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啸玉音》 第一章铸剑 璀阳派,铸剑厅。 从昏暗的隧道内走出的一刻,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橙红色的火光像骤然出云的朝阳,刺痛了他的双眼。 这是十二岁的柳晗风,第一次来到父亲铸剑的地方。 从很小的时候,柳晗风便有两个心愿——其中一个,是能到父亲的铸剑厅中看上一眼,另一个是,能够有朝一日和父亲那样,成为当世第一的大铸剑师。 父亲是璀阳执剑长老,号为夙兴,不仅铸剑技艺绝顶,更精通武功术法,胸中所学包罗万象。记忆中,父亲高大的身形,永远是他只可仰望的榜样。 如今,在多次恳求下,他终于完成了第一个心愿——未出炉的啸锋剑被璀阳弟子重重把守着,从没有一个外人曾经窥见过真正的模样,也只有作为铸剑师之子的他,才有机会破这个例,提前看到这把天下最神秘宝剑的真容。 隧道尽头,是一片悬空的露台。柳晗风猛地扑到栏杆上,攀着向下望去。他瘦高的身材在同龄孩子中算是高挑的,栏杆的顶端紧紧压入了他的胸口。热浪袭来,他清俊的额角和上唇密密渗出汗珠,却根本顾不上擦拭,只是睁大明澈的双眼。 空旷和高度令柳晗风一下眩晕,这才意识到,这间位于山腹之内的铸剑厅,巨大得令他吃惊。他站在露台上的身影,渺小得像沧海的微尘。四壁是粗糙凹凸的岩石,上面镌刻着繁密的符咒。天穹像是笼罩着翻滚的黑云,望不到顶,数不清的细铁链垂下,火光在铁链尽头的铜盏里燃烧,高低错落。 柳晗风扶着栏杆,自平台上低头看去,古拙的铸剑炉就正对着脚下。炉身镌刻着贯日长剑的纹样,刻痕泛着依稀铜绿。炉内橙红的烈焰漫卷。倾斜的影子交织着,静谧无声。 然而他最想看的,还是那把传说中的啸锋剑——那把璀阳派倾整派之力准备了数十年,又让他惊才绝艳的父亲耗费二十载不眠不休,却仍然未能铸成的剑。 ——这把剑,究竟有多么的不同寻常呢? 柳晗风凝神,试图看清炉中那把剑的模样,但刺目的光却让他无法定住眼神。他只能辨出有隐约的剑形沐在炉内,被炙烤得银白通透,像是天地六合最耀眼的光,都藏在了剑内。 他从很小就知道,普通的工匠铸剑,要经过选材、冶炼、造模、铸造、锻打、开刃、淬火、精饰等数个步骤。然而璀阳派的铸剑师,所采用的方法却是截然不同的。 他们可以给所铸成的剑赋予灵力,以术法操纵,威力远远超过一般的凡铁。因此,璀阳门人也就成了普通人口中的“剑仙”。 他曾经听父亲讲过,这数十年里,门内曾经有三位前辈,因铸剑耗尽心神而英年早逝。他一直没来得及问,为何璀阳派要倾上下之力,不惜代价地铸造这样一把剑。但从父亲紧簇的眉头,眼下的乌青之中,柳晗风可以感觉到这把剑对于父亲,究竟有多么重要。 父亲接手铸剑的重任已有二十年。从小到大,父亲每隔半个多月才会返家一次,其余时间都是在铸剑厅不眠不休,而每次见到他,都是眉头紧锁满腹心事的模样。 尤其是最近的两年中,父亲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甚至半年无法见面。从父亲愈加倦怠焦虑的神色中,柳晗风敏锐地猜到,父亲铸剑的进程,一定遇到了格外严重的麻烦。 终于,他从母亲的口中隐约得知了真相——原来父亲铸剑的进程,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但似乎由于差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样材料,始终无法大功告成。 只差这最后一小步,也是难以逾越的一小步。 母亲在几度犹豫后,终于透露给他一个更加令人揪心的消息:原来,父亲铸剑的过程拖得太久,炉火、灵力、材料都已经消耗到了极限。如果最后的半年之内,再不能找到解决之法,那么父亲,以及无数人所做的一切,便将前功尽弃,毁于一旦。 从父亲逐渐憔悴的身影,阴霾的神色中,柳晗风知道母亲的话的确属实,一颗心也渐渐沉下去。父亲耗在铸剑厅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渐渐也觉得食不知味,甚至在半夜突然从床上坐起,睁睁望着窗外铸剑厅的方向。 ——不知道父亲最后差的材料究竟是什么,要怎样可以找到,他要做什么,才可以帮到父亲? 啸锋剑静静伫立在铸剑炉中,一动不动。柳晗风下意识攥紧了栏杆。 虽然年仅十二岁,可是自幼性情倔强的他,从来不相信什么事情是他无能为力的。只剩下半年了......要是可能,他愿意用尽一切方法,只要能帮父亲渡过难关! 他慢慢沿着栏杆移动,试图以各个角度看清炉中的剑。失神间,忽然脚下一空站立不稳,才惊叫了一声,身子就猛地撞在栏杆上。几根栏杆年久失修,在他的冲撞之下,居然咔嚓地折断了。 柳晗风大惊,急忙伸手胡乱攀住,才没有从断裂的栏杆间摔落出去。然而栏杆上的倒刺,已在他的手掌上撕裂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钻心的剧痛,让柳晗风发出一声闷哼,受伤的手已血流如注。他胡乱地用衣襟去裹伤口,但血已经断线的珊瑚珠子一样,从攥紧的掌心滴下。 血珠自高高的平台上坠落,径直落入了铸剑炉中,泛起一道道青烟。 柳晗风忙着处理手上的伤口,并没有留意到,自己的血滴入剑炉的一刻,炉中的剑竟悄然发生了前所未有异变。 剑气缭绕,像是突然因落入的鲜血变得鲜活,陡然爆发出了光华,一阵金属的共鸣声,自寂静中渐渐响起,细线一般钻入耳中,像是沉睡已久的生灵,在荒芜里慢慢复苏。 剑炉的变化,到底引起了晗风的注意。他眉头微蹙,正准备看个究竟时,却被一声呼唤打断。 “晗儿,怎么了?” 柳晗风回头。一道清瘦的人影,正自甬道快步而来,单手负在背后,长襟广袖的黑衣衬出笔挺的身形,正是闻声而来父亲。 璀阳执剑长老夙兴脸颊清癯凹陷,薄唇紧抿,眉宇间总是有几道形如川字的深痕,加上一双沉如冰水的眼,总是不怒而自威。 柳晗风见到父亲,心中一凛,心中的倔强却涌了出来,下意识将受伤的手藏起,若无其事地一侧头,“......没事!” 他自以为瞒得很好,夙兴却已大步上前,一把扯过儿子流血的手,厉声呵斥,“什么叫没事?你自己瞧瞧!”,“不知轻重,徒惹麻烦!还用为父再教训你吗?” 柳晗风抿唇不语。看到那样严重的伤,夙兴嘴角抽搐了一下,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嚓嚓”几下,便将自己的衣襟撕下几条,道道为儿子包在手上,止住涌出的血。 柳晗风露出了些许诧异。他知道父亲一向最重仪表端庄,连衣衫上有半丝皱褶也不能容忍。父亲那件黑色长袍乃是新制的,衣襟袖口均绣着最精美的花纹,价格不菲。 他有些无措地伸着手,看父亲紧蹙着眉,将衣衫上撕下的布条一道道缠在他的手掌上,渗出的血将精巧的花纹浸污。 父亲的手修长而有力,指节凸起,握住他的手时传来的体温,忽然带起柳晗风心底的一股暖流。 记忆中,不苟言笑,忙于铸剑的父亲极少抱他,而自七岁后,父亲甚至再也没有牵过他的手。这还是他第一次,注看清父亲手掌的样子。 他怔怔望着父亲,保持伸手的姿势,乖乖地任凭父亲摆弄。 但包扎到一半时,夙兴的动作却戛然而止了。似乎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他的眉头猛地蹙起,突然转过头,牢牢盯着铸剑炉的方向,眼中闪过异样的光。 他放开儿子还未包扎好的手,猛地扑向栏杆,俯身下视,死死盯着铸剑炉,良久没有动弹。 父亲一贯笔挺的脊背在微微颤抖。柳晗风抓着散开的绷带,不知所措。从小到大,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激动的模样。 炉中长剑带上血色的光华,像有了生命般忽亮忽暗,映入夙兴瞪大的眼。 然而,落进剑炉的几滴血很快就干涸,剑上的异变渐渐消失,锐鸣声也平息了。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夙兴霍然转身,一把抓过儿子流血的手,紧盯他的眼睛,“晗儿,你刚刚做什么了!” “是你的血......你刚才把自己的血弄进了铸剑炉,是不是!” 柳晗风脑中空白了一瞬,第一个念头是自己不慎闯了大祸。他深吸了口气,打算和盘托出,“是......爹,情况很糟糕吗?” 他定了定神,扬起脸,“爹,要是我给你惹麻烦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责罚我吧。” 夙兴的眉头压得很低,给双眼笼上阴影。他突然拽过儿子淌血的手,伸出了栏杆外,用力一捏。柳晗风感到掌心一阵刺痛,鲜血自掌心接连滴落,不偏不倚坠入铸剑炉。 鲜血入炉的一刻,炉中的啸锋剑再度绽放出夺目的光华,血色缭绕,剑鸣大作,直冲穹顶。 “果然,果然......”夙兴喃喃,手一软,儿子淌血的手跌下,血迹蹭上他纯黑的袍服。璀阳第一铸剑师站立不稳,踉跄后退了几步,死死盯着铸剑炉,双眼发直。 柳晗风错愕地望着他。矜持严肃的父亲,还是第一次如此失态。 第二章阴谋 璀阳大铸剑师喘息几次,突然犹如梦呓般喃喃,“十几年了,为铸这把剑,已经找了十几年了......想不到,我的亲生儿子竟然就是......天意,天意啊!” “爹,爹,你怎么了,你究竟在说什么?”捧着流血的手,柳晗风看到父亲失魂落魄的样子,惊疑不定。 听到柳晗风唤的几声“爹”,夙兴狂热的眼神陡然清醒了几分。他深吸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恢复了镇定,走过去半跪下身子,重新细心地将儿子手上的伤口包扎妥帖。 柳晗风感觉到,父亲表面镇静,可为自己包扎的手冰凉刺骨,在微微颤抖。 夙兴站起身,深深呼吸了几次,转头唤身后捧剑侍立的童子:“长松,出去叫你小师叔过来。” 那个眉清目秀,十三四岁的童子应声而去。柳晗风知道,父亲口中的“小师叔”是谁。小师叔名叫商岳瀛,是父亲夙兴最年轻的小师弟,未满二十已修为冠绝,更是铸剑方面的天才。 商岳瀛爱剑成痴,一铸起剑来,甚至可以几日不眠,为一个最普通的细节,也会琢磨上数月,而一件费尽心血的大作,也会因为稍有瑕疵被他随手毁去。 正因为如此,商岳瀛在十六岁的时候,已在璀阳无数精英中脱颖而出,成了夙兴最得力的助手。到了后来,他甚至成了夙兴唯一一个会将大事小事,甚至重要的机密与其相商的人。 半晌,一个白衣负剑的青年缓步而入,向夙兴躬身行礼。青年年方弱冠,长眉入鬓,目沉如水,一把竹青色的佩剑负在笔直的背上,衣袂在剑厅热浪中翻涌如云。他举动沉稳,目不斜视,好像只是一道拂过的清风,周遭万物皆不存在。 “小师叔。”柳晗风向他行礼,白衣青年微笑颔首,并不多言。 “晗儿,为父有要事与你小师叔商议,你先到别处玩耍罢。”夙兴背过身子,开口道。 柳晗风迟疑,却被人在肩上一拍,“晗风师弟,夙兴师尊既有事,还是莫要打扰罢。” 晗风回头,却是那个名叫长松的侍剑童子。那个少年比他大着一两岁,神色中透着灵气,唇红齿白,他娴熟地窥一眼夙兴的脸色,向晗风一揖而笑,“愚兄上次比剑输给了你,还未得空向师弟请教呢,走吧走吧,咱们去别处练剑玩耍。” 柳晗风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在长松的催促下,一面回头一面走开。 见他离去,商岳瀛上前一步:“师兄,你难道......” “方才你在一旁,都看到了吧?”夙兴不回头,沉声道。 商岳瀛徘徊片刻,垂下眼帘,点点头。 “你知道的。为了给啸锋剑的剑气开刃,我曾不眠不休苦寻十余载,试验了百余次。” 夙兴回过头来,负手而立,眼神迷离,“我找来近千头野兽,一一杀死在铸剑炉前,用它们的血为啸锋剑开刃。但是,竟没有一次成功。 他猛地别过头去,压低眉头,“我本来早已看开。天地之大,要找到完全合用的生灵作祭剑之用,谈何容易!本以为这一世,再无希望看到剑成那天,却没想到......最合用的祭剑之材,居然,居然就近在眼前......” 商岳瀛霍然抬眼:“师兄,你不会是想说晗风......晗风他,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不错,他是我的亲生儿子!可是刚才明明白白,晗风几滴血一滴入剑炉,啸锋剑就生了那么强的共鸣,简直太合适了.......就是再找上二十年,也未必能再遇到啊。” 夙兴远眺铸剑炉,“最后这半年里,啸锋剑再无法铸成,就是火尽剑毁的局面,咱们的一切心血,就前功尽弃了,我......我又怎能甘心!” 商岳瀛长叹,“师兄,为了这把剑你付出太多,怕是已入了心魔了。” 夙兴嘿然叹息,半晌无言。 商岳瀛将笔直的身形面对剑炉,缓缓道, “师兄,你很清楚。铸剑最后、也最关键的步骤是开刃。寻常工匠的剑,是凡铁铸成,打磨煅烧,以水淬火,就可以大功告成。但咱们璀阳派“御灵”之术铸造的剑,不拘于金铁,而在于“剑气”。给‘剑气’开刃,叫做‘淬灵’。所要用的就不再是水,而是活物的血肉之躯。” “以活物的血肉之躯承接剑气,用其全身热血淬炼,抽尽血祭品的生机,才能使神剑开锋,真正算是铸成。” “但凌厉的剑气侵体,作为血祭的人也好,兽也罢,必死无疑。即便退一万步来讲,有人能够侥幸存活下来,那也是全身经脉尽毁,终身沦为缠绵病榻,动弹不得的废人。” 铸剑厅宽广无比,父亲与小师叔的对话,柳晗风只能零碎听见不连贯的几句,根本无法听清,只能作罢。 夙兴黯然垂眸:“晗风是我唯一的儿子,我自然不忍心。但只有与剑气完全吻合的生灵,才能作为淬灵血祭。天下之大,不知要再找上多少年,才能另找到合用的。何况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天意,天意啊......” “师兄何不看开些呢?”商岳瀛道,“铸剑的过程中,有苦有乐,即便最后剑没能铸成,也未尝不是一件值得记忆的往事。难道定要宝剑出炉,才算有成就?” “呵,师弟,难怪人人叫你‘剑痴’!这把啸锋剑关系到的乃是璀阳派百年基业,等到神剑铸成,便可破开地穴灵力,使得门内弟子的修为大幅提升。到时候靠神剑之力振兴璀阳,一统江湖,乃至整个天下,都是指日可待!”夙兴负手而立,眼中有睥睨的光芒。 “到那时,我夙兴便是一代宗师,一代霸主,而你亦然!所以,我怎能放弃,如何甘心!” “师兄有此大志,岳瀛却只想精研剑道,将铸剑之术钻研到极致,看来是志趣不同了。”商岳瀛躬身一揖, “但不知道铸成神剑、一统江湖乃至天下的志愿,和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两者之间,若要选择的话,师兄会想要哪一个?” 夙兴全身一震,眉头紧蹙,死死咬紧了牙关,眼神剧烈变幻几番。 半晌,他低声道,“够了,此事休提。谁说要铸成啸锋剑,就一定要牺牲晗儿了?咱们不是还有‘那个计划’可以一试么?” 商岳瀛俊美的脸上顿生错愕:“师兄是说......!” 夙兴冷睨他一眼:“怎么,你难道不想看到举世无双的神剑出炉了么,我的剑痴师弟?” “也罢......岳瀛既是师兄的助手,那么一切悉听吩咐。”商岳瀛沉吟良久,垂下眼帘。 第三章兄妹 遥望正在谈话的父亲和小师叔,柳晗风出了神。但无论如何努力,他也无法听清全部的内容,焦躁地按住了栏杆。 一旁捧剑的清秀少年忽而走近,微笑道:“师弟别急。我知道你一心想为师尊分忧,相信你一定能得偿所愿。” 晗风一向并不怎么愿意和父亲的这个侍剑童子说话,淡淡低眸一笑。“呵,未必。我现在不是照样什么都做不到么,长松师兄?” 他忽然想到,作为侍剑童子的长松每日都跟在父亲身边,又性格缜密,对于父亲的各种消息的了解,其实并不比小师叔来得少。 他脱口想问长松,对方是不是知道,此时自己该怎么做才合适,但想到平日两人关系并不密切,终究没能出口。 长松的眼神微微变换,似乎暗中掠过某些念头,却很快如常,依旧平和地微笑道:“师弟天资过人,又是师尊的儿子,多么的让人羡慕,不像愚兄,只是区区一个捧剑童子。” “愚兄常在师尊身边,知道师尊一向对你寄予厚望。如今他老人家为铸剑的事情殚精竭虑,如果你能做些什么让他欣慰的事情,师尊一定高兴得很。” 柳晗风不语,长松的最后几句话,到底是击中了他的心坎。 ——是的,这时候,父亲大概最需要自己为他做些什么,来为他分忧,让他欣慰罢。 炉火明灭,犹如跳跃舞蹈的魂灵。柳晗风眺望着铸剑炉前父亲瘦削的身影,将手指用力捏紧:为了最敬爱,最崇拜的父亲,他真的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有一天,他知道该怎么做。 然而之后的三个月,父亲却因铸剑之事到了紧急关头,在铸剑厅内闭关不出。 闭关前,父亲只交代了他三件事:照顾妹妹、用心习练剑法、严守门户,不得乱跑。 晗风有几分失望,只得勉强宽慰自己:将父亲的吩咐做好,也算是为父亲尽了心。 于是接下来的时日,柳晗风按照吩咐,待在“棠梨叶落谷”中,百无聊赖。除了每天习练剑法,便是陪着十岁的妹妹晞云玩耍。 棠梨叶落谷是璀阳门人亲眷居住的别苑所在,因为璀阳派结节的保护,甚至连四季都不会变化,永远保持着不变的仲春景色,像一幅永远挂在那里的画作。有时候柳晗风会觉得,门前的藤萝花的数量,都永远是恒定不变的。 妹妹晞云正是最好动的年纪,又十分的爱粘人,怎么也无法忍受无聊的时光。好在晗风有一手雕刻木剑的绝活,可以哄得她安安静静地待上好几个时辰。 因自小崇拜身为铸剑师的父亲,从可以拿得住刻刀起,晗风就试着将能弄到手的木条木块,雕琢成剑的样子,还要加上剑柄,剑鞘,假装自己也是了不起的“铸剑大师”。到了后来,居然也成了一手绝活,甚至连父亲的佩剑“天璇”,商岳瀛的佩剑“青涯”,包括还未出炉的“啸锋”,都能在他在只见过几眼的情况下,仿照着雕得惟妙惟肖。他是左撇子,用刀手法和别人不同,只要是开了头的作品,就只好由他一个人完成,再没人能接手,被晞云戏称为“哥哥大师的绝版大作” ——虽然,这“大作”一旦被父亲从床缝里搜查出来,就要顶上“不务正业、玩物丧志”之名,被踩个稀烂。 “哥哥,木剑什么时候能雕好呀,你说好了的,不能不算数!”晞云细细的声音,伴着轻快脚步踏过草地的簌簌声,忽而远远传来 晗风只得收了手上行云流水般的剑势,无奈地看向顽皮的妹妹。 一转眼,晞云就像一只小鹿般,蹦跳着到了跟前。这天她梳了漆黑的双丫髻,将一张小脸衬得又白又嫩。桃粉色的衣襟里,兜着一捧刚刚采来的海棠果,一颗颗都是青绿的,还没成熟,她却宝贝一般牢牢护着。 “哥哥,你吃不吃?”她仰起头来,齐刘海下睫毛一闪一闪,眼睛眯起来,像是里面盛满了蜜,伸手就把一大捧的海棠果往哥哥怀中推去。晗风连忙单手去捂,果子噼啪掉了一地,狼狈不已,只得先反手将左手中的长剑插到背后,手忙脚乱地捧过。 “你的剑法够厉害啦,为什么还要整天整天练剑,不陪我玩?上次说好给我的木剑,你还没有做完呢,说话不算数!” “并不算很好啊。是爹爹嘱咐我勤练剑法,我一定不能让他失望。”晗风寻个平坦处,将一把半熟的果子放了,换了郑重的神色,望着妹妹脏了几处,划破两道口子的袖子,“下次不许再去爬树,好好待着。” “哎,你怎么那么听爹爹的话啊,他又不在。”晞云瘪嘴,“我看哥哥你跟爹就是一伙的,教训人的样子,跟他真像!” “就是因为他不在我才更要勤练。”柳晗风道,“爹是当世第一铸剑师,术法武功都非常厉害,差不多是这世上最有本事的人。我将来的目标,就是能追上他,甚至超过他。” “你拿爹爹当榜样呀,那可难喽。”晞云将手绞在身后,探着身子,眯眼笑。 “不过哥哥我相信你。爹爹会铸神剑,你将来一定也会。其实你已经很厉害啦,长松师兄是爹爹的徒弟,他比你大,练剑法的时间比你长,谁都说他很聪明,可还是比不过你呀。” “长松师兄比剑第一次输给你,你可不知道他回去气成什么样,他不吃不睡,疯了一样地练剑练了三个月,还几次来偷看你练剑的招式,找你的弱点。可是最后啊,再比剑的时候,他居然还是输啦。” 晞云突然收了笑,认真地看着他,“哥哥,我悄悄告诉你,师兄他......他发了誓,一定要超过你,还在自己胳膊上狠狠划了一刀,流了好多血,说这是在提醒自己,吓死人了。” 听到妹妹随口的话,柳晗风忽然觉得心头一紧——因为印象里,这个师兄总是十分随和有礼,谦逊低调,虽然年长,却总向他这个小师弟请教,还常一边说自愧不如,一边称赞他天资聪颖,剑法精妙。 他皱眉:“晞云,你怎么知道的?你什么时候和长松师兄这么熟?” “这,这个嘛......”晞云突然忸怩起来,“就是长松师兄他,他老来找我说话,还,还写小纸条给我......” “什么纸条?给我看看!” “不,不给......反正就是,写了好多乱七八糟的......”梳双丫髻的小女孩噘着嘴低下头,揉皱了衣摆,突然煞有介事地踮起脚,趴到晗风耳边,挡着嘴悄声道:“哥哥,你说长松师兄是不是,‘喜欢’我呀?” “胡言乱语......哼,我是你哥哥,以后他再来找你,跟你说什么,或者写东西给你,统统告诉我,让我来处理,知道吗!他若再说什么,不许理睬。”柳晗风沉下脸来,没来由一股火起——妹妹晞云才十岁,长松师兄平时看起来正经得很,想不到居然......何况,他觉得妹妹虽然有时顽皮讨人嫌,但要是有人想找她的麻烦,还要看够不够资格! “哦......”晞云歪着头想了想,亲昵地把头靠在晗风手臂上,“好罢,我和哥哥是一伙的,那以后不理长松师兄了。” 她犹豫一下,细细地道,“对了,师兄他之前还跟我说了一个秘密,说是非常非常重要,绝对不能告诉别人,连哥哥也不行,怎么办啊......” “什么?”晗风不知道晞云在搞什么鬼,直视她的眼睛,“关于什么?告诉我。” “关于,关于小师叔,还有......”她咬着手指想了许久,终于道:“好罢,长松师兄虽然说谁都不能告诉,但我还是跟哥哥最好。但是,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师兄,我把这个秘密和你说了呀......” 本以为是什么无关紧要的胡闹,柳晗风有些不耐,不想再听。却没想到晞云附在他耳边,悄声开口: “其实是.....有一次,我悄悄溜出去后山摘果子......” “你瞒着我去的?”晗风打断她。 “好嘛,我错了......但是,哥哥你知道吗,那次,我在后山遇到了商岳瀛小师叔!” “后山?那是爹爹铸剑厅的所在。小师叔定然是往铸剑厅去的。那又怎么了?” “可是,不是啊!商岳瀛小师叔他没有去铸剑厅,我看到他突然御剑飞起来,我跑过去看,然后,然后就看到,小师叔居然在空中一个转折,就往悬崖下去了!那悬崖好深啊,除了云什么也看不见。” “你怎么会跑到‘绝地纪崖’去?那里是百丈深渊,寸草不生,你知道有多么危险!爹爹特意叮嘱,绝对不可跑去玩耍,你怎么能这么胡闹!”柳晗风提高了声调。 “我错了......但,但我是想追商岳瀛小师叔啊。他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后来我想,长松师兄每天都跟着爹爹和小师叔捧剑,他肯定知道。但长松师兄开始怎么不愿意说,我求了好久,他才告诉我——原来,最近每天晚上,小师叔都会带人到崖下去,不知道做些什么!” “‘绝地纪崖’下是璀阳禁地所在,小师叔怎会去那里!”这是一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秘密”,柳晗风瞬间警觉,前倾了身子,“小师叔是爹爹的得力助手,没有爹爹的吩咐,他不应当擅自行动!” “我也这样问长松师兄来着。到底悬崖底下有什么?我也想去看看,长松师兄却说我一定不能去,他说崖底住着可怕的妖怪,会吸我的血.......” “呵,荒谬!”柳晗风皱眉,“璀阳结界笼罩之下,精怪妖魔皆会被打回原形。即便有修为极高勉强能抵御者,也会被束缚修为,不得为祸!爹爹每年都会特意亲自加固结界,定是万无一失。他是在欺瞒你么?” “啊,难道是骗我的,不会吧......可是哥哥你说,如果不是妖怪,那悬崖下的禁地里,又藏着什么呢?为什么从来不让人进?”晞云忍不住问。 “这种事情和咱们无关,爹爹不在,咱们只要听他嘱咐的,好好待在家里,不让他操心就行了。走,咱们回去!” 柳晗风不由分说,扯过妹妹的手,便往棠梨叶落谷深处的宅邸走去。然而话虽出口,一阵没来由的好奇,却还是在十二岁的少年心中升腾。 晞云说的是真的吗?小师叔趁人不注意去往悬崖下,又在做什么?到底悬崖下的禁地,又藏了什么? 他知道,父亲因为闭关,将一切内外事物,都全权交给了小师叔商岳瀛打理——那么难道,小师叔是在父亲不之情的情况下,私自在做什么? 晗风一边疾步前行,一边沉吟,放开晞云的手,掠过如茵的绿草,点点如蝶舞般坠落的棠花,却对满目美景视而不见——不会的......爹爹一直很信任小师叔,他一定不会做什么对爹爹不利的事情的。 甚至有一瞬,他动了念头,想悄悄去晞云所说的悬崖下看一眼,但又立刻打消了。父亲闭关前,特意嘱咐了他要严守门户,不得乱跑。何况那里是禁地所在,他说什么也不能违背的。 晞云虽然被哥哥放脱了手,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不敢说话。很长时间以来,她已经养成了在哥哥思考时不去打扰的习惯。 “棠梨叶落谷”因璀阳结界的笼罩,地气偏暖,永远有着葱茏的花木。小径旁斜伸的棠棣树,绽了雪白掺着亮粉的花朵,如景框般笼罩着背后几重几进的院落,几点落花旋舞着跌落。严整的黑色屋顶,交叠错落,被树枝和叶片分割出参差的轮廓。 柳晗风带着妹妹穿过抄手游廊,走向后院的厢房,一路洒扫的仆役都停步躬身,口称“小公子”。晗风知道那是父亲积威规训下的仪制,只得故作正经地点点头走过,晞云却在他们向自己称呼前扮个鬼脸,一溜烟地跑了。 “哥哥,你不是也学会御剑了吗?你能不能,御剑带我去后山禁地的悬崖下看看,只看一眼就好,别人一定不知道。”走进后院,晞云仍记得方才的事,拉住柳晗风的衣角恳求。 第四章雪夜 柳晗风一时沉默。自己在半年前已掌握御剑之术的事情,的确还没有几个人知道。 因为在他这个年纪,便掌握佩剑通灵之道,实在是一件罕见的事情。 与佩剑通灵,是璀阳派与众不同的术法。这个将铸剑冶造发挥到极致的门派,铸剑已不拘于实实在在的金铁,而着重实体化灵后衍生出来的“剑气。” “万物有灵,形在气先。”剑气,即是凡铁化剑后,从实形外衍生出的精元与灵力。对于璀阳弟子来说,剑本身的材质只是相当于“容器”,而这个容器所蕴含的剑气,才是这把剑真正的根本。 “人剑合一”,是璀阳派门人最基本的道。能够以自身的灵力,感知到佩剑的“剑气”,互生感应,使得剑因血而活,因念而动。这样,便可御剑腾翔于九天,或操纵剑气伤敌于无形。 而“人剑合一”的修为,正是璀阳派最不可思议的地方。许多人因资质所限,琢磨半生也无法掌握。如晗风这样,在十二岁的年纪可以操御剑气,有史以来,也只有素有少年天才之名的商岳瀛曾经做到。 而晗风不喜张扬,更不觉得被人当成“天才”是什么好事,自半年前掌握御剑之术起,只向甚少几个人提及。 见哥哥不答,晞云索性撒起娇来,扭着哥哥的袖子死活不放手,拉着细细的声音连求带嚷。然而晗风只是坚定地摇头。 “公子,小姐,在这个当口,你们可万万不能乱跑那,切记切记。”背后传来几声咳嗽,却见老管家许伯踱着方步走来,捋着稀疏山羊胡子,将三角眼一瞪。 “小心什么时候,就被坏人捉去了。”许伯沙哑着嗓子,用大惊小怪的语气念叨,“这个时候啊,可是不同寻常。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终于有人止住妹妹的顽皮胡闹,柳晗风本来心中一松,但一见是这个絮絮叨叨的老管家,又听到“被坏人捉去”云云一听便是骗小孩子的话,他撇了撇嘴角。 晞云粉妆玉琢的脸上,大眼睛骨碌了一圈,“什么呀,哥哥的剑法那么厉害,谁能捉哥哥啊。” “可不是这么说。你们不知道,这江湖上的人那,有个毛病——遇到什么神兵利器,什么法宝仙药,都喜欢你争我抢,大打出手,据为己有。现在主公的绝世好剑马上就要铸成了,你们想想,得有多少坏人等着上门来抢那。” 本以为来了个给自己解围的,却听许伯说得离谱,柳晗风一时无语,懒懒解释:“璀阳派并非一般的江湖门派,处处设有结界,寻常人不可能进得来的。况且就算有人能进来,又怎么会有人有本事,敢来抢爹的啸锋剑?” “听说呀,最近江湖上出了一个大魔头,叫做什么‘赛孟尝’,手下网罗了一群的江湖混混。这个赛孟尝啊,本来是个有权有势的,专门喜好收集天下名剑,还带着一群打手,拿着棍子啊,砍刀啊什么的,到处逞威风,偷人家的鸡啦,抢人家的米啦,逼迫穷苦人当苦力,动不动又打又骂什么的。要是他的人来打主意......怎么办?”许伯不甘心,忙举例。 “呵......好罢。”柳晗风听得无聊,也不想解释——他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让这个年老的管家明白,对于拿着剑气之剑,以“人剑合一”之法修持,以心御剑的璀阳门人而言,对付再锋利的剑,也是如切腐土;对付再娴熟的习武者,也是如同玩弄于股掌。 如果不是凭着行侠仗义的理念立世,而是逞尽武力,柳晗风相信,如果父亲的啸锋剑铸成,要随便一个门人,在半日内荡平这样一个尽是“江湖混混”的组织,不过是随手之事。 何况,璀阳派的结界与迷障,可以将修为再高深的精怪阻之门外,更何况凡人。 所以,他们这些人被寻常人称为“剑仙”,并不是没有原因。或许在一般人眼中,有着这样异能的人,真的是近于仙或者神的存在。 柳晗风不愿意多言,对付了几句,径自便走回屋子。晞云一面被他拉着,一面喋喋不休地回头问,“赛孟尝?晞云只听说过赛貂蝉,赛诸葛,赛阎罗......许伯,那这个‘孟尝’又是谁啊?” 然而还没等许伯回答,她已被晗风拖拽着拉进了房间。 接下来的日子,就那样平静地逝去如飞。一转眼已是五个月过去。 清晨早起,柳晗风凭窗望着父亲铸剑厅的方向,出了神。 兄妹俩与母亲所住的别苑,与璀阳弟子清修铸剑的山顶有一段距离。山如翠屏参差掩映。窗前,花架上常年挂满藤萝,瀑布一样淋漓,竟仿佛有了萎靡的趋势,刺目的暗紫色在晗风眼中浸成一片。 ——父亲曾说,倘若半年后啸锋剑再无法铸成,那么他的一切心血,就都前功尽弃了。而现在还剩下不到半个月,父亲却仍然没有出关,甚至毫无动静。 他深吸了一口气,自窗前站起,反复地踱着步子,心乱如麻。 “哥哥,你看,下雪了,真的是雪!”突然,门呀地一声开了,他听见晞云欢呼一声,从门外跑进,伸出雪白小手,兴奋地做出捧起的姿势,掌心里,捧着一把将化未化的清水。 “什么?”他一怔,跨过门槛。但是刚一出门,柳晗风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寒意,如一桶冰水般,侵遍了从头到脚。 “哥哥,怎么这么冷,风好大啊。”晞云咕哝着。 凝神一看,满地的绿草上,不知何时凝结了一层白霜,枝头的翠叶也在天寒中萎靡低垂,花瓣凋零。 柳晗风伸手,发觉空中飘坠的,的确是货真价实的雪,而满地白霜,正是已经积了一层的薄雪。 “不妙!”他一惊,蓦地脱口而出。 因为棠梨叶落谷中,几乎是从未下过雪的。 虽然与山上的璀阳派主要建筑离得较远,然而谷中别苑也位于璀阳派界的笼罩之中。因这结界之力,永远气候宜人。 此刻外界是大雪封山的隆冬,而棠梨叶落谷因为结界的保护,一直地气温暖,满眼繁花。 而此刻气温骤降,天降大雪,只能说明一个问题——璀阳派四周用来防御外敌,稳固地气的结界,已经因什么缘故被削弱,甚至是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 难道,是有谁故意破坏了结界? 但璀阳结界是父亲亲手加固的,又有谁能做到这一点呢? 他想宽慰自己说,璀阳派实力强盛,等闲敌人根本构不成威胁——但,能破开防御的结界,本来就意味着对方有着极不寻常的本事! 还是说——璀阳结界的情况和地气灵力密切相关,难道父亲铸剑的进程出了问题,导致整个门派灵力衰竭,结界削弱? 他忽然想起许伯的胡言乱语——倘若结界当真破坏,有人闯入,而父亲正在闭关到了紧要关头,那么结果不堪设想! 许伯说得没错......啸锋剑即将出世,只怕有不知多少恶人的眼睛,正在贪婪盯着这把神剑。而这个关头结界被毁,只怕会留下可乘之机! 不顾晞云茫然的表情,柳晗风立刻拿定了主意。他迅速转身回屋,再出来时,已换了一身短装扮,背负一把长剑——到这时,他再顾不上父亲让他一定留在家中的吩咐了 “晞云,可能出事了,我去看看。你在家别乱跑,知道吗?” 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必须赶紧去看一看。如果真的是外敌来袭,即便他帮不上忙,至少也要确认父亲已经知晓,有了应对的方法! 晞云听他解释了情况,却无论如何不肯留下,定要和哥哥同去。在妹妹软磨硬泡下,柳晗风无奈,只得牵住她的手。。 兄妹俩并未惊动旁人,悄悄自一条小道绕到了前山。这条小道,是他们往日为偷溜出去玩,寻到的一条“秘密通道”,兄妹俩是瞒着爹爹和众长辈的小秘密。 璀阳弟子精擅御剑,但若要徒步上山,前山的山路,是这片天险唯一的通路。柳晗风一路急行,但是晞云年幼,走上一段便咕哝着要停下来休息,速度便慢了很多。 一路上,雪越下越大,犹如巨兽抖落的白色毛发,竟渐渐如毛毡一般,覆盖了整个山岭。 柳晗风的心沉得越来越厉害。偶尔跌落几片雪花,还可以解释为一时灵力不稳,结界略微动荡。但这漫天飘雪的景象,已持续了一个时辰,而且有逐渐加剧的趋势,意味着情况比之前预料的还要严峻许多。 气温骤降,道旁青翠茂盛的树叶陡然披上白雪,萎靡低垂。双手已经冻得麻木生疼,身上并不厚的衣衫,也渐渐被寒意浸透。 脚下的积雪竟然已经有一尺厚。他们住的梨落谷位于结界中心,受到的影响稍晚,但前山这等位于边缘的地方,看来早就因结界破坏而气候异常,大雪纷纷。 “哥哥,我好冷啊......我感觉,我的手指头要掉下来了。”晞云小声说,脸蛋被冻得通红,紧紧将手藏在衣袖中,却还是不停颤抖,气息短促。 稍微犹豫了一下,柳晗风脱下了自己的外衣。双手冻僵,他花了半天才解开衣带,将衣服塞在晞云手中,不顾晞云惊讶的眼神,继续往前走。 凭着灵力修为已经有些根基,他或许还能支持得住。 忽然,只听一阵轻微的“簌簌”声,陡然划过。柳晗风一惊,霍然抬头,只见远处点点白雪的树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衣人的身影。黑衣白雪,分外刺目。 那个黑衣人黑巾蒙面,连双眼也隐藏在黑巾的缝隙间,看不分明,就如一道凭空现身的影子。 黑衣人点足落在树梢,却在柳晗风目光触及的刹那,突然一转身,不见了踪影,身法如风,竟是修为绝顶的高手。簌簌两片雪落,树叶微微摇晃,便再无声息。 柳晗风追上两步,却连对方消失的方向也无法辨别,心头一紧——这个人的身手,足可与父亲媲美!如果他就是破坏结界,伺机闯入的外敌,不知父亲是否能应对得了! 刚一转念,柳晗风望着茫茫白雪,忽然敏锐地想到了什么——一般来说,夜晚暗中行事才穿黑衣,是为了让人不易发觉自己的行踪。但四周白雪茫茫,这个人却偏偏一身纯黑,与周围环境形成强烈的反差。 若非是考虑不周全,那便只能说明——这个人的目的不是暗中行事,反而是要暴露自己的行踪,吸引什么人的注意力! 另一个使人疑惑的地方是,这一路过来,只看到茫茫白雪,竟然连一个巡视的人都看不到。璀阳派往常门户森严,防守严密,这实在不同寻常了些。 这个人究竟是谁? 第五章惊变 他拼命回想黑衣人的模样。那颀长的身形,深沉的双眼,以及如风的身手,突然不自禁地,让他联想起一个白衣翩翩的人影。 ——父亲最得力的助手,如今代父亲主持上下事务,又曾经秘密潜入禁地的小师叔商岳瀛。 柳晗风紧紧闭了下眼,让自己摆脱这个荒谬的想法——虽然身法相似,但商岳瀛小师叔绝对没有道理,会以这种打扮,出现在这个地方。 不管这个人是谁,有什么目的——现在他要做的,是尽快将结界遭人破坏,以及不明来历黑衣人现身的消息,告诉父亲和小师叔! 柳晗风抬头遥望,雪幕后淡淡的山影,如一笔水墨勾勒在淡纸上。他知道,爹爹的铸剑厅,就在那座山崖的山腹之中。他回身摸到背后的剑,又打消这个念头——他知道自己御剑的修为,远远称不上深厚娴熟,要带着妹妹御剑飞上那样的高处,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于是,他便选了盘山小径上山。一路上,他紧紧牵住晞云的手——这座山峰其实并不算高,十岁的妹妹也可以在半天时间里走到山顶。但是这条路上,却满布迷惑外人的幻术和法阵,倘若妹妹落下脚步,十有八九会迷失在其中。 忽然,晞云拽住了他的衣袖:“哥哥,好像有人来了!” 果然远远地,从山石之后,苍茫白雪覆盖的山路上,转过来七八个人影。 靴声橐橐,踩在雪地拖沓难听,杂乱无章。听到这脚步声,柳晗风已心生警觉:璀阳弟子身法轻盈,落地无声,绝不会发出这样粗重且杂乱的声音。 那么这些人是...... 他凝神一看,远处来的是一群陌生汉子,有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也有中年,打扮各异,但都是满脸风霜,头发蓬乱,身上多穿着江湖中人的短打装扮,戴着护腕和绑腿。每个人都带着兵刃,或长或短,手都紧紧按在刀剑的柄上,东张西望着往前,双眼圆睁。 从他们鬼鬼祟祟的模样,柳晗风意识到来的绝不是好人。虽然看上去,这些人只是一群江湖上最寻常乌合之众,但柳晗风一惯谨慎,还是一捏妹妹的手,带着她避在道旁的树丛后。 他心底升起了惊诧——这一带已是璀阳结界笼罩的范围,平时看守极严,这一群外人,是如何堂而皇之走到这里的呢? 难道,果然是因为结界遭到了毁坏,竟让外人轻易闯了进来,但这些人看上去,绝不像有本事破坏璀阳结界的模样......何况,他们竟然能一路走到这里,而没有遇到任何门人弟子阻拦! “从这里上山,真的没问题吗?”柳晗风听到那群人中,有人低声道,“都说璀阳派深不可测,这一进去,恐怕就出不来了?” “咱们几个人的本事加起来,可能也和随便一个剑仙差着十万八千里。去小门小派和人打一场,抢上两件宝贝也就罢了,这次竟然打起璀阳派绝世宝剑的主义,凭咱们几个,会不会......” “呵,‘那人’既指点咱们从这条路上山,管他真的假的,就试上一试又何妨?只要......只要能将璀阳派的绝世好剑弄一把到手,到时献给主公,咱们这辈子就翻了身啦。” “就算弄不到好剑,弄到一两件秘籍,那也不得了。璀阳派的宝剑秘籍,多少人想了一辈子,也别想见上一次!这次有‘那人’相助咱们,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是豁出性命不要又何妨?” “说起来,‘那人’究竟是谁?竟然知道璀阳派结界的漏洞,是哪里的高手?他连真面目也不肯露,就给咱们指点路途,帮咱们上山,到底可信不可信?” 柳晗风愕然,和妹妹对视了一眼。晞云显然也听懂了话中的意思,大眼睛里都是惊惧的神色。 “都说璀阳派的山上有结界幻术,高手多得数不清,咱们一路过来,居然风平浪静,没人阻拦,会不会有点......不寻常?‘那人’有如此大的本事?” “......管不了那么多了。大铸剑师夙兴的啸锋剑就要出炉,要是能把这把举世无双的神剑弄到手,不管用什么方法,就算赔上十条性命,也是值了!” 一片嗓音沙哑应和声,立刻在众人当中响起。 树梢挂满白雪,一排排挂雪的树梢上落满飞禽,黑压压一片,被这片嘈杂的人声惊动,发出刺耳的啼鸣,在空旷的山间令人心惊。 “哥哥,这些人是来抢爹爹的剑的,咱们快点,快点去告诉爹爹!” 年幼的晞云沉不住气,慌张地拨开树丛,扭身就走,柳晗风一惊,忙去按她的肩膀。然而晞云的动作,已然引起了那群江湖客的注意,一双双雪亮的眼睛,纷纷转过来,直直盯住她小小的身子,以及躲藏在一旁的晗风。 见这些陌生凶悍的男子盯着自己,手中兵刃雪亮,晞云吓得呆了,踉跄后退,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死死扑到柳晗风怀中。 柳晗风紧紧抱着妹妹,心跳得犹如擂鼓。他看到那些人短短交谈几句,突然如一片高大的黑影般围拢过来,飞步冲向了自己和晞云。 他霍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这些人是想挟持自己和妹妹当人质,向父亲要挟,又该如何是好? 柳晗风心念急转,猛地一脚踢向身边的树干。白雪簌簌而落,满树飞禽受惊,黑压压地自横斜树枝间振翅飞起,霎时,周围无数树木枝头栖息的飞鸟蜂蛹惊起,啼鸣声纷杂刺耳,积雪筛盐一样落下,迷了人的眼睛。 那群江湖混混本来就是亦步亦趋,心神不宁。这一下纷纷如惊弓之鸟,左顾右盼,刷刷几下兵刃出鞘,背靠背挤作一团。 趁着这一刹那的空隙,柳晗风拉着晞云纵身而起,迅速隐在了树林之中,抱起了晞云的身子,提气疾奔。 柳晗风身手敏捷,转眼已奔入深处。树林中枝影横斜,层层遮挡视线。然而遥遥地,能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穷追不舍地逼近。 他几次试图提气御剑,竟发现灵力完全无法凝聚——他将外衣给了妹妹,为了抵御彻骨的严寒,灵力已经耗损了许多。 衣衫单薄,体力在酷寒中一分分消耗,吸进的每一口气息,都冰冷得像是刀子在切割着五脏六腑。 突然间,他注意到前方树丛深处,朦胧又出现十来个人影,向自己和妹妹的方向走来,亦是一群江湖打扮,手持兵刃的汉子。 柳晗风觉得心中猛地一沉——难道说,这些人是一伙的?竟然,还有另一批人趁着结界毁坏,闯入了门派中! 雪落纷纷,漫天漫地模糊视线,冻透双手和脸颊,如一群断翅的白蝶,无力僵死在空中坠落。 “晞云,一会我把你藏在树上,等我......把那群人引得远远的,你便赶紧去......寻人帮忙,知道吗?” 他从疾奔中停下,压制着胸肺彻骨的疼痛和混乱的气息,断续着向妹妹说。 “哥哥,咱们会不会,‘死’啊。” 晞云的声音细细的,剔透无邪的眼瞳带着恐惧和无助抬起,像是破碎的琉璃。娇嫩如花瓣的嘴唇,却吐出这个不祥的字眼。 “不会......我保证。”柳晗风压住剧痛的胸口,用最郑重的语气回答。 “真的吗,哥哥你不会骗我,对不对。”晞云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泪光在眼底闪烁,“哥哥你从来不骗人的,是吗?” “嗯。上次的木剑还没做完呢。等回家,咱们一起做。” 他伸出冻得麻木的小指,和晞云的手指紧紧勾在一起。立刻,晞云的大眼睛中绽出了光彩——在十岁的女孩眼中,拉钩就是最郑重的保证方式。 哥哥与她拉了钩,就是绝不可能骗她的了。晞云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放下了心。 “晞云,那么你也要答应我......在这些人走远之前,不许动,也不许发出一点声音,就像咱们之前玩木头人的时候一样,你做得到吗?”柳晗风紧勾着妹妹的手指,低声,“哼,我猜你肯定做不到,是不是?” “才不是,我能做到!”晞云眼神中的恐惧消退,认真地扬起头,甚至带上几分“让哥哥等着瞧”的得意。 ——这一下她不会有事了,哥哥也不会。哥哥和自己拉过勾,就绝对不能再耍赖了,不然,赖皮就是小狗。 柳晗风迅速抱起她,勉力凝聚灵力,纵身跃上一棵高大的树,将妹妹安置在粗大的树枝之间坐好,用枝条掩住她的身子。 “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许出声,知道吗?”他将妹妹身上自己的外套裹紧,用衣领罩住她的头和脸,确保她不会受寒,然后纵身,自树梢一跃而下。 落地的瞬间,他脚步踉跄,身子摇晃了一下,低头捂住胸口——灵力的消耗,比之前想象的还要剧烈。如果不能快些把这些人引开,想出办法,便是气空力尽,只能束手就擒的局面。 他刚扶着树干站稳,雪原上前前后后,兵刃闪动寒光,人影已经涌动了过来,像两片沉重的黑云,层层逼到跟前,将身量未足的清瘦少年孤身围在中间。 柳晗风强行让自己镇静,扫视这二十余个持着刀剑的不速之客。他很想抬头去看看晞云的情况,又告诫自己不能抬头,免得被人察觉妹妹的所在。 “到手了么?”两拨人会合的同时,早先出现的一群江湖客中,有人遥遥招呼。 “弄到了,顺利得很,果真是大铸剑师夙兴亲笔写的铸剑手札!” 爹的......铸剑手札!柳晗风眼光一凝,那群不速之客中,已有人哈哈笑了起来,“太好了。这本手札献给赛孟尝主公,就是大功一件哪。‘那人’果真是在帮咱们的。” “只是‘那人’一路引咱们到这里,怎么就再没看见人影?他不是应当一路领咱们去铸剑厅吗?这是.....这是抛下咱们,让咱们等死吗” 第六章搏命 前后两群人聚集到了一起,人群中立刻起了一阵骚动,也有几个汉子不时向柳晗风打量着。 “老三,我看还是算了......璀阳派不宜久留,咱们有了收获,还是先走为妙。” “怎么可能!来都来了,怎能不好好捞上一笔?”那个蓬头糙面的汉子走到柳晗风跟前,将手里的刀扬了扬,“喂,小娃儿,告诉我们,大铸剑师夙兴的铸剑厅在何处?嗯?那个小女娃呢?” 柳晗风冷然扫视了他们一眼,不发一言。 “这小娃儿是谁?” “定然是璀阳门人的亲眷,说不定就是大铸剑师夙兴的儿子。”一个人影大步过来,一把扳住他的肩,几乎掐入骨髓,“你是不是夙兴的儿子?知不知道铸剑厅在什么地方?” 柳晗风牢牢凝视着他,将心一横,闭紧了冻得苍白的嘴唇。 越来越大声的喝问,都没有让十二岁的少年吐出半个字。突然,他只觉得左眼眼皮上一凉,一把锋利的精铁匕首,已经对准了他的眼睛。 匕首的寒意,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直蹿入心底。他下意识仰头闭眼的瞬间,跗骨之蛆般的声音又钻入耳膜,一字一顿,匕首的尖端已压入眼皮,“小娃儿,你肯定知道是不是?说还是不说?” 一瞬间,天地好像空白了。他被人扳住肩膀,保持仰头的僵直姿势,一阵战栗从心底深处,无孔不入地钻入全身——要是这一刀戳下去会怎样呢?要是眼睛真的瞎了,会怎样呢? 紧闭的眼前,有金星在乱冒,却突然浮现出父亲阔大无边的铸剑厅,火光明灭的铸剑炉——以及父亲在炉前负手而立,愈见憔悴的身影。 不可以.....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说出父亲的秘密! 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一声比一声尖利的喝问,只换来如死一样的寂静。 他仰着脸,右眼仅存的余光,看见那个枯瘦汉子狰狞扭曲的脸,以及...... 高高的树顶上,白雪片片,晞云小小的身子藏在层叠树枝中,清澈漆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正一眨不眨望着自己。 不可以......要是晞云看见,她会害怕的。她那么胆小,那么缠人,那么讨人厌...... 但,刀尖在这个时候猛地落下,向着他的左眼,猝不及防。 晞云死死捂住嘴,眼泪浸满了眼眶,却听话地没发出半点声音。 刀落,柳晗风却几乎没有躲闪的余地。他只得拼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将头一侧,将爆发出力量,一脚踢向对方的小腹。 然而,刀刃还是猝然划过了左眼。柳晗风一声闷哼,紧紧捂住眼睛,感觉温热的血从指缝流下。他试图反抗,但立刻被几个人猛地按倒,扭住手臂,跪在地上。 他的手被从左眼上拉开,血一滴滴落在积雪中。他的心狂跳着,尝试着睁开眼睛。左眼视线被鲜血模糊,有金星在乱闪,但幸好,还可以看得见东西,让他微微放下了心。一道刀伤自他的眉心,贯穿左眼一直划到脸颊。鲜血缓缓顺着脸颊滴落,像是坠下的血泪——要是他没有那么奋力地挣扎,或是他躲得稍再慢一点,他的这只眼睛,便已然废了。 “呵,你们想杀了我么?那你们,便永远找不到铸剑厅的所在了。”鲜血滑落脸颊,柳晗风却陡然镇静下来。想起父亲,激荡的情绪凝结成冰冷如铁的决心。 他垂头淡淡冷笑,用妹妹不会听得见的声音低声道,“还是说,你们想拿我当人质呢?那么——”他一转头,竟将脖颈冲着身旁一个人雪亮的刀锋,“我就立刻当场自尽,让你们被困死在此处!” 他抬头,眼神冰冷,凝视一双双瞪视自己的眼睛,却将余光,瞥向蜷缩在树梢的晞云。她紧紧抱着树枝,小小地缩成一团,大眼睛藏在遮住她头顶的领口下,正泪流满面地望着自己的哥哥。 此刻,映在这个女孩眼中的,是刀光下,哥哥满是鲜血的脸,以及被一刀划过的眼睛。可是,她却死死捂住嘴,真的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将所有哽咽堵在喉头,几乎窒息。 她的泪水一滴滴从高高的树梢坠落,落在洒上鲜血的白雪上,消失无踪,却只被徒然地,当做树梢融化后的积雪。 “晞云,你真棒。”无声地,柳晗风垂下头,做出一个口型。 不要出声,看到什么也不要出声......你答应好的。 “臭小鬼,你以为,老子不敢杀你么!”那人终于被激怒,手起刀落,竟然一刀捅向柳晗风的小腹。一道血线洒在苍白的雪上,十二岁的少年闷哼一声,咬紧牙关。 “你究竟说不说,说不说!”那声音气急败坏,紧接着又是一刀落下。柳晗风身子一晃,跌倒在地,却依旧只字未吐。 殷红的血染透他的衣服,落在雪地红得刺目。落下的刀,哥哥的血,映在树梢小女孩惊惧的眼中,刺穿瞳孔。 “快停手,你想真的弄死他吗?留着这孩子就算问不出什么,也说不定可以靠他逼人带咱们出去。要是真的弄死了他,那咱们也活不成了!”周围起了骚动,忙劝阻。 “你们想去铸剑厅?”忽然,柳晗风按着伤口,撑住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冷冷地笑,“要是我带你们去,你们敢跟我走么?” 纷纷雪落,柳晗风带着那一群人,在茫茫的山间跋涉。身上的几道伤口在寒冷之中渐渐麻木,竟然连疼痛也感觉不到。 不管怎样,先将这群人引开,保证妹妹的安全再说。神识有几分涣散,他强行凝聚精神,不断告诉自己,遥遥望向远方的铸剑厅——爹......你看,你的秘密,我一个字也没有透露给他们,你会欣慰吧? 他强撑着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带这群不速之客沿着山路而行。然而一路上,这些人居然也未曾再与他为难,只是按着刀,默默跟随他前行,甚至有人出手,为他包扎了几处流血的伤口。 “小娃儿,你不要怪我们。兄弟们也是无可奈何,才想出这个法子。要是不绑了你,等一下我们一个个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柳晗风第一次认真看那群江湖客的模样。那些人多半生着一张黝黑的面孔,脸孔粗糙,头发蓬乱,衣衫也是敝旧不整的,握刀的手指节粗大,满是老茧。甚至脸颊,手臂手掌上,还有深浅不一的疤痕,那都是在江湖上出生入死拼斗后,才会留下来的痕迹。 他突然觉得心口被触动了一下。自出世来,作为大铸剑师之子,他就生活在与世隔绝,四季如春的山谷,见到的都是衣冠楚楚,风度翩翩,高来高往的剑仙高人,自幼被督促着习练武功,小小年纪已被称作天才,却从来不觉得自己拥有的一切有多么特别——因为,从来没有人与他比较过。 第一次,他注意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一群人,一群以这样状态生活,不得不去偷盗,去威逼弱者,才能生存的人。 “小娃娃......老子家那个二小子,倒和你差不多大......” 跋涉中,一个枯瘦的汉子扔了一块发硬的干粮给他,盯着他那张虽然因风雪和伤势苍白憔悴,却清雅俊秀,显然是曾经保养极好的脸,喃喃道。 “我那个二小子啊,那时老子没有吃的给他,也没有穿的给他......有一天他饿得受不了,去偷人家祭拜死人的饼吃,被抓住打折一条腿,那年他才七岁......老子当年在街边卖杂货,被几个混混砸烂了摊子,说再看见我们,就一个个打死......老子的小闺女三岁,高烧七八天,没钱治,死了......老子就也去当混混,杀人放火,也混成江湖上一号人物。可是每次一提刀......就看见我那小闺女喊我爹爹,说爹你不早点去偷,早点去抢?” 柳晗风一怔,觉得胸口像是被大石堵住了,吐不出,咽不下——他十二年的人生里面,从未听说过,有人过着这样的生活。 那个汉子的话,如一石千浪,猛地在人群中激起一阵潮水般的应和,“要是有活路,谁去跑江湖,谁去提着脑袋和人打架,不要命地来抢你们的绝世好剑?谁不想和你们璀阳派的门人一般,当大侠,当剑仙,又潇洒又体面,顶着个正义的名,谁都恨不得磕头膜拜?” “我也想让我儿子拜剑仙当师父,学本事,当剑仙,可是连剑仙的影子也见不着!小娃儿,你一出世,爹就是璀阳派大铸剑师,就能学璀阳派多少人一辈子也不敢想的术法剑招,威风得很那!凭什么,你凭什么!凭什么我儿子就得给人跑堂倒水,挨打还吃不饱饭!” “但你们抢掠别人的时候,考虑过别人的感受么?那些被你们害了的人,又该怎么办呢?这样难道是正确的吗?”柳晗风反驳,眼光向众人一扫。他受的几处伤都不是致命伤。那些人动手伤他时,以威胁吓唬的成分居多,看他小小年纪,居然面无惧色,都十分惊讶,甚至生出几分钦佩来。 ——其实,当明晃晃的匕首冲着自己时,柳晗风并非真的毫无畏惧。只是,为父亲保守秘密的念头,头脑中已胜过了一切,才令他有了超乎想象的决然。 “呵,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们。在你们这群剑仙眼里,我们这些江湖混混,性命下贱,恐怕比泥巴还要不如。连来抢,来偷你们的宝剑,都还脏了你们的地,是不是?但对我们来说,只要弄到你们一把剑,活着回去献给我们主公,就够我们这种人,下半辈子不愁。什么正不正确,哈,笑话!我们的情况,你们怎么可能理解!” “不论因为什么原因,你们擅自闯入璀阳派,打璀阳派至宝啸锋剑的主义,都不能原谅!”柳晗风仰头,决然开口,“不错,我就是璀阳派大铸剑师夙兴的儿子柳晗风。啸锋剑是我父亲的心血,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透露父亲的秘密!” 他一反手,一声金属的锐鸣,背后的长剑已然横在胸前,青光如练,映着他清冽如水的双眼,鲜红的伤痕,让那眼神更加锋锐而决绝,“无论你们用什么法子,我都不会告诉你们!而且,会在你们拿我当人质,去威胁我父亲前,和你们同归于尽!” 他左手持剑,右手并指一抹,泛着金属光泽的长剑,竟突然活了一般,缭绕起一层忽明忽暗的幽蓝色光泽。 “小心,那是璀阳派的通灵之法!”不速之客中有见多识广的,惊呼一声,人群顿时猛地退开数步,“想不到这个小娃儿,居然已经会......” ——通灵之法是璀阳派“人剑合一”修行中的关键,即是唤醒佩剑中尘封剑气,使之由普通钢铁之物,变为收发由心的“剑气之剑”。剑气一出,便是无坚不摧,如破腐土。 那群江湖客中,有些见识的都愕然对视——难道这样一个小少年,竟然已经掌握了操御剑气的法门! 然而刚刚唤醒了佩剑中的剑气,柳晗风便感觉眼前一黑,双膝发软,几乎跪倒,手中的剑也在同时,猛地暗淡了一瞬。 ——严寒的消耗,加上受伤流血,已让他的灵力几乎耗尽。此刻强行唤醒剑气,其实是挣扎着一搏。 视线也有几分模糊。面前是二十余个未必武功精湛,却身材壮硕,模样凶悍的成年男子。他意识到,凭他此刻的状态,就算是动用剑气之力,也绝对没有取胜,或者逃走的机会。 但此刻,他已经离开了妹妹的视线,即便是真的发生什么,也不会让年幼的妹妹看在眼中,受到惊吓了。 柳晗风微微合眼,想起自己和妹妹彼此拉钩的一瞬:对不起晞云,我这一次......就当我,赖皮是小狗罢。 手中的剑化作光弧挥过,幽蓝的光一闪,面前一排明晃晃的钢刀铁剑,竟已齐刷刷地断裂,跌落雪地! 一片抽气声响起,众人看着手里的断剑,大惊失色——一般来说,冶造精巧的剑,锋利坚韧到能砍断对手的兵刃,已是极不寻常。而方才柳晗风举剑一挥的瞬间,竟然已如切朽木般断了五六把精钢刀剑! 这就是璀阳派冶炼剑气之剑,操御剑气的威力么! 然而一剑挥出,柳晗风一下踉跄,已经站立不稳。手中与自身血脉灵力相合的长剑,也慢慢暗淡下去,化为最普通钢铁的模样,再没有异样的光芒亮起。柳晗风一凛——他知道剑芒的熄灭,代表着自己已然气空力尽。 然而他凝聚手臂最后一点力量,举已经化为凡铁的剑,封住了向面门砍来的刀。 雪原之上,雪还在纷纷下着,穿过枯萎的棠梨树林,将视线染为纯白。刀剑的光快如雷霆地闪,金铁相击声刺激着耳膜。柳晗风在一片混沌之中,用自己全身最后的力量,招架着一道道刀光。身体被寒冷浸透,再被虚弱和疲惫,一分分吞噬。 他知道,当最后的力量用尽时,他便将葬身于此,永远守住父亲的秘密。 ——爹,这样,你的啸锋剑便不会被歹人抢走,也没有人,会以我向你威胁,逼迫你了。 “住手!”霍然,一声清亮的呼喝,划过苍茫白雪。 那个声音很熟悉,可是一时间,柳晗风意识涣散,根本无法从记忆里找寻到根源。 出乎意料地,那些江湖客居然真的纷纷垂下了兵刃,不约而同地应声回头,仿佛那是他们早就期盼了好久的声音。 再也支持不住,柳晗风双腿一软。他试图用长剑撑住身子,然而手臂脱力,他拄着剑缓缓跪倒,跌在血迹斑斑的白雪上。 第七章喋血 “是‘那人’!‘那人’终于来了!”忽然,柳晗风听到周围响起一片议论声。 “那人”?意识模糊,眼前发黑,柳晗风强行让自己保持最后一丝警醒——这些不速之客口中的“那人”,那个破坏了璀阳派防御结界,引这群江湖混混入内盗剑的人,到底是谁? 他勉力自地上抬头,正看到一个修长的黑影自树梢一跃而下,点足落在面前,连一片雪花也未曾激起。 那个人黑巾蒙面,清亮双眼隐在面巾的缝隙中,正是方才现身过一次,又立刻消失无踪的那个黑衣人。 这个时候,有不少人围了上来,向蒙面人口称“公子”。柳晗风的心沉到了谷底,最后的三分希望也无影无踪。 看来,他果然是这群人的同谋。 “公子,我们可算把您等来了。您再不现身,我们就要死在这个鬼地方啦。”有人忙不迭道。 “按您之前交代的地点,铸剑手札果真取到了手。公子,藏着啸锋剑的铸剑厅,是否就在......” “......”蒙面人却沉默了,低头寻思着什么。 尔后,他说出的话,却带起一片愕然: “诸位,请大家立刻沿路返回,在一个时辰内,务必各自下山。” 浑然不顾众人的面面相觑,蒙面人沉声开口:“一个时辰内,在下可保诸位安然离开。至于之后,便未必了。请速动身。” “什么,下山?”已有心急的跳出来,把手一摊,“您是什么意思?之前不是您透出风声,说结界破坏有机可乘,要与我们里应外合,带我们潜进璀阳派的吗?” 黑衣人并不回答。深沉的双眼,向伏在地上,身上血迹斑斑的柳晗风望去,眼底泛起一丝涟漪。 他语气郑重地重复:“你们,立刻离开此地吧。” 众人纷纷议论起来,疑惑而恼怒,不仅是因为这话来得莫名其妙,更是因为心有不甘。 天下最神秘的剑眼看就要弄到手了,居然在这当口,说让他们离开? 那些常在江湖摸爬滚打的汉子们,有些眼中露出了桀骜的光,冷冷盯着他。 他们七嘴八舌,嚷着要给个交代,不然绝不善罢甘休,夹杂着些市井俚俗的粗话,甚至有人习惯性地拔出刀来。 蒙面人却连眉梢也未动。他在那些人挥舞拳头、说到激愤时,已然闭目垂头,迅速做了个并指胸前的姿势。立刻,一道竹青色的光华自他背后窜起,于手中还原为一把长剑。 “还不走么?”只淡淡说了一句,他并指在刃上一抹,已拂了一道青色的剑芒下来。手指一错,剑芒竟化作无数细碎的针,骤雨乘风一般,倏然向各个方向射出。 做梦也没见过这样的招式,一群江湖浪客惊得目瞪口呆。但见光芒一闪,自四面八方飞至,手里的兵刃同时被细针样的剑芒击中,竟如受到重锤一击,开始一寸寸折断。精钢在掉落的途中碎裂为齑粉,只剩下光秃秃的柄。 蒙面人挥剑,带出一道青色光弧。剑气带着白雪激射,以他为中心数丈内的枝条,居然齐齐断裂,喀啦啦地跌落,像是下了一阵暴雨。 那些江湖浪客惊得面如土色,你推我搡,忙不迭地转身就向山下跑,几度被枯枝败叶绊个踉跄。 但听雪原上一阵杂乱的靴声,渐不可闻,人影已去得远了。 蒙面人从容地收了剑芒。看样子,他十分清楚要对付这些习惯了武力拼斗,手下见真章的江湖客,一点小小的威慑,是比什么都管用的。 碎金铁如尘泥,削枝叶而不损人身,那样的剑法,可称妙到巅毫。 回过神,蒙面人的目光落在了柳晗风身上。 十二岁的少年试图撑起身子。但他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再度栽倒在雪地上,嘴角淌下一道血迹。 方才的混战中,胸前一道伤口已伤及了肺叶。虽然酷寒下身体麻木,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可是随着接连的咳嗽,越来越浓的虚弱感遍布全身,已经连起身的力量都没有。 长靴已经停在衣摆下。蒙面人俯下身,扶着他的背帮他坐起。柳晗风挣扎了一下,但因身体虚弱,没有成功。 他知道这时的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了。 “你......你是......”他断断续续地咳嗽,眼中神色锋锐——从刚才起,他的双眼就死死盯着黑衣人手里青色的剑芒。 竹青色的剑气——毫无疑问,那竟然是“青涯”! 那么,佩剑的主人,自然就是—— “晗儿,你无恙么?”蒙面人却在这个时候,自己伸手摘下了面巾。 面巾下,是一张熟悉的,俊秀而年轻的脸,长眉入鬓,目沉如水。 “小......师叔......”柳晗风嘶哑地出声,再无力气说余下的话,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一下虚弱的摇晃。 “晗儿!”商岳瀛抢上,在他倒下前,手疾眼快地扶住,出手点了他胸前的大穴。商岳瀛修长的手有力而沉稳,迅速将柳晗风的伤势稳住。 柳晗风感到一股浑厚而温和的灵力涌入四肢百骸。商岳瀛抵住他胸口的紫宫、玉堂二穴,缓缓将自己的灵力送入他的身体。 虚弱因这股力量缓和,柳晗风抬眼,锁着眉,猛地看向对方的眼睛,想看穿那双眸子后,究竟隐藏了什么。 而商岳瀛也正看着他,神色平静。 平时白衣胜雪的小师叔,第一次身着黑衣,因这黑色的映衬,清俊的脸显得异常苍白,微散的额发垂在眉间。他的眸色较一般人为浅,让神色总显得从容沉静,给人云淡风轻的印象。但也有人觉得,那种神色更适合描述为坚定决然。 他将自己的灵力源源渡给柳晗风。天生上扬的嘴角,总让他带三分笑意,连这时也不例外。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焦虑,没有慌愧,没有得意,也没有无措,只是一味最纯粹的温和沉静。 那样的表情,让柳晗风几乎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小师叔......真的是你,毁坏了结界?” “......是的。”商岳瀛却道。 柳晗风的语气开始颤抖,“那......也是你将那些人引进来,和他们里应外合,抢夺我父亲的啸锋剑和铸剑手札,这是真的吗!”一度,他甚至希望小师叔给出的,是个否定的答案。 “是。”商岳瀛声音深沉,不曾作一句解释,只是静静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浅色的眼眸中也未动波澜。他抵住柳晗风的胸前要穴,继续将自己的灵力一分分渡送给他,因修为的剧耗,额头泛起一丝薄汗。 “......那么,你背叛了我父亲,是不是,究竟是不是!” “......可以说,是的。”这次,商岳瀛沉默了半晌,方回答。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晗儿,这件事情牵扯良多......我一时无法向你解释......”商岳瀛合上清俊的双眼,掩去眼神中转过的念头,认真思索了一瞬。再开口时,他的语气依旧平静而深沉,“你伤得不轻,我先送你回去。将来有机会,再将一切慢慢向你说明。” 但柳晗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这一刹那,他的脑海里全部被一个念头充满了,混乱得像要炸裂一般,一个声音在心中疯狂重复着——小师叔背叛了父亲,小师叔是叛徒,是叛徒! 商岳瀛闭目凝神,将自己的灵力缓缓送入柳晗风的体内,额角有汗珠凝聚,背后长剑的竹青色光芒,自明亮充沛渐渐暗淡——柳晗风的伤势不轻,他足足耗费了自己七八成的修为。 突然,柳晗风猛地睁开双眼,一掌击在了小师叔的胸口。一道灵力碰撞的光激散,使出的是全力。 距离很近,这一掌挟带商岳瀛刚刚输送给他的全部灵力,霍然借力击向了对方的身体。商岳瀛闷哼一声,灵力在疗伤时剧耗的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捂住胸口。他诧异抬头,拭去嘴角沁出的鲜血。然而这时,柳晗风已眼神冷峻地站起了身,冷冷盯着他。 “晗儿——!”商岳瀛捂着胸口,挺起身子,急唤。柳晗风表情冰冷地看着他,迅速做个剑诀。那把失去光芒的佩剑,重行泛起夺目的光,回归他的手上,那光芒甚至比平时还要亮——商岳瀛为他疗伤时输送给他的灵力,竟更胜于他原来。 “等等!”仿佛明白柳晗风的意图,商岳瀛拭净唇角的血迹,立刻探身,试图拉住他,但被重击一掌后的虚弱,到底让他的行动迟缓了片刻。柳晗风狠狠甩脱那只手,一个纵身,便化光御剑,猛地向着铸剑厅的方向而去。 ——小师叔叛变了,那么父亲那里是否很危险?他必须,必须快些赶到铸剑厅去! 寒风彻骨,雪落阵阵,柳晗风纵身御剑,耳边是哨响般的风鸣。他的心头乱作一团,唯有灵台仅存一点空明,坚持着这个念头。 脚下白色的雪原上,枯枝败叶间散布杂乱的足印,那群乌合之众的盗剑者们,早已在恫吓下落荒而逃,作鸟兽散。柳晗风向着与足印相反的方向御剑而飞,商岳瀛一身黑衣,在高处看仍然醒目,他捂着胸口,仰头急切地看过来。但很快,那道身影便消失在背后的风声里。 ——爹,你怎样了,是否安然无恙?一定要,一定要啊! 心脏像要跳出了胸腔,柳晗风在空中,一遍遍默默重复着,顶着呼啸狂风。 “绝地纪崖”的影子,在风雪后渐渐浮现了,像是烟灰色纸面上,洇毁了的一片浅淡墨迹。那片危崖下,便是璀阳派不许任何人涉足的禁地。而在别处遍生草木时,这座形如牛首的山峰却永远是寸草不生的,赤裸裸露着岩石的灰褐色,石缝中杂混着铜矿的金属光泽。此时被白雪覆盖,在灰白雪幕后只剩轮廓,宛如一颗低垂沉思的头颅。 而这座山峰内部,却是中空的山洞。大铸剑师夙兴那间最神秘的铸剑厅,便位于中空的山腹内。只有一道盘旋陡峭的阶梯,绕着这座赤裸的山峰,通向山壁上一道黑漆漆的洞口,而这,就是铸剑厅唯一的入口,此外,只有几道空对着悬崖的洞口,权当做窗子。 飞雪中,柳晗风收剑,落在洞口外的平台上,身子虚弱地摇晃了一下,扶住石壁才没有摔倒。靠着小师叔商岳瀛渡给他的灵力勉强御剑至此,他已经是近乎力竭。他拄着剑站起,试图提一口气冲进铸剑厅时,却被什么东西吸引了目光。 侧头下望,苍茫白雪,巍巍悬崖间,居然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刺目的红色,如血色的藤蔓一般,顺着峭壁,从崖底一路爬上来,一直从几个对着悬崖的窗口,延伸进山腹内的铸剑厅。 他愕然细看,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什么藤蔓,而是密密麻麻盘曲纠结符咒,被一笔一笔地用朱红色画在赤裸的岩石上。此刻飞雪漫天,画在岩石上的符咒居然没有被覆盖,而是泛出格外惹眼的红。那些符咒过于密集,让人联想到纠缠在一起的小蛇,仿佛会动一样,没来由感到恐怖恶心。 “这些天小师叔带人在崖下,不知道干些什么!”妹妹天真无邪的声音,陡然响起在耳畔。 ——这些符咒,是小师叔前不久带人画的!柳晗风心中一阵恶寒,看着这些殷红如血,一看就充满凶煞诡谲之意的符咒,一颗心更是吊了起来。 小师叔果然早就在谋划什么,这符咒,又是什么居心叵测的布局?父亲闭关不出,这些近在咫尺的机关,居然都没有察觉么! 柳晗风心潮起伏,剧烈喘息,牵动身上的伤口,血缓缓又洇上了衣服。而这时,他无意间一扭头,竟发现了令自己毛骨悚然的事情。 那些画在岩石上的符咒,居然自己动了! 像一群自沉眠中苏醒的小蛇,向着血腥的方向,缓缓蠕动。 只是一转眼,那些会动的符咒,就蜿蜒到了他的脚下。 一阵恶寒自脚底窜上头顶,柳晗风几乎惊叫出声。他本能地拼命闪躲,终于在那些血红色的符咒将自己的双脚包裹前,抢先一步奔进了山壁上的门洞,穿过漆黑的甬道,拼命往铸剑厅内跑,而这个时候,那些符咒也如潮水般缓缓褪去了。 他终于停下来,在漆黑的甬道内扶着墙壁喘息,几处伤口的剧痛和乱跳的心,让他的心神格外不宁。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想着那些自崖底爬上来的诡异符咒,霍然,联想起妹妹说过的话“长松师兄说,那崖底下,有会吸人血的妖怪!” 会吸人血的妖怪!他脊背发凉,想起方才诡异的一幕,隐隐有猜测或者说预感——按照刚才的趋势,如果方才自己躲得慢了一步,恐怕会当真被那些活了的符咒,当场吸去鲜血吧? 黑暗中,柳晗风靠着墙壁喘息,为自己躲过一劫庆幸,忽然想起被自己藏在树上的妹妹,想起那个小女孩躲在树枝间,大大的,惊恐的,又充满依赖的眼睛,被冻得通红的小脸。 不知道此刻晞云怎么样了呢,应该没有被那些歹人发现,躲过了一劫吧?她有没有成功找到人来帮忙,还是就那样傻乎乎一直躲在树梢?天气那样冷,刚才一幕那样可怕,她会不会冻坏了,吓坏了?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将整个人拖垮,他捂着胸前的伤口,穿过漆黑的甬道,拼命向着铸剑厅跑。他太想见父亲了,不知是急于查看父亲的安危,还是想从那里得到抚慰和依靠。 自小到大,父亲常不在家,又一贯十分严苛,不苟言笑。柳晗风一直以为父亲高大的身影,只是一个疏离的,只可仰望的存在。可是这一刻,心力交瘁的他,才发现自己对父亲,原来有着这样的依恋,甚至心底希望像一个小孩子那样,一头扑进父亲坚实的臂膀间。 但踏入铸剑厅的时候,他又停下脚步,稳了稳心绪,拼命控制自己的身体,让自己虚弱踉跄的步子变得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区别,拨过头发,尽可能地遮住划过眼睑的刀伤,又整顿衣服,尽力让身上的血迹和伤势变得不易察觉,几次尝试手臂如何摆放,才可以掩盖住伤口,好在父亲面前伪装出浑若无事的模样。 当他细心确认可以瞒过父亲的时候,才迈着强行伪装出来的稳健步伐,走进了铸剑厅。 第八章内情 走出甬道的时候,炽热的橙红色扑面而来,那情景和他第一次走进铸剑厅时何其相似。但是眼前空旷的铸剑厅,却弥漫着异常的冷清。粗大的铁链斜斜横过,无数明灭的灯盏垂落,安静得能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声。 铸剑厅巨大,空旷。柳晗风从半腰处的露台俯视,粘着血迹的衣摆在热浪里翻飞,他高而瘦的身影渺小得像是沧海一粟。 那古拙的铸剑炉正对着脚下,铜绿依稀,然而炉中的火焰已不复上次的明亮,挣扎般跳跃,火光无力地明灭,像是将燃尽的木材,以最后的余热勉强泛出红炽。炉中沐着的剑形带着惨白色的光,在越来越弱的炉火里忽明忽暗。 一道比炉中的剑大数十倍的影子衬在剑炉后,是形状一模一样的剑影——那是啸锋剑“剑气”的雏形。那道影子像雾一样试图凝形,却仿佛缺少使其化为实体的力量,始终缥缥缈缈地游荡。 在璀阳派铸剑师的眼中,真正的剑分为“剑躯”和“剑气”两部分。可以淬炼,可以触摸的凡铁,在他们眼中只是盛剑的容器。而剑的灵魂,乃是这剑躯之中蕴藏的“剑气”。要铸成璀阳铸剑师眼中真正的好剑,除了淬炼凡铁,还要淬炼的,乃是剑气。 而啸锋剑的凡铁剑躯,早已在数十年前,便以最珍稀的矿藏铸造成型。然而作为其灵魂的“剑气”,却足足拖了几代铸剑大师毕生光阴,直到即将火尽剑毁,仍然难以成型。 炉中的啸锋剑,此刻正宛如茧中蜕变到了最关键时刻的蛹,下一刻不是羽化成蝶,腾翔九天,就是力尽而亡,僵死在这狭小的躯壳中。 这时候,柳晗风看见了父亲。多日不见,夙兴一身广袖黑衣的身影仿佛憔悴佝偻了。他在铸剑厅最底部距离剑炉数丈的地方,正急促地反复踱步,来来回回,急促而狂乱,几乎把地面踏出深沟。铸剑厅底部很暗,几乎看不见底,火光微弱的铸剑炉,是仅存的光源。而夙兴一身黑衣的身影,就隐没在那阴影中。只有那张苍白的,眉头紧皱的脸,在阴影与火光间忽隐忽现。 而在他身畔,头梳垂髫的俊秀的少年谦恭地垂着头,却是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手捧长剑,一副静候吩咐的模样。 “长松,为何还不见动静!”忽然,夙兴扬声道,嗓音嘶哑而焦虑。 “师尊宽心,还有足足一个时辰时间呢。”捧剑的俊秀少年谦恭地垂着头道:“小师叔是师尊您最信赖的助手,更是万中无一的人才,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不,没有一个时辰了,最多半个时辰......”夙兴的深色很焦虑,眉头紧缩,眼底有两道乌青,“以往交给他的事情,从未有过差池,难道......” 夙兴黑色袍服下的双脚边,居然也遍布着那些诡异的血红色符咒。适应了厅内黯淡的光线,柳晗风才分辨出来——那些符咒从透光的高窗自外,一路延伸,漫过大厅底部,纠缠渐密,一直汇聚到铸剑炉的所在。 正想呼唤父亲的柳晗风停住了。隐隐地,他觉得气氛中有些不寻常,一切似乎,都不是他之前预想的那样。 “长松,你速去看看小师叔那边的情况!”夙兴猛地掷袖,沉声,“另外,确认这附近是否有闲杂人等窥看。若有,你知道怎么处理。” “是。”长松恭顺地回答,做个剑诀,背后银色的长自动飞出,化作光弧。他一个纵身,自厅底御剑而起,稳稳站上了柳晗风所在的露台。 柳晗风有些意外。他不知道这个师兄何时已掌握了御剑之术。印象里,长松师兄的资质算得上乘,却未必是一等一的出挑。几月前的比剑中,甚至还会败给年纪小着几岁的他。然而单凭这御剑而飞的身法,已可看出几个月不见,长松师兄的修为,竟然已经精进到了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地步。 是他因为比剑输了受到刺激,这几个月他痛下苦功,竟然有了这样大的进步,还是......从前他一直藏招,不让人看清自己的真实实力? 在他这样想的时候,长松已踏上露台,向着通往厅外的甬道走去。一转眼,他便看到了浑身血迹的柳晗风,错身瞬间,眸底泛出几分惊愕,却不动声色地向他点了点头。 柳晗风“哼”了一声,神色冷冷地径自走开,与长松擦肩而过。不知道怎么,他对这个师兄一向没什么好感,不愿和他多言。 柳晗风想要出声招呼父亲。然而就在他和长松错身的刹那,突然全身一阵酸麻,像被一道无形的绳索束缚,瞬间动弹不得。 ——是定身术!柳晗风愕然,却已经无法回头,招呼父亲的话也淹没在喉间。 “师弟什么时候不声不响进来了呢?”背后,长松停下施术的动作,笑盈盈地道,“可惜来得有些早了啊。哎......”他放低了声音,一面走开,一面喃喃,“不是很是时候啊。” 柳晗风的惊愕凝结在脸上,冷然看着长松不疾不徐地走出了门。须臾,他又返回,御剑而下,站定在夙兴面前,抱拳施礼。 “可有其他人在附近?”夙兴道。 “禀师尊,再无旁人。请放心。”长松微笑着躬身。 一阵焦躁的踱步后,夙兴的体力终于到了极限。他颓然寻了一处石阶坐下,扶着额头待了一会,疲惫地揉着眉心。 “师尊太累了,歇歇罢。”长松上前,走到夙兴背后,手法娴熟地替师尊按揉肩膀。半晌,夙兴吐出一口气来,淡淡嗯了一声,开口问:“晗风呢?为师曾命你这些日子看着他的情旷吧?他们兄妹两个,可有乖乖待在家中?” 却听长松语气如常地道:“放心,晗风师弟一向敬重您,不会违命的。此刻他还在家中习练剑法呢。”他不轻不重地替师尊按摩肩膀,再加上几句宽慰的话,夙兴紧蹙的眉头渐渐松了。 柳晗风的心瞬间提到了胸口。他远远听着,视线也被一根粗大的铁链挡住,行动被定身术所束缚,根本无法做出反应。 “嗯。”夙兴疲惫地吐出一口长气,“就怕他这时节顽皮乱闯,多生事端。长松,有你这样一个懂事的弟子,是为师之幸。你虽然资质算不上绝顶,但谦虚肯学,将来成就不可限量。” “师尊过奖。”长松慌忙躬身,“虎父无犬子,晗风师弟才是真正不可限量的天才,弟子就算再怎么勤奋,也是比不过了。只盼能多向他讨教学习才好。” “呵,晗风那小子啊,虽然是为师的亲生儿子,但不知是不是我对他自小太过严苛的缘故,见了我这个父亲,总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还不如你与我来得亲近。”夙兴慨叹,沉默了一会,“大约是我从**他太过,整日督促他的功课武功,他是嫌恶我了吧。罢了,罢了.....” 听到“还不如你与我来得亲近。”这句话,长松一怔,继而不易察觉地露出了微笑,殷勤地替师父按摩。 远远听着这番对话,柳晗风的心底却起了重重波澜。一种迫不及待想替自己辩解的冲动自心底诞生,却带上几分愧疚,几分失落,让他哑口无言。 回想自己从小到大,竟未像长松一般替父亲按摩过,甚至在父亲彻夜忙碌的时候,也不曾说出过几句宽慰的话来。遇到父亲的训斥教导,长松师兄总是立刻态度谦恭地低头认错,而他自己,却总是一言不发地和父亲较劲,甚至出言顶撞,几天冷战。柳晗风心中一痛——大约正是如此,才让父亲方才给出那样的评价罢。其实,有时候他的心中积蓄了满满的话,可是或许是由于父亲严肃的表情,苛刻的要求,总让他心底没来由的产生一股对抗的力量,让他倔强地闭嘴,让他无法把这番话说出口。 他因为父亲的几句期望,可以没日没夜地练剑,从小到大,身为大铸剑师的父亲在他心中犹如神明,只可仰望,不敢轻易亲近。听了父亲方才的话,柳晗风心底苦涩难言——原来这一切表现在父亲眼中,竟然像是嫌恶。 时间缓缓流逝,偌大的铸剑厅内静谧无声。然而,铸剑炉中的火焰,跳动得一次比一次弱,火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黯淡下去。 夙兴不眨眼地盯着铸剑炉,长久未合的双眼布满血丝,火光每黯淡一分,他的脸色变难看一分。 终于,一声细微的响动,打破了死寂——铸剑炉中,那一柄银白通透的啸锋剑上,出现了第一道裂痕,像毒草黑色的根,顺着剑身一寸寸蔓延。 过渡的淬炼,已经使得炉火和金铁到了极限。裂痕再深下去,不出一炷香的时间,这把凝结了他几千个日日夜夜心血的神剑,就会碎裂为一堆废铁。 那道小小的裂痕,也像是突然扯裂了夙兴最后的心防。他猛地跳了起来,大口喘着气,几步上前,掠过地上猩红色的符咒,声嘶力竭地叫喊出声,“究竟怎么回事!他呢!商岳瀛呢!长松,去把他给我找回来!” “不必麻烦了,师兄,我来了。”这时,一个沉静如水的声音,自某一处响起。 青色的剑光坠地,化作长身玉立的人影。商岳瀛走到夙兴面前,平静地躬身行礼。 “你,你......”夙兴死死盯着一身黑衣的他,眉头间的青筋跳了几跳,“难道说,你......!” “师兄,很抱歉,我没有听从你的吩咐。那些前来盗剑的人,已被我全部放走了。” 夙兴的身体像被天雷击中,猛地摇晃了一下,“你,你说什么......”他再顾不上大宗师的风度,一个箭步抢上,一把扯住商岳瀛的衣领,“你在干什么!干什么!” 商岳瀛只是微微一笑,神色未改,语气波澜不惊,“师兄吩咐我遣开所有门人弟子,毁去结界,给那些江湖浪客一个可乘之机,岳瀛已经听从了吩咐。果然他们和师兄想得一模一样,冒冒失失地便来了。” “师兄料得很准。神剑将成,果然有一批批地人甘冒奇险。师兄在山谷内布下机关,引得他们上钩,然后一个个地葬身谷底,再以血戮之阵噬其鲜血,变为啸锋剑的血祭。师兄的吩咐,岳瀛做了,然而最后一刻,终究是背叛了师兄。请师兄恕罪。” “要让我再一次看着这几十个活生生的人有来无回,不明就里地葬身璀阳派,岳瀛做不到。即便是再卑微的盗剑者,也是一条条性命。我已沾了满手血腥,再不可一错到底了。” 听到这番话,柳晗风脑中“轰”地一声,一片空白。 夙兴松开了手,后退几步。商岳瀛神色平静,那双颜色极淡的眸子,却沉静得像是幽潭。他忽然一扬手,将身上的那件黑衣扯下,露出一身白衣如雪,在热浪中翻飞。他随手抛去,那件黑衣被铸剑炉残存的火焰舔舐,瞬间化为灰烬。 夙兴急促喘着气,冷冷逼视着自己的小师弟,“难道,你是舍不得区区几个江湖杂碎的性命!我且告诉你,他们自己存了贼心,我等便是将他们诛杀于此,一个不留,也是理所应当!” 第九章真相 “人纵使在旁人看来,有高低贵贱之分,却一般是平等的生命,这一点绝无差别。即便心存贪念,毕竟罪不至死。而师兄却是布下局,故意引这些人前来送死,难道,不觉得良心有亏么?” “岳瀛,你究竟在想什么!啸锋剑是我的毕生心血,你也付出了整整几年!再不得生灵鲜血献祭,便要真的毁了!就算......就算找不到最合适的血来献祭,以这百人之血尽数祭剑,也可抵得过了!” “师兄。那些人心存不轨,意欲豁出性命盗取神剑,这是他们的心魔。然而师兄牺牲几十数百人的性命,难道不是师兄的心魔?师兄早摸准啸锋剑将成,会有无数人心生觊觎,索性布下诱饵,伪造出结界空虚的模样,命我给他们指点路途,引得一批又一批的人误入血戮之阵,葬身于此,又算得什么呢?” “呵,笑话!什么平等?牺牲区区几个低贱的江湖闲人,成就璀阳派一统江湖的大业,有何不可!等神剑铸成,便可汲取地脉之力,令门内弟子修为突飞猛进,你我便是一代宗师!” 夙兴一贯的矜持克制,仿佛在这一刻彻底碎裂,他目光冰冷地笑了,“那群江湖上游手好闲的小人物,那群只会生火打铁的卑微工匠,妄想窥探璀阳派的铸剑法门,原本就是痴心妄想,他们根本不配!这群乌合之众真是可笑啊。哼,以他们的血来献祭啸锋神剑,已经是无比抬举了!” 柳晗风远远站着,遍身血迹,像是坠入冰库,身体越来越冷。那双澄澈的眼中,倒映着铸剑炉的光亮,像是翻腾着火焰。那道贯穿眼睑的刀伤,带着刺目的红,像是落下的血泪。 粗大的铁链挡住夙兴的视线,他在激动下居然没有发现儿子的存在。长松的法术并不精深,定身术的效力早已消退,而他就是这样呆若木鸡地站着,一动不动。 那就是他的父亲......他一向敬若神明的父亲吗,那就是这世上最伟大的铸剑师吗!他紧紧捂住伤口,血从指缝间渗了出来——方才,他被人持着刀威胁,在刀刃一次次插入身体时,也没有吐露父亲的秘密。为了帮父亲挡住那些不速之客,他曾经拼上性命去抵抗...... 然而这一切,这一切都是.....父亲为达成自己的目的,布下的一个局而已。 古拙的铸剑炉上依稀铜绿。炉边,一黑一白两个人影遥遥对峙,气氛在一瞬间僵硬。 长松向前迈了一步,似乎试图劝阻,略一思索,又安静地退到了黑暗的角落里,默不作声地看着。 “师兄,住手吧。”商岳瀛凝视夙兴的眼睛,平静开口,“这把剑如果铸成,将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剑,威力无匹——然而这种以鲜血淬灵而成的剑,日后也需鲜血来养护。那时候,每隔数月就须再取生灵鲜血,来维持此剑的威力,将有多少生命白白消耗。岳瀛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兄因为心魔,一错至此!” 商岳瀛的目光,转向自窗口蜿蜒向铸剑炉的符文,“这‘血戮’之阵,师兄命我将其设在禁地谷底,与铸剑厅相连,凡是误入者在劫难逃,都将被被此阵吸取鲜血,魂魄遭受诅咒,难以超生,这是多么大的罪孽!” 他一面说,一面似乎在用余光四下寻找着什么。柳晗风知道小师叔料到自己会来,是在寻找自己,下意识悄悄移动身形,避开他的目光。商岳瀛没有看见柳晗风的身影,诧异之外,眼神中倒有几分的庆幸——似乎,他早就在暗地担心着什么。 夙兴冷然看着商岳瀛,厉声喝道,“这与我何干!我立志铸成神剑,任何代价都不惜牺牲!这世上强者为胜。他们是弱者,卑贱无能,贪婪愚蠢。我有力量取他们的性命为我所用,便天经地义,无人可以阻止,包括你!” “师兄以为可以恃强凌弱,为达自己的目的滥取别人性命,请恕岳瀛不敢苟同——罢了,岳瀛不欲再和师兄争辩什么。今日我背叛师兄,罪无可恕,然而,我心意已决。” 商岳瀛朗声道,话未毕,青涯剑的光芒自他手底流窜,矫娆灵蛇一样窜向了铸剑炉中未完成的剑。炉中那把剑上已经出现了三四道裂痕,这雷霆般的一击命中,便将是绝无可能修复的毁损。 夙兴在同一刻长袖猛拂,亦是一道剑气出手,与青涯的剑气在半空中霍然相撞,双双抵消,碰出一道猛烈的波浪,方圆数丈内尘土飞扬。 “好,好,真是我的好师弟啊,枉我一向这么信任你!”夙兴微微眯起了眼睛,冷得像冰,手中的天玄剑,猛地亮起玄色的光芒,一道凌厉的剑气,竟是直袭商岳瀛的胸前要害。 (其实此处很想痛快写一场高手的精彩的打戏,然而毕竟晗风是主角啊,而且为了不抢重点还是忍了~) 商岳瀛点足纵身斜掠,与那一道剑气堪堪擦过。剑气划过地面,留下一条深沟。 “难得与师兄交手,那么师弟得罪。”青涯剑的光闪电般掠过了铸剑厅,与此同时,天璇剑玄色的光也急刺而至。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以电光火石之势相遇,乍合又分,转瞬以快捷无伦地交换了数十招,挟带激射的剑气,势如疾风骤雨。 长松躲在角落里抱头蹲下,小心避开凌厉四射的剑气,却悄悄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璀阳派顶尖两大高手的交锋,脸上露出倾羡的意味,痴痴地看得出神。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剑气之中忽隐忽现,两人绝招连出,势如雷霆,身法如电,令人目不暇接。然而柳晗风遥遥看着这场当世罕有的精彩决斗,却是眼神空洞如死。 他根本无心去看,无心去想,脑中只是不断回想着父亲方才冷酷淡漠的语气。 原来他从未了解过父亲,原来他一向崇拜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人,一个让他觉得如此不堪的人...... 他不想去看两个人的招式,不想去看谁输谁赢,不想去关心他们的安危,只是觉得心如死灰,空无一物。他的手按住身上的伤口,霎时,浑身上下的几道刀伤,如火烧办剧烈疼痛起来——那是他拼死为了维护父亲的秘密而留下的,那是他不惜一切阻挡父亲的“敌人”而留下的......但一切都是一场骗局。 炉中的火焰已经垂垂欲微,第四道,第五道裂痕在剑身上出现,像是交错的河流。 夙兴看准时机,一剑疾刺。本已因为晗风疗伤元气大损的商岳瀛已然露出败势,他咬牙侧身,回剑抵挡。双剑猛地相交成为十字,牢牢相抵,两人紧盯着对方的脸,一动不动地僵持。 啸锋剑开裂的轻响,如诅咒般散布在死寂里。不顾对面的剑锋,夙兴以余光飞快瞥向那把暗淡下去的剑,铁青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语气渐渐由冷酷变为疯狂,“岳瀛,你终究不是我的对手。呵,为了这把剑,我已经付出了整整二十年!再没有时间了。我今日就是赔上一切,也定要让啸锋剑大功告成!哼......我便取你之血祭剑,如若不行,就用我自己的血和性命!还有.......还有.......” “师.......师尊!”长松觉察到夙兴冰冷疯狂的眼神竟然向着自己一瞥,打了个寒噤。眼珠急转,似乎在琢磨对策。 夙兴手中的天璇剑开始亮出玄色的剑光,一分分将商岳瀛手中的剑气侵蚀。商岳瀛咬紧牙关,额头密布了汗珠,持剑的手渐渐发抖。 忽然之间,商岳瀛将身子一倾,剑气斜引,夙兴暴涨的剑光被带得一偏,瞬间击中了铸剑炉之中那把已经伤痕累累的剑。霎时之间,已经遍布裂痕的金属,犹如土崩瓦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片片碎裂。 “不!”夙兴发出一声疯了般的嘶吼,猛地扑到了铸剑炉前,尽力伸出手,向着自己整整二十年的心血。然而那把剑已经开始分崩离析,再无可复原。 ——除非,在此时得到与此剑剑气有绝对共鸣的血气之力淬炼,使剑气天成,否则便再无可挽回。当然如今,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商岳瀛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方才拼尽全力,借力使力,他已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血落在地面,立刻,地面上猩红的符咒灵蛇一样蜿蜒过来,将鲜血吸得无影无踪,沿着符咒的轨迹送向了铸剑炉。然而炉中的剑毫无反应——商岳瀛的眼眸暗淡了一瞬。能够以一人的血气令啸锋剑天成,这样的人,找遍天下也未必能够寻到,而他自己显然不是。 似乎也想起了自己为这把神剑投入的心血,面对将毁的剑,商岳瀛微微叹息了一声。 火光燃到了极限,铸剑厅摇曳着暗淡,像突然降临的黑暗。夙兴死死抱着头,发出痛苦低哑的声音,与平时那个端严矜持的铸剑大师判若两人。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我为了这把剑夙兴夜寐,呕心沥血,乃至人人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做‘夙兴’,连我原本的名字柳青玄都被忘了.......呵呵,想不到,最终就是这样的结果!” 夙兴的双眼中遍布血丝,嘴唇干裂,神智失常般走近铸剑炉,“罢了,罢了,今天我就索性以身殉剑,看看能不能一偿宿愿!” “爹!” 柳晗风脱口喊了出来。不顾一切地,他自石阶飞奔而下,用尽全力冲过去,气喘吁吁地站在了父亲面前。 夙兴停下脚步,诧异地缓缓转过身来。很长时间里,铸剑厅一片死寂,没有一个人说话。夙兴、商岳瀛、长松的三双眼睛,都紧紧盯住了这个浑身血迹,突兀现身的少年。 柳晗风站定脚步。冲过来那一瞬的急切担忧褪去后,对父亲的失望和怨怼立刻占据了上风。原本关切的话被锁紧了喉咙,他眼神冰冷地看着父亲,扬起头,一言不发。 “你想干什么?”夙兴道,看见儿子满身是血,眼神松动了一瞬,有关切,有诧异,有慌乱。但见儿子默然而对时冰冷的眼神,一切情绪都化为了愤怒,他的脸扭曲了,“呵,果然,你嫌恶我。” 父亲冷漠讥诮的话语,像一把火焰,“轰”地点燃了他心中汹涌的情绪,原本将要出口的关心和宽慰,在这烈焰之下焚得一干二净。他无法控制地脱口而出,口不择言,“对,没错,爹,我就是嫌恶你!我一直将你当做榜样,崇拜你,敬重你,却没想到你这么不择手段,这么阴险,做出那样的事情!我好失望,你,你是无耻小人!” 话才出口,柳晗风便后悔了。他从未这样顶撞过父亲,甚至有了向父亲道歉的念头。 然而,已经晚了。夙兴浑身发抖,看向儿子的眼底像是燃烧着烈焰,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戳向他的鼻尖,“你说什么,你,你再给我说一遍。” “好,我说。”心底的火焰,因父亲的话燃得更旺,烧去了一切的理智,又像是空洞如死。他咬着牙,瞪视父亲,浑然不顾一切地喊了出来,“你是无耻小人,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没有你这样的父亲!你不配,不配当我父亲!” “晗儿!别......”商岳瀛抢上欲劝,一句话却噎在喉间,不知如何开口,摇头叹了口气。长松望见师尊可怖的表情,瑟缩了一下,知趣地后退,把自己藏在了角落里。 夙兴的手臂无力垂落,身体一软,踉跄后退了一步,双目赤红,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身体伴着急促的呼吸剧烈发抖,脸色狰狞得吓人,突然大叫一声,狠狠一脚,将儿子踹倒在地上。 柳晗风缓缓撑起身子,扬起头来,狠狠逼视着父亲。铸剑炉中,啸锋剑分崩离析,一寸寸化为碎片。那把曾经让他钦佩羡慕的神剑,如今看来是如此一个笑话。一贯死不低头的倔脾气,让他心底的冲动沸腾。柳晗风咬着牙,浑然不顾一切地,一字一句抛下: “你不配当我父亲。这把啸锋剑,你永远不可能铸成!你永远也不可能完成什么一统江湖的大业!” 空旷的铸剑厅内,儿子的话带着一重重回声,潮水一样向着夙兴拍击过来,如同最黑暗的梦魇: “你不配当我父亲......你永远不可能铸成......你不配,永远不可能......永远......!” 片刻里,一切是死一般的寂静。 第十章祭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最后一丝理智轰然溃散,夙兴蓦地扬起扭曲的脸,张开双臂,发出一阵疯狂的嘶吼,似哭似笑,震动铸剑厅的每一个角落。 再低下头看向儿子时,他赤红的双目,已经让这张清癯的脸看上去犹如疯狂而残忍的修罗。 仿佛被另一个灵魂支配着,夙兴猛地张开深黑色的广袖。两道血色的真气在掌心凝聚,双臂在面前缓缓开合,拖出血色的光痕,形成一道符文。 就在符文最后一笔画尽的瞬间,地上、石壁上盘曲如灵蛇的符咒,突然间一齐活了过来,绽出血色的光华。那些猩红的符咒红潮一样自动向着铸剑炉的方向聚拢,最终张开成一个写有无数怪异文字的巨大法阵,缓缓旋转。 符文密集地集中在铸剑炉底部,那里是法阵的中心。法阵的而另一个中心,便是半躺在地的柳晗风。十二岁的少年惊诧地四顾,猩红诡谲的符咒已绕着他的身体,越来越密地聚集,将他完全包围,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吞噬的魔物。 他的神色第一次有了惊惶,猛地抬起清亮的双眼,望向父亲的脸。 然而那张熟悉的脸此时却陌生得可怕,疯狂,冷漠而残忍。 “师兄住手,不可!”商岳瀛扬声高喊,飞快冲上。然而奔到法阵的边沿时,巨大的气劲却仿佛无形的屏障,生出一股斥力,将他狠狠弹开。 “师兄!”商岳瀛拄剑跪地,霍然抬头,然而疯狂的一幕已然无可抑制地上演了。 柳晗风拼命捂住胸前的伤口,然而那几道已经凝结的刀伤,居然在诡异的力量下重新裂开,汩汩淌下鲜血,汇入地下的血戮之阵。血从紧捂的指缝间冒出来,淌下手背,流成交错的河流。 他清澈如水的眸子,倒映出父亲那张隐藏在阴影中的面容。划过左眼的刀伤也忽然裂开了,血珠划过他清秀苍白的、无力仰起的脸,犹如流下的血泪。 鲜血落入阵中,整个法阵亮起了妖异的光,照亮中心那座铸剑炉。身体里的血开始流得更多,更快,仿佛要这样一直淌下去,直到完全干涸。 看到此情此景,连原本袖手旁观、安静看热闹的长松,也情不自禁地抓紧了衣服的前襟,倒吸一口凉气,和踉跄后退,堪堪站稳的商岳瀛对望一眼。 落入血戮之阵的鲜血化作妖异的红光,猛地向铸剑炉的所在蹿去。泛着铜绿的铸剑炉,每一道铭文,每一道凹槽间,都嵌入了血红色。 将熄的炉火腾起烈焰,像一朵诡异的妖花在黑暗里绽放。炉中眼看就要分崩离析的啸锋剑,被血气滋养,战栗出一阵金属锐鸣,剥落锈蚀的碎片一块块慢慢复原。 裂痕像复原的伤口般弥合,嵌着隐隐血色,遍布逐渐恢复原状的剑身,犹如血脉般交错。 “成了,成了!”夙兴望着铸剑炉,痉挛地睁大双眼,露出狂喜的表情,“果然,果然是这世界上难得合适的祭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背后,诡异的血阵中,逐淌尽鲜血的少年眼底,最后几丝惊惶和恳求,在父亲狂乱的笑声中逐渐冷了下来,无影无踪,一分分变为倔强、失望与淡漠。 炉中剑背后,硕大的影子凝聚成剑形,如云雾般缥缈不定。细看,会发现那是无数道凌厉的气劲,正杂乱无章地左冲右撞,那些气劲一会聚集成剑形的模样,一会又扭曲了形体。 ——那便是啸锋剑聚而未稳的剑气。未经淬炼的剑气还无法聚集于剑内,还没有达到力量的巅峰,也无法很好地听从主人的指令,云雾般无规则飘荡。 “实形已成,只差‘淬灵’了——等把剑气也淬炼完毕,开了锋刃,就真的,就真的大功告成了,哈哈哈哈哈!” 夙兴脱下拇指上的指环,一抬手扔了出去。精钢打造的指环遇到凌厉四蹿的剑气,立刻化为齑粉。 夙兴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捧过自己数十载不离身的佩剑“天璇”,抚摸几遍,突然一狠心以灵力御起,猛地插入了啸锋剑剑气形成的漩涡中。 论剑身的韧性、硬度,以及剑气的凌厉度,天璇剑乃是璀阳派门人佩剑中的绝顶。然而这把玄色的剑和啸锋剑剑气相遇的刹那,随着一阵剧烈的金铁锐鸣,居然一寸寸折断,分崩离析,化作废铁片片跌落。 “对,很好,就是这样,只差‘淬灵’这一步了。”夙兴梦呓般喃喃自语。 “师兄,快停下!”商岳瀛急急呼叱,猛地祭起青涯剑的剑气,狠狠一剑向着空中斩落,试图破开铸剑炉周围夙兴布下的结界,阻止师兄疯狂的举动。然而这势如雷霆的一剑,只在虚空里留下一道金色的裂痕。那裂痕迅速弥合,消失无踪。 “......”几次尝试未果,气力衰竭,商岳瀛一剑狠狠插在地上,颓然合上了双眼。 柳晗风躺在咒阵之中,全身力气已被抽离,却在凭借本能,做出最后的剧烈挣扎,试图用尽最后的力气求生。 但是夙兴已经不可能停下了。他听见父亲嘶哑的吟颂,响彻铸剑厅之中。 “剑本凡铁,因通灵乃入圣。以血祭之,以躯引之,方得纵横!” 夙兴张开广袖,以毕生的修为,牵制住啸锋剑四下流窜的剑气,猛地一拂袖,将其导引向斜下方。 那可将精钢化为齑粉,将利剑折为碎片的剑气,在夙兴的牵引下化作一道长流,猛地冲向了无力躺在地上的柳晗风,瞬间刺穿他的胸口。凌厉的剑气,被硬生生逼入他的肺腑,乃至四肢百骸。 犹如锻铁的工匠,以烧得红炽的金属,猛地插入水中,腾起白烟。只不过夙兴淬的不是铁,而是剑气。用的不是水,而是亲生儿子的血肉之躯。 以血肉之躯作为引子,硬生生承受横冲直闯的剑气,使其淬炼通灵,从而具有无匹威力,是夙兴想出的唯一解决办法。 “啊啊啊啊啊——”以往受再重的伤,生再重的病都不肯吭声,甚至被刺几刀都不发出一声呻吟的少年,在这一刻终究让凄厉的惨呼冲出了喉咙,贯穿昏暗的铸剑厅。 商岳瀛闭目别过头去,再不忍看,连长松都被那样的情景惊得呆了,手里捧着的剑跌在地上。 夙兴狂热的眼神清醒了几分。然而已然走火入魔的他,已经无法停下手上的动作。法诀牵引,凭空做了一个抓去的姿势,竟硬生生将融进儿子身体的剑气,由胸前那道贯穿身体的伤口,再强行一点点抽离出来。 强横的剑气已经贯穿了柳晗风的身体和血脉,这样强行施为,犹如将一张紧贴在墙上的纸硬生生撕下。自然,本已奄奄一息的少年,脆弱得就像一张纸。 将剑气剥离时强大的力量,犹如一只抓住他胸口的手,将柳晗风瘦弱的身体,自地上牵拉起来。他的侧脸脸色惨白,双眼空洞,而银白色的剑气被不断抽离他的身体,回归炉中那把遍布着血痕的剑。银白色的剑身,逐渐发出越来越夺目的光。 那剑身原本是暗淡的,每一丝剑气被从柳晗风体内抽离,回归剑的实体,剑身就会慢慢亮起银白色的光,犹如逐渐被注进杯中的水。 而鲜血几近流干,全身经脉被强横的剑气摧毁,当剑气彻底抽离出他身体的一刻,便是他油尽灯枯,完全失去生机的一刻。 背后的啸锋剑绽放着银白色剑光,照彻整个铸剑厅。而夙兴的眼神也一分分恢复清醒,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最终,他停了下来。 法阵的光消散,无影无踪。最后被引出的那缕剑气,回归剑身的一刻,晗风的身体失去了支持,绵软地坠落。 他空茫的双眼注视着父亲,苍白的嘴唇翕动,轻声吐出最后几个字,就闭上了眼睛,向后无力地倒下。 “我恨你......” 最后一丝猩红的光灭去,只剩冰冷的石质地面,泛着玄青的颜色。夙兴身子一颤,连忙伸出手去,却还是晚了一步,只差寸许没能抱住儿子的身体。柳晗风仰面跌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再无声息,像被斩断了丝线的木偶。 “晗儿......晗儿......”夙兴急促地喘息着,颤抖着抚上儿子的脸庞。可是指尖才一触到,他就大叫一声,犹如被烫伤般跳开,将十指狠狠插进了头发。 “不,不......这不是我做的,我没有,我没有......”发冠散落,璀阳派大铸剑师披头散发地后退几步,突然用手狠狠指着躺在地上的儿子,几步踉跄,嘶哑地喊道, “给我起来!你这个浑小子......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啊?你来这干什么!我宁可用几百个人的命献祭这把剑,也不愿意用你一个人的,才和你小师叔想出那个办法,你居然不明白,来这里和我犯混账!臭小子,说啊,你还敢不敢了,敢不敢了......” 说到后来,他的表情便扭曲了,抓着凌乱的长发,淌下泪来。 “小师叔,这.......”长松小心凑过去,牵住商岳瀛的衣角。然而商岳瀛却合上眼睑,缓缓摇了摇头,“如此凌厉的剑气侵体,必然是全身经脉俱毁,回天乏术。你得空,好好劝你师尊罢。” 夙兴猛地扑了上来,抓住商岳瀛的肩膀,疯了一样乱摇,“休得胡言乱语!我命你立刻让他醒过来,马上给我把他治好,你听见没有,说啊!不然我就杀了你!” “......”商岳瀛却只能沉默。 空寂的厅中,柳晗风安静躺着,如一尊被遗弃的木偶,身形显得如此瘦小,脸色如蜡一样苍白。清秀的眉宇间,凝固最后那一丝不干甘的神色。 夙兴直到筋疲力尽,才终于放开了手,佝偻着背,跌跌撞撞走开,跌坐在旁边的石阶上,撑着额头出神。 突然,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金属震动时的锐鸣,洪亮地响彻了整个铸剑厅。夙兴霍然站了起来,和商岳瀛,长松齐齐抬眼,看向铸剑炉的方向。 炉中,煅烧的火焰缓缓熄灭了。而一把通透的银白色长剑,却缭绕着丝丝缕缕的剑气,带着犹如血脉一般的血痕,缓缓从炉中升了起来,像自群山后升起的明月。清辉自剑身重重扩散,几乎映亮了整个铸剑厅 ——这把历经数十载铸造,凝结无数前人心血,威力可开天裂地,举世无双的神剑,终于在这一刻因血天成。 夙兴通红的眼,顿时被这剑光映得透亮。他仰起头,剧烈喘息几次,带着未干的泪痕,猛地发出一阵狂笑声, “成了,成了!哈哈哈哈哈哈!我是当世第一铸剑师!我是无可争议的璀阳掌门!一代宗师!日后,我要凭这把剑一统江湖,无人可以阻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声嘶力竭地大笑,披头散发,状若癫狂,手舞足蹈,犹如酩酊大醉一般,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铸剑厅。 商岳瀛微微抿唇,眼神颤抖。看着这自己与师兄辛苦了无数个日夜的心血之作,他一时不知道是悲是喜。 夙兴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终于消失不见。商岳瀛负手抬头,皎皎如月的啸锋剑浮沉半空,剑芒万丈。然而这荣耀和成就背后,又有多少不堪。 突然,他的眼光一凝,看到了刚刚出炉的剑锋上,某个令他留意的细节——剑身的实体已因柳晗风的血祭恢复得完好。然而银白色的剑气,却在靠近剑尖的位置,有一片暗淡的缺损。 这本来是不易被察觉的瑕疵,然而心细如发的商岳瀛,却还是看在眼中。 他微微转念,合上眼帘,举足走到柳晗风身畔,俯下身。 长松小心翼翼地,靠近柳晗风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身体,长叹了口气,“小师叔,师弟他,当真已经没有办法救了吗?”长松轻问。 “......我唯有尽力一试。”商岳瀛皱眉,用手抵住柳晗风的胸口,尝试将灵力送入他的身体,看看能不能强行吊住他的性命。然而每一分送入的灵力,都犹如溢出的水一般返了回来,根本无法在晗风体内流转。 商岳瀛终究摇了摇头——这意味着,晗风的身体当真已经经脉俱毁,甚至连血脉都已断了,除非奇迹,再无救治的可能了。即便这时强行救治,日后也无可以活下去的可能。 长松小心伸手,摸到柳晗风的颈部,出售是一片冰凉。过了一会,他如触电般甩开了手——的确,柳晗风此时,已经再无脉息了。 “师弟,你不要怪我。但是只有你永远不在了,师尊才会真的重用我,才有我的出头之日!其实,其实我当时只是一时转念,没想到会是这样......不,这事不怪我,是师尊做的,不是我!”他喃喃说到最后,声音终究哽咽了。 “终究是我一错至此......”商岳瀛低声慨叹,“我以为我在主持正义,我以为我是迷途知返,善莫大焉,总是以正道自居......却原来,还是犯下了一个又一个错误,永远不可挽回......” 他伸手,小心抱起柳晗风的身体。十二岁的少年身体渐渐冰冷了,犹如破败的布偶,手足绵软垂落。 银白色的啸锋剑悬停在铸剑炉上空,清晖明灭。石壁上几个窗洞中射入几道天光——看来,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商岳瀛抱起柳晗风,从半跪站起身,却一时迷茫,不知何去何从——他已然得罪了师兄,这个他自幼拜师学艺的地方,恐怕是不能久留了。 第十一章人生 然而这时候,站在一旁的长松,却蓦然看见了令他心胆俱裂的情景,“啊”地一声大叫,猛地倒退了几步,全身发抖。 他看到,商岳瀛怀中,刚才分明已经没有了脉息的柳晗风,竟突然睁开了双眼。 在左眼那道伤痕的映衬下,那双眼睛冷冽得如同冰水,令人毛骨一竦。 “不,不!”心中有鬼,长松惊得浑身筛糠,掉头便跑,转眼已逃出了铸剑厅。商岳瀛错愕低头,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左眼那道伤痕的映衬下,那双眼睛冷冽得如同冰水,令人毛骨一竦。 “不,不!”心中有鬼,长松惊得浑身筛糠,掉头便跑,转眼已逃出了铸剑厅。商岳瀛错愕低头,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呢,明明已经是经络血脉俱毁,受了如此重创......难道是回光返照,因为尚有不甘,强留一息吗? 然而这时,怀中的少年已然猛地挣脱下地。商岳瀛大惊——经脉俱毁,按照常理,即便是侥幸未死,也再不可能有行动的能力。 商岳瀛未及回神,一道凌厉的气劲扑面而来,竟是要置他于死地的狠厉。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啸锋剑,发出一阵共鸣般的锐响。 ——那竟是剑气!凭空发出的剑气! 商岳瀛愕然,堪堪侧头避过。然而柳晗风目光冰冷,带着刻骨怨毒,竟然毫不犹豫地挥手,又是一道凌厉的气劲凭空斩落,商岳瀛猛躲,那道剑气一路劈斩,在啸锋剑的共鸣声里,所遇的一切之物,或金或石,都瞬间裂为两半,连铸剑厅坚硬的石壁,也划出一道完全贯穿的剑痕,甚至露出石壁外的天光。 “晗儿!你先听我说!”商岳瀛情急之下,反手拔出背后的青涯,勉力抵挡。 “呵,我再不会相信你们任何人了。”柳晗风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那双黑而空茫的眼睛,冷冽地望过来,淡淡冷笑,带着血痕的手挥过,血色的剑气迎面而下。而在这个时候,啸锋剑再度发出一声共鸣。 商岳瀛举剑抵挡。然而青涯遇到那血色的剑气,竟如切腐土般被削出一道缺口。 商岳瀛惊出一身冷汗,知道无力抵挡,闭上了双眼。然而那道剑气却忽然无力地消弭了,柳晗风双膝一软,颓然跌倒,再也无法站起身来,脸上突然现出极度痛苦的神色。 “晗儿,你怎么了,觉得如何!”商岳瀛跪地,按住他的脉搏。然而,触手之处,却一片冰凉,没有丝毫脉象。 愕然之下,他尝试以灵力探查对方的内息。竟发现柳晗风的体内,竟有一道极强横的力量,在肆无忌惮地四下冲撞。 他尝试以自己的灵力将这力道安抚,却一下子受到反噬,身子一晃,吐出一口血来。 ——难道说,这是因为! 抬眼瞥见啸锋剑银白的剑身上,剑尖那一道小小的瑕疵,商岳瀛突然明白了什么——原来是剑气,啸锋剑的剑气! 原来方才夙兴残忍地以儿子的血肉之躯“淬灵”后,剑气并未全部被抽离柳晗风的身体,竟然还残余了一股,留在他的体内。垂危之际,或许是强烈的执念或求生之欲,竟让他意外将这缕剑气,融入了自己的四肢百骸,经络血脉,而看起来大功告成的啸锋剑,也留下了这样一个瑕疵。 一只瓷瓶跌落,必然是化为碎片,毁于一旦。但倘若是一只涂有一层胶泥的瓷瓶,那么碎裂后,还会因为胶泥的关系,保持原来的形状。而此时柳晗风原本已因重创溃败的身体,竟因为阴差阳错融了这缕剑气,依旧勉强得以维持! 难怪,他可以借由鲜血凭空挥出如此强横的剑气,可以与啸锋剑产生这样的共鸣! “晗儿,冷静一下,试着调息!想办法把这股力道压下去!”商岳瀛不知如何解决,只得这样说,尽力一试。 柳晗风没有出声,只是神色痛苦,全身痉挛。商岳瀛被人称作剑痴,集剑无数,铸剑无数,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形,错愕焦急之余,禁不住开始思索起来。 璀阳弟子认为剑的实体乃是容器,实体内熔炼的剑气才是剑的根本。那么,像这个少年这般的情形,在血肉之躯内熔炼一缕剑气,又该算什么呢? 没有脉息,没有心跳,只有一缕剑气维持着身体,他算是活着,还是死了?算是一个人,还是......一把以血肉之躯化为的剑,又或许是—— 他禁不住扭头望了啸锋剑一眼——又或许是,这把通天彻地神剑的,一个分身! 这时,商岳瀛心底究竟是有些小小的遗憾,这把倾尽心血的神剑,到底没有成为完美之作。 或许,越强大,却稀罕的东西,就相应要付出越大的代价。 而这时候,柳晗风缓缓站了起来。他的样子极度虚弱,方才爆发下使出那几招后,已然近乎力竭。 商岳瀛试图扶住他,带他先行离开此地。柳晗风狠狠甩开,冷淡而漠然。他踉踉跄跄地走开,勉强扶住一处向着悬崖的窗洞,抬起苍白的脸望了出去。 雪已经停了,漫山苍茫的白雪正在逐渐化去——看来,被伪装成毁坏的结界已经复原,地气回暖。 商岳瀛低下眼帘。他曾奉了夙兴之命,将那结界毁坏,作为诱饵引得动念抢夺璀阳派剑谱神剑,仙丹法宝的江湖闲杂人等趁虚。而入撤去全部守卫的门人弟子,扮作黑衣人与他们假装里应外合,借故带路将他们引诱到禁地山谷中,成为啸锋剑的血祭。 这一切虽然是夙兴的布置,却也是他实实在在参与过的。但这个少年,却真的以为父亲遇险,拼尽性命替父亲抵御“敌人”,最终却几乎葬身父亲之手。他不敢想象,此刻这个少年心里,会是怎样一种深深的怨恨。 虽然最后悬崖勒马,但已经无法弥补犯下的过错,或许晗风恨他,也是理所应当的。他看着这个少年粘着血迹的,单薄的背影,心底五味杂陈。 “晞云呢......我要去找她......”忽然,他听见晗风低声念着妹妹的名字,突然向窗外探出身去。 “晗儿,你要做什么!”意识到有哪里不对,他急忙疾步上前。然而就在他伸出手的一刻,柳晗风已猛地翻出了窗洞,只最后回头抛给他一个冷漠的眼神,便直坠下去。 “晗儿!”商岳瀛迎风呼喝,却只抓到了一片衣角,眼睁睁看着晗风的身体,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坠下崖底。 他攀着窗框,久久无法回神。因为,窗洞之下,就是绝地纪崖的万丈深渊,白云苍茫。 那之后的事情,在璀阳派门人的口耳相传中,是这般模样:大铸剑师夙兴历经二十年,终于以惊世之才,铸成神剑啸锋,后继承璀阳派掌门之为,励精图治,使得璀阳派振兴成为武林修真的第一名门。而就在剑成之日,其师弟商岳瀛却勾结了一群江湖恶人,闯入璀阳盗剑。自然,江湖恶人的行径没有得逞,但夙兴掌门唯一的儿子,却惨遭这群闯入的恶徒杀害,惨死崖底。而啸锋剑成为璀阳派镇派之宝,由五长老守卫,轻易难得示人。 如果有消息灵通的,或许还能探听到这样的内幕——商岳瀛背叛夙兴后,畏罪潜逃,叛出门派,不知所踪,夙兴派人几次追查,均没有结果。而夙兴掌门的女儿晞云,在知道哥哥为了救自己而死后,伤心过度,有了每日梦魇的毛病。夙兴失去儿子后,宠爱女儿到无以复加,日日放下手里的公事陪伴。 于是这一切,就以这样的面目,存在于口耳相传中了,仿佛盖棺定论。 凄迷的夜里,已是一派掌门,一代宗师的夙兴喝罢了杯中的酒,晃着残存的酒浆,醉眼迷离。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一生。 八岁的时候,他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只能到铁匠铺子中,做生火烧炭,担水打铁的学徒。那时候,他的名字还叫做柳青玄。 他动辄遭到打骂,食不果腹,只有隔壁憨厚的王大哥常常接济他,挥舞着斗大的拳头替他出头。然而,面对当地大户的欺压,他依旧是无能为力的。 十二岁时,他曾经被大户的家人当街痛打,弃于街头,只因怀疑他偷了他家老仆妇的首饰。幸亏被那家美丽善良的千金救下,才幸免于难。 那时候,他胸膛里燃烧着烈焰,告诫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学本事,将那些人踩在脚下。 他听说了深山里剑仙的传说,有一天,终于打点行囊,决定不惜艰险,拜师求艺。王大哥犹豫一番,也随他去了。然而路途艰险,王大哥在半道便打了退堂鼓,只有他咬牙登上了山顶,历经重重磨难,终于得到剑仙青眼,成为璀阳派门下高徒。 八年后,他学艺有成,成了门内首屈一指的人才。这时他携剑下山,少年意气之下,一人一剑,一夜间灭了当年大户人家满门。唯独剩下当年那个千金未杀。他以救命恩人的姿态出现,将那个少女带了回去,做了自己的妻子。 他从此相信,唯有得到至高无上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强大,做出一番事业,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于是他开始日夜不休地待在铸剑厅,将妻子冷落在别苑之中,几个月才返家一趟。即便是在妻子为自己诞育下一双儿女的时候,他也不曾回家一看。 夙兴喝尽了杯中的酒,醉眼迷离地从衣襟内摸出一块手帕。那是当年他奄奄一息躺在街头时,那个才十岁的富家女孩为他裹伤的手帕。当时她一笑,纯真无邪,就这样让他记了几十年。 手帕上绣着两句诗,丝线陈旧,颜色微褪:“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犹记得儿子出生时,妻子曾问他取什么名字。而他却耽在铸剑厅几天未回。直到被催问得急了,才随口淡淡道:“吹面不寒杨柳风,便叫柳晗风罢。” 夙兴慢慢蜷曲了手指,握紧那块泛黄的手帕,眼神迷离。借着酒劲,这位当世一代宗师霸主,居然在四下无人的夜里,痛哭失声。 ——到底什么,是他想要的人生? 第一章怎使吴钩空对月 九年之后。 那阔大如同没有边际的铸剑厅里,铸剑的炉火早已熄灭,唯余下一段传奇悄然流传。 而某一个小镇之中,则平静一如往昔。 这一日已是深秋时节,天气有些阴沉,漫天白云仿佛摊开的棉絮,中间偶尔扯破了些,露出一丝湛蓝如洗的天空。 狭小的街巷蜿蜒曲折,两侧参差错落着低矮的黑瓦房舍,平日行人不多,一派淳朴安详。 这个偏僻的小镇中多有以锻冶为业的匠人聚居,沿街看去,不少房舍附设有锻冶所用的风箱,烟囱。更有些颇具规模的锻坊,临街而立,招徕着更不同寻常的顾客——当地工匠尤其善铸兵器,因此不时有些身手不凡,行踪不定的江湖中人来此,寻件趁手之物防身。白日里临街的窗扇支起,那些兵器铺便露出柜上一排泛着金属光泽的新铸兵刃来,等待风尘仆仆的过客挑选。 日已偏西,沿街的诸多锻坊纷纷收工打烊,然而铸冶生出的余热尚未消散,行于散落着煤黑的街上仍时觉热风扑面,尚偶有丁丁的打铁声,不时入耳。 众多铁匠得了空闲,便如往常一般聚在街头一家露天小酒铺中喝酒谈天。帆布棚下粗大的桌椅间,十来个壮硕汉子或坐或站,敞襟短褂旁的紫黑色裸膀尚淌着汗水,有的端了大碗的酒水,有的偏头咬着旱烟杆子,高声谈笑。 然而在酒铺深处的角落里,却有四个衣着周整,气质不凡的年轻男子,与周遭气氛毫不相融地静静围坐在最不当眼处的一张桌前,桌上空空,却是并未点酒菜。虽然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形容,酒铺中的旁人却不难发觉几人并不眼熟,似非当地人。 尤其让他们看起来与众不同的,便是几人身前都横放了一把以布帛重重包裹的长剑。 然而众工匠谈笑得尽兴,谁也没去在乎此处这仅有的四个陌生人。 一个中年铁匠忽然大声道“我那儿子阿壮,前些时候被‘对月坊’收做学徒啦!来来来,大家尽管喝酒,今天我请客!” 众人轰然叫好,有人在他肩上重重击了一掌,笑道:“了不起!你生得个好儿子!” 那“对月坊”之名源自“架上吴钩空对月”一句,虽只是间规模并不甚大的铁匠铺,其中所铸的剑却在江湖中有些声名。剑乃百兵之首,素有“君子之器”之称,颇得江湖人士青睐,且铸造时对技艺的要求极严,因此凡是懂得铸剑的匠人多受人敬慕。因此被对月坊收做学徒,乃极受人歆羡之事。 那个话头一被提起,几个年长些的铁匠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谈起自己儿子来,几人直说得纷纷不休。 只有一个五十来岁,须发稀疏花白的老铁匠,一言不发地佝偻着矮胖的身子,坐在一旁叭嗒叭嗒地抽着旱烟。 忽有人过来在他肩上一拍:“喂,老王,你儿子小风,近来如何?听说那孩子过去生了重病,有几年时间一直卧病在床,这些年倒稍稍好些了。” 王铁匠微微怔了一下,偏头吐了烟杆,叹了口气:“那孩子,唉……还是老样子,之前一场大病留下病根,身子一直未能好全。但他性子倔得很,偏偏喜欢学人铸剑,竟然还立志要当个厉害铸剑师!这些年身子稍好些,就三天两头往对月坊跑,有时甚至一呆几天,我怎么劝,也劝不住啊......我那徒弟杜霄,还常帮他找借口隐瞒,唉,可怎么是好......” 众人闻言,心中都不禁生出几分同情,纷纷出言宽慰。然而王铁匠却只是叹气不语。众人不忍见他难过,便将话头岔了开去。 这时,忽然听见蹄声得得,一个身形剽悍的汉子乘着一匹红鬃高头大马,向着露天酒馆中的众人踱来。 那汉子抹额束发,目光炯炯,模样凶悍,腰间悬着长剑,按辔的手筋脉虬结,精实有力,腕上戴了饰以铜钉的护腕,一望便知是个纵横江湖的豪客。 原本在喧哗谈笑的众工匠立时收敛了声息,一齐抬起黝黑的面庞有些怯生生地望着来人。这些工匠虽偶然会与来打造兵器的江湖中人打交道,但对他们毕竟颇为惧怕,向来是敬而远之。 我来找一个人。”那江湖客揽着缰绳纵马小步踱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 众铁匠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一个胆大些的问道:“请问这位......侠士,要找的是什么人那?” “我找你们这里,最厉害的铸剑师。” 一阵议论声顿时低低响起——这个江湖客不知缘由地突说此言,本就令人惊异,何况,虽然这小镇之中数对月坊所铸刀剑最为出众,然而究竟谁才是此人口中“最厉害的铸剑师”? 那江湖客翻身落马,大步上前,自身后解下一只剑匣,置于桌上,打开。 石青色嵌了黄铜卡口的长剑缓缓呈现在众人面前,剑鞘之上以精工雕镂了盘曲繁复的花纹 ——那江湖客腰中悬有佩剑,但这把宝剑却单独被置于匣中,妥善收藏。 那江湖客将之稳稳取出,拔剑出鞘。秋水般的剑刃一寸寸离开剑鞘,流溢出森然扑面的寒光。 “好剑那......”众工匠纷纷探头看去,已有人忍不住低声赞叹。 “我要找的,是能铸得出此等宝剑的人。” 那汉子手起剑落,一道银弧划下,只听啪答一声,那张木桌的一个角已跌落在地,断口整齐,竟如打磨过的一般。 “这是主公新得的宝剑‘骖龙翔’,”,在一片惊呼声中,那汉子冷然开口,“我奉命寻找能铸出此剑之人,入府为主公铸剑。” 那汉子话音未落,一片切切私语声又已响起,良久不息。 突然,一个工匠指着那石青色的剑鞘,惊道:“你们看!那是不是对月坊的标记?” 众人定睛看去,果然在剑鞘顶端,刻有一块特殊印痕。 “哎呀,还真是不错,凡是那里铸的刀剑,都会打上这种印记——难道这剑竟真的就是对月坊的铸剑师所造!” “什么?对月坊什么时候有这么厉害的铸剑师?” 听到众人的议论,江湖客的神情变得兴奋:“对月坊?那铸剑的人是谁?” “这......我们实在不知道啊,那锻坊中虽然有不少能干的匠人,但能铸成这样一把好剑的,还真是不曾听说过......这位侠士,对月坊就在那边不远,不如你亲自去打听打听?” 那工匠抬手,指着街巷房屋之后一片突出的黑色房顶。 “哦?倒也不错......”那江湖客沉吟半晌,将“骖龙翔”郑重收起负于背后,翻身上马,一拉缰绳,便纵马向着那工匠所指的方向奔去,背后的议论声还未止歇。 眼看那江湖客渐行渐远,忽有人想起什么,立刻向那身形矮胖,头发花白的老铁匠叫到:“哎呀老王,你徒弟杜霄,现在不是还在对月坊里忙着吗?刚才那家伙看起来凶得很,可别惹出什么乱子。” “糟糕,糟糕,不知阿霄能不能应付得来......”王铁匠额上渐渐沁出汗来,忽然又一个机灵,脸色一下苍白如纸。 “怎么啦?”众人忙问。 “哎呀不好啦!小风那孩子......那孩子,下午也偷偷溜了出去,只怕,只怕也和阿霄去了对月坊!”王铁匠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满脸是汗,顾不得众人劝阻,便心急火燎地朝那锻坊的方向跑去。众人见状,想起方才那江湖客的模样,也不禁坐立不安起来。 “对月坊......”忽然,露天酒馆深处,那四个来历不明,一直默然旁观的年轻男子中,有一个低声说了一句。 “师兄以为,那个兵器铺中,可有我们要找的线索?”他的一个同伴问。阴影之中,看不清几人形容。 “恐怕希望仍是渺茫......虽然有传言说,‘那个人’多年前的确到过此地,然而毕竟时隔已久......这几天我们一无所获,实在不能再耽搁下去。不如便最后去那间锻坊一探,说不定能打探到什么,也未可知。” “不错......虽然仍未必能有什么结果,但总胜于无。” 另几人静静点头,缓缓自阴影中起身。 酒铺外沿的几张桌椅前,众工匠仍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方才之事。 有人无意间向那边瞥了一眼,却突然愣住:阴影中不当眼的那张桌前,竟不知何时已空无一人! “奇怪,之前那里似乎坐着几个人,怎么突然一下子连影子都没有了?也没见有人出来啊,难道看花了眼?真是怪事。”他四下里张望了一番,撇撇嘴,嘀咕。 ——那四个年轻人,竟是在瞬间无声无息地敛去了踪迹! 第二章长铗百炼意似闲上 就在露天酒棚里的众人还在喝酒谈笑的时候,对月坊一间不大的工坊内,单调作响的锻打声已经持续了几个时辰。 几级粗糙的石阶从略透着光亮的入口一直向下,引到这间半处于地下的工坊。 幽微昏暗的室内,熊熊的火焰燃烧在炉膛里,锻烧着已化为通透橙红色的铁条,映得一旁架上数柄寒冰般的长剑泛出明灭不定的微光。几大筐煤炭叠放于乌黑斑驳的墙边,尽头一张长桌上,各式工具凌乱地相叠,几无立锥之地。 丁丁不绝的锻打声是由另一边传来的。长柄钳所夹的长条状金属被置于砧块之上,犹如橙红的荧光,砧块四围参差覆盖着鳞片般的剥落物,如一片古拙的断壁残垣。 锻锤以强劲严谨的节奏轰然起落,砧块上的钢条不甘地示出难得的软弱。因暴露于外新成的暗淡外壳,因疾风骤雨般的一阵锻打崩塌剥落,显露出更为耀眼的橙红色,犹如熔岩自遍布裂纹的灰烬中汹涌而出。 手执锻锤的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汉子,高大壮硕,胸膛宽阔,赤裸的双臂筋肉虬结,仿佛浑身蕴着使不完的力气。 完成了又一轮锻打,他呼出一口长气,挟起那块红热的金属,却语气迟疑地,转向了屋内唯一的同伴: “喂,小风,你看这次......总可以了吧?” 执着细锉的手,停在正被细细雕琢的木质剑鞘表面一道延展开的纹理中央,“这是,第三十六次回炉锻打?” “嘿,不错不错,正是按着你之前所说的方法——钢胚用两钢夹一柔合在一处,在高温炉膛里过火,直到完全粘合,取出锻打后折叠,再回炉灼烧,如此反复......唉,这终于是最后一次了,仅仅一块毛坯料,竟然就忙了整整两天时间。”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 一边席地而坐的清瘦年轻人抬起头来,清冷澄澈如同冰水的眼眸,望向了熊熊炉火前的壮硕汉子——他父亲王铁匠早年所收的学徒杜霄,带了一丝调侃的意味。 这个被称呼作“小风”的年轻人,看上去二十岁左右,手持正在雕镂的剑鞘静坐着。他一身褐色的粗布衣衫,袖口平整地卷至肘部,衬着他高瘦单薄,但脊背笔直的身形,有某种让人暗暗欣赏的简洁爽利。 在周遭这间显得粗浑厚重的铸剑工坊里,这个年轻人显得尤为特别——他俊秀的面容带着苍白,甚至有些文弱,那双冷澈如冰水的眼眸,使他的神情看起来沉着从容得令人心惊,让人忍不住怀疑背后是否深深隐藏了某种炽烈如火焰的东西。 这众人口中,王铁匠那个体弱多病的儿子,向来是沉默安静,不引人注目的。可但凡是谁特意留心了他一眼,便不难觉察出他身上隐隐透出的某种特别气质。 “仅仅三十六次而已,”小风清秀的眉梢一抬,“如果不想像上次一样被人带着断剑找上门来,就不妨多花几个时辰——要不是那次的事,我这两天也不用瞒着我爹来这里帮你赶工了。” “可是......”杜霄放下锻锤,搔了搔头,“这铸剑从选材,冶炼,锻打,到打磨抛光,开刃淬火,若样样如此,得多久才能......” “只有反复回炉锻打,刚柔相济的钢材之中的精元才可彼此渗透,铸成的剑方能坚固刚韧。”小风微微摇头,“这还算不得什么,杜大个,你可听说过百炼钢——以刚柔两种钢材互为表里,谓之‘团钢’,然后反复锻造数百次。那样造出的剑,称作屈舒,柔韧无比,可弓如曲尺,直如弓弦,因此还有一个名字,‘绕指柔’。” 这个年轻人句句说来,如数家珍。 “天哪,数百次!”杜霄听得目瞪口呆,语气惊讶中另有一丝钦佩——这个家伙,还真是不一般那。 杜霄曾亲眼看着,这个身体并不强健的年轻人,之前曾为铸成一柄利剑,在锻坊中整整耗去了两年时光。 单是这一点,自己就是万万及不上的。 神情有些沮丧,壮硕的汉子挟起锻打完毕的钢条,置于一旁地上的沙箱。因暴露在外而颜色略变得暗淡,却仍然炽热的金属在厚沙间泛着暗红的光。 终于得了一刻空闲,他转身向着正低头凝神雕琢着手中剑鞘的同伴望去——那极为精美繁复的纹样让他忍不住像想凑上前细看,然而刚走出几步,杜霄却迟疑着停下了。 这个家伙做事情向来严谨到苛刻的地步,若是一不小心打扰,致使这样耗时良久的精心之作有了什么损毁差错,一定会挨一通埋怨吧? 忽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在门口的阶梯上响起。 “杜霄哥哥,杜霄哥哥!” 一个娇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一小片光亮里,绯红色衣服的少女跑下阶梯,圆圆的面庞上一对黑亮的大眼睛满带着兴奋。 “嘿,阿琪你怎么又跑来啦?”壮硕的汉子抬头,有点惊喜。 “胡琪姑娘。”小风也停下手中雕刻的动作,微笑。 然而红衣少女却转头向他扮了个鬼脸:“不理你,我是来找杜霄哥哥的!” 小风微微苦笑了一下,无所谓地怂了怂肩,继续雕琢下一道花纹。 “唉,阿琪,这里乱七八糟的,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好总是跑来那?”杜霄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个自小与他比邻而居,总爱缠着他顽皮胡闹的俏丽少女,黝黑的脸膛上却是一红。 “当然是看你们铸剑那!”少女绽开笑容,四下里打量着,“咦,那是什么呀—— 看见什么感兴趣的东西,胡琪随即脚步轻捷地奔了过来。然而就在她即将跑到那锻打的砧台前的时候,忽然间,纤细的脚尖被什么东西重重一绊! “那是什——啊!!!”蓦地,少女的嘻笑变为了惊恐的尖叫声 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某个方向俯跌下去——那里,红炽如沸的钢坯,正毫无遮挡地裸露在沙箱表面! 气氛在一瞬间冻结。 虽然出炉锻打已久,然而那尚且红热钢坯,还是足以在片刻使娇丽的少女皮焦肉绽。 正在雕琢剑鞘的小风猛地抬头。 “阿琪!”杜霄一声惊喝,头脑一片空白——糟了,来不及了! 红衣少女拼命想避开身前炽热的铁条,然而巨大的冲力之下,她根本没有躲闪的余地,就那样眼看着直摔下去! 她发出一声尖叫,下意识地伸出双手胡乱地撑向了地下,只觉得浓烈的炎热扑面而来—— 然而,下一刻她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按到了一片凹凸硬实的东西,巨大的冲力之下被硌得生疼,紧接着后背被一股力量一拽,整个人被扶了起来。 红衣少女惊愕地抬头——清瘦苍白的年轻人不知是怎样突然来至身边的,而他手中,正握着即将雕成的那只剑鞘一端,横置于沙箱的沿口,架在通红的钢胚之上。 胡琪惊忙地将双手伸到眼前看着,除了被硌出几道深深的红印,完好无损,而肩上一大绺秀发,却因不慎掉入了沙箱而烫得只剩枯黄的一截——正是在那紧要的关头被剑鞘暂时挡住了钢胚的炽热,她才得以躲过一劫。 然而,那只小风花费了数日才即将完工的剑鞘,却已然被烫得变了形,被主人拿起时,雕镂细密的花纹中已印了一大片焦黑。 “阿琪,你没事吧?”杜霄颤声道,急忙跑上前,胡琪被吓得呆了,只是不住摇头。 “哎呀,这......”然而看到小风手中彻底毁损了的精心之作,他不禁皱眉:“可惜了,这可是你花了好几天......” “罢了......”小风看看手里焦黑一片的东西,微微摇头,竟然只是转身走开,“重做便是。” “小风哥哥......”胡琪小声嗫嘘,“谢谢你,我......” “无妨,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小风淡然一笑,“胡琪姑娘,你若是真对铸剑感兴趣,不妨留下来看看我们是如何淬火。” 他走至火焰熊熊的炉膛边,注视着锻烧在其中,已然初步打磨成型的剑刃,“还不错,火候已然差不多了,再有片刻便好。” 昏暗的锻坊里一片静谧,只有火焰跳跃时的轻微作响。 刚才那一幕,让杜霄有些惊讶——这个一向对自己的作品苛求至极的人,居然会为了出手救人,眼看着即将完工的精心之作瞬间毁坏? 这,简直不可思议啊。 他冒出一个念头,心里忽然一紧——难道,他对阿琪......? 想到这里,这个壮硕的汉子忍不住凑过去,用开玩笑的口吻试探:“喂,我说小风,看你每天就知道埋头铸剑,就没有,嗯......对哪个女孩子,有过什么特别的意思?”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傻气,不觉搔了搔头。 “......怎么?”小风没有回头,仍是注视着路中熊熊的火焰。 杜霄不觉失笑:刚才自己在想什么?这家伙每天除了一门心思用在铸剑上,好像对别的什么都不关心一般,怎么可能会...... 放下了心,杜霄走了开去,只管找胡琪说起话来。 然而,他并没有看到,就在自己问出那个问题时,年轻铸剑师的脸上居然的确有一瞬间的失神。 在做出了否定回答的刹那,他却是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的左腕,眼中有复杂的神色。 那里,一道长长的陈旧伤痕横亘于他的手腕内侧——那曾经是极深的伤口,即便已时隔了三年,白色的印痕仍不曾彻底褪去。 ——就如,那些深深烙在胸中的残酷记忆。 炉膛里的火光腾腾翻卷,幽茫地映着小风冰冷的眼神。 三年前那个风疏雨狂的夜突然又一次在他心头搅拧。 冰冷彻骨的雨水,遍布着生铁锈蚀时的味道——然而那不是铁锈的气息,那是血,血的腥气。 那一刻,仿佛落下的雨水,都尽数化为了鲜血。 那一双绝美的眼眸,透过被雨水和泪水纠缠着粘在苍白面容上的发丝,带着凄楚和幽怨望过来,更带着深深的疏离。 而她的身畔,是......是—— 咔嚓一声,手中的木质剑鞘竟被小风握得裂开一条深深的缝隙。 年轻铸剑师拼命克制住自己,不再去回想余下的情景。 再抬起眼眸的时候,他已不余痕迹地恢复了惯有的冷定淡然。 炉膛内锻烧着已被细细打磨出剑形的长条金属,在幽微的火焰里若隐若现着,仿佛附着有盘旋不肯去的魂灵。 要铸就一把好剑,其精魂便在于初磨后进行的淬火,剑刃的刚柔,韧脆,成色,皆取决于此。而掌握锻烧的火候,则更是其中肯切。一向里,锻炉前静默而坐,屏息凝视着跳跃幽微火光中明灭隐现长剑的铸剑师,往往给人近乎于巫术般的神秘感。 橙红通透的剑形金属被握着长柄钳的人以利落的手法挟起,迅速转移向一旁满盛了幽黑色液体的巨大容器。炽烈狂躁的红热金属与平整幽黑的液体霍然针锋相对的刹那,猛地刷然一声锐响,浓雾自液面上被生生撕扯下来,缭绕蒸腾。 在旁边静静观看的红衣少女蓦地后退了一小步,又忍不住赶紧探身窥看。 剑身只被浸入了一半,沉入液面的部分仿佛瞬地带走了液体的精魂,化为肃穆的幽黑,与上面余下的半边红热宛似阴阳二端。 “为什么,要这样啊?”胡琪好奇地看着此时黑红交界的长条金属,“怎么要留一半在外面,不一下子全插进去呢?” “这个?”稳稳持着长柄钳,小风挟着浸没一半的剑形薄片沿着液面层层搅动,”淬炼是为了增加剑的硬度和韧性。若一下子全部浸没,那么整个剑身各处的硬度便全无分别。然而若像刚才那样做,急剧冷却后剑尖部分会尤其坚硬;而以余温保持片刻,则可让剑的中段韧性大增,即便是用来猛力砍刺也不易折断。” 蓦地,他将整条金属完全沉入了液面,一声哨响般的锐鸣后,一切归于平静。 清瘦的年轻铸剑师将初成的长剑自漆黑的液体中提起,取布块细细拭净了,横在眼前检视。 ——黑沉沉的剑身横斜交错着幽玄的文理,肃敛苍劲。 伸手在剑脊上一弹,一声清亮的长吟悠然散开,年轻铸剑师清冷无波的眼底,终于隐隐漾起了一丝自得。 他捧着将成的剑走至另一个角落坐下——接下来,便是再次打磨,精饰装柄。 就在磨剑声开始反复作响的时候,门口传来几声苍老干哑的咳嗽,一个枯瘦老人背着手,佝偻着背缓缓走了进来。 “郑爷爷!”屋里的三个年轻人看见那个老人,都赶忙围了上来——连小风也是停下手中的动作,起身。 这个老人本是对月坊的老师傅,虽然早已经年迈干不动活,却还是愿意时不时地来此转上几圈,看着正在铸剑的年轻人们指指点点一番。 郑老人向他们点了点头,一边不时咳嗽,一边如惯常一般踱着步子在工坊里环视,四处查看。 然而,从沙箱里经了多次锻打的毛坯,看到小风刚淬火完毕的长剑,老人却突然叹了口气,开始大力地摇起头来。 “怎么,难道......我们,做得不好?”杜霄结结巴巴地惶然道。 小风站在一旁,瞥了不住摇头的郑老人一眼,收紧眉心侧头,没有说话。 “差远啦,差远啦——若按照一般的兵器来看,自然算得极好,但是啊,你们这样卖苦力气的弄下去,便永远也见识不到,真正到达巅峰的铸剑师是怎样做的。” 郑老人捻着皱纹密布的下颔稀疏几缕长须,神色诡秘。 “......真正到达巅峰的铸剑师?呵,郑老前辈既然这么说,倒要请教。”小风眉梢一抬,语气却淡淡的。 “咳,这铸剑那,这寻常的铸剑师,即便是技艺再怎么精湛,也不过是手法巧妙些,锻打啦,磨啦,再精巧也只是一块铁片而已” 郑老人把头摇了又摇,看面前的三个年轻人纷纷转过眼来,忽地郑重其事道:“可是那,偏偏有一群世外高人,他们铸剑的技艺之奇,那是咱们想都不敢想,想也想不到的!可是没有几个人能有机缘窥到他们的秘密。” “郑爷爷,你说的莫非是......那个传说中的......璀阳派!”杜霄吃了一惊,这个铁打一般的青年壮汉坚硬的面容上一瞬间产生了某种极为迫切的神情,声音居然有些颤抖。 传言千百年前,有几位技艺精绝的铸剑师,为了穷极铸剑之术的巅峰,携同几位精擅剑术道法的高人,隐居在一片人迹不至的仙山圣境,与世隔绝地潜心追寻剑道的终极。后偶有天赋异禀之人,得遇机缘被几人收为门徒。历经千百年,竟渐渐发展成一个神秘莫测的门派,号曰“璀阳”。 然而这个玄妙绝尘的圣境门规森严,不着痕迹,寻常人若去寻访,竟连路途也难以寻到。 杜霄十五岁丧父,父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郑重嘱托,要他继承自己的遗志,成为一名出色的铸剑师——那般情景,数年来仿佛仍在眼前一般。 他的父亲生前亦是一名铸剑工匠,勤恳劳累了一辈子却未有大成,一切的殷切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这些年来,杜霄一直拼尽全力盼能实现父亲的遗愿,然而尽管他身体健壮不畏苦累,却始终未能有所大成,为此常常暗自惭愧自责。 璀阳派之盛名,他自是早已耳闻的。 如果,能有机会...... 在杜霄身后,小风默默看了他一眼,眉心一动,却自顾自地转过身去拾起方才打磨到一半的长剑,俯身到磨刀石前继续之前的工序,仿佛对郑老人的话毫不关心一般。 没有人注意到那一瞬间,这个体弱而不起眼的年轻人眼底掠过的森寒。 “咦?璀阳派?杜霄哥哥你知道?郑爷爷,你快接着说啊!”一旁的红衣少女眨着一双宝石般的眼眸,也不禁兴奋地问。 “听说璀阳派的弟子,不仅精于铸剑,还善剑技与术法。他们铸剑用的并非是寻常的煅炉,更不像常人一般锤打,淬火,开刃......他们用的,是术法。“ “术法?就是那种传说中一挥手''呼''地一下就能变出好多火啦,剑啦打到很远的人,一瞬间就可以飞到很远,或者是可以变出什么东西来吗?” “小琪,不要乱说......”杜霄看着异想天开的红衣少女皱了皱眉,“术法是一种很不可思议的能力,能够掌握的都是很厉害的高人。” 胡琪瞪了他一眼,撅起嘴来,杜霄却没心思顾及这些,热切地望向郑老人,盼他继续方才的话。 ”呵呵,小琪丫头说得倒也没错,璀阳派的弟子,都有一身异乎寻常的高强本事。至于他们铸的剑那......那简直不是器物,而是活物一般啊!那样的东西,多年前我曾经偶然见过......” “啊?”杜霄和胡琪惊得瞪大了眼睛。不远处,瘦削单薄的年轻人也不知何时停下了手中磨剑的动作,自两人身后投来深深的一瞥。 “几年前,我老伴生了重病,我半夜赶去''郝医仙''的住处求医,谁知快走到时,黑夜里突然刷地闪过一道白光,闪电似的。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发现那道剑光到处,居然就那么凭空出现一个人影!” 听到这里,杜霄与胡琪屏住了呼吸,杂乱的室内只有小风磨剑时单调的节奏反复作响。 “那是个很英俊的陌生年轻人,一身白色长衣,才二十来岁,拿着闪闪发亮的一把青色长剑,简直是......天神一般。“ 一旁磨剑的年轻铸剑师忽然一个失手,剑底摩擦出一声刺耳的锐响,忍不住皱了皱眉。然而聚精会神于方才话题的老少三人却浑然没有察觉。 ”那年轻人手中的剑那,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铸成,泛着某种形容不出的青色亮光。他一呼吸,一动作,那剑上奇异的青光啊,竟然便随之时亮时暗!“ “这,这怎么可能!天下间,怎么有人能铸得出这样的剑!”杜霄喃喃,忖道,“那么,这个人定然是璀阳派的弟子了!那他又为何会出现在那个地方?他后来去了哪里?” “嘿,想必是璀阳弟子无疑啦......唉,可惜我当时只是匆匆一瞥,也不曾看清那个白衣青年的去向。”郑老人叹了口气,又道: “然而,那年轻人所持的,恐怕尚且只是璀阳派中的寻常之物。你们,可听说过传说中那位大铸剑师''夙兴''吗?” 胡琪迷惑地摇了摇头,杜霄却是神色一凛——但凡是如今的铸剑的工匠,有谁没有听闻过这位旷古烁今,神秘莫测,早被奉为传奇的当世铸剑大师之名! “我听说过,这位大师,便是如今璀阳派的掌门人!”杜霄郑重地望向面前满头白发的老人。 “不错,传言多年前,他曾率门内最出色的弟子,铸成了一把通天彻地的神剑。此剑一成,便震惊四境......唉,那到底是怎样一件神物,恐怕是我们不敢想象的了。” 小风磨剑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只是挺着单薄的背脊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像一尊匆匆做就的塑像。 杜霄的神色变得迫切,犹豫一阵,终于忍不住脱口问道,“那么郑爷爷,你可知道,要怎样才能......有幸找到那些传说中的高人?” 有那么一瞬,他产生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大胆的念头——如果,能有幸学到璀阳派铸剑的不传之秘,那么有一日,自己当可不辜负父亲临终的厚望! “唉,方才我不过是随口一提罢啦。”郑老人先是一愣,随即摆摆手,失笑。“什么璀阳派,夙兴掌门,都不过是传闻,我们普通人哪有机会一见哪,咳,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是只管埋头去做手头的事罢!。” 杜霄身子一倾,似是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到底没有出口。 年迈的老人笑着看了几个年轻人一眼,又摆了摆手,佝偻着嶙峋的身子蹒跚走了出去,留下杜霄在小风复又响起的磨剑声中默然。 然而胡琪却听得意犹未尽,也不顾杜宵在身后连连叫她的名字,忙不迭地追了出去,跟在郑老人身畔牵住他的衣袖求道:“郑爷爷,郑爷爷,你接着讲,接着讲那个住着剑仙的璀阳派,讲大铸剑师夙兴的故事给我听嘛!” “不讲啦,不讲啦,那都是一群世外高人,关于这些事啊,爷爷知道得也不多啊。”郑老人摆手。然而禁不住红衣少女一路上撅着嘴,拽着胳膊撒娇恳求,他只得苦笑道:“好啦,好啦,那爷爷就另讲个故事给你听,可好?” 胡琪睁着圆圆的眼睛,笑嘻嘻地连连点头——只要能有故事听,她便兴奋不已。 郑老人蹒跚地带着胡琪走出锻坊,侧头寻思了一会,开口:“小琪丫头,你爹爹便是这对月坊的老板,可你知道对月坊这名字,是怎么来的么?” 胡琪摇了摇头,等着郑老人继续。 “呵,这对月坊呀,原来叫做吴钩对月坊,后来为了叫着方便,才改做了现在的名字。” “吴钩对月坊?那,这个吴钩......是什么呢?”胡琪奇道。 “这钩呀,是一种像剑的兵器。也可以说,就是一种特别的剑。这种兵器看起来和剑很像,只不过尖头带了点弯而已,所以才叫做钩。古时候,吴国的钩最好,最有名,所以大家便常常把钩叫做吴钩。爷爷要讲的故事,便是关于这吴钩的。” 郑老人咳嗽几声,向期待不已的女孩缓缓开口:“一千多年前,战国的时候,吴国有个国王叫做阖闾。吴王阖闾召集天下有名的工匠,为自己铸造神兵,铸得最好的,将有重赏。后来,一个工匠献了一对钩给吴王,说这钩乃是绝世的利器。 “吴王见这钩平平无奇,十分不快,问那工匠,这钩有何特别之处,竟拿来献给一国之君。不料这时,那工匠突然开口叫了自己儿子的名字。声音刚落,那钩啊,竟活了一样自动飞到他的身旁。” “啊,太奇怪了!那是怎么回事?”胡琪惊奇地开口。 “那工匠告诉吴王,他为了铸成这对钩,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把血涂在钩上,所以,这钩才锋利无比。后来......那工匠,也因此得了吴王的重赏,从此声名大振。” “什么!杀了......自己的儿子!”胡琪身子一颤,脱口惊呼出来,用力捂住了嘴,难以置信地瞪着郑老人:“怎么,怎么能这样呢!太残忍了,太残忍了呀!只是,只是为了铸钩而已......” 看着眼前吓得脸色苍白的少女,郑老人呵呵地笑起来,抚了抚她的背:“哎呦,爷爷不过是随口说个故事,哪里有这种事,瞧你这小丫头吓得。” 然而胡琪低下了头,仍嘀嘀咕咕地议论着那个诡异的故事。郑老人见了她一脸认真的样子,忍不住捋着胡子呵呵失笑,摇了摇头。 一老一少絮絮说着,渐渐走远。 第三章长铗百炼意似闲下 锻坊之内,仍是一片肃静。自郑老人离去后,杜霄便一直呆呆不语,神色茫然。之前老人那一番话,仍在他心头汹涌难去。 过了良久,他终于忍不住走到瘦削清秀,正在专心磨剑的年轻人身后,开口说道: “喂小风,你说......那个璀阳派的传闻,是不是真的?” ——这个一直身体病弱,时不时受人轻视同情,却酷爱铸剑的小子,只怕心底里更盼着能寻到仙缘,学到一身高强本事吧? 然而过了足足半晌,却不见对方出声。壮硕的年轻汉子过去重重拍了拍小风的肩膀,高声道:“喂,你有没有听人说话?” “嗯?什么!”叮当一阵乱响,小风像是如梦初醒般吃了一惊,手边的工具七零八落掉了一地,不知方才在沉思着什么。 杜霄太过急切,没能留意到此刻对方神色间异乎寻常的阴郁。 杜霄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家伙,只要一忙起铸剑的事,便常常是浑然忘我。那简直是一种痴迷般的狂热,这几年来,这个少年常常废寝忘食地在这一间杂乱的工坊里一待就是数日,埋头研究着矿石的成色配比,琢磨如何锻造,淬火才能使剑身更为无坚不摧,甚至于斟酌每一个微小的尺寸...... 然而不待他开口再问,小风已带了些笑意持了长剑起身:“这次比预想中顺利,大概今晚此剑就可彻底完工,杜大个,你方才可是要问这个?” “这个,我......”杜霄一时张口结舌,“我是想问......” “未做的事尚有许多,今晚恐怕仍要加紧赶工。”小风却淡淡打断了他,“这几天之内,必须......” 然而,才说了一半的话,却淹没在年轻铸剑师单薄的身子剧烈的一下摇晃里。 “小风!你怎么了,莫非......!” 察觉到对方突然间的异样,杜霄慌忙抢上前,大喊。 “这几天......之内,必......必须......必......须......”他拼命支持着,在急促的喘息中想把最后一句话说完,却只是发出了断续微弱的几个音节。 “呛啷”一声响,那把打磨到一半的长剑自他手中无力坠落。 方才还在技艺娴熟地给长剑淬火打磨的年轻人,忽然在猝不及防间表情痛苦地跪倒在地! “无妨,我......我......”小风紧紧攥住胸口,挣扎着想要说出话来,然而,那股熟悉的剧痛从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却如无数锋锐的尖刀疯狂地绞缠在他的体内,几乎要夺去他的意志。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拼命凝聚自己的神智,眼神急剧变化着:这三年以来,明明已很少如这般发作过,为何近来却—— “喂,你还好么——”杜霄大步抢上,脱口而出: “不然,我帮你去找郝医仙——” 那是一名来历神秘的女子。杜霄记得,过去数年里,小风的身体一度糟糕到极点。而那名一直隐居在小镇之郊偏僻陋巷中,医术卓绝的神秘女子,每隔一个月,便会前来为他诊治,悄悄而来,静静而去,他也只是遇到过不多的几次。那名女子容貌绝美,却性情疏淡,杜霄是个不善言辞的汉子,连话也没好意思与她说过几句。 “——不!不要......不......要!”听到壮硕汉子的话语的刹那,小风的身体不知为何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抬头,拼尽全力出声。 “不!千万不可告诉她——”他咬着牙,突然挣扎着一把攥住杜霄的手臂。 他眼中闪过无数复杂的神色,却渐渐暗淡下来, “杜大个,算我,拜托你......”小风低头,攥着对方手臂的手,颓然滑了下去,眼神转为黯然。 看到对方如此激烈而出人意料的反应,杜霄一时间手足无措,更有几分讶异。 ——这小子,到底是...... 方才脱力般跪倒在地的人忽然缓缓在他眼前踉跄站起身来。从刚才那一刻起,小风已在默默努力调整着气息,终于将那一阵汹涌漫上的剧痛以熟稔的方式渐渐压抑下去。 “我没事......”小风站定,无所谓地笑笑,脸上却是毫无血色的苍白,“这两日必得继续赶工,将最后三把剑打造完毕。” 他淡淡说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却掩不住语音之中的虚浮。 “什么?你的意思是你还要——”杜霄终于忍不住高喊,绞拧着浓眉一把扳过他的肩头, “你小子是疯了吗?不要命了?” “没事,我从幼时便身患重疾,时常发作,早已经习惯了,何况近些年已比过去好了很多。”小风侧头,语气平静。 “可是,‘郝医仙’的医术那样高超,难道这么多年,都没有办法吗?”杜霄冲口而出。 听杜霄提及那个术绍歧黄,多年来隐居在左近的神秘女子,小风的眼神剧烈地变幻了一下, 眼帘垂落,缓缓摇头:“呵......郝医仙当年受一位于她极其重要的人所托,为我医治,如今这般,已经是竭尽全力而为......” 说到最后,他的表情有了莫名的僵硬。 杜霄拧着眉头,怔住。他自父亲去世后,便跟了王铁匠做学徒,因而结识了那个当时才十二三岁,重病在床的少年。 曾经他也只是与周围众人传言中那样以为,这个自己师父的儿子,是身患重病缠绵不愈罢了。可是,自从他跟了一个路过的侠客习了些粗浅武功,竟渐渐觉察到了某些让他疑惑的东西:小风似乎,并非是大家所言的身患重病—— 那,竟像是某种奇特的沉重内伤! 然而,毕竟觉得自己见识短浅,这个连他自己都疑真疑假的发现,他一直不曾好意思向任何人提起过。 “为什么,你会对铸剑这么痴迷?”看着眼前脸色苍白却在强自支持的同伴,杜霄不禁喃喃。 “说不清楚......从很早,我便立志做个铸剑师。”小风的眼神里有一瞬的空茫, “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让我一度以为,自己当初的那个志向,几乎是可笑的。” 他俯身拾起了那把方才失手落地的新铸长剑,横在眼前定定看着,嘴角微扬,“但是,让我自己都觉得惊讶的是,我居然就在这本以为已被彻底截断的路上固执地走了下去。有时我也禁不住想,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高大壮硕的汉子有了瞬间的沉默,忽然眼中一闪,想起了什么:“倘若,有一日,我们竟能得到仙缘,找到方才郑爷爷所言的璀阳派,小风,你身子一直不好,听说璀阳派里都是一群会仙法的剑仙,一定有办法......” 小风霍地抬起头来,定定看着他,半晌方才开口:“仙缘?杜大个......你莫非觉得,自己费尽心血,穷尽数个日夜打造而成的一把剑,竟然比不上那些传言中玄乎其玄的术法?比不上所谓‘机缘’?” “我——”被对方出乎意料的话语问得一愣,杜霄挠了挠头,张口结舌地不知如何回答—— 自己......竟从未作过此想......可是,可是—— “许多东西看似诱人,实际并不像你想象的一般。与其期待什么让你一朝翻身的机缘,倒不如踏踏实实做些该做的,尽你的心力而为,定会有所获。” 小风向他投去深深一瞥,回首,冷澈如冰水的眸子掠向锻炉之中错落升腾的火焰和架上晶莹寒冰般的林立锋刃,似在出神。 一时间周遭静得出奇,只有铁锈独特气息隐隐悬浮在跳跃着橙红烈焰的锻坊内。杜霄一时无言以对,不知对方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只觉这个脾气有些古怪的同伴说得莫名其妙,又似有深意。 难道说,他有过什么不同寻常的经历么?总觉得——他似乎在哪里颇为与众不同。 “......!”蓦然,门外一阵令人心悸的嘈杂惊乱打破了两人沉思。 小风在瞬间回过神来,他掷下手中长剑,霍地向门前瞥去。 乍开的门缝外,依稀人影间竟夹杂着刀兵晃动时的森寒! 那莫非是——! 他冷冽如冰水的眸中猛然一凝。 “——出去看看!” 第四章匣浅何藏三尺水上 外间工坊之中,最先夺人眼目的是骖龙翔森寒如霜的锋刃,剑柄紧握在那个剽悍江湖客手中。 “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说,铸剑的人是谁。” 其寒彻骨的利刃化作白虹一下虚晃,立刻便有对月坊工匠心惊胆战的叫声响起“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呀!别......别......!” “不说么?”江湖客鹰隼般的眼睛眯起,“主公要请的铸剑师,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请不到的。“ ”你们总该知道我家主公——‘赛孟尝’凌大人若要什么东西,是从来不惜代价的。” 、 “不,小的是......是真的不知道啊,这剑上打的的确是对月坊的标记,可是我们谁也不记得竟然有人曾经打造过这样一把剑那!” 几名工匠战栗着蹲在地上,双手紧抱着头,战战兢兢地偷眼看面前手持明晃晃利刃的人。另有几人瑟缩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那江湖客冷哼一声,斜睨,伸出手指试着剑锋。 他的动作忽然顿住,冷锐的目光猛抬,迎向了门口突然传来的响动。 刚刚推门而入的苍白少年,就这样和那犀利的目光和森寒的剑气撞了个满怀。 看到那个高瘦单薄的年轻人,那江湖客只不屑地瞥过一眼,仍是轻拭着手中的长剑骖龙翔。 小风的眸子蓦地收缩了一下,伸手拦下随后奔进的杜霄,凝视着眼前拭剑的人,脸上的神似有些惊愕。 这时,有人悄悄拉了他一把,将他和杜霄拽到了一旁的角落里。 “哎呦,小风,你怎么在这儿啊,你爹怕是在到处找你。快别作声,这人可不好惹!”那工匠将声音压得几不可闻,喘着粗气。 此时,那江湖客横扫了屋内众人一眼,忽露出一副冷硬的笑容:“若是你们当真找不出铸造此剑之人,也罢。有哪个自认技艺精湛,堪为我家大人铸剑的,站出来。倘若铸的剑好,主公自然重重有赏。” “重重......有赏?”听到这句话,几名工匠脸上的神情松动了许多,彼此对望了几眼,有人竟露出了一丝惊喜。 瑟缩在一旁的两名年轻人中,杜霄忍不住转头看了小风一眼,未出口的话却被对方射来的目光拦住。小风没有做声,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人,到底是......?”杜霄皱起浓眉。 “唉,别提了,这家伙一进门,就提着把剑就来逼问铸剑的人是谁,可真是吓死人了!”那工匠悄声道,“你没听那人刚才说的......他是‘赛孟尝’凌大人手下的门客!你们不会不知道那位大人罢!” “什么......!他是......!”杜霄身子向后一缩,小风也是猛然抬头,盯住了那个手持骖龙翔的江湖客。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知道! 靖国公凌千乘蒙祖荫袭爵,享世袭罔替,门第高悬,赫赫一方,这是如今老妪孩童亦无不知的。 然而,这位凌大人若只是如此而已,也不过一介钟鸣鼎食的达官贵胄罢了,尚不足为人所道也。 早在二十年前,他尚且是个鲜衣怒马的公子之时,便好私下结交江湖之中黑白二道的豪杰异士,广树求贤好客之名,后暄赫一方,便以权谋名利笼络为己用。年深日久,竟有无数身怀绝技的江湖中人投奔为其门客,甘为驱使。渐渐招至门客数千,竟自成江湖上暗涌的一支庞大势利,俨然成为中原武林权力的枢纽。 古有孟尝君食客三千,名士充陈,而凌千乘尚自以为尤胜一筹,故自号曰“赛孟尝”,这个名号立即在江湖上流传开来,无人听闻不为之一震。 旁人只道凌千盛乃是个骄奢享逸的达官显贵,殊不知这位赛孟尝大人只消拥着狐裘靠在锦塌上随手一指,便足以让某个再显赫万分的大员当晚于府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身首异处,或是使江湖上某个成名帮派在几日内匿迹消声。 “可不得了啦!”那工匠虽然瑟缩在一旁,仍是面色如纸,“听说呀,赛孟尝大人最喜欢奇珍异宝,更好收藏天下名剑。他之前征招了不少技艺高超的铸剑师到府中,但是——” “那些被征去的铸剑师,竟没有几个能活着回来!” 这一时忘了压低声音的几句话,立时如寒潮般封冻了周遭的气氛。 刚才微露喜色,甚至跃跃欲试的几名工匠,被那人无意间吐露的真相击中,顿时如泥塑木雕一般。 “什,什么!不,我不去,我不去了!” 一片含混着战栗的叫喊蓦地爆发出来,犹如被狂风刮得翻沸的浪潮般,绞拧于昏暗的锻坊。 “哼,已然迟了。”江湖客目光一寒,带了嘲讽和不耐。“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当真没有人——” 他手起剑落,泛着寒光的凶器便直刺向了一名面色如土的工匠。 眼看下一刻便是惨不忍睹的场景。众人在同时爆发出一声惊嚷,骇然失色,可是面对泛着寒光的利刃,却没有人敢于上前。 “等一下——” 忽然间,一个并不大的声音自角落里响起,语调平静。 然而,剽悍的江湖客听到那淡淡的几个字,手中的剑居然不自觉地一缓,抬起了眼。 死里逃生,吓得魂飞魄散的工匠腿一软瘫倒在地,不住颤抖。 在这时,剑芒所笼的一片森然之侧,霍地站出一个人来,在无数惊愕的目光之中,一步步走上前。 顿时,周遭如沸腾般涌起一片哗然。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忽然越众而出,静静站在那个凶悍如鹰隼的汉子面前的,居然是那个一直瑟缩在角落里沉默的,单薄苍白的年轻人。 长剑的利刃,在他衣襟上映出寒浸浸的一片。 “小风,你疯了,你要干什么,快回来!”有几个人忍不住脱口嘶嚷,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对这个沉默安静的年轻人了解不多,但从他父亲王铁匠口中,都隐隐知道他身体孱弱,一贯是需要静养在家的,都对他有几分同情怜悯。而此时,这个平时总是不声不响,毫不起眼的年轻人,居然做出了如此令人诧异的举动! 所有人都为之震惊,只觉一颗心重锤般撞击着胸膛,唇焦口燥。 然而小风却只是静静站着,神色平静地凝视着眼前剽悍如鹰的汉子:“如果没有人愿意,你就要动手行凶,对么?” 他忽然淡淡牵起了嘴角: “自然不是没有人。我。” 小风一字一顿,缓缓道。 “如果我跟你去,你是否就不会和这里其他人为难?” “现在若要反悔,可已经迟了。”“小风!”所有人惊呆,难以置信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这个年轻人为了救人,不惜要自己涉险么! 在众人眼中,小风一向只是个内敛沉默,极少出头的病弱少年,然而此时,他眼中的冷定和从容,让所有人都不禁为之愕然。 “你?也配给我家主公铸剑么?哼,你?你也会铸剑?”江湖客微微眯起了眼,上下打量着这个清瘦的年轻人,冷嘲道。 “还算会一些。”小风淡淡一笑,神色里居然并没有半分恼怒,甚至带着些许似乎是不屑的东西。那样的神色反倒让江湖客大出意料之外。 “哦?你铸得出怎样的剑?”江湖客嗤笑道。 小风注视着他半晌,突然抬手一指:“比如,你手里的那把。” 他的指尖直直地点向的,竟江湖客手中泛着熤熠寒光的长剑——赛孟尝新得的宝剑骖龙翔,那把在露天小酒铺之中,乍被取出便令所有人赞叹惊诧的剑。 为了寻找那个不知名的铸剑之人,赛孟尝已派出一众门客,不惜代价地四处寻找了数月之久。 “呵?莫非你的意思是说,你就是铸剑之人?”江湖客扬头,目光如针般射来。 顿时,一片嘈杂的议论声在小风身后响起,不敢相信——小风是为了助其他人脱困,故意那么说的么?他在做什么!万一要是—— 一旁,杜霄攥紧了拳头,瞠目而视,却不知如何是好——所有人都为小风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然而此时,却唯有杜霄知道他说的,的确是实情——只有这个与他最熟络的汉子知道,这个看似体弱多病,平平无奇的年轻人,居然实际上是一个技艺精湛绝伦的铸剑师。而那把骖龙翔,则是他这三年来第一件心血之作。 而这些,少有人知。 那么,小风这家伙,难道是真打算冒险去给赛孟尝铸剑了么!这怎么可以!那些被召去的铸剑师,可是都......可是都...... 对面的江湖客猛地咬牙,霍然间,雪亮的剑尖掠起,点在小风的咽喉上。 一片惊呼。小风微微闭眼,却并未动容。 “哎呦,这位侠士......”之前将小风拉到墙角的工匠惶然地抢上几步,“他,他不是我们对月坊的,只是这里一个老铁匠的儿子,一向身子不好,求你千万别跟他为难啊!” 手持骖龙翔的剽悍江湖客浑然不理,大量眼前的年轻铸剑师,点头冷笑起来:“胆子倒是不小。但是,想必你已听说过,为主公铸剑失败的铸剑师,都是什么下场。倘若你为这些人胡乱出头,哼,后果可要掂量清楚。” “当然。若是不然,我也不会站在这里。”小风定定看着对方,忽然扬唇道,清冷如冰水的眼眸依旧平静。 一时间周遭一片寂静,气氛犹如冻结般凝滞。 “哈哈,好,好!果然有趣!”江湖客如鹰般的眼眸死死盯了清瘦的年轻铸剑师半晌,突然扬头一声大笑。他旋即伸手入怀,掏出一块锃亮的铜牌,扬手抛去。 赤红色的铜牌划出弧线,掠来。年轻铸剑师伸出手去。那一刻他眼中的神色终究是剧烈的变幻了一下。 “小风!别,别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站在一旁的壮硕汉子忍不住高叫。 然而,铜牌已被小风牢牢攥在手中。 “呵,杜大个,之后这几天若我不在,也记得把剑铸好,别再让人带着断剑上门了,知道了么?”小风侧头,戏谑般的微笑中却隐藏了些不见底的东西,沉默。 只一瞬间,无人捕捉到他眼底接连翻覆的神色。 幽暗的锻坊内一片寂静,连众人的喘息都有了瞬间的滞涩。 就在清瘦的年轻铸剑师接下那块铜牌的一刻,千里之外的地方,雀翎镶饰嵌八宝的锦屏前,一双雪亮的眼睛正缓缓睁开。 “试剑。” 男子的声音带了几分慵懒不耐,却莫名有种令人不敢违逆的震慑力。 一个精实的汉子应声从旁站出,恭谨地向斜倚在锦榻上,手持白玉夜光杯,身披貂裘的男子一礼,自一名半跪一旁的人所托的玉盘上取下一柄长剑,走到正立于广阔长厅当中的一根碗口粗的钢柱前。 钢柱不远处立着一个矮小健壮的男子,此时满脸满颈都是汗珠,紧握的双手不住发颤,垂下头来。地上,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间的缝隙,尚残余着已作黑褐的血迹 “祁先生,听说你号称岭南第一铸剑师,是也不是?”金冠束发的中年贵族晃着玉杯里血色的美酒,瞥了那个战栗着的健壮男子一眼,缓缓道,“现在就来看看,你当不当得起这个名号吧!” 他的话音一落,持剑的精实汉子便即起手,薄如柳叶的剑刃化作一道光弧向着那精钢所铸的柱子直劈而下。 铮然一声厉响后,一截拦腰折断的剑刃横飞了出去,闷声坠地。而那留着六七个缺口的柱身,却只是又多了一道浅浅的新痕。 看着那截断剑跌落脚边,岭南第一铸剑师瞬地面无人色,被抽去了全身力气般软摊在地,筛糠似地颤抖起来。 锦塌上披着貂裘的男子蹙起了眉,“哼,果然又是如此。“他翻起酒杯将鲜红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是。” 一阵声嘶力竭的求饶叫喊声在耳边响起,赛孟尝凌千乘却恍若不闻,好整以暇地提起几上精致的酒壶,将玉杯斟满。 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忽地被含混模糊的呻吟取代,又悄然无声。 鲜血在光洁如玉的地板上蔓延开来,如无数条毒蛇蜿蜒着四散爬行。 沾血的刀被娴熟的收入了鞘内,随着主人退回一旁到垂手整齐侍立的随从当中。又有几人抢上,麻利地抬走了那铸剑师尚且温热的身体,拭净地上血迹。 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除了地上闪着寒芒的断剑。 “又失败了,这已经是第七次了......都是些废物。”凌千乘沉声,手中酒杯重重磕在紫檀茶几上,鲜红的酒浆四溅。 “再去找人来!这世上,就当真没有技艺尚可的铸剑师了么!” “主公不要心急,”侍立他身畔的一名长须老者弓身道:“这把长剑‘天涯霜雪’并非凡品,既然早已折断,若要修复如初想必极难,也难怪这么铸剑师尝试接续均吿失败。” 呵,难道,能将此剑修复如初的,唯有璀阳门人了么?凌千乘抬手揉着眉心,在心中暗道。 “属下已派人多方打听,寻找铸造长剑‘骖龙翔’的那个铸剑师,想必这时已有所获。大约立刻便可将此人带来,为大人修复爱剑。” 鲜红的酒浆沿着几案的边沿滴滴落下,以单调沉闷的节奏敲击在地面上。 “哼,只怕仍是像前几次一般,又多一个人以血来祭我的剑罢了。不过,这一次没有那个小丫头在,扰我的兴致,很好。” 说出这句话时,恍惚间,那个暴虐无常满身血腥的权贵眼前,竟出现了一张娇甜清澈如花间晨露的笑脸。 十三四岁的闺阁千金正持着银勺逗弄着锦屏前架上的鹦鹉,半偏过头,以鎏金碧玉簪斜挽的秀发垂落肩上,流苏摇曳出点点细碎的光。 “叔父,叔父!你再不答应我,我要去找爷爷评理啦!”那个清脆声音似在遥遥回响。 “霜儿!” 赛孟尝凌千乘霍地睁眼,额上的青筋渐渐浮凸。 “给我速把那铸剑人找来!”他忽然大喝一声,猛然站起,“我已然没有耐心了,这一次,只给那人七日的时间,七日后若剑未成,给我格杀勿论。”话未说完,人已拂袖而去。 “——七日后若剑未成给我格杀勿论!” 那句话,还在凌千乘身后空旷的大厅里反复回响。 只剩那把遗留在地的断剑,闪出一点凄冷的白光. 而在远处对月坊杂乱的工坊内,那一块以遒劲字体书了大大一个“凌”字的铜牌也在年轻铸剑师清瘦的手中泛着幽幽的光。 小风注视着那块铜牌,看着自己映得扭曲的倒影,清冷无波的眼底依旧是深得看不到底。 他的嘴角淡淡一牵。眼底依旧是满不在乎的从容冷定,甚至有些轻蔑。 不过也是一群贪心不足的人罢了......追名逐利,不惜代价。 突然汹涌而来的一阵眩晕却让小风一个踉跄,那种熟悉的剧痛又开始自胸口蔓延。 方才突然发作的旧疾被他强行压制下去,这时又再次席卷过来,他只觉得身体一阵虚浮,已经有点难以支持。 这样的情形,已经如影随形地伴随了他许多年。他很高兴王铁匠用了一个“多年前一场大病,落下病根,一直未能好全,所以身子很弱”的理由为他解释。那的确是一个用来搪塞的绝好理由,可以让他免去很多麻烦。 对于他来说,更是隐匿某些东西的极好机会。 忽然之间,一直望着铜牌默默沉吟的年轻铸剑师抬起了眼眸。在那一刻,他突然清晰地察觉到了某种东西——一种力量,一种他极为熟悉的力量,竟让他险些不慎把一瞬间的惊诧表露在脸上。 在同时来到这间锻坊的,居然还有其他人——某些比这个赛孟尝门客还要不同寻常的访客。 小风心下猛地一沉,拼命地遏制住渐起的纷乱——他告诉自己一定要绝对的冷静。他知道这一刻一定会来,但没想到会是如此突然。 在年轻铸剑师接下铜牌的一刻,杜霄和身旁吓得不知所措的众工匠急忙地围拢上来,纷纷急叫劝阻。瘦削单薄的年轻人默然在一旁坐下,低着头,攥着那块犹如阎王令的铜牌,攥得指节发白, 在旁人眼中看来,那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六神无主的模样而已。 第五章匣浅何藏三尺水中 “小风,小风呀!” 突然,门口传来几声声嘶力竭的喊叫,每个人听见,都吃了一惊。 只见一个矮胖的人影疯了般冲进门来,笨拙而不顾一切地向那手持长剑的汉子冲去:“我儿子不跟你去铸剑,你要是带他走,我就跟你拼了!” “爹!”小风霍地站起,急叫,一贯冷定的神色竟有了剧烈变化。 众人看到为了儿子匆匆赶来的王铁匠,都是一愣。大家知道这个老铁匠平时性格懦弱,胆小怕事,没几分本事,因此家里穷得叮当响。当年杜霄因为父亲去世跟了他做学徒,还有不少人为那个手艺不错的年轻人叫屈。可是众人知道他对小风极为疼爱,家里虽然贫穷,稍有些好的,便要先留给这个体弱多病的儿子。因此见他这么不顾一切地冲上来,大家既感震惊,又隐隐觉得丝毫不出意料之外。 “哼,为我家大人铸剑有何不好,主公权倾天下,待剑铸好,一定重重有封赏,说不定你儿子,还能成为主公的门客,包你们一辈子荣华富贵。难道不比当个小镇里贫贱的铁匠强上千万倍。老铁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汉子冷笑起来。 然而,王铁匠用力摇了摇头。他一双不大的眼睛紧瞪着那凶悍的江湖客,喘着粗气道:“我老王就是一辈子受苦的命,我认啦!你们主公就是给我再多的金银财宝,封我们再大的官,我也不能拿我儿子的命来赌这一把!你给我听着,老王我就是个草包老铁匠,什么道理也不懂,可这点我清楚——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声名地位,也比不上我儿子性命的万分之一,值不得我拿儿子的性命去换!” 王铁匠的话刚刚出口,小风竟忽然如被重锤击中般,一动不动地怔在当地。这个一贯冷静淡定的年轻人,在那一瞬间脸上竟有了极为罕见的震惊和动容。他硬生生偏过头——那双平时波澜不惊的眼眸,竟在那一刻迅速地泛起一抹红潮。 如果是在平常,哪怕是他心头已经汹涌如潮,他也极少让自己的心绪显露半分。然而王铁匠的那句话,却不知牵动了哪些深藏的心事,竟然让他有那样的震惊! “爹......”那一刻,小风喃喃,声音居然都在颤抖。 只是在一怔之间,王铁匠已拼了命般地向那剽悍的江湖客扑了上去,高声叫嚷:“我儿子他身子弱,干不了活,更不会铸剑,你们干嘛要他去,他不是铸剑师,不是!你们大人干什么找他!”他年纪已经不轻,身子胖大,手无寸铁,此刻手脚笨拙地扭打拉扯。那一幕本是有些可笑的,但此情此景下竟没人笑得出来。 “你这老儿,不要命了么?”那江湖客怒极,刷地举起了锋利无匹的长剑骖龙翔。惊险万状的刹那,小风猛地冲上,不顾迎头而下的利刃,一把将王铁匠推在一旁。锋利的剑刃瞬间落下,然而小风却用身子牢牢护住了惊呆的王铁匠,任凭利刃斩落,在他手臂上落下一道伤口,鲜血疾涌而出。 “小风啊!”王铁匠惊得呆了半晌,一把紧紧抱住了不顾安危相救自己的儿子,突然“哇”地大哭起来。 “爹,你别怕,有我。”鲜血仍在滴落,小风抓住父亲的手,在他耳边低声,合上眼帘。 许久以来,他已习惯了淡漠地看待许多东西。然而另有些东西,却是他宁可拼尽一切去抓住的渴求。 ——他暗暗打定了主意,如果事情进一步发展,那么他将不顾任何后果,护父亲周全。 此时,那江湖客已然提剑上前。对于那个一贯视人命如草芥的汉子,解决掉一个麻烦的障碍,只不过是一举手之间而已。 众人看着这紧紧相依的一对父子,心中都不禁绞拧起来。单单看这两人的话,许多人会觉得他们完全不像父亲和儿子——一个是矮胖懦弱的老铁匠,一个是清瘦而似有些古怪的年轻人。可是看到两人之间方才无比真挚的举动,却又让人确凿无疑地相信这是一对感情深厚的父子。 骖龙翔的锋刃瞬间落下,每个人心头都仿佛被生生一扯。 寒光疾闪,霍然落下。 “住手。” 在这一刻,斜刺里突然有一道光闪过,宛如长虹。 那江湖客手中之剑竟应声脱手飞出,叮当一声斜斜钉于地上,仍在微微摇晃。 “什么人!”手中长剑竟被人在猝不及防间击落,他惊怒交迸。 就在这时,杂乱的锻坊之中有数道光华倏然落地,剑气纵横,仿佛降世的神明。 法阵如光芒交织的巨网般延展开来,光芒落地之处,竟然瞬地幻化为了四个年轻男子,就这般不可思议地凭空现身。 每个人的手中,都有一把长剑——被重重布帛包裹着。 那四个人,正是方才露天小酒铺中,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几个陌生人影。在场的众工匠乍然看到这一幕,只觉得呼吸都被夺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他们看来,那是梦中才可能见到的情景。 一旁里,王铁匠仿佛被吓呆了,紧紧把小风搂在了怀里,惊惧地悄悄瞥了那几个人一眼,身子竟开始剧烈颤抖。 与此同时,手持骖龙翔的江湖客看到法阵中的那几个人影,竟然也一惊变了脸色。 “赛孟尝手下的门客?居然张狂至此。” 法阵的光华尚未敛去,当先一名执剑的男子已然缓步上前,看着他淡淡开口。 那是一个看起来沉稳有度的青年,高冠束发,俊朗不凡,气度出尘,宛似谪仙。他脸上带着某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看起来和善有礼,但身上又似乎有着某种气质,任谁只要看上他一眼,态度中都会不自觉地多三分敬畏。 他手中的长剑隐藏在布帛之中,然而那江湖客一眼瞥见,便即一惊,脸色骤变。 “原来你是......璀阳派门下!” 听到那个称呼从江湖客口中说出,众工匠全部目瞪口呆。 那是一个只在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名字,几乎常常被与异域仙界等同。 而这几个青年居然......居然就是传说中的璀阳弟子? “在下璀阳派夙兴掌门座下首徒,沈长松。” 气度高华的青年只是淡淡开口回答,从容的语气中竟有种莫名的震慑力。 一旁,清瘦的年轻铸剑师极其迅速地抬了一下眸子,随即试图躲避般,默不作声地瑟缩到了父亲与众人身后。 “我等本有要事在身,无意与阁下纠缠。然而见阁下仗势逞凶,侠义为先,实在不能坐视不理。”沈长松从容开口,神色依旧端然,甚至带着微笑,却有种不可抗拒的威慑力。 不愧是,传说中璀阳派的门人,果然不同凡响...... 看到那个青年的举止风度,几乎每个人都在心中感叹了一声,升起一种难言的崇敬。 但是,沈长松此话说毕,他身后不知是谁,竟意似不屑地低低“切”了一声,小声嘀咕了些什么,说了一句似乎是“装模作样”的话。 然而沈长松恍如不闻。 他对那江湖客看也不看,从容走上几步,来到那一对刚刚被自己救下的父子身畔,温言道:“两位别怕,在下与几位师弟在此,定会与你们主持公道。” 然而眼前的老铁匠满脸惊慌,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儿子抱得更紧。而被父亲紧紧搂在怀里那个瘦削单薄的年轻人,更是一直垂落着眼眸,似乎十分害怕般不敢和他目光相触。 沈长松并不意外。他知道璀阳派在这些寻常铁匠看来,是犹如仙山圣境一般的存在,而璀阳弟子,则被视为会御剑的仙人。会有那样惊惧的反应,是再正常不过的。 然而身为夙兴掌门座下的大弟子,他一向办事稳妥有度,知道该如何应对那样的情景。 “小兄弟,你受伤了?”他态度和蔼地俯身,看向那个一直瑟缩在一旁的年轻人,看着他一身粗布短衣上浸透的血迹,“不要动,看来伤口并不深,让在下想想办法。” 沈长松伸出手去,然而单薄的年轻人捂着伤口,只是向后躲闪了一下,摇头。 好意被拒绝,沈长松并不意外。他知道,对于这些普通人而言,璀阳派的法术与绝技是怎样不可思议,甚至骇人听闻的存在,还需要慢慢获取他们的信任,不可过于心急。 于是,夙兴掌门的大弟子转身走开,却并没有注意到转过身去那一瞬间,身后满身血迹的年轻人霍地抬眸向自己一瞥,目光冷然如水。 “璀阳弟子......”看着眼前对自己视而不见,气度从容自若的年轻剑客,那手持骖龙翔的江湖客额上竟有冷汗泛起,强作镇定,“井水不犯河水,我奉命征召匠人为凌大人铸剑,与你们和干?” 他话音才落,沈长松身后已有一个声音高声叫了起来: “你问与我们何干?谁让你就凭这点本事,也好意思拿把破剑乱晃,哼,叫人见了便觉欠揍!” 忽然之间,沈长松与另两名璀阳弟子身后,竟站出一个少年,向那江湖客一指,斜睨着他抱胸站在当地。 “你说什么?再给老子说一遍?”那江湖客仗势逞凶惯了,又见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下意识地怒喝一声。 眼前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望去却与沈长松与另外两名璀阳弟子迥异——他肤色黝黑,剑眉星目,轮廓分明,身材矫健匀称,就如苍穹上一只初次展翅翱翔的雏鹰,明朗亮烈,意气风发。 “什么?你不服?不服来打一架啊?让你知道自己为何欠揍!哼,水仙不开花你当是头蒜,宝玉不擦亮了你当是板砖?” 那少年嘴角一扬,霍然将手臂平举,暗运灵力——手中那把以布帛包裹的剑立即透出奇异的光华来,如云雾缭绕,围着剑身层层旋舞。 那不是一把以凡铁铸成的剑,清光明灭,竟像是活物的呼吸吐纳。隐没在布帛之中,已是惊世骇俗。 周围一片鸦雀无声。 方才,所有人见到这个少年跳着脚开口时,几乎每人的心里都冒出了同一句话——难道,这个不着调的毛头小伙,也和那些仙风道骨的高人是一路,是璀阳派精通法术的剑仙不成? 然而此刻,众人皆为之震慑,再说不出话来。 ——那就是,璀阳弟子的佩剑!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同时,杜霄更是惊愕得合不拢嘴——他猛地想起方才郑老人说的那些关于璀阳弟子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见闻。 郑爷爷说,他曾在郝医仙的医馆附近,看到一个神秘的白衣青年,手中是一把会发光的青色长剑——难道,那都是真的,那白衣青年的剑,就像眼前这个剑仙少年手中的一样么! 杜霄怔怔出神,心噗通通跳个不停——其实,他与绝大多数人一样,只是觉得璀阳派高深莫测,却对璀阳派的秘术全无所知。 璀阳弟子的剑,并不仅仅是一件防身的兵器——经过秘法淬炼过的剑,与独特的修炼方法相配合,使璀阳弟子达到了“人剑合一”的境界——而唤醒长剑中的剑气,则是他们修习所要做的第一步。每一把剑的剑气,都与持剑者的灵力和修为息息相关,他们的剑,不仅是一件武器,更是他们施展术法的凭依,衡量修为的标志。 而眼前这个看上去与另外几人格格不入,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竟已可以如此娴熟地掌控剑内的灵力——那意味着,尽管似乎与“剑仙”该有的风范差得有点远,可这个少年,毕竟已是修为精深的璀阳入室弟子! “天擎!休要胡闹!” 得意洋洋的少年刚刚唤醒了剑中的灵力,引得周围一片震惊时,沈长松已忽地伸手,将他手中的长剑一把按住。那只手不知带着什么力量,竟让那些奇异的清光在瞬间被遏制般熄灭,重新恢复被布帛包裹的暗淡。 灵力被那只手的力量所制,那名叫姚天擎的少年挣了几下没有挣脱,不禁愤愤叫起来,又撇着嘴喃喃嘀咕了些不知什么,似乎是些“管的着我么”之类。 沈长松皱眉,无可奈何——这一路下山,他们受了门派中几位长老的秘密托付,有着少有人知的重任在身,本应隐匿行踪低调行事的。然而,那个性情冲动不管不顾的小师弟,早就不知多生了多少事端。 他一贯办事稳妥可靠,极得夙兴掌门信任。然而,这个顽劣的小师弟姚天擎,却是唯一让他头疼不已,无论如何摆不平的。 此时,那赛孟尝手下的江湖客见到几人分神,眉头一皱,忽然身形一闪,便夺门而出,不见踪影——他见势不对,索性尽快避开。 沈长松眼角余光一掠,早已发觉。他身形未动,只是霍然转头向了身后同来的同伴,淡淡吩咐——“追上去。” “是,师兄。”他身后另一名看起来极为干练的执剑男子躬身,语气恭谨:“该如何处置?” “用‘失魂’之术。”沈长松微微扬头。 “是。”那男子俯身一礼,不再多言,一道法阵在脚下延展,竟瞬息敛去了踪影。 听到“失魂”这个名字,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那究竟是怎样可怕的法术?莫非是要取那个江湖客性命么? “喂,沈师兄,要打架不打,却使这种封人记忆的法术,这算什么!”显然对沈长松口中所谓“失魂”之术并不陌生,姚天擎一个箭步窜到沈长松面前,怒道:“哼,还是掌门人的大弟子呢,不敢堂堂正正打架,只会施术封人记忆!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沈长松并不理会姚天擎气急败坏的指责,面不改色地微微一笑。他做事向来谨慎,知道在这种情形下不可大动干戈,引起太多人注意,更不可放任不管。因为那名赛孟尝的门客,一旦将他们的行踪禀报给他的主公,对于此次的任务而言,将是个不小的麻烦。 他很清楚,这次下山,他们几人要完成的,是如何一件关系重大,又必须极为谨慎地完成的任务。 因此,使用这名为“失魂”的法术,将那名赛孟尝手下的江湖客的心神弄得错乱颠倒,对璀阳弟子现身之事不再有所记忆,无疑可说是上策了。 而剩下的局面,该如何处理? 沈长松面带微笑,神色端然地转向了锻坊之内如在梦中的众工匠。那些平日里只知道埋头劳作的工匠哪见过这些情景,一下子里接连发生许多平时想都不敢想的变故与奇事,早已吓得呆了。 “各位不必惊慌。赛孟尝的门客仗势欺人已久,我等璀阳派门人既已遇见,必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妥善处理此事,护各位周全。请大家安心。”沈长松不疾不徐走上一步,朗朗道,语气平和,笑意使人如沐春风。 “真,真的么!你会帮我们对么?我们,不用怕那个赛孟尝了!剑......剑仙!真的是剑仙!多谢,多谢剑仙啊!” 那些工匠惊喜交集,有些人甚至忙不迭地拜倒在地,仿佛面前真的是救人于水火的仙人。 “嘿嘿,不用谢,不用谢,小事一桩,哼,那个赛孟尝算什么?要是我们去,几下子就打发了!”突然见到众人这样的反应,璀阳小弟子姚天擎忍不住有些得意,插着腰嘿嘿而笑。 沈长松却缓步上前,将几人一一扶起,微笑道: “不必言谢,其实,在下也有一事,想请诸位帮忙。” 众工匠愕然——这位看起来身怀绝技的青年剑仙,居然要他们帮忙? “在下只是想要打听一个人。请问,几位是否看到过一个二十八九岁的男子,随身携带一把青色的长剑?那把剑与寻常之物不同,会发出奇异的光亮。”沈长松仍是平静开口,眼底却神色不明。 众人听见,对望了几眼,说不出话来。杜霄却是心里一震,之前在地下的锻坊内,郑老人所讲的那些见闻顿时在他脑海里盘旋。 ——白衣青年,会发光的青色长剑! 他张大了口,恨不得立刻站出来,把之前郑老人所说的话向几名璀阳弟子全盘说出! 就在这时,只听得旁边一声闷响——一旁受了伤的年轻铸剑师支持着想要站起,却仿佛是体力不济般再一次摔倒。 “小风!”看到衣上染血,脸色惨白的清瘦年轻人,杜霄惊呼了一声。 此时,众人才想起这个在方才为了救人,奋不顾身挺身而出,被赛孟尝强征为铸剑师的年轻人,纷纷神色担忧地围拢过去,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他的伤势。 小风脸色惨白,似乎在强自支持,摇了摇头,却没有做声。众人并不知道,此刻让他身体虚弱至此的原因,并不是受伤或失血——而是,伴随折磨他已经太久的某种东西。 “剑仙,剑仙!”见了小风的模样,有人连忙抢到沈长松等人面前,求恳道:“这位小兄弟刚才为了救人,自愿为赛孟尝大人铸剑......听说那赛孟尝大人十分残暴,被找去的铸剑师几乎没有一个回来,都死在了他府上......这小兄弟身体虚弱,要是去了,一定就回不来了!他是为了帮我们才......还望剑仙救救他啊!” 周围一片焦急的应和声。 “师兄——”这时,与沈长松同来的另一名璀阳弟子悄声开口。他自现身一直不声不响,此时仿佛是担心什么般突然出声。 然而沈长松向那名师弟闭目轻轻摇了摇头,对焦急求恳的众人开口:“各位放心。璀阳派侠义为先,既然路见不平,决不能坐视不理。一定会将此事帮到底的。” “真的,真的!那,那要怎样.......”众人喜出望外。 “这位小兄弟既然身体羸弱,孤身一人前去恐怕凶多吉少。”沈长松扫视众人,又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小风,缓缓开口,“我等虽学艺不精,总算出身璀阳门下,稍会些可以防身的剑法法术。不如,在下便令一名修为精湛的师弟与这位小兄弟一同以铸剑师的名义到赛孟尝府上,如果遇险,可以作为照应,保护他的安全。” 顿时,众人中起了一阵哗然——他们想不到这些高来高往的璀阳弟子,竟会为了帮一个小镇中的年轻人如此费心,不禁感激莫名。何况,有修为深不可测且精于铸剑之道的璀阳弟子同行,小风这一来可保平安了。更何况,有了这个与璀阳弟子相处的机会,对这个一向身体病弱却痴迷铸剑的年轻人,应当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说不定,他甚至能够学得璀阳道法,甚至,能有入门修习的机会!那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小风这是,得到仙缘了么! “师兄,你这是——”那名一直沉默的璀阳弟子听见沈长松的话,不禁一怔,想不明白师兄为何会做出这样的打算——璀阳弟子一向行踪莫测,与常人极少来往,这次下山,他们更是担负着非比寻常的任务。师兄怎么会为了帮助区区一个少年,如此大费周折? 然而转念一想,知道这个一贯行事稳妥的师兄一定有自己的的主意,也就不再多言。 角落之中,小风静静抬头,看着眼前这三名璀阳弟子,半晌没有说话。 他脑海中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甚至有些杂乱。 他身边,王铁匠仿佛是吓坏了,仍瑟缩着连头也不敢抬。 杂乱的锻坊中风波初平,昏暗的光线中透过一抹淡金色的夕阳。然而,那抹暖意融融的阳光被架上数柄长剑反射,却也成了冰冷的寒光。 “多谢几位的好意.......”终于,在周围一片感激的致谢声之中,年轻铸剑师低声开口:“只是,我爹刚才受了惊吓,现在需要休息。是否......让我们先回家?” 沈长松听了这句话,倒有些意外,但随即失笑道:“小兄弟果然十分孝顺,那是自然。你受了伤,更需要好好休息。” 小风点了点头,扶起仍在发抖的王铁匠。 锻坊之中消散了锻冶的热气,重新充斥深秋的寒意,随着太阳的渐渐西沉变得愈发浓烈。 沈长松举步来至小风面前,这一次,他的声音却很低:“这样罢,明日一早,请小兄弟来小镇西边的树林,我等会在那里相候。实在是失礼了,但我等身份特殊,不宜引起旁人过多关注,还请见谅。” 小风点了点头,嘴角微微扬起,倾身一礼:“多谢了。璀阳派所做的一切,我感激不尽。会一直铭记在心——绝不敢忘。” 他抬起头,凝望着面前风度翩翩的璀阳年轻剑客,语气郑重得像吐出一个誓言。 ...... 暮色已在说话间便浸染了整个苍穹,清冷的气息浮动弥撒开来,锋利如匕首般的月牙镶嵌在深色的天幕,又仿佛挂在对月坊那微微浮凸的檐角。 几名璀阳弟子没有在对月坊中再作停留,在那些崇拜而好奇的工匠围拢过来询问打听之前,他们已凭借着幻术敛去踪迹。不难想象,他们身后锻坊中如梦初醒的人们,此时是怎样一副翻腾如沸的情景。 仍不甘心的工匠们四处寻找,却也没能再找到他们的行踪。 然而,沈长松等一行璀阳弟子其实并未走远。 玉树临风般的人影遥遥望着那一片深色的屋檐,负手而立,衣襟微扬,良久没有做声。 “沈师兄,你刚才打算帮那个被赛孟尝找上的小铁匠,是什么用意?难道真的是要我们的人一路跟在他身边,保护他么?” 沈长松正在沉思,同来的师弟龙束月已上前开口,微微蹙眉,“虽说路见不平仗义相助,是侠义之道的本分,可是我们如今身兼重任,不可再在别处耽搁,到底师兄是怎样打算的?” 沈长松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一笑:“师弟说得对,但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做了这个打算。师弟,你应当清楚,我们此次下山,最重要的任务之一是什么?” “自然是寻找掌门人当年铸剑的手札,从而找出修复啸锋剑剑气中缺陷的方法......”龙束月一愣,不知师兄此问的用意。 ——所谓掌门人的铸剑手札,自然指的是如今已是璀阳掌门的大铸剑师夙兴,当年铸造啸锋剑时记下的手记,其中详细记载了铸剑的整个过程,包括所用的种种珍稀材料,秘法,仙术,以及凝结了无数心血的心得与经验。 然而那样几卷手札,却在八年前啸锋剑初成时,门派的一场变故中遗失,散落各处,因为当时璀阳派中接连的巨变,竟一直没有追回,就此耽搁下来。 直到此时,门派之中才因为某些关系重大的原因,急令弟子秘密下山,寻访手札的去向。 听了师弟的回答,沈长松点了点头,淡然一笑:“不错。但你应该知道,掌门铸剑手札中的一卷,如今就在赛孟尝手里。而那个小铁匠,也正好是被赛孟尝征为了铸剑师。” 龙束月一怔,若有所悟。他知道,八年之前,璀阳派中曾发生过一场几大的变故——那时,门派中用来防御外人的结界,竟不知被何人所破,因而外界有些早就对璀阳秘术垂涎的凡俗之人,竟试图利用这个机会,暗中潜入璀阳派之中,盗取那些从不外传的秘术法宝。 其中,赛孟尝手下的一众门客,便是这些人中的带头之人。 当时啸锋剑的铸造正值最关键的阶段,所有门人都将精力用在了铸剑之上,竟然没能及时控制事态的发展,以至于一场大乱,让不少外来的盗宝者最终侥幸潜逃。 而掌门铸剑手札中的一卷,竟也在那时遗失,变为一件珍稀的藏品,落入了那个酷爱收集天下奇珍异宝的赛孟尝凌大人手中。 “原来师兄的意思,是要以帮助那个小铁匠为名义,利用这个机会暗中混入赛孟尝府上,找回手札!”龙束月恍然大悟,“赛孟尝手下能人无数,可是于我们璀阳门人看来也不过尔尔,何必大费周折?“ “想拿回掌门手札,自然有无数方法。但是,依目前的情形看来,我们必须选择最不引人注目的一种,最好,不要暴露我们的身份。所以,利用那个小铁匠,是很好的方法。” 听到这句话,龙束月明白了什么般点头——他知道师兄这几句话极有道理。因为,他们秘密下山,寻访掌门手札的原因,本是与璀阳镇派之宝啸锋剑密切相关。 而他,恰巧知道一些内情。 第六章匣浅何藏三尺水下 ——多年前,夙兴掌门率领一众精英,历经无数困难铸成宝剑啸锋。那把通天彻底的神剑,一直被认为是璀阳派的巅峰之作,是完美无缺的神品。 但是,就在数月前,在一次的祭剑大会上,一个偶然的发现却使一切知情者震惊——那把一直被认为是完美无缺的剑,竟其实存在着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小缺陷——本应充盈流转的剑气,竟似乎是缺损了些许般,不能运转得绝对自如。 那本该是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瑕疵,却引起了门派内数位长老的极高警觉—— 在外人看来,啸锋剑不过是一把绝世宝剑而已,可事实上,那把灵力惊人的剑已经被与璀阳派中潜藏的灵脉联系,成为派中一些高阶修习者快速提升修为的凭依。 那是并无先例的修习方法,也正因此,啸锋剑存在的哪怕再小的缺憾,都足以引起人的警惕和担忧——因为没有人知道,那个小小的瑕疵,究竟会不会在有一天,扩大为无人能够预料的严重后果,正如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因此,尽管近日以来掌门人因故在外,恐怕要数月方归,门派内一众高阶长老已不及和掌门商议,迫不及待地做主张派遣弟子下山,寻找解决之策,以便尽快修复啸锋剑在剑气上的小小缺损。 而寻找掌门铸剑手札,自然是为了这个原因——手札上不仅记载着当年引导稳固剑气的方法,恐怕从中,更可找到铸剑过程出了这样一个疏忽的原因,以便妥善解决。 而这一切,自然必须秘密进行——毕竟镇派之宝有所缺陷,是绝对不宜为外人,尤其是可能成为对手的人知道的。 “师兄果然想得周全......”龙束月微微躬身。 “什么,原来你们不是要帮他,是要利用他!”忽然之间,姚天擎的声音在一旁愕然插嘴。 “刚才那些工匠听你说愿意救他们,都感激得不得了,结果你居然是利用他们!” 到了锻坊中发生的一幕,想到面临险境的年轻铸剑师小风,那个少年双手抱着胸,一副惊讶而不平的表情:“你们,怎么能这么做!” “利用?哼,那又如何?姚师弟,你果然年纪还小分不清轻重缓急。”一个低沉的声音冷冷道,却是沈长松的另一名师弟刘珩——那方才奉命料理赛孟尝门客的干练男子。 “你才分不清轻重缓急呢!”姚天擎听见这句话,顿时瞪大眼睛,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恨不得冲上去踢他两脚,“你们真是这样打算的!刚才不是还答应那些工匠,在赛孟尝府中保护照应那个打铁的吗?原来,你们是在骗他们!” 他想起那些对他们叩拜求恳的工匠,以及那些工匠以为自己得到高人相助时欣喜感激的眼神,心底升起一阵恼怒。 刘珩却不理会他,锁着眉头道:“不过是一群平庸无能的普通人,居然还想得到仙缘?哼,实在痴心妄想。寻找铸剑手札是这次任务的重中之重,至于其他,哪有时间值得费心?那些卑贱的锻坊工匠,竟还以为自己配让璀阳派这等修仙门派相助么?可笑!” “也就是说,那个小铁匠的死活,你们就不管了?”姚天擎高声叫道,终于愤怒:“明明已经答应了要保护他周全,加以照应,结果你们却是在利用他,根本不想管他的死活!亏那些人还把我们当成行侠仗义的剑仙!” “住口!你性情顽劣,一路已经惹了多少麻烦,还嫌不够吗?也不知道你暗中做了什么,几位长老居然允许你这样一个劣徒跟我们一起下山!” 刘珩厉声开口,语气带着威胁与厌烦:“倘若你再不听吩咐,便即刻令你回璀阳,再不许掺和此事!” 沈长松淡淡看了一眼,不动声色。龙束月上前一步,似乎想要相劝,但转头看了看沈长松的脸色,到底没有开口。 “你——”姚天擎一个箭步冲上去,握紧了拳头,几乎便要打人。但听到最后一句,他却忽然紧紧闭上了嘴唇,再不说话。 倘若你再不听吩咐,便即刻令你回璀阳,再不许掺和此事——这句威胁的话竟十分奏效,璀阳小弟子听见,动作一僵,竟如泄气的皮球般不再上前。 尽管愤愤不平,但他毕竟还是担心,师兄会真的勒令他回山,再不许与他们同行。因此尽管觉得胸膛都要炸开,璀阳小弟子终于强行忍耐,把剩下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姚天擎怒视着两位师兄,大口喘着气,心底却是一沉——那个似乎叫什么小风的小铁匠,现在恐怕还以为自己得到璀阳剑仙的帮助和保护,终于可以逃过一劫而十分欣喜吧?那些工匠,也恐怕正因此松了口气吧? ——可是,他一定想不到,自己竟实际上已成为了他们这几名璀阳弟子为达目的的踏板,极可能在寻找手札的任务完成后,便被不管不顾地抛弃。 那些视他们为剑仙,崇敬而信赖地叩拜求恳的寻常工匠们,则恐怕做梦都想不到,事情会是如此的结局 那个身体孱弱的小铁匠,一定还不知道自己,或许会在那几名璀阳弟子达成自己目的的同时,在惊愕,心寒和无助中,惨死在赛孟尝的府中。 然而,那又能怎么办呢?寻找掌门手札,毕竟是一件关系重大,容不得半点闪失的任务。若是真的为了保护那个小铁匠,让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暴露,恐怕会给整个璀阳派带来麻烦,让后果难以收拾。到了别无他法的时候,大概,也只能依沈长松的计划而行了吧。 想到这里,璀阳小弟子不忿地喘了几口粗气,再不做声。 而这个时候,年轻铸剑师小风已和父亲王铁匠已经回到位于陋巷的家中。 那是最普通简陋的民居式样,低矮地蜷伏在地上,灰暗斑驳。屋顶上的瓦已经残缺。本来每到雨天,便会滴滴答答地漏水,不过早已被小风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补好。 室内用的都是最普通简单的家具,已经陈旧不堪。一道粗布帘子,将外间隔成了里外两间。 掉漆的门窗禁闭着,这样外面凛冽的秋风就不会肆意地漏进来,可以节省下用来过冬不多的燃料。 一盏如豆的昏灯点在粗糙的桌上,昏昏沉沉地明灭不定,橙红色的光晕却分外透出些暖意。 小风与王铁匠两个人沉默地在桌前坐着,谁也没有说话,谁都不想率先提起方才那一刻发生的事情。 小风右臂上的伤口早已被王铁匠用布条紧紧束住,可是血竟然像是还没止住般,竟还是渗成了殷红的一片。 终于,在良久的默然后,王铁匠叹了一口气起身,“饿了吧,爹给你煮面吃。” 看着王铁匠矮胖的身影消失在那道布帘之后,小风无力地靠倒在椅背上,闭上双眼,眉宇间是筋疲力尽的神色。 半晌,确定已没有人看得见自己的举动,他突然伸出手,解下了包扎着右臂的布条。 没有了布条的约束,鲜血更加肆无忌惮地淌下来——距离受伤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可是那道被赛孟尝手下江湖客留下的剑伤,却似乎依然没有愈合的趋势。 小风淡淡扬了扬嘴角,苦笑——果然,对于他身体如今的情况,单靠布条包扎这种方法,是对伤势起不到丝毫效果的。 他闭上眼睛,疲倦地靠回了椅背上,暗暗地开始动用潜藏在体内的某种力量。 鲜血仍在像蜿延交错河流般淌下。然而,那样的情况却没有持续下去。 那些流动的暗红色,突然在一瞬间仿佛受到某种不可思议力量的感召,竟活了一般,犹如受到惊扰后缩回壳内的触手,开始迅速地向着他手臂的伤口倒流。 所有的血液——哪怕是沾染在衣袖上的部分,正有着某种默契般,回归它们原先的地方。 他的血脉中,似乎潜藏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与他身体里的全部鲜血混合,在这一刻正凭借某种相互聚集的趋势,伴着流出的鲜血重行归于他的体内。 他身体内的全部鲜血,仿佛已化为一个听命于主人的整体。 恰好走出来找一条手巾的王铁匠一眼撞到这诡异骇人的一幕,身体一缩,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却并不显得十分震惊。 小风发觉这一幕被父亲看到,瞬间一怔抬眼,但随即索性无所谓般,只是抿起了嘴唇,有些无奈般苦笑了一下,重新闭上了眼睛。 王铁匠不忍再看,匆匆忙忙地转身回到了厨下。 那样的情景仍在继续——终于,当全部血液回归到原处,那道剑伤只留下一道很长的红色疤痕——鲜血还在试图淌下,血脉之中的那种力量却把将要渗出的殷红封锁在伤口内,再无法流出。 他知道一段时间后,这道伤便会如常人般慢慢愈合。 但其实,或许不是每道伤都能愈合得很完美。有些过深的伤口,即便是不想在乎它,也难免会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 过了一些时候,王铁匠端出两碗面来,放了一碗在小风面前。 粗瓷碗里刚出锅的面腾起一重重白雾,是很简单便宜的素面,粗糙发黄,只飘着几片青菜。 王铁匠在对面坐下,有些尴尬地低下头,看着寒酸的桌椅——他不敢看儿子受了一番劳累和惊吓后回到家里,看到桌上只摆着一碗没有油水的糙面时,脸上的神情。 但他只是个穷得叮当响的老铁匠,根本拿不出再多的钱来,买些像样的吃食。 小风已经饿了很久,根本没注意到王铁匠的表情,顺手便拿起筷子,埋头吃起来。他很庆幸自己伤到的只是右手,并不会影响他做其他事,也不会影响他铸剑——他是个天生的左撇子。 “小风......爹有时候总觉得对不起你,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买不起......只能给你吃这样的东西......”王铁匠揉了一把脸,声音有些嘶哑。 “嗯?为什么?”小风从面碗里抬起头,含含糊糊地说,嘴里还叼着几根面条,疑惑不解,“这面挺好吃的,正好我喜欢吃面,不喜欢吃肉。” “爹有时候恨自己只是个穷老铁匠,既没有钱,也没有本事,更没有权势地位,什么好的也没办法给你,让你跟着我受苦,受委屈,受人欺侮,却什么办法也没有.......” 王铁匠吸了下鼻子,声音哽咽:“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当你爹!” 嘴里仍然叼着几根面条的小风一下愣住:“怎,怎么突然这样了?我什么时候.......受委屈,受人欺侮?莫非......你指那个赛孟尝的门客?呵,那种小事,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他放下了筷子:“跟爹一起,我一直过得很不错。” 听到这句话,王铁匠突然心头一酸,再难忍耐,“哇”地一下大哭起来。 “好孩子,你这么说,可让我怎么办......我,我没用,我没本事,实在不配,不配当你爹......” “这是,这是......”小风一下子不知所措。他一向内敛不善言辞,此时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隔了良久,他平了平胸中澎湃的心潮,终于温言道:“怎么可能?如果你不配,还有什么人配呢?”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沉:“或许,有些人确实是不配的......因此,爹,在我眼中,没有人能及得上你。” 王铁匠怔住,喘息了几次。他双眼通红,摸出一块很大很脏的粗布手绢来,很响地擤了一声鼻涕。 他埋下了头,一声不吭地举起筷子,开始唏哩呼噜地大口吞咽面条。 简陋寒酸的室内飘散开素面热腾腾的暖意,竟然分外温馨。 “小风,有件事爹一直没好意思告诉你......家里太穷,前一段欠了不少债,还有些没还清,再这样下去,不知什么时候会揭不开锅......这面,还是爹好不容易省下钱买的......唉,债越欠越多,可怎么过冬过年,恐怕过几天就会有人找上门来......” 小风的嘴角突然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爹,不用担心,其实前些日子,我已经替你把债还清了。” “还......还清了!”王铁匠愕然,瞪大了眼睛:“你,你哪来的钱呀!” 小风夹起一根面条,微微一笑:“我之前攒下的。另外,那天遇到一个过路的侠客,看上了我铸的一把剑,我便卖给了他。” “卖......卖剑!你卖了多少钱?”王铁匠被一口汤呛住,连连咳嗽了半天。 “记不清了。好像......三百文。”小风咀嚼着几根面条,漫不经心道。 三百文钱,不过是两袋米,甚至一件稍好衣服的价钱。 “什.......什么!”听见这句话,王铁匠一口面条险些喷出来。 、 ——对于行走江湖的剑客而言,手中的兵刃是他们最为重要的东西,为了购得一把哪怕很普通的剑,都往往不惜花费重金。 而他说,只用三百文便把自己铸的剑卖掉了! “那个剑客很难得,能说得准那把剑的特点和长处。另外,我能看出他的武功路子与那把剑十分相合,应该会是个合适的主人。否则,他给我多少钱,也绝无可能卖他。” 小风神色自若,又低头夹起几根面条,用闲谈的语气续道:“那个剑客我看起来很顺眼,若不是要凑钱还债,应该会分文不取地送给他。” 王铁匠长大了口,半晌说不出话来,终于道:“那,那他得到那样好的一把剑,知道你是铸剑师,有没有,有没有很惊讶?” “哦,我没有告诉他,铸剑的人就是我,只说剑是我是巧合下得来的。”小风平平常常续道:“否则,他知道剑出自我手,说不定以后会有许多事纠缠不清——我不喜欢麻烦。” 王铁匠楞楞看着这个脾气古怪的儿子,不知说什么好,隔了很久,他才感叹了一声苦笑起来:“挺好......挺好啊......欠的债也都还清了,我心里一块石头可落了地,这下咱们父子可以踏踏实实过日子了。” 这时,小风轻轻笑了一下,却忽然站起,走进了布帘之后,随即出来,将一样东西摆在王铁匠面前的桌上。 “我的天,这是,这是什么!”一眼看见,老铁匠一个矮胖的身子险些跳起来,目不转睛地瞪着桌上的东西。 ——那竟是一颗鸽卵大小的明珠,周身氤氲着雾蒙蒙的柔和的光泽。 “这,这是什么宝物!恐怕得,得值不少钱.......”王铁匠结结巴巴,望着室内氤氲的珠光,难以置信。 他并不清楚,那一刻明珠的价值,其实足可抵得上他们这个贫困家庭几年的花销。 “那个买剑的剑客临走,一定要将这样东西赠我作为交换,我无可奈何,只得答应。” 小风语气仍旧平淡,微笑:“爹,是给你的,请你收下。” 他随即坐下,继续扒着碗里没有油水的素面。 “这,这......不不不!”王铁匠一下跳起来,涨红了脸,连连摆手:“这,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我......我拿着可干什么?” 他定了定神,才忙不迭道:“小风呀,爹从前就跟你说过,爹这穷日子过惯了,突然拿着好多钱,这心里不踏实,也实在用不上呀!现在这日子,已经挺好,挺好了,爹知足啦!” 然而看小风眼中仍是坚持的神色,王铁匠有些不知所措地搓着手,终于战战兢兢地把那颗明珠捧起,四处在简陋的屋子里寻找可以藏匿的角落。一连换了好几个地方,终于在不知哪里找到一双肮脏的旧布鞋,谨慎地把珠子塞进去盖好,又将其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柜子后的缝隙里。看看绝无破绽,他才长长松了口气。 小风仍在桌前安静地吃着那碗粗糙的面条。 王铁匠一眼看到那样的情景,心中突然百感交集。 他很清楚,这个看上去瘦弱安静的年轻人,其实是怎样出色的铸剑师——只要他愿意,不仅是被赛孟尝看中收藏的宝剑骖龙翔,他所铸的任意一把剑,都可以成为众多剑客不惜千金竞相求购的珍品。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声名远扬,甚至名动天下。 但他此刻,却选择在这简陋的屋子里,陪他这个平庸贫苦的老铁匠吃一碗粗劣的面。 王铁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他转过身去,又掏出那块脏兮兮的粗布大手绢,擤了擤鼻涕。 过了良久,他才终于挤出一句话来:“还要面条么......爹再给你盛一碗。” 小风笑起来,摇了摇头。 一时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秋风微微拍击着窗棱的响声清晰可辨。那样的节奏仿佛是在迷蒙而遥远的角落响起,像是谁轻声的絮语,又带着些许凄清。 忽然,小风放下了筷子,自沉寂中开口:“爹,我一会可能要出门一趟。” “是要......出远门么!”王铁匠不知怎么,突然下意识地问道。 “不,是去医馆,找郝医仙。” 看着王铁匠松了口气,他顿了顿,又轻声道:“不过近来,我应该确实会出一趟远门。” “你......还是打算去为赛孟尝铸剑!”王铁匠声音一颤。 小风点了点头,语气平稳无澜:“是......不过,也要顺便处理一些其他的事......我刚刚明白,有些事,到底是不得不处理一下的。” 王铁匠一下子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呆住。 被秋风拍击着的窗扇,猛然间在寂静里发出一声让人心中一震的闷响,回荡不绝。 “不过爹请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小风扬唇,试图宽慰般微笑,却有些僵硬,“一定会马上回来。” “好,你去吧......该处理的事,是得处理好啊......”王铁匠试图回答得很随意,声音却干涩得几乎难以听清。 “路上小心点,爹等你回来......” 风仍在窗外呜咽着,如同一声绵长的控诉或悲鸣,提示着这是个越来越肃冷的深秋。 小风微微垂下眼帘,沉默。他捡起桌上的空碗,送到厨下洗净收好,继而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不大的房间里陈设简单,不过是一箱,一柜,一桌一椅以及一张填满了几乎一面墙宽的单人床榻。然而被褥严整,柜顶桌上虽摞满了书籍杂物,却是收理得一丝不苟,竟好像空空荡荡一般。 他没有点灯,而是轻车熟路地在黑暗中摸到了床下的一只匣子,慢慢拖出。 他一点点地拂去上面沉积的厚厚尘埃,然后伸手打开匣盖——漆黑的匣底,静静沉睡着一把剑。 ——一把只残存着四五尺剑刃的断剑。 小风将断剑慢慢取出,捧在手心里,凝视了良久。蒙尘的残损剑刃在浓重的夜色里,反着一点迷蒙暗淡的光。 他合上了眼帘,感受着断剑侵入骨髓的凉意,良久沉默。 突然,他将手指在残损的剑锋上用力一划,一道血痕立刻沾上了断锋。 就在那一刹,忽然有一道夺目的青色的光芒,犹如复活的灵兽般自断剑中腾出,冲天而起,仿佛耀眼的星河般缭绕盘旋,将狭窄的屋子映遍一片刺眼的光芒。 幽玄如迷梦的光华映照着年轻铸剑师清冷如冰水的眼眸,闪烁在瞳仁最深处的黑暗里。 那道如练的青光在下一刻收敛,最终重新在年轻铸剑师手中还原为一把青色的断剑,沉寂。 那把断剑是竹节般的青色,剑身的铭文随着断折而残损,仿佛是谁磨平在岁月里的残碑。 黑暗之中,看不清年轻铸剑师那一刹的神情。他将那把断剑贴身收入了衣襟,紧贴着胸膛放好,之后将一切不留痕迹地归于原样。 他转身出门。 “爹,我走了,很快就回来。”小风站在门口,回头。 “......去吧,路上小心......”王铁匠怔了怔,低声。 年轻铸剑师迟疑了片刻,终于伸手推开了房门。老旧的门板在寂静的夜色里发出“呀”的一声闷响,竟有几许令人心惊。 他清瘦的背影渐渐离去,淹没在浓重的夜色里。 王铁匠怔怔站了良久,动作木然地掩上房门,突然忍不住独自在空荡荡的房内,捂着脸痛哭失声。 第七章凝嫣一笑楚鉴寒上 夜色已浓,四方沉寂。年轻铸剑师小风独自在去往医馆的小路上垂首疾行,中天里狭窄的残月似乎在不离形影地相随。 怀中的断剑轻轻硌着胸膛。金属特有的冰冷终于被他的体温一分分暖透。 不知是怎么想的,在去医馆见郝医仙之前,他突然决定随身带上这把藏在箱底很久的断剑。 路上空旷无人,听得见几片枯叶坠地,簌簌轻吟。 小风忽然想起了这把断剑从前的主人,也想起了前方医馆中的那名女子,更想起了与之相关的许许多多。 无数往事随之轰然涌入脑海。 他屏息,强行压抑住汹涌的心潮,只是一声不响地垂首而行。 身侧稀落的房舍已经陷入夜晚的沉默,窗口的灯火,朦胧的街影纷纭交织在黑暗里,有几分乱人心神。 小风孤身行走在这片寥落中,向着那个熟悉的方向而去。 然而此刻,去往郝记医馆寻找医仙郝凝嫣的,却不只是他一个人。 轮声辚辚,一辆马车沿着郊野盘曲的小路驶至。 车上跳下几个汉子,都是满脸疲惫而焦躁的神色。 而车厢之中,还躺着一个人,不时大声呻吟。 显然,他们是风尘仆仆地来找郝医仙求医的人。像他们这样的来访者,每天都并不罕有。尽管隐居于陋巷,那位医仙之名却远扬江湖。 在黑暗之中辨不清路途,又惦念着车中同伴的伤势,几人四下打量,领头一名相貌粗豪的汉子已忍不住喃喃咒骂起来。 但是,天色已晚,在这片荒野之中连个可以问路的行人都无法寻见。 他们几人本是路过近处的镖师,不料行至半途,所护的财物却被一众高手所劫,那车中之人,便是他们在混战之中重伤的同伴。 几人合计,立刻决定去求见那个传言中医术精妙的“郝医仙”为伤者诊治——虽然,其实他们与大多数寻医者一样,连这个隐居于陋巷之中的神秘人物,究竟是何来历,是怎样的形容都一无所知。 只是听说那是一位身怀绝技高人前辈而已,自然而然地把他想象为了一个气度不凡老者。 “吴三哥,你听,那是什么声音!”突然,黑暗里有人开口道,打了个哆嗦。 那相貌粗豪的汉子吴老三侧着耳朵一听,心里打了个突——夜幕之中的确正有一个幽微的声音隐隐传来,那居然是一个女子凄婉的哽咽声。 几人寻声侧头,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座孤坟。 “什么......鬼,有鬼!”已有人吓得一颤,脱口而出。 “妈的,胡说八道,哪来的鬼!”吴老三叱道,有心逞能般地反而向那片荒坟走了几大步。 这几步走得很急,吴老三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仿佛一口气凝结在肺中上不来。然而他打死也不会把这跟“遇到了女鬼”之类联系起来,大咧咧便上了前。 这下,他看得清楚——孤坟之前静静站着一个纤秀的女子,长发和衣摆在风中飞扬,像是一只秋风中停落,却再无力举翅的蝶。 女子面前,是一块尚新的墓碑——碑上却没有一个字。 原来,那并不是什么鬼怪,只是一个来扫墓悼念亡人的女子。 吴老三看清了女子的打扮——女子系着黑裙,在当时当地的风俗之中,那是亡故了丈夫的妇人才有的打扮。 也就是说,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许的年轻女子,竟是一个小寡妇。 那么,坟中是她丈夫么?怎么碑上连名字也没有? 吴老三心头火起——他们是送病人求医,当然想求个吉利,却抬眼便看见一座坟头,又遇着个上坟的小寡妇,实在是晦气到家了。 这时,无字墓碑前的女子哽咽已然平息。她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叹息,忽然开口轻吟: “情如梦,情如梦, 镜里流年一念中。 真似幻,真似幻, 何以韶华却成空? 犹记得,初相逢,欢笑语, 但长叹,别离时,萧瑟风。 阴阳诀,契阔永。 团栾尽,明月终。 倾身逝水掬残月, 忍付余生觅君容。” 她的语气很平静,声音却如冰水般,冷冽,优美得近乎悲戚,仿佛是自极为邈远的地方传来。 吴老三读书不多,这一下听得头昏脑涨,更加火大,几乎便要破口大骂。但转念一想,这里荒僻无人,说不定倒能向那个女子打听打听路途,便十分不耐地上前扯着嗓子喝道:“喂,那个婆娘,你知道去‘郝医仙''的住处该怎么走?” 一片静默,那女子恍若不闻。吴老三不禁大怒:“喂,你耳朵聋吗? 他大步迈上前,肮脏的靴子正巧踏上了端正放在坟前的一朵纸花,将其碾得一片狼藉。 坟前的女子霍然回头,隐在昏暗之中的眼眸紧紧盯着这样一幕,却陷在死寂中一声不响。终于,她静静开口:“先生为何要打听这些?” “废话,当然是给人看病!”吴老三撇着嘴,眉头凝成一个疙瘩:“知道就赶紧说,磨叽什么?” 女子仍然没有答话,打量了吴老三足有良久,忽然移步上前,到了那传出呻吟声的马车前,撩起车帷。 “就是这位先生么?” “嘿,你干什么!”吴老三冲上去一把将她拉开,怒喝道:“你个小寡妇死了老公,别再让我大哥染上你的晦气!” 女子并没有作声,淡淡抬起了眸子,向几人扫视了一眼,最终盯在吴老三身上:“几位如果要找郝医仙看诊,那么还是往那边去为好。” 她向着某一条道路一指,不再出声。 就在一抬眸的瞬间,女子那张一直半隐在乱发和黑暗中的面容陡然变得鲜活起来。吴老三这才看清她的容颜,顿时长大了口,眼珠都要瞪了出来——那个应该是在坟前祭扫亡夫的女子,居然是一名绝色丽人。平湖般清静的眼眸,宛如精工雕琢般的面庞,在朦胧不明的月色里,竟然有着摄人心魂的美丽。 吴老三登时态度大转,贱兮兮地笑得只见一口黄牙看不见眼睛:“多谢小娘子指路,多谢小娘子指路,嘿嘿嘿嘿......” 那女子却已转身,头也不回地渐渐走远。 吴老三等几人傻愣愣地看了良久,直到那抹纤秀的影子已经消失在视线外,还错不开眼珠。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怎么能这么好看?” “这么年轻貌美,怎么做了寡妇?太不可思议了,真是福薄,可惜,可惜.......” “嘿,福薄的是她老公,有这么美的妻子却早早死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她丈夫不知是什么人?应当也年纪轻轻吧?不知是病死的,出了意外死的,还是给人害死的?” ...... 几名镖师一边啧啧地议论着,一边纷纷上了马车,再度启程。 马车沿着那名女子所指的方向驶去,扬起灰尘。 然而,车中几人很快便发现不对——眼前的道路越来越荒辟,衰草遍野,荒木丛生,不仅半分没有郝医仙医馆的影子,已连丝毫人烟的迹象都寻不到。 “妈的,原来那婆娘诓咱们!给咱们指了反路!”猛地明白过来,吴老三一把扯开车帘,咬牙切齿地喝道。 车中本来还在念着那个女子异乎寻常美貌的几人同样已发觉,心底也蹿起一股火来,刚刚升起的好感顿时荡然无存,纷纷大呼小叫。 ——车里还有伤者赶着送医,这不是耽误人性命么! 众镖师立刻调转了马头,沿着原路匆匆而返。 几名镖师心急火燎地赶路,却恰巧错过了某些近在身侧,本会让他们大开眼界的东西。 ——他们没有注意到,道旁被树丛遮掩的隐蔽地方,正有一片若隐若现的神秘光华,浮动在深邃的昏黑之中。 那团如雾气般飘渺的光并无形制,似有似无,却仿佛蕴藉着某种强大得超乎想象的力量,沛然纵横,凌厉如可以划破苍穹的利剑,强悍如可左右生死的名轮。 清辉氤氲之中,竟罩着三个盘膝而坐的男子,一动不动地闭着双目,在光华围笼之下犹如三尊灵台上的塑像。 那正是运功修炼到了最关键时刻的几名璀阳弟子,那种变幻而充沛的力量,正是随着行功从他们四肢百骸间逸散而出的无形灵力。 各有一把长剑横在三人膝前,通灵的剑身随着主人的潜心修习,也互生感应般,正绽放出越来越强盛的光芒。 过于专注而刻苦的修炼,使得几人的额上都已微微见汗,却没有一个人有半分懈怠。吐纳调息之间,清光更盛。 然而,与这一幕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这争分夺秒修习的几名璀阳弟子身畔,却有一个少年懒洋洋地躺倒在地,舒舒服服地伸着两腿,正埋头呼呼大睡,不时发出震天响鼾声,在紧绷整肃的修习场景之侧,显得颇为滑稽。 他也有一把与那几名修习者同样的通灵之剑,但此刻那把剑却在这时被他当成了枕头枕在脑袋下,黑沉沉地仿佛都懒得发出什么光来。 不用说,那自是璀阳派夙兴掌门首徒沈长松与他的几名同门师弟了。而那个躺在地上的少年,则无疑是那个最让他们头疼的小师弟姚天擎。 随着修炼过程的进行,沈长松与另外两名璀阳新秀身周的清芒流转得越来越快,从平和而至凌乱,到后来竟开始有狂躁的趋势,似乎已达到了某种极限。然而仿佛仍旧不知足般,迫切于提升修为的几人依旧在毫不顾忌地继续。 缭绕的清光渐渐变得浑浊,扭曲,暗淡,某种阴冷可怖的气息,开始一分分地弥散开来,将原本中正平和的光华取代。四周干枯的枝条被这一股凌厉的真气所激,如猛兽挥舞的利爪般疯狂摇晃,发出一阵沙沙的嘶吼。 三名璀阳弟子闭目宁息时清雅出尘的面容,也在这一刻变得痉挛,有了难以分辨的狰狞。 仍在熟睡中的姚天擎对这一切全无所知,师兄身上躁动激荡的真气和身旁乱颤的枯枝也没能影响到他打盹。他松松垮垮地翻了个身,咂咂嘴,又打起鼾来,睡容如一个孩子般懵懂平静。 他身畔,变得越来越诡异难测的修行仍在继续,被不顾一切催动的真气癫狂般盘曲,绞拧,将原本澄澈的清光完全吞噬。 终于,三人吐纳几次,停止了练功。那种隐隐透出阴沉的光华终于消散,重新化为平静。 沈长松缓缓睁眼,英俊的面容依旧是优雅平和,仿佛刚才那一瞬间他身上透露出的狂躁与阴冷只是错觉,他始终只是那个温雅清正的世外剑仙。 “恭喜大师兄的修为又进了一步。”龙束月与刘珩齐声道,语气恭谨。 “啸锋剑果真是世所罕有的至宝。”沈长松微微一笑,缓缓开口:“不仅锋锐无匹,可破开我派地下潜藏的灵脉,使我们得以汲取其中的灵气,更可吸收天地真元供门下精英弟子修习。若是借助其剑气修行,更可让功力提升的速度瞬间变为数倍,习得至强的功法。” “大师兄说得极是,自八年前夙兴掌门铸成这件镇派之宝,璀阳派的实力与声誉,已是无人可企及的了。” “不错。有了这把剑,我璀阳门下的弟子,必将得到无与伦比的力量。”沈长松淡淡牵起嘴角,仰头注视着天穹里犹如匕首般刺破星空的冷月,“无人,堪与我等匹敌!” “璀阳派能有今日,还都要归功于掌门人。” 龙束月遥望远方,语气中满是崇敬与感慨:“夙兴掌门真不愧为举世无双的人杰——门中的弟子谁也忘不了,八年前剑成时的情景.......剑炉符火彻底衰微,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铸剑已经失败,门中数十年的心血将就此白费,再加上那时外界的无耻之徒趁虚闯入,一场大乱,璀阳上下人心惶惶......谁知,掌门人竟在最后关头找到了不知是什么方法,力挽狂澜,就在大家濒临绝望的时候铸成了神剑啸锋。” “那时我还是个刚入门几月的小弟子......这辈子也忘不了剑成时的一刻,忙于收拾残局的众位师长抬头,看到铸剑厅方向腾起夺目的万丈剑芒时震惊狂喜的表情......听人说起过,当年啸锋剑将要铸成时,曾遇到了无法可解的困难,以至于一日日耽搁下去,眼睁睁看着多年心血功败垂成......没想到,掌门人竟能恰巧在这最后一刻找到方法,摆脱这多年的死局!当真是险到了极点,也巧到了极点! “没错,若论才干与胆识,只怕世上再找不出一个人堪与夙兴掌门并肩!这世上也只怕再找不出一个人,配与掌门人一般受人敬重景仰!”刘珩深深点头,附和。 然而,提起那位举世无双的大铸剑师,几人崇敬的神色之中却又有了些惆怅慨叹——虽然当年的夙兴长老因剑成即位一时间煊赫荣极,风头无两,门内不少弟子却也知道,大概正是“福兮祸所倚”的道理,那段日子之中,夙兴掌门亦遭逢了不少横生的巨大变故,一度萎靡不振。 第八章 其中之一——便是唯一的儿子遭人加害而惨死。 九年之前,那个从小就痴迷铸剑,满怀着对父亲崇拜的男孩,第一次来到了璀阳铸剑厅。那个时候,他是那样激动地奔过去,不眨眼地看着炉中的啸锋剑,兴奋地在心中一遍遍回想着父亲许诺过的事情——一年之后,神剑铸成,父亲便会正式收他入门,将一身绝技倾囊以授。 那个男孩日夜不停地期待着,他拼命地练习起剑法与法术,为入门做着准备。更一天一天数着日子,计算着那好像永远也数不完的三百余日。 渐渐地,他的剑法与法术一日千里,甚至达到了令璀阳派中的师长都吃惊的地步。可是听到惊叹与赞扬,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追问,父亲的剑究竟什么时候可以铸成,什么时候才可以收他入门,教他铸剑之术。 他一直瞒着父亲日夜修习——他要在剑成那日,给最敬爱的父亲一个惊喜。 终于,他盼到了那一天,盼到了一年后,啸锋剑铸成的那一日。 但是那一天,他却被人在距铸剑厅不远的地方发现,如一只被弃置的布偶般倒在地上,带着胸口一道贯穿整个身体的可怕伤口,全身的鲜血已将近流干。 最后一丝生命正在自他体内逝去,但双眼却仍大睁着望向铸剑厅所在的山壁——那双原本如水般清澈的眼眸那一刻是空茫而惊骇的,仿佛之前发生的事情,是他至死也无法相信,无法接受的东西。 大概,那个孩子本来是想赶去铸剑厅寻找父亲,或者是遇险后,拼命地跑去向父亲求援——可是,他最终却倒在了离铸剑厅一步之遥的地方。 有发现他的璀阳弟子嘶喊着上前抱起他,试图紧急施救时,却震惊得变了脸色——那个孩子的情况,竟比他之前想象得还要可怕许多倍。他全身的经脉,居然已被某种强悍而凌厉的力量震得尽断——再回天乏术。 那个男孩本来想告诉父亲,他已经熟习璀阳剑法的根基,甚至已掌握了驾驭蕴灵之剑的繁复法术。这一切,是他那个资质出众的沈师兄都无法做到的。这一来,父亲一定会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儿子而骄傲欣慰。 那个男孩本来想告诉父亲,自己,还有母亲和妹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父亲,是那样地想念他。父亲一直忙于铸剑,已很多天都没有回家。他们母子,只想在剑成那日,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团聚,一起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饭。 然而......然而....... “究竟是什么人所为!要怎样残忍,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会对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下此毒手!”那一刻,许多目睹的璀阳弟子都悲愤地咆哮起来。 是那些闯入的外界人,那些“赛孟尝”手下的门客么?可是难道那个只知享乐的贵族手下,竟然会秘密潜藏着具有如此超群力量的高手? 又或者是本门弟子嫉妒夙兴长老的才干,暗下杀手?那么,那必是一个实力不凡,堪与其比肩,且与夙兴,以及这个孩子关系密切的人。 那么,那个人会是谁!又有什么人符合这几点? 有不少人的心中,不自觉地冒出了这样一个名字——夙兴掌门的小师弟,惊才绝艳的璀阳剑仙,曾协助师兄铸剑的少年天才——商岳瀛 男孩的手足失去了最后一丝力量,软软垂落,双眼却还不瞑地大睁,空洞,含恨而不甘。他微微启唇,似乎是想指出凶手的名字,或是说出刚刚遭逢的惨剧。但是,他已无力再吐出一个音节。 男孩年仅九岁的妹妹恰好目睹了哥哥濒死时的惨状,受到惊吓而昏厥,留下了极深的阴影,从此的八年之中,那个娇弱的女孩每隔几日便要因梦魇惊醒,彻夜哭泣。 三日后,商岳瀛忽然在没有知会任何一人的情况下秘密离山,不知所踪,数月后方才返回。有人问起他这些日子的行踪,他却闪烁其词,不留痕迹地推脱掩饰过去——这异乎寻常的行为,让许多人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推断。 然而,夙兴掌门居然对这个小师弟深信不疑,不仅不理会旁人的纷纷议论,反而委以重任,任其为门中五长老之一——自此,商岳瀛便成为了璀阳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长老。 那之后,夙兴正式执掌璀阳派门户,啸锋剑无匹强大的剑气贯通地脉灵气,成为门人修习的重要源泉。门中弟子依靠啸锋剑充沛的剑气修习,进境一日千里。从此璀阳派在这位英明掌门人的带领下欣欣向荣,如日中天,而那位暗受众人非议的小师弟,依然在夙兴掌门的坚持下备受重用,身居高位。 然而,三年之后,璀阳派中又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震惊的变故——数百名弟子似乎是心生嫉妒或不满,忽然大举反叛,与夙兴掌门公然叫板为敌。 而其中带头之人,便是掌门人的小师弟商岳瀛。 这一次,夙兴再不手软,使出了强硬手段镇压,门中一场内乱终于平息。商岳瀛反出璀阳,彻底与师兄决裂,寻机而逃,自此再不知去向。 然而很快便有人发觉,当年铸剑所用的秘宝“冶灵石”,竟也在同一刻时不知所踪——谁也没料到,那个背叛了门派的叛徒,竟是暗中身携这件宝物而逃! ——冶灵石是璀阳派绝无仅有的秘宝,当年曾在铸剑中用以牵引稳固啸锋剑的剑气,使澎湃的灵力如百川归海般平息驯服。即便是剑已铸成,过于强盛的剑气也有难以驾驭的风险,或许会在那一日需冶灵石导引稳衡。 掌门与众长老心急如焚,立即遣人四处搜寻那名叛逃之人的下落,却数年一无所获——除了一条并不确凿的线索。 ——有依稀的蛛丝马迹,显示在这些年中,那个人曾经涉足过某一个偏僻而普通的小镇。 而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里,唯一可能为外人所知晓的东西,只有两样——那家在江湖上还算有名的兵器铺“对月坊”,以及在数年后声名鹊起的神医郝医仙。 此外,关于那个叛逃者的一切,都如狂风过后的水面般湮没无痕。 昔日里铸剑厅中白衣翻飞,长剑青光如练的人中龙凤,就在这一刻起变为了被人唾弃的本门叛徒。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实际,被从所有的卷轴与史册中干干净净地剔除,连他的名字,都被列为禁忌,不屑被任何人提起。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璀阳剑仙,就这样彻彻底底地从人们的视线之中消失。 而数年后,却终于有这四名奉命秘密下山的璀阳弟子,重行依照那些虚无缥缈的线索,来到这个小镇寻找那个被几乎所有人遗忘之人的踪迹。 “掌门人日日为璀阳派殚精竭虑,我等必须尽力为其分忧。然而,关于那个人的线索,这一次到底是一无所获。看来这个小镇之中,的确并无什么异常之处。流言之类,全不可信。” 小镇郊野外纵横的树影之中,四人中为首的大师兄沈长松负起双手,蹙眉开口。 身旁一直酣睡着的少年姚天擎在这时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正听到师兄说到关于“那个人”的事情,一双本来睁也睁不开的眼睛顿时瞪得大大的,像被浇了盆冷水般一骨碌跳了起来,凑上前去凝神细听。 听三位师兄低声谈起关于“那个人”的种种,仿佛对那个始终不被正面提及名字的人有着极度的好奇般,姚天擎终于按捺不住而插嘴: “喂,到底那个商岳瀛小师叔,为什么要和掌门人决裂,离开璀阳?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没有人清楚前因后果?” 此言一出,沈长松等三人的谈话顿止,一齐转头冷冷望着他,气氛一下子凝固。 姚天擎抱着双臂,却还在自顾自地继续:“那个商岳瀛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大家一说到他就不说话了?都说他是杀害掌门人儿子的凶手,有没有确切的证据?有没有人知道,当年掌门人的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住口!”刘珩一声厉喝,打断了姚天擎喋喋不休的疑问:“要我跟你说多少次,这不是你该问,该好奇的东西!” “为什么?凭什么不该问不能问?平白无故就骂一个人是叛徒,却连他究竟做过什么都不知道,这公平么!” 看到刘珩向自己怒目而视,他伸指直戳过去:“哼,又是你,处处跟我作对!怎么,想打架吗,来啊,来啊!” “天擎,够了!”就在璀阳小弟子撸起袖子便要冲上去揍人的同时,沈长松只是淡淡开口,伸出手臂拦在他面前。那是一个彬彬有礼的阻拦手势,却有一道无形无质的力量瞬间散开,将猛然冲上的姚天擎撞得倒退三步。 姚天擎不禁一怔,甚至顾不上发作,诧异非常——这个一向只会装模作样的深师兄的修为,何时突然进步了这么多?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凭借啸锋剑剑气修习的成果吗?难道借助那把剑修炼,效果真的是常人的数倍?那么其余这么做的人,也是如此吗! 然而才没心思多想这些,他随即怒道:“喝,挺厉害啊!你要怎么样?啊?” “天擎,你入门时间尚短,有些事不明所以,也属正常。然而有些东西关系重大,不是只言片语解释得清的。现在,我们眼下要做的,是寻找掌门铸剑手札,顺便寻访那个人的下落,为修复啸锋剑剑气的缺陷做好准备——这是门派中的大事。” “门中弟子凭借啸锋剑剑气修炼,剑气有缺,难免对修习有所影响,必须尽早找到妥善的解决方法,这才是我们如今的重任。至于背后的各种原委,不妨日后再行谈论。”沈长松微微含笑道,劝解。 姚天擎一时不做声,他甩过头去,愤愤开口:“切,不就是仗着自己是大师兄,修为又比别人厉害么?就一副不得了的样子!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这句话说出,龙束月与刘珩都深深皱了眉——沈长松借啸锋剑修习已有整整五年,功力极其深厚,甚至已可以和当年的绝顶人物商岳瀛相提并论。其余如他们等入室弟子,也已如此修练数载,皆是出类拔萃。而方才这一晚的专注修习,他们依靠运藉体内的剑气灵力,已再一次把修为提升至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 然而,这个吊儿郎当的小师弟,一直以来甚至连碰一碰啸锋剑的资格也没有——啸锋剑乃璀阳至宝,只有修为精进到一定境界,或是资质过人得到师长看中的弟子,才有资格借助其剑气提升修为。而姚天擎,既根本没机会依靠镇派之宝提升功力,也不像其余弟子般日夜用功,入门时间更是最短,居然还好意思问沈长松“有什么了不起”?实在荒谬至极! 但姚天擎都懒得理他,自己晃晃荡荡地走远,吹着口哨——实际上,他并非像师兄想象的那般,根本没有资格凭借啸锋剑修炼。其实,早在一年前,他的师父百炼长老,便已为他争取到了借助璀阳镇派之宝修炼的机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多数人都对这个顽劣少年皱眉的时候,他的师父,璀阳五长老之中年事最高的那位老人,却出人意料地对这个小弟子偏袒爱护。 但是,不知为何,当感知到啸锋剑那股凌厉而奇诡的剑气时,原本兴奋莫名的璀阳小弟子忽然有了几分犹豫。他甚至说不出原因,只觉得那种力量诡异难测,似乎是某种不祥之物般,令他忍不住退避反感。 看着周围日夜不休,废寝忘食淬炼着剑气,试图将啸锋剑的灵力与自身的修为融会贯通,化为更强大力量的同门,他的那种犹豫甚至更加深了一层——自己为什么要拼命修炼?为何要不惜一切争取那种无匹强大的力量?争取到以后,又能得到什么? 而那些拼命修炼,甚至为此不顾一切的人,在得到那种巅峰般力量的同时,是否——会相应付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代价? 刘珩并不知他脑海中的念头,冷笑一声,语气中满是嘲讽:“哦?这么说来,师弟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呵,厚颜无耻,难怪柳姑娘一向对你如此厌恶,连话也不愿意多说几句。” 师兄口中的“柳姑娘”指代的是谁,对姚天擎来说再清楚不过,他像被一根粗棒当头打了一棍般愣住,黝黑的脸上刷地通红,瞬间成了一副暴怒中混着扭捏的奇怪模样——夙兴掌门本名柳青璇,而所谓的柳姑娘,自然指的是掌门人十七岁的爱女柳晞云。 自从哥哥惨死,那个美丽娇弱的女孩便成了父亲恨不得倾尽所有爱护的珍宝。而顽劣璀阳小弟子弟姚天擎对其私下的爱慕追求,已早就传得开了,成了许多人调侃时的笑柄。 谁都知道,夙兴掌门的大弟子沈长松,那个儒雅俊逸,风度翩翩,能力出众的青年,与柳晞云可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在她的哥哥去世后,一直取代着那个珍贵的位置,被她视作这世上除了父亲最依恋的人。而掌门人的女儿柳晞云,也无疑是沈长松的心上人。 因此,姚天擎的这种一厢情愿,在沈长松的映衬下,可谓是颇为滑稽的。 被戳痛了最脆弱的心事,姚天擎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表情彻底僵住,脑海中瞬间浮现了那个素净纤弱的女孩,一恍惚间,又仿佛看到她和那个沈师兄并肩而立,正亲密无间地絮语嬉笑。 他忽然感觉胸口如要窒息般一痛,五味杂陈。 第九章 “姚师弟,你入门时间尚短,资质也不差,只要从现在起加紧修习,紧追几位师兄的进度,又何愁有朝一日不能脱颖而出?”龙束月见他神色低落,忍不住出言宽慰。 姚天擎恍恍惚惚抬头,打量着这几个门中最优秀的师兄。几人的身上仍缭绕着若有若无的真气,未完全收敛,手里那把蕴灵执剑的光辉,又比前日亮得夺目了许多。显然,在方才自己呼呼大睡的同时,几人仍在不知疲惫地修炼。 “好吧,好吧。你们这么刻苦,我可是追不上。”他将双手叠在头后,漫不经心道:“不过可要小心,嘿嘿,你们靠那把剑修炼,可别像那些故事中那样,最后被冤魂缠上,倒了大霉!” 这肆无忌惮的话一出口,沈长松等人脸色立刻大变。 璀阳派之中,不知从何时起流传着关于掌门人惨死儿子冤魂的传说——那个孩子当年死得太惨,执念不散,真凶未明,化为厉鬼在铸剑厅附近徘徊,凡是凭借啸锋剑修习过的弟子,都可能会被那个孩子的冤魂缠住,不得脱身。 这本来是有人听说了当年的惨案,闲来无事胡乱编成的故事,用来吓唬那些入门不久,刚刚接触剑气修习的弟子。结果传扬开来,竟变得绘声绘色,有人甚至声称自己曾在铸剑厅旁,见到那个孩子遍身是血地站在那里。有些胆小的弟子果真被吓住,到了晚上接近铸剑厅便直打哆嗦,成了众人取笑的对象。 “——一派胡言!” 他还没说完,一声厉喝传来,震得姚天擎禁不住后退了一步,他慌忙转头,见沈长松缓缓走上前,脸色犹如罩了一层寒霜。 所有人惊得呆了,这个师兄一贯儒雅温和,待人有礼,极少见他如此发怒。 “掌门人多年前,便已因那些荒诞的故事勃然大怒,严惩了胡言乱语的几个弟子,有几人甚至因此被逐出了门墙。姚师弟,你还不知收敛吗?” “我......我随口说着玩的,至于,至于这样么?”他一时被沈长松的态度震慑住,低了头只是小声嘀咕,不再做声。 ——怎么,怎么这个沈师兄一下就生气成这个样子,难道他也怕鬼么? “罢了。这次暂且念你无知,若有下次,绝不轻饶!” 他转头,犀利的目光逐一扫过几名师弟,语气收敛:“今天的事到此为止,天色已晚,大家各自安歇吧。明日,便依计划混入赛孟尝府中,寻回手札。” 几人听了他的吩咐,再不做声,连忙依言而行。 夜色的浓郁已经到了极点,纵横的枯枝犹如不规则的巨网,将四名来历特殊的旅人遮掩,在秋风里荡漾开一阵混乱的摇曳。 姚天擎懒得搭理几个师兄,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刘珩跟在最后,脚步却有点迟疑。 ——这一次来这个小镇,连关于那个人一丝一毫的消息都没有打探到,难道真的要无功而返? 如果能寻到关于那个名叫商岳瀛的叛逆者的线索,于他无疑是大功一件,返回后定会受到师长的褒奖。如今白跑这一趟,他怎能甘心? 心中烦闷,他顺手折下一根枯枝,掷地。 就在那一刻,刘珩的目光陡然凝住——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眼球,令他心头陡然一跳。 那个人,果然来过! 刘珩的目光落在身旁的一棵树上——树干之上,有一道拦腰截出的断口,光华平整。那绝非是任何斧锯能砍得出的。 能造成那样痕迹的,只有璀阳弟子的蕴灵剑。 而那必然是一个修为不凡的人。 他举目四望,竟发觉那样的印痕竟然在周围许多树干上都能看到,有的将树干拦腰截断,有的则划出一道深痕,凌乱分布。 刘珩的呼吸一滞——凭借这些剑痕,他迅速判断出在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打斗。而其中至少一人,使的便是璀阳一脉的术法与剑招。 他几乎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那是他们正在寻找的那个人——璀阳叛逆者商岳瀛。 不动声色地,刘珩寻了个借口离开,独自一人跟着树干上的剑痕一路搜寻——他已忍耐不住心中的好奇。 那个使用璀阳术法的人似乎曾一路被人追赶,且战且退,那样的痕迹,竟时有时无地一直顺着小路延伸下去。 刘珩握紧了剑,一路追踪。忽然,一座立着无字墓碑的孤坟映入眼帘。 那座孤坟似乎是被匆匆做就的,外观尚新,看上去应该也就是在这两三年里新起的。 无字的孤坟——刘珩眉头一皱,不知怎么,他把这座坟下意识地与那个人联系起来,心中忽然有了朦胧的猜测。 那是......那是.......? 一股难耐的好奇冲上心头,刘珩握剑在黑暗里孤身急行——他定要一路追查下去,这一次的功劳,注定会被他一人独得! 他沿着蜿延的小路疾奔,只是片刻,那些剑痕将他引到了一个地方——路旁一片低矮的院落映入眼帘。 那一刻,扇油漆剥落的院门正在闭合,一个女子的身影刚刚消失在了门后,刘珩凝神时,只看见一只掩门的素手。 深秋肃杀的风呼啸着掠过,卷起几片干枯发黑的落叶,翻了几个身,在门口的石阶上停留。一条黄中带黑的幌子从铺着乱砖碎瓦的屋檐垂下,在风中折着跟头,偶尔舒展,在惨白的月色里看得清是“郝记医馆”四个字。 刘珩敏锐地注意到,那些不会被旁人留心的的剑痕在围绕着这间医馆的几棵树干上尤为密集,显然,那曾是一场更为激烈的打斗。 而这家医馆,正是那些遗留下来打斗痕迹起始的地方。 ——郝记医馆......郝医仙!刚刚进门那个女子...... 诸般念头在心中绞绕,他径直向着那扇黑漆剥落的门走去,心中狂跳——直觉告诉他,这医馆中的人,说不定就是刚才的那名女子,与那个神秘失踪的璀阳叛徒商岳瀛,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今晚,或许他即将揭开许多隐匿了数年的东西,而这份功劳,只属于他一个人。他将会因为这件大功得到极高的奖赏,从此出人头地,得到师长更多的青睐。从来,只有沈长松是众人瞩目的对象,那么自此以后,这份荣耀,说不定自此会轮到他刘珩。 他发现了那个人的踪迹,马上就能完成师门的秘密托付——是他一个人找到的! 他在狂喜中握紧了剑,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门口的石阶。 “可惜,你不会如愿以偿。”在这一刻,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自身后的死寂之中传来,却比死寂更加冰冷静默。 “什么人?”刘珩一惊低喝,握紧了剑柄,猛然转身。 没有回答。 “为什么?”他蹙眉,手中的剑蓄势待发。 “因为,你很可能活不过今晚。” “呵,笑话!”刘珩一声冷笑,从医馆门前离开,提剑上前——他倒要看看,究竟是如何愚蠢的人才会对一名璀阳弟子,尤其是他这样一名璀阳弟子中的顶尖人物,说出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话。 黑暗之中,只有一个清瘦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看不清面容,只能隐约辨得出一双冷冽如冰水的眸子。 刘珩又是冷笑一声,下一刻长剑出手,出穴的灵蛇般疾刺——他决定先发制人。 他并不知对方的身份或目的,既然来者不善,索性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与师兄沈长松不同,他并不介意暴露身份或是惹上麻烦。因为知道以他们几人的实力而言,就算想要在这一夜之间荡平这座小镇,也并非难事。 刺出这一剑时,他用的是纯粹的剑式,甚至不屑动用任何灵力修为,但这一剑,却已是威力奇大的杀招。 然而那个身影只是一闪,便在这快得无与伦比的一剑之下避过,隐没于道旁的枯树之中。 刘珩毫不犹豫地急追。他向来的习惯是,只要动了杀意,便定要使对手毙于剑下方休。 他提气掠去,身形闪电般掠入了树丛,而那道神秘的影子,居然也以极其诡异的身法迅速消失。 他四下打量,飞身追去,忽然看见方才黑暗里的那个清瘦的人影,正极为平静地站在面前,没有任何动作,甚至没有兵器在手。 “呵,口出狂言,却只会四处逃窜?”刘珩冷冷逼视着对方,语气不屑。 “不,只是在郝医仙门前与人动手,取人性命,实在不妥。” 话音未落,那道辨不清面容的身影已如出鞘的剑般纵身掠来。 ——这样诡异的身法!刘珩一惊,亦在同一刻毫不犹豫地出手。 张牙舞爪的枯枝传出一阵沙哑的嘶鸣,两人的身影在瞬间交错,密如狂风骤雨的金属相击声乍起复落,竟是在刹那间交换了数十招。 黑暗里那个原本手无寸铁的对手,不知何时左手中已多了一把长不过四五寸的兵刃。刘珩甚至没有看清,那把似是匕首又全然不像的东西,究竟是何时,被他从何处取出的。 两人在同时转身,抬起手中的兵刃牢牢指住了对方。 枯瘦手臂般的枝条这才渐渐止歇了摇晃,凝固了一般静止不动。 刘珩手中是清光如水的蕴灵剑,而那个神秘男子的手中,却只有一截暗淡无光的短小匕首——那究竟是不是匕首,尚无法分辨。 “哼,不过尔尔。”刘珩冷哼一声。然而其实他心下清楚,自己在璀阳派向来以剑术出众著称,即便是在最优秀的弟子中,能像这般连续接下他数十招的,也并非多数——即便此刻他并未使出全力。 难道,在这一个偏僻的小镇之中,竟有着堪与他过招的对手! “你究竟是什么人!”刘珩厉喝道,喘息渐渐加剧。 仍然没有回音。只有在刚才的交手中折断的枯枝纷纷坠地。 刘珩拧起眉头——既然如此,他打算用最快速的方法解决这场纠缠。 他缓缓抬起手中的长剑,并指在刃上一抹,淡紫色的光华立刻自本与普通金属无异的剑刃上浮现,迷离浓雾般缭绕开来。 他随手将剑一挥,只像是甩落灰尘。紫色的光华追随着剑身划过一道轨迹,恰巧掠过旁边的几棵树木,横削而过,竟在坚硬的枝干上带出一道切断大半个树干的深痕。 那根本不是寻常刀剑的砍削,更像在一挥之间毫无障碍地从树干中穿了过去,好像斩开的不是实体,而是水面。仿佛那些枝干根本就是幻影,要么是一团雾气,或者说那紫芒缭绕的长剑,完全就是虚无。 然而,那道砍斫的痕迹却实实在在地留下,哗啦啦一阵响,那棵几乎被砍断的树摇晃几下,差点坠落。整齐的断口,像是被什么强酸腐蚀出来的。 ——之前引起了刘珩兴趣的,正是这样的剑痕。 他将剑慢慢举起,紫芒更盛——这才是一名璀阳弟子真正的修为。那样的剑,是术法与实体的混合,经由自身的功法淬炼,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没有任何一把普通匠人冶炼出的兵刃,可以与之抗衡。 而眼前这个对手,面对这把唤醒了灵力的蕴灵剑,根本不可能奢望通过普通的武功与剑法,得到丝毫胜算。 然而,下一刻,刘珩的目光陡然凝滞——因为他看到眼前那个隐没在黑暗里的人影,也做出了与自己同样的举动。 一团青色的光芒,自对手左手中那一截极短的兵刃之中逸散,缭绕盘旋,与他如出一辙。 这,这怎么可能,这个人,这个人也是璀阳门下?不,不可能他的气息,他的身手,完全不像!而他手中拿的,根本不是一把剑!不可能是璀阳弟子! 然而,假如他再留心一点,就会发觉其实握在那个清瘦人影手中的,的确是一把剑——只不过,那是一把只残余着四五寸剑刃的断剑。 如竹节般青色的断剑,仿佛自长眠中苏醒,开始弥漫出耀目的光华。 在枯树丛中那场交锋开始的同时,黑漆剥落的门扇,被写着“郝记医馆”四个字的幌子不时遮掩住一个角,却在冰凉的月色里依旧沉静如故。 载着那几名镖师的马车疾驰着奔来,沙尘四溅,还未等停稳便有人跳下车来,冲上去用力拍门。 ——他们又一次错过了大开眼界的机会。 “郝医仙!郝医仙!车里有人受重伤啦,快来救命啊!” 其中嗓门最大的,便是那个带头的粗豪汉子吴老三。 “吱呀”一声,门扇开启,走出两名双鬟小婢,开口道:“抱歉,医仙今日不见外客,也不出诊,几位请回吧!” “妈的,病人都伤得快死了,你说回去就回去!老子非见着郝医仙不可!” 吴老三暴怒,只觉得胸口间早就有的那种窒闷又厉害了些,却毫没留心,推开两个小婢就往里闯,手一招,另外几名镖师用担架抬着车中的伤者,也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 几人径直闯进了前厅。厅中没有点灯,漆黑一团,隐约可辨得出空旷的屋内只有几把朴素的竹椅,冷清寂寥。 “医仙,郝医仙老前辈,快来救命啊!”也不顾胸口的窒闷越来越厉害,吴老三和几人一起扯着嗓子喊,却良久不见丝毫回应。 “呸,这老头架子还挺大!” “也难怪,这位老前辈既然是医仙,一定得端着几分,哪那么容易见的。” “你怎么知道是老前辈了?又没见过面?” “还用说!哪个神医不是白胡子老头?” 正在几个镖师议论纷纷时,忽然听得窸窣的脚步声响,自后堂传了出来。 众人忙抬头,只见一团朦胧如萤火的火光,从低垂的帘幕后转出,挑着灯笼的纤秀人影缓缓走到厅前,在几名镖师跟前站定。 挑灯的女子黑裙青衫,简单的衣饰丝毫不减婀娜秀美。长发垂落至腰际,胸前,衬着她修长的脖颈和那张精致如雕镂的脸庞,使人在一瞥间就下意识地因那种脱俗的美屏息。平湖般清静的眼眸,不知悲还是喜,波澜不惊却仿佛永远看不到底。 手中的灯笼散发出迷蒙的光晕,照出那个黑暗中婷婷而立的女子,飘渺入画,竟使这间陋室恍若世外之所。 “是你!”认出了眼前的人,几名镖师先是因她的美貌呆了半晌,继而面面相觑——那正是之前在路上遇到的,那名在坟前祭扫的女子。 “嘿,你这个婆娘怎么也来了这里?刚才干什么故意给我们指错了路,啊?医仙老前辈在哪?快让他出来看病啊!”吴老三还在因方才的事怄气,忍耐不住,跳出来高声道。 女子没有回答,淡漠地向几人一瞥。 在这时,忽有两个人影匆忙走来,却是之前开门的两名双鬟小婢。两人径直赶到执灯的青衣女子跟前,恭谨地屈膝一礼,出口的话却让几名镖师大吃一惊: “医仙,刚才这些人一定要见您,竟不由分说便闯了进来,该如何是好?” 吴老三等几人登时愣住,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你......难道你......” 青衣女子淡淡抬起长睫掩映的眸子,启唇:“小女子名叫郝凝嫣,愧担医仙之名。” 朦胧的灯火闪烁,映照女子绝美而苍白素净的脸庞,似真似幻。 “什么!你,难道你真的就是,就是郝医仙!”几名镖师张大了口,脸上一会红一会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前,他们自然而然地把这个传闻中医术高超的神秘隐者,想象为了一个怪癖的老先生,却做梦也想象不到,郝医仙竟会是这样一个不过二十许的年轻女子。更想不到——他们瞥了一眼女子的黑裙——会是这个他们路遇的,在坟前垂泪的小寡妇。 更令人惊诧的是,这个不同寻常的女子,竟还有着如此惊为天人的美貌。 (这段是很久前的脑洞,现在写来觉得剧情怪怪的......) 来求医的几人惊愕未消,更是尴尬不已,只得连连陪笑,搜肠刮肚想些好话求恳告罪,但是,眼前的青衣女子却毫无表情。 她理也不理,漠然看向了面红耳赤的吴老三:“阁下的伤势,我已无能为力,好自为之吧。” “什么?你说什么?我......我的伤势?”吴老三没听懂,一愣。 “不错,很是可惜——阁下之前身受重伤,一直拖延到现在,已再无药可医。” “喂,你弄错了吧?老子好得很,哪有什么伤?胡说八道。”身材壮硕的汉子哈哈大笑,“郝医仙,受伤来找你医治的是我大哥,你这都看不出来么?” 吴老三向着身后的担架一指。郝凝嫣冷然看了看那个正大声呻吟的伤者,淡淡道:“那个人?不过是受了些皮外轻伤,调养几日便会无碍——倒是阁下自己的伤势,已经十分危险。” “呸,老子没伤也没病,就因为我刚才得罪了你,你便在这里胡搅蛮缠?”吴老三勃然大怒,觉得胸口又是一闷,这一次,竟隐隐作痛。 郝凝嫣的声音在同时响起:“阁下从昨日起,便常觉得胸口滞闷,是么?” 吴老三惊住——她怎么知道? 就在一行镖师都被医仙郝凝嫣的话惊呆的时候,医馆之侧,那一场交锋仍在继续。 感觉到暗处对手的气息,刘珩有些冷锐地翘起嘴角,带着深深的嘲讽——在对手动用术法灵力的一刹那,他便已断定对方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 剑法虽然尚可一观,然而那个神秘男子的灵力修为,却似乎是极其平常,甚至是低微的,根本无法与他匹敌。 断剑上的灵力似乎是被强行开启,若断若续,虚浮无力,若非对方方才还与自己动手过招,他一定会首先判断那是一个身受重伤,濒临油尽灯枯的对手。 刘珩随即意识到,刚才与那个神秘男子过招时,对方的剑式表面精妙凌厉,实际出手之间也透着虚浮软弱,其实不堪一击。若他发现得早,没有被表面的架势蒙蔽,也许早已将其败于剑下。 ——如此实力,也配与自己交手么? 第十章 他冷笑一声,长剑上的紫芒瞬地大盛,化作来势汹汹的杀招而去——那正是方才与沈长松等两位师兄潜心修炼时,刚刚化归于体内的剑气。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对手仿佛能料得到自己的剑招,在一闪身间避过,一道青光贯来,借他全力进攻毫不设防的时机直袭他的数处要害! 刘珩一惊——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似乎对璀阳剑法的招式与破绽极其熟悉,然而他的招式与法术,虽的确有着璀阳一脉的痕迹,却似是而非,凌乱混杂,诡谲难测。 那么,他是谁——刘珩迅速根据他的身手修为做出自己的判断——或许,他是一名被逐出门墙的璀阳弃徒! 联想到数年前,商岳瀛领导的那一场叛变,刘珩对自己的推断更确定了几分——那一场内乱后,商岳瀛叛逃下山不知所踪,而他参与此事的亲信,或被夙兴掌门诛杀,或被逐出门墙。那么,眼前这个人,便是当年商岳瀛的党羽之一,埋伏于此借机报仇么? 刘珩冷笑一声挥剑封住对手的招式,两柄凝聚着虚幻之力的长剑相交,竟爆发出了实体相碰时方有的力量,发出一声连绵不断的长吟。刘珩仍站在当地,然而那个突袭的神秘男子却已力竭般踉跄后退。 那个人身子摇晃了一下,跪地喘息——仅仅方才那一轮的交手,竟似乎就已经让他难以支持。 “呵,本以为你有几分实力,却不料如此无用——便让你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刘珩眉宇间掠过一丝讥讽,他举剑,缭绕的紫芒暴涨,化作一团耀目的光焰——那正是他于方才的修炼中,刚刚炼化的灵力。 沛然纵横的剑气仿佛紫色的箭矢,绕着那把被贯注了灵力的蕴灵剑流窜,赤裸裸地浮现出浓浓的杀意。 跪地喘息的人猛地抬头,隐在黑暗中的面容猛地一变,然而,他已无任何躲闪的余地,眼看着对方毫不犹豫地出手,剑气排山倒海而来——这一次,似乎是想检验一下方才修习的成果,刘珩使出了全力。 那不留余地的一招,在刹那间击中本来已筋疲力尽地跪地喘息之人的胸口,那个黑暗中的单薄人影顿时如纸片般直摔出去,再无声息。 刘珩执剑而前,微微蹙眉——方才,自己似乎是太过心急了一些。他知道,对方受了自己这一剑后,必死无疑。这个人如果真的是商岳瀛的朋友或亲信,那么如果方才手下留情留下活口,或许能打探出许多消息,尤其是,关于那个牵扯良多的璀阳叛徒商岳瀛的消息。这时,他倒有些后悔起来。 他缓步上前查看,手中的剑仍旧泛着浓烈的光,并没有敛去灵力——他一向谨慎,在确认对手已死亡前,绝不会放松警惕。 然而这时,刘珩突然脚步一停——他察觉到某些使他色变的东西。 他的四肢百骸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如一条看不见的绳索般,正在将他周身的灵力一分分束紧,限制。 这是怎么回事! 他尝试运气,却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原本深厚的修为,竟逐渐被那种诡异的力量牵制,不再受自己控制! “以啸锋剑剑气修炼的滋味如何?”在这时,一个冷漠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如同刮过寒潭的一阵风。 眼前那个倒地不动的人影,居然开始慢慢站起,冷笑着向愕然的璀阳弟子一步步走来。 “你——”刘珩大惊失色,那个人仍在喘息,仿佛疲累虚弱已极的模样,可是自己方才那一剑,自己凝聚了全部修为的那一剑,在贯穿了对方的胸口后,居然似乎没有让其受到任何的损伤! 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点损伤也没有,除非,除非是鬼魅,否则—— 刘珩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他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他用力握紧了剑柄,开始不顾一切地动用所有的修为,酝酿为下一次的杀招——紫色的剑芒开始暴涨,他决定,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这个开始让他感觉到不安的对手! 但在这时,一道光突袭的小蛇般向他蹿来,迅速地融入了周身被调动的灵力——那并不是神秘男子手中断剑的青色剑芒,而是——一道血色的光辉。 霎时,刘珩感觉到身体像要炸裂般爆沸,瞬间明白过来的东西让他产生了生平没有过的惊骇——对方袭入自己体内的某种力量,竟已引得他全身的真元灵力开始暴走! 他拼命运气压制,却无济于事——之前凭借啸锋剑剑气炼化的灵力,已喷发的熔岩般狂涌,开始在他的体内狂躁地飞窜,如利刃般将他的肌里毁坏! 之前长剑胜雪风度翩翩的璀阳弟子在这时开始发出无比凄惨的嚎叫,栽倒在地不住翻滚,大口的鲜血开始从他口中喷出,无数纵横的伤口在他的肌肤上裂开,同时淌出殷红的血。 看到那样残酷的情景,那个一手将其造成的神秘男子居然也倒吸了一口气,露出极度意外的神色,下意识地抢上了一步,双手拼命握紧。 但是随即,那双冷冽如冰水的眼眸中闪过的一丝不忍,也被开始肆意流淌开的鲜血映成了冷酷与淡漠。 他闭上了双眼,冷意在眉宇间又浓了几分。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因巨大的痛苦在地上翻滚惨叫的人从紧咬的牙关间突出几个字。 “为什么,要杀你么......第一,你不应该来这里。不该试图打搅她。” 阴影中的人回头望向医馆所在的方向,仿佛能看得到掩门而入的那道纤秀人影。他默默半晌,吐出下一句话: “第二,一切.......是你们咎由自取。” 冷得像冰的一句话,被那个神秘的男子淡淡抛下。然而他的语调里,却有一丝不易被察觉的颤抖。 “并非是我杀你......我只是稍微惊扰了你体内的真元。就算我如今不这样做,以你们的修炼方式,也迟早会是如此。你是,你那个沈长松师兄是,你所有依啸锋剑修炼的同门,也是” “你......你......!”惊愕,迷惑而恐惧的表情使那张脸变得狰狞扭曲。垂死的璀阳弟子猛地从地上挺起身来,一把抓住狠狠了对方的衣襟: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你的目的,到底......” 他突出的双眼死死瞪着对方的脸——第一次,这个修为不凡的璀阳门人,看清了那个竟能用不知什么方法,在瞬息间置自己于死地对手的模样。 “呵,今日一面之缘,不知你是否还记得?”被牢牢注视,那个人只是冷冷扬起了唇角。 垂死之人身体一震,的面部陡然因极度的难以置信而痉挛,“你......你是今天那个......这怎么......可能......为什么......” 然而刘珩的话淹没在含混的喘息里,紧握对方衣襟的手一松,身体便啪嗒一声坠落在神秘男子的脚下,再无声息。 直至断气,他仍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死。 “居然能认出我么?呵,然而到底——你仍然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 四方沉寂。鲜血在脚下蔓延,阴影中的男子低头看着璀阳弟子的尸体,语气平静得让人不寒而栗,这一次,他的语气中不再有任何颤抖。 “结束了么?不——这只是个开始。” 断剑青色的光芒在手中收敛,重新化为一块暗沉沉的铁片。他将其收回衣襟,转身,头也不回地向着暗处一步步离去。 枯树的枝条在身后喧嚣,犹如一浪盖过一浪的怒吼,枝桠扭曲如纠缠残破的网。 霍然,阴影中的人脚步顿止——他清晰地听到不远处的树干后传来一声响动。 ——那里躲着一个人。 他的目光瞬地一冷:对方显然已将方才的一切看在了眼里,而自己居然一直没有发觉! 下意识地,他把手伸向了胸口的断剑。 躲在树后的人明显意识到对方已经觉察,颤抖了一下,惊惧地看着黑暗里的人影一步步逼近。 “我,不要怪我,我不是故意要看到的......” 从树后现身的居然是个娇小的女孩,一身红裙,那是白日里跑到锻坊中观看杜霄他们铸剑的顽皮少女——胡琪。 女孩抱着树干抬头,一双大眼睛怯生生望着那个在方才以凌厉的身手和诡异的手段,瞬息夺取了一名璀阳弟子性命的人,梦呓般用极小的声音喃喃: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看到的......” “小风哥哥......” 听到女孩的称呼,重新握了断剑在手的男子停步,一声不响地望着她。眸光中的神色让女孩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粗布衣衫上溅满鲜血,呈现出诡异的颜色。那只常常攥着火钳或是锻锤的手里,此刻却握着流露出杀意的半截剑锋。然而毫无疑问,他正是对月坊中那个身体孱弱,沉默寡言的年轻铸剑师。 “你,你......你真的是小风哥哥么?”然而那些不可思议的情景,让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少女都开始怀疑,怔怔看着这个似乎完全陌生的人。 白天的一系列事情之后,此刻小镇中不少人都在议论着这个向来默默不起眼的年轻人——在大家眼里,一个老铁匠体弱多病的儿子,突然被只手遮天的权贵赛孟尝征用为铸剑师,还得到了传说中的璀阳门人相助,简直是难得的奇遇。 人们纷纷猜想着小风接下来的经历,有人称奇,更有人羡慕——有人猜测小风最终在璀阳弟子的帮助下躲过了难关,不仅在一向苛刻残暴的赛孟尝手下逃过一劫,还得到重用。 更有人大胆猜测,这个一直身体虚弱的年轻人,得到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机缘,最终被璀阳派收归门下,学会一身高强的本领。 但是,此时所发生的一切,却是想象力再丰富的人也不可能料到的——清瘦的年轻铸剑师目光森寒地握着锋刃,脚下是一名璀阳弟子淌血的尸体 “你为什么会在这?”小风紧盯着胡琪,直逼她眼底。 此时,站在这里的若不是胡琪而是另一个足够机警的人,一定会转身拼命逃离,或是想尽办法掩饰——他会意识到,自己已撞破了某些对方隐藏最深的秘密,等待着的将是杀身之祸。 然而,红衣少女却怔怔站着,揪着裙子小声嘀咕:“我......我......我听郑爷爷说他原来在郝医仙姐姐那里见过剑仙,于是就......就瞒着爹爹溜出来,想......想看看能不能也碰上剑仙......” 她抬头望着小风,一双大眼睛里泪水滚来滚去,撇着嘴,似乎马上就要哭了出来。 “想不到小风哥哥......竟然是剑仙......原来你武功那么厉害,我还以为你只会铸剑呢......郑爷爷今天还在给我们讲剑仙的故事,我还在猜是不是真的,结果你,你居然......” 看到她那种懵懂无辜的样子,年轻铸剑师垂下了手中的断剑,眼底的冰冷消弭了许多,甚至,隐隐闪过啼笑皆非的表情。 ——这个丫头,可真是让人无可奈何,倒和......有些像。 某些遥远的回忆在心底升腾,年轻铸剑师的眸中变幻着神色,阴冷终于化开。 “那个人也是剑仙么,他......他死了吗?”瞥见刘珩的尸体,胡琪惊恐地缩了缩身体:“好可怕!都是血......他是怎么死的......小风,啊不,剑仙小风哥哥,他难道是你......” “我不是什么剑仙。”小风打断她,一字一顿,“你记着,刚才看到的一切,不许告诉任何一个人——也不要再多问一句。” “那爹爹,还有杜霄哥哥,可以告诉他们吗......”看到小风回眸瞥来,天真的少女赶紧惊恐地捂住了嘴:“好,我知道了,我一定谁也不告诉,我保证。” 胡琪本来有一百一千个问题想问——小风哥哥是怎么变成剑仙的?还是说他之前就是?为什么一直不告诉任何人?他到底藏了些什么秘密,有着怎样的经历?和那些神秘的璀阳弟子,又有什么样的关联,还有...... 然而对方既然不让自己多问,胡琪只得将一切硬生生吞回肚子里。 把玩着手里的断剑,小风垂眸——真的能相信这个小丫头么?说不定,这个捺不住性子的女孩一跑去,便会忙不迭将亲眼看到的一切告诉别人,或者不经意地透出风声。 他回头,看见血泊里璀阳弟子刘珩的尸体,眸光更冷——本来,那样的情状,完全可以让沈长松等人误以为,这个师弟是因为修炼不当而走火入魔身亡,即便有所怀疑,也无从下手追查。 而他,依旧可以是锻坊中那个默默不起眼的铸剑师,不会有人将一切怀疑与他牵扯。但如果...... 小风的眸光向着胡琪掠去,闪过一丝可怕的凌厉。 “那,我们来拉钩吧,这样你就可以相信我了!” 突然,胡琪提议。浑然没察觉对方转过了怎样的念头,女孩极认真地伸出一根小拇指举在小风面前——在她看来,这就是最郑重的发誓方式。 看着那根纤秀而稚嫩的手指,还有女孩澄澈得可看见底的眼睛,小风的瞳孔陡然收缩了,下意识地看向自己遍布斑驳血污的手,眼神中竟掠过惶惑。他忽然觉得自己甚至没有力气抬起手臂来,用自己粘着热血的手和女孩洁白的指头相碰。 然而片刻的犹豫后,他终于颤抖着伸出小拇指,极用力地和女孩钩了一钩。 “你有些像我妹妹。”小风合眼,突然低声说。 “妹......妹?”胡琪惊奇地重复——她从来没听说过小风哥哥还有个妹妹,一下愣住。 “你走吧——赶紧回家去。”他没有再多解释,抽回手,转身而去,走远。 侧头看见女孩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重重树丛之后,小风苦笑了一下,眼神有些迷离。忽然,他猛地捂住了嘴,皱眉,开始拼命咳嗽——鲜血自他的指缝间猛地涌了出来,和刘珩的血混合。 之前的那场较量,并没有令他受伤,甚至刘珩最后用尽全力的一剑,居然也没有损他分毫。 ——但那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因那场剧烈的打斗而重伤。 顶着汹涌而来的剧痛又走出几步,他终于支持不住跪倒在地——他早知道,等待着自己的会是这些。 这许多年来,他一直自禁灵力,甚至从未显示过武功,并非仅仅是为了隐瞒什么的缘故。 他给许多人的印象是个身体孱弱多病的年轻人,然而这点,却并非是什么伪装。实际上,他的身体状况的确极度糟糕,强行动用灵力,或者是与人激烈的打斗,都足以使得多年的旧伤再度发作,让他的身体受到极大的损伤,再受一次病痛的折磨,甚至丢掉性命。 方才,表面上他似乎是轻而易举地便翦除了对手,仿佛强悍得可以藐视一切。但实际上,对于他来说,却是伤人七分而会自伤五分。 少有人清楚他真正的实力,但更少有人清楚,看似轻松随意的出手,对他而言却实际是赌上身体与性命的冒险。也少有人知,那表面的凌厉与从容背后的脆弱与险峻。 所以,若非极其必要,他绝对不会轻易与人动手。 但是即便如此,某些执念却使得他决定不惜代价地做有些事。 小风摇摇欲坠地撑起身子,看着自己的血滴落在地,鲜红的颜色霍然激起无数回忆的碎片在眼前飞旋。他忽然露出痛苦的神色,双手痉挛地拼命地抓紧了头发——他以为,经历了某些事情以后,自己已经彻底被怨恨浸透。然而方才女孩那双澄澈的眼眸,却让他陡然发觉,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杀戮者。 一个不合格的杀戮者,走上一条注定会有杀戮的道路,那么结局多半是——将自己葬送。 他忽然意识到那可能就是自己的结局——他惊恐地发现,其实自己内心深处,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刻毒,居然暗地里存留着放弃,逃避,甚至回头的念头。 刘珩惨烈的死状猛地在眼前浮现,小风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他想看到的,真的是鲜血,报应,痛苦,还有死亡吗? 然而这时,他只有说服——或者说欺骗自己说,是的。 年轻铸剑师冷冽如冰水的眸子之中闪过复杂的光,他猛地抬手擦净了唇角的鲜血,强行压住凌乱的内息,向着那家小小医馆的方向走去。 很少有像他这样身受重伤的人走到医馆去,却不是为了治伤或者治病,而是专门为了见某个人。 第十一章 夜幕下的医馆始终是静谧的,那群前来求医的镖师,却早因那个清冷淡漠的医仙向吴老三说出一番话震惊莫名。 “阁下从昨日起,便常觉得胸口滞闷,是么?” 吴老三额上忽然有了冷汗——那个女子所说的关于自己的情况,竟真是......分毫不差! 但他仍然将信将疑——这件事,毕竟实在是过于蹊跷,自己好端端的,怎么就说是受了重伤? 医仙郝凝嫣没有看向担架上的病人,而是继续向着那个壮硕的汉子冷然开口:“有些时候,伤病并不那么容易看出来。更多情况下,最严重的伤痛反而在表面看来全无异状。” “阁下大概是在之前一场争斗中受了内伤,之前一面之缘,我便已察觉。阁下性情急躁,肝火虚旺,导致伤势不断加重,到了性命垂危时而自己浑然不觉——之前我故意指了相反的路途,便是希望阁下能够一路上能够让神思宁定,使伤势得以缓和,那时我大概还有解救之法。只是现在,阁下又几次大动肝火,伤势恶化——我实在已经无能为力。” “更何况,像阁下这般张狂无礼目中无人,待到有求于人时才知恶果的人,即便是此时能救,日后也未必能得平安无虞——郝医仙门内不容无药可医之人的垂死之人,请回吧。” “什么!你说......死?!”吴老三一个机灵。 “是的,请节哀——阁下恐怕,活不过一个时辰了。” 说出这句话时,郝凝嫣绝美的面容依旧冷漠得像是冰霜。 “妈的你这小娘们放屁!”吴老三如一头发狂的狮子般跳起来,嘶嚷:“你......你敢,敢咒老子!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兄弟们咱们走,走!” 几名镖师抬起了担架,前拥后赶地出了门,有人吓得脸色发白,有人却喃喃咒骂,不屑地嘲讽了一番。 郝凝嫣淡漠地转过身子,对这情景看也不看地消失在帷幕后。她走回卧室,听着门口的嘈杂渐渐消失,终于化为寂静。 她在床沿坐下,在几案上支颐,身畔空荡荡的帐子被寒冷的风填满,微起波澜。 她五岁起便跟随一个江湖郎中学医,如今已近二十载,早已见惯了再残酷的病痛生死。作为一名医者,面对种种惨烈的情景,她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冷静与淡漠。 她因一身卓绝的医术被人称为“医仙”,出师近十载以来,凡是她应允救治的伤者,即便是生命垂危的人,无一不经她妙手回春,有人甚至声称,这个女子有着可令人起死回生的异能。 然而,却有一次,这位医术卓绝的郝医仙,竟然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某一个人在眼前停止呼吸,却丝毫无能为力。 三年前的那个雨夜,遥远而又清晰,血的腥气梦魇般折磨着她。自幼学医的女子接触过无数人的遗体,那却是第一次,感受一个人温热的身体在怀中慢慢变凉。 那个人,是她的夫君——一个她曾经爱逾生命的男子。 朴素的居室内一切如旧,所有东西都保持着那个人最后一次离开时的模样,甚至连他最后交给她缝补的那件衣衫,都还原样搭落在架上。外面的光阴如水一般流过,可是这里,一切痕迹却仿佛永远在记忆里凝结。 然而那个人,却毕竟是永远地消失了。 “你不是说你还会回来么......为什么还不回来......” 啪嗒一声,泪水自女子的面颊上长滑而落,在案上绽开。 视线变得模糊,一切声音,画面,都似乎不再真切。 “嫣儿。”恍惚间,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就在耳边,唤她。 “夫君!”郝凝嫣急切地抬起头来,幻象里,一身白衣的俊美男子似乎就站在眼前,深深地望向她,仿佛还是初见时的模样。 “我不放心,折回来看看你。”他的唇边,依旧带着她熟悉的笑意。 “夫君你回来了,是不是就不会再走了——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好不好!”女子求恳时的啜泣,到了最后已变为声嘶力竭的叫喊。她拼了命地伸出手去,想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她的手指在虚空中穿过,颓然落下。 所有的幻象在这一刻消失,只剩下空荡荡的房间,冷透的帐子在昏灯下飘摇。 郝凝嫣爆发出一声哽咽,伏倒在案上痛哭失声,单薄的脊背如被冷雨打湿的鸟翅般剧烈颤抖。 ——他不在了,他真的永远都不在了! 良久,当那阵骤然袭来的悲痛终于如潮汐般退去,郝凝嫣神色木然地站起来,倚靠在窗前。泪水仿佛已经冲刷尽了她所有掩盖在淡漠下情绪,甚至带走了她的记忆和灵魂,只余下这具空壳。 她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任风将泪水吹干。那里,只有横斜的枯枝一重重交叠,像是幽灵的厉爪。 陡然间,女子的眼神一滞,突然死死盯住枯树后的某个地方,身子开始痉挛般剧烈颤抖——她看到了什么东西! 那是剑气——一道闪过的青色剑气! “那是他的剑!那是他的剑!”郝凝嫣脱口惊呼,猛地扑到窗棱上。 她绝对不会认错,那是他的剑,只有他,他的夫君——璀阳剑仙商岳瀛的剑,才有着那样的青光! 郝凝嫣发出一声叫喊,仿佛突然失去了理智,疯了一般夺门而出。她跌跌撞撞地跑,一只被带落的瓷瓶“砰”地在身后摔得粉碎,血红色的鸢尾花散落满地。然而青衣女子不管不顾地向前奔去,像已经失落了魂魄。 “医仙,医仙!”几名小婢吓了一跳,惊愕地看着一向端庄持重的女子提着裙摆冲出大门,消失在夜幕里的树丛深处。 “夫君,夫君!”郝凝嫣喘息着喃喃呼唤,不顾一切地向着那道剑光闪现的地方奔去。枯树扯破了她的衣裙,甚至在光滑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然而她浑然不觉得疼痛,只是用尽全力地狂奔。 ——他在那里,他一定就在那里! 凌厉的青色剑光骤然在不远处划过——那道剑光,果真来自一个男子的手中。 郝凝嫣看清了那个人的身手和招式,霍然止步,身子剧烈摇晃了一下。毫无疑问,那是他——璀阳派精英商岳瀛独创的剑法! 记忆和时空似乎骤然被扭曲,眼前的情景和三年前发生在那片树林里的那场死战交织重叠,使她几乎分不清那是幻觉还是真实。 三年前......三年前...... 回忆渐渐清晰,郝凝嫣如痴如狂的眼神冷却下来。冷静和理智慢慢回归了她的头脑。她一个踉跄,扶住身边的树干。 ——那不是他。他死了。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一切,都只不过是她的痴心妄想罢了。 纤秀的女子默然转身,任热泪再一次爬满脸颊。 那不是他,不是他...... 郝凝嫣一步步颓然走回自己的那间医馆。古旧的大门在身后掩上时,她觉得自己的心也沉到了底。 是的......他不会再回来了。 在门前站了良久,转身回屋的那刻,她多希望敲门声能够在身后响起,却知道那毕竟是枉然。 但是,在这时,她居然真的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凝重的敲门声,在夜晚的沉默里格外清晰。 郝凝嫣惨然一笑——又是幻觉么? 她强迫自己不去理会,继续往前走。然而,敲门声仍在执着地响着。 “夫君!”郝凝嫣的身子颤抖起来,终于难以抑制地转身,扑过去打开了大门,只觉口中苦涩蔓延——明知道是不可能的,她为何竟会痴傻到这种地步! 门打开的一刻,郝凝嫣霍然怔住——门前,竟然的确站着一个颀长的男子。 朦胧的月色让那道身形只余一道剪影,可是无疑,那个人在深深的望着她。 ——她是在做梦么?如果是,那就但愿永远不要醒来。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握那个人的手臂,却在心底明白——自己的手,终将像刚才那样,穿过这个不存在的幻影,只余一场空。 但是下一刻,她的手中竟真的握住了一只真实存在,有血有肉的手臂。 “真的是你......你回来了!”泪水自女子明丽的眼眸中汹涌而出,她颤抖的嘴角却绽放着微笑。郝凝嫣扑上去,用尽全力抱紧了眼前的那个男子,像是要将自己的生命消融给他。 他们再也不要分开了,永远不要! 在这时,郝凝嫣陡然感觉到,怀抱里的人震惊般地瑟缩了一下。 她猛地明白过来了什么,心重重一沉,原本盛放着光彩的眸子瞬间变得冷冽。 “是你——!” 猛然,她重重推开了刚才还紧拥在怀里的人,带着警觉倒退了三步,漠然在远处看着那个人影。 她瞬间认出了对方是谁。 第十二章 年轻铸剑师小风犹如冻僵般站在原地,胸口在剧烈地起伏,身上的血迹还未干涸——璀阳弟子刘珩的血,还有他自己的血。他刚刚想起来,自己本来是为了维护那个女子,才殊死与对方一搏。 小风没有出声,怔怔看着女子退开的那段距离。冷冽如冰水的眼眸中此时却是死灰般的黯淡——他知道,那三步的距离,就是他与她间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 但是,原本又羞又怒的女子看到对方惨白的脸色,霍然吃了一惊,冲上去再度抓住了对方的手臂:“晗风,你怎么又妄动真气!” 她的语气带着极深的紧张,担心与焦急,却与刚才那种从心底喷涌出来的迫切与激动全然不同。 “没什么。”小风习惯性地回答。然而低头看见衣襟上未干的鲜血,便知道一切都瞒不过这个眼力过人的医仙,暗暗苦笑。 “你明明知道对你而言,这样做与自残身体无异,为何还要不顾一切地与人拼斗!”郝凝嫣注视着他,厉声道,眼中尽是责怪的神色。 “形势所迫。”小风轻声说了一句,不再做声。他没有向对方解释,自己本来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宁而出手。 “如果你有任何闪失,我无法向九泉下的夫君交代。”郝凝嫣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对面的年轻铸剑师,“夫君将你托付给我,我会竭尽心力医好你的伤势,保你周全。这是我答应过他的事情。” 小风默然——不知她是否知道,那个人逝去的三年以来,这个从事着极易起纷争行当的孤身女子,之所以能够安稳地在此隐居,是因为有一道影子,继续接替着那个人在暗地里守护着她,不顾自己的安危帮她翦除一切的威胁。用那个人的武功,甚至那个人的残剑。或者说,他已不知不觉中成了那个人的影子。 而他自己,在那个女子眼中或许不过是一个被托付的,可怜孱弱的病人,她对自己的一切关心与在意,都是源于另一个人的嘱托。 “随我进来。”郝凝嫣淡淡转身。 小风跟随她进了内室,之前被牵起的旧伤,让他觉得身体虚浮得几乎难以支持,可在那个女子跟前,他仍然表现出若无其事般的平静。 熟悉的药香冲入鼻端,昏暗的灯火在眼前燃起,恍若迷梦。 灯下,郝凝嫣看到小风灰败的脸色,皱了皱眉,指了张椅子让他坐下,便习惯性地拉过他的手腕,伸手搭他的脉搏。可是才伸出了手,却又收回——她忽然想起眼前并非是寻常的病人,神色微微变了变。小风亦抽回了手,苦笑了一下。 医者最寻常的诊治方式是切脉——可是他,却是没有脉息的。 这一点若让别人发觉,一定会使他们惊骇无比——因为通常来讲,只有死人才没有脉息。 然而——小风将双手放在胸前,感受着自己沉重的心跳——他的确还活着。 青衣女子走到一只雕花五斗橱前,拉出这只屋子里最精致家具的抽屉,小心取出一只上锁的锦匣,打开。里面是一只被妥善收藏的玉瓶。郝凝嫣开启瓶塞,倒出一枚纯白色的丸药在掌心。 那是医仙郝凝嫣花费三年时光,日夜不休地查阅无数典籍,采集数百种珍贵药材,炼制了数月而成的灵丹。于许多人看来,简直与起死回生的灵药无异。 “这是我专门为你炼制的药,这一次,一定会有所帮助。”她拖着那颗无比珍贵的灵丹道。 “凝嫣姐,你不必为我费心。”小风低声。 “我曾经答应过夫君,无论如何会保住你的性命。所以,我会遵守和他的约定,拼尽一身医术,不惜任何代价使你无恙。”郝凝嫣认真地凝视着他,伸手。 注视这那颗凝结无数心血的灵药半晌,小风无声地叹了口气:“多谢凝嫣姐,那么我带回去服用。” “我的医馆中,还从来没有过不听医生嘱咐的病人。”郝凝嫣蹙眉。 “但,其实......”小风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没有出口。他无力地笑了笑,接过那颗丸药,突然一仰头吞入口中,然后将双肘撑在桌上,交叉着十指抵住额头,安静坐着。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年轻铸剑师本就暗淡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突然一口鲜血喷出。 “晗风!”郝凝嫣大惊失色,看着眼前的病人一口口地吐血,将刚刚服下的灵药连同鲜血吐尽,踉跄后退了一步,“不,怎么可能,怎么还是这样........” 小风摇了摇头,被郝凝嫣慌乱地扶到床上。他很清楚自己身体此刻的情况,并非是哪怕再精湛的“医术”所能解决的。如果世上真的存在任何办法能使他复原如初,那么那必然是一种极为“特殊”的方法——就像使他的身体变为如今状况的方法一样“特殊”。 因此,服用对旁人而言是疗伤圣药的东西,于他而言实际也是自伤身体而已。 “我再另想办法......”郝凝嫣抿唇。 一套三十六枚的银针,放在灯火上焠过。郝凝嫣走至小风跟前,细细挑选着合适的针,声音平静:“我不怕麻烦。因为夫君的嘱托,我为你做一切都心甘情愿。” 她甚至没有解开病人的外衣,忽然双手齐出,只刹那间,三十六枚银针便隔着衣服准确无误地刺入了小风身体的各处大穴,认穴之准,出手之迅捷,实在匪夷所思。 剧痛袭来,年轻铸剑师几乎脱口大叫,却硬生生没有发出声音,闭上了双眼,额上有汗水泛起。 这一次,却至少的确暂时起到了效果。银针刺穴,使得他体内翻沸的力量逐渐平息。 “今晚你就留在我这里休息。”郝凝嫣慢慢捻动针尾,调整着刺入的深度,“你的身体已再经不起折腾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凝嫣姐,等一下!”看着女医仙的手离开了最后一根针尾,准备起身,小风脱口道,想伸手拉住她的衣袖,却随即惊住——他插了数根银针的手臂丝毫不听使唤,只是微微一动,便即垂落。 “我封住了你周身的穴道,在五个时辰内,你只能老老实实躺在这里。我知道你向来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于是只能逼迫你如此——你可以不把自己的身子当一回事,但我却不同——我既然答应过夫君,要竭尽心力照料你周全,就绝不会食言。好好休息吧。” 郝凝嫣话音未落,已然转身,推门而去。 小风费力地试图转头,看那个女子隐没在门外的背影,却因穴道被封而没有成功,只得颓然陷入枕中。 浮动着药香的屋子一片安静。小风默然合上眼帘,忽然想到许多年前,第一次看到那个女子时的情景。那时,他张开眼睛,朦胧中看到眼前那个十六七岁的绝丽少女垂着头,指尖迟疑地拈着银针,微微颤抖。 八九年的时间流逝,她的面貌竟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眉宇间的神韵,却已经隐隐有了沧桑的痕迹。 小风轻轻呼出一口气——原来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到这时,才觉今是而昨非。 行动被束缚,小风抬眸盯着头顶漂浮的帐子,精神有些恍惚,有一瞬,他甚至分辨不清自己是谁。一切记忆都那么渺远,他觉得自己始终只是小镇里那个默默无闻的铸剑师,有一个虽然贫穷却无比疼爱他的老铁匠父亲,有那些可以共同一边辛劳一边谈笑的伙伴。 他可以独自在狭窄的锻坊里,为自己近乎狂热的爱好不眠不休,所有沉浮,荣辱,成败,恩仇,爱恨都与他无关,他只需一心扎进去,享受那秋水般剑刃在手中成型时的愉悦,研究怎样可以让自己的剑更锐利,坚韧。就这样平淡而满足地度过一世。 然而他亦知道,自己这支离残损的躯体内,还有另一个魂灵带着刻毒的怨恨不甘蜷缩在角落里,随时等待着将自己的恨化为疯狂可怕的报复。 八年前,曾有一个孩子惨死在璀阳派神剑出炉,荣极四方的那一日。而关于当年那件事的真相,却被深深掩盖在了迷雾之中。璀阳掌门那个早逝的儿子,成了人们不忍提及的残酷过往。 然而,其实那个孩子从未消失——他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真相,带着执念与怨恨,蛰伏在某个黑暗的角落,在同一个身体里与对月坊里那个淡泊无争的年轻铸剑师日夜争斗着,在不知哪刻便会破土而出。 霍然间,小风听见屋外传来一声急促的惊呼——那竟是郝凝嫣的声音。 “凝嫣姐!”小风大惊,下意识便猛然想站起身,竟忘了穴道已被银针封住,运力之下,又是一阵剧痛袭体。 ——到底,到底怎么了呢!小风胸膛剧烈起伏,拼命试图转头,却根本无法看到窗外的景象,心中顿时如灼烧般焦躁,如遭揉搓——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 屋外,青衣黑裙的女医仙望着去而复返的十来名镖师,拢着衣袖禁不住后退了一步。那些刚才千里迢迢来求医的镖师,此时却各举明晃晃的兵刃,踹开了大门咬牙切齿地站在她面前。 “哗啦”一声,一只种着秋菊的大瓷缸被踹倒在地摔得粉碎,众人拿刀牢牢指着这个纤弱的女子,面目狰狞地喘着粗气。 “你,你这恶毒的小娘们!是使了什么手段害死我们吴三哥的,说!”一个汉子青筋暴凸,擦的一声将手里的剑剁在郝凝嫣身侧的门板上上,指着她厉喝。 “哦?原来是为刚才那位先生?不错,已经过了一个时辰,算来他应该的确已不在人世了......可惜,可惜......”想起刚刚被自己宣布受了重伤,死活不肯相信怒骂着离去的吴老三,郝凝嫣缓缓摇头。 “胡说八道!吴三哥好好的,怎么就重伤,怎么就死了!定是因为他得罪了你,你就用什么手段置他于死地!今天,我们就要让你偿命!” 郝凝嫣闭眼,又摇了摇头,清凌凌的声音续道:“我行医数载,从未故意害人性命。那位先生的死,与我无关,我从未动手加害——我以我去世的丈夫起誓。” 女子垂着长睫,脸色白了几分——这对她而言,是最郑重,最神圣,也最不会轻易出口的誓言。 然而那些红了眼的镖师却轻蔑地哼了一声:“呸,你那短命老公死都死了,还拿来发誓,也不怕笑话!三哥你死得冤那!兄弟们!给我把这里砸烂了,再戳这小娘们十几个窟窿,给吴三哥报仇!” 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呼和炸裂,郝凝嫣攥紧了衣袖,强烈的愤怒让她浑身开始颤抖。然而看着利刃的寒光在眼前一闪,她惊惧地后退,只觉得心中空洞得可怕,像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溺水者。 绊到一块石头,她脚步踉跄,双腿一软,却有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她,牢牢攥紧她的手臂,支撑住她的身子。 她看到身边那双冷冽如冰水的眸子,愕然脱口:“晗风!你——” 年轻铸剑师小风在吃力地喘息,身子似乎摇摇欲坠,却仍然坚持着扶住她。看着勉力站在面前的人,郝凝嫣心中一跳——他,他竟然硬生生冲破了自己封住的穴道? 她以银针封穴,这次却封得不深,如果强行冲穴,足可解开重新恢复行动。然而,那势必要经历极其强烈的痛苦,更何况,本来他的身体状况便已如此不堪! 匆匆赶来的年轻铸剑师拔下插在手臂上的最后两根银针,慢慢上前,额上的汗水滑落。他只是朝郝凝嫣微弱地笑了一下,不发一言地走到那几名剑拔弩张的汉子面前。 他好像只是随意上前一般,可是所站的位置,实际却是将郝凝嫣牢牢挡在了身后。 “你——”郝凝嫣大惊,拽住了年轻铸剑师的手臂。 “没事,你放心。这些人,吓唬他们一下便好。”小风低声。 他上前,不声不响地握住那把嵌在门板里的剑,拔出。 见到这个突然出现的瘦弱年轻人有了兵刃,那群愤怒得丧失了理智的镖师,立刻挥舞着刀剑一拥而上。 小风抬手架住当先之人的剑。两剑相交,发出一声极为刺耳的锐鸣,让人忍不住想捂住耳朵。 然而年轻铸剑师却在凝神细听那声金属相击——剑身强度虽大,然而受力不均,韧性不足。尤其是剑身三分之二处,材质不均,与其他兵刃相击时又受力集中,是最脆弱的所在。 只是顷刻,他已然根据那种声音做出了判断,手中的剑立刻以某种角度斩落,再度与对方的兵刃相击。 看见这浑然不似什么精妙剑法的招式,从这个苍白虚弱的年轻人手中使出,持剑的镖师几乎就要开口嘲笑。可是随即,他只觉得一股力道小蛇般传来,手中坚硬的铁剑顿时在三分之二出拦腰断裂,仓啷啷坠地。 那镖师看着小半截断剑,目瞪口呆。小风却对那个被自己震断了长剑的人看也不看,回身出手,“叮叮叮”三声,手中的剑与另一人的兵刃在三个不同的部位相击,发出强弱不均的金属之声。 以剑法论,那是拙劣不堪的招式。可是年轻铸剑师却已借那几声短促的鸣响,将一切了然于胸。 ——这把剑韧性虽然稍强,硬度却极差,尤其是剑身中部的一点,只求柔韧,却不堪一击。 他毫不犹豫举剑斩落,剑锋精确地冲着对手剑身的某个地方。白光一闪,生铁铸成的剑竟拦腰生生被断为两截。 只是短短的一刻剑,年轻铸剑师几度手起剑落,眼前数把坚硬的兵刃竟纷纷被他以不可思议的手法斩断,残片四下飞出,叮当坠地,仿佛劈断的只是几根生柴。 他的出手看似随意自如,然而却保持自己的身体始终处于那个青衣女子与那群闹事者的中间,将她与那些人隔开。被劈断的金属残片四处激飞,却没有一片飞向郝凝嫣所站的方向。如果有,那么年轻铸剑师便会顺势上前,将那些锋利的碎片用身体挡住。 他似乎对这些对手不屑一顾,只随手便可料理,可实际上,他却冒着自己受伤的风险,极其慎重地保证不伤到一个人,以免日后给隐居于此的女子惹下更大的麻烦。 攥着光秃秃的剑柄,众镖师面面相觑,惊得呆了——在他们几个人眼中,能轻而易举斫断别人的兵刃的人,只能是有着深不可测的武功。 但他们却不懂,其实任何一把刀剑,都有着某些瑕疵或薄弱处。这些弱点甚至可以被经验丰富的人通过敲击时的响声察觉,只要借以巧劲,便可将刀剑折断。 然而,像小风这样通过激斗时的刀剑相击声,迅速掌握对手兵刃的弱点,再于身体近于虚脱时以巧妙的手法毁损,则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第十三章 年轻铸剑师持剑而立,失去了兵刃的镖师们没有一个再敢上前——其实于实战格斗之中,在没有术法为辅的情况下,赤手空拳的人几乎不可能在持有兵刃的人面前占到上风。作为铸剑师,小风很清楚这点。 即便武功再高的拳师,声称自己可以空手入白刃,赤手夺刀,在面对一个手持利器的文弱书生时,也很难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全身而退——这就是为什么,善于打造利器的铸剑师格外受人重视尊敬。 手中有利器的人,便占得了绝对先机。因此,有许多人情愿不惜代价,去得到一把威力无穷的剑。 而能像他一样,驾驭一把断剑的人,可谓绝无仅有了。 小风下意识地侧头,确认一直被挡在身后的女子安然无恙,抓住了她的指尖。 前来闹事的人起了一阵骚动。他们难以想象,会有人如此轻而易举地一连砍断这十余把剑。 突然,有人指着这个浑身血迹,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哆嗦着叫起来:“难道,难道这不是人,是那小寡妇的丈夫显灵了!” “我......”小风愕然,一时说不出话来。他面无表情,忙不迭甩脱了女子的手,被乱发遮住的耳朵却突然红了。 “没错!原来是鬼,撞见鬼啦!”十几个人变了脸色,向他指指点点,突然纷纷扔了手里的断剑,你推我搡地逃出了门去。 小风和郝凝嫣怔住,对视了一眼,却赶忙各自看向了别处。 两人尴尬地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僵持了好一阵,郝凝嫣才打破了静默,试图找话题般望着满地的断剑轻轻开口:“你怎么做到的?” “......像这样。”小风也终于回过神来。他拾起一把较完好的剑,与手里的那把相击,互斫。一截铁片叮当落地。 “任何一把剑都有瑕疵。像这样粗制滥造的东西,有时往往也很坚固,轻易无法断折。”小风扬手,随随便便让手里的残剑坠地,续道:“可是这种东西,上面的瑕疵往往很多。只要能找出,再采取相应的手段,便能很容易地摧毁。” “那么,所谓好剑,便应该是没有瑕疵的剑?”郝凝嫣道。 “不,要铸成一把完美无瑕的剑,几乎是不可能的。优质的兵刃缺陷会尽可能地少,却基本不能完全避免。一些达到登峰造极之境的神兵利器,也往往有着极小的瑕疵,包括......” 他合上眼,眼前猛地浮现出那阔大如同没有边际的铸剑厅,烈焰漫卷,明灭不定,像是无数幽灵癫狂的舞蹈。剑炉中的长剑被炙烤得银白通透,无数光华如有生命般上下流窜着。 “包括,璀阳派的镇派之宝,神剑啸锋。”他霍然睁眼,道。 听到“璀阳派”三个字,郝凝嫣蓦地退了一小步。 “那真是一件举世无双的杰作,不是吗?”啪地一声,他将半截断剑深深踩入泥土,垂下了头:“然而,那把剑也是有瑕疵的。如果能有人利用那些缺陷,就可以像折断这些残次的铁片一般,将那把无比强大的镇派之宝毁于一旦。” 他冷冷地笑起来:“啸锋剑镇压着璀阳派底部汹涌的的地脉灵力,维持其安宁。那些贪心的弟子,更借助其剑气修炼,拼命提升修为,早已与那把剑密不可分。如果啸锋剑毁损,那会如何呢?” 他瞥见郝凝嫣目光中闪过的惊愕,知道自己说出那番话时,神情一定十分可怖。 “凝嫣姐,我知道你一直想......为他报仇,那么,这是个极佳的机会.......我会帮你。” 郝凝嫣一怔,攥紧了衣袖,抬头凝视着他,神色中有意外,急切,亦有不解与担忧。 “你说,要利用那把剑的瑕疵......可是这谈何容易,如何才能做到......” “或许,我可以。”小风以极低的声音道,“如果我的猜测没错的话,这件事也许只有我能做到。”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你?你.......有什么打算!”郝凝嫣诧道。 小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知道这个女子对于璀阳派,以及那神秘的镇派之宝所知甚少。其实连他自己,对于一些事情知道得也并不多。因此,甚至无法向她解释那个本就不确定的计划。 其实,他同样迫切地想要探查,了解很多陈年的旧情。 “一时恐怕解释不清......我也不知具体该当如何,那么,暂且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到现在,我竟然还没顾上说明来意。”小风低声,“我本想告诉你璀阳派派遣弟子下山了,他们在找他的下落.......无疑,他们已经发现了啸锋剑的缺陷,也正在四处寻找修复的方法。那么,我或许可以反过来利用这次机会,让有些人付出他们应有的代价。” 他淡淡一笑:“这次,我得到了一个可以接近那些璀阳弟子的机会,绝不会将其浪费。” 郝凝嫣的身子震了一下,定定看着眼前的年轻铸剑师,长睫轻颤着,眸中有复杂的光。她随即垂下了头,用力握紧了双手,点头。 她一直无法说清,她与眼前这个已然是个年轻男子的人,究竟是怎样一种复杂的关系。对另一个人一句承诺,将这二人联系在了一起,却又以一种极其特别的方式,相依为命般共存,一起商议着那些计划。有的时候,她甚至可以从他的身上,看到自己深深眷恋的那个人的影子。 但是,也仅仅是影子而已。 小风默然地转过身——继作为这个女子的一个病人,一个影子后,他又多了一个角色——成为她的一把剑。虽然,这把剑本身便有着准备沾染鲜血锋刃。 他是一名铸剑师,结果却把自己铸成了一把剑——一半因为自己的执念,而另一半,则是为了一个他注定只能默然观望的女子,为了另一个与他自己密切相关,同样也是她爱人的男子。 次日的清晨,小风携带着简单的行囊,独自来到了小镇西边的树林之中。薄薄的阳光自树枝的缝隙间刺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踏碎的枯叶发出沙沙呻吟,小风深深呼吸,感觉腐叶的气息冲入鼻端。 四周静得出奇——沈长松特意选了这个僻静的地方与他相见。 小风仍然穿着一身干净爽利的粗布衣衫,衬着他单薄却笔直的身形,冷冽如冰水的眸子依旧看不到底。除了脸色更加苍白了些,似乎与平日没什么不同。 昨夜发生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毫不相干——他只是小锻坊中那个默默不起眼的铸剑师而已。 他的怀中揣着赛孟尝府上的那块铜牌——这是他已被征用为铸剑师的凭证。以及,那把沉睡的青色断剑。 前一日在锻坊中,璀阳掌门首徒沈长松曾与这个被自己救下的年轻人说定,让他于清早来这片树林中相见。小风来得很早,以便避开闲人好奇的目光。昨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早已成为异闻在小镇渐渐传开。在他们眼中看到的,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却足以让他们议论得津津有味。 ——小镇里一个贫穷平庸老铁匠身体病弱的儿子,为保护同伴,被跋扈一阵风过,绞起枯叶与尘沙纷扬满天,冰冷沁入肌理。小风静静站着,感觉呼吸越来越沉重——他不知道自己再度与那些璀阳弟子会面时将发生什么,不知道昨晚那名同门师弟的死,是否已引起了几人的怀疑。机敏如沈长松,又是否会察觉到关于他的一些事情,而他,又能否不动声色地将一切掩饰? 而接下来的每一步,又该如何? 小风一遍遍设想着璀阳弟子再度出现在面前时的情景,他紧紧握住了行囊的束带,指节发白,感觉自己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 阳光渐渐浓烈刺眼,却仍没有一个人影出现,一片死寂。 ——居然没有人?难道,那名璀阳弟子的死,已使他们改变了计划? 他忽然想起那名医馆中的女子,心剧烈地一跳——昨晚在动手前,他特意将那名璀阳弟子远远引开,为的就是不让那名女子受到牵扯。可是.......莫非沈长松他们,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要是,要是那样的话.......!小风身体一震,暗中咬紧了牙。 忽然,他听得身后响起脚步声,踏碎枯叶。年轻铸剑师警觉地转身,看向冷不防出现的人。 他迎上的却是一张大大的笑脸。 “呦,你居然还真来了!”眼前,肤色黝黑,剑眉星目的少年双手抱胸,笑嘻嘻地瞧着他:“打铁的,你可以啊,居然真有胆去给那什么赛孟尝铸剑!” 小风四下打量,发觉来的只有这少年一人,不禁一怔。 “在下璀阳派门下,姚天擎。”吊儿郎当的少年突然像模像样地做了个抱拳行礼的姿势,把“璀阳派门下”几个字咬得极重。 “姚兄弟也是.......璀阳派门下?”小风忍不住反问。他随即想起,眼前的少年正是昨日在锻坊中,那个随沈长松一起现身的小弟子。 残暴的贵族赛孟尝征为铸剑师。传说,被那个赛孟尝征去的铸剑师,没几个活着回来。在这时,突然有一群世外剑仙降临,不仅出手相助,救下了这个可怜的年轻人,还答应一路保护他,这个病弱年轻人,竟一下子遇到了这样难得的机缘。 在众人的闲言碎语中,这件事只不过是如此而已。 第十四章 那时,这个风姿卓然的璀阳剑仙路见不平,仗义出手,更为了保护这个被跋扈贵族征用的病弱小铁匠安全,费心派遣一名修为出众的同门弟子跟随相助,让无数人交口不绝地称赞。 但实际上,凭他对沈长松的某些了解,小风清楚这个璀阳夙兴掌门人最精干的爱徒,若非有着特别的目的,是绝不会做任何多此一举之事的。 “那是自然!”姚天擎嘿嘿一笑,左摇右晃地再度抱胸,“怎么,不像么?” “......还是......有些像的.......”小风沉默半晌,终于出声。 “这个......我师兄他们遇到了一些事情,因此紧急赶了回去......”姚天擎开口,突然收敛了笑意,怔了怔。小风眉心微微一动——他知道那多半是因为昨晚发生的一切,不动声色地继续听。 姚天擎叹了口气,变得垂头丧气的——他虽然和师兄刘珩互看不顺眼,关系极僵少有交集,但得知对方突然暴死,还是忍不住唏嘘。 “但是嘛,我们璀阳门下弟子言而有信,既然答应你的事,那就言出必行。”姚天擎振了振精神,终于恢复了常态,道:“师兄已经回山,因此呢,这次便由我,负责一路保护你,跟你到那什么赛孟尝府上铸剑。” 小风一怔,十分意外地看着这个不过十七八岁的璀阳小弟子——他感觉事态的发展,似乎与自己预料的差得有些远,一时没有说话。 姚天擎看到他神色有些特别,还以为是在为铸剑的事担忧,拍了拍胸脯:“你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那个什么赛孟尝大人,在我们璀阳弟子眼中,那就是小事一桩,因此你什么也不用担心。” “.......”小风一时无言以对。 璀阳小弟子续道:“这都是我理所应当做的,师尊曾说,施恩不望报,大恩不言谢,所以你也不需感恩戴德,没完没了地谢我。师尊还说,为人要谦虚谨慎,所以你也不用赞我术法强剑术高身手好了。” “............”小风一时更加无言以对。 姚天擎轻咳了两声,又道:“师尊还说,璀阳弟子面对那些普通人,不可随时以高人一等的剑仙自居,一定要为人低调内敛。因此呢,你就不必像那些人一样叫我剑仙了,只要称呼''姚少侠''或是''姚大侠''便好。” “..................”小风一时极为无言以对。 携带者赛孟尝府上的那块铜盘,年轻铸剑师和璀阳小弟子一同上路。这两个年轻人性情迥异,本来说不上几句话便会冷场,但姚天擎浑不在乎,得了机会便要说个不休,小风也只得勉强作答,终于使二人算得上熟络。 本来,姚天擎此时的身份应是“保护这个平凡小铁匠的修仙门派弟子”。璀阳派弟子一度被普通人视为超然于世,神通广大的仙人,然而,这个少年身上居然全无名门弟子的矜持风度,竟是同门中少有的活泼率性——其实有时,姚天擎也会觉得那个看似病弱的同伴并不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铁匠,但是他大大咧咧惯了,也没放在心上。 一路行来,二人已抵达陪都怀邺。怀邺城富庶繁华,依据古礼,按《考工记》所载“夫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涂九经九纬,面朝后市,市朝一夫”营建,以纵横各九条大道严正地划分为数十个闾里,宛若棋盘。 南方为车水马龙的街市,而作为上位的正北方,则盘踞着一片占据几条街道的深宅。远远望去,只见高墙之内房檐高耸,不知庭院深深,其深几许——“赛孟尝”凌千乘的这处府邸,总是令人望而却步的。因为这不仅是一手遮天权贵的私宅,更是无数黑白二道好手的聚集之处。赛孟尝手下的一众门客,足可让其主于四方横行无阻。 看着身旁往来的行人,栉比的房屋,小风有些出神。姚天擎凑上前来,一手叉腰,另一只手肘压住了小风的肩,嘿嘿一笑:“打铁的,看来,你不怎么常出远门?” “的确如此......”小风失笑,有些感慨:“幼时家中束缚极严,很难得有机会外出,到了后来,身体一直欠佳,则更是没什么机会远走。” “我就说嘛,要说这''行走江湖''的经验,一定还得我''姚少侠''教你。”璀阳小弟子把小风推在一边,自顾自走在前面。他的背影十分挺拔,那把璀阳弟子从不离身的蕴灵佩剑被布帛包裹着,斜背身后,一路上,这个矫健而英俊的少年常引得路人投去目光。 姚天擎转过身来,做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伸出一根食指摇晃着:“打铁的,你可得听好,这行走江湖,首先一定要处处谨慎,任何地方都要多加警惕。尤其是饮食之类,更要小心,要时刻提防旁人下毒加害,不可贸然吃喝享用。这只是其一。” 他见小风抬头望着自己,似乎听得认真,很是得意,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足足半天,口若悬河,仿佛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真是惯走江湖的老手一般。 年轻铸剑师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便点了点头。 姚天擎忽然极认真地看过来,凝视着他的双眼道:“我刚才说的,你领会了没有——就好比说,我们来到这怀邺城中,现在要做的最要紧,最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是什么?” “姚兄弟的意思,是......”小风见他忽然如此严肃,微微一怔,不禁蹙眉低头沉吟。 姚天擎认真注视着他半晌,突然嘿嘿一笑:“这你都猜不到。当然——是吃饭啦,肚子早就饿了半天了。” 小风:“.......” 璀阳小弟子不由分说,便拉着年轻铸剑师进了路旁一家面馆,一进门就立马扯着嗓子喊道:“老板!来四大碗面!” 听老板立刻答应了一声,小风忙道:“怎么要这么多?我一碗就够。” 姚天擎看了年轻铸剑师一眼,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哦对,还有你。老板!来五大碗!” 小风一时语塞。 年轻铸剑师默然看着对面的姚天擎抢过刚端上来的面,翻起碗底,筷子撞得叮当响,一会功夫便拧着眉毛稀里呼噜吞下去半碗,一头一脸的热汗直往桌上脖子里掉,无奈地瞥他一眼。 小风拾起筷子,开始按照一直的习惯,一根根把面条往嘴里送去,细细咀嚼,只若有所思地不做声。过了一阵,却似乎听到旁边有人惊奇地指着自己说了句什么,隐隐像是:“喝,看那边那小伙子吃面,真斯文!好好学着,回去也教教咱闺女。” 小风埋头,假装吃得很专注。 眼见姚天擎把三只空碗推到一旁,开始埋头干掉第四碗,小风终于忍不住皱眉:“姚兄弟,方才你似乎叮嘱......行走江湖,一定要处处谨慎,尤其是饮食更要小心,要时刻提防旁人下毒加害,不可贸然吃喝享用,那么......” 姚天擎头也没抬,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道:“唔,这个,先吃饱了再说。“前几天跟着师兄东奔西跑,几乎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这两天也没好好吃上什么,没真是饿得要死。” 说到这里,他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捂住肚子:“糟了!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肚子开始疼起来了,好像有几把刀在戳一样!难道,难道......是有人......” 小风淡淡向他横了一眼:“一天一夜没吃什么东西,突然吃了三大碗,肚子能不疼么?”(搭配表情←_←) 姚天擎笑得悻悻地,推开碗,东拉西扯地找起话题。聊了几句后,想起一事,他问道:“打铁的,你明知道给赛孟尝铸剑,很可能有去无回,为何还要答应?啊?” 小风放下碗筷,低低一笑:“赛孟尝的门客奉命而来,不带人回去交差决不罢休。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那人拿着自己铸的剑,找些本事更加庸碌的人充数,而自己瑟缩一旁,让他们白白送死?” “这么说,你倒很有把握了?” “正是因为没有绝对的把握,这件事才更值得一做,不是么?”小风淡淡笑了笑,望着有些惊讶的璀阳小弟子,“铸剑师不是工匠。对于工匠来说,所做的是为了维持生计,自然希望风险与麻烦尽可能少。铸剑师却不同。对他们而言,每一把剑都是自己的心血所凝,他们会疯狂而执着地追寻有些东西。对于真正的铸剑师来说,越是险而又险的境地,越会激起他们一试身手挑战自身的渴望。” “哈哈,说得我倒有点佩服你了。”姚天擎大笑:“可是像你们这种普通铸剑师,摆弄来摆弄去,到底是一块铁片,是死的东西。而我们璀阳派的剑,炼化的不是剑本身,而是‘剑气''。剑气一出,碰上凡兵俗刃,那简直是如切腐土。” 姚天擎话一出口,才觉自己声音大了些——璀阳弟子乃化外之人,况且如今自己有责任在身,不好轻易暴露身份。他环视四周,见自己的座位偏僻,加之客人渐多,面馆内逐渐嘈杂,自己的话应当不会被人听去,才放下心。 “那么......所谓剑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否请姚兄弟解释一下?” “哈哈,就知道像你们这群普通人,对于这些东西很好奇。”姚天擎得意地摸了摸下巴,一只手肘撑在桌面凑上前,神情诡秘地继续开口。若是其他老成持重的弟子,绝不会把这些门派中的秘密透露给旁人。然而姚天擎说到兴头处,便浑然不顾了。 “这点要怎么说呢,哎,那我便随便解释几句吧。其实剑气,便是将原本是实体的剑炼化为无定形的灵力。和你们这些普通铸剑师开炉锻打淬火一样,剑气也需要用特殊的方法淬炼。” “对于剑气所化的蕴灵剑而言,金属所铸的剑不过相当于容器,剑气才是本体。有些特别厉害的剑,剑气十分强悍,普通的宿体甚至承受不了。” “要想控制剑气,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随便抓个街边卖艺的都能办得到的,必须要把相应的法术修炼得特别熟练,还要与剑有着极度的默契。” 姚天擎把手里的筷子娴熟地转了个圈,剑眉一挑: “不过嘛,控制剑气跟人打架,反而是最简单的,要说难办的,还有得是——每一把蕴灵剑的剑气都是一个整体,若割裂开来,就和普通的剑断掉一块没什么区别。这时,要想修复就必须牵引剑气,这是极困难的。” “所谓割裂,一种是剑本身折断,成了两截;还有一种更复杂,是剑身完好,而剑气割裂,这种情况处理起来也更麻烦。” “那么,假如一把剑有了缺损,成了残剑,该用什么方法修复,我是指......剑气。”小风忽然垂下了眸子,遮住眼底的表情,轻问。他的衣襟内,正沉睡着一把断剑。但他这样问,却是为了另外一些事,“莫非有什么方法,可以自如操控剑气任人牵引?” 姚天擎摸了摸下巴,嘿嘿一笑:“任人牵引?那可太难了,就是我们夙兴掌门,也还办不到。其实呢,每把剑从铸成那一刻起就都是一个整体,就算剑气割裂开来,还是会有相互聚集的趋势。所以说,如果一把剑的剑气缺损,最好能把缺掉的部分找回来,再凭借这种相互吸引的力量来引导剑气归位,这样做往往是最好的。否则不仅费时费力,效果也不见得怎样。” 他把双手交叉在头后:“师尊曾说,有一种叫做“冶灵石”的宝物,不仅可以在铸剑时用来淬炼剑气,还可以借它把缺损的那一块剑气引回来,重新熔铸成一个整体。甚至,这种东西本事就可以像蕴灵剑一样,成为剑气暂时的宿体。唉,不过呢那可是很特殊的东西,也不知在哪能找到,否则,非得拿出去显摆一番不可。” “原来如此,真是大开眼界啊......”小风低低一笑,“这一定是极为重要的秘密吧,姚兄弟却透露给我。” “这算什么?这种事在我们那里,人尽皆知。”姚天擎大咧咧往椅背上一靠,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也就是你们这些普通人,会当成不得了的事。嘿嘿,反正我看你还蛮顺眼,多告诉你几句也没什么。” 忽然,姚天擎猛地把身子凑近,低声道: “其实,我还有一个秘密——连我几个师兄也不知道的秘密,你想不想听?” 小风眸底的神色骤然一变——连师兄也不知道的秘密,这个璀阳小弟子? 他竭尽平静地点头,掩饰着心底的错愕。 “这是临下山前,师尊特意私下嘱托我的,连沈长松师兄他们,也全然不知——我先给你看样东西吧。” 姚天擎回身取下了背上从不离身的长条包裹,置于桌上小心打开。里面躺着璀阳弟子的蕴灵剑,被敛去灵力,看去与普通长剑没什么不同。 “这里人多眼杂,若是重要的东西......”小风忙道。 “嘿嘿,这没关系。这样东西,就算我摆出来,这里也没有一个人能认得出来。” 璀阳小弟子忽然变戏法一般,从长剑之下又取出了另一样东西,郑重放在面前——那和剑差不多大小长短的东西,竟是一块木片。 小风有些疑惑地盯着那雕琢着一道道纹样的木条,一时莫名其妙,半晌,手中的筷子突然啪啦啦一声跌落在碗底。他手忙脚乱地去擦拭四溅的汤汁,手指却仿佛已不受控制,弄得满手淋漓。 “这把木剑,本来是我们璀阳夙兴掌门的儿子亲手做的,但那个孩子才十二岁便突然离奇地死去,甚至没来得及把这把木剑做完,所以就成了他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