反而纷纷避开他的钉锤,让他眼睁睁看着他们是如何屠宰祂的羔羊。保罗神父像个疯疯癫癫的牧童在驱赶狼群一样,奋力挥舞着钉锤,可惜他太老了,动作也太迟钝了,有所防备的敌人只是轻轻闪身便躲过了他的全力挥击。他只能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定格在永恒的痛苦瞬间,被鲜血与泪水浸透,被寒冷与黑暗拖回地狱之中。保罗神父痛哭不已,他嘴里念叨着那些陈词滥调的祷词,麻木地挥舞着钉锤。但此时同为全能之主信徒的圣佑军们早已不愿想起任何教条与箴言,老神父眼中的怜悯与绝望更是激怒了他们。一个圣佑军端起火盆里燃烧的鲸油,将那烈火无情地泼在他身上。刹那间,油料已裹住神父的皮肤和头发,长袍被烈焰点燃,把他变成了一个活体火炬。内心熊熊燃烧的愤怒在极度的痛苦面前被熄灭了,他开始奔跑,然后满地打滚。即使已经神智不清,他的四肢依然在自我保护的本能下动弹,带着他穿过大厅,通向洞开的大门。他感到小腿的肌肉已经脱落,脸上的皮肤也在无法熄灭的无情烈焰中开始剥落。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圣殿在他身后燃烧着,但现在的他除了解脱之外别无他念,而单单这一点就难以达成。 他不知道自己燃烧了多久,但他还能依稀听到那些恐惧的尖叫,看到闪耀的灯火。被困于生死之间的喜悦与痛苦交错之感浸透了他的躯体,那是一种超乎想象,湮灭理智的痛苦。直到最后,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只有一个渴望的念头在驱使着他:睡觉、睡觉,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想休息、安宁,最好永远不要醒来。唉,多么不公平的世界啊,被夺走一切的人仍然不得解脱,饱尝苦难的人还要继续受折磨。他的心已经麻木,力气如渐熄的火焰般微弱,为什么全能之主还不愿给予他解脱?他的灵魂已经僵死,神志彻底迷失,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求他虔信神爱世人?不,他现在只想睡觉,像牲口一般浑浑噩噩,忘却一切,什么也不要想。 但他听见了赞美诗,它好陌生,好像他从未听到过它。当有人开始唱“在天上的父”时,他的嘴巴也不知不觉地张开了,和合唱队一声唱着。接下来,多声部合唱迸发出排山倒海的气势,让他的心都开始震颤。这特殊的巨流激荡着他的身体,让他能泪流满面地站起身来,以便能随着这“赞美全父”的合唱声,离全能之主的天国更近一步。那些正在烧杀抢掠的魔鬼被他不屈的身姿震撼,纷纷停了下来。他们愣住了,趁此机会一些伤员和残兵纷纷退回偏厅,并堵住了房门。保罗神父痴痴地向前走,他感觉那股凭空涌出的力量正在消逝,所有的一切:此时此刻他心中的各种感情;他在礼拜上、斋戒时听到的各种话语;对暴力的厌恶;对故土的忧虑;对羔羊的怜悯;对信仰的终极梦想——顿时都汇集到一起。 “我宽恕愚者。予你们解脱。”他倒了下去,最后的遗言宛若天启。那是一首咏叹调、进行曲、骄傲的凯歌、哀悼的悲歌。和所有庸碌无为了大半辈子的神职人员一样,保罗神父也没料到自己在某天能像个梦游者一般在偶然降临的神明的指引下完成什么伟业。他——一个天真得让人觉得可怜的老古板在死前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因为魔鬼为他的牺牲惊骇,这让许多本该死去的人得到了一丝喘息之机。怀着一种小人物的小小虚荣心,想在天国竭力显耀这项微不足道的成就,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在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终于理解了救赎的真谛。 …… 在混沌的火光中,爱丽丝望向不远处的街垒,勉强能看到上面的黑影。守军早已不见踪影,街垒前只有一堆手无寸铁的平民尸体。爱丽丝招呼布鲁诺上前看看,后者不情愿地照做了。尽管火光摇曳,但布鲁诺还是看清了那伙人。与他想的一样,那是塞连人的部队,数量有上百人,他们既未扬起旗帜,也未结阵推进,更未统一制服,不过他们身上的装备倒是十分精良。 “我们得穿过去,向撤退的守军求助。”爱丽丝说。 “不行!”布鲁诺一把拽住了爱丽丝了胳膊,“你还是赶紧逃吧。那帮塞连人虽然名义上是我们的盟友,但听说他们比强盗还凶残。现在只有我一人,你又是个…咳,他们会杀了我,然后把你剥光衣服带走,卖给贩奴人。” “你以为逃跑就安全了?”爱丽丝急得跺脚,“现在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 她说得对,律法早已在战争中崩坏,那些曾闪烁着人性光芒的秩序被武力至上的丛林法则取代。而孔代许下的承诺让任何暴行和恶意都无需付出代价。 布鲁诺摇了摇头。擅自离队,通敌,这罪名一旦成立足够他喝一壶的。他都自身难保了,还指望爱丽丝能安全逃走? “跟我来。”爱丽丝趁他不备,抽身便向那伙人跑去。布鲁诺咬咬牙,最后还是跟了上去。 走近一些,爱丽丝才注意到那些人手持火把和提灯,正从他们死去的圣佑军盟友身上搜刮财物,齐和几个女人已被五花大绑放在了马车上,她一见到爱丽丝,便呜呜着挣扎起来。那些塞连人面色阴沉、不苟言笑,亮出武器警戒着四周,身上的胸甲和皮坎肩绘有特定的标志,以示其效忠于哪一位领主将官。爱丽丝怕得要命,但她还是一边祈祷一边走了上来。 那群塞连人一见到她,明显大惊失色。他们没想到猎物会主动送上门,她的出现把他们一时震懵了。这一刻甚为关键,得抓住机会。 他们之中一定少不了军官,爱丽丝想着,放慢脚步。虽然她对塞连人知之甚少,但只要是军队,就总会有一套指挥体系。 全能之父,保佑我吧…她深吸了一口气。此时布鲁诺拎着矛跟了上来,他似乎很惊讶。 “赞美全能天父,原来你们在这!”爱丽丝对这群人大喊,“我万分需要你们的帮助。” 塞连兵团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她。 “有强盗!”爱丽丝说,“他们正在三条街开外的地方抢劫我们的教堂,杀得实在惨不忍睹!我跟神父说我曾在这附近见过一队训练有素的战士,但没人相信。拜托了,你们可得出手搭救啊。” 他们仍傻瞪着她。怎么形容呢,有点像只溜进狼穴里讨食吃的兔子…她想。良久后,这群人总算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转身面向站在中央的军官。他是个满脸胡须的高个子,脸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 “你是说,有强盗?”那人应了一句,语气空洞。 爱丽丝鼓起勇气,无视了躺在车厢里呜咽的女人,向那人走近,大块头布鲁诺默默无语地捏着矛,没有跟上。人群见状纷纷退开,他们面露不善,蓬头垢面,已有许久没擦脸或剃须了。不过,在火把的映照下,他们的武器锃亮如新,身上的胸甲也打磨得寒光可鉴,映出她的人影。 她定睛一瞧,胸甲上映出的那个人长得高挑大气,与爱丽丝自身的形象十分不符。此女飘扬的头发丝毫不乱,褴褛的修女裙被一袭镀金华服所取代,开裂的指甲经过了精心修剪,脖子上更是多出了一串闪耀着圣洁光芒的项链。她双手合十,朝那伙人的头领走去。 “修女。”那人说,“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不,”爱丽丝应道,“你们不是自己想的那种人。” 在火光之中,那群士兵将她团团围住,正用饥渴难耐的目光注视着她。她打了个激灵,浑身寒毛直立。她的确是入了狼穴,可体内的炙热鞭策她行动,鼓励她壮胆。 军官翕动嘴唇,似是要下令。爱丽丝当机立断,抢先插话道:“你叫什么?” “弗兰克。”那人扭头看了看手下。“至于怎么处置你,还待稍后定夺。巴泽尔,拿下这个——” “为了抹去过去劣迹,”爱丽丝高声道,“你会怎么做,弗兰克?” 他回头望了她一眼,半张脸被火把照亮。 “假如有选择,你肯不肯放弃杀生,转而保护他人?”爱丽丝问,“假如能重头来过,你肯不肯就此摆手,转而拯救他人?在我们谈话的当口,无辜的人们死到临头了,而你可以阻止那些强盗。” “算了吧,孩子。”他的蓝眼睛看似毫无生气。“我们不能改变过去。” “我能改变你们的未来!” “我是你们的敌人。” “没错,但谁又规定敌人必须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我想雇佣你们,这样你们就有机会衣锦还乡了。跟我走吧,教堂里有金制的器皿和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你可以拿走它们。不需要抢劫,不需要背负罪恶,我会还你们一个全新的人生,而第一步就是不杀生、多救人。” 弗兰克轻蔑地哼了一声,阴影把他的脸衬得很不真切,宛如一张素描。“教会的人也许诺过我们能一夜暴富,但那些渣滓辜负了我们。” “听啊,”爱丽丝哀求道:“听听那些叫声。” 凄惨的呼救声从她身后的废墟里传来,久久萦绕在人们心头,命悬一线的男男女女都在扯嗓尖叫。 “你们何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当个好人,带着谢礼回家。”爱丽丝小声说:“如果你们去救人,我会拿出教堂里所有的珍宝作为酬谢。我以个人信誉和全能之主的名义起誓,我会保证你们过上富有的生活。而且,最重要的是,你们可以抛弃所有罪名,以英雄的身份荣归故里。” 弗兰克直勾勾地凝视着她。此人就如顽石般执迷不悟、毫不动摇。她可以想见这样的结果,于是心一沉,肆虐于经络间的火焰渐渐熄灭,她的恐惧陡然升级。我在做什么蠢事?简直是疯了! 弗兰克再度移开目光,她清楚自己没能感化他。他厉声命令手下将她生擒活捉。 可是无人行动。爱丽丝的话只是冲着他说的,并没有顾及其他士兵,但他们早已高举着火把凑了过来,一脸的坦诚,早前的邪念已所剩无几。他们听到远处的喊声,突然摇身一变,瞪大了眼睛,渴望有所作为。一些士兵拨弄起制服,抚摸着胸前的护身符,还有些人低头看了看手中染血的武器,面露难色。 “你们这帮傻*真想按她说的办?”弗兰克有些恼火。 一个戴着眼罩的年轻男人点了点头。“我不介意钱是谁给的。”他喃喃道,“反正都是杀人,有钱拿就行。” “我们就是为了赚更多钱才来的!”弗兰克怒吼道:“把这几个小妞卖了,再随便拿点什么,我们就能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你们就这么想找人打一仗,然后赶紧把自己的小命送掉?” “所以呢?我们把她们卖掉,拿着到手的钱买块地,或者弄几头牲口,之后安安心心过踏实日子。这很好,我承认,但我没法想象自己要一辈子忍受那种…不安。”一个秃顶男人指了指爱丽丝,“她是个修女,头儿,把她卖掉是要下地狱的。” “我们已经干了那么多破事,现在你倒担心起自己会下地狱了,嗯?” “我以前救过一个孩子的命,”一个站位靠后的老兵说,“之后的好几周我都飘飘然的,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在酒馆里大家都向我敬酒,还有人送我东西。” “所以呢?你们愿意替敌人出头,去对抗我们的盟友?”弗兰克说完,全场一片寂静,爱丽丝只能听见刺耳的哀嚎。 “我早就看那帮混蛋不顺眼了。”戴眼罩的年轻男人掂了掂手中的剑,“你们不想去就算了,反正我想多捞一笔。” 看有人带头,其余士兵也有了反应。近半数人迅速停下手上的动作,跟在眼罩男人身后。爱丽丝转过身,将紧扣的双手置于身前。那些决定出战的士兵举着火把,齐声唱着战歌,摇曳的火光照亮了布鲁诺。他满脸讶异地为队伍让出路来,而后犹豫片刻,有模有样地呼喝一声,高举着长矛,加入到队伍中去。 现在只剩下爱丽丝,弗兰克和另外几十个被眼前状况惊呆的塞连人。弗兰克抱着双臂,重重地叹了一声。“一群没脑子的蠢货,个个都活不了个大岁数。” 他嗤之以鼻,细细地审视着爱丽丝,一阵惶恐突然袭过她的心头。就在刚才,他们准备把她卖掉,或许还有更坏的打算;现在,半数人已经不见,弗兰克的神情变得更加暴戾,尽管如此,他也没动她一根毫毛。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问。 “见习修女爱丽丝。” “那么,全能之主的小仆人,”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希望你能信守诺言,不然我会亲手挖出你的心脏。好了,伙计们,放那些女人走,我们去看看,别让那些蠢货白白送了命。” 弗兰克和滞留的士兵解开了束缚女囚的绳子,去往浓烟滚滚的圣伯纳教堂。爱丽丝独自站在黑暗中,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其中不带丝毫热量,她已将其用尽了。虽然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但她感到极度劳累,浑身乏力得就像一口干瘪的水袋。她走向马车,重重往上一靠,最后才坐到地上。 天穹仍然被滚滚浓烟笼罩,远处的哀嚎怒喝在废墟里反复回荡。他们能击退敌人吗?人数够不够?她不确定圣佑军的规模。 算了,不想了。爱丽丝紧闭双眼,默默祈祷,心想自己去了也是毫无作用,只会添乱。随后,她搀着浑身带伤的齐慢慢往回走。从远处飘来的厮杀声和将死者的悲鸣冲击着她的耳膜,她在胸前勾出一道寄托希望的祈祷符。 (祝各位观众老爷新年快乐,虽然这拜年多少有点晚了…在新的一年,祝愿各位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最近几天饭局不断,所以更新又被拖了拖,在此给大家道个歉。 第218章 魔王 古云历任圣女均受全能之主赐福,其崇尚和平,能织光控火,言传身教,安民济物,凝聚人心。 但若为恐惧腐化,则:撒诈捣虚、满目荒芜。 ——选自《混沌启示录》第二十一节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劳伦斯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装载奇谋大略的脑袋很沉重,在黑暗中他已翻来覆去把每一个环节又推演了上千遍。那些效忠于他,并对他的背叛毫不知情的牺牲者,他们的恶灵诅咒着他,唾弃着他。如果此番不能彻底击垮联军,那他的灵魂将面临更可怕的审判。 他蜷缩在角落,颤抖不已。地牢里不暖和,但真正让他感到寒意的是迟迟没等来任何变故——布兰德的龙骑士、贝利尼的残兵、卡库鲁的援军,他们依照他的指示行动,但目前音讯全无。此刻他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害怕,但奥秘之主的赐福让他的情感无比麻木,就像他麻痹的四肢一样,对于可能出现的意外,他仅仅只是感到不安。他确信,在联军全数踏入艾瑟尔的那一刻起,命运女神的判决便已经下达,而他只是配合猩红大公完成这场演出而已。的确,任谁来看这场围城战都已接近尾声,联军淹没了艾瑟尔几乎所有城区,唯有少数守军仍在奋力抵抗,但他们的失败只是时间问题。 “是的,大人,那个神选者已经被控制住了,他就在里面。” 守卫的话让劳伦斯发出了一阵轻柔的笑声。片刻后,门被打开了,一个老侏儒在护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劳伦斯眯着眼,花了一点时间适应光线,然后细细打量着孔代,那个曾击败过他的敌军指挥官。 孔代也在打量着他。 “你们退下吧。”侏儒摆摆手,示意护卫出去,“有科恩团长的保护,他不能把我怎样。” “没错,必须得承认,哪怕有所谓的神恩赐福,我也不是他的对手。”劳伦斯露出微笑,看向护在侏儒身前的高大死神。“好吧,孔代亲王,作为胜利者,您想对我这个手无寸铁、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说些什么呢?我洗耳恭听。” “我只是好奇,神选者和凡人到底有什么不同,以至于圣座会连下十多道命令要求必须活捉你。” “让您失望了,我既没什么非凡才华,也不是个勇敢正直的人。除了后世的骂名外,我就只有一腔愚蠢的热血了。” 孔代一言未发,因为劳伦斯的笑容让他感到不安。 “拜托,说点什么,别让我这么难堪。”劳伦斯如撒泼打滚的无赖般嬉皮笑脸,“为什么这么严肃呢?您打赢了这场仗,毫无疑问。看看燃烧的天空吧,再看看废墟里的尸山血河吧,毋庸置疑,艾瑟尔完蛋了,我们输得一塌糊涂。所以,何不高兴点,趾高气昂地嘲笑我?虽然此举并不能彰显您的尊贵,但这是…惯例,对吗?兰斯人独有的惯例。” “我明白了,”孔代看起来有一丝不悦,“也许我确实是有点失望。考虑到奥兰多对亚当家族的愧疚,我也不是无法理解他为何会对你信任有加。” “什么?”劳伦斯夸张地咧着嘴,随后发出大笑,仿佛他正身处一个热闹集市,观看马戏团卖力表演,“是啊,是我太无能了,害得多少好人白白送了命。孔代亲王,不如我们聊聊别的,比如说,你是否记得《战争法则》上有哪几条交战准则是用于巷战的?” “我早就不是亲王了。”孔代眉头一皱,试探道:“第二十六条,非战略目标不考虑投入压倒性的兵力;三十三条,在尚有余力处理边路攻势时,尽量避免正面交锋,以骚扰和游击为主。还有第三十七条,四十一条…孩子,再聊下去这种话题一晚上都讲不完,不如我们路上说吧,去圣城的路会很长。” “我哪都不去,因为你哪都去不了。”劳伦斯突然变得正经起来,他用毫无感情的刺耳声音问道:“客套几句,你该不会真以为自己赢了吧?” “不妨阐明一下。” “没错,你毁灭了艾瑟尔,将守军屠戮殆尽,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你都是毫无疑问的赢家。但我可没说你能一直赢下去。” “想吓唬我?”孔代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孩子,我对你们的情况了如指掌,这多亏了守夜者强大的情报网。大到城市的物资储备,小到一个团在上周补员多少人,甚至就连密谋反对你的贵族们分别穿了什么颜色的内裤我都一清二楚。醒醒吧,孩子,没有其他援军,没有不破高墙,也没有任何你印象中应该存在的杀手锏。” “我知道,还有吗?”劳伦斯摇了摇头,“这就是你所知的全部?” 有那么一瞬间,孔代的心跳慢了半拍,但他很快就稳定了心神,并以沉默作答。 “看来他们并不清楚梅菲斯托走前为我办了哪些事。” “你是说为宫殿施加防护法咒?” “你真以为那是防护法咒?” 孔代看向地牢四周。这是科恩第一次看见菲利普重锤真切地感受到惊讶,然而他也并未在意。如果是杀伤性魔法,即使以梅菲斯托的能力也无法做到让千星团毫无察觉,排除了最危险的可能,他还能耍什么花招? “只有这样?不是杀伤性魔法,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 “亲爱的孔代亲王。不对,孔代将军,恭喜您终于察觉到了某些问题,虽然只是冰山一角。”劳伦斯放声大笑,并习惯性地展现出与贵族过度亲密的态度。他那缺乏尊重的举止令科恩恼怒,也加深了孔代的自我怀疑。 “猩红大公想送到我手上的密信,想必您一定看过了。我猜猜,您会说:哦,别傻了,那种程度的加密不过是屁孩扮间谍游戏的水平。好吧,您猜的没错,每一种花都代表一个城区,颜色代表伤亡数字和士气高低,颜色越深情况越糟。至于其他内容,则完全是些不痛不痒的问候,讨论何时开始行动…之类的,当然这无关紧要。猩红大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对你试探作出回应,而事实证明,没有他的辅导,我的布防能力实在惨不忍睹。” “你到底…”孔代难掩眉间的颤抖,“回答我!他究竟隐藏——” “隐藏?”劳伦斯故作震惊,“需要隐藏吗?你所知道的:每个军团的动向,他们的指挥官做了什么,又可能会做什么,猩红大公都知道,而且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认为他不清楚手下有老鼠的存在?还是认为他不清楚你会解读这些信息?但这些事重要吗?有什么隐藏的必要吗?一直以来,都是你在与不存在的阴谋勾心斗角,绞尽脑汁用最高明的手段破解我们各自的行动方案。说到这,我由衷地佩服您,真的,能事无巨细全盘操纵一场大规模战争,并把每个棋子都调教得如钢铁般冰冷,这可是我这种庸才一辈子都望尘莫及的能力。” “闭嘴!闭嘴!!”孔代失心地咆哮着,“是我赢了!艾瑟尔已化为灰烬,奥兰多只能眼看着我把他的士兵屠戮殆尽,你再说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我早就说过,你赢了。”劳伦斯说道,满意地点点头,“但我也说了,你不会一直赢下去。打一开始猩红大公就料到艾瑟尔会沦陷,毕竟联军的规模是守军的十倍不止,而某些人的忠诚也并不可靠。即使千星团和战争傀儡不参战,想保住这座城也绝对要付出非常、非常大的代价。所以,他索性换了个思路——以献祭一座城的代价,换你们被全歼的结果。” 这一刻,孔代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后他干巴巴的笑了两声。 “这种事,也许只有在梦里才会发生。”他渐渐找回了暂时丢失的信心与力量,“西境至多还能调来五六万人参战,且近半是新兵,你拿什么来全歼我的部队?那可是足足四十五万人,小子!我在梦里都没听过你这么狂妄的豪言。” “是啊,好像是挺狂妄的。”劳伦斯慢慢起身,向前走了几步,拴住脚踝的铁链拖在地上,好像伏行的蟒蛇。“在您的理解中,难道只有战斗才会出现伤亡吗?” 孔代与劳伦斯对视了几秒,劳伦斯面不改色。一种让他顿生不妙的感觉爬上心头,他知道自己置身何处,所在何时。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劳伦斯的脸让他想起了年轻时与奥兰多对弈的那个夜晚,他深邃的漆黑眼眸中隐藏着戏谑和残忍——那是出现在孔代后半生每个噩梦中的野兽,张牙舞爪,齿间挂着滴血的碎肉,徘徊于他抗拒的梦境边缘。 现在它来到了现实。 又一次。该死的,又一次。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 “难道说…不。” “念在旧友的份上,他曾给过你反悔的机会。”劳伦斯极为享受地坦白道:“你不该许下那骇人的屠城诺言,更不该在援军尚未完全进城时阻击他们,最不该完全切断艾瑟尔的地面补给线。接下来,你该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了。” 在这一刻,世界的历史永远地改变了。 现在孔代似乎知道奥兰多的其他军队去哪了,的确有这个可能。五六万人,即使由猩红大公亲自指挥,他们也在联军的庞大军势面前…不值一提。 但假如他们的目的不是与联军正面交锋呢?如果他们面对的是一支被围困在低地,斗志涣散、饥肠辘辘的军队呢?结果又会怎样? “派人通知外围城区的所有军团,马上准备启程,务必保证退路和补给线的安全。快去!” “太迟了,太迟了…”劳伦斯鬼魅的笑声不断刺痛着孔代的神经。 “格罗斯特那个蠢货在哪?”孔代厉声咆哮道:“让他带领…” “看来你总算学会了谨慎行事。”劳伦斯残忍地模仿着猩红大公的语气说道:“但它仅仅是一种良好的品格,而非危急关头的救命稻草。恭喜你,孔代将军,你在我的耐心提示下花了整整一年零三个月14天终于看清了猩红大公用六小时就看清的真相——这片焦土就是你们的坟墓。他只笃定一件事,那就是你注定会如他所想的那般踏入陷阱。别挣扎了,我会秉承着兰斯贵族的热情好客陪你们走完最后一程。” “科恩团长,让玛利亚女士…不,所有荣光圣骑士和任何还能动弹的骑兵向西进发,务必要赶在敌人彻底封死口袋前突破防线。另外——” “另外,我就告诉你所有真相好了。”劳伦斯舔了舔嘴唇,“梅菲斯托走前帮我办了三件事,其中第一件便是在艾瑟尔的中心区域设置了禁魔法阵。一旦它启动,便能抽干方圆百里内的所有魔法之风。也就是说,千星团那些呼风唤雨的伟大魔法师会变成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虽然只是在一个月内,但我想已经足够了。哦,还有,我也没打算为你们陪葬,这是个…玩笑,非常没礼貌的玩笑,尽管我说得那么一本正经,你们都不愿咧嘴笑一笑。好吧,就是这样,我不会为你们陪葬,而卡库鲁军团和任何逃到西侧外城区的守军也不会留下。相信我,先生们,这绝不是因为我粗鄙成性,不懂待客之道,恰恰因为我已经见过太多贵军的所作所为,所有人都被这场战争弄得丑陋不堪了。” “我只想弄清一件事。”孔代艰难地咽了口吐沫,“卡库鲁军团…明明奥兰多下达的命令是不许他们正面交锋,为什么?他们明明是失控了,如此我才敢笃定奥兰多…” “没错,命令确实如此。但你肯定不清楚他们的指挥官,赫卡特将军的独子也在城里,准确来说就在我手下当差。”劳伦斯耸了耸肩,“不得不说,虽然我们只有一面之缘,但赫卡特将军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指挥官——一个坚如磐石的人,如同悬崖峭壁般不屈不挠。但话说回来,是人就总有软肋,而他的软肋就是地行龙骑士第三支队的队长布兰德,一个诞生于酒后乱伦的可怜人,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冷血军官。哦,这应该不难理解,一个孤苦伶仃的老父亲会为了救恨自己半辈子的独子付出何种代价?一切,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违抗军令。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孔代将军,这样一点都不体面。大方承认吧,你永远是猩红大公的手下败将。他不会像你一样全面掌控战场,因为他明白战争具有随机性,明白小小的英雄主义和人性的弱点是如何在瞬间改变战役进程;优秀的将军要学会利用他的士兵,鼓励他们尽最大努力执行命令,甚至在必要时超越命令所限。反过来,你坚定的认为只有通过自己那杰出的头脑来亲自微操才能保证战事顺利进行。也许这样也没什么不对,不过毫无疑问,你削弱了军团和士兵们的自主权,让他们沦为战争游戏的棋子,而一旦你这颗大脑崩溃,他们便会因不清楚主帅的意图而变得多疑、脆弱。” 孔代用尽全身力气慢慢吸了口气,他的表情从狰狞变成悲伤,再变为无力,最后他释然地苦笑着,对劳伦斯点了点头。 “这么看来,我输得不冤。”他眼神涣散,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在燃烧所剩无几的生命,“如果可以,请告诉我的老朋友,我们的债清了。能再次窥见他惊世骇俗的布局,我死而无憾。” “好的,我一定转达。”劳伦斯若有所思地回道:“也请您代我向那些选择背叛的贵族们带句话:我给过所有人选择的机会,而且不止一次。” “你走不了。”科恩拔剑上前,“只要我尚在人世,你便插翅难飞。” 劳伦斯后退一步,轻轻摸了摸他中指上熠熠生辉的戒指。 “凡事总有例外,阁下。这便是梅菲斯托为我办的第二件事了,它是个不稳定的传送法器原型,可以把我传送到十里外的随机地点。不过,我恰好是懂一点灵魂法术的,所以不必太过担心它会把我送到敌群中央。那么,再见了,各位,后会无期。” 科恩以最快速度伸手抓人,却还是晚了一步。劳伦斯凭空消失在牢房里,只剩下枕头上的压痕能证明他曾出现在这。科恩停在半空中的手顿了顿,最终放下。自知大事不妙的护卫和仆役们纷纷骑上马奔向城区各处,宣布孔代的命令。“将军,请对我下令吧,我会毫无怨言地执行任何命令。”科恩语气如常。 “你认为奥兰多会放我们走吗?”孔代头也不抬的问道。 科恩没有回答,只是走出地牢,长剑入鞘。 第219章 冷血动物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神之所以住在天国里,是因为祂对自己在凡间创造的东西感到恐惧? ——《混沌启示录》引言 圣伯纳教堂里的战斗已经结束。 爱丽丝合上布鲁诺的眼皮,别过头去,不忍直视开膛破肚的淌血寒尸。幸存的第三团士兵们在她周围来回走动,从火中抢救可用的物资和一息尚存的伤员。在一片呻吟声中,弗兰克将擒获的圣佑军逐一处决,有几个窃窃私语的伤员见状立马闭上了嘴。 爱丽丝没有阻拦。塞连人一脸严肃地尽了职,在路过她时没有投来目光。如果他们输了,也有可能落得这样的下场,爱丽丝想着,低头回望布鲁诺,火光照亮了他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庞。英雄与魔鬼的一线之隔在何处?那场好声相劝让他变勇敢了? 在混战中死去的不只有布鲁诺,弗兰克也损失了十几名手下,他们与第三团的残兵合力解决了三倍多的圣佑军,并赶跑了剩下的人。爱丽丝撑着疲累的身子站了起来,却看到什么东西滑出了布鲁诺的外套。她顿了顿,弯腰敞开制服的前襟。 布鲁诺的衣兜里塞着一枚做工精美的镀金怀表,上面雕刻着一位战士的英姿:他制服笔挺,高举长剑,目光坚毅地平视前方,似要踏破任何艰难险阻。 不管这怀表是不是布鲁诺抢来的,他都配得上怀表上的战士形象。爱丽丝将怀表握在手中默默祈祷,随后将其塞进他的兜里。 “安息吧,勇士。”她喃喃道,“勇敢的布鲁诺,以热诚之心为全能之主的正义而战,你定能前往天国。” 她站起身环顾大厅。第三团的几个新兵正把尸体拖到火边,以便焚烧。爱丽丝叫来的援军救了所有人的命,但第三团的损失相当惨重。她还未仔细清算,可伤亡率看起来很高。死者不在少数,大部分新兵都已殒命,早些时候总喜欢调戏爱丽丝的那个顽劣少年也不例外。 爱丽丝累得不行,想要找个角落蜷身入睡,可弗兰克与马修的争执赶走了她的倦意。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弗兰克冷笑着说:“兰斯人,你不会真以为我是全能之主派来的天使吧?” “我从没把你们当圣人,但看看眼前的惨状吧——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而那些宝贵的圣人遗物和艺术品已经被烧毁了。你想要钱?没问题,看见那堆碎片了吗?那本来是尊价值连城的雕塑。还有角落里的灰烬,那些出色的绘画本该挂在某个大贵族的庄园里。对了,你还可以带走地下室的古籍文献——那些凝聚着人类近千年智慧的书籍和绘本,已有半数被焚毁或是被漫不经心地扔掉了。你还想拿走什么?尽管拿吧。” “去你*的!”弗兰克咆哮着把手搭在了剑柄上,“你们都是我的战利品!男人、女人和孩子,我本可以像家畜一样把你们都宰了,再从你们的尸体上慢慢搜刮被藏起来的金子和珠宝!别*的挑战我的耐心,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爱丽丝一走近,两人都扭头看她。她被盯得腿打哆嗦,但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去。 “这不是我们的小英雄吗?”马修说,“小甜心,我不知道你向他们许诺了什么,但毫无疑问,你带来了一场奇迹。” 爱丽丝毫无伟大之感,她浑身酸痛,使不出力气,无法再维持之前的强势姿态,身上又沾满污垢,破烂的长裙堪比乞丐的装束,被裙底盖住的脚趾又开始疼了,扎起的头发也彻底散成了乱麻。 “我向他们许诺,他们会带着厚礼回家。”爱丽丝怯怯地说道。 “那你承诺的金银财宝在哪?”弗兰克问。 爱丽丝把心一横,张开双臂,昂起了头。 “把我卖掉吧。”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我…我是处女,年龄不大,又长得不差,稍微打扮打扮便有的是达官贵人愿意出高价买我。别伤害他们,带我走吧。” “你疯了?”马修把她护在身后,“那些变态会…会…总之不行,你别急,肯定还有别的法子。” “让开。”弗兰克拔剑出鞘,将马修逼退。爱丽丝低着头,小声念着祷词,她感到弗兰克那只沾满凝固血浆的粗糙大手正慢慢揉搓着她苍白的脸颊,顿觉不寒而栗。 “确实算上等货。”弗兰克瞪退了几个围过来的第三团新兵,“小妮子,你可能值两个钱,但你要知道,黑市的抽成很高,最后我的兄弟们平均只能分到三五枚金币,而这还算最乐观的情况——那些阔佬肯定会以你没学过社交礼仪为由压价。所以,我为什么要——” “我可以学!社交礼仪,宫廷艺术,还有…”她用大喊掩饰着急促的呼吸,“房术和任何男人想让我学会的技巧!” “说得挺好,勇气可嘉。”弗兰克面不改色地说道:“但据我所知,那些舍得一掷千金的阔佬可远比你想象得还要变态。听说现在最流行的玩法是割掉你的耳朵,拔掉你的舌头,折断你的四肢,再封住你的嘴,最后用烈火焚烧你的皮肤,享受你撕心裂肺的闷哼。所以,你真觉得你受得了?” “我能。”她吓得嘤嘤啜泣,却还是斩钉截铁。“只要你放过他们。” 他沉着脸与她对视,似乎头一次发现她眼中的泪花闪烁着别的价值。 “你们这帮腌臜泼皮,到底要多少钱?”忍无可忍的齐扶着墙艰难地站了起来,“不就是几个臭钱,我从家里随便拿点小物件抵给你们便是。” “少来,”一个面露不善的塞连人说道,“想再骗我们一次?门都没有。要么现在拿钱,要么把你们卖了换钱!” “瓦尔多,闭嘴。”弗兰克瞥了齐一眼,“你们欠多少,就得还多少,小姐。”他慢条斯理地说着,身为塞连人,却有着兰斯贵族的口气,“十万金币,或者等价的东西。你要能拿出来,我们现在就走。” 齐被惊得目瞪口呆。其他塞连人倒是不急,纷纷揽着武器,一言不发地喝酒。伤员和平民们群情激愤,七嘴八舌地咒骂着,只有马修和劳恩在默默示意手下别轻举妄动。这伙塞连人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他们既然能不要命的打退数倍于己的圣佑军,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在场的所有人屠戮殆尽。 “拿去。”齐黑着脸摘下自己的项链,“这是师傅送我的宝物,能凝神聚气,价值连城。” 弗兰克扬起一边眉毛,抬手使唤一名手下上前取物。齐松开她的项链,又咬咬牙,取下发簪和手环,将其一道放进这位手下的掌心。那塞连人眯着眼仔细观察,其他人忧心忡忡地等待着,不停地咽着吐沫。 男人对着项链好生端详,接着把它揣进怀里。“确为绝世之作。”他对弗兰克点点头,坦言道:“估价两万金币。” “发簪值多少?”齐不悦地问。 “工艺奇特,造型别致,由黄金和宝石打造,不过有轻微磨损痕迹。”男人对弗兰克传话,“大概一万金币。手环…就算一万金币吧。” “合起来还抵不上半份债。”弗兰克给手下递了个眼色,于是他的士兵们纷纷摆出作战姿态,将武器对准了人群。 劳恩心一沉。“你们别乱来,即使把我们都杀了,也无法清算这笔巨债。” “我们塞连人很看重信用。”弗兰克说,“我时常乐意让无信之人流点血,好提醒自己要守信。知道我为什么痛恨兰斯人吗?因为他们总是信口雌黄,乱借偿不起的贷。” “不要…” “求求你们,发发慈悲吧。” “把那个小姑娘带走,这样就能抵债了!” 人群因这句话陷入短暂的沉默,而后乱作一团的羔羊们如梦初醒般大加附和,全然不顾第三团的反对。爱丽丝顿觉渺小无力,她垂着头,张开双臂挡在两军阵前,咬紧牙关。 爱丽丝。 坚强的孩子,你要不懈地披荆斩棘,为祂迷途的羔羊开辟出一条道路。 保罗神父的嘱咐言犹在耳,爱丽丝强迫自己站稳脚跟,哪怕泪流满面也不要哭出声。 “对,我跟你们走。”她压抑的啜泣让人心碎,“放过他们。如果我不值六万金币,那就让我不停侍奉男人赚钱。最多三十年,我定能还债,到时你们再把我贱卖了也不迟。” “你在哭。”弗兰克哼了一声,“你就这么关心这群家畜?” “他们是全能之主的子民。” “这算得了什么?”他不屑地发问,“他们想把你卖掉,自己保命。曾有个兄弟想出卖我,我便剥了他的皮,剜了他的心。你不该被愚蠢的教条箴言蒙蔽双眼。” “我爱祂,如同祂爱祂的羔羊。”爱丽丝低语。她并非逻辑高手,也没受过任何专业训练,当下也绝对不在状态。然而,当眼泪再次涌出时,她只得从口中挤出《教典》中第一章第一节的祷词。 弗兰克乐了。“这番话道理何在?他们在背后捅你刀子,你却想拯救他们。列出一个能说服我放下武器的理由。这群欺软怕硬的饭桶,还有飞扬跋扈的蠢货,我宁愿不拿钱也不想让他们玷污这里的空气。” “他们都曾照顾过我,对我表达过感谢。”爱丽丝说,“在我嚎啕大哭时,有人摸着我的头安慰我;在我饥肠辘辘时,有人递给我一块蛋糕;在我头昏脑涨靠在墙角打盹时,有人把我抱到床上,给我盖上被子…我无法对你们的暴力视而不见,我也不会嘲笑他们是怯懦的软骨头。如果你们非要动手,那我就冲到剑上自杀,这样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别跟我讲什么自杀就会下地狱,我说到做到!” 这是她仅有的一张牌。 弗兰克寻思片刻。爱丽丝的心咚咚直跳。最终,他摆摆手,示意手下后退。“算了。”他看向面露不忍的部下,轻轻叹了口气,“傻孩子,以后学聪明点,别动不动就打算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头儿?”一个塞连士兵弱弱地问道:“咱们走?” “废话,不走还等着那群傻*带人来寻仇?”弗兰克懊恼地吼道:“虽然是亏本买卖,但好歹赚到钱了,我们撤。” 倾颓的大门被推开了,单薄的掌声响起。一位高大的金发骑士缓缓步入教堂,站立于门前,虚伪地用一块丝绸手帕拭着眼角,像是在为这出好戏由衷地喝彩。 “诸位先生,女士们。我是格罗斯特,联军的副指挥官。”他夸张地握拳指向心口,如职业演员谢幕般躬身致意。“我已有十多年没见过如此高洁、纯粹的爱与美了。噢,原谅我,全能天父,原谅我的失礼吧,我实在是太感动了。多么…多么荣耀的牺牲,多么绮丽的灵魂,实在…实在是…” “快逃!”弗兰克发出惊天怒吼。爱丽丝猛地合上眼皮。圣骑士原地静待,脚下却飓风肆虐。 “实在是让人忍不住想把它染黑。” 一声惨叫响起,爱丽丝双目一睁,发现那骑士正立于身前,用饥渴难耐的贪婪目光注视着她。她吓得跌坐在地,隐约看到他脚下的人影,那是弗兰克,正躺在地上抽搐,脖子被拧成畸形,不停地咳着血,眼瞅是活不长了。 “好姑娘。”他弯腰摸摸她的头,随后用指尖抚过她的发丝,“别害怕,别出声,别辜负我无法熄灭的爱欲,给我一个属于情人的吻,好吗?” 他的语气是如此深情温柔,一举一动是如此优雅迷人,以至于换做其他场合,爱丽丝定会为他的告白羞红了脸。 但此刻她害怕得无法动弹。 如梦初醒的塞连士兵们纷纷红着眼冲了上来,欲与那杀害他们长官的凶手搏命,但那骑士只是不耐烦地回身甩出一剑,便轻描淡写地将为首的六个人拦腰砍成两段。 “噢,给我一个银盘!”格罗斯特沐浴在飞溅的鲜血中,脸上只有狂喜的陶醉,“我想要这位少年取得先知的头,放在盘中端给我!”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他的非凡力量所惊骇。见人们被暂时震住,他邪魅一笑,扭头轻吻爱丽丝的额头。 “乖孩子。”他捏着爱丽丝的下巴,“谢谢你的配合。” 接着他起身大笑,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掀起腥风血雨。 第220章 凌虐之喜 猎杀。猎杀。 猎杀。猎杀。猎杀。 格罗斯特等这一刻太久了,仗打到现在,敌人受折磨的哀嚎早已不能让他迟钝的神经再感受到分毫愉悦。他为此苦恼了很久,也试着用酒精和女人来重新感受喜悦,但事与愿违——激情和愉悦已成为一种遥远的回忆,仿佛是他出生前就丢掉的东西;那是他再也回想不起来的东西,更不用说切身感受了。 然而。 他找到了久违的激情,那种在他年纪尚小的时候,将野猫开膛破肚,并为那幼兽流血的眼睛转向它悲鸣的孩子时所凭空涌现的喜悦与满足。在正式成为骑士前,他就是另一种生物:以毁灭美好,亲手撕裂一切伟大、荣耀之物而不断精进施虐造诣的怪物。 这份亵渎的愉悦支配了他的意识,如沸腾的毒汤让他化为席卷整个天空的风暴,——继续狂笑,继续狩猎,继续屠杀以防止这份来之不易的恩赐消散。 猎杀。猎杀。猎杀。他横冲直撞,从塞连人的包围中扑向难民和伤员,在他们中间炸开地面,他撞穿血肉、骨头、铁与石,将鲜血洒向空气,用沿途的生命染黑这片全能之主脚下的土地。不知何故,这是神圣的;他不清楚如何或为什么,只知道就应该是这样,就像人类生来就明白他们需要吃饭、呼吸和睡觉一样。他真心信仰着全能之主,在他没有感受到的信仰的核心,屠杀异端即是上升到天国的最佳渠道。粘稠的欲望和黑暗的洪流裹挟着他壮硕如牛的躯体,在他令人作呕的升格灵魂中刻下又一道亵渎的伤疤。他试图抓住这种感受,把它们捧在手心里,对它们进行某种意义上的亵玩——但这就像试图从尸山血海的恶臭中挑出一株黑玫瑰的芬芳一样困难。 然后,在他彻底感到厌倦前,他看到了哭泣的爱丽丝。他本能地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这株玫瑰——她是如此完美无暇、光鲜亮丽,就像曾经的奥菲莉亚。他爱着她一颦一笑散发的圣洁光芒,也爱着她摄人心魄的纯净灵魂,更爱她被恐惧与绝望侵蚀的冰冷尸躯,最爱那颗蛆虫般的心脏将腐烂的血液从骨隙中泵出。他努力回想着那个画面,眨着眼睛,停在了原地。有那么几秒,他的一部分灵魂在大声哀嚎:不!你这个天杀的蠢货,怎么如此急不可耐地糟蹋了这场无与伦比的盛宴? “不许动!”他狂躁地大吼道:“都给我老老实实站好,谁动一下我就杀谁!” 他必须为自己的罪孽忏悔。然而,瘫坐在他面前的难民似乎将他突然停止杀戮的自责误会成了别的什么。那肥胖的男人哆嗦着解开腰带,跪倒在地,将一根金条拿出,双手捧到格罗斯特面前。 “求求您,宽恕我,大人…”他六神无主地磕着头,“饶我一命,求您了…” 这倒是个有趣的意外发现。格罗斯特哭笑不得地接过金条,掂量了一下。 很沉,但这远远不够。 “就这点?”格罗斯特哀叹道:“你觉得这点东西就能让你免于一死?” “大人,我…” 格罗斯特单手捏着男人的下巴,把他提了起来。那男人的裤子掉在地上,发出哗啦一声脆响,上百枚锃亮的金币滚落出来。格罗斯特故作惊讶地发出嘘声,“看到了?其实再强硬点你们就能拿到十万金币了。也许还不止。”他用嘲笑的眼神看向塞连人。 “大人,不…”那男人说话了,含糊不清的声音就像胆汁被提到了喉咙里。“还有更多…被我藏起来了,饶我一命,大人…我会带您去拿…” “可惜我不缺钱。”格罗斯特愉快地笑着,用另一只手揪住了男人的头发。他的手甲如带刺的钩子和锋利的剃刀,男人刚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便被生生撕掉了头皮。格罗斯特哼着欢快的小曲慢慢捏碎了他的喉管,像对待一块猪肉一样从手上扔下了男人的尸体,耐心地等待恐惧在人群中发酵。 “还有谁藏钱了?”他漫不经心地踱着步子,“告诉我,我会考虑饶实诚人一命。” 虽然没有明确保证,但格罗斯特一句话就将教堂里的地狱释放了出来。吓破胆的难民和伤员都互相揭发,指责和愤怒的咒骂在大厅里来回飞舞,一张张面红耳赤的扭曲面庞让格罗斯特大饱眼福。 “不!”这是爱丽丝的喊声,但在潮水般的聒噪中沉没了,没人能听见。马修突然感到有人戳了戳他,他转过头去,发现身侧是个面目狰狞的塞连人。 “兰斯人,咱们得合作。”他紧盯着格罗斯特的脚步,“想活下去就得把他杀了,不然咱们谁也跑不了。我的兄弟们会尽量把他拖住,你能不能让你的人想想办法…” “格罗斯特大人!”一队全副武装的圣佑军破门而入,“孔代将军让我传令,您必须现在…” “滚!”格罗斯特怒不可遏,如彗星般飞身上前,一拳就将为首的圣佑军打得倒飞出去。“我早就警告过你们,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容忍任何东西,任何人打扰我拷问异端!不想死就给我滚出去,现在!” 其他圣佑军被他澎湃的杀意震慑,纷纷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并顺带关上了大门。 “现在!动手!”还未等马修反应过来,那塞连人便大吼一声,与他的兄弟们一同扑向背对他们的格罗斯特。荣光圣骑士转身回望着这群不知死活的蝼蚁,轻蔑地哼了一声。如此大逆不道,如此头脑简单,简直就像在藐视他的超凡伟力。 “我们上!”尽管心怀疑虑,尽管无比仓促,马修还是举起了武器。他不喜欢塞连人,但无论他们行动的缘由是荣耀还是恶毒,第三团都有太多理由拔剑出鞘了——打从军的那天起,马修便知道自己的责任是遵守命令,屠戮敌人,保护同胞。 那个下令的塞连人冲在最前面,这让马修打心底里敬佩他的勇气,这和他是谁无关。不想坐以待毙的士兵终于反应过来,咬牙加入了反抗,而格罗斯特只是大笑着发起了反冲锋。他的手臂几乎弯成了一个直角,肩膀放低,肌肉绷紧。他迎上了人群,把软弱的凡人们撞得七荤八素。 显然他也清楚,独自陷入一场近身缠斗会很危险。 猛烈的撞击几乎把马修顶到半空,情急之下他把手中的短剑掷了出去,此举为一个塞连士兵争取到了近身的机会,那莽汉深知自己必死无疑,索性不闪不避,抡起斧子要与格罗斯特以命换伤,格罗斯特恼羞成怒地抽剑便砍。斧刃与剑锋同时抵达,剑锋无情地将塞连人斩为两段,斧刃击中盔甲,却应声而碎,但格罗斯特因踉跄而露出了破绽,这一瞬间便足以逆转局势。 他的凡人对手虽慢他一步,却悍不畏死,一双双因咆哮而充血的眼珠让格罗斯特胆寒。他以闪电般的速度出拳回击,狠狠地击中了劳恩的腹部。 这一击不合常理,更像是出自街头流氓而非一位训练有素的冠军骑士,但这一拳打碎了劳恩的附魔盔甲,把他击退了近十米才停下。劳恩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绞碎了,他挣扎了半天也爬不起来,只好大口喘着气,揉着胸前的钢铁碎屑呻吟。 好在他的伤没白受,其他士兵毫不犹豫地近身上前,对着格罗斯特就是一阵斧劈刃凿。德拉维特板甲非常坚固,但也不能保护格罗斯特毫发无伤,他被急风骤雨般连绵不绝的乱击打得不断后退,最后单膝跪倒,视线摇摆,仅凭直觉才挡开了接下来的两剑,并站起身来。 “你们这群杂种!”他的骄傲告诉他该迎难而上,但战斗的经验告诉他此时应该逃走。 在格罗斯特犹豫的瞬间,一对塞连兄弟不要命地扑上来,钳制住了他的胳膊。格罗斯特来不及挣脱,电光火石间又有更多人扑了上来,将他压倒在地。身上摞了十几个,还是几十个人?格罗斯特不知道,他惊慌地挣扎着,却无法动弹。荣光圣骑士的力量再强,也无法凭一己之力掀翻一座肉山。他开始感到窒息,那些在泥浆里滚了几个月没洗澡的士兵抓挠着他的脸,用力啃咬着他覆甲的手,这种背水一战的兽性让他恐惧,于是他决定暂时放下自尊。 “救我!”他用尽全力大喊:“挨千刀的*,赶紧救我!” 难民群中有四个女人走出,她们一言不发,面色凝重,一只手上拎着钉锤,另一只手上捏着短弩。几乎没有任何反应时间,四支弩箭便同时贯穿了战士们的盔甲。在极度震惊之下,士兵们的动作有了两秒钟的停顿,而在这两秒钟里,那四个女人已经冲进了密集的人群开始大杀四方。此时所有人都意识到,不论他们如何抵抗都注定要失败,教廷的奸细始终潜伏在人群中冷眼旁观,等着他们自投罗网。计划中令人振奋的希望已经烟消云散。 钉锤所向披靡,让周围一切挥舞的利刃与长矛都黯然失色。仅仅半分钟后,这场一边倒的屠杀便结束了。头颅破碎、四肢断折,身躯撕裂,除去一些被钉锤击杀的士兵外,更多人死于格罗斯特狂怒的铁拳之下。 “苍白圣杯修女会,难怪慢吞吞的。”格罗斯特瞪了那几个神情复杂的伪装者一眼,“下次动作快点,请。” 躺在地上的劳恩和马修见证了这场让人眼花缭乱的屠杀。战斗开始的前几秒钟,他们还在为这些勇敢的人祈祷,而现在,他们只觉得这就是场醒不来的噩梦。毕竟,他们是第三团的初创军官,硬是把一群菜鸟熬成了老兵。哪怕局势再危急,他们也从未失败过,从未被彻底压倒过,没有他们挺不过的仗。马修开始盘算如何逃走,要去哪里,如何杀出一条血路,下一步要怎么办…但他完全没考虑到自己身上有十几处伤口正在流血,两处伤势严重,未痊愈的腿又不听使唤了。 “马修!”劳恩的呼吸急促紊乱,“我们怎么办?” 马修环顾四周,轻轻摇了摇头,回给劳恩一个沮丧的目光。 他们全都死了。塞连人,兰斯人,整件事,整个行动,全完了。 没有希望可言。 在听到劳恩的声音时,格罗斯特笑了。他的牙齿在火光中闪闪发亮,金色长发随着夜风飘荡,如同背景中巨大的火舌一样舞动。 “你太嫩了,小子。”他说着,走到瘫倒的劳恩身旁蹲下。 劳恩试图爬走,他的一条胳膊已经没知觉了,骨头和胸甲同样支离破碎,头盔不见踪影,满脸鲜血淋漓,每个颤抖的动作都要竭尽全力,在自己的血泊中爬过的每一寸都是意志的胜利。 “到现在还想着逃走吗?真是太不懂事了。”格罗斯特啧啧出声,“我觉得你不该这么做。这是在丢兰斯人的脸,而且毫无意义,你应该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继续战斗。不过我下手好像确实重了点,也许我该为此表示歉意。” “不要!”被四位变节者控制住的爱丽丝挣扎着大喊道:“不要动他,让他走!” 格罗斯特环顾四周。那些动弹不得的伤员和泪流满面的平民正在祈祷。战斗人员已经被屠戮殆尽,他们脆弱的心灵在恐惧中崩解。教堂外,战争傀儡的引擎在咆哮,万千鼠辈在烈日般照亮世界的大火中逃窜。圣佑军已经完全攻占了内环城区,他们正争分夺秒地劫掠着任何值钱的东西。 “小甜心,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格罗斯特柔声说道:“就算我放过他们,他们也不可能用那双伤腿跑多远。”他望向远方的城主宫殿。“这里已经没有安身之处了。任何地方都不会再有安身之处了。” 他再次低头望向劳恩。那个倔强的少年还在爬动,每一个拼命做出的微小动作都让他吃力地喘息、呻吟。 “可怜的孩子,被吓坏了。”格罗斯特瞥了一眼劳恩面前两米外那把残缺不全的剑,“噢,原来你不是在逃跑。”他饶有兴致地起身,故意等劳恩血淋淋的手指离剑只有一寸距离时把剑踢开。“不要拿这个,很危险的。” “格罗斯特大人。”其中一位修女小声劝道:“算了吧,他们活不久的,您没必要脏了自己的手。” “你这歹毒的恶徒,怎如此丧尽天良!”爱丽丝怒斥道:“你既是修女,却助纣为虐,麻木不仁,眼瞅着这些好人…” “好,我可以放过他。还有他们,所有人。我甚至可以弄来几辆马车送他们离开。”格罗斯特像个真正的绅士般咧嘴一笑,“不过得看你愿意做出多大牺牲了。小甜心,你叫爱丽丝,对吗?” “格罗斯特大人。”另一位修女咬牙护在爱丽丝身前,“我们见证了天启,她是全能之主认定的下任圣女候补,您不能对她…” “怎样?你以为奥菲莉亚那个烂*,是怎么成为圣女的?”格罗斯特嘲讽道:“事实证明,圣女不一定要冰清玉洁。我想做的那点…‘惩罚’与奥菲莉亚曾经受到的折磨比完全不值一提。” “您不该直呼圣座姓名。我无法坐视下任圣女…” “大修女艾丽卡!”格罗斯特尖叫起来,“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别逼我让圣事部的朋友找你们麻烦。让开,滚出去!” 大修女看了看爱丽丝,又看了看满脸愤恨的格罗斯特。她沉着脸挥挥手,示意她焦急的姐妹们先离开,而她自己则后退几尺,以示让步。 “好了,小甜心,是时候对你的顽皮做出惩罚了。”格罗斯特指了指祭坛,“脱光衣服,躺上去。” “什么?我宁愿死也不会…” “是吗?”格罗斯特一脚踩在劳恩受伤的肩膀上,并轻轻碾了碾脚掌。“你确定要让这条可怜虫替你受罚?好,没问题,只要你心安理得。”说着,他用长剑刺进劳恩的手掌。 劳恩痛苦的闷哼让爱丽丝六神无主。“别这样,我做!”她低下头,慢慢宽衣解带,“我灵愁苦,要发出言语。我心苦恼,要吐露哀情。全能之父啊,请赐我勇气…” “快点。”格罗斯特催促着,“噢,你是不懂得如何解扣子吗?别让我催,这些人的命可等不起。” “恶人的亮光必要熄灭,他的火焰必不照耀…” “义人多有苦难。”艾丽卡大修女不忍地别过头去。 “啊,是吗?看看那漂亮的*,她那个地方的茸毛还是孩子一样的呢!哈哈哈…别害怕,让我给你讲讲圣座的过去吧,她曾和你一样想牺牲自己拯救他人,但讽刺的是强盗被她感化离开了,而受她庇护的人们却背叛了她,因为他们一致认为是她罪恶的惊世容颜引来了强盗。他们把她锁在羊圈里,你能想象那种情景吗?羊粪,烧红的烙铁,用于饮水的木槽,还有一个个兽性大发的男人,都沾上了她的纯洁气味。后来,她怀孕了,他们就殴打她,折磨她,给她喂黑色的木屑和烈酒,据说这样能驱魔…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后,她再也不能怀孕,再也不能发声,他们就把她扔到树林深处,就像杀条狗一样打死了她。别哭了,小甜心,你看,她认清了信仰与救赎的本质,现在活得好好的。你也该诚心忏悔,献出你罪大恶极的*体,然后等着全能之主宽恕你的灵魂,赐予你第二次生命。”(考虑到过审问题,只能写得保守点了) 格罗斯特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让艾丽卡如鲠在喉,她知道这个人渣要做什么,但她无力阻止。荣光圣骑士的权威不容置疑,哪怕是格罗斯特这种末流圣骑士,其权柄也远非她一个隐修会大修女能抗衡的。 “慈爱与诚实,公义和平安,全父若喜悦我们,就必将我们领进那流淌着奶与蜜之地。”在不停祷告间,爱丽丝已经环抱着双肩,怯怯地躺在了祭坛上。 “快跑啊,你这傻孩子!” “别管我们!” 他们在吼,齐、马修、劳恩,还有那些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获救的伤员们。 “瞧瞧,多么崇高的牺牲。”格罗斯特喜形于色,“现在让我来好好审判你的罪恶。” 爱丽丝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但她本能地感到害怕。她挤去因恐惧而流出的眼泪,透过模糊的视野,看到格罗斯特正在宽衣解带。 “格罗斯特大人!”大修女咬牙喊道:“我祈求你…” “再多说一个字,我杀了你。” 只有一次。艾丽卡发誓这是她第一次怀疑信仰的正义。这是…残虐…不正义,所有人皆身怀原罪降生,没有对错,没有好坏,只有选择。然而,望见守军抛下伤兵和手无寸铁的难民,却让格罗斯特乐不可支。每当这种情况发生,他便会向他疯狂的神明吟诵赞美和感谢之辞,又向全能之主允诺将会给祂献上祭品。他的承诺一贯得以兑现。 艾丽卡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不会像格罗斯特一样沉浸在无边的尖叫、惨嚎、咆哮和呻吟中无法自拔,对她来说,这只是杀死异端的过程中所弄出的噪音而已。她告诉自己,全能之主不会聆听他们的祈祷,祂之所求唯有罪人的鲜血。 但如果,从一开始这就是错的呢? “全能天父,我真心忏悔,为我所…” 格罗斯特开始吻她的唇。 快了,他告诉自己。就快好了。 但兽性以一阵饥渴的噬咬作为回应。优雅和缓慢对它来说毫无意义,它以欲望为食,它想要的是肾上腺素,是奔涌的鲜血和黑暗的亵渎。在他满足兽性的要求前,他都会被折磨得痛不欲生。 爱丽丝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她并不锋利的锐齿刺破了格罗斯特的肌肤。那是一种闪电般的刺痛,随之而来的还有逐渐扩散的酥麻以及血液破体而出的美妙压迫感,短短数秒便使格罗斯特目眩神迷。 “愈多…愈好!”他狂乱地大叫着。 这是…审判异端。此乃正义…艾丽卡痛苦地捂住了头。是啊,异端不值得怜悯,任何残忍放在他们身上都是正义…但如果,这份正义是她永远都无法放下的重担呢?无法摆脱的泥沼,无法受尽的折磨,这样的自欺欺人——屠杀毫无还手之力的异端和肢解一个纯洁灵魂相比,很难说哪个更正义。但战争就是战争。 爱丽丝扑腾着手脚,口中连连高呼祷词,催促着劳恩等伤员赶快逃走,还声称全能之主正注视着她,打算亲眼见证她流血的决心云云。艾丽卡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她感到极度痛苦——她想保护的她,祂所至爱的她,正在被恐惧和绝望染黑。 这痛苦是如此熟悉,熟悉到足以穿透牢牢控制她意志的经文,让她想起亲手杀死姐妹的悲伤。但那悲伤转瞬即逝,变成了伴随着困惑和怀疑的愤怒,以及缓慢浮现的力量。艾丽卡默默捏着钉锤,感觉到自己从没有感情的神仆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凡人。 主教许诺的地狱之口就在此处,在她脚下张开。她在尘埃中坚定地向前走着,那份身为荣耀神仆的骄傲正在迅速消退,被某种味道太像恐惧的东西所吞噬。 然后她感觉到了,她知道这一刻就要来了,解放自己的灵魂就在此时。艾丽卡以她高超技艺所赋予的极限速度冲刺,并扬起了钉锤。 一切缓慢下来。 钉锤的第一击将格罗斯特锤翻在地,第二击敲碎了他的一半颅骨,连带折断的鼻梁。第三击砸烂了圣骑士的大脑,将它变成了一滩浆糊。催促艾丽卡动手的狂怒在脑中沉寂了,连同她周围的人群也默然无声。 她朝他破损的脸上用力啐了一口。 “吃屎去吧,恶魔。” 她早该这样做了。 本人的逼逼:实话说,这章是真难写,能过审的显得绵软无力,入木三分又过不了审…只能说,我尽量避开了某些描写,保留了部分比较抽象的东西吧。 本人读书不多,水平有限,还望各位多多包涵。 第221章 直到无人聆听 内图攻略之计,外扬仁义之师,神仆多行杀戮,或积尸为山,或抽肠系树,或煎肉取膏,或炮烙为戏,至有剖胎为二馘以应令者。艾城破,其遗民尽掠为奴隶,以转卖去而四散者矣。不惟掠取货宝,抑且残害生民,真蛮虐之贼也! ——神丹帝国对艾瑟尔围城战的部分记录 劳伦斯吐得一塌糊涂,他的耳朵在鸣响,整个世界都在颤抖。他呻吟着抓向自己的脸,抹去上面的黏糊糊的东西——不论那是血还是泥。 他慢慢意识到,自己还在艾瑟尔城区,而其他事恐怕得之后再说了。眼前有两支小队正在交战,圣佑军用箭雨把残兵败将们压得动弹不得,只能一直守着废墟上的山脊负隅顽抗。肮脏的死人在劳伦斯面前摞成了一座山,爆炸的火光不时照亮着他们苍白的脸和残破的身躯。而就在不远处,圣佑军装填弩机发出咔咔作响的声音,他们咒骂着,咆哮着,试图用箭雨和心理攻势让守军赶紧投降。事实上他们确实占据了绝对优势,那些在十几分钟前击退他们的士兵正躲在掩体后,因受伤和恐惧而呼吸急促,如果不出意外,他们肯定是撑不了多久,但谁也没料到他们今天的运气好到不可思议。 劳伦斯趁观察战场的功夫歇了几分钟,传送魔法的后遗症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或者接近沉默的冷酷。交战双方叽叽喳喳的对骂和呻吟声并未影响他谋划下一步行动,这使他对自己似乎正在丧失人性而感到不安,但更糟糕的是他现在只能先服从冰冷的理性,在彻底脱险前把情感和道德束之高阁。 不,单人行动风险过大。想提高活着逃出去的概率,他就得先想办法召集更多人手。三十几个圣佑军,大概应付得来。劳伦斯捡起一把剑,慢慢地潜行到敌人身后。那些人应该是累了,他们的装填动作明显比之前慢了不少,一个像是低级军官的圣佑军眼见双方僵持不下,索性找了张快散架的椅子坐下,一边命令手下继续压制,一边惬意地吃起了口粮。在这种情况下,谁都没发现劳伦斯已经来到了他们身后。 劳伦斯瞅准机会突然发难,他一记猛劈削掉了那军官的半个脑袋,让敌人在慌乱中匆忙调转矛头。和他预想的一样,这些人对他的出现感到震惊,他们认得他——即便不认得,仗打了这么久,一张很干净,很英俊的脸也足以证明对方的身份不低。劳伦斯数了数,他至少得同时面对五个人的围攻,而那五人身后是更多直盯着他看的弩手。 他们的注意力被分散了,劳伦斯的目的便达到了。 于是他勾了勾手指,“来老爹这。” 那些被激怒的圣佑军挥舞着长矛冲了上来,劳伦斯审视着他面前的每一个敌人,他们的步伐,他们的攻击动作…这的确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小队,没有在失去指挥的情况下乱作一团,懂得团队配合,甚至劳伦斯从某两个人的动作中看出他们已经开始摸到了冠军的门槛。换作以前,劳伦斯即使能取胜,也免不得一场苦战,而现在,从他们开始冲锋的一秒钟后,他就笃定自己会赢得轻松自在。 没有任何花哨的把戏和多余的动作,劳伦斯弓着腰阔步猛冲,压到一人面前,须臾之间便抽身离去,留下那人的身子猛得一顿,倒在地上,喉间的齐整创口因喷涌的鲜血扭曲成一个丑陋的微笑。锋锐的剑刃呼啸着劈开漫天灰烬,第二个受害者并未立刻死亡,劳伦斯故意避开了要害,以让他能扯开嗓子发出人类无法想象的尖叫。那尖叫中饱含的痛苦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其他士兵都生理性地打了个哆嗦。伴随着凄厉的尖叫与怒吼,劳伦斯不紧不慢地闪身,让一道剑刃的寒光堪堪贴着他的喉间划过。他在有序的混乱中奔走,凌乱却不失节奏地砍杀着不断围上来的敌人。这场战斗打一开始他便预判了他们每个人的行动,并用十几次推演找到了最佳应对方式。虽然某些细节与他演算的有所不同,但具体到各类繁杂动作的微小差距则是无伤大雅的意外。他不停地戳刺、砍杀、闪避、格挡…无需快人一步,无需绝妙技艺,只要按照脑海中计算好的步骤做简单动作,他便能确保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况且,考虑到要节省体力应对可能出现的意外,他也不会使出全力。 这便是冠军级别的战斗,多亏奥秘之主的赐福,这场小试牛刀的战斗让劳伦斯感到颇为无聊,敌人到底是没有冠军级别的精湛技艺或能供他多预判一些可能性的战术。在劳伦斯有条不紊地展开屠杀间,其他圣佑军则陷入一片死寂,从某一刻开始,他们不再将劳伦斯视为能让所有人飞黄腾达的高价值人质,而是视其为一尊行走的死神雕像。当被围困的守军发出振奋的呼喊时,劳伦斯嗅到了一种刺鼻的气味。 恐慌。 劳伦斯击倒第十二人之时,圣佑军开始四散奔逃。尖叫声伴随着守军的冲锋而不断响起,有些人试图独自爬上废墟高处,却被下面的人抓住腿脚拽下。人性抛弃了他们,取而代之的是口吐白沫只为活下去的兽性。劳伦斯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强烈的杀戮冲动,那些满是尖叫的脸庞和麻木更是助长了这一情绪,战争本来就没人性可言,他骨子里的本能知道该如何致残、弄死任何一个背对他逃跑的人类,这很简单,就像从容地咀嚼一块滴血的生肉,再把它优雅的咽进肚里。 但是他抗拒这份冲动,哪怕这是战神巴尔的赐福。 他就这样看着他们被守军追赶,杀死,只是看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因为绝对的理性告诉他,应当争分夺秒离开城区,否则每多停留一分钟,危险和变数便又多了一分。他叹了口气,带着类似对屠刀之下的牲畜般的怜悯扔掉了豁刃的剑。那剑落在尸山旁的一汪血泊中,沾上了难以言喻的恶臭。 最后一个圣佑军已无路可逃,他被守军围追堵截,最终又撞到了劳伦斯面前。那个濒临崩溃,身心都犹如牲畜般的壮汉,挺起长矛,拼命向劳伦斯刺去。起初劳伦斯只是侧身让出了一个供他逃走的机会,但那人已经被刺激得发了狂,仍旧不停地追击着劳伦斯,直到他被激怒,将他的脖颈扭断,这场战斗才算彻底结束。 过了片刻,几个疲惫不堪的守军来到了劳伦斯面前,向他敬礼。劳伦斯平静地盯着他们,并注意到他们撕掉或割掉了制服上的军团标识。 “感谢您出手相助,我们…” “你的姓名和军衔,士兵。”劳伦斯仍然很平静。 “巴斯克,城防军第42长矛队的队长。”他喘着气说。显然劳伦斯方才的表现不止震住了敌人。 “我是猩红大公的继承人,茶花领领主亚当·劳伦斯。”他瞥了一眼巴斯克身后几个穿着不同款式制服的士兵,“告诉我这里的位置,还有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们大概在内墙西侧的某间民居上。您也看见了,这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任谁也分辨不出具体是什么地方了。” “敌人呢?” “之前是大部队在追我们,但我们甩开了他们。” 根据士兵们的描述,这里应该是艾瑟尔外五城区之一。而在几个小时前,一支规模庞大的联军部队冲垮了内环防线,导致这些失去指挥的残兵败将们只能抱头鼠窜。虽然这些可怜人并不清楚猩红大公的布局,但他们无意中走对了生路。 “跟我走。”劳伦斯说着,向高处走去。他的口气既不像命令,也没留拒绝的余地。不然呢?这些死里逃生的幸运儿还能怎么做?他们在血污泥泞上踌躇徘徊,绝望地游荡在自己的磨难之地。所有人都已筋疲力尽,望风披靡,是劳伦斯的出现给他们带来了一丝希望,他们没有拒绝的理由。 “遵命,大人。”溃兵中有一人面露难色,“但是,伤员呢?大人,我们身后还有不少伤员,他们个个都是勇猛无畏的好汉。如果…” “抛下伤员。” “但是,大人…” “抛下重伤员。”劳伦斯不得不耐着性子说道:“让腿脚麻利的轻伤员跟上,这就是我的怜悯。” 战士们沉默了。黑色的鸦群在食腐生物幸存的坟场上盘旋。堆积如山的尸体、烈火生出的硝烟,被热风裹挟的浓烟萦绕在浸满鲜血的废墟里,轻抚着死者与生者的脸庞。 已经牺牲的士兵们流干了血,他们静静地躺在破碎的敌人身边,无力的双手依然紧握着武器。他们的战甲被魔法撕裂,他们的双手紧扼着彼此的咽喉,摆出一副如野兽厮杀的姿势死去。 他们的鲜血浸满全身,将每个生者都染至猩红。 劳伦斯不止一次目睹这类惨状,即使面无表情,但他心中一直被一股压力所迫,因为他无力拯救,也无法帮助那些饱受折磨的苦命人。如果再强大一点,那他本可以为这些人做点什么…然而,他不知道这样的逃避到底是为了什么,它们只会加深他的痛苦,让其心中的内疚之感汇成一副肮脏的钩爪,将他拖入深渊。 与这些感情交织在一起的是冰冷的理性之心。他没有因部下的反抗心生不悦。他不再渴望像死去的战士一样通过泼洒热血,以愤怒和暴虐来驱散心中的恐惧和即将到来的绝望。 他丧失了这类直觉。就好像漫步在一片弥漫着灰雾的阴郁枯木森林间,或是一座能看见万千苍白的痛苦面孔从倾颓的建筑间幽幽探出的鬼城。 漫步其中,只是让人略感不适,但也仅此而已。 “你没有荣誉吗?大人,我请求…” “你们在浪费宝贵的撤离时间。”昏暗的火光照亮了劳伦斯的脸,宛如一轮半掩的月亮。 是的,没有荣誉,也不会感到羞耻。他自己清楚答案。 诗意点的话来说就是——他以自身燃烧的血肉饲养疯狂,借此让灵魂保持绝对的理智与镇定。 只有疯子才能配合猩红大公编织杀局,也只有疯子才能为这场战争敲响终焉的丧钟。 也许是劳伦斯的眼神太过冰冷,那个被呛得哑口无言的士兵阴沉地笑了起来。 “这有什么意义?又开始了,从一条街跑到另一条街,前脚踏出血河,后脚又迈进烈火…”他的笑声中夹杂着些许绝望。“我们死定了。打一开始就不该抱有任何希望。” 余下的几位士兵则宽厚地保持着沉默,纹丝不动。这倒是出乎劳伦斯的预料——他很清楚现存的守军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中有的是胆小如鼠的惯偷,有的是骨子里就有暴力倾向的杀人犯,还有就是那些没等见到敌人就尿裤子的屁孩,或一些已经老眼昏花,快走几步便气喘吁吁的老人。围城战后期,补员的质量已经差得惨不忍睹,这些非常规兵员大多各自为战,根本执行不了什么复杂命令。劳伦斯本来很不待见他们,他想象过这些软蛋会环绕在自己身边,如逃难的老鼠般抛下理智和人性。因为这样劳伦斯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利用他们,让他们在不受命运女神眷顾的角落里死得理所应当。 “搁那逼逼啥呢?”一个巨硕的身影从废墟里站了起来。 “大聪明?”劳伦斯因惊讶而下意识眨了眨眼。 “哎,头儿,是俺。”大聪明哼哧哼哧地喘着气,“俺还寻思今儿要完犊子了,看来勒布拉挺眷顾咱的。” “你怎么在这?”劳伦斯皱了皱眉,“第三团的其他人呢?” “俺也不道啊,那会俺被调走,之后就再没见过他们。” “你受伤了。”他瞥了瞥大聪明血肉模糊的腿,“严重吗?” “嗐,没啥事。”大聪明硬撑着向前走了两步,便哎呦哎呦的叫着跌倒在地,最后不情不愿地承认道:“俺让几个小心眼的彪子暗算了,现在走路有点费劲。头儿,俺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等俺稍微缓上一阵子,咱再回来找场子也不迟。” 劳伦斯笑了出来,大聪明还活着让他又惊又喜。他毕竟是个兽人,即使不借助药物,老老实实躺上几周也就康复了。考虑到兽人的繁殖速度和身体强度,劳伦斯不得不重新规划撤离方案。毕竟,只要大聪明不死,他就能源源不断地种出兽人小子。 时间,时间,时间。一切都需要时间。在纠结过程中,劳伦斯试图用意外风险来估算稳定补偿的价值——他从茶花领带来的私人部队已经损失殆尽,而大聪明让他看到了重建军团的希望。大聪明种出来的小子比多数人类要强,不用费心训练就有不错的战斗力,但问题在于,一旦被伤员拖慢脚步,他也无法保证还能不能逃出城区。 “你必须领导他们,理解他们,鼓舞他们,以你自己的心和眼去做决定。”猩红大公的劝诫言犹在耳。 他回想起了自己与猩红大公对弈的经历,灵活的战术转变和模棱两可的动机是他取胜的关键,而被猜透则是他失败的根本原因。 在经过一切沉思后,劳伦斯做出了他的决定。 “去找辆车,把伤员带上。”他说,但尽量让语气温和,“你们照顾好伤员,我去前面探路。” “大人,您最好换个方向,”一个士兵咽了口吐沫,鼓起勇气说道:“我们的阵线…我就是从那边来的,到处都是敌人。如果我们只有这点人,就该避免与敌人交战。” “这个问题,我来解决。” 几分钟后,杀戮开始。 劳伦斯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222章 局部坏死 鲜血从格罗斯特脖子的残迹里缓缓涌出,艾丽卡厌恶地踢了一脚他痉挛的尸体,后退着抹掉脸上的粘稠液体。那具尸体还不肯死去,像剧烈的癫痫发作一样抽搐扭动不止,更多的血喷洒出来,溅在雕像和祭坛上。 就在艾丽卡紧盯着格罗斯特的尸体时,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胃里涌出一阵似曾相识的翻腾感,就像一个从没在海上讨过生活的人将船一头开进了危机四伏的风暴中一样。眩晕的感觉骤然袭来,她不得不抓住教堂的一把长椅,干呕了片刻,直到意识接受现实,眩晕感便消失了。 我干了什么? 他死了。 他死有余辜。 他罪有应得。 但他是荣光圣骑士。 一个大修女没有裁决圣骑士的职权。 我… 艾丽卡涕泗滂沱,每滴眼泪流过她已经被严重毁容的脸颊上裸露的伤疤都会加深她的痛苦。她又哭又笑,像女鬼一样发出呻吟,咬牙的力度之大,使牙龈都渗出了血水。现在整座教堂里的人都屏住呼吸,不安地等待着她的审判。 “去你*的!”艾丽卡疯疯癫癫地扬起钉锤,猛击格罗斯特的尸体,“这不是我的错!哪怕是最虔诚的苦修士也知道你是个人渣,连你的朋友都承认你的丑陋!我…我只是,在践行…”她说着,拼命地忍住大笑。 “不,不!不要自责,你做了件好事。姐妹,我发誓,你没有错。”爱丽丝匆匆披上一件外套,拼命解释,但看起来她似乎没有说服艾丽卡。 艾丽卡双眼无神地注视着虚空,一下又一下重击着尸体,直到那具不可一世的尸体几乎被捣碎,她的动作才慢了下来。“为什么?”她含糊不清地咕哝着,用被血染红的手使劲抓挠着自己的头皮。指甲无情地割破了它,鲜血瞬间喷涌而出。那鲜血顺着鼻翼流进了她的喉咙,硬生生地扼住了她刚要冲出喉咙的哭喊,将其转为咕噜咕噜的绝望哀鸣。 再怎么为自己开脱,她背叛信仰,亲手杀死了一位背对她的荣光圣骑士,这也是无法掩饰的事实。还能怎么办呢?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将恐惧、焦虑以及其他黑暗情绪一股脑卷入了疯狂的漩涡。 “冷静,姐妹!”爱丽丝用力抱着她的身子,“够了,他已赎清罪孽。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吗?” 艾丽卡不知道该说什么——疼痛、恶心和恐惧如恼人的跳蚤一样折磨着她的心,但爱丽丝马上就把问题抛了出来。 “接下来,请放过他们吧。再做件善事,我求您…” “放——放过?”艾丽卡眨了眨眼,似乎对这个词很陌生,“本来杀戮也不是我的主要工作。你们走吧,离开这里。” “我们只能待在这里,”一个油头粉面的商人斗胆说道:“外面还在打仗,我都看见了,现在出去就是找死——就算没被箭射死,也会被火球炸碎。求您了,伟大的…女士,起码这里不会被魔法轰炸,求您发发慈悲,让我们…” 艾丽卡阴险的笑了,“别不知好歹。你当魔法师没轰炸教堂是因为信仰?真是愚蠢。好好想想为什么来攻占教堂的只有步兵团,连重型武器和战争傀儡都没有——因为这里是守夜者的大本营,也是我们修会的前线基地。现在,趁我还不想杀人,赶紧滚。再晚一点,等我的同僚回来,你们就走不了了。” “胡说!从开战到现在,我一个可疑人员都没见…” “要是连你们都能察觉到,那守夜者不如自裁得了。”艾丽卡拉住了爱丽丝的手,“走吧,我不为难你们。但我的小姐妹,你必须留下。” “所…所以你现在也会杀了我吗?”爱丽丝垂下了头。 艾丽卡咧开嘴笑了。“不,当然不。正如你所说,‘我做了件好事’。” 她摸了摸爱丽丝的头,爱丽丝也怯怯地抱住了她,这着实让教堂里的其他人松了口气。 …… 在艾丽卡的帮助下,教堂里的幸存者们得到了几辆马车,开始向城外进发。此时围城战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攻守双方都毫无保留地投入了所有资源,并启用了一切可用的战术。因为艾丽卡弄来的马车上刻有隐修会的标识,在穿过敌占区时他们没有遇到什么麻烦,这让从未真正踏足战场的平民们第一次有机会深入了解战争。一个被巨鹰围追堵截的龙骑士从天空俯冲而下,龙嘴喷吐着火焰。它在车队的撤离路线上画出一条长长的火焰毁灭线,并击中了一台正在补充燃料的战争傀儡。那钢铁巨兽如同神丹帝国的新奇烟火般爆炸开来,飞向空中,留下漫天飞舞的金属碎屑。士兵们惨叫着,被活活烧死。那咆哮的飞龙转过身,再次张开大嘴,就要向车队吐息,但在它喷火前,从城区四面八方飞来的各种魔法便将其驱离低空,五只巨鹰紧随其后,冲出了人们的视野,消失在云层里。 巷战永远是残酷的,劳恩和马修都明白,在高强度作战时,拼光一个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军团只需要半天。很少有人愿意打巷战,因为与之相比阵地战都似乎是温柔到可以接受的。 与低头蜷伏在车厢里的女人和瑟瑟发抖的伤员们不同,劳恩一声不吭地嚼着口粮。哪怕口粮只是一块硬得能当武器用的干面包,表面还沾上了黏糊糊血浆,每一口都带着金属味的苦涩,他也对自己终于能逃出生天感到高兴。 直到他在揣起口粮时摸到了藏在胸前的密信。该死的,他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与劳恩不同,马修一直以寻常军官难以匹敌的专业性观察着战场。齐躺在他怀里,盯着天空,仿佛在以她自己的方式祈祷。金妮坐在拥挤的车厢中央,低声啜泣着,她的手臂紧抱着她的两个孩子。 车队飞速穿越火焰和尖叫声,进入了外围城区,冲过隆隆作响的战争傀儡。钢铁巨兽的引擎轰鸣令人们感到耳鸣。大批联军军官正在整队,呼喊着最新的命令。秩序和规则在后方人群的贪婪重压下崩塌,人们怒骂着、推搡着,踩过死在街垒上的战友,为了一个女人或半袋脏兮兮的金币大打出手。马修看到冲突正在升级,当拳脚已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时候,有人亮出了武器,这一举动把做着发财美梦的士兵变成了丧失理智的暴徒。当利益矛盾升级为你死我活的冲突时,军队彻底乱作一团,人们掐着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滚进泥坑和废墟,他们野兽般的嘶吼令车队的旁观者们胆寒。 冲突的规模还在扩大,车队继续前行,带着受庇护的幸运儿们经过一个又一个绝望的小插曲。这些马车仿佛是某个猎奇恐怖秀的向导,渴望以每一个骇人至极的新场景震撼观众,并逐渐增加恐怖感。一个军法官咆哮着将一个士兵放倒在地,用钉锤砸碎了那人的脑袋,随后他便被其他士兵杀死。人们自相残杀,一些受伤的士兵则跪倒在火光里哭泣祈祷。当内讧愈演愈烈时,战争傀儡大队开始使用重型武器进行暴力镇压,人群纷纷被巨兽的脚掌碾死,被链锤和箭雨杀死。走在车队最后面的那辆马车被无妄之祸殃及,战争傀儡的链锤扫中了它,马车瞬间粉碎,几十个被打飞的男人女人拖着残破的身子,如同出膛的炮弹一样飞向天空,在片刻前仍吵着要瓜分战利品的几千人头顶洒下滚烫的血雨和尖叫。与此同时,警钟长鸣,箭如雨下,杀戮不止。 车队再次提速。 穿过几架投石机的残骸,人们终于看到了最后的希望,令人窒息的烟云如帘幕一样散开,露出了千疮百孔的外墙。城门前只有十几个圣佑军把守,没有重型武器,从他们散漫的站姿看,这些吊儿郎当的人似乎缺乏训练。 只要穿过去就安全了。马修猜想这些人虽然不像内城的联军被艾丽卡大修女提前打了招呼,但看见苍白圣杯修会的标识,应该也不会刁难他们。可惜事与愿违,那些人见到车队标识,本来都挪开了路障打算放行,却见一个圣佑军指着马修大叫起来。 “他,他们是敌人!”那个混蛋大喊大叫,“长官,我认得他们,他是茶花领第三团的军尉!我非常确定,小威廉和那些被俘虏的兄弟都能证明我的话!” “卢比?”马修的嘴唇颤抖着,“不…不对,你认错人了,或许是把我当成…” “老子化成灰也认得你!”卢比舔了舔嘴唇,端起长矛,逼停车队,“马索,咱俩从小就感情很好。再帮兄弟一次,等我发了财,以后肯定…” “咳,我们是…啥来着,对,苍白圣杯修女会,大修女艾丽卡让我们送这些人出城。公事公办,兄弟,放我们过去。”劳恩走下马车,尽可能放松地笑了笑。 “是你!”卢比瞪大了眼,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看来他还是俘虏的时候劳恩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他也是敌人!长官!” “你闭嘴。”守门的军官瞪了卢比一眼,又眯着眼打量起劳恩来,“手谕呢?证件呢?别跟我说什么忘带了,将军亲自交代过,没有任何证明的人一律按敌人处理。” “有,有的。”劳恩心虚地咽了口吐沫,转身向马车走去,假惺惺地抱怨道:“他*的,每天受那娘们使唤就算了,现在还要被自家兄弟刁难。唉,这都什么破事啊。” “怎么办?”马修小声问。 “你能打几个?”劳恩佯装在车厢里翻找什么,“只要冲过这一关,咱就安全了。” 马修摇了摇头,他看看浑身是伤的齐,又指了指自己的伤腿。 “*的,我早该知道你这笨*靠不住。”劳恩苦笑着咕哝了一声,悄悄把怀里的密信塞到了马修手里。 “你什么意思?”马修猜到了什么,但他不想听劳恩亲口承认他的猜对了。 “没啥意思。你知道这玩意要交到谁手上。”劳恩瞥了一眼满脸狐疑的军官,大声嚷嚷道:“你丫真行,非要把我的证件放在后面那辆车上,等我办完这事再找你好好算账。” “别。”马修揪住了劳恩的衣袖,“肯定还有别的法子。” “还不是你丫惹的祸,你那狗屁老乡明显要拿咱的脑袋升官发财。不过,算了…以后你可别再因为心软整这种破事了。帮我照顾好金妮,还有那俩兔崽子,咱们就两清了。” “你…” “我什么我?金妮!嘿,金妮,这天杀的混球说证件放在你那辆车上了,帮我找找。”劳恩甩开马修的手,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保重,兄弟。做好准备。” 劳恩自然地向金妮走去。在守卫看不见的死角,两人紧紧拥抱,耳语厮磨。一番短暂的告别后,劳恩一手插兜,满脸陪笑,走向那军官。 “您看,证件在这,还有…那个…手谕。”他大步上前,在贴到军官身前时突然发难,用兜里掏出的匕首挟持了军官。“都别动!”他大口喘着气,用冷酷的语气威胁军官:“想活命就放行,现在!” 那军官骂不绝口,显然他平日里高低也算号人物,横行霸道惯了,自然是不适应对掌握他命运的人唯唯诺诺。劳恩见口头威胁不起作用,干脆手腕一拧,在军官的脖子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来啊!反正老子已经杀了个贵族,出去也活不了,不如带你一起上路!”他呲着牙,吐出的浊气让军官手脚冰凉,“你看老子敢不敢杀你!” “给我让开!”军官大声命令道。士兵们在短暂的犹豫后移开了路障。 “走!”在劳恩的催促下,车队开始行动。卢比和两个不甘心的士兵不断发出威胁,但人群不为所动。 “回去请你喝酒。”马修走前向他敬了个礼。 劳恩哼了一声,回他一个白眼。 “他们已经走了。”几秒后军官哆嗦着说道:“要是我死了,你也别想活着离开。” “嗯,所以还需要你再配合我一会。” 沉默又持续了几分钟,双方陷入僵持。 “全父在上,我早就说他们是敌人,如果你听我的,哪还会有这些麻烦?” “你说什么,卢比军士?” 卢比摇了摇头,他的眼神还是若即若离。 “长官,”他挥手示意几个士兵从侧边包围劳恩,“你也不想等那些骑士老爷来解决这个问题吧?到时候可不光是你倒霉了,兄弟们也会受牵连。您看,为了阻止异端的渗透而光荣战死,是不是比叛徒的罪名好听多了?” 劳恩皱着眉头听他们对话。看来马修还真是交友不慎,他想。 “放屁!你们敢动一下试试?”军官也急眼了,“尊贵的迪瓦拉男爵是我的远亲,他们最多判我个玩忽职守。” “但我们没有身份尊贵的远亲,一旦被定为叛徒,最轻都得上绞架。”卢比瞟了一眼远处正在逼近的整队圣殿骑士,“长官,您的灵魂已经被异端腐化了。不过请放心,我们都知道您是光荣战死的。兄弟们,拿下这个异端!” “打一开始我就瞅你丫不顺眼。”劳恩转过头看向正在逼近的骑士们,深吸一口气。 几秒钟的迟疑后,士兵们发起冲锋。劳恩先用匕首插进军官的喉咙,霎那间又拔剑狠狠地劈向最近敌人的脸,直接将剑刃埋入了脑壳,立即就结果了他的性命。一柄长矛刺穿了他的大腿,但不知怎么的,劳恩毫无感觉,他冷漠地斩断矛杆,用伤腿奋力踹翻了那个目瞪口呆的家伙。这一脚力度非常之大,敌人被踢得半天没爬起来,最终劳恩抡起长剑,用剑格将他打得脑浆迸裂。 死定了。他自己清楚结果。 …… 热气袭来,一束阳光烤得劳恩的喉咙几乎要冒烟。似乎战斗已经结束了很久,万籁俱寂。躺了很久,他才头晕眼花地缓缓睁眼四顾。的确是过了很久,久到周围除了尸体什么都没有,久到秃鹰甚至敢贴着地面滑翔。 几具圣佑军的尸体和一具马尸横在地上,马下还压着残喘的卢比。他不时微弱地呼喊,一会念叨神父,一会喊起圣母,不时还呻吟着为自己的命运哀号。不安的叫声不仅惊起秃鹰,也让劳恩不胜其烦,怒气冲冲。劳恩在乡下长大,打小他就没奢望世人能谦恭有礼,或做到通情达理。而以卢比为代表的凡夫俗子也的确从未做到——他们总是野蛮无礼,愚蠢至极,跟他心里想的一模一样。然而劳恩累了,尽管他证实了人类的愚蠢,但他的胸腹也被洞穿,一想到自己应该活不长了,他就完全高兴不起来。 更糟的是,他无法唾骂世界的野蛮,只能责怪自己的愚蠢。这大祸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本可以懦弱一点,利用粗俗的乡下方言和满脸泥巴混进平民队伍而不被发现。这不是他的战斗,不管是难民还是军队,不管是政治斗争还是宗教冲突,他从没在乎过。既然艾瑟尔的沦陷是上天注定,他在不在乎又有什么用呢? 在盔甲损坏的情况下,以一己之力击杀五人,重伤两人,劳恩的战果完全配得上他的骑士头衔。只是他想不通,明知什么都改变不了,自己为何还要挺身而出。他隐约记得自己倒下时,圣殿骑士们根本没看他一眼,只是纵马飞奔向城外。 他能听见肚子在愤愤不平地叫唤。“唉,得是什么样的胃袋才能消化一把短剑啊。”他最后终于判定,要怪就怪这把短剑太钝,假如敌人只一剑就将他开膛破肚,他也就不用遭罪了。可那剑偏偏卡在了肋骨间——劳恩不愿再想这破事,他只想喝口水。 “哦,全能之主啊——咳咳,仁慈的天父——”卢比不停叫唤。 “下次,把剑好好磨一磨!”劳恩呼哧呼哧地吼着。 但不会有下次了。 劳恩从不曾记得自己畏惧过死亡,但他常常猜想那一刻来临时,老天一定会给他安排最悲惨的死法。他觉得自己会烂在死人堆里,过程缓慢,尸味冲鼻。最多一周,他一定会全身肿胀流脓,惊骇醒悟,却仍不肯向命运低头。可他从未猜到死去时,胃里会有短剑这种要命的玩意,身旁也没个亲朋听他的临终遗言。就算有,人们也只会记得他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中剑倒下时他喊的“去你*的。”这就是他为这个无可救药的世界留下的遗言?“去你*的!”——真是遗憾,到底是没能竖起中指,狠狠地捅进命运之神那*的菊花。 “全父?”卢比呻吟着,“全父,你在哪里?” 又躺了一会,劳恩费尽力气挪了挪身子,眨了眨眼,让灰烬从眼皮上滑走。他盯着神智不清的卢比片刻,虽然那混蛋苍白的脸色透着惨绿,但他还能哼哼好一阵。这家伙现在想起呼唤救赎让劳恩大为光火。圣佑军在围攻教堂时起码屠杀了二十位神职人员,如果他们发发慈悲,也许就有人能送卢比一程,劳恩想着,开始慢慢地拖动身躯靠近他。 卢比听见爬行的声音,瞬间清醒过来,他没想到劳恩还活着。他哆嗦着从马尸上的皮包里取出一把手弩,上弦,搭箭,一气呵成,瞄准劳恩的手却因失血而抖个不停。劳恩盯了一会,决定继续往前爬。卢比扣下扳机,却射偏了几寸——运气差到了极点。 他又费尽力气要装填弩箭,却被劳恩一巴掌打飞。卢比看起来非常害怕,一直试着在胸前画十字。 “说吧。”劳恩咕哝着,把插在胃里的短剑用力拔了出来。 “保佑我,全能天父,因我罪孽——” “我赦免你,混球。”劳恩说完,将短剑插进他的喉咙。 世界终于安静了。松了一口气的劳恩随后发现了皮包里的水壶,拿起来喝了一会。感谢命运女神,虽然这水有点浑,但味道好极了。他枕着马尸躺在那里,又拿出一块肉干塞进嘴里。 “这可真像地狱,是不是?”他又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卢比,嘶哑地低语。 死人不可能回应他。劳恩拿起水壶又喝了一口。突然腹内一阵剧痛,他难受地挣扎了片刻,就没有了知觉。 希望金妮他们没事吧。 秃鹰趾高气昂地盘旋,洋洋得意地高声鸣叫,互相争吵着分配大餐。食物还很新鲜,它们忍耐了好几天,终于等来了鼠群,这一顿足够它们两拨全都吃饱。 最后,它们吃掉了劳恩。 第223章 龙与虎与蛇与鼠 若说马修在教堂沦陷前的几个小时内就已筋疲力尽,那无疑是对他不间断的肌肉痉挛过于轻描淡写,整整一天一夜,他虽然没有加入战斗,却感觉自己每一分钟都在战斗。身体极度疲惫,连精神也在长期紧绷的状态下有些错乱。当情况不那么危急时,他会在眨眼的间隙闭眼小睡几秒,每次睁开眼睛,他都会发现整个世界都好像向前跳动了一段。 疲惫,但不光是疲惫。溃烂的伤口和恐慌自有其味道。它蕴藏在空气中,马修能从那些在祈祷中喘息的人们的呼吸中闻到它。它不单是疲惫,也不单是胆怯,而是一种原始的兽性,只关乎生存。 马修不知道劳恩为他们所做的努力到底有多大意义,当劫后余生的凡人终于能呼吸到没有灰烬的空气时,他们的人数已经在圣佑军的屠刀下变得所剩无几。但一群本会在几小时内被屠戮殆尽的人硬是坚持到了第二天黎明,甚至还逃出生天,他们已经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难道这还不够吗? “快到了,再坚持一下。”马修的喉咙因硝烟和灰烬粉尘而干哑,他必须大喊大叫才能让就在他旁边的人们听见他在说什么,这更加剧了他咽喉的疼痛。他的双手抖得厉害,深入骨髓的疲劳让他再也无法动弹——几个小时以来,他都只是朝着一个大致的方向举起武器,并祈祷敌人不要破门而入。更确切的情况是,当他在逐渐崩溃的前线后方的房间中胡思乱想时,两支本应是盟友的军队就在门外几十米的地方相互撕咬,将彼此撕扯成碎片。 那时第三团尚有105名能战斗的士兵,马修没有战斗。击退圣佑军后,还有47人。而现在,只剩失去战斗力的最后16人随他一同撤退了。某一瞬间,一个凄凉的念头出现在马修的脑海里:他本可以留在劳恩身边,与他一同战死。反正他已经是死人了。他们都是。但老实说,除去因害怕而畏缩的个人原因外,车队需要一个领袖,如果没人指挥他们,这些人连走哪个方向都不知道。假如他们都死了,那牺牲者的血就白流了。 金妮一直在哭,母子三人已经流干了泪水,这让马修倍感愧疚。尽管劳恩和他不是一路人,但他必须承认所有人都欠劳恩一命。是啊,他明白那种情况;没错,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不,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突然,大地又一次震颤起来。幸存者们发出尖叫,车夫也在慌乱中驾车驶离了大路,差点撞上拒马的残骸。 “不许回头!”马修厉声说道,手里紧紧握着剑柄,“都不许出声,快走!” “救命,他们追上来了!” 身后渐渐响起了死亡的声音,各种在战争中象征死亡的声音纷纷出现。板甲关节处的摩擦,马蹄的轰鸣,阔剑迎风划破空气的嗡鸣,还有那令人肝胆俱裂的恢弘圣歌,以及其他难以形容的声响。一连串的噪音,组成了地狱里独一无二的交响曲。 现在,当车队快马加鞭逃离战场,跌跌撞撞地走上艾瑟尔城外的宽阔石板大路时,马修犯了一个错误——他回头看了。他本期待看到的是撤退中的卡库鲁骑兵,以及英勇但徒劳地与敌人作战,试图突出重围的守军。 期待中的一幕没有出现。几百名圣殿骑士如同一道钢铁浪潮,在身后紧追不舍。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圣歌震耳欲聋,如神明般洪亮。有那么一会,马修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大声催促车夫提速,浑然不知自己正跑向何方。 “不要放弃!”他大吼,“快跑!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安全了!” 真是蠢到家了,马修想着。多么愚蠢的幻想,显而易见的事实只让它更加无趣。他这辈子都在对说这种陈词滥调的人翻白眼,可如今他也在说这种话,在这种时候。 骑士们已经很近了,已经这么近了,很快一切就要结束了。他们追上了车队,他们还在跑。 “让开!”为首骑士的这两个字让马修一激灵,瞬间扑到车夫身边,拉着缰绳让马车冲向路旁。 圣殿骑士们擦身而过,向前方猛冲而去。马修可以闻到他们皮肤上的汗水味道,以及那狂躁味道之下仅存的一点理性。 所有人都在尖叫,只有马修保持着平静。他无言地目送骑士们远去,对迷失在疯狂中的人们毫无兴趣,对敌人反常的行为无动于衷。他只是看着整个世界缓慢地旋转,缓慢地燃烧。 …… 向西不知走了多久,车队终于抵达了一处营地。令人意外的是,它被成千上万的难民、伤员和仅剩的艾瑟尔守军挤满。一排排沉默的卫兵守在营前,仿佛并不担心敌人随时会出现。 看来是安全了。在马修的示意下,齐擎起旗杆,让第三团的旗帜——那块鲜血淋漓的破布再次随风飘扬。 “埃里克·马修。”马修对营地守卫说道,举起他携行已久的证件,“茶花领,第三团军尉。我有一封密函,带我去见你们的长官。”自从他第一次开口,这些话就已经成了本能反应,在从劳恩手中接过密信的那时起,他已经在心底讲了许多次。 “竟然还有茶花领的幸存者。”守卫冷漠地接过他的证件,抬头打量着他,“把信给我就行,你可以带你的人去休息了。” “不行,这密函,必须亲手送到…”马修顿了一下,他突然想起劳伦斯可能还在城里,也可能早就死了。所以还嘴硬什么?明明把这烫手山芋随便交给哪个军官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亚当·劳伦斯阁下?”守卫的声音非常沉闷,他好像嘀咕了一句,但马修没听清,“好,去吧。带上这个,劳伦斯阁下就在营地中央的指挥部。”他在厚厚的档案簿上记下了马修的个人信息,把一个磨损严重的金属令牌扔到了马修怀里。 守卫粗暴的动作和敷衍的态度让马修面露愠色。 “没别的事?那就让开。”他瞥了马修一眼,“你在耽误后面的队伍。” “走吧,夫君。”齐轻轻拽了马修一把。马修倒也没心情再与人争执,他搀着齐,慢慢走进了人声鼎沸的营地。 “又一个…”马修似乎听见那守卫在说什么。那几个简单的字在他脑海中飞转,追逐着他,将他拖入不安的梦境。 在经过臭气熏天的伤员营地后,马修发现这个营地的物资储备相当充足,从锃亮的武器和盔甲到足够几千人大吃半个月的食物。对此他和齐都感到惊讶,因为在艾瑟尔的每一点食物都要通过数小时的奋力斗争取得。现在不是饭点,营地中却有人在施粥,上前乞食者人人有份。 就快到指挥部了,两人都疲惫不已,肮脏不堪,齐丢掉了一只靴子和武器,衣服也被撕破了。两人互相搀扶着向前走,为使命即将终结而感到欣慰。 过了这么久,密函还有多大价值?马修不知道,但他相信它是有价值的,起码抵得上劳恩和几十个棒小伙为它流的血。恍惚中,马修已经将劳恩和那些牺牲者想象成了殉道的圣徒,以一己之力逆转战局的英雄…起码劳恩说这封密函可以逆转战局,谁知道呢?如果他也在这,一定会把脸笑烂,并乐呵呵地告诉马修,他又立下天功一件,即使没盼到加官晋爵,起码也多了在新兵面前吹牛的资本。顺着这个思路,马修甚至已经看到了劳伦斯正朝着他微笑,告诉他们的努力甚至赢得了猩红大公的尊敬,西境之主会慷慨地赏赐他们任何平民这辈子都无法想象的恩惠。 指挥部外人山人海,数百名书记官和蓬头垢面的幸存者都在门前排着队。面对如此情景,齐递给马修一个理解的笑容,两人都是如此疲惫,正处于一种既睡非睡的状态。天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但他们不在乎,这最后一道坎相较于之前真正的难关不值一提。 “我有重要信息,让我过去!” “去后面排队!”负责维持秩序的卫兵冲着马修的脸大吼道:“这些都是最高优先级的信息。别给我扯没用的,去排队!” 好吧。望着眼前的长龙,马修只好扶着齐坐在了地上。接连几个小时两人都处于神游状态,期间有医生为齐换了绷带,还有负责施粥的士兵给他们提供了两碗汤和一块面包。随着时间推移,队伍走得越来越快,很多人刚进去不到三分钟便出来了。马修看着他们洒脱地离去,很高兴他们完成了各自的使命,也知道自己的使命比任何人的都有分量。 终于,马修攥着那封密函,走进了指挥部。 他恭敬地呼唤着劳伦斯。用最后的精力调整面部肌肉,让它看起来更像是笑容。指挥部里,劳伦斯正与菲丽丝相拥,在她耳边说着什么。他的神情安静而谨慎,比起情人的耳语更像是低声的祈求。马修本不该这么形容,但它实在是太像祈祷了。 “大人?” 劳伦斯没有回应。马修寻找着一个信号,一个回应的暗示,但什么都没有。马修注意到劳伦斯的手不由自主地紧抓着手腕,好像是在对抗疼痛的痉挛。看到劳伦斯受苦,他也不好受,但他不会放弃,也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有太多苦难凌驾于他的痛楚之上了,有太多处于危急关头的事情,也有太多工作要完成。也许,只是声音太小,他的精力太集中了…马修鼓起勇气,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大人,我带来了一封最高优先级的密函,劳恩说它能…” 劳伦斯抬起一只手,示意自己完全听得见。他对菲丽丝又说了些什么,让后者眼含泪光离开了。 “辛苦你了,军尉埃里克·马修。把它放在桌子上,下去好好休息吧。”他看着马修,仍旧保持着他几个月以来的样子——一动不动,虚伪的客套,无视外物,完全沉浸在他那无人知晓的、看不见的劳苦工作中。 他完全没意识到密函的分量!为此,马修必须冒着让他不高兴的风险继续提醒他。 “大人。”马修尽可能缓慢地强调,“它很重要。” “我知道。”劳伦斯揉着额角,“放下它,去休息吧。看你的脸色,就像刚从…” “这是最高优先级的信息!告诉我,大人,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看着满脸通红,激动不已的马修,劳伦斯失去了伪装下去的耐心,他朝着桌子示意马修上前看看。 马修走上前,桌上胡乱堆着数百封拆开的密函,摞在一堆文书上,悬在桌边。他打开自己那封被血浸透的密函,再次读了上面的文字,其中的内容他背得滚瓜烂熟,但仍然难以理解。 粉月季…黄杜鹃…矢车菊和风信子…猩红大公的纹章造型奇特,而马修对它十分熟悉。 他的目光移向另一封密函。“蓝鸢尾,绿玫瑰,郁金香和天竺葵…”又一封密函上写着:不停祷告,至夜晚终结;未待明日,便行将消失…破碎的恋人…破碎的恋人……破碎的恋人。 这些名词一个接一个出现在每一封密函上,来源众多。有的密函被血泡成了浆,有的被揉成了废纸,有的被烧掉了大半,有的撕碎后又拼了起来。 而马修手中的那封密函,保存的还算相对完整。 “不…”齐捂住了嘴。 马修只感觉天旋地转,他想起那些疲惫又肮脏的人们,他们都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来到这里,只为让劳伦斯看它一眼,怎么会这样? “去休息吧。”劳伦斯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军官的营房在北边,如果有任何需要…” 马修上前粗暴地揪住了劳伦斯的衣领。 “不。”他哽咽道,声音沙哑,嘴唇疼痛,“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想让敌人知道的。他们会被误导,从而不会在第一时间围攻卡库鲁军团,阻断撤退的通道。” 他本可以随口编个理由,毕竟对于一个贵族来说,愚弄平民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但他没有。他不想撒谎,因为不管什么样的谎言都太苍白了。 第三团的士兵们,那些拼了命也要保护密函的可怜牺牲者们,他们都被劳伦斯的谎言所迷惑。他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和坚定有力的手势蛊惑了那些迷失在恐惧与怀疑中的好人,让他们每个人都看见了属于自己的,那美的令人发狂的天堂。因为他曾许诺要尽一切可能保护他的人民,让他们在最为纯净的天空下安居乐业,他们便鼓起勇气,欣然赴死。一般来说,很少有士兵能在败局已定的情况下毫不动摇,保持坚定和专注,但他们做到了。他们看到了劳伦斯许诺的荣耀圣殿,它是如此壮丽,以至于无数人愿意耗尽一生去守护它。对于一些人来说,吸引他们为之献身的从来都不只有通往圣殿路上的金币和蜜酒。 谎言,一切皆为谎言!马修试着张嘴,却只能发出无声的尖叫与呐喊。他想大声喊叫,但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想给劳伦斯一记重拳,却颤抖着无力攥拳。每当马修眨眼,那噩梦般的黑色、腐烂、污秽的真相都会将他全身的力气抽走。他看着茶花领的主人递给他一个毫无波澜的眼神,这令他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劳伦斯扒皮拆骨。 “适可而止,年轻人。” 好像过了很久,久到马修以为过完了一辈子,他才惊恐地跪下,向猩红大公请罪。他是如此厌恶自己的软弱——一个不怒自威的暴君,端坐在金光闪闪的宝座上,被人从幕后请到台前,只用一句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命令就吓得他魂不附体。 他都忘记了,劳伦斯是猩红大公的继承人,所以他理应和猩红大公一样戴上各式各样的面具,以适配当前正在进行的任务。奥兰多大公曾扮演孩子和老人、国王和农夫、预言家和疯子,兰斯贵族的变幻莫测尽数在他身上呈现。当他需要谦逊的时候,他便表现出谦逊,当温和是最好的工具时,他就表现出温和,当恐惧是唯一的解决方案时,他便展现出残忍。狡诈、和蔼、傲慢、威风凛凛、体贴入微…没人知道猩红大公的真实面孔,也没人知道劳伦斯到底从他身上学到了什么。 “无妨。”劳伦斯理解的耸耸肩,“换作是我,我会比他还要激动。” “我想知道,”马修咽了口吐沫,“除了战术欺骗,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真相?” 我会因冒犯劳伦斯而死,但至少在死前,他们理应给予我见识并理解一切的机会,一切我从不知晓的黑暗秘密,全部和最终的真理。 奥兰多眨眨眼睛,似是被马修的勇气所折服。他挥手示意周围的护卫散开,这样马修就能听到他的低语。 “为了赢得战争,为了重塑世界,我必须杀死很多对我忠心耿耿的仆人。我太了解联军的指挥官了,他可以预料到我的任何计划,并从一些细节中猜出我到底要做什么。但预料到什么和能阻止我做什么是两码事,所以我必须让他自己走到陷阱里——靠的就是你们在绝境中做出的本能反应,以及,亚当小子的即兴表演。” “这么说,我们就是诱饵?您…你可是猩红大公,为何没有更好的…” “有别的办法,但时间和资源都不站在我们这边。”劳伦斯在公爵的示意下继续解释道:“我们无法承担失误的代价。如果不能让敌人心甘情愿地踏入陷阱,那全歼他们的机会就再也不会有了。我们必须采取的诱导和欺骗行动有多重要,想必不用我多说了。” 从宏观上来看,他是对的。自然如此。 他是对的——马修不得不承认,简单的数字对比和朴实无华的战争法则都证明,拿5万人加一座城,换45万人,是笔非常划算的买卖。如果马修独自坐在猩红大公的位子上,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在城里苦苦挣扎的可怜人。 “现在,他们被困在一座燃烧的废墟中,而艾瑟尔的口袋已经扎紧了。他们会缓慢地窒息,不会有任何突围的希望。”公爵的嗓音像纸一样纤薄,“这就是你寻求的答案,年轻人。下去休息吧,有朝一日你会明白,今天的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不!”马修的身体因愤怒而颤抖,“我根本活不到那一天。而我也非常确信,你会为此…” “他是猩红大公,”劳伦斯说道,仿佛这句话就能解释一切,“很多事都需要花大量时间处理,你知道的。我们都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马修。很快第三团在补员后会进行扩编,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有能力的人来担任军团长,像这种竞争激烈的职位通常并不向平民开放。作为第三团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你资历最高,成就也不言自明,我会重点关照你的。战争机器的齿轮转得很慢,但依然精确。它会碾碎任何挡在它面前的东西,所以我们必须学会接受现实。” 马修经历过挫败,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他不确定自己该怎么想。劳伦斯的意图光明正大,战争也确实对尊严没有耐心。 见马修如雕像般垂着头,沉默不语,劳伦斯挥手叫来了两个书记官,让他们以贵族官员所不常见的效率将马修的职务变更为军团长,然后他们将崭新的证件和一枚镀金勋章放在马修手中,快步离开了。文吏的职责已尽,马修也扶着齐,如行将就木的老人般慢吞吞地向外走。他开始哭泣,牺牲者受到如此伤害的景象将永远伴随着他,但这还不是他最伤心的地方,真正的痛苦之处在于他主人所做之事的含义。 几小时后,指挥部外的人群都离开了,只剩下劳伦斯孤独地坐在书桌前。 他闭上眼睛,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第224章 层层恐惧 红髯公至艾城,既筑长围,圣兵遣精税七万馀人攻险,久不下。春,三月,城中食尽,死者枕籍满道,复皆疾疫。时方危急,教皇征天下兵,得将卒五万人赴援,乘破竹之势欲解艾城之围。领主劳伦斯得出战,率敢死士,策马横戈,大呼陷阵,西境主麾诸军并进,大败援军,追至沃河,僵尸百里,无一人一骑得脱。一军皆没,诸将失利,恐君令难违,无所逃罪,又恐虎臣新出为己上,殊无斗志,遂降。城内诸军皆胆落,复殊死战,然虽小胜,所伤亦多。次日,孔代亲率大军取山道,红髯公率部与之战,自辰至未,胜负未决。逮晚,伏兵绕出山后,全军皆持强弓劲弩,万矢齐发,孔代遂败,诸败军争相逃窜,死者甚众。荣光圣骑士收残卒五千人,复鏖战,自夕达旦,至高地阵前,西军围之数重,矢下如雨,教团之兵不得突。荣光圣骑士亦力屈,身被四矢、三枪,犹挥长剑复手杀数十人,西人恨之,执钩索于其项击杀之,并枭首示众,其部下皆死,无一人降者。为稳军心,孔代深泽全军,并杀怯战之人,予者未必有功,夺者未必有罪,及之众,以至赏之、罚之、生之、杀之,鲜有得其正者。 ——神丹帝国对艾瑟尔围城战的记录(节选) 死人和活人现在的处境都很相似,他们都被困在一个火坑里焚烧。 奥利奇·卡斯柏,荣光圣骑士,神怒之剑,刚刚死去半天。他干瘪的头颅被挂在磨损严重的旗杆上,紧闭的双眼仿佛只是在休息。他的头盔不见了,心脏和胸腔里的内脏也不翼而飞。一阵微风吹过死寂的战场,仿佛一声叹息从他口中传出,不绝如缕。 玛丽亚将剑举到胸前,似乎是在祈祷。她从艾瑟尔的城墙上俯瞰着尸横遍野的景象。她看到了炼狱。她看见巨大的尸堆在烟雾中燃烧,那数以万计的尸体,在逃跑的过程中倒在了地上。有些人像是睡着了,大多数都被堆得乱七八糟,以笨拙别扭的方式或弯或折,姿势既不自然又没有尊严。死亡将他们变成了燃料,一座已经化为废墟的城市所吐出的诅咒,在破裂的石头和散碎的金属间燃烧。一捆捆没有价值的破布,只是里面还装着肉罢了。 加拉哈德、塞雷斯、威尔第…每一位荣光圣骑士都曾是教会统御凡世的象征,代表着人类力量与美德的顶点,他们如今都成了那巨大篝火的一部分。烟雾散发着耻辱和丧失希望的味道,让饥肠辘辘的幸存者在疯狂的边缘摇摇欲坠。 正面突围的可能被否定了。玛丽亚无法想象孔代在宣布这个消息时需要背负的重担。放弃正面突围就是认输。这个举动等于向敌人和意志不算坚定的盟友承认,教会的军队和勇士,甚至是身负半神之力的荣光圣骑士,也无法凿穿猩红大公设下的不破高墙。正如守军无法在千星团的狂轰滥炸下守住内墙一样,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拖延了不可避免的终局的到来。退回艾瑟尔是绝望的行为,它意味着死神已经降临,意味着在无望的时刻已经别无选择:大军必须被召回到城内,因为外面的一切都已经失控了。 “女士,科恩大人要您去指挥中心…” 玛丽亚淡淡地瞥了她的副官一眼,示意他闭嘴以节省体力。 “知道了。”她收剑入鞘,“团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副官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玛丽亚是荣光圣骑士中最有亲和力的一位,但实话说,她现在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去询问副官那不同寻常的沉默。她转身走下城墙。 “女士。”副官犹豫再三,还是叫住了玛丽亚,“鼠肉已经被吃光了,我不敢保证他们接下来会不会吃掉战马,甚至是…” 玛丽亚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她慢慢地走下台阶,眯起眼睛望着倒吊在城门前的尸体。那些人都因叛国罪被处以绞刑,只有大修女艾丽卡例外——她有通敌、谋杀、叛国等11项罪名,被罚先受鞭刑,再受血鹰之刑。如果不是在战时,她还会受虫刑和车轮刑。玛丽亚一度觉得这样的刑罚远远抵不上她杀害一位荣光圣骑士的罪孽,但看到她的尸体已经不翼而飞,只留半条血淋淋的腿骨挂在半空中时,她突然又觉得她的结局好像太残忍了。 不知道是谁吃掉了她,希望他们在吃她的时候已经忏悔过了。 在城墙下方,玛丽亚手下的战士们等待着。他们或站或坐,一动不动,沉默不语,公然藐视着军规和心中曾经的虔诚。所有眼睛都看向她,这些人从没想过她会这么快就下来。他们曾长久地盼着她动身前往指挥部,而现在他们害怕她动身。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玛丽亚只会带来一个答案,一道判决,不论如何,他们中都会有很多人因此丧命。 玛丽亚看向他们,她的目光穿入他们的内心。 “不要难过。”她说道,“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与你们共同面对。” 他们没有说话,玛丽亚迈步向前,副官紧随其后。他们留在了原地,这便代表他们默认了她的请求。 副官从中读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女士,”他咬咬牙,在玛丽亚进入指挥部前从身后轻轻抱了抱她,“不要悲伤。” 玛丽亚叹了口气。这远比她以为的要痛苦,她意识到,或许哪一刻她将不得不要求那些敬慕她的人去送死。 她已经准备好背负此等罪孽了。 “里赫特,没有哪一条圣律规定荣光圣骑士不能结婚生子。”她说完,似乎有些后悔,“你是个好人,但我…总之,想办法活下去。” 已经没别的可说了,经过十多年的相处,他们几乎剖析和分享了一切,再也没有什么还没说的了。只是一位老朋友以平等的身份望向对方最后一眼,只是默默无言的理解,还有他们彼此亏欠的一切。 但在她的眼中,他看出她想说的事其实只是为了他。最高尚,最伟大的牺牲总是源于个人感情。 如果艾丽卡还活着,她会放声大笑吗?被分尸、被毁灭、被撕碎,对于疯癫的狂信徒来说,这是非常合适的结局。这不正是他们的疯病迫使他们去施行的正义吗?屠杀异端,于是反过来也被异端杀死。 …… “最多再过三天,”科恩的语气听起来很急躁,“如果事情按照目前的情况发展,到时候就没什么秩序与法令能阻止他们自相残杀了。所幸我们还有一条路可走,哪怕是陷阱,我也愿意尝试。” “你是小瞧奥兰多,还是觉得我没考虑过?”孔代问,“我们已经失败了,为什么不能接受事实呢?他们既然留了一个缺口,就必然知道我们不可能活着离开。” “我们总得试试,假如猩红大公…” “你试图在一个疯子身上寻找行为逻辑?”孔代大吼道:“奥兰多和他的军队为了全歼我们付出了一切,而你竟然认为他们会考虑放我们一条生路?” “这正是我的意思,将军。”科恩竖起一根手指,“既然他维持了坚固防线这么久,又为什么会突然露出一个缺口让我们突破?为什么不继续困死我们呢?那处缺口离高地主阵很远,不容易得到增援。” “我赞同科恩骑士长的意见。”玛丽亚已经不在意什么礼数了,“如果不突围,我们会越来越虚弱。”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曾亲眼见奥兰多使用类似的战术——那时,他带一万人将三万恶魔围困在低地,并切断了它们的补给。在几场血腥的防御战后,他的军队损失惨重,但恶魔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后来他从防线上打开了一个缺口,故意放他们离开,但恶魔的每一步行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起初,恶魔以为人类的土地毫无防备,就像敞开的粮仓,里面装满了肥美的粮食。它们也一度做到了——扫荡它们遇到的每一个村庄,并把家畜和抓到的人类狼吞虎咽地吃掉。这也导致它们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它们一旦动身,便没法再回头,只能在人类连绵不绝的骚扰下为了食物和生存继续向前,沿着奥兰多为他们规划好的路线前进,一刻不停。当食物不再那么丰富的时候,人类加快了袭扰的频率,将它们赶得更远。随着每一次冲突都带来新的损失,恶魔的饥饿感变得越来越强烈。它们开始自相残杀,同类相食,分裂的部落各自为战,不再服从领袖的命令。最终,恶魔被自己的饥饿吞噬了,它们一盘散沙,死在离食物很远的地方——没有人类的剑抵着它们的喉咙,没有长矛穿过它们的胸膛。它们最后的敌人,是无法战胜的叛徒,是它们自己的身体。直到它们死去,那些畜生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现在,你想亲自体验一遍我讲的故事吗?” 身为败军之将,孔代精神萎靡,却仍然保持着优雅和威严。他的目光在古战场背景中飞舞,里面好像藏着无数故事和猩红大公的传奇过去。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奥兰多,他讲述的故事便是既定的未来,就如人们的希望一样隐约可见。 “那又怎样?你的故事会让大军振作起来吗?你觉得坦然接受失败会让你看起来更像个男人吗?”科恩用拳头猛击桌面,“难道还有什么情况能比现在更糟吗?如果不是你纯粹的个人恩怨,自以为是地命令我们…” “自以为是?”孔代的眼中突然爆发出一股恶毒的愠怒,“嗯哼,没错。”他怒极反笑,不是开怀大笑,而是带着野蛮怒火的咆哮。“没错!我们已经输了,所有人都会死在这。你必须接受这个结果!” “然后呢?相信你,听你的,躺在这里等死?”科恩怒视着孔代,“从始至终,我们都只能按照你的指示行事,用你给我的权限做事。现在你输掉了一场战争,却要葬送我们的未来,教团的未来。我凭什么听你的?你这侏儒,残次品!” 是啊,失败者,残次品。孔代低下了头。要是我能从奥兰多身上学到一半,甚至四分之一就好了,起码猩红大公从不会放弃思考任何逆转战局的可能,哪怕木已成舟。 “那就去吧。”孔代的脸凝固成一个坚定的苦涩面孔,仿佛他能在任何悲惨的混乱中永远处变不惊,“你现在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了,按照你的意愿,为了所有人的利益,去做吧。总之记住一点,奥兰多已经摸清我们的底了——我们的部队缺乏机动性,难以执行精确进攻战术,他会利用这些弱点击垮我们。” “那我们就更要抓紧时间了。玛丽亚,”科恩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你的团来打头阵,西利昂格斯会掩护你的侧翼,有异议吗?” “为什么是我们?”玛丽亚的嗓音有些沙哑,看起来她的精神在严峻的形势下萎靡不振,“我的团擅长强攻和阵地战,让我们带头突破…” “现在只有你的团纪律最好,而圣骑士中你负伤最轻。在凡人眼中,我们代表着圣座的意志,传奇的存在,是全父灵魂的碎片。如今,我需要你代表神使领导一支模范军团给那些正在动摇的傻瓜做个表率。不管前面有什么,你都不能后退一步。我们能否成功突围,全看你们的表现了。” “可是我的军团没有…” “服从!” 玛丽亚的军团是一把利刃,但科恩仍然不清楚玛丽亚本人是什么。 “遵命。”玛丽亚回答。她的双眼紧闭,转身大步走出房间,冲进走廊。值得称赞的是,门外的守卫并没有退缩,他们表现得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与玛丽亚不同,他们就算不是称职的守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最近考试,又忙着相亲…抱歉,各位观众,本就缓慢的更新进度又要被拖慢了,在此说声抱歉。) 第225章 死者之怨 所有人就位入座,玛丽亚示意人们开始上菜。 饥肠辘辘的士兵们得到了来自村庄各个角落堆积如山的食物拼盘,被宰杀的羊排上点缀着新鲜的异国水果,一双双饥渴的脏手撕扯着食物,丰盈的汁水流淌而下。过于丰盛的宴席让玛丽亚也暂时放下了矜持,她从盘子里摘下一个看起来像是眼球的某种水果,然后颤抖着塞进嘴里。 不等果实在舌头上爆出酸味,她便将它咽了下去,然后伸手去拿更多食物。一些被噎住的士兵拿起了杯子,在任何人都会选择上好年份的葡萄酒的时候,选择了水。如果让玛丽亚当面看到他们在没打完仗的时候喝酒,后果不堪设想。 但玛丽亚现在并不在意这个了,因为她自己也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况。一群虔诚的战士,正毫不掩饰地沉迷于暴食之恶,她对此略有不满,却不愿,也不能加以制止。 “我们做到了,不是吗?”声音从她身旁含糊不清地传来,她转过身,看到的是副官闪亮的眼睛。“赞美全能之父,祂的盛宴,祂的慷慨。所有这些食物,以及这样一个温馨平等的氛围。” 能坐在餐桌上,而不是等着吃残羹剩饭,说明副官也随玛丽亚冲锋在前,对于一个没什么战斗经验的文官来说,这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玛丽亚静静地咀嚼着食物,想回头对副官说些什么时却发觉有人盯着自己。对方是个当地男人,身子半藏在阴影中。此人意识到自己被玛丽亚发现后,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了?”玛丽亚开口询问。 那人四下张望,明显是在判断逃跑成功的概率有几成。 “说话。”玛丽亚认真起来,把手搭在了剑柄上。 刚说完那人就怕了,他赶忙双膝跪地,举起双手保护脸庞:“大人,尊贵的大人,求您别杀我,我还有妻女!” 玛丽亚火冒三丈:“给我站起来回话!”男人照做了,玛丽亚的语气略有缓和:“你是此处农场的主人,是吗?” “是的,女主人…大人,求您了,我只是…只是想带我的妻女离开。” 玛丽亚经常看到平民在她面前畏手畏脚,这正应了她的期待。因为对于凡世的人民——尤其是那些生活在落后地区的乡巴佬,会将荣光圣骑士视为行走在人间的全能之主的天使,然而眼前这个男人的行为有些反常。西境民众的惧怕并非是因为敬畏或崇拜之心,而是出自纯粹的恐怖。 “那就是你的妻女?”玛丽亚瞥向正在为士兵们上菜的几个年轻姑娘,她们都害怕地瑟瑟发抖。 “是,是的,尊贵的女士。”男人舔着嘴唇,好似浑身有蚂蚁在爬,痒得他浑身颤抖。 “可以。”她敷衍道,“等我们吃完。” “她们都是异端,女士!必须要狠狠地惩罚她们,不可轻饶…” 玛丽亚哼了一声,寂静笼罩全场,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氛围一片肃杀。 “你们是执行全父意志的高贵战士,不是野兽。”她说完,默默想着,难怪敌人的战斗意志如此高昂,即便是不堪再战的重伤员也鲜有投降者。教团的战士霸占了他们的土地,烧毁了他们的住所,侵犯了他们的妻女,肆无忌惮地把他们的孩子变成奴隶,用种种骇人听闻的手法虐杀俘虏…有多少次,肥胖宽厚的主教都和蔼地对她说:去屠杀异端吧,此乃全能天父认定的正义。她从小就发自内心地相信正义,也以此为人生目标。保持纯真,守护正义…但她都守护了什么? 强暴、蹂躏、理所当然的掠夺。 她本该理解的,毕竟就连她自己的手下都那么瘦。他们不过才二十多的年纪。浑噩、庸俗、颓唐、不思进取、出身低下…一切形容平庸的词都说不完。 身处泥淖之中,在命运的岬口,他们听从了蛇的蛊惑。 从一片死寂中,玛丽亚幻想了无数种可能会出现的景象,他们会大吵大闹,会不屑一顾,或者自己一怒之下直接拔剑大开杀戒,但现实是哪个都不是。 明明农庄里闷得让人喘不上气,但玛丽亚却感觉身旁坐着一堆尸体。她闭上眼睛,等待着手下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忏悔也好、道歉也罢,不管他们说什么,她都决定要好好倾听。 但她什么也没有等到,士兵们要么郁闷地低着头,要么平静地看着那个男人,眼里透着深沉的杀意。 为什么会这样呢? 玛丽亚抬起头,扫视着各怀心思的手下们。 火还在烧着,照亮了他们眼中的兽性。 诺大的农庄里很安静,静得好像没有什么人。 副官坐在她身旁,对她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烤肉上滴落的油脂滋滋作响。 夜已深。 玛丽亚笑得很淡然,似乎是因再一次与手下一同进餐这种小到微不可察的活动感到幸福。 没有看到过这种景象的人,绝不会想到这景象是多么凄凉,多么悲惨。 “你们,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她长叹一声,不再期待什么,继续进食。又过了一会,几个饿极的士兵才做贼似的把手伸向食物。见玛丽亚只是在默默地咀嚼食物,没有任何别的动作,其他人才壮着胆继续吃了起来。 玛丽亚此时离开了餐桌,走向室外。放哨的卫兵向她敬礼,她摆摆手,见四下无人,便拽着卫兵来到角落里。 “那小姑娘怎么样了?”她小声问。 “她很好,挺乖的,我让她藏在运物资的马车上,她就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卫兵眼中的情绪一言难尽,“只是,您知道的,如果这事让其他人知道,恐怕…” “你在威胁我?” “不敢。女士,我没什么特别的背景。圣女候补这种事,实在…实在不是我这种人敢深入了解的。但说起来,那小姑娘的…言行,明显与奥菲莉亚圣座的教诲相悖,我担心…” “如果她想成为真正的圣女,那只会背《圣言录》是不够的。起码,她得知道该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背诵。” “我会转告她的。” 玛丽亚点点头。“兰斯教区的沃尔特大主教身边缺个‘虔诚者’,一旦离开西境我会尽快把她安排过去的。” “全父保佑。”卫兵松了口气,“每天送饭时听她大谈那些…异端言论,实在是让我胆战心惊。” 玛丽亚拍了拍卫兵的肩膀,表示理解。她自己也清楚此事所涉及的责任之重,以至于从不服软的艾丽卡大修女会跪下亲吻她的靴子来求她保护那个小姑娘的安全。虽然玛丽亚不知道那个叫爱丽丝的小修女究竟做了什么,以至于艾丽卡会称自己见证了天启,但她隐约觉得那个小姑娘日后一定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玛丽亚不指望一个圣女候补能让世界变好多少,甚至她自己都对改革派的处境持悲观态度。那些有权控制庞大战争机器的保守派成员此刻站在了所有人头上,而改革派向来势单力孤,让他们在战时与保守派正面对抗显然是痴人说梦。每个人都知道,新任命的大主教,像是沃尔特和卡杜拉,刚刚上任的他们根本没有足够强大的势力。如果重新瓜分现有利益的代价是废黜他们,那么到时候就不会有任何人站在他们这边。奥菲莉亚要的只是一两个用来在名义上制衡保守派的棋子,甚至她私下已经表示,在兰斯彻底变成神权国家前,她会对台面下那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事实上,双方争论的问题很简单,但解决办法却一点也不简单。保守派认定只要全能之主没亲自从神墓里走出来斥责他们的暴行,任何针对异族和异端的残酷行径就都是合理合法的,而奥菲莉亚的默不作声也让他们的掠夺越发得寸进尺。就拿最近的事来说,沃尔特大主教迟早会成为兰斯的红衣主教,到那时,他就必须为改革派的主张提供具有说服力的事实依据,并且还要拥有可靠的武装力量支持,这样他们才敢与保守派正面交锋。 安顿好卫兵,玛丽亚匆匆返回营地。她可没愚蠢到认为随着大军逃出包围圈,所有的危机就结束了。 在攻占村庄时,有四名民兵被俘,他们被剥掉了盔甲,肩膀和大腿周围渗血的伤口说明了圣佑军的粗暴。这些人赤身裸体地被固定在营地周围设置的刑架上,已经挨过了不止一次拷打。第五个人倒在地上,他的手脚都被刑具缓慢地折断了,应该是刚死不久。 “说吧。告诉我,你们收到的命令,以及任何有用的信息——地形、水源、村庄分布,随便说点什么,我就给你们自由。” 民兵们仍然沉默不语。他们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很疼,但这些人对痛苦并不陌生,其中一人甚至甘之如饴。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更急促,但他心中镇定自若,似乎只想看玛丽亚那问不出话时的沮丧神情。 “女士,这些人无亲无故,软硬不吃。”行刑官咬牙切齿地说:“依我看,区区民兵也不可能知道什么重要情报,干脆…” 玛丽亚抬手示意行刑官住嘴,她盯着那个骨头最硬的民兵,用手指敲了敲剑鞘。“你们真的该好好跟我说话,因为我已经知道你们的部署了。前面明显是个陷阱,我大可以假设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危险的。很快我们的侦察兵就会摸清那里的情况,而你们只需节省我几个小时的时间,就可以保住性命,但你们却不愿这么做。” 民兵们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不仅仅是陷阱,我已经推断出了。”她继续说道:“大逆奥兰多一定另有安排,我怀疑他会不断骚扰我们,把我们赶进西境腹地,再用焦土政策毁灭一切可用的补给,然后往井里河里投毒,切断水源。我快说对了吗?” “我是不会说的,母狗。”其中一个民兵用力向玛丽亚啐了一口血水。 玛丽亚恼怒地叹了口气,“很好。”她看向行刑官,在得到对方点头同意后,她抬起靴子,一脚踩碎了那人的下体。 “我们再来一次,现在你应该清楚我的脾气了。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要不然你会生不如死。你们收到的命令是什么?” “你们都会死在这里,一个也跑不了。”那人从咬得嘎嘎作响的齿间吐出怒气冲冲的回答,“猩红大公会把你们杀得片甲不留。你,还有你的手下的恶魔,没几天活头了。” 玛丽亚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猛地一扭,结束了他的苦难。 “他死得还算痛快,但你们就不会了。”玛丽亚围着剩下的人走了一圈,威胁道:“给凡人造成生理上的极致痛苦对我们来说是轻车熟路,哪怕是训练有素的间谍照样招架不住。现在,谁来回答我的问题?你,就从你开始吧。” “尽管折磨我,连他们也是。”那人死死地瞪着玛丽亚,“为了正义和兰斯的未来我们死而无憾。你这歹毒的*妇,我无所畏惧!” “那就让我来激发你的恐惧。”玛丽亚做了一个手势,行刑官便掏出刀子,慢慢剜出了那民兵的一个眼珠。那人痛得牙关紧咬,却没有叫出声来。 “停!”他虚弱地喊道:“我说。你想知道真相?那就…靠近点。” “说。”玛丽亚贴身上前。 “让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在某个非常遥远的国家,有个不惧死亡的战士,他身体强壮,仿佛连箭矢都无法射穿他的肌肉,因此他总是置身于战场中央。某天,这个战士梦到了一只三眼乌鸦,乌鸦称赞其战斗的勇猛,在他耳边低语,让他在‘以牺牲自己为代价,结束战争,世界和平’和‘不老不死的身体’这两个愿望中选一个,帮他实现。” “用废话拖延时间的做法并不明智。”行刑官拿起细长的剥皮刀,“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回答问题,否则我就慢慢剥了你的皮。” 玛丽亚一个眼神瞪退了行刑官。“继续说。”她不清楚为何这个故事会让她感到不安。 “那战士,最后选择了‘不老不死的身体’。此后,他杀敌如割草,战斗的英姿令人瞠目结舌。无论直面多少箭矢,无论直面多少刀剑,他都能杀进敌军腹地,如入无人之境…” 他的叙述停止了,玛丽亚看向他的眼睛,他的瞳孔已经放大,其中倒映出艾瑟尔的瓦砾废墟和高地最后一道屏障。他眼中投射出一个下着灰烬与烟雾的冬天,连续几个月震撼世界的嚎哭声让他瞳孔颤抖的频率慢慢变为一种持续的呢喃,现在就连呢喃也安静下来了——被窒息的灰烬般厚重的死亡气息所遮蔽。 玛丽亚停止了思考。她转过身,感觉天旋地转。她的手下们,和那些盔甲已不再闪亮的战士们此时在喊着什么。 “敌袭!”其中一人朝她大喊。 就这样,时间恢复了流动。玛丽亚脑袋里的鬼魂咬了咬她,仿佛在嘲笑她的迟钝。她捂着脑袋,呻吟着拔出佩剑。她看到敌人的火箭点燃了农庄和营帐,撕裂士兵们的盔甲,在一声声哀嚎中吞噬着他们的血肉。 一轮箭雨过后,有三十多人倒下了。玛丽亚将目光转向幸存者,她最精锐的部下已经举着盾牌将她保护起来,其他人在混乱中从她眼前跑过,大喊大叫,被不知从何而来的袭击搞得上蹿下跳。即便是那些有足够的自制力来整顿秩序的老兵,也难逃恐惧的折磨。 “您还在等什么?”副官趴在桌子下大喊道:“下令啊,女士,我们需要命令!” 玛丽亚低头看着自己的盔甲,看着空荡荡的腰包。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弄丢了自己的念珠和护身符?装有救赎之血的木质小瓶也不见了。腰包上有一个不规则的破口,就像一个缺了牙的绝望笑容。 没关系,她不需要这些小玩意也能战斗,起码剑还在。对于处理夜袭来说,这项工作会很棘手,没了那些令人安心的小玩意风险也会更大,但她以前做过。只需要小心和迅速,敌人的行动就不会对友军的士气造成沉重打击。 “组织反击。”她向他们下令,“做好转移准备。” 此举等于坦白了他们的处境,但她的手下没有怨言。玛丽亚感受到了他们无言审判的重量,她出走盾墙,站在箭雨中,等待判决。只有懦夫才会跪着死去,她要勇敢面对自己的命运。 全能之主正注视着我。 想象这件事。 在军团重新集结的时候,她独自提剑冲进夜色中,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像个走投无路的孤独角斗士。 第226章 予罪人洗礼 在尘埃中的某处,劳伦斯于猩红黎明的微光下散步,他面容憔悴,步履蹒跚,他曾拥有的一切优雅现在都是破碎的回忆。他的动作犹如重伤的野兽,他的头脑中燃烧着吞噬理智的冲动。愚钝,这种曾困扰他许久的感受,如今又不知不觉溜回来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敌人溃逃了。几个小时前。几天前。他现在看不见他们,也不知道他们逃往哪个方向。在他向灰烬中的影子,向低沉到不真实的声音猛然转头时,他的盔甲发出了咆哮。一把长剑在他覆甲的拳头中空转。那不是他的佩剑,他记不起在哪里找到的它。有时剑锋嗡嗡作响,咀嚼着肮脏的空气。凝结在剑刃上的血已经干成了沙砾状的浆糊。 “你怎么了?”菲丽丝被吓了一跳。他流着口水,盯着尘土。这种情况正变得越来越频繁,起初他还能用劳累过度这种借口勉强搪塞,而现在任谁都能看出他不对劲了。 “菲…”他疲惫地收剑,“你说,天才与白痴是否真的仅有一线之差?” “一线之差?”菲丽丝翻了个白眼,“我觉得两者大相径庭。你又开始想那些没用的事了?”她不是那种放个屁都要讲究仪式感的兰斯贵族小姐,至今还会在私下对劳伦斯有话直说。他对此并无微词,这样的交流方式使他怀旧,那时候他还不是猩红大公的继承人,一切还未发生。 “我好像…又变回去了。”劳伦斯说,“现在就连与人交流都费劲,就像…我突然变笨了,不管怎么努力,被愚笨支配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长。” “你一点也不笨。”菲丽丝强装微笑,捏了捏他的拧成一团的苦脸,“别想那么多,你只是需要好好休息一阵。” 劳伦斯自己清楚这都是假话。如果他的智商降到最低,就会躲在墙角直淌口水,一旦有这种兆头,他就提前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谁也不见。当他的思维稍显愚钝之时,他会让唐纳德跟在身旁,监督他的言行举止。在那些夜晚,他为自己犯下的暴行而哭泣,明知道其重要性,却理解不了其中的缘由。 在思维迟缓的时候,他不能改易军令;耐人寻味的是,他也在脑力过人之时下达了同样的禁令。他的决定成形于某个天才之日,那天他刚意识到自己的头脑正在退化,便颁布了一系列规定来限制自己的决策权,例如他得在下令前通过由他亲自设计的智商测试。 他是如此才高过人,反观起来又是如此愚不可耐。奥秘之主呀,你是在捉弄人吗?他想,这就是我应得的报应?只能在人性与理性,愚蠢和聪明之间反复横跳? 事情正在变化。已经变了。随着疼痛慢慢重构他的意识,他的理智和底线已经荡然无存。曾经他厌恶的肾上腺暴力如今会带来一丝稀薄的解脱。非常珍贵,但好像也就那么回事。从前,他只在生命受到威胁时拔剑。现在,他会为了追逐解脱的诱人爱抚而带着兴奋走上战场。暴力永远不足以成为快乐,甚至永远无法接近,但它至少能代表痛苦的停歇。 如果他顺从自己的内心,那现有的一切都很可能会化为泡影。他必须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相信曾经的那个他,相信他的远见卓识。不过,想坚持到底绝不容易。他有时会心生退意,每当他目睹自己一手酿成的后果,心境就尤为沉重。 他勉强笑了笑,“走吧,其他事我们回去再聊。”他继续向前走,进入了战场。眼前的村庄余火未尽,路旁巨大的农庄现已被废墟包围,几近倾覆。这个村庄曾经风景如画,充满古典田园的清新诗意,如今已是一片焦黑,屋社垮塌,牧场付之一炬。在他们走过死伤者时,一名军官递给菲丽丝一条洒过香水的方巾。此地烟雾弥漫,血流成河,充溢在四周的气味,他已经非常熟悉,直到这一切彻底终结前,他都必须让自己习惯这种不快。 他正要离开遍地的尸首,这时一些伤兵纷纷站起,开口为他喝彩。他们方才还坐在战场的边缘,盯着伤口的眼中满是呆滞。尤其是那些刚上战场的新兵,劳伦斯一出现,无论受伤与否,他们都齐刷刷地起身欢呼,全然不顾伤口是否会崩裂。 菲丽丝看着他们起立,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难以置信。”她轻轻摇了摇头。 “是啊,他们本该剥了我的皮。”劳伦斯说。 “为什么?今天,我们是唯一的胜者,你理应得到他们的尊敬。这些人渴望手刃仇敌,而你为他们带来了复仇的满足。” “我只为他们带来了死亡。”劳伦斯小声道。 他派他们的兄弟去送死,去发起一次次毫无胜算的冲锋,只为把联军赶上他预设好的路线。这一无情做法把猩红大公手下的各大阵营推到了一言不合就要内讧的风口浪尖,但经过数次成功的指挥,他的战绩已然迫使奥兰多的部下臣服在他脚下。 理论上,十几倍的战损证明他们确实是赢了,但这并不是劳伦斯想要的。多数老兵对他的出场无动于衷,他们只是遥望着满目疮痍的大地,脑中一片麻木。 “要想谋求生路,就总得大干一场。”菲丽丝低语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你要知道,你做得没错。嗯…我只想让你知道,不论今后怎样,我都会是你最忠诚的伴侣。” “正因如此,我就更无法欺骗自己了。” “你想的太多了。像唐纳德这种人一直是塞连人眼中杞人忧天的懦夫,可就连他都没再跟你吵架,你还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那是因为他对我失望透顶,而且他向来都懒得跟人吵架。” “我想他只是比你更擅长欺骗自己。” 是吗?劳伦斯突然觉得,唐纳德以往所有的激烈言辞都有了不一样的意味。作为亲密无间的好兄弟,他先前一提起劳伦斯就总是阴阳怪气,好像这家伙做什么事都不经大脑思考一样。也许,这次他什么都没说是因为他正在说服自己,劳伦斯想,他怕我自始至终都是对的。 “也许吧。”劳伦斯含糊不清地说,“话说回来,猩红大公的状态越来越差了,否则他也不会急着让我表现。” “他已经苟延残喘了多年,这事在塞连也不是什么秘密。”菲丽丝眼见劳伦斯精神萎靡,便挽着他的臂膀,加快了脚步。他明显心事重重,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对于士兵们献上的欢呼,菲丽丝只好替他以简短的挥手礼来回应。 终于,翻过一座山坡,两人摆脱了余烬未消的战场的臭气。山坡后驻扎着好几辆马车,一面属于猩红大公的旗帜迎风飘扬,给人振奋之感。劳伦斯通过了卫兵的关卡,迈向围成一圈的车队,他走近其中最大的一辆,这车像极了装在轮子上的移动城堡。 “阁下。”他清清嗓子。“有何吩咐?” 车门被推开了,劳伦斯发现猩红大公正躺在床上咳嗽。自从与劳伦斯上次相见,他就拒绝了医生让他静养的要求,始终带队跟在劳伦斯身边。他的面颊极度凹陷,好像雨水都能在此汇成池塘。西境之主的护卫们低着头,站在床头边,卡琳也和云雀夜莺两姐妹守在厢内。狭窄的空间由不得劳伦斯进入,因此他便跪在了车门口。 “亚当小子,”老公爵说罢,对着手帕不停咳嗽。他撤开手,布面已沾有血迹。“你又在自责了,对不对?” “我不懂您的意思,大人。”劳伦斯把头埋得很低。 奥兰多又是一阵猛烈的干咳,夜莺和云雀忧心忡忡地走上前来,猩红大公却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我早该料到,”他喘着气说,“亚当家的人天生就不适合干这种事。”他又转向姐妹俩嘀咕道:“真搞不懂我*地握着权杖不放到底是为了什么,至少我会死得像个国王。”他深吁一口气,动了动绑满绷带的病手。守卫见状为劳伦斯腾出空间,方便他挤进狭小的车厢。 “现在你有资格继承我的遗产了,这是我欠亚当家的东西。如果当年我没有一意孤行,你的祖父就不会英年早逝;如果不是我执意阻挠,你父亲本可以与他最爱的人在一起…太多事了,孩子,我欠你们家族的东西太多,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这亚当家族的最后一人了。” “我并不知情。”劳伦斯说。 “荣誉为先,生存之道。那些过去的故事,就让夜枭讲给你听吧。”奥兰多说着,往一旁啐了口血,“大概一周后,联军就会发现自己的处境,到时他们必然会发起反扑。那将是最后一次,也是最猛烈的一次反攻,你一定要顶住。只要…顶住最后一波,他们就会士气崩溃,彻底变成任人宰割的羔羊。等联军被彻底解决,我埋在兰斯和圣城的棋子就会组织反抗,半年内必将终结教会的统治。孩子,你会成为西境之主,统御兰斯和神国的无冕之王。而我会再用一些手段,让塞连人‘发现’你迎娶了他们的公主,有权君临王座…到时你会成为这片大陆上唯一的霸王,众民族唯一跪拜的国主。孩子,这便是我将为你留下的遗产。” “我,”劳伦斯犹豫片刻,“我不确定我能…” “你的腔调太女子气,以后可不能这样。我已经把这场戏的剧本读给你了。”奥兰多抬起手,冲挤在门外的文书官挥了挥手。油头粉面的众人精神一振,纷纷探头张望跪在地上的劳伦斯。 “我决定将这个孩子指定为我的继承人。”奥兰多冲劳伦斯打了个手势,“哈,就让那些白痴去自寻烦恼吧。” “他们早就死了,阁下。”卡琳小声说。 “什么?哦,好像是,我的子嗣,那些失败者,都死了?所有人?” “不完全是。” “哼。”奥兰多道,“杂种。” 起初,劳伦斯还以为奥兰多是在咒骂某个害他老无所依的神明。然而,他稍后才发现猩红大公正朝夜莺云雀两姐妹招手。姐妹俩上前,在床边单膝跪地,劳伦斯只得退开。 她们是猩红大公的女儿?劳伦斯好奇地打量着两姐妹。听卡琳说她们就是猩红大公身后的刽子手,以心狠手辣着称。此话当真?就凭这两个充满关切、面露无助的女人? “以后隐姓埋名,找个心肠不坏的男人嫁了吧。现在,一刀穿心,让我解脱。”奥兰多说。 “父亲,不…”夜莺咬紧嘴唇。 “快点杀了我!*的杂种!”奥兰多吼道,横飞的血沫染红了床单,“我后事已了,绝不会再躺在这里,干等着那浑小子唆使你们对这孩子下毒。快动手,杂种!你们恨了我一辈子,现在倒不愿杀我了?” “您的要求对她们来说太残酷了。”卡琳冲劳伦斯眨眨眼,但劳伦斯一头雾水。 “比你所想的更残酷。”奥兰多稍显犹豫,“但这是唯一的办法。只有这样,亚当小子的王位才能坐稳。” 劳伦斯恍然大悟。他的私生女将被公认为弑父凶手,假如他的子嗣有意夺回宝冠,一定会…备受阻挠,就连她们的出身也不会引起如此大的争议。反过来说,这对她们也算是一种保护,毕竟,没有哪个众望所归的君王会歹毒到要把没有威胁的先王子嗣赶尽杀绝,起码历史上还没有过类似的先例。 “阁下。”劳伦斯上前两步,抓住了奥兰多枯瘦的手,“不必了,我不是您想的那种人。” “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不会…辜负我的期待。但我的子嗣,不一定会是这样。” “您当真什么都不相信,是不是?” 奥兰多迟疑片刻。“是。孩子,你要了解,我这人败坏到骨髓里,这双手上沾满了鲜血。我的子嗣,我的属下也不是什么品行高尚、无懈可击的好人,和你不同。”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劳伦斯叹了口气,“贪慕虚荣,妄自尊大,见异思迁,还爱感情用事。但说实话,我们都是凡人,谁还没有缺点呢?我发誓,哪怕…” 奥兰多突然转动眼球,冲着一名策马而来的传令兵皱了皱眉。这名青年获准通过护卫那一关,把一封信呈了上来。 猩红大公展信阅读,神色阴沉下来。 “看来我还得多活一阵子了。”他抬起头说。 第227章 到了希律王的生日 对联军的第六轮骚扰即将结束时,茶花领第三团召开了秘密会议。 “谁来告诉我,为什么面对一群斗志涣散的残兵败将,我们竟然拿不下他们驻守的一座小山?” 新兵克托被马修的责问给吓得不轻。军团长很少对他们说话,但只要他一开口,在座的新兵就都会紧张地低下头。 “那个…敌人可能并没有那么容易屈服…不过问题不大,我们已经占据了上风,只是山上还有一些障碍,让他们多了几分回旋的余地…” “你的意思是,”马修板着脸,“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 “是的,大人。持久不了,他们总会屈服的…” “你相当紧张。” 怎么可能不紧张呢?马修的个人经历简直是个传奇。为了茶花领的利益和安全,他曾带一群新兵与数倍于己的敌人战斗,而且还活着撑到了援军抵达。他曾对抗过一整个排的圣佑军;他曾被流矢擦伤过,还被击残了一条腿…毫无疑问,那些任务都是艰险的,但这也是它们被指派给马修的原因。也许是领主相信:只有他,以及他麾下那些身经百战的第三团士兵们,才能完成如此棘手的工作,而且他也每次都获得了成功。 最重要的是,他是平民出身,并无贵族血统,这就意味着关于他的每一个传说都货真价实。 “再给我们两天时间。”克托咬着牙说道,“我发誓,敌人定会…” “两天?不,太久了。”马修轻蔑地摇了摇头,“我给你半天时间,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我要在半天后收到敌人被击溃的消息。” “马修。”一个坐在角落里喝酒的独眼老兵忍不住开口,“你对他们太苛刻了。” 苛刻?马修对这个词百感交集。谁曾对第三团的初始成员们网开一面?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在和教会的奴仆打仗,他已经经历了他们所能经历的最糟糕的事情。这就是他的人生。看到成群结队的敌人为鲜血而嘶吼,为战争中的任何暴行流下狂喜的泪水。如果说马修从艾瑟尔围城战中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战争的确可以改变一切,它会把曾经善良宽厚的好人变成铁石心肠的混蛋。 “你在忤逆他的意志。” 老兵犹豫了。 “是的,军团长,是我僭越了。”他承认道。 “所以,”马修柔声说道:“希望你们明白我的想法。并且,我需要在一切都不可挽回之前…” 他顿住了。他察觉到了其他人。八名领主亲卫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大营内,他们都全副武装,矍铄勇猛,快速站出了完美的半圆保护阵型。 噢,别这样,别是现在… 马修立马起身,以流畅的动作躬身致敬。正如他所想的那般,劳伦斯缓步入营,身后鲜红斗篷猎猎翻腾,在指挥部的桌子上投下一道深邃的阴影。 “啊,领主大人。”马修说,“我们正在想办法完成任务。对于失利,我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可以解释,毕竟战争是具有随机性的。” 劳伦斯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嘲讽,觉得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你能担任军团长是因为你完成了最为卓绝的壮举,”劳伦斯出乎意料地开口说道,“请记住这一点。” “是吗…”马修那惊愕的半展笑容游移不定,“我不过是,比较幸运,活着混到了丁点战功罢了,大人。真正该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 “我不是来跟你叙旧的。眼下有一个问题,而我要与你们一同解决这个问题。” 此时马修才注意到劳伦斯披坚执锐,整装待发。他从未比眼下更气势恢宏、光辉灿烂。与马修印象里普拉尔的战场上一般无二,劳伦斯已换上了新的面孔。他不再是茶花领的主人,或是两面三刀的纨绔子弟。他收起了如“贵族”或“神选者”那样象征性的面具;他已抛弃了精雕细琢的虚伪做作,还有他那已经被迫披上太久的,猩红大公身旁无所事事的软弱继承人形象。 他如马修初识那般,如所有历战老兵与他初遇时所见那般——在一切希望开端的光辉岁月里,他再度成为他们希望他成为的样子。 骁勇的步战冠军。 最后一位银翼骑士。 “不,您不该…”马修有些恍惚,“不是在这,不是现在。您该留下来,领导你的人民,见证我们…” “马修。” 没有斥责,只有一只手掌柔和地按在他的肩上。那抛光完、修补好的臂铠掩藏住他身上盘亘不去的伤痕。 “我不想阐述什么大道理,我也没期待你能原谅我的所作所为。但…我犯了很多错,马修。我是个战士,而非醉心于弄权的鼠辈。这是我的权利,就像你必须为属下负责的权力和荣誉一样。现在,时候到了,我们会并肩作战,一如往昔。” 见过了太多鲜血,马修已不知道该作何答复。无论杀过多少人,马修都从未习惯过那种感受。鲜血,它引人晕眩,触发恐慌,还有对死亡的抗拒。堆积如山的尸体仿佛在细语诉说凡人终有一死,就如每把长矛,每个士兵的每一双眼睛都在刻意提醒着他们个人力量的微不足道。 但那不是马修今日的感受。他的喉咙,他的心,都因眼前劳伦斯的武备沐浴着荣光的一幕所震慑。 周围聚集的人群骚动起来,既出于畏惧亦还有兴奋。劳伦斯瞥了一眼第三团的现任军官们,他们脸上又有喜悦,亦含悲伤。喜悦,悲伤,还有无尽的疲惫。这本是他们所期望的,也是他们所惧怕的。银翼骑士会如传说那般带领他们创造奇迹吗?只要服从命令,便能触及他们力所不及的一切?又或者这是他们成功的标志,他们已然超出所有预期,付出了足够沉重的代价才让此时此刻的反戈一击成为了可能? 然此事既已发生,便足矣。 “如您所愿,大人。”马修尴尬地别过脸去,“感谢您…” 劳伦斯摇摇头。“是我要感谢你们,马修,以及每个恪尽职守的战士。我只是个凡人,你们才是至关重要之人。” 他拥抱了马修,就如一名孩童自然而然的冲动。与他诚恳的言辞一样,这个拥抱既出人意料,又自然大方。那一瞬间,马修僵住了,接着他回应了这个拥抱。 其实战斗并没有那么难,或者说,马修已经从围城战中很好地吸取了教训。第三团处于劣势,所以他们要像弱者一样战斗。敌强我跑,敌搜我躲,敌弱我打。如果他们愿意,他会放他们前进。他们可以带着任何喜欢的旗帜游行着深入西境腹地。然后,只需要把他们身后的路封起来,他们就会被迫为了养活更多张嘴而继续前进,同时也变得更加虚弱。 这片土地将再次属于奥兰多,然后护国公就会把注意力转向那些背叛他的兰斯同僚。他会为劳伦斯立一个新王座,就坐在法利恩·奥菲莉亚和逆党们的头颅上。 …… 有太多工作需要处理了。随着敌袭的威胁解除,山头上的圣佑军和他们的塞连盟友终于有机会巩固他们的防线,用更加深思熟虑的措施替代自艾瑟尔围城战后仓促施行的整编与重组。临时组建的队伍被拆分、重编,勇敢作战的士兵得到晋升,而幸存的军士们则被提拔为更高的军衔。 但要说最忙碌的人,还得是已经屈指可数的军需官们。联军在漫长且艰辛的行军途中遗失了大部分装备,现在急需重新补给,而修复盔甲与补充箭矢等武器的任务则落在了军需官的头上。随行马车上储备了大量军需物资,但即便如此,现有的盔甲与武器仍然不足以重新武装半数士兵。于是军需官和他们临时征召的伤员们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来处理从死者身上搜缴而来的武器和盔甲,无论它们是否曾属于敌人。 长期的机械劳作已经让他们神智不清。淬火的嘶嘶声,涂漆的刺鼻气味,钢铁巨兽引擎泄压的刺耳尖叫,以及重铸钢铁的窑炉所散发出的热量,已经占据了这些可怜人的所有理智。尽管早已筋疲力竭,但他们还是尽己所能,不断修补着多数圣佑军士兵装备的门徒VI型胸甲,并从不堪重负的战争傀儡上拆下严重磨损的零件,粗略修复后拼接其上。每一件装备都并非精良,所有的修补和应急措施都只能保证军团在敌军发动大规模攻势前还能对付上两三场遭遇战。 但事情总是不会顺利。最近一次意外出现在玛丽亚与她的部下们进行的格斗训练中。士兵们能得到的少量食物配给不足以支撑他们完成行军和短时间作战以外的任何命令,因此,常规训练在十几名士兵陆续昏迷的情况下被迫终止了。 知晓所有情况的玛丽亚让队里还没昏过去的成员保持安静,并发表了她令人不适的讲话。 “我们必须坚持下去。”玛丽亚尽可能诚恳地告诉他们,“近几年来,我们不断磨砺着对抗异端与弱小敌人的战斗技巧,并面对过一些危险的对手,就比如兰斯王宫守卫,尼尔松的妖女信徒。而现在,我们要面对的东西已经完全变了样。我们要与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战斗,要在这片邪恶的陌生土地上与斗志高昂的异端战斗,甚至,我们还要与失去理智的友军战斗。” 事到如今本已无需遮掩,但是如此露骨地谈及这些情况无异于再往战士们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撒了把盐。此举招来了不满之人的轻声抱怨,不过玛丽亚克制住了,毕竟身为荣光圣骑士,她不想显露自己此时的真实想法。 “我们天天都在训练对抗彼此,”一个士兵说,“但这有什么用?” “训练,意味着你们之前从未试图杀死对方。而接下来…”玛丽亚如是回答,“我没法照顾你们所有人,好吗?如果你们想活下来,就要不断完善自己的战斗方式,使用任何你学到的战斗技巧,明白吗?” “恕我冒昧,女士,为何我们要去往西境腹地?”又一个士兵问,“虽然我无法猜测指挥官的动机,但两次突围行动表明他想尽可能迅速地离开西境。所以我们为何还在不停地挺进?” “大逆奥兰多同样可能这么预测。”玛丽亚叹了口气,抬头直视她的部下们。作为替联军主力披荆斩棘的先锋部队,玛丽亚的手下在其他军团还在为物资分配而争执不休的时候早就吃完了饭,堆积如山的空盘摞得很高,却没有半点食物的汤汁或油脂流下来。“这便是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继续向前推进的原因。”她看了看那些被舔得锃亮的盘子。 这句声明在压抑的空气中飘荡着,直到副官意识到下一个问题只能由他来提出。 “您愿意与我们分享更多真相吗,女士?” “并非是我刻意隐瞒。”玛丽亚回答,“我目前还未收到新的命令。” “我们的指挥官一定知道现在的情况吧?如果他知道,那为何不再发动…” “逆贼奥兰多放我们离开艾瑟尔,除了要击溃我们的心防外,可能还有别的目的。”玛丽亚看着她的士兵们,从他们眼里读出了困惑。“圣佑军、外籍军团、塞连人,甚至是魔法师们都是联为一体的。起码在所有人都衣食无忧,还能分到战利品的时候是这样。” 她无需再解释什么了,每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些信仰不够坚定的外籍士兵在哭泣,魔法师们一边徒劳地尝试施展法术,一边喋喋不休地咒骂着清汤寡水的餐食,仿佛他们依然是掌控元素之力的半神。塞连人的精神相对好些,但金币和契约对这些职业佣兵的纪律约束力已经越来越差了。至于多数圣佑军,他们正在被自己虔诚的信仰狠狠拷打——每天都能看到失魂落魄的人在绝望地呼唤救赎,他们成群结队,时而歌唱,时而尖叫,时而步履蹒跚地游荡在焦灼的荒原上,时而跪在地上叩拜,抽泣。他们曾是笃信全能之主的正义与公理的狂热士兵,但现在人群已经变成了某种别的东西。有疯子觉得他们现在更像是一群虚弱的朝圣者,这些人拒绝接受现实,从而固执地认为自己正走向天国,更糟糕的是,他们很可能是对的。 所有人都确信他们已经遇到了大麻烦,而且情况只会越来越糟。坠入幽冥,像饥饿的困兽般自相残杀,这就是将要发生的事…无可规避,只有一条路走到黑,向前,劫掠,然后祈祷猩红大公的伏兵不会在他们毫无防备的时候出现。 “那么,女士,”副官口干舌燥地问,“我们还要坚持多久?” 玛丽亚沉默地低下头,她半跪下,闭眼,呼吸,脑海中的尖啸消失。没有濒临崩溃的人群。没有被血染红的大地。天国就在那里,依旧在阳光中闪耀,但如今却无法带来任何温暖。她的手指抚过脚下一株绿植的嫩叶。它尚未开出花朵,却在玛丽亚的指尖留下浓烈的芬芳。和煦的春风从她背后拂过,将惴惴不安的人群吹得微微颤动。成群的飞鸟,又或是蝴蝶抑或飞虫,展开五彩斑斓的翅膀乘风而起,又降落在一丛丛破土而出的绿芽上。枯叶和灰烬飘入空中,盘旋、萦绕,复而散落。 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是清甜的味道,带有花粉和植物的馨香,以及旭日下大地的暖意。没有敌人,没有身穿盔甲的狂信徒,宁静只会被鱼儿跃出水面的水花和鸟儿扑腾欢歌的吵闹声打破。 再次睁开眼,玛丽亚才意识到自己的另一只手始终握着剑柄。某种似曾相识的悲伤正爬上心头,仿佛一个打出生起就没有名字的怪物正在诉说一个几乎被彻底遗忘的故事。 “里赫特。”她站起身,手中紧握剑柄,剑鞘稳稳指向交头接耳的人群。 “我在,女士。”副官小心翼翼地说。 “我们走了很久,”她说,“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甚至迷失了方向…但,这是有意义的,对吗?” “也许,是的。”副官环顾四周,“不是所有人都迷失了方向,女士,不是的。” 玛丽亚展露微笑。她想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孤身一人。那些在死人堆里打滚,凝视深渊和混沌的经历教会她必须为正义而战——起码得有个听上去和正义沾边的理由。恐惧已经燃烧殆尽,已经成为一种意志,去凝视那些足以让软弱凡人崩溃的东西,而她还能继续披荆斩棘。 “那么拜托各位,鼓起勇气,再服从一次我的命令吧。”玛丽亚背过身去,“是的,我会把大家带到一个糟糕的地方。事实上,是非常糟糕的地方。” “什么地方?” 她嗅了嗅指尖的花香,沉默了片刻。 “乐园。”她说道。 …… 当晚,在孔代的命令下,那些前不久还在互相抱怨和争吵的将军们又都聚在一起,急急忙忙抽调出一支塞连军队、两个战争傀儡大队、一个圣佑军大队、三个修会的全部战斗牧师。他们现在要联合起来,彻底击溃骚扰他们多日的第三团。玛丽亚将带队正面迎击敌人,一队由科恩统帅的圣殿骑士将作为她的增援部队从另一方向前进。孔代领导的圣佑军在南方阵地整装待发,而作为后备军的外籍军团,则带着全部辎重,缓慢地穿过战场,并尝试在身后的封锁线尚未完全建立前打开缺口。 猩红大公一下子就看清了这种致命的危险。他知道,此时敌人的反扑会比他预计的更为致命,为了胜利,他不能袖手旁观,让年轻的劳伦斯来应付这种程度的战略决策。他必须在敌人的分兵找到并联合起来冲垮防线弱点之前就将他们分而攻之,逐个击破。 他必须迅速行动,否则敌人便有可能逃出生天,到时他规划的所有东西,都会在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下崩塌。 第228章 愿我安息 猩红女王是战神巴尔赐予凡人的五件至高神器之一,数个世纪以来均由兰斯历任王者代代相传。据说此剑中寄宿着一个魔王,魔王会蛊惑持有者不断杀戮,并许诺猩红女王在吸收一万人的鲜血后,会变得色泽艳丽,熠熠生辉,使持有者不老不死。但奥兰多大公作为此剑的最近一位主人,他看重的并非不死之身,而是世代传承的王国荣耀与百姓安居乐业。 直到有一天,已是亚当夫人的柏妮丝——加洛林地区领主的女儿,猩红大公此生唯一的异性挚友身患恶疾。柏妮丝身体抱恙的最初症状是严重的偏头痛,以及无法解释的昏厥和短期失忆。宫廷御医作出诊断后开了镇痛药并嘱咐卧床休息,但这些丝毫没有减轻她的症状。猩红大公得知此事后,与同样焦急万分,备受打击的亚当·爱德华一同翻山越岭,寻遍了整片大陆最好的医生前来诊治,最终发现柏妮丝罹患了一种极其罕见的冠状细胞瘤,那是一种无法治疗的恶性脑部肿瘤。 单纯的手术或药物无法控制那个肿瘤,因为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她的全脑。在多次手术后,胆战心惊的医生们尝试采用换血和古代巫术来抑制肿瘤生长,但他们也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告诉猩红大公,柏妮丝病情的异质性导致其难以妥善处置。据他们说,每当一种细胞的生长被勉强抑制时,总会有蛰伏的其他种类来填补空缺,继续摧残柏妮丝的大脑。 爱德华眼睁睁地看着妻子日渐凋零,却束手无策。他开始整日酗酒,变得意志消沉,自暴自弃。戎马半生的猩红大公痛恨这种绝望感,他甚至不惜以引发全面战争的代价恐吓教皇,为柏妮丝弄来了号称可以治愈一切伤痛的教廷秘药救赎之血。对猩红大公来说,只要能达成目标,就没有任何手段是荒谬到不能接受的,因为他愿意尝试所有可能来拯救挚友,还有他挚友所爱的一切。 但就连救赎之血也成效甚微。 风头无两的猩红大公从未意识到他珍视的一切都会被多么轻易地夺走。 走投无路的奥兰多最终听从了魔王的蛊惑,为了换取柏妮丝的新生,他拿起猩红女王杀死了自己的部下和人民。 在杀死了几人、几百人、几千人之后,剑身变得越来越亮,就在猩红女王差一点就能发出血一样妖艳的红色光芒时,刚刚知晓挚友已犯下了何等罪孽的亚当·爱德华带领十名家族护卫,拦在了奥兰多身前。 如果奥兰多杀死眼前的挚友和他身后的护卫,就刚好满一万人。 ——《兰斯宫廷秘史》‘揭开七印’篇 历史学家和学者经常将西境腹地爆发的最大规模战役称为“第四次全能之父天罚”,尽管这个名字很有戏剧性,但只会淡化这场更为深远的冲突。从艾瑟尔的败退让联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只有半数尚有战斗力的战士,重新回到了他们征途的起点,准备与敌人决一死战。现在,效忠于猩红大公的人数每天都在增加,而联军已无力再保证他们的军力优势。西境军团,尤其是其中的艾瑟尔人用狂信徒们无法比拟的冷酷愤怒来报复他们在艾瑟尔的屠杀。这不是一场局限于一个地区或战场、由一支军队作战的局部冲突,而是一场由数以十万计的战士在几十个地区爆发的真正的战争,这场战役留下的死亡和破坏远比讨逆圣战后几年的任何着名大屠杀都要严重。在猩红大公的指挥下,联军士兵饱受噩梦和精神错乱的折磨,西境军团将在边境的防线上雕刻出血腥的残肢废墟,几乎没有哪个地区不被他们的暴怒复仇所标记。这将是一份恐怖的遗产,它将在未来的百年里让任何生活在大陆东部的人谈之色变,远远长于在人魔大战以及后来在圣城本身释放的毁灭的遥远传说。 然而,这不是一场没有重点的歼灭战,一场纯粹为了享受复仇快感的屠杀而进行的战役,相反,它有几个固定的目标。其中最主要的是防御三条通往外界的大路,只要这三处节点未被攻破,联军便无法以绝对的数量优势压垮猩红大公在其他方向设置的封锁线。只要挺过联军的最后一次反扑,他们的命运便会被确定——缓慢而持久地消亡。不仅是兄弟阋墙,而且曾经被誉为全能之主仆人的战士们也会被他们的信仰背叛。联军的覆灭会动摇神权统治的根基,一个疯女人统一大陆的梦想将会破灭,被那些曾经发誓要用生命守护它的人谋杀。但反过来,假如联军成功突围,哪怕只有五万残兵败将逃走,奥兰多也将永远失去彻底打垮教会的唯一机会。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信仰冲突,也不仅仅是一场短暂的王位争夺战,而是一场关乎人类文明走向的征伐。没有宽恕和原谅,也不存在同情和怜悯,只有你死我活和不共戴天。 在一场短暂的战斗后,劳伦斯亲率第三团漫不经心地歼灭了一队落单的圣佑军,他们渴望把这支宁死不屈的军队作为一个榜样例子,就像他们渴望畅饮仇敌的鲜血和恐惧一样。劳伦斯轻蔑地屠宰了那些胆敢拒绝他投降提议的人,并亲自动手,为他的手下示范了如何传播恐惧。经过一个血腥和死亡的夜晚,一百名肝胆俱裂的战俘被迫见证了反抗的代价,他们被允许在剥掉脸皮后带着对种种臭名昭着的酷刑的恐怖记忆骑乘马匹逃走,这样他们便可以传播死神正在逼近的消息,以及将对那些宁死不屈之人采取的可怕手段。 这种暴行并不是劳伦斯以前会采纳的提议,而卡琳给出的理由很简单,出身于守夜者的她追求的策略是一种冷酷的逻辑——再坚固的盔甲也无法抵挡恐惧的利刃,它会慢慢凌迟敌人的心灵,削弱他们的勇气,瓦解他们的斗志。虽然她并不希望劳伦斯像第三团里的很多人一样带着野蛮的喜悦去享受杀戮和施虐的过程,但不管怎么说,这会给他们带来不少军事上的优势。事实上,第三团长期以来一直都遭受着新兵素质低下的影响,在一场场战斗后,出身于自由之城贫民区的渣滓和道德败坏的杀手开始晋升为军官。这支曾经仓促建立,应致力于领土治安和低烈度作战的炮灰团,慢慢变得更像一群不守规矩却战斗力不弱的暴民;曾经严格的军团秩序变成了小队和帮派的松散联盟。就连第三团效忠的主人劳伦斯,也陷入了一种奇怪的不安中,他将越来越多的职责交给自己的亲信,以放纵病态的狂躁与愤怒。他一天比一天焦虑,一天比一天忧郁,他经常把自己关在营帐里,连他最信任的密友也不准靠近,命运从他身上夺走了除服从以外的任何可能,毕竟作为猩红大公指定的继承人,他的负担太重了。 这些天的胜利使军队变得无比狂热,哪怕是简单的就餐都带有庆功会的色彩,对此劳伦斯只能躲在角落里暗自伤神,或是把话留在苍白的嘴边欲言又止。胜利,不能放走任何一个敌人…他每天都要用洪亮的、铿锵有力的声音来向属下表示决心;他胸前斜披着绶带,从一个营地赶到另一个营地去鼓励士兵,向作战有功的人们犒劳酒食。他的努力让士兵们对胜利始终充满信心,年轻军官们则认为这场战争将使他们的生活充满意义。事已至此,劳伦斯自己怎么想已经完全不重要了,他在兵营里、宴会上听到的各种话语:对教廷的仇恨,对乡土的忧虑,对胜利的信心,对未来的憧憬——都汇集成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拽着他向前。 随着他的智力逐渐降至从前,他变得越来越敏感脆弱,随便一件小事都会让他恐惧许久——他知道愚笨的自己没资格继承猩红大公的遗产,那不是他——那个没被奥秘之主赐福过的普通人所能驾驭的命运。命运女神那个碧池,只会对英雄人物和残忍暴君俯首称臣,因为那些拥有天才头脑的任性人物和祂本身类似,都是一样的不可捉摸。但某些时候——在任何时代都极为罕见的时刻,祂会出于一系列奇特的巧合,把自己的权杖抛到一个平庸之辈手中。有时候——就像现在,所有操纵未来的命运之线都掌握在劳伦斯手中,但当重任突然降临到他身上时,他与其说感到庆幸,毋宁说感到害怕。因为奥兰多笃信他有自己当年八成的战略部署能力,完全知道该在什么时间做什么事,便没有给他和他的军团指派明确任务,只说他要带队游走于防线边缘,见机行事。 劳伦斯麾下有三个步兵军团,不超过100名骑士以及十多台战争傀儡,这支部队既没有庞大到不容忽视,也没有渺小到不值一提。作为游击部队,它过于臃肿;作为支援部队,它太缺乏机动性…劳伦斯只能踌躇地命令部队暂时原地待命。他不习惯独立行事,此外,侦察兵带回的报告都含混不清,一会说两军已经接战,一会又说联军正在向哪个方向转移…夜里的瓢泼大雨让他坐卧不安,而奥兰多派来的信使则让他心急如焚——没有任何关于敌军主力的消息,信中尽是些宽慰人的承诺和好似漫不经心的询问。于是劳伦斯只好咬牙做出回复——他正在想办法追击敌人,而不是像个痴傻的低能儿一样守株待兔。恰逢在他回信一小时后,一队疲惫不堪的敌军出现在他的视野中。现在,劳伦斯已下令全员做好战斗准备,他要给予这些敌人迎头痛击,不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因为每拖延一个钟头,就意味着敌人可能会得到增援。胜利的捷报就像烈酒一样有时效性,他必须充分利用自己军队的高涨士气,一鼓作气把面前还未得到增援的敌人统统消灭掉。 就在劳伦斯下令发起进攻的同时,奥兰多率领全军抵达了前线,亲自部署防御,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服用了大量药物以保证头脑冷静,他斗志昂扬的部队已在大路上筑好工事,严阵以待。而孔代的一切部署也从未像今天这样细致周到,他的每一条命令也从未像今天这样清楚明白。菲利普重锤不仅反复斟酌了十几种可行的进攻方案,而且也充分估计到了所有可能面临的意外危险。最大的意外莫过于奥兰多在外线战场留了底牌,那些或许存在的预备队随时都有可能赶到主战场,巩固本就牢不可破的防线。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孔代决定抽调出一部分军队去外线发起佯攻,以吸引敌人的注意力,阻止他们与奥兰多的主力会合。 夜里四点钟,孔代不顾簌簌的骤雨,一直走到敌军城防武器射程之内的阵地前沿。雾气蒙蒙中,隐现出西境人阵地上的稀薄灯光。孔代一边观察,一边考虑进攻方案,直到拂晓,雨渐渐变小,他才下定决心,回到了简陋的统帅部,下达了两小时后发起总攻的命令。 他预判了三处防御节点,他也很清楚接下来的攻防战将重点围绕这三处节点展开,但同时他也不抱太大希望——奥兰多知道自己的手下无法一直挡住联军的强势推进,所以他在后方侧方部署了大量预备队,以保证每一处防御节点都充满韧性,可以不停变换位置和人数,最后让联军先流干最后一滴血。这场突围战,大概只是孔代徒劳的挣扎罢了,猩红大公的存在,意味着他无法使用什么奇谋怪略瞒天过海。兰斯第一骑士就像他肚里的蛔虫一样,总能在他尚未坚定决心的时候准确预判到他最终的选择。 上午九点至下午四点,联军主力向防线进攻,一度攻陷了中央阵地,但很快又被击退回来,继而又发起进攻。空旷泥泞的大路上已经覆盖了两万具尸体,可除了大量消耗以外,双方的目的都未达到。此时两方的军队都疲惫不堪,两方的统帅都知道,现在就是亮出底牌决出胜负的时刻——谁的底牌先奏效,谁便是赌桌上的胜利者。孔代盼着诱饵能把预备队多拖一阵子,奥兰多则盼着劳伦斯尽快带人来堵上防线缺口。双方的传令兵接二连三地朝着不同方向奔去,只要在防线被彻底压垮前劳伦斯及时带人赶到,那么兰斯国王的宝冠将再一次凌驾于教皇的权杖之上。 但是,劳伦斯并未意识到所有人的命运都掌握在他手中。 第229章 切肤之痛 时间已经到了次日上午九点。联军的第四次进攻虽然被勉强击退,但奥兰多的主阵地防线也出现了空隙,其他防区更是早已千疮百孔。整整一天过去,联军向防线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战斗一次比一次血腥,投入的士兵一次比一次多。此时此刻,外线战场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而孔代决定冒险加大赌注,完全违背自己所写的战略论着,把全部骑兵投入战场强行破阵。 这么做,机会渺茫。也许殊死一战的骑兵们可以踩烂步兵的方阵,冲垮摇摇欲坠的防线,但他们必然会正面对上地行龙骑士的冲锋。即使一些人能幸存,濒于殆尽的骑兵也会让原本就弱于机动战的联军变得更加迟缓。但那又怎样?此时此刻,投入再多的赌注,也不能算冒险。 当然,孔代不是那种只会赌博的将军。一些战斗力极强但数量稀少的修士修女,会与骑兵部队一齐突入敌阵。由守夜者抽调出的精英小队会带着不同的任务分头前往指挥部、野战医院、武器库、次级指挥部和厨房。哪怕只有半数的渗透小组取得成功,就有可能从内部再一次削弱防线。孔代命令他们一旦达成目标就立即撤退,他想尽可能确保更多的人活下来,菲利普重锤的荣耀不允许他让自己的士兵为他的错误付出代价。 他必须亲手解决自己犯下的错误。 另一边,面对持续不断的猛攻,奥兰多大公也无法镇定自若了。随着败退的联军又一次擎起倒下的战旗,他不得不将最后的预备队派上前线。这混账小子啊,到底在干什么?明明已经三次派传令兵去命令劳伦斯不惜一切代价赶紧与主力靠拢,但劳伦斯那边却始终没有消息传来。 …… 你还能救几个人? 疼痛的薄雾穿过玛丽亚的身体,记忆也随之复苏了。彼时寒风凛冽,她和一群新晋骑士背着沉重的行囊艰难穿越山道。每个骑士都得通过一系列试炼,以证明他们钢铁般的意志配得上侍奉全能之主的重任。现在想来,那场试炼只不过是折磨的开始,她想。 她勉强睁开一只眼睛。眼皮上肯定结了血痂,否则不会有如此明显的拉扯感。是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她的额头吗?她已经记不清了。 现在她躺在担架上,有两个男人正俯身弯腰,凑近过来,他们想得到答案。 “我们必须得撤退了,女士!”那个肝胆俱裂的军官害怕地像是在尖叫,“到处都是敌人!全都完了,我们现在只有…” “够了。”她虚弱的声音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冰冷,生硬,宛如钢铁。 “女士…”副官在感到如释重负的同时,一股羞愧感也翻涌上来,“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他的咕哝让人觉得他就是个迷茫的孩子,裹着被血浸透的衣服,可怜兮兮地半跪在那,又冷又无助。 “不要放走任何一人!”像是在证实副官的说法,敌群中传来了愤怒的宣讲,“他们烧了我们的家园,还想让我们世代为奴!剁了他们的爪子,撕烂他们的身体!他们每杀我们一个孩子,我们就要杀他们十个!叫他们血债血偿!” 气势如虹的呼喝让玛丽亚感到自己的头骨传来有节奏的震颤,遵循着某种来自地狱的韵律,神经每次颤动都将难以忍受的痛楚狠狠凿进头上裂开的伤口里。她眨眨眼,试图掩饰自己的痛苦。 “我们只剩不到七百人了!”军官的脸上满是急切,但玛丽亚也察觉到他眼底藏着的那抹兽性。他是后来被晋升的人——晋升的总是后来的人——这意味着一旦战局不利,他们往往担不起任何责任。 “收缩防御。”玛丽亚勉强坐了起来,“里赫特,你现在是他们的指挥官了,想办法把他们带出去——” “还要我们怎样!?”闻言,一向唯唯诺诺的副官终于咆哮起来,“我们为联军开路,又成为反攻的先锋,现在——在伤亡过半以后撤下前线,又被派到这里牵制敌人!我们*的到底犯了什么罪?吃不饱,睡不好觉,遍体鳞伤,拼尽全力完成了所有任务,却还是要被派来送死,难道我们永远都证明不了…” “我知道。”玛丽亚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所以,从现在起,你们解脱了。”她望向正在苦苦挣扎的士兵们,片刻后移开了目光。她实在无法抵抗内心的愧疚感。 “不行!您的伤势很重,现在我们没有治疗——” 她脸上的那副表情把副官所有没出口的话全部堵了回去,连同他的悲恸,他的怒火,全都归于沉默。这就是她的本事。 军官读懂了她的暗示,连滚带爬地去命令士兵们收缩防御了。玛丽亚艰难起身,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还有股直冲颅内的恶心感。她的副官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的指节轻轻地按在她的脸颊旁。是时候了,从她拿起剑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寿终正寝,她倒并不害怕,只是觉得自己必须要讲出那句话。 “抱歉。”她笨拙地吻了吻他的唇,声音小得像个犯了错的小女孩。 这次轮到他把头扭开了。 …… 就快到前线了,玛丽亚眯起眼,就好似她真能透过厮杀的人群看到远方的战场一样。终于,她步入人群,敌人恐惧的呼喊随着她把剑插在地上而变成了邪恶的死寂。他们被她的光芒所鼓舞,纷纷围成一个圆环。她选定这里成为她的葬身之处,并展示最后的骄傲。 “兰斯人!吾乃荣光圣骑士!我就在这里,出来,面对我!” 玛丽亚嘶哑的喊声回荡在尸横遍野的平原上,西境的士兵们暂时停下了攻势。趁此机会,那些气喘吁吁的圣佑军拽着一息尚存的同胞撤到了玛丽亚身后。此时,几支从敌阵中飞出的箭回应了玛丽亚的大喊,护在她身前的卫兵举盾将其挡下。 他们的反应让玛丽亚失望透顶,“曾经的大陆最强王国,现在却要靠冷箭来暗伤它的挑战者?你们那卑鄙的雕虫小技并不能扰乱我的心神。如果你们还有一丝勇气和荣耀的话,就派冠军出来面对我,还是说你们在背弃荣耀的同时也变成了懦夫?” 敌人发出了整齐的呼喝声,他们让出一条通道,用长柄武器震击着大地。玛丽亚透过盾墙望去,但盔甲反射的光芒欺骗了她的视觉,让她只能看到一个披甲战士正向她走来。 “我看到你了!”她叫道,“没必要躲在人群中,出来,面对我!” 这次,劳伦斯做出了回应。他从容的声音还像以往一样颇具亲和力,但与以前不同,如今他的语调虽抑扬顿挫,却充满了不屑和恶意。 “在兰斯人的文化里,只有比老鼠屎还下贱的蛆虫才会打女人。”他的嘲弄声引来一片哄笑,“荣光圣骑士,或许你们以前的确很强,但现在的你,不过是个走路都困难的…” “那就来决斗吧。让我们体面地结束这场战斗!” “到现在你们还想抓我?”劳伦斯发出恰到好处的嗤笑,“我该说什么呢?你们可真是不忘初心?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在你之前,已有四个荣光圣骑士死于我剑下了。噢,请别误会,我没想炫耀自己的剑术,只是在阐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我养精蓄锐了很久,而你们的情况是如此糟糕——饥肠辘辘,筋疲力竭,遍体鳞伤…思前想后,我都没觉得击败这样的强敌会给我带来什么荣誉感。所以,我为什么不直接让军团碾碎你们这群可悲的奴隶,而是要让你的血脏了我的手套呢?” 玛丽亚暗自寻思,他说他已杀了四位荣光圣骑士,应该说的是斯特雷克和莫利他们。这几人也是奉命前往外线战场,拖延奥兰多的援军,但他们并没被派遣到同一方向,为什么…玛丽亚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她的心跳随之停顿了一拍。 不,应该不可能。除非外线战场只有劳伦斯这一支军队,而她势单力薄的同僚们意识到了以现有军力无法拖延这支庞然大物太久,索性以全团人的生命为代价,且战且走,把他们引向了西境腹地,也就是联军主力身后… 他们孤注一掷的疯狂让玛丽亚瞬间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她必须在联军主力突破防线前拖住劳伦斯,否则一支士气高昂的军队突然出现在大部队身后会导致毁灭性的灾难。所幸劳伦斯还未收到奥兰多命令,她尚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你真可怜。竟会害怕一个虚弱女人的挑战。”玛丽亚冷笑道:“怪不得兰斯轻而易举就落入了我们的掌心,原来是兰斯的男人都被阉掉了。” “要么投降,要么我送你去见你的神。”劳伦斯沉着脸,“别以为我真的不杀女人。” “那就接受我的挑战,执迷不悟的神选者。”玛丽亚离开盾墙,把手放在了剑柄上。“不,你不是神选者。天罚神选,万恶之源,你就是那个带来一切不幸的灾星,以启迪之心为誓,为了全人类的未来,我必杀你!” “你在说什么?”劳伦斯眨眨眼,突然意识到她好像是在拖延时间,“什么天罚神选?你说我是灾星?看看你们犯下的孽行!”他怒火中烧,拔剑出鞘,“你们才是万恶之源。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向你的主子卑躬屈膝。你们毁灭了我的家族,还想把我的人民赶尽杀绝。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和解的可能,现在,放下武器投降,否则我会把你大卸八块。” “我绝不背弃光明!” “我也从未期待。”劳伦斯没有行礼,挺身出剑,玛丽亚把她的荣光刃举在面前,锋刃交错碰撞作响。这次交锋里倒是没了嘲弄的意味,“那么,此地就是你的葬身之所。在你死后,我会去猎杀你的其他同僚,把他们的头颅一个接一个挂在旗杆上。失去这支大军,你侍奉的狗屁教会也将分崩离析,因为没有了武力压制,任何心怀不满的人都会挺身反抗暴政。虽然我不喜欢你们,但我得承认圣骑士确实是很难缠的对手。一想到要杀了你,我甚至有点抱歉,因为你再也无法见证神权统治的崩溃,并亲眼目睹我们解放兰斯的景象。” 劳伦斯迅速撤步,发力,又一次发起攻击,动作犹如毒蛇般迅猛。玛丽亚抡起双剑反击,快到看不清剑刃掠过空气的过程。一声巨响后,两人的锋刃都因猛烈的撞击而冒烟。巨大的能量碰撞把两人都向各自身后弹了几步。 劳伦斯发出一声怒吼,再度挺剑追击,致命的剑影朝玛丽亚倾泻而出。玛丽亚拼尽全力左闪右挡,却还是百密一疏,被一道剑刃越过了防御,并在她右肩上留下一道深可露骨的划痕。她明白自己不可能打赢这场决斗了。 “不!”副官发出悲呼,“矛手、盾卫,快帮忙!” 不用他下令,焦急的卫兵们便向前齐冲,用矛阵逼退了劳伦斯。 “这就是你所谓的荣誉,甚至不敢面对失败。”劳伦斯挥手示意弓弩手搭箭,“是你先犯规的。兄弟们,我们…” “继续。”玛丽亚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她推开盾卫,踉跄向前,“抱歉,是我的部下失礼了。”她深吸口气,发出怒吼:“退后!再有干涉决斗者,按谋杀罪就地处决!” 见状,劳伦斯也放下了手。 “投降吧,你赢不了我。”他说。 玛丽亚稍稍摇头,却没有起身。她伤得不轻。 “不识好歹。”他躬身奋力前冲,玛丽亚才刚举起她的剑,劳伦斯已扑到面前,将她撞得向后倒退。有了,玛丽亚想。她听从百战中习得的本能,在倒退时利用惯性放出一系列招数。常年的训练使她的肌肉形成了独立思维,哪怕大脑反应迟缓她也能自然而然地用武器做出反击。如果她面对的是普通战士,这套滴水不漏的动作会在顷刻间将对手剃成碎肉,但劳伦斯的老师是出身于守夜者的卡琳,他知道如何反制这套剑术。 肩部和侧肋各吃了一剑,劳伦斯努力克服自身的疼痛,将剑尖甩向玛丽亚的大腿。完美的反击,只是劳伦斯被他竭力养成的习惯所出卖——他忘了玛丽亚手持的是荣光刃。 伴随着他的剑断成两截,劳伦斯已无法收力,他的右手被绞进剑光中,一长串的血肉连同护手甲随之被撕扯飞落。劳伦斯犹如肢体被扯断般发出尖叫,向后退去,断剑也铛啷落地。 愤怒,他总是在愤怒。战神巴尔的赐福似乎又起效了,哪怕劳伦斯在尽力克制情绪,那因耻辱和痛楚而生的怒火也在顷刻间焚灭了他的理智。“你这母狗!”最后一丝人性从他脸上褪去,他充血的眼里布满了纯粹的杀意。只见人影一闪,劳伦斯急速越过玛丽亚的防御,出现在她身侧。她才刚刚要调转剑锋的朝向,劳伦斯已扑到面前,一记重拳将她击倒在地,连坚固的面甲也凹陷下去。玛丽亚艰难地翻滚起身,不停地喘气,但劳伦斯已夺走她的一把剑,如发狂的野兽般不断追击。他斩击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连荣光圣骑士那远超凡人的强悍肉体也不堪承受。玛丽亚一次又一次招架躲闪,但她毫无还手之力,被逼得不断后退。直到一记重击猛地掀飞了她的头盔,她甚至没看清那一剑是如何甩出的。冰冷的剑刃吻过了她的喉咙,紧随其后是灼热的剧痛,动脉血从她破损的脖颈喷涌而出。她把手紧紧按在伤口上,但伤口在覆甲手指的按压下仍在扩张,血流不止。空气从血涌出的地方渗入,开始影响她,首先令她嘴唇发麻,随后让她的眼皮变得沉重。用尽全部气力,玛丽亚跪在地上,把剑插进身前的土地。 “饶过他们。”她试图用嘴说,但声带已经断裂,鲜血从口中溢出,代替了言语。 劳伦斯发出宣告胜利的咆哮,他恶狠狠地踢飞了玛丽亚用来支撑身体的剑,并摆出处刑的架势。但一阵箭雨从天而降,圣佑军的矛手们紧随而至。劳伦斯发出了不甘心的怒吼,一支箭擦破了他的腿甲,那新鲜的刺痛令他把注意力转向别处。 “快到她身边去!”副官发出悲痛的哀嚎,“女士,坚持住!” 玛丽亚趴倒在地,无法说话。她的知觉变得支离破碎,筋疲力竭的士兵们奋不顾身地扑向杀红眼的劳伦斯,却在须臾间被狂暴的剑锋大卸八块。她的部下们慷慨赴死,只为能让她多活几秒。一个个名字和面孔在玛丽亚的脑海中飞掠而过,那么多年轻而勇敢的人被杀死了,他们或许称不上是好人,但玛丽亚知道,从始至终这些可怜人想的只有一件事:好好过日子。随她出生入死的士兵正在不断战死。那么多可怜的孩子… 她的灵魂好像在飞向天国,但下一瞬间几只粗糙的手又把她拽回了地上。她耳边响起了庄严的赞美诗,但主教们许诺的解脱感并未出现。 谎言,她心想。我早该明白的,没有什么解脱,也不存在什么救赎。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仰面朝天躺着,望着几十张模糊不清的面孔。她的四肢被死亡冻结了,一种悲哀的平和从她脑海中涌现并操控了她的心神。他们跪在她身旁,用血肉之躯组成一道墙壁在周围保护着她。 “给我顶住,你们这帮混蛋!”副官失心地吼叫着,“牧师!快让牧师给我过来!” 他在恐慌。玛丽亚心想,原来这个习惯假笑的正经人也会惊慌失措。 箭矢划破天空的啸声撕裂了副官最后的遗言,他瞪大的右眼在一串喷涌的血珠中消失了。兵刃交击声不断在周围炸响。一些组成人墙保护她的士兵被击倒了。一具破碎的身躯从空中飞过,那名圣佑军的胸甲已经碎裂,被鲜血染红。战斗仍在激烈地进行着,十几个盾手在玛丽亚脚边跪倒,一齐埋低脑袋承受着排山倒海的压力。与此同时,一些绝望的手臂正拖拽牵引着玛丽亚,沿着被血浸透的泥浆向后移动。玛丽亚的盔甲不断撞到圣佑军的尸体,每次撞击都给她受到重创的伤口带来剧烈的痛楚。血从她的气管倒流进肺里,使她发出虚弱的嘶嘶声。 “我们决不投降!”一个声音叫喊着,“全能天父正注视着我们!” 这是哪个年轻人?玛丽亚想,他可真是蠢到家了。 “女士,坚持住!”另一个声音因惊慌而变得失真,“没有治疗药剂了,把绷带和止血夹给我!快点,再不止血的话——” 算了吧。冰冷的疲惫感让玛丽亚清楚地意识到她即将被自己沸腾的血液溺死。一个罪孽深重的刽子手,理应在痛苦中缓慢地死去。当她一边唾弃自己的命运时,一边清晰地感受着自己的器官正在衰竭,眼前越来越暗,痛楚和难以形容的愉悦已经转化为麻木的快感,向她的心脏蔓延。而那些焦急的面孔拥挤着出现在她正在缩小的视野里。她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她知道这些人脸上的表情一定写满了悲伤。 好吧,起码还有人为我哀悼。我就要死了,说明我职责已尽,全能之主终于允许我拥抱宁静了。 “他们正在撤退!”一个狂喜的声音大喊:“赞美全父,我们通过了祂的试炼!他们撤退了!” 难道敌人已经知道了前线的战况?玛丽亚突然感到惊惶,她并不害怕死亡,但她害怕自己的死亡对于整场战役的影响。 不过这已经不是她需要担心的事了。 “仁慈的天父,”玛丽亚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颈项的切口处涌出发黑的血沫,“我已献出一切,请赦免他们,宽恕他们,愿人都尊您的名为圣,愿您的国降临,愿您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她在说什么?”一个痛苦到极点的声音叫着,“女士,我听不清…” 黑暗笼罩了她。 她的心跳停止了。 血液的流动也停止了。 命运是不可能被某个人所操纵的,无穷无尽的死亡更是如此。唯有苦难与折磨,将陪伴悲剧英雄一生,无论他们情愿与否。 第230章 春雪 我领悟到了奥秘之主真正的‘权限’。 所谓的编织命运、预见未来之力是指?“??÷μ???????ˉ??¥??????????°??÷?,其手法之精妙,凡人根本无法察觉。祂会以某种???—?¥?????·§???使人们做出看似高明的选择,引诱身处困局的受害者走上一条合理的‘退路’,从而获得少许继续前进的勇气。 但那不是真正的‘退路’,一旦踏足其中,便会万劫不复。 ——《混沌启示录》第十四章残本 劳伦斯奔跑着,笼罩在战场上空的血色迷雾雕琢出漩涡状的犁沟。他看到周身都是尸体,散落在四面八方,有些被重型武器肢解,死相可怖。所有逝者都萦绕着一种诡异的平静感,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所有的痛苦也随之消散,一切世俗的欲望在死去的那一刻得到了满足。 一阵嘶哑的苦笑声打破了寂静,暴露了还有其他活人。劳伦斯知道这笑声意味着什么,他跑向被夷为平地的指挥部,脑子里却充满矛盾。他的大脑因现状而麻木,对于自己搞砸了一切的忧虑却令他不断迈开双腿,这种恐惧驱使着他,企图抓住敌人还未走远的一线希望。 他终于设法将目光从熊熊燃烧的尸堆上移开,再度开始奔跑,绝望地喘着粗气。眼睛扫视着破碎的防线,试图找到自己记忆中熟悉景象的蛛丝马迹。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猩红大公的马车。守护在车前的卫兵已经阵亡,与无数圣佑军的尸体躺在一起。劳伦斯越过尸体,冲向敞开的车门,却发现披坚执锐的奥兰多正坐在床上,而他的两个私生女正把靠在车厢里的尸体往外丢。 “大人?” 其中一个私生女转过身,看向劳伦斯的眼神充满了失望。劳伦斯的心理瞬间被恐惧给淹没了。他踉踉跄跄地走上前去,面部肌肉已被现状麻木,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你终于来了。”猩红大公望着虚空喃喃自语,“所幸你平安无事,否则我要如何…” “大人,”劳伦斯越发心虚,他像是突然想起自己的职责一样神经质地问道:“敌人在哪?我这就去追击他们。经过长时间的鏖战,他们现在一定人困马乏…只要,只要我赶在他们…” 猩红大公摇了摇头。 “已经结束了,孩子,如果你能在一小时前赶到,说不定还有转机。但现在,旧世界已经结束了,”奥兰多宣称:“教廷掌控的新世界将囊括许多危险和机遇,随着时间推移,人民会接受他们的统治,但当下最重要的是该如何生存。也许我该把你送到神丹帝国去避难,但他们不会永远都是我们的盟友。” 劳伦斯倾听,但他指的不是周围零星的叫喊和哭泣。有一种低语,一种在听觉边缘不断的独白、威胁和承诺,以及对不堪入耳之事的描述。他听的越多,越认为那是自己的罪孽,进而迷失自我,陷入到自嘲与蛊惑之中。 奥兰多将手搭在他肩膀上,蛊惑被打破了。劳伦斯俯瞰着整片战场,见到了恐怖与疯狂,在此之上的乌云如醉汉般摇晃和旋转,连天空本身都在破碎和撕裂。除此之外,他还感受到了其他东西,一些属于自己,从根本上与自己灵魂相连的东西。 它是如此的可怕、恶毒,它知道他,它渴求着他的灵魂。 “集中精神,孩子。”奥兰多简短地承诺,“我会让你安然无恙的。” 劳伦斯的感官渐渐回到自己的身体上,吐出一口气,在此之前他不知道自己实际上一直在憋气。 “我…”他的嘴唇颤抖了半天才憋出吐出一口气,“我们还有机会吗?” “是的,别忘了我是谁。我们会有机会的,总会有的。” 夜莺听到父亲的承诺,把头扭了过去,而云雀以充满温暖和爱意的拥抱将姐姐抱在怀里。她们在劳伦斯到来之前已经从父亲那得到了真相。 不会再有了。哪怕是战无不胜的猩红大公,除去最后一张底牌外,也只能用其他手段来推迟末日的到来。 …… 一台战争傀儡的残骸经受不住长时间的灼烧,突然从内部炸裂开来,在夜空中制造出一颗颗红色、橙色或黄色的流星,并衬托出联军曾经的军势——那铺满整片大地,一眼望不到头的轮廓。茶花领第三团军团长马修特意在午夜时分喝了几杯酒来到这座坟场记录这次战斗。在无数个地点爆发过的无数次战斗总会被后人遗忘的,对于马修这种靠运气才活到现在的人来说,记录一段可能没人在意的历史便是他能为后人留下的唯一遗产了。这次他们仍一如既往地为了领主的意志冲锋陷阵,与敌人战斗到底。不知不觉间,第三团已经与教会的军队对抗了两年多。在此期间,他们一直都在抱头鼠窜,为了活命不断战斗,而仅仅用了一个月,猩红大公便以献祭一座城的代价彻底扭转了战役的局势。 艾瑟尔曾经为兰斯庞大的军队生产武器和军需品,那里的居民因他们的工作而感到自豪,但他们的骄傲已经随整座城市化为灰烬。每一个幸存的艾瑟尔人,都对教会及他们的盟友恨之入骨,其恨意之深,甚至赋予了他们即使伤亡过半也死战不退的斗志。在最近的几次补员中,第三团也吸纳了不少来自艾瑟尔的新兵,他们沉默寡言,麻木得好像一具空壳,唯有在收到作战命令时这些人的灵魂才会暂时回到体内。 现在,联军几乎就要输掉这场战争了。那些艾瑟尔人的精神一天比一天萎靡,马修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始终想不出任何办法让他们振作起来。 马修觉得自己的回忆录差不多快写完了,他会试着在每一场战斗结束前都将其尽可能完整的记录下来,而现在,这项工作马上就要结束了。士气低落,虚弱不堪的联军被杀得丢盔弃甲,仅有不到六万人逃出了西境,其余近四十万人都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马修虽然没读过什么军事着作,也未参透过任何战争法则,但他知道那六万人只是纸面数字,那些已经被折磨得神智不清的可怜人会四处劫掠,自相残杀,所以当他们终于回到家乡的时候,其人数绝对没有六万,也许…四万多人?马修猜不准,但他觉得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凭借这最后一击,十六位荣光圣骑士已有十五人陨落,塞连军团全军覆没,四十个外籍军团仅剩三个未被歼灭…遭受重创的教会很快就会被叛军、暴民和不堪重负的财政赤字压垮,而猩红大公又一次创造了奇迹。 所以,我们成了最后的胜利者。他在笔记本上写道:但胜利并非治愈一切的良药——勇敢的士兵死在了无人知晓的角落,善良的平民被吊死,骄傲的贵族变成了食腐动物的大餐,悲伤的寡妇和孤儿…好,我得说,劳恩那混蛋真他的走运,起码他在死前搞大了金妮的肚子,而他的好兄弟活着坐在了军团长的位子上,以后能保证他的妻儿吃穿不愁…真心奉劝那些和曾经的我一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千万别为了赌一次改变人生的机会就走上战场。在一场战斗之后,你眼中的世界看起来就永远是另一副模样了。说真的,假如放弃我如今拥有的一切就能回到过去的生活,我会毫不犹豫地同意这项交易。呵,这大概是我此生最后一场上战场了,或许我的妻子说得对,在甩掉了保卫家园的心理包袱后,去她的家乡过隐居山林的日子,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听起来真是个非常棒的建议,或许我在那里会是个手艺不错的园丁。 写完这些东西,马修深吸一口气,独自站在岩石高地的顶部俯瞰整片战场。以前他最喜欢享受这样的时光,而现在他好像又不怎么喜欢了。他浑身不自在地抓了抓后脑勺,思前想后,又在回忆录的末尾补上了一句:愿世界和平,永远平静而安宁。 “头儿,干啥呢?”大聪明拎着几瓶酒醉醺醺地靠了过来。和其他在艾瑟尔围城战中幸存的人一样,大聪明也获得了晋升,如今他已经是三团的第一连长了。作为块头最大的军官,比他的体型更重要的是,大聪明是劳伦斯麾下服役最久、战功最多,也是马修最亲密的战友之一。如果马修不幸阵亡,那么大聪明就会接过第三团的指挥权。 “没什么,出来散散心而已。”马修揣起笔记本,故作轻松地问道:“你来干什么,酒不够喝了?” “虾米小趴菜,喝完躺板板。”大聪明相当自然地抄起酒瓶,一口气喝了个精光,“俺寻思你还没躺,就找你继续喝。” 马修现在很尴尬。坐拥军团长的荣誉太久,他现在已忘了该如何以平等的形式婉拒大聪明的提议。和兽人的交流总是令人难受的,更何况在知道他和劳恩的关系有多亲密的时候,马修更是尴尬。 “你完成领主大人的指示了吗?”马修问。 “啥?噢,就是挑选礼仪卫队那事啊,早就整完了,随叫随到。” “那就好。”马修拍了拍大聪明的肩膀,“看来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来,我们好好喝几瓶,也许…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喝酒了,我想离开一阵子,去我妻子的家乡,尝试一种全新的生活。” “头儿,这事还没完呢,你可别急着撂挑子啊。”大聪明递过一瓶酒,含糊不清地说:“俺们干仗向来就讲究一个愣和一个横。想找人干场仗容易得很,但要结束它可就难了——不一口气把最硬最彪的老大揍趴,那群小咔拉眯肯定还会一直蹦哒的。” “你说什么?”马修皱了皱眉。 “俺的直觉告诉俺,那帮咔拉眯在释放一种俺们已经胜利的错觉。你寻思寻思,在那样的时刻,他们个个都拼死反扑,甚至在鸟不拉屎的边缘战场,那群虾米都像嗑嗨了似的扑上来撕咬。但在突围后,他们却溃逃了,甚至没留点人断后?不,俺可不这么想。他们确实陷入了大麻烦,但濒死的野兽才是最危险的。如果放任他们回去休养生息,那下一次他们卷土重来的时候就没那么容易对付了。俺是说…呃,那啥,就是…那啥,这还不算完,起码得再干上几场狠的,这茬事才算了。” “不,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马修呷了口酒,“我们休整三天便会进军,横扫整片大陆。起码在半年内,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我们的兵锋。我也不清楚你在担心什么,领主大人都准备在下个月去王都办场风风光光的婚礼了,所以才让咱们从团里挑点人当卫兵。” “那行,俺就怕…”话音未落,大聪明突然打了个哆嗦。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他的头顶,转瞬即逝,他一度以为是酒喝得太多,产生了错觉,但不消片刻,又一片雪花落在他的鼻尖上。他亲眼看着那形状过分标致的六边形精灵快速溶解,变成了一滴水。那短暂的刺痛让他回忆起了家乡——那片辽阔而又危险的死亡冰原。在漫长的极夜里,汪洋冰封,长原皆寒,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食肉者的狂欢派对,无论是狡诈的狼群还是阴险的绿皮小子,都被极寒驱赶到群山之中,为了争夺临近地下温泉的居住地而拼命厮杀。虽然大聪明凭借结实的身体和聪明(以兽人的标准)的头脑一直能占到缓和的位置,但他在视察前哨的时候也感受过极北的严寒——呼呼作响的狂风像浸水的钝刀一样来回切割着他的身体,哨塔和大门在风雪的重压下隆隆作响,那些支撑地下洞口的支架会因结冰而碎裂倒塌…大聪明惊恐地摸着鼻尖的水珠,脸色煞白,他嗅到了故乡熟悉的味道。 “下雪了?”还未意识到什么的马修笑了笑,“四月还能看见雪,真是少见。希望这是个好兆头。” …… 飘落的大雪又不知持续了多久,当第一个察觉到异常的士兵发出惊恐的叫喊时,噩梦与现实的分界线已经在交替的昼夜中变得模糊不清。 太阳正在变暗。 西境气温在一夜之间降至-13c,一天后温度降至-41c。伴随着大规模暴风雪的降临,最低气温已降至-76c。 有报告称千星团在边境合力施放了弱化版禁咒“女皇新星”,秘法之地宣称此乃教廷对猩红大公的报复,这也将是千星团最后一次插手讨逆圣战。 迫于极寒天气,猩红大公召回了所有军队,反攻兰斯的计划也随之搁浅。低温环境下,西境的生态环境遭到了毁灭性打击,作物被毁,牲畜冻毙,种子坏死,就连土壤也结了冰。 而另一边,猩红大公也动用了他埋在兰斯的一颗棋子。 第231章 圣女之殇 “欢迎你,幸运的孩子。”沃尔特大主教说,“恭喜你已经得到了世上最轻松的工作。” 初到兰斯王都的爱丽丝噘起了嘴,把他从头到尾看了个遍。她听说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下任圣女,但她从未料到自己的新导师是个圆滚滚的胖子,不仅有点醉醺醺的,还在不住地打哈欠。 “您好。”爱丽丝躬身致敬,“您就是,我未来的导师?” “最好说成‘兰斯教区尊贵的沃尔特大主教是我敬爱的导师’。没错,你以后就是我的‘虔诚者’,负责跟在我身边整理档案,随时记录我对羔羊的教诲。”大主教叹了口气,俯身拥抱爱丽丝,“可怜的小姑娘,玛丽亚女士把你托付给我,她自己却…罢了罢了,从现在起,你得赶快学习怎么斟词酌句。想讨弗蕾雅女王的欢心,跟在她身边的人就要举止得体。只有结交对象上得了台面,她脸上才有光。把她伺候好,我们在宫廷的地位就水涨船高,如此便能更好的传播全能之主的教诲。” “我们为何要做兰斯女王的仆人…不,我是说,侍从?”爱丽丝说,“我做文书工作已经一年有余,应该不太需要指导。” “兰斯现有三座在建教堂,每一座都源自我在王室酒会上的优异表现。”大主教一边说,一边带着爱丽丝走进王宫的大门,“名义上兰斯女王的权柄是全能之主赐予的,她见了我们需要鞠躬,以表敬意。只不过,我们不能把关系搞得那么僵硬。明白我的意思吗?即使王权统治已经名存实亡,但女王和她的宠臣还是拥有许多非凡的特权。你要理解,我为了让她下令再建一座教堂,那是付出了相当大的…嗝…努力啊。” 她与他同行,迈出的每一步都透着不情不愿,又有可能是疑惑作怪。他们走进中庭的走廊,只见墙壁上悬着几十座水晶灯盏,每座均雕刻着一位古代王国英雄。出了走廊之后,他们登上了一座连接着众多客房的高塔,细雨正拍打在向他们敬礼的王宫守卫身上。这座高塔曾是菲利普五世御用的观景台,现在是高级神职人员的临时住所,登上塔顶,整座城市的美景在此一览无余——前提至少是天气晴朗。即使近期阴雨连绵,爱丽丝也能将大半的城市收入眼底,因为这里是斯托姆兰斯方圆百里内的最高点。 有传闻说,用花岗岩和黑曜石打造的高塔就是菲利普五世一时心血来潮的结果。爱丽丝怀疑那位傲慢的国王当时是不是喝得酩酊大醉。呵,眼前的城市确实美丽,而这种美丽的创造者,竟是一位神智不清的国王。城内的建筑结构形如绵延的崇山峻岭,五彩斑斓的断面上层次分明,每个街区都呈现出不同的色调。 在淅沥的雨声中,爱丽丝小心翼翼地踏上光滑的大理石平台。瞧瞧这座城市,哪怕早已荣光不再,又经烈火撕咬,依然美得让人窒息。大主教掏出钥匙,打开了一扇木门,里面是一个装潢非常华丽的小屋,虽然面积不大,各种生活用品却一应俱全——一尘不染的床垫软得像天鹅绒,书桌和书架都由最上等的胡桃木制成,就连脚下镀金地板的设计也别具匠心,水晶条纹之下,明灿的黄金自然地穿行在拼花纹路间,宛如涓涓细流。爱丽丝不懂这些东西的价值,但她认得挂在墙上的那幅画——那是《圣女救世图》的真迹,以前圣伯纳教堂里也挂着一幅赝品。但那幅出自伟大画家莱昂纳多之手的无价之宝就像某种随处可见的破烂一样被随意地挂在墙上,刺痛着爱丽丝的心。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住所了,孩子。”大主教打着嗝,吐出一股酒味,“先委屈你在此暂住一阵子,等大教堂建成,我们再…” “如此,奢侈…”爱丽丝小声说。 “是吗?总之,你不介意房间小就行。听好了,孩子,你要明白,我们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为女王效劳,很简单?” “这可一点都不简单。” “唔,也许一直喝酒还得忍住不吐的确有点难度。”大主教说:“你是修女,年纪又不大,多说几句好话,那些王公贵族不会为难你的。你只需要以一种…啊…非常恭谨的方式来侍奉女王,不就好了?” “你要我当马屁精?”爱丽丝环顾房间,咬住了嘴唇,“难道女王座下的臣子只会说她听得进的好话?” “嗬,总结的非常精辟。”沃尔特摸了摸她的脑袋。她叫什么来着?玛丽亚女士在推荐信中提到过… 她叫爱丽丝。这不太像艾尼西亚人的名字,大概是她成为修女后才取的。这种情况也并不罕见——告别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换上一个好记的新名字,展开一段新生活。 “爱丽丝,听我说。”他集中目光,试探她的反应。成功了,看样子他没记错名字,酒精没有完全侵蚀他的大脑。“你是玛丽亚女士推荐来的。那位德高望重的女士前些天已经战死沙场了,而我曾欠她一些人情,这就是为何我会力排众议让你担任我的虔诚者。我想,你会在这里受到周全的教育。最近联军败走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我劝你最好是谨言慎行。” 大主教沉着脸走下高塔,爱丽丝跟在他身后。两人路遇不少守卫,大主教向他们点头致意。近些天,王宫里的卫兵越来越多了,女王害怕有歹人要取她性命,便将近半数的城防军调遣到王宫外驻守。 也许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女王麾下的弄臣与神职者数不胜数,他们人多势众。 “既然是自己人,我就直说。”沃尔特见四下无人,小声道,“女王…她有时会担心全能之主可能并不青睐她。” “那是当然,”爱丽丝说,“你看看她的生活是多么——” “嘘…小声点。”大主教蹙额呵斥道:“你这孩子懂什么?只是…别再说了。好,可以这么说,女王觉得她要是优待我们这些神职人员,就能彰显自己的虔诚,打动奥菲莉亚圣座和祂座下的圣徒们。我们吃着山珍海味,这身教袍也干净舒适,而且居住条件上佳。我们的自由时间多得很,可以随心所欲地打发。只要女王认为自己迈上了正道,得到了庇佑,我们便应有尽有,可以在此安心发展势力。” “我们的职责不是要向她谏言吗?” “没错。”大主教终于松了口气,露出笑容,“她可是被全能之主选中的,对不对?她的臣民在讨逆圣战中流了血,勇敢地对抗大逆奥兰多,向其执迷不悟的追随者施以恶报。作为一国之君,曾经的长公主在王室血脉断绝时执掌国事,一定过得相当不易。” 此时,一名卫兵小跑过来,对大主教递上一封精致的请柬,说了一句“女王陛下邀您参加今夜的酒宴”便大步离开了。 “她…”爱丽丝几乎要把牙咬碎了,“民众在流血,士兵在哭泣,她却夜夜笙歌,大摆筵席,而且我听说她纵情声色,骄奢无度。” 说对了,孩子。大主教心想,弗蕾雅女王光滑的小腹简直像羊脂玉一般油润,那小贱在床上的一颦一笑简直…简直是在动摇他对全能之主的忠诚。更别说每场夜宴各路贵族小姐、宫廷侍女都会戴上假面,争先恐后地求他宠幸了。孩子呀,你说得太对了,救赎迷途羔羊这份工作确实非常,非常辛苦,但谁让他就是个见不得漂亮女人独守空房的大善人,愿意独自承受这种苦难呢? “时逢兰斯每况愈下,她却在恣意挥霍。我坐车进城时看居住在城市外围的民众都吃不饱饭,他们还认为上交的粮食和税金是要转运给嗷嗷待哺的士兵。为何女王不能——” “前线的粮饷供应非常充足,”沃尔特不耐烦地说,“我们的粮食多得不得了,哪里有人挨饿?你言过其实了,日子好着呢。” “这丧天良的话你怎能说得出口?在艾瑟尔…以前,我们即使不富裕,也会拿出多余的食物布施民众,而在这我连乞丐宴都没见到,简直是惨无人道!” 大主教暗暗叫苦。这孩子…这孩子真是太不识好歹了。该怎样劝她?他不愿看到这孩子做出任何对她不利的事情;或者换句话说,他打心底不希望自己跟着遭罪。如果他还想夜夜笙歌的话,就得先想办法堵住这孩子的嘴。 思索间,两人踏入宫殿主厅,但爱丽丝对眼前酒池肉林的糜烂景象满不在乎。也许在她看来,王宫富丽堂皇的表象就如同臭水沟里的砂石,根本不值一哂。她关心的只有殿内的其他神职者。他们四处闲逛,与放荡的姘妇滚作一团,一边欣赏春美景,一边不忘进食。这是他们刚为女王陛下作了一首赞美诗的奖励——不过沃尔特承认,他倒是从不参与这类麻烦的活计。 对了,这小家伙的态度可能源于内心残存的妒意。总有些同僚对沃尔特能对女王一亲芳泽怀恨在心,这是一个道理。既然眼下她也享有特权,他便试图向她介绍几项:玫瑰浴、骑乘御用马匹、赏音作画,甚至找几个精壮的男宠共赴天国… 大主教将上述条件娓娓道来,可爱丽丝的脸色却愈加难看。真是麻烦,这招不管用,得换个办法。 “来。”沃尔特领着她走向宫殿后墙,“我带你看点东西。” 他是如此热爱宫中的一草一木,就连无人在意的后墙上都挂着镀金灯盏,古典气息扑面而来。在菲利普六世遇刺后,战败的兰斯全境陷入混乱,和流寇合伙洗劫家园,仅有几座守备森严的大城幸免于难,斯托姆兰斯便是其中之一。城市曾被叛军烧毁了一半,不过火势在吞噬平民区后便得到了遏制。这么多年过去,沃尔特好像还能嗅到那股烟味,虽然… 哦,对了,可别忘了那个小姑娘。他们继续前行,最后走到角落的厨房。午餐已经结束,但沃尔特并未因此作罢,他在经过灶台时顺手拿了块莓果酥饼。这些小吃专为女王和她的宠臣准备,以防他们不时饿肚子。一位称职的佞臣不免会食指大动。 “您打算用美食来诱惑我?”爱丽丝闭上了眼睛,“从小到大,我每餐都只吃半块面包,喝一勺野菜粥,遇到重大节日才偶尔会吃上点烤肉和水果。我绝不会动摇的。” 沃尔特停止了咀嚼。“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对吗?” 她点点头。 “你到底搭错了哪根筋?” 爱丽丝涨红了脸。“我一直都没出过门,保罗神父希望我能克制肉体需求来升格灵魂。只有这样,才能真正——” “我懂了,你被降临派的极端成员养大。太糟糕了,你的情况比我想象中还要严重。”大主教牵起她的手,拉着她来到厨房的另一侧。后门直通杂院,那里是分送食材、处理垃圾的地方。在一顶雨棚的遮挡下,堆积如山的食材映入他们的眼帘,那些被精挑细选过的上等佳品统统未曾被人食用。 爱丽丝倒吸一口凉气。“太浪费了!您带我来这是要做什么?如果您想说服我这座城市不缺粮食,那大可不必…” “曾经有位苦修士把这些多余的食物都分发给了穷人,”大主教面无表情地说道:“那可怜的家伙后来跌断了腿,被调回了圣城。自此之后,这份工作便没人负责了。有时候,个别贵族为了彰显自己的善良,会叫手下把这些没人吃的东西拿去丢到广场上,供乞丐挑拣。不过,他们不一定什么时候能想起这茬事,所以,一般等它们被丢出去的时候,多数食物已经坏得差不多了。” 全父在上,他几乎能感受到她的灼热怒火。 “设想一下,要是你把行善当作此生唯一的愿望,这会是多大的功劳?”沃尔特微笑起来,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如你所见,单靠这点残羹剩饭你便能轻易喂饱几百人。” 爱丽丝瞅着腐烂的水果和蔬菜,随后望向开封的面袋,里面的白面已经被雨泡成了糊。 “何等罪孽!身为大主教,你怎能——” “够了!”她的表现让大主教恼羞成怒,“让我们反过来想想。假如,某个冥顽不灵的虔诚者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夺走我们现有的一切…你觉得,她可能会落得什么下场?” “我绝不屈服。”她悄声说,“全能之主注视着我,我才不怕你们的折磨。” “你简直是…”大主教无可奈何地揉着额角,“你以为我们不敢…小家伙,我每天打睁眼起,就连穿双鞋都有专人服侍——别误会,我们不会伤害你,那样太麻烦了。”他一阵咕哝,“要么你会被悄无声息地开除教籍,要么你会被当作异端绞死。” “那我也不怕。” “噢,你天不怕地不怕,说不准就是怕享乐。话说回来,就算你不平则鸣,被逐出王宫,又能换来什么好处?我们的生活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女王还是那个女王,堆在那里的食物照样会腐烂。但你只需管好自己的嘴,便能留下行善积德。谁知道呢,假如有你带头,没准我们也愿意多行几件善事,你说对不对?” 爱丽丝沉默不语。 他觉得自己的劝说似乎有了效果,便拍拍她的脑袋。“你好好冷静一下,仔细考虑考虑我的提议,我要去喝下午茶了。”他悠闲地负手离开,还时不时回头看看情况。爱丽丝跪在雨中,抚摸着腐败的粮堆,盯着它们出神。她好像完全闻不到浓烈的异味。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沃尔特盯了她好一阵,直到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叫才不耐烦地离去。等他喝完下午茶,又做了全身按摩,沐浴更衣再回来,她依然跪在原地。他摇摇头,把一盘吃剩的糕点放在雨棚下,又去听音乐剧了。今晚的菜色依然丰盛无比,但爱丽丝并未品尝,她的精神完完全全沉浸在垃圾山里了。 待到酒足饭饱,大主教才缓缓溜达回她身边。 “想通了吗?” “为何没人感到奇怪呢?”爱丽丝一边坐在地上,揉着红肿的膝盖,一边嗒嗒地掉着眼泪,“就没人…在大吃大喝的时候停下来,好好想想其中的代价吗?” “代价?”沃尔特只觉得不可思议,“我早就说了,不会有人因我们而挨饿的。” “我并不是指物质上的代价。”她低下头,“而是我们的灵魂。无论是谁,这里的每个人都该反思,都要忏悔。我们罪孽深重…这里没一件事讲得过去。” “哦,傻孩子。其实没那么不堪,只是一点小事罢了。” “就是很不堪。我们都是全能之主的仆人,但现在却沉迷享乐。这个问题比女王和她的奢靡生活要严重得多。虽然我听说,在此之前,兰斯上层社会的风气也没好到哪去。菲利普五世在位时喜欢狩猎和赛马,人民被他的任性折腾得苦不堪言。哪怕是世人公认的明君菲利普四世,他也没把靠打仗赢来的荣华富贵兑现给民众一丝一毫。我不明白,他们是如此堕落,甚至影响到了我们。在这里享受欢愉的众多神职者中,究竟还有没有人关心全能之主和祂的教诲?” 他们漠不关心?不,恰恰相反。他们以祂的名义泄愤。他们谈论教义,为信众焚烧祈愿符。然而他们都做了什么?他们有未意识到自己已经迷失?他们是否会聆听《圣言录》的劝导?他们是否愿意改过自新,将灵魂重新奉献给更伟大的事业? “全能之主的教诲藏在每个人的心底,兰斯人也不例外。”大主教说着,不停地搅弄手指。他在心虚吗?“虔诚的羔羊祈求救赎,祂必伸出援手。” 爱丽丝摇摇头。“但这不是主的告诫。圣座总言我们的使命是拯救迷途之人,兰斯的文化乃人类之首恶。可是我主为何要禁止我们无故征伐,甚至专门把‘不可杀人’编入教义?在神话时代,我主为何没对背叛者斯托姆·兰斯降下天罚?如果兰斯真如圣座所言的如此邪恶,那么全能之父的做法又有何深意?” “我…你该不会是在质疑圣座的权威?”大主教掏出手帕,飞快地擦了擦额头。话题变得越来越棘手了。 “我只是个见习修女,岂敢擅自解读圣座的意志?”她喃喃道,“我只是觉得,一切都不对劲。教廷的一整套体系都大有问题。”她失望地看看他,随后慢慢站了起来,“我接受你的提议。” “全父在上,你可算想通了。” “我不会离开这里的。”她说,“我要留下,尽己所能,为民造福。” “那我得先提醒你,别想把其他人拉下水。擅自拿王室贡品布施民众之事是你一人所为,与我们毫无关系。假如某天别有用心之人以此事发难,包括我在内,没人会为你求情。” “我明白。”她垂着头,“我与各位前辈无怨无仇,如果此事招致女王不满,我会独自担下所有罪责。” “你的语气好像并不诚恳。” “我发誓,我不会对任何人提及今日的所见所闻,以后我会完全服从您的所有安排。”爱丽丝一手抚胸,一手指天,“以全能之主和祂座下十六圣徒的荣光起誓,我只想身体力行,尽己所能造福民众。” “这样就好,你的选择很明智。” 在转身离开时,沃尔特长出一口气。总算把这个棘手的问题解决了,他决定今晚多喝几杯,再多宠幸几个贵族小姐。说到这,他突然意识到爱丽丝就是个相貌可人,气质俱佳的美人胚子。可惜她还未绽放,实在不是沃尔特的菜。过几年再说,等她再长大点,那滋味定要比妩媚妖娆的庸脂俗粉们可口得多。 因为满脑子都在想以后的龌龊事,他并未察觉到她的承诺不够掷地有声。 事实证明,他真该为自己的大意捏一把汗。 第二天清晨,被紧急叫醒的大主教风风火火地离开王宫,前往高议院——这是一座大型的开放式建筑,立于王宫脚下,专供国王和位高权重的贵族们听政议事,修改国策制订宪章。此地原本守卫森严,可由于菲利普六世继位后几乎不再参与政务,高议院便渐渐荒废了。在叛军烧毁了半座王都后,许多无家可归的平民被安置在此。这正是沃尔特大主教火急火燎赶到这里的原因,他看到大量卫兵在粗暴地驱赶民众,而惊魂未定的主教与修士正站在外围角落,挤成一团小声议论。 沃尔特已经听说了,可是他不敢相信,所以他必须亲眼见证一下。他在人群中撞出一条路,来到中心会场。爱丽丝戴着枷锁,跪倒在地。她双眼通红,显然是忙了一整晚都没合眼,借着一盏油灯的微光,在墙上书写檄文,而且没被发现。地上堆满了她从杂院里拖来的粮食,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从那些粮食似乎并未被取走太多看,她应该是在众人入睡后等到午夜才来到这里开工。 她将十诫铭文直接写在墙上,它们排成一把匕首,直抵紧挨王座的讲台。她列举了自己从艾瑟尔到宫里的所见所闻,旁边分别附有一段注解,详细说明七大原罪如何体现在弗蕾雅女王和她的宠臣的行为当中。 沃尔特大主教惶恐不已地读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心跳几乎停止。这…这不仅是控诉。这是对兰斯整套执政系统、所有皈依教会的贵族,乃至圣座的极端不敬! 爱丽丝于一小时后遭到处决。暴怒的弗蕾雅女王命人将她受尽侮辱的残破身体挂在中心广场的高处,以示警戒。 次日骚乱骤起,在一群神秘人的煽动下,愤怒的民众与心存良知的士兵组成了势不可挡的浪潮,轻而易举便攻占了王宫,弗蕾雅女王被迫出逃。伴随着爱丽丝的事迹和她所写的檄文以燎原之势传遍整片大陆,长期以来备受压迫的艾尼西亚人也揭竿而起,开始反抗维尼西亚人的统治。 在“第三次天罚”结束的两个月后,整片大陆再次陷入混沌无序的时代。此后的三年里,教廷为清理门户,镇压起义军投入了巨量的人力财力,且不得不推迟了下一次讨逆圣战的计划。为了防止猩红大公趁虚而入,奥菲莉亚不得不以开放更多遗迹权限的条件换取秘法之地的援助,千星团也依照新的合作协议将“女皇新星”维持了三年之久。 事到如今,谁会成为这片千疮百孔大陆的霸主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当胜利者从征服世界的美梦中惊醒时,会发现他所得到的东西完全抵不上他为赢得赌局所付出的代价。 第232章 极夜 那是一成不变,死气沉沉的午后,如愁绪般连绵不绝的雪花仍在飘落,湿漉漉的空气流入地下,不紧不慢地增加着这里的寒冷。 为了逃避严寒的追杀,第三团躲进了茶花领人在三年前为他们挖的地道里。在他们来到地下生活的第一年,还有人会掏出一副快被揉烂的纸牌,与同样闲疯的战友们赌下个月的饷钱。后来,随着粮食越来越少,赌注开始从金币换成了面包,最后由面包换成了麦粒。由于地表之上皆为死亡,长期生活下地下的士兵们渐渐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头顶的风雪和阳光明媚的日子。 在第二年,短缺的药品和粮食曾逼疯了好多人。有的人穿上厚厚的棉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下,去寻找梦中的乐园,再也没回来过;有的人自觉命不久矣,便将自己多日攒下的一点口粮送给了别人;有的人匍匐在潮湿的角落,为刚刚下葬的朋友悲泣,待到人们都睡着时,又悄悄挖出尸体,与同样饿得无法入睡的人们分食…到第三年,这些人都死去了,而活下来的人已经知道神丹帝国的援助会每隔半年抵达,于是他们不再吵闹,不再绝望。他们盯着头顶一成不变的夯土,眼中失去了光芒,只剩下一片空无的寂静。有时,马修会在兄弟们鼓励的注视下重操旧业,虚弱地拨弄几下琴弦。但他也很饿,饿得没有力气开口说话,更别提唱歌了。在这里,丈量时间的参照物已不再是钟表,而是如影随形的饥饿感。哪怕人们几乎停止了一切活动,绝望感也不会因他们举手投降而停止增长。就像在历史记录上那次发生在神话时代末期的大饥荒一样,长时间没有稳定产出,人们只能为了活命将手伸向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 土里的虫,吃虫的老鼠,吃老鼠的猫狗,吃猫狗的人,吃死人的活人…所有散发着食物味道的东西都会被人们抓起来塞进嘴里。不管有多少,它们总是不够吃,于是人们开始转为饲养一些繁育快,又招人讨厌的东西果腹,比如蛆和蟑螂。愿望是美好的,但由于喂给它们的东西也所剩无几,那些讨厌的虫子没能像人们预想的那样,繁育成可以供人填饱肚子的数量。 再这样下去,所有东西都会塞进人们的肚子里,再也没有新的东西长出来。于是,马修便不停地向士兵们保证,神丹帝国的援助正在路上,就快要到了。但事实呢?齐告诉了他真相:神丹帝国已经击败了尼朋,正在与印地做最后的角力,在此关键时刻,神丹帝国的物资储备也开始捉襟见肘,龙帝将承诺的援助物资削减了一半有余。此外,塞连海军部署的封锁也使得本就不算充裕的物资抵达西境时又少了三成。 “遥想当年,炉火正旺,猪肥膘的味道飘得老远。‘快来坐下,先生们,训练了一整天,坐下好好吃一顿。’炊事组的姑娘招呼我们,我们还会先喝上两杯酒再去吃饭。伟大的时代往往意味着个体的悲剧。在无休止的静坐中,我们常年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里。我看到外出搬运物资的年轻人被冻掉了手指,我手下的伤员因为缺少药物死在了病床上,当初和我一起入伍的朋友,现在还四肢健全的已经屈指可数。一批批新兵被送到第三团,但他们中的少年和老年人越来越多,营养不良的越来越多。我看着他们在死寂面前六神无主,精神崩溃乃至歇斯底里的样子,心里只有冷笑——或许在以前,我的表现未必会比他们好到哪去,但这样的日子不断重复,总会有习以为常的一天,或者说,总会有麻木的一天。” 马修放下笔,看着某个疯癫的士兵突然哼起没人听懂的歌,皱了皱眉头。他定是离死不远了。其他人看他的目光也罕有同情,于是马修又低下头,继续写自己的回忆录。 “我们在这里做什么呢?等死。是啊,等死,但真的要死,我会因得到解脱而感到开心吗?谁知道呢。我们已经被放弃了,领主的士兵,是牲口,是用来干脏活还可以随意丢弃的废品。我们为何要来这里呢?也许是为了…钱。就他的为了这个,为了那几个硬币?他们一天就能铸出我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而我竟不远万里来到这鬼地方和一群有着同样想法的陌生人拼命,我绝对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 “我的心已经死了。饥饿和寒冷杀死了它。有好几周我都想一死了之,但我的妻子让我活下去,我觉得听从她的命令是我的义务。这是多么可怕的时代。是的,我们击败了不可一世的联军,但是我们赢得胜利了吗?西境已是一片废墟,这片土地需要许多年才能恢复过来,如果还有以后的话。身为军团长,我依然在饱受饥饿的折磨,看来食物短缺是货真价实了。虽然没亲眼看到,但我能预见平民的生活只会更绝望。掠夺横行,恐怕死于严寒和饥荒的人不会少于死在教会大军手上的数目,也许更多。我的领主,他是个好人,或许换个时代他会成为英雄,去年他的女儿出生了,为了庆祝,我们也久违地吃上了一顿好饭,可他忍不住哭了。他说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如果他能早点看清战局,便有机会彻底终结这场战争。他说如果没有战争的话,就能让妻子穿上漂亮的裙子了;如果没有战争的话,他就能办场浪漫的婚礼了;如果没有战争的话,他就能当个普普通通的纨绔子弟了。我能感到他很自责且难过,但没人能劝他。那天,他喝了好几瓶劣质的麦酒,坐在角落撕心裂肺地哭了一整晚。我曾见过约克·唐纳德利用自己的魅力战胜最具敌意的对手,但那时,他站在已经濒临崩溃的劳伦斯面前——那个我们寄予厚望的最后一位银翼骑士面前时,他非常罕见地发了火。” “对于玩世不恭的摄政王之子来说,职责和律法可能是他唯一在乎的东西。他不关心领主所讲的正义,也从未指责他的傲慢。他甚至没说他做错了,因为他根本不关心领主是出于哪些理由才做出这些行为。他只知道是领主让我们深陷绝望,他背叛了自己的誓言,背弃了承诺,这就足够了。” 他曾许诺要让他的人民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但他食言了。第一次讨逆圣战以一种最不体面的方式结束了,猩红大公积攒百年的家底被掏空,教会的统治则在四面楚歌的境地中摇摇欲坠,兰斯贵族幸灾乐祸,塞连人则摇头惋惜,但全大陆的人无一例外地都在不遗余力咒骂那个本可以一锤定音,彻底终结这场战争的最后一位银翼骑士。 “事实上,我,包括我的部下,都并不厌恶劳伦斯…阁下,因为他并未背叛我们。”犹豫了片刻,马修还是决定在笔记里对劳伦斯用敬称,毕竟他现在遭千夫所指,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碍于猩红大公对他的宠溺,至少在西境,还没人会公开指责他。身为军团长,马修知道哪怕在茶花领,许多对领地律法感到不满的旧日权贵也一直在叫嚣着罢黜劳伦斯的西境之主继承人身份。对此马修并没有着急摆明立场,始终选择站在军官的中立位置,即便他个人认为唐纳德比劳伦斯更适合担任领袖。这就是马修始终能被幸运女神眷顾的原因之一——一名战士,不管是身为无比尊贵的军团长还是普通士兵,都应该远离涉及权力交替的政治斗争。最终劳伦斯得以保存继承人身份,不是因为权贵们的喧嚣聒噪惹怒了猩红大公,只是唐纳德云淡风轻地抛下了一句话而已。 “那些所谓睿智的提议,只是在浪费我们所有人的时间。作为他的挚友,他的臣子,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能力。如果罢黜一个所谓的‘废物’,再让一个更逊一筹的‘废物’取而代之,那才是对整个西境,所有西境人民最大的不负责任。” 在此以后,也就没人再提这茬事了。毕竟当下的主题是这场尚未完结的战争,至于谁会在未来继承猩红大公的遗产,那得是打赢这场仗以后才能考虑的事。消息灵通的大人物都听说教廷已经平定了艾尼西亚人的叛乱,而镇压兰斯起义军的工作也进入了收尾阶段,这说明第二次讨逆圣战就要来了。短短三年内,燃遍整个大陆的烈焰便消弭于尘埃,以一种无声无息的方式结束,其背后所蕴含的真相让人无不胆寒。 能以雷霆手段处理内乱,重新把四分五裂的兰斯收入囊中,并有余力组织第二次讨逆圣战,究竟需要何等惊人的军力?哪怕莱特商会不计代价的全力输血无法为教会解决所有财政问题,哪怕经过连年征战新募兵员的质量大不如前,教会依旧摆平了叛乱,甚至奥菲莉亚都并未在反抗军一度兵临城下时出面鼓舞士气。 不,这不能说明什么。马修试图让自己完全专注于记录,排除一切干扰。这是他从小就具备的天赋之一,但… 什么都不想要比记住某些小事难得多。 马修懊恼地咂了咂口酒,试图理清思绪,但脑海中除了童年模糊的糟糕记忆外,就只有艾瑟尔围城战的地狱景象能供他回忆了,于是他试图冥想。 他吸气,然后慢慢呼气,接着放慢节奏,再来一次。冥想是神职人员,乃至许多骑士团都高度重视的东西,尤其在身处困境时,它能让人保持清晰的思维和专注。但马修觉得,集中注意力似乎没什么用处,但如果他能让脑海中那些聒噪的声音安静足够长的时间,或许解脱的平静会暂时让他脱离苦海。 再一次吸气,呼气。马修专注于呼吸的节奏,希望这能帮助他的大脑在混沌与清醒间找到必要的平衡。他想象着记忆中的故乡:高大的树木、茂密的树叶、飞鸟的鸣叫和林中野兽的嘶吼、头顶树叶的沙沙声、偶尔穿过枝叶直射在脸上的阳光,就像漫天箭雨偶尔会从盾墙缝隙一样… 随着不愉快记忆的闪现,他的思路脱轨了:当他恼怒地睁开眼睛,打算结束冥想时,却发现自己没有坐在地下避难所的土地上,,而是坐在家乡黑森林的草地上——这不是他记忆中的真正森林,而是他年幼时未敢踏足的薄雾笼罩的森林深处。他很困惑,试图理解这种情况,它是如何产生的,以及他该如何控制它。故乡…现在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要陌生。 在他手边不远的地方,小溪向他唱着欢快的歌。他意识到时间流动,于是站起身来,向小溪走去。一堵墙在他面前若隐若现,挡住了他的去路。得过去看看,他很确定;那不是小溪,是流淌的黄金和蜜酒,是塞壬的歌谣和国王的宝冠。那堵墙上有一扇大门,那是一块早已风化的木头,上面嵌着生锈的铁块,微微半开着。马修小心翼翼地靠近它,然后身处一只手推动它。它本该很重,但不知怎么的,马修没费多大劲就推开了它。 带着统领一个军团的自信,马修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走入门后的光里。 眼前是一座他从未见过的小镇,但马修却很熟悉它的布局。在他右边,远离水源,是由几百个坟冢组成的乱七八糟的墓园;左边是一个由几十栋民宅组成的居住区,还有容纳伤员的房舍,商铺,果园…尽管对于一个在艾瑟尔住了两年的人来说,这里似乎不大,但马修只觉得这地方让他有种莫名的亲切感。那座城镇中心的大宅,很明显是统治者的住所,而那座大宅… 马修打了个哆嗦,他感到寒冷。因为在冥想时,他脱下了棉衣。突如其来的寒意一下让他清醒过来,现在他明白为什么这个地方会如此压抑了——目力所及的所有形体,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银霜,塑造出一片荒原的明显空旷感。这份压抑感甚至让他张嘴半天,都无法用言语来打破浸润天地的沉默。 在地下躲藏了三年之后,重获自由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真是个奇迹!”上一刻还试图阻止马修的尉官霍卡大喊。他是个瘦骨嶙峋的男孩,哪怕把他放在一群营养不良的骷髅中比较也是如此。有了第一个声音的出现,震惊的人群纷纷起身,如老鼠般半遮着脸以期待、难以置信的神情望向室外。暴风雪终于停止,寒风也偃旗息鼓,只有刺骨的寒冷和偶尔飘落的雪花宣告极夜的终结。几年来,马修一直在练习面无表情,至少足以唬弄新兵,但现在他只感到震惊,就连一缕惨淡的阳光冻结了他眼角溢出的泪水,滴落的口水融穿了脚下的银毯,他都不在意了,他只是扒开胸前的积雪,木然地向前走,拼命搜索一点点熟悉的感觉。 人们用嘶哑的嗓音发出了欢呼,那是永恒的、混乱的噪音,但加上踩雪的吱吱声,这就变成了一段极其复杂的旋律。诱人,无法触及。马修想在这一刻度过永恒的时间,什么也不需要想。积雪被挤压的声音,能量与组织的相互作用,这就是一首既不起眼又无比细腻动听的安魂曲。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只是踩着,听着。 然后他意识到,他还是认不出这里就是他熟悉的茶花领。 往日不再了。 “为什么?”他气喘吁吁地问道。没有其他动作和声音,没有沮丧或叹息,但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甘。 没人回答他,于是他恼怒地皱着眉头,张开嘴再试一次。 “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 是啊,为什么是现在呢?明明可以是任何时候,在那个脚下的阴影会自行移动的时刻,在那个热汤被鲜血染红的时刻…任何时刻,他都有可能迷失在疯狂的幻境中,从而到外面去迎接风雪,瞬间告别这痛苦的一生。 还是没人来解答他的疑惑。 马修的目光更加敏锐,变得既愤怒又失望。他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地,不确定该何去何从。从表面上看,长达三年的极夜只不过是灾难的开始,但他不敢想以后的事。 红色的晨曦从大地流淌,骄阳烈火恍若蜂刺蜇伤。马修的眼睛闪了一下,他的视野变白了。 当天空放晴时,他正站在第三团的营地里,远方的钟声响起,提醒着他们敌人已经逼近。 本人的逼逼:最近碰上很多非常糟糕的事,银行卡被盗刷,亲人离世…我实在是…很难过。白天得鼓起勇气面对生活,夜深人静的时候靠着酒精才能抑制住站上天台的冲动,缩在床上,半梦半醒间偶尔会想起书还没写完,想动笔…但,就是有种无力感,无力构思,无力打字,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命不久矣了。 既然说过要完本,那就肯定会做到。第一部已经快写完了,起码…我会把一件事做成,以证明我还不算一无是处。 感谢经常给我上票的朋友们,感谢你们的支持,谢谢,真的非常感谢。 第233章 乐园之扉 “曾闻彼之传说,冲锋陷阵,救其故国,行于四海,摧其所及…”我们唱战歌的时候可骄傲了…待到积雪消融,我们埋葬了死者。冰块在河上移动,沃河上全都是尸体,赤裸着,全身黑色,只有皮带扣和勋章闪着亮光。 我们有过伟大的祖国,从大地到大地,从极北到泰坦山脉。可是现在她在哪呢?现在我们没有被敌人攻打就已经失败了,我们没有遭遇战败啊。是尊贵的香肠陛下和面包女士把我们打败了,是美味佳肴把我们打败了,是像喝粥一样喝粪尿的日子把我们打败了。可是…怎么自杀啊?什么都没有,武器生了锈,就连石头都被冻碎了。他们只是一群新兵,大多不到二十岁,老兵纷纷上吊自杀,新兵也有样学样。有的人用皮带,有的人用草绳,有的人…反正全都吊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通道里。他的,简直是世界末日啊。 ——摘自《风暴前线》某位无名下级军官的口述。 在每次战斗结束后,军团都会陷入一段时间的寂静。在这段静默期中,生还者会焚烧部分战利品以纪念逝者,并为来之不易的胜利而自豪。无论他们曾是哪个军团的成员,大多数士兵都将回到自由之城进行休整;多数人会泡在酒馆里喝得烂醉,少数人则是待在自己的营帐里,沉着脸打磨武器或是躺下睡觉。但此时此刻,领主指挥官劳伦斯另有要事。 他大步穿过公爵城堡的走廊,沉重的脚步声被脚下的软鬃地毯所掩住——如果不是贵客临门,那公爵的城堡是绝不会摆这种排场的。无论他走向何处,城堡守卫都会对他鞠躬致敬,并将右手抚在心口,以示敬意。多数西境人都会咒骂劳伦斯带来了一场灾难,但公爵的亲卫们不在此列。这些卡库鲁部族的战士誓死效忠于猩红大公,作为公爵指定的继承人,劳伦斯虽然犯了大错,但他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还是让亲卫们对其心怀敬意,并愿意服从他的命令。 劳伦斯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低下头,勉强从窄小的门缝里钻了进去。公爵的私生女抬起眼看了看他,敷衍地咕哝着问候。她并未在下任西境之主面前鞠躬致敬,相反,是劳伦斯向她躬身敬礼。 “行了,亚当小子。你知道我讨厌这些没用的礼数,别跟我点头哈腰了。”面容憔悴的女人慢腾腾地指着一张劳伦斯手边的椅子。她是姐姐还是妹妹来着?劳伦斯忐忑地干咳了一声,他拖着一身生锈的骨头,慢慢坐了下来。 “公爵阁下…” “父亲昨晚又昏迷了。”她不悦地盯着劳伦斯,“怎么,小子,现在你知道情况了,又能做什么?” “小子”。不会因这份僭越不敬而受罚的,除了卡琳便只有这两姐妹了。 诚如女人所言,劳伦斯的确做不了什么,或者说,公爵之所以还得吊着一口气忍受折磨,正是因为他辜负了所有人的期待。一想到这,劳伦斯的眼睛又红了。他的盔甲下是无数或深或浅的战疤,但即使那些伤痕已经在他的皮肉上堆积出了难看的丘峰沟壑,所有伤口加在一起带来的痛楚也不及人们看他时撮起嘴唇的万分之一。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劳伦斯能想象到,奥兰多公爵的双手患有关节炎,长时间持握那根精美的羽毛绘笔下达命令,会让这位早该入土为安的老人承受无法想象的痛苦,虽然他的头脑依然清醒,虽然他的作品依旧精湛夺目,但劳伦斯只希望他能早日得到解脱。 “我…”劳伦斯垂着头,“他是否提到,我需要做什么?” 女人咂着嘴,思索着如何作答。“目前没有,”她最终回答。“你还年轻,别太自责了。” “这算是恭维吗?” “你觉得呢?这是事实。” 随着女人开始转身调配公爵今日要服用的药物,整个房间也陷入了令人不安的寂静。木杵轻轻转动,迅速将不知名的草药碾成了味道刺鼻的汤汁,现在的公爵仅靠这类药物来续命。 她说得没错,劳伦斯还很年轻,哪怕他各方面的能力远远都不及猩红大公,但奥兰多毕竟是个衰老的凡人,而服下了救赎之血的神选者,传说他的生命是不朽的。相比于不老不死之人的宏伟一生,奥兰多百年的传奇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劳伦斯轻轻叹了口气,他一言不发。 “对了,脱掉你的上衣,让我看看伤口。”女人不情愿地补充了一句:“这是公爵的命令。” 劳伦斯脱下厚重的盔甲,慢慢解开了亚麻短袍的扣子。女人扫视着他肌肉虬结的宽阔胸膛,双眼因嫌恶而微微眯起。他赤裸的上身没有一根毛发,苍白的肌肤紧绷在不完全像人类的骨骼上,关节好像错了位,骨头微微变形,一道道尖刺状的不规则疤痕如干枯的树木根须,在末端分叉变细。 “你的老师怎么说?” 尽管她的脸深藏于兜帽之下,但劳伦斯仍感觉到了她在皱眉。尽管他为了赎罪在战斗中往往奋不顾身,但能在他身上留下疤痕的对手也是屈指可数,即便是没有盔甲的保护,寻常士兵也很难近他的身。本着几分玩味和几分疑惑,她决定先提问再处理。 “她什么也没说。” “那是因为她无话可说。”女人仿佛读懂了劳伦斯的心思,“前景黯淡,她却无力保护你一辈子,不是吗?” “我虽然鲁莽,但并不会主动把命送掉。”劳伦斯不甘地咕哝道:“为何你们都觉得我像个不知分寸的蠢货?” “我并不怀疑你的能力,哪怕你辜负过我们。”她说的大概是客套话,否则那双略带愤怒的红眼睛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为什么…” “因为她这辈子没被人亲近过,还差点成了你母亲。你可真是个白痴,哪个母亲愿意看着自己的孩子带着满身伤痕…” “你说什么?” 尽管遭到了责备,劳伦斯仍毫不在意。他听公爵提起过卡琳和亚当家族有些交情,但他从未想过答案是如此…出人意料。尤其是他第一次与卡琳见面时,那轻浮的幽默感曾惹恼过她。事实上,劳伦斯曾想知道一个很少抛头露面的无情女人是如何靠恐吓管理一个城区的,但当她第一次教他用剑时,他找到了答案:费舍尔·卡琳并不无情。 “她没对你提过?这也难怪。”女人用手指蘸了一点药膏,慢慢涂在劳伦斯身上,“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她是你父亲的保姆,也是你父亲的初恋情人。你的祖父在…那件事以后失去了双腿,一蹶不振,不久便去世了。是她把亚当·卢修斯从一个只知道抹眼泪的孩子变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 她说的每一个字劳伦斯都能听懂,但劳伦斯用了好长时间来理解这些话,就连药膏涂在伤处带来的剥皮般的痛楚也没能让他的面部肌肉做出任何反映。 不知何故,这才是她最讨厌劳伦斯的地方。一个正常的人类,哪怕是类人种族,也该表现得…稍微正常一点,起码对于疼痛皱皱眉头,或是咽口唾沫。 但他没有。 “那为什么我父亲…” “因为她的塞连血统,而且恰逢孔代亲王政变失败,你祖父的去世,都让亚当家族在风暴中摇摇欲坠。菲利普或许可以对你的祖父曾与谁交好睁一眼闭一眼,但他非常在意你父亲的态度,因为这关系到十六人议会的多半席和不少古老家族会不会改变立场。”女人看着劳伦斯,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让她感到愉悦的情绪,“国王忌惮我父亲的影响力,所以他需要以其他方式向野心勃勃的臣子彰显自己的权威。于是,他给了你父亲两个选择,要么留在西境,放弃继承权,做西境的税务官;要么回到王都,与奥斯塔男爵的女儿成亲,成为亚当家族的新家主。” “所以他选择了后者?为何他不…” “因为卢修斯坚信是猩红大公谋害了他的父亲,从而使亚当家族在宫廷的地位一落千丈。当然,到现在为止,史书上也是这样记载的。另外,你觉得如果他选择前者,亚当家族还会存在吗?你的祖母,你的近亲远亲们,还能活到你这代吗?” “奥兰多公爵,他对我祖父做了什么?” 当劳伦斯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女人眼中不怀好意的喜悦消失了。她花了数秒来组织语言。 “你必须要理解,父亲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你的祖父很爱你的祖母,但是,只有猩红大公,只有他,”她避开了劳伦斯的目光,“只有兰斯第一骑士,才会追逐着那份根本不存在的希望直到地狱的边缘。那份希望是如此纯粹,以至于你的父亲虽然恨他,却也不得不佩服他。” “所以呢,他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重要吗?”女人突然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他现在只是一个忘了自己是谁的将死之人,当他的佩剑斩断你祖父双腿的时候,原因是什么还重要吗?没有人会接受他的证词,历史也不会记录真相,甚至在那之后,也不再会有朋友愿意和他交谈了。他受到的惩罚还不够多吗?曾经最爱他的人成了最恨他的人,被他用谎言欺骗的人民,在被他用命夺回的土地上生活;被他杀死的人的孩子,想让他去杀了他自己,而那些看着兰斯走向衰弱的旁观者,会无时无刻对他露出笑容。难道这还不够吗?他的痛苦,他的遗憾,他的幸福,他的骄傲,他想保护的东西,最后都变成了亚当家族的诅咒。放过他,他甚至要将他所有的遗产补偿给你,而留给我们这些子嗣的只有一纸‘保护他,辅佐他,不得违抗他’的命令!” 女人颤抖着,将本就攥住的拳头捏得更紧了。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感到难过,猩红大公的冷酷和她为他在背地里干过的脏活相比不值一提。但令她颤抖的不仅仅是愤怒,还有冰雪般寒冷的嫉妒。猩红大公从未当过一个合格的父亲,他甚至没正眼瞧过自己的私生女,只是偶尔平静地唤她们一声“杂种”。也许老英雄只是不愿在乎谁的感受,但劳伦斯,他凭什么能毫不费力地得到本该属于她们的一切?年轻的银翼骑士只是坐在那,就能从她的皮肤上吸走热量,狼吞虎咽,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 她想挥舞药杵,就像挥舞着猩红大公的权杖一样责备他,但她还未来得及做什么,卡琳便推门而入,只是盯着她看了一眼,她便藏起了自己的所有情绪。 卡琳是他最忠诚的护卫,也是他的老师。不可忤逆他的意志,猩红大公的手下已经被告知了这一点。 “她的话,都是真的?”劳伦斯沉浸在思绪的风暴中,并未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 卡琳花了几秒钟才明白他已经被告知了真相。她瞪了女人一眼,待她匆匆离开房间后,才对劳伦斯点了点头。劳伦斯眨了眨眼,半张着嘴,刚要提问,卡琳便半跪在他身前,用眼神示意他不要提问。 “我已经让你脱胎换骨,和过去的自己告别了。”她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眉心上,“你的家乡,你的父母,你曾经的亲友,他们已经死了。不要对你过去的名字念念不忘,现在,自由之城是你——下任西境之主的唯一归宿。” “但我如何才能…” “亚当小子。劳伦斯,看着我。”她垂下头,轻吻他的手背,露出后颈和耳后被披发所遮掩的伤疤。她的一举一动像极了劳伦斯的母亲,声音温柔而坚定,眼神严厉却不残酷。 “听我说,孩子,你要成为下任西境之主。你所经历过的考验仅仅是个开始。只有最勇敢、最强大、最坚强的骑士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如果你无法成为那不到万分之一的圣人,那你将把那些愿意将一切都奉献给你的忠臣拖入无尽的绝望中。” 这些话语清晰、缓慢、不带任何指责的意味,仅仅是摆在他面前的事实。 他的情绪有所平复,于是他表示了解地点头,尽管他只明白了大概。 “我会…”他茫然地眨眨眼,“我能做什么呢?猩红大公甚至不允许我再领军作战。” “那是因为,他的最后一张底牌,是你和最忠诚于你的士兵。”卡琳欲言又止,最终她还是说道:“我们已经赢了这场战争,又一次。圣战联军的锋刃被猩红大公亲手折断。但…那些嗜血杀手总将回来,到时我们将不得不再次与之作战。如果我们再次击退他们,他们仍会卷土重来。我该如何形容…去看看凯旋的军团,也许那就是你想知道的答案。” …… 第二次讨逆圣战,以联军的败退告终。在猩红大公的授意下,地行龙骑士冲垮了敌人侧翼的防线。卡库鲁军团排山倒海的连绵攻势压倒了几乎所有的正面精锐,敌人所剩下最基础的轻装步兵被战争傀儡的纵向冲撞轻松解决。 但哪怕猩红大公又赢得胜利,今日的大街小巷却没有任何欢悦。归来的士兵们带着满身的战伤,灵魂中只有空洞。卡库鲁军团的指挥官赫卡特已经入眠,不吃不喝不动也不说话,他仍深陷失去自己勇敢的儿子的悲痛之中。地行龙骑士第三支队的队长布兰德用生命履行了他‘若为胜利一切皆可牺牲’的诺言,向着不可能被突破的阵线发起了自杀式冲锋,以缓解正面战场的压力片刻。哪怕是如赫卡特这般坚韧的老将,也只能看到前路一片黑暗。下一场圣战,如果还能击退他们,他们仍会回来。一切都将继续,战火连绵,直至这片曾被恶魔占领的土地再次成为尸积如山的战场,沃河被鲜血染红,天空被烟雾和火焰笼罩,而西境人再也没有儿子去抵抗敌人。 明明赢得了胜利,军团的士气却在动摇。复仇,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种对承受冤屈者的补偿已经足够,是以牙还牙。在多数情况下,当无情而精准的锋刃刺入敌人的身体时,屈辱便已经消除,错误已得到纠正。在他们从仇恨中清醒过来的短暂片刻,恐惧与困惑便会成为心魔,让幸存者因怀疑和民间散布的战败流言而束手束脚。 他们无法赢得这场漫长的战争。 哪怕失去了奥秘之主的赐福,劳伦斯也能在脑海中看到未来,那是一片黑暗。整个世界都将被卷入这场不会停止、无可挽回、不可避免的战争。猩红大公在有生之年也许还会再次击败敌人,但下一场圣战呢?再再下次呢?最终,这场战争将吞噬所有人,一切都会被毁灭。 战神巴尔的神选者,或许会像人们期待中那样挺身而出,迎战黑暗。如果传说属实的话,他也将孤军奋战,他身旁的世界已被倾覆和毁灭。他将亲眼看到,他的朋友和家人被逐个杀害,他的家园被夷为平地,世界上再没人知道他曾存在过。 孤身一人,他散发着光芒,但却很短暂,对抗着不可名状的黑暗与恐惧。 他将孤独的死去,整个世界的灰烬将为他陪葬。 最终,他的光芒也被吞噬。 届时只余黑暗。 第234章 惯性使然 菲丽丝醒了。 她静静地躺了一会,试图找出是什么东西惊扰了她的睡眠。但不管是什么,它都已经过去了,甚至连回声都没留下。她慢慢地坐了起来,兽皮毯子滑过。她看到劳伦斯抱着女儿,背对着她坐在不远处的书桌前,低声说着什么,但身体却没有动一下。她尽量悄悄地爬起来,躲过劳伦斯同样敏锐的感官。 虽然婚后她就没再训练过刺杀和潜行,但当她有需要时,仍然可以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移动。 现在睡意已经无影无踪。她迅速穿上外衣,从床边的银盘上拿起一块面包。她还可以选择煎蛋或牛奶,但这种松软可口的兰斯面包一直是她的最爱。当她默默地吃早餐时,她能听到屋外人们的叫喊声和远处集合的钟声。士兵们训练得非常刻苦,这些天他们总是焦躁不安。 劳伦斯也心事重重,这点显而易见。 他总是在工作。她蹑手蹑脚地来到劳伦斯身后,透过窗户上巨大的裂痕,她可以看到她决定称之为家的城镇废墟。 在这片疆域边缘的某处,茶花锦簇只此一季,秋风起,散了满地,香气浓而不烈。 如同凡人的生命般脆弱。 时光越流逝,传递的痛楚越清晰,因为痛楚可以叠加,留下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随着痛楚越来越多,疤的血痂便不会再剥落,最终湮灭少年所有的妄念。人类的心脏何其脆弱,不必斧劈刃凿,一声沉重的叹息便可轻易碾碎。救世主少年和灭世恶龙的故事劳伦斯听腻了,他也总算意识到自己怕是没有当英雄的命。身经百战,简单的劈砍动作重复了千万次,他已不再期待什么奇迹。有朝一日他会死去,或力尽战死,或苟延至死。好几次,午夜梦回,劳伦斯的面前飘荡着一朵随风轻摇的白色茶花,握在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上。一个稚嫩童声对他说,“领主大人,这朵花送给你,谢谢你保护了我们。” 那孩子和她的花都已冻毙于极夜的风雪中,葬于饥民的肚腹。 同样是在劳伦斯面前。 是他的失误让无数人流离失所。 是他的软弱让万千恶徒肆无忌惮。 是他的无能让这片土地生灵涂炭。 这些心思他无法告诉任何人,只能烂在自己肚子里,酿出自尝的苦酒。 极夜终结的那天晚上,劳伦斯不知从哪摘了一片嫩叶,放在唇边吹了一段不知名的旋律。十分简单的调子,舒缓里流动着悲凉,仿佛暮年归乡,仿佛余晖消散,仿佛夜幕永垂。这段旋律从此在菲丽丝的脑海不时浮现,像一次次愧疚的告解。 想到这,菲丽丝从身后抱住了他。骤然,阴云消散,她感觉到他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劳伦斯依然不习惯被人从身后拥抱。当然,所有表达爱意的肢体接触都让他无所适从。 “露易丝刚睡着。”他不满地咕哝了一声。 “又失眠了吗?” 劳伦斯哑然。他的伪装对亲朋起不到任何作用,只会适得其反。所以他沉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一起,这样照顾孩子长大。” 劳伦斯欲言又止。倒不是他不愿回答,只是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对新世界充满好奇的游侠骑士了。他记住了太多陌生的名字,还有太多拗口的军事术语,背负了太多责任。从凡世王宫的盛宴到遨游虚空法界,无论多么汹涌的形容词都无法完全描述他所见之诡谲冷僻景象——通往王座的路就像一条永远被茅草丛掩盖起来的夹脊小径,他原以为一个豪放不羁、无忧无虑的骑士可以在其中自在地滑行过去,来到被觊觎已久的权杖前,轻蔑地把它丢进沼泽地。他从未想到敌人会集结成群,向着香料、金币、鲜血味道浓郁的方向草莽行军。他也从未想到打自己来到这世上起,就有一把暂时沉默的猎枪锁定了他的脑袋。他从未想过,即使自己没有表现出任何非凡的才能,仍有人愿意相信他。 他感到煎熬,这正是欲望滋生时的感受。最原始的,生存的欲望,是将其他生命视为盘中餐的理所当然,是在利益冲突时争夺生存空间的一种必然,无法避免的冲突。生存之上,是享受的欲望,是为了片刻宁静而声色犬马的沉沦,是为了保护一朵玫瑰盛开而不顾家族荣誉如圣人般吞下苦果的轻率,是为了满足一时兴起而丢弃人性的疯狂屠戮。 所以,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不敢再承诺什么。 “不要丢下我。”她又说。 “嗯。”他挤出微笑,“我发誓。” …… 唐纳德全神贯注地检视着面前的新兵们,不放过一丝可能的细节,同时怀疑着自己是否犯了个错误。 好,他曾在十几年的人生中不假思索地做出过很多错误的决定。而眼下的问题是到底该如何不再继续犯错。 第二次讨逆圣战的胜利为西境争取到了一些喘息的时间,但也只是一些而已。现在的茶花领,人们都会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加入军队,在下场圣战的阴霾下让领主大人解决他们的温饱问题;要么以任何服务于战争的产业作为糊口的营生。如今,就连坐落于城镇中心的唯一一间酒馆也关门了,这是战局急转直下的标志。看起来唐纳德可能是对的,他的确犯了个错误,或是曾经犯了个错误。 他在流浪汉和请愿者的人群边缘穿行。他们口中高唱祷言,怀揣着绝望与愤怒虔心祈求领主降下仁慈。这样的场景时常会让唐纳德感到不适,但是更糟糕的是他能听见自己的名讳也被赋予了相同的狂热与崇拜。每当想起兰斯从曾经那样的理性优雅堕落至此他便感到无比地厌恶。 “怎么样了?”劳伦斯问道,他拍了拍唐纳德的肩膀,黑发随风飘扬,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 “很糟糕。”唐纳德故作轻描淡写地哼了一声,“这些人营养不良,萎靡不振…我是说,换做五年前,他们上了战场都很难活过十分钟。” “或许,但敌人的整体素质也下滑了不少,你该乐观点。” “我从不撒谎,兄弟。”唐纳德轻声说。 “想打退堂鼓?” “太晚了,不是吗?除非我能亲手把猩红大公的脑袋献给教皇,或是把你绑了交给她,否则唯一的生路好像只能向前,甭管它通往哪个犄角旮旯。” “看,我们又要并肩作战了,兄弟。” “确实,这种情况,久违了。” “我们已经走得很远了。”劳伦斯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只要再多走一点。”他看向唐纳德满脸胡须的面庞,冲着他的胸口不轻不重地来了一拳。 新兵们看着两人勾肩搭背交流了一会,不由得心潮澎湃。他们曾听第三团的军团长提起过,这两人是茶花领,乃至整个兰斯最有分量的年轻一代冠军。坚韧的附魔盔甲是他们无惧物理伤害和魔法冲击的依仗,而躺在剑鞘里冒着森然寒光的利刃和覆手甲上的锐利金属,是可以摧毁一切有形之物的证明。 劳伦斯转头朝向新兵们,他能闻到他们身上的土味,扑面而来的缕缕寒风吹得他们摇摇晃晃。 “寸步不退。”他冲人群说。 他们全都陷入沉默,只有风声剌剌。 其实劳伦斯想说点别的,但在面对他们时,他会想起劳恩,只是一个挣扎着从一个地狱逃到另一个地狱的乡下男孩。他想起布兰德,用自己的生命履行了承诺的骑士。他想起那些艾瑟尔的死难者,想起那些依然存活,正站在虎视眈眈的敌人面前螳臂当车的人。 “就是这样?”唐纳德的脸色很难看,“你得提为什么而战斗,还有我们留在身后的世界。” “那你来讲。”劳伦斯摇了摇头,后退几步。 “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唐纳德振臂高呼,“在旅途的终点,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兄弟们?” “金币!” “蜜酒和烤肉!” “女人,成群的女人!” “就是这样?”唐纳德问道:“那你们的家人呢?你们所保护的人民呢?等到战争结束,你们该如何继续生活?” 不等有人回答,唐纳德提高了语调,“敌人要为我们降下末日,屠戮所有不屈不饶之人。有人说大势已去,而我会说:不。还没有完,不会在这里结束。你们也许会说,艾瑟尔陷落以后,自由之城也将陷落。让我来告诉你们——我们守不住这片土地。你们也看得出来,他们数量太多了,我们人数太少了。如果我们能达成奇迹,大概能支撑两个星期,但我们更有可能在五天内就死。或许我的话会让你们惊讶,又或者吓到你们,但我不想撒谎。我不会向你们,也不会向经历了三年寒冬苦苦坚持到现在的人们撒谎。”他技巧性地停顿,“我望向你们的脸,看出这场战争已经夺走了你们的一切。我与你们一起经历了这一场场试炼,最终又一同站在了这里。我知晓你们经历的一切,那些苦难在你们身上留下的深深的伤痕。现在敌人给你们生的谎言,承诺只要我们放下武器停止抵抗,教皇就将展现前所未有的仁慈,放我们一条生路。” “说实话,倘若我能选,我大概也会丢下武器投降了。作为一个凡人,我的本能使我对活下去有着强烈的渴求,强烈到让我羞愧得恨不得跪下。假如我屈服于自己的本能,或许我就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毕竟我父亲是曾经的摄政王,教会的人应该不会拿我怎样。但我不能,我不能背叛自己的内心,我不能丢下自己的亲友,所以我会留下,战斗到最后一刻。” 唐纳德仰起头,看向天空。当他再一次望向人群时,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坚定。 “必须有人留下来战斗。而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我将会伫立于此,我将战斗,我将守卫这片土地与这里的人民。不管是有成千上万的勇士与我并肩作战,还是哪怕只有我一人,当敌人的大军涌向此处,他们都将看到我正持剑等待着他们。并不是因为我能以一敌百,而是因为这是我心中的正义。我不知道教皇许诺了什么荣华富贵才让他们聚集于此,但我知道起来反抗他们,保护民众,是正确的事,是真正的正义。” 人群中一片寂静,但只持续了片刻。唐纳德的手臂扫过天际,将茶花领的所有士兵一概揽入。 “寸步不退!”唐纳德攥紧拳头,振臂高呼。 寸步不退,唯有前进…前进,穿越痛苦,穿越黑暗与恐惧。唐纳德知道,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某处,钢铁巨兽正在挺进,嗜血的怪物正在步步紧逼。他知道,这不会是终结,他的军团尚有一战之力,命运还未给予他更多的苦难,更多痛彻心扉的欢笑。 “寸步不退…”劳伦斯的声音在他身后说道。 “寸步不退!”人群应声,气势恢弘。劳伦斯听见唐纳德喉中爆发出一阵笑声,接着他也笑了。两人的笑声消散在风声与头顶群鸟的飞鸣声中。 “来,兄弟,为我们所有人,拔剑。” 第235章 黄昏的苹果 古斯塔夫公爵已经看到了聚集在普拉尔森林外围的人群,并做好了准备,但队伍中的喧闹声仍然让他有些惊讶。它们是来自陈旧的头盔面罩下的嘶吼,还有崭新武器未能品尝鲜血的不悦。此处的空气是锈红,带着扑面而来的辛辣气息。那是无数打磨武器的油脂和塞连士兵常年与酒为伴所产生的奇妙化学反应。油腻,粗犷,厚重,刺痛着公爵的神经。第三次讨逆圣战,塞连士兵的人数比曾经的教会外籍军团的总和还要多。光是普拉尔森林外围就集结了近万人,谁知道在西境其他战场还有多少人,而塞连国内还有多少预备军。 古斯塔夫本能地咳嗽了一声,一个军官从人群的某处发出咆哮。接二连三的呵斥与怒骂声很快让乱糟糟的人群平静下来。 当他走下缓坡时,一名被人群挤压的轻装步兵摔倒在他面前。他的脸肿了一块,似乎是有人给了他一拳,当此人被附近的老兵推回人群时,他身旁的战友发出低沉的威胁声。 无数塞连人拥挤在此,他们中大部分人的盔甲与兰斯的民兵团一样杂乱无章,少部分人则更加混乱。他们三三两两地从那些勉强能满足兽人审美标准的营帐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就好像因空气中的清新味道而沉醉。其中大部分塞连士兵都是佣兵、强盗、乡巴佬和杀人犯,他们都不确定之后将发生什么。 作为入侵腹地的先头部队,他们当然会在这里。古斯塔夫公爵多少有些不甘,他渴望领导一群真正的战士,在轻松攻克茶花领的防御后,与老朋友猩红大公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对决。 然而现在他手下只有风暴之狼军团有资格被称为真正的战士。他们全员身着黑甲,脸上纹着各式各样的凶恶图案,就像紧握的拳头上沾满鲜血的指虎一样醒目,即使在此处标记和制服的混乱中也能一眼认出。他们以连队规模聚集在一起,或是更多地站在咆哮的战争傀儡周围,身穿厚实的板甲,准备与巨兽一同破阵。光着上身的机械师们在他们周围疾驰,汗流浃背地照料着隆隆作响的钢铁巨兽,而血迹斑斑的战旗则在引擎风扇的热气中飘荡。 “狗崽子,别挡路!”路德维西·冯·亨德尔咆哮着(就是那个曾在战场上击败劳伦斯的塞连冠军),用手中的战锤在人群中捅出一条路来。另外几个风暴之狼的士兵也在古斯塔夫公爵身旁举起了他们的重型盾牌,以免那些没脑子的野蛮人伤到他们的将军。古斯塔夫穿过人群,微笑着伸出一只手,对朝他咆哮的每一名士兵点头致意,并策划着他们痛苦的死亡。 亨德尔握紧了他的战锤,不确定是否在有人越过盾牌时向人群抡起武器。这比他想象中的护卫更像是一场决斗。“大人?”他用请求的目光盯着古斯塔夫,只要他点点头,或是回应一个眼神,他和风暴之狼们便会毫不犹豫地冲进人群,粗暴地驱散他们。 现在看来,他们本该一直留在他身旁的。但这也并非不可弥补的失误,毕竟在这种情况下死上几个渣滓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古斯塔夫看着疯狂的、嘴角泛着泡沫的野狗和伤痕累累的面孔,微微皱了皱眉。仅凭外表他就能看出这些士兵中哪些人做过强盗,哪些没有。在进军前,他给予自己一点时间来接受这一切。 一个军团就在他眼前,他们足以摧毁自由之城以外的任何大型城市,而自黑暗时代后,塞连帝国的军队很少以如此庞大的规模集结。 该说是教会击败了极北的兽人吗,让塞连帝国得以抽出大量驻守边境的军团参战。现在古斯塔夫已经不在乎是全能之主做到的这一切,这已经不重要了。他不是召唤他们的人,他们现在的欢呼也不是为了他。 奥菲莉亚是一场风暴。 而他只是尚未完全消逝的旧时代回声罢了。 “大人,我认为这实在有点小题大做了。”亨德尔微微垂头,对古斯塔夫说,“那小子的领地并不大,拿下它本不需要这么麻烦。” “你觉得那孩子的领地会毫不设防?” “这倒不是。但您告诉过我,我们击败了兰斯,但也为此付出了一万七千人的代价。” “所以你想说什么?” “嗯,除非他们有五万人,否则根本不需要我们上场。” 亨德尔小声发表了他的评论,所以没有其他人听到他说了什么。古斯塔夫很庆幸自己脸上的皱纹很深,要不是这样,拥挤在周围的人群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他嘲弄意味的笑。 他们正在普拉尔森林外围等待教会代表以西结大主教的到来,古斯塔夫坚持以应有的礼仪迎接盟友。风暴之狼被选为迎接教会代表团的仪仗队,而前排负责执旗的士兵则是冠军亨德尔亲自从风暴之狼中挑选出的精锐中的精锐。 塞连帝国与教会的联盟关系并没有普通民众想象中那样亲密无间,所以这是件严肃的事,至少对于军团的指挥官来说是。 在如此重要的场合,随心所欲惯了的亨德尔从未感到过自在,但出于对公爵的忠诚,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项任务。不过,要不是他在古斯塔夫公爵耳边偷偷地贬低敌人,嘲笑教会代表团的装腔作势,公爵本来可以更严肃地对待此事。 “我的意思是,那个大主教,还有他的废物跟屁虫们,如果他们打仗的造诣能赶得上念经的一半,那这场仗早就没咱们什么事了。要我说,那个教皇小姑娘也真是辛苦,明明自诩全能之主的代言人,手下却都是些酒囊饭袋。” 确实。比如说那位还在路上的以西结大主教,他很胖,胖得惊人。亨德尔身为风暴之狼的冠军,身高不过两米出头,以西结大主教比亨德尔还要高上半头,他那巨大的腹部也非常…惊人,这使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有四肢的球体,而不是一个人。 他的身材格外不寻常,因为亨德尔迄今为止见到的其他神职人员都是瘦弱而轻盈的。尽管对他们的神权政治和社会关系十分厌恶,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们是一个可怕的团体。 而塞连帝国的各族人民,都和优雅沾不上关系。除去没有优雅的资本外,塞连人的性格也倾向于简单直接,男人和女人都喜欢用拳头解决纷争,不像奥拉神国——除了个别高级神职人员外,艾尼西亚人和维尼西亚人的服装都很朴素。清凉的草鞋和宽松的粗布长袍让人很难一眼看出对方的身份是否尊贵,也只有仔细观察他们的腰带是金属还是皮革或是麻绳才能区分他们的身份。以古斯塔夫公爵了解的情况看,神国人民在日常生活中养成了同样简朴的习惯,却过着远离战争和暴力的和平、压抑的生活。 根据塞连帝国密探的说法,只有在圣格里高利节期间,神国人民才能合法表现出过度情绪。在节日期间,神国的许多日常社会行为规则都会被暂停,允许暂时的放纵,这对长期生活在压抑环境中的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快乐。 作为一个塞连人,古斯塔夫不关心这些,但身为风暴之狼的指挥官,他知道军团中的不少人都对要为教会卖命而感到失望,在这点上,他确实无话可说。塞连人自己也说不上他们所期待的盟友会是什么样子,但肯定不是刚从马车上走下来的那座摇摇摆摆的肥胖肉山。考虑到多数塞连人都是在山地附近的恶劣环境中长大的,直到他们离开家园,参观其他国家其他地方的其他文化与生活前,他们甚至从未见过任何可以被称为肥胖的人。 仪仗队的士兵排成两排,面对面,在中间留出一条宽敞的大道,让大主教和他的随从走过。令人意外的是,与他的羔羊们不同,这位大主教没有戴上象征神性的面具,而是露出了一张满脸是汗、面色潮红、长着牛蛙般脖子的中年秃顶男人的脸,他身后跟着几个衣冠不整的女神官,似乎是喝了酒,又做了些不可描述之事,一行人只能以缓慢的步伐前进。 大主教慢吞吞地瞪了身旁的女神官一眼,两个年轻的少女便捧着紫色的花篮,把新鲜的花瓣撒在他前进的路上,等着他的沉重脚步把花瓣碾成有香味的浆糊。 “仪仗队,敬礼!”在古斯塔夫的示意下,亨德尔喊道。他把头盔的面罩放了下来,风暴之狼们整齐划一地做出流畅的动作,一手抚胸一手持戟交击,并微微躬身。 “勇敢的战士们,向你们致敬。”以西结大主教微笑着,行走时挥动着一只浮肿的手。“赞美全能天父和祂的一切慈悲,汝等当受神恩护佑。” “请允许我对您的到来表达敬意,大人。”古斯塔夫说着,走上前去迎接他。亨德尔站在他身后,环顾四周,为公爵必须表现得谦逊有礼而感到无奈。 公爵身穿塞连贵族的仪式铠甲,他的罩袍刚刚烫好上过浆,用暗金色的线绣出了风暴之狼的标志。“我是弗雷德里希·冯·古斯塔夫,风暴之狼的指挥官。” “军团指挥官?”大主教慢悠悠地扬起一边眉毛,“那么,你是此地的最高指挥官?这些人奉你为主吗?” “我们都是全能之主的羔羊。”古斯塔夫纠正道:“如果您想问我是不是他们的领袖,那么答案是肯定的。” “很高兴见到你,军团之主。我们有很多作战细节需要讨论。你的战士非常渴望…呃…征服。用词无关紧要,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今天,我们会并肩作战,开启塞连与神国关系的全新篇章。方便来我马车上谈吗?有些问题并不适合当众道出。” “当然。”古斯塔夫说着,跟随大主教向马车走去,“您会用全能之主的思想启迪我等,对。” “启迪?”大主教的肥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很好,启迪。消除朦胧,驱散黑暗,带来光明的意思。不错,这个用词很妙。我还以为塞连人对我们有太多的误会。我希望将胜利的曙光带给各位。” …… 一个准备出击的军团驻地总是很繁忙,但当古斯塔夫公爵、以西结大主教、他的随从和其他有头有脸的人物离开后,这里几乎安静下来。 他们离开后,备战的士兵和军需官们又回到了日常的准备工作中。没有了无用的不速之客存在,机械师开始弥补浪费的时间,确保所有战争傀儡都加满燃料,每个齿轮都上了油,能以最佳状态作战。 亨德尔留在了原地,而与大主教随行的女神官则拿出了一些决定他和他的战士们命运的东西。 “这是全能之主的馈赠,亦是奥菲莉亚圣座的恩典。”那女人试图把手中的药水瓶塞给风暴之狼们,但亨德尔和他的战士们都知道自己不会被部署到正面战场,他们决定不去管大主教和公爵之间的讨论结果会如何,也不去理睬眼前这个唧唧歪歪的女人。作为精锐老兵,他们得把主要精力花在更有用的地方,比如准备武器或检查盔甲。 在敌方腹地的部署充满了危险,但风暴之狼们的命运就是如此。在接敌前,他们需要完成无数的准备工作,以确保无论身处何种绝境,他们都有一线生机。亨德尔摇头晃脑,假装没听到那女人的话。他一边整理着口粮和备用武器,一边大声与战友讲着荤笑话,直到那女神官实在忍无可忍,把药水递到他眼前,他才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活计。 “有事一会再说。”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友善些。 女神官瞪了他一眼。“你想寻死大可不必等到上战场。毕竟,有事一会再说,有命不急着丢,反正你不觉得活着有什么好,对吗?” “我可不想死,小姐。这正是我为何让你等会再说的原因。” “那就收下它。” 亨德尔瞥了一眼药水,那漆黑的粘液让他皱了皱眉,“救赎之血?”他暗自寻思,教会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慷慨了? “这是‘殉道者之血’。”她解释道,“一般来说只有守夜者和异端裁判所的少数审判官会携带。在陷入危机时服用,可以强化服用者的感官,使其变得力大无穷,能以一敌百。” “看起来可…不怎么样,对?”亨德尔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药水。“所以呢?假如这药水真的那么神奇,为什么没批量生产?” “啊,塞连人当然不理解它的珍贵之处了。”女神官看其他风暴之狼也来了兴致,便故作矜持地哼了一声,“这曾经失传的秘药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几年前才被成功复刻。因为制作流程复杂,原料珍稀,且服用后会留下不可逆损伤的缘故,它并没有大规模生产。” “那么它应该被放在金库里当传家宝。”亨德尔微微一笑,继续低头检察盔甲。 “也许。”女神官不置可否地说,“但如果它能在关键时刻逆转战局,为何要让它躺在金库里蒙尘?” “言之有理。不过我只是个粗鲁野蛮的塞连乡巴佬,配不上…” “您只需带上它。如果一切顺利,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假如,我是说假如,攻势受阻,您身陷重围,便可服下它逆转战局。有必要多上一道保险,对吗?谨慎一点总不会是坏事。”女神官将挎包递给亨德尔,“这里一共有二十瓶‘殉道者之血’,请将它们交给最英勇的战士使用。这是圣座的慈悲,也是以西结大主教对塞连勇士的敬意,请务必收下。” 说完,不等亨德尔再拒绝,她便把挎包挂在亨德尔的臂弯上,快步离去了。哭笑不得的亨德尔把手伸进挎包,拿出一瓶药水仔细端详。这东西既像液体,也像肉块般的柔软固体,而且拿在手上,貌似还能感觉到温度…难道,这东西是某种生物?还是活的? “您还好吗?”一个风暴之狼看亨德尔的脸色有些难看,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亨德尔以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他。 “您还好吗?”他又不放心地重复。 “嗯?”亨德尔朝马车的方向瞥了一眼,“嗯,还好,兄弟。抱歉,我刚才走神了。” “您确定吗?您的脸色不太好,大人。” “我没事,里姆斯基。”亨德尔把手中的药水塞进口袋,“忙你的去。你知道的,这次行动会很危险。” “但我觉得您状态不对。” “别管这个!”亨德尔坚持说,“去,加固一下盔甲,打磨一下武器,干什么都好,总之,去做准备,直到我传唤你,懂吗?” “遵命,长官。”里姆斯基说,尽管他完全无法理解亨德尔的变化。 亨德尔目送他前往补给处,然后他把手伸进口袋,犹豫不决地把玩着那瓶药水。 第236章 一夏之花 有一条蛇来到了天堂,于是天堂便开始崩溃。 ——《天启之书》裁罪篇 劳伦斯凝视着虚空。他的魔力正在飞速消散,现世中的沉重盔甲如丝绸般飘散在半空中。在他周围,一群灵体等待着,不确定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确定应该做什么反应。 灵体们已经这样很多次了,哪怕劳伦斯试图隐藏自己的存在,他们也能找到他,不论他到哪,他们都如影随形,就好像他的每一次行动都在意料之中。 看着奥秘之主的眼睛,劳伦斯想知道他看到了什么,神赐予的使命?危险的到来?还是什么启示? 在他来到虚空界的时候,奥秘之主脱掉了隐藏自己身体的油腻斗篷,现在祂就像漂浮在空中的,四肢修长的人。金色的光芒环绕在祂的脖子和手腕,几个人形灵体浮在祂的身后,用长着鳞片和眼睛的手抚摸祂。那些猩红的、裂开的竖瞳,不带任何情绪望着劳伦斯,一眨一眨的。 劳伦斯不喜欢这个地方,因为这里的诡异,沉闷和死寂的燥热如消散的魔力般在空气中弥漫。多年来劳伦斯一直没再进入虚空界,而现在他无视了梅菲斯托和奥秘之主的警告,再次来到这里,只为寻求命运的启示。 奥秘之主歪着头,劳伦斯在祂的注视下颤抖。他很害怕,祂就如同品尝玩弄猎物一般,享受着那种在恐惧边缘如同洞穴空气中刺破人类鼻腔的野兽臭味一样的味道。 幽灵般声音在劳伦斯脑海中窃窃私语,祂笑了。 “我说过,不要再来虚空界。” 不给劳伦斯回答的机会,祂继续说:“罢了,时机已近,我会给你指路的。” 他周围的灵体与暗影聚集于一处,覆在他的皮肤上,于是他看到了。那一刻起,他的祖父被猩红大公斩断双腿,一个被选中的扭曲的红眼孩子,直到他逃到几条街之外才意识并瞟见了远处的神。所有事情都是安排好的。 大织命者为他展示了全部真相。无人知晓的过去,四面楚歌的未来,每一个画面都是猿猴眼中洞穴与山林之外的另一个世界。群星撼惧,炙热的星芒如同在跳舞一般,好像永不停歇,每分每秒,皆是永恒。 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他们始料未及的即将到来的新时代,旧王朝的陨落,新帝国的崛起。 劳伦斯现在真的在发抖,奥秘之主看到了他脑中的恐惧,在他说话之前开口了,祂的声音变成了嗡嗡作响的低语。 “你被诸神的使者所召唤,也将死于召唤者之手。”祂走上前,皮肤上有千万双眼睛同时睁开,“但你不想死,对吗?” 聚集在一起的灵体咆哮起来,劳伦斯感受到他们的呼喊,在他的灵魂中回荡。在无尽的永恒中,每一次心跳的弱拍边缘,每一寸展开的肌肉与皮肤,每一个黑暗的灵魂都释放着恐惧与仇恨。生存的欲望折磨着他,充满并重塑了他。 “是。”他下意识发出可怜的声音,恳求祂的怜悯。“求您…” “祂回应了。”灵体们齐声附和道。 他们将劳伦斯推向祂,祂的手伸上来,如锋利的剃刀般打开了他的肚子。鲜血顺着魔力之光滚滚流下,如同繁星与银河。一根锯齿状的光柱从祂手中刺出,蓝色的火焰燃烧并驱散周围的灵体,闪电如同数不尽的毒蛇一样缠绕在他的身体之上,霜冻蔓延到整个虚空界的尽头,扼杀了他全身的热量。恐惧使劳伦斯睁大了眼睛,他的皮肤在莫名力量的缠绕下燃烧和冻结,最终,他感到那股能量缠住了他的喉咙,汗水在裸露的皮肤上变成了冰霜,虚空界的每个灵魂都在尖叫。 “拔出猩红女王,它是你逆转命运的关键。”祂的声音好像缠上了一层阴影,空气在沸腾,流动的元素雷暴在空中盘旋,“现在,你不会死了。” 祂将奄奄一息的他掷向天空,他必须回到现世了。但眼睛已被噩梦戳瞎的劳伦斯并无感觉,他在震耳欲聋的无声狂啸中张开嘴吞下了奥秘之主赐予的仁慈。 “你永远都不会死。” 多维空间漩涡中迸发的能量正在与实体世界扭曲纠缠。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炫目的光芒,也没有耀眼的神迹,但所有的一切都被改变了。紧接着,劳伦斯的灵魂回归肉体,他那饱经风霜的盔甲正因身体的大幅晃动而咔咔作响。 “你先前肯定做过这种噩梦。”唐纳德一边感慨,一边用两根手指压住地图上的战斗单位标记,将其拖到堡垒后方。“而且还不止一次。” 为了缓解压力,他们什么都聊。唐纳德有一张不知疲倦的嘴,他或许是劳伦斯此生有幸结识的最健谈的贵族。 “看样子你已经把防线布置好了?” “嗯,我看你现在光是扮演领主就已经手忙脚乱了,不是吗?我打算把兽人部队留在茶花领,以防我们被断绝退路。如果有机会反击的话,我会让部署在后排的预备队从侧翼分割战场。但假如下令太早,预备队很可能会全军覆没,我们应当先尝试击溃一支精锐部队减轻压力。”唐纳德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地图,“咱们面对的是曾经的老对头古斯塔夫公爵,猩红大公早年的友人之一,常规战术很难起效呢,也许非常规的可以有所作为?” “兄弟…”劳伦斯盯着皱皱巴巴的地图,犹豫着,而后感叹一句,“奥秘之主在上啊…” 随着一阵扭曲的流动感,劳伦斯的意识穿过地图上的标记,向着未来的战场疾驰而去。数列、顺序、熵值在实体化的钢铁军列上方闪过,紧随其后的是另一个劳伦斯,而后又是再一个劳伦斯。一个接一个的领主挥舞着阔剑出现,他们的锋利武器负于肩头,宛如旧日那些征战四方的传奇冠军。成队的“劳伦斯”们以纵队稳步迈进,对面前凡人们互相撕咬残杀的激烈战斗场面视若无睹。 通过意识网络读取到的每一条情报信息,劳伦斯不断推演并预判着其中的可能。在堡垒左侧的远端,一组领主亲卫正奋力抵挡着塞连人的冲锋,他们由长柄战刃和重型盾牌构筑的阵列正在恶犬的汹涌浪潮下缓慢削弱。阵线还算稳固,至少在半小时内如此。 在战场中央,两台战争傀儡正率领一队重装战士发起冲锋,弩手藏在民兵团组成的摇摇欲坠的盾墙后。只要敌人被钉在原地,他们就能造成可观的杀伤,不过一旦敌人的冲锋摧垮阵线,后者绝对会土崩瓦解。 在堡垒右侧,燃烧着的战争傀儡照亮了灰暗的天空,搭建于高层平台上的投石机和巨弩等重型武器就像身处一个孤岛,不断修正瞄准位置、射击,牛一样大的石块和长矛般的弩箭撕裂了周遭的空气,在一片血肉之躯中犁过。在平台下方,胆战心惊的工兵在不断运送弹药,身体壮实的苦工则在工程师的咆哮中一刻不停地用黝黑的肌肉拨动着沾满汗水的绞盘。 “我该如何应对?”劳伦斯喃喃自语,试图得到些建议。 “稳住战线优先。不过…”另一个劳伦斯停顿了一下,劳伦斯知道他正在对这场战斗的转折点进行逻辑疏导,“一旦我们失去重型武器组,就没有任何手段能限制钢铁巨兽的突破了。” “嗯。或许我可以帮上忙。”他思维一动,发送了一个回防指令,让其中一个劳伦斯置身于高层平台下方,另一个则登上高台,保护重型武器组。 然后,他将意识转移到第一个劳伦斯身上,径直穿过塞连人的后排并将其撞得四散开去,接着全力一剑砍断了钩索,失去锚点的云梯顿时如活物一样摇晃起来。不明所以的督战官还在催促手下不断上前,但劳伦斯迅猛的回击让城墙上的战士都摔了下来,最后一位云梯上端的敌人注意到劳伦斯的重刃正在挥下,试图举盾格挡。 “挡我者死!”劳伦斯怒吼一声阔剑随之砸下。他甚至能感受到剑刃正猛击面前的盾牌,覆盖其上的金属蒙皮在剑身铭刻的破甲符文下呻吟,因这一记重击向内凹陷、裂开,接着劳伦斯那极度敏锐的感官捕捉到了盾牌熔化并裂解消失的微秒级湮灭。魔力喷薄而出,在被撕裂的金属间爆发,烧毁血肉,切筋断骨。这一击造成的破坏正在以一个锥形冲击波向外扩散,将受害者身后的士兵从重心不稳的云梯上掀下。云梯倒下,带出一连串惨叫,雷鸣般的冲击力甚至将督战官那精雕细琢的头盔震歪。 密不透风的进攻阵列上出现了一个缺口。 守军战士们毫不犹豫地执行着劳伦斯的命令,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将城墙边缘的敌人推了回去。此处防线的危机暂时解除,劳伦斯用冰凉的手捂着滚烫的额头,希望以此来给过热的大脑降温。以往的他从未让自己的大脑运行过载到这种地步,全权掌控一场战争的每个细节。汗水从他冰冷的头盔上流淌滴落下来,并在触及他的身体时发出嘶嘶的蒸腾声。 被梅菲斯托训练过,劳伦斯习惯了在使用灵魂法术时保持深度专注,习惯了将所有精力集中在一项任务上,而将次要目标置于冥想时思考。不过这次,就像几年前那场诅咒般的围城战一样,他不得不将注意力分散到整个空间,来不及休息就从一个危机跳跃到另一个危机去。 很久以前劳伦斯就意识到,排兵布阵并不是他的强项。如果他持续让大脑过载,那么代价将是烧毁记忆与思维回路,最终失去理智,变成一头只会依本能行动的野兽。 “勇敢一点,定要守护他们,不要退缩…”他不停地对自己重复,希望这点希望能让自己保持冷静。“皆为冠军,皆为尘埃…奥秘所在,万象陨灭…混蛋!” 劳伦斯正在追踪的一个分身被消灭了。 他同时在左翼组织着阵地防御,确保领主卫队和少量老兵组成的方阵能始终保持最佳的防御策略,同时将经过休整的单位重新列阵向战场中央的突出部转移,在那里劳伦斯正在与其中一个风暴之狼做殊死搏斗以巩固阵线。他又给压力骤减的右翼部队重新指定作战任务,其中两个老兵方阵正在试图阻止受到重创的敌军突围并加速冲向战场中央。 指挥重型武器组是最艰巨的问题。这些威力惊人的致命武器看起来简单易上手,但它们所涉及的物理学和空气动力学意味着其在理论上几乎不可能做到百发百中。找到最佳射击角度并控制弹丸飞行方向甚至是计算溅射杀伤需要劳伦斯调动几乎所有的计算能力,然而,不等他得出下次射击的结论,他的又一个分身被消灭了。 从残留意识传回的知觉看,两个意识体皆被同一人斩杀。冠军级别的对战就像狩猎猛兽一样,任何一个失误都有可能命丧当场。亨德尔…劳伦斯心头一紧,身为曾经的手下败将,他至今仍记得那位冠军是何等强大,他挥舞战锤的每个动作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如果再次对上他… 能赢吗? 劳伦斯心里没底,那心魔仍在束着他的手脚,嘲笑着他的自不量力。 “醒醒,兄弟。”唐纳德的叫声把劳伦斯拉了回来。“他们要来了,我们部署在森林里的哨兵正在撤回堡垒。一半的哨塔都已经失联!” “我知道!冷静点!”劳伦斯厉声回应。 他重新集中注意力。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处理余下的细节了,这些可能的漏洞亦是无情战斗中影响战局走向的另一个复杂因素。 为了保持精神,他将自己的灵魂感知调节至半休眠的假寐状态,并且不得不戴好头盔,拉下面罩,以防有人看出他脸色苍白。这是一种拼命的举动,而他决心痛击敌人,不论何种情况都不能倒下。 第237章 本位者的傲慢 一名银翼骑士起码要花二十年时间精进技艺,而后义无反顾地牺牲于一次冲锋之中。其无限珍贵的价值,无比高尚的灵魂使其必须去战一个极度危险之敌人。 《旧大陆通史·兰斯篇》 亨德尔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了沃河上游的教团营地,在正式作战前,他心事重重。倒不是他抱有什么幻想,认为自己能很快回到家乡过悠闲日子,因为古斯塔夫公爵警告说,教会的人不值得信任,他的耳朵里仍然回荡着公爵的声音。 就在这个想法出现的时候,他又一次对自己摩挲那瓶药剂时所表现出纠结感到困惑,他想知道这帮神棍到底在想什么。 肯定和临时变更的作战指令无关。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不安? 不难想象亨德尔此时的样子,他脸色苍白,神情不安。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亨德尔这样伟大的冠军感到不安呢?他木然地盯着接引牧师脸上的表情,思绪越飘越远。 凝视着那个人的眼睛,古斯塔夫公爵的脸在他脑海中浮现。他看到了他眼中的痛苦与悲伤,以及多年在另一个人的阴影下的生活。 “不要相信他们,不要背对他们。”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老人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死人。这让亨德尔感到一阵恶心,然而这并非生理上的反应,而是某种有件事必然要发生的预感。 更糟糕的是,他不是唯一一个意识到不对劲的人,而是唯一一个想要阻止它的人。 登船的地点很安静,这本身就很不寻常。士兵、水手、牧师和船工,他们本应让这里充满生机和喧嚣。沃河静静地流淌,木质物件入水的响声,让亨德尔立即意识到他的怀疑并非毫无根据。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穿过圣佑军们,朝着临时码头走去。正如他担心的那样,这运载工具的设计实际上已经过时了,对于这么小的玩意来说,他披甲的身躯未免也太大了。 与其说那是一条小船,不如说是稍大一点并做了防水处理的棺材。棺材底部散发着松油和橡胶的臭味,金属片和木板粗糙地用螺栓铆箍在一起,几乎没有工艺质量可言。起初,亨德尔以为这是个大号的空酒桶,有恶趣味的人在桶上安装了帆索,但看到其他风暴之狼接二连三地钻进桶里,他只好接受现实,不情愿地挑了个看起来比较坚固的桶。空间很小,让他蜷缩在里面很不舒服。他摇了摇头,这玩意能浮在水面上已经是个奇迹了,不用指望它还能多舒适。 没有援军,没有额外军备,也没有退路。他们会乘坐木桶漂流到沃河下游,从堡垒后方发动奇袭。一旦行动开始,木桶会变成一副封闭的棺材,因为沃河的激流和飞瀑会把桶里面的人折磨得求死不能,更别说河流中心的巨石和暗礁有多要命了。 进入木桶的三百个风暴之狼显然没有打算再带些口粮和备用武器,挑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死去,这意味着他们的任务是单向的。 亨德尔等了一会,有人封住了木桶的盖子,他抱着一丝希望试着推了推盖子,但正如他担心的那样,盖子被封死了。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充满了痛苦与悔恨。 “狼崽子们!”他壮着胆大叫道:“上岸了先集合,打起精神,我们去剥了他们的皮!” “把绳子砍断!”有人喊了一声。 有人用斧子砍断了锚索,桶身一阵摇晃,顿时像只逃命的野兽般冲了出去。亨德尔惊叫一声,但风和水已经替他掌舵,纵然他使尽浑身解数挣扎,但湍流还是不打算放他们一条生路。 …… 他们早已筋疲力尽。为了应付一波又一波敌人,每个人都轮流战斗了太久的时间,谁也不希望眼看着茶花领唯一也是最后的防线就这样崩溃。 焚烧之死降临在那些第一批冲向堡垒的敌人身上,他们没能躲过城头倾泻而下的金汤和滚油。冻结之死则不声不响地造访了那些伤员和惊慌失措的人身上。即便是极夜早就终结,对于任何没有穿戴防寒衣物的人来说,从地底升起的极寒冷气依然无比致命,它足以抽干肺里的暖意,将手脚腐蚀得乌黑,最后只留下一具具面色铁青的僵硬尸首。 对于其他人,不论是哪一方士兵,那些留下来战斗的人,都要面对杀戮之行带来的血腥之死。一柄长矛或利刃会将人狠狠地击倒,让人只能感觉到身下的冰冷、自己鲜血的灼热,以及致命创伤的痛楚。死神会居高临下地将凡人一次次击倒,无论顽强的凡人爬起来多少次,祂都会乐此不疲地再将你击倒,直到你再也无法起身,或是已经血肉模糊到难以被直视,唯有这样,死神才会心满意足地离开,去寻找下一个受害者的灵魂。 茶花领人。如果有空闲时间的话,他们或许会猜测自己的末日为何来得如此之早。劳伦斯的领地虽然并不贫瘠,但也和富饶沾不上边。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小地方,教皇却宣称这是一块邪恶的土地,必须用涤罪的圣焰焦灼它,还有生活在邪恶土地上的异端们。 也许是教会对于土地的渴求,或许这就是原因,这是普通民众能想到的唯一原因了。 唐纳德知道并非如此。没有什么比杀戮更能驱动恐惧,也没有什么比恐惧更能点燃由信仰诞生的权力。那往往是塞连的民间恐怖传说,兰斯宫廷里的阴谋诡计,空寂教堂里三天不会熄灭的凝神熏香,被发现在下水道里的诡异死物,牲畜或女巫产下的怪胎。 有时候甚至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便足以说明权力的美妙。一句话就能让万千人民相信,生活在西境的民众都是十恶不赦的异端,乃至强盗、杀人犯。有这样权力的人会把对于土地的渴求和强加的善意当作借口,伸手拿起链甲和兵刃。然而在正义之师远征前,一定要让主教用灰烬在虔诚者的脸上绘出纯洁印记,起码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样的廉价承诺是必要的。 塞连人的大部队趁着黎明前的灰暗时刻对堡垒展开了突袭,一台台扬着战旗的钢铁巨兽凭借防护能力一头冲向城墙,几乎毫无意外地被精准到令人诧异的重型武器变成燃烧的废铁。他们的突击队则在堡垒两端发起攻击,爬上高大的城墙,接着埋头扎进劳伦斯为他们安排好的坟场。 接下来便是砍杀和焚烧了。塞连人像杂种一样高大壮硕,修长的脸颊上纹着意义不明的凶恶图案,胡须被蜡固结成狂放不羁的造型。他们挥舞利刃与长矛的技巧未必比茶花领的新兵熟练多少,但胜在人数众多且有过杀人经验,一些地位较高的战士还身披重甲。 然而塞连人在劫掠或杀戮时惯有的狂暴呼号此刻却不见踪影。他们静默无语,心中惧怕自己面前的对手,惧怕无比诡异的战场。他们神色肃穆,一心想要把此处的敌人屠戮殆尽,从而将恐惧彻底抹消。男人、女人、孩童、牲畜,只要攻破堡垒,他们全都难逃末日。然而现在塞连人没有任何抓捕俘虏或奴隶的打算,就连强盗都抛开了一切欲求,唯愿将心中的恐惧连根拔除。 太诡异了,几乎百发百中的重型武器,一个个看起来松散得恰到好处却异常致命的防线缺口,承受万钧之重却不曾倒下的盾墙,以及过了这么久,依然未能真正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这些东西都太诡异了,以至于再怎么见多识广的老兵也抛弃了先前的乐观,只想尽快在城墙上打开一个缺口,完成任务后赶紧离开这里,然后忘掉这场噩梦。 利刃斩落的声音是一种类似劈砍树木边材的声音,锤和戟的声音则更加沉闷,就像用鹤嘴锄在泥土上打桩那样,但随之而来的声音要比打桩糟糕得多。其中有身陷剧痛,濒死之人的哀嚎,也有夺命的击打声,这将一直持续到倒地之人不再活着,不再起身,不再呻吟,不再是一具全尸。 马修勉强来得及调整头盔,丢掉豁刃的长剑,随手抓起一把长矛。其他几个第三团士兵集结在他身边,一同去迎战那些翻过墙头的敌人突击队。慌乱已经随着时间流逝开始四下乱窜。那是在猩红双目中的盲目奔逃,是惊惧失禁的刺鼻尿骚,是充满鼻腔的浓重烟尘。 矛适合新手使用,如果使用方法得当,可碎骨,破盾,裂盔。这是马修打从军起第一天就在使用的武器,他知道如何对抗多名敌人。这是一场在堡垒上层展开的近身战,狭小的空间会限制长矛的挥动,因此马修明白自己必须把握好交战距离,他向身边的其他士兵高声呼喊,让他们在自己身旁集合。 一些杀红眼的艾瑟尔人在飞旋黑烟的包裹中冲了上来,来到马修身旁,正面迎战那些不可一世的塞连人。攻防战随即升级为混战,毫无秩序可言,无数利刃像暴风一样狂舞。其中一个新兵的小腿被塞连人的战斧劈中,他在愤怒呼吼中趔趄倒地。几秒之后,一把短剑朝他脑袋横飞而来,马修拽了新兵一把,让短剑贴着他流血的头皮飞了过去。不等新兵道谢,马修便挺矛逼退了一个手持盾斧的塞连人,与此同时,他身旁战意高昂的艾瑟尔人纷纷列阵,用寒光闪闪的矛头和盾牌组成了盾阵。 这是马修的命令,他知道在此时的乱战中,哪一方还拥有秩序哪一方便能获得胜利女神的青睐。然而塞连人实在是太多了,在盾阵并未完全合拢的地方,一支支塞连人的长矛长驱直入,将盾手刺伤。伤员在绝望的痛苦中尖叫着,很难有人会拯救他们,他们也明白自己没有活路了。 “长官,我们得…” “闭嘴!”马修看着倒地的伤员,再次怒吼一声,“坚守阵地,不许后退!”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名新兵的尸体,接着转过身举目四望,在这片被慌乱脚步反复践踏的城墙上,除了遍地的鲜血和碎肉外,就只有一双双举过头顶徒劳自卫的手了。 他认得那些手分别是哪些人,他也见过那些人的孩子们。 马修啐了一口,没有注意到一个塞连人正静默而专注地向他冲来。齐扭动剑锋,将对方一剑穿心,那个塞连人不甘地倒了下去。 已经撑不住了。除去自己和齐以外,此处防线便只有那几十个艾瑟尔人尚有战力了。撤退的命令依然不见踪影,领主可能已经战死,与他的亲卫一起倒在了乱军之中。这是有可能的,毕竟劳伦斯那边的防线实在是太单薄了,区区十几个领主亲卫并不能在近千人的浪潮中支撑太久。 血腥味越来越浓了,那炽热的铁锈味道浸透了冷冽的晨风,浓厚得令人头昏脑涨。 马修明白,是时候后撤了。 “后撤!”马修把一个伤员甩给齐,自己则与艾瑟尔人站在了一起。他觉得自己不会命丧于此,因为尚有尖锐的呼号和绝望的悲鸣未被淹没在划破苍白黎明的箭矢中。附近依然有人在苦战,虽然马修看不清他们还有多少人。 在马修的强硬命令下,艾瑟尔人也开始不情愿的后撤,他们沿着城墙的边缘埋头奔跑,但那些伤者的拖累让他们步履蹒跚。马修迈着大步跨过尸体,挺身迎向猎犬般穷追不舍的敌人。他的矛尖将领头的敌人捅个对穿,那喷射的鲜血划出一道弧线。几乎没有停滞,马修又调整角度,用矛尖径直扎向下一个塞连人,敌人捂着胸口倒了下去,马修随即拔矛,用矛柄将倒地的家伙敲死。 其余塞连人围了上来,谨慎地躲避马修的矛锋。即使面对一支长矛的威胁,塞连人还是一拥而上。他们试图用盾牌挡住迎面而来的矛尖,其中一人被立即贯穿了胸膛,长驱直入的铁矛猛地一搅,就引发了一声枯枝断裂般的脆响。那人口吐鲜血倒下,然而长矛被卡住了,塞连人尸体的重量将马修手里的武器扯了出去。他只好趔趄着快步后退,只剩下一把短剑勉强防身。 兰斯军官佩戴的“贵妇人”短剑虽然锋利无比,削铁如泥,但它在设计之初就并非是为应对长时间鏖战而生。马修用短剑劈开了一面盾牌,以及持盾的那条手臂,接着狠狠地抹了对方的脖子。与此同时,已经后退并重新巩固防线的艾瑟尔人叫了起来,马修也不恋战,转身就跑。一个塞连人见军官打扮的马修要跑,不顾一切地扑倒了他,一把短剑狠狠地冲马修刺去。马修咆哮一声,用臂铠挡下了剑刃,另一只手将饱含怒火的短剑一次次捅进敌人的身躯。在齐和几个士兵的援护下,他跌跌撞撞地逃进了盾墙后,二话不说就解开了破损的臂铠,露出了血淋淋的伤口。 “告诉领主,我们需要支援,现在。”他麻利地从腰包里掏出鱼线和碳针,试着缝合自己的伤口。厚重的手甲令人难以驾驭这种精细工作,然而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干这种事了,他把自己弄得血肉模糊,但好在片刻后他试着攥了攥拳,伤口已经不影响活动了。 “那么,你究竟有何提议?”齐背过脸装作若无其事的哼了一声,“等命令下来,我们早就死十几遍了。” 马修看了看自己的手下,随后他再次看向齐。 “离开这里。” 他希望如此。只要齐可以安全离开,他就不介意去会会死神。或许他真的很幸运,娶了这么漂亮的妻子,又活着当了几年的军团长,还养活了一帮失去父母的小崽子…想到这,本就无所畏惧的他笑得更肆无忌惮了。如果这都不算走运,那他大可以被艾瑟尔崩落的砖石砸死,被烟雾呛死,被魔法或箭矢放倒,被饿死鬼们拖入地狱…这都没能要他的命,说明区区塞连人也不配砍下他的脑袋。现在马修想通了,他仅仅是一个工具,一个名字,一个零件,就像一把长剑或战锤,背负着单一而纯粹的目标,职责未尽,他便不死。 好像有那么几分宿命的意味。 “撤退。”马修命令道,众人手忙脚乱地抵挡着重新围上来的塞连人。 “往哪撤?”齐大声问。 “城墙下。”马修暗骂,要是大聪明在这就好了,那大块头就从来不会问这种多余的问题。 “但退下去就意味着我们…” “死人是谈不上使命和职责的。”马修说,“至少先休整下。” 他们慢慢后撤,让轻伤着拽着重伤者离开战场。另外一边,塞连人即将发起围攻。如今,领主亲卫尽数战死,没有了盾墙,两个位高权重的年轻人只能背靠背看住对方的身后。 “我可去你的,这就是你所谓的计划?”唐纳德骂不绝口,“早知道是这样老子就不该信你的鬼话!” “省点力气,兄弟。”劳伦斯调整着呼吸节奏,“相信我。” “我信你个…” 说话间,塞连人已经攻了上来,两人为了避免被包围只能迎头而上。他们高举利剑砍向了第一排敌人的面孔,随后自下而上挥动武器抵挡第二排敌人。塞连人短暂退却后再度如潮水般涌来,劳伦斯砍断了一个人的肩膀,唐纳德将另一个敌人的喉咙搅碎,并顺势夺过了对方的盾牌。他将铁质盾心狠狠拍在下一个扑过来寻找破绽的塞连人脸上。一柄双手大剑向唐纳德挥去,但劳伦斯用剑格截断其去路,唐纳德则趁对方门户大开之际将其斩杀。 下一波敌人接踵而至,浪潮般的攻势被两人奋力击溃,但即便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每杀一人他们都被迫后退两步。吐着滚滚黑烟的战争傀儡不断向前,载着更多塞连人前来加入战局。 “老实告诉我,你那狗屁计划什么时候能起效?”唐纳德问道。他喘着粗气,整张英俊的面孔都因痛苦与疲惫而毫无血色,但他的话音里依旧带着桀骜的笑意。 “快了,兄弟,再等等。”劳伦斯看了看卡琳在墙下横冲直撞的身影,随意地挥了个剑花,“快了,很快就好。” 第238章 奥斯曼迪斯 我遇到一位来自古老国度的旅者,他说:有两条巨型石腿立于沙漠,不见躯干。旁边沙中有头像断落,沉沙半掩,但见那脸上眉头紧锁,皱起的双唇带着不可一世的冷笑,足见石匠对法老的内心明察秋毫;活生生的神态刻上没生命的石头,比雕刻者的讥笑和妙手匠心长寿。石腿的基座上凿刻有这样的字迹:“朕乃奥斯曼狄斯,王中之王也,功业盖世,料天神大能者无可及!”而今一切荡然无存。偌大的废墟,残骸四周只有那苍茫荒凉的戈壁,孤寂黄沙向远方铺展,无边无际。 ——《奥斯曼迪斯》 怒涛将亨德尔狠狠甩向浅滩边缘的巨石,木桶顿时像一口陶罐般粉身碎骨。剧烈的冲击接连而至,如同遭遇了无情的铁锤敲打。整个世界上下颠倒,震荡不已,那颤抖的空气中充满了泥土和碎石,还有飞溅的水滴,以及比缝衣针更加锐利的木桶碎屑。狂暴的湍流和恶毒的礁群骤然卷走了半数风暴之狼的性命,就像一个残忍孩童扯去飞虫的翅膀。饱胀欲裂的胃袋在一阵轰鸣中急剧收缩,腥臭的呕吐物混着胃液突破喉头飞向自由。剧烈的眩晕感让亨德尔趴在地上呻吟了很久才缓过来,他暗暗发誓,哪怕是陷于乱军之中死无全尸,也绝对不要再来一次类似的体验了。 其他幸存下来的风暴之狼也没好到哪去,他们乘坐的木桶纷纷在湍流的推搡下与浅滩的巨石相撞。木桶在他们身下四分五裂,将他们一头甩进水中。 等了几分钟,最后一个木桶抵达了。之后河面上只有尸体飘过,喉咙里塞满了鲜血和泥沙,折断的骨头让他们就像破布偶一样在水面上打转,然后卡在暗礁上,终于缓缓停下。 亨德尔抬起头,他的眼神像钢铁一样坚硬冰冷。他的胸膛和整张脸疼痛不止,遍布淤青,他感觉像是有两把战锤分别击中了他的胸膛和脸颊。 “集合。”他虚弱地捏着战锤站起身来。风暴之狼们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冠军走去。几个女人惊恐的呼喊声从不远处传来,或许是务农的妇人,也可能是在岸边洗衣的侍女,这都不重要了。亨德尔大喝一声,让那些紧盯着女人的家伙把不怀好意的目光收了回来。 只有一次机会,他们得从后方突袭堡垒,其余事都无关紧要。 …… “援军已经在路上了,但很遗憾,如今公爵能抽调的部队并不多。”卡琳在说话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她的钉锤上挂满了碎肉和脑浆,整个人像是刚从血河里捞上来一样。在帮劳伦斯和唐纳德解围后,她喝下了一瓶治疗药剂,没有把最糟糕的情况说出来。 “我明白了,”劳伦斯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这么说,自由之城的压力应该不小。援军有多少骑兵?” “一百位地行龙骑士。坏消息是只有这些骑士。” 劳伦斯点了点头。“这就够了。请您去第三团那边支援,我这边没问题。” 当唐纳德抓住劳伦斯的肩膀刚想说什么时,卡琳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中。 “你这蠢!”唐纳德破口大骂,“就凭咱们俩,还有几十个刚赶来的新兵,你指望能撑多久?” “你想一想,这样正中敌人下怀。孤立无援的领袖,唾手可得的胜利,不是吗?” “所以呢?”唐纳德的大脑一片混乱——故意吸引敌人的注意?这是什么其他计划吗?他突然对自己能活到现在感到惊讶。“你想干嘛?我们能行吗?那么多的敌人,我可不敢保证…” “我想吸引的可不是他们。”劳伦斯只是注视着身后的林间小道。“我们只需要坚守阵地,然后等着贵客上钩。” …… 古斯塔夫公爵和他的护卫们蜷缩在战争傀儡宽大的梯形挡板下,眺望着此刻异常混乱的战场。考虑到再往前点便会进入重型武器的射程,公爵只能放弃了近距离观察战场的打算。在其他人都在看向燃烧的堡垒时,古斯塔夫看向了劳伦斯所在的那处几乎不设防的城头。虽然相隔甚远,但古斯塔夫知道那年轻的神选者一定在笑。 战场上的死亡有些不同寻常的美感。那种被烈焰包裹然后逐渐化为灰烬,或者是凶器将肉体捶打成抽象的形状,还有周围那浸满愤怒与恐惧的,让人窒息的空气。就像一群被困在热锅上的蚂蚁,在火舌的催促下挣扎。 一直在后方为前线提供远程支援的高台用持续箭雨和重型武器将塞连军队压制得抬不起头。古斯塔夫数了数,只是瞬息之间,不下五十人倒在了箭雨中。现在他终于相信了教会使者的说法,并决定配合盟友完成他们的任务。 塞连人都是天生的战士,不过他们能做的都已完成了,现在他们该去死了。 古斯塔夫比起猩红大公要年轻,但他对大规模战争并不陌生。他参加过对抗兽人的战争,他也参加过百年来所有发生在塞连境内的战役。他有幸在人魔大战中参战,而当时恶魔军团的骇人规模足以撕裂整个人类世界,百万人类联军和千万恶魔全部来到猩红平原厮杀,其惨烈程度堪称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 但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战场。敌人的箭矢虽然不算百发百中,但命中率也极为惊人;守军的阵列明明摇摇欲坠,却在连绵不绝的攻势下屹立不倒。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古斯塔夫发现最诡异的莫过于一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细节,比如说一个盾卫受伤倒下,总会有另一个盾卫恰到好处地补上去;一柄长矛被斩断,总会有另一柄长矛封住进攻者的去路。这类的细节乍看并不起眼,但古斯塔夫却觉得毛骨悚然。他自然是清楚,再怎么精锐的部队也不可能在如此庞大如此混乱的战局中做到滴水不漏,就好像…他们每个人都是一台精密机械上的坚固齿轮一样,不需要任何命令,也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这么理所应当地运转着,严丝合缝地轮流分担着每一寸防线上的压力。难道他们都是冰冷的机器吗?古斯塔夫震惊的说不出话,他独自坐在短座椅上,在脑海中规划着其他进攻方案。他的实际年龄要比猩红大公小三岁,但相比起来却看起来更苍老一些。岁月让他的外貌黯淡,但优越的遗传基因和常年的风餐露宿使他比同龄的大多数人都更有精神。 “维持攻势,”他终于对身旁的护卫开口,“直到风暴之狼抵达后,掩护他们撤退。” “大人?” 古斯塔夫舔了舔嘴唇,它似乎比平时更干燥了。 “你耳朵聋了吗?”古斯塔夫低声咆哮,“我说,维持攻势,直到所有风暴之狼撤出战场。我们要撤退,听明白了吗?!”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指挥官,他感觉不到恐惧,但面对可怕到超越他理解的,将他衬托的如孩童一样的东西,他还是能感到敬畏。两百名摩拳擦掌的传令兵用火药味十足的塞连方言把古斯塔夫的命令传递到了各团军官耳中,凭借战士的敏锐听力,他们终于明白古斯塔夫在想什么。他们知道风暴之狼的重要性,但他们不清楚古斯塔夫为何要以如此之大的代价换取这些精锐战士的性命。 “亨德尔…”古斯塔夫低声咕哝,“可千万别让那臭脾气要了你的命啊。” 所有人噤若寒蝉,除了传令兵的咆哮和撤下来的伤员偶尔发出的小声呻吟,附近一片寂静。人们试图在难以置信的命令中保持不带偏见的冷静,然而,他们钢铁般的决心在被迫忍受的现实面前受到了严峻考验。古斯塔夫公爵用最冷酷的命令向还未接战的士兵们介绍了困扰他们的灾难。 “大人,我认为,”一个年轻军官上前说道,“或许有比这更要紧的事情。” “更要紧?”古斯塔夫试图掩饰他声音中的怀疑。从他的角度来看,他觉得很难还有什么事情能比他的亲卫即将遭受重创更严重了。 “恐怕是这样,大人。”年轻军官要么是误解,要么是无视了古斯塔夫问题的潜台词。“我们的处境很危险,驻守在森林外围的预备队与一队地行龙骑士相遇了,尽管我们的士兵做出了英勇的努力,但他们还是被击溃了。根据最后的回报,敌人正从沃河上游向我们身后行进。” 古斯塔夫什么也没说。他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也是为何他要拼劲全力把风暴之狼救回来。 不论胜败,他的任务都是拖住茶花领的主力部队,给教会在其他战场的行动争取时间。 “大人,您还好吗?” “是的,年轻人。只是…时运不佳。” 军官皱了皱眉头,但古斯塔夫的脸仍然无动于衷。 “你还年轻,可能我得提醒你,想在一个动荡的时代立足,你就得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如果我失去风暴之狼,对士气的影响将是毁灭性的。” 还有你的声望,军官想,他没有表现出他的私人想法。古斯塔夫继续说着,看年轻人似乎完全没理解他在暗示什么,便摇了摇头,不再解释了。 “是什么让您认为那些人的命比其他人的更高贵?”军官无法掩饰他声音中的沮丧,“难道您的荣誉与理智已经和兰斯的辉煌一起被埋葬了?” “不,安德罗波夫,”公爵说,他的声音变得凶狠起来,就好像他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我是在命令你们等待并营救出风暴之狼,把幸存者带到我面前。这不是建议或请求,听懂了吗?” 一个惊恐、自负且无知的贵族。安德罗波夫自以为古斯塔夫暴露了他的本质,但他根本不清楚风暴之狼的重要性。事实上,他们要在这场战斗中发挥多大作用其实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他们能在讨逆圣战结束后幸存下来,并在塞连帝国解体的那一刻继续作为古斯塔夫麾下的利刃,为后续的招兵买马平定内乱打下牢固的地基。腓特列三世亲口承认,讨逆圣战结束的那一天便是塞连帝国的末日,因为奥菲莉亚的野心远不止是征服西境。一旦旧日的盟友反目成仇,塞连境内起码有半数行省会毫不犹豫地揭竿而起,投入奥菲莉亚麾下,其原因无非是短缺的粮食和教会开出的丰厚奖励。即使抛开问题的关键不谈,三年前的那场席卷半个大陆的内战也让古斯塔夫意识到了许多被人刻意淡忘的隐患——艾尼西亚人和维尼西亚人之间的民族世仇,贵族与平民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些问题同样困扰着塞连,而且已经因连年征战而有了愈演愈烈的苗头。不可否认,腓特烈三世是个克己奉公的明君,但他在夺权时所采取的大清洗和激进改革已经在塞连的土地上留下了难以抚平的伤痕,这也导致他无法在不伤筋动骨的前提下从容处理内乱的隐患。 这个世界很复杂,人性和欲望也很复杂,但塞连人天生喜欢简单,亨德尔也不例外,他不喜欢复杂的东西。作为一个战士,不愿与政治阴谋等复杂玩意打交道的他只会以完成任务而自豪,为此他总是需要一个明确的目标,无论那目标有多难达成。他知道自己会深入敌后,被高度集中的敌人包围,然后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从堡垒上打开一个缺口,这些对他根本无所谓。像圣殿骑士们一样,他接受了服从、卓越和效率的美德教育,他也坚信自己正是为了完成这样困难的任务而生的。这就是狼神让他降生在塞连的意义,而他和他手下的风暴之狼们也毫无疑问地坚信着他们的命运。 亨德尔看了看跟在身后的战士,他们的眼神很平静,但早就做好了大开杀戒的准备。震撼天地的嘶吼让风暴之狼们不依靠地图也能找到战场,在堡垒后方的数千米范围内,各种生命形式——花草、树木、动物和士兵——都消失不见。所有树木都被砍倒用作修补城墙或制作武器,一堵滚动的焰墙穿过驻地,一直烧到周围的森林上,将浓密的黑云送上天空。当烈焰风暴到达沃河支流时,热量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它煮沸了河水,向河水两边烹饪了一里内的鱼、蛇和青蛙等两栖动物。对于亨德尔等人来说,冒烟的堡垒和敌人发出的愤怒咆哮是一种鼓励,折断的树桩和浓密的烟尘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却也让茶花领人忽略了身后的威胁。亨德尔小时候就被教导说,兰斯人在体格与力量上都不如普通塞连士兵,但经过多次交手,他从经验中了解到这些南方佬是多么强硬和卑鄙。一旦你表现出虚弱,甚至只是一个踉跄,他们便会一拥而上,穷追猛打,直到那些比他们更强壮的家伙都被屠宰并被变为晋升的证明或脏兮兮的金币。 随着风暴之狼接近他们的目标,敌人的存在明显增加,噪音也随之而来。最终,当他们靠得足够近时,亨德尔亮出“进攻”的手势,风暴之狼们发起了冲锋。没有人说话,他们都知道该怎么做。每个人都亮出了武器,判断着哪个方向的敌阵有崩溃的迹象。时间似乎变慢了,亨德尔通过他遮掩口鼻的面罩发出了一声悠长而低沉的呼吸。尽管塞连人、兰斯人和他们的武器一直在发出噪音,但冠军周围的空间似乎变得安静了,因为他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挑选好的受害者身上,预判目标的下个动作。那兰斯人正因恐惧而闭着眼,张开了嘴,对着颤抖的手咆哮。就在他挺起长矛的那一刻,亨德尔看到巨大方阵利齿上的间隙,他抡起战锤,砸向那人的脑袋。那可怜人瞬间被打得面目全非,颅骨炸裂,一堆血淋淋的碎肉出现在他变形头盔上曾经是脑袋的位置。尸体摇晃着向后倒了下去,把他身前的战友吓了一跳。战场的喧嚣中出现了短暂的犹豫,随着那些迟钝的兰斯人想明白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他们惊恐地大叫起来,牢固的阵线因他们的惊慌而颤抖。 “穆勒,带人搞定重型武器。沃尔夫,继续制造混乱。”亨德尔甩了甩战锤上的脑浆,看了看堡垒上层的重型武器组。“我会想办法拖住援军,直到大部队突破阵线。” 不等兰斯人做出反应,收到命令的风暴之狼们便各自为战了。此时不乏有些机灵的家伙已经从惊恐中缓过神来,试图招呼战友阻止风暴之狼的行动,但他们有限的战斗能力和脆弱的心灵难以对全副武装的精锐战士产生什么影响。又是一连串的兵刃相交,队长们通过晦涩的塞连方言下令,其他风暴之狼则以凌厉的攻势回应。亨德尔将战锤对准了更多人,每一次挥击都都在人群中清出小块空地,造成毁灭性的影响。当亨德尔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时,其余风暴之狼正分别向堡垒上层和动摇的阵线冲刺,他们排山倒海的狂猛攻势重新点燃了残兵败将的战意。两面夹击之下,守军陷入了混乱。尽管暂时占据了上风,风暴之狼们还是没有丝毫大意,没有人说话,他们都知道自己的任务。每个人都在杀敌之余尽力援护附近的战友,以求他们能在之后的重围中多坚守片刻。不出所料,奇袭带来的优势转瞬即逝,一大群人在领主的直接命令下包围上来,其中很多都是历战老兵,那些粗莽的战士因经常舞刀弄枪而虎背熊腰,因杀人如麻而面不改色。不知不觉间,他们将整片城墙都挤满了。这是一队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其战斗力远超任何民兵与山贼,已经是劳伦斯目前所能拿出的全部家底。如果在兰斯最为虚弱的内战时期,这是足以颠覆一个王国的力量,靠着这支军队,劳伦斯完全能夺取某位大贵族治下的全部领土,自立一个小小的王国。 这些人所要做的一切仅仅是在维持阵线的同时绞杀一百余位风暴之狼与一位冠军。而风暴之狼们只有一柄大剑和一套并不算厚重的胸甲,被困在广阔城墙上的狭小屠场上,无路可退,无处可躲,不远处则是眼见攻势受阻,已经开始退缩不前,心生怯懦的塞连士兵。亨德尔察觉到这是个危险的信号,那些正面进攻的友军,他们步伐中毫无坚决意志,哪怕他们一拥而上的时候,双眼里都饱含恐惧,僵硬的身体缠满了迟疑。每一波攻势都把守军向后逼退一段距离,但最终守军必然会在挡下冲锋后站稳脚跟,重新回到原来的战斗位置。经过六次拉锯战之后,已经有二十几位风暴之狼被淹没在人潮中。 “风暴之狼,快撤退,这是命令!”一开始亨德尔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直到越来越多塞连士兵将古斯塔夫公爵的命令喊出,他才知道自己的不祥预感成真了。在短暂的犹豫后,他命令苦苦支撑的风暴之狼们收缩阵线,组成锥阵强行突破。风暴之狼的示弱与传递命令的尖叫让守军备受鼓舞,他们再度加固防线,试图让孤立无援的敌人知难而退。亨德尔的肩甲被两柄长戟勾住,动弹不得。当他用战锤埋进一个老兵的头颅之中,随后甩脱那具尸体控制的戟锋时,一把长剑带着雷霆之势斩下,饶是亨德尔身经百战,凭本能躲开了致命一击,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那长剑贴着他的脸呼啸而过,剖开了他战盔的面甲。如今亨德尔再也无法保持先前的冷静了。 “劳伦斯!劳伦斯!”守军发出齐声高呼,刻意为亨德尔留出了一片空地。是他,这兔崽子…亨德尔咬牙切齿地盯着昔日的手下败将,挥手示意风暴之狼们不许恋战,继续突围。他狼狈不堪的模样让劳伦斯很难记起多年前,他悠然戏耍自己的情景了。 “来决斗。”劳伦斯慢悠悠地挥了个剑花,“我可以放你的手下离开。” “最后一位银翼骑士,嗯?”亨德尔轻蔑地笑了笑,“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那么幽默。既然你如此想死在我手上,那我今日便成全你。” “看来我们达成共识了。”劳伦斯对唐纳德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命令阵线让出一条路来,供伤痕累累的风暴之狼们逃回城下的主阵中。“我的技艺已今非昔比了。来,我会毫不留情地击败你,用你的血来抹杀我的心魔。” 亨德尔什么也没说。他既没质疑也没同意劳伦斯的观点,只是深呼吸,让自己保持最佳作战状态。他不应该出言讥讽吗?或是大笑着赞扬他的勇气。头一次,劳伦斯猜不透亨德尔在想什么。然后他听到亨德尔发出一声咆哮,瞬间抡起了战锤。在劳伦斯用剑身偏转锤柄的瞬间,他听到了亨德尔的轻笑声。劳伦斯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在公平相斗中击败亨德尔,但对于整场战斗和被编制好的未来而言,这是他在目前情况下所能做出的最好的决策。想要尽可能降低伤亡,就意味着他得拖延足够长的时间。 似乎亨德尔也有同样的想法,一轮交手过后,他后撤一步,把战锤扛在肩上,眼中满是不屑。 “如果你所谓的成长只有这种程度,那还是不要丢人现眼了。” 劳伦斯用自信满满的超然眼神看着桀骜的塞连冠军。他的体重几乎是劳伦斯的两倍,挂在他健硕胸膛两侧的手臂有树干那么粗,双手和战锤一样大。其中一只耍弄着沉重到劳伦斯根本无法长期使用的战锤,另一只则随意而缓慢地做着舒展活动。塞连人骨子里的凶狠在他身上显露无疑,那双恶意满满的眼睛盯得劳伦斯直咽口水。 劳伦斯鼓起勇气回应了那个目光,随后两人在短暂的思考后同时出手试探。劳伦斯的剑术的确精进了不少,但由于长剑无法与战锤正面对抗,他只能先设法偏转锤头的致命角度,等待反击的机会,而亨德尔也好像有所顾忌,一直维持着不紧不慢的进攻节奏压制劳伦斯,却迟迟没有进一步试探和变招。直到战场上又一次被惊恐的尖啸填满,亨德尔向城下瞥了一眼,看到一群地行龙骑士正如磨盘一样向步兵压来,疯狂地在溃兵群中横冲直撞。情况变得非常危险,意识到古斯塔夫公爵身处险境,亨德尔不再有所保留。他大叫起来,眼中满是嗜血,如拼死挣扎的野兽般大开大合地全力荡起战锤,以踏破万军的气势逼退劳伦斯,想冲破重围,前去护卫他的将军,但劳伦斯刚被逼退,另一个手持长剑的年轻人用犀利的剑锋逼停了他的步伐。焦急之下,他打算以伤换伤,给那不识好歹的年轻人一记重击,然而方才退开的劳伦斯已经重整旗鼓,又攻了上来,这让他的算盘落空了。 “你来主攻。”唐纳德看了劳伦斯一眼,他眯眼盯着亨德尔的动作,如同一个正在围猎恶兽的猎人。 “老规矩。”劳伦斯吼道。“你来!” 两人短暂地对视一眼,然后从两翼同时发起进攻。被愤怒支配的亨德尔决定逐个击破,他将锤柄横在胸前,挡住了劳伦斯的攻势。于是唐纳德那长驱直入的剑刃顿时干脆利落地刺穿盔甲,从后方没入肩头半臂之深。这正是亨德尔的目的,他发达的肌肉和破损的护甲顿时将唐纳德的剑牢牢卡住。唐纳德试图拔出武器,但亨德尔向后猛靠并快速转身,顺势将唐纳德扯到面前,并用持锤横拦劳伦斯攻势的锤柄对着唐纳德的脑袋来了一记重击。看唐纳德倒下,劳伦斯发出了又惊又怕的怒吼,于是观战的守军们立即包围上来,在亨德尔忙着与劳伦斯角力时对着塞连冠军一阵猛击——至少有四五柄长矛突破了盔甲的防御,反复洞穿冠军的身躯。亨德尔在疲劳与痛苦的折磨下已经近乎失去意识,他奋力荡开劳伦斯的剑锋,紧握着战锤四下冲撞,但臂膀中已经全无力量或技巧。仅凭受到重创的躯体和战士的本能,他就在瞬息间又取走五六人的性命。以冠军的骄傲为证,他自以为在力竭倒下前能再杀十几人,但一柄长剑剖开了他的胸甲,穿过肋骨,切入肺里。那是一把好剑,其锐利剑尖足以冲破链甲,更别说附魔以后直入血肉了。 这小子确实…有进步了。亨德尔的身体一顿,随即那些纷乱的脚步再次逼近,急风骤雨般的攻势继续席卷而来。亨德尔已经跪伏于地,他对自己身处何处都浑然不知了,而那双大手却还是紧紧握住锤柄,哪怕淌着血滴的指节已经皮开肉绽,露出了森森白骨。 “够了。” 大群士兵突然如浪潮般退去,分散到两侧,唐纳德在两人的搀扶下现身。亨德尔依然被士兵们用刀枪剑戟锁定,他艰难地抬起头,眯着眼看向劳伦斯,在一瞬间里,这片血肉横飞的战场上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赢了。”亨德尔虚弱地苦笑着,任由鲜血像鼾水般从口鼻流下,“放过他们,小子,你已经赢了…” “抱歉。”劳伦斯在转身的瞬间开口了。唐纳德似乎很惊讶,他不顾正在流血的额头,拽住劳伦斯开始争论。他们在吵什么亨德尔听不清,但他明白了劳伦斯的意图,这就够了。在他周围,哪怕是心如铁石的艾瑟尔人都移开了视线,不忍再用怜悯的目光去侮辱冠军的尊严。老实说,击倒亨德尔的手段从单人决斗变成二对一,最后甚至是围攻,这已经让在场之人都没有丝毫荣誉可言了,但事已至此,赐予将死之人一点飘渺希冀的仁慈都被劳伦斯剥夺了,这实在让唐纳德忍无可忍。 “看看你头上的伤。”劳伦斯的嘴唇都在颤抖,“荣誉?公正?你真要抱着这东西去死,只为留下一个美名?” “我要真是那种古板的蠢蛋就不会出手帮你了!”唐纳德死死瞪着劳伦斯,“这他不是什么狗屁荣誉的事,现在的你和野兽有什么区别?” “这是战争,他们不死就是我们死!” “什么事都是你有理,我听够了!你为什么总是一意孤行,好赖递不进半句良言?” 士兵们大多支持唐纳德的意见,毕竟敌人再怎么无情,也都是人类,更何况亨德尔是个值得尊重的敌人…一些隐秘传言称人魔大战就是诸神对人类的惩罚,因为那时的人类已经堕落得无以复加,其种种卑劣淫行让恶魔都叹为观止。在某些几乎失传的生涩民谣中,出现过类似的记载,像是‘扭曲的欲望和野兽的残忍会打开地狱之门,恶魔会现身来惩罚世人’之类的。 “你不该把事做绝的。” 亨德尔带着塞连腔的字句轰然袭来,那张抽搐不止的面孔上写满了绝望的怨毒。 “你刚才说什么?”劳伦斯回身望向亨德尔。人群寂静无声,亨德尔咧嘴一笑,栽倒在地,一个空空如也的小药瓶从他摊开的手掌上滚落到劳伦斯脚下。 “算了,”劳伦斯冷漠的哼了一声,“以贵族的方式安葬他。”他走向前线,试图督促他麾下神情复杂的士兵们向城下的敌人发起反攻,将事情了结。然而每个人都裹足不前,一直用充满惊惧的目光盯着劳伦斯,就连许多正在奋力作战的敌人也是一样。 随后劳伦斯意识到,其实并没有一个人是在盯着他。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后。城下的敌人们遥望着堡垒上方的那团蠕动血肉,它在震耳尖啸中迅速膨胀,喷吐的黑雾将整片天空都染成了黑色。劳伦斯也转身去目睹这骇人奇景,任由四散逃窜的士兵撞击他的肩膀。那是一团支离破碎的,由器官、肢体与骨头组成的恶物,高耸、残暴、可怖的,犹如梦魇锻造的不详形体,如果勉强可以这么形容的话。无名的祝福将它变得如同它令人作呕的外表般强大,它体表生出金属一样的鳞片,鳞片间隙因腐化而长出了绵软、脆弱的副眼。增生的肉帘如束带般囚禁着曾看押亨德尔的士兵们,而那些皮肉就在无数哭喊声中轻而易举刺穿了受害者的层层甲胄,好似献祭般抽干了他们的血液,随后那扭曲的峰峦一阵起伏,将尸体扯碎、咀嚼,并吐出遮天蔽日的骨渣。 而且那噩梦造物的血肉中另有旁物,那是一张巨人的脸,由无数狂乱生长的智齿和写满怨毒的眼睛组成。它慢吞吞地向劳伦斯蠕动而来,动作虽小,却比寻常人类士兵更加迅捷。 劳伦斯的傲慢终究是召唤了一个恶魔来惩罚世人。 第239章 利维坦 唐纳德高声下令。他附近的士兵们原本手足无措,突然被长官的锐利嗓音惊醒过来,匆忙弯弓搭箭。第一波箭矢即刻朝着那蠕动的恶魔呼啸而去,劳伦斯立刻退后躲避。因为目标太过庞大的缘故,士兵们只要自由射击,将一支支破甲铁箭送入空中即可命中目标。箭雨非常密集,仿佛要把那团恶物钉在城墙上,但在凡人眼里足以毁天灭地的连绵打击却只是激怒了恶魔。它身下的肉块加快了蠕动的频率,人们能听到坚固的砖石在它每一个微小动作下呻吟着开裂粉碎。它霸占了堡垒上层的墙垛,随即张开身体,将正准备向它射击的重型武器吞没。半空中几乎填满了箭矢,但它毫不在乎。 吞掉重型武器后,恶魔在漫天箭雨中停滞了一秒,而后将烂泥般的身体伸展到城墙下。一些破甲性能卓越的箭矢虽然射穿了它的肉帘,却仿佛只是在庞大的风帆上戳了几个小窟窿。眼看攻击不起作用,守军在惊惧中仰面退避,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秆。 随后恶魔身体的一部分轰然落入人群,剧烈的冲击将附近的士兵震入半空。肉毯合拢,在最后一刻匆忙被抬起的盾牌瞬间支离破碎。剑刃四分五裂,长弓崩解,长矛被折断,惨叫声戛然而止。 劳伦斯惊骇无比,他高声下令士兵们退后。恶魔挑衅似的缓慢向前,顺便将至少三个人碾在身下。劳伦斯摆出斗士的姿态,他转动结实的身躯,将全身的力量都传递到双肩上,汇入手中魔力光芒暴涨的阔剑中。那道夺命锋刃毫无迟滞地穿过了三层肉帘。血喷入空中,又掺着恶魔吐出的骨渣一同洒落,在昏暗光线下显得颜色漆黑。人们都在叫好,其中有塞连人的声音,有兰斯人的声音,显然他们都被吓坏了。 吃痛的恶魔高声呼号,它避开劳伦斯,一头扎进人群,将盾牌和骨骼撞得粉碎。一些重拾勇气的士兵挺身上前围攻,却毫无意义。看似柔软的肉块仿佛是刀枪不入,仿佛是钢铁铸就。剑刃在它身上碎裂弹开,矛柄则轻易折断。几十支破甲箭还埋在恶魔的身体里,但它似乎毫不在意,更不用说遭受什么妨碍。 它再次发出怒吼,那万千畸形孔洞挤压出的血腥蒸汽如无数婴孩般的哭喊汇在一起,组成了不可名状的低声咆哮。饱含恶意的宣告声四下回荡,它穿透了地行龙骑士的隆隆脚步,穿透了由钢铁碰撞与伤者惨叫交织而成的轰鸣。它如最为纤薄的夺命剃刀般锐利,劳伦斯只感觉五脏六腑里一阵颤抖,那是源自本能的恐惧,就像面对愤怒巨兽的虫豸,仅仅是听到那难以名状的声音就能撼动心脏,那种感觉比寒冷更冷冽,比恐惧更可怖。 他只能目睹着一场屠杀在面前展开,就连眨一下眼,动弹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巨大的恶魔埋头拱进人群,它凭一己之力将众人逼下城墙。勇士们蜂拥而来,群起攻之,如同合力围猎巨龙的狼犬,试图用数量将恶魔压倒,试图阻碍它的肉块与触手再生,试图将它团团围住大卸八块。他们害怕恶魔,然而他们更害怕恶魔会吃掉他们。 但他们的努力毫无作用,强壮的历战老兵仿佛只是稻草填充的布料玩偶,只是轻若无物的空荡躯壳。那恶魔大肆屠戮,杀人无数。它震动肉瘤将人们推开,每一记触手的重击都把受害者送入半空。那些勇敢的士兵离地而起,伴随着漫天骨屑旋转舞动,头盔四下散落,盔甲支离破碎。他们横飞到城下的拒马或空地上,翻滚一阵后便不再动弹。他们被分裂的触手抓住,轻松撕成两截,应声崩解的链甲挥洒出无数碎裂铁环,仿佛有人将大把金币抛掷在地狱的门前,叮当作响。一具具还算完整的躯体被触手拽着从多层肉帘中穿过,仅仅数秒就变成了冒着腐蚀青烟的骨架,如同被优雅送进嘴里的鱼虾,在片刻后只余残破的骨架。 城墙上尸首横陈,其中大多数尸体都在恶魔的摧残下失却人形,少有一些如沉睡般安详。此时他们要么瘫软在地,要么已经被撕成碎片。闪耀而浓厚的鲜血在覆满尸首的堡垒石块间奔涌回旋,渐渐冷却成锈红与深紫色的粘稠血泊。 恶魔在低声发笑,劳伦斯听得很清楚。肉瘤和触手嘶鸣不已,仿佛正因不断飙升的杀戮数目而暗自得意。它无坚不摧,它强大得超乎想象,而且要么是它的身体比乌鸦的羽毛还轻,要么是它比传说中的泰坦还要强壮,接连不断的高强度杀戮没有让它的动作迟缓分毫。恶魔所过之处势如破竹,无论是厚重钢铁还是坚固砖石都被肉帘压成齑粉。无论是层层矛林还是刀斧剑戟都无法伤它分毫。恶魔仅仅是动一动触手和息肉,就将梅菲斯托精心打造的附魔武器尽数摧毁,那些值得普通人世代传承的精良甲胄,就像血肉和骨骼一样脆弱,被一口咬穿,化为废铁。 它轻而易举地收割性命,可怖的暴行让士兵们濒临崩溃。浸透鲜血的堡垒上留下了如此之多的残肢断臂,这让守军的士气像春日残雪般化为乌有了。死亡的阴云此刻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伴随厉声尖啸将整片战场纳入囊中。刺骨的森寒像是被打磨过的刀子一样凌迟着凡人的神经,失去理智的哭喊与尖叫如同箭矢般在空中乱窜,那令人发疯的不祥之物席卷堡垒,将一切血迹都彻底抹消,死者的残躯则被咀嚼得面目全非,千疮百孔,仿佛是在巨魔的胃袋里浸泡了数周之久。 所有人都已被吓破了胆,唐纳德却毫无退意,他热血沸腾。他就是为了成为骑士小说中的主角,因此才背井离乡,意在证明自己并非父亲口中的酒囊饭袋。如今邪恶的黑暗造物已经重现人世,他便更要在其他人抱头鼠窜时坚定地屹立于前线。当劳伦斯还呆愣在原地动弹不得时,他手忙脚乱地爬上了一处地势较高的平台,朝最后一批打算逃走的士兵大声呼喊。那些战士离屠场较远,因而尚有一丝理性,能听从唐纳德的指挥。一番准备后,他们兵分两路,其中一些手脚麻利的家伙去操纵重型武器,而更多人则张弓搭箭,唐纳德让他们在箭矢上涂了鲸油和沥青。 经过初步改良的箭矢比通常的破甲箭更为短粗,简单的铁质箭头后缠着一块浸满燃料的粗布。那些布料在接触火焰之后立刻熊熊燃烧,大批火箭呼啸着钻进血雾弥漫的天空。一些距离恶魔较近的士兵鼓足勇气,奋力向恶魔抛出灌满鲸油等燃料的瓶子。随着瓶子在恶魔身上摔得粉碎,其中所盛的燃料便应声飞溅,火箭顿时将四下扩散的滑腻油脂点燃。在一声如同狂风撕扯帆布的爆响中,大团明亮火舌一跃而起,近乎难以直视的夺目焰光闪耀着苍白色泽,那恶魔以及它附近的城墙在眨眼之间便陷入火海。恶魔发出一声惨叫,拼命扑腾着身体,所带起的狂风助纣为虐,将一股股火苗从身上撕扯出来,恰似万千流星背后拖拽的炙热尾迹。不幸被火苗击中的士兵们发出惨叫,他们疯狂舞动着沾满火苗的手臂,拍打着被点燃的头发和皮肉。然而包裹着鲸油和沥青的烈火甩不开也逃不过,受害者只能步履蹒跚地盲目奔逃,大张着嘴吸入满口烟尘,最后颓然倒下,被烧死或被活活呛死。 恶魔从火海中骤然蹿出,它全身上下都被烤得焦黑,部分身躯看起来已经变成了炭块。它新生的肿瘤与残破触手上跃动着渐熄的橙色火苗,那张覆满烟尘的外皮开始脱落,但在那焦黑皮肤下熠熠闪亮的不仅是它的息肉,还有一口利齿——肠道般柔软的黏膜下是如七鳃鳗般恐怖的一枚枚弯曲獠牙。它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好像打了个嗝,让胃囊里的某种危险物体翻涌上来,它将口器指向了正在发射火箭的高台。 那口器喷出了一道如滚油般炙热的酸液,唐纳德惊愕地抽搐了一下,被飞身扑来的卡琳一把拽下高台。大团酸液落在高台上,将几个颤抖着的士兵瞬间化为一滩惨叫的脓水,整座平台也迅速被腐蚀殆尽,砖石彻底解离成灰浆与砂土。承重墙轰然倒下,重型武器不知所踪。其他几座高台也迅速步其后尘,恶魔用那长满副眼的口器瞄准每一座高台,将那些无处可躲的笨重城防武器依次摧毁。它喷吐的酸液已经融化了紧邻高台的城墙,营造出一片随时有可能坍塌的危险地带,在升腾酸雾的遮掩下,恶魔贪婪地将那些丧失抵抗能力的士兵吞进深渊巨口,而劳伦斯只能跪在地上看着这一切,再一次感受被恐惧彻底支配的耻辱。 那恶魔再次袭来的时候几乎毫无预警,城墙被缺口截断,人们抱头鼠窜时它只能找到非常有限的猎物,此刻盯上劳伦斯的它饥饿难耐,横七竖八的残破尸骸又向脚下的砖石注入了极具诱惑力的血肉滋味。当它还在进食的时候,它或许还远在百米开外,但仅仅不到十秒钟的功夫,它便慢慢蠕动着自己的庞大身躯来到劳伦斯面前。 劳伦斯当然察觉到了恶魔逼近时的砖石轰鸣,但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看着恶魔打开覆满鳞片的肉帘,露出巨口中的森森利齿和锯状透明软骨。那恶魔嘴里的腐败恶臭熏得他趴在地上呕吐起来,光是想象一下被咀嚼、吞咽并消化的过程,他就已经吓得当场失禁,闭上了眼睛。 一柄钉锤猛然袭来,埋进恶魔最靠前的两枚修长獠牙间。恶魔的牙齿应声被砸成两半,恶臭的白色泡沫从伤口里翻涌而出,仿佛它体内流淌的是毒与脓而非鲜血。它呼啸着试图将受伤的部位收回,但卡琳又将钉锤挥向恶魔身侧的一对副眼。钉锤轻易粉碎了坚硬的鳞片,彻底埋入血肉之中。随后她再次出击,将一瓶毒药攥在掌心,狠狠一拳打进恶魔脓水直流的伤口里。 “带他走!”她厉声咆哮。唐纳德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来,趁着卡琳与恶魔缠斗的时候扛起劳伦斯就跑。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服从命令,并凭借求生的本能迈开几乎瘫痪的腿脚大步奔跑。实际上他也被吓呆了,灵魂还没彻底回到僵硬的身体里。他不敢回头取回丢掉的兵刃,不敢大口呼吸飘散在风中的腥味,不敢松开被咬得咯咯作响的牙关,他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摔倒,再爬起来,然后又被崩裂的砖石或尸骸绊倒,再爬起来… 事实上,劳伦斯一直保持着清醒,他目睹了大部分的惊人场面,只是还恐惧得浑身发抖,动弹不得。唐纳德并不是个勇敢到会为了某个承诺或是什么病态荣誉而不畏死神的人,说实话,他不止一次后悔离开权力中心然后跟随劳伦斯在最艰苦的战斗中冲锋陷阵。他没能给他想要的东西,而唐纳德虽然嘴上不饶人,却总会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救他一次又一次,这次也不例外。 不,取得他的尊敬不易,但他的友谊,一旦赢得,就像最坚硬的钢铁一样牢不可破。或者说一直以来劳伦斯都是这样认为的,直到时间和一次又一次让他人失望的经历让他明白,哪怕是最坚硬的钢铁,如果被磨得足够薄还不去养护,那终有一天它也会断裂。 随着艾瑟尔化为一片焦土,人们逐渐意识到,从联军残部逃走的那刻起,无论劳伦斯做什么,他都无法为一场延续至今还未终结的血腥屠杀赎罪。因他而死的人永远不会原谅他的罪行,但唐纳德不仅原谅了他,还告诉他,任何人站在他的位置上,都不见得能做到更好。劳伦斯没想到的是,唐纳德并非他一直认为的那样一成不变,他会慢慢习惯挥剑,融入一个他从未深入了解过的新世界。其实两人的命运早已绑定,一系列细微的举动都足以证明劳伦斯曾代表着他心底那个正在褪色的梦。为此唐纳德发誓,无论代价如何,无论战斗的性质如何,也无论结果如何,他对劳伦斯的忠诚都是坚不可摧的。如果这意味着他无法成为下个约克公爵,或是要死于非命,那就这样。 唐纳德不再去想那段把酒言欢的旧日时光,他对那段记忆的印象很模糊,因为劳伦斯不再是以前那个正直善良的银翼骑士了,他被那些死在他剑下的人们所杀。而现在那个被人扛在肩上,屎尿尽出,瑟瑟发抖的领主,只是他的尸体。 “我的一生都在和诡计、恶意与权谋打交道,所以你总有一天也会面临这些问题。”很久以前,约克公爵曾在某次酩酊而归后对唐纳德说,“我或许没有奥兰多大公的威望,也没有塔利亚女爵那样的交际手腕,但是我懂得如何见风使舵,把利益最大化,在危局中化险为夷,这就是为什么那些胆小的马屁精会视我为主的原因——我永远都不会冒险,永远都不会因为个人感情而犯错。这正是我能成为家主的最大原因。” 不,我才不要像他一样。唐纳德呼出一口气,停下了脚步。他为自己的胆怯感到羞愧。 “现在安全了,你就在这坐着。”他把劳伦斯扔在地上,盯着自己不听使唤的手,又看了看正在与恶魔缠斗的卡琳,片刻后他攥紧拳头,像是下定决心般懊恼地大吼了一声,转身跑向最近的一台重型蝎弩。他把沉重的巨型箭矢抬上弩机,又去用力转动绞盘。他的动作迟缓而僵硬,随着扳机咔嗒一声归位,他操纵蝎弩瞄准了恶魔,却迟迟不敢扣动扳机。他的眼神看上去低能且呆滞,他的嘴角留下唾液,这是肾上腺素飙升的副作用。尽管无比狼狈,但在劳伦斯看来,唐纳德的身姿仿佛战神般英武。反观我…有那么一瞬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该做些什么。这是他的职责——他是领主,但除此之外,他还是个骑士,是受祝的神选者。既然如此,他怎可在他们奋力战斗时袖手旁观? 劳伦斯从地上的残骸中拿起一把长剑。他丢掉了自己的武器,这说明可能他以后也不配使用附魔武器了。一开始制式长剑的重量是如此陌生,沉重得仿佛像一座山,但他旋即便适应了它的手感,那种熟悉武器完美贴合手掌的感觉总算唤醒了一点勇气。他用长剑撑起身体,和唐纳德一样大吼大叫着,发泄着自己的愤懑与不甘,冲向了不远处的恶魔。似曾相识的痛苦让他甘之如饴,与死神正面对决反倒使他更加冲动。就算是死,也要死得有银翼骑士的样子。 “别过来!”卡琳呼喊道,然后…她停了。她震惊了,被恐惧震慑了,因为她感觉到恶魔瞬间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劳伦斯身上。这一次,如此直接,如同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启示。在最初的几秒钟里,卡琳非常确信,伴随着恶魔每一个杀意尽显的动作,劳伦斯随时都有可能会死去。当迫在眉睫的恐惧感褪去的时候,她的第一感觉是放松。这几天,这几个星期,这几个月,这几年来,那份保护他的工作在慢慢拖垮她。她自己能感觉到,压力和痛苦在不断积累,积累,仿佛一团阴云笼罩头顶,束缚她的四肢,阻碍她的思想,让她质疑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而劳伦斯已经有半年没好好休息过了,他的心神正在动摇,反应变得迟钝,一万五千名茶花领人凡事都要依赖他,伸长手嗷嗷待哺,祈求着仁慈,寻求着命令,他们无止境的要求压得他喘不过气,而西境的千万双眼睛也一直在盯着他。 而他也努力过。他战斗了,所以… 让他现在死去,会不会也是种解脱呢? 不,起码不是今天。卡琳想起前任圣女的交代,面色恢复正常。她收紧肩膀,挺直背脊,隐藏了瞳孔后的其他情绪,以及极度疲倦下每一块肌肉深入骨髓的酸痛。“找到他,保护好他。”圣女,她的姐妹,已经不在了,她们坠入地狱,期待着她的表现,所以一切使命与责任都落在了她肩上。人类的命运,还有卢修斯的嘱托,让她再次把手伸向了刚刚服用过的秘药。这就足够了吗?不,还不够。那恶魔会不顾一切地杀死他,但他不能被杀死。 劳伦斯大喊大叫,迈步迎向这个凭空出现的对手。面对那锋利长牙的灼目光芒与口器发出的幽怨挽歌,他似乎全无惧意。长剑的挥砍如暴雨般毫无停歇,而暴怒的怪物则完全无视了卡琳的拦截,用如打桩机一样力大无穷的数十条触手,不断追击着劳伦斯。它怎么好像还有理智?劳伦斯刚反应过来触手的攻势可能只是陷阱,恶魔的一对跛足便压了上来,蠕动肉瘤上的倒刺如交替劈砍的双刀。心底暗道不妙的劳伦斯只好采取守势,用长剑与右侧臂铠来消解致命冲击,但他使尽浑身力气,也不得不脚踏弓步,勉强抵挡,被压得动弹不得。 唐纳德突然怒吼一声,扣动扳机,将全身的力气都注入到这次还击中。蝎弩强大的动能将怪物的三根触手连根搅断,恶魔蹒跚后退两步,但它早已失去了痛觉,不受任何影响,随即重新锁定劳伦斯,腹足与触手一齐进攻。这一次劳伦斯的好运终于用光,其中一根触手的尖锐吸盘如附魔刀锋般切入了劳伦斯右臂的铠甲。皮革内衬和锁子甲迎刃而解,鲜血喷涌而出,沿着劳伦斯的袖口向下流淌,从厚重手甲的边缘不住滴落。 卡琳发出了一声低沉呼吼,她一把推开劳伦斯,挥舞钉锤向恶魔攻去。她完全舍弃了防御,用一连串的狂野攻势将恶魔步步逼退。其中无可匹敌的一击捣烂了恶魔的一对副眼,但恶魔的触手回击转眼间就在她胸前留下一道深深刻痕。还是不够,那东西还在重生。就在卡琳的下一击打向恶魔的长牙时,那对血肉模糊的副眼已经完成了再生,它新生瞳孔上起初展现着好奇,随后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憎恨。 卡琳曾告诉劳伦斯,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做任何事,因为她会保护他的安全,而她将誓死扞卫这项承诺。为了培养出卡琳这样的超凡个体,教廷的一代代冠军苦心训练,从磨砺心智到钻研武技,经历了整个黑暗时代的久远岁月才有所收获。那段漫长历史赋予她的全部敏捷与力量都在秘药的作用下被卡琳尽数调动起来,她如同扑击猎物的猛兽般纵身跃起,一头钻进了恶魔的嘴里。劳伦斯面前密密麻麻的副眼突然失去了对手,这让恶魔尴尬地呆立在原地。 三十秒。卡琳滑进了巨兽的胃囊,双手紧握那柄轻声嘶鸣的钉锤,高高举过头顶,随后以开山裂地之势将恶魔腹中的庞大脏器锤成肉酱。伴随着喷薄而出的黑色血雾,恶魔发出了一声怪异的哀嚎,劳伦斯只感觉自己的灵魂在它咆哮时几近破碎。他最后的记忆是恶魔在痛苦地翻滚着,蜕下了一层又一层散发邪恶光芒的皮肉。 再次醒来时,恶魔已经死去了。它刀枪不入的鳞片因溃烂化作了绵软、脆弱且无害的臭肉。它创口周围的灰色血肉已经开始起皱,一片片脱落,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劳伦斯慢慢起身,拎着长剑用力去戳那些肉块,随着肉块渐渐腐殒殆尽,一层奇怪的乳白色薄膜显露出来。当啷一声,劳伦斯的长剑落地,他的恐惧成真了,强敌死去的振奋火苗被突如其来的恐惧熄灭——那层鱼泡状的薄膜下有人类挣扎的动作,但却只有上半身。他一把抓住薄膜下好像是手的部分,只感觉到骨骼棱角的坚硬,那刺痛使他疯了一样用牙咬,用剑割那薄膜。“不!”这个词硬生生地从他喉咙中挣脱而出。他仿佛听到了一阵沙哑的笑声,在这场战斗开始前那个自称奥秘之主的家伙就已经计划了这场灾难。祂愚弄了他,而他的傲慢害了他们所有人,就是这一点,他沉重地意识到自己的失败,就像烙铁一样压在他的内心里。 他本应全副武装,坦然面对自己的死亡;作为一位骑士,他应该时刻保持警戒状态。但傲慢与骄傲让他没有履行承诺。劳伦斯一直都认为降低士兵伤亡是作为将领的一种荣耀,是值得冒险去争取的。 当劳伦斯剖开薄膜时,他眼前的世界已经模糊了。由于过分着急,他失去了用剑的准头,弄伤了自己的手。唐纳德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站在刚刚倒下的恶魔尸体旁,他的力量已经被透支了。 一股迸溅的酸液像锯齿状的刀子一样撕裂了劳伦斯的胸甲,但他毫不在意它所造成的破坏。他的盔甲被酸液擦过,开始腐蚀冒烟,他的手甲溶解后,手指上的皮肉因酸液的恶意侵袭而发出焦灼的哀嚎声。可怕的痛楚让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当薄膜被彻底撕开后,他几乎趴在地上。心脏在他的胸膛里轰鸣,劳伦斯咬牙伸出隐现白骨的手指,将卡琳的半边身体拽了出来。他与她的距离是如此的遥远,卡琳的生还希望是如此渺茫,但他仍然抱着希望。 当他抹掉眼前的泪水,并看到那惨不忍睹的躯体时,他才意识到他敬爱的老师已经死了。他停了下来,想要去碰那腐蚀掉下半身的尸体,但最终他的手顿在了半空。只听见唐纳德和他的军官们返回战场增援的呼喊声,而他却已经记不得任何事。 “给我宰了他们。”他的悲鸣中藏着焚烧世界的怒火,“屠杀他们,一个不留!” 打斗声还在不断响起,但塞连人已经开始大规模投降了。恶魔出场的骇人小插曲弄得塞连人胆战心惊,也让茶花领人失去了屠杀俘虏的勇气。毕竟,大家在今天流的血都足够多了,何必再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命令拼上性命呢? “亚当小子…”卡琳突然说话了。她身下逐渐扩散出一滩粉红色血泊,见状劳伦斯什么也顾不上了,他从怀里掏出一瓶治疗药剂,就要为卡琳止血。 不知是酸液的腐蚀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治疗药剂并未生效。还剩一口气的卡琳缓缓抬手碰开药瓶,她的呼吸很沉重,全身的每一寸筋肉都在渗血。 “别白费力气了。”她虚弱地咕哝着,“这地方不错。” “不,再坚持下,我们现在就回去。救赎之血,对?大不了还有那口能让人死而复生的圣棺。这就好,求求您…” “没必要。”她咳出一口混着脏器碎片的血,“我只是要休息一下,好好睡一觉。” “这都是我的错。”劳伦斯颤抖声音中的明显哽咽让卡琳倍感惊讶,“我错了,这都是我的错,求求您,我有错必改。求求您,我再也不会…” 几根残破不堪的指骨按在了劳伦斯头上。劳伦斯抬起头观察卡琳的表情,发现对方咧嘴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哪怕没有了面皮,劳伦斯也不难想到为何她头一次笑得如此真实。 “亚当家的男人,怎么都这么爱哭呢…” 一句话将劳伦斯勉强撑起的从容撕得支离破碎,他感到自己像被抛弃在地狱里,无数把刀子将他的身体一寸一寸剜空。那疼痛感比任何一种折磨都要强烈和霸道,从他的骨头传播到皮肉和每个毛孔。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是看着世界围绕着他旋转。 “我能做什么?” “做你该做的,孩子。勇敢,勇敢一点。”她的气息越来越弱了,“活下去,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哪怕孤身一人,也不要放弃…” 抱歉,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亚当太太了。 还有,卢修斯,你的儿子并没有辜负你的期望。他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也是在大厦将倾时力挽狂澜的男人。 另外,我从没恨过你。 她的手垂了下去。 “兄弟。”唐纳德目睹卡琳的惨死感到一阵悲伤。知道劳伦斯的至亲逝去是一回事,目睹此景忆起他是家族最后一人又是另外一回事。公爵长子一时语塞,半晌后才咽了口吐沫,道出一个残忍事实:“我们的城镇沦陷了,兽人背叛了我们。” “你说什么?”劳伦斯起身揪住了他的衣领质问道。集结的守军们原本按保护阵型持矛,此刻同时举起武器到预备姿势,虽说是下意识反应,但这火上浇油的行为让劳伦斯更加愤怒。“你说什么!?”他重复道,嗓门更大且充满杀意,“兽人背叛了我们?” 望着由鲜血与暴怒铸就的劳伦斯的脸,唐纳德转过脸去,表情沉浸于阴郁与自责,攫住并再次撕碎了劳伦斯的心。 “是的,我们遭到了背叛。”唐纳德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袭击者最初只有几十个守夜者,但在他们发起进攻的时候,兽人们突然倒戈。那些畜生打开了城门,屠杀了守军,并且…”他有点口干舌燥地说,“你的妻女,还有我的未婚妻,以及上百名妇孺,都被掳走了。敌人正带着人质撤退,假如我们现在动身的话,也许能在一天后追上他们,但你看,现在…” 不用唐纳德委婉表达,劳伦斯也知道现在的情况。撇开塞连俘虏们不谈,他现有的军队刚刚经历大战,士气低落,人困马乏。这样一支部队,哪怕追上敌人,又能做什么呢? 劳伦斯心念电转。他赢得了这场攻防战,却被告知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针对他。在西境的其他堡垒已经不堪重负,无力派出援军拦截敌人。难道就这样认输吗?反击?该如何下手…还是说… 然而有一个念头浮起盖过了其他所有想法。 劳伦斯。 孩子。勇敢,勇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