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纪》 第一章 伏击(上) 清晨,吕青野刚醒过来,便问了一句:“雪停了吗?” “没呢,下了一天一夜,倒是越来越大了。”贴身侍卫吕湛一边拿着铜盆到火塘上的铁锅里舀热水一边回答。 “枢国那边可有什么动静?”吕青野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问道。 “今早没听到什么消息。这么大的雪,隔着三五丈远就看不清东西,肯定都窝在铁壁城里了。”吕湛兑了一些凉水在铜盆里,回答道。 “吕澈呢?”吕青野洗了把脸,问道。 “取饭去了。今天就别去屠一骨那里吃了,他原本也不在乎和咱们一起吃饭,不过就是想摆个威风而已。” 吕青野笑了笑没说话,走到门口掀起棉帘子,满眼的白色,白绒毛一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只有近处的营房还看得见,远处已然什么都看不到了。前面似乎有个人影在移动,越来越近,是取饭回来的吕澈。 “世子起这么早?”吕澈也直到近前才看清是吕青野,赶紧推着他返回房内。 把食盒子递给吕湛,一边拍打身上的雪片,一边说:“今天没白跑,听到一个新消息,枢国左右相不同意和越国开战,罗敷女非要一意孤行,带着几十个人直奔铁壁城而来。” “即便没有援兵,铁壁城原有驻军一万,如果死守的话,只怕屠一骨也攻不下来。今年冬天天气也不好,屠一骨这边四万五千人,只人吃马嚼的每日开销,如果后续供给不利,只怕也熬不到开春。”吕湛打开食盒,把饭菜摆到小桌上。 “确定枢国国主真的赶过来了?”吕青野接过面饼和筷子,问道。 “确定。唐姐说的。”吕澈用力点了点头表示肯定。“探得了这个消息的斥候昨晚去找营妓快活,不小心说漏了嘴。更好笑的是,罗敷女刚离开国都的时候是骑马的,这千里路途若是骑快马,早就到了;但走了几天就吃不消劳累,改成车驾,昨日又遇大雪,速度更慢,现今仍耽搁在路上呢。” “你跟那些女人关系可真不错。”吕湛揶揄他。 “她们怪可怜的,总有逃跑的。今早还因为偷跑被打伤了两个,就扔在雪地里等死呢。” “若枢国国主果真如此,铁壁城倒是危险了……”吕青野喃喃自语。 “一线河那边都凿开了,屠一骨想攻打过去也要费一番功夫。然而铁壁城求援却不得,只来了一位娇滴滴的国主,还不够添乱的,时间一长,只怕军心会散呢。去伙房的时候,还看到那群伙夫在议论,都在嘲笑罗敷女不自量力,枢国该当是繁盛到头了。”吕澈咬了一口面饼,说道。 吕青野作为吕国质子被送到越国,吕湛和吕澈则作为吕青野的贴身侍卫一同到越国,三人虽然是主仆关系,却更像兄弟,一直都是同吃同住的。 吕湛看到吕青野只微笑吃饭却不说话,知道他正在思考,吕澈这傻小子又总喜欢自以为是,便说道:“别小瞧了枢国,能跻身五大国,哪个是没有实力的。快些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早饭刚过,越国第一战将,大将军屠一骨就大步流星地迈进了吕青野的营房,连礼也不施,哈哈大笑道:“世子请把便装更换成软甲,再披上保暖的毛皮斗篷,且去看一场好戏。” 虽然他脸上挂着笑,却丝毫没恭敬之意,更没有任何让人拒绝的余地。 吕青野倒也习惯了他的倨傲和跋扈,只是仍旧保持一贯的平和秉性,问道:“什么好戏?” “到了地方,世子自然会知道。”屠一骨不屑回答,笑着卖个关子。 其实他不说,吕青野也猜出个大概。 越国人口虽多,但国土面积不大,其中西北还有一块不小的贫瘠土地,很难种植粮食。他们的粮食收入除了本国自产的一半以外,剩余的全靠抢夺邻国粮食或者打败邻国要求上贡粮食而来。十四年前,越国挑起六国大战,抢夺了姜国和吕国的部分城池,扩大了国土面积,终于使得粮食可以自给自足。 如今积累了十几年,又有了大战的本钱,总觊觎着枢国的食盐、朴国的棉花、玉器、吕国的粮食的越国,已经掩饰不住蠢蠢欲动的欲望了。 这一次越国出兵攻打枢国并不是一时半刻就下的鲁莽决定,早在三年前便已经着手准备。 枢国国土狭长,东边挨着大海和一片原始莽林,盛产海盐和一些稀奇特产。 由于有十分精细的制盐工艺,枢国精盐和粗盐的产量占据了所有国家盐产业的八成,惹得其他国家很是有些眼红。 越国却不产盐,全靠购买和一些小国的进贡,对枢国垂涎已久,算计着如何能抢到一片海域或者打到他们臣服进贡。 两国之间隔着姜国和几个小国,还有连绵不断的山脉,只在最北边被一条大河——一线河隔开。再往北就是一望无际的铁壁山,谁也不知道铁壁山的北面是什么。 原本越国也没打算这么快就出兵攻打枢国,似乎冥冥中注定一般,枢国老国主秋天的时候薨了,而他膝下两子年幼,便传位给自己的大女儿。 此女名罗夕,却常被人称为“罗敷”。倒不是因貌美,据说正是因为极丑,而她的年号又被定为“乐阜”,正与美人罗敷之名谐音,所以才被人讥讽为罗敷。 女子治国在枢国历史上并不是新鲜事,前几代里就有国主是女子。但此女却引起了廷臣们一些不大不小的非议之声,据在枢国境内的细作打探说,是因为身份问题。 得知这样的情报,越国国主趁着她王位还未坐稳之际,以两国渔民在一线河有严重纠纷冲突为由,在十月下旬派出越国第一战将屠一骨,率领四万军士行军大半个月,奔赴越国北边的戍城北定城,与守城五千军士汇合,进攻枢国最北端的戍城——铁壁城。 越国来势汹汹,又是著名战将挂帅,铁壁城守将申云初生牛犊,竟率领两千兵马出城迎战,在一线河前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的战斗、试探实力,双方都没占到什么便宜。 之后申云退回铁壁城,紧闭城门,不论越国士兵如何叫骂再也不出来。 屠一骨也曾尝试攻城,用投石机把火弹投进城里,然而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杀伤力不大;投掷石块,申云命士兵躲避,除了几处营房被毁,几无损伤;欲爬城墙,城墙及地面上被淋了大量的水,数九寒天立刻就凝成了冰壁,云梯靠不住。勉强靠住的云梯又被长戟捅倒,根本爬不上去。 天气恶劣,无法在外面扎营,只好退回北定城大营。他们刚撤兵,申云就命令士兵把挨着枢国这一侧的一线河厚冰熔化凿开,防止越军偷袭,然后八百里加急快马飞报都城枢钥,请求援兵。 吕青野一边穿着软甲,一边把他知道的情况都重新整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能让屠一骨如此兴奋地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外出,只有一个可能,要伏击尚未到达铁壁城的枢国国主。 出了营房就看到外面两百名轻装软甲厚斗篷的战士,背着强弓硬弩,腰间斜挂长短战刀,站在大雪里挺拔坚韧,整装待发,队列旁站着屠一骨最看重的副将魏及鲁和一名百夫长。 “及鲁,这次世子将去观战,你们可不要丢我的脸。”屠一骨叮嘱。 “一定不负将军期望。”魏及鲁右手握拳捶在自己左侧胸甲上,保证道。 再次整束队伍后,众人出发。 一行人出城后骑马绕到一线河的远处,确保枢国巡视的哨兵看不到他们才下了马。 之前被枢国士兵凿开的河面又重新结了冰,魏及鲁率一百人及吕青野他们过了河,屠一骨则吩咐百夫长率领一百人留在一线河上接应魏及鲁。 借着地势和雪势的掩护,魏及鲁带着一百人和吕青野他们急行军翻过一座小山,到屠一骨早已勘察好的地点,就地埋伏,只等枢国国主的马车一到,便实行伏击。 第二章 伏击(下) 天色渐暗,大雪却仍旧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下午风大了起来,卷起雪片更加恣意狂野,天与地都白茫茫一片。 吕青野安静地趴在雪窝里,任凭大雪覆盖住整个身体。抬头看了看左右,一片灰白色,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 只看这一百人隐没于风雪中的气息和身形,吕青野心中清楚,这是屠一骨精挑细选出来的上等精兵,在战场上足以以一当十。 这片伏击之地叫做双壁谷,魏及鲁选了山谷中靠近铁壁城出口的一端,把战士分成三部分,分守山谷的三段。只待枢国国主的马车一到中段,堵住两头的退路,在中间截杀之。 吕青野为枢国国主暗自捏了一把汗,换位思考,如果他是枢国国主,一个女子,原本就没有军队护卫,又只带少许人,想要安全到达铁壁城,一定要尽量缩小目标,悄悄入城。 然而听吕湛所说,她明显只有一腔孤勇,却毫无经验、谋略。虽然有老天突降风雪帮忙,却仍难逃屠一骨的算计。 即便侥幸躲过魏及鲁的伏击,后续没有援兵,只有国主亲自督军参战,面对多余自己三倍有余的越国大军,死守将会很惨烈。罗敷女原本根基就不稳,又跑出都城,行事如此鲁莽,果然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一切只凭想当然尔。 早就听闻枢国因与其他国家接壤的国界线特别多,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全民尚武,民风彪悍。闲时务农的务农、做工的做工、经商的经商;战时,别说农民和工人,便是商贩,也能拿起武器上战场。 枢国左右相任她如此胡为,只怕也做好了她被俘或被杀的打算。而且,国主被杀,激起全国愤慨,举国皆哀兵,越国便再多几个屠一骨,只怕也无法与之抗衡。这样一想,倒也不失为另一种御敌策略。 原本这位国主便是继位不久、身份又不正,十分不得臣心,有如此巨大的价值如何不用,事后左右相给她一个美名谥号也就罢了,另立可心的新主即可。 安静地埋伏了一个多时辰,吕青野脑子里便反复想着这些事情。把自己裹在毛皮斗篷里,加之内心里涌起的看好戏的兴奋和好奇,并未觉得冷得难以忍受。 右手边的人拱了拱,吕澈小心地活动活动身子,伸出左手手指头在面前的雪上写出一个一个文字,每写完几个就拂掉再写几个,吕青野连起来一看:“将夜,屠到底为何?” 吕青野笑了笑:也缓缓伸手写了两个字:“偷袭。”然后把字拂掉了。 吕澈又写:“谁?” 吕青野刚写了一个“罗”字,左手边的吕湛就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 吕青野稍微转了转头,看到吕湛把头贴到雪地上,很明显是在示意他地面有声音传来。 吕澈似乎也感觉到异样,稍微转头环视埋伏圈,埋伏的人趴卧在雪里,完全看不出痕迹,但几乎一瞬间,周遭的气氛就凝重到极点。 吕青野、吕湛和吕澈只是被带过来“看热闹”,不参与任何战斗,所以被安排在边缘观战,身边只有一个越国侍卫,左寒山。 左寒山,名义上是越国国君钦点给吕青野的护从侍卫,实际上所有人都清楚,他的任务是监视他们三人,不让他们在越国做任何秘密勾当。刚派到吕青野身边时也才十三岁,如今,竟也跟了他们十一年了。 吕青野侧头把耳朵贴向地面,“嘚嘚”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后面隐隐传来“辚辚”的车轮声,两者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想来,应该就是迟来的枢国国主罗敷女了。 很快,吕青野见到眼前掠过一片白色,还没看清有多少人马,就在大雪的覆盖之下风驰电掣一般卷了过去,只留下一串马蹄声还在回响。 这些应该是护卫国主的前哨探路兵。魏及鲁没有发出号令,显然是不想惊动后面的车驾,他们的目标只有枢国国主一人。 前面的马蹄声已经完全消失,二十几个骑兵分成前后两队簇拥着一乘豪华马车,终于好整以暇地出现在视野中。 吕青野双手微微握拳,虽然没有和枢国打过交道,但他内心里不希望魏及鲁偷袭成功。如果枢国国主被掳被杀,或者战败求和,结果或者割地或者向枢国进贡,又或者枢国愿意成为同盟国,那么五大国的互相牵制平衡将被打破,以越国的好战性,以后只怕没安稳日子过了。 魏及鲁打了一声唿哨,埋伏在道路两旁的战士突然站起身来,箭弩齐发,射向马车和护卫。 霎时间,人马就被射倒在地,没有重伤的马匹或驮着骑兵、或甩下骑兵,嘶鸣着奔逃。 马车车身上也扎了几十根箭弩,拉车的四匹马是首要被击杀的目标,都已倒毙在地。马车倾倒在路旁,奇怪的是,车里安静如斯,竟没有任何人爬出来或者冲出来。 不久,山谷出口处传来隐隐的厮杀声,似乎是被惊吓逃窜的几个骑兵与魏及鲁的伏兵遭遇、交手了。战斗很快结束,又安静下来。 几个骑兵竟然毫不抵抗就驱马奔逃,而先前被放过的那些前哨兵也没有折返回来救援,魏及鲁直觉有异,发出口哨示意身边的人停止射击,拔刀在手,小心谨慎地走到倒下的人马旁。 几匹重伤未死的马躺在雪地上蹬着腿,嘴里喷出血沫和热气,身下的白雪已被染成血红。 倒下的人的姿势都十分扭曲、怪异,及到近处才发现,竟然都不是真人,而是木偶。 魏及鲁心头一跳,转身接近了马车,伸出刀尖挑开了车门。 马车里歪倒着一个木偶,旁边堆着几块石头,再无他物。想来是为了维持马车重量,伪装成有人坐在车里的假象,避免过于颠簸用的。 魏及鲁惊觉上当,狠狠地咬了咬牙,一刀把一扇车门砍成两段,恨恨地下车来原地站定,一身怒气如同黑煞神一般,举目打量山谷四周,一句话不说。 他不发号令,其他人便不敢乱动,就这么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后,才吹了集合口哨。 按事先的约定,听到口哨,埋伏在山谷深处的士兵悄悄掩过来和他汇合。 “兄弟们,我们上当了。之前那些前哨骑兵才是我们的目标,现在只怕已经跑得很远了。这群胆小如鼠的枢国兔崽子们!”压下怒气的魏及鲁小声对着面前的七十人说道。 “接下来怎么办?”有人问。 “先去前面和另外三十个兄弟汇合,之后讨论。”魏及鲁显然已经有了决定,但需要全员集合后再说。 大家分作三三两两的小队伍,小心而默默地往山谷出口处走去。 离出口还有一段距离,大风卷着雪花如同撒了漫天的棉花,遮盖得看不清前路,魏及鲁没有看到埋伏在此处的士兵出现,立刻停下脚步。 未及差人去前面探路,十几只羽箭已经穿过风雪,射到面前,身边有人中箭,发出短促而惊恐的叫声。 第三章 屠杀 “有埋伏,散开!左侍卫保护好吕世子!”魏及鲁拨开一支箭,命令道。危急时刻,还不忘吕青野的安危。他也不敢忘记,这一行带着吕青野原本就另有目的,他必须要提醒所有人知道,吕国质子在这里。 然而,来不及了,对方箭手速度极快、力道极强,除去队伍后面的二十几人,其他人均已中箭。 没有中箭的士兵马上围到吕青野身边,他们以为听懂了魏及鲁的命令,也清楚吕青野受伤或者被射杀后将会出现什么局面。左寒山、吕湛、吕澈护着吕青野开始后撤。 马蹄声追了上来,吕青野不想逃走,却无奈被推着跑。转过头看到一色的高大白色战马上一色白色铠甲的战士,戴着一色白色的面甲,挥舞着马刀,快速冲击之下,手起刀落,挨着边的越国士兵就传出一声嚎叫,或是被砍下了头颅、或是被砍断了右臂、即便是轻伤者也被砍裂了胸甲。 重伤的人在哀嚎,似乎还能看到喷溅的鲜血打湿了飘扬的雪花,瞬间变成一朵朵红色的花朵,坠落下去。 白色战马白色铠甲,混在风雪的夜色中,很难辨认,在越国队伍里来回冲击奔突,如同行踪飘忽的幽灵,却带来残酷的屠杀。 没有长戟或者斩马刀之类的兵器,只有这些步兵,显然不是骑兵的对手。 四匹战马很快追赶上吕青野这群人,踢踏的马蹄、扬起的带着血的锋利马刀、高高在上的压迫感,已经让越国的士兵们气势上输了一半,胆气上又输了一半。 有些人不由自主地避了开去,吕青野却主动迎了上去。平时看了不少兵书,心里非常清楚骑兵的杀伤力,但却从没经历过真正的战场厮杀,他想亲自体验一下骑兵的威力。 对面的马刀已经劈了下来,对着他的右臂。他错开一步,避开马蹄,双手紧紧握住剑柄,挥剑相迎。 阴沉的寒夜里,刀剑相交的铿鸣之声被吞没在哀嚎和马蹄声中,风雪中闪过几点零星的火花,瞬间消散了。对手冲了过去,吕青野后退了两步。手中这把剑来自吕国密制金器,有着数一数二的锋利度和坚韧,对方的马刀竟然也毫发无损。都传说枢国有一块绝密的金属矿藏,能打造出不下于任何一柄神兵的利器,难道传言是真? 吕湛和吕澈被吓出一身冷汗,吕青野迎击的速度之快,他们竟来不及反应,等冲上去想帮忙的时候,双方已然分开。 “世子!”吕澈喊了一句。 与吕青野交过手的那名骑兵兜转马头,重新冲了过来。吕湛挡在吕青野身前,也是双手握刀,紧盯着骑兵的动作。 不知是否是看花了眼,有一瞬间似乎看到对方左眼闪过一丝绿光,如狼眼一般。 然后,对方把马刀换到左手,贴着山路右侧冲击而来,快如闪电,她面前的越国士兵效仿吕青野,也退开距离,准备接下这一刀。结果只听到“锵”的一声,越国士兵的腰刀和半截身子都被砍断。 那位士兵显然还没断气,更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变成两截摔倒在雪地上后,才惊惧地嚎叫一声。又一匹战马奔突过来,马蹄踏在他身上,立时毙了命。 “保护吕世子!上山!上山!”左寒山有些慌,但却很清楚怎样才能保命。他大声疾呼着,再次亮出吕青野的身份。如果吕国世子死在枢国人手里,枢国将多一个敌人。 此段山谷,如同斧劈一般的裂开,山壁陡峭,极难攀爬,所以叫做双壁谷,这也是选择这里作为伏击地点的原因之一。虽然山势奇险,但高度却只有六七丈,只要爬上山去就有活命的机会。 左寒山护在前面,吕湛和吕澈不顾吕青野的执拗,把他硬推搡到山壁前,几乎是将他抬上山壁。吕青野深知这两位侍卫的衷心,为了争取时间,免得对方骑兵继续伤人,这才放弃拼命的念头,手脚并用地开始爬山。 三人的身手相当了得,虽然在风雪中冻了一天,又被追杀了一阵,但动作仍相当敏捷。只要借助一些突出的石块或者裂开的缝隙,就能向上爬行。奈何夜里没有光亮,分辨石块是否结实是个难题,所以影响速度。 爬了一半高度的距离,一支响镝带着尖锐的啸声刺激着充满了哀嚎声的吕青野的耳朵,“咄”地扎进他头顶的石头里,一小块石子应声崩落。 吕湛和吕澈在吕青野旁边,见到这支箭脸色均是一变,还没想好如何处变,第二支和第三支响镝接连射到,仍旧在吕青野头顶。 崩落的小石子弹到吕澈脸上,划开了几道细小的伤口,他却眼也不眨地翻身,反手倒抓住两块凸起的石块,用身体挡住吕青野的半边。另一边的吕湛几乎也同时做出相同的动作,挡住了吕青野的另半边身体。 主仆三人吊在山壁上,看向下方的修罗场。除了骑在马上的人,活着的都躺在地上呻吟着等死。左寒山倒是也安然无恙,因为他紧紧跟在吕青野脚下,也吊在山壁上。 四匹战马四名战士,安静地立在山下。为首的一名战士弯弓在手,擎在身前,却没有搭箭,想来之前的三支箭都是她的杰作。 只听她开口说道:“这样的天气露宿野外只有死路一条,前面便是铁壁城,还请吕世子进城休息。” 吕青野认出了说话之人正是刚才与他交手之人,听声音,像是年轻的男子。 寒夜无光,朔风呼啸,漫卷着雪片,血腥味一阵一阵传来。 看不清对面战士的模样和表情,吕青野肃然地单手抠住山壁的缝隙,左手把三支响镝用力拔了出来,小声对吕湛和吕澈说道:“别担心,他们只是想让我们下去,并不想伤害我们,下去吧。” 声音不大,但左寒山也听到了。他在三人脚下,当机立断自己先退了下来。 吕青野把三支响镝插在腰后,和吕湛、吕澈先后爬下山壁。 “铁子,看看车驾是否完好,可用的话,给吕世子及其护卫。”战士收了弓,发出命令。 她身旁一匹战马上的魁梧的身影动了一下。 程铁鞍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两名骑兵“嘚嘚”地奔跑过去,没多久,竟然把之前那架马车赶了过来。只是原本是四匹马,现在只有两匹马拉着,那两名骑兵坐在车旁。 “世子请上车。”战士挥手。 “多谢。还未请教,贵将军如何称呼?”吕青野还礼,问道。 吕国和枢国虽然接壤,但几十年相安无事。对方也没有对他大下杀手,虽然言辞不容拒绝,但语气还算客气,他不想拒绝,自然也容不得他拒绝。 虽然他的身份是吕国的世子,却不过是被用来制衡吕、越两国的一颗棋子而已。如果能以自己的力量结交其他大国的权臣,培植自己的势力,他并不介意稍微示弱一些。 战士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将军,倒是人人称我罗敷女呢。” 除了吕青野,吕湛、吕澈、左寒山脸色大变,面前这位看不清面相、明显男子声音的战士竟然就是他们想要伏击的目标——枢国国主! 她到底是男还是女? 吕澈的脑子里马上浮出一个疑问:这女子是丑到像男人的份儿上了么? 第四章 战死 压下内心的疑问,吕青野率先上了马车,吕湛等只好也跟了上去。 罗敷女一马当先,后面跟着马车,之后是另外三位战士。速度不快,每经过一个越国士兵身旁,这四人都要用马刀重重刺在对方的咽喉、心脏等重要部位,确保他们必死无疑。 左寒山坐在车里,透过只剩一半的车门,看着他们在外面以赶尽杀绝的手法清理战场,咬紧牙根,面若寒霜,眼里尽是恨意。右手一直握在腰间的刀柄上,恨不得马上能冲出去,把那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千刀万剐。 行了一段,与前面的九名骑兵战士汇合,白色雪地上死去的尸体和殷红的鲜血已然冻结,又被风雪覆盖起来,渐渐变成一块一块白色的雪包。 左寒山的嘴唇已经咬出血来,血也被冻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冰碴,凝在嘴唇之上。吕澈虽然不喜欢他,但坐在他身边,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浑身颤抖,倒也有些心软了——魏及鲁带来的一百人,全军覆没。 “哪位是枢国国主,临死前,我想见一见。” 左寒山打了一个激灵,这声音虽然已经虚弱,他却仍听得出是魏及鲁的。 侧身避开前面两匹战马的遮挡,他看到以刀支地,半跪在雪地里的一个人。风雪太大,看不清身形,但他知道,一定是魏及鲁。 “别急,会见到的。”罗敷女打马上前,淡淡地说了一句。又转头问身旁的人:“只有他活着?” “是。” “你的身份?”罗敷女面对魏及鲁,居高临下地问道。 “让你们国主那个小娘们出来,我自会告知。”魏及鲁咳出一口血,狠狠地吐在雪地上,傲然地回答。 “不说算了,早晚会知道的。”罗敷女毫不在意,继续驱马前行,头也不回地吩咐:“带上他。” 有两人把魏及鲁拖到车里。 左寒山立刻把他扶起来,小声询问:“魏将军,伤在哪里?可还好么?” “还好。”黑暗中看不清楚,左寒山碰到了魏及鲁身上的伤口,引得他暗暗皱眉,语调有些颤抖,“吕世子怎样?” “多谢将军关心,我们都安好。”吕青野回答。 “你们可知哪个是枢国国主?”魏及鲁靠在左寒山身上,几乎要冻僵的身体渐渐得到他的体温,虽然伤口疼得厉害,体力倒恢复了一些。 “之前问你身份的那个大概便是,并不确定。”左寒山回答。他仍对自称罗敷女却是十足男子声音的那个人存有疑虑。 “男的?” “声音似男子,天太黑,看不清楚长相。” “呵呵,丑罗敷么。”魏及鲁哑着嗓子嗤笑了一句,狠狠地盯住那个认定的背影,没再说话,靠着左寒山闭目休息。 确认所有倒在雪地里的越国士兵都已毙命后,一行人再不多言,冒着风雪,快马加鞭赶往铁壁城。 这里离铁壁城只剩五十里路程,不到子夜已经到了城关门外。城墙上的火把星星点点,是寒夜里唯一的光亮。 当值的士兵厉声询问来历,程铁鞍拿出一块腰牌,挂在箭上射到城墙上的雉堞上。询问的士兵拿起腰牌看了看,立刻有人来开门,恭恭敬敬地迎他们进去。 城门里灯火更明亮一些。没走几步,一身戎装的铁壁城守将申云已经快步赶了过来。 罗敷女当先下马,拦住要行礼的申云,说道:“吕国世子来城里暂避风雪,妥善安排。” 申云看到面前这人一身铠甲、面甲,一时分辨不出是谁。但新国主即位大典上,申云见过新国主,也记得她的特别声音。被她拉着的手腕上传来异样的力道,他立刻领会了她的用意。于是也不提她的身份,只是马上安排人员接待这一群人。 魏及鲁一直盯着那十三人,看准他们分散的机会,突然坐起身来,一把抽出左寒山的腰刀,冲出车门,踏着马背借力弹跳而起,如鬼魅一般挥刀劈向罗敷女的后背, 没人想到重伤的魏及鲁还有反击的能力,十几个人竟都来不及反应,只看到一条黑影从车里扑了出来。 变生肘腋,偏偏罗敷女背后却似长有眼睛一般,立刻停下脚步,转身的同时左手抽出右腰侧长剑,借着旋转的腰力抡动左臂,硬生生接了魏及鲁一刀。 “锵”的一声,魏及鲁手上的刀刃崩开一个口子,势头却未被削减多少,借着纵跃的力道仍旧将刀锋狠狠压向罗敷女。 魏及鲁身形虽不及屠一骨魁梧,却也相当高大。罗敷女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对比起来有些弱势和单薄。立刻改双手握住剑柄,接下他重若千钧的力道,魏及鲁双脚一落地,趁势进逼,罗敷女被他逼迫着快速倒退。 申云连同旁边的战士已经反应过来,抽出兵器便要砍杀了魏及鲁。 “不用过来。”罗敷女倒退中冷静地开口,气息没有一丝混乱。 后退了十几步,罗敷女终于稳住了身形,不等魏及鲁力尽,已经偏身抽剑,闪他一个趔趄的同时,在他左臂上划出一条长长的血口子。 魏及鲁原本重伤,百名精兵丧生在对方的屠刀之下,只凭着胸中这一股恨意,才支撑身体做此殊死一搏。 如今偷袭未竟、力道已尽,最后那一丝要刺杀枢国国主的执念让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胡乱挥着刀锋,始终不肯停歇。然而失神的双眼已无法聚焦到目标身上,只是无力地劈砍着寒夜里的朔风素雪。 左寒山坐在车中,目眦尽裂、嘴角流血,握着空荡荡的刀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一直以越国将士为骄傲,今夜却被十几个人屠杀虐死殆尽,如何能接受这种变故。 “不想死的话,最好别动。”程铁鞍站在车旁,小声提醒着车里的人。显然,自魏及鲁冲出之后,他便一直监视着车内的一举一动。 “可惜了,如果没有受伤的话,一定可以痛痛快快打一架。”罗敷女站在一旁,看着魏及鲁最后的挣扎,叹息道。 转头又看向马车,高声问道:“能否告知此人的身份,此间事了,我定厚葬了他。” 咬紧嘴唇的左寒山想回答,去发现不论怎么用力都无法张开嘴巴说话,自己已经紧张愤怒到不能言语。 “魏及鲁,越国骠骑将军。”吕青野开了口。他的心脏也砰砰地剧烈跳动着,却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平静,气势不虚。 “原来是你——”罗敷女对着魏及鲁叹道,“有胆,我成全你。” 说罢,左手重新握紧剑柄,欺身而上,格开魏及鲁已经无力的刀锋,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剑尖穿背而出。 直到此刻,魏及鲁还无意识地挥刀砍向罗敷女的腰肋,被她抽出的剑挡住刀锋,身体才“砰”地倒了下去。 第五章 抉择(上) 一百零一人,至此,全部殒命。而敌人,只有区区十三人。左寒山气急攻心,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短暂的杀机消弭在肃杀的风雪中,剩下的人被各自引领安排住宿,马匹则牵到专门的马厩去照料。 吕青野等四人被带到内城的一处宅院,四人分开,一人一个房间。吕湛、吕澈强烈抗议,险些便和枢国的士兵打起来,最后还是吕青野安抚他们,这才暂时安静下来。 这种安排原本在他意料之中。罗敷女这一次反伏击不过是借着性别上的优势使得屠一骨放松警惕,从而疏忽、失败,论起两军的真正实力,越国仍旧超过枢国。他们是吕国质子、随从和护卫,在越国生活已是多年,自然想挨个从他们身上套取越国的各种信息。 进入温暖明亮的房间,吕青野反倒有了一些不安。在外面的时候天大地大,在房间里却更似牢笼。 有一点出乎意料,被安排侍候他的人竟是一个年轻女子,举止十分有礼,眼角和额头带着瘀伤。带他进了房间后便退了出去,不久又送来饭菜,还有一壶热酒。 那女子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便离开了。 吕青野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女子似的,想了好久却又想不起来。 直到吃饱喝足,又洗漱完毕,仍是不见罗敷女过来,吕青野有些纳闷,便开门想出去看看。门口两名士兵把守,把他劝回了房间。 吕青野在房间里踱着步子,猜测罗敷女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她这样故作高深有何用意,最后干脆不再折磨自己,脱了衣服上炕睡觉。 再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打量着只有自己一人的空荡荡房间,竟有些迷茫,不知身在何处。昨日,他还在越国的北定城中,今日,却已到了一河之隔的枢国铁壁城。 刚穿好衣服,昨晚的女子便端着热水盆进来让他洗漱,这些士兵竟然有这么好的耳力,听到他起床,立刻通知人过来侍候,让他有些惊诧。 吃过午饭后,一个穿着白色铠甲、身材欣长的陌生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绘着诡异纹路的面甲遮住了口鼻,只露出眼睛。 进了门,立刻便摘掉了头盔和面甲,高高束起的长发散落下来,如丝缎一样。 第一眼,吕青野便认定,这个人就是罗敷女。年纪大约与自己相仿,只看右半边脸,是十分姣好的面容,带着三分英气;然而左半边脸上,左眼角处竟然有三道长长的抓痕直没入鬓角内。颜色比肤色略浅一些,显得极为刺目,也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只看左半边脸,甚至有些狰狞。 “世子睡得可好?”罗敷女微笑着首先开口,声音一如昨晚的男子腔调。 “很好,国主安排人照顾得极周到。”吕青野回答。 “你那两个侍卫只怕睡得不好,该是很担心我会害了你。”罗敷女坐到桌前座椅上,语气有些揶揄。 伸手指向对面的座椅,示意吕青野坐下。吕青野也不客气,大方坐下。 “他们三人随我入越已经十一年,都是忠勇之人。若是打扰到国主或贵国将士,还请国主看在他们只是担心我安危的份上,勿要追究。”面对罗敷女的试探,吕青野特意强调“三人”,暗示他们都是他随身的侍卫,并非越国人。 昨夜那一场屠杀和魏及鲁的战死,让吕青野睡梦中仍时有惊悸。虽然左寒山的责任是监视他们,但此时此刻,他不想他死。否则,他们三人单独陷在枢国城关里,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发生了什么,极易引起祸端。 罗敷女倒也不争辩,笑道:“怎么会追究。巴不得他们日日夜夜扯着嗓子吵闹,好让越国人知道,吕世子在我这里安然无恙。也许他们顾忌你的安危,就会自动退兵呢,岂不正解了我国之难。” “我只是质子,还没国主想得那么重要。” “因为不重要,所以才被允许上战场做伏兵么?”罗敷女转了转眼珠,问道。 吕青野眼神一跳,平静地回答:“枢国铁壁城为朔北第一城关,能有幸见识,谁会错过这个机会。” “屠一骨倒是真有大将之风,两国交战,还带着他国质子参战,不怕被人把他的战法和用兵习惯学了去。” “是我的荣幸。” “世子不怕战场上生死难测,无法返回故国么?” 吕青野心中一动,却慨然回答:“大丈夫本该捐躯沙场,何惧生死,只遗憾这浩劫之下的无辜百姓。” “世子一边赞同越国的做法,一边惋惜陷入危险的百姓,岂不自相矛盾?” “战争非我所愿,但既成事实,作为军士自该服从将令。自古以来,战争中最可怜的便是百姓,却无可避免,所谓有得有失、有利有弊,矛盾从来都是一体。” “既如此,世子何必来蹚这趟浑水。” “机会难得。” 罗敷女眼神一敛,叹道:“大国交战已十多年未曾有过,确实机会难得。”转而问道:“梁姬和你说了什么么?” “谁是梁姬?” “伺候你的那个婢子。前些天从北定城逃出来的,她说自己是营妓,叫梁姬。” “哦,什么都没说。”原来是营妓,怪不得总觉得似曾相识,该是见过。吕青野心想。 罗敷女见吕青野眼神坦荡,沉思一下才说道:“还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她要对我说什么?” 罗敷女笑道:“世子如此喜欢观摩战争,不如先与我去城关看一看,了解现在的局势,聪明如世子,也许会猜出她想说什么。” 罗敷女站起身来,不容吕青野分说,便示意他穿戴好斗篷,自己也戴好了面甲、头盔,拉着他的手腕一起出门。 雪已经小了很多,但风仍旧大。 出了宅院,吕青野看到城内建筑也是鳞次栉比,颇有繁华之相。平常百姓来来往往,与一般城镇并无太大区别。 都说枢国戍边将士平日里开荒耕田练兵互不相误,囤积的粮草除日常用度外,均为战备。如今看来,不少将士的家小也长住在这里。 经过他们身边时,偶尔能听到他们几句对话: “……国主腹背受敌,仍旧带伤督阵,这次我也要上战场。” “我刚从城门前报名回来,欺负到家门口,打他龟儿子的。” “国主伤势怎样?” “不轻吧,被百多人伏击呢。” “听说那些白甲战士是国主亲侍卫队,就是当年的鬼骑,能反击杀上百越国士兵,果然厉害。” …… 吕青野一边竖起耳朵努力听到再也听不清为止,一边打量罗敷女的眼神。这些百姓明明正在议论她、担心她的伤势,她却好似没事人一样,大步向前走着。 而且,她明明没有受伤,怎么传出的受伤? “你们在征兵?”他轻声嘀咕着。 “算是吧。”罗敷女没否认。 “都说枢国人人可上马作战,下马耕田,看来所言非虚。” “世子,你觉得我们这铁壁城如何?”罗敷女不回答,转移了话题。 “据城而守,如果屠一骨下定决心要攻下城关,只怕他现有的兵力不够。” “如你所说,我们双方正在僵持。” “短时间内确是僵持之势,然而,你的国民都知道你腹背受敌,所以,时间一旦拉长,于你枢国更为不利。” 所谓的“腹背受敌”,吕青野认为实则是“内忧外患”。因为在枢国内,罗敷女本身王座不稳,暗中有势力对她虎视眈眈。但民众用了这个词,说明她在铁壁城百姓心中还是很有分量的。 “若是世子在我这个位置上,该当如何处置?” 吕青野没有马上回答,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眼神执着而坚定,加之面甲上诡异的花纹,看起来极震慑人心。想起昨夜与她短暂的一次交手,确实有不输于男子的气势和武功,此女子气度从容,对敌人毫不手软,很容易让人心折。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已经偏题,立刻整肃心思回归正题。如果自己也如她一般即位成一国之主,大兵压境,该如何决断。 越国来势汹汹,若不战只能议和。一旦议和,各种屈辱随之而来,越国就会越来越得寸进尺。 联合其他国家,重演六国大战?五大国都不是省油的灯。除了越国这些年越发的穷兵黩武之外,其他四国都韬光养晦、壮大自己。若联合作战,牵一发而动全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没有巨大利益的前提下,谁都不想妄动刀兵。 那么,为了保护自己国家的利益和树立自己的威信—— “若是我,只有迎战,而且要不惜代价,赢这一战。”吕青野回答。 第六章 抉择(下) 罗敷女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回答,又问道:“又该如何战才能赢呢?” “所以你故意放风说自己被伏击受伤,激起百姓和将士的愤慨,以此达到哀兵必胜的目的?” “算是吧。”罗敷女竟然没有否认。 “你杀了屠一骨的爱将,只怕对方比你更‘哀’。”吕青野挖苦她。 罗敷女只是笑笑,没有回答,一直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吕青野也看过去,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城门口。城门仍旧开着,通往外城的路上可以看到不少的士兵的身影。 募兵处竟然就设置在内城门口一个简易营帐内,营帐外临时立了一块牌子,上写“募兵处”三个字。 “大人,你就写上我的名字吧。过了年我就十四岁了,邻居十六岁的哥哥都打不过我。”一个小小的少年正在和营帐外的士兵打着商量。 “小兄弟,申将军有令,十六岁以下均不录用,赶紧回家去。”士兵伸手摸摸他的头顶,还不到自己肩膀的高度,笑着劝他放弃。 “要么我们过过手好么?”少年不死心,竟后退一步,扎个马步拉开架势,想让对方试验自己是否真有本事。 “小兄弟,天气冷,回家吧。城里一些储备物资已经开始转移,你可以去帮忙。现已是战时,越国人随时会攻过来,普通百姓也需做好任何时候皆可转移避难的准备,才能让我们放心地和越国死战到底。”士兵不理会少年的胡闹,却仍旧耐心地劝导。 “如果你打赢我,我马上回家。”少年紧了紧腰带,倔强地坚持。 “好小子!有胆色!我和你过招好不好?”罗敷女站在少年身后,接口问道。 士兵们看到她,立刻便要行礼,被她挥手免了。 少年听到声音,转过身体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番,虽然不知道她的身份,但常年看到身着盔甲的战士,那一身白色铠甲极有气势,也知道一定是个更大的官,立刻点头应道:“好。” 转而又觉得哪里不对,追问:“我赢了就要参军,你能和申将军说么?” “能。” “他会听你的么?” “嗯,我想应该会的。” “如果不听怎么办?” “我就和他打一架,谁赢听谁的。” “你一定打不过申将军。”少年肩膀垮了下来。 士兵们的脸色有些难看。 “为什么?”罗敷女倒是不以为忤。 “越国那个吐骨头的大将军都被申将军挡在城关外面了。” 吕青野听着稚气未脱的童言童语,不仅莞尔,强忍着没笑出声来。 “哎呀,是呀,这可怎么办?” “你是昨天和国主一起进城的鬼骑将军么?”少年突然又想明白似的,问道。 “是呀。”罗敷女点头。 “那你能和国主说么?虽然听说国主受伤了,但申将军一定打不过国主。”在少年的认知里,最厉害的人才能做国主。 “好,我和国主说,你赢了就许你参军。” “说话可算数?” “算数。” “好!”少年再次沉腰坐马,断喝一声,倒也真有几分气势。 “腰刀给他。”罗敷女示意旁边的士兵。 那士兵立刻拔出腰刀,倒转刀锋,把刀柄递给少年。 少年握住刀柄,大吼一声,一个大步冲到罗敷女面前,举刀便砍。 吕青野知道少年不是罗敷女的对手,但他面对高他一头、又自认为是将军的人,竟然无一丝胆怯和避让,真的就砍了过去,枢国人的彪悍性格,可见一斑。 罗敷女侧身避过,伸腿绊他。出乎意料的是,那少年的身体竟然十分灵巧,转身跳开同时旋臂反撩,刀尖划向罗敷女腰腹。 罗敷女含胸收腹,让过刀锋,上前一步,右手按住少年右肩,左手钳住少年握刀的右腕,巧力一拧,将他手腕拧到后背上制住。 少年右臂一麻,腰刀脱手跌落,右边身子也瞬间无法动弹。挣了两下仍挣不脱,突然一低头,用小脑袋狠狠撞向罗敷女前胸。 罗敷女右手用力,扳住他肩膀将他身体整个转了半圈,顺势用手掌扼住他纤细的后脖颈。略一用力,少年只觉脑袋要和脖子分家,有些惧怕,却又不肯认输,像只被拎住脖颈的小猫崽,不能反抗,悻悻地暗自倔强。 罗敷女用脚尖将腰刀挑回给主人,松开少年的手腕,右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语调柔和地安抚他,“输啦,乖乖回家。” 少年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动弹。 “怎么,小小男子汉,输不起?”罗敷女绕到他面前,半蹲下与他视线平齐,揶揄道。 “我不要当孬种,我不要避难逃跑,要死就死在这里。”少年红了眼眶。 “我们上战场不是为了送死,是为了保家卫国。等你再长大一些,力气更大一些,你就有能力保护自己,保护亲人,保护国家,那个时候上战场不迟。” “我爹说了,铁壁城就是我们的家,哪里都不去。要么守住家,要么死在家。越国有四万多人,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还不到一万五千人。除去年纪太大和年纪太小的,必须要一个顶四个才行。你是将军,我打不过你,但我一定能打赢越国的小兵卒。 “国主昨晚只用十三骑就和越国一百多人厮杀,虽然受了伤,但是也把敌人全部歼灭,一个顶八个,我一个顶一个,正好平均。如果我还能多杀一个,就能守住铁壁城。” “傻小子。”罗敷女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说道:“我们去和越国人厮杀,保证他们不会踏入铁壁城半步。你们留在铁壁城里,照顾老幼,为我们守城,让我们没有后顾之忧、全力杀敌,这才是你要做的事情。” “他们说我们要避难。”少年抬头看着之前那个和他说话的士兵,说道。 “对于合城老幼来说,当然是避难。但像你这样能步战的少年,都要站出来保护好避难的人。有人,就有希望,铁壁城就是我们的。” “你们——”少年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犹豫了片刻,才讷讷地低声问道:“你们,会死吗?” 他是从小在铁壁城长大的孩子,从懂事起就知道铁壁城是一座戍城,自大半月前屠一骨攻城开始,肃杀、紧张的气氛便弥漫整座城池,在他记忆里这是第一次。 大人们不说,他也看得出来,新国主虽然来了铁壁城,但却没有带来援兵,又受了伤,情势对枢国十分不利。大家都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守城,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不会。我们都会努力活着。”罗敷女正色回答。 “真的?”少年吸了吸鼻子,问道。 “真的。”罗敷女伸手把他眼眶里渗出的泪擦掉,站起身来,说道:“回家吧,准备保护他们避难。” 少年咧着嘴,破涕为笑,重重地点点头,说道:“我一定好好保护他们。” 说完转身就朝家的方向跑去。跑出十几丈远突然停下来,转回头大喊:“将军,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等我长大了,我要当你的兵!” “当兵去找申云,当了将军再来找我。”罗敷女的回复也远远地传了过来,“我姓梅,梅兮颜。” 第七章 备战(上) “好!我一定要当将军!”少年大声应着,跑远了。 吕青野一直看着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重新转回头,说道:“你还没问那个少年的名字。”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的名字不是叫罗夕么,怎么成了梅兮颜?是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和受伤的谎言么吧。 “若是日后再相见,总有询问的机会。”梅兮颜淡淡地回答。 吕青野没再开口,虽然梅兮颜言行举止极其从容,但从刚才那少年口中可知,铁壁城的百姓已经有了与越国同归于尽的决心。 两人默默地沿着外城的大路向着城关方向走去。这一片外城相当的大,以至于看着外城墙有些遥远。 士兵们分成一个又一个方阵,分别练习近身搏斗、箭弩、长戟长刀、盾甲防御等。北风吹着各处方阵的旗帜猎猎作响,越发显得萧瑟、凄厉。 “你带我来这里看操练,不怕我回到越国泄露你们的军事秘密?”吕青野问道。 梅兮颜嘴角翘起一个玩味的笑意,反问道:“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回到越国吗?” “你想杀我?” 梅兮颜砖头看了看吕青野,似笑非笑,不置可否,继续反问:“你怕?” 吕青野也是一脸玩味地摇了摇头,“我不怕,只恐国主要怕。” “我怕什么?”梅兮颜挑了挑眉,三道伤疤也跟着轻微动了动,竟像是活了一般。 “我虽是质子,却还是吕国世子。如果在枢国被杀,我父王又怎会善罢甘休?吕国与枢国比邻,若是我父王也出兵的话,国主即使再英勇无敌,也难敌吕、越两国大军压境吧。” “只有这个理由?” “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世子可知你长兄吕青莽这些年战功卓著,已经灭了南方好几个小部落,深得你父王的信任与宠爱,敕封龙威大将军,三军中他握有中军兵权,还是国主亲侍卫队的队长。大部分廷臣对他赞不绝口,十分推崇。” 吕青野虽被困在越国,出入都有左寒山跟着,自己无法结交想亲近之人,但到底还有些办法了解外面的情况。知道大哥颇有些战功,是父亲的倚重之人,也非常清楚他是对自己世子地位威胁最大之人。 心里虽有隐忧,表面却仍旧镇定自若。“我大哥向来聪颖能干,是我父王的左膀右臂。” “他既然如此能干,还要你这个对吕国已然生疏的世子作什么,不觉得自己多余么?” “国主是说你想与我大哥谈条件,杀了我,让我大哥出兵助你,是么?”吕青野眼神有些冷冽,继续说道:“然而时间上来不及了。国主即便此刻能生出双翼飞到吕国去,我大哥也同意与你合作,仍旧挡不住屠一骨近在眼前的杀意。” “世子终于怕了?”梅兮颜目视前方,吕青野看不出她表情有什么异样,也听不出她的问题有什么异常,除了一丝揶揄之外。 “作质子的时候便有了这种心理准备,并不怕。换了吕、越两国十一年和平,至少对两国百姓来说,是幸事。”吕青野说的是事实,他早已有了当两国撕毁和议第一个就要被牺牲的觉悟。但他并没说自己会乖乖引颈就戮,作这个毫无反抗能力的牺牲品。 “世子说着了。如果时间上赶得及,这一步我一定会走。世子既然也做好了牺牲自己成全两国百姓的准备,即便我如此做了,愧疚心也少了许多。可惜现如今来不及,所以只能和屠一骨硬拼一场。”梅兮颜坦荡荡地说道。 吕青野略微偏了偏头,昨晚他也试想过如若自己是枢国国主,是否要走这一步,最后却否定了。即便时机恰当,但战端一开,极有可能最后变成五国混战,重新划分强弱国地位,届时当真是血流遍地、生灵涂炭。 他还记得小时候吕国和其他国家经常开战,尤其十四岁那年吕国与越国的一场大战,打了半年年,为了供应粮草军需,国库耗尽,连宫里的衣食供给都打了折扣。一日只有两餐,早餐米饭、晚餐白粥,菜色只两品素菜而已。 当时他还不了解他与普通百姓的差别,直到战争终于结束,作为质子被送往越国之后,他才看到了民间百姓的生活,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他否定的想法却被梅兮颜轻易说了出来,原本想结交的打算便有些犹豫。突然脑海里又闪过昨晚那一幕,梅兮颜的左眼如狼眼一样掠过的凶光,这女子,也许真是个狼一样的人。 心中一迟疑,脚步便有些滞缓,梅兮颜稍微停下步伐,说道:“世子还在担心?且放宽心,至少在这里,我可以保证,我枢国上上下下对世子只会保护有加,却不会妄加伤害。” “为什么?”吕青野加快脚步。 “世子刚才不是已然说了么,我枢国还不想与吕国为敌。” “杀了我再把尸体送回越国去,谁也说不清我到底死在谁手里,但却实实在在死在越国,我父王要为我报仇也会先找上越国吧。”吕青野悠悠地说着。 “世子倒是给我出了个好主意。等吕国和越国打得两败俱伤,我再渔翁得利,简直一出完美大戏。” 吕青野看着梅兮颜夸张地眉飞色舞的模样,已然猜出了那婢子知道的秘密是什么。 “我果然很重要。”他苦笑着嘟囔。 梅兮颜却不再多话,两人步伐飞快,很快便到了外城大门处。这就是西门,城门巨大而坚实,被称为铁壁关。 城门并没有紧闭,两人出城门进入瓮城,看到瓮城门留了一条够两人通行的缝隙,辱骂声透过缝隙传进耳朵,还伴随着一下一下的鞭挞声。 “龟儿子的越国人,看你们还怎么偷袭国主!” “偷袭女子,无耻之极!” “缩头乌龟,不敢迎战,只找女子下手的王八蛋!” “打死你们这群越国龟儿子!” …… 吕青野再次打量了梅兮颜的脸色,士兵们在称呼她“女子”,但她并没显出愠色,跟向她行礼的士兵一一打招呼时,一位年轻俊俏的将领朝她走了过来。吕青野认得他,是昨晚迎接梅兮颜的那位将军,申云。 “怎么样?”梅兮颜问道。 “骂了一上午,打了一上午,士兵们都没什么新词了。” “对面有什么动静么?” “昨天盯着一线河上接应的那一百名越国士兵的哨探们回复说,他们撤回去了。”申云还想说什么,眼睛轻轻转向吕青野,便不再说话。 “接应了一天一夜都接不到人,他们心里也有数。”梅兮颜一边说一边拾阶而上,登上城墙。 “国主觉得他们真的会很快攻过来吗?” “一会儿看回报的消息如何吧。”梅兮颜手搭凉棚,望向西北方的北定城方向。 “是。” 吕青野站在梅兮颜身旁,看着一线河如同一条银色的缎带,延伸向远处,看不到尽头。 铁壁城坐落在铁壁山山脉的一个缺口处,南北向面对着铁壁山,西邻一线河。设四个城门,昨夜他们进城的便是东门。东门出去是通往枢国的要道,站在西门城头上看过去,雄伟坚固,气势磅礴。 探身朝城墙下看去,才赫然发现那些士兵叫骂鞭笞的竟然是昨夜那些被屠杀的越国士兵。 尸体被悬挂在城墙外,有些还残缺着,而残肢就堆在对应尸体的脚下雪地里。魏及鲁的最为瞩目,悬在城门上方。 一百零一人,就这么一个一个地挂着,触目惊心。 “你不是说要厚葬了魏将军?他们已经被你们扑杀殆尽,何必做得如此过分!”吕青野看着魏及鲁青灰色的脸,责问道。他虽然不喜欢屠一骨对他的态度,但也没有把越国人当他的敌人。如此侮辱战死者的尸体,他无法接受。 梅兮颜转头,冷冷地瞥了吕青野一眼,戏谑道:“世子好记性,是否记得前面还有四个字,‘此间事了’,我会厚葬了他。” “强词夺理!” “世子可见过在战场上讲仁慈的?” 第八章 备战(下) 吕青野一时愣住了。 看着梅兮颜冷漠的表情,又气不打一处来,微愠道:“你们如此激怒屠一骨,只会让越国的将士们恨你们入骨,时时刻刻想着把你们剥皮拆骨。一旦他们攻过来,愤怒的情绪会让他们的进攻更加猛烈和积极,你们在助长敌人的力量,愚蠢之极。” “有世子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申云,让城下的兄弟们辛苦些,继续打骂。骂的时候情绪再悲怆一些,就当我伤势加重了。” 吕青野不可置信地瞪视着梅兮颜,申云看他的表情,脸上有隐隐的笑意,应道:“是。” 正说着,两个和梅兮颜同样装束的人走上城墙,一个身材高大,另一个身材瘦削,看起来比梅兮颜还要矮一些。吕青野仔细看了看,发现他们的面甲纹路并不相同,但仍旧诡异。 “大苗回来了,如何?”梅兮颜听到脚步声,也不转头,直接问道。 “北定城城门边聚了不少人,都在叫骂着请战,嚷着要给魏及鲁报仇呢。”苗风回答。 “申云,通知各位将领,半个时辰后到大帐商议迎战之事。” “是。”申云领命去了。 “国主既然忙,我不便打扰,请吩咐随从带我回去吧。”吕青野压下怒气主动要求回避。 “世子无需回避。”梅兮颜说罢,率先走下城墙,前往大帐。 申云的速度很快,待到梅兮颜进入大帐时,另外七个白甲战士和十名千夫长站在大帐中了,申云还带着他的两名副将。 “都是自己人,不用拘谨,坐吧。”梅兮颜一边摘下头盔和面甲,一边说道。 程铁鞍和苗风与其他白甲战士一同落座,申云等见他们坐下了,便也示意其他人坐下。 “这位是吕国世子,昨夜都已见过了,不再一一介绍,入正题吧。” 吕青野被梅兮颜安排坐在她旁边,按身份来说,也确实只能这样坐。但那一群白甲战士看他的目光都不太友善,让他浑身不自在。从装束和人数上来看,这些人便是百姓口中所说的鬼骑无疑。 “大苗先说。”梅兮颜说道。 苗风把从北定城探得的消息又说了一遍。 “大家都有什么想法,开诚布公,直接说。”梅兮颜继续引导。 “什么都能说?”白甲战士丁开看着吕青野,问道。 “战前会议,关乎铁壁城的安危,自然什么都能说。”梅兮颜回答。 “直接把吕世子挂到城门上,越国为了面子,一定会马上出兵。”丁开说道。 众人一阵哄笑,吕青野竟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看不然。屠一骨巴不得我们把吕世子弄死,他便可以把罪愆都推到我们身上。虽然他和吕国不好交代,但我们和吕国也必定结怨。吕青莽如果有异心,会很感激屠一骨的做法,两下联盟,我们将被卷入更大的战争中。”另一名白甲战士苗华反驳。 “晚上我带一千精兵,偷偷越过一线河埋伏在北定城边。等天明他们出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千夫长罗沛看到白甲战士敢于在国主面前讨论吕世子的处置问题,于是也仗着胆子提议。 “不可,与自杀无异。我们原本兵力就不足,没有后续支援,决不能莽撞。”白甲战士路战反对。 “朔北冬天大风一起,必定三天才能停歇。我们处于下风口,明晚风停前都不宜出兵。”又一名千夫长说道。 “打起来还分什么上下风口,你把越国的龟儿子们转到下风口揍他们不就好了。”丁开说道。 梅兮颜看向申云,问道:“申云,你有什么主意?” “对我们不利的天气,正是越国人要加以利用的机会。加之今日我们故意激怒他们的行为,他们必然会在这一两日内出兵。守城战原本就更占优势一些,我们可以先守城,消耗他们一部分战力,然后开城门与他们厮杀。若无胜算,再返回城里据守。这么恶劣的冬天,他们也不可能一直围城不退。 “铁壁城是枢国的西大门,决不能让越国人得逞。否则食髓知味,今后一定祸患无穷。而且——”申云一顿,低头略沉思一下,继续说道:“此次是国主亲赴战场,士气正高涨,一定要再打垮一次屠一骨。 申云没有明说,但大家心领神会,梅兮颜之所以如此急于开战,也是因为她急需一场胜利来稳固人心。 “其他人还有什么主意?”梅兮颜环顾一周,问道。 “申将军的主意很好。”苗风、苗华两兄弟先表态。 “好!以逸待劳,打他龟儿子。”丁开难掩兴奋地叫道。 大部分人都同意申云的作战方式,点头的点头,表态的表态。 “若是被攻破城关,你们又当如何?”吕青野忍不住开口问道。 乱哄哄的声音顿时安静下来。 “若当真守不住,不如把吕世子安置在城头,看看屠一骨会作何反应。”程铁鞍面无表情地说道。 “好主意。”吕青野平静地赞道。“只要枢国人还留有活口,请记得一定告诉天下人,我虽死在枢国土地上,却是越国人下的杀手。” 大部分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吕青野,不知他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吕世子早有觉悟,铁子别试探了。”梅兮颜递给程铁鞍一个眼神,暗示他不要视吕青野为假想敌。 程铁鞍垂下目光,算是接受了命令。 两国交战,第三国世子却来凑热闹,说是越国人的安排,但若自己不同意,又怎会出现在战场?他若不傻,自然该知道自己出现在战场上会引起怎样的混乱。 梅兮颜把吕青野带回铁壁城实属无奈。若任他逃命,万一死在枢国境内,不论吕国实际上什么想法,就表面而言,已然是留给他们口实,所以只能带回来好生保护着。 这也是白甲战士都看吕青野不顺眼的原因之一,大家都认为他是故意的,以自己的身份为保护,枢国对他将有所忌惮,偏偏又变成枢国十足十的累赘,且是后患无穷的累赘。 气氛有些尴尬,帐外传令兵通报,哨探又有消息带来。 申云出去问清楚后,回来向梅兮颜回报:“国主,屠一骨下午出现在北定城头,向西北方看了很久,然后安抚士兵,又回城了。” 梅兮颜抿着嘴唇思考片刻,问道:“没有人有意见了吗?” 没有人应声,都在等她的总结。 梅兮颜直视罗沛,罗沛目光坚定毫不闪躲地接受她的目光。 “给你两千军去打北定城,可有胆量?” “有!” “好。”梅兮颜轻击桌案,站起来身来开始布置各自的任务。 “以目前形势暂定如下:申云传令精选的两千人马,由罗沛统率,三更做饭,羊肉羊汤吃得饱饱的,五更出击。不出意料的话,那时越国先锋军也正朝我们奔来,若他们人少,务必全歼。之后佯攻北定城,若他们不应战,叫骂一通便撤回;若他们人多,抵挡一阵马上撤退,不要有无谓的死伤。 “预留两千军,剩下人手由申云分配守城。我与丁开各带一千军和其余鬼骑做游击军,伺机出去搅扰他们,能杀多少杀多少。 “苗风、程铁鞍,苗华、路战在内城率领一千二百青壮百姓,守护内城所有百姓,若战局不利,护送百姓从南北门上铁壁山的避难所避难。柳朔雁负责保护吕世子和他侍卫的安全,从东门出去。” 每叫到一个人的名字,都有人站起来接令,吕青野看到最后站起来被分配保护自己的白甲战士也是个女子。 “申云,各处起火点和城门机枢都要安排可靠之人值守,真到万不得已,放下城门门石,烧城。” 第九章 诱敌 “烧城”两字一出,吕青野瞬间打了一个激灵,后背冒出一层细汗。 之前他想不通为什么这群人要严重忽略眼前的事实而一味主战,越国人多势众,他们明明处于弱势,却如此泰然自若地讨论,总有一种自己必定会胜利的自信,这自信的底气到底来自哪里。直到听到这两个字,吕青野才真正感受到了他们压抑在心中的誓死捍卫国家的决心。 正是因为所有人想法一致,无惧生死,所以才有面色不变的豪气胆色。枢国,已经十九年不曾有过真正的战争,但枢国人骨子里彪悍的热血却从未冷却过。 十四年前的六国混战,唯有枢国没有参与,而与他毗邻的越国、吕国和姜国也未敢踏进枢国半步。 他只在之后听人说过,当时的枢国,除了太老走不动和太小不会走的,其余人人出门皆穿铠甲、带干粮和兵器,自发备战。 或许传言太过夸张,但他今日之所见,却相信了七八分。 计议完毕,各自领了兵符、令牌,分头行事去了。 吕青野回到府邸,和吕湛、吕澈、左寒山打了招呼,让他们放心,便回了自己的住处。 相对于梅兮颜的冷静,他却心乱如麻。那婢子所要告知的事情,无疑就是屠一骨要杀他。 然而,到底是谁真正想要他死。是屠一骨为了与枢国开战而杀他嫁祸给枢国?还是屠一骨与吕青莽私下有约,借此除掉他? 他离开吕国确实太久,又被监视得太久,无法掌握更多情况。原本这次是个契机,可以和梅兮颜结交结交,然而,她的不择手段和狠辣却又让他觉得危险,而且,他们还面临着一场有死无生的大战。 就在吕青野思来想去辗转难眠之时,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晚间又有新消息传来,梅兮颜正站在沙盘前和各个将领重新商讨具体的诱攻和防守事宜。 一更时哨探来报,北定城门大开,攻城器械被推了出来,正向一线河进发。除了护卫军,没有大军随行,似乎有围城之势。 三更时分,门外卫兵通报,吕青野送来一封信,梅兮颜看后慎重地收好了信件。 五更时,申云带着一半鬼骑为罗沛的两千军送行。因为是诱攻,所以特意在城门前弄出一些动静来。 申云再次嘱咐罗沛,见机行事,千万不可恋战。罗沛郑重地行礼领命,振臂一呼,大喊:“为国主报仇!”一马当先地奔了出去,剩余人马立刻群情激奋地响应,朝着一线河对岸的北定城杀去。 然而喊声虽大,速度却并不快。罗沛坚信中途就会与越国人交战,所以有意保存体力。 果然不出梅兮颜所料,屠一骨安排在一线河边的前哨兵一早就听到铁壁城里异常响动,早已快马加鞭地奔回北定城通报消息。 越国士兵原本就枕戈待旦,屠一骨接到消息,振奋得拍案而起。 折损了魏及鲁令他扼腕不已,但他相信遭遇了伏击的枢国国主伤势一定不轻,只为了防止枢国军心涣散,才谎称轻伤。 枢国人龟缩在铁壁城里不敢出击,只在城门口鞭笞魏及鲁等人的尸首泄愤。等到这半夜里,枢国国主熬不住一命呜呼了,过于悲痛和绝望的枢国人失去了理智,终于主动出击报仇来了。 走出大帐,乌沉沉的夜空,西北风刮得正烈,吹面如刀割,耳边军旗猎猎作响,天时、地利、人和,似乎都在预示着他这一战即将成功。 若下一步计划进行得当,最慢一年内,枢国这个巨大的宝藏,将被越国占得一半。这块硬骨头,终归是他才啃得动。 “大将军,何时出发?”身边的传令官见屠一骨仰望天穹,不知他在谋算着什么,轻轻问道。 “传令大军,即刻出发。到一线河与前军汇合,全歼来敌。”屠一骨收回视线和思绪,下令。 “咚咚”的战鼓擂响,顺着风向传出很远。 罗沛听到了战鼓声,也看到了一线河对岸的攻城器械,挡在他们面前的是越国五千军。 一方损失了一员将军和一百精兵,连吕国质子都被掳了去;另一方遭受暗算,“国主重伤”。两方都憋着一口气,完全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打法,几乎瞬间,几千人就混战在一起。 枢国士兵盔甲之外罩着白色布料,看起来像是披麻戴孝。越国士兵越发觉得枢国国主有死无生,不由得暗自幸灾乐祸。 虽然只是诱敌,但敌众我寡,加之对方杀意正盛,还是折损了不少士兵。罗沛勒转马头,大叫:“撤!快撤!” 这回真是拼老命地逃跑,打不过越国人,总要消耗掉他们的体力。越国士兵在后面穷追不舍,一直追到铁壁城西门下。箭楼里一阵乱箭掩护,罗沛他们奔回城里去了。 天色青蓝,看起来有些压抑,却是黎明的前兆。 铁壁城城墙上火把通明,却一个人影也无,连箭楼里的人似乎也消失了,在仍暗淡的夜色笼罩下,十分诡异。 面对这群缩头乌龟,越国士兵可恨自己没有翅膀飞上城头,气得在城下不停叫骂。 等到越国弓箭手赶来,对着铁壁城头一阵火矢射过去,如同一群巨大的发着橘色光芒的蝗虫过境。城上的士兵仍旧缩在雉堞下,任由他们在下边做无谓的攻击泄愤。 待到箭矢一停,躲藏起来的士兵就奔过去扑灭火焰,能用的都捡回来分发给箭楼里的士兵,只等大战开始之后还击。 天色大亮时,冲车、投石机等均已推至城下,四万越国大军围住城池,佯攻南北门,主攻西门,只留下一个东门。 屠一骨坐在中军车驾中,看着安静地矗立在清晨中的铁壁城,一如十九年前那般坚固、肃穆、森严。 那时自己才二十出头,刚建立军功,却不料在铁壁城折戟大败。 如今城中守将已非当年人物,近二十年的和平,已经磨秃了他们的锐气,因为惧怕而凿开一线河那胆小畏惧的模样还清晰留在他的记忆里。 昔日如同巨兽一般的铁壁城,如今看来,更像是趴在铁壁山脚下的一只巨大的乌龟,缩着头尾和四肢,防备着他的敌人。看起来依旧坚固,却已不复当年之勇。偶尔探出头来看看,却又马上缩了回去,十分滑稽可笑。 “申岳亭,你儿子也只有龟缩在壳里才觉得安全,当真是虎父犬子,可悲可叹。”屠一骨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心里嘀咕了一句。 吩咐旗号兵打出旗语,越国将士们迅速摆开阵仗,准备攻城。 盾牌兵在前布阵,将弓箭手和冲车掩在其中,再后面是脚下堆着麻袋、云梯的士兵。 鼓声响起,震颤着人心。凝重的气氛随着“咚咚”的巨响,被寒风撕扯着,如同承受不住重量的薄冰,裂出一道道崩溃的缝隙。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杀”,亦或者所有越国士兵内心都在呐喊着“杀”字,阵型启动,冲车先行被推进,向着铁壁城的城门冲了过去。 同一时间,铁壁城箭楼内飞出无数箭矢,射向冲车旁的士兵们。 第十章 鬼骑 盾牌兵上前遮挡,同时,步兵们拖着麻袋,躲在盾牌下朝着城墙根移动。麻袋内全是泥土,堆在城墙下防止枢国人再浇水结冰打滑。 枢国处于逆风向,弓箭威力有所降低,越国却有了风力相助,反而更事半功倍。 投石机不停地往城头投掷着石块,一些枢国士兵要么被石块砸中,要么被箭矢射中,开始出现伤亡。 在箭矢的互射之中,中箭者越来越多,越国士兵还在坚持推动冲车去攻击城门。大战气氛如火烧一般,开始炽热起来。 云梯终于靠上了城墙,却又被长戟推倒了。枢国士兵同样举着石块砸向城下的越国士兵,有些离石块远的,干脆把越国士兵投掷上来的石块重新砸了下去。 从清晨开始,持续进攻了三个时辰,屠一骨以损失两万多人的代价,攻破了铁壁城瓮城的城门。 城门被撞破的瞬间,越国中军里传出一阵雀跃之声。 然而,随着城门的敞开,枢国战鼓被沉重地擂响。一束束火矢立刻射出,冲车内外的越国士兵无一幸免。受了伤的都惊叫着扑打附着在盔甲上的火焰,或者扑倒在雪地上打滚。 正在此时,城门两侧分别奔出三匹高大的白色战马,马颈马头上均配着盔甲。马上是一色白色铠甲的战士,带着白色的头盔和面甲。 每两骑一组,中间拖着一条婴儿手臂粗的铁链,将着了火的冲车兜住,拉离城门。一边驭马奔跑,一边用另一只手挥动手里的马刀,拨打迎面射来的箭矢。 后面紧跟着仍旧裹着一身白布的两千枢国精兵,呐喊着“杀”字冲杀出来。其中一千是梅兮颜预留的人马,还有一千是罗沛带去诱敌的。 六名白甲战士率先冲入越国军阵之中,手起刀落,所到之处一片哀嚎之声。 越国阵前的四名将领均没有在对方手下撑过两招,便被斩于马下。另有两人勉强接了几招,被砍断了右臂。只剩一人能勉强接招,然而几招之后就被划破了胸甲,跌下马去,被士兵们抢了出来,是将军齐远。 “鬼骑。”屠一骨的手紧握成拳头,喃喃地吐出两个字。 “他们……没有死绝么?”身旁的副将隰泽皱起眉头。 鬼骑是枢国国主最秘密的亲侍卫队名,均是通过及其严格和残酷的训练培养出来的屠杀者。向来是一人一马组合,戴一副画着古怪图案的面甲,行动隐蔽而迅速,如同鬼魅,任何一个都有以一当百、当千的能力…… “想来是!”说道这里,屠一骨的拳头骨节已经攥得发白,语气里渗出了一丝恨意。 十九年前的铁壁城大战,也有鬼骑参战,耗费了上千人才诛杀了四名鬼骑。事后幸存的越国人对此三缄其口再不肯提起。 在屠一骨眼中,这些鬼骑都不是人,是地狱里钻出的魔鬼、妖怪。他们的刀快得如闪电一般,还未看清动作,对手已被砍为两半。 他们的精神、力量超出普通人百倍千倍,即便浑身是伤,如同血人,仍旧砍杀不停。只这一份骇人的气势,便足以震慑住对手。屠一骨曾亲眼见过有士兵被濒死的鬼骑吓得直挺挺倒了下去,再没有起来。 有人说,只有姜国的修罗士才能与之匹敌,但屠一骨知道,相同人数下,鬼骑是天下无敌。现在,这样的怪物,有六个。 “传令,无论用什么代价,围歼这六个鬼骑。凡能重伤到鬼骑者,升三级,金五百。”屠一骨站起身来说道。 只要杀掉这六个怪物,枢国人就会绝望,铁壁城就是他囊中之物。 然而,鬼骑的冲击速度太快、力量又大,马刀锋利无比,但凡围上去的,不死即伤。长戟原本最适合攻击战马,但看到哀嚎的战友们和血染的雪地,一部分越国士兵已经心胆俱裂,踟蹰着不敢上前。 外围的弓弩手有心立功,弩手恨鞭长莫及,距离太远,杀伤力全无;弓手们眼见鬼骑如同白影一般,左冲右突,急切之下手臂僵硬颤抖不能拉满弓。慌张着射出去的箭矢,他们却像长了眼睛似的,一一拨打或避开。 枢国士兵借着鬼骑的气势,斗志旺盛,两千人在几万大军中冲杀,竟然毫不畏惧。 时间一久,越国士兵看着眼前的敌人,突然变成白花花一片,眼睛被刺激得极为酸痛,忍不住就掉下泪来。就在视线模糊的当口,被枢国士兵趁机砍杀了。 “大将军,他们的衣服颜色……有古怪。”隰泽眨了眨发酸的眼睛,挤出了一些眼泪,似乎才好了一些。 “原来申云也早有防备,倒是小瞧了他。”屠一骨面色阴寒,看着被两千枢国人搅乱的战阵,也看出了枢国人特意着“丧服”的用心。 冬日里环境颜色单调,几乎都被白雪覆盖。长时间看着刺眼的白色,就会引起眼睛极度不适。然而,即便知道了申云的诡计,也没有办法挽救或者避免,唯有下令剩余军队出动,尽快攻下铁壁城才是解决之道。 枢国战鼓之声突变,倒掉的瓮城城门内,又有四个鬼骑带着两千人杀了出来。而先前的两千人则反冲杀回去,两组人马竟然是来换岗的。 退回去的两千人立刻上了城墙,加入防守阵营。 程铁鞍还想再冲出去一次,被申云拦下,命令他立刻护送百姓等出城。 除统率全局的梅兮颜外,申云是这次战役的副统率,梅兮颜不在,一切事务由他主持,程铁鞍再强悍,也要服从他的命令。 目前防守才是重中之重。且要准备转移百姓,昨日负责保护转移百姓的鬼骑几乎都在第一队,无论如何不能让程铁鞍再下去。 而此时铁壁城关之前,梅兮颜率领的第二队游击军已经冲入敌军阵中,乌压压几万人,攻城的攻城、围歼鬼骑的围歼,一片灰红色之间夹杂了刺目的白色,战得难解难分。 越国士兵被枢国的“丧服”闪得直花眼,又被第一队鬼骑带队冲杀,伤亡几千。 梅兮颜一路策马砍杀出一条血路,竟然直奔只留了五百人的中军车驾而来。 隰泽整束铠甲,冷静地拉开强弓,向着梅兮**出一箭。 梅兮颜正在马背上双手持刀剑,将两边围上来的士兵一一杀退。箭如流星,擦着战马的脖子上的盔甲射向她胸腹。 她立刻后仰,躺倒在马背上避过箭矢。战马似乎感受到主人遭遇危险,嘶鸣而起,如飞一般越过眼前的士兵,前蹄踢踏,踢翻两名士兵,直落到三四丈远的地方,踩断了一名士兵的腿骨。 梅兮颜双腿夹紧马腹,双手一翻,反手刀逼退涌上来的士兵,一挺腰坐起身来。战马如同懂她心意一般,继续朝着屠一骨奔来。 隰泽令旗一展,中军留下的五十名弓弩手张弓搭箭,随着令旗的落下,箭矢如飞蝗,朝着梅兮颜飞了过去。 同一时间,梅兮颜突然调转马头,重新杀回乱军阵中去了。 她确实想利用速度的优势突袭屠一骨,但越国士兵人数太多,阻碍了冲杀速度,弓弩手在前,她没有办法突破那层箭矢的防御,只得反身杀回去。 这一阵冲杀比程铁鞍那一队时间长很多,鬼骑还好,但带来的两千人折损了快一半,在城头上的申云看到对方士兵只剩下不到万人,果断下令,召这一队人马回城防守。 负责瞭望的哨兵急冲冲过来通报,西北的一线河方向,又有两万越国士兵赶来,看旗号,是个“屠”字,应该是屠一骨的儿子,屠寂的大军。 申云心里一惊,如果仅是面前这四万多人,铁壁城血战之下,一定可以胜利,万万没想到屠一骨竟然还藏着两万人,铁壁城危矣。 “传令第二队鬼骑,马上毁了主城门前的冲车,撤回城里,死守!” 第十一章 第一战 两国的战鼓声越发密集,都在催促着自己的士兵们继续进攻或防守抵抗。 在这两种鼓声之外,似乎远远地又传来第三种鼓声。 冲进瓮城的梅兮颜抬头望向城头,申云也正在上方望向她。申云打出手势,提示她敌人有增援,两万人。 “转移!”梅兮颜对着申云打出手势。 申云点头,告知她程铁鞍早已转移。 梅兮颜随后策马跑到丁开旁边,下令:“带着你们的兵回城,其他人已经转移,让路战后续跟上。通知朔雁,可以出发了,一定保护好吕青野。” “我和洛英的人留下,你们撤回去。”丁开说道,脸上带着敌人的血渍。急切之下,已经忘了要尊称国主。 这一队鬼骑事先分了两组,梅兮颜、北山越一组,丁开、洛英一组。各自带一千人,其中一千人是原定,另一千也是从罗沛的先锋军里分出来的。 “一会儿有你发泄的机会,服从命令。”梅兮颜不怒自威,甩下话语,立刻回旋马头,又冲出了瓮城。 分在梅兮颜这一队的北山越见她返杀回去,立刻跟了上去。身后剩余的几百士兵也毫不犹豫地跟上。 “有增援?很多?”北山越也听到鼓声传令,靠近梅兮颜,问道。 “是。趁增援未到,眼前这些人,能杀多少是多少。”梅兮颜把马刀插进固定在马背上的刀鞘内,随手又抽出两把新的。 风势不知何时已经弱得感觉不出,天色也不知何时变得清明,竟然看到一抹夕阳,红灿灿地在西边天空上,好似一个血葫芦挂在西城墙上。 越国除了中军的弓弩手,其他的弓箭已经用罄,全部改为步兵,配合投石机正在攻城。 瓮城城墙上,主城墙上,各处都在寻找空隙架云梯,申云指挥士兵各处防御,无暇他顾。 一线河上战鼓之声越来越清晰,枢国士兵的神色越来越严肃,而越国士兵的脸上则渐渐染上希望。 梅兮颜这一队人在城下四处冲杀,又杀伤了越国几千人,自己也就剩下几百人。几次想冲破屠一骨身旁的弓箭手掩护直袭屠一骨,却总功亏一篑,和北山越都带了箭伤。 屠一骨突然发现,他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原来,鬼骑也是人,也会疲累,如同眼前的两个一样。只是当年年纪轻,而鬼骑的力量又太过强大,让他不自觉地留下无人可敌的印象。如今想来,自己当时也是被鬼骑震慑住了,且一下子被震慑了十九年。 转头望向一线河,屠寂军的大旗已经清晰可见,鼓声亦是振奋人心,援军即刻就到。 枢国人仍旧负隅顽抗,眼见到了穷途末路,便如同西城墙上那一点残阳,就快沉落。 他站起身来,整理一下铠甲,活动活动身体,等屠寂一到,便和他一起攻下这座铜墙铁壁。 枢国的战鼓声急促起来,主城门再次开启,丁开和洛英率五百人冲出来,强势冲破围堵着梅兮颜队伍的越国士兵,掩护梅兮颜一队人返回铁壁城。 屠一骨远远地看着那群撤退的枢国士兵,脸上没有绝望和慌张,只有愤怒。区区一万人,摧毁了他近四万大军。这样不屈的强敌,即便只偏安于枢国,也让他寝食难安。 万一哪一日这只慵懒的怪兽想走动走动,天下必将大乱。灭了枢国,是他终生的志愿。 越国在待援军到来,双方有了短暂的休憩。军医为负伤的战士清理伤口、包扎,城内和城墙上出现了很多自发前来的百姓,给将士们送上热乎乎的饭食。 梅兮颜左臂中了一箭,只折断了箭杆以免碍事。下一场厮杀近在眉睫,没时间清理箭头,她不想失血倒下。 顾晓与梅兮颜耳语了几句,梅兮颜环视一周,问道:“确定百姓都转移完了吗?” “确定。不过有三百青壮和几十位老人不肯离开,送饭的就是他们。”申云回答。 “吕青野呢?” “柳侍卫刚刚护着他们出了东门。” “还有多少人?” “包括受伤的将士,百姓一起,二千六百人。” 梅兮颜了然一般地点点头,忽又问道:“后不后悔支持我打这一仗?” “这一仗总是要打的。枢国人,从没被别国侵略过,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申云傲然回答。 “如果申老将军在,会怎么打这一仗?” 申云认真看着梅兮颜的目光,诚恳而炽烈,完全没有高高在上的轻视和距离。这个年轻的国主,有能耐得住艰苦的韧性,也有能放下身段的谦逊,还有审时度势杀伐决断的果敢,更有无法抑制的野心。 “时移世易,如果我爹当时也是这样的局面,应该和国主的决策是一样的。”申云最后想了想,挑了挑措辞回答。 十九年前他只有八岁,他清楚记得,老国主是派了朔州援军来的。虽然人数仍比越国人少,但城里所有能参战的百姓与军士和城外一起夹击,又有鬼骑出动,越国输得很惨。 梅兮颜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外面传来冲杀声,屠寂的大军到了。 梅兮颜起身,端起旁边的一碗凉了的汤水,几口灌下肚,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汤渍,说道:“门石不用放了,只要看到我的大旗倒了,全体从南北门撤入铁壁山,各处起火点一起点火,之后,随机应变,适时夺回铁壁城。” 申云看到她身后四名鬼骑铁铸一般的表情,直觉有事,问道:“国主……还有后着是么?” “我是国主,但枢国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是说过吗,任何时候枢国不会被别国侵略。”梅兮颜淡淡地回答。 申云其实心里早有一个猜想,但一直不敢确认,此刻越发觉得自己猜得没错。 容不得他再作多想,站在梅兮颜身后的丁山和顾晓突然发动偷袭,两人同时出手擒拿梅兮颜双肩。 电光石火间,申云看到梅兮颜忽地矮身蹲下,翻到两人身后,伸拳击在两人腿弯处。两人晃了晃,竟然没倒,而梅兮颜已经趁机站起来,朝着两人的后脑勺就各扇了一个巴掌,骂道:“什么时候了,还来这一手?” “老大!不,国主——”丁开“咚”地单腿跪下,“你现在不只是鬼骑的老大,还是枢国的国主,上战场鼓舞士气,你今天做得已经够了,剩下的,交给我们吧。” 北山越、顾晓和洛英也跟着跪了下去,同样的哀求。 “国主!越国援军攻城太猛烈,士兵们伤亡很大。”申云的副将突然冲进大帐通报。 “申云,传令下去,城头上的士兵们都撤下来,放越国人入城,我和鬼骑在城门杀一批,剩下的,巷战!” “报!”传令兵突然兴奋地冲进来喊了一声。 “说。” “西北突然火光冲天,像是北定城方向。” “曲三常得手了!”梅兮颜猛地击了一掌,紧绷的神情终于露出一丝欣慰和得意的笑容。“申云,撤掉各处起火点的士兵,随我们一起暂退。” 申云瞬间明白了梅兮颜的计划。北定城被烧的一定是粮草,而他们这边的百姓和粮草都已经运走,这座空城即便让给屠一骨,他们没有粮草支撑,也只能退兵。这一战,到此时,枢国已经赢了。 “还打巷战吗?”副将似乎也有些明白了,问道。 “不打,只在城门处厮杀一阵撤出即可,保存力量。”梅兮颜拿起面甲和头盔戴上,大踏步出了大帐。 第十二章 胜败 日头落到铁壁山后时,还留着一些火色的余晖,屠寂的大军终于到了铁壁城下,与屠一骨汇合。 看着铁壁城前一片血流遍地的狼藉模样,屠寂也有一丝心惊,问道:“父亲,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一万。”屠一骨沉沉地吐出两个字。 屠寂瞪了瞪眼,半晌没说话。铁壁城是父亲的痛处,平日里便不敢多提,此刻更不敢乱说话。 “还愣着做什么,组织攻城。”屠一骨呵斥道。 屠寂只有十八岁,但继承了父亲的体格,相当高大魁梧,平时军中比武虽然屡战屡胜,担任越国的金吾卫将军,但真正与别国交战,今日是第一次。若不是求着父亲,自也没有来战场的机会。 “是。” 父亲虽然严厉,但有父亲在旁边,屠寂就有了底气。应了一声,立刻开始传令各将领,重新攻城。 正当投石机投掷的石块纷纷砸向铁壁城头和城内的时候,西北方的落日余晖突然爆涨窜起,还伴随着浓烟。 “是北定城么?你留了多少人守城?”屠一骨望着烟火的方向,问道。 “五千人。”屠寂有些慌,回答。 屠一骨沉思片刻,突然想起下午枢国鬼骑一共出来十骑,但第二次的四骑一直坚持到最后,再也没见前六骑出来。 “是鬼骑。他们去偷袭北定城了。”屠一骨完全没想到只有一万人的申云还敢分兵出去偷袭他的大本营。 “我带五千人回援。粮草都在军中,如果烧光了,我们攻下铁壁城也无法活下去。”屠寂说道。 “步兵赶不及回援,你带了多少骑兵?” “一千。” “我这里一千,你都带回去。” “是。”屠寂领命,转身便走。 “屠寂——”屠一骨看着儿子的背影,突然说了一句:“小心。” “是。”屠寂没有回头,应了一声迈着大步离开了。 屠一骨一直目送他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才收回目光,继续指挥攻城战。 持续一天的大战,原本都筋疲力尽的双方,因为越国援军的加入,立刻强弱分明,没费什么力气便攻陷了主城门,遭到鬼骑和士兵的新一轮抵抗。 抵抗也已是强弩之末,且败且退,很快,便从南北门逃窜到山上去了。 屠一骨下令穷寇莫追,免得受到埋伏,若有留下的民众,士兵不得滥杀无辜。 从天色未亮直到天色又黑,以四万五千人的代价,屠一骨终于攻下这座铁壁坚城。 充斥满耳的喊杀声终于停了,遍地狼藉,城头的枢国王旗和申云的将旗都被换成了屠一骨的旗号,满眼皆是奔走的士兵或者扶携着的伤兵,巨大而阴沉的铁壁城在隆冬寒夜,竟显得极度的悲凉。 屠一骨走进主城门,刚走几步便发觉有异,除了越国士兵手里的火把,全城一片漆黑,只有城西北的天空还是火红一片。 “去查看城里的粮草情况。”屠一骨沿着台阶登上城头,竟然没有发现战死在这里的枢国士兵尸体,越发让他觉得不安。 城头上望出去,北定城的方向怒焰冲天,亮得刺眼,越发衬得铁壁城死气沉沉,阴森恐怖。 “大将军,没有找到魏将军和一百个兄弟的尸身,只在校场上发现摆放整齐的枢国士兵的尸体。” “大将军,没有粮草,所有的房屋都是空的,一粒粮食都没有。” “大将军,外城除了一座中军帐,已没有任何营帐。在中军帐里有一封书信,是给大将军的。” 屠一骨伸手接过信件,信纸上只有两行字: “魏将孤勇,可佩可敬;将士尸身,已还北定。 铁壁山上,猎物难觅;一线河里,冬鱼肥美。” 落款是“罗敷女”。 屠一骨咬牙切齿地捏着信纸,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己落入了罗敷女的彀中。强压怒火,吩咐道:“传令齐远,速带两千急行军赶到一线河,防止敌人凿冰阻路。剩余将士即刻整军,带上伤兵,撤退!烧城!” 直到民房彻底燃烧起来,越国军才动身。 突然东边天空绽放出一朵耀眼的红色花火,片刻间又消失在深蓝的穹苍间。 “像是信号。”隰泽说道。 “是朔州军动了吧。”屠一骨看着逐渐被火焰吞没的铁壁城,面无表情地说道:“他们虽然不肯支援罗敷女,却不会坐视我们烧城。” 顿了顿,突然冷哼一声,讥笑道:“罗敷女即便赢了我又如何,表面上仍旧是我把她打得抱头鼠窜,丢了城池。而收复铁壁城的是康棣老匹夫,她的一意孤行会让枢国群臣与她的矛盾更加激烈,我倒要看看她能不能坐稳这个王座。” “若是那边顺利的话,吕国很快就会有动作。只可惜监视其他三个城门的哨探都没有回来复命,否则也能知道他们去了哪个方向。”隰泽说道。 “若成了,自然会有消息;若一直没有消息,也自然便是成了。吕青莽也怕夜长梦多,他比我们更急。看好戏吧。”虽然功亏一篑,但一想到枢国之后还要面临吕国的吕青莽,屠一骨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是。”隰泽应下。 ————————******———————— 梅兮颜和申云是最后撤入铁壁山的一队,遥遥看着铁壁城暂时易主。 申云扼腕而叹:“康棣匹夫,明知铁壁城一旦落入越国手里,便如同在我枢国插入一根楔子,之后军需粮草辎重等便都有了辗转运输之地,竟然仍旧不肯出兵。此时若有援军在侧,一起杀回城里,关门打狗,定能将屠一骨擒住。” 梅兮颜也叹了一口气,说道:“申云,一直没告诉你,朔州军早在东边八十里外扎营,下午移进到六十里,大概就等这一刻我兵败城破,好来收复失城呢。” “国主说烧城后随机应变,适时夺城,便是暗指他们回来收复么?”申云问道,他心中也早有此猜想。 “是。”梅兮颜坦然回答。 “此乃臣下之过。离铁壁城最近的便是朔州,然而我父亲和康将军毕竟曾有嫌隙,所以他们不肯轻易援手。” 梅兮颜略一愣,说道:“申老将军与康将军之事略有耳闻,不过这回和你无关。康将军拖延救援时机不过是想看看我到底能有多少能耐罢了。若知我战败,他一定会赶来守城的。” 随后如释重负一般慨叹道:“原本我也以为大势已去,好在上天眷顾,终于让曲三常他们得手,康棣也只能白跑一趟了。” 看着梅兮颜略有些放松的神情,申云才明白过来她适才在城头所说的“枢国不是我一个人的”是什么意思,所有廷臣都在看她这一战的胜负,胜了自无话说,若是败了…… “国主,恕臣下多嘴,廷臣们真的对您……”与梅兮颜相处了两日多,又一同经历一场生死大战,申云到底还是壮着胆子问了压在心中的问题。 梅兮颜微微一笑,说道:“我八岁离宫,直到父王去世前半个月才赶回都城,没人想到继位的是我。而我和所有廷臣都没有打过交道,关系生疏,不服众是可以想见的。” 说来轻松,申云却能体会到梅兮颜处处被掣肘的无奈和借铁壁城一战放手一搏的决心。 能大败屠一骨,梅兮颜居功甚伟。若不是她要求全体将士以白布裹身,刺激越国士兵的视线,又带着鬼骑轮番厮杀,他无法想象铁壁城最后会如何。 虽然她说朔州军不会任屠一骨攻打铁壁城而坐视不理,但以他对康棣的了解,直觉也是想坐山观虎斗,再收渔翁之利的。 一旦铁壁城被朔州军收复,梅兮颜将更不得廷臣之心,而他申家原本就是铁壁城世袭的将领,更不想把自己的城池拱手让给康棣。铁壁城的成败,关乎他们两人今后的命运。 一时激奋,热血上涌,申云伸开手臂,右拳有力地锤在左心口,言语铿锵,道:“国主,请允许臣下即刻带精兵返回铁壁城放火,关闭四门,与越国的残兵最后一战,抢回铁壁城,将王旗重新插到铁壁城上。” 梅兮颜见申云态度极其诚恳、神情更是坚毅,她想要的便是他对她这份绝对的忠心和臣服,知道目的已经达到,柔声安抚道:“别急别急,打了一天,趁这功夫先歇一歇。屠一骨失去粮草,铁壁城此时是孤城一座、坚壁清野,他没有后援,很快就会退兵。而且他一定防着我们再反杀回去,现在回去必定有埋伏。康棣他们也要观察一段时间才会动手,我们且先看看越国人到底会如何处置铁壁城。” 梅兮颜相信屠一骨在看到她的留信后会清楚他目前的处境,主动放弃铁壁城。而申云已经吩咐副将,组织士兵,准备随时冲回铁壁城。 直到城中开始冒起浓烟,他们知道,这是屠一骨愤怒的报复,但也是他们收复铁壁城的信号。 “国主,臣下去了。”申云道。 梅兮颜点头应允,道:“洛英夜视极好,随你一同入城,注意安全,慎防伏兵。” “是。”申云得令,转身吩咐副将整束士兵,立刻出发。 此时梅兮颜抬头望向东门方向,便看到一缕红色信号升上天空,在月光下仍旧耀眼。与此同时,丁开等人也看到了。 “朔雁和吕青野有危险,你们跟我去救。申云,这里的事情由你指挥调度。”梅兮颜果断下令,立刻与丁开、北山越和顾晓赶去柳朔雁示警的地方。 第十三章 黄雀在后(上) 丁开原本想劝梅兮颜留下,但红色信号是最紧急的一种,有性命之危。目前他们只有四人,他也实在不敢托大以三人之力去救援柳朔雁。尤其是柳朔雁护送的是吕青野,这个人若死在枢国境内,那是十足的祸事。 从东门奔出去二十里,路边倒着一架马车、十几个枢国士兵和马匹的尸体。雪地上马蹄印凌乱,伴着斑斑血迹,一路向前。 再追出十里地,不时能看到已经死去的枢国士兵和马匹,却没有发现一具敌人的尸体。到了一处岔路口,尸体多了起来,可见此处经过一场更激烈的战斗。 梅兮颜算了算,已经看到了六十三具尸体,而她只分拨给柳朔雁五十名熟悉当地环境的精兵,显然其中十三具尸体是敌人假冒的。 抬头勘察四周,血迹从路上拐到了旁边通往南铁壁山的岔道。 “顾晓留下查看死者伤口,看看那些假冒者到底是哪里钻出来的小兽。”梅兮颜果断下令。 三骑沿着马蹄印和血迹继续追踪,时不时看到有受惊的马迎面跑过来。一直追到南铁壁山山脚,看到了柳朔雁的坐骑正站在一边不安地走动,并听到山中回响着人的呼喝声、马的嘶鸣声和兵器互斫的声响。 循着声音奔进山里,受伤的马匹正躺在山道上呻吟。三人目力极佳,远远便看到一群枢国服饰的士兵正在围攻四个人,是柳朔雁、吕青野和他的两个侍卫。柳朔雁白色铠甲上血迹斑斑,不知道是她的血还是敌人的。 路旁躺倒了两个,一个是左寒山,另一个却是伺候吕青野的婢子,从北定城逃出来的营妓梁姬。试了试呼吸,都还活着。 山路太窄,原本就因封冻没有人迹,又刚下过一场大雪,雪深有半尺厚。马蹄一旦踩不稳,极容易滚下山去,三人迅速下马。 北山越随身带着弓箭,当即引弓搭箭,射倒了一个正准备攻击吕青野的士兵。 吕青野立刻扑上去补一刀,却被对方滚了一滚避过,反而一刀横扫他双膝。吕青野跳起避过,对方已经翻身跃起,继续和他厮杀。 柳朔雁也知道是增援赶到,提醒道:“对手难缠,务必一招致命。” 话音未落,梅兮颜已经掠到柳朔雁身边,右手马刀猛地劈下,欲把袭击她的一个士兵砍倒。不料那士兵竟突然转身举刀架住了她的刀锋,兵刃相交,那士兵吃了重击,屈膝跪倒,却没有完全倒下。 柳朔雁瞅准机会,一转刀柄,反手将刀捅进对方后背心,用力一拧手腕,搅切他的心脏,立时结果了对手。自己也一个踉跄,后退一步,正绊在那个假士兵的尸体上,仰面跌倒。 幸好梅兮颜伸手将她扶住,轻声说道:“去路旁歇一歇,替我掠阵。” “不行……他们有意逼我们进山,一定还有后着。”柳朔雁摇头。 “那就在这里结果他们。”梅兮颜拍拍柳朔雁肩膀,“别急,狩猎最重要的就是耐心和体力,先恢复一下力气。” 刚才在远处已经看得清楚,对方有十七人,这会儿又杀了一个,还有十六人。但吕青野、吕湛和吕澈也已经耗尽了力气,呼吸相当急促。 丁开和北山越已经替他们挡下了攻击,以丁开和北山越的功夫,一时半刻竟也伤不到对方。 “伤得重么?”梅兮颜靠近吕青野,看着他盔甲上的裂口和血迹,问道。 “轻伤,不碍事。”吕青野早已气息不稳,却拼命喘匀一口气,回答。 “和你的侍卫先去歇歇,保存一下体力。”梅兮颜左手抽出长剑,右手肘轻轻推开吕青野,避过一个假士兵的袭击,一剑劈断了对方的右臂。 对方只发出一声闷哼,挥动左拳一拳就击在梅兮颜右肩窝处,竟被他打了一个趔趄。 那人一击得手,立刻抽出腰间的匕首,如影随形般欺到梅兮颜面前,抬手便割她脖颈。 这些人已经知道柳朔雁的铠甲是金属制成的,刀剑无法刺穿,所以致命处只能选择裸露的脖颈部分。 梅兮颜抬手用刀刃格开匕首,只听“噗”一声,吕青野的长剑已经从对方后背贯穿到前胸。 吕青野虽然十分疲累,但他不想在梅兮颜面前示弱,所以强撑着身体,继续战斗。而且看着梅兮颜他们反击,招式相当灵活多变,诡谲难测,竟也让他学到一些关窍。 梅兮颜见他逞强的模样虽然想笑,倒也佩服他的毅力,便跟在他身边,一边掩护,一边攻击。 那些假士兵的目的非常明确,集中攻击吕青野,如此一来,梅兮颜也跟着受到围攻。 梅兮颜他们三人下午也是连番厮杀了几个时辰,尚未真正歇息,便又赶来救援吕青野。时间一长,疲态终究显露出来。只是仗着身上铠甲坚硬,对手无法伤害到他们要害,才慢慢扭转劣势。 眼前只剩下六个敌人。而他们也已经被逼退到山中一块开阔的平地上。 柳朔雁和吕湛、吕澈一组,因为体力消耗巨大,已无力还击,只能背靠石壁调息。丁开和北山越在他们外围保护他们,同时攻击敌人。 梅兮颜和吕青野背靠背,呼呼地喘着粗气,紧紧盯住眼前的四个敌人。 山上的枯树枝传来轻微的声响,风里带着一丝丝异样的气味,似乎有什么东西踏着厚雪正在向他们靠近。 梅兮颜吸了吸鼻子,压低声音问吕青野:“还有多少力气?” “不多,只够打发这六个。”吕青野缓了缓,嘶哑着回答。 “一会儿我一动,你立刻去保护你那两个侍卫和朔雁,只需抗住片刻时间就够。”梅兮颜把右手的马刀塞到吕青野手里,自己却抽出一把短剑来。 “你想做什么?” 梅兮颜没有回答,贴着她的后背的吕青野感觉到她在做深呼吸,三次之后后背突然绷得如同弓弦一般,然后,她吹了几声短促的口哨,与其说口哨,更像是某种鸟的叫声。 哨声一停,吕青野只觉得自己被梅兮颜用手肘轻轻顶开,而她则向弓箭一样“嗖”地弹了出去。同时弹出去的,还有丁开和北山越。石壁旁的柳朔雁挣扎着站起来,这口哨似乎是他们发动攻击的暗号。 他没忘记梅兮颜的嘱咐,立刻跑到吕湛、吕澈身边,同时用身体挡住了想要扑出去拼命的柳朔雁。 原本全力想击杀吕青野的六个敌人见他一动,都冲向他,却被速度更快的梅兮颜、丁开和北山越拦住。 吕青野目不交睫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竟完全无法相信——三个模糊的白色影子扑闪了几下,他又看到了前夜看到的绿色狼眼一般的凶光,随后,六个敌人便倒了下去。 等他眨一眨眼想确认的时候,梅兮颜三人竟也瘫倒在地上。 “吕世子,请快帮忙把国主他们扶过来,远离尸体。”柳朔雁在他身后有气无力地请求。自己已经以刀支地,费力地向尸体挪过去。 吕青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直觉将会发生可怕的事情。立刻跑过去,一手搀起梅兮颜,一手搀起附近的丁开。一触手,他便察觉出这两人已经完全脱力,形同废人。 “来不及了,快脱了我的铠甲。”梅兮颜无力地歪在他身边,声如蚊呐地说了一句。 第十四章 黄雀在后(中) “什么?”吕青野一头雾水。 “铠甲,脱下来。”梅兮颜重复。 吕青野见她如此确定,而身旁的丁开又没有反对,明白这一定是性命攸关的事。 放了丁开,迅速把她的头盔和面甲摘掉。一头汗湿的秀发落下来,吕青野心头的一个念头竟然是:啊,“他”是女的。见她拼杀这一阵,耳边都是她男子的声音,他已然忘了她是女子的事实。 随后马上收摄心思,去脱她上身的铠甲。铠甲的系带在两肋,梅兮颜此时就像一个面团捏起来的面人一样,软绵绵任他摆弄,倒也脱得很快。 整个铠甲虽是金属制,却并不太重,目测加上下面的裙甲,总重不超过一钧,比他知道的铠甲重量少了三分。也许鬼骑需要的是速度和力量,所以舍弃了护项、护膊,只有两片不碍事的肩甲,两肋也是软甲。 把铠甲放到一旁,软玉在怀,却没有温香。手感是湿得可以拧出水来的薄棉服、充斥在鼻端的是浓重的汗味,仔细看的话,裸露在寒夜里的皮肤上,正氤氲地冒着白色的热气。这种时候,吕青野竟然想到了刚出锅的馒头。 “裙甲,要脱么?”吕青野询问倒在他怀里的梅兮颜。 “不必。把丁开和北山扶走,然后用你的火折子,把离我最远的那具尸体烧了。”梅兮颜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说道。 吕青野没半分犹豫,把她的铠甲垫在她身后,起身就去扶丁开和北山越。此时柳朔雁已经到了那具尸体旁边,正在吹火折子。 不等吕青野去做,尸体已经烧了起来,他问柳朔雁:“要把她扶回来吗?”她指的自然是梅兮颜。 “要。多谢世子。” 梅兮颜没反对,但也没有让吕青野把她扶到所有伤患所处的石壁旁,只是指了一处相对空旷的雪地,让吕青野把她扶过去,便让他赶紧离开。 倚靠在铠甲上,梅兮颜努力几次都没有坐起来,吕青野只好走到她身旁,把她扶坐起来。 这回梅兮颜没有拒绝,轻声让他也坐下来,然后把自己全部的重量都靠在吕青野身上积聚精神。她现在急需力量,也不在乎在吕青野面前稍微示弱。 吕青野已无心纠结她的倔强,他终于知道这些不明身份的敌人为什么要把他们逼到这里。在他们前方,穿过火光,远处出现了一双双绿色的光点,即便处于上风头,似乎仍能闻到那些渗人的腥臊味。 狼群出现了。 粗略来看,有三十头左右,以半圆的队形,站在空旷雪地的另一面。偶尔有一头会忍不住弄出一丝声音,前面一头灰色的头狼就发出低低的呜呜愤怒之声,似乎在呵斥那头乱发声音的狼。 它们在犹豫。 梅兮颜也很紧张,她不知道这方法出了莽林是否还有效,但如今的情势她已别无他法,若不冒死试一次,他们将会丧生在群狼之口。 力气恢复得虽慢,但气势上却不能让狡猾的狼群察觉出一丝异样。她努力调匀呼吸,身后的吕青野似乎非常明白她的用意,也缓缓施加力气,把她慢慢扶坐起来,直到坐得笔直,面对狼群。 吕青野在她背后,没看到她缓慢睁开眼睛的瞬间,左眼露出慑人的凶光,三道伤疤逐渐变成血红色。 头狼后退了一步,龇着牙低吼着,半伏身体,既能够防卫又可以进攻。其他群狼也跟着后退,摆出同样的姿势。 就在梅兮颜想打破僵持,努力站起身时,山下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声音在寂静的山里格外清晰。 头狼毫不犹豫地转身,带着狼群离开了。很快,从更高的山间传来头狼的嚎叫声,似乎很是愤怒。 “赶紧下山。”梅兮颜说道,伸手去提铠甲,竟然没有提起来。 吕青野帮她重新穿好铠甲,戴好面甲和头盔,扶着她往山下走。 刚走出一箭之地,有脚步声从下面传来。 丁开吹了一声口哨,结果气息不畅,竟然没多大响动。正要再吹,下面已经有口哨回应,是顾晓。 很快一个白色的身影背着三把弓箭快速走了上来,吕青野认得那种鬼画符的面甲,是梅兮颜的侍卫。 “怎么回事?已经和狼群打过了?”顾晓看着面前七个人互相搀扶的狼狈模样,问道。 “狼群暂时退了,赶紧下山。”丁开说道。 “下不去了,山下赶来一群骑兵——”顾晓顿了顿,才又说道:“不知是哪路人马。” “先找个狼群无法攻击的地方休息一下,商量对策。”吕青野建议。 “你们出了铁壁城,敌人是在背后袭击你们的?”梅兮颜突然问吕青野。 “对。若不是有贵国五十名精兵抵挡一阵,消耗了他们的体力,我们也坚持不到这里。” “下面将死的那个侍卫是越国人吗?” “是。但他一定不是叛徒。” “他若是奉命杀你,你根本不能活着进铁壁城。” 吕青野话说出口,就知道自己多言了,他无非是想保住左寒山一命,见梅兮颜也没有误会,便不再说话。 “下面的一男一女还没死呢。”顾晓说道。 “这么久没被冻死倒是命大。” “虽然伤得重,不过已经坐起来了,我留给他们一些伤药。” “国主,这里山路狭窄,狼群无法集体攻击,我们先去看看他们的伤势,你们在此歇息之后再赶过去可好?” 吕青野找个借口离开,不参与他们主臣间的议事。 直到吕青野三人已看不到身影,顾晓才松口气。接下腰间的酒囊,递给了梅兮颜。梅兮颜喝了两口又递给丁开,就这么顺着传递一圈。 “那些冒牌货是怎么回事?” “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和记号,筋骨相当坚韧,都是经过特别锻炼和培养的。” “相当耐打,不知疼痛似的。”柳朔雁补充。 “不是越国的兵,否则从城里突袭,很容易会被突破城门。”顾晓道。 “他们选择从背后偷袭,断掉逃回铁壁城的后路,肯定早有预谋。”北山越道。 “只能证明一点,他们的目标就是吕青野。”顾晓道。 梅兮颜点头,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对方身份又无法知晓,徒说无益,因而换了话题,问道:“下面是康棣的兵吧?” “是,三十人左右,全副武装。” “康棣之前顶撞国主,这次如果知道国主在这里,只怕……”北山越有些担心。 “那些人会不会就是……”丁开问道,怀疑这些冒牌货是康棣指使的。 “不会。他们是从大军里分出来的,我在官道上听到大军行军声了。而且康棣原本就秉性耿直,并没有明显的倾向,只是国主离开都城太久,不了解国主的能力。现在铁壁城已经保住,他也该心服口服了。”顾晓道。 “他倚老卖老,丝毫没把国主放在眼里。铁壁城被围,就这么屯兵不动隔岸观火,这种老家伙,绝对没安什么好心。如果我们没有受伤,还可以冲出去,现在……”丁开还是怀疑康棣的用心不良。 “我和丁开下山去,看看康棣派这些骑兵到底有什么意图。若只是探路的,打发他们离开;若是来增援的,我们和他们一起离开,之后你们护着国主和吕世子返回铁壁城,不要和他们照面。”顾晓道。 “我和丁开下去,你留下。你体力还好,能够照顾好这些人的安全。”北山越道。 “正因为体力好,所以我下去,万一有什么不测,我有自保的能力。你们在山上,可藏的地方很多,他们也不敢攻上来。等体力恢复了,再下去不迟。” “老大,你说!”三个人争执不下,北山越扭头把梅兮颜抬了出来。 “顾晓和丁开下去。”梅兮颜权衡之后,结束了他们的争论。“若有异常,不许逞强,马上退回这里。” 第十五章 黄雀在后(下) 顾晓和丁开没走到山脚,已经看到几十人的骑兵队伍围在山下。 丁开接过顾晓的酒囊,把里面的烈酒一口气喝个精光,顿觉浑身发热,力气又恢复不少。深呼吸后抖擞精神,和顾晓好整以暇地来到山下。 等在山下的骑兵百夫长看到两名白甲战士走下来,驱马出阵,问道:“可是鬼骑侍卫大人?” “正是。是康将军的人马么?”顾晓应答。 “是,小人是先锋军的百夫长。因看到有打斗的痕迹延伸到这里,又有我枢国的士兵尸体,所以追过来查看。” “有一小股越国士兵扮作自己人逃到这里,我们奉国主之命来剿杀,此刻也差不多结束了。” “各位侍卫大人辛苦。只因天气恶劣,我朔州军被阻在半路上无法行军,所以未来得及驰援铁壁城,今既已知道铁壁城得以保全,小人这就回复将军去了。” 顾晓没想到如此轻易便打发了他们,和丁开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天,直到马蹄声已经消失,才相信他们是真的撤走了。 他们哪里知道,这队人是康棣派来示好的。 柳朔雁发出的信号程铁鞍也看到了,立即点了两百骑兵下山。 当顾晓检验完尸体,拐进山路之后,程铁鞍也赶到这个岔路口,正在研究地上的尸体和血迹的时候,康棣的先锋军就到了。 随后康棣听到鬼骑与先锋军碰面,且鬼骑带领的骑兵各个精神奕奕,看着不像吃了败仗逃跑的,加之鬼骑身份特殊,便策马过来相见。 “程侍卫长,老夫来迟了。实在是大雪阻路,十分难行,以致晚到了三日,铁壁城可好?”康棣把拖延出兵时间的责任甩开,佯装关切地询问。铁壁城正烧红半边天,任谁都知道情况不会太好。 鬼骑除了侍卫的身份,再无其他,梅兮颜虽然是队长,但已是国主,所以实际的队长由程铁鞍接任。 “国主有勇有谋,已然大败屠一骨,保住了铁壁城。”程铁鞍摸不透康棣的心思,但廷臣都有意想看梅兮颜的笑话,他自然要把梅兮颜真正的功绩说明白。 “这火光是?” “越国士兵增援了三万人,国主把越国士兵困在城内用火攻,彻底击败了他们,这会儿正在灭火。”程铁鞍半真半假地解释。 果然,看到了康棣神色微微一变。傍晚前北定城方向起火,他们也看得清楚,若梅兮颜烧毁敌人粮草,康棣相信她确实能险胜这一战。 虽然对这个小丫头的身世总存着一些芥蒂,但他从不参加党争,倘若梅兮颜真凭自己之力胜了此战,他倒是真要对她刮目相看。 “程侍卫长到此是国主有什么旨意吗?”康棣见他挡在眼前,看起来没有避开的意思,似乎对自己防范得紧,试探是否是梅兮颜的主意。 “有一小股越国士兵逃窜到此,其他鬼骑已经去追,我奉命守在这里。”程铁鞍继续真假掺半地回答。 他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也许这一切都是康棣的圈套,只为能诳出梅兮颜并杀之,最后把结果都推到那些假冒枢国士兵的人身上,他们就可以重新拥立心目中的国主人选。但马上又打消了这种推测,毕竟谁也不能确定出城救援的一定是梅兮颜。 “既如此,老夫派人为程侍卫长去探探山里的消息,我们老少二人且在这里等等。”康棣策马靠近程铁鞍,不等程铁鞍回答,已经示意一名百夫长带三十骑沿着马蹄印进山。 枢国廷臣对鬼骑都不陌生,也知道他们的能力,三十人对鬼骑来说,无法造成任何伤害。而康棣又主动站到程铁鞍身旁,以程铁鞍的能耐,一旦出现任何突然状况,康棣都会被他瞬间制服。康棣这种做法不啻于在示好,想缓解双方暗中的僵持气氛。 虽然这几十人把山上的一群人吓得如临大敌,然则若不是这群骑兵,狼群也不会退得如此迅速,到底还是间接帮忙驱退了狼群。 等探听消息的百夫长回来,知道鬼骑“安好”,康棣表示放心之后,程铁鞍主动说道:“此去铁壁城只有三十里路程,不如康将军先带军去铁壁城外扎营休息,也好面见国主。” 既然康棣已经表明没有敌意,程铁鞍便想借用这支朔州生力军,镇住对面的屠一骨,以防他狗急跳墙,率残部反扑铁壁城。 然而康棣却不知道程铁鞍的用心。一来听程铁鞍说,屠一骨军已经有七万五千之众,战死者定然过半,城门外都是尸体,哪里能扎营?倒不如说是去清理尸体。他堂堂朔州军主帅,战斗没参加,却去干收尸的活儿,决计不去。 二来,他和申岳亭素有嫌隙,也不想和申云见面,尤其是在对方作为守城将领,成功守城之后。 三来,他两万大军出动是因梅兮颜支援铁壁城的王命,此时铁壁城已转危为安,他们再赶三十里路去扎营,总有些喧宾夺主的意味,这种事他康棣干不出来。 但他是奉王命出兵,现今对梅兮颜又已有些折服,没王命也无法撤兵,因此答道:“铁壁城之危已解,就不要再耗费兵力赶路了,老夫在双壁谷外留有之前的锅灶,今晚便仍旧在那里扎营,等国主的王命再作处置。” “如此也好,康将军一路辛劳,等回到铁壁城我向国主回禀此事。”程铁鞍也不强留,与他告别。 待朔州军走远了,程铁鞍才率队去接出了梅兮颜等人。 危机解除,便是生机。 申云带人返回铁壁城灭火,内城民房虽然烧了小半,但还有大部分可以居住。 梅兮颜他们后半夜回到城里,挑着完好的民房住下来。 申云和程铁鞍安排救火、守城、放哨,清理越国士兵的尸体。又连夜通知山里,把一部分营帐运回来,直接扎到清理出来的西城门外,城头上重新插上王旗。 一夜未歇。 天亮后山上的营帐物资等开始往山下转移,百姓们自发帮忙,速度倒也快。外城的营帐迅速扎好,西城门外冒充士兵的百姓埋锅做饭一应有条不紊。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关,竟然又生出了无限的希望。 吕青野站在狼藉的城头上,眺望着西边的一线河。屠一骨应该已经撤军了,他该怎么办?不回越国是不行的,但回了越国,即将面对的则是各种暗算。 梅兮颜走到他身旁站定,说道:“多谢你的图纸,解了我的围。” 她说的是真心话。按她原先的计划,屠一骨虽然夺不走铁壁城,但铁壁城势必将由康棣来收复。她作为一国之主,原本就一意孤行以小博大,若最后牺牲了全城的人却无法保住铁壁城,她将完全被枢国廷臣排斥在外,想要坐稳国主的王座将会难上加难。 然而,吕青野在诱攻前夜,暗中把他们费尽心机才探查到的北定城内部分布图送给梅兮颜,梅兮颜立刻吩咐曲家三兄弟在白天双方酣战时,带着一百士兵假冒越国士兵,把魏及鲁等一百零一人的尸体送回北定城去,并趁机烧他粮草。 所以,她不仅凭一城之兵抵抗敌军六万之众,逼迫屠一骨撤军,还收服了铁壁城和朔州军统率,给自己的根基夯了结实的一桩子,也为铁壁城今后的安危拉来一个强大的助力。 “以国主的本事,即便没有图纸,你的鬼骑也能混进北定城。”吕青野轻笑。他听说过鬼骑的传说,若说第一次见他们屠杀魏及鲁那一百人只是觉得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的话,那昨夜在山中最后那一击,当真不像人类。 “总归省了好些寻找的时间和精力,还知道怎么应对剩下的兵士,所谓兵贵神速,若晚了,铁壁城也守不住的。” “国主昨晚也救了我,咱们只当扯平了吧。” 梅兮颜不再多说,问道:“世子有何打算?” “正想请国主帮忙。” “什么事?” “能否请鬼骑护送我们回越国?” 第十六章 再遇伏 梅兮颜原本也有这样的打算,毕竟作为质子,吕青野不能离开越国。现在明显有一股势力要在暗中置他于死地,总归要把他尽快送回越国,枢国才能安全。至于他回到越国会如何,与她无关。 “世子想何时出发?” “等左侍卫苏醒过来便启程返回。” “好。” 左寒山伤得极重,梅兮颜为了他能尽快醒过来,让路战下了猛药。作为鬼骑里的鬼医,路战只用了两天,就让左寒山睁开了眼,状况似乎好了很多。 梅兮颜已传令给康棣,拨出五千人入驻铁壁城,待之后铁壁城士兵补充完毕再返回朔州。 另外把鬼隐三兄弟,曲仁、曲义、曲礼留在铁壁城辅助申云,实际上也是震慑康棣的五千朔州军。 铁壁城事宜都安排完毕,十日后,左寒山已能起身走动,梅兮颜带着剩余鬼骑返回都城枢钥,顺道护送吕青野,随行的还有伺候吕青野的梁姬。她的母国也是越国,请吕青野带她到越国边境,她自行偷偷回家。 事实上吕青野回到越国最快的方法就是穿过一线河回北定城,再回越国都城乾邑,但又怕被屠一骨残部暗中追杀。他们身上都有伤,禁不起剧烈的打斗。所以只能绕远路,先跟梅兮颜同路到朔州,再通过姜国,返回乾邑。 到朔州时康棣到城外相迎,留在主城过了除夕新年,梅兮颜和康棣密谈了一场,前嫌尽释,初二继续赶路。 朔州西南有座长山山脉,南北绵长一千八百里,是枢国和姜国的界山。在朔州境内设有一个西泰关关口,地处朔州境最西边的桑林县边缘,是两国通商贸易的重要通行关口。 从这里进入姜国,再回越国,路程最短,而且相对安全。 在官道已能遥遥看到一条黑线,便是巍峨的西泰关。平日里这条官道上各国平民、商贾等来往频繁,极其热闹,此时正值新年,反倒是一年里最冷清的时段。 旁边山道上下来几个猎户,扛着的猎叉上倒挂着野鸡、兔子等小野物,一脸满足地讨论着如何过年。梅兮颜一群人经过他们身边,他们还热情地打招呼。 走出一箭之地,梅兮颜突然放慢速度、勒住马头,正要说话,前面左右两旁的山坡上突然滚下无数落石堵住前路,同时箭矢纷飞,朝着他们射过来。 “退!”梅兮颜一边拨打着箭矢,一边下令。 吕澈从车中出来替吕湛拨开箭雨,而吕湛立刻也把马车转头后退。 正退到刚才与猎户相遇的地方,前面又有滚石挡路、箭矢直射过来,对方似乎有意要逼他们入山。 梅兮颜、程铁鞍和丁开连闯几次都无法突破箭雨和滚石,无奈之下只能顺了他们的意,取山路上山。 吕青野、左寒山和伺候吕青野的梁姬在鬼骑的掩护下出了马车,五人被鬼骑们各自带上马,梅兮颜开路,丁开断后,向山上退去。 山路两旁也有弓箭手埋伏,好在数量不多,没有威胁性。 直到他们退到射程之外,消失在山林中,官道上涌出三百左右平民打扮的弓箭手,另有十名骑兵,利索地把地面上的箭羽、石头、枯枝等都清理干净、铲平了纷乱的马蹄印。 其中两人重新驾起马车,和骑兵一起好整以暇地赶往西泰关,剩余的人都零散地进入了山里,官道上重新恢复了宁静,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小心陷阱。”众人都下了马,梅兮颜一边探路一边提醒。 “我和北山下去,抓两个活的问明身份。”丁开道。 “肯定和之前偷袭吕世子的是一伙人。”顾晓道。“招式都一样的,逼我们入山。长山山脉广阔,野兽比极冷的铁壁山更多。目前知道的下山路径就这一条,他们堵在山下,我们在山上冻也冻死了。” “吕世子,你可真是个香饽饽,吃了能抵多少天饿?”苗华打趣。鬼骑里他最小,性格比较活泼。 “如果你吃了,应该能活到见我父兄那一天。”吕青野扶着梁姬,不愠不恼地回答。 “他们可能比我更想吃你的肉呢。”苗华无心地回了一句,遭来吕澈的瞪视。 “你们都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怪物,也许对方是找你们寻仇的呢。”吕澈也亲眼见过梅兮颜、丁开和北山越在瞬间杀死六名高手,他自愧弗如,相当震惊。这些天和这群人混得也有些熟了,却总无法释怀他们绝杀敌人的诡异能力。 “若不是吕世子在此,我们又怎么会被那些人缠住?”苗华反驳。 “贵国早已是别人眼中的肥肉,任谁都清楚,追源祸始,我们世子不过是一个具体的借口而已。”吕湛虽然稳重,却也不想鬼骑们总认为吕青野是祸端。 “若不是他跟着屠一骨跑到战场上,又参加偷袭,事态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眼见自己人吃亏,丁开也开始帮腔。 “正是如此。或者你们原本就和屠一骨商量好了,仗着吕国质子的身份,其他国不能把你怎么样,所以才留下来当诱饵,把我们带进你们早已设好的圈套。”北山越也加入辩论。 “弓箭没射到你们,舌箭倒是都厉害,刚才怎么没见你们张嘴把敌人射倒,这会儿一个劲儿浪费唾沫?”梅兮颜开口,不分枢国吕国,都训斥了一顿。 所有人都乖乖闭了嘴。吕湛和吕澈虽然不服气,但吕青野给他们使了眼色,只好忍了。 一行人闷头走到一块稍微平坦的山坡上,梅兮颜停下脚步,开始分派任务: “洛英和顾晓去查看一下附近的山势地形,哪里有能容身的地方。” “大苗小苗查看附近是否设有陷阱,注意是否有野兽出没的痕迹。” “丁开、北山、吕湛、吕澈去寻马草,多多益善。” “铁子和朔雁去打猎。” “路战照看左寒山。” “我负责守卫。” “马匹暂时留在这里,大家分散后各自小心,注意留意是否有埋伏;最晚天黑前到这里来碰头。如若遇到袭击失散,保护好自己,寻找机会下山,直接返回枢钥再聚。” 鬼骑们领了命立刻散去,只剩吕湛和吕澈还站在吕青野旁边没有动。 “你们去吧。”吕青野淡淡地吩咐。 两人这才离开了。 路战扶着左寒山,吕青野扶着梁姬,跟着梅兮颜又往山上走了一段,选的路径都是早已有人经过的山路,无法被追踪脚印,小路很窄,一边是山壁,一边则是落差极大的山谷。最后在一块挡风的石头后发现一个小平坡,正好可以容纳他们几人,便安顿下来。 路战迅速为左寒山处理伤口,左寒山躺在梁姬的怀里,疼得满头大汗。 他伤势原本就极重,是路战用了特殊的手法才让他短时内恢复部分体力,经过这场激烈的奔逃,体力又被透支,自然支撑不住。路战没办法,只好让他沉睡过去,先恢复体力。 吕青野的棉衣也透出一些血迹,但没说什么,路战就当没看到,收拾好医药包,重新绑回自己身上。 “国主,要给康棣发信号么?”路战走到梅兮颜身边,小声问道。 “暂时摸不清敌人的意图,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先不要发。”梅兮颜另有顾虑,且自信以十名鬼骑联手,想下山总会找到办法。 “你身上,什么味道?刚才碰过什么?”梅兮颜突然皱起眉头轻轻抽了抽鼻子,问道。 路战立刻仔细地闻了闻,面色凝重地答道:“是辰香,使用的一个时辰内香味会愈渐浓烈,之后一个时辰消——” 话还未说完,梅兮颜瞬间转身,手中寒光一闪而出,腰间的短剑已经扎进了梁姬右肩,力道之大,直接将梁姬击倒在雪地上。 吕青野反应速度也相当快,立刻把梁姬腿上的左寒山拉到一旁,长剑出鞘,已架在梁姬的脖子上,叱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十七章 刺探 路战一个箭步冲到梁姬身旁,伸手便钳住她的下巴,防止她嘴里含着什么剧毒的药物自裁。 果然,从她无法闭合的嘴里挑出了一颗小小的蜡丸。 “搜她身上还有没有辰香。”梅兮颜警惕地重新检查四周,并吩咐道。 路战从她腰间搜到两个扁扁的小瓶子,瓶口只有一根小指头粗细,将里面的粉末取出来试了试,有一瓶是辰香,另一瓶没有味道,也来不及去查看到底是什么。 请吕青野看好梁姬,路战取了弓箭,割下几十块梁姬棉衣的衣襟,裹在箭头上,再撒上一些辰香的粉末,跑来跑去从不同的方向和距离向林中各处射箭,用来迷惑敌人。 “这个味道有什么办法能掩盖?”梅兮颜正在探查,在林中遇到路战,问道。 路战摇头。用其它的气味掩盖一样有示警的作用,要么就是脱了衣服离开,这招夏天可以用,现在却不行。没有办法消除,所以只能被迫等着暴露。 整片空地上,只剩下吕青野能活动自由,伸手探了探梁姬的脉息,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她的脸,余光又扫了眼她的右肩。 “脉搏很平稳,伤势不重。”他开口说道。 “世子对我早有防范?”梁姬把视线尽量往下移,看向架在脖子上的剑锋。 “只是稍有一些怀疑。我们从铁壁城东门出去后,五十名士兵全部被杀,剩下的人也几乎苦斗到脱力,而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却活了下来,有些侥幸。” “若不是世子一路上保护,我确实活不下来。” “你太谦虚了。能把香粉撒到鬼骑身上却不被他们发现,这已是常人所不能。” “为什么不揭穿我还让我跟着你?”梁姬不再辩驳,问道。 “你之前的嫌疑还是太轻,伏兵很可能是早就算计好的,不一定与你有关。在铁壁城也没有发觉你有任何异样,只好继续带着你,看你到底是人是鬼。” “为了这个把自己陷入绝境,愚蠢。” “不只是我,还有枢国国主,我们都想知道你会和谁联络,又用什么手法联络。” “第一次你们查不出来,这次自然也不会查出来。” “你是屠一骨派来的?”其实他想问的不是这个,但另一个名字实在不忍心问出来。 梁姬只是冷笑,却不说话。 “梁姓,似乎姜国最多。”吕青野见她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换了一种方式,好似喃喃自语一般若有似无地念叨着。 梁姬的眼睛稍微眯起一点点,嘴角翘起一个嘲讽的笑容。 “我确实在越国待得久了,以为处处都和乾邑一样平和。”吕青野叹口气,笑着自嘲道:“作内应的谁会傻到用自己的名字呢,巴不得取一个能混淆视听、最好能祸水旁引的。” “别试探了,我什么都不会说,你们从我身上也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吕青野淡淡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她的身份。顿了顿,才问道:“你说自己十九岁,见过战争吗?虽然这十一年没有大的战争,但越国和朴国也发动过几场小战争,你有见过或者听说过吗?” 梁姬沉默。 “我见过。不只小战争,之前的六国大战我也见过。这次越国攻打铁壁城,死了不过几万人,而那个时候死了近百万,还不包括被灭的岑国和被吞并的南仓的人口。活下来的将士们说尸体漫山遍野,流血漂杵,血液浸入的土地,如果折断上面的植物,植物的叶茎里流出的都是红色的液体。 “我在去越国作质子的途中,看到了各国逃难的百姓,各个蓬头垢面。贫苦的拖家带口,每人背着一个大包袱;稍有一点资产的,推着小车;富有的也有,赶着马车。人人满脸焦虑、满身疲惫,看到穿着士兵服饰的人,便如同惊弓之鸟一样仓惶、发抖。” 梁姬闭上眼,面无表情。 “父王对我说,作质子,就可以救很多的百姓,就不会再有战争,吕国人会永远记住我的功德,感谢我带给他们平安的生活。 “等我慢慢长大,逐渐发现,作质子,等于把好多的焦点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成也是他,败也是他;福也是他,祸也是他。虽然我和枢国国主说过,我不重要,但我的存在与否却可以让各种势力大做文章,从这个方面来说,我还有些重要性,这实在是一种无奈。”吕青野长叹一口气。 仔细看,梁姬的眼角处有一点泪光,他无声地笑了。 “我们相处了半个多月,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他问道。 半晌,才听到梁姬回答:“你是个温柔的好人。” “如果我死了,会对你的国家带来什么好处吗?” 梁姬咬着嘴唇,却不再说话了。 “如果我的死,能让幕后主使者的国家避免战乱,直接获得好处,我倒也觉得死得值得,毕竟换得了无数底层百姓的安居乐业,也不会有那么多士兵死在战场上,让家里的父母妻儿担惊受怕。” “能用阴谋代替战争,满足权利者的欲望,是最小化的牺牲。”梁姬忍不住说道。 吕青野反复咀嚼着她的话,苦笑道:“似乎很有道理。你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来做内应的吗?” 梁姬又没了声音。 “六国大战后各国达成约定,若非必要理由而挑起兵争者,其余大国可联合击之。既然大家都止息了兵戈,为什么不能各自和平地相处,安心发展自己的国家呢?” “掌握权利的人,一旦觉得自己够强大了,就容不得身旁有和自己差不多强大的邻居,总有一种攀比的心。”梁姬也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能活下来,想做什么?” 梁姬的喉咙动了动,咽了咽口水,终于睁开了眼睛。眼神一片清明,看着头上的天空,又似乎有了憧憬,露出淡淡的笑意,悠悠说道:“想有一个家,一个这辈子已无法拥有的家。” “如果我活着,我也想回家。”吕青野道。 “吕世子,你是个好人,但好人都不会长命。” “说不定我是例外呢?” “进入这山里,就没有例外了。”梁姬语调虽轻,却斩钉截铁地不容置疑。 “虽然这里只是朔州辖下一个县的边缘,但只要枢国国主发了救援信号,援军很快就会到的。” “没有用的。” “鬼骑的本事你也看过的。” “那又怎样,不过十人而已。” “听说,守住铁壁城鬼骑功不可没,他们是可以匹敌千人的怪物。” “呵,怪物!”梁姬不屑地嗤之以鼻。 “你不怕他们?” “世子怕?” “有一点。” “因为世子是人,都是同类,就不会怕了。”梁姬似乎陷入回忆中,声音越来越小。 “什么意思?追杀我们的也是鬼骑?” 梁姬突然憬悟过来,哀戚一笑,道:“不!等我变成鬼,我就不怕了。”说完一挺脖颈,竟然把咽喉直接撞到吕青野的剑刃上。 鲜血喷了出来,溅到吕青野的衣袖上。 吕青野立刻弃剑按住她脖子上的伤口,掌心还能感觉到鲜血汩汩而出的脉动和温热。 “这是欲盖弥彰吗?”吕青野问,出奇的冷静。 “世子……”梁姬一开口,血就从口鼻里冒出来,却仍旧坚持说道:“你很……厉害……不止……温……柔……还……笑……”后面的字已无法发出声息,只好拼尽全力动了动仍旧被吕青野按住脉搏的手腕,一脸了然却又诡异的笑容。 第十八章 失算 等梅兮颜和路战回来的时候,梁姬的尸体已经完全冷了,青灰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自杀了?”梅兮颜收回短剑,拭净血渍,淡淡地问了一句。 “大概说漏了嘴,说暗中追杀我们的是和鬼骑一样的人。”吕青野回答。 “和我们一样?”路战挑眉,有些难以相信。“第一批那三十人确实厉害,但和我们不是同个路数的。” 梅兮颜略低着头,沉思片刻,说道:“各国都有自己的奇兵暗勇,很难猜测,别轻信奸细的话。” “你身上的香味越来越明显了。”吕青野看向路战,说道。 “世子也是一样。”路战没好气地回答。 刚赌气说完,路战突然反应过来,一边解着自己的斗篷,一边压低声音道:“世子快把外衣脱了,辰香沾了血,味道变了。” 经过路战提醒,吕青野才用心分辨了一下身上的味道,但他完全分不清和刚才的香味有什么不同。 “请快些脱了外衣,我们要撤离这里。”路战催促。 “追来了。”梅兮颜轻声说道,“人数大概有二十人,世子把外衣脱了就放在这里,一会儿趁我们拦住他们,带着你的护卫向上走。上面还有一块和这里差不多的小平坡,在那里等我们。” 说完和路战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迅速离开石头旁,沿原路返回。 刚走出十几丈远,便看到了追杀者,里面竟有之前在官道上碰到的那几个猎户。 没什么搭话的机会,对方看到他们,举起钢刀和猎叉就扑上来。好在山路狭窄,他们一时无法全涌上去,梅兮颜和路战仗着地利,居高临下地砍杀,将他们阻拦在山道上。 一交上手,梅兮颜和路战便知道这些人和第一批伏击之人是一伙的,砍杀无法让他们退却,除非彻底击毙他们。 吕青野躲在石头后面也看得清楚。之前他、吕湛、吕澈、左寒山和柳朔雁五人与十七名敌人混战,尚且占不到便宜,如今只有梅兮颜和路战两人,却要对付二十人,即便有地势之利,但对方车轮战,累也把他们俩累死。 他也想过带着左寒山一走了之。但只有他一人,又带着重伤的左寒山,只怕无法走出这茫茫长山。 正犹豫间,眼前只见一线黑影穿过山林瞬间射到,同时路战便发出一声闷哼,身体撞到旁边的山石上。 定眼再看,路战右肋上扎着一只箭,箭杆比一般的要粗上两圈,箭头乌黑,露在软甲外的有一寸长,而穿透软甲的部分,似乎一寸有余。 梅兮颜挡住前面的敌人,小声问道:“怎么样?”。 “没事。”路战趁机把箭杆割断,说道。 “别逞强,看看是否有毒。”梅兮颜提醒。 “看箭头颜色有毒,但对我们来说,发作起来不会那么快,老大也小心。” “你去后面处理一下,这里有我。” “来得及,先对付他们。”路战不肯退下。 吕青野转头凝视对面的山林,距离大概有五十丈远,密密麻麻的野桑林,棵棵都有一人抱那么粗,人藏在树后根本看不出来。 鬼骑的铠甲吕青野见过,虽然双肋处是软甲,但相当坚韧,也并非一般弓箭能穿透。这种距离不仅能穿透软甲射伤人,余劲还能将人弹开,这份劲力怕是人力所不能,该是强弩所为。 很显然,追杀的这二十人不过是用来迫使鬼骑露出铠甲无法保护的部位,而早有更厉害的弩手隐藏在对面,伺机射杀鬼骑。没想到,对方竟然考虑得如此周密。 正在他考虑该如何应对时,梅兮颜挡开了另一支箭矢,和路战把第四个敌人打下山谷。 路战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由不得吕青野再多想,立刻脱了外衣,卷成一团,就地挖个雪坑埋个严实。也不披戴路战的斗篷,穿着中衣就冲了出去。 “你带着左护卫先走,这里有我和你们国主。”他冲到路战身边,把他拉到身后。 路战不肯,想甩开他的手。 若说吕青野的武功,虽然不及平常状态下的鬼骑,却也相当不弱,所以路战一时竟然没有挣脱开,反被他握得更紧。 “他们的目标是我不是你们。你身上的香味能把其他追兵引走,我和你们国主自然就可以脱身。”吕青野压低了声音提醒他。 路战还不肯走,两人正僵持时,林中突然窜起一朵蓝色的烟花,鬼骑中有人示警,表示与敌人交战中。 没等烟花在空中消散,突然从不同的地方窜起各种颜色的烟花,映在即将暗淡的天空之下,虽不绚烂,却也算耀眼。 吕青野这才明白梁姬说他们不揭穿她的身份是愚蠢的做法,原来,对方早就有了应对方法。想来,铁壁城里还有奸细和梁姬暗通消息,把梁姬探得的关于鬼骑的各种情况包括他们铠甲的弱点等,都及时反馈给了幕后那位高人。 一剑挡住敌人砍向梅兮颜的长刀,吕青野放开了路战,头也不回说道:“别拖后腿,赶紧走!” 梅兮颜和路战自然也看到了那些搅乱视线的烟花。按梅兮颜原先的计划,鬼骑两两一组分开,即便遇到危险,也可以全身而退。但现在,路战却有了隐隐的担心。 他仔细回忆过,梁姬没有接触过的人只有梅兮颜、丁开和北山越,但是吕湛、吕澈的身上却一定被做了手脚,所以几组人无一例外,都会被追踪。如果敌人一律采取这种近身攻击引出他们破绽,再远距离攻击他们的话,所有人都难以防备。 天色渐暗,按吕青野的方法做,至少梅兮颜和吕青野脱身之后会保证安全,只要他们安全就好,其他无需多做考虑。 “老大!”路战短促地打个招呼。 “小心!”多年的默契已经无需再多言,梅兮颜嘱咐道。 等路战背着左寒山彻底消失时,两人面对的敌人只剩十个。其中两个被梅兮颜砍断了右臂,还有四个被吕青野刺伤了肩膀。 梅兮颜要分心防着对面的暗箭,右臂被猎叉戳了个正着。左手马刀立刻斩断了对方握叉的手腕,伸腿便把他踢下山谷。 吕青野更狼狈一些,单薄的中衣已经被挑破了数个口子。对方的猎叉相当尖锐锋利,一插一挑,中衣便被撕开一个大口子,连带着身上又多了两道血痕。正出剑反击,斜刺里竟然钻出一个矮小的敌人,挥叉刺他左腿。 斜退一步避开,那人应变极快,立刻横向切他右腿。吕青野避无可避,攻他上盘的敌人也避开他长剑刺向他胸膛。 危急间,梅兮颜身形一矮,强行插进他和两个敌人之间,右手一转长剑反握,拦腰切断攻他上盘的敌人。左手马刀一刀插进攻他下盘的敌人的猎叉中,将猎叉别开。 这刹那间,敌人又扑上来两个,两把猎叉从缝隙里穿过去,直接刺到梅兮颜前胸铠甲和左肋软甲上,软甲被猎叉刺穿。 同时间吕青野只觉眼前划过一条黑线,瞬间射中梅兮颜右肋,余威击得她脚步有些踉跄,竟然又是躲在对面的弩手。这次的力道更甚于之前,在梅兮颜身后的吕青野清楚看到箭头没入她右肋大半。 吕青野此时才站稳脚步,左右手同时握住剑柄,用力挥剑,将身前四个敌人一起砍倒。拖住梅兮颜左腋,将她硬生生拉了起来。 梅兮颜刚起身,又一支箭朝着吕青野射过来。她立刻伸剑出去,奋力将箭拨开。 敌人跨过被他们砍杀的同伴的尸体,一起朝他们扑过来,梅兮颜只来得及挡住一个,有一刀直接劈在梅兮颜已经受伤的左肋软甲上,但被软甲挡住。随后两个使叉的便补了一叉给梅兮颜,叉尖刺穿了她的软甲。 吕青野没那么幸运,被猎叉洞穿了左大腿的同时,敌人立刻变招,横推猎叉,切割他的大腿。 这种猎叉和普通猎人用的猎叉不同,两根叉尖尖锐,叉身打磨得像刀一样,向外的一侧是锋利的刃口,向内的一侧比较厚实。 梅兮颜再次用马刀卡住那只能切断吕青野大腿的猎叉,却被使刀的敌人觑得机会,挥刀砍她左臂。 吕青野剑交左手,替她挡住这断臂的一刀。奈何左手力量不及敌人,到底还是砍伤了梅兮颜的左臂。 左腿痛得无法支撑身体,右脚一滑,竟然一个趔趄跌下了山谷。仓促间右手一抓,竟然抓住了梅兮颜右肋上插着的那只箭杆,登时就把箭头拔了出去。梅兮颜被他的力道一带,身体不稳,也跟着掉了下去。 第十九章 患难(上) 山谷和山道之间的落差并不大,只有十丈高左右,且下面堆积了不知多厚的积雪,两人直接砸进雪里,雪面上只留下两个塌陷的大坑。 “对不起!你还好么?”吕青野吐出嘴里的雪,担心地询问。手里还攥着箭杆,他深知箭头被这样蛮力拔出后伤口创面大,会引起大出血。 “还好。还能动吗?”梅兮颜顾不得身上压下来的散雪,小声反问道。 “能。” “马上向旁边挖一段雪洞躲进去,我担心放冷箭的那个人会赶过来。” “好。” 因为雪自身的重量、每日接受的光照和风力作用,积雪已经有一定硬度。两人躺在雪坑里奋力用兵器挖着身旁的雪壁。 求生欲望之下,很快就挖出一个足以容纳自己的小洞。虽然手臂发酸,两人还是继续向前挖,只觉雪洞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面前的雪壁突然露出一个口子,对面各自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和熟悉的面甲,竟直接打通了一个通道。 “也好,事半功倍。”梅兮颜自嘲。右手抓了一把雪紧紧按在右肋上。箭头被吕青野强行拔了出去,伤口撕裂,她能感觉到失血很快。 乱箭射了下来,“噗噗”地扎进雪里,头靠在雪壁上,听得很清楚。 “果然被你料对了。” “对方还有强弓手,只有躲在这里才安全。” “外面应该全黑了吧。”吕青野也同样用雪按着他的左大腿,瞬间冰冷传遍全身,却仍旧感觉温热的血不停地往外冒,融化了手里的雪,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哆嗦。 梅兮颜转头看他,黑暗中勉强看到中衣破破烂烂,满身鲜血,马上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递给他。“先裹上,要把伤口处理一下。” 吕青野也不客气,立刻把斗篷裹在身上,顿时觉得暖和了一些。 上面的箭终于停了。 “用雪把伤口洗干净。这是金疮贴,用手心焐热促使药效发挥,贴到伤口上,再用布条把伤口包起来。”梅兮颜从胸前的铠甲里抽出两贴巴掌大膏药状的东西,塞到吕青野手里。 “你还有吗?” “有,你赶紧止血吧。” “我出去,你先清洗伤口。路战说这箭头上有毒,你的伤更要尽快处理。” “嘘——”梅兮颜突然轻声提醒,一伸手便捂住了吕青野的嘴。从雪的缝隙里看出去,发现有人影站在雪坑边上正要跳下。 “是之前被我们打下来的那五个,还没死。”她贴近吕青野的耳边说道。 不待吕青野回答,梅兮颜迅速捧起一大把雪,用力压实成一块雪饼,一把扯开裹在吕青野身上的斗篷,抽出短剑利落地割掉了吕青野中衣衣襟底边一圈,自然得仿佛从布匹上撕下一条一般。然后把雪饼贴到右肋伤口上,用布条紧紧缠住。 吕青野来不及抗议,就听到“噗通”“噗通”的声音,那五个人已跳了下来。梅兮颜轻轻甩下一句“待在这里别动,我去帮你抢棉衣。” 尾音一落,人已经窜出去了。 并没有激烈的打斗声传出来,不一会儿,梅兮颜带着一身血气和凉气,重新钻进洞里,扔给吕青野一套棉衣。 “穿吧,这套比较干净。”声音明显有些嘶哑和虚弱。 “能有就好,总比冻死强。”吕青野哆哆嗦嗦地把棉衣穿好。 “伤口贴好了么?”梅兮颜贴着雪壁坐下来,轻喘着。 “你的箭伤……” “我不怕毒,你不必担心。” “就这两贴药是吧?” “不是。” “那你别扭什么?之前也帮你脱过铠甲。你放心,我打不过你,不敢对你不规矩。而且,这么黑,我什么都看不见。”吕青野点破了她的顾虑,但仍旧体贴地背转身去。 梅兮颜这才意识到,吕青野没有同她一样夜视的能力,倒是自己多虑了。缓缓深呼吸一次,她定了定神,慢慢解开铠甲。铠甲离身的那一刻,觉得呼吸顺畅了好多。 按梅兮颜的方法,吕青野把大腿上两个血窟窿都止了血,耳朵留神倾听梅兮颜那边的动静,却发觉她压根没怎么动。 “你怎么了?”他仍旧背对着梅兮颜,问道。 “手有些凉……药膏热不开。”梅兮颜回答,气息有些不稳。 “给我。”吕青野扭着胳膊反向伸出手。 梅兮颜把药膏放到他手里,冰凉的手指碰到他的手心,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没多想立刻转身,移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才发现她两手都已冰凉,身体在轻轻地颤抖。 “你都伤哪里了?” “没事,帮我把药膏热开就好。” “是毒发引起的,还是伤口很深,失血过多?对不起,是我连累你创口伤势严重。”吕青野连忙把药膏塞进怀里,贴在胸前,尽快加热药膏,催发药效。 察觉药膏已经软了,问道:“是右肋上的箭伤吗?” “嗯。”梅兮颜轻轻应了一声。 吕青野立刻伸手摸索着去扯她的衣襟,被梅兮颜一把按住,说道:“我自己可以。” “你逞能是相当可以。”他没好气地讥讽了一句,又补充道:“现在你重伤,打不过我,要么乖乖让我把你的伤口处理了,要么我就用‘七’——” “强”字的音还没有完全说出口,就被梅兮颜左手扼住咽喉,右手擒住手腕,反唇相讥道:“别高估自己,不过是我的俘虏而已。” 吕青野抽出放在怀里拿着药膏的手,反擒住梅兮颜的左手腕,一招得手。 “风水总是轮流转的。”他略有些得意地轻笑。 梅兮颜一翻手腕,左手像条滑不溜秋的鱼一样滑出他的钳制,又重新擒住他的手腕。 吕青野挣扎着两只手腕,都挣脱不出来。梅兮颜虽然虚弱,两手的力道却仍旧强劲,捏得他腕骨生疼,而且寒意从她手上传到了他的手臂上,犹如贴着冰柱一般。 “药膏还贴不贴,全化开了。”急切之下,吕青野反倒冷静下来,好整以暇地悠悠问道。 梅兮颜恨恨地甩开他的手。 “你先把伤口清洗一下。”吕青野“不计前嫌”地温柔说道。 “药膏给我。” “先放我这里热着,等你洗干净伤口再给你。” 梅兮颜咬紧了嘴唇没有动。 “我——看——不——见——”吕青野轻轻地拉长着声音提醒她。 梅兮颜费力地解开裙甲,拉开了被血浸透的棉衣和中衣的衣襟,用雪去搓洗右肋的伤口。原本就在打冷战,雪一贴上肌肤,抖得更厉害。 她不知道箭头上涂的是什么毒,使伤口一直无法止血。虽然她身体具有抗毒性,此时出血量已逐渐减少,但一个人的血液总是有限的。况且刚才为了杀掉敌人失血过多,又处在极寒的环境里,还能保持清醒全仗着精神支撑。 雪洞里太寂静,吕青野听到她轻得不能再轻的抽气声,忍不住关切道:“能行么?” 说到底,她受箭伤也是因为保护他,而且鬼骑是为了护送他才陷入如今生死未知的境地,心里十分愧疚。 “可以,给我吧。”梅兮颜咬咬牙,说道。 吕青野把药膏递到她手里,感觉她的手抖得厉害,更加冰冷。 “还有药膏吗?你胳膊和左肋也伤了吧。” “没关系。”梅兮颜一字一字挤出牙缝,正努力想把药膏上的蜡纸揭掉,但手指僵硬,竟完全不听使唤。 吕青野一直没有闻到揭开蜡纸后的药味,倒是听着梅兮颜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伸手探出她手臂的位置,一把拿过药膏来,说道:“如果是鬼骑在你身边,你会乖乖让他们给你上药吧。” 梅兮颜想说话,但没了力气。 “黑灯瞎火,你当我是鬼骑之一好了。”吕青野重新把药膏塞进怀里热了热,把梅兮颜的身体扳倒在自己怀里,“告诉我你的伤口在哪里,否则我就乱摸了。” 梅兮颜靠在他怀里的半边身子立刻感受到一股暖意,不等积攒出力气回复,心头一阵模糊,就此昏了过去。 第二十章 患难(中) 梅兮颜睁开酸涩的双眼时,眼前是一片黑暗,稍微有几道极其微弱的光在头顶。清冷的空气里透着一丝压抑,应该还在雪洞里。 身体极度疲倦,头疼得厉害,完全没有力气。右半边身体有些凉,左半边身体倒是一直暖烘烘的。右肋伤口处透着一丝丝冰凉,是药效正在发挥,想来是吕青野帮她敷的药。 左耳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绵长又轻柔。这就是温暖的来源,是吕青野,不同于鬼骑那些兄弟的气息,让她生出一些陌生又异样的感觉。 虽然黑灯瞎火,吕青野的眼睛看不见,但一想到是吕青野为自己敷上药贴,肌肤相贴,到底是自己吃亏,便有些羞臊。想挪开身体保持一定距离,却又舍不得离开这半片温暖。 头晕、口渴、冷,失血过多的症状,已经很久没受这么严重的伤了。挣扎着想起身,才发觉手臂被人用布条轻轻地缚在身前,双腿也一样被轻轻缚住。 “醒了?”身旁的人开口,小声问道。然后开始快速解释: “右肋伤口我帮你敷了药,其他伤口也一并包扎好,但绝对没做多余的事情。绑着你是怕你醒来之后误会,至少让我有个解释的机会。而且绑得很松,可以轻微活动,不会影响你昏睡或者养精蓄锐。现在你听明白我说的话了,我帮你解开,别动手。” 一口气,吕青野说了一大段,然后将她身上的布条解了开去。 “你着急时会这样说话?”梅兮颜嘶哑着嗓子,艰涩地问了一句。看惯了吕青野平时稳重的举止,一时倒有些不适应。 “这是第一次。”吕青野见她没有生气,这才暗暗吐出一口气。“毕竟孤男寡女,容易误会。也不清楚你醒来时身体状况如何,若是睡了一觉就恢复体力,为了避免‘误伤’,做一些小防备,对你我都有好处。” 转而又伸手覆到她额头上,说道:“昨晚你身上冷得像冰坨,这会儿竟然又发起热来了。” 梅兮颜适应了黑暗,渐渐能看到模糊的轮廓。见吕青野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解释,一时忍俊不禁笑起来。结果干裂的嘴唇被扯得裂开了一道道小口,倒还有些小小的痛感。 “小声些,我们还没脱离危险。”吕青野立刻压低声提醒她。 “我的水囊还在吗?”梅兮颜轻轻舔了舔裂开的嘴唇,问道。 “在。”吕青野将梅兮颜缓缓扶起来靠在自己身前,从身旁拿出水囊,将水囊口贴在她唇边,轻声提醒道:“水很凉,稍微沾沾嘴唇就好。” 冰冷的水带着一点儿冰碴儿,梅兮颜很克制,只抿了几小口润润嘴唇便不再喝。 “这里不是我们那个雪洞。” 靠在吕青野怀里似乎更暖和一些,雪洞昏暗,梅兮颜也不再忸怩,贪婪地汲取吕青野的温暖。只是半边身体冷半边身体热,一下碰到外来的温热,立刻打了一个寒颤。 吕青野一直怀着愧疚,更不避讳,直接伸出手臂将她圈进怀里,双手包裹住她冰凉的双手,以期给她温暖。 “我们已经在山上了,我重新挖了一个。你失血严重,体温低,比起山洞,雪洞更保暖一些。” “我们得出去。这样的天气,没有食物和火源,会被困死在这里。” “我把你杀死的那几个人的棉衣、物品都带了过来,有些干粮。等到今晚,我们再走。” “既然有水粮,不急,你怎么把我弄上来的。”梅兮颜恹恹地问道。 吕青野摸出面饼,掰了几块,稍微浸些水弄得软了,一边喂她吃掉,一边叙述昨晚的事情。 昨夜梅兮颜昏倒之后,他在黑暗中摸了半天才找准伤口的位置,触手处**一片,血竟然还在流。 如此失血状态下,她竟然还能冲出去杀人,这份毅力让吕青野吃惊不已。继续将她拢在怀里用雪敷止血,直到觉得血出得少了,才贴上药膏。把她身上的伤口都包扎好之后,悄悄地爬出雪洞,外面漆黑一片,听不到任何声息。 梅兮颜此时不适合被动来动去,而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吕青野心中盘算出一个障眼法。 搜刮了死人身上所有的东西,用梅兮颜的斗篷包了一大包,再背上梅兮颜,借着雪的微弱反光,一直走到一处山壁高度稍微降低的地方才停下来。重新砸开一个雪坑,把梅兮颜安置在雪坑里。 倒走回去又背了一个死人过来扔在坑边,伪装成交战过的痕迹,然后一个人用力踩着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走出四里远,远处山壁上斜长着一些小松树。在暗夜里伸着虬枝,像一簇张牙舞爪的手指在扭曲地伸张着。 吕青野拐过去,沿着山壁爬到松树上,树干不太粗,颤巍巍地抖着,踹下一些断肢和积雪,又爬下来,倒退着走了回去。 在新雪坑下挖一条通道,一边朝里挖,一边用长剑戳透雪层,保持透气状态。再拖着梅兮颜和大包裹,把碎雪推到身后去堵住来时的通道。 挖了五六丈远,雪面上传来隐隐的脚步声,搜索的人找到下山谷的路,已经赶来了。 吕青野躲在雪洞里,握紧了长剑。他无法判断匆忙中设计的误导路线能不能迷惑住这些追杀者,如果发现了雪洞的秘密,他只能拼死冲杀出去。 那些人搜了一圈,看着雪面上留下的脚印,果然中计,重新循着脚印离开了。 吕青野松了口气,待他们走远,立刻挖开头上的雪盖,把梅兮颜和大包裹拉出来,背到后背上,迅速朝着旁边的山壁跑过去。 一旦那些人顺着小松树爬到山上,就会发现没有他们的脚印,马上会返回这里。他需要趁这段时间爬到山上去,逃离这里。 重新紧了紧包裹大腿伤处的布条,吕青野提起一口气,背着梅兮颜和几套衣物朝山上爬去。 大腿上的伤口因用力而疼得厉害,手掌亦被尖锐的山石割破,好在山壁虽然陡,凸出的石块也多,在强大的逃生意志驱使之下,吕青野完全忽略了疼痛,顺利地爬到了山上。 重新回到山道上,下山方向是鬼骑们之前约定的碰头地点,马匹已不在,回忆傍晚时那一阵烟花,想来都已遇到伏击,下山不安全,只有上山一途。 吕青野不敢耽搁,甩了甩发酸的手臂,立刻向山上去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在一片大石后边又找到一人多高的雪层,便在这里挖了一个雪洞藏下来。出口处抹平了脚印,找了一块石头堵住,完全掩盖了挖雪的痕迹。 重新检查梅兮颜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身体却冷得像冰块、气息微弱。被血浸湿的棉衣有些冻结,硬邦邦的,如此下去只怕也活不成了。 当机立断从多余的棉衣里挑出一套没浸染多少血渍的,塞进怀里用体温捂得暖和一些,给梅兮颜换上。剩下的都铺在身下,盖好梅兮颜的斗篷,抱紧了她用体温帮她取暖。 下午逃亡又恶斗,一晚上挖雪洞,爬山壁,此时饥肠辘辘,明明相当疲累,却吃不下、睡不着。 也曾幻想过自己大婚时一定会拥抱着王妃享受甜蜜春宵,而自己的王妃一定要自己选一个真正交心的爱侣,做一世彼此相扶携的夫妻。 结果是虚长二十七岁,第一次抱着异性‘同床共衾’,偏偏躲在这狭小的雪洞里,什么奇思遐想都生不出来,只生出一身寒战——一则实在是太冷,二则梅兮颜无论如何称不上爱侣,不算仇人已是万幸。又想到若不是他在慌乱中拔了箭头,梅兮颜此刻也不至于衰弱至此,更是内疚。 不知是不是太累了,脑子里乱成一团,被袭的画面来来回回地在眼前闪过,只觉得有些发昏,之后便总出现梅兮颜死去、他一个人在深邃的山中茫茫无出路的幻觉。所以每间隔一些时候便去试一试梅兮颜的鼻息,确定她还在呼吸,直到渐渐感觉到怀里的身体有了温度,才放下心来。 迷迷糊糊睡了一小觉,怀里那块冰坨终于暖和了,气息也恢复些许。吕青野这才让她平躺,避免压迫伤口。又扯了一些布条将她松松地捆绑起来,防止她醒来看到眼前一切,以为他坏了她名节,不顾一切打杀了他。 再之后,梅兮颜便醒了。 这一夜的经过吕青野大致说了一遍,却把为梅兮颜止血、敷药和取暖的经过轻描淡写一句话带过。 梅兮颜也知道他的用意,但事情已经发生,她又昏厥不醒,一切只能听吕青野的说辞,拿他无可奈何。如今困在这狭小的雪洞里,免不得还要挤在一起,只能佯装无所谓才不至于让两人更加尴尬。 吃了东西,力气也恢复了些。听他说完,深思片刻,才说道:“如此说来,他们肯定知道我们在这一侧山上,一定大肆搜索,今晚不能出去。” “你不是说没有火源,我们会被困死。” “我说困死,没说马上就死,现在有食物和水,还能撑几天,过几天再出去。” “想方便怎么办?” “憋着。” 第二十一章 患难(下) 吕青野忙了一夜没怎么休息,梅兮颜失血过多本就晕眩,商量好继续留在雪洞之后,便都倒头大睡,补充体力。 临入梦乡之前,吕青野看到有一束穿过透气孔的光线照在梅兮颜的脸上,能清晰看到她的右脸,苍白无血色,显得有些脆弱。 闭合的眼帘上,眼睫乌黑,形成一条漂亮的弧线。少了份英气,多了丝恬淡。听惯了她的声音,他几乎又忘记她是个姑娘家。谁能想到这样一副柔和睡颜的主人,是一挥刀就能将人劈成两半的鬼骑屠杀者。 迷迷糊糊中才突然意识到,梅兮颜竟然没拒绝他躺在她旁边……复又想起他期冀过的另一半的假想。这一回倒不再排斥梅兮颜的身份,一国之主,又文武双全,倒也和他十足的匹配。虽然声音稍有遗憾,但一想到将她带到父王面前,一张口会吓父王一跳,以为他有断袖之癖,就觉得十分好笑,竟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眼见着梅兮颜蹙了蹙眉头,吓得他以为被她知道了自己的心事。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刚才不过是心中所想,并非真事,只是一时得意忘形而已……不对,现在应该担心吕湛和吕澈怎么样才是…… 两人像冬眠的熊一样,继续在雪洞里休息、昏睡了三日,到第四日凌晨,吕青野推开了洞口的大石,拖着梅兮颜,终于离开了矮小憋屈的雪洞。 梅兮颜靠在石头边低头一看,发现身上白色的棉衣已经换成了猎户装,稍一抬头看吕青野正在从雪洞里往外拖包袱,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的后背和屁股,想一脚把他踹进雪洞,活埋了他。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一来气力不足,二来若不是他,自己恐怕很难挨过来。 吕青野背起包袱,一副解脱的表情,丝毫不知道梅兮颜在心里已经把他揍得七荤八素、鼻青脸肿了。 连续被吕青野占便宜,梅兮颜冷着脸不说话,趁着夜色未尽,两人披着一身朗朗月光,消失在茫茫雪山之中。 约定碰头的地点依旧空荡荡,梅兮颜请吕青野在外围放哨,自己仔细查看每个角落,找到好几种暗号,都是鬼骑们遇伏当日留下来的,通知同伴找路下山,在桑林停留三日碰头,再去都城。 在一块看似自然跌落到雪中的小石块的底面上,看到了路战的暗号。暗号极简单,是个“十”字右上边还有两个小点,竖的笔画尾端特别长,指向旁边一块石头。 掀起石头,下面压了一块白色布料,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堆字,字迹暗红,明显是血干涸后的颜色。 梅兮颜看过布料文字后收好,在路战那块小石头上留下自己的记号。 走到吕青野身边将布料递给他说道:“我的人在桑林停留三日,前日路战和左寒山碰到了你的两个侍卫,打算直接翻山过西泰关,把他们送到姜国境内。”吕澈中毒一节她却隐瞒未说,怕吕青野着急。 吕青野展开布料,前半段的暗号文字一个不识,后半段是吕湛的话,与梅兮颜所述一致,虽然看似无事,但若两人身体健康,定不会先行离去,所以心里已有了他们受伤的准备,问道:“你要去桑林和他们汇合吗?” “现在已经是第四日了,晚了半日,我也直接把你送到西泰关吧。” “你的身体撑不住,找路下山吧,我自己翻山过去。人少目标小,行动方便。” “你是这场大戏的关键人物,一旦你失踪或者长时间停留在枢国,大戏就会开场。不论是谁要粉墨登场,剧情都不会太好看,我不能不顾枢国的安危。这里离西泰关原本不远,只是对方一定还封着下山的路、同时监视着西泰关。翻山过去是目前唯一快捷的办法。” 吕青野也担心幕后黑手拿他的失踪做文章,听梁姬的意思,明显是要搅起纷争再渔翁得利。若主谋是吕青莽还好,至少吕国是安全的,若主谋另有其人,吕国很可能也在被算计当中,他必须尽快出现在越国。 行到后半夜,梅兮颜眼尖,发现一个地窨子。大门敞开,屋内狼藉一片,显然是之前有人搜过这里。 两人查看了屋内的物品,决定趁天未亮,在此歇歇脚。 吕青野把扣在地上的小铁锅捡起来,出去盛了一锅干净的雪进来,然后把门关好,用屋里几块秃了毛的破兽皮子把门缝挡住,这才点亮了小油灯,三日五夜,终于见着了光亮。 借着光亮梅兮颜找到一些木炭和土豆,堆在一处之后便吹熄了油灯,撤掉挡门缝的兽皮,在屋里点起木炭,把土豆切成片铺在木炭上烤。再把铁锅架上去,烧融雪水,泡软了面饼,就着土豆片狼吐虎咽一顿。之后便吹熄了油灯,把封门的兽皮子去掉,放掉屋内的炭火气。 热水热饭下肚,浑身都暖和起来。歇了一阵,埋掉炭火,重新把锅扣回地上,恢复了小屋原本的乱象,继续赶路。 如此昼伏夜行,用了五日时间,傍晚前走到一处山坳,炊烟袅袅,鸡鸣犬吠,这里竟然有人家。 梅兮颜卸了发冠,将长发绾了一个髻,直接用簪子插住。让吕青野也卸了发冠,再把鬼骑铠甲、两人的发冠和刀剑用斗篷裹好,藏到一处隐蔽的山石间。只穿着一身血污的薄棉衣,由吕青野背着,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院门。 开门的是个魁梧的中年汉子,长相憨厚老实。 “敢问大哥,这里是姜国地面了吧?”吕青野回过神来,立刻问道。 “正是。两位这是……”中年汉子也是一脸防备地打量他们,问道。 “我夫妻二人从枢国来姜国探亲过上元节,不料竟被一伙猎户装扮的强盗打劫,幸得一个老猎户相救,躲过一劫。只是在山里迷了路,就走到这里,内人受了重伤,是否能行个方便,容我二人歇歇脚。” 两人身上的棉衣都咧着几个口子,露着棉花,带着血迹。梅兮颜脸色苍白,偏着头闭目趴在吕青野后背上,搭在吕青野肩膀上的两只手臂无力地垂着。 中年汉子不疑有他,打开院门,带他们进屋。 土屋共分三间,安排他们住进西面的一间,炉火通着土炕,屋内温暖如春。 吕青野把梅兮颜安置在炕上,便听到中年汉子喊道:“家里的,过来看看这两位外客的身材,去山子家问他们借两套棉衣棉鞋来,别拿错尺寸。” 一个妇人应着,过来看了看二人,和秦泰对了对眼神,有些为难地退了下去。 “请问大哥如何称呼?”吕青野问。 “我姓秦,秦泰。” “小弟姓吕,秦大哥,多谢你热心收留我们。我这里还有一些碎银,权当谢仪,聊表心意。”吕青野从怀里掏出一些碎银子,乃是棉衣真正主人之物,都被他收起来,此时正好排上用场,硬塞进中年汉子手里。 “这……”中年汉子握着碎银,支吾着,红着脸对收与不收委决不下。 “秦大哥若不收,我们也于心不安,衣食款待,愧不敢受。” “也好,多谢吕兄弟。” 正说着,秦氏端来两碗热水,吕青野立刻接了过来。 秦泰退出西屋,让他们夫妻俩休息。 吕青野反复念着秦泰嘴里的“家里的”三个字,忍俊不禁,看向躺在炕上装昏迷的梅兮颜,调侃道:“家里的,是自己起来喝水,还是我来喂你?” “不是说好了装兄妹的吗?”梅兮颜半睁开眼,斜睨着坐在炕边的吕青野,咬着牙压低声音问道。 “你也不看看你盘的发髻,妇人发髻怎么冒充姑娘家?”吕青野嫌弃地埋怨,“再说,我们哪里长得像兄妹?” “谁说妹妹一定是姑娘家,出嫁了不行么?”梅兮颜从小到大,一直在莽林里摸爬滚打地锻炼,之后就回枢钥做鬼骑,几乎没机会梳少女发髻,自己也不会梳,倒是疏忽了这一点漏洞。在吕青野面前又不肯认错,强词夺理地诡辩。 “别说出了嫁,未成家的成年兄妹俩,晚上也不能同睡一屋,难道你想我们分开睡?” “为什么不能分开睡?”突然觉得不对,纠正道:“本来就应该分开睡。” “万一被那些人追上来,谁保护你?” “哦——”梅兮颜拉长了声调,哂笑道:“原来是怕这个。也对,既然已保护你一路,自然要有始有……” 梅兮颜突然听到院外有轻微又纷杂的脚步声,且行动十分快速,立刻闭嘴,指了指窗户。 吕青野会意,一步冲到窗前,用手指蘸着那妇人送来的热水,**了窗纸,轻轻戳破一个小洞,朝外看去。 一群兽皮裹身的人已经分散地围住这里,各个挎着腰刀、扛着长矛,目不转睛地盯着屋子。 为首的一人约二十七八岁,背着弓箭。秦泰夫妇瑟瑟缩缩地站在院门外,不知跟他说着什么。 “我们似乎被出卖了。”吕青野苦笑着说道。 第二十二章 被困 梅兮颜忍着伤痛和眩晕,与吕青野赶了五日的山路,缺吃少喝,本想好好休息几日养养身体,却不想老天爷不给机会。 坐起身的瞬间,头晕目眩,扶住额头问道:“多少人?” “二十左右,看起来像土匪。” “有弓箭么?” “只有一人有。” 梅兮颜下了火炕,走到窗边,从小孔里看出去,说道:“从院子右边木栅栏上翻出去,不要恋战,先绕出村子,去取兵器。” 说罢当先出了屋门,路过厨房,灶膛里柴火烧得正旺,锅盖边缘冒着蒸蒸热气。 梅兮颜一弯腰,抽出几根正烧着的柴棒,快步扔进东西屋内的被褥上,等着被褥起火着起来。 吕青野也不甘她后,掀起锅盖,拿起锅边的布巾垫在锅沿上,双手用力将锅拔了起来。 “让开让开,刚开锅的水,等着杀猪呢。”一边大声吆喝着,一边冲出屋子,直奔防守在右侧栅栏前的土匪,把热水泼了过去。 众人纷纷躲避,两人趁隙翻过栅栏,竟然毫无阻碍地冲了出来。一群土匪这才恍然大悟,翻栅栏的翻栅栏,走院门的走院门,从后面追了出来。 跑出村子,吕青野转头看看追兵,暗自诧异。看他们的行动,虽然也迅速,但完全不像之前的追杀者那般凌厉,倒像是真正的劫匪。 梅兮颜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被吕青野伸手扶住。 吕青野太过清楚她的伤势,换做其他人,经过这几日只怕还无法起床,她却已经与他一同翻身越岭地来到这里,从没落下半步。 “这群人功夫不高,我打发了他们再走。”吕青野道。 “也许只是伪装而已……先取兵器重要。”梅兮颜气息已乱。 身后有破风之声,梅兮颜推开吕青野,一只箭矢从他们眼前划过,劲风凛冽,扫得面颊一凉,力道竟然相当惊人。 吕青野终于相信梅兮颜所言非虚,这群人故意在村民面前扮成土匪的模样,等离开了村子进入山里,便露出本来面目。已经尝过他们的厉害,此刻梅兮颜体力不支,只好扶着她,快速向山里跑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清冷的月光洒下来,越发衬着白雪上狂奔的两个黑色人影清晰可辨,给追击者提供了极大的助力。 梅兮颜眼前一片模糊,大半的体重都依附在吕青野身上,麻木地跟着吕青野奔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死! 突然脚下一个踩空,地面被踩出一个窟窿,两人毫无防备,瞬间掉了下去。 吕青野本以为必死无疑,“噗”的一声,两人又掉进雪坑里,同时还有干草的“沙沙”摩擦声。 抬头向上看,光亮离头顶至少有两丈高,四周是光秃秃的石壁,滑不留手,根本爬不上去。 坠落的瞬间,他下意识抱住了梅兮颜,“你还好吗?”吕青野问怀里的梅兮颜。 “这是捕猎大型野兽的陷阱,他们竟然铺了干草,看来不想我们死太快。”梅兮颜声音低哑,所答非所问。 “我又连累你了。” “这个时候说这些没意义了。”梅兮颜无力地靠在吕青野胸前,抬头看着陷阱口。这个高度,如果她没有受伤,和吕青野配合一定能上去。 她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并没什么惧怕。狂奔一路已经脱力,干脆放松自己靠着吕青野不起来,既舒服又暖和。 “有些饿,能吃顿饱饭多好,有十日没吃上一顿正经饭了。”吕青野把梅兮颜扶起来,重新铺了铺干草,再坐回去,很自然又拥着她让她依靠。 “饱死鬼上路,成全你。”梅兮颜笑着从怀里掏出几个馒头,还有两只大鸡腿,竟然还是温的。 “你从哪里弄的?” “秦泰家的灶台上。” 两人哈哈大笑,分了馒头和鸡腿,竟然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死到临头,你们倒惬意。”头上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整张脸背对着月光,隐在黑暗中,看不清长相。 有一瞬间,两人心头都略过一丝不满,觉得这个陌生人有些多余。 “有水吗,给些润润喉咙。”吕青野道。 那人竟然真的从腰间解下皮囊,扔进坑里,提醒道:“这是酒,很烈。” 吕青野拔了塞子,轻声问梅兮颜:“你能喝吗?会影响伤口愈合。” 梅兮颜低声闷笑,嘴里含着馒头,言语不清地反问道:“还有愈合的时间么?” 一句完全不好笑的话,却又引得两人相视大笑,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你们是怕死,吓傻了么?”坑上面的人被他们笑得一头雾水,问道。 两人各自喝了一大口酒,果真烈得很,辣得嗓子有些冒火,一路烧到胃里,全身都热起来。 有了烈酒佐肉,梅兮颜竟觉得自己生出不少力气。 “好酒,多谢。”吕青野笑道,继续吃他的馒头和鸡腿。 “若不是知道你们的恶行,倒真会让你们此时的行为迷惑住。”男人说道。明知死路一条还能谈笑风生的,坑里这两人是他生平仅见。 “我们的恶行?都有哪些还请兄台列明。”吕青野道。 “明知故问,想拖延时间?雇主一个时辰左右便到,换言之,你们也只剩一个时辰了。” 他此话一出,两人便知之前判断有误,他们和那群追杀者不是一伙的。 “既然你是被雇佣的,还有一个时辰,不如我们也谈笔买卖。”吕青野目光一亮,说道。 “我不做背信之人,免了。” “兄台只说背信,却不说弃义,想来是个讲义气的人物。” “相对你们,自然算得上义气。” “能否告知我们二人哪里不够义气?” “做细作的人,是不是都像你等这样大言不惭,认为自己所作所为都是正义之举?”男人的语气不悦。 “你的雇主说我们是细作,所以请你们来追杀我们?” “追捕。”男人强调。“他们要活的。” “听兄台口音,是枢国人?” 男人没有回答,哼了一声。 “那么雇主对兄台说我们是潜入枢国的细作?” “罗敷女那个小娘们虽然断我财路,但老子是枢国人,容不得你们这些细作暗算枢国。” 吕青野以目光询问梅兮颜,对方一脸懵然,摇了摇头。 “我倒也听说罗敷女不得人心,一意孤行单枪匹马去铁壁城打败了越国的大将军屠一骨,这女子着实心狠手辣,却不知断了兄台什么财路?” “她打败屠一骨是为枢国立威,由不得你说三道四。果然是别国的奸细,死前也要挑拨一番”。 吕青野哭笑不得,这人脑子和正常人不太相同,顺着他说也是错? “不不不,绝无挑拨之意。只想知道兄台为何被断了财路,却又如此袒护她?” “她守土护国有功,自然要赞颂;但她派人铲了老子的山头,让老子和弟兄们没了安身之地、衣食之源,也自当该骂。” “她刚继位不久,什么时候铲了你的山头?” “老子在这山里称王称霸好多年,她刚继位,朔州军就来围剿老子,不是她的命令,还有谁?” 原来真是土匪,还就是这山里的原住土匪。吕青野看向梅兮颜,梅兮颜耸肩,一副“我哪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表情。 “兄台,我若说你被人骗了,你可相信?” “有证据么?” “便是有,你也识不得。” “那就是没有了。” “你国国主在铁壁城曾救下吕国世子,你可知道?” “吕国世子?不是在越国做质子么,怎么会在铁壁城?” “我便是吕国世子吕青野。若因你之故使我丧命,我吕国大军将会联合越国攻打枢国,为我报仇,这结果,你可承担得起?” “你说自己是世子便是世子了?老子还说老子就是枢国国主呢,你信么?”男人张狂地笑了,“这种骗三岁孩子的把戏,亏你说得出口。原本我还觉得你们视死如归是条汉子,原来为了活命也是信口开河的。” “我有……”吕青野正准备掏出身份玉符,却被梅兮颜拦住。人多嘴杂,亮出玉符确认身份于他们没任何好处。 “……个问题,兄台,你与那雇主可相识?”梅兮颜开口问道。吕青野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盯着梅兮颜的双唇,只因这声音明明是自己的,却从她嘴里说出来。 “不识。前几日正好在山中遇见的。” “那兄台可要小心了,若我猜得不错,那雇主只是不便露面才雇佣了你等,为了及早杀掉我们以便兴风作浪,早已派人尾随在你们附近。只等他见过我二人验明正身之后,便是兄台与你所有弟兄一命呜呼之时。而我二人,可能比你老兄活得还长——那么一点点。”梅兮颜哂笑道。 “胡说八道!”男人斥道。 “大哥,他们似乎到了,比预计来的快得多。” 第二十三章 脱困(上) 吕青野没有看到,男人的脸色变了变,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们所在的陷坑,才迈步离开。 梅兮颜将嘴唇贴在吕青野耳边,压低声音小声道:“那些人一定会用火把探下来确认我们的身份,就趁那时,我推你上去。你不必理我,只管逃命就好。但必须依我两个条件:一、逃脱后必须先去枢钥找程铁鞍,把我的玉符给他,让他辅助我的小妹继任国主;二、你若有命继承吕国王位,在位期间,不得以任何形式对枢国主动发起战争。若看在我的份上见枢国有难能援手一把,黄泉之下,我仍旧感谢。” “你身体轻,我推你上去。”面对梅兮颜郑重其事的“遗言”,吕青野心中一痛。论本事,她想脱身不难,却一再被自己拖累,以致身陷死地,直到这时,她仍旧为顾全大局要保住的性命,这要多大的胸襟,又要多大的胆魄。 “我的伤势你清楚,即便勉强上去,我也逃不走。” “那晚在南铁壁山,你瞬间便杀掉了两个敌人,再用一次,你逃出去的机会比我大。” “我若有体力用出鬼杀,就不会被困在这里。别多废话!他们要过来了,到底答应不答应我的条件?” 乌突突的陷坑里,吕青野心跳得厉害,若梅兮颜的方法成功,他有一半的机会可以活命,而她…… 梅兮颜伸手从脖子上摘下一块红绳穿着的玉符,催了一个字:“说!” “我答应你!” 梅兮颜微微一笑,坐起来转身将玉符挂到他脖子上,塞进棉衣里。然后搭着他肩膀,站起身来。 玉符上带着她的体温,吕青野却觉得有些发烫,随即也站了起来。看到梅兮颜双手交握做好托手,自然地垂着,自己也开始收敛心神,控制呼吸,镇定地等那一点机会出现。 坑外传来男人兴奋的大吼声:“弟兄们,这里离寨子还有些路,你们先回去把那只小山风宰了炖好,藏了几年的好酒搬出来倒好,大爆竹挂好,等哥哥我和鬼骑大哥确认好正主身份,就回去和大家一起庆功,提前过上元节。” 一群人闹哄哄地应了一句:“好!回去杀小山风,放爆竹,过节!”呼啦啦便跑远了。 “这么着急?”另一个男人缓缓问道,声音嘶哑低沉,似乎有意压着嗓子说话。 “自打接了这生意,弟兄们在山里找了四日,山下的村子也都打点好撂了话,没日没夜地守到今晚,总算有了收获,当然要庆祝。” “好,寨主为我枢国安危立了大功,等我验明正身,再送寨主一点厚礼。” “什么厚礼?” “且等确认后再说。” “唉!老兄真不痛快,我狂车原本就是个打劫的,最爱厚礼,这么吊我胃口,实在吃不消,稍微——透露一点。” “先确认是否是我需要的人再说。” “先透露一些厚礼的内容。” 两人竟然僵持起来。 “寨主是否并未捉到我要的人,所以拖延时间不让我们确认?” “怎么可能。一切相貌特征都和你们说了,完全一致。” “那就请寨主带我们去认人吧。” “你们得先准备一根火把,否则那里太黑,什么都看不到。” “请寨主把人带出来让我们查看。” “不行。他们武功太高,带出来容易跑掉,还是关着比较保险。” 很快,有人用干树枝裹上松油布,做成一只简单的火把,点燃了递给狂车。 狂车却没有接,摇头说道:“他们太凶,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捉到,不想和他们太接近,你们自己去看。” “在哪里?” “就在前面。” “哪里?” “再往前,有个陷坑,小心别掉下去,抓狗熊和老虎用的,特别深。” 一根火把从坑口伸进来,因为陷坑很深,看不清下面,所以火把又往下伸了伸,想照亮整个坑洞。拿火把的人只看到坑底有两个黑影,手臂一沉,竟然被人拉了下去,而一个黑影却蹬着他的后背跳出了坑口。 吕青野一看到亮光和手臂,立刻起跳到梅兮颜的托手之上,借着梅兮颜的力量继续弹跳,抓住握着火把的人手腕,再借力蹬踩便冲出坑口,落地时就地一滚,翻身再起,拔腿便向着没人的地方狂奔而去。 “追!杀!”嘶哑嗓音的人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跟在他身边的八个人分成三组,五人去追吕青野,一人直扑躲在后面的狂车,剩下两人取了弓箭直奔陷坑口。 吕青野刚出去,被他拉进陷坑里的人便落在梅兮颜手里。梅兮颜灵光一闪,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趁他未落地,一招便拧断了他的脖子,扶正尸体靠在石壁上。火把落在草堆上,竟缓缓烧了起来。 拔出早已准备好的簪子,簪子外壳虽然光滑,实则是个精致的外鞘,拔下后里面是一柄极坚韧锋利的小剑,直接插进对方的咽喉,将尸体固定在石壁上。然后以尸身为梯,踩着头顶跃出坑口。 手中丝线一拉,小剑重新回到手中。直接扑向一个引弓待射的敌人面前,不等他还手,小剑已刺穿他的喉咙。再转身,手臂绕过另一个敌人袭来的弓臂,小剑业已从下斜上刺穿了他的咽喉和口腔,再用力一划,割开了他脖子和半张脸。 从坑底偷袭、逃出,再到偷袭得手,电光石火间,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 “果然是鬼骑,困在陷坑里都能逃出来。刚才那一手,是鬼杀么?力气用完了吧。”嘶哑嗓音的男人淡定地看着连杀他三个手下的梅兮颜,一副看穿她一切的语气。 “呼!”梅兮颜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一身黑衣黑斗篷的敌人,站得笔直,硬提起中气,冷笑道:“鬼杀?杀鸡焉用牛刀。没人告诉过你,修罗士从不是鬼骑的对手么?” “修罗士!?哈哈,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名字?” “不用装腔作势,等我掀了你的斗篷,看你是哪一殿的牛鬼蛇神。” 没等梅兮颜动手,一只利箭从后面直射她面前的敌人。黑衣人稍一挪动脚步,箭头擦着他的斗篷飞了过去,割裂了斗篷边缘。 “还真被你们说中了,原来你才是鬼骑。听声音是个男人,却原来是个女娃儿。”狂车的声音在黑衣人背后响起。 梅兮颜听声音便知道是他,叫狂车,身材却并不张狂,笑道:“你倒是命大。” “老子凭本事活着,从不靠侥幸。”狂车扔下弓箭,拔出佩刀,话未说完,已然冲到黑衣人身旁,挥刀便砍。 梅兮颜一旁观战顺便恢复一些体力,发觉狂车虽然人不如其名,一身功夫倒真称得上一个“狂”字。刀法狂劲十足,刚猛凶悍,若配得一把好刀,其杀伤力倒也不容小觑。 黑衣人是这次追杀者里的头领,经验丰富,狂车伤不到他,他一时却也拿狂车的狠辣刀法无可奈何。但梅兮颜和他心里都清楚,时间一长,狂车体力将大幅下降,便是他机会到来之时。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功夫,狂车招式便慢了下来,有些微喘。黑衣人觑准时机,抽出腰刀的一瞬,狂车右臂上便绽开一溜血花。还算狂车反应奇快,否则整条右臂都会被卸下来。 狂车后退半步,黑衣人第二刀已经追上,快得让人眼花。狂车只凭身体本能抵抗,硬接了第二刀。刀刃相交,他的佩刀断作两半,险些连胸膛一起被砍伤。 眼见第三刀狂车无法接住,梅兮颜捡起几块石子,连续弹射黑衣人的右臂和腿弯。 黑衣人回刀一扫,把石子全部打落,梅兮颜却趁机欺到他左侧,精巧小剑直刺他背心。 黑衣人刀势用尽,歇歩一矮,曲左肘击梅兮颜腿侧。梅兮颜翻身躲过,狂车趁机用半截刀锋砍到他右肩上,力道之大,直接劈断了锁骨。 那人受了狂车重击一时无法起身,右手刀却抡过来砍他大腿。梅兮颜抓住狂车腰带把他拉开,手中小剑掷出,直穿对方咽喉,从后颈射出。 黑衣人捂住咽喉,以刀支地站起身来,嘴角开始渗血,肩头还插着狂车的断刀,吓得狂车一个激灵。 梅兮颜用脚尖挑起狂车之前扔下的长弓,抡起弓臂直击黑衣人头部,弓臂应声而断,黑衣人趔趄几下,倒了下去。 狂车看着梅兮颜一脸漠然地绕到黑衣人身后,捡回完全不起眼的小剑,又在他咽喉上割了一剑,鲜血喷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梅兮颜在黑衣人衣服上擦净了小剑上的鲜血,重新插回到发髻中的外鞘里去,一边搜黑衣人的身,一边对着狂车说道:“你以守信重义自居,我救了你一命,总该报答一下。” 甫一听到梅兮颜的声音,狂车一愣,随后才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陪我去救我的同伴。” 第二十四章 脱困(下) “你这么厉害,不用我帮忙也可以。山水有相逢,这份恩情以后还。”狂车想跑,打着哈哈说道。 梅兮颜只从黑衣人身上搜出一枚像钱币一样的东西,藏进腰带内。然后好整以暇地整理一下发髻,说道:“两条路,一条,跟我去救人;另一条,做他的陪葬。” 狂车清楚记得她把杀人的小剑插进了发髻里,这个动作让他心惊胆战,却仍想继续推辞,坐在地上不肯起来,说道:“刚才力气用尽了,等我缓一缓吧。” 梅兮颜拿起黑衣人的腰刀,起身缓步向他走去。 狂车立刻跳起来,说道:“大丈夫有恩必报,何况是鬼骑大人的吩咐,为枢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们往哪面去了?” “那面。”狂车手向东南方一指。 “带路!” 不等狂车回答,已经走到他身边,刀锋反射着孤冷的月华,明晃晃地耀了他的眼。 狂车苦着脸,迈开大步朝吕青野的方向追去。 梅兮颜斗了这一阵,在陷阱里积攒的力气已用完,狠狠按住右肋伤口,以疼痛来抵抗眩晕,亦步亦趋地跟在狂车后面,吓得狂车不得不卖力狂追。 只跑了几里路,便看到一群人在混战,被围攻的并不止吕青野一人,竟然还有两个蒙面黑衣人。三人被围在中间,虽然冲不出去,却也暂时没有生命之危。 梅兮颜听到声音,咬咬牙让自己保持清醒,坐到一块石头上,把刀柄塞到狂车手里,笑道:“狂车寨主,去吧。” 狂车看到她的笑脸便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不敢违逆,提着刀便冲进战团。 有他的加入,四人对五人,战局持平。只是那五个追杀者完全不懂避让退出,一直纠缠不休,导致九个人竟然缠斗在一起,总是分不开。 “大哥,我们来了,快闪开!”不知何时头上的山石上站了十几个土匪模样的人,扯着嗓子喊道。 “冲出去!”狂车深吸一口气,双手握刀一阵乱抡,到底被他抡出一个缺口,吕青野等三人顺着缺口出去,他也收刀就跑。 山石上的土匪立刻开弓射箭,把五个追杀者暂时拦住。另有四个土匪两两一组,手里忙忙活活,一个把水倒进肚大口小的瓦罐中,另一个就马上用木塞封口,然后立刻甩下山去,投到五个追杀者身边。 只听“砰”的一声,瓦罐爆炸,碎瓦片崩得到处都是,五个人身上均扎了好多碎片,有些嵌进脸上和脖子上,伤得极重。不知里面装了什么,有离得瓦罐特别近的,竟被灼烧了衣物和皮肤。 随后瓦罐被不停地扔下来,爆炸声四起,五个人或被如暗器般的瓦片击伤,或被里面的东西灼伤。直到瓦罐没了,上面的人提醒狂车,喊道:“大哥,继续。” 狂车带着吕青野三人,重新冲回去,把五人全部杀掉。搜刮一通,只得到五把锋利的钢刀。 吕青野看到梅兮颜出现,十分惊诧,正要问她如何脱困,梅兮颜反倒先开口问道:“你认识那两人?” “故人。”吕青野轻声回应,“你怎么出来的?” “等下告诉你。”梅兮颜确认突然出现的两人对吕青野没有危险后,慵懒地靠向石壁,向着狂车说道:“狂车寨主,你的雇主可不是好惹的,最好把所有痕迹都……” “我明白。” “天寒地冻,去你的寨里歇歇脚可好。” “没问题。”狂车还没看出她是强弩之末,立刻爽快的答应。 说是寨子,其实是个很隐蔽的山洞,进入里面倒是另一番天地。 一股凉风卷来,带来一些淡淡的熟悉的味道。耳边突然传来“咴儿咴儿”地叫声,梅兮颜顺着声音看去,竟然是鬼骑的战马,一匹不少地拴在一个简易马厩里。此处山洞上方有裂口,倒是很通风。 梅兮颜的坐骑丹雪见到主人,特别兴奋,叫个不停。 “不要吵。”梅兮颜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战马们果然都安静下来。 “果然是鬼骑,连马都能降伏。”狂车见状,小声嘀咕一句。 “别乱说话,继续走路。”梅兮颜也小声地警告一句。 吕青野也认出了那些战马,见梅兮颜不说话,便也不说破。 七弯八拐,越往里走倒是越暖和。前面有热腾腾的蒸汽冒出来,这里竟然有个温泉池。 再往里走便进入一个空间较大的山洞,是狂车的聚义厅。 狂车请梅兮颜坐进铺着兽皮的石椅上,才看清她脸上的伤疤,突然觉得她的声音和伤疤倒是绝配她鬼骑的身份。 正要问清吕青野的身份,梅兮颜却先开了口:“还有人知道这里么?” “没有。包括被你们杀掉的那十人,也不知道。”狂车知道她的本意,解释道。 梅兮颜精神涣散,眼前昏花一片,却仍旧强行控制住即将崩溃的身体,满意地笑道:“我可不做夺主之宾,请寨主和你的弟兄继续庆祝,给我们安排几个住处便可以了。” “好,马上安排。” 狂车倒不是怕杀人的主儿,只是梅兮颜杀人的手法太过狠辣血腥,让他有些惊惧。 当他被迫加入到混战中后,便已经打定主意,要把五个知情者全部杀掉,否则这些人一定会找他的麻烦。又因为和吕青野他们一起杀掉了敌人,那份惧怕之心便慢慢退了,有了一种同仇敌忾的共鸣。 回程一路都在盘算,怎样才能和她结交一番。能认识一个鬼骑侍卫和一个自称是吕国世子的人物,将来重新招兵买马,将是大大的名号。但看到梅兮颜疲累的模样,便先把想法搁置,让人打扫山洞,送他们去休息。 狂车对这个大山洞当真处理得用心,根据小山洞的位置和大小合理利用,每个洞口都安装一个房门,和普通房间没多大差别。 挂上门栓,梅兮颜一头歪倒在兽皮床上,天旋地转,感觉整个身体如同卷入一股湍急的漩涡之中,不停地打着转,就此昏睡过去。 吕青野一身的伤痛和疲惫,在看到面前两个黑衣人解下面巾之后,便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二哥!果然是你!”他冲过去,抱紧了吕青原。 “好小子,长高了这么多,超过我了。”吕青原摸着他的头顶,宠溺地说道。 “父王和娘亲都好么?” “都还好。” “这个是非鉴么?”吕青野打量站在吕青原旁边的高大青年,似乎还能辨别出当年的模样。 “属下拜见世子,正是沈非鉴。”青年当即拜倒说道。 “你真叫这个名字了?”吕青野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么?” “属下知道。二王子说有时无需明鉴,难得糊涂。” 吕青原大吕青野两岁,小时候顽皮,两人经常打架,吕青野总被揍得鼻青脸肿。沈非鉴当时只有三四岁,是大将军沈驰的儿子,就坐在廊下看吕青野出丑。吕青野跑过去问沈非鉴:“我的脸肿没肿?” 沈非鉴只是傻呵呵地笑,却不回答,吕青野看他笑起来特别可爱,便追着问“肿没肿”,问得沈非鉴烦了,奶声奶气地回答:“我又不是镜子,你干嘛问我?” 之后吕青野问他名字,他也不答,吕青野干脆便说道:“你既然无名,我赐你一个吧。你不是镜子,便叫非鉴。”于是,这个外号便传开了。 吕青野离开吕国时,沈非鉴只有九岁,怎知最后倒真的成了他的名字。 “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吕青野拉着吕青原坐到石椅上,问回正题。 “越国把你失踪的消息压住,但枢国那边却有消息透露出来,听说你们将从西泰关入姜国,再回越国,我怕你有危险,便和非鉴偷偷跑出来寻你。” 吕青野摇头,道:“二哥,有什么话就实说吧,我们是亲兄弟,无需遮掩。” 吕青野苦笑,“当真瞒不住你。不知你在越国有否耳闻,大哥这几年……” 有些话无须明说,已知二哥的消息是从吕青莽处探出来的,所以才能找到这里来及时救他。 “果然是大哥和屠一骨的计划么?”吕青野的心情百味杂陈,“这些人是大哥派来的?” “死无对证。”吕青原不置可否。 “大哥什么时候培养这么多厉害的杀手?” “不知道。”吕青原摇头,“但有一点,你要尽快赶回越国,否则大哥便要借你的失踪兴兵伐越了。” 一旦两国开战,他回越国是死,回吕国却也不能再复十二年前的尊崇地位,吕青莽更将是他为眼中钉,除之后快。 “父王呢?父王一定不会同意的。” “青野,父王老了……我担心的不止这些。枢国国主继位之后,在我们两国的边境上大举增兵,这次铁壁城又以少胜多,使得我们两国边境的摩擦日渐频繁,只怕也将成为祸患。我只怕大哥一步错、步步错,被枢国渔翁得利。” “怎么可能?枢国从未主动挑起过战争?”吕青野心中闪过梅兮颜的脸,下意识地反驳。 “那个罗敷女的厉害你是亲眼见过的。区区一万戍城兵击退了十万越国大军,杀死一半。丧服、鬼骑、烧城,这哪是一个弱女子能做得出来的事情?她的野心,只怕比大哥还要大,且心机更深。” 吕青野纳闷吕青原怎知越国出兵十万,明明前后只有六万。他哪里知道,程铁鞍忽悠康棣的话被朔州军添油加醋地传出去,结果就变成这样。 而且,吕青原的话让他想起另外一件事——梅兮颜是怎么从陷坑里逃出来的。 脑子突然乱了。 第二十五章 人心难测(上) “对了,青野,眼角有疤的那人是谁?” “她!?她是……枢国国主派来保护我的。” “你怎么会被屠一骨带去北定城,又怎么到了这里,能跟我详细说说么?” 兄弟俩阔别十一年,这一晚抵足相谈,吕青野把生活在越国的点滴捡有趣的说了好多,吕青原也把吕国的变化描述一番,一直说到打了五更,仍不想停。 “青野,我和非鉴是偷着跑出来的,总算赶得及救你。只是我们出来已半月有余,要尽快赶回吕国去。” “此刻便要走么?今日是上元节。”吕青野有些不舍。 “追兵已被除掉,你安全我就放心了。按与越国的约定,我们本不能在越国以外的地方相见,我和非鉴跟狂车道声谢,便悄悄离开。” “二哥……我送你们。” 狂车倒是十分识相,亲自送吕青原和沈非鉴离开山洞。吕青野跟着他们走出好远仍旧不想停下,最终还是被狂车劝了回去。 返回途中,吕青野见四下无人,便向狂车询问梅兮颜是如何脱困的。 秦泰婆娘偷偷去向狂车揭发吕青野和梅兮颜的行踪时,说他们自称是夫妻,虽然梅兮颜声若男子,但体态确实是女子,他被告知过,自然知晓。先入为主地以为他二人关系匪浅,他想和两人结交,自然便把经过稍微润色了一些。 说吕青野出了陷坑便舍身吸引追兵离开,随即梅兮颜便也跳出陷坑,那个拿着火把的追兵再没爬出陷坑,而陷坑已经烧着了。梅兮颜一出来举手投足之间便把另外两个追兵杀了,他也独力杀了一个,最后两人合力把那个头领杀掉,便赶去救他。 又着重描述了那根几乎杀人于无形的簪子,那么小的物件却又如此大的杀伤力,若不是他亲眼所见,实难相信。 他却不知,他一厢情愿地添油加醋,夸大吕青野的“舍身之举”,反倒更添了吕青野的心病。 回到山洞,梅兮颜也已经起来,狂车安排他二人去泡温泉。 山洞的更深处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温泉池,而且有几个是封闭的。两人一人一个,泡进温泉里好好解了解身上的乏气。 吕青野这才发现梅兮颜给他的药膏不仅效力极好,而且防水。把自己拾掇干净,换上狂车准备的新衣,再出来时像彻底换了个人一样。 梅兮颜倒是没什么变化,山洞里没有女装,仍旧一身男装打扮,头发重新束起,英气干练。 在狂车眼中,如果梅兮颜不说话,两人还真是极般配的一对,只是梅兮颜脸上的伤疤和那把嗓音便算些缺憾。 三人一起吃过早饭,梅兮颜对狂车手下去而复返并带来杀伤性暗器的事非常感兴趣,问了起来。 “其实是我们弟兄早就商量好的暗号,没什么稀奇。我说‘小山风’,就是逃跑;‘取藏了几年的酒’,就是事态严重需要求救;‘放大爆竹’就是取‘雷罐’。” “雷罐?是那个能爆炸的瓦罐么?里面装的是什么?”吕青野也特别好奇。 “是干燥的生石灰。倒上水,再封口,就会爆炸。”这本是狂车和弟兄们的秘密武器,但眼前这两人却是他佩服的人物,所以毫不犹豫地坦诚相告。 “你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不怕我汇报给国主,再派兵来围剿你这山洞?”梅兮颜开玩笑。 “我现在又不做抢劫的买卖,罗敷女那个小娘……那个……国主怎么会再兴师动众围剿我这小地方。” “你和这帮弟兄,现在以什么为生?” “打猎。有时候,也接点其他活计,比如……‘找人’这种……” “不是叫‘追捕’么?”吕青野特意强调那两个字。 狂车讪笑,给自己打圆场:“这就是天注定的缘分,要让我狂车认识两位人物呀。” “你是怎么遇到那群杀手追兵的?”梅兮颜问。 “唉,说来也是晦气。刚进洞时不是有十匹马么,那些是前几日小马倌从山上偷偷赶回来的。初五那天晚上,小马倌在山里发现这些战马,却没看到主人。只因战马太好,小马倌一时起了贪念,就绕远路把马带回我们山下的住处。结果,就被那些人循着马蹄印找到了。他们问我是否见过你二人,我说这一片山林我都熟悉,没见过。他们知道我是这里的地头蛇,便雇佣我们弟兄寻找你们,许给我们五百两黄金。” “就这十人么?” “对。” “你也不知道他们的来历吧?”吕青野问。 “他们自己说是国主身边的鬼骑,正在抓奸细,否则我怎么会接这种要命的活。” “他们说你就信?” “鬼骑啊,传说中的屠杀者。不瞒两位说,其实我们刚一见面就先打过一架……嘿嘿……他们头领太厉害,又正好十个人,说十匹马是他们的,我就信了。” “我说我是吕国世子,你为何不信?” “现在肯定信了,有鬼骑大人陪你,我怎会不信?” “你最好‘别信’——”梅兮颜突然说道,“我们被追杀,若我们的行踪被传出去,国主不派兵围剿,自然也有人来灭了你这山洞。” 狂车恍然大悟,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人为何被追杀,但这两人身份都极高贵,自然有重重内幕。自己竟然还异想天开要打着两人的名号重整山头,不啻是自取灭亡。 “我自然不会乱说,我的弟兄更不会!”狂车立刻做了保证。 “以后想做什么,一直躲在这里当猎户?”梅兮颜问。 “以前的买卖是做不成了,走一步算一步呗。” “若想从军,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给康棣将军。” “我枢国人一出生就是‘士兵’,何必去受人管制。” “也罢,随你。从这里穿过姜国去乾邑,需要多少时日?” “骑马半个月,马车慢行的话,要一个多月吧。” “有其他马么?”吕青野问。 “有其他马车么?”梅兮颜问。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问道。 狂车笑道:“马是现成的呀,但马车需要准备。” “战马先留在你这里,骑出去太扎眼。”梅兮颜道。 狂车看着两人,突然问道:“大人,那些战马……是你们的?” “对!你先养着吧,过段时日我派人来取。别以为把马转移地方就可以占为己有——” “这回真不敢。”不等梅兮颜说完,狂车就立刻接口表态。 “帮我们另雇一辆普通马车,停在山下无人处即可。” 狂车看了看吕青野,见他没有反对,便应道:“好,我即刻安排。对了,鬼骑大人怎么称呼?” “直接叫我鬼首,无需加‘大人’。” 狂车心里念叨:鬼手,转眼之间就能杀人,确实是鬼之手。 吕青野回到房间,满腹心事地倒在石床上。 坚持推自己出陷坑的是梅兮颜,说自己已无力使出鬼杀的也是梅兮颜,让他不顾一切逃走的还是梅兮颜……如果不是二哥和沈非鉴及时出现,只怕自己已没命躺在这里。 这样几乎可以证明二哥的推测是正确的。他一死,大哥伐越,枢国坐收渔利。 不!不!不!不是这样,她在边界增兵早于他去北定城,而且她完全可以在铁壁城杀掉自己嫁祸越国,不必再以身犯险送他回乾邑。 也不对。他只要死在枢国境内,她便百口莫辩,所以一定要送他出枢国,撇清关系。此山属于界山,严格来说这一带已经是姜国地界,他死在这里,与枢国已无关。而且增兵时间无关紧要,目的才重要。 还有,原本可以半个月便回到乾邑,她却偏偏选择马车慢行,这一路有太多的时间做事…… 路战那张写满看不懂的文字的布料上写的会是什么? 吕湛、吕澈选择先护送左寒山回乾邑是明智之举,左寒山若遭遇不测,他回到乾邑也是一身是非难以自辩。加之屠一骨出征失利,越国这股邪火若发泄在他身上,他便只有死路一条。 至于屠一骨与吕青莽暗中是否有勾结,梁姬已死,并不能确定她效命的是屠一骨还是吕青莽。 而越国仍有实力和吕国开战,归根结底,如果吕国不和越国联合,他的死对吕青莽和梅兮颜倒是最为有利。 吕青野捻着手里的两样东西,一块是梅兮颜的玉符,一块是从梁姬身上搜到的铜币样的物件,最后把梅兮颜的玉符拿起,端详好一会儿,才收了起来。 把这一路梅兮颜对他的关照和保护都压进心底,说服自己那些都是她为了枢国利益才不得不做的事,并非她个人心甘情愿。他是吕国世子、王位继承人,保护吕国是他一生的责任。 第二十六章 人心难测(下) 晚上,山洞里热闹异常。这群土匪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各式各样的灯笼,挂在山洞各处,亮堂堂又极喜庆,看着便让人心情舒畅。 为了庆祝上元节,也为了款待梅兮颜和吕青野,狂车置办了一大桌丰盛的晚宴。他心里明白,以梅兮颜和吕青野的身份,他帮助了两人,以后自然会有助益,无需邀功。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呼啦啦涌出山洞外,找了一块平坡,七手八脚地挑了孔明灯,会写字的把心愿写下来,不会写字的干脆画个心愿图,然后放上天空。 梅兮颜和吕青野站在一边看他们自顾自热闹,脸上也情不自禁地挂上笑容。 “鬼手、公子,不许愿么?”狂车拎着两个孔明灯到他们身边问道。为避人耳目,吕青野让狂车称呼他为公子。 “写。”梅兮颜心情很好,接过孔明灯和毛笔,说道。 吕青野看着梅兮颜在灯身上写了四个字:家国平安,眼前突然闪过无数画面,都是梅兮**在战马之上挥刀劈砍,血肉横飞的模样。再看她的侧脸,原本苍白无血色的脸被红纸透出的亮光一衬,倒添了一些柔和的红润。 枢国几十年没有主动挑起过战争,是因为上两代国主性格宽容、温和,主张内治以安天下。而眼前这位新国主,原本的身份是鬼骑之首。鬼骑,以屠杀闻名,充满攻击性与血腥杀气,她还能恪守之前老国主的主张么? 虽然其他国家都因觊觎精盐和其他宝藏而想吞并枢国,但他还了解到,枢国南部濒海地区经常会有飓风或海啸侵袭,并非便只是富饶的乐土。 枢国想向内陆扩张的野心曾经有过,只是被吕国挡住,没机会罢了。如今,她是否已为自己谋得了机会?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梅兮颜用手肘撞他的胳膊,把毛笔递给他,“该你写了。” 吕青野接过毛笔,不经意碰到她的手指,仍旧冰凉,脱口说道:“你是冷血的么?手一直这么冰?” “等身体养好了就会暖和起来。”梅兮颜看着手中刚起飞的孔明灯,低头又看向吕青野,“你别学我呀,换个心愿。” 于是吕青野换了一面,又写了四个字:天下太平。 梅兮颜不再说话,只看着两人的孔明灯先后飞到空中,明亮的火焰,通红的灯身,越飞越高。而吕青野则一直看着她,思绪纷乱,心中一直盘旋的那个想法,似乎越来越坚定。 “这灯会飘到哪里去?”梅兮颜突然问。 “西泰关。”狂车回答。 “你怎么知道?” “孔明灯是我亲手做的,松油量也是我算计好的,这两日无风,飘到西泰关,就会落下。这里是姜国地界,西泰关才是枢国的,今年不能在枢国过年,心愿还是带回枢国去。而且落在那里安全,有守关的士兵看着,不会着火。” “你还真有几手。”梅兮颜拍拍他肩膀,语气中带着赞赏。 “没几手怎么当老大。”狂车嘿嘿地笑起来。 第二日,梅兮颜换了狂车为她置办的女装,和吕青野离开山洞。狂车送他们到山脚下,取了之前藏起的包袱,两人仍旧扮成夫妻,坐上马车,赶往乾邑。 吕青野终于相信梅兮颜的决定是正确的,马车虽慢,但不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反倒安全。为防备梅兮颜暗中有阴谋,他全程赶车,加快了速度,原本一个多月的行程,缩短到二十五日,便到了乾邑。 这一路,梅兮颜一直安安静静躺在车里养伤,从无异样,推翻了之前吕青野的猜测,却又让他想到另一个原因——也许梅兮颜只想等到了越国再动手,他死在越国,岂不正好嫁祸越国。 快进外城东门时,吕青野嘱咐梅兮颜不要探头出来张望。虽然平时出入城门不验身份,但此时刚经历一场败仗,无法预料门禁的严格程度。梅兮颜没有身份证明,若被查出,便会有一番麻烦。 顺利进了城门,吕青野便看到吕湛正四处张望,一转头,便也见到了他。立即伸手暗示他不要出声,回头看看车内,梅兮颜倒真的保持安静,没有出来看热闹。 他放下心来,示意吕湛就在这里等他,便马不停步地赶车继续前进。 “我们先在客栈住下。”吕青野把马车停到乾安客栈门口,说道。 “好。” 两人定了两间上房,便关门商量。 “两国刚结束战争,你就歇在这里,我先去王宫附近探探情况。” “又没人认识我,怕什么。还没来过乾邑,正好出去看看。” “那么和我一起去吧。” “青天白日的,两个人在王宫附近闲逛太引人注目,你单独去吧,我一个人走。” “也好,你注意安全。” “彼此彼此。” 吕青野先出了门,转了几条街钻了几个胡同,确定梅兮颜没有跟在后面,才偷偷摸摸向城门处赶去。 吕湛仍等在那里。两人见面连寒暄都来不及,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吕青野开口便道:“找些叫花子,让他们快去四门,仔细查找各处是否留有这种暗号或相似文字,有的话,立刻涂抹干净。” 说完把他暗中记下的路战的暗号画给吕湛,吕湛转身便去找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经回来了。 吕青野立刻问:“你们可回了王宫了?” “还没。吕澈中了毒箭,幸亏遇到路战,才侥幸活了下来。左寒山又伤得极重,我们出了长山,是赶着马车回来的,前天才到,路战说等几天,看是否能等到世子。” “他还在?” “世子知道他来?” “他给梅兮颜留了密信。” “梅兮颜是?” “罗敷女。路战人呢?” “此时正在客栈给吕澈针灸祛毒。” “你们从哪个门进的城?” “南门。” 吕青野庆幸自己选择东门回来,又庆幸选择的乾安客栈离南门太远,梅兮颜一时半刻也不会就溜达到南门去。 “王宫内如何?” “只知道吕国派了使臣来‘兴师问罪’,追问你的下落,越承相章静言推说你去冬猎,遇到大雪,被阻在猎场过年还没有返回。” “使臣是谁?” “大王子的副将,乔松。” “他是什么态度?” “他也刚到这里不久,被章静言搪塞回来后,总在吕邑馆里发牢骚,闹着让越国把你接回来,活要见人……总之便是想把事情闹大,但北猎场的消息到此快马也要七日,一来一返小半月,他也只能等时间到了才能再发难。” 吕青野大致了解了情况后,便把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 吕湛记在心里,立即分头行事。 吕青野再回到客栈时,已是二更时分。 “什么情况?这么晚才回来?” “从王宫附近听说大哥派了使臣来,非要见我,但被章静言以我去北猎场打猎为由打发了,便又去了吕邑馆探听情况,大哥因我失踪,想借此挑起战争。” “这么说路战他们还没有回来?” 吕青野摇头,“你有什么消息?” “北门、西门、东门、南门饶了一圈,没看到暗号。” “路战只会在那里留暗号么?” “若他进了城,一定会留。” 吕青野几乎控制不住剧烈的心跳,还好吕湛行事迅速,抢在梅兮颜之前把路战的暗号都清理掉,否则便让他们接上头了。 “别急,也许他们为求安全绕了远路,且等上几日。” “吕国要与越国开战,你还有闲暇等在这里?” “正想试一下屠一骨是不是和我大哥有勾结,若有,这一战打不起来。” “若屠一骨胡诌你已死在我们枢国,岂不是害了我们?” “到时我再现身,揭穿他的谎言,对你枢国也没任何实质性威胁。” “你当真这么想?” “我在你手里,你怕什么?” “夜长梦多,明日我送你入宫。” “你怎么去?” “只要见你进去便可以。” “不等路战了?” “我等。见到吕湛他们,我会告知他们你已……” 梅兮颜话未说完,客栈门前传来店老板的声音:“屠小将军,带这么多将士,是有公务么?” 一个年轻男子朗声下令:“守住门口和各处窗户!不得惊扰住客,有姜国奸细混进城里,我们奉命搜查!” 第二十七章 弥天谎 看了看窗外,下面已经有士兵围住。梅兮颜心中觉得蹊跷,他们一到,便来捉奸细,时间似乎太过巧合。 脚步声踏上二楼楼板,近到门口。 吕青野见梅兮颜又绾着少妇髻,当即伸手要去抽她头上的簪子。 梅兮颜一挥手便将他的手臂拨开,速度之快,如同时刻防备着偷袭一般。 “只想为你换个发髻。”手臂被她打得稍微疼痛,吕青野皱着眉解释道。 梅兮颜斜睨他一眼,偏过头表示同意。他抽出梅兮颜发髻上的簪子,捋顺她的头发,一边说着“换个发式”一边灵巧地为她斜绾了一个云髻。 门被推开,几个士兵快速进入房间,一边喊着:“检查,拿出鱼符。”一边四处查看桌底床下是否藏人。 两人不慌不忙地看着他们搜查,吕青野用簪子将梅兮颜的云髻插住,从怀里掏出玉符,递给站到他身前的一个伍长手里。 那伍长原本凶神恶煞似的脸看到玉符变得肃然起敬,等看到玉符上的图文,更加恭谨,双手奉还给吕青野,后退一步,对其他士兵轻声斥道:“出去,叫将军过来。” 很快,一个年轻的将领进了房间,吕青野一看,竟然是屠寂。 “果然是世子!?怎么不回王宫?这两月过得可辛苦?”屠寂追问一通,转头吩咐身边一个伍长,“备车。” “托屠小将军的福,一切都好。” “怎么不见侍卫们?这位姑娘是?”屠寂打量站在吕青野身后的梅兮颜,问道。 “一个孤女,若不是她搭救,我可能没命回来。”吕青野开始胡诌。 “鱼符可在?” “一直住在深山,没有鱼符。”吕青野回答。 屠寂说道:“没有鱼符倒是不太好办,先请世子回宫,这位姑娘我先带走,等确认身份后再通知世子。” “梅姑娘是我救命恩人,没什么可疑的身份。要么我们一起进宫,要么把我和她一并带走。”吕青野面露不悦,坚持道。 梅兮颜推了推吕青野,轻轻摇头,暗示她已护送他平安回来,可以返回了。 伍长返回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屠寂斜睨着梅兮颜,展颜笑道:“那么请世子与这位姑娘先进宫吧。” 梅兮颜转头看向吕青野,吕青野正看着屠寂欣然地应个“好”字,举步向外走去。前方有楼板阶梯,口中还关切地提醒梅兮颜注意台阶。 梅兮颜眼中绽开一瞬的光芒,又悄然敛去,她顺从地跟在吕青野后面,下楼坐上车驾。 枢国的王宫坐落在乾邑的内城中心位置,更像一座小内城。丞相章静言接到屠寂的通报,连夜进了王宫,在吕青野的崇云宫书房里,好一阵言不由衷的寒暄。 听吕青野简述了从枢国返回乾邑的经历,更是唏嘘不已。吕青野见惯了他们打着官腔的嘴脸,也不痛不痒地一应一答。章静言来此实是只为嘱咐一件事,请吕青野记得,他是从北猎场回来的,从未去过北定城,更没有被掳去枢国。 折腾到半夜,章静言刚离去,吕青野便急忙去找寻梅兮颜。他一时计划留住梅兮颜却忘了她的一身的本事,她若在崇云宫撒起野来,多少个屠寂也被她杀了。若是心一横,再杀去国主尹沐江的寝宫,倒是遂了吕青莽的心愿。 一路寻找,宫里的婢女们告诉他,屠寂带着一个姑娘去了后院的耳房。赶到耳房时,听到屠寂正在吩咐一个士兵:“既然什么都不肯说,把她的衣服扒了,看看身上有什么新伤,不过两个月时间,伤好了,伤疤也会在。” “住手!”吕青野低喝一声,推开大门。 看到有两个士兵正扯着梅兮颜的双臂,立刻将两人叱开,挡在梅兮颜身前,斥责道:“屠小将军,这么对待我的恩人,太过分了吧。” “请世子见谅。这姑娘只是世子半路上遇到的,又没有鱼符证明身份,问话更是不回答,来历十分可疑,本将军为金吾卫将军,负有保护王宫的职责在身,必须彻查,以确保安全。”屠寂一改在客栈时的恭顺嘴脸,义正言辞地说道。 “她一个深山里的姑娘,世面都没见过,哪里来的鱼符?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做担保,她不会伤害任何人。” “世子,知人知面不知心,若她便是处心积虑接近你以便混入王宫的奸细,又该如何?” “屠小将军若担心,不若连夜送她出城,以绝后患。” “左侍卫生死未卜,这个女子要暂时扣在这里,等左侍卫回来,且看他如何说辞。到底是深山的孤女,还是铁壁城的奸细,一问便知。” “屠小将军是在怀疑我么?” “不敢!只怕世子心软,被人蒙蔽而已。来人,守住门口,此女子从今日起,便暂时关押在这里。” “这里是我的宫殿,人也是我带回来的,我看着便是。” “好!既然世子如此说,本将军也放心,一切有劳世子。夜已深了,世子刚回国,且先歇了吧。” 屠寂趾高气扬地带着一众人出了崇云宫,到底还是安排了几个暗哨,时刻监视宫里的动静。 吕青野见人走光了,关上门,问道:“你和他们都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梅兮颜瞥了一眼吕青野,淡淡地说道。 “这只是刚开始,等左寒山回来,只怕还要与他对峙,我们先准备一套说辞应对。” 四更天时,吕青野把梅兮颜安排在自己住处旁的配殿内休息。 天刚亮便有下人来禀报,说丞相有请。吕青野嘱咐梅兮颜不要走出崇云宫,自己换了衣裳便出了门,实则却偷偷出了王宫。 东城门外有吕湛早已为他准备好的马车,埋在城外的包袱也已取出放进马车里。他重新换了昨日那套风尘仆仆的衣裳,驾车进了东门,“偶遇”吕湛,去了他们落脚的客栈。 路战也瘦了一圈,见到吕青野,忙不迭地问梅兮颜的行踪。 吕青野连日赶车,昨夜又一夜未睡,形容相当憔悴,红着眼眶把包袱递给路战,哽咽着说道:“我们前后被三十个黑衣人追杀,梅国主她……” 路战一看包袱皮,认出是梅兮颜的斗篷,心便一沉。打开一看,里面是梅兮颜的铠甲、马刀、长剑和短剑。白色铠甲上布满血污,左右肋的软甲都有破洞,可见确实受了伤。 “不可能!老大怎会脱下战甲?”路战抬头,目光咄咄,微颤着问道:“非我贬低世子,但世子武功与我们老大相差太多,怎可能是世子活下来?” “梅国主右肋中了一箭,箭头全部没入肌肤。为了取箭头包裹伤口才脱了铠甲,没曾想拔出箭头后伤口血流不止,身体十分虚弱。之后我们又落入捕虎用的陷坑,敌人要乱箭射杀我们,梅国主拼却最后的力气把我推出陷坑,自己却……” 路战也受了箭伤,知道箭头的毒性异常,无法止血。只因自己精通医理,才没有受此毒害。吕澈也受了同样的伤,拖延了一日,现今仍有些虚弱,需要他针灸拔毒。 听吕青野的描述,却也毫无破绽,但大部分毒素对梅兮颜无效,难道就栽在这毒箭上了?他实在无法相信。“我不信!国主的尸身在哪里?” “我逃开一段距离后,见敌人把尸体收走了。” “但凭世子一张嘴,无人作证。” 吕青野从脖子上摘下梅兮颜的玉符,递给路战,道:“这块玉符,路侍卫该识得。” “那又怎样?” “梅国主托我两件事:一、将此玉符送到程铁鞍手里,辅助她的小妹继任新国主;二、若我有命继任吕国国主,在位期间,永不得主动与枢国开战。我已答应了她。” 话说到这里,路战又看到玉符,已然信了七分。梅兮颜与小妹关系较好,只有她身边亲近之人才知道,吕青野作为被困在越国的质子,是不可能了解的,梅兮颜更不会无故说出此事。 但他仍无法接受吕青野所说的事实,心有不甘地问道:“世子既已答应,为何不去枢钥,却回了乾邑?” “我当时业已受伤,陷在长山里被人追杀。若拼死去枢钥,再遭暗算,枢国岂不是要背上杀我之名?届时且不说吕国,便是越国也会趁机报仇,正中敌人下怀,我怎能连累枢国。只有先赶回乾邑,使两国没有借口刁难枢国,才能有机会尽快通知程侍卫,以备国防。” 吕青野这一通故事,滴水不漏,又有玉符和遗言为证,换做梅兮颜听到,都要给他鼓掌叫好,路战一时再无反驳的余地,愣在当场呆呆地看着梅兮颜的“遗物”,脑中一片混乱。 “路侍卫,为今之计,还请尽快赶回枢钥通知程侍卫,我也尽快入宫,刁难屠一骨,拖住越国和吕国,尽我所能不让他们危害枢国。” “我即刻返回。”路战郑重地把玉符藏在怀中,系好包袱,迈步便要走。转头又道:“还请世子为我画一幅图,将老大遇难的地点标注出来。” 吕青野早预料到他会有此要求,即刻画了一张图给他,标注了陷坑的位置。那里已经被狂车填平,他们想找也无从找起了。 路战还惦记吕澈的伤势,把身上药包里的药分出几包来,嘱咐吕湛服用事宜,帮助吕澈清除余毒,之后才离开。 “吕湛,去送路侍卫。我进城时发现盘查得紧,说是有姜国的奸细混进城来,小心行事。” 第二十八章 各怀鬼胎(上) 下午,吕湛、吕澈、左寒山回到王宫,梳洗整束之后,一行人都被带去昭明殿,在殿外候着。 在偏殿里,越国国主尹沐江、大将军屠一骨、丞相章静言、金吾卫将军屠寂、吕青野,连同一班王宫侍卫都已聚齐。 梅兮颜神色自若地站在殿外,正四处打量昭明殿的结构。看管她的侍卫不时低声呵斥,禁止她动作,她只笑笑,却不说话。 左寒山不认识她,但吕湛、吕澈却知道,只是第一次见她女装打扮,竟也有些陌生感。梅兮颜看了他们三人一眼,装作不识,好奇地从头看到脚。 在被侍卫带进偏殿前,左寒山看到梅兮颜左脸的伤疤,心头一跳。 只因并非正式廷会,大家都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左寒山进去谒见行礼后便也坐下了。 照例一番寒暄,吕青野把这两个月的经历重新叙述一次。只是遇到狂车那一段修改一番,变成他自己受伤逃走后晕厥、被梅兮颜所救。左寒山在一旁补充。 “国主,属下本欲请吕世子观摩实战,却因疏忽使得吕世子被枢国掳去。幸得天佑,保吕世子无恙,几经辗转终返回乾邑,属下失职,请国主处罚。”屠一骨不痛不痒地表态。 “国主,屠大将军从北定城返回的这一路都在寻找吕世子的下落,也派人去了姜国暗查,请看在大将军尽力寻找吕世子的份上,从轻发落。”屠寂道。 “错便是错,无需其他理由,请国主责罚便是。”屠一骨道。 “国主,枢国明知吕世子身份,却不肯让他从北定城返回,竟绕行朔州,穿姜国再回乾邑,致使有人趁机谋害吕世子,并挑起吕国之不满,其心可诛。”章静言火上浇油。 吕青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三人唱大戏,暗中却在观察尹沐江的反应。只是他脸上一直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眼神明亮却无丁点闪烁,让人很难通过表情去琢磨判断他的内心。 当初是屠一骨主动问他是否去北定城,他确实欣然答应,从始至终,尹沐江都没有反对,却也没有鼓励,只是回了一句“那就去吧”,所以吕青野不知他内心的真正想法是否也和屠一骨一样。 等他们唱够了,见尹沐江仍没有反应,吕青野才说道:“国主,枢国侍卫一路护送我回到乾邑,适才已经说明,并无任何不轨之谋。只因我一时好奇,才应了屠大将军的邀请去了北定城,惹下这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还请国主宽宥。” “吕世子终于承认是枢国的侍卫送你回来的,那么你说的侍卫可是昨夜与你一起的那个女子?”屠寂终于等到他说话,挑着他的措辞发难。 吕青野没有回答,看向尹沐江。对方也看着他,却不说话。 “怎么?吕世子为何不敢回答?”屠寂追问。 “在下口误。只因一直到西泰关前,枢国侍卫都在尽力保护我等安全,所以表达不善。然屠小将军从昨夜开始,便致力于把我的恩人歪曲成枢国侍卫或奸细,对陌生人多加防范确是称职之举,但草木皆兵是否失了大国气度?还是——有意编排我与枢国亲近呢?” 屠寂不置可否,转向左寒山,问道。“左侍卫,殿外站着的女子,你可认识?” 左寒山犹豫片刻,才回道:“仿佛见过,不能确定。” 早晨左寒山并不知道吕青野进入路战房间把路战诓骗走,所以也不知道在吕青野的故事里,枢国国主已经“战死”了。 “见过便是见过,什么叫仿佛见过?”章静言斥道。 “秉国主。属下知道的鬼骑里有两位女子,其中一个是罗敷女本人,另一个叫柳朔雁。但她们始终带着一副面甲,遮住了容貌,所以只要摘下面甲,便无人能识。”左寒山回道。 “既不能识,何以又说仿佛见过?”章静言道。 “适才属下与那女子擦肩而过,见她左眼眼神,与曾和魏及鲁将军交手时的鬼骑眼神一模一样。魏及鲁将军,便是被罗敷女亲手杀害的,她那种眼神,属下一辈子也忘不了。” “只凭眼神,纯属个人感观,左侍卫太武断。”吕青野道。 “吕世子和属下在长山被袭时才分开,当时和吕世子在一起的只有罗敷女。吕世子说他逃出后晕厥了一段时间,之后再醒来便已在这位姑娘家中。罗敷女很有可能就是趁吕世子昏迷这段时间,伪装成孤女,重新回到吕世子身边,这样便可以跟随吕世子进入乾邑,甚至进入王宫。以鬼骑的武功,无声无息中便可取人性命……” “左侍卫有些危言耸听。枢国国主声音有异于常人,若是她换装假扮,我一定会听出。”吕青野打断他的话。 “禀国主,这也正是属下想说的证据——罗敷女虽是女儿身,却生就一副男子嗓音。” 除了吕青野和尹沐江,在场所有人眼神都稍微一变,似乎已然捉住了枢国国主的小辫子。吕青野早已料到左寒山会提到这一点,倒不惊慌。 “吕世子只怕也没听过她说话吧?”左寒山轻轻试探着问道。 “她一个孤苦女子,既不说话,自然是不能言语,我怎么忍心揭短。” “青野,你还没说救你的姑娘叫什么名字。”尹沐江笑着问道。 “她姓梅,不知道名字。” “吕世子怎知她姓梅?不是不会说话么?”屠寂又问道。 “我问过她的姓名,她指着一棵梅树回答的。” 屠寂吃瘪,气呼呼闭了嘴。 “叫那个梅姑娘进来。外面寒冷,叫吕湛、吕澈也一并进来吧。”尹沐江说道。 “国主,不可。若她当真是鬼骑,只怕会伤到国主。”左寒山立刻阻止。 “国主!此刻高手在列,鬼骑再厉害,也不可能是这么多人的对手,何必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若她当真是鬼骑亦或者是枢国国主,便教她知道越国作为第一大国的厉害。”屠寂起身说道。 侍卫们把梅兮颜、吕湛、吕澈带进来,吕湛、吕澈向尹沐江行礼后,自动站到吕青野身后,梅兮颜却环视一周,不声不响地仍旧站在殿中。 众人见她,初始反应倒是一致。若只看右脸,实在算是个美人,但左眼的三条伤疤突兀又诡异,倒是有些瘆人。 梅兮颜目光掠过其他人,看着坐在主位上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据说这位雄主在六国大战中的表现极为亮眼和残忍。从乾邑出兵,一路势如破竹,在屠了两座城池十五万人后,率军逼近姜国都城椒城。若不是姜国大将军耿浣衣及时救援,姜国很有可能覆灭。便是这一战,越国隐隐成为五大国之首。那时,他不过刚过中年。 屠一骨也正眼观察着梅兮颜,想从她的言行举止上找出一点点鬼骑的痕迹,以佐证屠寂的推测,同时也把吕青野推进漩涡。只是眼前的女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无知者无畏的表情,连一丝拘谨和惶恐都没有。 “跪!”站在梅兮颜身后的侍卫推了推她。按越国律,庶民见官,需行跪礼。 梅兮颜却不动,目光落在吕青野身上。 “国主,梅姑娘久居深山,不懂越国礼法。”吕青野替她解围。 “说了便懂了,庶民见国主,自当该跪。”屠寂道。 侍卫按住梅兮颜肩膀,便要压她跪下。 吕湛面无表情,吕澈却隐隐抽动一下嘴角。殿上只有他主仆三人见过梅兮颜的真面目,虽说吕青野把路战骗走,但并没说要害了梅兮颜性命,而且鬼骑是他们主仆的救命恩人,实在也不忍心她堂堂国主却受此屈辱。 梅兮颜挣了挣,却佯装没有挣开侍卫的钳制。突然张口说道:“我长在长山深处,属枢国地域,非越国子民,为何要跪?” 清清脆脆的嗓音,带着独特的韵味,听不出任何口音,却十足十是个女子。 第二十九章 各怀鬼胎(下) 吕青野、吕湛和吕澈费尽所有力气才克制住脸上的表情,没有露出震惊之色。听得她的男子声音早已习惯,突然变成女子的音色,令三人完全无法适应,几乎要怀疑是否是梅兮颜本人。 尤其是吕青野,昨夜商量时还说好装成哑女,今日一上来不仅说了话,还是清澈的女声,让他想起当日被狂车困在陷阱时,她佯装自己声音与狂车对话的情形。原本他还对自己把梅兮颜陷入此危险境地而内疚,在眼前这份震撼之下,反倒越发觉得梅兮颜诡计多端,不能不防。 吕湛、吕澈清楚看到屠寂和左寒山的脸色变了变,连一脸漠然的屠一骨,眉梢也动了动。 随后吕青野突然意识到不对,立刻惊讶地开口问道:“梅姑娘,你会说话?” “一个人习惯了,没人和我说话,时间久了,也就不愿开口说话了。”梅兮颜道。 “吕世子,她还未行见王之礼呢。”屠寂在一旁提醒,却隐隐有责怪吕青野转移话题之意。 “跪!”梅兮颜身后的侍卫继续用力,压低她的肩膀。 “你是越国的王,却不是我的王,不跪!”梅兮颜道。 “若见你的王,你便跪?”尹沐江兴致盎然地问道。 “天生四时,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我跪而拜之;地生五谷,又使我学会耕种射猎之术以活命,我亦跪而拜之。除此之外,只跪父母。” “这话谁教你的?” “我娘。” 尹沐江眼神微变,目光如箭,与梅兮颜对视,仍不见她眼中有一丝慌张或闪烁。 吕澈见尹沐江的神色,心中不寒而栗,正在纠结若这些人对梅兮颜不利,他该怎么办?真的要听世子的话,任梅兮颜自生自灭么? 忽然尹沐江豪放地笑起来,说道:“小姑娘果然有趣,免跪,入座吧。” “国主,她身份尚有疑点。”左寒山站起身来,说道。 “说。” “当日追杀我们的人便是猎户打扮。她也是猎户,岂不可疑?” “山里猎户又不止我一人,公子当我们都是打家劫舍的匪人么?”梅兮颜原地反驳。 “你既是孤女,何来一身猎户的本事?长山之内,猛兽极多,你一人又怎会安然无恙活到今日?追杀吕世子的猎户连鬼骑都可以击散,为何你一个小女子,却能轻易救得吕世子脱身?又能单身陪送吕世子回乾邑?” “我的本事是我爹娘教的,他们已过世,我自然成了一个人。从小在山中长大,闭着眼都能避开危险的野兽,这是猎户的本事。吕公子受了伤,正倒在我回家的路上,顺手便救了,难道要看他冻死在山中么?或者这位公子一定要那些杀手追上吕公子并杀死他才觉得正常?” “你没见过那些杀手?” “没见过。公子既说那些杀手厉害无比,连吕公子都受了重伤,何以公子却安然无恙。山中难辨方向,经常出入的道路只有几条,若无老道的经验或当地人带路,很难从山里走出来,公子又是如何安全下山的?” 梅兮颜上殿不拜,自称只尊天地和父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野蛮形象。此时伶牙利口如刀似箭,反客为主,问得左寒山一阵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他一路受路战照顾才得以下山回到乾邑,若说出来,岂非也和鬼骑有脱不开的关系?但他见梅兮颜咄咄逼人的语气,更加坚信她便是罗敷女,她是吃定了自己不敢说出路战的事情,才会反将他一车。 眼见左寒山已无话可说,屠寂说道:“梅姑娘如要证明自己无辜,非常简单。当日在铁壁城一战,很多将士都看到鬼骑受了箭伤,就在左臂上。虽然已过了一月有余,想来伤疤仍在。若只是猎户,又没有敌人,身上不可能有箭伤,不妨叫宫里的婢子来验一验。” “屠小将军,左侍卫,梅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熟悉长山山路,我很难逃脱杀手的追杀。你们二人一唱一和,一定要诬陷梅姑娘是枢国鬼骑,是在暗指我与枢国鬼骑有什么关系么?” 吕青野虽然对梅兮颜有所不满,但一见到屠寂问到关键问题上,还是忍不住替她出头。 “没记错的话,攻打铁壁城前吕世子还与鬼骑手牵手登上城楼,眺望北定城。吕世子离开越国已逾两月,一直和枢国人在一起,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屠寂说道。 “屠寂,退下!”屠一骨轻声呵斥。 梅兮颜借着打量屠一骨的机会,眼角余光扫了尹沐江一眼,乱到这个程度,这人竟然还稳得住,一脸继续看戏的表情。 “吕世子,稍安勿躁,屠小将军也是为了世子的安全着想,只是急切间口不择言,表述不当。世子这一路受到追杀,无非是有人想借世子之死挑起越国和吕国的战争,我两国的太平均系于世子一身,自当要慎重,不要被别有用心之人挑拨利用,该当同仇敌忾才是。”章静言打圆场。 “老人家,谁是别有用心之人?对谁同仇敌忾?吕世子方才不过为我说句话而已,你拐弯抹角的是在说我么?”梅兮颜质问道。 “梅姑娘若只是猎户,自然不是说你。” “我本就是猎户,如假包换。” “姑娘既然如此坦荡,何妨查验一下身上是否有伤。”章静言不卑不亢地反击。 “我是清白姑娘家,凭什么要验身?你们这是狗熊对猛虎,勾心斗角争地盘,却要以我做引子,当我傻么?我一旦出了这个门,马上就有人将我砍得面目全非,说我是姜国的奸细,这一切都是姜国指使的。昨晚不就是以这个理由把我抓来的么?你们想打架便打,别牵连我们无辜之人。”梅兮颜抢白道。 这一闹,梅兮颜基本上明白了越国这几个臣子的立场。屠寂想和吕国开战,但屠一骨不同意;章静言话里话外把枢国当敌人,想把矛头引到枢国去;左寒山一直对枢国人有敌对情绪,应该和魏及鲁被杀有关,所以不管自己是谁,只要是枢国人,他都当成是敌人,咬定自己就是枢国国主以便除之泄愤,虽然她确实是。 最猜不透的是尹沐江,除了对她的好奇,连多余的表情都不会流露。 “梅姑娘,多大年纪?”尹沐江突然问道。 “二十五。” “年纪这么大了……既是孤女,就是还未曾婚配?” 梅兮颜看了看吕青野,回答:“是。” “本王王后病逝四年多,一直未娶。你聪明、有胆色,本王相中了你,想娶你为新王后。” “你年纪太大,不干。”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黑了脸,包括吕青野在内。装无知无畏总有个限度,戏过了,以尹沐江喜怒无常的脾气,只怕要难收场,他心想。 “你若不同意,我便杀了你。”尹沐江的脸色终于冷峻起来。 “按你们越国律,可有随便杀人这一条?” “在越国,我说了算。” “杀了我也不干。” “左右,拉她下去!” 站在梅兮颜身旁的侍卫立刻托起她手臂,便往殿门外拉。 “今日之事全由此女引起,本王虽心有爱慕,奈何她不领情,留着徒增猜忌,除了最干净。青野无恙归来,便算长个教训,屠一骨保护不周,战事失利,罚俸半年。明日青野和吕国使者见个面,叙叙旧情,今日散了吧。”冷冷说罢,尹沐江站起身来便走。 情势突然急转直下,梅兮颜若或可强行脱身,但一旦露出身手,便坐实了她的身份,更有可能让屠一骨抓住把柄陷害她和吕青野。 “国主!念她只是一无知村女,不懂眉眼高低、也不知天高地厚才口无遮拦,并非有意冒犯;且她救我性命,使吕、越两国不受幕后黑手捭阖,饶过她吧。”吕青野立刻站起来求情。 他也担心梅兮颜为自保而暴露身份,心里还有一丝担心,是怕她逃不出去而被害了性命。说到底,她被留下都是自己的计划,但他从没想过要她的命。 “她既不愿验身,自是有可疑之处,不能留。”尹沐江道。 “国主,女儿家贞洁,怎能随意验看身体。” “鬼骑坏我攻破铁壁城的大事,宁可杀错,不能放过。” 吕青野急切间无言以对,突然心一横,说道:“国主,她身上无伤。” “你怎么知道?” “她洗澡脱衣时我看过!”吕青野面红耳赤,却说得字字铿锵。第一次在越国人面前端出他吕国世子的架子,大有对峙之意。 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向他看过来,从未见过他露出过如此强烈的保护欲,各个心中自有想法,然而众目癸癸,越发让吕青野浑身如火烧一般难受。 尹沐江盯着他看了片刻,才冷笑道:“呵呵,倒是本王疏忽了,青野过了年已经二十七啦,罢了,带回去好好调教吧。” 第三十章 笼中鸟(上) 尹沐江刚出了偏殿,就看到小女儿在后殿门口露着小脑袋笑着看他。 “思儿又偷听?”尹沐江佯装生气,虎着脸小声问道。 “那个庶女好厉害。”尹扶思说道。 尹沐江弯腰将女儿抱起,问道:“哪里厉害?” “她说话条理清楚,语速正常,一点儿不像长时间不说话的样子。宫里养鸟那个小倌平时也不喜欢和人说话,总喜欢学鸟叫,所以同别人说话时语速特别慢,吐字也不清楚。” 尹沐江心中一怔,转瞬笑了,成人因为习惯于正常对话,反倒不觉得梅兮颜的语速有什么可疑,但在细心的孩子眼里,却是极大的漏洞。 “哦,思儿还发现了什么?” “她的眼神,极其镇定,比青野哥哥的眼神还要镇定。思儿也只有在背书准备充分时才敢和先生这样对视。” 尹沐江也特别观察过梅兮颜的眼神,在与他对视时没有一丝一毫胆怯。他认为这是她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表现,无知者无畏,却忽略了这是她自身自信的体现。她的无畏来自于本身的强大,而不是表现出的无知。 “还有么?”他追问。 “父王最后要杀她,她竟然不哀求,侍卫拖她下去她也不挣扎。思儿打小陈子二十板子,他都要嚎叫求饶,若是赐死小陈子,只怕会尿裤子呢。”尹扶思想到小陈子可能尿裤子的模样,乐不可支地捂住嘴。 这一点在偏殿的人都明白,吕青野会救她,对于尹沐江来说,还不会和吕青野翻脸。但对梅兮颜来说,能在这么多掌握她生杀大权的人面前表现得如此淡定从容,确实不像一个普通不谙世事的深山孤女。 “思儿觉得她是不是奸细?”尹沐江欣慰于小女儿的心细如发和聪颖,继续问道。 尹扶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沉思起来。半晌,才抬起头,摇了摇头,回答:“思儿也不确定,没有证据能证明她是奸细。如果她真是,父王下令把她拖出去杀掉之时,她应该会反抗逃走吧。” 尹扶思到底只有十二岁,很多利害关系还未完全明白。 “思儿知道青野哥哥是吕国质子么?”尹沐江决定点一点女儿。 “知道。先生前几日刚讲过越吕之战,我们和吕国签了停战盟约,吕国要派一个有身份的人质过来做保证,这个人就是青野哥哥,他是吕国未来的国主。” 尹扶思说道这里,一拍小手,兴奋地说道:“思儿明白了,父王是想告诉思儿,因为青野哥哥的关系,所以那个庶女才不担心父王会真的杀死她,也就不会逃跑。” 尹沐江颔首微笑,道:“思儿果真聪慧异常,一点便通。” “所以她即便是枢国奸细,父王也不能杀她。” “可以杀,但不是现在。” “如果父王杀了她,青野哥哥心里一定恨父王,等他回国继位,很可能会找借口和我们打仗,是么。” “这是一部分原因。”说着已经出了偏殿,尹沐江抱着尹扶思坐上步辇,说道:“以思儿的年纪,能想到这么多,比起你大哥当年,不遑多让。”遗憾你是女儿身——然而后面的话却只能憋在心里。 尹沐江的长子尹扶声,是公认的灵童,九岁便站在父亲身边参与战事讨论,提出的观点几乎与大人无异。 尹扶声离开的时候尹扶思还没有出生,所以对这个哥哥并没有实质的感情,仅限于知道大哥曾是父亲最大的骄傲,却也是父亲心里最大的痛。 看着父亲眼中浮现的那一缕失意,尹扶思转移话题,问道:“父王当时真要娶那个庶女做我的母后么?” “当然不会,你母后在父王心里是唯一的,谁也不能替代。” “那为何要那么问?” “父王想试试她,是否已与人有私情。” “私情?”尹扶思快递理解这个新鲜词汇,问道:“父王已看出她喜欢青野哥哥么?” “正是因为看不出,所以才要问。”尹沐江笑道。没有私情却强扯私情,这才是重点。 尹扶思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又问道:“若是她答应嫁给父王,父王要怎么处置?” “父王会杀了她。” “父王不娶她反而杀她,岂不是食言?” “她一边说着只敬天地,一边又应承下这一国之母的凤权大位,岂不是两相矛盾?行事如此虚伪又见风转舵,谁对她有利她倾向谁,这种人自私自利毫无忠义可言,留在身边祸患无穷。” 尹扶思老气横秋似地叹口气,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父王只为试探她的秉性,却要做如此反复之事,有失王威。” 尹沐江脸色勃然一变,沉声问道:“这些话是思儿的心里话么?” 尹扶思自记事以来,很少见父亲面色如此阴沉,心中竟有些害怕,不敢贸然回答,反复思索刚才所说的话是否有哪里触碰到父亲的痛处。 三思无果,尹扶思垂下头,说道:“思儿冒犯了父王,请父王责罚。” 尹扶声的影子逐渐消失在眼前,尹沐江定神再看时,小女儿尹扶思正在低头请罪。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爱怜地抚着她的小脑袋瓜,说道:“父王说杀她,也不是当时就杀,事后有无数机会可以杀她,哪里算得‘反复’。” “嗯,是思儿年纪小,缺少阅历,父王不要生思儿的气。” “父王不生气。”尹沐江歉疚地安抚有些慌乱的尹扶思。 “父王真好。”尹扶思搂着尹沐江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尹扶思并不知道他评价尹沐江“反复无常”的话尹扶声也曾说过,父子因此吵过一架,是尹沐江从未向人提起的往事。如今尹扶思竟然也说出这个词,他心中实在担心往事又会重演。 好在尹扶思立刻请罪,并未像尹扶声一样固执地坚持,也才使得尹沐江稍微放下担忧,恢复正常。 他一早便打定主意,先试探一下梅姓女子的反应。她是普通猎户也好,是枢国鬼骑也好,即便是枢国国主本人也罢,都不会马上杀她,给个下马威杀杀威风后,便将她困在宫中,时间一长,枢国那面自会有消息传来。到时再作区处,一定更有益处。 他并不畏惧枢国,但也不想这么快再次和枢国开战,尤其是铁壁城一战失利,让他发现,枢国仍旧是假寐的猛虎,若敢乱动,她一定咬你。 枢国与越国、姜国、吕国接壤。吕青莽这些年攻伐征战,侵占了南部和西南部好几个小部族的领地,野心越来越大,很有剑指东方的意图。 枢国虽然主臣不和,但有几个驻守东南的将军似乎并不反对新国主,所以在和吕国的边境上大量屯兵,宣誓主权。 若能挑起吕国和枢国的不合,之后他再趁乱取利,最好不过。 低头见尹扶思缩在怀里不言不语,觉得刚才表现太突兀吓到了他,放软了声音说道:“走,父王带你去看罗国进贡的那两只芙蓉鸟,它们学会戴面具了。” “父王——”尹扶思转身乖乖地抱紧尹沐江的脖子,趴在他肩膀上小声期艾着:“思儿一时好奇,把它们放进一个笼子里,结果它们打了起来,小小黄受伤死掉了。” “父王是不是说过,芙蓉鸟喜欢独居,是不能放一个笼子里的?” “可是小倌说它们在一起就可以孵蛋,生小芙蓉鸟,思儿想让它们生几个小鸟。”尹扶思有些委屈,瘪着小嘴。 “时机不到,它们只会打架,不会生小鸟。等他们要生小鸟的时候,父王告诉思儿,好不好?” “可是已经死了一只,只剩大黄一个,不能孵蛋了。” “等父王让罗国再献上一只。” “好。”顿了顿,尹扶思又补充道:“思儿把小小黄埋掉了,还给它做了一个小墓碑,父王可不可以也因此不生思儿的气?” “不生气。思儿总是实事求是,有错就改,是父王最心爱的女儿。” “谢谢父王。”尹扶思笑得极开心,心中却埋怨:说什么高贵的鸟儿,吃起来味道和家雀也差不多。 第三十一章 笼中鸟(下) 吕青野把梅兮颜带回崇云宫,屏退了下人,问道:“你会变声?” “嗯。”梅兮颜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吕青野见她的反应,马上解释道:“适才都是谎话,你可别当真。” 堂堂吕国世子为了救她,在越国主臣面前搭上自己的名誉,这番牺牲让她有些动容。原本想说声“谢谢”,只是忽地又想起他曾为自己换过衣裳,那份刚涌起来的好感顿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屠寂和章静言只怕不会善罢甘休,你有什么打算?”不接话茬,她反问道。 “他们查不到真凭实据,至多也只是怀疑而已,时间久了也就没什么花样了。” “时间久?”梅兮颜挑眉问道,“你想留我在这里多久?” “是你只能留在这里,而不是我想你留下。目前来看,至少你要待在这里个把月,等他们放松防备,我才能送你回去。” 梅兮颜看了一眼吕青野,却没有接话。靠在窗边看着外面几株梅树,淡粉色的花朵已开了一树,被枝桠上的积雪衬托得愈发清逸空灵,给整个空旷的宫殿添了一抹亮色。 半晌,才说道;“也罢,十几年没有休息过,也没有认真看过外面的世界。突然有机会住到乾邑的王宫里来,不若就此了解了解越国王宫里的秘密,说不得有些机会还能顺手杀掉几个看着不顺眼的。” 吕青野听她说话的语气轻松,竟不着急回国似的,尤其最后一句,反倒有些忧心起来。鬼骑是鬼和骑组成的,一个鬼骑是战场上的屠杀者,而一个鬼,在这偌大的王宫里杀一个人,倒真的很难拦住她。 更要命的是,她并不惧怕杀人的后果,毕竟枢国和越国已经开战过,暗杀越国大员对枢国来说,有利无害。而他在越国主臣面前称她为自己的救命恩人,无异于引火烧身,自绝后路。 一时心软不想伤害她性命,以为只要留她一段时日,等枢国的大事一定,她也就无力回天了。然而,此女子实在不是安分守已的普通人,行事也往往出人意料,难以预估,只怕倒真会给自己留下祸患。 心中虽然担忧,却始终没有显露出来,反倒投其所好、顺着梅兮颜的语气说道:“好主意,加我一个。除掉主战派的话,对吕国、枢国都有好处。” 梅兮颜转头,探究的目光如藤蔓一般钻进吕青野的双眼中搜寻,却只看到两汪清澈平静的眼波。 “好!等我先大睡三天,你把越国这些廷臣都说与我听,我们看看用什么办法把这座王宫搅个天翻地覆。” “好!”吕青野豁了出去,乐得和她嘴上卖乖。 除非她一夜之间无声无息杀掉所有目标,否则屠寂的金吾卫和尹沐江的亲侍卫队一拥而上,她便是再凶悍的猛虎也架不住一群恶狼。到时干脆推说暗中查出她是枢国奸细,愿与越国一同讨伐枢国。肥肉在前,尹沐江即便再怀疑自己,也一定会先与吕国结盟。 然而这毕竟是下下策,梅兮颜两次三番救他,他实不忍走到这一步。 “世子。”吕湛在门外通报。 “进来吧。” “枢国……” “多余的礼数就免了,叫我名字,吕青野应该告诉过你吧。”梅兮颜打断他的话。 “特来告知梅姑娘,路战刚进入越国地界便返回了,说您可能护送世子回来,去接应你们……” “原来如此,怪不得没有看到他的记号。”梅兮颜瞥了吕青野一眼,淡淡地说道。“他若没有碰到我,还会再回来。我已在各处显眼之地留了记号,他会看到的。” 梅兮颜反应太过平淡,完全出乎吕青野和吕湛的预料,原本准备一大套说服她的故事竟完全派不上用场。 “今日尹沐江虽然放了你,但不等于他没有怀疑你。他行事向来反复无常,你再碰到他,千万注意言行,别太过了,反倒让他猜忌或者生了杀心。不知在你的宫里是什么规矩,在这里,你是一个完全不懂规矩的山野猎户,除了我、吕湛和吕澈之外,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能把你以前行事的那一套显露出来,惹人生疑。”吕青野叮嘱她。 梅兮颜不置可否,问道:“左寒山也跟着你们回来了,他也住这里?” “是。此刻他大概已经搬到你隔壁去了,只为能看住你。” “你没有办法让他离我远一些么?” “我只是质子,虽然对外说起来,我也享受越国王子的待遇,但他是尹沐江亲自指定给我的侍卫,我并无权力吩咐他做事。” “你最好想办法让他离我远一些,否则,我不能保证他的安全。若哪一日他不见了,可不要算到我头上,我若出事,你也逃不了干系。” “你别乱来。” “他不乱来,我就不乱来。” 吕青野有些头疼,梅兮颜的狠辣是他亲眼见过的。为确保她不会胡来,他提出建议:“有个办法。我的寝室里有个小暖阁,收拾收拾也可以作寝室,你若不介意,到里面去住。平日里尽量和我在一起,他便拿你没办法了。” 虽然此举稍显暧昧,但若梅兮颜答应,他们俩便有大部分时间都拴在一起,她也没办法捣乱。 “等我考虑一下。”梅兮颜没立刻答应他,转而问道:“对了,我的玉符呢?” “对不起,昨夜洗漱时忘记和你说,玉符似乎落在狂车山洞里了。过些时日,我派吕湛去取回来。” “算了,等我回去的时候顺路取了吧。做了养尊处优的世子,事事有人伺候,连块玉符也收不好。”梅兮颜叹口气,挖苦道,“若是哪日你做了国主,却收不好自己的印玺,岂不是连国都丢了。” 吕青野和吕湛神色都是一变,梅兮颜却似没有看到,一边向门口走,一边说道:“我去洗澡,洗完澡就开饭吧,闹了半天,饿了。” 自从离开狂车的山洞,梅兮颜一直没能彻底放松地洗一次澡。在姜国时,每每投宿客栈都要小心防备是否有行踪可疑的人接近。 昨晚被屠寂带过来一通审问,后来又和吕青野把故事编圆,天亮时才睡了一会儿。之后吕青野出去,她便四处熟悉环境,中午又去了昭明殿,这会儿才终于能泡进浴桶里解乏。 眼下,敌人虽然换了一批,但都在明处,倒不担心他们明目张胆地做坏事。 撕下左臂上的小药贴,药贴下的箭伤伤疤已经消失了,在长山受的刀伤较浅,没留下疤痕,她只是不想受越国的屈辱才不肯验伤,倒不为别的。 伸手摸着身上的伤疤,都是这一次保护吕青野留下的,等见到路战,需多要些祛疤的药贴带在身上,随用随取。 把自己的半个脸都浸在热水中,只露出鼻子以上的部分,一室寂静,灯火摇曳中,梅兮颜才发觉,只有此刻,她才是一个人。 越国人对吕国和枢国都不怀好意可以想见,并不惊奇。原本一路经历生死、以为可以同仇敌忾的吕青野竟也似敌非友,她到底还是低估了人心的复杂。 玉符与嘱托关乎她的性命和枢国安危,以吕青野行事之谨慎,怎么可能遗忘。他没有杀她,又强留她在此,唯一可能便是吕青野用玉符将路战诓骗回枢国,企图扰乱枢国王庭秩序。如此吕国是想借此从中取利么?他若不能以正当理由回到吕国,即便有利益也不是他来受,对他自己又有何好处? 把和吕青野一路的经历重新回忆一遍,想起在去狂车山洞时还有另外两个蒙面人相随,被吕青野称为“故人”。当时体力严重透支、昏头涨脑,没有继续询问,吕青野也不再提起,如今想来那“故人”两字带着一丝信任和亲昵,想来这两人对吕青野来说相当重要,却又不便露面,是他的亲人? 想来是那两位故人对他说了什么,才让他作此举动,而此举引起的后果他却不可能不知。 她故意在吕青野面前提及印玺,不过是攻心之计而已。虽然她相信有太傅坐镇不会出事,但总归会让鬼骑们担心一阵,若她长时间不回枢国,也怕左右相那两个老东西生出一些歪念来。 而在吕青野面前的那一番狂言却是为试探吕青野的容忍底线,若他仍能不暗害自己,则今后仍有联盟的可能,若他因怕她的狠毒行事而加害她,她也会毫不犹豫反击。 沐浴完毕,梅兮颜也理清了自己的思路。 她原本还对吕青野提出让她搬进小暖阁有些抵触,此时却已全然接受。对外可以迷惑越国主臣,让他们不停猜忌吕青野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而她被怀疑的身份也会进而影响到吕青野,最终会让越国主臣对吕青野更加防范,把他推到自己阵营里来,到时吕国便对枢国没有危险。 至于对自己的名声是否有影响,她并不介意,为了枢国,任何代价她都可以考虑。 而枢国和吕国目前该以什么样的关系相处,则要看吕青野的态度和吕青莽的能力。 第三十二章 烈酒 屠一骨气呼呼地回到家中,坐在书房生闷气。 尹沐江刚在昭明殿正殿召见了吕国使者乔松,乔松看到吕青野好端端坐在一旁,也只能问候几句,再没疾言厉色的狠劲。 他和吕青莽的计划至此,算是功亏一篑。 原本与吕青莽暗中约好,他将吕青野带去北定城,再找借口上战场后处理掉。结果申云闭门不战,只好派他去伏击罗敷女,暗中嘱咐魏及鲁,伏击成功后将吕青野一并干掉。哪里知道罗敷女便是鬼骑,反倒把吕青野掳了去。 还好他有第二计,预先让梁姬混进铁壁城,若魏及鲁失利,她便可继续任务。梁姬倒是和吕青莽安排的杀手接上了头,然而连番追杀都被鬼骑破坏,到底还是让吕青野回到了乾邑。 屠寂随后跟了进来,还端来一壶热茶,关上房门,给他斟了一杯。 “父亲,我就说吕青莽靠不住,你偏不信。” “他只是心太急了,吕逸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把吕青野接回去继位,他若不尽快把吕青野处理掉,更没机会继位。吕国的文臣武将都是和吕逸一起经历过六国大战和越吕之战的,知道吕青野在吕逸心里的重量,吕青莽功劳再高,也撼动不了这群人拥立吕青野的心意。” “你看乔松那副嘴脸,明显是交不出吕青野,便要大军攻过来讨伐,哪里是想和我们联合一起攻打枢国的模样?” “我们得不到枢国杀死吕青野的证据,乔松当然要这样做戏,难道能主动提出两国联合去攻打枢国么?师出无名,怎么打?枢国和姜国贸易频繁,经济上紧密相连,越吕两国联合强攻枢国,枢国很有可能拉姜国助战,四国混战,谁也讨不到便宜,最后只能是过个场面,便各自退兵了。” “说到底,还是被之前的六国大战吓怕了。枢国虽然有各种好处,但盯着她的又不止我们一家。他们向来不主动攻击他国,我们就该趁此机会,先和吕国决个胜负,至少先把洛津抢过来,这样也可以南北一起攻枢,罗敷女自然无法两相兼顾。” “所以你昨日便铁了心要刁难吕青野是不是?” “是。枢国这块肥肉,咱们不吃,吕国就会吃。那个姓梅的女子来历绝不简单,若她真是枢国鬼骑,与吕青野走得如此近,只怕暗中已有了什么约定。既然咱们离得远吃不到,干脆趁他们都被困在宫中时,先吃了吕国再说。” “无谋匹夫。”屠一骨斥道。“吕青野现在无权无将,连保全自身也难,即便和枢国有密约,也折腾不出花样来。吕国经过十一年休养生息,早已储备好军力。吕青莽只差吕青野这个障碍就可以顺利继位,暗中与我们联合共图枢国不过是除掉吕青野的条件。若你主动杀了吕青野,吕青莽既得偿所愿,又有口实攻打越国,你竟然还想成全他。” “我们主动开战,以保护吕青野继位的名义,有何不可?你手里有吕青莽的信件,足以证明他的篡逆之举。” “两国大将军私下暗通往来,这便是死罪。”屠一骨恨恨地咬牙说道,气愤于儿子的幼稚想法。 “那就带着吕青野一起去吕国,直接以送还世子的名义过去。若吕青莽不同意接回世子,就打;若他同意接回世子,便借道去攻枢国。他若再不同意借道,我们便又有借口了。” “这些主意都是你想的?” “是。没事时就琢磨琢磨。” “必要时倒可以一试。” “父亲同意了?能请父亲去国主处请命,让我带兵么?” “你是金吾卫将军,让你去北定城已经是破例了,你还想带兵去打吕国?一个申云就把你看守的北定城给烧了,你凭什么去和吕青莽对阵?本事不大,野心不小。” “我第一次上战场,自然缺少经验。一次失败又不能证明什么,反倒学了更多。”屠寂倒不觉得被鬼骑烧了城是他能力不足,只是经验不够而已。 “父亲你一战成名的时候就是十九岁,我现在也十九岁了,旁人都说我武功比你当年还高,你不给我历练的机会,我怎么能成功。” “打仗如果只靠蛮力,越国早就天下一统了,攻打铁壁城也不会再次败北,上——兵——伐——谋!”屠一骨敲着桌子教训屠寂。 “我知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屠寂不耐烦地说道,“所以我才要机会,才能知道自己欠缺在哪里。” “混话!你当战争是游戏么,让你带着几万十几万人去战场上验证自己的对错。”屠一骨斥责。 “经过铁壁城一战,我已经知道该注意哪些要点了,你总得给我机会让我实战呀。” 屠一骨叹了口气,喝口茶压下火气,说道:“二王子正在带兵打西獏部族,对方特别狡猾,一直没有大进展,你若愿意,我和国主说,调你去做支援,先历练历练再说。” “我不去,二王子做领军的将军,一切都听他指挥,又不能验证我的战法是否有效。” “那就继续带着你的金吾卫巡防!吕青野带回的那个女子若真是鬼骑,随便杀一位廷臣,你便吃不了兜着走。最好加派好手看住崇云宫,若抓住她的小辫子,和吕青莽的约定就继续有效,也不用大费周章先对付吕国。” “父亲,我再劝你一次,吕青莽不可靠,不能信他。” “国与国之间,敌或友都是相对关系,利益才是绝对的。我还没老,知道分寸。” 屠寂没说话,低头喝茶。 管家来通报:“老爷,国主身边的樊公公带了国主的赏赐过来。” “昨天刚被罚了半年俸禄,怎么又给赏赐?”屠寂不解。 “客厅看茶,我马上到。”屠一骨吩咐道。 屠一骨和屠寂进入客厅时,樊公公正好整以暇地拿着茶碗盖拨着茶叶,见他们出现,随即放下茶碗,站起身来。 叙礼入座后,屠一骨直接问道:“不知国主因何赏赐?” “这赏赐是给小将军的,找回吕国世子是小将军的功劳。”樊公公微笑着看向屠寂,解释道。 “谢国主赏赐。”屠寂不顾屠一骨眼神制止,大言不惭地收下。 樊公公微笑地看着屠寂,打开了放在桌上的一个食盒,从里面取出一金一银两个精致的小酒壶,说道:“金色这一壶里装的是咱们越国最出名的烈酒——火烧,而银色这一壶里装的是吕国最出名的烈酒——赤炼。国主口谕,请两位将军依次品尝。今日单饮火烧,明日单饮赤炼,后日两酒同饮。若以前曾饮过此两种酒,便只要同饮一杯即可。” “樊公公,可有什么说法?”屠一骨轻声问道。 “杂家也不知道国主有何深意,只能请两位将军自行体会了。” 送走樊公公,父子俩都是一脸茫然。首先说赏赐就有问题,毕竟屠寂只是偶然见到吕青野而已;而送了两壶酒,还指定喝法,就更莫名其妙。 火烧是越国的土酒,倒也真是最烈的酒,上阵前都会让士兵们喝一口壮胆气。一口下肚,从口腔到嗓子眼,再到胃里,一路跟火烧一样,辛辣异常,根本无甚新奇。 赤炼是吕国的特色烈酒,刚入口十分香郁,口感醇厚。要等到喝了几口之后,胃里才慢慢热起来,然后越来越热,一路热气蔓延回嗓子眼,再贯通全身,是祛湿御寒之药酒,也并非绝世佳酿。 “先喝了再说。”屠寂吩咐仆人取来酒杯,一样倒一杯,先喝了火烧,口里辣得快喷火,又喝了赤炼,还没等咽下肚,便一口都喷了出来,一边嚷嚷着“好苦!好苦!”一边抓起旁边的茶碗,灌了一大口漱口。 茶水入口,竟然更添苦涩,只得又喷了出去,叫道:“水!拿水来!” 仆人眼明手快,赶紧端来白水和口盂,另有仆人送上甜点,屠寂漱了半天口,又吃了一块甜点,还吵着口中发苦。 屠一骨见到儿子的狼狈相,也轻轻抿了抿火烧和赤炼。火烧入口仍是火烧的口味,但当赤炼再入口时,所有灼热的辛辣便都消失了,只剩比黄连还苦的苦涩。 “父亲,国主到底什么意思?”屠寂苦着脸问道。 屠一骨在厅里踱来踱去,好半晌,才无奈地“哼”了一声,说道:“国主是在提醒我们,越国和吕国都是强国,各有各的强势。但如果和吕国联合,却只能是一嘴一肚子苦水。” “国主知道父亲和吕青莽的事了?” “他是看破但不说破,给我留了退路啊。” 第三十三章 烤麻雀(上) 吕青野几乎不敢相信,梅兮颜说大睡三天,真的就睡了三天。见她白天里睡得香,他晚上便不敢入睡,生怕她趁自己熟睡的功夫就偷偷潜出去做什么坏事。 第四天一早,正睡得朦朦胧胧,隐约听到窗外传来一阵欢呼雀跃之声:“抓到好多,好多!”竟像是小公主尹扶思的声音。 吕青野“腾”地坐起身来,抬眼便看到小暖阁的房门敞开,光脚奔过去一看,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梅兮颜却不见了。 这三天休息不好,没想到这会儿睡得沉了些,竟完全没听到梅兮颜从他房间出去的声音。 迅速穿戴整齐,出门时碰到吕湛,问道:“什么时辰?” “巳时三刻。” “这么晚了?怎么没叫醒我?” “梅姑娘说你这几日没休息好,没什么事就不要打扰你。” “她是你主子还是我是你主子?”吕青野没好气地压低声音责问。梅兮颜能说出这样的话,明显这三天是故意耍他。她倒是想睡便睡,苦得他想睡不敢睡。 吕湛尴尬地低下头无言以对。原本他们三个是同睡一间的,只是现在小暖阁里住了梅兮颜,他和吕澈才搬出去。虽然大家对梅兮颜的身份心照不宣,但吕青野将她安排进小暖阁,是否有别的心思,他们又怎么知晓。 “外面是谁?”吕青野也发觉自己语气不善,重新调整情绪,轻声问道。 “小公主过来了。听吕澈说,梅姑娘溜达去了羽苑,正巧小公主在那里遛芙蓉鸟,两人对着羽苑里各种禽鸟一顿点评,倒是谈得很投机,之后一大一小就跑回这里来抓鸟了。” “抓什么鸟?” “一堆家雀,抓了小半筐了。” “出去看看。” 绕到东院,远远便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粉色身影正蹲在一个倒扣在地上的大笸箩旁边,轻轻将笸箩掀起一个缝隙,右手伸进去便掏出一只小麻雀来。旁边还有一个嫩黄色的小身影,立刻将麻雀接过去,丢进身旁的另一个盖着筐盖的箩筐内。 瘦高的正是梅兮颜,小的是尹扶思。左寒山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梅兮颜。吕澈在一旁看得眼睛发亮,似乎也一朝之间年轻了十五六岁似的。 “够吃了,别抓了。”梅兮颜把倒扣在笸箩里的那些麻雀都抓出去,把笸箩掀过来放好,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再抓一次!再抓一次!父王食量大,这些不够吃。”尹扶思一手捂着筐盖,一手扯着梅兮颜的衣袖央求着。 梅兮颜拗不过他,只好说道:“这里已经捕过两次了,它们不会再来了,我们换个地方。” “去我宫里,我宫门前有棵百多年的老槐树,上面有个好大的树洞,里面有好多。每日里叽叽喳喳的吵得很,都抓了正好清静清静。”尹扶思拖着箩筐,拉着梅兮颜便想走。 “说好了,我们只再抓一次。”梅兮颜强调道。 “好!好!好!”尹扶思一叠声地应着,费力地拖着箩筐。 吕澈顺手抱了起来,说道:“小公主,我来吧。” 尹扶思抬起头,看到吕青野和吕湛正朝他们走来,立刻挥手喊道:“青野哥哥,借吕澈帮我送家雀去宫里可以么?” “吕澈伤还未好,吕湛去吧。”吕青野微笑回道。 吕湛快步走过去,接过吕澈抱着的箩筐。 “我和梅姐姐去抓家雀,青野哥哥要不要一起来?”尹扶思拉着梅兮颜一路小跑,奔向吕青野。 梅兮颜长发披散,只在脑后随意绾了一个小髻,用簪子插住。一身粉色襦裙,微微跑动时发丝随风而起,抵消了三分英气,别有一种慵懒又柔媚的美。 这一月车马劳顿,粉黛未施的脸色还有些苍白,被浅粉色一衬,反而更觉肌肤胜雪。眼神明亮,唇色淡粉,显得精神极好。脸上那三道伤疤看习惯了,并不觉得哪里丑陋。 吕青野第一次见她这样打扮,一时竟有些愣了。 这一路梅兮颜穿的便服没有一件是合体的,前几日去昭明殿,穿的也是狂车准备的那件女装。今日换了一身合体的装扮,越看越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人是梅兮颜,着实是鬼骑那身英武的战甲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青野哥哥,去么?”尹扶思又问了一遍,两人已经到了吕青野身边。 “好呀,看你们怎么抓。”吕青野缓过神来,欣然应允。 吕澈看出吕青野对梅兮颜眼神的转变,在他们背后向吕湛扁了扁嘴,心里嘀咕着:老虎再温柔它也不是猫啊。 吕青野之所以答应倒不是因吕湛所想,而是担心梅兮颜被尹扶思的伪装欺骗。这个孩子人小鬼大,看起来乖巧无害,实则聪明得紧。算起来,他入越国时尹扶思刚出生,他也是看着她长大的。 一行人一路小跑去了渊华宫。 尹扶思召唤宫里的婢子准备大笸箩和米粒、谷粟等,一通忙活,才把东西都找齐了。 “梅姐姐,我来,你在旁边指导,看我做得对不对?”尹扶思道。 “好。” 尹扶思将之前梅兮颜做好的小细棍上的细绳绕开,尾端置于廊下,起身将一大捧诱饵饲料撒在宫门前的上风头空旷处,正对着老槐树。然后再将笸箩倒扣在诱饵上,用细棍支起一边,做好捕鸟器,迅速跑回廊下,拉直细绳,和众人一起等着麻雀们上钩。 没多久,被吓飞的小麻雀又重新聚集在高高的树洞周围,几个胆子大的飞下来跳进笸箩下吃起里面的诱饵来。随后,更多的麻雀飞下来,都聚到笸箩下。 梅兮颜用手指轻轻捅了捅尹扶思,做出“拉”的动作。 尹扶思摇摇头,表示要再等一下。 吕青野转头打量梅兮颜,见她微微皱了皱眉。 笸箩下聚满了胖乎乎的小麻雀,有些甚至挤不进去,在笸箩外跳来跳去,歪着小脑袋打量里面的同伴,似乎在等机会。 尹扶思看准时机,迅速一拉细绳,细棍被扯走,笸箩瞬间落地,把里面的麻雀全部罩住。一时间里面跟炸锅一样叽喳扑腾起来,几乎把笸箩又顶起来。 尹扶思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按住笸箩,大笑道:“一个都跑不掉,叫你们嘴馋!” 把所有麻雀都抓进箩筐里,尹扶思问道:“梅姐姐,下一步怎么办?直接扔到灶膛里烧了么?” “你进屋等着,我去烧给你吃,你的灶屋在哪里?”梅兮颜不想让他见到残酷的画面,说道。 她故意没有说膳房和厨房,却说灶屋,不仅让吕青野在暗中感叹她心思的细密。 “去膳房吧,我带你去。”吕青野逮住机会,想把梅兮颜和尹扶思分开。 尹扶思立刻拉住吕青野的衣袖,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忙不迭地说道:“不用不用,我们一起去,我宫里就有一个小灶间。” 第三十四章 烤麻雀(下) 所谓的小灶间,其实是在东墙边重新搭建的一个大厨房,一应布置与普通人家的厨房一样。 吕青野看着梅兮颜被兴奋的尹扶思拉进小灶间,心中只觉得讽刺。她将人劈成两半都不带眨眼的,竟然还能顾及尹扶思的感受。 下人都被尹扶思赶了出去,小灶间只剩尹扶思、梅兮颜、吕青野、吕湛、吕澈、左寒山六人。 将柴禾塞进灶膛,梅兮颜舀了几瓢水倒进锅里,以免干烧危险。取了火引点燃稻草和柴禾,等柴禾烧得差不多,火势渐灭,左手探进箩筐里抓出一只麻雀,右手捏着小脑袋一拧,便把头拧下来,没等血流出来,已经被她扔进灶膛里。 除了梅兮颜,剩下的五位从小就长在王宫里,自然没见过这种野蛮的吃法,但吕青野四人见惯了杀戮,倒不觉得什么,低头看尹扶思,竟也瞧得津津有味,毫无惧怕之意。 梅兮颜利落地把十几只麻雀塞进灶膛里,室内立刻弥漫起一股羽毛烧焦的味道。 没多久,梅兮颜便从灶膛里掏出十几个黑不溜秋的黑球来。 “能吃么?”尹扶思看着那些黑球皱了皱眉头。 梅兮颜拿起一个,把外面的黑壳剥开,露出里面白肉和深棕色的翅膀、鸟爪,一股肉香味立刻扑鼻而来。 “尝尝吧。”她笑着把肉递给尹扶思。 尹扶思将信将疑地接过来,仔细又仔细地看着手上这团难看的东西,又抬头看一眼梅兮颜。只见她正微笑看着自己,左眼的伤疤也扭曲着,明明有些刺眼,却有种让人相信的魔力,于是对着鸟胸脯咬了一小口。 焦嫩的口感,又香又脆,尹扶思“嗯嗯”地点着头,开始大口咬起来。骨头已经烤得松脆,可以和肉一起咀嚼下咽,相当美味。 梅兮颜得意地笑起来,顺手又剥了一个递给吕青野,并招呼吕湛和吕澈一起来吃。吕青野也不想太冷落左寒山,捡了两个扔给他。 “太小了不够吃。”尹扶思嘬了嘬手指头,埋头看了看灶膛的火,顺手又添了几块柴禾进去延续火势。之后仿照梅兮颜的手法,从箩筐里抓出一只麻雀来,拧断了它的脖子,却没有揪下脑袋,直接就埋进木炭下方去烧烤。 梅兮颜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她不停把死鸟塞进木炭下,直到塞满了灶膛口,突然“嘭”地一声,灶膛里传来一声炸响,烤得半熟不熟的鸟肉、木炭、飞灰、火星和浓烟一起喷了出来。 尹扶思和梅兮颜正蹲在灶膛口,首当其冲被打了一个跟头。梅兮颜眼疾手快将尹扶思搂在怀里,顺着烟火喷出的方向扑倒在地。 浓烟呛得众人眼泪直流,咳嗽不止。吕青野和左寒山就在两人旁边,也顾不得自己难受,一边拍打她们身上和头发上的火星,一边扶起她们关切地询问:“怎么样?烫到没有?”。 吕湛吕澈挥舞着双手,想驱散浓烟,守在外面的下人们听到异响都挤了进来,急切地问道:“小公主烫到没有?” “又打呛了么?” “没事没事,就是打呛,灶膛里添了太多东西,一时不通气而已。”梅兮颜扫了一眼涌进来的下人,一边咳着一边安抚所有人。 梅兮颜的一绺头发烧焦了,吕青野眼疾手快地捏灭了火星。 “你既然知道不能添太多容易引起危险,为什么不提醒小公主?”左寒山把小公主扶起来,责问梅兮颜。 “你不是也在一旁看着么,怎么不说话?想来也是不明白吧,既然连烧个灶膛都一窍不通,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梅兮颜抹了抹眼睛,反驳道。 飞灰和眼泪混在一起,在她白皙的脸上留下一条一条的黑印,猫不像猫,虎不像虎的,看起来很可笑。 “不要吵,都怪我,太心急了,想把所有家雀一次都烤好。”尹扶思擦了擦被呛出来的眼泪,说道。 浓烟很快被下人们扇开,小灶间充斥着刺鼻的烟火味道。 尹扶思看着一地的狼藉,蹲下身捡起几个一半烧得黑乎乎、一半还是完好鸟羽的麻雀,一脸失望地问道:“梅姐姐,这些鸟肉还能吃么?” “不能吃,会有一股烟火味。”梅兮颜摇头。 “还好筐里还有不少,可以烤了给父王吃。”尹扶思把筐盖掀开,向箩筐里瞄着。 “小公主,还是让奴婢们来烤吧,您先去重新梳洗一下。”一旁的下人说道。 尹扶思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被火星灼烧了好多小窟窿。抬头看看梅兮颜,比自己还惨,打呛的瞬间,她伸出手遮住了自己的头脸,所以大块的木炭都打在她身上,左侧衣袖上被烧出一个大窟窿,连棉絮都有些焦黄了。 “也好,交给你们吧,烤好给我父王送去。不准你们把小灶间的事情告诉父王,谁敢说我就割了谁的舌头。”尹扶思下了命令。 下人们大概平时也知道她的做派,各个都点头应着,不见一丝难为之色。 尹扶思见他们乖乖从命,拉起梅兮颜说道:“对不起,梅姐姐,害你的衣裳也被烧焦了,和我去洗一洗换身衣裳。” “她衣裳都在我宫里,我带她回去换吧,实在也不好在这里再搅扰小公主。”吕青野说道。尹扶思虽然年纪小,捉弄人却十分有一套,他不想梅兮颜上当。 “梅姐姐这个模样怎么走回崇云宫呀,好难看。我这里也有婢女们的新衣裳,梅姐姐可以换上,顺便重新梳洗打扮一下再回去。”尹扶思拉住梅兮颜的手,说道。 吕青野心里有丝不悦。虽然梅兮颜目前以猎户身份作为掩护,但尹扶思直接把她和婢女联系在一起,到底太贬低她身份。 “好呀,就这里换了再回去。”梅兮颜倒是大方地应承。 得到梅兮颜的同意,尹扶思一路雀跃着将她拉进自己的房间,一叠声地催促着身边的婢子们准备合适的新衣裳给梅兮颜。 吕青野等人出了小灶间,便不合适待在渊华宫里,这是毕竟是内宫女眷之所,只好退出来。 刚走到宫门口,迎面走来一位一身戎装的年轻将军,细看之下,竟然是二王子尹扶之。他出征西獏已有半年,前日听闻将会回来,不想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而且,没有换便服,难不成是连自己的府邸都没有回去,就赶来看尹扶思吗? 第三十五章 较技(上) “青野?你怎么在这里?”尹扶之先开口问道。他比吕青野小三岁,但从小就习惯这种叫法。 “啊,扶思调皮,我们过来看热闹。”吕青野讪讪地解释。他本是质子,不能随意接近内宫女眷,今日若不是因为梅兮颜被尹扶思拉来,他也不可能跟来。说到底,终究不合理数。 尹扶之倒不以为意,他了解自己这个鬼灵精的小妹妹,反倒有些歉意地说道:“小丫头一定又淘气了,若是给你惹了什么麻烦,和我说说,看我能不能解决。” “没有,已经乖很多了。”吕青野回答。“不过,倒是刚给自己弄了一点点麻烦,你可以去看看她。” “哦,听起来她有些狼狈,我得赶紧去凑个热闹。”尹扶之大笑着和吕青野作别,快步踏进渊华宫。 尹扶思和梅兮颜刚换好衣裳,就听到门口的婢子在通报:“小公主,二王子过来看您了。” “二哥回来了!?”尹扶思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向门口,拉开房门就看到一脸等着看好戏的尹扶之。 “二哥!我好想你!”尹扶思大叫着跳进尹扶之的怀里撒娇。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我们家的小鬼头今天又闹出什么花样。”尹扶之双手擎住她腋下,将她举起来,一边转着圈一边打量她的模样。然后煞有介事地说道:“除了体重增加之外,没看出哪里有不同呀。” 尹扶思踢着两条腿,两只小拳头不停地捶着尹扶之的胸甲,愤愤然委屈地说道:“人家明明长高了才会变重的,二哥睁眼说瞎话。”说罢眼泪就要滚下来了。 “好啦好啦,我们家小鬼头是长高了、变漂亮了,快成大姑娘啦。”尹扶之见她泫然欲泣的模样,立刻抚摸着她的小脸哄她开心。 “真的?”尹扶思抽着鼻子问道。 “真的。”尹扶之郑重其事地点头。 尹扶思终于破涕为笑。转而想起梅兮颜,立刻看向屋内,见她正站在桌边看着他们兄妹俩,说道:“二哥,这位是梅兮颜梅姐姐,青野哥哥带回来的姑娘。”随后又神秘兮兮地贴着尹扶之的耳朵小声说道:“青野哥哥看过她洗澡呢。” 声音虽然小,到底还是被梅兮颜听到了。虽然是假的,但毕竟曾被吕青野换过衣裳,一想起还是有些面颊发热,不自禁地就红了脸,心中更多了一份愤懑。 尹扶之这才仔细打量起梅兮颜来,第一眼便看到她左眼醒目的伤疤,与右半张漂亮的脸如同割裂一般的两种气质,左侧诡异,右侧柔美。 “我听父王说过了——”尹扶之向着梅兮颜点点头,说道,“这两个月发生了不少事,梅姑娘还是青野的救命恩人。原想着稍后去青野那里见见英勇的猎户姑娘,不想却在这里提前见到了。” “不打扰你们兄妹叙旧,我先回去了。”梅兮颜微微颔首,说道。 尹扶之站姿挺拔、相貌俊秀,眼神灼灼,一看便是久经沙场的战士,梅兮颜虽然很想探探他的底细,却还知道此刻不是时候。 “梅姐姐,再留一会儿吧。等家雀烤好了,正好和二哥一起吃。”尹扶思从尹扶之怀里跳下来,跑到梅兮颜跟前,拉着她的手央求。 “那些鸟是我们猎不到猎物时才吃的,现在住在这里吃穿都不用担心,自然也不想吃啦,你可以去尝尝鲜。” “父王说你是孤女,一个人住在深山?”尹扶之问道。 “是,以打猎为生。”梅兮颜表面一派自然,内心却相当慎重地回答。 “一个人打猎么?” “是。” “主要使用哪些猎具?弓箭、猎叉、刀剑?”尹扶之饶有兴趣地探问。 “兔子、野鸡等小动物都是用弓箭猎取;大型动物靠的是陷阱;偶然近距离遭遇大型动物,才会动用猎叉等防身自保,这种情况很危险,只求全身而退。” “你脸上的疤痕?”尹扶之指着自己左眼位置,问道。 “不小心碰到一只棕熊,侥幸活了下来。”梅兮颜抚着伤疤,淡淡地回答。 “不知道梅姑娘的箭术如何?” “区区拙技糊口生存是够用的。” “梅姑娘太谦虚了,能在深山里安然独居,又能救下昏迷的青野而不留任何痕迹,想来一定是个中高手,正巧今日在此遇到,不如我们切磋一下箭术如何?” “好啊,好久没看到二哥射箭了。”尹扶思拍着小手叫好。 “改日吧,今天这一身不太方便。”梅兮颜不知道尹扶之有何目的,若是一口应承下来,稍有挑衅之嫌,是以推托一下。 尹扶之见她穿着裙装,略微沉思一下说道:“梅姑娘不用担心,我立刻差人去青野那里取一套合身的男装过来。正好把青野也叫过来,大家一起热闹一下,当是春蓃前的热身。” 尹扶之的言辞已经表明,他找上自己是有备而来的。虽然在渊华宫相见有些意外,但一旦看到了便不再给她充裕应对的机会,准备就此攻她一个措手不及,试探她的身份。 “如此便麻烦二王子了。”梅兮颜不再推辞,大方道谢。 尹扶之转身吩咐渊华宫里的男仆,赶去崇云宫通知吕青野到内苑小演武场去,并带一套男装给梅兮颜。 男仆领命立刻动身,结果吕青野等人就在宫外,倒是不用再跑腿。 吕青野和吕湛、吕澈交换了眼神,都已猜出尹扶之的用意,梅兮颜除了爽快同意,也没办法拒绝。 换了猎装赶去演武场,尹扶之、尹扶思及其他内苑侍卫们都已经到了,有些正在引弓搭箭练习射术。梅兮颜一袭葱绿色裙装站在一旁,正一脸微笑地跟尹扶思说着什么。 虽然是小演武场,但因为今天人少,显得格外的空旷巨大,正方形的广场长宽足足都有三百步。 吕青野把一套男装递给梅兮颜,说道:“今日不是比试身手,只是年轻人聚在一起玩一玩热闹一下,二王子弓马剑术无一不精,你只要平常心对待即可。” “我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小猎户,自然是比不上二王子的武艺。”梅兮颜接过衣裳,回答。 演武场边有一个营房,尹扶之清空里面的侍卫,让梅兮颜进去换装。再出来时,已然是一身英气。 左寒山在远处看着她的背影,暗暗攥紧了拳头。 “大家在宫里待得久了,也许已疏于练习、荒废了武功,今天权当是新年第一次内苑武较,表现好的直接参加蓃猎,无须做围猎。”尹扶之站在场中,面向众人,扬声说道。 做围猎就是打下手,而参加蓃猎却可以在国主和各位将军面前全力展示自己的能力,很有可能就此得到擢升,平步青云,这种少之又少的机会,今日便有可能得到,自然引得越国的士兵们斗志激扬,跃跃欲试。 所有侍卫兴奋得单腿拜倒在地,异口同声地大喊:“多谢二王子!” 尚未比赛,气氛已热腾起来。 第三十六章 较技(中) 吕青野整理着自己的护臂,瞥眼看向梅兮颜。她表现得比吕湛和吕澈还平淡,静静地看着内苑的侍卫们松筋活骨地热身,准备大展身手。 二十个人形靶早已立好在百步之外,另外还有一个立在二十步处,是专为尹扶思准备的。人形靶与成年人高度一致,用木头雕刻而成。 人形靶的眉心、心脏、胸腹、双臂、双腿上用朱砂画出七个红点,以梅兮颜老道的经验,一眼便看出,手臂和腿上的红点位置都处于要害上,一旦中箭不能细心处理箭头,将会流血不止、对伤者造成重大伤害。 越国不愧是好战之国,平常练习都采用人形靶,让士兵们对人体结构越发熟悉,这种习惯将会带到战场上,事半功倍。 第一轮比试要求每人按腿、臂、腹、心、头的顺序射五箭,射中五个部分记一分,射中红点记三分。 尹扶之挑选的内侍们先行比试,所有部分几乎全部射中,但能中红心的则不多。 左寒山四箭皆中红点,只眉心有些偏差。 吕澈第二箭、第五箭均未射中红心,却射中了肩窝和面门,箭劲沉重,没入人形靶寸余,若在战场上,第二箭可抑制住对方手臂的动作,第五箭则亦可完全令人丧命。 吕湛不想卖弄,中规中矩地射中五箭交差。 那些侍卫都是久居宫中,每年都参加内苑比试的,彼此都有一定了解,所有人都对梅兮颜最感兴趣,也充满敌意。首先是她左脸上丑陋的伤疤,其次便是她竟然换了男装来正式参加他们的比试。 他们虽然不上战场,却仍不失男子汉的雄心,自然不想输给这个被称为吕国质子的救命恩人的女子手里。 弓箭都是统一的,梅兮颜随便取了一张弓,背起标记着“十四”的箭壶向着自己的靶位走去。左手擎弓,右手搭箭,甫一上手便知道都是强弓。 尹扶之见她微微抿着嘴唇,似是在努力开弓,却力有未逮似的,未等到开满弓,箭矢便激射而出,五箭倒也堪堪命中。 尹扶思鼓掌叫好,而一旁等着看她笑话的侍卫们大都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有些修为浅的,已掩饰不住对梅兮颜的厌恶和憎恨。 吕青野全程看着梅兮颜表演,心中直赞她是伪装高手,连拉不满弓这种细节都想到了,便是他,也要相信她不过是个普通的猎户,并无甚稀奇之处。想起她三支响镝断了自己退路的手法,只叹她心思的细腻与机敏。 轮到自己,与吕湛一样射中五箭便算了事,这里不是他该出风头的地方。由于每年小较他的表现尽皆如此,众人倒也不以为意,梅兮颜目力极强,却看出他在力道上耍了一些小手段,只是太精巧了,旁人完全不会留意。 尹扶思原本是最后一个射箭,却实在按耐不住,先取了自己的小弓箭上场。站在指定位置上,两脚微分,有模有样地拉开了尹沐江为她特制的小弓箭。梅兮颜看过去,竟然是漂亮的满弓。而且神情凝重又坚定,竟也透出一股不输男子的气概。 箭似流星,“铎”地一声,钉在头上。 “啊,顺序弄反了。”尹扶思哀叫一声。不是弄反了,是准头偏了。 “没关系,就反着来吧。”尹扶之安慰道。 第二箭稍微无力,扎到了右脚上。“我纠正回来。”尹扶思说道。其实准头又偏,只好就坡下驴。 第三、四箭都扎到胸腹上,第五箭又扎到咽喉上去了。 尹扶思吐着小舌头,做了个鬼脸,说道:“力气不够,控制不住准头。” “小鬼头以后继续练,将来做单媖那样的女将军。”尹扶之拍拍她的肩膀,鼓励道。 “好!”尹扶思格格地大笑着应允。 尹扶之却不知道,这个小妹妹心里的目标可不是姜国的女将军。 因为尹扶思抢先一位,所以尹扶之变成最后。他原本想试试梅兮颜的身手,却看不出特别之处,虽然暂时无法推断她是有意藏拙还是本领原就有限,但已打定主意,用这五箭来震慑一下吕青野和梅兮颜。 只见他凝神敛气,弓开如满月,片刻之间,四箭连续射出,皆中红点,箭箭穿透靶子,最后一箭带着破风之声直击眉心,没羽穿出。 所有人都鼓掌喝彩,吕青野偏头一看,梅兮颜一脸恭喜之色,仿佛发自真心地赞叹一般。 第二局改为活靶。尹扶思抓来的麻雀刚逃过火烤一劫,却被尹扶之带过来充当活靶。 因为麻雀数量有限,不再依次轮流,而是一次性放飞,射中一只记一分。 掩着筐盖的下人一揭开盖子,呼啦啦几十只小麻雀叽喳着飞了出来。霎时间箭飞如雨,十几只麻雀当先被射下,剩下的已经高飞。 吕青野和尹扶之快速移动脚步、调整位置,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多射出一箭,便多得一分。不过是瞬间的事,只有几只麻雀侥幸飞走了。 下人们自去清点箭支,这一边第三局继续。 尹扶之早已吩咐人去准备一匹战马和一架马车,马车上竖着一块人形靶,要求参赛者骑马射中奔驰的马车上的人形靶,指定头部、胸部和腹部三处,每人三箭,每箭一分,中红点者三分。 吕青野偏头看向梅兮颜,只见梅兮颜露出为难的神色。两人心有灵犀般同时开口,吕青野问“你会骑马么?”而梅兮颜则道“我不会骑马。” 吕湛吕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两个装傻。 “怎么?梅姑娘不会骑马?”尹扶之问道。 “山里人不骑马,都是步行。”梅兮颜回答。 “趁侍卫们比试的时候,你且先去熟悉一下马匹吧。”尹扶之建议。 “仓促之间哪里能学会?”吕青野道。 “那么——梅姑娘是想弃权么?”尹扶之不动声色地询问。 梅兮颜正要回答,尹扶思抢着说道:“梅姐姐不要弃权,我会骑马,我带着你。” “小鬼头,你那个小马驹怎么能带动你们两人。”尹扶之刮了小妹妹的鼻子一下。 “二哥别小瞧人,换大马我也能骑。”尹扶思挺起胸脯,不服气地抗议。 “多谢小公主美意,二王子说过今日原本就是热闹一下,既然不会骑马,我弃权。”梅兮颜说道。 “正式上了演武场,便没有中途弃权的道理。梅姑娘既不会骑马,我可以带梅姑娘一程。”左寒山在后面说道。 “左侍卫刚刚大病初愈,不宜劳累,还是我来带梅姑娘吧。”吕青野情知今日避无可避,站出来替梅兮颜解围。 “就这么办。”尹扶之附和道,语气已不容置喙。 第三十七章 较技(下) 仍旧按照原先的次序上场,左寒山和吕澈都是刚刚病愈,马上颠簸,两人发挥失常,只中了两箭,都未射中头部。 吕湛三箭皆中指定部位,胸腹两箭正中红点,头部一箭稍有偏失,射中下巴位置,差一点脱靶。 轮到梅兮颜上场,她推托需要适应,要求最后一个比试,尹扶之点头同意。 于是吕青野先出场。 这是梅兮颜第一次在白日里见他骑马,一登马镫,身姿矫健地端坐在马鞍之上,腰背挺拔,双目紧盯前面马车上的箭靶,眼神坚定而自信。 抖了抖缰绳,催马前进。战马昂首阔步地奔跑起来,只见他双腿夹紧马腹,上半身岿然不动。擎着弓一直瞄准着前方的人形靶,手臂带动箭尖,随着目标的移动而移动。直到掌握了人形靶的移动和起伏规律,右手一松,箭尖“铎”地钉进头部眉心。 之后两箭依然准确无误地射中红点,看起来仍旧平淡无奇。除了吕湛和吕澈知道他隐藏了身手外,其他人都认为这就是吕青野的一贯水准——精准,却不出彩,如同他这么多年来在越国的谨慎、随和作风。 左寒山偷偷瞥了梅兮颜一眼,只见她笑靥如花,很是为吕青野的表现所高兴。左眼的疤痕扭曲着,像三条细细的却阴险蛰伏的毒蛇一般。 吕青野收起弓箭,勒紧缰绳放缓马的速度,才淡然地下了马鞍。 尹扶思早就兴奋得跃跃欲试,见吕青野下马,立刻驱着自己的小马驹出场。因为拉着缰绳,无法腾出手来引弓,只能一路追在马车后面,小身子随着小马驹的奔跑一上一下地颠着,倒是添加了不少欢乐的气氛。 众人见她如此努力又坚持,从开始的忍俊不禁,到最后都变成了赞许和期待,情不自禁地为她加油鼓劲。 小马驹越跑越顺,尹扶思大着胆子放开了缰绳,倒真的让她顺利地射出一箭,只是遗憾于脱靶。 小家伙一箭射出之后似乎有了经验,竟然懂得双腿夹紧马腹,配合声音控制马的方向和速度。再次开弓,箭尖擦着人形靶的大腿边缘飞过。 “下次一定可以。小鬼头,加油!” “小公主,加油!” 尹扶之和吕青野、梅兮颜三人同时喊道。 然而马鞍上的尹扶思并没有听见。她现在全副精神都放在瞄准上,眼神已无一丝紧张和慌乱,灼灼目光盯死了人形靶上的胸前红点,又拉起一个漂亮的满弓,箭去如流星,钉在箭靶上,却是下阴位置。 侍卫们都一副哭笑不得的神色,虽然没射中指定位置,但这一箭若是射在真人身上,岂不是要断子绝孙。倘若把尹扶思换了别人,只怕就要哄堂大笑了。 虽然失败,到底是新尝试,让她格外开心,对着尹扶之扬了扬弓箭。 尹扶之向她跑过去,一手握住缰绳勒停了马驹,一手把她从马鞍上抱下来,赞道:“小鬼头,半年未见,你进步好大。” “要多谢父王为我特制的弓箭,还有二哥之前对我的指导。”尹扶思拉着尹扶之的手轻轻说道。 “是你自己争气。”听到妹妹的感谢,心里自然受用,但也不能否定她自己平常的勤学苦练。 “二哥你一定要把箭靶射穿。”尹扶思贴着尹扶之的耳朵,小声提醒道。 “放心,看二哥的本事。”尹扶之也小声说道。 故作姿态般站到马首,尹扶之抚着它的鬃毛和它低声交流,然后轻轻拍了拍它的脖颈,飞身上马。 马车在前方奋力奔跑,他从容地驱马跟在后面。待到两匹马速度一致,三箭齐发,准确无误射中三处红点,力道之大,将人形靶直接打下马车。 “二哥好棒!”尹扶思激动得跳了起来。 尹扶之确实有过人之处,单凭他带兵西讨西獏便知他的本事。但年年比试,他和屠寂都喜欢争抢风头,今天屠寂未到,没人与他争锋,自然就剩他一个人表现。 吕青野见他兄妹二人亲昵无间,情不自禁地想到刚与自己分别不久的吕青原和远在吕国的妹妹。他的妹妹,小时候也是如同尹扶思一般粘人可爱的,总喜欢让他背着到处走。听二哥说,父王想要安排她出嫁,她却不肯。 转而又想到这场比试若是放在吕国,焉有尹扶之耀武扬威的机会。然则自己到底不宜太出风头,以免处处树敌。 再看梅兮颜,还是一脸“人外有人”的敬佩之色,倒是越发佩服她的隐忍,对于早前认为她鲁莽自大的判断而惭愧不已。同时也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这样一位有韧性懂得屈伸的英主,若当真主动挑起战争,姑且不论枢国实力到底如何,作为第二大国的吕国总也要被她撕下一块肉去。 她压着自己的本事不肯泄露,在吕青野看来,更像是陪着小孩玩游戏,用尹扶之的话说,确是为了热闹热闹而已。 当下人们在马车上更换新靶时,吕青野拉着她走向战马。 这匹战马不论从体型上还是速度上都无法与梅兮颜的坐骑相比,但梅兮颜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吕青野以为她在佯装紧张,自然配合地安慰道:“别紧张,不要表现出怕它的情绪,否则马儿就会欺生。” “你只管控制住它,假意虚扶我一把即可。”梅兮颜说道。 吕青野初始并不懂她的意思,然而离战马越来越近,那马却越来越不安分起来,俯首踢踏着四蹄,时不时发出低低的响鼻声,似乎对梅兮颜有些敌意。 情知其中一定有异,却来不及再问什么。走到马首轻轻抚慰片刻,战马才渐渐安静下来,但精神仍旧紧张。 梅兮颜将弓倒转,弓弦在后背,让吕青野扶着她跨上马鞍。 随后吕青野也上了马,左手扯住缰绳,右手虚放在她腰侧,一抖缰绳,战马跑了起来。 由于身后有吕青野,梅兮颜手臂活动的范围大大减少,只能选择在左侧开弓。而吕青野也清楚她的用意,并不用力催赶战马,等待前方马车转弯后形成的有利角度,让梅兮颜发箭。 当时机到来时,两人几乎同时屏息凝气,一个控制马速,另一个则释放了弓弦。 一箭命中眉心。 就这一瞬间,坐下的战马突然弹起后腿,竟开始尥蹶子,幸得吕青野夹紧马腹,一手用力拉紧缰绳,一手揽紧梅兮颜的腰身,用力将马勒住才控制住它,而梅兮颜则缩着两个肩膀,一副惊吓的神色。 重新小跑了半里路,战马才恢复过来,梅兮颜心知此马肯定会对自己再次发难,干脆先下手为强,全神贯注射出第二箭,命中人形靶前胸。 战马不知怎地,竟不堪重负似的,哀鸣了一声,突然摔倒在地。幸得吕青野反应快,及时抱住梅兮颜跳下马来,才没有受伤。 在场所有人一时都呆住了,不知道发生何事。 尹扶思撒腿奔向梅兮颜和吕青野,边跑边问:“梅姐姐,受伤了么?” 跑到梅兮颜身边,正想拉住她的手,却发现吕青野正环着梅兮颜,握着她的双手。转而伸手抓住她的衣袖,扁着嘴将她从头打量到尾,查看是否有受伤的痕迹。 “还好有吕公子,我没事。”梅兮颜见她一脸关切着急的模样,心里倒也觉得温暖,微笑着轻声回答。 尹扶之发现吕青野在看自己,眼神里都是疑问,想来吕青野是以为他给战马做了什么手脚。 “这畜生实在没出息,来人,去把我的战马牵来。”他也不解释,直接命令道。 事实上,他对战马表现失常已经有释疑的方向,但还想再确认一下。 “不用劳烦二王子,我弃权,实在是不会骑马。换了马仍旧贻笑大方,不如就此打住。”梅兮颜说道。虽然尹扶之面不改色,但她的直觉认为,他已经想到了原因。 “二王子,今日不过是众人小试身手,并非真正的小较,梅姑娘也只是我的座上客,不如就此打住。天也过午,等分数统计出来,就各自回宫吧。”吕青野打圆场。 突然之间,他忆起在南铁壁山上,梅兮颜一人独对三十匹野狼的情形。狼群尚且因她而不敢上前,一匹战马被她惊吓到自然是绰绰有余。然而,她身上到底藏着什么让战马如此敌视又惊惧呢? 第三十八章 头筹 尹扶之不想第一天便和他们闹僵,顺势说道:“是我太投入了,一见到梅姑娘的身手,便以为又回到战场,过于兴奋,倒让梅姑娘受了惊吓,着实抱歉。”说罢竟稍微施了一礼。 梅兮颜立刻偏了偏身体,避过他的行礼,歉然说道:“是我不谙骑术,扫了二王子的兴致,不敢受二王子的礼。” “距离春蓃出发之日还有将近二十日,有青野这样的好师父指导,梅姑娘尽可以趁此时间学习骑术,想来等春蓃之时,梅姑娘早已能纵马驰骋了。” “这是贵国的活动,我不适合参加。而且休息几天后,我也该告辞了,我习惯了山里独居,更喜欢清静的生活。这里太过繁华,过得久了,只怕会心生懒惰。” “青野与你如此有缘,一路患难相扶持,便长久住在崇云宫岂不更好。冬日里天冷,确实闲了,等天气再暖和暖和,宫里有不少好玩的事物,比打猎有趣得多,梅姑娘何妨留下来体会体会。” “梅姐姐不要走,这里真的很好玩的。”尹扶思劝道。 “我们有句老话叫做: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小家虽偏僻,却是父母生我养我之处,若离开太久,猎具锈蚀腐朽,将不可用。而房屋失了人气,也住不长久。重新盖造费力耗时,也失去了原本的模样和氛围,实在痛心。二王子和小公主的美意,我心领了。” “梅姑娘直来直去豪爽干脆的性格,不只是我这个小妹妹喜欢,连我父王都称赞呢,归家之事容后再议,先准备春蓃吧。” “对呀,春蓃也是打猎,梅姐姐是猎户,一定最擅长打猎。我也想学,但父王总说我还小,不肯教我。从明日起,青野哥哥教梅姐姐骑马,梅姐姐也教我一些狩猎技巧吧。” 梅兮颜也知道进入这王宫容易,出去却有些难。适才也不过是试探一下,果不其然,所以笑道:“我这野把式哪能教小公主,二王子更厉害。” “不然,青野也相当厉害,先看看今日的分数吧。”尹扶之淡淡一笑说道,却隐含一丝高傲的味道。 下人早已统计好每个人的得分,记录在个人的记分木牌上。 木牌反面写着参赛者的姓名和年月日,正面则是每一局成绩的详细记录。 左寒山第一局得十三分,第二局得一分,第三局得二分,合计十六分。 吕澈第一局得十一分,第二局得一分,第三局得二分,合计十四分。 吕湛第一局得十五分,第二局得一分,第三局得七分,合计二十三分。 吕青野第一局得十五分,第二局得一分,第三局得九分,合计二十五分。 尹扶思第一局得二分,第二局未得分,第三局未得分,合计二分。 尹扶之第一局得十五分,第二局得一分,第三局得九分,合计二十五分。 梅兮颜第一局得十五分,第二局得三分,第三局得六分,合计二十四分。 第一名竟然有两人。一时间原本想高声庆祝尹扶之的侍卫们都哑了声音,暗自偷偷观察尹扶之的表情。 吕青野有一丝纳闷,仔细回忆在第二局中,尹扶之第一箭射中两只麻雀,还射了第二箭。他故意不再射第二箭便是要与他拉开分数,难道自己看差了,尹扶之第一箭只射中一只。 更叫他惊讶的是梅兮颜,第二局竟然得了三分,即便速度再快,最多也只能射两箭,且第二箭很难命中,她竟会这样厉害? 瞥一眼尹扶之,见他脸色有些沉郁,不过转瞬间又恢复如初。拿起三人的木牌,晃了晃说道:“青野,若是梅姑娘会骑马,我们都要甘拜下风了。今天这个头筹,要让给梅姑娘才是。” 没等吕青野应对,梅兮颜已经开口,说道:“二王子,打猎是我的专长、糊口活命的本事。尤其是射这种小型飞鸟,冬日里射猎麻雀最简单方便,所以才占了优势。若不是吕公子代为驭马,第三局我只能弃权,哪里当得起头筹。” “正是。二王子臂力比在场诸人都强上一倍不止,若放到战场上,二王子才是杀伐天下的将军,我们则是小儿科,不过是宫廷里的游戏罢了。这个头筹,二王子当仁不让。”吕青野道。 “青野哥哥说得对,二哥胜在实战的结果,而我们不过都是花架子,自保的功夫而已。”尹扶思竟然摇头晃脑地说道。 这一番话说得尹扶之很是受用,刚才那一丝不快也就压抑在心里,故作大方地笑道:“比试是我说的,记分也是我要求的,自然要按分数来,既然我与青野并列,梅姑娘以一分之差落后,那么都要参加春蓃,在场各位侍卫成绩都相当不错,得分十二分以上者也一并参加。” “二哥,那我呢?”尹扶思一跳一跳地抗议。 “你已经闹了父王几年了,今年我一定让父王带你参加。不过前提是你要和梅姑娘好好学学什么叫狩猎。”尹扶之按住她不安分的小体格,说道。 “梅姐姐,我能不能去春蓃就全靠你了。”尹扶思转头看向梅兮颜,可怜兮兮地说道。 “小公主到底还是年纪小,狩猎还有危险,我先教你一些简单的技巧,之后再商议吧。”梅兮颜说道。 一场看似闲暇的比试就此结束,吕青野带着吕湛、吕澈和梅兮颜返回崇云宫,左寒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而其他侍卫也慢慢散去,只剩下尹扶之、尹扶思和临时充当文书统计分数的下人。 “把我、吕青野、梅兮颜第二局射出的箭都拿来。”尹扶之见旁人都已离开,寒着脸命令道。 下人是久在宫里的仆人,十分了解尹扶之的脾性,早已准备好了箭支,一使眼色,远处候着的下人便把筐子抬过来,将里面的箭支一一拿出来摆放在地上。 “二王子,请看。”。 尹扶之在他们摆放箭支的时候已然查看完毕,吕青野射出一箭,中了一只麻雀。 梅兮颜的两支箭上,各有两只和一只麻雀。 他射出两支箭,却只有一支上有一只麻雀,另外一支箭上空空如也。他明明记得第一箭射中两只麻雀,第二箭射中一只,怎么变成一支空箭呢。 射活靶不比固定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兼顾别人的动作,尹扶之重新回忆当时放箭的每一个细节,确定自己第一箭射中了两只麻雀,沉思片刻,问道:“第二局比试时,你可注意到吕青野和梅兮颜的动作么?” “二王子,他们速度实在太快,小的跟不上他们的动作。” 尹扶之弯腰拿起自己的两支箭,从箭羽到箭尖,一路仔仔细细地看了个清楚,终于在箭尖上发现一处十分细小的缺口,似乎是撞到坚硬的东西上造成的损伤一般。 “二哥,你看到了什么?”尹扶思见尹扶之皱着眉,问道。 “小鬼头,帮二哥找找,看看哪支箭头上有磕碰或者细长的划痕。”尹扶之经验老道,立刻猜出了原因。 兄妹俩将另外七支箭头逐一认真检查,终于在一支箭头上发现了一处小小的划痕。尹扶之转过箭尾一看,赫然标着“十四”,是梅兮颜的箭。 “是梅姐姐的箭撞开了二哥的箭么?”尹扶思极其聪明,问道。 “是,这位梅姑娘果然是猎户中的高手。”尹扶之握着梅兮颜的箭,阴沉着脸说道。只有一支箭有微小的破绽,然而自己明明可以得到的三分却变成了一分,难道是自己看差了第一箭的结果? “她一个人打猎,肯定很厉害才是。”尹扶思一脸崇拜地说道。 “她比你想象得更加厉害。”不论如何,尹扶之觉得梅兮颜箭术之高超已超越今日所有人。 尹扶之今天回来先去向尹沐江汇报战果,听到尹沐江说起梅兮颜,父子俩对她都有各种怀疑,这也是他决定“拣日不如撞日”,来个突然袭击提出比试,试探梅兮颜的虚实的原因。 弓箭都是强弓,一般侍卫想拉满弓都很困难,梅兮颜第一局明明表现得十分勉强,第二局更考验速度与技巧,却偏偏将他强力射出的箭支撞开。虽然可以说是巧合,但这种巧合未免出现得过于“巧合”。 抛开巧合不说,两箭都不落空,只这份眼力和功力,便不是普通人物。 原本对与吕青野同分而耿耿于怀的厌恶因梅兮颜这一箭,而越发怨恨上两人。 第三十九章 遮掩(一) 快到崇云宫时,梅兮颜扭了扭手腕,悄声问道:“你还想扶我到什么时候?” “虽然手有些凉、但很稳。你紧张的时候手心会冒冷汗么?”吕青野不答反问。 梅兮颜霎时便明白了吕青野的用意,却不解地低声询问:“尹扶思会注意到这一点么?” “说不准,以防万一吧。”吕青野轻轻回答。 并非说不准,吕青野能肯定尹扶思若握住她的手,便一定会注意到。 去年夏天有个仆人不小心撞开她浴室的门,隔着屏风并未看清对方模样,于是她将所有男仆召集一处,查看对方双手和额头。好言安抚没有做错事者无需紧张,而做错事的人则越发紧张,冷汗直流,双手颤抖,吓得难以支撑,磕头求饶。之后她去尹沐江处哭诉,最终那名仆人被杖毙。 一路乱糟糟地想着,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才松开握着梅兮颜的双手,面无表情地问道:“尹扶之第三箭落空,是你干的?” “我以为你会捏断我的手呢。”梅兮颜不置可否,却讥笑道。 一路被他圈在怀里“呵护”,虽然清楚只是做戏给越国人看,实则是掩饰她摔下马后的镇定,但总隐隐能察觉出吕青野的怒气。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知他不是你的对手,又何必和他一较长短。” “你作为吕国世子,连这点气魄都拿不出来么?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简直有失国格。” “这不过是个人能力的比试,输赢何必当真。” “你的身份容不得你把自己当成普通人,说这种话简直自欺欺人。” “能力较技原本就是个人的事,我哪里自欺欺人?” “呵!”梅兮颜嗤笑一声,说道:“世子,明人面前不做暗事。当真如此光明正大、问心无愧,何必在第一局暗中炫技呢?” 吕青野眼角一跳,仍假装不知,问道:“我出箭向来规规矩矩,何来炫技一说?” “论装傻,你吕青野认第二,倒是没人敢认第一。”梅兮颜嘲讽道,“即便是鬼骑中,每次都能把力道控制得相差无几者也不过两人而已。” 被拆穿心事,吕青野脸不红气不喘地兀自强辩道:“鬼首大人太看得起在下了,所谓力道相同,无非是常年练习不辍,习惯而已。你不是也说鬼骑之中有人可以做到么,想来和我一样热衷于此道,精于练习罢了。” “能把诡辩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的,怕也只有世子一人。难道是平日里太过谨小慎微,以至于憋屈得无处发泄,常年在心中练习辩驳的结果么?” 经梅兮颜这么一说,吕青野才发觉,与梅兮颜相处这段时间,原先给自己定下的隐忍韬晦的原则在她面前却完全压制不住,倒是越来越不拘小节,总喜欢和她针锋相对,且更希望自己能占上风压制她才好。 莫不是明知越国强大难以反抗,又不愿自己国家被其他人瞧不起而膨胀起来的自尊心在作怪?想枢国女主当国,若堂堂男子汉在气势上败于女子,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不。他从未觉得梅兮颜该居于人下,相反,她的魄力、果敢、杀伐决断都让他无比心折,认为这是英主的表现,与性别无关。有时甚至会换位思考,若自己返回吕国继位国主,遭受越国侵犯,是否也会如她一般从容谋划,果决反击。 再细想又觉得可怕。枢国虽然暂时不是敌国,但听二哥的语气,却有可能成为敌国。而且两人也曾互相算计过,在敌国国主面前,他竟无法再完全掩饰自己的言行,甚至有时会不由自主生出一些关切来,这种自相矛盾的心理让他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梅兮颜见他半晌没回应,也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便也不说话,自顾自坐到桌边倒了碗茶喝。 一个人到敌国做质子,总有被环境所迫而做出妥协让步之事,也是无奈。引而不发、暗自养精蓄锐本是明智之举,其实无可厚非。但尹扶之倨傲之态明显,又故意卖弄,让她忍不住总想挫一挫他那不可一世的锐气。 撞开尹扶之的箭并不是即兴而为,是那一瞬间就深思熟虑过的。吕青野想借此拉开他和尹扶之的分数,她偏偏不让他如意。 这人表面上看起来温和无害,实则心机手段无一不精。将她困在乾邑、用心不纯,她自然也不会让他好过。至少要激起越国王室对他的不满,她在其中趁机搅乱,扩大矛盾,让越吕两国越发不和,这样吕青莽才不会对枢国轻举妄动。 一碗茶一口喝光,再看吕青野有些灰败的面色,黑眼圈浓重,是她这三天捉弄他的结果,心里生了一丝不忍。正想说些什么给他个台阶下,他却已先出了声。 “你我处事方式不同,很难有一致的结果,争辩无益。如今我们都被困在这里,还是少生一些嫌隙,求同存异为好。尹扶思虽然年纪小,但却相当机灵聪颖,也不似表现出来这般天真可爱,你对她小心防备一些。” “今天已看出一些苗头了。”梅兮颜见他不再强辩,也收敛了气势,轻声附和道。 “什么苗头?” “灶膛打呛是她故意弄的,当时我们离灶膛口最近,即便不受伤,也一定灰头土脸。她再借故拉我去洗漱换衣,想查看我身上是否有伤疤。” “你怎知她是故意的?” “那群下人涌进来的时候,其中一个问了一句‘又打呛了么’,明显尹扶思不是第一回碰到这种事了。她添柴禾的手法相当娴熟,也没有哪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在看到我拧下鸟头之后会自动变通成拧断鸟的脖子,她到底还是孩子,有些地方掩饰得不够周全。” 尹扶思的本性吕青野很清楚,所以并不在意梅兮颜的描述,倒是对她说两人换衣之事更警觉。停顿片刻才终于问道:“你们……一起换的衣裳?” 梅兮颜莞尔一笑,答道:“是呀,为了消除她的怀疑,自然要和她一起换。” 吕青野见梅兮颜神情放松,明显是尹扶思的小心思落了空,不由得好奇地问道:“你身上的伤疤……” 刚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这问题,他问的太唐突了。 第四十章 遮掩(二) “自然是给她看能看的地方。”梅兮颜眨了眨狡黠的眼睛,故作无谓地转过头,又给自己续了一碗茶。 正好是右侧脸对着吕青野,一时眼眸低垂,白皙的脸上竟似浮出一点羞涩的红晕。吕青野情不自禁想起在雪洞里为她敷药换衣的情形,虽然看不到,但触手间的滑腻如玉之感却清晰如在眼前。当时救人心切心无旁骛,此刻窗明几亮,真人就坐在面前,一时联想竟有些心旌摇曳。 气氛有些暧昧,吕青野移开目光,蓦然反应过来梅兮颜还穿着男装,之前的疑问再次翻涌上来,索性打破僵局,开口问道:“那匹战马初时对你十分有攻击性,后面却腿软摔倒了,是怎么回事?” 梅兮颜正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拨弄着另一只空茶碗,茶碗转得像个陀螺,盯着碗底中心点心里犹豫着是否要告诉他原因,吕青野又已说道:“你吓退狼群那一次,也是同样的招数么?若是涉及到鬼骑的秘术,不说也罢,但你需要找出克制的办法。否则春蓃上再与战马发生冲突,实在太惹人怀疑。” “不是秘术,是我自身的问题,无法遮掩。” “为什么我们一路坐马车回来却安然无事?”吕青野有些疑惑。 “不是所有的战马都对我有敌意,如果它们之前曾接触过狼群或者与狼群搏斗过,正常情形之下它们视我为敌人,但当它们衡量出与我之间的力量差距之时,便会胆怯。我们那辆拉车的马只是普通马匹,没见过狼,自然也就不会怕我。”梅兮颜透露了一点点。 “你的意思——你是狼么?”脱口而出后又觉得不妥,立即改口道:“你养狼?” 梅兮颜佯嗔瞪了他一眼,问道:“有一种被神化的狼,叫做魈狼,你听说过么?” 吕青野点头,“听说过,传说是狼王死之后的魂魄附着在强壮的孤狼身上,再次转世。性格孤僻,但厉害异常,如同山魈鬼魅一般,可以与虎豹熊等正面抗衡,但并没有人见过。” “这种狼是存在的。” “所以你养过这种狼?” “狼很难被驯化,世子连这个都不知道么?”梅兮颜见他的问题如此无知,忍不住责问。 “我又不是鬼骑,怎么会知道?”吕青野撇撇嘴,“你老老实实说清楚,不卖关子我也不会问。” “简而言之,我没养过,但和它近距离接触过一段时间,之后发现很多肉食动物见到我便会瑟瑟发抖或者慌乱逃窜,路战说我可能沾染了魈狼的气味,加上自身有杀气,所以对很多动物有震慑力。” 梅兮颜故意用了模棱两可的“气味”一词,事实上,在那次危险发生之后,程铁鞍和路战都怀疑不是沾染了气味,而是她本身已经具有了狼的气息。 梅兮颜也倾向于后者的结果,每每厮杀到激烈时,鬼骑说她左眼便会变成狼眼。而她也会有一种自己化身成狼的感觉,渴望更多的厮杀,也变得更加贪婪。 这明明应该是个很长的故事,却被梅兮颜简略成一段话,吕青野情知她隐瞒了很多信息,有可能和鬼骑的训练有关,也不再追问细节,心里道:就算不沾什么魈狼的气味,动物见到你不是吓死也吓跑了,还当自己是什么温顺无害的小白兔么。 然而表面上只是挑眉调侃了一句,“这个本事真不错,不用担心困在山里会饿死。”转而进入正题,说道:“之前你穿着铠甲就遮掩了气味,是否也可以用香囊遮掩?” “没试过,不知道。你宫里有没有现成的香囊,我戴一个,明日去练习骑马的时候试一下。” 梅兮颜并未明说并非是铠甲碍事才让吕青野帮她脱了铠甲,而是当时身体无法负荷铠甲的重量。若要面对群狼,她必须有更多的体力释放出侵略性和震撼性的气势。 她在生死关头得到的这种能力是一把双刃剑,鬼骑也一直以她这种能力为傲,从没想过要遮掩,确实不知道有什么掩盖的方法。 “我从不用这个,现在向婢女们索要只怕要让人生疑。” “宫里香料熏香等物都放在哪里?” “日常都是少府按时分发的,物品仓库都在外城。” “你有熏香么?” “有。” “先拿来熏一熏我明日要穿的衣裳,看看是否有效果。” “尹扶之今日已所有怀疑,不出意外,明日他和尹扶思都会出现。若掩盖不住,只怕会惹出麻烦。” “实在无法掩饰,我便说是在山中猎到过幼狼,养过一段时间,所以身上留有狼的气味。”梅兮颜早已做了准备,但这并非上策。 “你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猎户,能隐藏行迹从杀手追杀中将我救走,又养幼狼,不觉得越来越夸张了么?”吕青野到底有隐忧,若梅兮颜身份被严重怀疑,不仅他在吕国的日子不好过,更可能会给屠一骨和屠寂口实,要么杀他,要么攻打吕国。 “这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若是能用熏香遮盖住气味,最好不过。”梅兮颜也觉得不能让自己身上的疑点越来越多。 虽然不怕后果,但到底在越国的地盘上,能保持普通就不要过于张扬,免得把吕青野也推到敌对立场上去,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马苑在外城,我们出不去,还有什么办法能验证熏香有效呢?”吕青野冥思苦想。 “渊华宫是不是养了狗?”梅兮颜灵光一闪,问道。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之前尹扶思偷偷把尹沐江的猎犬养在宫里,但被尹沐江发现后,训斥一顿,又移出内苑了。” “那只猎犬很凶?” “何止于凶!相当残忍凶悍!名字叫烈溪,取自一种叫溪边的异兽。个头和小马驹差不多大,是尹沐江狩猎时必带的宝贝,相当疼爱。尹扶思也特别喜欢,所以偷偷养在宫里。但烈溪脾气不好,经常会咬伤旁人,尹沐江也是怕女儿遇到危险,所以不让她太过接近它。” 顿了顿又问道:“你还没说怎么问这个问题?” “换衣裳的时候我听到了狗的低吠声,从渊华宫的最后面传过来的。” 若是换了别人,吕青野只当他是听岔了,但梅兮颜却一定不会出错,于是问道:“只怕是她又背着尹沐江把烈溪弄回来了,你不会是想拿烈溪试试吧?” “有何不可?”梅兮颜挑挑秀眉,无畏地说道。 第四十一章 遮掩(三) 吕青野摇头,“烈溪完全不怕狼,也不会像普通狗一样狂吠,总是出其不意就会突袭接近他的人或动物,不论熏香是否有效,只怕你无法在它身上试出效果。” “它再厉害,也能独自对付三十头的狼群么?因为惧怕而反击和主动攻击是有分别的,一定能看出效果。” 吕青野一时语塞,梅兮颜对自己相当自信,让他想不出理由反驳。甚至,对于梅兮颜能否压制住烈溪,他也是非常有兴趣。 “它若攻击你,你怎么办?” “让它无声无息地死掉。”梅兮颜用手做了一个掐脖子的动作,说道。 吕青野眉毛一挑,正要反对,梅兮颜忍不住笑道:“放心,我不会对它怎么样的。” 对于戏弄吕青野,梅兮颜简直乐此不疲。 吕青野苦恼的是,完全无法判断梅兮颜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一看到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和腔调,就觉得她是认真的。大抵是实在太在意她的能力和残酷,杀生对她来说,便如同家常便饭一样。 “我去让吕湛把熏香找出来,晚上我陪你去。”吕青野一肚子闷气无处释放,选择暂时避开这个女魔头。心里却生出一个念头,若是烈溪当真能伤了她,倒也没什么坏处。 梅兮颜自然乐得他作陪,出了事也要拉上他做垫背,提醒道:“时间来得及,你早饭还没吃吧,先去垫垫肚子。” 早上吕青野生怕梅兮颜对尹扶思不防备而露马脚,洗漱吃饭全抛诸脑后了。此时刚被梅兮颜捉弄,也听不出她是在揶揄自己还是出于真的关心,权当是后者,暗暗叹口气,应了一声“哦”。 之后吕青野让吕湛准备好两套黑色夜行衣,用熏香熏了几个时辰,到了三更天,两人避开屠寂安排的眼线,背着绳索悄悄从宫后墙翻出去,摸向渊华宫。 吕青野到底在这里住了十二年,对整个王宫内城的布局了如指掌,更对侍卫的巡更间隔一清二楚,轻松潜入了渊华宫内。 利用绳索翻墙越脊到了后殿,两人跳入殿中的天井。 刚一落地,梅兮颜立即拉住吕青野手腕,带着他一起翻滚到西侧的廊下。 两人毕竟一起患难过一段时间,吕青野熟悉梅兮颜的反应,知道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便屏住呼吸,尽力查看四周的情况。 月光皎皎,光华遍洒如水银泻地,天井里相当明亮,越发显得四面的斗拱飞檐投下的阴影更晦暗。在一片寂静之中,吕青野渐渐听到一种低低的呼吸声,像是埋伏在暗处的野兽正盯住自己的猎物、压抑着的轻微呼气声。 听不见还不觉得什么,听到之后却浑身不自在。虽然立了春,但冬夜仍旧凛冽,而这种被野兽窥伺的感觉更加令人脊背阴森发寒。 两人压抑住呼吸蹲了片刻,眼睛也越发适应了月光的亮度。吕青野凝神细看,只见东边厢房门口有一团巨大的黑影,就在他们四目相交之时,那个黑影动了起来。 一瞬间,绿色的光亮映入眼帘,吕青野心里一紧,那是像狼一样的眼睛,自不必说,一定是烈溪。 目标已现身,两人便缓缓站起身来。对面的烈溪并未因此而停下脚步,反而昂首挺胸地踱了出来。 月光下,只见一只高逾三尺、一身棕黄色毛皮的恶犬出现在眼前。 昂着头,额宽吻窄而长,两眼凶光闪亮,耳朵大且长,耷拉在头两侧,毛皮看起来不怎么厚实,却光滑整洁如丝缎。毛色如小麦般,但后背脊骨处那一长条却是黑色,与其他顺服的毛发不同,竟根根直立如刺,极为骇人。颀长的四肢相当遒劲,尾巴细长如鞭,高高耸立着缓缓摇动,似是在宣誓这是它的领地,他们是它看中的猎物。 两人一狗互相对视了片刻,烈溪似乎觉得青石地面出了什么状况,稍微动了动前爪,略低下头,一边防备一边向脚下打量。 吕青野和梅兮颜也就自然随着它的目光一起转向它的脚下。 陡然间,两人只觉眼前黑影一闪,烈溪已然发动攻击,扑向吕青野。 只是眨眼的一瞬,森森绿光的双眼,满口尖锐的利齿,前爪锋利的爪尖都已近在眼前。血盆大嘴张开后吕青野才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道,这家伙一定刚吃完一顿鲜肉。 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起避向烈溪右侧。 烈溪一击扑空,前爪轻飘飘落地后腰身一扭,竟然即刻便转了方向。后腿一落地便猛地发力,又一次快速扑向吕青野。 吕青野再次侧身躲过,挥起右拳击在烈溪肋骨上。“嘭”地一声,将它整个身体都打歪了,落在一旁。 烈溪翻个身站稳后,屈前身,伏低头部,向吕青野龇出了森白的犬牙,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哮声。月夜里相看,更觉恐怖。 声音虽轻,在深夜里却仍旧清晰,两人知道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就会有人循声而来。 梅兮颜迅速脱掉外层被熏过的外衣,又脱了里面一层单衣,这样也只是防止熏香味道渗入棉服里,无法测试熏香的效果而已。 烈溪压低身体盯紧了吕青野,却也分神留意梅兮颜的动作。见她一动,它的肩膀也不自觉地动了动,却没有再做出其他动作。 很快,烈溪便察觉出异常,目光从吕青野身上移到梅兮颜脸上。虽然仍保持随时攻击的姿势,但身体开始慢慢向后退缩。 两人一见他的动作便明白熏香确实有些作用,不敢耽误时间,立刻扬起绳索套住屋檐,借力上了房檐,隐没在房脊的阴暗面,快速穿过渊华宫,沿原路返回崇云宫。 在崇云宫后墙外,原本不曾被屠寂监视的死角竟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两人都是精明之人,立刻明白宫里出了问题,大概也能猜出是左寒山闹腾出来的,故意惊动了宫外这群暗哨。 梅兮颜捡起地上一根枯树枝,想弹出去惊动暗哨,将他引开。还没动出手,那人竟然将头转向他们藏身的树丛里,目光不停地逡巡着树丛,似乎发现了他们。 吕青野暗暗惊诧,屠寂手下竟有这般人物?猛地想起,他们身上的熏香粉末味道可能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拉起梅兮颜手腕捏了捏,示意她跟着自己走。两人离开崇云宫一段距离,躲进一处假山缝隙中。 “脱了外衣,香味太明显。”吕青野压低声音说道。 梅兮颜原本脱了单衣,离开渊华宫后又穿了回去。仔细想了想,说道:“暂时不要脱。他们守住了宫墙,我们进不去,这身衣裳也许会成为我们的掩护。” “不脱没办法回去。” “脱了就有办法?” “暂时没有。”吕青野露出一丝挫败的表情。有是有,但需要梅兮颜去做,以他对她的了解,她会想到的。 果然,梅兮颜叹口气,说道:“我去引开那个暗哨,你先回去。我们出来有一个时辰了,看这架势,只怕左寒山正在里面为难吕湛和吕澈呢。” “你怎么办?” “你一现身,他们的注意力就会转移到你身上,我再趁乱溜进去。” 不等吕青野点头,梅兮颜已经动了。 第四十二章 遮掩(四) 梅兮颜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化成一抹黑影快速掠过宫墙,果然把墙角的暗哨引了开去。吕青野遍查四周,确认再无危险后,脱了外衣卷成小卷掖进怀里,翻墙潜进后殿。远远便看到自己的住处一片烛火通明,蹑手蹑脚靠近听到里面传来左寒山的声音,正在追问吕湛,梅兮颜去了何处。 吕湛以无可奉告为由拒绝,他却不依不饶,非要等梅兮颜出现不可。 听两人的对话,似乎刚起争执。 吕青野轻轻退回几步,蓦地警觉到身后有极轻微的动静,转身一看,却是梅兮颜,怀里也抱着一团衣裳。 “要暂时委屈你一下。” 贴在梅兮颜耳边轻声说罢,拉着她便直奔浴室。 拖过自己的浴桶,吕青野一边迅速从水缸里舀水倒进浴桶里,一边小声说道:“快把头发拆开打湿。” 梅兮颜心领神会,虽然不喜欢他这临时应变之计,却也再没他法,只得照做。 拆散了头发,直接弯腰把头浸在水缸的凉水里,等彻底浸湿之后才直起腰,用外衣将头发擦了个半干。 此时吕青野已经用水将浴桶内壁都泼湿了,再把水洒满地,造成沐浴的假象。 “剩下的我来,你处理一下头发,时间不多,吕湛也没有办法拖下去。”原来她也听到了吕湛和左寒山的对话。 吕青野拉她进来也没想着要避嫌,拆了头发二话不说就一头扎进水缸里。 梅兮颜将浴桶的水倒进浴池中,浴池里有专门通往下水的孔洞,自然排流到外面去。忽地问道:“你平日里洗澡都不用婢女烧水伺候的么?”。 “不用,都是吕澈烧水的。”吕青野擦着头发回答。 不过片刻功夫,两人将自己都重新伪装一番。 吕青野低头查看是否有遗漏,忽见脚上的黒靴,连忙遍处寻找其他鞋子,这里只有一双靸鞵,供他沐浴时使用。 “我抱你回去。”吕青野当机立断。 换上靸鞵抱着梅兮颜出了浴室,梅兮颜抱着两人的外衣和鞋袜,让吕青野拐进旁边的火房,将衣物藏在隐蔽角落,随后走回自己的房间。 梅兮颜长这么大,从未依靠过任何人,鬼骑训练如鬼门关重生,她也是一个人硬挺过来,至多让其他弟兄搀扶一下。被异性或背或抱的经历,都发生在吕青野身上,当时事急从权无可奈何,而且也没人看到。现在要堂而皇之地走到他的房间去,左寒山倒也罢了,还有吕湛和吕澈,梅兮颜觉得十分有损自己鬼首的形象。 实在不知道该拿出什么样的表情来才合适,面对生死仍谈笑风生的她,在吕青野怀里僵硬得像一个木头人。 抱着梅兮颜走了几步,吕青野突然心中突然生出一个疑问:个子这么高,倒是不重,手臂上的力气是哪里来的,劈人跟劈柴似的。 其实在长山也不是没有背过梅兮颜,在雪洞和陷坑里也曾经把她护在怀里,但当时都是情况危急,根本注意不到这些,逃命才是重中之重,现在虽然也有危机在眼前,却一定要用优哉游哉的步伐轻松地走过去,因此还有工夫瞎想。 感觉到梅兮颜的僵硬,吕青野小声建议:“把右胳膊搭我肩膀上会显得自然一些吧。” 梅兮颜红着脸,嫌弃又无奈地抬起右臂挂到他肩膀上。 偷眼看到梅兮颜脸上红成一坨,吕青野竟也起了报复之心,平日里都是她伶牙利口地捉弄自己,今晚也捉弄捉弄她。 “毕竟是两人一起从浴室出来的,至少表情应该亲密一些吧。” 梅兮颜抬眼,瞪着他。 “逢场作戏而已,堂堂枢国国主,总不至于这个都不会吧。”吕青野不着痕迹地瞥了一下嘴。 梅兮颜咧开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原来吕世子深谙此道,却不知在铁壁城是否也和梁姬逢场作戏了。” “你不是说没有婚配么,说得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梅兮颜脸上的红晕瞬间染到耳朵根,哄哄热气似乎都烤到了吕青野的脸,抱在怀里只穿着单衣的身体也透出一股热量,在寒夜里觉得分外暖和。 突然后背一痛,竟然是梅兮颜的右手在拧他,力气极大,疼得他一哆嗦,差点失手把梅兮颜摔下去。 梅兮颜只觉他手臂力道一松,木然的身体要滑落,瞬间反应是伸出左手搂住他脖子。而吕青野此时也咬紧牙关手臂用力,又将她搂回怀里,两厢力道叠加,梅兮颜的额头直接撞到他左肩头,微微吃痛。 而外人看来,两人像极了打情骂俏的小情侣。 吕青野心血来潮的玩闹,结果谁也没讨到便宜,后背疼得要命,肯定被她拧得淤青了,但他心里却莫名的开心,口中肃然说道:“别动,左寒山看到我们了。” 梅兮颜的脸贴在他怀里,自然看不到外面,只能继续保持这个姿势,惹得吕青野又在心里一阵得意的笑。 快到房门口时,吕青野轻笑着说道:“这次忘了带鞋子,下次一定记得。” 两人就这么亲昵暧昧地进了房间,彼时吕湛、吕澈和左寒山正在冷战僵持。 “大半夜的,你们怎么在我房里?”吕青野一脸讶异地问道。 吕湛、吕澈正无法解释两人的失踪,见他们这副模样出现,吕湛即刻领悟,说道:“世子,梅姑娘,你们回来了。” “一出来就发现吕澈不见了,不是让你守在浴室门口的么。”吕青野轻斥道。 吕澈反应虽然比吕湛慢一些,却也知道轻重,讷讷地小声回应:“世子和梅姑娘在里面,属下怎么好总站在门口……” 吕青野和梅兮颜都不做声,片刻后吕青野目光转向左寒山,问道:“左侍卫,这么晚出现在我房间,是有什么重要事情么?” 左寒山自见到他们出现,便了然已无法逼迫梅兮颜露出马脚,顿了顿,歉然地说道:“是在下的错。晚间小公主的婢女遇到在下,托在下带话给梅姑娘,明日辰时三刻马场见。怕吕世子这处没有梅姑娘合身的马服,所以送来两套。晚间忘记了此事,直到入睡后才想起,这才惊动了两位侍卫。” 说罢低下头、将捧在手里的包袱恭恭敬敬地递向梅兮颜。 梅兮颜一直神色如常,微笑道:“谢谢左公子。” 正待伸手去接,左寒山已经松了手,包袱擦着梅兮颜的手指掉了下去。 吕青野眼明手快,托着梅兮颜腿弯的手快速伸出,一把捞住包袱,说道:“左侍卫小心,这是小公主馈赠的马服,失手掉落实属不敬。” 左寒山虽然低着头,但眼睛一直盯着梅兮颜的手。包袱落下的一刹那,她的手指手掌没有任何变化。若不是她早有准备或者自控力极强,那么只能说她确实不是反应敏捷的鬼骑。 不知怎的,心中不仅有失望,还有无法消除的愤恨,嘴上却郑重地说道:“是在下一时失手,多谢吕世子。夜已深,不敢再打扰吕世子及梅姑娘休息,在下告辞。” 梅兮颜从吕青野手里取过包袱,说道:“明日见到小公主,我再当面谢她。” 门未关,梅兮颜脆生生的声音传出去很远,足够那些藏在院墙和树间的人听到。 第四十三章 遮掩(五) 直到左寒山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吕湛和吕澈才松了一口气,镇定地关了房门。 “他来多久了?”吕青野问道。 “有一刻的功夫了。”吕湛回答。 “浴室旁的火房里有些东西,处理掉。”吕青野轻声地吩咐。 “我去。”吕湛接口。 吕澈以目光示意吕青野,梅兮颜还在他怀里。 吕青野泰然自若地迈开大步直奔梅兮颜的小暖阁,将她轻轻放在卧榻上。 原本并没在意,然而腿一伸直,裸露在外的白皙的双脚便有些打眼。吕青野从未见过异性的双足,评不出美丑,只觉得长得很适衬,脚背看起来如玉瓷一般,似乎比她的双手细嫩得多。 不过一刹那的功夫,平时豪迈之态比之男儿毫不逊色的梅兮颜却“嗖”地拉直裤管,把双脚掩盖起来。 “看够了没有?你没长脚么?”梅兮颜见他目光一直盯着她的裤脚,忿忿地问道。 吕青野不禁在心中暗笑,原来她的小女儿情态是这般模样,明明害羞却拿着愤怒的表情做掩护,竟突然觉得她色厉内荏得有些可爱。 “长了,比你的脚大。第一次看到比自己的脚小的,所以好奇一些而已。你若觉得吃亏,我也让你看看我的脚好了。”说罢,吕青野作势便抬起右脚来。 “好呀,正好可以和我的那些兄弟比一比,看看有没有差别。”梅兮颜挺挺胸脯,竟当真要去看。 鬼骑原本就是出生入死的同伴,关系自然比他要亲密许多,但吕青野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有一种原本属于他一人的秘密被众人得知的失落感。 目光移到梅兮颜的脸颊,竟有两朵红晕浮上来,便知道她在撒谎。“你呀!”吕青野叹了两个字,后面的“就是嘴硬”却被他又生生吞进肚子里。 “吕澈,进来吧。”梅兮颜睨了他一眼,转移两人的注意力,向门外说道。 吕澈“哦”了一声,听起来有些顾虑。 “他都说了什么?”吕青野也转过身问吕澈,“他”自然是指左寒山。 ————————******———————— 左寒山在宫外遇到尹扶思的婢女,探听到是来送马服的,便自告奋勇地接了这个差事。原本想即刻便送过去,正好偷听一下吕青野和梅兮颜的对话,却没想到碰到吕湛拿着一个盒子进了吕青野的房间。 没多久,一股浓烈的熏香味道便传了出来。 他跟随吕青野十二年,从未见他用过熏香。偏偏今日梅兮颜所骑战马又蹊跷地摔倒,总觉得两者有什么关系,便隐在暗处观察。 然而,从掌灯到二更天,也没见有什么异常,只得先悻悻地回了自己房间。半夜睡了一觉还是觉得不对,便又起来,一手擎着油灯,一手捧着马服包袱当借口来敲门。毕竟手里捧着的是尹扶思的心意,即便夜半敲门,吕青野也无可奈何。 但是敲了半天房内都没有人回应,左寒山便知道在他睡觉的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左右四顾无人,便要推门进去探查,便听到吕湛的声音镇定地传来:“左侍卫,那间是世子的房间,你走错门了。” 原来吕湛和吕澈听到他声音早已守在一旁,见他要偷偷进去,便出来阻止。 “没错,正是要见梅姑娘。” “有什么事,可告知我二人代为转达。” “必须要见到梅姑娘才行。” “这么晚了,梅姑娘早已歇了,有事明日再说吧。”吕湛道。 “吕世子武艺卓绝,梅姑娘也是猎户,即便入睡也该十分警醒,我已在此叫了半晌,却仍没有动静,只怕两人出了什么事,还请两位侍卫进去查看一下。” “世子休息自有他自己的安排,若没有吩咐我等做事,我等便只负责守卫。” “吕湛兄的意思是说吕世子和梅姑娘并未在房间内?”左寒山抓住吕湛言辞里的漏洞问道。 “左侍卫也只是一名侍卫,深更半夜打扰世子休息已是不敬,还请左侍卫自重。”吕湛抬出官方身份压制他。 “屠大将军原本就对梅姑娘身份存疑,这大半夜世子也没有反应,莫不是遭了什么不测。两位吕兄若不开门,左某就僭越了。”左寒山说罢,猛地推开了吕青野的房门。 屋内一盏油灯如豆,依旧没有人声。三人心如明镜,都知道人不在房间,吕湛和吕澈拦他不住,吕澈怒斥道:“大胆!怎敢擅入世子房间!” “左某身为吕世子侍卫,自然有保护世子的义务。” 吕湛反应奇快,怕吕青野和梅兮颜看不清这一点点油灯的光亮而径直返回房间,立即进屋调亮了房间内油灯的亮度,又点燃了一架十五盏铜灯,屋内即刻灯火通明。 卧榻整齐,暖阁小门敞开,吕青野和梅兮颜都不在。 左寒山扫视一圈,略带得逞的语气说道:“还请两位吕兄告知吕世子和梅姑娘的去处。” “无可奉告。”吕澈怒道。 “两位如此不担心吕世子的安危,难道与梅姑娘是旧识不成?”左寒山冷笑道。 “梅姑娘若想害世子,又何必救他?倒是左侍卫一直搬弄是非诬陷梅姑娘,只怕才是有旧怨在身。莫不是左侍卫曾在长山中见过梅姑娘,想让她来加害我家世子,而梅姑娘不肯才因此开罪了左侍卫。”吕澈胡诌道。 “吕侍卫可不要信口开河!” “彼此彼此。” “别吵了。”吕湛生怕吕澈再说出什么不合体的话来,于是打圆场说道:“我家世子平日里也常有一些意外之举,左侍卫既然一定要等到梅姑娘才肯罢休,不如便在此等候。等我家世子尽兴了,自然会回来。” 于是三人各据房间一角,再不说话,只等吕青野和梅兮颜回来。 左寒山知道自己这样一闹,守在暗处的屠寂暗哨一定会加强监视,吕青野和梅兮颜很难再悄无声息地返回宫里。却没有想到,两人竟是以一副沐浴后的姿态出现,完全解释了吕湛、吕澈不肯明言去处的缘由,一时间找不到任何破绽。 试探梅兮颜的突然反应却无果,左寒山离开后转身便去了浴室。如果两人只是匆匆伪装,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然而吕湛就跟在他身后,见他去浴室,立刻紧赶两步上前,说道:“左侍卫,世子沐浴之事向来是我们照料处理,我自会前去清理打扫,无须左侍卫劳心。” 吕青野进入崇云宫后的沐浴准备向来是吕湛和吕澈一手包办,这时来打扫并无任何不妥,左寒山完全无置喙之处,匆匆在浴室门口看了一眼,表面并无可疑,只得忿忿地返回房间。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他现在已经分不清是因为太过憎恨枢国鬼骑的残忍才把怒气转嫁到来历不明的梅兮颜身上,还是真的觉得梅兮颜身份可疑。 一切质疑都有充分的反驳理由和事实,然而却总让人有一种故意为之的刻意之感。 深山野女,未曾受过教化,或不懂礼义廉耻、不拘世俗之礼,倒是情有可原。 吕青野来到越国已十二个年头,年纪老大不小,从未提过婚配。平日里举止从容温雅,绝没有放浪之举。今夜之所见,他与梅兮颜的言行举止,却显得轻佻孟浪,孤男寡女共浴共眠,毫无避讳,实在有违他吕国世子的身份。 总不会吕青野是平素掩饰得好,真真到了美色在前之时,也不过成了凡夫俗子,追逐牡丹花下之风流,难过美人关。 翻了个身又想到,梅兮颜右脸确是美人,然而左脸却如夜叉,年纪又大,平日大大咧咧、荆钗布裙,吕青野的品味实在与本人品行相差太远。 转而又憬悟,自己竟然越想越偏,哎,一个女子,搅得他坐卧不安。 再次翻身,深深叹口气,清理脑内乱作一团的思绪,最后告诫自己,要坚信自己的直觉,即便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子,也已经扰乱了崇云宫原本的平静,提防总是没错的。 第四十四章 马场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微微东风,湛蓝碧空。 吕青野一早带着梅兮颜去马场,不多久,尹扶思也到了,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尹扶之竟然没有出现。 尹扶思抽了抽鼻子,问道:“梅姐姐,你用熏香了?” “嗯。觉得味道好闻,就点了一些。”梅兮颜早已准备好了应对答案。 “青野哥哥从来不用,少府按月供给他的熏香倒是不怕浪费了。”尹扶思揶揄道。 “为什么不用,夏日里他不怕蚊虫叮咬么?”梅兮颜装傻。 “这个不是防蚊虫的,点在室内有宁神的效果。” “哦,我还以为和我家的艾草是一样的,只是味道好闻而已。” “各个宫里的熏香味道是不一样的,等我去找几样来,让梅姐姐挑挑,看喜欢哪种味道的。” 此话一出,吕青野和梅兮颜都是心头一跳,也分不清尹扶思是有意还是无意,梅兮颜便随口回了一句:“不劳小公主费心,这个便可以。” “小公主既然有心,选几种又何妨。”吕青野突然插嘴说道。 “就是就是,这个功效重在安神,还有专门放在香包里戴在身上的,父王的几个妃子都有戴,闻起来心情都会变不同。嬷嬷说,那是女子最好的武器。”尹扶思眨着眼睛说道。 梅兮颜听到尹扶思暗有所指的言语,突然想到昨晚和吕青野所谓的逢场作戏,难道真的被很多人看到,而且被长舌的下人一早就说了出去? 莫名一阵羞臊,心不在焉地应道:“多谢小公主。” 尹扶思的目光左右不停扫过两人,笑得有些暧昧,明明是对男女之情还懵懵懂懂的年纪,却像是看透一切似的。 吕青野情知被尹扶思误会,撇清不是,应和更不是,只得也淡淡地道谢。 尹扶思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转头吩咐身边的仆人和马倌去挑选一匹好马来给梅兮颜学习。 马倌选的马名叫鹰羽,曾是尹沐江的坐骑之一,经历过不少大场面和危险,欺生不说,性子还倔。如今尹沐江不再亲历沙场,它也就在马场里养老。 尹扶之昨日便来过此处,有意安排鹰羽给梅兮颜,也是为试探他心中的疑惑。 梅兮颜已经将马服里面涂了熏香粉末,又很自然地放松精神跟随吕青野的脚步走到鹰羽身旁。 鹰羽识得吕青野,倒还老实,只是偶尔蹬着蹄子,并没有特别紧张或者产生敌意,尹扶思和马倌完全看不出异样。 吕青野带着梅兮颜和鹰羽套着近乎,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温柔地抚摸它的脖子,见它没显露出欺生的反应,便扶着梅兮颜上了马。 先是吕青野牵着缰绳绕着马场走了一圈,煞有介事地教梅兮颜如何让马前进、拐弯、停止之类的操作,之后便让梅兮颜自己拉着缰绳,练习控制方向等。 梅兮颜从小与马相伴,如今要她装作一窍不通,反而忆起当年驯服丹雪的情景。 丹雪原是匹野马,性子极烈。尤其她身上带着狼的气息,让丹雪对她充满敌意,总是用屁股对着她,后蹄奋力踢踏,不让她近身。 她也发了狠,弄了跟长鞭子,狠狠地抽它的屁股,抽出一道一道的血痕。 最后终于被她觑了个时机,用绳套套住丹雪的脖子,窜到马背上,丹雪如同受到侮辱一样发起狂来。不停地尥着蹶子,弓弹着后背和后蹄,要把梅兮颜甩下来。 梅兮颜双腿紧紧夹住它的腹部,双手搂住它的脖子,用力勒紧,一人一马就这样较着劲,直到丹雪力竭摔倒为止。 梅兮颜也躺在草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之后又给丹雪屁股上的伤痕抹上伤药,喂了它几把鲜嫩的青草安抚它,如此折腾了三天,丹雪才终于臣服于她。 一想到丹雪,梅兮颜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大概那种从心底释放出来的温柔也被鹰羽感受到,竟然显得有些欢快,慢慢地撒开四蹄小跑起来。 吕青野见梅兮颜和鹰羽相安无事,便随着鹰羽去了。 吕澈牵着另一匹马到吕青野身边,将缰绳和马鞭递到他手中,吕青野翻身上马,远远地跟在鹰羽后面溜达。 左寒山一直在旁边观察梅兮颜的反应,见她毫无惧色,反而神态松弛,哪里像刚学骑马的人一样担心马奔跑起来无法控制,昨日刚有些模糊的怀疑重又清晰起来。 尹扶思骑着她的小马追上梅兮颜,笑道:“梅姐姐好厉害,这么快就可以骑马奔跑了,猎户果然和动物最亲密。”说罢一马鞭抽到鹰羽屁股上,叫道:“鹰羽别偷懒、跑起来!” 这一鞭力道不小,没等梅兮颜反应过来,鹰羽已经窜了出去,反倒身体没有跟上,重重地后仰过去,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呼。 随即拉紧了缰绳,正要拉直身体,鹰羽似乎不满意梅兮颜明明催它快跑却又立刻阻止它前进,竟发了拗脾气,见吕青野和尹扶思离得远了,径直狂奔起来。 梅兮颜本可以坐直身体,控制住鹰羽的速度,但她忽地警觉起来。虽然尹扶之不在,尹扶思和左寒山却仍旧看着她,她若太过顺利地降服鹰羽,只怕会引起他们的猜忌。 于是故意随着鹰羽的剧烈速度左晃右摆,摇摇欲坠似的,费了好大劲儿才坐起身体。 看到吕青野骑着马跟在后面向鹰羽招手,一脸紧张地大喊“慢下来”,心里起了一丝感激,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担心的表情总是实实在在的。 突然坐下一滑,马鞍竟然偏离了马背,梅兮颜的身体立刻跌向鹰羽右侧。双脚还套在马镫上无法脱离,身体已经大头朝下栽了下去。 手里的缰绳离马颈太远,已毫无用处,情急之下,梅兮颜左手立刻抓住了鹰羽的马鬃,硬是将自己的身体又拉了起来,紧紧抱住马脖子不松手。 然而马鞍到底还是结结实实地掉在地上,随着鹰羽的奔跑,哗啦啦地拖拽着。梅兮颜无法挣脱马镫,只能侧挂在马的右侧,努力收紧双腿,不让马鞍把双腿拉下去,很快就将支撑不住。 尹扶思骑着小马在后面追赶,大叫着“鹰羽,停下!” 然而小马驹哪里能赶上鹰羽的速度,又是跟在后面,让鹰羽误以为是在追逐,跑得更快,转眼便被甩在后面。尹扶思倒是很坚持,见从后面追不上,竟然横穿马场,想赶到前头去堵鹰羽。 一众马倌和尹扶思的侍卫们见尹扶思想犯险救人,也都快步跑过去,哪还顾得犯拧撒欢的鹰羽的冲击力,大喊着“小公主,危险,不要过去!” 第四十五章 自食恶果 被尹扶思分了注意力,梅兮颜这边还是没人敢上前帮忙。吕澈想帮忙,可是身体没有完全恢复,有心无力。 左寒山几乎跳了起来,倒不是为了救尹扶思或者梅兮颜,他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他曾经忽略的,现在却清晰如昨。 吕青野快速盘衡着目前的形式,梅兮颜有自救的本事,但不能用;他可以去救,但一想到她整天活蹦乱跳对自己来说是个潜在的危险,便有些迟疑,也许受些伤,她就会老实地待在崇云宫,不用担心她到处招惹是非。 然而,梅兮颜哪里是任人欺负的主儿,她肯定不会甘心就这么受伤,与其让她自救,不如他救,也许还能卖个人情。 电光石火间脑子里闪过各种利弊算计,确定了选择最有利自己的一个,吕青野勒住马头,站在原地,只等鹰羽跑过来。 很快,鹰羽如疾风一样拖着“哗啦啦”的马鞍到了眼前,吕青野策马贴着鹰羽的右侧与它并行,用惯常的语气叫着鹰羽的名字,希望它能听到熟悉的声音而慢下来。但鹰羽显然已经犯了倔脾气,仍旧奋蹄狂奔,把吕青野甩在后面。 吕青野用力抽了自己坐骑几鞭子,马儿吃痛,也撒开了蹄子卖命地跑,竟马上又追上了鹰羽。 吕青野抽出腰间的匕首,双腿夹紧马腹,右手拉紧缰绳,向左倾下身体,看准机会,割断了梅兮颜双脚脚蹬与马鞍连结的带子。 梅兮颜只觉双腿一松,就想拉着马鬃再次骑上马背,不料吕青野收起匕首后,左臂一伸,已经圈住她的细腰,一用力将她抱起来,侧坐在他的马背上。 一边拉住缰绳勒停马儿,一边问道:“受伤了么?” “没。”梅兮颜寒着脸说道。松开双手,手心里是被她用力扯下来的鹰羽的鬃毛,随着细风飘走了。 就在此时,尹扶思的小马驹也被马倌们拦了下来。 鹰羽继续奋蹄奔跑了一圈,撒欢够了,这才慢慢停下来,看着远处一堆人慢慢聚集到一起。 “梅姐姐,没事吧?刚才好危险。”罪魁祸首的尹扶思一脸歉意地凑上来,关切地问道。 梅兮颜被吕青野抱下马,脸色苍白,左手扶着额头说道:“没事,就是头晕,恶心。” 吕澈走到一边拾起马鞍,他们从小就学骑马,对马鞍十分了解,一摸一看之下,便知道是有人做了手脚,也不说破,权当不知道。 “该死的下人,一定是偷懒没有挂好马鞍,还好梅姐姐平安无事,否则一定要重重责罚你们。”尹扶思厉声斥责后,转而轻声说道:“青野哥哥,带梅姐姐回去休息吧。” 正说着,尹扶思宫里的下人过来传话,“隰泧公子来了,正等着公主回驾。” 尹扶思闻报立即说道:“就说我很快回去,请他稍微等等。小灶间新做的点心给他都各拿一些尝尝,看他喜欢哪种,以后给他备着。” 吩咐完又转头对吕青野和梅兮颜说道:“青野哥哥,梅姐姐,正好坐我的车一同回宫。明日请梅姐姐教我狩猎之术,到时我再拿一些熏香、脂粉给梅姐姐。” 梅兮颜正想拒绝,吕青野却已应承下来,向尹扶思道谢。 被吕青野扶上尹扶思的车驾,梅兮颜无意间抬头看了看天上,一只孤单的风筝,正趁着微风,释放早春的气息。 马车辚辚而行,坐在车中的三人都随着车身微微晃动。 “还好么?”吕青野似乎沉醉于逢场作戏之中,伸手摸了摸梅兮颜的额头,关切地询问。 视线被他的掌心遮住,眼前竟感受到来自他掌心的一片温暖,梅兮颜转一转眼珠,无力地将头靠到他右肩上,竟强扯出一脸微笑,温柔地回应:“还好。” 骤然感觉到吕青野的肩膀和身体一僵,得逞的梅兮颜在心中暗笑起来。既然你这么愿意做戏,就陪着你做,乐得让越国人看到你吕世子与枢国庶女亲密暧昧,而这庶女的身份还一直在被怀疑中。 原本活泼的尹扶思此刻十分安静,端坐在车中,看起来倒已隐隐有了大家闺秀的稳重气质,虽然小脸庞相当稚嫩。 “隰泧是谁?”梅兮颜抬眼便看到尹扶思的坐姿和一脸掩饰不住的春色,佯装好奇地问道。 “隰泽将军的公子,和小公主可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吕青野已经克服了僵硬之感,说道。 “将军的孩子,一定很厉害。”梅兮颜一脸的惊讶。 隰泽,此人只听过其名却还未见其人,与魏及鲁同属屠一骨的左膀右臂。复又想起魏及鲁,能在鬼骑的冲杀中活到最后,并突袭自己,其能力毋庸置疑,既然两人同为屠一骨的臂膀,那么隰泽一定也是个狠角色。 “哪里,就是好朋友。”尹扶思被他们说得不好意思,红着脸讷讷地解释。 豆蔻年华,与其他的少女也无二致,对于心头的秘密,总是特别的在意,不想被别人知道,更不会和别人分享,就自己悄悄地守着,如同守护一罐满满又甜甜的蜜糖一般。 尹扶思不着痕迹地转头看向车门,明显不想再继续对话。 梅兮颜看着她的后脑勺,冷笑一下,随即也闭上眼睛,继续靠着吕青野休息。 吕青野垂下目光时,正好看到梅兮颜那一抹不加掩饰的冷笑,心中只觉万分懊丧。 他的计划从开始就是个错误,他自以为是地认为梅兮颜会自持枢国国主身份,进入越国王宫会处处战战兢兢、谨小慎微、规行矩步,深怕暴露身份。然而,梅兮颜却完全放松,如狮虎悠然地进入羊群,一个举手投足都吸引关注,看似不经意却正在搅动越国王宫,将自己与他紧紧绑在一起。 而他就是那不怕死的羔羊,自动送上门将她请进小暖阁,主动制造暧昧的氛围。虽然这样做有一部分是为了保护自己,让越国人在怀疑梅兮颜身份的同时,也不敢对自己出手,但长远来看,却对自己更加不利。 更错的是今天就不该救梅兮颜,反而应该利用这个机会重伤她,这样才能让她安静下来,自己也不用提心吊胆,只要慢慢等枢国的消息便好。 想叹气,可现在连叹气都是奢侈,一只大老虎趴在肩膀上假寐,一只小老虎坐在前面思春,只剩他如坐针毡。 后悔,后悔不迭;矛盾,矛盾无解。 第四十六章 风乍起(上) “隰泧多大年纪?”回到崇云宫,梅兮颜直截了当地提问。 “十五岁。很有乃父之风,相当沉着、内敛的孩子,只有在尹扶思面前才像个少年该有的样子。” 梅兮颜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缩小的隰泽的模样,不苟言笑,腰背挺拔如一棵茁壮的小树,却又哑然失笑。 尹扶之勇悍然而过于骄纵、尹扶思倒聪慧但没有竞争力、屠寂莽撞浮躁,越国年轻一代里缺少一位龙章凤姿、能搅起风云的人物。 想到尹扶思那副喜上眉梢的表情,以她的聪颖,能让她上心并小心翼翼地关怀的隰泧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隰泽算是个人物,倒是很想去看看隰泧如何。”她喃喃自语般念叨着。 “是想见隰泧,还是想知道隰泽进宫所为何事?”吕青野问道。 “你似乎比我更在意隰泽今日进宫的目的。”梅兮颜挑了挑左眉,说道。 “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十二年,早已习惯了他们因为各种紧急的廷议而进宫的情况。有大哥守着吕国,我无需担心,只怕你担心越国对枢国不利。”吕青野虽然心里有气,表面却一副为梅兮颜着想的模样。 “既然如此为我着想,不如想一想,怎么能让我尽快返回枢钥吧。”梅兮颜看着吕青野一副口蜜腹剑的表情,反将他一军。 “再等等,只要屠寂的暗哨撤了,就表示对你解除了怀疑,自然帮你回去。此时贸然行事,即便出了宫,若他们大举扑杀,回家的路可就成了绝路了。”吕青野早就备好了说辞,回答得滴水不漏。 “如此多谢世子,今日起我便规行矩步,老老实实做我的深山猎户,期待屠家父子早日辨明我的身份,放我归去。” 梅兮颜装模作样地整束马服,摆出一副小家碧玉的姿态,起身进了自己的小暖阁,收拾了一包衣裳去浴室沐浴,去除熏香的味道。 在浴室里换好装束,梅兮颜悄悄推开窗户,翻了出去。 身在王宫内消息闭塞,吕青野又靠不住,难得知道今日有廷议,怎能错过。 昨日一早她已把屠寂的暗哨位置和王宫的大致布局都摸了一遍。此时虽然青天白日,但她低眉垂目、双手交叠、碎步轻移,像足了一个小婢女,反倒不惹人注意。 尹扶思所说的熏香一事,初时还有些担心,但仔细一想,没有真凭实据,除非越国是真想和吕青野撕破脸皮,否则谁都拿他们没有办法,。 马鞍被做手脚,显然是尹扶之蓄意为之,但他却没有在马场等待试探的结果,与此同时隰泽却进了宫,若是寻常廷议,尹扶之怎么可能不去马场。 如今已知针对吕青野的一连串追杀不仅关乎他个人的安危,幕后黑手还有意要把枢国拖进战局。虽然她未雨绸缪,已有所安排,但到底刚刚坐上王座,左右相又不停掣肘,很可能有变数。 另外,她“遇险”之后,吕青野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救”她,足以证明他不仅防备着她,甚至在关键时刻,还可能落井下石置她于死地。 吕青野既然用计将她困在乾邑,她便不指望他会乖乖助她顺利离开,他不仁她便不义,往日和谐的日子就算到头了,若他不站到自己的阵营来,万不得已,便杀了他。这原本就是屠一骨想要的结果,何不成全他。 一边走一边想尹沐江会在哪里和要臣廷议,昭明殿、掓政殿、靖心殿都有可能,她时间有限,不能一一探查。打算先去靖心殿,远远便看到一个熟悉的小身影拉着一个少年急匆匆跑过来,正是尹扶思。 梅兮颜环顾左右,退到旁边的窄巷里,趁四下无人,三两下爬到树上,待他们经过后悄悄尾随着。 吕青野曾说过,尹扶思热衷于偷听尹沐江廷议。尹扶思一路穿小巷走后门,很快便人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了靖心殿正殿旁的一条小通道里。这条通道昏暗狭窄且弯曲,看起来很长,不知有什么用处,梅兮颜也不客气,与尹扶思拉开一段距离后,便躲在一处拐弯处。 书房里声音穿过这面墙壁,隐隐透了出来,此时越国主臣们正在为战事讨论着。 …… “既然二王子已经埋下了内应,还是等到五月,先解决西獏问题。一来彻底清除西部隐患,二来可节省购盐的开支,省下来的庞大费用可充当军费。”章静言提议道。越国大兴军事,粮草辎重等后勤开销均需他来筹备,自然精打细算。 “西獏地势占优,军士们虽已呆了半年,却仍旧不习惯恶劣的天气,未等开战,已是先病倒一片,加之大军深入,后备物资运输供给艰难,臣觉得还是先缓议。 “反倒是南方天气已转暖,正适宜向南出兵。洛津北面隔刈水而望姜国,东面穿刺猬岭可进入枢国,南面与吕国还有苇渡河相隔。这十几年洛津拓展水道,只要占领此处,今后粮草供应也将大大省力,十足大有作为。” 自从被尹沐江赐了两壶烈酒之后,屠一骨为表明忠心,采纳了屠寂的计策,两父子与隰泽重新推敲策略,拟定计划,极力支持攻打吕国。 “洛津一直是战略要地,吕国对它十分重视,由大将军沈驰驻守,水道纵横,若无相当水战兵力,难以取下。”尹扶之道。 “猿哀山山势险峻、野兽众多,常伤及洛津边缘的百姓,沈驰每年都会组织春蓃围猎。今年便趁他出城狩猎之际,挑选精壮军士三千人,从猿哀山抄山路偷袭洛津。”屠一骨说道。 “当年举兵八万未曾攻下,如今想以三千人取之,难矣。”章静言摇头道。 “非也。正因是沈驰驻守,任何人都想不到我们会去偷袭,攻他一个措手不及,才更有胜算。”屠一骨说道。 “即便侥幸偷袭成功,沈驰即刻就会反扑重新夺回洛津,有何意义?”尹扶之问道。 屠一骨看了看隰泽,对方也适时说道:“只需一人,至少可保住洛津一日。之后大军赶到增援,沈驰也无力回天。” 第四十七章 风乍起(中) “隰将军莫不是指吕青野?”尹扶之皱眉问道。 “正是。有质子在手,假意与沈驰谈判,拖延时间。” “不可。”章静言说道。“这一次吕国使者便是仗着吕青野的失踪来兴师问罪,无非也是想挑起战端,隰将军怎能遂他心意,自投罗网。若落下如此口实,不要说吕国,另外三国也同样有了借口,极易引起他们的联合。” 剩下一句话,章静言却没有说出口。当年尹沐江坑杀姜国十万俘虏及百姓,姜国此后从不与越国往来,若被他等到机会与吕国联合,越国一次对付两个强国,只怕力有不逮。然而尹沐江一直引以为傲的战绩,他却无法直接说明。 屠一骨道:“丞相一直主内,还不了解吕国形势。今时彼时环境不同,效果自然不同。吕国是在六国大战后才壮大的国家,南仓被他所吞,其他国家见到我们攻打吕国,绝不会插手干预。 “虽然吕青莽战功卓著,但吕国那一班老臣子内心仍旧支持吕逸最中意的三子吕青野。吕青野在越国失踪,吕青莽自然可以大做文章,但他若被绑到洛津去,众目睽睽之下,吕青莽绝不敢造次,而且,会在表面上做足保护吕青野的功夫以收买人心。 “另外,梅兮颜来历诡异,言行举止虽然粗鲁,却牙尖嘴利,实在不像是独居深山、平日不言不语的普通猎户。昨夜崇云宫外有异响异动,随后左侍卫发现他二人均不在房间,许久之后才从浴室相拥而回。若她当真是枢国鬼骑或是奸细,吕青野与她相处两月,只怕以与枢国交换了什么条件,重新潜回我国,与我国不利。为长远计,此二人能除去还是除去。” 这一席主战的长篇大论,投尹沐江所好,煽动性极强。 章静言反驳道:“屠大将军攻伐在外,与吕世子接触不多,只怕不了解其秉性。吕青野平素虽沉静温和,却极有主见。十二年前他肯做质子来我国以息干戈,此次便有自戕的觉悟以保住洛津。” 尹扶之说道:“吕青野尚无妻室,一山野庶女不懂伦理道德,二人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也属寻常。但屠大将军对梅兮颜的怀疑,我也赞同。只是她如今被困在崇云宫,即便是枢国鬼骑,无铠甲无兵器无战马,又怎么能以一人之力抵抗宫中上千侍卫。若一口咬定她的身份是鬼骑且杀了吕青野,枢国不认账,反倒激起民众的同仇敌忾,又该如何是好。在处置梅兮颜的方式上,我觉得还是再仔细斟酌一番更好,毕竟铁壁城刚刚失利,枢国正斗志正旺。” 随后又补充道:“而且洛津乃是沈驰驻守,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为了洛津,他不会对吕青野手下留情,退让半步。最后只会落得我越国背信弃义、撕毁盟约,逼死吕国世子的恶名,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值,不值。” 转身面向尹沐江,继续说道:“父王,军医已针对西獏的风土配制出药丸,足以治疗军士们的水土不服之症,只消两个月便可以配够军队所需之量,届时西獏的寒冬也已过去,正是讨伐之时。” 一直听他们两方争辩的尹沐江终于开口问道:“你能确保两个月之后那些内应能把消息带出来?” 尹扶之一愣,继而答道:“他们都是西獏最缺乏的匠人,定然受到重视,自然也就能收集到消息带出来。” 尹沐江拿起案头上的一卷书简,说道:“最近从书阁中翻到了一本旧书,你且回去翻看翻看。” 尹扶之口中应着“是”,上前接过,瞥了一眼外面的扎口布袋,上面写了四个字,獏族纪事,乃是尹沐江的笔迹。 “一骨,你可还有什么对策?”尹沐江问道。 “回国主,确实还有对策,且这一计需着落在梅兮颜身上。”隰泽应道。 “说来听听。” “若沈驰不接受谈判,不顾吕青野生死执意夺回洛津,我们便带着吕青野佯装一路败退,表面保护却在暗中除掉吕青野和梅兮颜,随即便散布枢国鬼骑暗杀吕国世子的消息。 “铁壁城一战,鬼骑重现,各国重视。枢国在枢吕边界处增兵,虽是自保行为,但在铁壁城大捷之后,却成了对外扩张的信号。枢吕两国彼此防范,心病甚重,此时传出鬼骑暗杀吕国世子的消息,大部分吕国人都会信以为真。 “而枢国乐阜王便是鬼骑之首,行事不循正道颇走偏锋,足以做出暗杀行为,违反枢国一贯主张不对外主动出兵的原则,更无法震慑群臣及百姓。枢国乃全民皆兵之国,若百姓离心则不能聚,吕国便有机可乘。 “吕青莽继位的阻碍消失,为建立威信并笼络人心,一定大举伐枢。两个大国交战,旷日持久,待到吕国出现疏忽之时,我们重新夺取洛津,此战可成。只要守住洛津,其他事宜均可缓图。” 先是离间计,再来趁火打劫,很可能还会一石二鸟,听起来确实可行,一时间书房内静寂无声,所有人都在分析此举的可能性和疏漏之处。 半晌,章静言才说道:“既如此,何必那么麻烦,只需现在把吕青野和梅兮颜杀掉,结果岂不一样。” 屠一骨呵呵笑道:“丞相可曾想过,人在乾邑王宫里被暗杀,越国岂能脱得干系?” 章静言面无表情地反问道:“大将军就不曾想过,随便一个女子就被指为鬼骑来暗杀吕国世子,沈驰能否相信?” “到时三千精锐被杀得狼狈撤退,仍旧不忘保护吕青野,除了他自己选的来自枢国深山的女子,又有谁会暗算到他呢?他现今已将那女子安置在自己的寝室之中,同沐共寝,吕湛、吕澈皆是证人——正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隰泽说得隐晦,却已通透。 “如此一来,岂不成全了吕青莽。他若成为吕国国主,可不如吕青野那般好相处。”尹扶之说道。 尹沐江突然哈哈大笑,目光转向屠一骨,心照不宣地说道:“他倒是比吕青野好对付许多,一骨定有办法。” 屠一骨低下头,讪讪地说道:“臣一定尽力而为。” 尹沐江一挥手说道:“今日且散了,你们再拟个详细的计划,定好一切之后正式廷议。” 第四十八章 风乍起(下) 梅兮颜在隔壁听得真切,心中大骂屠一骨和隰泽卑鄙。 直到听到脚步声前前后后地离开了,才赶紧轻手轻脚地退出来。 尹扶思也拉着隰泧拐来拐去进了后面的耳房。 “哎,父王又要打仗了,哪有那么多军赀开销,税赋提高了几次,百姓们早已心存不满。若是和吕国再次开战,我有些担心结果。”尹扶思坐在罽毯上双手环抱双膝,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也劝过我父亲,只是屠大将军的命令,他也不得不从。”隰泧说道。 “这么说,你父亲其实并不赞成?” “父亲说,二王子这次出征西獏耗费的军赀极多,只因后备物资向西运送的损耗比起正常来说,高了一倍不止。为了这场战事,章丞相多准备了许多物资,都已送到了秣马关,休憩一段时间,等混进西獏部族的内应带来消息后再行发兵,争取一举夺下西獏的盐田。 “这样我们既解决自己吃盐的问题,也可以贩盐到其他国,又多一笔收入积累军赀。而且不止是从枢国的盐业里分一杯羹这么简单,也对枢国的经济收入有冲击作用。 “这个主意倒是真好!”尹扶思由衷地称赞道。“我就觉得大国并不是军事一定要强、一定要打败所有国家,而是各方面都强,这样,无需打仗,其他国家也会惧怕咱们。” “但是听国主的意思,他本意也想攻打吕国。” “如果二哥能再考虑得更周详一些,父王也许就会同意他和章丞相的建议了。”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我猜得没错,父王让二哥看的那卷旧书该是一本古籍,名字叫《獏族纪事》,我前几天刚翻看过。” “难道西獏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么?” “算是吧。”尹扶思皱着秀眉、瘪着小粉唇,一脸为难地表情,说道:“除了记录了‘西獏主部位于荒漠深处,神秘隐蔽,以地底为居,人人长有一双夜眼,极其善于夜间作战’这等我们早已知道的信息之外,还有一些是他们族里的特殊能力和规矩。” “什么能力和规矩?” “他们部族里有一位神秘的大巫,有看出人心善恶与忠奸的能力,他们部族延续了近千年都是靠的这种能力。 “他们不允许族人与外族通婚,也不允许外族人进入本族。俘虏大部分都会在战场上杀掉,少部分有用的带回到族里让大巫甄别,不能留的马上杀死,能留下的也会当做奴隶对待,手脚都要上镣铐,用细长的锁链洞穿两侧锁骨,将他们锁在特制的牢房里看管,活动区域十分有限。而且,最后也会被杀掉。” “这个规矩倒不用担心,二王子也说了,这次被他们抓住的俘虏都是他刻意安排的匠人,每个人都有西獏人想要学到的手艺,不会很快被杀。但这个能力听起来太匪夷所思,倒是相当棘手。” “这种能力不过是决定死得早晚而已,最终结果一样会被杀。”尹扶思斩钉截铁地说道。“《纪事》里说过,獏族人会安排聪明的族人向外族匠人学习手艺,一旦手艺学成,就会杀掉匠人。若是匠人们故意藏而不授或拖延时间,照样会被杀。” 隰泧倒吸一口冷气,叹道:“这么残忍!” “他们原本就生活在残酷的环境里,为了保持本族的繁衍生息,并不认为这样做是残忍,而是必须。” “可是种植和木匠建筑等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技术,到五月还不至于就被他们学会了,那些俘虏暂时性命无忧。” “即便有命在也逃不出来,二哥收不到消息,怎么带兵进入西獏腹地?” “这些都是假设,若是有人能逃出来呢?” “这种几率太小了,以父王的脾气,他没有耐心等待的,倒是吕国近在眼前,吕世子又找来一个枢国女子做侍,更容易做文章。” “对了,你可接触了那个庶女,如何?” “梅姐姐只怕不是庶女那么简单,虽然表面上看十分粗鲁无教养,但总感觉不像平常百姓。” “她身上到底有没有伤疤?” “没有,至少我看到的部分没有。” “你摸过她手上的老茧么?” “摸过。两只手都有,位置几乎相同。左寒山今日和我说,枢国国主左右手都可使兵器,且左手更灵活,应当是左撇子。但她是猎户,常年用左手持弓,也会留下老茧,根本无从判断。” “猎户这个身份当真是好,所有疑点都能解释得通。” “有一点奇怪。昨日二哥组织了一次内苑的小较,第三局的时候,她推说不会骑马要弃权,之后吕青野带她上马,但战马却出了问题,没多久就摔倒了,之后她便放弃了比试。 “二哥怀疑她身上有杀气吓到了战马,今早去马场,特意安排了父王的鹰羽给她。鹰羽那脾气,若是碰到带有杀气的陌生人,一定尥蹶子上去踢人,结果还算老实,若不是我抽了一鞭子,它也就乖乖让梅姐姐骑了。” “那就是说二王子怀疑错了?” “恰恰相反。今早她身上多了一股熏香的香味,我猜想是用来掩盖气息的。而且,昨晚有人潜进了烈溪所在的后院,与烈溪打了一架,在烈溪身上,也残留了这种味道。这种熏香,是少府专门供给给吕青野的,旁人没有。” “那岂不是坐实了她有问题。” “理是这样,但没有证据,猎户原本就经常接触各种野兽,带杀气很正常,她仍可以以此身份做掩护。至于熏香,没抓到人,吕青野若一口咬定是被下人偷了去,就拿他没办法。” “吕青野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现在也摸不清了。之前她在小较时暗中帮助吕青野,和二哥平分,而且也同吕青野住在一起。但今日她遇险,吕青野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救她,总觉得他们两人有些奇怪。” “面和心不合,也许她是想把吕青野拉进她阵营,但吕青野还在犹豫。不论他们是否联合,只要以后和他们说明,倒是不会影响咱们,但是她看到了烈溪……”隰泧有些担忧。 尹扶思咬着下唇,点头说道:“原本我也想在马场杀了她,所以让人将马鞍做了手脚,但吕青野救了她。当时的情形,即便吕青野不出手,她也能自救,她的本事真的高强。所以,不管她是猎户也好,鬼骑也好,只要他们在王宫里能安分守己,我决定不与他们为敌,以免多生事端。” “烈溪的事,她会说出去么?” “应该不会,她又不明就里。” “也罢,目前最重要的还是训练烈溪。” “已经有了效果,只要我说出它熟悉的命令,它就会循着气味进行攻击,而不会考虑攻击的目标是谁。” “春蓃也快到了,只要烈溪能完成任务,也许就能打消对吕国的战事,让吕国和枢国去慢慢猜疑和折腾吧。” “希望计划顺利。” 第四十九章 灭口 梅兮颜沿原路返回到崇云宫浴室时,听到吕青野正在浴室内轻声质问婢女:“青柳,谁吩咐你监视梅姑娘的?老实回答我,我不会为难你。” “世子误会了。梅姑娘进去快一个时辰仍没有出来,奴婢只是担心,怕梅姑娘出什么事。”一个女子声音传来,透着无辜。 “我能有什么事?”梅兮颜一边轻笑着问道,一边打开窗扇,好整以暇地跳了进来,像个顽皮的孩子一般。 浴室内只有吕青野、吕澈和婢女青柳三人,吕澈堵在门前,门扇紧闭。 “浴室就这么大,青柳姑娘看不到我站在这里么?”梅兮颜问道。 “刚才叫姑娘没回应,这地面如此潮湿,怕姑娘不小心摔倒了,所以才推门进来查看。”青柳见梅兮颜出现,连忙低下头,讷讷地解释着。 “你看到什么了?”梅兮颜仍旧笑着问道,然而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眼神却灼灼逼人。 “奴婢……奴婢只看到梅姑娘在洗澡……”青柳反应也快,说完便要跪下。 梅兮颜伸脚挑住她的膝盖,阻止她跪倒,目光却看也不看青柳一眼,转向吕青野,问道:“吕公子,青柳姑娘是一直在你宫里的么?” “是,在宫里五六年了。”吕青野不知她的用意,如实回答。 “既然是服侍公子的旧人,那一定是真的担心我,哪里是监视,公子真是多心了。又不是屠小将军那种多疑的人,非要诬我是奸细才能罢休,青柳姑娘,你说是不是?” “正是。”青柳微微直起膝盖,脸色青白不定,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力气之大,骨节都已泛白,还忙不迭地点头附和着。 “我洗完了,麻烦青柳姑娘帮忙收拾一下浴室吧。”梅兮颜浅笑着说道。 “是,马上收拾,请吕世子和梅姑娘出去歇晌。”青柳半曲着腿,又躬身应道。 “吕公子,我们走吧。”梅兮颜伸手示意吕青野退出浴室。 吕青野见她成竹在胸的神情,皱皱眉,便转身向门口走去,梅兮颜跟在后面。 就在梅兮颜与青柳擦肩而过之后,梅兮颜一回肘,肘尖直接撞向青柳后脑,轻轻一声闷响,青柳的身子便朝前扑倒下去。梅兮颜顺势转回身,将她瘫软的身体接住,轻轻放倒在浴室的浴池边上,后脑正好枕在池壁上。 动作一气呵成,刹那间便已完成。 “你杀了她?”吕青野心头猛地一跳,问道。 他确实也有过杀人灭口的念头,但平白无故宫里突然死了婢女,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本想强喂一粒药丸威胁吓唬她,还没等动手,便让梅兮颜“请”出浴室,而最终的结果是梅兮颜动了手。 “这不是你很想做的事么?”梅兮颜道。 “我与你不同,不想人死在宫里。” 梅兮颜心里憋火,想着吕青野倒是会捡便宜话说。她没回来前他便有大把机会动手,却耗在这里问什么幕后主使,纯属耽误时间。直接杀了,她背后的人得不到消息,自然会主动出现。他的算盘还不是让她动手,他保持一贯的善良,若最后事机败露,他也可以推个一干二净。 气归气,暂时还不能和他发生明显的冲突,梅兮颜走到浴桶旁,将浴桶推倒,水洒了满地,道:“这是当然的。突然在你这素行良好的宫里死了人,任谁都会觉得不正常吧。” “那你这是……” “放心,等她醒过来什么都不会记得。虽然不会马上死,但也不会活多久,可能走着走着就因为头晕而再次摔倒致死,也可能失足跌到哪里而死。总之,和你吕世子是没关系,只是她不慎摔坏了头而已。” 吕青野原本想说:只有她一人莫名其妙死了,怎能和我撇清关系?但徒说无益,梅兮颜也许正是想让他撇不开嫌疑才作此区处。只怪自己下手太晚,而梅兮颜却又动手太快。 说话的功夫,梅兮颜已经将青柳的姿势伪装成摔倒,然后关了门和他们离开了浴室。 一路上吕青野都在压制自己的怒气,一面气梅兮颜心狠手辣,一面又气自己无法对她心狠手辣,事已至此,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进了小暖阁,吕澈守在门外,吕青野关好门,已经掩饰好愤怒的情绪,低声问道:“你去偷听他们廷议了?” “嗯。”梅兮颜点头,坐到座椅上。 “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么?” “说有呢,也算有;说没有呢,也就没有。”梅兮颜卖了个关子,答道。 “也就是没什么重要的信息咯。”吕青野看穿了她的想法,欲擒故纵地问道。 “他们在商议如何攻打西獏。”梅兮颜有意无意地点着头回答。 回来这一路,她始终无法想出最好的解决办法来应对屠一骨的计划。 第一个办法是坐收渔利。先将枢国兵力悄悄布置在刺猬岭下,再将消息泄露给沈驰,等吕国突袭洛津,沈驰出城迎敌之际,趁机奇袭,占领洛津。洛津归了吕国不一定能守住,但归了枢国,却能仗着刺猬岭便利的地势守住。 然而,老国主之所以让她继位,为的就是借她的强势能力巩固、增强枢国的国势,不得侵犯他国,以免遭到其他大国的联合攻击,洛津这块肥肉谁都可以吃,只有她不能吃。 第二个办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杀掉吕青野,直接嫁祸给越国,让吕青莽和屠一骨狗咬狗。但吕青莽一旦继位,俨然是第二个尹沐江,届时作为邻国的枢国便要不得安宁。 第三个办法,将第一个办法折中一下,把越国即将偷袭洛津的消息散布出去,让沈驰有所防备,打消屠一骨的计划。但她巴不得越国吕国打得越激烈越好,才不想做这个大好人。 所以,到目前为止,仍旧没办法。 “也好,这样就没有时间再打其他国的主意。”吕青野舒了一口气,又问道:“可知他们什么时候再出兵?” “暂定五月。” 吕青野左手握拳砸到右手心上,说道:“尹扶之耗了半年无功而返,这一回有屠一骨和隰泽,却不知道对付狡猾的西獏部族,会有怎样的战况。” 梅兮颜知他言下之意是问越国主臣商议了什么策略,于是把听来的关于西獏的消息重新添油加醋、半真半假地说了一遍。 正说着,便听到门外有婢女的声音,小声哀求着:“请吕世子救救青柳,她在浴室摔倒了,正昏迷不醒。” 第五十章 一筐烦心事(上) 吕澈推开小门进来,说道:“是绿竹。” “出去打发了她。”吕青野吩咐道。 吕澈点头,转身便出去应对绿竹。 “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世子正在午睡,哪里容得你在此大呼小叫。”吕澈打开房门,迈步出去轻声斥道。 “吕澈大人,请代为请求吕世子,救救青柳吧。”绿竹跪在门前,仍旧不停地哀求。 “既是摔倒了,去请宫里的医官,再叨扰世子也无济于事。”吕澈道。 “奴婢们是没资格看医官的,所以才冒死来求吕世子。看在青柳侍候吕世子六年的份上,请吕世子帮忙请医官来。” “你们真是越来越放肆了,明知没有就医资格,却仗着我家世子心软好说话,要拖世子去破这个例,岂不是害世子不守规矩。” “可是青柳她……” 吕澈素日里和宫里的下人们都相处得很好,向来是和吕湛一唱一和,今日只有自己,好坏人都得自己来演。学着吕湛的方式“尽职尽责”地呵斥之后,便又恢复了平日的和蔼面容,扶起绿竹,叹口气,放软了语调,说道:“绿竹姑娘,我们都是做下人的,需要守下人的规矩,怎么能提如此越矩的要求,我且随你去看看青柳吧。” “多谢吕澈大人。”绿竹抹了抹眼角急出的眼泪,弯腰感谢。 “何事这么吵?”左寒山又勤快地出现了。 绿竹把事情又说一遍,转而也求助左寒山。 “我也不懂医术,实难帮忙,便和吕侍卫一起去看看吧。”左寒山道。 青柳面色苍白地躺在炕上,左寒山摸了摸她的脉象,他本没什么医学修为,所以除了气滞虚弱之外,也摸不出什么奇怪之处,只知道并不是将死之兆,与吕澈各自安慰绿竹几句,便离开了。 直到晚上,青柳才醒转过来,除了嚷着头晕、便是呕吐,竟完全记不得发生了什么,更甚至,她识不得旁人、也不知身在何处,连自己是谁,之前的生活,也全然想不起了。 吕青野听到吕澈对青柳的描述,才更深切体会到梅兮颜毒辣诡异的手腕,对她的感觉越来越矛盾。 晚上,吕湛从宫外回来,悄声告知吕青野一个他一直担心的消息:“世子,鬼骑似乎进城了。” 虽然和梅兮颜单独相处了一段不短的日子,危难时两人也彼此照顾,但他始终不敢忘记她的真实身份,也不会忘记她手下那一干如鬼似魅的鬼骑高手。 尤其在这两天连续看到梅兮颜自身的神秘力量和伤人于无形的高超手法之后,越发觉得梅兮颜不似枢国之前两任国主那般温和宽容,更让吕青野担心枢国在吕枢边境的增兵目的。 路战离开越国已经六天,快马加鞭的话,如今已回到枢国境内,只怕业已和其他鬼骑们接上了头。又或者比他预想的速度还快,可能在半路上便已经遇到,并察觉出他的计划,进而返回乾邑。 他们之间有暗号和看不懂的文字做联系方式,不知道是统一的暗号还是每个人各不相同,实在难以防范。 临睡前主仆三人聚到浴室,吕湛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以便观察是否有人接近,其实主要是防备梅兮颜。吕澈仍旧守在门外,负责续添热水,实际上是放哨。 他们三个也实在没办法,梅兮颜被安排进小暖阁,虽然可以随时知道她的一举一动,但反过来说,吕青野也同样被她“监视”,唯一能安全商讨对策、又不引起梅兮颜怀疑的地方,只有浴室。 “确定是鬼骑么?”吕青野泡在浴桶里问道。 “早上出宫时我留心检查了宫外一些道路上是否有暗号留下,当时并没有,然而适才我回来时,看到吊桥旁的一棵树干上被刻了一个记号。与路战的不同,但总觉得神似。”吕湛回答。 “梅兮颜今天也突然提出要我助她返回枢钥,难道看到了暗号?但我们是坐尹扶思的车驾回来的,她应该看不到暗号才对。” “也许只是巧合,但若是鬼骑,他们最终的目的是一致的。梅姑娘想回枢钥,而鬼骑想确认她是否已死,最后总要碰头。这几日梅姑娘的表面行为多为泼辣骄纵,实则每个动作都有目的,不能不防。”吕湛慎重地分析道。 “哎!”吕青野由衷地叹了一口气,着实拿她没有办法,苦恼地说道:“她的功夫在你我之上,只要稍有松懈,便防她不住。她今日借沐浴之际潜进靖心殿去偷听尹沐江的廷议,说越国已决定五月大举西进讨伐西獏。” “西獏的存在时间比五大国长久许多,千百年来一直被西部各国所厌憎却无计可施,尹沐江怎么可能下这样的决定?”吕湛惊讶着问道。 “梅兮颜说,西獏有大量的盐田,这种诱惑对于越国来说,足以让他们举全国之力西进。” “这样倒完全说得过去。若越国得到了盐田,简直如虎添翼……” “所以不能让他们如愿。” “可我们没有办法。如果世子有兵权,倒是可以趁他们攻打西獏时偷袭越国。”吕湛语气里全是惋惜。 “不如利用一下大王子吧。”吕澈拎着水桶装模作样地进来,提出他的建议。 “怎么利用?” “大王子早就耐不住性子想攻打越国了,所以千方百计算计世子。如果知道越国即将拥有一片大盐田,日后实力更无法与之匹敌,肯定会马上出兵。” “如此更不能让大王子知道。”吕湛道。 “为什么?”吕澈问。 “盐田是大事,除了枢国之外,其他国都相当重视。虽然我们吕国自己产盐,但总量并不大。大王子若以解决食盐问题为突破口,忠于国主的那些老臣为了吕国的长远打算,一定会牺牲世子,同意大王子出兵攻打越国。届时,你将世子的安危置于何处?” “这……”吕澈语塞,耷拉着脑袋拎着水桶悻悻地走到门外,继续放哨。 吕青野素知吕澈的秉性,也不担心他会失落,微微一笑,说道:“万不得已,这一招确实可用。” “大不了就让越国去占了西獏的盐田。”吕湛赌气说道,“所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西獏人原本就凶悍无比,又占地利之势,越国即便拿下盐田,也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恢复元气总需要时日,到时再作计较吧。” “你这便太想当然了。”吕青野轻声反驳道。“谁都知道越国的战力乃最强,下面还有附庸的罗国等小国,只要许给他们一些利益,无不为越国卖命。到时再想谋划,为时已晚,十五年前的六国大战,现在想起仍旧胆战心惊。” 两人刚说几句话的功夫,吕澈一脸兴奋如同开窍似的拎着水桶又进来了:“我又有个主意。” 第五十一章 一筐烦心事(中) “瞧这模样就不是什么好主意。”吕湛挤兑他。 “这次这个绝对是好主意。”吕澈转身趴在门边向外打量,确定周围仍旧没有人,才又克制住自己的激动心情,小声说道:“世子和梅姑娘其实身份相配,年纪又合适,在长山还彼此照顾过一段时间,也算有感情基础,干脆世子向梅姑娘提亲,直接和枢国联姻吧。成了夫妻之后,吕国的事便是枢国的事,边境增兵的事也就不足为虑,屠一骨又刚成为枢国手下败将,越国绝不敢同时面对两国联合。吕枢两国联姻,百利而无一害。” 此话一出,浴室内竟然瞬间陷入一片沉默中。 这个想法在吕青野心中盘桓许久,却始终无法说出口。此时被吕澈提出,一个月前的记忆被勾起,想起梅兮颜忍着重伤却不哼一声的倔强坚忍、想起她瘫软在自己怀里的冰冷身体……想起雪洞里并肩而眠的三日四夜,她几乎一直在昏睡,若不是为保护他,她也不会受那么严重的伤,几乎搭上性命。而且,之后她也从未以此挟恩索惠,甚至都没再提过一句。 早上在尹扶思车驾里还觉得骑虎难下,现在对她的感激和感动之情重又涌上心头,只觉得耳根发热,似乎泛红了。 记忆如同解冻的春江,一路翻涌奔腾、再也无法遏制。又想起两人落入狂车陷坑之后互相依偎着喝酒吃肉,为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践行。没有惊惶、没有后悔、没有遗憾,何等的狂放、洒脱…… 再之后……她舍命相助,那块玉符,那段发自内心肺腑般的嘱托,原本激起他无尽的热血和勇气,最后却又成了他无法释怀的心结…… 如今他用计将她困在这里,她也处处还以颜色,把自己一步步推向她的阵营。那曾经有过一点温存的暧昧也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表面的和谐难掩背后的算计,貌合神离怎可能真正走到一起。 “世子,吕澈说的确实是好办法。”吕湛在心里细细地把各种情况都考虑一遍,点头赞同。 “世子……”吕澈见吕青野正失神发呆,又叫了一声。 “好什么好!”吕青野突然涌起一股怒气,轻斥道。“你们忘了我为什么诓走路战么?与虎谋皮这种事,亏你想得出!这两天看她闹得我们人仰马翻、跟在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她就没想过让我们好过,你还当她是只只要挠挠脖子就肯乖乖就范的小猫么。” 这一顿斥责让吕湛和吕澈大眼瞪小眼,完全懵了。一向冷静自持的世子这是怎么了?前一句明明坚决驳斥了联姻的建议,后一句却似乎又心烦于梅兮颜是否同意联姻。 而且看世子一脸严肃又怒气冲冲的表情,他似乎并没发现自己言语的矛盾之处。 “哪里人仰马翻了,不就是解决了‘嗯嗯’那个麻烦么。”吕澈小声嘀咕着,说到人名还故意用鼻音哼了两声模糊其词,大家心知肚明,指的是青柳。 “水凉了,去提热水。”吕青野只当没听见吕澈的话,却面无表情地吩咐道。 “是,世子。”吕澈带着些许小埋怨出了浴室。 “世子还在为梅姑娘利用你当诱饵之事生气么?”吕湛扭头透过窗缝查看了一下窗外,确保无人接近,温言问道。 吕青野沉着脸不说话,用手巾有一搭没一塔地擦洗着肩膀和前胸,搅得浴桶里的水哗啦啦地响着。 吕澈提着满满一桶冒着热气的水又推门进来,边往吕青野的浴桶里倒水,边观察吕青野的脸色,忽地说道:“是我太蠢,想岔了。世子要娶的世子妃,今后等世子继任国主就变成王后。梅姑娘是枢国国主,要嫁的人,不,要招赘的人是枢国的驸马,驸马怎么能和吕国国主相提并论!生下的孩子都要跟着梅姑娘姓梅吧,咦?梅兮颜是枢国国主,那罗夕是谁?” 看着吕澈东一句西一句说了一大堆,最后两句倒是说到了正点上,换做吕青野和吕湛面面相觑了。 即便梅兮颜答应联姻,吕青野也不能答应。倘若成婚后只能以驸马的身份生活在枢国,他这世子的身份就作废了,吕青莽倒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个大便宜。 两人最后都不由自主地盯着正在试水温的吕澈,都在怀疑他是真蠢还是大智若愚,这么关键的问题,竟然是他先想到的。 随后两人视线一接触,吕青野不自然地低下头去拧手巾以掩饰自己的小心思。明明已经拒绝了吕澈的建议,还莫名其妙的想入非非,心中狠狠地提醒自己:梅兮颜是鬼骑,是对手,是对手! “水温差不多了。”迟钝的吕澈还没有看出吕青野的心思,提着水桶出去了。 半晌,吕青野才开口问道:“还有什么新鲜事么?” “有!”吕湛为了缓和气氛,故意拉长了语调,说道:“坊间有人在议论世子的风月故事,都在猜测世子最后会成为姜国的驸马还是枢国的驸马,利益分配、国势对比,分析得头头是道。还有以此开盘口下注赌博的呢,世子选姜国公主的赔率是一比二,选枢国的是一比五。” 吕青野瞪了吕湛一眼,轻斥了一声“胡闹!”,又关切地询问道:“洛梒还好么?” “很好。几个月不见,越发能干了,即将大功告成。”吕湛眼神倏地一闪,旋即恢复如常,微笑着淡淡回答。 “委屈她了,也委屈你了。”吕青野想着困扰自己的心事,越发感慨。 “委屈她是真的。”吕湛道。他自己倒不觉得委屈,只是有些遗憾罢了。 就在两人又将陷入沉默时,吕澈拎着一桶热水进来,看了眼门窗,小声说道:“西獏的事想不出办法,先把近在眼前的鬼骑解决了吧。不如故技重施,让屠寂再查一遍城里的细作,将鬼骑吓走。” 吕湛嗤笑道:“他们这种怪物,怎么可能被吓走。”突然灵光一闪,说道:“既然不会被吓走,干脆就让鬼骑显显威风,干一场大事吧。让他们牵制一下越国,或许会扰乱他们攻打西貘的计划。” 第五十二章 一筐烦心事(下) 吕湛提出的计划被吕青野搁置了,结果在吕湛的预料之中。和这位世子从少年就陪伴在一起,他实在太了解他的性格。吕青野做事向来谨小慎微,梅兮颜的出现,让他更加犹疑,归根到底,是他狠不下心来对付这位与他同历过生死的国主姑娘。 说来也怪,梅兮颜竟然二十五岁还不曾婚配,这实在有违枢国王室子女的身份,她的身份到底有多特别才会有这么多奇怪的秘密,让他十分好奇。 转而想到吕青野二十有七,也不肯婚配,只说要找一个两情相悦的。他这种身份,需要的是政治关系上的匹配,上哪找两情相悦的,简直痴人说梦。这话自然不敢当着吕青野的面说,就是时不时在心里嘀咕嘀咕。 这次由不得他不提,再次从宫外回来后,他带回了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在浴室里,吕湛神色极端严肃地说道:“世子,两个消息。第一个,之前关于世子联姻的玩笑话竟然越演越烈,流言在市井街坊中盛传,说世子和枢国国主早已私定了终身;第二个,确定鬼骑在城中,而且,记号已经留到了洛梒的家里,似有警告之意。” 消息太过出乎意料,吕青野反倒很镇定,说道:“具体说说。” “姜国和朴国在年初都派了使臣去枢国,目的是向枢国国主联姻,结果连国主都没见到,就被枢国左右丞相委婉拒绝了。之后有人说世子自打在铁壁城见过枢国国主后,便成了她的裙下之臣,而枢国国主也对世子一见钟情,所以才拒绝联姻。 “枢国国主之所以在大败屠一骨之后不再追杀残兵余勇便是看在世子的面子上,只为给世子回越国留有一分余地。 “坊间越传越邪乎,现在已发散成世子为了枢国国主,甘心做细作,重回乾邑探取越国军事机密,以图枢国再次攻打越国。也是为了以枢国为后盾,重返吕国继承大位。” “扑哧”一声,吕澈憋不住笑出了声,在门外小声说道:“是说书先生编的吧。” “不!”吕湛正色道,“我只是把所有传言总结了,自然听起来简练,真的身处茶馆酒肆之中,听来往小贩或商贾的细谈,将会真实很多。” “败坏我的声誉,挑拨枢国和越国的紧张关系,明显是冲着我和梅兮颜来的。”吕青野沉声说道。 “会是屠一骨他们做的么?”吕湛问道,“他们”之中自然也包括吕青莽。 吕青野默然,他也同样有此怀疑。这么有针对性,除了他们也不会有别人。但屠一骨明明准备要攻打西獏,此时散布这样的谎言,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好处。 难道他们想直接对自己动手么?不论自己行为是否有失,都将是大哥出兵的借口,屠一骨不可能不清楚。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吕青莽了。是大哥耐不住性子,想要尽快与越国交战了。 “上次你出宫,洛梒有没有提及这些流言?” “没有。我今天问过她,她说两个月前便偶尔有人猜测世子和枢国有一些扯不清的关系,以为只是平常市井之人无聊的私下长舌之谈,以前也谈论过世子和姜国的公主,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没成想最后会变成这样。” 吕青野靠到墙角的浴桶上,双臂抱胸,平静地说道:“应该是大哥那面要有什么动作了,也罢,借此我们可以返回吕国,又可以搅黄越国出兵西獏的计划,一举两得。” “大王子这是想置世子于死地呀。还好之前没按吕湛说的做,否则鬼骑一旦闹起来,世子这‘通敌’的罪名就算坐实了。”吕澈又偷跑进来发表自己的看法,一脸侥幸的神色。 “嗯,证明我很英明。”吕青野佯装出一副得意之色调侃着,心里却着实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好险。 “火烧眉毛了,世子能不和吕澈一起闹么。”吕湛一脸无奈地说道。不过他也理解吕青野的表现,平时身边豺狼环伺,言行都要谨慎,也只有在他们俩面前,才能偶尔欢脱或发泄一下。 吕澈对吕湛挑挑眉,转身又出去了。 “洛梒那面应该完工了吧?”吕青野问道。 “还差一点。晚上太过安静,不敢有大动作,速度很慢,明天下午就可以完成。” 吕青野若有所思地点头,又抬头问道:“洛梒处的记号是怎么回事?” “洛梒说两日前便在大门和院中的井栏上发现了记号,和我发现的记号是一模一样的,想来是鬼骑跟踪我去了洛梒处,才留下记号。” “如果他们只是想找你确认梅兮颜的生死,会直接现身询问。现在这种行为,说明他们确定梅兮颜还活着,只是下马威而已。”吕青野微微皱眉,鬼骑的行为似敌非友,一个处理不当,他将腹背受敌。 “梅姑娘一直在王宫里,内有高墙,外有护城河,他们本领再高也不可能混进王宫里,怎么能确认出梅姑娘的生死?”吕湛也想不通其中关窍。 “两日前……”吕青野低头思索,喃喃地说道:“三日前尹扶思来找梅兮颜放风筝……放风筝……梅兮颜确实给尹扶思做了一只风筝……他们是用风筝来确认彼此的——去马场那日,也有人放风筝。我只当是闲人,却原来是他们,真是大意了。” “他们既然不动手,显然还不想直接和我们翻脸,是在等我们的反应,还是在等梅兮颜的命令?”吕湛问道。 “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吕青野沉吟道。 “前有狼后有虎,我们要怎么办?” 吕湛的问题,吕青野也在心里问自己。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来了,算计到最后,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困住梅兮颜,却也困住了自己。 “让我想想。”吕青野缓缓地吐出四个字,陷入沉思中。 该怎么办? 按吕澈的建议,借屠寂之手剿杀鬼骑。不知道鬼骑来了几人,以他们的本事,若不用暗算,屠寂要抓住他们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有可能挑起越国和枢国的进一步紧张战势,虽然解了自己燃眉之急,却留了后患。 屠寂从未见过鬼骑,若是他们在越国的行踪泄露,自然是他所为,梅兮颜不是傻子,到时候边界的增兵就完全派上了用场,反倒趁了越国的意,不可。 还有一个办法,和梅兮颜摊牌,开诚布公把彼此间的疑虑和目前的形势充分说清楚,联手解决问题。但梅兮颜占着优势,会和自己和谈么?若是她落井下石,又该怎么办? 第五十三章 作茧自缚(上) 太过急切,反而想不出对策,吕青野脑子里混沌一片,最清晰的感觉竟然是——梅兮颜好大的耐性——从马场回来已经十日,她一直隐忍不发,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时机放出了他们的联络信号,与铁壁城时一气呵成的打法完全相反。 追源祸始,造成今日之困局全是因他决定困住梅兮颜而起,若他不这么做,梅兮颜顺利返回枢国,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她会趁着胜利刺激起士卒的斗志而抢夺吕国的地盘么?还是会接受姜国或者朴国的联姻盟约,高高兴兴地准备大婚? 左手轻捶在左腿的伤患处,那里有些隐隐的不适,在提醒他,要变天了。想起腿上那两块伤疤,梅兮颜拼死保护他的情形便历历在目,血光与杀气、脆弱与坚持,犹如昨日之事。 从铁壁城到西泰关,这一路她都在强调不想因为他的安危问题而卷入阴谋的战争中。是否,是二哥太担心吕国的安危而草木皆兵;自己是不是错怪了她…… “世子,有句话,属下早就……”吕湛试探着开口。 未等他说完,吕青野便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想让我和梅兮颜联盟?” 吕湛低下头,小声回答:“是。” 吕青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知道。国与国之间的联盟,向来是政治和利益为先,曾经的嫌隙或者龃龉在国家利益面前,实在微不足道。” “世子是同意了?” “梅兮颜那么烈的性子,即便我肯,她也不一定肯,毕竟我算计她在先。”吕青野摇头苦笑。 “属下虽然对梅姑娘知之不深,却相信她是英主,会以大局为重的。” “现在处在危局中的是我们,她巴不得我们和越国越闹越僵,好在一旁看戏。” “若是世子可以许给枢国一些好处,梅姑娘一定不会拒绝的。”吕湛说道。 “我现在的实质身份只是质子,能许给她……” 还未说完,吕澈匆匆地推门进来,说道:“不好了,青柳死了,左寒山正在逼问梅姑娘,是不是她杀了青柳。” “说清楚,怎么回事?青柳怎么死的?”吕青野站起身来问道。 “绿竹在外面,让她自己说吧。”吕澈道。 “让她过来。”吕青野示意。 吕湛连忙将屏风拉好,上面搭上吕青野的衣物,刚布置好,绿竹已经低头到了门口。 “向世子把事情说清楚。”吕澈吩咐道。 绿竹应了一声“是”,开始讲述刚才发生的事故。 青柳自从在浴室摔倒之后,一直处于混沌状态,丝毫记不得之前的所有人和事。休息了四五日后,头晕之症稍有好转,便逐渐恢复平日的劳作。 今晚和绿竹一起去井边打水,没提防脚下有薄冰,青柳摔了一跤,后脑又磕在井沿上,结果就再没了气息。 听到耳房的嘈杂声,左寒山赶过去便看到青柳已经一命呜呼。听说又是滑倒,便跑去井边查看,果然井边的青石上结了一层薄薄的不均匀的冰层,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 正自顾自踩上去测试是否打滑,便听到绿竹在向梅兮颜打招呼,抬头一看,梅兮颜正抱着一盆洗好的衣物经过,看来是去后院晾衣服的。 宫中虽有浣衣房,但只伺候每个宫的主子,下人们的衣服仍旧要自己洗,然后晾晒到不惹人注意的后院去。 梅兮颜身份特别,主子不是主子,仆人不是仆人,也没人吩咐要把她当主子看,所以衣服向来是自己浣洗,之后也和下人们一样,将衣物晾到后院。如此,便碰上了习惯将发生任何怪异之事都往梅兮颜身上联想的左寒山,被他拦下询问。 在绿竹和青柳之前打水的只有梅兮颜一人,左寒山坚持认为是梅兮颜故意将水洒了一地,导致青柳跌跤,以致没了性命。 左寒山有意针对梅兮颜也不是第一次,自从青柳受伤后就一直询问下人们,当日都在做什么,可曾看到青柳做过什么,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哪里会留意青柳,自然也回答不出来。大家都认为他少见多怪,冬日积水成冰,脚下打滑跌跤之事常有,谁也没放在心上。 而吕青野平日从不刁难下人,虽然是别国世子,绿竹倒是很尽婢女的本分,当吕青野如同王子般用心伺候。她知道梅兮颜是吕青野的客人,便跑来向吕澈求助。 听完绿竹的叙述,吕青野在心里对梅兮颜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原本以为她打伤青柳只是一时别无选择之举,现在从绿竹口中得知,原来他们并不把跌跤当做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竟然是自己一直孤陋寡闻,不得不佩服梅兮颜的急智和当机立断。 “我们去看看吧。”吕青野说道。 绿竹立刻退离了门口。 吕青野坐在浴桶边上,约莫已够了更衣的时间,便和吕湛一起出了浴室,直奔后面的天井。 彼时梅兮颜站在廊下,脚边放着木盆,里面是刚洗过的衣物,左寒山正在询问一个男仆,“室外湿滑情有可原,你且说说,室内如何滑倒?” 男仆谁也不敢得罪,只低着头却不应声。 “左公子,青柳姑娘遭遇不幸谁心里都难过,你尽扯些不相干的问题来刁难我和他们,是出于什么目的?非要找出一人来给青柳偿命你才肯罢休么?”梅兮颜冷冷问道。 “别人可能不明白我问题的关联性,梅姑娘乃聪明之人,一定再明白不过。”左寒山道。 “我可没左公子那许多弯弯绕,确实不明白左公子的用意,倒是左公子对我的敌意十分明显。这半月来左公子处处针锋相对,时时攀诬陷害,也真有心了。” “说不定我前世就是梅姑娘打猎时杀掉的猎物,重新转生之后来寻仇的呢。”左寒山完全不掩饰他的目的,挑衅道。 他今晚再次针对梅兮颜,是因为青柳是在清理她沐浴后的浴室时摔伤的。另外,她抱着木盆的姿势是夹在左肋下,一般人会夹在右肋下才对,这岂不是说,她有左撇子的重大嫌疑。 烤鸟肉,灶膛打呛了;骑马,马惊了;用熏香,半夜消失最后人却跑浴室去了;不过洗个澡,青柳摔得失了忆,为什么怪事总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梅兮颜微笑着说道:“左公子真会说笑,我猎杀的都是狡兔、野狐、恶狼、山猪,要么危害庄稼、要么危害小动物,从不滥杀。” “说不得就有那么一两个是本性良善却被梅姑娘杀掉的呢。”左寒山突然拽下腰间的短剑,连鞘带剑轻巧巧地掷向梅兮颜。 梅兮颜伸出左手接住,不明所以地问道:“左公子这是做什么?” 第五十四章 作茧自缚(下) “梅姑娘,人在经受突发状况时,一瞬间的表现向来是不经思考的习惯性行为,是很难伪装的。你——”左寒山扬起自己的左手左右转着手腕,续道:“对此有什么解释?” “我何时伪装过?”梅兮颜反问道。随即右手握住剑柄,将短剑抽出,仔细打量着剑刃,叹道:“可惜打猎不太用得上短剑,若是把匕首就好了。” “罗敷女左右手同样灵活,在长山消失后,左手也如此灵活的梅姑娘便出现了,岂非太过巧合?”左寒山容不得她装蒜,直接逼问。 吕青野此时正好在廊下拐弯处,听到左寒山的声音,心里打了一突,没想到左寒山已死缠烂打到这个程度。 “左撇子又不是什么稀有的怪物,左公子何必如此牵强附会。”梅兮颜将短剑插回剑鞘,右手用力,反掷给左寒山。 左寒山立即用右手去接,然而短剑回掷速度太快,右手抓了个空,短剑已将触到左手。本能反应的左寒山立刻用左手抓住了短剑,只听对面的梅兮颜拊掌而笑,说道:“左公子竟也是左撇子呢,要不要带到僻静处验一验是不是鬼骑女扮男装假扮的。” “你使诈?”左寒山被梅兮颜作弄,恼羞成怒。 “我你相距两丈多远,众人亲眼所见,你自己用左手接的短剑,与我何干?”梅兮颜反问,顿了顿,继续说道:“若左公子还懂得人情道理,便不要再做此等诬赖陷害的小人行径。青柳姑娘刚刚过世,该是通知她的家人过来接她回家才是正事,左公子借青柳姑娘的不幸来诘难与我,妄想煽动所有人对我产生怀疑和敌意,着实教人鄙视。” “梅兮颜!你好手段!”左寒山咬着牙,牙缝里挤出七个字。 “左公子,别欺人太甚。”梅兮颜侧转身,弯腰抱起木盆,淡淡地说道。 “今晚偏要撕下你的伪装来!”几次交手都拿梅兮颜无可奈何,左寒山忍无可忍,竟突然出手,瞬间冲到梅兮颜面前,挥拳扫她左边脸颊。 没有从她背后攻击已是他最后的道义。 梅兮颜连连后退三步,才转身逃跑,嘴里嚷着:“恃强凌弱,卑鄙。” “你弱?!你比千百个男子都厉——” “住手!”吕青野及时出现,出声制止正自口不择言的左寒山。 左寒山倏地闭嘴,脚下却不迟疑,仍旧追逐梅兮颜。 梅兮颜跑到吕青野身旁,将木盆塞给吕澈,转身站到吕青野后面,看左寒山如何撒野。 “吕世子,请让开,今日是在下与梅兮颜的了断之日,别误伤了吕世子。”左寒山停在吕青野面前,收敛了怒气说道。今晚他横下一条心,非要逼梅兮颜动手。 “左侍卫,你这样对待梅姑娘难道是针对我么?”吕青野语气不重,却自带威严。 “吕世子误会了,在下正是要揭穿梅兮颜的假面目,不让吕世子继续被这个魔女欺骗。”左寒山绕过吕青野,伸手去抓梅兮颜肩头。 一瞬间,吕青野面临两种选择。其一,帮助梅兮颜。虽然梅兮颜并不需要他的帮助,但示好仍是一种策略,只是容易被外面的传言牵扯。然而水至清则无鱼,也许反其道行之更显坦荡,不会被屠一骨怀疑。 其二,虚与委蛇,让左寒山去刁难她,撇清关系。在这里,梅兮颜一旦露出真正的身手,将会被四周的暗哨围攻,能否逃出去,要看屠寂的后续支援速度。如此,最先结怨的仍旧是越国。只是这样会得罪梅兮颜,不知道她会如何对付自己。 不等他做出选择,梅兮颜已经帮他做了决定。一闪身,梅兮颜便窜到了吕青野右侧,左寒山一抓成空,又朝着梅兮颜的新位置抓过去。 隔着吕青野,两人如同游戏一般,一个抓一个躲,吕青野哪里有置身其外的机会。正待动手拉架,劝开两人,没想到梅兮颜正在等这个机会,见他右手伸出想挡住左寒山,右手也顺着他手臂下方疾伸出去,如同毒蛇吞吐长信一般,还未等被人看清,已是一掌击中左寒山前胸,此时,吕青野的手掌也按在了同一个位置。 左寒山一直退到后背撞到一根廊柱上,才止住脚步,心头一阵狂跳,整个肩背都觉得刺痛起来,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视线模糊,强咬牙关死撑着,才没倒下去。他从未真正见过梅兮颜的身手,以为是吕青野和梅兮颜两人暗中合力才将自己打成如此重伤。 一旁被左寒山喝住轮流询问的下人们只看到吕青野一掌把左寒山打退了好几步,完全不知梅兮颜在其中玩的手段。 吕澈在后面吓得差点把木盆扔掉,虽然不喜欢左寒山,但梅兮颜下手确实太狠。那些躲在暗处的屠寂暗哨一定以为是世子下的手,这梁子结大了。 吕湛握紧了拳头,梅兮颜这一手挑拨离间实在太高明,并且已无回旋余地。原本他觉得是世子多心,只因是吕青原说的话,才让他十足十相信梅兮颜在边境增兵是有企图。适才见梅兮颜显露的这一手,竟也相信她增兵是另有目的了。 吕青野也没料到梅兮颜会出这一招,先是心里打鼓,暗叫糟糕,转念一想,突然镇定下来。 “左侍卫,伤得重么?吕湛,去请医官。”吕青野快步上前,一面关切地询问,一面吩咐。 吕澈一愣,出了这样的事情,瞒还来不及,竟主动去通知医官?吕湛反应甚快,见吕青野不慌不忙,一定已有了对策,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开。 “有劳吕世子关心,还好。”左寒山勉强挤出一句话,推开了想要搀扶他的吕青野。 从少年时被安排到吕青野身边,左寒山最重要的任务便是监视吕青野的举动,从那时起,吕青野在他心里的定位便是敌人,只有敌人才是需要监视和防备的。 这么多年过来,吕青野表现得一直谦和有礼,不露锋芒,但他却很清楚,他平日里有多用功读书、习武。一个他国质子在越国收敛性格、韬光养晦,越发让他觉得自己任务的重要。 直到他们被梅兮颜俘虏、带进铁壁城分别关押,他便怀疑吕青野与梅兮颜暗中有勾结,只是苦于无法找到证据,如今,这证据已印了在自己身上。 可笑的是,吕青野竟然还假惺惺地过来表达关心之情,欲盖弥彰?晚了。 第五十五章 破局 “吕澈,送左侍卫回去休息。”吕青野道。 吕澈将木盆放到地上,瞥了梅兮颜一眼,走到左寒山身旁扶着他离开了。 “都回去忙自己的吧。”吕青野平静地命令道。 一群人各自散开,梅兮颜也跟没事儿人一样端起木盆继续向后院走去。 吕青野看着她高挑又纤细的背影渐行渐远,内心五味杂陈。 一路沉思着踱回到房间时,吕澈已经在里面等着他了。 “左寒山怎么样?” 吕澈摇摇头,小声说道:“情况不太好,梅姑娘那一掌是真想要了他的命。不过他天天像疯狗一样盯着梅姑娘找茬,也不怪人家找机会收拾他。”随后又就事论事地补了一句,对梅兮颜当真是又憎恨又敬佩。 “他有他的职责在身,做这些无可厚非。”吕青野及时制止了吕澈的讥讽。 “屠寂那些暗哨一定去回报了,这下倒是更印证了坊间那些谣言,解释不清了。”吕澈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脑子在嗡嗡作响。 “放心,即便屠寂想借题发挥,屠一骨也不会同意的。”吕青野成竹在胸般安慰道。 “为什么?” “他们已经定下了攻打西獏的计划,不会在这时多树一个敌人,令自己腹背受敌。”吕青野解释,顿了顿,又道:“梅兮颜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地暗下杀手。” “可是这样却连累了世子。梅姑娘这么狡猾又心狠手辣,也难怪嫁不出去。”吕澈苦着脸说道。 正说着,门外有仆人通报:“吕世子,医官来了。” 吕青野让吕澈留下,自己去了左寒山房间。 左寒山已昏迷不醒,医官的诊治也是同样的结果,伤势沉重,开了药方便匆匆回医药房煎药。 吕青野吩咐两个婢女日夜轮流照顾左寒山,才与吕湛离开。 正是晚饭准备时间,没有左寒山跟在身边,吕青野只觉偌大的崇云宫突然寂静许多。 吕湛见四下无人,小声对吕青野说道:“梅姑娘是有意在给大王子制造出兵的借口……请世子向尹沐江表明态度,我和吕湛先下手为强,我们两个趁她不防备,总打得过她一个。” “她只是逼我站到她的一方而已,尹沐江现在为了大局也不会动我的,你别忘了鬼骑还监视着洛梒。”吕青野摇头。这灾星是自己惹来的,杀了她无济于事,反而又多了一个敌人。不如遂了她的意,还解了宫外鬼骑对洛梒的威胁。 吕湛沉默,开始重新思考吕青野的话和梅兮颜的行为,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刚拐过廊道,便听到房间里传出尹扶思的声音:“这些小食都是我的小灶间自己做的,拿过来给梅姐姐和青野哥哥尝尝鲜。”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过来了,竟没人通报。 “嗯,好吃。”梅兮颜的声音。 “吕澈,你也过来吃呀。”尹扶思招呼。 吕澈没回应,大概是不敢僭越。 “吃吧,又不是什么御用的,大家一起吃才热闹。”尹扶思不懈地邀请。 “老远便闻到了香味,小公主,带的多不多?”吕青野迈步进屋,笑道。 在门口便看到桌子上摆了一桌子的冷热菜,哪里是小食,简直是晚餐。 尹扶思抬头,也是嘻嘻一笑,说道:“多!足够这一屋子的人吃的。” 她不说来意,吕青野也不问,五人也不分身份高低,围坐在桌旁就这样吃了起来,谁也不再提左寒山的事情。 “好吃么?”尹扶思一脸期待表扬的表情问吕青野。 “嗯。这些小食完全可以当正餐了。”吕青野赞道。 “那我做了新的便多预备出四人份的,当崇云宫的正餐好不好?”尹扶思笑靥如花,说道。 “这太麻烦了。”吕青野假意推辞一下,心里却有隐隐的不安。左寒山刚被重伤,她便赶来送吃的,并且委婉地表示今后的饭食都由她来提供,是她发觉了什么,有心来提醒他的么? “不麻烦——”尹扶思狡黠地眨眨眼,说道,“只要青野哥哥别嫌弃这些是我练手做出来的就好啦。” “这是小公主亲手做的?” “是呀。”尹扶思骄傲地回答。 “是为了给某位公子吧。”梅兮颜轻轻取笑道。 尹扶思果然红了脸,嘴硬道:“才不是!就是喜欢下厨研究一些新花样。” 吕青野和梅兮颜哈哈大笑,吕湛和吕澈却不敢,只能闷头继续吃。 不多时,尹沐江身边的樊公公摇摇摆摆地进了崇云宫。 “哟,小公主也在呀。”樊公公见到尹扶思,稍微弯腰施了一礼。 左寒山小时候原本是樊公公身边的小仆,原本也要净身的,被尹沐江看中其忠诚,收到亲侍卫队中培养。听到医药房报说左寒山被打伤,所以过来看看。 “樊公公好。”尹扶思也打个招呼。 “听闻寒山受伤了,杂家过来看看。” “吕湛,为樊公公引路。小声些,别惊扰了左侍卫休息。”吕青野吩咐。 樊公公不是第一次来,对崇云宫很熟悉,很快便和吕湛到了左寒山的房间。在榻前看了又看左寒山那张苍白的脸,抹了抹眼角,才出了房间。 “听说是和梅姑娘切磋的时候伤的?”进了西配殿,樊公公问道。 “不是梅姑娘,是我……” 未等吕青野解释完,尹扶思突然从殿门口伸出小脑袋来,打断了吕青野的话,说道:“我看到了,是左侍卫先追着梅姐姐打,梅姐姐抱着木盆无法还手,躲到青野哥哥身后。左侍卫像疯了似的,仍然不肯收手,连青野哥哥都要打,青野哥哥才不得不还手的。” 此话一出,吕国三人都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知道事情发生的经过? 樊公公倒是习惯了尹扶思的做派,蹲下身子柔声问道:“小公主怎么会知道这些?无缘无故,左侍卫为什么要追打梅姑娘?” “我亲手做了一些新菜,让下人们品评,他们不敢乱说话,只会说好吃,所以到青野哥哥这里来听他们的真实感受。听到天井里吵闹,便去看热闹,因为一个婢女在井边打水不慎滑倒跌死了,左侍卫见梅姐姐端着木盆经过,便诬赖是她故意洒水结冰摔死那个婢女的,之后不由分说,便追着梅姐姐打。” “原来如此,那倒是寒山唐突了,他的性子是急了些。让他安心静养,杂家改日再来看望他。”樊公公例行公事一般,说完便告辞离去。 吕青野终于知道了尹扶思过来的目的,她是特意来为他们解围的。 见樊公公离开,尹扶思也不再久留,临走前说道:“我明日再带新菜式过来,青野哥哥和梅姐姐一定留着肚子等我。而且,这事要——保——密——” 第五十六章 信誉抵押(上) 处处碍眼、时时防备的左寒山终于倒下了,虽然这不是吕青野所愿,但不被近身监视的感觉却出奇的自由,十二年来,他第一次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好像卸下了几百斤的负重一般。 然而,大家都心知肚明,尹沐江只是暂时无法抽出精力对付他们,一旦西獏被他打下,下一个便是他们。 为防止引起外面屠寂暗哨的注意,房间里只留下一盏小油灯,吕青野、吕湛、吕澈和梅兮颜围坐在桌旁,继续小声讨论后续应对。 “梅姑娘既然下了杀手,一定是有什么计划吧?”吕湛先开口问道。 “没有。”梅兮颜一脸无辜地回答。“我早就说过,若是左寒山乱来,我不保证他的安全。我已忍让他多时,你们今日也看到了,是他一定要与我拼命,我只是成全他罢了。” “梅姑娘还不知道外面已经有很多流言蜚语在说世子和你有……有密切关系,你在此时又重伤左寒山,岂不是陷世子与你的安危于不顾。”吕湛道。 “是么?竟然有这样的传言?”梅兮颜故作惊讶地说道,“我每日只能待在这里,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不会知道,否则我一定再忍忍,哪怕挨上左寒山一掌两掌也绝对不还手。” 吕湛气结,又不能发火,一时说不出话来,气氛有些尴尬。 不多时,吕青野从座椅上站起来,整束一下衣冠,双手掌心向内搭在一起向身前伸直手臂,深躬行了一个大礼,正色道:“吕国世子吕青野在此郑重向枢国国主乐阜王赔罪。” “世子?!”吕湛、吕澈在吕青野起身时已倏然站起,此时更是一脸惊惶。 梅兮颜见他郑重地行礼,原本在唇边的冷言冷语便咽了回去,面无表情地坐等着他继续。 “之前是吕青野小人之心、恩将仇报又无远谋,只为鄙国边境一点小事便小题大做,将路战骗离乾邑,使得国主陷在此处,以致……” 灯光昏黄,照着吕青野的右脸却愈发棱角清晰,眼神镇定且诚恳,是发自内心的在道歉。 “罢了。”梅兮颜打断他的话,转过身不再受他这一礼。 至此,她终于知道吕青野将她强留在此的原因。不过是一个震慑和防御的举动,也能令邻国草木皆兵,这么多年过去,枢国彪悍的名声,仍是一层坚固的铠甲,让她颇为自豪,也更忧心。 吕青野的做法虽然令她生气,但却从没怨过他。两人都有各自重要的身份,又都顾忌对方的身份,明明方向不一致,却被栓在一条绳子上,于是明里互相掩护,暗里互相掣肘。 她坚信为自己国家的利益考虑,做什么都无可厚非。吕青野宁愿把她困在身边也没有伤害她,虽然有些妇人之仁,但这份仁议和胸襟也值得钦佩。 吕青野缓缓直起腰,看着背对灯光的梅兮颜被幽暗笼罩,整张脸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谨慎地说道:“如今国主与我已在一条船上,是否可以联系宫外的鬼骑,不要伤害洛梒,同时等我们消息,相机行事。” “在一条船上又如何,我向东,你向南,使力不对,船只能原地打转。”梅兮颜冷哼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嘲笑吕青野。 “现在开始只向一个方向,可否?”吕青野也不计较,再次问道。 “向哪个方向?” “向前!将挡在面前的大船撞个缺口,就可以各自得到想要的小船上岸。” 梅兮颜扭过头,目光从吕青野、吕湛和吕澈的脸上一一扫过,见他们神色坦然,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才开口问道:“且先说说,你要行什么事?” 她本想问洛梒是谁,但吕青野既然提出来,想必是对他十分重要的人,看来这个吕国质子在越国也并不老实。 “请国主写一封书信,交给吕湛带出宫去交给鬼骑,暂时按兵不动,等候时机假扮屠寂的暗哨,追杀我们四人,然后逃出越国。” “先站住‘理’字,世子聪明。”梅兮颜瞬间猜出他的目的,又说道:“书信我不会写,但可以直接和他们说。” 吕青野自然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是要出宫,叹道:“左寒山重伤,即便是我也很难出去了。” 梅兮颜细细一想也明白这其中的厉害关系,转而问道:“帮世子这样的大忙,对我有什么好处?若事后世子反口,说是我鬼骑追杀你,我岂不是大大的冤枉。” “目前以我的身份,无法给到国主任何好处,但面对我总好过面对我大哥,国主觉得呢?”吕青野不卑不亢地据实回答。 “面对虎豹,我可以打到它们怕了为止;但面对豺狼,我却要时刻提防它们的暗算。与其每日提心吊胆,不如痛痛快快一次解决。”梅兮颜转身,与吕青野面对面正视,眉毛轻挑,说道。 “与虎豹相搏,总归代价太大。以国主的心机智谋,豺狼也不敢招惹,更何况只是想保全自身的小羊。它们露出尖角并不是要主动攻击,而是提前防御。” “小羊既如此孱弱,又怎么能驱逐虎豹以代之呢?”梅兮颜嗤之以鼻。 “小羊和他的同伴组成的羊群即将长大,只等蹄坚角利,便要夺回属于他们的原野。”吕青野正色道。 “等羊成了王,只怕就会揭开羊皮露出豺狼模样。”梅兮颜半认真半玩笑地说道。 吕青野叹口气,苦笑道:“一次不忠百次不容——要我如何做国主才能相信我之前所为只是一时的下下策。” 吕澈见他们暗含机锋地互相试探,梅兮颜始终无法去疑,实在忍不下去,怨道:“梅姑娘,你不能这么得理不饶人。我家世子已经承认错误了,也从没想过加害你,难道你非要我家世子签字画押才肯作罢么?” “这倒是个好提议。”梅兮颜竟一本正经地附和道。 吕澈气得哑口无言,虎眼圆瞪,恨不得扑上去咬梅兮颜一口才解恨。 吕湛刚要说话,却见吕青野突然坐回座椅上,伸手探入怀里,从贴身的内衣暗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 吕青野从荷包里取出两样东西,轻轻放到梅兮颜面前,先指着一个管状玉饰讲解道:“这是我的玉符,另一半存在吕国王宫,做不得假。想来以国主的头脑,只怕怀疑我日后会以被盗为由诬陷于你,所以另外这一块也作为信誉抵押,押到国主处。” 第五十七章 信誉抵押(下) 吕青野将另一块水滴形玉饰推到梅兮颜近前,说道:“这一块是吕国国主代代相传的玉婚珮,除了是吕国国主或世子所戴、传家之玉和稍微值点银子这三点外,无任何用处,以枢国国主的身份,自然不会盗取这种东西——这样,梅国主可放心了?” 梅兮颜不置可否,将玉婚珮拿起,就着灯光处打量。尺寸并不大,长度一寸半左右,玉质如冰魄一般纯净透明,透过玉珮仍可清晰看到执着玉珮的指尖上的纹路,触手如凝脂细滑,竟有种要融化流淌的冰凉舒畅感。雕刻纹样乃是一只飞鸟,两只翅膀伸向头部,翅尖相对,与身体合成一个水滴形的形状。再仔细看,玉的中间竟有两条极细极细的曲线,翻看发现,似乎一条在正面,一条在背面。 双手各执玉的两端,向左右轻拉竟拉不开,上下一错,却分开了,变成了两片有些弯曲的水滴,原来一半刻有极细的凹槽,而另一半则有对应的楔子。 “鹣鹣鸟……”梅兮颜喃喃着,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夹起两片玉,一脸玩味地说道:“世子的小心思呀——一半自然偷来无用,一对说不定我也会动心的,只这玉质和做工便价值连城了。” “不——”吕青野脸色竟稍有些泛红,否认道:“不是故意隐瞒,只是婚珮自然是一对,男……女……双方各执一片。我只拿它当做信誉抵押,便也不用说得那么……细致……” “怕我误会吧?”梅兮颜今晚第一次开心的微笑。 吕澈特别想说:梅姑娘若喜欢,就把女珮那半拿走吧——这么厉害的女子要是做了吕国的新王后,一定能辅佐世子做出一番伟业来,也不用再担心她算计世子——但他不敢说。 “哪半是男,哪半是女?”梅兮颜饶有兴趣地询问,眼波之灵动,好奇之感快要满溢。 “左边是男……” 没等吕青野说完,梅兮颜把右边那半轻放回吕青野面前,说道:“这半你留着吧,哪天遇到心仪的姑娘也不至于耽误你终身大事,另外这半和玉符押我这里。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丑话说在前头——” 说到此处,语气逐渐威严:“我梅兮颜向来主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绝不会把任何人当羔羊,也不会把自己当猎户。你无须放低姿态、将自己置于羸弱不堪只求自保的可怜境地中,否则也不会有洛梒的存在。既生在王家,各为其国,正当防卫旁人无权指摘。 “今日你敢对我坦承曾经的诡计,不论是我逼迫于你不得已而为之,还是你衡量形势之后的最终决定,我都敬你是个能屈能伸的丈夫!但你之前所作所为有恩将仇报之嫌,所以我收下你的信誉抵押,暂时同你合作,若你再背叛,我的手段,你该知道。” 梅兮颜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既表明了自己的合作态度,又表明了对背叛者的绝不姑息。暗淡的灯光下,她的双眼绽放出坚定的光芒,竟如同深邃的夜空一般,沉静、永恒,难以撼动。 一室寂静,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似乎能听到油灯的火焰熏烤灯罩发出的极轻极轻的“咝咝”声。 见惯了尹沐江高高在上、言辞不假于色的高深莫测和反复无常,吕青野时常会想起父王的模样。他的记忆里,父王对待群臣是温和中带着威严,深得群臣的尊重。现在,他又见识到第三种王,梅兮颜这样本身虽强势,却懂得恩威并施的王。他忽然有些敬畏,还有些期待,期待自己能更进一步成为吕国的王,期待自己在平等的地位上与梅兮颜再决一决高下。 吕湛和吕澈所受到的震撼更不亚于吕青野。平日对梅兮颜的尊重基于她打败屠一骨和自身的高强武功,其实内心对她的自我、跋扈和一些咄咄逼人的表现却多有不满。此时,是从心底里折服于这位恩怨分明、主张与主见都足够让人钦佩信服的英主。 吕湛行事稳重,只用目光表达了自己的敬佩之情,吕澈却豪放干脆,当即说道:“梅姑——国主,直到这一刻我吕澈算是真的服了你了。除了我吕国国主、我家世子和沈驰大将军,你是我吕澈所服的第一位异国人。” 梅兮颜莞尔,说道:“当真这么服?” 吕澈用力点头,“服,当真服。” “小心你家世子防患于未然,说你是叛徒。”梅兮颜仍不忘借此挤兑一下吕青野。 吕青野也了解了她六七分的脾气,笑一笑作罢。 吕澈立刻维护道:“我家世子才没这么小气。是英雄就要钦服,是狗熊就要打服,才不枉为大丈夫一场。” 有了吕澈这几句插科打诨的话,僵硬的气氛马上活络起来,四个人的脸上均现出笑容。 吕青野目光停在桌子中间一盘酥饼上,突然问道:“小公主今天来得突兀,又话里有话,国主与小公主走得近,可知她是何用意?” “还是叫我名字吧——我虽不知道她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但她今晚所为一来是解围,二来是提醒我们不能继续吃宫里的东西。” 这答案和吕青野所想一致。 “为什么?我们的饭菜被下毒了么?”吕澈一脸难以置信地问道。 “若是下毒也是慢性毒药吧,尹沐江担心我们会影响他攻打西獏的计划,先囚禁住我们。”吕湛说道。 “奇怪的是小公主为什么要救我们呢?”吕澈百思不得其解。 “这丫头人小鬼大,她的心思要按成人的思路去猜。”吕青野道。 听着他们主仆三人仍在分析自己编造给他们的错误信息,梅兮颜状似漫不经心地听他们讨论,却一直在沉思。 片刻,她开口说道:“暂时没有头绪的事情,先不要浪费精力去猜,她若别有用心,自然会在适当的时机提出要求,静等便是。不过,有一件事还是告诉你们吧,尹沐江即将攻打的目标不是西獏,而是洛津。” 第五十八章 摊牌 “洛津”两字一出,吕国三人的脸色齐齐一变。 “你之前不是说……”吕青野此时才终于体会了梅兮颜的手段,心里明知是自己恩将仇报在先才导致她一系列的捉弄与报复,口中仍不自觉地便冒出一句话,又马上收住话音。 吕湛和吕澈也才知道这十日被梅兮颜彻底玩弄于股掌之上,恨也不能,骂也不能,谁叫这是自家世子招来的恶果呢。 “什么时候攻打?”吕青野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既然地点不对,那么时间只怕也是梅兮颜胡诌的。 “只说是春蓃时,具体哪一日没有说。”既然选择告诉他们,梅兮颜便不再保留,继续说道:“屠一骨要趁春蓃时派三千精兵过猿哀山偷袭洛津,并以你为质威胁沈驰,强占洛津;若你和沈驰皆不从,将提前杀掉你我嫁祸给鬼骑,挑拨枢吕关系。但计划并不成熟,没有讨论出结果,尹沐江让屠一骨拟一份具体的计划再详议。既然尹扶思特意来提醒,想必他们的计划已经定了,所以要用毒药控制住你我。” “好恶毒的计划——春蓃不是去北猎场么?怎么偷袭到南面的洛津?”吕澈一头雾水。 “也许去北猎场只是掩人耳目的。”吕湛说道。 “沈驰大将军驻守在洛津,不知道现在守城军有多少人?”吕青野沉吟着。事到如今,也不忌讳梅兮颜在旁,三人绞尽脑汁开始分析战势。 “你们继续,我去睡觉。”梅兮颜倒是非常有分寸,自动离开。 吕青野刚想叫住她,却又顿住了,自己国家的事情,还是自己解决吧。凭梅兮颜的耳力,她若想听,在小暖阁也听得到。 偷袭洛津的计划里也牵扯着枢国,她知道全盘讨论结果,只要一直瞒着他不说,暗中通知鬼骑准备,趁火打劫,洛津极有可能落入枢国手中。她舍弃这块肥肉,自然也是为了证明枢国无意侵犯别的国家。 “怪不得屠寂今晚没来兴师问罪,是怕跟我们撕破脸,破坏他们偷袭的计划。”吕澈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世子先动手,也会变成他们出兵的借口,只是他们更想以极低的代价抢到洛津罢了。”吕湛不咸不淡地说道。前半句是说梅兮颜打伤左寒山的目的原本不怀好意,后半段是说屠一骨为了他们的绝妙算计只能放弃左寒山这枚棋子。 “离春蓃还有七日,要立刻把消息传给沈大将军,让他做好防御准备。”吕澈说道。 “世子不是早有出走计划么——”吕湛说道,“一旦我们离开,消息沸沸扬扬,吕国自然就会做好开战准备。” “等我想一想再作决定。”吕青野手扶额头突然说道。 吕湛、吕澈不敢打扰他沉思,加之夜已深,便返回各自的房间休息。 吕青野和衣而卧,翻来覆去,终于把之前灵光一闪的想法补充完全,深深呼出一口气后屏息静听,小暖阁里无声无息,像没有人一样。 “梅姑娘,睡着了么?”他轻轻唤道。 “说。”少时,梅兮颜吐出一个字。 “能出来细谈么?” 耳中传来衣裳的窸窣之声,不多时,梅兮颜披散着长发打开房门,坐到他房间的座椅上。 “我想与枢国联盟,不是这次杀出乾邑的短暂联盟,而是长期的两国联盟,梅姑娘有什么条件么?”吕青野也走到桌前坐下。 “你想将计就计,所以需要我配合?”梅兮颜立刻猜出他的用意,问道。 “是。”吕青野自然也老实回答。 “你现在是质子,顺利返回吕国也不过是个世子,有什么资格和我谈长期联盟?”梅兮颜直截了当地反问。 “只要我返回吕国,便可以向父王谏言,与枢国联盟。不论是我父王主政还是我以后主政,联盟后绝不背盟。” “你还是没有证明你能成功促成联盟的能力,空口白话,无法取信。” “我不打算提前离开乾邑,而是顺着屠一骨的计划,让他们把我带到猿哀山去。为掩人耳目,我猜想越国名将一个都不会出现,他们此次带兵的将领会是屠寂。我会提前将越国偷袭洛津之事告知沈大将军,而我则与沈大将军里应外合歼灭偷袭的越国兵士。 “猿哀山南面是望烽城,偷袭前屠一骨应该会分派望烽城的守兵做后援接应屠寂。若计划失败,而屠寂侥幸逃脱,以他的性格一定不甘心,会趁着洛津大乱命令望烽城的守兵直接出击攻打洛津,再调后续军队支援。然而猿哀山山势险要,易守难攻,增援不易。 “望烽城和苇城原本都是我吕国的城池,当年吕越大战时被越国抢去。趁他们守兵出城,我带小股精兵奇袭,抢回望烽城。有洛津在旁做后盾,只要守住十日八日,吕国的援军就会到达。 “这样,我以世子的身份立下一功,给阔别已久的老臣们一个见面礼,我所提出的谏言或者建议,自然就会有拥护者,我们两国联盟便可成。枢国物产丰富,我也想同枢国建立互市、通商;枢国南部虽然算得上鱼米之乡,但风灾、水灾也很频繁。若遇灾荒,我保证吕国在力所能及之下一定尽力帮忙。” “想法倒是不错,然而吕青莽怎么会让你称心如意。”梅兮颜最看重的是“联盟”两个字带给她的无形支持,而吕青野关于灾荒时帮忙的承诺,这个对她也极具吸引力,但也没傻到忽略了吕青野最大的敌人的存在。 “这是我与我大哥之间的事情,我会做个了断的,保证不影响联盟。不瞒梅姑娘,说句大不敬的话,我父王百年后继位的必将是我。吕国王廷重臣都极尊敬我的父王,而我父王则一直在等我回去继位,他们爱屋及乌也拥护于我,这也是我大哥急于除掉我的原因。我若有了战功,我大哥更拿我无可奈何。” “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不能马上答复你,而且,我需要尽快见到鬼骑,否则也不能答应你。”梅兮颜盯着油灯的小火苗,沉思片刻说道。 这笔账其实很划算,对于梅兮颜来说,不过是推迟离开乾邑的时间,配合吕青野一起去洛津,等他们乱起来,自己可以躲在一边看热闹,适当时机帮把手也未尝不可。越国输了她开心,吕国输了她也不伤心。若是吕青野当真顺利继位,一旦枢国这边真出了一些问题,完全可以让他履行盟约进行援手。 “好,我尽量让你明晚便见到鬼骑。”吕青野一口应承。 第五十九章 密道 第二日,天阴沉沉的,西北风又刮了起来。 尹扶思倒是说话算话,一早便送来了她“新研究”的汤水饭菜,量极大,连晚饭都不愁了。 一起吃过早餐,吕青野又去看望了仍在昏迷中的左寒山,那医官倒是把好手,左寒山的命竟被他救了下来。 原本对左寒山还有一些歉疚,一想到越国正在算计吕国,若不是梅兮颜出手逼他做出选择,真的会着了尹沐江的道,到时候洛津和自己都可能不保,反倒觉得他伤的时机正好。 中午,风越发大了,院中开得将败的梅花被吹落一地,未等停留,又被风卷起,打着旋儿吹到墙角去了,堆了一角淡粉残红。 傍晚的时候风稍停,又下起了雪。 崇云宫几个重要人物都聚在吕青野的房间里,看书的看书、看雪的看雪、正坐的正坐、发呆的发呆,看似百无聊赖,实则心里都装着事,正在挨时间。 突然从小暖阁传来“叩叩”的轻微声响,吕湛“腾”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窜进小暖阁。 “叩叩”的声响再次从书桌下传来,吕湛蹲到书桌旁,将地面的罽毯掀开,露出下面的木板,连续掀开三层木板,低下豁然出现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尺多见方,冷风从里面“丝丝”地吹了进来。 吕湛左右看了看,冲着洞口压低声音问道:“谁在下面?” “吕湛大人么?是我,张曳。”一个男子的声音传了过来。 “先上来吧。”吕湛将他拉了上来。 此时吕青野和梅兮颜已经进了小暖阁,吕澈守在门外放哨。 一个家丁打扮的青年男子走到吕青野面前,便躬身行礼,口中说道:“张曳见过世子。回世子,已完工。” 吕青野将他扶起,说道:“辛苦洛梒和你们了,来得刚刚好。” “幸不辱命。”张曳回答,表情肃然。 吕青野转头看向梅兮颜,说道:“梅姑娘,与我出宫去吧。”虽然极力保持惯常的表情,但眼神中还是透出了一抹骄傲之色,能在尹沐江的老窝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掏出一个洞来,确实该值得骄傲。 张曳闻言转头打量了梅兮颜一眼,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梅兮颜心中虽然震惊,但脸上从始至终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和好奇,仿佛这个密道原本就该在此一般,但在密道里行走时还是问了一些问题。 “你策划了多久?” “很久了。” “小暖阁下面那段不是他们挖的吧?” “是我和吕湛、吕澈慢慢挖的。” 梅兮颜了然,否则以她的耳力,有人在眼皮底下挖地道,一定听得到。 “你们挖了多久,挖出来的土怎么处理的?” “断断续续挖了一年,趁夜里把土都撒进池塘、小湖和花园各处,有时候有机会也会带到宫外去。” 密道高度五尺,宽度一尺半,只能容人排一列弯腰行走。因为处于地下,反倒不如地面上寒冷,越走越感觉向下,梅兮颜知道,一定是快接近护城河了。 这么浩大的工程量,吕青野倒真是有极大的耐心来完成,梅兮颜看着正走在自己身前,略微弯着腰的吕青野,忍不住在心中小小地赞赏一下他的韧性、毅力和胆气。若是一个操作不当,事机败露,不要说他的性命不保,甚至给了尹沐江攻打吕国的天大借口。 走了好一会儿,密道出现一个岔口,有一道木梯嵌在土壁上,张曳将小油灯交给吕青野,自己率先爬上木梯。 木梯高度约一丈,到了顶,同样敲了敲,上面便有人掀开了木板等遮挡物,张曳出去后,梅兮颜和吕青野也依次出了密道。 空间开阔、明亮,是一间书房,出口边上站着一位服饰考究仪态端庄的年轻妇人,正在打量她,眼神透着意外,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见到吕青野后便施了一礼,“洛梒见过世子。” 洛梒原来是女人?吕青野和一个美妇人?有些微妙。梅兮颜分心想着,无意中看到洛梒的眼神继续瞥了一眼密道入口,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 似乎感应到了梅兮颜的疑问,吕青野点头示意洛梒免礼后便将双方做了介绍。 “这位是我的重要伙伴,梅兮颜梅姑娘。” 听到吕青野这样介绍,洛梒和张曳也不多问,立刻向梅兮颜行礼。 “在这里便免了吧,和吕青野一样称呼我即可。”梅兮颜说道。 “这位是吕湛的妻子,洛梒。”吕青野道。 吕湛的妻子?吕湛竟然成亲了?电光石火间,一连串的问题从梅兮颜脑子里一闪而过。怪不得他可以出宫,原来是有家室在宫外。然而在崇云宫他们却从不提起,虽然防范她是一方面,但看吕湛的言行举止,实在不像一个有家有室的人。 “我是要叫吕夫人,还是……” “请梅姑娘叫我名字就好。”洛梒微笑着说道。 声音绵绵软软,笑容亲切温暖,让人极容易产生好感。眼神在听到“吕夫人”三个字时,闪过一丝忧伤,只那一瞬间的变化,梅兮颜却没有错过。 “世子过来可是有重要事?”彼此认识后,洛梒问道。 “梅姑娘,你先去找人,我把洛津的事也和他们说一说。”吕青野道。 “好。麻烦洛姐姐安排人帮我引路。”梅兮颜是斟酌了一番才这样称呼的,叫夫人显然刺痛了她,叫姑娘只怕又不妥,直呼其名有些生硬,看起来比自己年纪大一些,干脆便叫声姐姐。 “梅姑娘折煞洛梒了,请直呼洛梒名字就好。”梅兮颜给她的第一印象便有压迫感,是个相当有气势的人物,跟吕青野站在一起毫无拘谨之态,又直呼吕青野姓名,一见便知身份非尊即贵,洛梒连忙躬身行礼,语调却仍旧慢条斯理的。 拗不过洛梒的坚持,梅兮颜只能称她全名,随即被另一个家丁打扮叫做鲁柏柯的年轻人引到了室外。 小雪不知何时变成了大雪,地上已积了一层白雪。 梅兮颜穿好了洛梒为她找的带风帽的斗篷,站在寂静的庭院之中,打量眼前一片结了冰的小湖。白雪覆盖住冰面,一片残荷瑟瑟地站在冰面上,被风雪摧残得东倒西歪。 抬眼望向四周,除了廊下的灯笼和窗前透出的昏黄的光亮,只剩一片静谧,似乎听得到雪花落到斗篷上的声音。 退到廊下没有光亮的地方,梅兮颜学了几声猫叫,语调的长短变化有固定的规律,不久,院墙边的老槐树上蹿下一个黑影,直奔到梅兮颜面前。 第六十章 结盟(上) 顾晓刚要说话,便看到梅兮颜制止的眼神,随即不再出声,但热切的眼神里全是关心和激动。 梅兮颜伸手拂掉了顾晓身上的积雪,说道:“跟我进屋。” 鲁柏柯一脸镇定地将梅兮颜和顾晓引进一间温暖的厢房内,便转身离开。 “还有谁来了?”梅兮颜问道。 “大苗、北山和路战。原本我们都不同意路战来,担心吕青野出卖了他的身份,会被越国人认出来,但路战担心老大真的受伤了,坚持要过来。老大你到底受伤没有?吕青野又是怎么回事?现在的茶馆酒肆都在讨论你们的事。” “我们什么事?”梅兮颜眉头轻蹙问道,想起之前吕湛也说过同样的话。 “还能有什么,男女之事呗。说吕青野倾心于老大,甘当细作之类的……” “这个我只知道个大概,先说说枢钥有没有什么事发生,太傅身体如何。”梅兮颜道。 “太傅身子骨还算硬朗。二月初姜国和朴国来向老大联姻,左右相不同意,向太傅建议和两位小公主联姻,太傅以老大不在为由,先将他们安顿在各自的邑馆中,后来怎么处理的我们不知道。 “左右相以老大没有按时回到枢钥祭天为由,向铁子发难,质问老大和吕青野的关系,一定要逼铁子承认老大破了规矩,铁子坚决不认,也是太傅出面,他们才没有继续为难铁子。但没想到乾邑竟然在传老大和吕青野的情事,如果这些流言蜚语传到枢钥去,左右相可就要乐开花了。” “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容我之后再细想。路战回到枢钥你们才一起来的?” “不是。我们在枢钥等了几天都不见老大回来,铁子推测老大和路战是一路护送吕青野回乾邑了,担心那些杀手纠缠你们,便选了我们三个原路返回长山,在长山发现了老大留的暗号,又穿过姜国来乾邑。刚走到长山山脚便碰到路战,背着一个大包袱,整个人都有些傻了,说吕青野告诉他老大遇难了。 “虽然吕青野说得言之凿凿,按他给的图纸却没有找到陷阱,我怀疑是他在撒谎,不想让你顺利回枢钥。所以我们便一起来了乾邑。推测他若想困住老大,就只能是将老大带进王宫。但王宫巡防严密,有护城河挡着,我们试了几次都进不去,只能在外面留下记号,然后每天在护城河边上放联络风筝。只是风向不好,总吹不到王宫那个方向去,好在老大还是看到了。 “在没等到老大消息前,我们发现了吕湛,跟踪他到了这里,发现还有另外一伙儿监视这个宅子,所以没有惊动他们。直到确认老大的消息之后,才在这里留下记号,警告他们,每日轮流来监视,看他们是否有主动谈判的打算。幸好老大出现了,否则这几天我们便要绑了这一宅子的人和吕青野谈判。” “就知道你们一定会这么做。这宅子是吕湛的家,越国人自然要密切监视里面的人的一举一动。” “越国人既然并不相信吕青野,他为什么还要算计老大?假传老大的死讯,这招实在太阴损了。” “他怕我会出兵攻打吕国,所以想了这样一个蠢计,以为可以唬住你们,枢国就又会立新主了。”梅兮颜笑道,将分开这一个月多发生的事情简单扼要讲了一遍。 听完梅兮颜的经历,顾晓咬牙切齿地骂道:“吕青野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我也给他找了一些麻烦,算收回利息了。”梅兮颜道。 “老大决定和他们联盟么?”顾晓问道。 “决定了,联盟对枢国有利无害。” “不联盟我们可以看他们狗咬狗,两败俱伤,到时候再谈联盟,受益不是更大么。” “我原本也想这样做,但我怕枢钥撑不到那么久。铁壁城一战之后,一些左右摇摆的廷臣可能会站到我这边,左右相万一狗急跳墙,我怕太傅压不住他们。吕国和越国开战势必伤元气,到时候再拿联盟来压制左右相,任谁都不会害怕的。” “可是如果联盟的话,老大就得待在这里,你可出来一个多月了,左右相总拿这个当借口指责你……” “指责我什么,‘野性难改’?” 顾晓没说话,却点点头。 梅兮颜呵呵冷笑道:“说得好像我在枢钥就可以全权做主似的,他们不是照样指手画脚,我做什么都唱反调?我不在,让他们和太傅去商量,总比和我吵架容易一些吧。” “不过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但就是不想看到他们这样的嘴脸。” “所以吕国这个联盟对我相当重要,会对他们起到极大的震慑作用,我希望枢国的内政能和平解决,不动兵戈。” “若是吕国对越国开战不利,要我们出兵帮忙怎么办?” “一旦得知我们两国联盟,越国会主动退兵的。” “吕青莽不会轻易放弃王位,和吕青野势必有一战……” “若吕青野开口求助,我分派鬼骑帮他,不动用其他军士。” “吕青野在老大受伤时以怨报德,即便留下信物,也不能轻易相信他的承诺。” “正因为他干过一次这样的事,所以留下的信物才成了佐证,他不敢再乱来。从这里到猿哀山,快马行军要十日左右,预计半月内便会有输赢结果,你现在便回客栈将事情转告他们,再传我的命令,让北山速返枢钥告知铁子这边的情况,铁子就知道该怎么应付两个老顽固了。 “你和大苗、路战这几日就住在这里。这宅子里的人,除去洛梒和身份对外公开的,其余的定然都会去猿哀山帮助吕青野。你们和他们一同出发,若遇到麻烦,简单的便帮一把,我们在猿哀山碰头。” 说罢从身上的暗袋里掏出一枚钱币、两封信递给顾晓,继续说道:“这个钱币是从长山追杀我们的杀手身上搜出来的,你记下样式,画给北山,着他和小苗调查。两封信给铁子,让他按人名递送。另外等路战过来,让他带着家伙什从密道马上去见我,有事做。时间紧迫,快去吧。” 随后梅兮颜要求吕青野和洛梒好好安顿顾晓等三人,两人却不再逗留,匆匆从密道返回崇云宫。 第六十一章 结盟(中) 刚从密道口探出头来,梅兮颜身形一顿,强忍住笑才钻出桌底。 吕青野在她后面,还不知发生何事,等出了桌底才看到吕湛的模样,实在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吕湛坐在罽毯上,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抽出发簪,接过蹲在身旁的吕澈递过来的发梳,匆匆梳回自己的发式。 原来吕青野和梅兮颜去的时间太长,而到了掌灯时分房间内又不能漆黑一片。平时一有灯光,两人的身影就会映在门窗之上,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房间里。 此时掌灯,房间空无一人,门窗上自然也没有任何影子,过往的仆人和外面的暗哨一定会生疑。吕湛和吕澈便商量,按两人的体型分配,吕湛假扮梅兮颜,披散了头发,松松地在脑后绾了一个髻,而吕澈假扮吕青野,只要拿本书在房间里晃一晃便成了。 吕青野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得太明显,以免让吕湛更加尴尬,又拍了拍吕湛肩膀以示赞赏,吕湛低着头掩饰自己涨红的脸和耳朵,跟吕澈蹲着走出小暖阁,确保不会突兀地出现四个人影之后,才站起身来。 吕青野在自己房间把计划向他二人说了一遍,讨论一些细节后,见时辰太晚,便各自安歇。 因为约好了路战,梅兮颜盘膝坐在卧榻上,一面闭目养神一面回想顾晓带过来的消息,思考枢国即将面临的问题和解决之策。 “没睡吧?”吕青野在门外轻声问道。幽暗的灯光中,他投在门窗上的身影无比巨大。 “没,在等路战,进来吧。”梅兮颜知道,他在等待她的答复。 吕青野果然推门进来,灯光从门口溢进来,而梅兮颜仍旧被笼罩在黑暗里,只能看到她盘膝坐在床榻上的身形。 “关门,外面会看到灯光变化。”梅兮颜看了吕青野一眼,重新闭上眼睛。 门一关,果然,整个小暖阁又沉入先前的昏暗中,只剩门窗上那一小块昏黄。 吕青野径直走到窗边的桌前坐下,本想问她关于联盟的事与鬼骑商量的如何,结果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为什么我们说话总是偷偷摸摸的?” “强龙不压地头蛇。”梅兮颜回答。 听起来有些驴唇不对马嘴,明明是人在屋檐下,但细想却又是这么回事儿。然而,她这浑身随时随地冒着火焰的凤凰却总是不安分地抖落各种火苗。 其实吕青野想到的倒不是这个,而是长山的雪洞,同样也是黑漆漆的,两人共处。那个时候梅兮颜很安静,也没这么多精力和体力捣乱,像刚出生的小猫咪,贪婪地沉睡,积蓄行动的力量。 吕青野很想就这样静静坐着,但又显得自己太唐突,终于开口问道:“联盟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我且问你,在你眼里,枢国是什么样的存在,而我又是什么样的国主?”梅兮颜说道,“别撒谎,我会判断。” 吕青野盯着门窗上的亮光,迅速分析她问题的用意。虽然联盟的好处多多,但她对他有防备,若她足够强大一定不会这么谨慎,想来枢国有掣肘她的人或事,她需要一个定心丸。 然而她毕竟是野兽,刀山剑雨里磨砺出来的怪物,现在的自己与她相比,终究还是弱势一些,不妨就将真实的模样坦露在她面前,反而更令她放心。 沉思了片刻,说道:“在五大国还没有形成各自的格局之前,枢国就是强大的存在,二十年前铁壁城守城战证明枢国的实力不是虚名,所以直到现在,在我们异国人眼中,枢国仍旧是休息中的猛虎,只能远观。稍微靠近的越国,已经吃亏了。 “这次路过西泰关,虽然正处新年,互市已关闭,但看到桑林县的规模、建设,人口、民风等,我已十分羡慕。关于吕国与枢国的互市、通商,即便不是此次联盟,我回国后也要推动起来。 “六国大战之后只存四国,彼此各有仇隙,都卯着劲积累战备,想再战的不止越国,我大哥也是一个。然而天下这么大,各国有各国的风俗习惯,千百年来繁衍继承下来,谁愿意臣服在外族统治之下呢。与其打打杀杀,你抢我的,我抢回来,还要再抢你的才够本的乱战,还不如踏踏实实带着自己国家的百姓过日子。你看那些平常百姓,哪个不是丰衣足食就心满意足了,谁会拿着锄头镰刀去抢邻居?所以我更希望各国能和平相处,互市互惠。在踏实的巩固民生上,枢国的成就有目共睹。 “至于你,老实说,有时候可敬,有时候可怕。你不按常理出牌,以假痴不癫的计谋迷惑了经验丰富的屠一骨,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激起铁壁城的守城之志,不止军士,连百姓都被你征服。纵观几大国,这份能力都是当年六国大战时的国主和大将军们才有的本事,但他们已经老了,而你正年轻。 “也正因为你年轻,我也惧怕你的能力。魏及鲁那一百零一人,虽然是偷袭者,但死得太惨。虽然你曾说枢国不会主动攻击别国,但当听说你在吕枢边境增兵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你将打破枢国的常规,做一个主动出击的王者。据传枢国的左右丞相与你不和,总想另立新主,而我一定要保护我的国家和我的百姓,所以无论如何我要困住你,给两位丞相发难和重新立主的机会。 “呵呵,现在想想这主意真是下下策中的下下策,误人误己。若真想保护我的国家,我应该在姜国就趁机杀掉你,一了百了。但若真这么做,那么我势必会中越国主臣的诡计,死在洛津。想来,也算是冥冥中注定,是我的一念之仁又救了自己一命,也更让我坚信,还是守住仁义的底线才更有生路,做人如此,治国应该也如此吧。 “虽然联盟看起来枢国暂时得不到什么好处,而你又要与我同去洛津涉险,但我吕青野在此保证,一定用性命护住你的安全,之前答应你的条件也一定做到。” 吕青野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堆,字字句句都出自肺腑,虽然他不赞同梅兮颜的残酷手段,却对她的本事很是钦佩。在越国这么多年,他除了读书、习武、了解越国、想办法保护自己外,便是反复思考自己主政后该如何接管吕国。与梅兮颜相处的两个多月,让他产生很多新想法,也总结了为人处世的新经验。 话音落后,又是静谧,如往常一样,吕青野听不到梅兮颜的呼吸声。若不是门窗上透过来的微光让他在黑暗中看到了她端坐的身影,他仍旧怀疑刚才是自己自言自语,这房间,其实只有他一人。 静静地,他等待梅兮颜的回答。 第六十二章 结盟(下) 梅兮颜不说话,甚至连一点动作都没有,一直端坐在床上。 虽然不知道梅兮颜最后的决定,但吕青野的内心却出奇的平静。平时只觉得心中盛了一汪深潭,想要望出去,却仍旧死水一片,波澜不惊。现在却觉得心里长出一双眼睛,正在审视他的整个心境。而这片心境竟成了一片湖泊,一眼看过去,微波荡漾,很是心情舒畅。 不知过了多久,吕青野才听到梅兮颜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吕青野啊吕青野,要说揣摩人心,我比不上你。” 吕青野苦笑一下,说道:“也许我从少年时便生长在异国,已习惯了这样的说话方式。但以上所说的话完全是我的内心所想和自我反省,梅姑娘七窍玲珑,一定明白。若梅姑娘仍有顾忌,我们可以白纸黑字,签订盟约。” 吕青野这话已经足显诚意,他不过是世子身份,若当真存了纸质盟约,日后揭露出来,这擅自僭越之罪,对他相当不利。 梅兮颜自然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也没打算要留下文字,乐得显示自己的大度和信任,说道:“等你坐稳了宝座再说。现在嘛,我且再信你一次。君子一诺——” 吕青野顺口接道:“生死不辍。” “嗯,联盟成立。”梅兮颜淡淡地回答。 “谢谢。”吕青野心中一阵雀跃。以他对梅兮颜的了解,只要她同意了,即便自己不开出条件,她在洛津也会在暗中帮助自己,计划将更加保险。 自此,吕青野终于舒心地笑了,也许,他也会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 “路战还没到,我先把我们的计划说给你听吧。”吕青野道。 “我还有另一件事问你。” “请说。” “关于我们的流言蜚语,是从哪里先开始的?” “查不到源头,洛梒的回复是两月前便有了,大概是我刚出发去铁壁城不久吧。” 梅兮颜略沉思道:“这么久了……之前关于你的这些流言便很多么?” 吕青野一愣,猜出了梅兮颜的目的,谨慎地想了一想,答道:“我毕竟是吕国世子,又在这里待了十二年,年纪确实不小,坊间拿我当茶余饭后的笑柄由来已久。只是这一次,似乎是有意针对我们而来。” “看来你们主仆三人已经分析过了。” 吕青野惭愧地说道:“是。想来是我大哥的宫心计,想让尹沐江怀疑我,进而下杀手。” “吕青莽一直这样针对你么?” “我知道的是从铁壁城开始。” “这么着急想置你于死地,吕国国主身体还硬朗么?” 吕青野没有回答,想起吕青原在狂车山洞里说过的话,他的父王已经老了,那一句慨叹该是另有深意,可他当时竟没有意识到。听到梅兮颜如此发问,忽地明白了,也许父王的身体已经衰弱到大哥不得不采取行动的地步了,呼吸一滞,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 “你在外面已经安排了洛梒,难道没有收到过你父王的消息?” “屠寂看得非常紧,只探听吕国的一般情报,并没有联系王宫内部,而且也不过是这一年的事情。” 吕湛和洛梒相识已经有八年光景,但成婚才不过两年多。吕青野花了五年多的时间试探洛梒的为人及可靠度,最终才形成了目前的局面。他很清楚,随着自己年纪增大,父王无可避免的老去,最终世子之位若不能平安继承,那么一定是大哥在暗中阻挠。他必须要给自己谋一条活路。 吕湛与洛梒成亲后,尹沐江特意为他们在宫外置了一处大宅,允许吕湛每个月可以有七日回宅里居住,但又吩咐屠寂在暗中监视整个宅子,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屠寂的猜疑。 洛梒以疏通池塘为由开挖淤塞的池塘,连带着就从大宅开始偷偷挖了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一部分土石被当做池塘底的淤泥乱石送了出去,另一部分又被夯实到池塘底部,并用一大片荷花做掩护,将池水遮盖起来,看不出深浅。这条密道挖好之后才动工挖通向王宫的,使得密道的土石可以运送出去。 吕青野另有一层顾虑。他并没有特别可靠的人手能去吕国联系到王宫内的人,也不敢去联系,生怕一个出错导致消息走漏,自己这些准备便功亏一篑。 梅兮颜冰雪聪明,已经从吕青野的话中听出了他的顾忌,便也不再多问。这些流言原本针对的是吕青野,吕青莽并没有想到也会对她造成相当大的影响。 正沉吟着,书桌下传来声响,与张曳的叩击声不同。 梅兮颜迅速走到书桌前,掀起罽毯和木板,小声命令道:“熄灯。” 密道里透出来的一点光亮旋即消失了。 路战出了密道,快速打量室内布局,见到梅兮颜和吕青野住内外间,便多看了吕青野一眼,表面倒是没什么反应。 反倒是吕青野略微显得局促,毕竟之前的手段确实恶劣,自知理亏,面对路战便讪讪地笑了笑。 听过顾晓的转达,路战虽然对吕青野本人仍有些看法,但过去的小算计便算揭过,不再计较。 按梅兮颜吩咐验出了宫中饭食确实掺有药物,单独食之无害,之后若再混吃其他药物才会发作,中毒后浑身困乏无力。而尹扶思送来的却是安全的。 为防止之前便中了慢性毒,路战先为梅兮颜检查身体,吕青野去把吕湛和吕澈叫醒。 路战倒是不担心梅兮颜中毒,只担心她是否有伤在身却隐瞒鬼骑。把脉之后轻轻抿了抿嘴唇,对梅兮颜附耳说了几句话,梅兮颜歉然一笑当做回答,随后又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不要过分担心,把路战气得暗中多瞪了吕青野的后背两眼。 吕澈见到路战便拉住他不停地感谢他的汤药,路战对他倒是很有好感,脸色也好看许多。 吕湛、吕澈暂无毒性反应,看来屠一骨做事相当谨慎小心。 到了吕青野这里,路战把着脉,眉头越皱越紧、脸色逐渐严肃起来。 “路兄,有问题?”吕澈战兢兢地问道。 “嗯,有些问题。”路战抿着嘴唇沉吟道。 “是中毒么?什么毒?怎么解?” “需要什么,请路兄开单子,我去准备。” 吕湛、吕澈忙不迭地异口同声说道。 “目光有点短浅,别的倒是没什么。”路战郑重其事地说道。 第六十三章 尔虞我诈(上) 虽然饭食暂时无毒,但不知何时屠一骨便会下另一副药物,几人也不再吃宫中准备的餐饭。 不仅尹扶思送来大量的小食,两国暗中都有人手,自然也为各自的国主和世子备好三餐。路战就在洛梒的厨房里给梅兮颜做好合适的调理膳食,与吕青野等人的饭食一起让张曳送过来,特别嘱咐是女子所用,男子不得乱吃。 吕青野看到路战在梅兮颜的食盒上写的小字条,取笑道:“乱吃会变成女子么?” “不会。”梅兮颜一本正经地回答:“可能会变成吕公公。” 吕澈一时没忍住笑意,嘴里的饭喷了一地,还好他当机立断别过了头,否则吕青野便要倒霉。 “食不言寝不语,饭后把罽毯清理干净。”吕湛淡淡地说一句,继续有条不紊地吃着自己的饭。 吕湛把头埋在桌下,悄悄抹了抹嘴巴,可怜巴巴地应了一个“哦”字。 吃过早饭,吕青野在前院散步。昨夜一场大雪,院中海棠树干上落了一层素雪,花苞裹在白雪中,更显得粉嫩娇弱,惹人怜惜。 日子过得真快,春分已过,转眼便要到清明了,来越国已经十二个年头,终于快要回去了。他正在心中慨叹,仆人来报:“二王子来了。” 不等他去相迎,尹扶之已经快步进了院中。 “听说左侍卫伤了,我过来瞧瞧他。”尹扶之说明来意。 一靠近,便闻到了尹扶之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吕青野倒也习惯了,尹扶之十九岁便已婚配,膝下有一子。 “今早刚醒过一会儿,喝了一些薄粥,又睡下了,医官说调养个把月就会好起来。”吕青野如实回答。 “听小鬼头说,你是为了保护梅姑娘才伤了左侍卫?” “是,当时情况紧急,左侍卫又完全不听我说话,一时失手……”既然外人都这么认为,吕青野也就认了。 “你倒是很宝贝这位梅姑娘。”尹扶之说道。初听起来有些挤兑的语气,细听却是试探。 “左侍卫无故发难,换作是谁都会劝架的。”吕青野只是平静地应答。 “哎——青野这话可是有些偏心。左侍卫怎么也算得上是和咱们一起长大的,他的脾性别人不知,你我怎会不知。他就是死心眼,太忠厚,又固执,崇云宫这么多年也没死过一个仆人,偏偏在梅姑娘来之后,便死了一个婢女,左侍卫有疑心实属正常,难道青野对梅姑娘真的没有一丝怀疑。” “她若想害我,早在长山便害了,何必等到这里更加束手束脚呢。冬日里跌伤摔死的仆人可也不少呢,只是崇云宫里以前未曾出现罢了。说来也怪也天气,前日白天还暖得房檐上的积雪融化,到了晚上却又滴水成冰了,青柳大概是一时不注意吧。” 听到吕青野为梅兮颜的辩解,尹扶之点到即止,转移话题道:“也是。大概是我这半年总和狡猾的西獏人交手,所以看谁都觉得狡猾要防备,是我太紧张敏感了。” “倒是还没来得及问二王子,剿讨西獏应该有很大进展了吧?” “总算让他们退回老窝去了,西境该能平静一段日子。等春蓃之后,丞相再备好粮草辎重,我便二次征讨,争取一举成功。若是青野也有兴趣,不如和我一同上战场吧。” “算了算了,去过铁壁城一次已经颜面尽失、害得越国和吕国都忧心不已,哪里还敢再离开王宫。”吕青野连连摇手苦笑道。 两人边走边说,已到了左寒山房间,左寒山果然仍在昏睡。 “既然睡着,我们且出去吧。”尹扶之仔细看了看左寒山的脸色,小声说道。 “说起出宫,最近市井之间可是对你的世子妃人选用心得紧,都开了盘口呢。” 吕青野笑道:“二王子说笑了。吕湛已和我说过此事,不过倒也奇怪,突然间到处都是有关我的流言蜚语,像是专门针对我来的。若不是朴国的公主都已有了驸马,只怕坊间那些编派我的风月故事可以集成书册了。” “空穴来风,未必无音呐。青野仪表堂堂、文武双全,即便是姜国公主有倾慕之心,也属正常。更不要说那枢国的罗敷女,虽然委屈你做了几日阶下之囚,但她那种丑女,见到你这种人中之龙,俊秀之才,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吧,最后竟还护送你回来。” “遗憾那枢国国主一副男声,又一直以面甲覆面,无缘得见真面目,只怕正如世人所说,面貌丑陋不敢示人吧。为王族血脉延续考虑,自然还是要选择标致一些的,佳人在侧赏心悦目。若枕畔之人一开口竟是男声,传出去误以为有断袖之癖,徒惹人笑话。不论是枢国国主,还是姜国公主,实在都是无稽之谈。” 吕青野哂笑完,又疑惑道:“还有一点我着实想不通,我去北定城算得上是个秘密,这消息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呢?” “出征的兵卒如此多,两国都知道枢国捉了吕国质子,铁壁城又以少胜多,自然要多吹嘘吹嘘,倒也不足为奇。” 对于尹扶之言语之间所暗含的蔑视,吕青野只在心里一笑了之。 “他们这顺口一说,却害得我被无端猜测,又是不顾越吕两国的和平,又是充当枢国细作的,仿佛五大国的安危均系我一人之身。 “枢国鬼骑也是不济事,竟被一伙不知名的人物打得七零八落,还好我们和左侍卫都是命大之人,才又遇贵人辗转回到乾邑。可见,世人都是好奇心旺盛又不求事实的,但求按照自己所想编排故事,怎么吸引人怎么编排,相对血染沙场的惊骇残酷,自不如儿女情长来得温软遐思。” 见到吕青野稍有愠怒,尹扶之认为抓住了一些蛛丝马迹,问道:“你生气了?这又不是你的第一桩故事,何至于如此。” “只是想到战死的那些军士们,便觉得惋惜,他们也是有家人的人,却不曾有人为他们传颂些什么。”吕青野一时有些黯然。 尹扶之站在院中,仰望灰突突的天空,有感而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只有王者才能赢得尊重和臣服,自古如此,否则兵卒们为什么要削尖脑袋去建立功勋呢。” 第六十四章 尔虞我诈(下) 吕青野心里一凉,士兵们首先想到的该是保家卫国,之后才会因胜利而得到功勋,除了穷兵黩武之人,谁愿意抛家舍业、主动去沙场上建功立业呢。 从尹沐江到尹扶之,一直是战争的发起者。虽然这些年为了避讳联合约定,在出兵时总会找些借口,但其实其他国家也都睁一眼闭一眼就随他去了,毕竟发展自己的国力才是正事,谁有工夫再费时耗力为别国出头。 “那些大丈夫的心胸,非我所能及。”吕青野敷衍了一句。 “可是你平日里习文练武,倒是样样精通呢。”尹扶之自然不信他的话。 “打发时日而已。日后回了吕国,父王问起,也有交代。”吕青野一副只是搪塞而已的语气。 想起前些日小较,尹扶之在心中冷哼,打发时日都练得精熟无比,若是当真用心练习,天下还有可匹敌之人么?心中越发憎恨吕青野的虚伪,然而表面却笑得豪爽,道:“离春蓃还有五日,你和梅姑娘可要准备好,这回我是一定要打败你们抢到头筹的。” “我可不是二王子的对手。”吕青野说完,故意伸展手臂,扩胸疏背,深深呼吸一下,又道:“但我与二王子想到一起去了,虽然梅姑娘是以狩猎为生,从小到大的经验积累比我们丰富许多,但仍想再和她决个高下。” “好,看看最后谁更胜一筹。”尹扶之也豪气大发。 “拭目以待。” 尹扶之走后,吕青野站在海棠树下冥思苦想,好一会儿才明白他今日所来的目的。 越国的主臣们还不知道梅兮颜已偷听了他们的计划,更不知道他们已经有了应对策略。左寒山是尹沐江从亲侍卫队里抽出来“监视”他的,却偏偏被“他”打成重伤,几乎丧命。加上外间关于他和梅兮颜的流言,这事情原本相当严重,足可让他们借题发挥,但他们因为计划的原因又不能打草惊蛇,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可是按他们一贯的处事原则,出了这种事情如果不兴师问罪或者百般试探,更会让吕青野怀疑,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一出故作探问的表演。 吕青野猜得不错,尹扶之却为此而来,但也并非只为此而来。 偷袭洛津的计划已定,吕青野和梅兮颜都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正在这个时候,被安排在宫内监视梅兮颜的青柳突然摔伤失去了记忆,让尹扶之倍感蹊跷,更没想到几日之后青柳竟然又滑倒摔死了,左寒山也被打伤。听过屠寂暗哨的描述,他们总怀疑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加之日益细致的市井传言,生怕是吕青野也正有什么针对越国的计划,便特意选择今天这个不早不晚的时间过来试探。 在他心里,已经认定梅兮颜是枢国奸细,若来得早了,吕青野以为越国来兴师问罪,直接站到枢国一边,搞不好会在把他安静地带到洛津前就闹出什么乱子。若提前禁锢他们,吕湛没有按时出宫回府,洛梒一定会怀疑。再为了掩饰而灭了吕湛阖家上下,终究会引人怀疑。 若来得晚了,实在与他们平时的作风相差甚远,尤其是在对待梅兮颜身份之事上,向来都很在意。迟迟不见他们出现,岂不是正说明他们心中有鬼,不敢声张么。 所以今天由他出面来稳住吕青野,顺便试探他对枢国罗敷女的看法。 他身上的脂粉香味不过是为了掩饰另一种药物的味道,如路战所说,若他们吃了王宫膳房供应的食物,闻到这个味道将会浑身瘫软,结果与吕青野说了半天的话,他仍旧没什么反应,尹扶之已猜到吕青野对他们有了防范,便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吕青野在海棠树下转了一圈,发现竟有两朵海棠花不畏霜雪,傲然绽放。淡粉的花瓣在白雪的裹挟之下,颤巍巍、俏生生地挺立着。 想到尹扶之没有生疑,自己就快将回到吕国,心情大好。 深夜,洛梒与顾晓通过密道来到小暖阁,与众人一起商议洛津计划。 正在低声讨论洛梒等人何时撤出乾邑最为妥当之时,梅兮颜和顾晓突然神色一变,在门口放哨的吕澈此时也已经毫无声息地窜进小暖阁,小声说道:“有情况。” 洛梒与顾晓立刻躲进密道,吕湛掩盖好密道口,也已听到窗边有极其细微的踩在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 “你和吕澈去外间我的炕上。”吕青野当机立断地吩咐,自己却拉着梅兮颜直奔小暖阁的炕上。 梅兮颜一错步便将他绊倒,擒住他原本拉着她的手腕。吕青野强忍痛楚,委屈地轻声说道:“总不能让我们三个大男人挤到一张炕上去睡吧,一看就是假的。”实则心中还有一句没有说出——她的反应实在太快,鬼骑难道时时刻刻都在防备有人暗算么。 梅兮颜不情愿地放开手,吕青野反手继续拉住她的手掌,快速却无声地扑到火炕上,面对面侧躺。 四人伪装完毕,却始终没有等到有人敲门来“叫醒”他们。正在纳闷,梅兮颜便闻到一股异样的味道。 “迷香。”她只轻轻提醒一句,顺手便将炕边的一卷旧书拿起,随意翻开一页,摊在她和吕青野之间。 吕湛、吕澈是侍卫,和衣而眠并不奇怪,但她和吕青野若什么都不做也和衣而眠却是怎么也说不过去,只好做一做临时补救。 梅兮颜虽然体质有异,但迷香对她仍有一定作用,吸得多了也觉得头脑有些发沉。迷迷糊糊之中,感觉有人走到他们身边,把落在他们身体中间的书籍拿起扔到一边,然后绑了他们双手、双脚,捆得很结实。 残存的意识下,梅兮颜在心里暗笑,算来算去也没算到在越国的王宫里,这些人会使用最下三滥的迷香手法来抓他们。 让她更没想到的是,没多久便有人捏开他们的嘴巴,强行把一粒药丸弹进他们的喉咙里。药丸遇到唾液,很快便溶化开,滑入腹中。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有人走来过分别抬起他们的肩膀和双腿,出了房间便感觉到一股寒意,梅兮颜彻底清醒过来。 听脚步声,有十二个人,其中八个负重,想来是抬着他们四人。 梅兮颜感受着早春深夜的透骨凉意,任由他们走着弯弯曲曲的路线,不久竟闻到了马匹的味道。 第六十五章 春水皱(一) 梅兮颜感觉身体被抬高,被另外两人接了过去,然后将她仰面放进了一个很狭窄的东西里,头部碰到实物那一刻,竟然感觉像是枕着枕头。身体强烈感受到前后左右释放出来的限制感,身下触感软软的,好像是毛皮或者罽毯之类的东西。身体右侧有重量靠过来,应该是吕青野。 “啪”的一声,头上骤然有了一股压抑感,原来是把他们塞进了木箱里,随后听到了另一声“啪”的声响,吕湛和吕澈应该也被关进了木箱里。 原本以为至少会在出发前一天才动手,没想到竟然提前了四天。他们四人早就做好了各种被“暗算”的准备,毕竟春蓃在北猎场,而他们要去的却是南面的洛津,不把他们控制起来,也不可能乖乖去洛津。只是没想到,真的被暗算了。 虽然变生肘腋,但顾晓应该会沿途跟过来,梅兮颜倒是不担心鬼骑找不到自己。洛津计划已完成,不过就是确保万无一失再详细讨论而已,最终如何,只能看最后的实际结果。 木箱轻轻晃动一下,传来了辚辚的马车声,他们竟然就这样被带走了。 稍微弯曲右肘碰了碰吕青野,对方没有反应,看来迷香的效力还没有过。 虽然能轻易挣脱束缚,但梅兮颜打算先按兵不动。睁开眼睛打量四周,漆黑一片。适应了片刻,才能稍微看清环境。 两人果然被关进一个狭窄细长的木箱中,六个面都覆着厚厚的毛皮保温。木箱上宽下窄,底部容纳下两人并肩平躺稍有些挤,长度倒是比吕青野身高还长一些。当手臂抬起触碰到木箱顶部之后,梅兮颜无奈地冷笑一声,这木箱感觉像是口棺材。伸手摸索各面木板,与普通棺材的区别是这是双人棺,还留有几个通气孔,不过有毛皮挡着,凉风不太明显,另外还在腿旁放了两只水囊,与卑鄙的手段相比,意外地显得有些贴心。 一路听着马蹄声和车轮声相伴而行,声音虽单调,却很有节奏,除此之外,竟再听不到人声。 走了好一阵后,马蹄声开始急促,木箱也变得有些颠簸起来。大概赶车的人想尽快到达目的地,催促马匹跑了起来。 被颠簸了一段路后,梅兮颜察觉到吕青野的呼吸变了。 “喂,醒了没?”她又用手肘碰了碰吕青野的左臂,小声问道。 “嗯。”吕青野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到,只觉得头疼,浑身无力又颠个不停,有些呕吐感,最难过的是嗓子干涩,很想喝水。 “啊啊——”刚想问“我们在哪里”,但只说了两个字,愕然发现竟无法说话,只能从嗓子眼里嘶哑地发出类似“啊”的声音。 “你想说什么?”梅兮颜以为是迷香的药效太强导致他还有些混沌,轻声问道。 吕青野深呼吸一次,让自己快速平静下来。咽了咽唾液,稍微润一润嗓子,再次发声——“我们”——仍旧只是嘶哑的声音。想抬手去找梅兮颜的手,却没有一丝力气。 “你是不是口渴?”连续两次听到他无法说话,梅兮颜转头打量吕青野。 吕青野紧闭双眼、深深地皱眉强忍不适感,嗓子里发出“嗯”的音。 “你不能说话?是的话,连眨两眼?”梅兮颜终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吕青野立刻眨了两眼。 “口渴么?” 吕青野又眨了两眼。 梅兮颜曲腿将一个水囊踢到手边,拿起来递给吕青野。 吕青野嘴唇蠕动,锁紧眉毛又闭上眼睛。 “不能动么?” 吕青野马上睁开眼睛眨了两眨。 梅兮颜叹口气,小声说道:“原来那粒药丸是这个功效,他们想得果然细致。” 本不想解开束缚,但看到吕青野那副强忍痛苦的模样,到底还是不忍心,伸手抽出了发簪里的小剑,避开绳结部分,将手上的牛筋绳割断,重新插回小剑到发簪里,说道:“我们中了迷香之后,有人又喂了我们一粒药丸,大概是要我们失去力量,不能说话,这样便不会逃跑也无法求助。” 木箱高度有限,无法坐直身体,梅兮颜半撑起身体,拔下水囊的塞子,将右手臂伸到吕青野颈下托起他的头部,然后慢慢喂他喝了几小口清水。 “水凉,不要一口喝下去,含在嘴里稍微热一热……”只是普通一句话,却突然想起在长山雪洞里,吕青野喂自己喝水时,也是这般叮嘱的,脸上忽地一热。 吕青野也想到了雪洞,木箱同样黑漆漆的,他仍旧什么都看不到。 “好些了么?试试能不能说话。”梅兮颜立刻调整思绪,不再回想。 吕青野试了试,仍旧不行。但喝了水之后,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想摇头示意,但暂时还做不到。失明、失聪、无力,又被困在一个狭窄的空间内,饶是吕青野平日的性子再镇定,此时也有些慌了。 “先忍耐几天吧。顾晓一定跟在车后面,路战他们看不到顾晓回去,就会追过来,到时候让他们查一下是否有解药。”梅兮颜安慰道。 吕青野合上眼帘,将惊慌和忧虑藏了起来。以尹沐江的手段,毒哑了他们怎么可能留下解药。 梅兮颜似乎也想到这个可能,为了缓解他的焦虑,问道:“还想喝么?” 心绪很乱,其实不想喝了,但枕在梅兮颜臂弯被她这样托着很舒服,莫名的有一种可以倚靠的安全感,于是吕青野又眨了两眼。 等他又喝了两小口不再喝之后,梅兮颜塞好水囊塞子,又用手指轻轻抹去他嘴角溢出的水痕。触手处,是柔软的嘴唇,有些温热;而嘴唇上下,都是刚刚冒出的小胡茬,并不扎手,但那种一根一根的清晰触感,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竟然特别想仔细摸一摸。然而这动作实在过于暧昧,即便是和一群亲如手足的鬼骑弟兄,她也从不曾这样放肆过。 就在梅兮颜胡思乱想之际,吕青野也同样有些心猿意马。梅兮颜手指干燥而微凉,动作很轻柔,指腹有些粗糙,是茧。想起小较当日他们坠马之后他便一直握着她的手,当时心无旁骛,现在细想,手指似乎很修长,指节也适中,握在手里,好似握着一块璞玉。 又想到她左眼的伤疤,能成为鬼骑的首领,她该是各个方面都有超群的表现才能做到,也必然挺受过寻常人无法挺受的苦。然而,即便再尚武的国家,她这样一位金枝玉叶身份的人儿,枢国老国主怎么会忍心把女儿变成鬼骑呢?是刻意要培养她?那又为何在继位问题上遭到诸多非议呢?她的身上有好多的迷,他都很想探究答案。 两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当中,不防梅兮颜披散的发丝滑落下来,发脚轻拂到吕青野脸上,微微发痒。又受到马车的颠簸,发丝飘散,扫过吕青野鼻尖,实在忍不住,竟打了一个喷嚏。 吕青野顿时脸上发热,不愿让梅兮颜见到自己的窘态,用力扭头,竟然真的将头偏向右边,避过梅兮颜的目光。 然而梅兮颜并没有在意他的动作,立刻将他放下,抬头屏息静听,探查外面的人是否察觉到他们已经醒了,听了一会儿,并没有听到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低头突然叹道:“咦,你转头了?恢复力气了么?” 第六十六章 春水皱(二) 吕青野也觉察出沉重的四肢出现一种略松弛的释放感,似乎正在逐渐恢复力气。 当松弛感充斥全身,忽地出了一层细汗之后,终于缓缓转过头,朝着梅兮颜声音传来的方向点了点头。 梅兮颜见他费力转头的模样,说道:“既然是毒药,不可能这么容易解毒,大概本来的功效就是使人失去大部分气力防止逃走,只是你之前还吸入过迷香,所以才浑身瘫软,现在迷香的效力消失了,就恢复一些力气。” 吕青野也想到了这一点,与此相比他现在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梅兮颜能看到他,而他看不到梅兮颜。 用刚刚恢复些力气的手碰着梅兮颜的身体,引起她的注意。 果然,梅兮颜抬起他的手,问道:“是想写字?” 他眨了两眼又点点头。 梅兮颜将他被捆绑的双手摆到他胸脯上,然后将左手伸到他的双手下方,用掌心碰触他的手指,说道:“写吧。” 吕青野缓缓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刚触到掌心的时候,梅兮颜只觉有些痒,手掌不自觉地便缩了缩。吕青野似乎察觉了她的小动作,手指略用力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起来。果然,那种痒痒的不适感便消失了,能够专心看他写字。 “这是哪?”三个字,却写得极慢。 “一口‘棺材’里。” “没有光?”吕青野皱眉,并不太喜欢自己所处的这个木箱被梅兮颜称为“棺材”。 “没有。留了透气孔,但被毛皮遮住了。” “你看得见?” “嗯,基于一些原因,我能模糊看到一些。”梅兮颜含糊地回答。 “魈狼?” “想查我的秘密?”梅兮颜笑着用右手拍打他右手的手背,说道:“既然是秘密,自然就是秘密。” 吕青野也知道梅兮颜不可能将所有事都大大方方告诉他,也就一笑置之,随后写道:“已走了多久?” “一个多时辰了,早已出了乾邑。之前马车一直走得很慢,后来便跑了起来,又很颠簸,该是出城之后没有了青石路,所以颠簸了。” “有几人?” “他们一直没有说话,从最后听到的脚步声上判断,至少有四人。” “二吕?” “他们不会这么早就伤害他们俩的,毕竟还得跟你一起去洛津,现在在另外一口‘棺材’里。此时也该醒了,大概也正着急不能言语不能行动呢。” “吕湛,放心。”意思是有吕湛在,他不担心会闹出乱子。 因为身体仍旧虚弱,吕青野只能把文字缩减,好在梅兮颜知道他想表达的意思,倒也能一一回答。 一时问完了问题,除了马蹄声和车轮声,木箱内再次安静下来。 原本两人心中那点暧昧的回味,因为意识到吕青野无法说话的严峻性而渐渐消弭于无形,吕青野僵直的肩膀也透露了他的紧张。 吕青野现在最担心的是,若当真没有解药,自己这辈子岂不成了哑巴。到洛津后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做,不能沟通怎么带兵,回到吕国又怎么和廷臣、将士们对话。尹沐江这一手,让他完全失去了与吕青莽对峙、竞争的能力,即便父王和老廷臣们再如何支持他,也不可能把王位留给一个哑巴。 如果自己不能保证世子的身份,大哥必然是父王的最佳选择,他向来有扩张的野心,也就遑论与枢国的联盟了。梅兮颜不是傻子,这种结果她也能够想到,那么到了洛津之后的变数将会非常大。若他们的计划失败,他能想到的最好结果也不过是梅兮颜带着鬼骑离开;最差的结果,以梅兮颜的心性,为了防范大哥、保护枢国,只怕会阻止洛津计划,让尹沐江得逞。更怕的是她一石二鸟,再杀了自己嫁祸到大哥头上,引起吕国内乱,知道内情的洛梒、张曳、鲁柏柯正与鬼骑在一起,无一是鬼骑的对手。 梅兮颜躺在吕青野身边,听着他紊乱的呼吸,看穿了他内心烦乱的缘由。若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知道该如何安慰身旁这个心乱如麻的世子;但她不是,一个国家的重担都在她身上,没有留给她善解人意的余地。内忧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问题,那么她就必须先防止外患——必要时破坏洛津计划,暗助越国杀掉沈驰和吕青野及其亲信,让尹沐江和吕青莽慢慢打去吧。 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慨叹:原来联盟竟是这么困难,才刚刚开始,便已经到了要瓦解的时刻。 烦恼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吕青野不想就这么遂了尹沐江的意,还想争取一下梅兮颜的帮助。深深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去,感觉力气又恢复了一些,他用左肘碰了碰梅兮颜的胳膊。 梅兮颜自然地伸出左手掌,让他写字。 “我不能说话,与沈驰的计划难以实行,他们要的无非是我的性命,你现在就离开吧,免得被尹沐江他们利用。” 这一次是为了博取梅兮颜的好感和试探,所以吕青野宁可花费更长的时间写好每一个字,也不想省略任何一个字。 由于被联盟两字所限,梅兮颜思考的都是到了洛津之后要怎样怎样,却忘记了她现在完全可以抽身离开,甚至可以回到乾邑把尹沐江的诡计散播出去。越国理亏在先,若吕国不敌,还可以联合姜国或者朴国,虽然之前偷听他们廷议,听屠一骨的分析,姜国和朴国袖手旁观的可能性更大。 想是如此想,但心里却很感激吕青野的提议。 吕国是粮食大国,枢国早在几十年前曾无比觊觎过,但打了几次都被吕国顽强地抵抗住,才暂停了抢掠的野心。吕国吞并南仓后,实力进一步扩大,梅兮颜对于吕青野所提的联盟之事相当上心,能不开战而得到实惠,这自然是最划算的方式。 因此,并没有马上答复吕青野,只是含糊地说道:“也许事情没那么糟糕,到洛津还有好长一段路程,再等等吧。” 梅兮颜没有一口应承,是吕青野早就预料到的,继续写道:“若我今后再无法说话,也无法继承王位,到了洛津,你会如何?” 完全黑暗的木箱中,他看不到梅兮颜的表情,但却仍用目光盯着梅兮颜声音传来的方向,他要让梅兮颜看到他眼里的真诚和坚定。 梅兮颜却不答反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枢吕边境处增兵?” 第六十七章 春水皱(三) 吕青野费力地摇了摇头。 “你那位大哥和尹沐江是一个脾性,极喜欢发动战争,不论大小,只要能有仗打,他便开心。我继位之初,吕青莽便马上在边境上增兵,我是出于预防才不得已增兵的。” 吕青野没想到梅兮颜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与二哥吕青原所说的完全相反,一时分不清他们是因在各自立场上看待问题而出现了分歧还是其中有人说谎,于是不动声色等她继续。 “在我们陷入长山,后又赶往乾邑的这一个月里,枢吕边境的守兵已经有过一些小摩擦。至于是谁先挑起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咱们都没亲眼看到,既然到现在仍旧保持表面上的相安无事,我也不想多说什么。 “如同你担心我出兵攻打吕国一样,我也担心吕国会攻打枢国,若你已失去了制衡吕青莽的能力,也无法劝说你的父王同意与枢国联盟,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会让越国人杀了你。其实你也知道我会这么做,我没必要在这里说些谎话来安慰你,这就是我们的身份所必须承担的责任和承受的后果。” 说到最后,梅兮颜只觉得心口闷得慌,隐隐地泛起一丝痛感。当想法还在心里时,并不觉得杀掉吕青野有什么犹豫,但说出口那一刻才发现,竟有些舍不得。 吕青野苦笑,他是否该感谢梅兮颜的坦诚。 “吕越大战之时吕国输了,我不想再输给他们一条命,若真到一定要杀我之时,我希望是你来动手,事后推给越国。死在你手里,我觉得……” 吕青野没有写完,梅兮颜已经抽回了手,淡淡地说道:“我到乾邑也不过半个月,已经发生这么多事,你又何必急着给自己安排死法呢。” 吕青野的心里几乎有了答案,梅兮颜也不想他们的联盟还没有真正发挥作用便分崩离析,如此想来,自己的境遇也并非那么糟糕。试探出梅兮颜的态度,吕青野稍微透了口气。 梅兮颜曾说过她不怕毒药,不知是否和路战有关,他的希望都压在路战身上了。 接下来他要做的是在这一路上将自己对她和枢国的关心都表露出来,继续感染梅兮颜,让她知道自己对她和枢国都怀着巨大的诚意,以便能继续帮助自己,又或者在关键时刻,不至于下手太过狠绝。 时跑时走了几个时辰,马车终于放慢了速度,似乎有要停下的迹象。 梅兮颜迅速将割断的牛筋绳的一端攥到手心里,用嘴巴咬住另一端将两只手缠绕起来,最后把尾端也藏进手心里,重新躺好。 马车终于停了。 外面的人的对话声传了进来:“他们也该醒了,叫起来透透气,顺便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不行,会被食肆的人看到。你下车去买一些馒头酒肉回来,我们把马车赶到偏僻的小路上再吃。” “也好,你等我,我去和他们说一声。” 马车轻微一颤,有人跳了下去。很快便传来更轻微的对话声:“我去买吃的,你们都在这里等我。” 没多久,离去的脚步声就返回来,马车一震,显然是买吃食的人坐了上来,之后便慢悠悠地再次移动。 很快便又停了下来。 木箱盖被掀开,一股凉气和刺眼的光亮同时袭来,吕青野和梅兮颜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隔绝亮光。 “都醒了,坐起来透透气吧。”一个身着黑色短打的中年汉子站在木箱边不客气地说道。 吕青野挣扎了两下,没有坐起来,梅兮颜干脆没有动。 中年汉子伸手扳过吕青野的肩膀,将他扶了起来,目光却在后面马车的木箱上停留一下,对站在那辆马车上的同伴说道:“把他们也扶起来。他们吸入过大量迷香,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一些体力。” 一坐起来吕青野便马上打量,所处的木箱果然像口加宽的棺材,每辆车只有两个人,都着同样式的黑色短打,三人都比较年轻,自己身边这个中年汉子似乎是个头领。 同伴依言而行,吕青野立刻便看到被扶坐起来的吕湛和吕澈。两人都拼命扭头看向他,吕澈发出“嗯嗯”的嘶哑声,却说不出话来。 “别费力气了,你们已服了哑药烧坏了嗓子,今后不能再说话了。我们赶时间,不再停下休息,馒头给你们放进木箱里,等恢复些体力自己取来吃吧。”中年汉子看到吕澈急切又愤怒的模样,篾笑着解释,又转头看向吕青野,目光十分严厉霸道,说道:“我们知道你们的身份,也知道你们功夫都很不错,但你们别妄想从我们手里逃跑,否则只会后悔你们的愚蠢行为。” 虽然听到“不能再说话”时吕青野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但面对幸灾乐祸和威胁他们的敌人,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中年汉子一眼,便转过目光盯着马车上的另一个青年,他正用双手抓着梅兮颜肩头,把她拉起来。 那青年抬眼接触到吕青野的目光,竟也轻浮地笑问:“怎么,怕我碰你的女人?” 见吕青野脸色铁青,一手捏住梅兮颜的下巴,不顾梅兮颜略微用力的挣扎,将右脸转向自己,用极蔑视的目光审视着她的脸庞,说道:“这半边脸确实不错,然而——”看着转向自己的左半边脸,又道:“这半边脸实在吓人得紧。吕国世子的眼光果然与众不同。”复又一步跨过木箱,蹲在吕青野身旁,附耳说了一些什么,只气得吕青野抿紧了双唇,狠狠皱眉。 后面马车上一个青年嗤笑道:“吕国世子向来眼光独特,否则又怎么会和枢国的罗敷女眉来眼去呢。” 青年却说道:“或许是想着找个鬼骑生几个孩子,以后训练成小鬼骑,就有和我们越国打仗的资本了。做了我们十几年‘宫中囚’,每日里夹着尾巴,大概憋屈坏了。” 话音一停,不止这两人,四个人都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等四人笑够了,后面马车上的青年继续说道:“我们也憋屈呀,被分派这样的任务,又不能打骂委屈了他们。不知道国主当初为什么要接受吕国的求和,坚持打下去,让他们把南仓吐出来多好。” “还不是因为大王子……”另一个青年刚顺口说了一句便立刻在中年汉子的逼视中悻悻地闭了嘴。 “国主目光长远,岂是你们几个能领会的,都闭嘴。”中年汉子斥责完,又道:“你们把他们三个都带出去方便一下,别拉尿到木箱里,咱们赶车也难受。” 蹲在木箱旁的青年问道:“只带那三个,这女的呢?” 第六十八章 春水皱(四) “等你们回来,我带她去。”中年汉子说道。 青年撇撇嘴,没说什么,将吕青野脚上的绳索解开,半扶半拖地拉出木箱,下了马车去方便。 依次让他们三人方便之后,中年汉子也解开梅兮颜脚上的绳索,伸手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拽起来,几乎是拖拽着下了马车。 “正甲,时候不到,别乱来。万一是个烈女,咬了舌头就不好交代了。”回到后面马车上的一个青年轻浮地说道。 “天冷,别冻着。”扶吕青野回来的青年也揶揄道。 随后三个青年都一脸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 “闭嘴。”被叫做正甲的中年汉子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被强行拉下马车走了一段路后,吕青野觉得体力恢复得更快,抿着嘴唇一直紧紧地盯着中年汉子和梅兮颜。他相信梅兮颜的身手,但这四个人也并非普通角色,若心存不轨,他连帮忙的能力都没有。 路旁积雪掩埋了大部分荒草,但有一些因石头阻挡而形成的雪窝,正甲拖着梅兮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雪窝里,将她往前推了两步,梅兮颜故意踉跄着靠住石头才站住,扭头恨恨地瞪着正甲。 正甲盯着她右侧脸,嘴角挑起一抹淫笑,却又把目光转到她左眼的伤疤处,撇了撇嘴转身返回路边,完全没有看到梅兮颜眼中瞬间暴涨的杀气因他的离开而迅速消散。 好半天,梅兮颜才慢悠悠自己走出来,又被正甲拖着送回到木箱里。 四个赶车人不再理会他们四个,也没有再用绳索束缚他们的双脚,取了地上的积雪洗净双手,便就着酒肉吃起馒头。 酒足饭饱之后把他们重新关进木箱里,继续赶路。 “委屈你了。”吕青野摸到梅兮颜的手,在她手心里写道。 “我可没有和将死之人斗气的习惯。”梅兮颜压低了声音说道。 吕青野暗暗咬牙,“将死之人”肯定不假,这一番侮辱和诋毁,莫说是梅兮颜,便是他也想把那些人杀了,梅兮颜若不杀了他们也不是梅兮颜了。 “你刚醒来的时候,嗓子有严重的灼烧痛感么?”梅兮颜依然小声问道。 吕青野回忆一下,只是觉得嗓子里又干又涩又渴,没觉得有灼烧的感觉,便摇了摇头。 梅兮颜若有所思地喃喃说道:“那就好。” 吕青野一直沉浸在梅兮颜被外面四人的轮番言语侮辱之中,倒是忽略了自己嗓子的问题,经梅兮颜这么一说,他也突然憬悟过来。那中年汉子明明说他们的嗓子已经被烧坏,梅兮颜虽然不怕毒,但肯定无法吸收腐蚀性药物,既然她能开口说话,证明嗓子并没有烧坏,那么,自己肯定也能说话。虽然不知道结果为何和正甲说的不同,但想到自己有极大的可能恢复说话的能力,心情豁然开朗起来。 “笑什么?刚才那人在你耳边说了什么?”梅兮颜一直侧着脸看着吕青野,见他嘴角向上扯起,露出一个细细的笑容,恶狠狠地问道。 吕青野原本不知道自己在无意中露出了笑容,此时听到梅兮颜色厉内荏地质问,知道她很在意那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反倒真的想笑,却苦于无法笑出声来。 那副忍俊不禁的模样惹得梅兮颜更加气恼,松开了手上的绳索,右肘半撑起身体,左手不松不紧地卡住他的脖子,问道:“笑什么?” 吕青野咧开嘴,完全笑开来,从嗓子间漏出来的声音如同漏风的风箱一般,嘶哑混沌成一团,呜呜喑喑,抬手碰了碰梅兮颜的左手。 梅兮颜立刻松开他脖子,摊开左手掌心,碰了碰他手指,示意他写出答案。 吕青野自然不会把那人说的下流话告诉梅兮颜,虽然不是自己说的,但毕竟听到了,按梅兮颜那刚强的小性子,自己此时无力还手,还不被她打个半死。转而又想到就算有能力还手,也一样能被她打个半死。脑海里一想到这些画面,又好气又好笑,便又忍不住把嘴咧得更大了。 梅兮颜怒极却反而越发平静,看着吕青野越咧越大的嘴,恨不得把那一口整齐的白牙都掰下去,却仍旧用手心轻碰着吕青野的手指,让他写答案。 听不到梅兮颜说话,也看不到梅兮颜表情,吕青野敏感地察觉到木箱内的气氛有些压抑和诡异,只怕再不写点什么,眼前这个魔女就要爆发了。赶紧收敛心神压住笑意,在她掌心上写道:“我有痒痒肉,那人对着我耳朵说话,只觉得痒,便想笑。” 写完摆出一副十分认真的模样,任由梅兮颜审视。 见吕青野顾左右而言他,梅兮颜大致猜到那人说的一定是下流话,自然便不好追问。但吕青野听到了,等于间接占了自己便宜,雪洞里换衣服的账还没算,又加上一笔,怎么想怎么气愤难平,伸出手指便去搔他腋窝。 吕青野浑身一抖,喑哑着嗓子笑个不停,但体力有限,身体无法有大动作,只能勉强收紧双臂,用被绑着的双手去推梅兮颜,然而蚍蜉撼树,除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行动不便的大蛇乱扭之外,实在无力抵抗梅兮颜的攻击,难过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见他这副模样,梅兮颜有一种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再看自己的手指被他夹在腋下,那里原本就因为体温而十分温暖,手指自然便也暖和,只觉得耳旁“轰”的一声,瞬间便涨红了脸,连呼吸出的气息都带着热气。 忿忿地撤回左手,又不想让吕青野看出她此时的慌乱,于是在他面前张开手指,灵活地舞动着手指向他示威。 然而吕青野只感觉有一股压迫感罩在面前,却什么都看不到,正抬起手背在擦眼泪。 梅兮颜看着他举着被绑的一双手,在两只眼睛上抹来抹去,可怜兮兮的,心中也觉得好笑,感觉脸上的红潮退了一些,伸手取了发簪里的小剑,按住他的手,小声说道:“别动。” 刚按住他手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他浑身一僵,真的一动不动,佯装得意地哼哼了两声,割断了他的牛筋绳索,收起小剑,重新躺好。 吕青野活动活动手腕,摸过她的右手,在她掌心写道:“谢谢。” 虽然他已经掌握了写字的力道,但梅兮颜仍旧觉得掌心有些痒,抿了抿嘴唇,终究没有说话。 第六十九章 夜宿小庙(上) 静静躺了一会儿,两人似乎又恢复了原本的冷静状态,但内心多少还是不同了。 不敢往深处去想一些不该想的事情,梅兮颜摸到腿边的馒头,拿出两个,一人一个慢悠悠地吃掉,便继续假装闭目养神、养精蓄锐,顺便凝神细听外面的动静,希望能听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然而直到晚上马车停了,才听到正甲分派他们做事的声音,也终于知道了和正甲在一起的那个青年叫正丁,后面马车上的两人叫正乙、正丙。 很快,四人被从木箱里放了出来,一抬头,看到眼前是一座残破的义庄,黑黢黢的夜里,没有灯火,阴森森的。 好在这里并没有摆放棺材,倒也空旷。正丙、正丁捡了枯枝败草回来生火,正乙从马车上取下锅碗等做饭。 四人被安置在屋内西墙角,由正甲牢牢地看住。他们本来也没有想逃跑的打算,所以没人在乎眼前正襟危坐的正甲,都眼巴巴地看着剩下的三人熟练地搭锅做饭。 正乙煮了一锅粥,又热了馒头,将饭食分给四人,还配了一些咸菜。梅兮颜趁着他们四人坐在门口吃肉喝酒的功夫,迅速在吕青野、吕湛、吕澈的手心里写了三个字:多喝水。 除了吕青野瞬间明白她的用意之外,吕湛和吕澈还懵然不懂,但却仍旧照做不误。 很快四个专门给他们准备的水囊的水就被三人喝个精光,又向正甲示意,还要再喝水。 梅兮颜自告奋勇,用手指比划着她去装雪,回来烧水,虽然梅兮颜走路虚浮,一步三晃,但正甲还是谨慎地吩咐正丁看好她。 看着正丁那张带着轻佻神色的脸,梅兮颜只是扫了一眼,便继续晃悠悠地走到院中,选了一处积雪厚的地方,拨掉上层落了灰尘树叶的脏雪,从下面挖走一大块新鲜干净的雪块,放进锅里煮起来。 如此煮开了水略晾一晾,吕国三位真正的中毒者便不客气地把一锅水喝掉,一连喝了三锅,喝得快要吐了才示意梅兮颜停止,梅兮颜仍旧又烧了两锅水,晾得温了灌进水囊里备用。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吕国主仆三人不停地出去方便,折腾得正丙、正丁也无法休息。正甲以为他们是仗着自己四人不敢对他们怎么样才这样肆意报复,倒也乐得看他们以这种近乎“自伤”的方式不停折腾浪费体力。 就这样连续折腾了三天,正甲忍无可忍,威胁他们若是还要胡闹报复,就将他们关进木箱里过夜,四人这才安静下来。他们尚未发觉,吕青野、吕湛、吕澈已经可以慢慢说话了。 第六天,八个人夜宿在一间小庙里。 正当越国四人仍旧坐在门口吃喝之时,大门外传来两个男人的对话声和哗啦啦拖拽的声响。 “……希望这次义庄里干干净净,一切都有个好兆头。” “一定会有好兆头——加上家里的存货,可以去西泰关赶一个大集。” “这回要多换一些盐回来。” “千万别说咱们是从越国过去的,自打铁壁城一战输了之后,枢国不肯换盐给我们,姜国那些盐贩子可算逮着机会,也跟着狮子大开口,盐价翻倍涨。” “这个我晓得。哎,整天打啊打的,盐不见多,男人倒是越来越少了,若不是我们住在深山里,只怕也被抓走了。强行拉去当兵的总看不到回来的影子,却还要收缴孤儿寡妇苍头老人的超高税赋。田税已经五税一了,口钱涨到六十,算赋涨到一百,更赋更翻倍,不知道这回去西泰关,一路上的关市赋和山泽赋会不会涨。” “涨也要去啊,总比从盐贩子手里买盐要划算。” “缴的税赋若是都用来买盐,每年也够吃的了,偏偏用来打仗……” 随着声音越来越清晰,大门被推开,两个高大的身影一边说一边费力地拖着木爬犁走进来,见到门口的火光,立刻不再说话。 “大哥,好大的两口棺材……”进门的两人中一个看到马车上的两只木箱,小声说道。 “两位兄弟是?”正甲放下酒肉,起身挡在门口,略一拱手,问道。 “哦,我们是猎户,今日有些贪晚,无法赶回家,便来这庙里歇脚。几位是送先人返乡安葬么?”年纪略长的一位猎户应答道。 “我们人不少,敢问两位还有同伴么,可能容不下那么多人歇息。”正甲不答反问。 两个猎户同时一愣,虽然心中纳闷这两辆马车能载下几个人,但却很老实地回答:“就我们两个,随便挤挤可好?出门在外,大家都不容易,请行个方便。” “只两位兄弟,自然没问题,请快进来,正好有烤好的肉和烧酒。”正甲一侧身,做出“请进”的动作,笑道。 “多谢多谢。我们有猎物,不叨扰各位。”两人将堆满了猎物的木爬犁拉到院墙一角,然后向正甲走过去。 当先的年长猎户刚迈步跨过门槛,便看到被绑在墙角的吕青野等四人,没等反应过来,正乙倏地一步靠在他身后,手中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已经从他后心刺进,直没到柄。 “老二!快逃!”没想到那猎户竟马上便出声示警,随即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后面的猎户正经过正甲身边和他打招呼,没看到正乙的偷袭,听到大哥的喊声,猛地抬头看到眼前的景象,一惊之下随手便扬起猎叉要冲进门去救人,正甲无声无息地一脚将他踢个趔趄,一转身便绕到他身后,双手箍住他的头部用力一扭,只听“咔嚓”一声,颈骨已断,一个“大”字哽在咽喉中,就此再无声息。 不过举手投足之间,两条性命便没了,吕澈气得直咬牙,被吕湛狠狠用力捏住他的手臂,才让他抑制住了即将出口的骂声。 “拖到后院去处理掉。”正甲吩咐道。 正丙和正丁立刻起身将两具尸体拖走,除了一条拖行的血痕,庙内似乎从未有其他人进入过。 第七十章 夜宿小庙(下) 吕青野慢慢站起身来,在正甲一脸挑衅和审视之下走到火堆边坐下,抽出一根烧成半截木炭的树枝,吹熄了火焰,在地面上写道:“他们只是越国普通百姓,不认识我们。”越国两个字特意写得大一些,提醒他杀的是自己的国人。 “不过是两个庶民,换世子一路平安,划算。”正甲也走到火边,盘腿坐下,冷笑一声回答。 “我们原本也不是干支死士的对手,又何必多添人命。”吕青野伸脚抹去前面的字,重新写道。 “隐秘的事就该隐秘地做,旁人不该知道。”对于身份正甲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回答,仿佛杀人是最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没有从正甲眼中看到任何情绪,但他既没有否认身份,想来吕青野猜得没错,于是写道:“你们要带我们去哪里?” “到了地方你自然知道。” “尹沐江不顾吕越协议,竟暗算我,是何居心?” “一个人质而已,落到现在这凄惨的境地,还要摆世子的架子,吕青野,你是真蠢还是假糊涂?” 当正甲试探的目光射到吕青野眼中时,他适时地显露出几分被奚落、却隐忍的愤怒,想要争辩却又无奈落败的一抹神色落在正甲眼里,鄙夷地无声冷笑。 吕青野猛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看似压住了愤怒,重新谈定地写道:“攻打铁壁城都没有派你们去,却来押送我们,看来我们要去的是一条死路?” “你若想听答案,我也可以告诉你,但要付出代价?”正甲突然阴骘一笑,说道。 “什么代价?” “知道答案之后,我会刺瞎你们的眼睛,挑断你们的手脚筋,以确保你们不会用任何办法把消息泄露出去。如此,你可还想听答案?”正甲也抽出一根正燃烧的小树枝,凌空虚点着吕青野的眼睛和手脚,说道。 “不是说不能委屈我们么?若我们成了残废,你们如何向尹沐江交代?”吕青野虽不能言语,但迎着正甲轻蔑的眼神,神情却镇定淡漠,手上不停在地面上写着文字。火光映着他半垂下的双眼,眼睛里跳动着正甲看不到的炙热火苗。 “你们若是乖乖地配合,自然能完好地到达目的地。若是不能配合,非要探听秘密,以这点代价换得你们老老实实地到达目的地,屠将军也无话可说。” 终于听到了“屠将军”三个字,显然吕青野估计得不错,这次偷袭洛津的将领是屠寂,其他人此刻怕是为了掩人耳目已经踏上了去北猎场的路途。 之前听梅兮颜说屠寂在铁壁城带兵支援屠一骨,但双方尚未展开激烈交战,屠寂便率军赶回北定城救火去了。因此,屠寂虽然也是将军,但却从未真正带兵打过仗。这一次偷袭洛津事关重大,尹沐江应该会暗中命令屏山关守将彭坚在背后做支援。 除了他们四人是被用下迷香和哑药的方式抓住、并被塞进木箱里一路向南之外,一切都在按照他预想的进行。 “我猜你们未按命令完成任务即为‘失败’,说这些只是吓唬我,否则其他死士会杀死你们这些‘失败者’。”吕青野脸上流露出有恃无恐的挑衅笑容,好整以暇地写道。最后目光炯炯地盯着正甲的眼睛,用木棍在“失败者”三个字下面画了两条线突出强调,又画了一个圈圈住,在字面上打了一个叉。这是明显的勾决和抹杀动作,正甲自然清楚。 正甲脸色一沉,微微眯起双眼,重新打量起吕青野来。 见正甲不说话,吕青野继续抹去文字,重新书写:“何不告诉我目的地,免得我胡思乱想。” 写完之后得意地抬起头,等着正甲的回答。 正甲将小树枝扔进火堆里,甘拜下风一般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整理一下衣襟,忽地一脚踹在吕青野胸前,力道之大,吕青野的身体竟倒飞起来,直接向聚在一起的梅兮颜和吕湛、吕澈撞来。 若是平时的吕湛和吕澈,都可以接下吕青野,但此时他们身体受制,强行接住吕青野只能让他们也受到伤害。 梅兮颜脸上现出惊讶之色,却不着痕迹地偏了偏身子,正对住吕青野,刹那间吕青野的后背已经撞进她怀里,在接住吕青野的同时,她循着力道腿上用力,一蹬地向后滑出一段距离,卸掉了吕青野身上的大部分力道,却佯装是两人一起不堪攻击而跌倒。 吕澈“啊”地大叫一声,便要起身扑向正甲,脚下一软,直接摔倒在地,牙齿磕在冻得坚硬的地面上,瞬间磕出一嘴的血。 吕湛在旁边看得真切,立刻扶起吕青野、梅兮颜。这是他第一次接触梅兮颜,虽然她嘴角沁出一丝血迹,但手掌托住她后颈时便察觉到她并没有依附在自己手掌上,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其实自己已经坐起来了。 随后只觉得梅兮颜的手肘用力将他推向吕澈,马上会意她在提醒他去制止吕澈,不要因气愤而失去方寸发出声音,便顺着力道去扶吕澈,狠狠掐着吕澈的胳膊暗示他要冷静。 吕澈龇着满口鲜血的牙齿,像野兽一样对着正甲怒吼,在吕澈的安抚之下,慢慢平静下来。 看着他们四人缩在墙角,坐的坐、倒的倒、摔的摔、伤的伤,正甲呼出一口恶气,挺直身体居高临下地冷笑着说道:“原本我也纳闷,既然到了地方就得死,为什么路上还不能委屈你们,现在突然想到一个变通的办法,只要不伤在明显处,谁知道是我干的。吕青野,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我只要给屠寂一个表面完好的活人即可,想来屠寂也该是个聪明人,不该问的不会过问,你说呢?” 听到吕澈的叫声,正乙窜回庙内,正好听到正甲说的那番话,冷冷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四人,斥道:“砧板上的肉还以为自己是活猪么?乱哼哼什么!放聪明一点才能好过,你不过是个质子,别和我们摆世子的谱。” 除了正甲,没人听他说话,都围在吕青野身边“嗯嗯啊啊”地关心着。 吕澈吐掉嘴里的土渣和血,正想问吕青野的伤情,眼角余光瞥到梅兮颜眼神犀利地扫了自己一眼,马上紧紧地闭上嘴。 吕青野没有说话,半靠在梅兮颜的怀里,忽地一歪头,吐出一大口血来。 第七十一章 关心 吕青野随即咳了起来,吕湛抚着他心口舒缓他的气息,咳了一阵才渐渐缓过气来,用手肘挨个碰了碰吕湛和吕澈的胳膊,偷偷地故作轻松地挤眉弄眼,示意大家不用担心他。吕湛取了水囊喂他漱口,又喝了几口后,便和吕澈挡在吕青野身前,席地而坐,守护在侧。梅兮颜没有推开吕青野,他也不客气,枕着梅兮颜的腿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正丙、正丁回来,见状也只说了“活该”两个字,朝着火堆吐了一口唾沫,随着正乙的召唤去院里挑选两个猎户的猎物,有一只刚猎到的麋鹿,身子还未完全冻住,几个人开始割肉。 第二天一早被强行拉上马车,梅兮颜看到了院里被扔了一地的猎物和一片冻成冰碴的血迹。十几只毛色极好的狐狸尸体躺在墙角,一头鹿被割得七零八碎,带着碎肉的骨架半陷在雪堆里,剩下的山鸡、兔子等一堆小猎物都丢在一角。 正丙和正丁正在把冻好的肉搬到马车上,容不得她再多看,正甲已经站在他们后面,粗鲁地将她和吕青野推进木箱里,“咣”的一声,盖上了盖子,惹得吕澈又是一阵嚎叫,结果被正乙踹进木箱里。 走了一段路后,梅兮颜伸手摸了摸吕青野额头,仍旧在发热。 “两个无辜的人,就因为无意中看到我们就丢了性命……”吕青野轻叹,带着内疚。 “他们杀自己国家的无辜百姓倒是真干脆。”梅兮颜冷哼一声,讥笑道。 吕青野想到吕越大战时的情形,心里一堵,轻咳起来。 “伤得重么?”她小声问道。 “还好。”吕青野压下难过的心情,慢吞吞地回答,嗓子仍旧有些发涩,声音很沙哑。 “看起来不太好,后半夜就开始发热了。”谁也没料到正甲会下狠手,吕青野这次结结实实吃了一亏。 “正甲下手前肯定衡量过轻重,不会打死我。”吕青野轻笑道。虽然受了伤,但他觉得这伤受得比实际价值高一些,至少还试探出梅兮颜在真心地关心他。 “打伤你就足够你吃这一路的苦头了。”梅兮颜见他那副“早在我预料之内”的表情,撇撇嘴说道。 “哪里就那么容易被他打伤。只是昨晚有些着凉,所以发些热而已。”吕青野嘴硬地狡辩。 “只要你自己觉得没大碍便好说,没伤在我们身上自然也感觉不到疼。” “要套取有用的信息,自然得付出一点代价,划算。”吕青野道,虽然看不到梅兮颜的表情,但能想象出那副刀子嘴豆腐心的模样。 “干支死士是什么?”虽然从名字上能猜出一些,但梅兮颜还是问了出来。 “我怀疑他们是尹沐江专门培养的死士,这些死士不止执行暗杀、还会去执行其他一些危险和重要的任务。听说这群死士的代号是用天干地支之数命名的,所以叫作‘干支死士’,正好符合他们甲乙丙丁的名字。” 梅兮颜沉吟道:“虽然昨晚杀掉那两个猎户是突然偷袭得手,但看他们的手法相当老辣,一击致命。这样的死士若派去铁壁城,至少能稍微拖住一下鬼骑。” “尹沐江若知道鬼骑在铁壁城,肯定会派去的。事实上自从二十年前传出越国全灭鬼骑的传言之后,确实没有再听过鬼骑两个字了,越国人吃了鬼骑的大亏,不愿对外提起这段往事。” 梅兮颜点头,认同吕青野的推断,转而说道:“天干地支不过二十二数,他们名字里带‘正’字,应该是‘正副’的正,难道还有‘副’的?这样算来,是四十四个人?这数字倒是真符合死士的身份。” “从名字上推测,该是如此。” “既然你已经试探出他们只有四人,到了洛津也不过就是和屠寂交接,他们也就没什么价值了,我通知顾晓动手。” “先不要……”吕青野一着急呛了一下,剧烈地咳了起来,梅兮颜扯开手腕上事先伪装好的活绳结,抚着他胸口为他顺气。 “还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交接我们,而且这次偷袭洛津只怕还有其他的死士参与,不知道他们互相是否通气,若是到了目的地却发现不是这四个人,恐怕会引起他们的怀疑,所以暂时不能动手。”咳过之后,吕青野说道。 “正甲已经说过他们就是专门送我们到屠寂那里去,作为尹沐江的秘密死士,身份该是有些特殊的,不可能随意见面或者打听其他人的任务,尹沐江也不会让死士知道他的全盘计划。”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尹沐江给我一种极度独断和掌控的感觉,在昭明殿上他一直听我们争辩却几乎不参与,表情也总是淡淡的相当隐忍和高深莫测,把所有心事都藏起来。作为越国最强的国主,若没有充分的自信,他不会有那么淡定的表现。 “在靖心殿也是如此,他其实早已有了计划,所以在听完尹扶之和章静言对西獏的策略后,便马上否决了他们。之前屠一骨还坚持针对枢国,没几天便转了方向,竟然变成了吕国,而且表现得相当热衷,总觉得转变得太快,而能让他转变的只有尹沐江。 “堂堂越国第一战将都表现得如此恭迎,可以想见尹沐江的手腕有多么强硬和有效,所以性格定然强势且独断专行,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的计划向一群死士全部和盘托出呢。从古至今,死士作为最稳定的棋子的存在向来是基于最极端的献身任务,无须考虑更多因素,只要誓死完成任务即可。” “再等等吧,看能不能套出他们的目的地。”吕青野轻咳了一声,说道。虽然梅兮颜的分析极有道理,但他仍不想冒险,这一次洛津之行对他来说,绝对不能有一点纰漏。 “你的伤如果这么拖下去,到了洛津只怕也很难实施后面的计划。”梅兮颜到底还是在意他的伤势。虽然她不懂医术,也摸不出脉搏里的学问,但就本身对伤情的经验而言,吕青野即便没有受到内伤,也一定受了不轻的外伤,言下之意是需要路战尽快为他治疗。 吕青野当然听出了梅兮颜的意思,突然微微一笑问道:“你这是在担心我么?” 第七十二章 渡刈水(上) “当然。”梅兮颜大方地承认,“你倒了联盟就不在了,我暂时还不想和吕青莽打架。”这些话并不足以代表她全部的心声,事实上,即便没有这些外在的因素,她仍相当担心他的伤势,只是并不想表现出来。 前两个字听得吕青野心头一甜,正要偷着乐,结果转瞬便出现令他头疼不已的转折,只好叹一口气,说道:“放心,我没这么容易就倒了,我还等着看吕枢的大集市开张呢。” 吕青野伤得不重,但也不算轻,呼吸不顺和咳嗽的时候胸口会隐隐作痛。正甲确实还不敢要他的命,那一脚没有用全力,昨晚吐的那一大口血,一部分也是他自己硬逼出来吓唬正甲的。否则一旦开了这种拳打脚踢的头,今后的日子真就难过了。 原本想向梅兮颜和吕湛、吕澈解释,但看到梅兮颜也露出担心自己的神色,整晚都没怎么睡觉,一直看护自己,由着自己枕着她的腿,便完全不想解释了,只觉得这样效果更逼真,更能吓唬住正甲他们。至于内心深处期待看到梅兮颜对他殷切照顾的那点多余的小想法,他假装自己不明白。 “随你吧。若是觉得伤势有严重的趋势,随时告诉我,你既然没变成哑巴,就不用担心我背弃联盟而硬撑着。”梅兮颜不咸不淡地撇下一句话,向左侧一翻身,面对木箱侧躺着开始休息,倒不是因为疲劳,而是不想让吕青野发觉出她渐渐掩饰不住的关心。 黑暗中吕青野只听到梅兮颜翻身的声音,随即左边身体一空,连带着彼此胳膊间传递的热量都消弭在这漆黑的木箱之中,瞬间有些凉意和失落。 梅兮颜所说的虽然是他的隐忧,却并不完全,在他内心里极其不想让梅兮颜看到自己处于下风的一面,哪怕只是这种无奈的隐忍之下的伤痛。他虽然心折于梅兮颜的强大,却更希望自己能与她比肩,而不是弱于她,也许这是男人骨子里自带的自尊心在作祟。 良久,吕青野在脑子里重新想了一遍到达洛津后需要做的各种事项后,发现梅兮颜完全没有动静,于是也侧转身躺着。 脸庞有些痒,又是梅兮颜的发丝在轻触他的脸,抬起手将她的长发慢慢捋顺了贴在她身边,眼睛看向他压根看不到的梅兮颜的后背,在心中轻轻地叹口气。 在离开乾邑第九天时,下起了雨。一阵一阵的小雨,间或来一阵大雨,一直下了半个月,仍没有要停的迹象。 正丁披着蓑衣在马车上不停诅咒老天,也许被老天爷听到了,于是又来了一场大雨,道路泥泞不堪,坑洼的地方积水很深,在木箱里的吕青野和梅兮颜都能听到车轮滚进水坑中搅起的水花声。 梅兮颜这几日很少说话,吕青野问了几次,她都漫不经心地敷衍过去,弄得吕青野也不知道该如何再开口询问。 “听到什么声音了么?”侧躺着的梅兮颜突然动了动,问道。 由于雨水从透气孔进来,渐渐**了毛皮,两人都不愿意靠着木箱板,梅兮颜干脆侧躺以减少与毛皮的接触。 吕青野侧耳细听,只听到外面“哗哗”的雨声和雨点“噼噼啪啪”打在木箱上的声音,只好反问:“你听到什么了?” “水声,很大的水流声。” 吕青野一激灵,也翻身侧躺,屏住呼吸凝神静听,似乎真听到了澎湃的江水滚动的声音,说道:“是到刈水了么?” “嘘——”梅兮颜急促地制止他。 话音刚落,木箱被抬了起来,两人身体一晃,都平躺下来。 晃悠了一会儿,“嘭”的一声,木箱被放下,听声音,似乎是放到木板上。只稳当了片刻,便又摇晃起来。 外面传来极熟悉的一个声音,吕青野一时反而想不起是谁,只听他扯着嗓门提醒着:“风雨大水流急,你们坐稳了。” 随即传来跌撞的声音,不知道是谁没有站住,碰到了木箱。 木箱随着船身的起伏时而上时而下,时而又偏向一侧。两人在木箱里被颠得晕头转向,一会儿滑向左侧,一会儿滑向右侧,难以避免地互相碰撞挤靠,开始只担心剧烈的颠簸,后来却担心身体挤在一起的尴尬。 吕青野侧身用后背抵住木箱一侧,伸出手臂去想抵住另一侧,然而力气没有恢复,根本抵不住,反而压到梅兮颜身上,两人的额头结结实实撞在一起,直疼得暗中咧嘴。 “你别动。”梅兮颜只说了三个字,这种情况下,除了揉揉额头实在也没办法说什么。 吕青野果然没有再动。 梅兮颜手掌撑在他胸前,硬是将他推回去,后背贴紧了木箱。 “就这样别动,我们都固定了。”梅兮颜说道。 虽然胸口的肋骨被她手掌抵得生疼,但却如梅兮颜所说,不论木箱再怎么折腾,他们俩都能保持后背抵住木箱的姿态,倒也真是稳定。只是后背渐渐有潮湿的感觉,那些湿了的毛皮也浸湿了他们的衣服。 在纷乱之后突然安静下来,打在木箱上的雨滴声便越发明显。 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办法也可以让两人不再乱撞,考虑到说了有可能被梅兮颜打死,吕青野不敢说。嘴上不敢说,心里却开始回味在破庙那一晚,梅兮颜接住他身体又帮他卸下部分力道的经过。撞进她怀里的那一刻,第一个感觉是柔软,让他回忆起在长山脚下,他曾经背着梅兮颜进入泰格的家。只是那个时候被追杀,精神高度紧张,哪里还有工夫想这些。 梅兮颜掌心的温度透过棉衣逐渐渗透到吕青野的胸膛之上,吕青野闭上眼睛,感受她手掌的形状,修长秀美而有力,传递过来的温暖却也引发着他的痛楚。 吕青野的强而规律的心跳声似乎撞击着他结实的胸脯,又叩动着紧贴着他胸膛的梅兮颜的掌心、顺着手臂传到了梅兮颜的身上,又传到她的耳朵里,“砰砰”地声响甚至盖住了“嗒嗒”的雨声。 静谧。温暖。心跳。 第七十三章 渡刈水(下) 吕青野用力把脑子里的遐想挤出去,重新描绘一遍越国的地理图形,清了清喉咙,打破了沉默,说道:“乾邑到洛津,必须靠船过去的只有刈水,我们马上就到了。” “不知道这边的雨下了几天。”梅兮颜只是淡淡地嘀咕了一句。 “放心,即便雨一直下,沈将军无法出城,屠寂他们也会想办法混进去的,现在只希望消息已经顺利送达,只等瓮中捉鳖就好。” “播种的时节,这个时候连续大雨,种子就完了,不仅耽误农时,还可能引起涝灾。”梅兮颜幽幽地说道。 吕青野瞬间安静下来,终于知道为什么梅兮颜如此闷闷不乐。最近满脑子想的都是洛津,确实忽略了这半个月大雨所能形成的灾害,半晌才轻叹道:“天灾是人力不能左右的事,还是就能力内能做的事尽全力做好吧。” “有些天灾是人力可以克服的。” “哪些?” 梅兮颜沉默了片刻,说道:“你先考虑洛津的事情吧,这些以后有机会再说。”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狭窄的空间再度寂静下来。 时间一久,吕青野便觉得胸口有些沉闷。木箱左高右低的时候还好,梅兮颜会控制力道,在不特别用力推压他的情形下将她自己缩在左侧不下滑,但当木箱右高左低的时候,他却没有气力控制住自己,只能由得梅兮颜双手用力将他死死抵在木箱上,这个时候胸口便会疼痛加剧,开始还能屏住呼吸强忍,时间越长越疼得厉害,出了一身细汗。 梅兮颜见他剑眉紧锁,呼吸有些沉重,问道:“是不是胸口觉得疼?” “你怎么知道?” “转过去,我推你后背。” 吕青野内心极度不愿意,但一想到没能力反抗梅兮颜,只得不情愿地转身,唯一的好处是换成后背之后,胸口的痛楚确实减轻了。 “你怎么知道的?”吕青野双手抵在胸前,使得脸和木箱有一点空隙,又问了一遍。 “正甲那一脚,伤了你的胸骨吧,虽然不严重,但也不能再有剧烈的碰撞和打斗,否则也有危险。” 吕青野这才知道为什么梅兮颜只有在他滑向她的时候才用力,原来是怕让自己的伤势恶化,心中一阵感激,脸上无奈地笑了笑,说道:“还以为这半个多月能养好,结果还是不行。” “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我们每天被困在这个箱子里,哪有那么容易就好。” “过了刈水马上就能进入猿哀山,我们就会离开这个箱子了,别担心我。” 梅兮颜正想回一句“谁担心你”,突然听到一声细微的木板撬动之声,立刻“嘘”了一声,抽出了发簪里的小剑反握在手。 这些天下雨,马车颠簸严重,正甲吩咐将两只木箱都用麻绳捆了起来,防止木箱盖滑落,不知道这声异响会带来什么情况,两人都屏息等待着。 很快,木箱盖被撬开一条缝隙,一张折叠的纸张一角挤了进来。由于被雨水打湿了部分,所以卡在缝隙里,无法顺利塞进来。 梅兮颜半起身把纸张小心地抽进来,收回小剑,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了吹,木箱内顿时幽幽地亮了起来。 两人的形象实在说不上好,为防止摇晃,梅兮颜侧躺着用膝盖轻轻顶住吕青野后背,自己赶紧打开纸张看上面的内容。 是鬼骑特有的联系文字,顾晓的笔迹。 “是顾晓么?”吕青野闷哼着出声,问道,终于想起那熟悉的声音的主人。 “是。”梅兮颜快速看完,立刻就着火折子将信纸烧了,未燃尽的火焰落在她衣服上,被她一掌拍灭,然后熄了火折子。 感觉摇晃的势头轻微了一些,于是收起膝盖,减轻吕青野的压力。 “写了些什么?”吕青野仰面躺好,只觉得呼吸终于顺畅起来。 梅兮颜没有再坚持将他“固定”在木箱上,也平躺下来,暗中用肩膀抵住他肩膀,稍微起到固定的作用。 “你的计划已经顺利告知了沈驰,但洛津也已下了半个月的雨,没有晴天,出城狩猎之事无法成行。猿哀山前几日出现了一次崩塌,沈驰借机带兵进驻猿哀山,谎称救助山里的居民,给屠寂制造混进城去的机会。另外,你要的一队人马已经备好,只等你进城后就可以听你调遣。” “有没有说洛梒、张曳和鲁柏柯他们如何?”吕青野双手揉着胸脯,轻轻问道。 梅兮颜转头看着吕青野的侧脸轮廓,平静地反问:“若是为了你的计划,他们必须搭上性命,你怎么办?” “怎么可能?不是已经商量好了么,顾晓会通知他们,一路跟在我们后面。”吕青野略微皱眉说道。虽然计划已经商讨过很多遍,但听梅兮颜的意思,总觉得有了突然的变化。 “张曳、鲁柏柯和鬼骑在一起,但洛梒留在了乾邑。”梅兮颜说道。 “为什么?”吕青野突然转头面向梅兮颜,急切地问道。 “为了掩护你们的计划。”梅兮颜说道。“若是他们一起撤出了宅子,周围监视的人便会通知尹沐江,他就会有所察觉,这个计划就无法进行。只有她这个女主人安安静静地待在宅子里,尹沐江才不会疑心。” “顾晓说的?”吕青野忽地左手肘用力,将自己撑了起来,问道。 “是,洛梒亲口跟他说的。” “洛梒和吕湛是什么关系,你们总知道吧,为什么见死不……”手臂一软,吕青野趴了下去。 “对不起,与你们无关,是我考虑不周。”吕青野将脸埋在毛皮中,瓮声瓮气地说道。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失误的恨意,却都紧锁在咬紧的牙关里。 木箱一晃,两人同时跟着一晃,好在不剧烈。 “你先别急,洛梒暂时不会有危险。”梅兮颜柔声安慰道。 “我知道。在屠寂失败的消息没有传回乾邑前,尹沐江应该不会对洛梒怎么样。但其他人都撤了出来,只剩她一个,之后即便撤出来也没有人接应……” 两人都清楚结果,陷入了沉默。 木箱忽然被抬起,最终落到了平地上,刈水已过,已经在猿哀山脚下了。 第七十四章 阶下囚 猿哀山,故老相传与刺猬岭同是长山的一部分,却被一道从天而降的天河割成了两段,于是被分开的猿猴们因为失去族群而哀嚎不止,故称猿哀山,而分割它们的那道天河便称作刈水。 猿哀山极其险峻,挨着刈水的一侧几乎是陡直的一面大断崖,这也是传说被刈水分割的缘由之一。其山奇峰奥谷、层崖徒壑,山中小兽极多,而猛兽亦多,有些山谷中还有瘴气弥漫,极不利于军队穿行。 屠寂从望烽城和苇城各抽调一千精兵,分成几股,白天时少数人化妆成猎户进入猿哀山,熟悉地形并寻找到落脚地。而从乾邑自带的一千精兵,为掩人耳目,不至于引起沈驰的怀疑,均以普通百姓的装扮分散渡过刈水,由山中的精兵趁着黑夜下山,将他们和剩余的两城精兵一并引导进山里。 这也是为什么正甲他们用双人棺将他们四人长途漫漫地送过来的原因,只有彻底隐藏住他们四人,才没有被人认识的机会。人死归故土也是常情,不会引人注意。 屠寂大军驻扎进猿哀山后设置暗哨,时时监视刈水水面,只等正甲将吕青野等四人秘密运送过来。连日的大雨使得刈水岸边的渡船数量减少,屠寂派人强行找了三艘渡船等在岸边接应正甲等人,这三艘渡船正是鬼骑三人顾晓、苗风和路战早已准备好的。 木箱一上岸,顾晓向苗风和路战使了个颜色,三人立刻跳上船跑了,在水面上遥遥感谢正甲所付的五倍渡资。 正丁原本想上岸后便杀了三个船夫,结果杀人灭口的计划没有完成,心里着实憋气,狠狠地踢了眼前木箱一脚泄气。 梅兮颜在木箱里听得真切,偷偷一笑,暗道一声“活该”。 “这里有暗哨监视,已经安全了,把他们拖出来拉着走。”正甲也一肚子闷气,命令道。 很快,木箱上的绳子被割断,盖子掀开,阴沉的天光和雨水一起落在吕青野、梅兮颜、吕湛、吕澈的脸上、身上,一时睁不开眼,鼻端飘着的皆是大河和山林的雄浑味道。 梅兮颜眯着眼睛看到四个死士已经穿上黑色的斗篷,戴上了面具,不再用真实面目示人。 正乙和正丁粗鲁地将四人拽出木箱,用麻绳将他们每隔三尺栓成一排,吕湛和吕澈在前,吕青野和梅兮颜在后。 四个死士环视四周之后,吩咐随船而来的士兵将木箱拆了,绑上石头投进刈水,随后跟随一个士兵找到一条虽然陡峭却还算能通行的小路,推搡着吕青野等人向山中走去。 暗哨远远地便看到四个黑斗篷面具人押着另外四个被绑缚成一串的人走进山口,立刻冲出来,说了一声:“子丑寅卯。” 正甲回答:“甲乙丙丁。” 躲在树上的另一人翻身下树,向山中奔去报信。 很快,屠寂本人便冒着大雨赶了过来,看到狼狈不堪的吕青野和梅兮颜时,特意靠近吕青野,伸手扯了扯他下巴上近一个月没有修剪而冒出的胡须,又抽着鼻子用力嗅了嗅,哈哈大笑道:“吕世子,梅姑娘,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样的情形吧。” 吕澈在一旁“呜呜”地干吼,被屠寂身后的一个士兵朝着肚子便狠狠地打了一拳,吕澈趁势假装疼痛,半蹲下去,靠在吕湛身上。 吕青野和梅兮颜只是用恨恨的目光瞪视着屠寂,却一言不发。 “用布巾堵住他们的嘴巴,免得这两日他们自戕。”屠寂志得意满地吩咐,看着他们四人被屈辱地对待,连日阴雨带来的烦躁一扫而光,向着正甲等人拱手行礼,说道:“多谢四位,天雨路滑,暂时请山上休息,雨停后再离开吧。” 正甲等人也不说话,同样施礼作为问候,随着屠寂进入山中。 在一块杂草密布的山洞前,屠寂停下脚步,命令士兵将吕青野他们带进山洞里看好,之后才带着正甲四人转去他们驻扎的山洞。 屠寂挑选的这几处山洞距离很近,大的能容纳五百余人,小的也能容纳两百人,虽然这些日子雨水不断,洞里却打理得干燥、整洁,美中不足是外面天气已很温暖,但洞内却仍旧有些阴凉。因为吕青野和梅兮颜的到来,屠寂即将进行偷袭前最后的布置,所以把正甲四人安排到一个小山洞里暂住。 果如梅兮颜所料,屠寂与正甲等人并没有过多的交流,若不是因为天气恶劣,屠寂甚至不愿让他们进入山洞,而是中途便打发他们离开。毕竟此次偷袭事关重大,各人的职责不同,也就没权力过问彼此的行动安排。 正甲等人也是一样想法,进入到屠寂为他们安排的居室之后,便沐浴更衣,饮食休息,安静得如同没有他们四人一般,只等明天便返回乾邑。 夜半,正丁突然起身穿好衣裳,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细听门外的动静。 “想做什么?”正乙和正丙坐起身来,轻声询问。 正丁奸笑着眨眨左眼,用手指在眼角处比划了三道划痕。 正乙、正丙一瞬领悟,也跟着穿戴好,最后又拉起了正甲。 四人躲过巡夜的士兵,偷偷摸出山洞,向关押着梅兮颜的那个山洞掩了过去。 由于是偷偷驻扎在隐蔽的山洞里,黑夜不能在山洞外点燃火把,因此山洞口在晚间会被遮挡起来,以避免洞内的火光会透出去。 洞口的士兵把守严密,四人无法避过,于是挺直了身体,光明正大地走向士兵们。 负责看守的是中午跟随屠寂一起接应正甲的士兵,在黑夜中勉强辨认出他们的装束,问道:“四位来此,有何公干?” 正丁回答:“想起主上交代的一些事情,过来补办。” 对于干支死士,屠寂贴身的士兵都知道是国主的秘密卫队,不敢多有阻拦,便放他们进去。 此时在山洞深处,一个构造独特的独立小山洞里正囚禁着吕青野四人,而苗风正蹲在洞顶,从洞口向下面张望,寻找能下到洞里的机会。 门口传来正甲的声音:“奉命有重要问题询问,你们退下。” 第七十五章 死士(上) 把守的士兵应了一声,沉重的石门被推开,正甲四人依次进了关押吕青野等人的小山洞中,门口的守卫又把石门推上,只剩石门上方一个传递食物的小口敞开着,随即传来他们离开的脚步声。 洞内只有一支火把,光线昏暗,头顶有零星的小雨飘进来,风丝细凉,卷得插在墙壁上的小火把的火苗乱窜、忽明忽暗。正甲抬头向上看去,原来高高的山洞顶部有一个裂开的口子,风雨都是从那个裂口里钻进来的。 正丁狞笑着摘下面具掖到后腰上,打量坐在干草垫子上的四个被反绑双手的“阶下囚”,余光看到洞角有几块小石块,走过去扳起一块,塞到石门的那个小口处,又扯了一些干草,把剩余的缝隙都堵好,将门里门外完全分隔开来。 吕青野等四人见他们出现,有片刻的迟疑,但一看到正丁脸上抑制不住的淫笑,便猜到了他们的目的,吕湛、吕澈站起身来,挡在吕青野和梅兮颜之前。 正乙和正丁也拿下面具迈步向前,伸手劈在吕湛和吕澈的肩头,将两人打了个跟头,摔在地上,讥笑道:“堂堂吕国质子的侍卫,现在弱得跟个稻草人一样,可笑。” 正甲收起面具,大踏步穿过他们走到吕青野面前,看惯了他们胡茬乱发的邋遢模样,如今沐浴完毕重新换了干爽衣裳,反倒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一伸手抓住吕青野的发髻,将他的头揪得高高仰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尽是掩不住的轻蔑和鄙视。 “若不是吕国求饶议和,你们早已是我们的奴隶,是你让那些战死的兵士们失去了战死的意义。”正甲恨恨地说道。 吕青野安定的神色里透出一丝疑问,不明白正甲想表达什么。 “若我们赢了,战死者都是英雄,后代会记得他们在战场上的英勇,会记得胜利的荣耀里有他们的血肉和生命。可是我们议和了,不能计较输赢,死的人就平白死了,和死了一只蚂蚁一样,没有任何价值。”正甲看懂了他的困惑,却厌恶他那种平淡的表情,激愤地解释道。 吕青野想反驳他的歪理,但嘴里被塞了布条,到底咬牙忍住了。 “虽然你不认识我们,但我们却经常见到你,尤其讨厌你这张对任何事都平淡的脸。在越国享受了十几年好日子,尝过什么叫痛苦么?我们无法在战场上杀死你,却可以在今夜让你痛不欲生却求死不能——呵呵。” “正甲,别啰嗦了,快点儿。”正丁催促道。 正甲不再说话,嘴角扯出一抹残忍的笑意,一甩手将吕青野甩到一旁,解下斗篷扔到草垫上,迈两步走到梅兮颜跟前,二话不说便将她按倒在草垫上,伸手去扯她的衣裙。 吕青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硬是站稳了身体,嗓子里发出不清不楚的怒吼,脚下用力,朝着正甲冲了过去。与此同时,吕湛和吕澈也一个朝吕青野、一个朝梅兮颜跑过去。 正丁身形一动,将吕湛、吕澈再次打倒,正乙倏地就到了吕青野面前,一把扣住他右肩头,将他压制住,附在他耳边**地小声说道:“别出声,你想让门外的人也看好戏么?” 吕青野拼命挣扎,试图挣脱开去帮助梅兮颜。 正甲对其他人的言行充耳不闻,已经拉起了梅兮颜的腰带,想要解开。一直以为他们没有气力,所以并没有刻意用力控制梅兮颜的身体,却正给了梅兮颜可趁之机。 梅兮颜迅速抬腿用膝盖狠狠撞向正甲腰肋,正甲防备不足,被她撞得身体一歪,差点摔倒在草垫上。身形晃了两晃便已稳住,看着梅兮颜的眼神立刻变得阴骘起来。 “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力气。”正甲突然狰狞地笑道。 正丙见到梅兮颜反抗,立刻到了正丁身边,与他一起看住吕湛和吕澈二人,生怕他们也有反抗的力气。 情势急转直下,吕青野他们确是无力挣脱束缚,梅兮颜双手被反绑,却要以一敌四,即便有暗处隐藏的鬼骑的加入,只要正甲他们一声呼喝,守在洞口的士兵便会赶过来,只怕会影响后续计划。 这一刻,吕青野心情矛盾至极。一方面担心梅兮颜的反抗会引起屠寂警觉;另一方面又担心梅兮颜真的受辱,气愤难当。两种想法在心中一闪而过,忽地想起他曾在梅兮颜面前发誓,一定会用性命保她周全,旋即咬咬牙便做了决定,尽自己所能帮助梅兮颜。 这四个死士一路上对梅兮颜毫无尊重,虽然没有出格的行为,但言语上却处处粗鄙,若是就这么让他们离开,自己憋的一肚子气也无处发泄。 至于屠寂,偷袭洛津已是箭在弦上,只要他们还留在这里装作与四个死士拼死一搏的假象,他应该不会发现他们佯装中毒之事。 主意已定,正在思考要如何才能在双手被束缚、体力又未恢复的情况下以弱胜强,抢占先机时,忽然瞥眼看到梅兮颜裙下的脚尖在微微晃动,似是在提醒他不要乱动。 “哦,我想起来了,听说你在长山救了吕青野,是个猎户出身,屠寂还怀疑你是鬼骑所扮,倒是小瞧了你。”正甲仔仔细细地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梅兮颜,“来吧,比试一场。” 其余七人都有些懵然,几乎都是用不可思议的表情或眼神在确认他的真实意图。 正甲抽出腰间的匕首,轻掷在地上,说道:“把你手上的绳子割断,让我见识见识枢国猎户或者鬼骑的厉害。” 梅兮颜一挑眉,坐起身来,随后站起来走到匕首的位置站定,脚尖一挑,便将匕首挑起来,一转身,匕首已安全落进她的左手,牛筋绳索被割断。 梅兮颜拿掉口中的布巾,转回身,面对正甲迈出三步,与他距离两臂远,左臂伸出,以左手拇指、食指和中指三指虚拿着匕首的尾部,示意正甲,她并不需要这个当武器。 正甲回以微笑,伸出手臂去接。 梅兮颜也微笑,嘴角正在上扬,一眨眼,匕首突然激射而出,正丁只看到银光一闪,匕首已经刺进他的心窝之中,直没到柄。 就在众人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梅兮颜已经上前一步擒住正甲伸出的右臂,正待扭转,正甲已回过神来,曲肘一撞,挣脱开去。 正乙和正丙交换一个眼神,同时扯下碍事的斗篷,由正丙看住吕青野和吕湛,而正乙已快速移动到正丁身旁,一边看住吕澈,一边检查他的伤势。 梅兮颜这一次偷袭既快且准,挑的是人体的要害位置,却又不会顷刻间毙命,但想救却也无力回天,只能慢慢看着自己的生命快速结束。 正丁萎靡地瘫靠在石壁上,对正乙细声说道:“别管我,杀了她。” 第七十六章 死士(下) 正乙抬头,看到交战中的正甲被梅兮颜一掌劈中后背,脚步踉跄着向前扑了出去,跌撞两步才稳住身形。 好勇斗狠和无所不用其极的本性在看到梅兮颜占了上风之后汹涌而出,正乙不再理会吕澈,风一般冲向梅兮颜。 梅兮颜正要赶上去给正甲致命一击,正乙从侧旁冲了出来,脚下一顿收住招式,反而觑着正乙的破绽,一矮身扫出一腿,将正乙踢了个正着。 好在正乙反应快,虽然挨了一腿,但马上便翻滚出去站起,卸掉了大部分力量,却仍觉得骨头在隐隐作痛。 这实在不是一个中毒之人该有的力气,正要质问她中毒之事,梅兮颜哪里肯给他机会,追上一步,抬脚踹他露出的右侧软肋。正乙缩右臂用肘尖撞她脚踝,却被梅兮颜料在前头,忽然左腿一扭变换方向,脚背狠狠地击中他的后脖颈,一阵窒息的痛楚袭来,正乙眼前一黑,单膝跪倒在地上。 身后传来利刃出鞘之声,正甲已抽出腰间的另一只匕首,偷袭她后心。梅兮颜一弯腰旋转半圈,直接转到正甲身后,曲肘撞他左肋。寂静的山洞里,清楚地听到“咔嚓”一声肋骨断裂的声音。正甲忍痛,硬生生左转身体,挥起左肘去撞击她的头颈。梅兮颜就地一翻,避过一击,正甲的肘尖只擦过她右肩头。 正丙看准机会,跃到梅兮颜身前,算好梅兮颜的动作趋势,正在梅兮颜起身的一刻,手中的匕首已到了梅兮颜背后。 正甲回身后也正握着匕首朝梅兮颜的心窝刺来。 吕青野和吕湛正面向梅兮颜,看得真切,眼见梅兮颜主动把后心撞到正丙的利刃之下,而正甲的匕首也到了她胸前,吕青野竟不顾自己的安危,朝正甲扑了上去。 千钧一发之际,梅兮颜突然伸展右臂穿到正甲刺来的右臂之下,右手倏地抓住正甲的衣袖一用力,竟借着这细微的一阻之力将自己的身体硬生生向左侧斜带出去、扑在地上,“嗤”的一声,正丙的匕首自梅兮颜的背心到右腰上划出一条血口子,而正甲的匕首却被梅兮颜借力打力刺进了正丙的右肩。 同一时刻,缓过气息的正乙见到吕青野扑向正甲,一个箭步窜到吕青野侧面,抬腿便踢他前胸。吕青野虽然气力不济,但仍快速应变,脚跟一旋,身体已原地转身,避过他的攻击。 正乙没想到吕青野也有这样的本事,一怒之下竟用匕首朝他刺去。吕湛立刻冲过去挡在吕青野身前,而吕澈则像头蛮牛一样直接撞向正乙。 梅兮颜也没想到他们主仆三人竟敢这样毫无顾忌地拼命,来不及起身,双手一撑,身体就地像蛇一样滑了出去,双腿同时连环踢出,将正甲踢了个趔趄。本想踢倒吕湛为他解围,然而吕青野已伸脚踢向吕湛腿弯,吕湛左腿一软,向后倒去。 吕湛仰面一倒,他身后的吕青野因单足重心不稳,无法避开,也被一起压倒,眼看着正乙的匕首从自己的鼻子上方刺过去,一丝冰凉的寒意残留在鼻尖上。 此时正乙的匕首虽然刺空,但变招极快,右臂立刻向右全力挥出,吕澈的脖子正自动送到他手边。正甲没了匕首,劈手夺过正丙的匕首便扑身刺向梅兮颜咽喉。 忽然觉得手腕一痛,匕首倏地化成一道刺眼的银光,夹杂着一抹渗人的绿光,滑脱正甲的手掌,匕首手柄径直撞向吕澈的右肩,力道之大,即刻将吕澈打了一个趔趄。吕澈右腿一软,身体向右歪倒,正乙的匕首擦过他左肩,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 正甲心思电转,已知是梅兮颜动的手脚,却看不穿她的招式,眼前一花,梅兮颜已弹起身来,贴到正乙身前,手掌在他脖颈上一切,正乙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转瞬之间给了正甲和正丙喘息的机会,两人同时从背后攻击梅兮颜,而正丙更发声喊道:“鬼骑——” 后面的话都哽在喉咙里,被血沫淹没。 正甲本想击打梅兮颜右背,没想到梅兮颜突然转身,手臂从他眼前滑过却不格挡他的招式,这一掌结结实实拍到她左肩上。明明看她身子瘦弱,触手处却坚硬如铁,震得掌心有些痛。 再看时,梅兮颜左眼突然闪过阴森的绿色光芒,伤疤变成鲜红色,如同活了一般,在白皙的脸上尤其显得恐怖,而右手以一种握姿固定在正丙的右侧项间,正丙的呼叫声戛然而止,从口中涌出大量鲜血。 老道的经验使得正甲嗅出了真正死亡的味道,突然向后退了一步,也喊道:“鬼——” 一只冰凉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很难再发出声息。随即左背一痛,似乎心脏也跟着抖了一下,正甲缓缓转动眼珠,看到梅兮颜的右手停在自己背后,痛感也从那里传来,而她的左手正卡住自己的脖子,想用力挣脱,却发现浑身的力气都随着后背的疼痛而消失了。 “如果不出声,你们不会死这么快。”梅兮颜抽出右手里的小剑,用正甲的衣袖擦去血迹,插回到发间的发簪之中,轻声说道。 正甲缓缓软倒在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梅兮颜眼角的红色伤痕渐渐褪色,变成原本的模样,用尽全力挤出几个字:“你能……说话?” 梅兮颜以微笑回答。 “你……到底……是人……是鬼……” “你觉得呢?”梅兮颜左手丝毫不放松,却又轻松地反问。 “鬼……骑?” 梅兮颜一挑眉,算是默认。 “那三个……废物……”正甲的眼睛转向吕青野。 “他若动起真格来,你们四个最好的结果就是两死两伤,应该庆幸他被下药,失去了反抗的体力。”梅兮颜用左手指着吕青野,认真地反驳道。 正在此时,石门外传来细微的询问声:“四位大人,有何吩咐?” “我们正在审问,谁准你们靠近来偷听?”梅兮颜紧盯着正甲的眼睛,却恶狠狠地用他的声音叱责道。 “是,小的听到大人在喊‘鬼骑’,所以……”门外的士兵讷讷地解释。 在正甲不可置信的眼神之中,梅兮颜继续呵斥道:“今夜所问都是机密,你若敢透露一个字,我便请屠将军处置了你。” “是,小的明白。大人请继续,小的告退。” “死在……你手……里……不……冤……”正甲惨然一笑。 “没人知道你们死在我手里,只知道你们从此消失了,按你的想法,死得完全不像个英雄,没有人铭记你们的功绩,竟然不觉得冤屈?”梅兮颜讽刺道。 “每……个人……的战场……不同……作为……死士……本就……该……秘密……地……死……”说道最后声音已细如蚊呐,再也听不清了。 第七十七章 善后(上) 直到手下的肌肤失去温度,变得冰冷,梅兮颜才慢慢松开手,“呼”地呼出一大口浊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根绳索垂到洞中,苗风迅速滑了下来,落到地面,关切地问道:“老大,怎么样?” “再找两个人过来,收尾。”梅兮颜按着左肩站起身来,说道。 正甲等人功夫不弱,比之在长山追杀他们的杀手相差不多,为了灭口硬挨了正甲一掌,到底还是伤了。 苗风领命而去,梅兮颜转身走到吕青野身边,小声问道:“你们没事吧?” 他们主仆三人已经站起身来,吕湛、吕澈低着头,同时摇摇头。 梅兮颜微微一笑,脚步不停,到了正丁身边。 “听说鬼骑里……有两个女人,你是哪一个?”正丁气若游丝,靠在石壁上斜睨着梅兮颜,问道。 “杀你的那个。”梅兮颜唇瓣轻启,居高临下俯视着,不屑地说道。 “早知如此,真该在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正丁脸上强挤出淫笑,嘴里仍旧不干不净地挑衅道。 “你该庆幸老实了一路,否则怎么能多活这二十几日。”梅兮颜弯腰,慢慢地将手搭在匕首手柄上,再故意缓缓地一分一分地拔出匕首,折磨正丁。 “你……这样的……魔女,谁……敢要?”正丁脸上青筋尽显,强忍痛楚,仍旧挖苦梅兮颜。 “无能的男人我才不要。” 匕首被拔出,正丁猛地吐出一口血喷向梅兮颜,却被她轻巧躲过,带着满眼的恨意停止了呼吸。 从正甲他们进入小山洞到梅兮颜杀掉他们,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哎,本想干干净净地处理了你们,结果还是弄得血淋淋的。”梅兮颜看着地面上的血迹,叹口气说道。 “你后背流了好多血,那边的小石坑里是积存的雨水,很清澈,去清洗一下吧。”吕青野对梅兮颜说道。 “我们现在还是被囚的状态,所有的伤口都不能处理。”梅兮颜看了吕青野一眼,吕湛和吕澈都低着头看着脚面,她刚才就奇怪他们两人的姿势,突然便不自觉地伸手扯了扯后背被划开的衣裳。这身襦裙是绢制的,很柔软,所以裂开的口子遮不住里面的肌肤。 “先把我们松开,把血迹处理掉。”吕青野也别过脸,说道。 从正甲四人进入山洞到被杀,见到梅兮颜这一阵拼命搏杀,若不是为解他们的危机,可能不会受伤,一时有些内疚。面对四个死士凌厉而迅疾的招式,这么短的时间他尚未找到机会自救,更觉得惭愧。 “也好。”梅兮颜顺了顺长发遮住后背的伤处,去解开他们的绳索。 当苗风带着顾晓和路战从洞顶下来时,吕青野三人已经用石坑里的积水将血迹擦拭掉了。 “老大,你受伤了?”路战首先看到了梅兮颜后背的一道长长的伤口,转头埋怨苗风,“你怎么不帮忙?” “老大不……”苗风委屈地解释。 “是我不准他下来的。已经到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哪怕身份暴露了,屠寂也不会轻易收手,或许更会以此借题发挥,不会影响大局。若是苗风现身,正甲他们会立刻猜出我们已有防备,惊了屠寂,计划就彻底泡汤了。”梅兮颜不止解释给路战,也是解释给吕青野听的。 在她与正甲等人交手后便发现了在洞顶的苗风,以摇头和眼神阻止他不得出手。 直到此时,吕青野才知道梅兮颜竟是在一开始就想好了应对之策,并非只凭一时之勇,心中的敬佩又增了几分。 路战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一边嘀咕道:“还好我带了药。” “他们三人不知服了什么毒,气力不够,你先把他们的毒解了,另外吕青野胸骨伤了,有没有外敷药先敷一下。”梅兮颜按住他要拔出瓶塞的手,说道。 见路战转头看着吕青野还想说什么,梅兮颜果断打断他,说道:“把那四个人的衣裳扒下来,除了正丁的尸体,另外三具马上拉出洞外,之后我们得装成他们出去,骗过那些守卫,还要再赶回来把正丁的尸体处理掉。” “可是我们不知道他们住在山洞的哪里?”苗风道。 “不需要知道,我们直接下山,再绕回来。”梅兮颜解释道,“他们和屠寂的任务不同,白天看屠寂对他们的态度,似乎也不愿意留他们在山里,这会儿他们又是偷偷过来的,干了‘龌龊事’,哪里还会再回去和屠寂告别,肯定一走了之了。” 六个男人在,倒是不用梅兮颜动手,很快就把四个死士的外衣、面具等都扒了下来。苗风顺着绳索猱身而上,爬到洞顶,顾晓和路战把正甲、正乙、正丙的尸体挨个绑在绳索上,让苗风拉出去。 趁此时机,路战不情不愿地检查了吕青野的伤势和中毒状况,丢给他一瓶外涂的药让他自己抹,而所中之毒目前手上无解药,需要一些时间,争取在天亮前给他们送来。 三具尸体处理后,梅兮颜和三个鬼骑把死士的行头套在身上,又把自己脱下来的外层衣裙套在和自己身高差不多的正丁身上,将他身体拖到草垫上俯面趴着,让吕湛和吕澈挡住,说道:“我们去去就回,你们随机应变。” 用正甲的声音喊来站在远处的守卫士兵,从外面推开了厚重的石门,四人以斗篷和面具为掩护,安全地离开了山洞。 守卫们得知“死士”离开,先是进洞里检查了一番,看到四人都在,便退了出来,仍旧守在门口。 四人快速下山后又在苗风的带领下绕到囚禁山洞的顶端裂口,等吕青野提醒安全后,顺着绳索滑了下来。 脱下伪装的行头,梅兮颜让顾晓和苗风把正丁的尸体拖出洞顶处理。 吕青野叫住路战,小声说道:“路侍卫,你有针线么,给梅姑娘把衣裳补一补。” “有是有,不过……”路战一直以来不喜欢吕青野,尤其是在他被骗了之后,但听到他的提醒,倒是难得惭愧一次。 吕青野听出了路战的为难:“把针线给我吧。” 第七十八章 善后(下) 路战转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吕青野,呆呆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针线包,递给吕青野。 吕湛、吕澈见机立刻躲到一边去了,路战也只能无奈地瞪一眼吕青野,起身去给顾晓帮忙。 虽然知道吕青野是为自己着想,但梅兮颜还是阻止了他,“不能补,会被看出来。” “外衣不动,把里面的口子缝小一些,再用头发盖住,屠寂不会发现的。”吕青野说道,他实在不想让更多人也看到梅兮颜裸露出的后背。 “我用头发遮住就好,若因为这件衣裳而让计划功亏一篑,实在不值。”梅兮颜再次拉了拉头发。 “只把里面……那件……中衣……缝一下。”吕青野让了一步,却也坚持最后一步。 不止吕青野稍微红了脸,梅兮颜也觉得脸上发烫,目光环视四周,大家都在假装忙碌,并没有人注意他们。 “你坐着别动,很快就好。”见梅兮颜没再反驳,吕青野打开针线包,驾轻就熟地穿针引线。 就着梅兮颜的坐姿,吕青野伏下腰身看着她后背上的伤口。雪白的肌肤上那一道细长的划痕显得特别刺眼,仍在缓缓渗出的鲜血。 “路战那里有药,涂上止血吧。”吕青野建议。 被吕青野这样盯着看后背,梅兮颜已涨红了脸,勉强装作毫不在意的语气,拒绝道:“上药后需要包扎,这里不方便,万一被屠寂发现,功亏一篑。” “用头发遮住,屠寂不会看到的。” “路战不是一下子就看到了。” 吕青野语塞,路战能看到是因为最关心的就是你,自然会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观察;我们看到是因为早在受伤之时便看到了,因为担心才总挂在心上。然而,这些理由他无法说出口。 用力压抑住关心,用针尖轻挑起中衣的布料,快速飞针走线,将梅兮颜中衣后背上的那条大口子两边细细地缝起来。 随着吕青野手中的细针起落,梅兮颜清楚地感觉到针尖刺透其中一片衣料贴近后背的敏感肌肤,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随后针尖又上挑起另一片衣料,将两片割裂的布料重新缝合,紧张感顿减。 就在这种折磨中,吕青野已完成了缝补,只留下中间一小道裂口,远看看不出任何纰漏,又能遮住肌肤。 好在正丁之前把石门上的小窗口堵死了,众人又十分留意压低声响,所以外面的守卫完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何事。 等把正丁尸体拉出洞外后,梅兮颜将领口和裙摆扯开几个小口,伪装成被凌辱的模样,让顾晓他们把自己和吕青野、吕湛、吕澈重新反绑双手,口中塞进布巾,倒在草垫上,之后,鬼骑三人撤出洞外。 没多久,听到洞外传来声音:“龟儿子的,这些大爷,干完了好事儿也不知道善后,这小窗口还堵着呢。若是被将军知道,肯定挨骂。” “行了行了,还好及时发现,赶紧把窗口的石头弄掉。” “咚”的一声,堵在小窗口上的石头被捅了下去,守卫们透过小窗口看到四人还是之前那个姿态昏睡,便安心地继续守着。 吕青野和梅兮颜挨得很近,听到守卫离开窗口的声音,转头面向梅兮颜,小声说道:“你转一转身,我看看伤口还在流血么。” “不流了,皮外伤不严重。吕澈也受伤了,怎么样?”梅兮颜闭着眼睛敷衍道。 “我没事,比梅姑娘的伤轻多了,谢谢梅姑娘援手。”吕澈歪在吕青野和梅兮颜的下方,小声说了一句,其实被梅兮颜用匕首柄打到的右肩比左肩还疼。 吕湛在吕青野右侧,伸腿踹了吕澈一脚,嫌他话多。梅兮颜到底是枢国国主,一片后背露出来被他们看到,本就尴尬,以吕青野的身份,问了也就问了,吕澈偏偏也插嘴,明摆着告诉梅兮颜他看到了不该看的,简直该打。 吕澈还没搞明白为什么被踹,但也没敢再说话。 “对不起,又连累你受伤,还要这样……”吕青野看着梅兮颜一脸淡然的表情,说道。 “我一个对他们四个,受点伤也正常,原本就要亲手杀了他们的,竟然自动送上门来。”梅兮颜继续闭目养神,懒洋洋地回答。 吕青野回想梅兮颜与他们交手的过程,倒是对梅兮颜的判断心悦诚服,不免又多看了梅兮颜几眼。 眼角余光扫到她的脖颈,她故意扯开的衣领正凌乱地敞开着,从他平躺的视角看过去,隐约看到标致的锁骨和一片白皙若雪的肌肤,眼前似乎又闪过那白皙的后背。心虚地把目光重新上移,才发现她的脖颈和下颌从现在的角度看上去很美,线条相当柔和,与方才那个举手投足间便要人性命的冷峻面容反差太大,竟一时有些迷惑,移不开眼睛。 良久,才挪开视线,问道:“向你借个人,可以么?” “想回乾邑?”梅兮颜问道。 “是。” “借谁?” “顾晓、路战、苗风,随便哪一个都可以胜任。” “你那边派谁?” “吕湛。” “世子,出了什么事要回乾邑?”吕湛见提到自己的名字,压低声音问道。 “洛梒为了掩护我们,独自留在乾邑,我要你去接她出来。”吕青野说道。 此话一出,吕湛和吕澈同时一激灵。 “洛……”吕湛刚吐出一个字,转瞬想到梅兮颜也在,改口问道:“可知道梒儿现在如何?”他的话自然是问梅兮颜的,目前只有鬼骑和他们有联系,张曳和鲁柏柯都在洛津。 “别急,尹沐江为了迷惑他国,已经率领原定的春蓃队伍去了北猎场,对洛梒的监视一定下了死命令,我和梅姑娘想法一致,在洛津这边没闹出动静之前,洛梒不会有事。”吕青野说道。 吕澈有些急切地轻叹:“万一监视洛姑娘的人也和正丁那个畜生一样……” “洛姑娘”三字几乎已挑明了吕湛和洛梒之间关系并非普通夫妻那样,梅兮颜却仍旧平静地躺着,表情不变。 “我不能离开,至少在进入洛津前不能离开,否则打草惊蛇。”吕湛咬了咬牙,决绝地说道。 “屠寂这一晚都没有过来,只怕已经在部署偷袭事宜,等天明就要行动,进入洛津后你趁乱离开,以最快的速度回乾邑接出洛梒。”吕青野也是此意,无奈地说道。 “你走你的,随后我让路战跟去。”梅兮颜说道。 第七十九章 偷袭(上) 不知道屠寂会在什么时候出发,四人心中各自想着心事,毫无睡意。 从洞顶飘下来的雨点不知道何时停了,只剩细细的风丝还在山洞里四处游动,撩拨火把上的火苗,也带来阴凉的寒意。 天快亮时,洞顶出现声音,梅兮颜转头看向石门,守卫们并没有发觉,于是路战顺着绳索滑下,停在半空中,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轻轻地掷到吕青野的身上,便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 吕青野费力地将纸包拆开,梅兮颜看到里面有一张字条和三颗小药丸。 字条上写的是:解药,服下后半个时辰见效,一时只能恢复五成,后续连服三日才能彻底解毒。 梅兮颜用反绑着的双手拿着药丸,挨个让吕青野、吕湛和吕澈服下,虽然无法完全恢复,但有五成体力也已经足够摆脱屠寂的困囿。 接下来就是真正的养精蓄锐,等待计划开始。 洞顶的颜色从深灰变成浅灰,天亮了,雨又下了起来。 换成猎户装的屠寂兴奋地命人推开石门,进了囚禁的山洞,见到四人仍旧躺在草垫上,而梅兮颜衣衫不整,带着斑斑血迹,吕澈肩头也有伤,不禁皱了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守卫讷讷地答道:“半夜那四位大人过来,说是有重要的事情,结果就……” 屠寂不等他说完,狠狠地骂了一句“无耻之徒,怪不得一声不吭就走了”,立刻走到梅兮颜身边,试了试她鼻息,确认她仍活着后才松了一口气。 将梅兮颜摇醒,再次打量她凌乱的头发和撕破的外衣,篾笑着说了一句:“看来你确实不是鬼骑。” 梅兮颜毫无生气地眯着眼睛,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又阖上眼帘。那一瞬间,屠寂竟有了一丝同情。对于他来说,梅兮颜只是被卷进来的无辜棋子,虽然平时牙尖嘴利,但也不至于受到如此残忍的对待。 吕青野、吕湛和吕澈随即也佯装醒来,对着屠寂怒目而视。 屠寂转头面向吕青野,极其鄙视地嘲笑道:“自己的女人被糟蹋了,就没想着找他们拼命?哦,想起来了,没力气。真是可悲的身份,明明是个世子,却被送来当质子,最后连自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 吕青野作势便要撑起身体撞向屠寂,却又难堪地倒了下去。 “出了乾邑这么多天,还不知道你们被送来这里干什么吧。”屠寂冷眼看他的窝囊相,冷笑一声说道。 “没关系,很快你们就知道这是哪里了。”屠寂没指望他们说话,自问自答道。 又转回头看向梅兮颜,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你会遭遇这些,只准备了一套女装,只能这样了。来人,把他们抬出去。” 从石门外走进来一群猎户装扮的人,四人一组将四个人抬出了山洞,吕青野一直抬眼看着他们的动作,直到分别被放在一个木抬子上面,也没见有人对梅兮颜动手动脚,心里略有些安慰,正想再看一看梅兮颜,脖颈处突然麻痛,紧接着便人事不省。 等到屠寂带领的前五十人费力地穿过坑多谷深、沟壑纵横又布满荆棘的猿哀山,快走到洛津城时,大雨倾盆而下,瞬间把他们淋成落汤鸡。豆大的雨点打下来,眼睛都难以睁开,这五十人却越来越兴奋,屠寂心中直呼“天助我也”,奔着洛津城门而去。 后面的三千人都隐在山脚下,静等着屠寂的信号。 密密的雨幕之下,洛津城门守卫勉强看到一群人跑的跑,抬的抬,朝着城门直奔而来。待他们到了近前,立刻出声问道:“什么人?” “兵爷,我们都是住在猿哀山里的猎户,昨日一场雨,山石滑下来埋了草屋,听说沈将军正在收容猿哀山里遭难的猎户,所以才冒雨赶了过来,请开了城门让我们进去吧。”屠寂朝着城墙回答道。 “大将军只说带着难民回来,并没有说让难民自己来投,不能开门。”另一个守卫说道。 “兵爷,猿哀山里猎户相当多,分散在各处,沈将军又没有法术,怎么可能把所有的猎户都一起救出来呢。我们这里还有四个人受了伤,这么大的雨,再不及时避雨救治,会死的。”屠寂应答道。 说完,走到抬着梅兮颜的那架木抬子前,将盖在梅兮颜身上的破旧衣裳掀开,露出了梅兮颜的头脸。 两个守卫还在犹豫,屠寂赶紧将吕青野和吕湛、吕澈的脸也露了出来,博取同情。 雨声太大,听不清他们在商量还是在辩论,但很快,第一个喊话的守卫说道:“也罢,雨太大了,先放你们进来吧,但你们只能先在城门里避雨,之后才能为你们安排落脚的地方。” 这正是屠寂求之不得的结果,立刻忙不迭地拱手道谢。 城门被打开一条缝隙,五十人涌进去后,又关上了。 屠寂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仍在不停地道谢。 “行了,我们都听到了,不用再谢了。雨太大,现在也不好去通报长史即刻来安顿你们,先在这里歇脚吧。这里是些干布巾,你们且先擦擦雨水。”城头上的守卫下来对屠寂说道。 “多谢多谢。”屠寂接过布巾,分发给身后的人。 “这四人伤得如何?是被山石砸伤的么?”城头上的守卫走到木抬子边上,便要蹲下查看。 “不是。是原本就生病了,山里的草药也治不好,又赶上这大雨没了住处,所以才来投奔的。说起来,我家还是望烽城的老住户呢,当时被越国占了去,实在被逼得没法子才进了猿哀山当猎户的。”屠寂一边自相矛盾地胡诌套近乎,一边示意身边的人慢慢散开,将城门口这十几个守卫不知不觉地围了起来。 守卫们还没察觉到状况有异,发问的守卫已经蹲到吕青野旁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眉头便微微皱起。 正待说话,忽觉背后有异物迅速贴近,一把捞起刀鞘便挡住,定睛细看,屠寂手里的匕首正抵在刀鞘上。与此同时,屠寂随行的五十人也一起发动攻势,想瞬间掩杀掉他们这十余人。 第八十章 偷袭(下) 然而情况与屠寂预想的大相径庭,原本以为一击成功的偷袭并没有取得实际的战果,这十几个守卫竟然相当厉害,背后都长着眼睛一般,在他们动手之际,旋即展开反击。 “你们……”屠寂只说出两个字,便被从木抬子上突然跳起的吕青野攻了个措手不及。 吕湛、吕澈也相继跳起,加入混战之中,只有梅兮颜慢吞吞地坐在一边,优哉游哉地拧着衣裙上的雨水,却不动弹。 他们先前确实被打昏了过去,但被大雨一浇,都醒了过来,只等这一刻反击。 屠寂虽然被吕青野反偷袭,但他金吾卫将军的头衔却不是浪得虚名,手下功夫相当了得,是每年都可以和尹扶之一较高下的俊杰。在吕青野急速进攻了几招之后便发觉他有些力不从心,心里立刻有了底气,全力挡住他一招之后,喊了一句:“上当了,开城门——冲上城墙去挂旗,强攻!” 这五十人里不止有他精挑细选的强兵,还有尹沐江安插在其中的十名干支死士。 虽然沈驰把城门和城墙的守卫都换成军中高手,却一时也难以抵挡屠寂他们的进攻。 “张曳,柏柯,堵住他们,就在这里擒住他们。”吕青野也发出命令。之前在城头之上对话的两位守卫正是张曳和鲁柏柯装扮的。 城门里突然涌出了近百名军士,拦住了冲向城头台阶的越国精兵。 这一下强弱立现。 吕青野绊住屠寂,吕湛、吕澈、张曳、鲁柏柯也挑着越国士兵里最厉害的当对手,自然便挑中了干支死士。 有这五人将最厉害的对手牵制住,剩余的越国士兵很快便出现伤亡。 梅兮颜一边打发向自己冲过来的越国士兵,一边拧干了自己身上的雨水,又把盖在自己身上的衣物的雨水也拧干了,将上衣套在身上,这才站起身来,靠着墙壁看着吕、越两方厮杀。 屠寂发现强攻已无望,咽下不甘,大喊:“冲出城门,取消计划!” 然而早有吕国士兵守住了城门,任凭屠寂等人且战且退,仍旧冲不破那层人墙。 看着吕青野拼命的招式,梅兮颜暗中叹息,若是吕青野等人没有中毒,这场乱斗早已结束了。 身旁又冲过来一个猎户打扮的越国士兵,梅兮颜劈手抢过他手中的匕首,反手便将匕首刺入他的胸膛。 猎户已经只剩下七人,均已挂彩。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包括屠寂在内的七人便被活捉,用绳子捆了个结实。 吕青野吩咐张曳去找越国商量好的信号旗子,撤了城头上的守卫,把旗子挂出去。 屠寂吐了一口血水,问道:“既然还有这么好的体力武斗,只怕哑巴也是装的,你们怎么知道偷袭的计划?” “隰泽将军告知的。”吕青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重重呼出一口浊气,回答。 “呸!胡说八道!”屠寂啐了一口,被吕青野躲过。 “事实总是让人难以相信。”吕青野也不生气,微笑着说道。 屠寂不是傻瓜,瞬间将所有事情都串连一遍,突然问道:“梅兮颜到底是什么人?” 吕青野附在他耳旁,小声说道:“如你所说,我的女人。” 屠寂恨恨地冷笑,说道:“只怕是枢……” 话未说完,吕青野一掌劈到他后颈上,身子一软,便瘫了下去,押解他的两人立即将他的身体拖住。 押走了屠寂等人,吕青野接过张曳递给他的腰刀,对他说道:“另外三位朋友都在么?” “在。都在等城门口的消息。” “带梅姑娘和吕湛进城,安顿好梅姑娘,给吕湛挑一匹最好的快马,安排最快的船送他过刈水。” 梅兮颜靠在墙边,看着吕国士兵极其有序地将越国士兵尸体上的衣服扒下来套在自己身上,又快速把自己的衣裳给尸体穿上,扔到瓮城各处,做出屠寂歼敌的假象,倒也佩服吕青野行事之周密、谨慎。 听到吕青野的话,说道:“两匹马,让他们一起走。” 吕青野望向城门内一片白茫茫的雨雾,也不追问梅兮颜,吩咐张曳道:“听梅姑娘的,去吧。” “梅姑娘,请。”张曳早已从城头箭楼里取了一把油纸伞,撑在梅兮颜头上,带着她和吕湛向城中走去。 梅兮颜与吕青野对视一眼后,跟着张曳离开。 吕青野看着梅兮颜的身影渐渐远去,才转身对所有将士大声道:“将士们,我是世子吕青野,今日能与各位一同迎敌、歼敌,痛快!哪位是洛津的都尉,请上前来。” 一员穿着普通城门卫兵装束的中年汉子站出来,行礼道:“拜见世子,末将武昭,乃是沈大将军的副将,忝为都尉。” 吕青野立刻扶起武昭,说道:“战时无须多礼,武都尉,沈大将军临走前可有什么吩咐?” “回世子,沈大将军曾说过,他不在时,由世子全权统帅。” 这回答原本就在吕青野意料之中,于是气沉丹田,喝道:“好!各位将士,屠寂的三千军士即将来到,沈驰大将军正在城外埋伏,这里暂时由青野统帅。 “武昭通知各处军士、弓弩手、投石手、鼓手,准备迎敌。将主城门敞开,佯装猎户的兵士从瓮城城门到主城门分散开,等敌军一到,引导他们进瓮城。待他们冲到主城门前时,城门内守兵关闭主城门,先以弓弩石块毙敌,弓弩不及之处再掩杀不迟。鼓手等我命令后,擂鼓为号,城内外夹击,全歼来敌。” 早在张曳和鲁柏柯到洛津之后,沈驰便作了部署,因此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份,年纪大的还记得当年他作为质子被送往越国的事实,而年纪小的也听过他的故事,对他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 更不要说在刚才的搏杀中看到了他的勇悍,实在让人心折。吕越十二年未曾开战,一开战便迎来越国的偷袭,群情激昂,齐应了个“是”字,立即散开回归自己的位置。 屠寂带领的五十人敲开了洛津城门不久,埋伏在城门外的几千伏兵便看到城头上挂出了红色的信号旗,城门也被推开一条缝隙。 将军齐远振臂一挥,喊道:“屠将军得手了,跟我进城,按原定计划,留五百人在此接应,以防不测,其余各个百夫长带好自己的人,进城后先控制住城头、军需粮草辎重等物资,并抢占沈驰的行署。非必要情况下,不得伤害百姓。” 众将士应了一声“是”,便迅速冲向城门。 第八十一章 伏歼 齐远带军冲到到了城门前,果然是自己人在城门口把城门完全推开,将近两千五百人呼啦啦冲进城去,奔向里面敞着的主城门和两侧城头。 就在齐远即将冲到主城门前时,城门轰然关闭。久经沙场、尤其是刚从铁壁城返回的他马上意识到情况有异,再转身看时,后面的队伍还在向里冲,果断举臂吼道:“传令,后队变前队,撤出瓮城!” 随行的士兵都有经验,虽然正处于偷袭成功的兴奋期,但一听到齐远的命令,旗号兵马上打出撤退旗号,其他士兵也迅速转身朝后面仍不停冲上来的士兵大喊:“退回去,后队变前队,撤出瓮城。” 然而到底为时已晚,武昭突然从城头上现身,手中令旗一展,隐藏在主城头的士兵和弓弩手、投石手齐齐现身,士兵们与冲上城头的越国士兵即刻便杀到一起,而无数的箭矢和石块也穿过雨幕射到或砸到瓮城中的越国士兵身上,伤亡立现。 没有盾牌的掩护,越国士兵虽然也马上取下弓箭还击,但雨势太大,砸得人睁不开眼睛,弓箭被雨水淋湿,大失准头,只能乱射一阵,完全失去了杀伤力。 少数未来得及进瓮城的士兵被鲁柏柯带领的伏兵包围,消灭在城门前。 冲回瓮城城门的士兵也被吕青野率人挡住,全部杀死在城门下,尸横遍地。更多的越国士兵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冲向城门,仍旧被吕青野无情地猎杀。 齐远远远看到城门下的吕青野,一边拨打、躲避着投射下来的箭矢、石块,一边快速朝吕青野冲去,及到近前,一刀劈出。 吕青野也看到了他,甩开身边的死尸,一挥刀架住了齐远的刀锋。双方主将相遇,齐远身后跟着剩余的残兵,而吕青野身后站着拦截的士兵,于是瓮城内有了短暂的平静。 “吕世子,藏得好深哪。”齐远怒道。 “我一直如此,何来‘藏’字一说。”吕青野道。 “你不是被毒哑了么?”齐远疑道。 “是么,谁下的毒?”吕青野无辜地反问。 见吕青野避而不答,齐远又问道:“你在宫中有内应?” “那你要好好想想都有谁知道这次的偷袭了。” “到了这一步,那个梅姑娘只怕也不是普通的猎户吧,否则怎么会心甘情愿和你一起被困在木箱中装哑巴?” “你们倒是都很在意她,为什么?”吕青野确实有疑问,屠寂问了,齐远竟然也问。 “只是想死得明白一些,在铁壁城下有幸和鬼骑交过手,毕生难忘。” “你们是被鬼骑吓怕了么,一直纠缠她的身份。” 齐远突然退开一步,纵声说道:“吕国世子先是与枢国国主共患难于长山,后又与枢国鬼骑同室而居、亲密无间,两国关系如此紧密,怎能让我不在意?” “省些力气吧,今日你们越国士兵不会有活口,你的话到此为止。”吕青野知道齐远是想提醒城门内外的越国士兵,吕枢两国已成联盟,但却冷酷又无情地挑出了结果。 “敢不敢与我单挑?”齐远伸手扯去斗篷,一挥之下抽倒了两个正靠近他的吕国士兵。 吕青野已连战两场,原本体力便不及常人,胸口更是隐隐作痛,此时已相当勉强。但齐远是对方将领,而自己也是己方将领,若不接受,很怕无法服众,当即抹了抹刀柄上的雨水,重新握紧,应道:“正有此意。” 齐远是唯一与鬼骑交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将军,力量与速度都是上乘。吕青野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为了后续的计划,不能硬拼,只能巧取。 还没有想出应对之策,齐远的大刀已经迎头劈下。 一瞬间,吕青野后退一小步,浑身蓄力,等他刀势用老,刀锋已压到头顶之时,突然左脚跟一旋转,带动腰力转身,将身体右转大半圈,到了齐远身后,再借着腰力旋转的力道带动手臂,反手一刀,砍进齐远左脸。限于他目前的体力,刀刃被头盔阻了一阻,嵌进齐远左脸一寸有余。这一招是从梅兮颜处偷师得来的,一击奏效,鬼骑的功夫果然实用。 吕国士兵欢呼一声,然而未等欢呼声落下,齐远身体一顿,向左横跨一步,右手反手一挥,竟也转身来砍吕青野。力道之大将自己的左脸从吕青野的刀身上拔了出去,带出一溜血花,被雨水无情地砸向地面。 吕青野只觉刀上一空,立刻架住他的刀锋,被他的力道弹得退了一步。 齐远仍未停止,竟然向前迈了一步,扬刀继续劈砍。左脸的鲜血汹涌而出,连雨水都无法冲洗干净。 吕青野右腿用力稳住身形,迎着他的刀身以巧劲卸了他的攻击力道,一步贴到他身前,曲右肘直接撞击他咽喉。 齐远气息一滞,身体缓缓倒了下去,凭着最后模糊的意志力,一刀插进地面,双手拄刀,单膝而跪,就此气绝。 吕青野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感觉到头皮有些疼,伸手一摸,竟摸了一手血,才知道自己避让齐远的第一招有多么惊险。 “有降者,放下兵器!”吕青野纵声吼道。 越国士兵左右看看身旁的同袍,又看了看仍撑着最后姿势的齐远将军,没有人吭声。 吕青野炽烈的眼神变得深邃,环顾一周,在越国士兵惶恐的眼神之中,下了命令:“擂鼓。杀。一个不留。” 这一刻,他突然想到梅兮颜对魏及鲁的那次屠杀,原来站在真正的战场上,他与梅兮颜也没什么分别。 城外的越国哨探在看到外城门有吕国士兵埋伏后便知道大事不妙,立刻转身向来处奔去。守在山脚下的千夫长听到哨探回报,果断下令:“速去望烽城搬救兵。” 五百人立即便要动身,忽听洛津城头上传来“咚咚”的战鼓声响,震得所有人心头狂跳。 山道前头突然涌出一队人马,当先一位高大如铁塔般的老者,身着铠甲将服,胡须灰白,双手各持一柄长刀,身后湿漉漉的大旗忽地被风卷起,露出一个“沈”字。 “沈驰——”副将惊叫一声。但临战经验毕竟丰富,虽然已经胆怯,却仍旧拔出腰刀,给士兵们壮胆喊道:“弟兄们,前面便是吕国大将军沈驰,不要被他的外表迷惑,说到底就是一个糟老头子,只要拿下他,便是大功一件,金帛赏赐、功勋积累,谁是英雄谁是狗熊在此一战,跟着我——杀!” 五百人怒吼出连串的“杀”字,副将一人当先,冲向沈驰。 沈驰年逾五旬,老当益壮,看着冲向他的人群,哈哈笑道:“小崽子们,老头子还硬朗着,哪里轮到你们出风头!” 待到越国士兵冲到眼前,才挥舞双刀当先杀出,身后的兵士也不甘他后,大吼着迎击敌人。 越国士兵知道沈驰的身份,争相向他扑去。他手中两把长刀舞得密不透风,但凡被刀风卷着的,无不伤残,完全无法近身。 沈驰的神勇使得越国士兵胆怯,却激发了吕国士兵的争斗之心。两国世仇不过才过去十二年,并没有被时间冲淡,恨意助长了勇气,吕国士兵们越发英勇。 五百人的越国队伍在吕国士兵的阻截之下无法冲出,又没有其他路径逃走,最终被全部歼灭在山脚下。 鲜血慢慢被雨水冲淡,渗入泥土之中。 第八十二章 故人相见 等沈驰得胜回到城门下时,雨已经变成毛毛细雨,瓮城里的战斗也已经结束,除了之前活捉的屠寂七人,剩余将近三千人,无一活口,鲁柏柯和安顿好梅兮颜的张曳正在指挥清理战场。 沈驰大步进入城门,便看到坐在城门下稍事休息的吕青野和吕湛。 彼此看到对方,都是一愣。 沈驰反应快,立刻踏前一步行礼,“老臣”两字刚说出口,吕青野已经扶住他手臂,阻止他行礼。目光在他灰白的须发之间来回移动,竟忍不住哽咽道:“沈叔叔,您……” “老了一些是不是?”沈驰也是眼泛泪花,却笑道:“世子离开的时候刚到老臣胸口,现在……” “现在还是没叔叔高。”吕青野接过话茬打趣道。 沈驰爽朗地开怀大笑,眼泪从他眼角的皱纹里流了下来。他的身高在吕国群臣之中出类拔萃,连沈非鉴都没有父亲这么高。 “沈叔叔,青野真的好想你们。”越看越是感慨,吕青野到底还是抑制不住久别的渴望和亲近之情,拥住了沈驰高大的身躯,眼泪落了下来。 沈驰这副强健的身板是他小时候经常攀爬的大树,现在却觉得一下子缩小了好多。 “这一声已经有十二年没有听到了,安全回来就好,安全回来就好。”沈驰轻拍着他的后背,一如十几年前在王宫时那般慈爱。 十二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当初选定吕青野做为质子,与吕逸出生入死如同手足一般的沈驰坚决不同意,虽然他心里也清楚做质子的最佳人选确实是吕青野,但去到越国之后,很有可能再无法安全回来,只是再坚持也无法撼动吕逸的决定。 当吕青野派人带着他的印鉴信物将尹沐江偷袭洛津的计划送到他手中时,他也惊出一身冷汗。倘若越国偷袭成功,他必将围城,吕青野也定然会成为越国的人质,用来威胁他。那个时候,不论多心疼,为了吕国的安危,他也会不惜牺牲吕青野连同洛津城内百姓的性命,夺回洛津。 还好,吕青野已经有了全盘计划,让他老怀得慰。之后张曳和鲁柏柯带着三个神秘的青年来到洛津,又让他对吕青野更加刮目相看。他被困在越国十二年,处处受到监视,却仍旧给自己铺了一条后路。虽然铁壁城一战杀机四伏,却也让他结识了一群相当了不得的人物,总算因祸得福。 因此他欣然接受了吕青野的计划,并随机应变,以天气为借口带兵进驻猿哀山,只等那三个神秘青年中一位叫苗风的送来情报,便与吕青野里外夹击,歼灭越军。 “对了,后面还有一场硬仗,老臣已经准备好了两百个机灵的小鬼,挨着望烽城的山脚下昨晚也已经埋伏了两千伏兵,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多谢沈叔叔,我想尽快走。”吕青野松开沈驰,说道。 “哎——我们现在是主臣关系,别乱叫。”沈驰一瞪虎目,嗔怪道。 “多谢沈——大将军。”吕青野略调皮地拉长了语调重新说道。 “臭小子,现在长大了,也不能打你屁股了。”沈驰笑道。吕青野小时候欺负沈非鉴,可是没少被吕逸打屁股。 “等没人的时候让您打。”吕青野小声说道。 正说着,一旁站了半天的吕澈突然也小声说道:“世子,梅姑娘他们来了。” 吕青野立刻转头环顾一周,却没有看到,问道:“在哪里?” “主城门——”吕澈伸手一指。 沈驰也跟着望过去,果然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是三个神秘青年中的顾晓和苗风,另外一个个子不矮,但身形却很纤细,并不认识。 “她怎么不老实休息。”吕青野轻声嘀咕了一句。 沈驰瞥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吕澈,问道:“这小鬼是小澈么?” “老爷子,您终于看到我啦。”吕澈嬉皮笑脸地说道。 “傻小子竟然也长这么高了。”沈驰摸了摸吕澈的脑袋,疼爱地问道:“小湛呢?” “他有事,暂时不在。”吕澈回答。 “哎呀,看到你就想起你小时候缠着小湛撒泼打滚要拜兄弟的事情,眼前总还是你小时候的模样。”面对吕澈,沈驰更加放松,也更显得慈爱。“小湛是不是去接他媳妇去了?” “您……也知道了?”吕澈收起了笑容,垂下双眼问道。 “张曳他们一说我便猜到了,洛梒这孩子真是不一般,希望小湛赶得及。” 沈驰一边和吕澈说着话,一边却用眼角余光盯着越走越近的三个人,听到吕青野说道:“你们怎么过来了,先回去休息吧,我这里也马上要出发了。” “我们本来不就是你的帮手么?”梅兮颜换了一身男装,一边用当初的男子声音说,也一边看向沈驰。 一老一少就这么大剌剌地互相打量着对方,异口同声地问道: “女娃?” “沈驰将军?” “敢这么叫我的女娃,你是第一个。”沈驰呵呵笑道。 “敢这么叫我的人,您也是第一个。”梅兮颜毫无怯意。 面对梅兮颜一身的气定神闲,沈驰不由自主地竟感到一丝压迫感,这种感觉自六国大战后便没有出现过了。 “有意思。”沈驰看到他相当欣赏的顾晓和苗风都站在梅兮颜后面,捋着胡子玩味般说道。 “您也挺有意思,比屠一骨更有意思。”梅兮颜笑道。 “你和屠一骨交过手?”沈驰问道。 “算是吧。如果可以,也想和您过过招,简单切磋而已。”梅兮颜说道,这话是真心话,这几国出名的大将军都是六国大战时的风云人物,她很想会一会他们,也领略一下他们的风采。 屠一骨已是手下败将,且为人跋扈,梅兮颜不喜欢他。眼前这位老头儿虽然目含精光,但面相看起来挺和蔼,竟生出一些好感,所以更想和他交手看看。 “拣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沈驰几乎肯定面前的姑娘身份贵重,但也止不住对她豪爽的性格产生爱惜之意,笑呵呵地说道。 “若是吕青野觉得还有时间,我不介意。”梅兮颜也微微笑道。 “我没时间了,我要出发。”吕青野拿梅兮颜没辙,更无法阻止性子一上来就变成顽童一样的沈驰,立即决定脚底抹油,跑为上策。 “那我也只能先走了,以后有机会一定和您切磋,您输了的话,能不能和我讲讲六国大战时候的那些成名将军们?”梅兮颜说道。 “还没比试,你怎么知道我会输?”沈驰问道。 梅兮颜笑了笑,说道:“先说能不能答应我的条件。” “若你输了呢?” 梅兮颜笑道:“那我当您答应啦。” “女娃这张嘴,比世子小时候还厉害,我什么时候答应了,先告诉我你的名字。”沈驰不服气地问道。 梅兮颜挑了挑眉毛,悠悠地回答:“等我回来再告诉您。” 正看着她右脸的沈驰眼神骤然一变,转瞬即逝,又继续说道:“好,我等你回来。” 第八十三章 诈城(上) “你们还是找个地方去打架吧,我不带你去。”吕青野无奈地对梅兮颜说道。 “我也不想去,不过——”梅兮颜伸手拍了拍吕青野的胸膛,说道:“只怕不去不行。” 梅兮颜用的力气不大,但吕青野已经有了痛感,他也知道,自己的体力消耗过大,若不是路战给他的外敷药有奇效,他只怕早已因胸闷疼痛无法呼吸而倒下了。 只是城门这次的伏击战打得漂亮,让他更想凭自己的本事夺取望烽城,便陷入了执拗的坚持之中,嘴硬道:“我没事,你还有伤在身。” “主帅拼的不是武力,是对战局的分析、掌控和调度,我只是出把力气而已,你不用担心我……”后面的“抢你功劳”四个字省略了。 沈驰听到她的话,更是在意地看了她一眼。梅兮颜仍旧保持温和的微笑,藏起了浑身的锐气。 梅兮颜原本不想参与吕国和越国的战事,但一想到她答应和吕青野联盟,若是不出份力让吕青野欠份情,以后也不好张口向他讨要东西,所以还是带着顾晓和苗风来了。而且,私下里这样说服自己,如果吕青野的身体吃不消,万一出了什么事,联盟怎么办? 见吕青野仍旧面有郁色,不肯点头,沈驰笑呵呵地打圆场:“能陪着世子一路涉险来到洛津,自然是最要好的朋友,出把力有何不可?老臣若不是长得这般扎眼,也会跟着世子一起去。” “洛津可离不开沈大将军。”吕青野连忙说道。 “去吧,有来有往也是朋友之道。”沈驰语重心长地说道。 面对沈驰的弦外之音,睿智如吕青野一点即通,立刻向沈驰施了一礼,说道:“是,青野受教。” “姜果然是老的辣。”梅兮颜笑意盈盈地真心称赞一句。 “你这小丫头也不遑多让。”沈驰哈哈一笑,回敬了一句。 吕青野完全不明白这一老一少到底哪里投缘,不过一个见面而已,却敢开彼此的玩笑。虽然沈驰年纪大过梅兮颜三旬,但身份到底有别,两人竟然互相都不生气,,一副其乐融融的气氛,也是奇景。 “屠寂这次没带骑兵,我们只能步行,这就出发吧。”吕青野不再想沈驰和梅兮颜的问题,说道。 “好。张曳,去把那二百个小鬼带出来。”沈驰吩咐道。 张曳领命而去,很快便带回来两百个身着越军服饰的士兵。 吕青野谢过沈驰,带着二百士兵踩着泥泞的道路,向望烽城而去。 沈驰看了看梅兮颜的背影,又看了看吕青野的背影,略略皱了皱眉。 为了尽快赶到望烽城,也为了迷惑望烽城太守、凸显洛津局势的紧张,吕青野决定穿过猿哀山以缩短路程。 沈驰显然已经料到吕青野会做此决定,挑选的两百人各个都对猿哀山熟悉无比,推选出一个向导,带着吕青野等人挑捷径而走。 众人熟知山谷内的瘴气,进入猿哀山后,都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小布包,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平常山中猎户自备的草药袋,碾碎了裹在薄薄的湿布巾里,掩住口鼻,药味持续发效,被人体吸入以防瘴气侵害。 做向导的兵士还为吕青野等人都准备了一个,让他们戴上。 趟过的山坳积水半人高,钻过荆棘乱生的险峻之地,又挤过狭窄得只能侧身而过的山缝,一路艰苦地快速行军。 毒蛇在不经意间便会攻击他们,好在大家都有准备,挤出蛇毒涂上药粉,再服上两粒解药,便不会有事。 最让人束手无策的是蚂蟥,虽然裤脚已经被缠得紧紧的,也涂了驱赶蚂蟥的药粉,但雨水将药粉冲掉,被荆棘划破的衣裳无法覆盖的皮肤、裸露在外面的手和脖颈都难逃被叮咬的命运,很快,几乎人人身上都附着着这些黑黑的扭曲又滑腻的吸血虫。 直到一处山石平坦的区域,吕青野下令休息,大家都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小松枝点燃,互相把仍叮在身上的蚂蟥烫下去踩死,弄得山石上处处都是殷红的血迹。 “老大,你被咬了没有?”顾晓和苗风互相处理完身上的蚂蟥,问道。 “已经弄掉了。”梅兮颜扬起手背晃了晃,又道:“把那个胸甲拿给吕青野。” “什么?”吕青野问道。 “胸甲,可以保护你的胸骨。”顾晓一边说,一边从背着的小包里抽出一串薄薄的木板,又把腰间的纸包拿出来,把药丸分给吕青野和吕澈,“还有,这是你们的药,早中晚各一粒,恢复体力的。” “谢谢。”吕青野接过药丸一口吞下,脱了外衣,让顾晓把那一串木板贴到胸前,用布条绑好固定。然后稍微动了动身体,虽然行动有些不便,但似乎确实有效。 “梅姑娘,为什么又用这种声音说话?”吕澈忍不住问道。 “比较方便。”梅兮颜接过苗风递给她的馒头,说道。 除她之外,其余皆是男子,她用男声说话,又是一身男装,个子又高,不熟悉她的人确实会把她当做男子看待。 见吕青野闷头吃馒头,吕澈只好又问道:“你身上的伤不要紧吧?” “别乱说话,小心我挖了你的眼睛。”苗风立刻白了吕澈一眼,说道。 “你们老大身上确实有伤,你们没看见么?”吕澈难以置信又委屈地看着苗风,问道。 “有伤也是你能看的么?”苗风轻声吼道。 吕澈刚想反驳,却突然开窍一样明白过来,挪了挪屁股,离苗风远一些,小声嘀咕道:“不过就是关心一下,又不是想要怎么样。哼,明明都看见了,装作没看见就真的没看见么?自欺欺人。” 听得梅兮颜禁不住莞尔一笑,却不说话。 吕青野稍微后仰身体看向梅兮颜的后背,灰色的猎户装又被雨淋湿,倒是没有血迹渗出来。 梅兮颜身边坐着顾晓和苗风,他身边又有吕澈,虽然担心,却实在不好意思询问,听到吕澈嘟囔,想一想也有道理,光明正大的关心何必弄得暧昧模糊,反倒让人尴尬,便微微转头,看着梅兮颜的侧脸,说道:“吕澈是直肠子,你别……” “我知道,我又没生气,你们一个个这么畏手畏脚的,怕我杀你们灭口呀。”梅兮颜笑道,“路战已经给我上药、包扎好了,他的药贴你也用过,该知道功效的。” “那就好。”吕青野悻悻地敷衍一句,心里比较在意路战是怎么给她上药包扎的。 “世子,大家都吃饱了。”张曳过来说道。 “好,传令,继续赶路。” 第八十四章 诈城(下) 天黑的时候,张曳和埋伏在山脚下的吕国伏兵接上了头,再次短暂歇息、整理之后,吕青野带着浑身破破烂烂的一群人小跑着到了望烽城门前。 城头守卫见到他们,大声喝问:“什么人?” “我们乃屠将军麾下,屠将军已经进了洛津城,但是被沈驰调集军队围住了城池,正在僵持中。我们是突围出来求援的小队,沈驰目前忌惮吕青野的安危,不敢贸然攻城,还望杨太守能尽快出兵支援,城里城外联合,击溃沈驰的军队。”吕青野仰头对着城头说道。 “偷袭成功了?”守卫带着一丝兴奋说道,“你们先等等,我去回报太守。” 望烽城太守杨声听到守卫来报,即刻与都尉和长史赶到城头,问道:“可有屠将军手令?” “屠将军急命我们突围出城,没有手令,但有令牌。”吕青野走到护城河前,掏出怀里的令牌,向着城头扬了扬。 杨声转头向身边的长史问道:“你看是否可信?” “人可能造假,但令牌和口音却造不得假。此人说话带着乾邑口音,该是和屠将军一起过来的士兵,可信。趁着沈驰不备,吕国援军尚未到达之时,我们背后偷袭,再和屠将军里应外合,不怕打不赢这位吕国第一大将军。”长史略沉思后说道。 “放吊桥,开城门。”杨声不再犹疑地吩咐左右,又对着吕青野等人喊道:“一路奔波辛苦,你们先进城来休息一下。” “军情紧急,趁沈驰大军尚未全部到齐,请杨太守速速发兵。”吕青野仍佯装尽忠职守地催促道。 “勿慌,兵马早已备好,即刻出兵。”杨声答道。 吊桥被放下,城门也打开了,吕青野一行人进了城门,见到杨声仍旧表现得极为急切,坚持要跟随杨声杀回洛津。 杨声备的是一千五百骑兵和一千五百步兵,好言安慰他们一番,才打消了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洛津的打算。 送走杨声后一个时辰,瘫倒在营房里的吕青野等人迅速恢复了精神,与梅兮颜兵分两路,梅兮颜带着张曳等五十人负责解决城头上的守卫,吕青野则带着鲁柏柯等一百五十人去行署抓都尉和长史。 城头上的守卫突然遭到偷袭,没等发出讯号便被制服,随后梅兮颜命张曳点起火堆,熊熊火焰在微雨的夜里仍旧烧得旺盛,山脚下的伏兵见到信号,迅速行动。 长史得知城头起了烽火之后冲出行署,被吕青野逮个正着,都尉到底反应更快,立刻组织兵士反击,但行署内兵士不多,很快被吕澈和鲁柏柯杀伤,其余的在吕青野威胁之后都乖乖投了降。 半个时辰后,沈驰安排的两千伏兵已经兵不血刃、有序地接管了望烽城。正值申时,百姓还没有入睡,有些看到城头燃起烽火,立刻关门闭户,特别熟稔的则聚在一处小声讨论是否是有人攻城。 当吕国士兵进入城中安抚百姓时,胆子大的透过门缝看到了久违的吕国士兵服饰,一听到是吕国士兵冲进了望烽城,又听说率兵的是吕国世子,竟争相涌出家门,站在街道上张望。 路上人满为患,许多老人喜极而泣,中年人也不胜感慨,几乎都在询问和议论: “是真的么?吕国的军队?” “世子从越国回来了?” “世子是当年那位去越国做质子的世子么?” “是国主派世子来的么?” “我们又回归吕国了么?” “我们能回家了!” “只有我们望烽么?若是杨声带兵围城,我们岂不是孤立无援?” “若是苇城也能夺回来就好了,可以互相支援。” “听说越国偷袭洛津失败,全军覆灭,有沈驰将军在,也可以支援望烽。” …… 听着劝抚士兵的吕国乡音,更多的百姓终于确定是吕国的军队攻下了望烽城,从乱糟糟的议论逐渐变成欢呼…… 吕青野连夜审问长史和都尉,掌握了百姓民生、兵士管理及周遭屯兵、粮草等事宜,加紧安排人手书写安民告示,贴到各处显眼位置。 梅兮颜在行署里也能清晰地听到街上激动、哭嚷的百姓额手称庆、犒军的声音,渐渐也感受到了望烽城百姓对家国的怀念之情。 张曳来报,除行署里五百多名士兵投降外,城外留守的一千士兵听说是吕世子攻下望烽,又听到城内百姓的欢呼声,知道无法抵抗,竟也都投降了。 吕青野下令不得虐待投降的越国士兵,好生看管。 鲁柏柯来报,城外马场里还有五百匹战马,已经着人替下原来的士兵看管起来。 夜已深,街头上庆贺之声仍不绝于耳,从昨日渡江到此时攻占望烽城,吕青野终于有机会彻底坐下来休息,连续两捷让他的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也对自己更加有信心。此刻他心中还盘桓着另一个计划,但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一直犹豫无法做决定。 吕澈着人做了一些饭食,端给吕青野,吕青野拿起筷子问道:“梅姑娘他们和其他兵士呢?” “全城的百姓几乎都出来犒劳兵士了,比我们吃的还早呢。梅姑娘在隔壁房间,张曳把饭送过去了。世子,据望烽都尉交代,离这里最近的越国驻军都在屏山关,守将是彭坚。接到消息后再赶到望烽和苇城,最快需要五天时间。苇城的守兵目前只有三千多人,大部分驻扎在城外,我们是否可以趁夜偷袭。”吕澈说道。 “我也在考虑,只是兵士有限,我们只有两千两百人,留下一半在望烽,只剩一千人,再次诈城胜算不大,只能奇袭。但大家都已疲劳,再奔波到苇城,恐怕就力不从心了。”吕青野说道。 “不是有梅姑娘和鬼骑么?请他们帮忙潜进苇城,只要开了城门,有望烽之鉴,百姓也会自发配合我们的。” 吕澈的话正中吕青野心事,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我不想把百姓牵扯进来,也不想让鬼骑插手。” 第八十五章 收复苇城(一) “世子,属下知道你的心思,你不想让梅姑娘瞧扁了,所以受了伤也一直撑着;明知道有他们助力,夺取苇城更有把握,却不肯去请他们帮忙。但梅姑娘有句话说的好,你是主将,掌控全局,她只是出把力气,那又何妨请梅姑娘帮忙呢,联盟不就是要互惠互助么。 “梅姑娘这个人确实厉害,能文能武,所以才能成为枢国国主,手下又有一班常人无法匹敌的鬼骑。但文武全才的毕竟是少数,尹沐江那么厉害,不是也要屠一骨和诸多文臣武将辅佐么。不能因为个人争强好胜就把眼前的国家利益置之不顾……” 吕澈很少这样一本正经地发表看法,正说得头头是道,突然顿住了,意识到自己有责怪吕青野意气用事之嫌,立刻低下头,施礼道:“世子,吕澈僭越了,请世子责罚!” 吕青野白了他一眼,说道:“你哪有错,说的都在理,抬头继续说。” 吕澈听出吕青野语气不善,还在生气,不肯抬头,继续道歉:“还是请世子责罚,属下才安心。” 吕青野强忍笑意,佯怒嗔道:“倒是好久没见你这副模样了,算了,原本就说得在理,我何必罚你。” “是。”吕澈恭敬地应道。 “话还没说完呢,继续说。”吕青野道。 “说完了。”吕澈又低下头,坚定地说道。 “你吃饭了么?”吕青野见他执拗,也不再管他,问道。 “还没有。” “再去取一份饭菜来,一起吃。” “是。”吕澈应了一声,起身退出去。 吕澈的话把吕青野最后那点好强的自尊心彻底扒出来袒露在外,让他直视自己与梅兮颜之间的差距和差别。见识过梅兮颜在战场上的杀伐决断,也见识过她在别人屋檐下的刚直果敢,他佩服她,也自然而然产生对比的心思。 但正如吕澈所说,文武全才的人到底是少之又少,尤其鬼骑已经超乎正常人之范畴,他非要拗着和梅兮颜一较高下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更不是明主之举。他想起父王吕逸与诸位文武将军的相处,虽然他没有强大的武力,但却能降服一众勇悍的战将们。他也应该如此,不从武功上比高低,而从治国的初心出发,不违背自己的原则,又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身边的人或事等资源,先巩固自己的地位,以自己真正的实力去征服那些廷臣,以此来抗衡大哥吕青莽。 一旦想通了这一切,心中的烦恼郁闷即刻烟消云散。正好吕澈也端着托盘进来,他站起身说道:“走,去梅兮颜那个房间一起吃。” 吕澈眼睛一亮,问道:“世子决定偷袭苇城了?” “这个时候你倒机灵了。”吕青野打趣道。 “大智若愚呗。”吕澈毫不谦虚地自夸了一句。 梅兮颜正在和顾晓、苗风吃饭,房门未关,见到吕青野和吕澈,很自然地移动座位给他们腾地方。 “有事?”梅兮颜问道。 “嗯,关于苇城的。”吕青野开门见山地说道。 “夺回来是可以,但怎么守呢?洛津有猿哀山做屏障,暂时安全无虞。苇城与望烽城虽然距离近,但你手头上的兵力有限,若再分开力量更小。两城之后是大片的沼泽地,吕国支援需要几日你可算过,又是否能顺利得到支援?”梅兮颜又问道。 梅兮颜提出的问题,吕青野都已考虑过,因此说道:“为了安定人心,吕澈和张曳带领一千人留在望烽城,防止新投降的越军出现诈降。同时将城外粮草等搬进城内,预备接下来可能有的围城之战,我和鲁柏柯还有你们三位带一千二百人偷袭苇城,得手后也一样将粮草等搬进城。 “方才已经差人快马将夺回望烽城之事送往愽城,父王看到我的书信定会马上发兵支援,来回有十日足够。之前已和沈将军说过请援之事,洛津城外还有驻军一万五千人,只等我向望烽出发,他便先调三千人来支援,大约明日下午可到。” 梅兮颜看了吕青野一眼,说道:“最好先做好以沈驰所有兵力保护三城的准备吧。” 吕青野总觉得梅兮颜看他那一眼含有深意,但她却不明说,让他有些摸不到头脑,难道是觉得越国大军会马上赶到,以沈驰的兵力无法抵挡么?但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所以原本想放火烧掉苇城粮草的计划都做了调整,守城原本就比攻城容易,守上十日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困难之处。 “梅姑娘若有其他顾虑,不妨明言,我们再讨论。”吕青野问道。 “现在说那些毫无意义,也不是提出来就能马上解决的问题,先做好以目前手上能调用的兵力做长久守城的打算更实际一些。” 梅兮颜到底还是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如果吕青野和沈驰下定决心死守的话,越国想打下三城,必将付出相当的代价,届时,战事大范围传开,吕国无论如何总会派出援兵,她没必要做小人。 “好。”吕青野也不再追问。 “顾晓和吕澈留在这里,张曳随我们去苇城吧。我没有喧宾夺主的意思,但我们在铁壁城有守城经验,而吕澈和张曳一直在乾邑,没有实际参与过守城战,留下顾晓更合适一些。至于实际的指挥权可以交给吕澈或者随行来的千夫长,顾晓可以视情况提出建议。你觉得如何?” “如此更好,有劳顾侍卫。”吕青野欣然同意。 梅兮颜放下筷子,走到窗边支起窗扇,外面竟已浮出一片灰白色的雾气,不由叹道:“此时下雾,明早雾气肯定更大,倒真是偷袭的好天气。” 半个时辰后已做好出发准备,吕青野率五百骑兵,各个口衔枚、马裹蹄,一声不响地出了望烽城,直奔苇城。 雾很大,前后已无法看清隔着两丈远的事物。 快接近苇城城门时,苗风做哨探先行下马,示意身上背着长木板和麻绳的人下马,步行到苇城的护城河前,梅兮颜、吕青野和鲁柏柯上前帮忙,将木板用麻绳捆编之后做成一个简易的小跳板,搭在护城河上,四人率先快速过河,悄无声息地来到城墙下。 第八十六章 收复苇城(二) 不同于望烽城那般谨慎,苇城看起来和平常的城池没区别,城头上雾气笼罩,隐隐约约透着火把的光亮。苗风用匕首刺了刺城墙,夯土极其坚固,即使是锋利的匕首也仅能陷入寸许,无法做支撑。 返回到护城河边时,已经有几十人偷偷摸到城墙下躲起,梅兮颜指导吕青野和鲁柏柯将跳板拆了,重新捆绑连接成一条长达几丈的长木板。四人抬着木板到了城下,寻了一处没有守卫的地段将木板支到城墙上,苗风轻轻踩着木板,像猫一样快速爬到了城头,将多余的麻绳扔了下来。 梅兮颜也顺着木板上了城头,自愧不如的吕青野和鲁柏柯顺着麻绳依次爬上去。 苗风无声无息地抓来四个士兵,堵住嘴,让他们分别画出苇城太守和都尉的所在地,有关太守的图竟没一个重复的,倒是都尉的相当一致。吕青野和梅兮颜都以为是这位太守狡兔三窟,行事谨慎才会如此,更不敢大意。 四人记住路线,梅兮颜正要杀掉士兵灭口,吕青野及时拦住,将他们打昏,将衣服换到自己身上。 苗风留下看着城门,一旦他们成功,即可开城门放吊桥,引大队进城。 正此时,更夫的铜锣梆子声传来,一慢四快,正是五更。 三人很快潜进行署,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长史刘一成和都尉常胜活捉,只是没有找到太守。但刘一成马上就供出了太守所在的一处偏僻耳房,将沉睡中的太守抓个正着。 听到吕青野报过身份后,已过花甲的老太守突然跪倒,呜呜地低声饮泣,好半晌才哽咽着说道:“下官陈忠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吕青野一时云里雾里,眼见时间紧迫,天色很快就要放亮,也来不及问他何来的感慨,正要说话,陈忠契却抬起头,正色说道:“世子请容许下官穿好官服、亲自前往城门处去开城门,迎接吕国大军。” 吕青野转头看向梅兮颜,梅兮颜摇头,也不明白眼前这位太守到底存的什么心思,若说是因虚与委蛇,才如此情感真挚,可除了这一跪之外,举止又极有分寸,不像是谄媚懦弱的小人模样。而且守城士兵没一人能画出一致的他的住处,总觉得十分不简单。 想不通其中关窍,吕青野只好放狠话说道:“如此配合甚好。若是这一路想耍什么花样,我吕国大军到处,只怕要血流满地了。” 说罢示意他起来去穿戴。 陈忠契慌忙起身劝止道:“世子不可。城里的士兵都是苇城本地人氏,都是吕国的子民哪,万万不可自相残杀。” “若是乖乖献城,自然相安无事。”吕青野道。 “请世子放心,一切都在下官身上。”陈忠契说完,转身去屏风上取了官服,就在吕青野等人面前穿戴好,带着吕青野和梅兮颜前往城门。 虽然陈忠契建议将长史和都尉都关在行署,但吕青野怕他使诈,着鲁柏柯押着刘一成和常胜跟在后面。一行人一出行署,巡逻的守卫便发出信号,于是大群的士兵渐渐都跟了上来。陈忠契命令散开,他们便远远地跟着。 果然如陈忠契所说,他只在城下对士兵说:“开城门,我们吕国世子回来了。” 士兵们稍微愣了愣,便不等守在暗处的苗风动手,立刻去打开城门放下吊桥,并派人出去通知等待在护城河外的张曳及骑兵们。 陈忠契看到吕青野和梅兮颜略有疑虑,小声解释道:“这些士兵都是下官细心挑选的吕国子弟,虽然不知道这辈子是否还有回归吕国的机会,但下官时刻准备着有朝一日能迎接吕国的军队。” 此时,部分骑兵已经到了门口,张曳下马后牵马进了城里,刚要见礼,常胜突然身形一动,冲到陈忠契身后用捆绑住的双手套住他的脖子,将他拖到马前,大喊:“别过来!否则我杀了他!” 变生肘腋,令人猝不及防,原本正牵马要进入城门的吕国士兵们都愣住了。 “杀吧,随后我便杀你。”张曳仍旧握住缰绳,转身面对常胜,不慌不忙地说道。 “杀不得!”守在城门边的一个什长王敬吼道。 城下所有苇城士兵,连带从行署一直远远跟过来的士兵们动作一致,全部刀出鞘,将吕青野等人围住。 陈忠契想说话,无奈常胜扼着他的脖子,根本发不出声音。 吕青野和梅兮颜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他们下一步动作。鲁柏柯在常胜突然蹿出去后便意识到自己的大意失误,紧紧地扣住长史刘一成的胳膊,全神贯注地盯住吕青野和那个说话的什长。只要吕青野有任何暗示,他便冲出去先杀了那个分不清谁主谁从的什长。 “让开一条路,我离开之后保证放了陈太守,毕竟也共事三年,有情分在。”常胜说道。 “那位大人,请放开缰绳,让都尉大人离开。”王敬对张曳说道。 “你们这样拔刀围住世子,是想造反?”张曳声音不大,却透着威严。 “世子曾为了吕国的安危大局不惜去越国为质,如今看到为吕国尽忠职守的太守大人被挟持,自当也该相救。”王敬不卑不亢地回答。 “张曳,退下。”吕青野平静地下令。 “世子?”张曳还想坚持,但透过雾气看到面无表情的吕青野,便不再说话。 “放他走,不得伤害到陈太守。”吕青野对堵在城门外的吕国士兵说道。 吕国士兵们牵着战马退到城门两旁,让出一条路来。 “你是世子,一诺千金。”常胜道。 “这是自然。但你若是往城外驻军处报信,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毕竟我吕国大军并不知道我在这里应承了你的要求。另外,陈太守年纪老迈,我安排这位什长在后面骑马跟随你们,直到你觉得安全处,然后带回太守,你也不能反对,否则你和陈太守便在此同归于尽吧。”吕青野道。 苇城士兵也知道吕青野是为了陈忠契的安全着想,并没有反对他的建议。 常胜紧张地环视一周,咬咬牙应道:“好。” 第八十七章 收复苇城(三) 张曳放开缰绳,常胜怕周遭这些敌人一旦靠近他便会出手伤他,不敢向任何人要求解开他双手上的绳索,就势仍勒紧陈忠契的脖子,将他拖到马旁,扯过缰绳,以马身为后背的掩护,慢慢走出城去,直到穿过站在护城河外的骑兵队伍,雾气已经将城下的人都掩盖住,才费力上了马鞍,再把陈忠契拖上马去,就此策马而去。 王敬向吕青野跪倒行礼,说道:“小的什长王敬冒犯世子,罪该万死,等救出太守后自会到世子面前领死,且容小的先行离开。” 一转身大踏步出了城门口,立刻有一位牵马的士兵将缰绳递到他手中,顺手偷偷指了指马腹。 王敬低头一看,一位穿着和他一样服饰的人正吊在马肚子下面,他不说话,淡定地上马追了上去。 “传信兵速返望烽和洛津,告知苇城已光复。鲁柏柯带其他人上城头警戒,等待探查城外驻军的哨探回来,并在城门口设置埋伏,原苇城的士兵且到城门口集合。”吕青野大步出了城门,对站在城门外的士兵们吩咐道。 不止吕青野带来的吕国士兵,苇城的几百名士兵也从令如流,迅速按照吕青野的命令集结在城门内,被他四人打晕的士兵也被人救醒,重新换了衣服站在队列中。 “对于我的身份,你们可还有怀疑?”浓雾之中,除了前排的苇城士兵能看到吕青野的大致身形,其余人完全看不清吕青野的模样。 “大人,您真是世子?”一个百夫长果然壮胆向吕青野问道。 “正是吕青野。”吕青野答道。 “世子不是去越国当质子了么?”百夫长又问道,旁边几个胆子大的士兵也悄悄探出身子想看清吕青野。 梅兮颜给鲁柏柯使眼色,把尚未有什么动作的刘一成拉到一边去捆了起来。原本以为他们和陈忠契是一路的,却没想到那个都尉竟沉得住气,一直等到绝佳的逃跑机会才露出原形,甚至懂得劫走陈忠契当人质。 “既然不相信我,为何要开城门?”吕青野也不辩解,问道。 “太守吩咐的,小的们自然要照办。” “他若投降敌人,并让你们为敌人开城门,你们也照办?”吕青野皱眉。 “谁都可能投降敌人,但陈太守却绝不会投降。”百夫长铿然道。 “为什么?” “陈太守早已‘投降’越国十二年了,‘忠心’地做着越国的酷吏,苛捐杂税收得比哪个城池都卖力,又镇压百姓不得造反,因此一直受到百姓的怨恨。他如此处心积虑讨好越国王廷,就为了保住太守这个职位。 “只有我们知道他的用心。城头上这几十个弟兄都是子继父业一直坚守在这里的吕国子弟,陈太守说过,如果还当自己是吕国的子民,就守好城头,等着国主派人来接管我们。 “不止如此,这十二年间,他已经悄悄把城内的士兵都换成了自己人。最近他常说,他可能等不到苇城回归吕国的那一日了,所以要把能做的都做掉,时常告诫我们无论是越国人还是吕国人对我们责骂或挑衅,我们都要忍下,记住自己背负的责任。” 说到此处,突然跪下,哀求道:“若您真是世子大人,请千万救下太守,不要让贼都尉伤了太守。” 直到此时,吕青野和梅兮颜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城头上的士兵没有画出陈忠契的住处,他们是为了保护陈忠契。而画出了常胜的住处,却是因为厌恶这个都尉。 陈忠契固然是为苇城着想,但吕青野却不能苟同他的做法,尤其是此时看到这些士兵对陈忠契的拥护,俨然陈忠契才是他们唯一的主人,他这个世子不过是个受到苇城太守承认的徒有世子之身份的外人罢了。 只是他们毕竟都是吕国子民,而且也一直在为守卫苇城而尽心竭力,如今更要倚仗他们来安抚阖城百姓,吕青野压下所有不悦,说道:“王敬已经跟去了,只要常胜不反悔,王敬自然可以把陈太守安全救回来,你们自然要相信王敬的本事。” “谢世子宽宏大量,不追究小的们僭越之罪。”这个跪地的百夫长也是个有心机的人物,见吕青野语气一直和善,马上就坡下驴,先行谢罪,毕竟最底层的士兵对一国之储君拔刀相向,等同于造反,死罪难逃。 其余的苇城士兵立刻你推推我、我捅捅你,互相暗示着跪拜下去,异口同声地“请罪”。 “陈太守为了保住苇城不惜背负骂名,能有你们这班忠心的属下,是吕国之福,我怎么会怪罪你们,快起来。”吕青野说道。 众人又异口同声地“谢世子”,才站起身来。 “你叫什么名字?”吕青野问道。 “小人王重,忝为百夫长。” “难道与王敬是兄弟?” “若论起来,也算是同族兄弟。” 吕青野点头,再次问道:“王重,苇城内所有士兵确定都是我们自己的子弟吗?” “是的。目前只有五百人在城内,均是本地人。越军被屠寂借走了一千人,城外还驻扎了三千人。”王重回答。 “好,我们是攻克了望烽城后便快马加鞭赶到苇城的,如今苇城内都是我们吕国的子弟和父老乡亲,一切更好安排,你且先抽出几十人安顿好我带来的士兵,天亮后再去安抚百姓。剩余的苇城士兵们,可都会骑马?”吕青野道。 “会。”王重骄傲地回答。 “好。苇城城门是你们父辈两代守护着,这种荣耀和功勋希望你们继续下去。城外驻守的三千越军目前没有任何警戒,我们趁大雾弥漫前去偷袭,你们可有此胆量?”吕青野提高了声音,亢奋地刺激着苇城士兵。 “有!”众口一词。 “王重,把所有苇城士兵组织起来,每人戴两囊火油,我们去突袭城外驻守的越军,抢回粮草。”吕青野命令道。 “是。”王重领命,立刻便去布置。 梅兮颜站在吕青野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目光逐渐深邃。 “张曳留在城里,接应陈太守,做好百姓的安抚事宜,另外统计役兵乡勇,以防万一,不见我们回来,不得开城门。”吕青野转身吩咐,转而发现刘一成哆哆嗦嗦地在一旁,又说道:“这位长史对苇城自然最为熟悉,一切可先问他,若他说的不对或者故意隐瞒,就别浪费粮食了。” 吓得刘一成两腿一软,跪在地上,求饶道:“求世子饶命,小的也是吕国人氏,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记住你说过的话。”吕青野上前一步,逼视着他的双眼,淡淡地说了一句。 “小的一定记住。”夜里微凉,刘一成却一头一脸的汗。 吕青野不再说话,张曳走到鲁柏柯旁边,把刘一成拉走了。 “我等苗风回来,不和你去了。”梅兮颜说道。 “也好,你在苇城我更放心。”吕青野说道。 很快,苇城的四百名士兵和吕青野带来的一百名士兵重新集合,在浓浓大雾笼罩下的黎明到来之际,骑上战马直奔驻守在城西的越军营帐。 第八十八章 收复苇城(四) 一切比吕青野预料的还顺利,当他带着五百骑兵冲到城西越军大营时,只有少部分越军刚起来,哨兵还未等发现他们,当先的鲁柏柯和王重已挑开鹿砦冲进营中,挨着近的越军还没有从雾气中看清他们的身份,就被战刀砍倒,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 吕国的士兵们一边大喊“屠寂已被吕世子和沈驰将军活捉,速速投降”,一边四处朝着营帐泼洒火油放火,起得早的越军乱作一团,一面反击一面招呼营帐里的弟兄起身,一部分被气势正盛的吕军杀掉,一部分趁乱逃跑。尚在营帐中的也只逃出小部分,很多人被自己人踩倒踩伤,大部分都被吕军截杀了。 乱哄哄的厮杀哀嚎渐渐停止,越军城西大营被吕军成功占领,粮草等尽皆看管起来。 雾气太大,吕青野下令不再追击残余越军,而是组织车辆搬运粮草进城。 从洛津到望烽,再到苇城,一路势如破竹,委屈了十二年的两座城池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吕青野再次抢回,连他自己都觉得犹如做梦一般。心中不停提醒自己要保持警觉,预防后续越军的大举反攻,同时也在考虑该如何对待父王即将发出的援军,毕竟他离开得太久,要和文臣武将们重新建立关系是必然的过程。 当吕青野亲自押送第一批粮草回到城门口时,一个他带来的吕国士兵急匆匆跑到他马旁,紧张地说道:“世子,不好了,城里的百姓一听到世子带兵夺回了苇城,本来是奔走相告欢呼庆祝的,但世子的两位朋友刚把陈太守送到行署,就被百姓看到并围了起来,嚷着要‘杀狗官清叛徒’。” “我那两位朋友没事吧?”吕青野问道。 “他们没事。” “张曳呢?” “张大人现正在行署中。亏得张大人当机立断,先以‘拘禁行署所有官员’的名义挡住了群情汹涌的百姓,请百姓们等待世子回来再做区处,否则只怕太守现在已经被百姓砍成肉酱了。” “你们只管看紧城门,千万不能大意。”吕青野说完,转头吩咐鲁柏柯:“你在此接应运送粮草的队伍,我去行署。” 吕青野下马,将马交给一个士兵,徒步前去行署。对于处置陈忠契,他心里已有计划,因此并不着急,步态相当从容。 离行署还有一条街,吕青野便听到嘈杂的人声,宣示着人群的存在,原本三三两两之间的喁喁细语因为人数的庞大而变成嗡嗡的一片声响,倒是没听到有激烈的抗议之声。 只看这架势,陈忠契为了保住太守身份而对百姓的苛政已可见一斑。 走到近前,士兵们在人群外安抚,看穿着有苇城士兵也有吕青野带来的洛津士兵,吕青野身上还穿着苇城士兵的衣服,便也慢慢挤进人群中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世子竟然带兵过来,这是吕国和越国撕破脸了,唉,又要打仗了。” “世子去越国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孩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带兵。” “没听行署的那位大人说,望烽都被世子抢回来了,这会儿世子去偷袭城西越军大营了,没有本事怎么能带兵接二连三地抢回望烽和苇城。” “到底还是大王子更有带兵经验,只靠偷袭得胜,万一屏山关的越军大举来援,我们怎么办?” “我们这些年受陈忠契的盘剥压迫,那么多人被逼到猿哀山里,宁可藏在深山当猎户也不愿住在苇城,大王子那么厉害也没见他来收复苇城和望烽。” “老天爷一直发脾气,下了十几天雨,耽误补种不说,只怕家里的种子也要受潮了。没有粮食,若是越军围城,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 “你们看到有多少咱们吕国士兵进城了么?” “雾太大了,根本看不清。” “听说是屠寂先偷袭洛津不成,反被沈驰将军和世子活捉了,想来苇城和望烽应该没有多少士兵,屏山关有大将彭坚,到这里只要个三四天,也许留着陈忠契的狗命也好,至少我们守城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还可以做说客,阻止彭坚屠城,保住我们的命。” “行署那个大人是不是也是这个心思,陈忠契说到底也是咱们吕国人,他们都是官,怎么可能管咱们的死活。” “别胡说!陈太守也是有苦衷的,他是为了保住太守这个位置,以便能把咱们吕国的子弟们都安排成守城的士兵,若是国主兴兵伐越,咱们就可以大开城门迎接自己的军队,免去攻城之战……” “十二年我们受了多少苦,即便越军攻城能攻多久,围城又能围多久?狗官明明就是个贪官,编出这样一套说辞来骗你,亏你活这么大岁数,竟然相信!” “彭坚向来喜欢屠城,当年若不是陈太守站出来以所有家财保得太守职位,保住苇城,现在焉有我们这些吕国遗民?才过了十二年,别说你们不知道。是受些苦继续活着,还是让彭坚杀死,这种选择还用犹豫?” 讨论的几个人突然沉默了,吕青野在心中叹口气,一样都是普通百姓,他想起了铁壁城的那个不知名少年和那些聚在一起讨论迎敌的百姓们。诚然,百姓无辜,本就像稻草般随风摆,军人们才该保家卫国,但一想到枢国那些同仇敌忾的百姓,吕青野仍旧很是感慨。 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对吕国百姓并不了解,他生平之中接触百姓的次数竟然只有三次,第一次是作为质子去往越国的路上,第二次是在铁壁城,第三次便是这里。是枢国强悍的民风给了他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国家的百姓也会那般慷慨激昂,却忘了吕国和枢国的民风实在大不相同。那么,现在再来思考陈忠契的行为,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呢? 一边走一边想得入神,眼看快到了行署门口,身边有人推他,问道:“兵大人,世子回来没有?狗官要怎么处理?越国会不会来攻打我们?” “陈太守不是已经被看押……” 没等吕青野说完,身旁一个人便问道:“你这吕国的口音如此奇怪,是什么人?为什么穿着我们士兵的衣服,是越国的奸细么?” 第八十九章 收复苇城(五) 一石激起千层浪,没有在陈忠契身上发泄的愤怒转嫁到这句疑问中,周遭的人立刻将目光都聚集到吕青野身上,质问之声不绝于耳。 行署门口的士兵听到声音,立刻分成两路,一路去行署里面通知张曳,一路直奔人群,去看到底发生何事。 吕青野一直想解释,奈何众人七嘴八舌地质问,根本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有三个脾气急切的年轻人已经动手准备将他擒拿。挨着他们的人主动退开一步,怕被他们误伤。 吕青野察觉到他们的目的,身形一闪,从他们身旁的空隙中滑了出去。 三个年轻人一见他如此身手,更以为他是混入苇城的越国奸细,转身又向他扑来,周围的大部分人一边七嘴八舌地给三个年轻人鼓励,一边仍旧不停逼问吕青野身份,好事者张罗着让大家退几步腾出一个一丈见方的空地让他们施展。 吕青野一面暗中看着乱糟糟的人群,一面等他们三人靠近,用小巧的功夫擒住两人的手臂,在他们三人之间穿来钻去,如同编辫子一般将三人的六条胳膊缠绕在一起互相扣住。 控制住力道不至于伤了三人,吕青野微笑着用愽城方言说道:“三位兄弟稍安勿躁,我确是吕国人,只是在越国呆了十几年,口音有些变化。”随即又转成官话,继续说道:“虽然官话口音不像吕国人,但愽城话我还是会说的,只是不知三位兄弟能否听得懂。” 三人被他几招之内就完全制服,且看出他没有伤人之心,倒也平静下来。转头看向人群,听到一些老人在说“愽城话倒是说得很地道”,其中一人忽地问道:“这位大人莫非是……世子么?” 吕青野见目的达到,便松开手,退后一步,挺直身躯,笑道:“正是吕青野。” 先是一出手便将犯难的人制住,接着以愽城方言证实自己的身份,最后再大方地放人,如此渊渟岳峙般站在众人面前,苇城守城士兵的服饰仍掩饰不住他的俊逸气势、从容态度,只看一眼仪态便知不是凡夫俗子。 人群再次沸腾起来,恰在此时,士兵们也推开人群认出吕青野,立刻走到他身旁,对着众人拔刀吼问道:“你们是想对世子动手么?” “不怪他们,他们并不认识我,你们退下。”吕青野立即说道。 确认了吕青野的身份,百姓从喁喁私语转而变成再次请愿,要求杀死狗官陈忠契。 “各位父老乡亲,吕青野回来迟了,在此先给大家谢罪。”吕青野先不理会百姓们的说辞,躬身行礼,以最有诚意的态度向百姓们温言道歉。 “世子?!”不只是身边的士兵,很多百姓见他弯腰行礼,也都难以置信地感叹了一声。 见此招有效,吕青野挺直了腰杆,中气十足地朗声说道:“各位乡亲、父老,我们刚刚光复望烽和苇城,接下来最紧要的是把城西守军的粮草先运回城里,预防屏山关的越军来夺城,并等待吕国援军赶来支援。关于苇城行署官员的处置,若大家有冤情,等苇城安定下来后写上状纸呈到行署,我们一定依律处置,绝不徇私。” 由于他已经给了众人一个相当良好的初始印象,加之世子的身份和铿锵有力的表态,即刻便有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众人果然接受了他的说辞,尤其是被他打败的三个年轻人,竟拜倒在地,说道:“适才冒犯世子,还请世子责罚。” 吕青野上前一步将他三人扶起,笑道:“真心认罚?” “认!”三人异口同声道。 “好!”吕青野也干脆地赞了一声,说道:“罚你三人也去城西帮忙运送粮草进城。” “是!谢世子!” 三人一带头,很多年轻人也立刻响应,呼呼啦啦的人群竟然慢慢散了开去,争相奔出城外去帮忙运送粮草。 吕青野见人群散去,暗暗舒了一口气,转头向行署走去,一抬头便看到梅兮颜和张曳都站在行署门口,也正看着他。 梅兮颜不知道向张曳说了一句什么,转身便进入行署去了。 吕青野见张曳迎上来,问道:“她和你说了什么?” “属下见世子被困在人群里想去帮忙,那位大人不准我去,说世子一个人可以解决。”张曳回答。由于梅兮颜暂时不想泄露身份,所以吕青野身边知道她身份的人对她的称呼都比较隐晦。 吕青野回忆刚才梅兮颜的口型,摇摇头说道:“她说的不是这些。” 张曳被吕青野揭穿谎言,低下头不敢说话。 “她大概和你说过,如果这种情况我一个人处理不来的话,也没本事守住苇城,是吧?”吕青野轻笑一声,问道。 张曳抬头,随后又点了点头,道:“是,我们刚出行署的时候,她看着人群,就这样说的。” “那么最后说的是什么?” 张曳想了想,正色说道:“她说的是:‘总算像个吕国世子的样子了’。” 吕青野忽然想起在乾邑王宫与尹扶之小较之后,梅兮颜说他惧怕越国、一味忍让,没有吕国世子的气魄,两人因此还争辩了一番,笑道:“这才像她说的话。” 说罢,当先迈步走向行署。 “安民告示出了么?” “还没有。” “尽快出,并说明目前的形势,这几日不要外出,守好城门,以防备越军有所动作。” “是。世子,城西之战如何?”张曳领命后问道。 “很顺利,几乎没有交手。陈忠契如何?伤到了么?百姓对他怨声载道,他有什么反应?” “被常胜从马上扔下来摔伤了腰,其他无大碍。刚被苗风带到行署门口就被百姓堵住了,看他神情竟是毫不慌张,十分心安理得的镇定之态。另外,苗风已将常胜杀了。” “那个长史说了什么有用的信息么?” “只是把苇城内的情况说了说,关于越军的他也知道不多。陈忠契倒是不顾伤势不肯休息,坚持要等世子回来后向世子详述苇城目前的内外形势。” “也好,先去会会他。”吕青野点头。 第九十章 请求(上) 张曳将吕青野带到陈忠契的房间,陈忠契拖着腰伤坚持滚下床榻要给吕青野施礼,被吕青野眼疾手快接住,重新扶到床上才作罢。 两人在房间里聊了一个多时辰,大部分时间都是陈忠契在介绍苇城人文、地理,及周边村子的环境等,这些也是吕青野急于想尽快弄清楚的,不得不在心里默默佩服陈忠契的缜密心思与洞察力。 最后安慰陈忠契一番便嘱咐他好好休息,吕青野离开他的房间。走了一段距离后,张曳迎了上来,于是吩咐道:“看好陈忠契,好生照料着。” “世子,陈忠契如此收买军士之心,断不能……”张曳靠近吕青野低声说道。 吕青野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语,慢悠悠说道:“正因如此才要好生照料。” 张曳不再说话,带着吕青野去给他安置好的房间,早已有行署的下人备好了浴桶和热水,吕青野站在门口问道:“梅姑娘那里也都安顿好了么?” “早上就安顿好了。” 等张曳回答完吕青野才想起适才在行署门口恍惚看到梅兮颜已经换了一身行头,自然该是在行署时已经沐浴一番了。 自从进入猿哀山到苇城的这两天半加两夜,吕青野尚未真正休息过,原本受伤又乏力的身体,一旦坐进温热的水中放松下来,才又感觉到胸口处的隐隐痛感和浑身的疲劳。抬头看了看挂在屏风上的简易胸甲和摆在桌子上的小药包,脸上不自禁地浮上笑容。 缓缓闭上双目,整理这几天的经历: 吕湛和路战已经离开了一天一夜,不知道此时已到了何处,更不知洛梒在乾邑是否安全; 沈驰是否全歼了杨声带去支援屠寂的军队,抑或有残兵突围出去报信; 不知屏山关守将彭坚最早会在何时收到望烽和苇城陷落的消息; 当父王得知自己已经脱困时又该会如何高兴呢…… 事情一件件地按顺序想一遍,吕青野突然坐起身来,梅兮颜昨晚欲言又止的神情再次浮现于脑海,他似乎明白了她的顾虑。 快速将自己洗干净,换上新衣,吕青野吩咐张曳准备吕国和越国地图,若是梅兮颜的担忧成真,他必须要想办法求援,尽全力守住望烽和苇城。 张曳很快带来地图,并解释道:“行署里有一张大地图,那位大人取去研究了,这里是两张小图,但很精细。” 吕青野点点头表示听到,立刻便将地图铺在桌面上聚精会神地研究起来。 “世子,你已两天两夜没有休息了,先睡两个时辰养养精神吧。”张曳劝道。 “梅姑娘他们歇了么?”吕青野目不转睛地对比着吕越两国的地图,问道。 “属下去看看。”张曳道。 “我自己去,这两天你也没休息,先休息去吧,有事我叫你。”吕青野一边卷着地图一边说道。 “世子——”张曳大胆叫住吕青野,说道:“那位大人也折腾了这些天,可能已经休息了……” 吕青野转头瞄了张曳一眼,温和地笑道:“知道你担心我,等我忙完这件事,马上休息。” 张曳只好半低着头不再说话,将吕青野引到梅兮颜的房间。 吕青野敲过门后,马上传来梅兮颜的应答声,两人推门进去,只见梅兮颜和苗风也正在桌前研究地图。地图相当大,平铺在桌面上,四角都垂在桌面下。 梅兮颜看到吕青野手里的地图,先开口问道:“解药吃了么?” “刚吃过,想和你商讨一下守城之事。”吕青野回答,扫了一眼地图,是五国全图,只有大致标注,很笼统。 “你有什么想法?”梅兮颜问道。 “洛津有猿哀山挡在前面,侧面是望烽,一直以来都相对安全。望烽和苇城后面都是沼泽地,望烽还算能以猿哀山为依靠,但苇城离猿哀山有些远,三面都是平坦的田地,虽然与望烽互为犄角,但越军若来夺城,第一个目标定是苇城,以目前望烽和苇城的兵力,只能守城,很难援助。若你是屏山关守将,你会使用什么方式攻城?”吕青野走到地图前,端详了地图片刻,便一边用手在地图上比划描述,一边开门见山地问道。 “屏山关守将还是彭坚吧,你应该知道,当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就是他攻下的苇城,而且方法简单又有效,围而不攻、向城内投掷大量腐烂的动物尸体制造疫病和恐慌,加之他有屠城这种残忍的手段,效果立竿见影。这一回更有大雨相助,苇城地势稍低,截住苇渡河,便可以淹城。” 梅兮颜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按照彭坚的行事作风假设了一番,说完又问道:“你打算如何守城?如果吕国国主顺利发出援军,苇城只需坚守十日八日便可以了。” “预防措施我已经想好了,也明白你的意思,也正因如此,才要考虑得长远一些。” “你已经有了计划?”吕青野说得隐晦,但梅兮颜听懂了,问道。 “可能需要你帮忙……”吕青野轻轻点头。 未等吕青野说完,苗风已经插嘴说道:“老大,你出来四个多月了。” 暗示得太过明显,让站在吕青野身后的张曳脸色一变,吕青野倒是落落大方地莞尔一笑,正要解释,梅兮颜却抢在了前面。 她将目光停在张曳脸上,柔声说道:“苗风,你和张曳先出去休息。” 语调温柔,但语气却不容置喙,苗风偷偷瞪了吕青野一眼,一言不发地朝房门走去。 “你去吧。”吕青野对张曳说道。 两人退出房间,都杵在门外不动。 “谁不离开我打断谁的腿。”梅兮颜的声音从房间里幽幽地传出来。 苗风和张曳互相看了一眼,讪讪地离开。 “大苗他们对你还有些心结……”梅兮颜等到外面两人离去的脚步声消失后,说道。 “我知道。”吕青野迅速接口,打断了她的话。从铁壁城到苇城,都是梅兮颜在帮忙,他又欺骗路战在先,原本也没想过鬼骑会如此轻易接受他与梅兮颜的联盟,所以早有心理准备,并不介意苗风他们对他的一些轻视和无理的行为。 见梅兮颜微微一笑,问道:“你们刚才是在研究回枢钥的路线么?” “对。”梅兮颜爽快地回答。 “什么时候动身?” “原本想明日——你是想偷袭越军主将还是粮草辎重?” “都不是。目前不知道越军有多少,更不知道他们如何下寨,谋划这两件事都有一定难度。”吕青野摇头否定,说道:“想请你偷偷去愽城王宫与我父王见面,代我详述望烽和苇城这边的紧迫形势,以确保援军能按时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