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1章 乱糟糟的朝堂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八日,北京城,奉天殿内。 “殿下,是不是该上朝了?”一个略显有些浑浊的声音,在朱祁钰的耳边响起。 朱祁钰用力的挤了挤眼睛,缓缓的睁开。 入目则是无数的大红色的木柱,黄色的帷幔在春风之中,猎猎作响,两盏鹤形宫灯就在眼前,香气袅袅。 似乎是一股松香的味道? 这是哪里?我是谁?我在这里干什么? 恶作剧吗? 他用力的眨了眨眼,眼前的世界慢慢的清晰了起来,他用力的吸了几口秋日的凉气,意识逐渐的清醒了起来。 他看着面前的太监,有些疑惑,搁这儿拍戏吗? 那我的台词应该是什么? 他用力的坐直了身子,正要说话,忽然身体一僵,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如同气泡被戳破了一般,无数的幻影在自己面前不断的闪过。 穿越了,穿越到了朱祁钰的身上,这朱祁钰在大明并不是很有名,甚至连个正经的庙号都没有,明代宗,人称景泰帝。 景泰年间,最出名的大约是景泰蓝? 朱祁钰一头乱麻。 他的好哥哥知名的叫门天子朱祁镇,在七月份带着京师三大营,亲征瓦刺部,行至土木堡,被瓦剌部的也先俘虏,京师三大营二十万精锐,一战打了个全军覆没。 作为闲散王爷的郕王朱祁钰,在完全不知道状况的情况下,被皇太后从郕王府里提了出来,扔在了监国位置之上。 群臣在殿外候着正等待着上朝、皇太后在帘子后面垂帘听政、内官监太监和司礼监太监等待着朱祁钰的指令、大黄色的龙椅之上空空如也。 他现在只是一个监国,而不是皇帝。 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自己这算是被赶鸭子上架了吗?他看了一眼珠帘之后的皇太后。 现在的他,真的没得选,就算是再头皮发麻,哪也得捏着鼻子干下去! “上朝!”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强作镇定,虽然手心已经攥出了汗。 前世的他只是一个普通教师,朝五晚九,这没想到熬了一夜,再醒来,居然做了监国。 监国该怎么当啊?挺急的。 “上朝!上朝!”内官监太监成敬转过身来,喊了一嗓子,随后小黄门高声呼和。 停摆了数日的朝议,终于再次开始,胸前绣着各种禽兽的朝臣们,在大汉将军的查验之后,走进了奉天殿内。 前线战事吃紧、天子被俘、群臣惶恐,进了殿之后,诸臣依次站好之后,都在小声的交头接耳,一时间奉天殿内,居然有几分嘈杂。 朱祁钰坐在一个四方凳上,这个四方凳很小,甚至有点硌得慌,和那宽阔的龙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还是监国,还不是皇帝。 右都御史拿着手中的黄册大声喊道:“禀太后、殿下,应到二百零五人,实到一百三十二人,七人病休。” 朱祁钰眉头紧皱,这缺勤实在是太多了,七人病休可以理解,可是剩下的六十六人去哪了? 他打量了一圈,认真的想了想,便回过味儿来,剩下那六十六位本该上朝的大臣、勋戚、军将,都死在了土木堡之下。 大明朝的在廷文武,仅一战损失了超过三成! “有事启禀,无事退朝。”内官监太监成敬,大声的喊道。 “吾皇万岁。”诸臣俯首,山呼海啸,声浪很大,只不过他们要行礼的对象并不在奉天殿内,而是在瓦剌部的大帐内。 这画面颇为的讽刺。 “殿下,臣有事启奏。”右都御史出列俯首说道:“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如今天子北狩,还请殿下早日定夺社稷之主,以安天下。” 北狩…皇帝被俘虏的专用名词。 朱祁钰认真打量着面前的右都御史,这人名叫赵谦,原来郕王也只知道此人叫赵谦而已,别的就真的不知道了。 这是在劝进吗? 朱祁钰准备推辞,按照他记忆里的规矩,至少要三推而就,否则就是大不敬,毕竟朱祁镇这个皇帝,还活着。 赵谦想要再说话,可是站在另外一侧的司礼监太监,一甩斗牛服的袖子,拿出了一卷圣旨。 他高声呼喝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 “皇长子朱见深,天资粹美,恪遵皇太后慈命,载稽典礼。” “授朱见深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传播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朱祁钰看着这个司礼监太监,此人名叫金英,司礼监提督太监,那是内官之首。 这段圣旨简单翻译就是皇长子朱见深,在皇太后的慈命下,被册立为了太子。 朱见深,两岁,自己那个便宜哥哥朱祁镇的庶长子。 朱祁钰额头瞬间起了一层冷汗,他对明史本就是一知半解,这一道圣旨下来,内容很简单,也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无论他做什么,这个江山,还是,也只能是他那个哥哥朱祁镇的江山。 朱祁镇人在瓦剌人的大帐里,从哪里来的诏曰!诏个屁! 赵谦伸出右手来,探出一步,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摇了摇头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自然是坐在珠帘之后的皇太后。 这诏书谁下的? 为何要立北狩天子朱祁镇的长子为皇太子? 因为朱祁镇是那皇太后的亲儿子,而他朱祁钰是庶出。 朱祁钰只觉得好笑,皇帝被人俘虏了、大明二十万精锐被全歼、朝堂三成朝臣殉国、瓦剌部磨刀霍霍正欲南下,大明国势危如累卵。 朝堂停摆数日,上朝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确立皇太子之位,而不是退敌之策,保住大明的江山社稷! 真应了那句,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胸前绣着云雁的朝臣,站出来俯首说道:“殿下,臣佥都御史徐有贞有本启奏。” 朱祁钰看别人没反应,点头说道:“讲。” “眼下当务之急,乃是迎回皇上,瓦剌部太师也先派来了使者,要求金帛相赠,以早迎皇上还朝,还请殿下定夺。” 赎回人质? 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大明朝!就这样被叫门天子朱祁镇给坏了规矩! 朱祁镇这是要把大明朝的脊梁抽断吗?! “启禀殿下,这事已经令户部办下了。”司礼监太监、皇太后的传话筒、朱祁镇的狗腿子金英,立刻回禀了一句。 事事启奏的时候让他这个殿下定夺,却事事都由太后定夺吗? 朱祁钰却是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问道:“有多少?” 金英显然没想到一向温和不通政事的郕王突然询问,想了想说道:“九龙蟒龙缎百匹、珍珠六托、两百两黄金、两万两千六百两白银,八车珍宝。” 朝堂一片哗然,朝臣们立刻吵吵闹闹,奉天殿的顶差点被掀了。 一直老神在在一句话不说的吏部尚书王直猛地睁开了眼厉声呵斥道:“好你个阉贼!金英,某问你,你可知这九龙蟒龙缎乃是天子御用之物,岂可轻赠?!” 朱祁钰闭目用力的吸了口气,王直说完了话,朝堂总算是安静了下来,他心头的烦躁却越来越盛。 他猛地睁开了眼,大声的问道:“衮衮诸公,天子北狩、大兵压境!尔等皆为社稷之臣,喋喋不休些狗屁倒灶之事,如今当务之急为何?” “不应该是退敌之策吗?” “还是你们以为瓦剌人入不了关!” 第2章 喋血奉天殿 敌人都打上门了! 把皇帝都给俘虏了! 朝臣们却在就使用九龙蟒龙缎做赔偿是否违制争论不休。 朱祁钰原本打算沉默是金,先了解情况再做事,至少也要把朝臣们认全,才能有进一步的打算。 但是…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都分不清楚,这朝议个什么劲儿? 朱祁钰此话一出,有几个人眼睛瞬间变得明亮了起来。 佥都御史徐有贞再次出列,高声喊道:“臣昨日夜观天象,发觉荧惑入南斗,天命有变,祸不远矣。” “臣以为,此等危急时刻,不如趁运河水势高涨,乘舟南下,至南京再做定夺!” 徐有贞,就是刚才提到的给瓦剌部赔偿,换回皇帝朱祁镇的人。 吏部尚书王直闻言,面色不愉,嗤笑的说道:“徐御史,你安排妻儿南下,此时怕已经过了临清了?” “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早有逃难之举,还是觉得这佥都御史不做也罢?要是不想做,有的是人想做!” “你!”徐有贞万万没想到他安排妻儿南下之事,早已经被人知晓,一时间却是说不出话,偷偷做和被人讲出来,完全是两回事。 徐有贞倒是言行合一,说跑,连自己的妻女都送走了,无骨鼠辈也。 司礼监提督太监金英往前走了一步,盯着徐有贞的眼神非常凶狠,他厉声说道:“你欲迁都,社稷南迁!咱家问你,皇上怎么办?” “一旦南迁,皇上陷阵敌营,可还有还朝之时?!” 朱祁钰心里瞬间了然,这是叫门天子朱祁镇的嫡系的嫡系,走狗中的走狗,这人得抽个冷子给杀了,否则朱叫门回来之后,这就是他的拥趸。 徐有贞的额头已经满是汗水,他退了两步,他也就是这么一说,结果差点落了个谋反的罪名。 整个顺天府的商贾缙绅们,在土木之变的消息传来之后,已经开始拖家带口的南迁了! 整个运河已经被船拥堵,直道上都是各种驴马车,是他一个人跑了吗?! 是整个京师,整个顺天府、整个河北都在向南逃跑!! 怎么责难时,却只责难他一人?! 这朝堂上,不说话的朝臣里,又有多少的妻儿早就在去南直隶的路上了?! 他只是把这件事挑明了罢了。 “殿下…”他擦着额头的汗水,看着台上的朱祁钰。 朱祁钰调整了下坐姿,这四方凳,真的有点硌得慌,他挥了挥手,示意徐有贞归列,大声的说道:“可还有附议南迁之策的人吗?” 零零散散只有三四个人站了出来,赞同了徐有贞的南迁之议。 大明的法统有个说法叫:山河焉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 虽然说是这么说,但是宋廷南迁,置淮河以北军民于不顾,直把杭州作汴州,这是大明朝臣乃至黎民百姓所不齿的行径。 大明朝也老是拿大宋出来做反面教材。 “臣兵部侍郎于谦有本启奏。” “如今局势危如累卵,当速召天下兵马勤王,固守京师,再言南迁者、议和者,斩!” “京师是天下根本,平日稍动也是大动干戈,此诚危难之秋,一动便大事去矣。诸公,难道看不见大宋南渡的后果吗?” 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朝堂里回荡着,一个浑身正气的男子,站在庙堂中央,振振有词,中气十足。 于谦,于少保,一首《石灰吟》绝唱天下,正如他那首诗一样。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朱祁钰穿越而来内心那股郁气和狂躁,都在于谦开口讲话之后,消散一空。 “于侍郎可有退敌良策?”朱祁钰略微有些激动,但还是稳定住了心神。 于谦俯首说道:“殿下,奉天殿人多眼杂,此乃军机之事,臣以为还是等庙算、廷议再议不迟。” 成敬作为十王府郕王典薄,现在的内官监太监,对规章制度门清,他移步在朱祁钰身边小声的说了几句,稍微解释了一下廷议。 朱祁钰点头,朝会其实更多的是宣布,而廷议才是真正庙算的地方。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成敬再次大声的喊道。 成敬话音未落,立刻有人站了出来大声的喊道:“臣右都御史陈镒有本启奏,王振倾危国家,陷皇上于险地!请诛王振之族,以安军民之心!” “臣等附议!” “请诛国贼!” 陈镒话音刚落,朝中一百多位官员已经哗啦啦的跪下了一大片,高声疾呼请诛国贼,甚至有的已经泣不成声,痛哭不已。 土木堡之变,明英宗朱祁镇亲自率领京营二十万精锐,出宣府作战,全军覆没。 几乎所有人都将土木堡之变的罪恶,归咎到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振的身上。 是王振蛊惑英宗皇帝朱祁镇出兵,是王振执意回家乡耀武扬威,才让大军迟滞,是王振怕大军踩坏了他们家乡蔚州的田地,才改变了路线,是王振让大军,驻扎到了土木堡,酿成惨祸。 反正什么锅都是王振的,他朱祁镇朱叫门,就是一朵妖艳的白莲花,啥错没有。 朱祁钰看着满朝文武跪地,只有少数几个人站着一句话不说,他认真的记下了这些人的面庞。 “王振乃是皇兄近侍,需待皇上旨意,本王只是监国,无权处置。”他一推四五六。 王振乃是阉党党魁,整个大明皇宫里都是王振的子子孙孙,朝中也有王振的党羽。 朝臣们想让他这个监国,诛杀王振满门九族,他一个住在奉藩京师的郕王,何德何能? 想让他当这把枪,门儿都没有。 陈镒痛心疾首的高声呼和:“王振罪不容赦,殿下若不立即正典刑,灭其族类,我等今日皆死于此廷中。” “臣等今日皆死于此廷之中!” 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顺就是阉党,他大声怒斥道:“裹挟上意,大殿喧闹,乃是…” 马顺的话还没说完,只见旁边突然窜出两道人影,一左一右,一把抓住了马顺的头发,用力一扯,扯下了不少血肉。 “你过去助王振作恶!倚其擅作威福!今天事已至此,你竟还敢如此!看某取你命来!” “纳命来!” 说完整个大殿乱做了一团,大汉将军鱼贯而入,却从两侧绕到了月台之上,护卫着月台之上的朱祁钰和珠帘之后的孙太后。 朱祁钰通过人墙看到了大殿的惨状,眼神直跳,好大的胆子! 瓦剌人还没到,这朝堂倒是先打了起来。 随着越来越多的大汉将军冲进了奉天殿,朝堂才慢慢的安静了下来,一股铁锈味在大殿之上弥漫着。 三具尸体已经躺在地上,倒在血泊之中,王振亲眷王长、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顺、指挥使毛贵。 司礼监太监金英也是浑身是血,胳膊无力的耷拉着,脸上被挠出了不少伤口。 锦衣卫将几个人反压在地上,这都是行凶之人。 “好!很好!”朱祁钰终于站了起来,不断的鼓掌,慢慢走下了月台,来到了尸体旁边站定。 一片血肉模糊。 第3章 待明日,权在手 “殿下。”于谦只觉得头晕目眩,甚至有些干呕,他用力的咳嗽了数声。 他最近一直忙于京师防务和武库调配,日夜不辍,昨日就没有休息,今天直接上殿,结果出了这档子事。 “孤无碍。”朱祁钰没有让于谦搀扶,站在了三具尸体之前,又看着群情激奋的朝臣们。 他饶有兴趣的巡视了一圈,朝臣们的表情颇为有趣,有的看着三具尸体恨得咬牙切齿,有的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的则是面色凝重,忧虑重重。 当殿打死的是锦衣卫指挥使马顺!是天子亲卫的指挥! 他负手站定,因为手有点抖,他不愿意露怯给朝臣们看。 朱祁钰环视了一周后,看着刑部侍郎俞士悦问道:“杀人者,何罪?” “杀人者诛。”俞士悦俯首说道:“郕王殿下,事出有因…” 朱祁钰打断了俞士悦求情的话说道:“杀人者诛,压下去,立刻将一干人犯,送往北镇抚司。” “殿下!几位大臣也是拳拳之心,为国赤胆忠心!”王直大声说道。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厉声说道:“赤胆忠心不上阵杀敌,马顺等人即便是有罪,未加审讯,当殿打死,又该当何罪?” 于谦有些恍惚的站了出来,俯首说道:“殿下,臣以为,马顺等人罪该当死,不杀不足以泄众愤。” “况且群臣心为社稷,没有其他想法,一时激动,还请殿下,不要追罪于各位大臣,还请殿下三思。” 朱祁钰眼睛一眯,大声的说道:“大汉将军何在!” “末将在!”一众大汉将军左看看右看看,一个缇骑猛地出列,带着十余人,拿走了人犯。 朱祁钰有些惊讶,他其实在试探自己到底有没有权力,这一试探,居然还真的有人站了出来。 他点头说道:“拿人送往北镇抚司!” “末将领命!” 于谦惊讶的看着朱祁钰,这个郕王府里奉藩京师的王爷,平日里哪里有这份果决?他俯首说道:“殿下!” 但是一时间之间,可是一时间却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劝谏。 杀人者死。 朱祁钰扶手走出了奉天殿,身后跟着成敬和兴安两个太监,都是十王府的旧人,他甩了甩手,当时那种群情激奋的状态,的确是有点吓人,他也是吓了一身冷汗。 强撑着走出奉天殿的他,一阵阵的恶心,血肉模糊他是第一次见到。 杀掉马顺、王长、毛贵三人的朝臣共计有六个人。 马顺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这些朝臣们既然敢当殿击杀,绝非一时冲动,他们早就准备好了退路! 但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被如此羞辱般的杀死,那锦衣卫们,又该如何想? “刚才那个缇骑姓甚名谁?”朱祁钰问着身边的两个太监。 兴安俯首说道:“那人叫卢忠,乃是指挥使。” “孤记得他了。”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 甭管这次能不能把人犯给杀了,但至少是给拿了,甭管什么博弈,至少在京师之战打完之前,这帮人当殿杀人的家伙,甭想出来! 等打完了京师之战,权在手之时,这帮人还不是予取予夺?! 朱祁钰站在巨大的堪舆图上,看着密密麻麻的标准线,等了小半茶的时间,才等到了六部尚书等人来到文华殿。 他看了眼躲在珠帘后的孙太后,对着于谦说道:“于侍郎,兵部尚书邝埜,已经确定在土木堡殉国了,你准备下,接过他的担子,总领京师防务。” “臣领旨。”于谦俯首说道,他是左侍郎,兵部尚书战死殉国,他自然要接过兵部尚书的职位。 “于侍郎,现在有何退敌良策,可以说了。”朱祁钰的声音依旧非常平静,虽然他还是稍微有点紧张,但至少没有让朝臣们看出来。 于谦听到朱祁钰的询问,赶忙说道:“我大明拥兵一百五十余万,下勤王诏,号令全国军户驰援,京师坚守三月,敌军不战而退!” 朱祁钰让成敬和兴安两个小宦官搬了凳子过来,示意诸位尚书坐下叙事,他摇头说道:“孤不通军事,但是还是对于逃户侵占军屯之事,略有耳闻。” “孤记得去年时候,于尚书,上了道奏疏说,天下军户,亡者十之八九,可是在京师酿出了轩然大波,这是实情。” 这事当时闹得很大,当时大同府石亨还扬言于谦再至大同必杀之,于谦就是拿石亨做的反面教材,两个人有点旧怨。 于谦现年五十有一,已经是过了知天命之年,两鬓已经斑白。 于谦叹了口气点头说道:“是实情。仅剩的一些边军若是调动,怕是要酿成大祸。” “所以,咱们到底有多少人,来打这场京师保卫战?”朱祁钰颇为认真的问道。 于谦看了看左右低声说道:“披甲之士不足两万。” 除了于谦和朱祁钰之外,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只知道京营空虚,完全不知道已经空虚到了这种地步! 连珠帘之后的孙太后,都面如土色,用力的攥紧了拳头,南迁不能南迁,议和又不能议和,两万披甲之士,打得过吗? 朱祁钰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要是于谦的退敌之策真的万无一失,他在奉天殿就讲出来安抚朝臣了,不用等到这文华殿了。 于谦叹气的说道:“勤王军不可擅征,否则有可能国体动摇。” “靖康之耻中,徽、钦宗两帝两次召集天下勤王军,勤王军逾两百万之众,云集开封府。” “结果呢?指挥不当,调用无度,宗泽走后,这勤王军都变成了流民乱匪,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皇上亲征草原,仅筹备一月时间,就立刻提兵北伐,三大营精锐倾巢而出,京中粮草抽调大半。” “等下?皇上亲征草原,筹备了多久?”朱祁钰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他虽然不通军事,但是这仗能只准备一个月就打? 美利坚可以在一个月内,准备好一场大战吗? 户部尚书金濂赶忙说道:“一个月,确切的说从亲征敕喻到亲征开拔,一共准备了五天。” 五天? 朱祁钰倒抽一口冷气,别说在大明,就是在任何时候,一场战争,准备五天就开拔,那不是老寿星上吊又跳河,变着法的作死。 不愧是大明战神朱叫门啊!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太宗文皇帝每征漠北,短则半年,长则一年、两年。” 太宗文皇帝?哦,应该说的是朱棣。 喜欢文这个谥号的还有李世民,这俩打了一辈子仗的皇帝,都是文皇帝。 朱祁钰示意于谦继续。 于谦继续说道:“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二十万精锐、三十余万民夫,皇上只用一个月筹粮,五天开拔,实在是…有些仓促了。” 于谦已经很给朱祁镇面子了,只说了仓促,好悬没骂大傻叉了。 筹备一个月,下敕喻五天就敢亲征开拔,谁给自己那个好哥哥朱祁镇,这么大的勇气啊! 户部尚书金濂俯首说道:“京中粮价六月时每石一两三钱,现如今每石却四两五钱,殿下,京中无粮啊!” 喊那么大声干什么,孤听到了。 朱祁钰认真咂了咂这几位重臣说的话,总结性的说道:“眼下无兵可用、无将可遣、无粮可食,南迁不可,议和不能,皇上又在迤北敌营。” “请问于尚书,这场京师保卫战,到底该怎么打?” 难度真的有点大啊! 于谦有些犹豫,问道:“殿下,瓦剌人不可能给我们那么长时间,最多到十月初,瓦剌人就该入关了,不知郕王殿下可有良策?” “倒是有点想法。”朱祁钰从穿越到现在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第4章 退敌良策 “孤的想法很多,但是决计不能南迁,即使孤亲冒矢石,披坚执锐与敌纠缠,也不能南迁,不知道于尚书以为如何?”朱祁钰稍微琢磨了下,郑重说道。 朱祁钰是个老师,多少还是了解一点历史的。 无论哪个朝代,衣冠南渡之后,除了苟延残喘之外,都没有任何的好下场,都是华夏陆沉,尸骸遍地,生灵涂炭,流血千里而冤魂长啼。 即便是按照历史的正常脉络,于谦也能够守住京师,绝不投降!绝不南迁! 至少要守住大明的气节,这是当年国朝初建时,立国之根本。 于谦坐直了身子,长长的松了口气说道:“听闻郕王殿下少有才名,洞察世事,臣以前只当是奇闻姑且一听,百闻不如一见,殿下之胆气,臣等佩服。” “那于尚书,说一说这应对之策。”朱祁钰点头,示意于谦安排国事。 于谦站起身来,站在了堪舆图面前,大声的说道:“眼下顺天府内,披甲之士两万有余,而瓦剌骑卒精兵三万有余,裹挟民夫号称十万大军。” “但这仅是西路军,如果连中路军脱脱不花,东路军孛罗都算上,瓦剌人最少有六万精骑,十五万步战。介时京师城下,盈二十万大军不在话下。” 这么多人?? 朱祁钰转过头看着堪舆图,瓦剌人三路并进,攻打大明。 瓦剌西路军剑指大同宣府的山外九州地区;瓦剌中路军则是以攻打北古口,及关外喀喇沁草原为主;而东路军则是辽东的广宁为主战场,意图通过辽西走廊,进逼京师。 东路军推进不力,已经和也先西路军会合一处。 三路并进! “京师围七十二里,城高三丈三有余,臣前几日查点了武库守城之物,守城绰绰有余,瓦剌不可能攻下京师。” 于谦说的底气十足,别说京师了,就是宣府重镇,瓦剌人,想啃下来都是难上加难。 朱祁钰有些疑惑的说道:“瓦剌人二十万大军直扑京师,可我大明仅有二万京营军士。” 这怎么守得住?二十万对两万,显然是优势在瓦剌。 号称二十万大军的京师三大营,哪去了? 被朱祁镇带到土木堡,葬送在了瓦剌人手中。 于谦继续说道:“眼下当务之急,乃是重建京营。” “应该调集南北直隶与河南等地的备操军、沿海的备倭军进京,人数约有二十余万人,如此一来,我们不仅可以守住京城,还能击退瓦剌!” “都察院的监察御史,派向京畿、山东、山西、河南等地,招募义勇,进行训练,以备不患。” 朱祁钰稍微琢磨了下,他十分确定的是,于谦不仅仅是打算击退也先,而且他最主要的打算是恢复京营的战斗力。 京营强大的战斗力,除了保障京师的安全以外,更是政令通达的保证。 于谦的以备不患,绝对不仅仅是瓦剌部,甚至还包括了大明内部,六师新丧,一些宵小之辈,觉得自己又行了,多少会作妖。 “南京武库有盔、甲、神枪、神铳、神箭、火炮、弓、弩、箭簇、战服、战旗约190余万件,殿下,只需运抵京师126万件,此战万无一失。” 朱祁钰用力的眨了眨眼,他强忍着内心的惊骇,接过了于谦递过来的武备志,里面是南京武库的储备。 他看着那琳琅满目的武器清单,盔甲战服战旗大约有二十多万件,神枪、神铳约有十余万,神箭居然有四十余万,火炮近千门。 这就是大明朝的实力吗? 于谦深吸了口气,站直了身子说道:“殿下,臣任兵部右侍郎、左侍郎、兵部管主,巡河南、山西、湖广、浙江等地,已十九年有余。” “北京武库,臣刚去过点验,南京武库臣前年点检过,这126万件,在十月初,即可到京,绝不迟滞!” “好说。”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户部尚书等人,大家群策群意。 “召集备操军、运军械至京,这都是应有之意,之前于尚书所言,京中缺粮,粮价飞涨,一石就四两?” 他问了一个核心的问题。 常言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这没粮食,再坚固的城池、再多的兵力、再强大的武备,都会是瓮中之鳖,最后的结果还是战败。 朱祁镇准备一个月的粮草就要亲征,朱祁钰总不能让人饿着肚子打仗。 户部尚书金濂赶忙俯首说道:“殿下,京中粮食不足十日,皇上出京,调走了京仓所有的粮草。” “通州有粮。”于谦立刻说道:“通州有八百多万石粮食,虽有些陈粮,但足以京中食用一年有余。” 金濂立刻摇了摇头,他是户部尚书,怎么可能不知道通州有粮八百余万呢?他颇为肯定的说道:“于尚书,这些粮草,铺上火油付之一炬的好。” 这是何等的道理?朱祁钰的眼神带着审视看着金濂,这个户部尚书他是干到头了,不想干了吗? 八百万石粮食说烧就烧?!那京城的百姓吃什么?这不是开玩笑吗? 于谦俯首说道:“殿下,臣请监国旨意。” “臣自请,提督各营军马,在京各营将校受臣节制。以全权调粮入京。” “臣以项上人头作保,十月前,八百万石粮草,只多不少!” 几个大臣的目光都看向了朱祁钰,这是一个很大胆的举动,于谦乃是文职,按照大明律,兵部尚书等文官是不能指挥军队的,而五军都护府才能指挥。 可惜五军都护府连中军左都督,英国公张辅,都战死在了土木堡之变之中。 朱祁钰却是有些玩味的看着几个大臣不同目光,这种感觉很奇怪,按理说他这个监国,应该是有名无实才对,自己说话,真的管用吗? 坐在珠帘后的那个皇太后,会不会干涉呢? 他点了点头说道:“准。” 他拿起了桌上的朱笔勾了于谦请命的奏疏,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很小的玉章,轻轻按在了奏疏之上。 于谦收起了奏疏,至此他终于松了口气,郕王监国,是无奈之举。 先帝朱瞻基走的时候,就留下了俩儿子,一个朱祁镇,现在已经在瓦剌人手中。 现在只有一个朱祁钰被赶鸭子上架了,目前看来,这个鸭子,算不上英明,但是绝对不是一个庸人。 这就够了。 于谦心中的担忧,略微放下了一些,心气稍微松懈,他就觉得阵阵炫目,略微站的有些不稳当。 自从朱祁镇这个皇帝被俘之后,他一直寝食难安,国朝风雨飘摇,他殚心竭虑,勉强维持住了局面。 “咳咳,咳咳!”于谦用力的咳嗽了几声,他有痰疾,平日多注意修养还会咳嗽,更别提连轴转,忙忙碌碌了几日,咳嗽的愈加厉害了。 朱祁钰看着咳嗽的于谦,感慨良多,于谦的确是大明忠贞可见的臣子啊。 于谦扶着堪舆图,咳嗽声减缓,他才继续说道:“无论是运军械至京,还是调粮入京还是京师防务,亦或者是备操军入京、招募义勇,这些都需要大量的民夫。” “臣请征调民夫之权,调集京畿、山东、山西等地民夫。” 朱祁钰点头,历史证明了,于谦的做法是有效的。 坐在珠帘后一言不发的孙太后,终于开口问道:“于尚书的应对之策,可谓是尽善尽美,可是本宫也听了这么久,本宫想问一句,我儿如何?” 朱祁镇是孙太后的亲生儿子。 朱祁钰是贵妃吴氏所出,庶出,而且这贵妃,还得打上一个小小的问号。 亲疏有别,她当然要问问,她的亲儿子朱祁镇该怎么办。 现在她的儿子被俘了,朝臣们商议来商议去,都是在商议着如何击退瓦剌也先,却没有商量如何营救皇上,朱祁镇。 第5章 皇上在叩关 于谦深吸了口气,俯首说道:“禀太后,臣以为派出使团去迎王驾回朝,是最为妥当的选择,臣有一人推选名为岳谦,此人英勇善战,多有杀敌之勇。” 孙太后坐在珠帘之后,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听闻大同府一位都指挥使季铎,此人在塞外多有威名,以此人为副使,不知道几位,意下如何?” 于谦没有回答,王直左右看了看,他作为文官之首,自然要表态。 “季铎骁勇多智,作为使者出京,臣以为善。”王直算是同意了皇太后的想法。 孙太后相信季铎,是因为也先的使者来到了京城索要赎金的时候,提到了大同府的指挥使季铎,曾经给身陷敌营的皇上朱祁镇,送了不少衣物和棉服。 “那就请文渊阁拟旨,郕王可有异议?”孙太后透过珠帘,看着颇为平静的朱祁钰问了一句。 朱祁钰摇头说道:“没有。” 朱祁钰的回答也让孙太后轻松了不少,她扶着宫女的手,准备站起来,廷议最主要的议题,就是拱卫京师。 而拱卫京师的所有任务,都落到了于谦一人的肩膀之上。 孙太后更在乎她儿子。 朱祁钰逐渐发现了他并不是想象的那样,他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提线木偶。 他是监国,如果他不朱批落印,这些人似乎什么事都办不了。 他所扮演的角色,看似无足轻重,但其实非常的重要,至少在此刻的大明朝,政出奉天殿。 他这个监国,如果不同意,这些事,似乎还真的办不了。 “若是无事,这廷议…”朱祁钰正准备散会,于谦已经很累了,也需要休息了。 “报!报!报!”一个小黄门摸爬滚打的高声呼喊着滚进了文华殿,他在门前摔倒,脸都划破了,但依旧连滚带爬的飞快的跑进了宫内。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孙太后愤怒的训斥了一句,这个小太监她认识,乃是王振的嫡系门徒,名叫曹吉祥。 “皇上,皇上他…”这小太监气喘吁吁的说着话,却是气息不匀,说话说不完全。 于谦往前走了一步,面色大变,厉声问道:“皇上怎么了?难不成是在敌营崩了吗?” 朱祁钰一愣,还有这等好事? 孙太后也不顾及从珠帘后走了出来,面色焦急的看着那小太监。 此时文华殿上所有人都将目光对准了小太监,等待着小太监说完他的话。 “回太后的话,皇上无恙。”曹吉祥终于稳住了心神,喘了几口大气之后,看着一众朝臣,面色有些悲苦。 他哪里知道这些朝臣,议事议到了现在? 朱祁钰叹气,就知道没有这种好事,朱叫门这家伙别的本事没有,保命的本事一流! 曹吉祥硬着头皮说道:“也先拥皇上至宣府,索金银瓜果等物,皇上立于城墙之下,要见杨洪、朱谦等宣府守将,令诸将领打开城门,诸将领不允。” “什么?”孙太后强撑着的最后一点精神,瞬间垮了下去,她猛地坐到了地上。 “太后!太后!”几个宫女簇拥上来,围住了孙太后。 而此时的于谦用力的抓着太师椅的扶手,生怕稍不用力,自己也在这文华殿上出丑! 他学富五车,乃是正经的永乐年间的进士。 在这短短的瞬间,他搜肠刮肚,穷尽了自己的认知,将所有的皇帝都挨个数了一遍! 昏聩的比比皆是,平庸的更是不计其数,但是这个样子的皇帝,他真的没见过! 有皇帝敲自己九镇之地之一的宣府的大门,给敌寇开路的吗? 没有!一个都没有! 哪怕是北宋末年最为昏聩的宋徽宗赵佶,宋钦宗赵桓,二帝北狩之后,金人皇帝完颜晟多次下令让两人写诏命,让宗泽、岳飞、韩世忠等人放弃抵抗。 这俩废物点心,屡受酷刑羞辱,最终也没有干出这等事来。 岂止是于谦,其他的朝臣,面色煞白的呆立在了原地。 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们效忠的皇帝,正带着敌酋在不远处的宣府,让宣府的守军放弃抵抗。 朱祁钰情绪还算稳定,他对明史不太了解,但他还是对叩门天子略知一二。 这件事还不算完,宣府不给开门,过几天,朱祁镇就会跑去大同府去敲门去! 朱祁镇会用一次又一次的行为,击碎朝臣们的所有幻想。 论下限,朱叫门就一个标准,那就是,没有下限! 于谦有些恍惚,刚收到了一条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事实,一个更重要的问题,猛地砸在了他的心头! 杨洪、范广、朱谦这些宣府守将们,他们现在不给皇上开门,这是在抗旨不尊! 抗旨不尊只有砍头抄家一条路可以走。 这种担忧和困扰,是只有宣府的守将吗? 大同府的守将呢? 居庸关的守将呢? 京城的守备将领呢? 他们有没有这个顾虑? 想到这里,于谦就立刻瘫坐在了太师椅上,面无血色,他木然的看了一眼一脸平静的朱祁钰。 这个平静的郕王,是这个问题的唯一答案。 朱祁钰再走到了诸位大臣面前,振声说道:“诸公,国朝风雨飘摇之际,还请各位,尽心竭力,护我大明。” “今日廷议到此为止,诸位请回,尽心安排京师守备之事。” “臣等领命。”几位心神不定的大臣们左右看了一眼,俯首退出了文华殿。 文华殿的喧嚣慢慢的小了许多,只剩下了朱祁钰和兴安两人。 兴安打小入宫做了太监之后,就跟着朱祁钰做了他的大伴,算是最值得信任的那个人。 他对着兴安小声的说了两句,兴安点头称是向着文华殿外快步走去。 京城的风总是很大,每阵风起,都是带着厚厚的尘土,落下一层层的灰土,已经临近中午时分,但是天依旧是昏昏沉沉,像极了几位明公的心情。 他们的心情实在是太复杂了,他们效忠的那个天子,这个时候,正带着人叩关。 “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王直站在殿外,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裹了裹身上的衣物,刚过了中秋节,天气算不上冷,但是他却感觉无比的心寒。 “王尚书…算了…”于谦欲言又止,这件事他一个人来做就是了,没必要拉上本就忠厚的王直了。 王直历经四朝沉浮,执掌吏部已经七年之久,他其实知道于谦想说什么。 皇上在叩关,这个一直用在敌人身上的词,用到了自己的皇帝身上,这是何等的讽刺? 怎么解决? 郕王登基。 “你要做的话,就做,算我一份。”王直看了看金濂说道:“金尚书意下如何?” 金濂咬牙切齿的说道:“算我一份。” 王直看着于谦刚强的模样,叹息的说道:“国家全仰赖于侍郎了,今天这样的情况,即使是一百个王直,也处理不了啊!真是多亏了你。” 第6章 权臣行径 于谦连连摇头,心事重重的向前走着,却迎面撞到了一人,其余五位各部管主已经走了老远。 “于尚书。”兴安满是笑容的说道:“于尚书,殿下请尚书,今夜过府一叙。” “啊?哦。”于谦点了点头。 他想到了之前几位朝臣们在文华殿前商量的事,最终答应了下来。 本来作为朝中重臣,还领兵的于谦,和亲王走得这么近,尤其是夜里过府一叙,是很犯忌讳的事。 但是他都打算行废立之事了,自然就不顾及什么忌讳了。 还有比废立皇帝更犯忌讳的事情吗? 而且犯忌讳的主体,是人在迤北的朱祁镇。 于谦告别了朱祁钰的近侍兴安,若有所思的穿过了大明门,回到了兵部。 兵部诸多主事和侍郎等人,早就等在了大堂之上,他们带着期盼的目光看着于谦。 于谦一步步的走到了主位上,转过身来,从袖子里掏出朱祁钰朱批盖章的奏疏,展示了一下,又传阅了下去。 他大声的说道:“此时,敌寇得志!留大驾于塞外,势必轻中国,长驱而南!请饬诸边守臣,协力防遏。” “都督孙镗!” “末将在!” “你领兵两千余人,前往朝阳门,枕戈待旦,不得松懈,事有突变,则领郕王及太后、太子等宫内之人,急速南下至南京。” 这是于谦给朱祁钰和太子朱见深留下的后手,万一京城守不住,则快马前往南京。 “末将领命!”孙镗大声应道。 “都督卫颖、都督张軏、都督张仪、都督雷通!” “末将在!” “命尔等各领兵两千,分兵守九门要地,列营郭外!” “末将领命!” “给事中王竑!” “在。” “即刻起,前往顺义、昌平、大兴几县,在秋收之后,立刻入县城安置,十月前,务必坚壁清野。” “下官领命!” 于谦一道道的下着早就准备好的命令,不断的进行着统筹安排。 除了坚壁清野之外,最主要的事情,就是组织百姓,组成工程队修缮城墙,修筑外墙等事。 更要组织百姓前往通州运粮,这件事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如果好做的话,金濂也不会在文华殿内,说付之一炬这种话了。 他将亲自带兵,督办此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无论多么大的阻力,都要打通从通州到京师粮仓的路。 “至军旅之事,臣身当之,不效则治臣之罪…天地共鉴!” 于谦说完有些颓然,本来后面这句话是:「圣上明鉴」,主语应该是圣上,皇帝能够治罪,而不是天地。 可是他的圣上…在叩关。 而此时依旧在文华殿的朱祁钰,则是在闭目养神,他在梳理今天一整天的见闻。 孙太后必然是希望朱祁镇回来,那毕竟是亲儿子。 那个徐有贞应该是投降派,司礼监提督太监金英,还有禀报消息的小黄门曹吉祥应该是朱祁镇的死忠了。 这些人勉强可算是一派,但是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 还有就是以王直为首的文官,以于谦为首的武官等人,他们算是自己的人吗? 朱祁钰思前想后,得到了一个答案,王直也好,于谦也罢,他们其实是大明的人,而不是他朱祁钰的人。 不过,这就够了! “殿下,臣回来了。”兴安俯首说道。 “殿下,臣有句话要说。”兴安打了一轮腹稿之后,俯首说道:“殿下,臣在殿外听到了几位老师父们,似乎在议论一件事,说什么人人有份。” “虽然他们没有明说,但是臣思前想后,应当是废立之事了。” 朱祁钰睁开了眼,看着兴安,这个人颇为机灵,猜的很准。 朱叫门在宣府叩门的事,但是这件事瞒不住的。 宣府近万军卒都睁着眼看着呢,前线的溃军,正在翻山越岭回到了京师,用不了多久,朱祁镇被俘,并且在宣府府外叩门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京畿。 而且朱祁镇过不了几天,就又去大同敲门了。 到时候更是人心惶惶,不行废立之事,那这京师…不守也罢。 “嗯,你猜的很准。”朱祁钰肯定了兴安的猜测。 兴安将头低的更深说道:“殿下!于谦等一众臣子,也是为了我大明兴废大计,还请殿下勿计较朝臣们一时僭越之举。” “君臣不和,则天下之务皆废,臣,斗胆。” 但凡是哪个朝臣搞废立皇帝这事,都会被皇帝所忌惮,这不是拥立的从龙之功,这是废立还健在的皇帝。 这岂止是僭越?简直是权臣行径。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口气,看着将头埋得很低的兴安,这个小宦官,不仅值得信任,还有一定的大局观,很不错,胆量也很大。 “起来,多大点事儿。”他满不在乎的说道,摇头说道:“也是为难这些臣子了。” 摊上朱祁镇这等货色,你让朝臣们怎么办? 自己非要亲征草原,效仿文皇帝朱棣,结果玩砸了,被俘了。 其实被俘了,也没什么大碍,只要是大明依旧强盛,其实瓦剌部的也先太师,也不敢拿朱祁镇咋样。 宋徽宗和宋钦宗这对父子,把大宋弄的腰斩。 他们两位皇帝,到了金国之后,百般受辱,老婆女儿都被肆意玩弄,两个人也被牵着小弟弟满世界乱跑,雅称牵羊礼。 可是随着岳爷爷南征北战,南宋武力越来越盛,这对倒霉父子的日子,反而越来越好。 从最开始住土窑,到后面到了五国城做了重昏侯,等闲也没人敢折辱他们。 大明越强,瓦剌的太师也先,就越要礼遇有加的对待朱祁镇。 但是朱祁镇干了什么? 叩门,叩宣府的门,叩大同的门,刨大明的根基! 再过俩月,朱祁镇甚至还要叩京师的门! 这种带路党的行径,只会削弱大明! 就连宋徽宗和宋钦宗这俩倒霉玩意儿,都能想明白的道理,朱祁镇他…想不明白。 碰到这么个东西,朝臣们该咋办? 真的眼看着京师南迁,大明变成第二个南宋不成? 所以,朱祁钰才认定了王直和于谦都是大明的人。 “兴安啊,你要学着做宫里的老祖宗了。”朱祁钰拍了拍心安的肩膀。 郕王有俩大伴,一个兴安,一个成敬。 在郕王的记忆里,兴安更值得信任一些,所以,他在一些事上,更相信兴安。 至于成敬,只要不捣乱,做他的内官监大太监也无妨。 “殿下,太后有请。”小黄门曹吉祥有迈着小碎步,走进了文华殿。 朱祁钰站起身来,向着皇宫而去。 第7章 《帝范》李世民着 朱祁钰并不住在皇宫里,他只是监国,并不是皇帝。 按照大明的祖制,后宫不得干政,朝臣不许与后宫联系,他见皇太后,乃是违制。 不过此等时刻,孙太后也顾忌不了太多,也没人会管那么多。 她对远在敌营的朱祁镇,非常的担忧。 所以,她准备和朱祁钰谈谈。 从得到了皇上在叩关的时候,她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六神无主之后,也渐渐的想明白了一些事。 她脸上的泪滴依旧没有擦拭,朱祁钰已经从慈宁宫外,进入了慈宁宫内。 “拜见皇太后。”朱祁钰俯首行了一个礼,左右张望了下,确定了没有五百刀斧手埋伏左右。 孙太后擦干了眼泪,颇为无奈的说道:“郕王,眼下皇上北狩,朝中上下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全仰赖郕王上下打理了。” “郕王机敏聪慧,处事有度,本宫相信郕王不会辜负皇上的期望,也不会辜负朝臣的期望。” 朱祁钰再拜了拜,平静的说道:“这都是臣应尽的本分。” 孙太后用力的吐了口气,擦掉了眼泪说道:“郕王,本宫希望郕王在监国之时,多考虑下皇上目前的处境。” “本宫是个妇道人家,也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希望他平安无事,若是国朝无倾覆之危,还请郕王护我儿周全。” 朱祁钰认真的品味了孙太后的话,首先是在国朝无倾覆之危,再其次孙太后对皇帝朱祁镇的称呼,已经变成了我儿,而不是皇上了。 这是一个信号,作为皇太后的孙太后,她已经有了朱祁镇这个皇帝,做不下去的准备了。 毕竟叩门天子这种事,实在是太离谱了。 击穿了由宋徽宗、宋钦宗、宋高宗这对吉祥三宝共同构建的皇帝下限,达到了独一档的昏君标准,与不抵抗、丢失整个东三省的运输大队长并列。 里通外国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可是皇帝里通外国该怎么办? 丢失皇位。 孙太后也是说在国朝无危的情况下,保证朱祁镇活着。 “臣领旨。”朱祁钰俯首,慢慢的退出了慈宁宫,看着那个红底金字的慈宁宫,看了下站在自己一旁的兴安。 兴安立刻知道了郕王殿下这个眼神的含义。 “陪孤来回走走。”朱祁钰看着巨大的宫城,要不了多久,这里就是自己的地盘了。 只是他对这里并不是特别喜欢,氛围极其的压抑,因为中宫无主。 “兴安,你说这皇帝做得,做不得?”他负手慢行,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的阻拦,他像是在问兴安,也像是在问自己。 所有的宫人都驻足行礼,等到他走远以后,这些宫人才会站起来,继续自己的事。 显然是郕王监国,并且有可能登大宝位的消息,已经被皇太后传了下去。 兴安一脸惶恐的说道:“此等大事,岂容臣这等腌臜之人可以置喙。” “不过殿下,臣以为,这皇帝位,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啊。” 朱祁钰从慈宁宫而出,走过了武英殿的庭廊,踩着金水河的河岸,走过了皇极门的五凤楼,好奇的从楼上看向午门方向,又回到了文华殿。 但是他并没有进殿,而是看着文华殿外的三栋小楼。 中间最高的那个是文渊阁,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大明内阁。 从宣德年间起,敕谕改为了票拟制,来自全国各地的奏疏,内阁大臣们就将自己的意见写到了奏疏之上,皇帝负责裁决批红,之后再发往全国执行。 票拟制的繁杂公务,让文渊阁从不置官属,变成了下辖西制敕房和东诰敕房,每房设置中枢舍人,但并不常设,以轮值的形式出现。 文渊阁的两边就是东西敕房,专门处理公务。 这里就是大明权力中心,而他此时身居监国位,就有批红的权力。 这三栋不比文华殿小的阁楼,里面全是翰林院学士,或者大明的阁老,而且也在皇宫之内。 朱祁钰从西制敕房进入,路过了文渊阁,却没多过打扰,从东诰敕房而出,向着古今通集库而去。 古今通集库就在文华殿外,也在皇城内,其规模比文华殿加文渊阁还要大上一号。 里面是一排排的书架,一眼望不到头,每个书架都有三人多高,里面全都分门别类的各种各样的书。 朱祁钰瞪着眼看着如同浩渺大海一样的书籍,呆滞的问道:“兴安啊,孤记得,当皇帝好像要每日讲经对,就是读这里的书是。” “殿下,据臣了解,是这样的。”兴安俯首说道。 朱祁钰打了个哆嗦,指着两个书架说道:“孤估计一辈子都看不完这两个书架上的书。” 兴安十分为难的说道:“殿下,那是…目录。” 淦! 朱祁钰用力的挠了挠头,随意的在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唐太宗文皇帝李世民的《帝范》。 他很想了解一下,李世民杀掉了他哥哥之后,是如何善后的。 这个是必须要学习的技能点。 兴安看到了朱祁钰拿起的那本书,心中大惊。 “好地方啊。”朱祁钰将帝范塞进了袖子里,看着无穷无尽的书籍,感慨的说道。 这里有《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着番图》,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郑和航海图》,也有《天文包书》四卷,里面有元人测景二十七所的四海测影。 什么是四海测影? 元时郭守敬带着人踏足万里海塘的的黄岩岛,再到大漠长烟的大明城,跨越千里,设立了二十七座天文观测台,东至高丽,西极滇池,南逾朱崖,北尽铁勒,四海测验,验证地球是不是个球。 确定了一个基本的事实:惟谓海水附地共作圆形,亦焉地如鸡子,中黄孤居天内,属于地球说和地心说雏形。 他随手翻动了一下,里面有大明宝船所有的资料和制作工艺,以及数十页的过洋牵星图、针路航图、海船武备图等等,都是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出现。 这本书是郑和第六次下西洋后,全体下洋官兵们守备南京期间,汇集成册,一式两份送到了京城。 朱祁钰信步走出了古今通集库,又回头看了一眼,叮嘱兴安一定要做好这里的防火工作。 他十分随意的走出了皇宫,回到了郕王府,这郕王府规模并不大,但是胜在精巧。 他走进了书房里,拿出了《帝范》好好的研读着,兴安开始秉烛挑灯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问道:“于尚书来了没?” “已经到了半盏茶的时间了,在正厅等着,现在宣见吗?”兴安回答道。 朱祁钰眉头一皱说道:“以后于尚书来的时候,不管孤在做什么,你都要第一时间通禀。” “是。”兴安点头,匆匆去正厅请于谦来到了书房。 于谦进入书房立刻额头上蒙上了一层冷汗,他看到了桌上的《帝范》,朱祁钰就那么将那本书平摊在桌上。 “殿下真是…手不释卷啊。”于谦赶忙见礼,他盯着那本帝范,头皮发麻,他已经确定了就是李世民的帝范,他并没有看错。 李世民玄武门杀掉了胞亲太子李建成! “坐。”朱祁钰指了指面前的座椅说道:“于尚书,今日孤唤你过来,是有件事要问。” “在大殿之上,徐有贞言京畿、顺天府、北直隶、山西、河南等地的富户为了躲避兵祸,很多都逃向了南方?” 第8章 有内鬼! 于谦闻言,也是面有忧色,他点头说道:“殿下,确有其事,但是殿下知其一不知其二。” “富户、缙绅的南逃,导致百姓们惶惶而不安,可是百姓们那里能够长途跋涉至南京去?” “行千里至少需要备一年的粮食,而且到了南边,也不是马上就有佣酬,宅、田、钱、安家,都是负担,百姓们想逃,也逃不了,只能留下来,唉。” 朱祁钰认真的品味了下于谦的这番话,迁移成本除了包括路上的盘缠,还要包括在南方的安置费。 这两笔钱,对于富户、缙绅算不得什么,但是对于百姓而言,根本就是天塌了。 “于尚书,体察民情,深知百姓之疾苦,岂是慈厚二字?”他感慨的说道:“刚才读到帝范君体第一,即是执政须为民,夫人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 人是国的前提条件,而国是君王的根本。 所以朱祁镇当带路党,就是刨自己的根基。 “殿下,古书浩渺如海,臣以为《资治通鉴》不妨一读。”于谦看着那本《帝范》就是头大,书是好书,但是李世民玄武门之变,也是众所周知。 朱祁钰想干什么?不言而喻,于谦又不是个傻子。 “资治通鉴?看都不看,孤喜欢这个。”朱祁钰扬起了手中的《帝范》十分确认的说道。 书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当中。 这是一轮谈判,相当于之前在慈宁宫的谈判。 孙太后的条件是尽量保证朱祁镇活下来,她作为太后就支持朱祁钰登基。 而此时朱祁钰对于谦开出的条件是:想要他当皇帝,他就会杀掉朱祁镇。 于谦看着朱祁钰坚持的态度,略微有些叹气的说道:“郕王殿下,我这里有份奏疏,是关于土木堡战败的文编,结合兵部的文书。” 朱祁钰拿过了于谦的奏疏,本应该经过文渊阁再到他手里的奏疏,就这样直接的递给了他这个监国。 这不是于谦不懂规矩,或者有意在破坏规矩。 实乃是他这份奏疏,太过于大逆不道。 【我皇祖于军职,虽行世袭之制,实寓考选之典;故后之有功者,可以升授。而不才者可以汰减,万世不易之法也…】 文章从几个方面详细分析了土木堡之变的前因后果,在战后进行反思总结,很有必要。 但是这件事于谦甚至都不敢让其他的大学士得知,可见兹事体大。 “武备松弛,东胜卫、玉林卫、宣德卫、察罕脑儿卫,天成卫、高山卫,军额五百至一千,百不村四,只有五六人军额戍卫?将帅言俱有差遣?” “都督佥事李谦每战必称:敌可尽乎,徒杀吾人耳?” 朱祁钰有点脑阔疼。 敌人无穷无尽,打仗就是杀我们自己人,这种反战的论点,拥趸还不少。 于谦认为土木堡之变之所以兵败的原因,除了大明出了一个朱祁镇以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武备松弛。 这一点,在文华殿他就问过一次,于谦以兵部左侍郎的名义上过一道奏疏,说的就是武备松弛的事。 当时于谦含含糊糊没说的那么明白,这封准备了不知道多久的奏疏里,却是详细的列出了他的调查报告。 调查报告,好东西啊。 九镇之地的大同,战端一启,首当其冲的要害之地。 卫所军额百不存四,五百人的军额只有二十个人,一千军额只有四五十个人。 于谦在撒谎吗?朱祁钰不信。 也先大军南下在即,他这个行为,更像是在掀桌子。 “勋戚偷惰不奉诏习骑射,不朝,每早朝皆以病称休,逢迎赌博之相师,醉醲饱鲜之是尚,忽军旅之事而不修,玩祖父之功而不恤。” 朱祁钰看完了奏疏,血压都上来了,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眩晕。 他用力的吸了几口气,勋戚多为军中将帅,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大明武备松弛,他有点心理预警,但是完全没想到已经烂到了这种地步。 军事素质低下、能力平庸、生活腐化、擅阉幼童、军纪涣散、谎报大捷、杀良冒功、士气颓靡、擅自割地、怯懦颓怠、私心自用、兼并土地、私役军士、贪婪无行,件件桩桩有名有姓,清清楚楚。 都让他心头的火越来越旺。 “阴结虏人是啥意思?内应吗?”朱祁钰打开了第二本奏疏,这本奏疏朱祁钰看完直接拍桌而起,咬牙切齿。 【止知贪利以肥家,不思屈节而辱国;于敌情之虚实,略不以闻;礼义之大节,全不暇顾。】 【及回还复命,又复架捏虚词,夸大张皇,肆为欺罔;甚至透漏消息,而阴结虏人,妄报根脚,而希求升赏。】 【以致外番放肆,有轻中国之心,边境不宁,酿今日之祸。】 郭敬,大同镇守太监,四朝元老的大太监,递年为瓦剌制作火器及钢羽,走私军火。 李让,大同卫指挥,女儿和瓦剌大同王的儿子结亲,明面上李让是大明的人,实际上,他还是瓦剌知院,瓦剌人的好女婿。 王文、施带儿、喜宁、王喜、小田儿、加失领真等等,都是铁证如山。 朱祁钰站起身来,站在窗前,用力的喘着粗气,他现在一直脑袋嗡嗡的响,那点涵养的功夫早就丢的一干二净了。 朱祁镇作为皇帝都是带路党,他提拔任命的那些人,大差不差,一窝内鬼。 他转过头来厉声说道:“杀!”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明日让锦衣卫去大同、宣府把这些人抓到京城来,午门外斩首示众,孤亲自监刑。” “你不要劝孤,此事无论轻重缓急,必须得办!” 凡事,都怕个但是,之前于谦就在奉天殿上劝了一次,他直截了当的告诉于谦不要劝。 二鬼子招人恨啊! 这郭敬、喜宁、小田儿这些都是太监,朱祁钰想不明白,这群太监为什么要干走私这个行当,里通外国。 于谦俯首说道:“臣领旨。” 于谦若是真的要说什么以大局为重之类的车轱辘话,也不会上这封奏疏了。 朱祁钰闭目良久吐了口浊气说道:“其家人同罪拘之,若是查无实罪,统统流放琼州,永世不得回朝!” 于谦抿了抿嘴唇,没有反驳,更没有劝谏,此时乃是战时,等打完了这一仗,再行劝谏大赦天下也不迟。 如果那个时候,他还记得这群人。 朱祁钰很快就发现了其实军备废弛和阴结虏人的名单,很大部分的重合在了一起,于谦其实是在说一件事。 第三本奏疏,则是土木堡之变的具体过程,最最重要的就是导致土木堡之祸的主要负责人是谁。 那自然是朱祁镇的头号太监,王振了,也只能是他王振,难不成还能是英明神武的大明战神朱祁镇不成?! 毕竟皇帝不粘锅。 但是于谦字里行间,还是认为朱祁镇是第一责任人,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这已经非常大逆不道了。 第9章 皇权更替,腥风血雨 朱祁钰看着长长的行军奏疏,明确了一件事,他那个哥哥,真的不是个省油的灯。 英国公张辅在朱祁镇筹谋亲征的时候,就强烈反对,甚至给出了「秋暑未退,旱气未回,青草不丰,水泉犹塞,兵凶战危」的具体理由,告诉朱祁镇,此战凶多吉少。 塞外作战,天气尤其是秋季冻雨的危害,张辅这个老将一清二楚。 跟蒙兀打了八十多年的大明也是一清二楚。 户部尚书王佐在奉天殿高声疾呼,绝对不能去! 因为只准备了一个月左右,士兵就带着炒麦三斗,如何能战?饿都饿死了,哪来的力气打仗? 但是朱祁镇执意要战,户部尚书王佐无奈,只好调配顺天府、山西布政司、保定等七府的夏粮至大同宣府交纳。 一切都像张辅和王佐预料的那样,秋季冻雨加粮食不足,朱祁镇行至阳和时,连日风雨,人情甚汹汹,兵士已乏粮,僵尸满路。 在阳和这个地方,大明军卒冻死饿死在路边,被野狼撕咬的面目全非,军心涣散到了极致。 兵部尚书邝埜,以六十四岁高龄,跪在朱祁镇的大帐外的草窝子里,整整一夜,劝朱祁镇退兵。 但是朱祁镇依旧执意从宣府至大同,继续亲征。 当朱祁镇觉得不能打了准备从大同跑回京师的时候,大明的朝臣们一致同意,并且规划好了路线和行军路线。 几个以英国公张辅为首的将领,以王佐、邝埜为首的文官,甚至提出了皇上先走,他们断后的决定。 当时也先再次南下大同,兵情凶险,朝臣们准备把朱祁镇先送回来,但是朱祁镇执意要大军随行。 而到最后的土木堡的驻军命令,更是由朱祁镇亲自下达,理由是这里适合决战。 驻跸意决战,是于谦在奏疏中,最隐忍的表达了驻扎在土木堡,是朱祁镇的军事冒险。 事实上,此时兵部尚书邝埜依旧在劝谏朱祁镇,行至居庸关再言决战,但是被斥责“腐儒安知兵事,再妄言必死”,而邝埜则奏对曰:“我为社稷生灵,何得以死惧我!” 但是呢,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拦这场悲剧的发生了。 这些将官们真的是忠勇至极,在土木堡惊变的时候,文官武官全部战死殉国,只有少数几个逃脱了战场。 朱祁钰合上了几本奏疏,当然所有的罪责,都落到了王振的头上,这么大的一口锅,也只能扣在王振的身上。 为尊者讳,这种自古以来的话术,朱祁钰能明白于谦看到土木堡惊变之后,大明京营全军覆灭时的痛楚。 “呼。”朱祁钰合上了奏疏,他看了一眼《帝范》,内心深处已经确定了,要效仿李世民之举。 朱叫门这个家伙,是战犯,不杀他,天理难容! 于谦整理这些兵部文书的时候,整个人都恍恍惚惚,行笔之时,极为认真,生怕把王振写成朱祁镇,闹出笑话来。 “殿下,眼下有一件事需要办。”于谦低声说道:“臣以为皇上北狩,必有奸人冒充皇上诈取太行关隘,眼下应该向宣府、大同各镇通传,不得开关。” 冒充,是于谦能够想到的给朱祁镇体面的唯一法子了。 但是无论大同府的刘安还是宣府杨洪,都等着朝中的命令,皇帝在敲门,到底开不开门? 于谦的答案当然是不开门,甚至通传全军,乃是奸人假扮,为朱祁镇留下了最后一丝的颜面,也给大家一个台阶下。 “那就这么办。”朱祁钰点了点头。 “臣告退。”于谦又看了一眼那本《帝范》,书是好书,只是写书的人是李世民。 他走出了郕王府时,只觉得有点冷,快走了几步,没入了月色之中。 朱祁钰对着兴安挥了挥手说道:“今天孤在宫里转了一圈,郕王府上下百无禁忌,此时宫里宫人人心惶惶,你应当做什么,可知道吗?” “拉一批,打一批,让人都听你的话,就是和大多数人站一起,你去办。” “还有那个金英是,找个地儿埋了。” 朱祁钰让兴安去宫里当老祖宗,不先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窗明几净,他这个郕王当了皇帝之后,也逃不过落水、刺杀、宫中水食有毒等等路数。 历史上的明代宗的孩子,刚被立为皇太子,立刻就夭折了,而后壮年的朱祁钰也病了,这病就稀奇古怪的很。 “一定要打扫干净。”朱祁钰对兴安叮嘱着,这件事很重要。 “臣领命。” 兴安回想起了在慈宁宫外,朱祁钰别有深意的看他那一眼,点头应是,带着自己的腰牌和几个宫人,向着皇宫匆匆而去。 朱祁钰的手无意识的敲着桌子,他看着那本帝范,于谦没有答应他的条件。 他的条件很简单,登基可以,他必杀朱祁镇。 但是于谦显然很犹豫,尤其是最后的时候,所谓的奸人假冒的折中之法,就是于谦权衡后的决定。 朱祁镇该死吗? 他将大明历经三代的三大营精锐全都冻死、饿死在了山外九州的宣府和大同,他不该死吗? 他是战犯,导致大明超过二十万精锐,五十万民夫惨死于沙场,是惨死而非战死,他不死如何告慰那些冤魂? 如果不杀朱祁镇,到时候,一个大明,两个皇帝! 朝堂之上围绕着两个皇帝争名夺利,斗争立刻出现,党争立刻席卷整个朝堂。 不杀朱祁镇,难道等着朱祁镇发动夺门之变,夺回皇位,毁掉自己妻儿的陵寝,尸骨无存? 最后,再给自己扣一个戾的谥号? 不杀朱祁镇,难道等着朱祁镇,杀掉力挽狂澜的于谦和范广等人,把他们的妻女家眷送给瓦剌人凌辱吗? 他有一万个理由要杀掉朱祁镇,唯一不能杀的理由,就是像李世民那样,杀兄之名一直被人津津乐道罢了。 朱祁钰才不怕被人嚼舌头根儿,更不在乎什么历史污名。 后人应该可以理解「皇权更替、血雨腥风」的道理。 应该。 即便是不理解,就不做了吗? 他看着窗外的一轮明月,一觉醒来,明月还是那个明月。 但是他一个普通的老师,就这么突然而然的成为了大明的郕王,即将登基的皇帝,他内心深处百感交集。 但是没有人给他任何一点的反应时间,他就坐到了奉天殿的宝座旁,他就得处理国政,他就得万事小心翼翼的试探。 稍微闲暇的时候,他略微有些遗憾的是,自己订购的那个刻晴霆霓快雨主题键盘,还没有发货。 父母有哥哥照料应该无碍,自己也没什么女朋友之类的可以担忧。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穿越了,自己也算是天命之人。 朱祁钰如是想到。 于谦已经五十多岁了,已是知天命之年,他骑着马来到了大明门外的西江米巷北侧的锦衣卫衙门口,翻身下马。 他裹了裹衣物,走进了锦衣卫,锦衣卫的指挥马顺被当殿击毙,现在锦衣卫的左都督是卢忠。 于谦小心的交待了抓捕阴结虏人的名单,顺便告诉卢忠不得错杀一个好人,但是决不可放过一个坏人。 他叮嘱了许久,卢忠点了几个北镇抚司的都尉,开始布置于谦派下来的任务。 当然若不是有郕王的印章,卢忠也不敢胡乱调动锦衣卫。 “刚才郕王殿下的大伴兴安,要取走提举宫门的腰牌,末将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没有郕王府的印信,我没给他。”卢忠此刻并不知晓大明要变天了,他有些忐忑的问道。 “兴安说用几天就还回来。” 兴安想干什么?效仿王振不成? 于谦面色冷如寒霜的问道:“可有郕王殿下的印绶文书为证?” 第10章 大明,要变天了 “有。”卢忠赶忙说道,这种宫门守备的大事,没有郕王的敕喻,他怎么敢给呢? 太监擅权掌握空庭戍卫之事,唐中晚期已有血淋淋的教训了。 在朱祁钰的敕喻中明确规定了借的时间和归还时间,若是失期,则可照例擒杀之。 今夜真是处处显得有些怪异,卢忠隐隐约约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于谦认真思虑了一番说道:“你把腰牌给兴安,顺便让宫里的大汉将军,听从兴安的调遣。” 卢忠神色复杂,点头称是,大明真的要变天了。 宫里的大汉将军负责各个宫门的守备,开关城门,可披甲带刀巡查京城,宫门值守乃是大汉将军的本职。 提督宫门,一直是皇上朱祁镇的大珰金英负责,但是提举宫禁的腰牌在北镇抚司衙门。 现在宫里的大珰、老祖宗要换人了。 于谦不是命令,只是一个建议。 现在是在选边站的时候,选择被俘皇帝朱祁镇还是选择马上要登基的新帝,命运都在自己手里掌握。 于谦再次翻身上马,宵禁的五城兵马司的军士都认得于谦,并没有拦他,他骑着马找到了吏部尚书王直。 王直此时是文官之首,于谦快马赶至尚书府的目的,自然是商量下郕王殿下的条件。 王直听到了于谦的说法,惊骇的问道:“当真如此?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他一听到郕王殿下案头,居然有本李世民的《帝范》,额头就满是冷汗,但是他也只有惊慌,没有什么好的应对之策。 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愁容满面。 王直叹了口气,两手一拍无奈的说道:“请郕王殿下监国是我们的主意,立皇上长子朱见深为太子,也是我们的主意,这不是两头不讨好吗?” 于谦放下了茶杯,低声说道:“兴安带着人进宫了,而且还要走了提举宫禁的腰牌。” 王直立刻摇头说道:“万万不可,唐末时宦官得势掌控神策军,随意废立天子之事,可不能不防!” “郕王殿下莫非真的如同传闻那样,目不识丁?皇上…他都没有将宫禁之事交给王振啊!” “那倒不是,用几天就还给锦衣卫了,就这几天,失期则擒杀。”于谦摇头说道:“再说了,兴安,他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那就好,那就好。”王直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感情自己想多了。 他认真的思索着。 一阵疾风吹过,窗栏晃动着,天空的明月慢慢的隐在了乌云之下,王直看着窗外,颇为感慨的说道:“要变天了。” “那就应了郕王殿下。”于谦站起身来,他也是想明白了。 先帝只留下了朱祁镇和朱祁钰两兄弟,一个既然已经在敌营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他也只能暂时应下。 王直也站起身来准备送客,他低声说道:“廷益啊,其实郕王殿下有此决断,你心里应该一块大石头落地才是。” “我初听闻这消息,也是惊骇,但是立刻,我就放松了一些。” “咱们做的事,可是废立的大逆不道,郕王殿下若是肯背些骂名,这事对廷益大有好处,至少不用担心秋后算账了。” 于谦没有回答,他俯首说道:“天色有变,我就不多叨扰了,先行告辞,请郕王殿下登大宝位的事,就请王老师父费心了。” “好说,我来操持。”王直回礼,拜别了于谦。 朱祁钰在书房里重重的打了个喷嚏,站起身来,然后整个身体十分的僵硬的看着门前。 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怀里一人抱着一个娃娃,她们带着惊恐的目光看着朱祁钰。 啊,这…好像是自己的两个老婆? 这两天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她们终于见到了主心骨。 结果朱祁钰却在书房待了很久,和朝廷大员聊了很久,这郕王终于有空闲了,她们带着孩子来到了书房。 “殿下万安。”两个女子行了个蹲礼,慢慢的走到了朱祁钰的跟前,两个孩子闪烁着大眼睛,乐呵呵的看着他们的爹爹。 可是他们的爹爹刚刚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就哇哇的哭了起来,拼命的向两个年轻的妈妈怀里拱着。 “乖,济儿乖。”两个年轻的妈妈哄着孩子。 朱祁钰挠了挠头,这俩孩子难不成看出来,这个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爹了吗? 他脑海里不断的浮现着这两个女子的点点滴滴。 长得有些威胁性艳丽,带着两分甜美、三分心机、五分御姐味儿的女子,怀里抱着女儿的是郕王妃,汪美麟,她的父亲乃是金吾卫左卫指挥使。 而另外一个有些小家碧玉,怯生生的女子,膝下则有个儿子的是侧室,姓杭,单名一个贤,乃是普通人家出身。 “这么晚了,还没睡吗?”朱祁钰斟酌了一番,穿越而来继承一个国了,再继承两个貌美如花的老婆和两个可爱的孩子,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汪美麟往前走了一步,行了个半礼,有些疑惑的问道:“夫君还未休息,臣妾辗转反侧,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了?外面都在传,殿下要做皇帝了,宫人们也都在说。” “皇嫂还召我进宫叙话,莫名其妙的说了不少的怪话。” 皇嫂,朱祁镇的皇后钱氏。 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以后宫里有传,皆以身体不适推辞,朝政繁忙,你们这些妇道人家不要多问,在家看好孩子就是。” 朱祁钰要做什么? 要做皇帝。 做了皇帝还要击败来犯的瓦剌大军,还要杀掉前任皇帝朱祁镇。 这些事,哪一件不是伴随着腥风血雨?家人们卷入这些纷争之后,结果又当如何? “臣妾知道了。”汪美麟眉头稍皱,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杭贤欲言又止,她想开口说话,但是郕王妃在,她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朱祁钰想到了宫里那个两岁大的太子朱见深,再看着自己一岁大的儿子的朱见济,心中慢慢有了计较。 朱见深作为朱祁镇的孩子,那必然是要被废的,那么朱见济就是替代的对象。 他笑着问道:“杭妃有话就说好了,都是家里人,有话但说无妨。” 杭贤看了一眼郕王妃,才怯怯的说道:“殿下,臣妾就是想问问,殿下,殿下,今天晚膳还没吃,是不是热一下?” 朱祁钰眨了眨眼,有些愕然,然后点头说道:“热一下,王妃,先去睡。” 这个安排让汪美麟的眉头皱的更深,她看了一眼杭贤,抱着女儿离开了书房。 等到汪美麟走远之后,朱祁钰十分认真的说道:“明天起,济儿的所有饮食,都要有人尝过之后,再喂下,你明天找兴安要个奢员,定期更换,听到了没?” 奢员,就是专门为了皇室尝菜的宦官,都是由王府信任的人担任,比如朱祁钰的奢员就是兴安。 杭贤那张小脸上,满是迷茫,她不太懂为什么自己的丈夫,如此郑重的叮嘱这件事。 但是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从朱祁钰的话里,她知道,可能会有人对她的孩子下手。 “殿下。”杭贤的手有些颤抖的抓住了朱祁钰的手,她十分的害怕,能依靠的人,只有朱祁钰。 朱祁钰宽慰的说道:“暂时还没那么凶险。” 第11章 谁给你的胆子 朱祁钰看着杭贤满是担忧的神情,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他示意杭贤去热一下晚上的饭菜,自己则坐在了书房里看着落雨的庭廊。 既然自己要做皇帝,那就要做好全部筹码压上的准备,历史也证明了,他的小心并没有错。 历史上的明代宗,力挽狂澜之后,做了八年的明君,将太子从朱见深换成了自己的儿子朱见济。 朱见济第二年就死了。 而明代宗本人正值壮年却患上了重病,夺门之变后,朱祁镇再次做了皇帝,明代宗没过一个月,便死在了宫里。 而自己的女儿固安公主,就是汪美麟怀里抱着的那个小丫头,也被降格为了郡主。 郕王妃,未来的皇后汪美麟,在朱祁镇复辟之后,因为携带了几片玉出宫,被朱祁镇直接抄了郕王府。 杭贤在朱见济死后郁郁寡欢,悲痛欲绝,久病不起,最后撒手人寰,朱祁镇复辟以后,将杭贤的陵寝给毁了,尸骨无存。 这是何等凄惨的结局? 他不是那个善良的朱祁钰,而是从后世穿越而来之人,自然不会被这种封建礼教所束缚。 大雨倾盆,打落了略显枯黄的树叶,雨滴落在了庭院之内,摩挲声充斥着整个庭院,一阵阵凉风在院内盘旋。 而此时的兴安,已经拿到了提举宫禁的腰牌,只不过这个腰牌在锦衣卫的手里,他并没有过手,而是让锦衣卫的大汉将军和指挥使,带着这块腰牌。 兴安比于谦想象的更加谨慎。 突出一个慎重。 事从权宜,他要执行郕王殿下打扫皇宫的命令,自然要依仗锦衣卫,但是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他要是碰那块腰牌,就是找死。 即便是殿下信任他,朝臣们也不允他活命。 但是锦衣卫拿着腰牌,四处出示,就不会落人口实。 你好,我好,大家好,如何把殿下的命令执行彻底,而自己又不会惹祸上身,是他作为一个近侍的本分。 兴安召集了所有的宫人,聚集在了奉天殿外的广场上,所有人都跪在雨中,包括司礼监的提督太监金英。 金英跪在地上,缩着身子,唯恐被兴安看到。 锦衣卫的大汉将军持械将一批批的宫宦从地上拉起,拉向了午门之外。 “太后下了懿旨,想来诸位都清楚了,咱家不必细说,现在有件事,大同镇守太监郭敬。” “正统十年十一月末,瓦剌使臣随行物品中,发现了大量的盔甲兵器,弓箭铳炮。” “正统十二年九月,瓦剌使臣良马千匹贿赂郭敬。” “正统十三年七月…” 他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堆的事情,这些事都是郭敬与瓦剌密切来往,贩售火器钢羽的案子。 “有人参与其中,现在站出来,咱家可饶你一命,有人知情,此时说出来,咱家可封一笔赏银。若是有人心存侥幸,北镇抚司的刑具,可不会骗人。” 兴安的声音并不大,在雨声之中,更是显得含混,但是在场所有的宫宦,则是竖起耳朵,认真的听着。 大同镇守太监郭敬,是于谦拉出的那张阴结虏人的清单上的战犯之一,土木堡惊变之后,此人在大同战战兢兢,锦衣卫缇骑已经出京,逮鞫郭敬。 而宫里郭敬的徒子徒孙们,也是审查的对象,兴安在借力打力。 不断有人从雨中站起来,有的向锦衣卫匍匐而去,等待审讯,有的则是怒吼一声想要冲到月台上,想要杀掉兴安,有的则是以头抢地,哭声震天。 兴安看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金英,笑着问道:“金大珰,这是怎么了?” 珰,是一种冠饰,大珰常用来形容各种当权的大太监。 金英依旧没有说话,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王公公已经被樊忠将军杖杀在了土木堡,金大珰这是准备等王公公回魂,继续护着你不成?”兴安站起身来,走到了金英的面前,低着头问道。 王公公则是之前宫里的老祖宗王振。 王振死了,宫里最有希望做老祖宗的是他金英,但是宫里的大珰从来都不是论资排辈,而是根据与皇帝的亲疏远近决定。 金英抬起头来,眼神里一片血丝,他面目狰狞的说道:“兴安!你今日所作所为,我必如实呈奏皇太后,待到皇上回朝,就是你兴安的死期。” 兴安一乐,示意锦衣卫将金英带走,郭敬贪了那么多的钱,走私军火,这笔钱到底流向了那里,金英应当是一清二楚才是。 金英被拖走时,一边大呼小叫,一边奋力挣扎着喊道:“兴安,你小人得志!不得好死。” “我告诉你!待到皇上回朝,你必死无疑,咱家必让皇上把你千刀万剐才是,灭你九族!方解心头大恨!” 九族?兴安愣了愣,他打小就是个孤儿,哪来的九族呢? 兴安打扫屋子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让锦衣卫的参与,还有各种互相检举的条文,深入贯彻郕王殿下关于拉一批,打一批的精神,认真打扫皇宫的里里外外。 他一整天都没歇息,将整个皇宫里里外外搜查了个干干净净,掘地三尺,上房揭瓦。当然把金英找个地儿埋了的事儿,兴安自然不敢忘。 很多宫人夹带宫内的物品出宫贩卖,这些物品一时半会儿带不出宫去,就被搜了出来。 与其类似的还有各种各样的药石之物,太医院的太医们按个儿侦辨,其中有不少的虎狼之药。 不仅如此,兴安还查出了很多的密信蜡丸、巫蛊小人等等。 这些东西都堆积在了小广场上,宫人们在哀嚎,兴安不闻不问。 审讯一直持续到天边亮起些许的微亮。 兴安才看着一个个冻的颤抖不已的宫宦们,大声的说道:“天马上就要亮了,诸位还有主子要伺候,我也不耽误你们的时间。” “知道线索的人,可以到内官监找我,重重有赏,散了。” “谢老祖宗。”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嗓子,宫宦们先磕了个头,再慢慢的站起身来,向各宫而去。 兴安对于打扫,真的非常认真。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刚刚起床的皇太后和皇后。 孙太后和钱氏一起来到了奉天殿之前,她们愤怒至极的看着月台上的兴安。 兴安赶忙下了月台行礼。 “兴安,谁给你的胆子,你居然敢这么做!”孙太后大声的训斥着。 兴安不卑不亢的说道:“郭敬里通外国,臣奉了郕王殿下之命,配合各部,彻查此案。” “是郕王殿下给了臣这么大的胆子。” 眼下大明需要皇帝,而郕王殿下算是合适的人选,朝臣共举,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已经同意了郕王登基的事,这等清扫,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兴安手里握着一本账本,脸色颇为凝重。 郭敬的钱都给了王振,而王振的钱…都给了朱祁镇。 第12章 吊! 孙太后气的脸色都变了,好大胆的狗奴才,居然敢如此说话! 她正准备让人拿下兴安,却被钱氏拉了一下胳膊,孙太后气喘如牛,却没有下令拿下兴安。 金砖广场上,站着的都是锦衣卫,而这些锦衣卫显然是听兴安的命令。 锦衣卫的都指挥使马顺被当殿击毙,而眼下的指挥使卢忠,选择了站队,并且站在了郕王那一侧。 “禀太后,皇后,臣连夜清查皇宫内外,眼下只有慈宁宫和坤宁宫没有查了,还请太后和皇后恕罪。”兴安再俯首,他的礼节挑不出一点毛病来,但是办的事,却着实的狠辣。 翻查太后皇后寝宫,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但是兴安接到的命令是打扫皇宫,太后和皇后的寝宫,自然也在皇宫的范围之内。 “你!”孙太后的脸色骤变,她愤怒到了极致,猛的一甩袖子,离开了奉天殿。 朱祁钰通过内官监太监成敬才知道,原来大明的早朝不是每天都上朝。 确切的说,在朱元璋和朱棣时期,每日不仅有早朝,还有午朝,晚朝。 到了朱高炽就是仁宗朝的时候,这午朝和晚朝就取消了,再到了着名的“蛐蛐”皇帝朱瞻基,也就是先帝的时候,这早朝就变成了三日一朝。 朱祁镇时候,就是五日一朝甚至一个月都不上朝,什么时候上朝完全看朱祁镇的心情。 朱祁钰并没有去皇宫,他将郕王府的书房当成了处理公文的地方,司礼监和文渊阁的奏疏,都到了他这里来。 “殿下,臣回来了。”兴安眼里满是血丝,将账本交给了他的郕王殿下。 郭敬这些到各镇镇守太监们向瓦剌和元裔们走私这事,早有传闻,但是这么大的买卖和收益,钱去哪了? 大头都归了朱祁镇。 朱祁钰一看账本,就是直觉头皮发麻,浑身一个激灵。 走私贩卖火器钢羽,最后都会变成射向大明的箭矢和火器啊! 里通外国这种事,作为一国之君,怎么能带头这么做呢! 他已经用尽了自己的想象,去想象朱祁镇的下限,结果此人还是大大的出乎了朱祁钰的预料之外。 君臣同流合污搞钱,这种事并不稀奇,比如乾隆和和珅就联手搞出了议罪银这种手段,时不时的讹诈朝臣。 朝臣们被讹诈了,自然是层层摊派,加速了蛮清朝廷官员的腐败,最终致使清廷自乾隆之后,贪腐蔚然成风,再无终时。 朱祁镇爱钱可以,你可以去搞船队大航海啊!两头低买高卖不香吗?非要去薅这点钱? 朱祁钰砰的一声合上了账本,气的脑阔疼。 缇骑出京逮鞫的速度很快,于谦拉出的清单上的人,一个不拉,没过五天时间,就被扔进了北镇抚司。 一十六人,宫宦、将校、文官、勋戚应有尽有。 随着案情的深入,还有一批明公也被写到了清单之上,总计约五十三人,流放岭南琼州的约有数千人之众。 朱祁钰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亲自监刑,他坐着大撵来到了午门之上,看着午门前的刑场。 今日砍头的事情,昨天就已经被顺天府的衙役们传开了,此时的刑场上,围着很多的百姓。 朱祁钰很确定,那些都是百姓,因为多数都穿的比较破旧,鞋子以草鞋为主。 “于谦呢?”朱祁钰看了看日头,还未到午时三刻,他侧着头询问着兴安,这么重要的场合,于谦居然不在。 兴安俯首说道:“于尚书去通州运粮了,他亲自监察,不过,于尚书得罪了很多人。” 朱祁钰眉头一皱,这运粮抵京,怎么还得罪人了? 那些粮食不都是朝廷的税赋吗? 从通州到京城,满打满算五十里的距离,还用于谦亲自出马? “金尚书。”朱祁钰转过头来询问户部尚书金濂,他将自己内心的疑惑问了出来。 金濂面含难色,就将其中的门道简单的讲了讲。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俯首说道:“这大运河由南到北,终点在通州,通州到京城本来应该有条河叫通惠河,可是这条河,它堵了。” “于尚书带着人疏通河流,这通惠河通了,粮食就进京了,这通惠河不通,这八百万石粮食,还不如之前老臣说的那样,付之一炬的简单。” 朱祁钰一听也懂了几分,这通惠河的堵塞,背后的原因,暖人心啊! 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转头说道:“兴安,你差人快马告诉于尚书,务必保粮食进京,但凡有阻挠者,无论是谁,立斩不赦。” 他越想心头的火就越旺,京城的米价多少?一石粮要四两银子,这价格多离谱呢?一分银大约十八个铜板,可以割一斤猪肉。 一两银子等于十钱等于一百分银,可以买一百斤猪肉,四两银子买四百斤猪肉。 一石粮,在铁斛平满大约是180斤左右。 猪肉是远远不够吃的,这是毋庸置疑的,能够让大明打这场京师保卫战的只有米粱。 通州的粮价呢,一石粮六钱银子。 这中间这么大的差价,就是生意,显然有人把持着这门生意。 这头京城只剩下十日不到的粮食,急需通州仓粮食入京,但是有人拦着不让于谦运粮,而且这事,看起来得罪的不止是一个人。 “这…殿下,这恐怕…”兴安的言辞闪烁附耳低声说道:“殿下,这买卖里,皇庄也有份儿。” 兴安刚把皇宫翻得鸡犬不宁,自然也查到了一些账目,他挑了些重点的地方,汇报了一下。 朱祁钰眼睛瞪圆,皇室直接经营的产业,叫做皇庄。 也就是说今日京通粮价之差价获利,是皇庄带头,勋戚跟随,以巨贾为白手套有目的经济活动。 但是赚的钱,大部分的钱,还不是被皇庄拿走了,而是被勋戚、明公、巨贾们拿走。 典型的乡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的生意! “其中慈宁、坤宁、乾清三宫,宫庄带头,这件事京城的百姓们都知道,怨声载道,于尚书此行怕也是铩羽而归。”兴安叹了口气。 这其中的事情,岂止是一个复杂? “那于尚书有没有其他的法子?京师得运粮。”朱祁钰看着刑场上跪着的五十二人,思来想去,还是砍头砍得少了。 物理意义上毁灭,才是真正的毁灭。 慈父那一套,总是在关键时刻,行之有效。 金濂见郕王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俯首说道:“于尚书也就是试试疏通通惠河。” “要是打不通呢,就等备操军和备倭军进京之后,让他们自行前往通州取粮。” “虽然会有哄抢,但是也是无奈之举了。” 金濂并不是个糊涂虫,他说把通州仓的粮食烧掉,就是怕这哄抢二字,兵变成匪,只是一道军令的事。 到那时候,通州怕是得彻底乱了。 让备操军、备倭军们卖命可以,但是你得让人家吃饱了,再卖命? 朱祁钰终于理解了于谦为什么这么重要的时候,却在通惠河,他想通过一种更有利于江山社稷的法子,将粮食送进京城。 但是金濂和兴安一直认为,于谦必然失败。 于谦能不能疏通通惠河? 答案也是否定的,他不能。 “兴安。”朱祁钰认真的思索了一下说道:“务必保粮食进京,但凡有阻挠者,无论是谁,立斩不赦。” “你让工部找点粗木杆,五六丈高就行,斩了之后,把尸首都吊到通惠河两岸,以儆效尤!” “让锦衣卫的卢忠,带着缇骑去,但凡是有人阻挠,一查到底,绝不姑息,所有阻拦者,斩了之后,全都吊上去!” 兴安打了一个哆嗦,低声问道:“那要是…查到皇庄头上,也吊吗?” “吊!” 于谦不能疏通通惠河,但是朱祁钰可以。 于谦没有那种权力去查处皇庄的生意,那是僭越,于谦虽然做下了废立之事,但终归是为了大明,而不是为了造反。 于谦不可以,朱祁钰可以,他是监国,也是未来的皇帝。 第13章 拿去!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大明朝出现了问题,也是几乎所有帝国都存在的问题。 那就是:「帝国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如此的强大,能够承受小的失误和问题。」 即便是朱祁钰中人臣的天花板于谦,大约也有这种想法。 皇庄做点生意,赚点钱,没什么问题,大明的百姓,有这种承受能力,勋戚跟着勋戚们一起发财,没什么问题,大明地大物博承担得起。 帝国的衰弱,在这种日拱一卒的境遇下,小问题就会逐渐累积成为大问题,最终帝国崩解,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朱祁钰对兴安说的话,就是他的一个态度,这也算是新朝新气象。 皇帝不能带着头挖自己的根基,还不亦乐乎。 那样实在是太t的蠢了。 兴安俯首领命而去,而金濂站直了身子,悄悄的退到了王直身后,戳了一下王直,两个人离开了午门的五凤楼正中央,走到了墙垛的位置,小声的交谈了起来。 朱祁钰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太过于计较,金濂不是蠢笨之人。 事实上,之前金濂提议将通州的粮食付之一炬的时候,他的内心对这个户部尚书是有一些不屑的。 但是了解到了实际情况后,他放下了些许的成见。 误会解除。 朱祁钰在了解了金濂的经历之后,朱祁钰确认了这是一个可用之人。 金濂是永乐十六年的进士,自从开始做湖广道监察御史之后,他的贤名就在南方流传开来。 浙江巨盗史庆真活动猖獗,时数年间,谁都制服不了,金濂费劲了周折将其抓捕归案。 而后金濂父亲病逝,金濂请旨想回顺天府为父亲守孝,皇帝不准,令其前往陕西做按察副使,金濂未能守孝,前往了陕西。 这搁古代叫做夺情,是因为没有这个臣子不能把事办成。 金濂在陕西干的很不错,兴修水利、缉捕大盗、平定山匪、安定民生、设立学宫为百姓讲读经史、让将校读书识字研读兵法、并且亲自习射演练,文武双修,一时间鞑靼人不敢再进犯。 御边十数载,鞑靼人闻者心慑,望风而逃。 金濂回到京城做了刑部尚书,就办一件事,司法公平。 无论是勋戚还是朝中大员,他都一视同仁,这种做事风格,终究得罪了一大片的勋戚和朝臣们,终于在安乡伯案中,金濂被朝堂过半之人弹劾,差点被罢官。 正统十三年,金濂任参军务,提督军中大小事物,前往福建平定叶宗留-邓茂七起义。 叶宗留-邓茂七的起义规模有多大? 起义军占据了整个福建、半个江西、浙江的处州府、温州府、衢州府和半个金华府被起义军攻占。 而在广州方向,邓茂七占据了海阳县。 拥兵80万有余,治下数千万百姓,皆称其为铲平王,铲平王铲除一切不平事。 金濂带着人前往福建平叛,开拔之前,金濂母亲病逝了,金濂请求守孝,朝廷不许,令其办了丧事,立刻前往福建。 金濂在年初(正统十四年二月)的时候,在延平设了一个局,诱邓茂七的主力进攻,一战便杀掉了邓茂七。 金濂开始对起义军进行分化,劝导安置,起义被安置招抚,声势越来越小。 朱祁镇是在东南方向有超大规模起义的时候,亲征草原。 不得不说,朱祁镇的胆子是真的大,也不知道谁给他的勇气。 金濂是个好同志,能力很强,军事、律法、账目都是得心应手,一心为民的重臣。 这种窃窃私语,朱祁钰不管,新朝新气象,新皇登基要适应朝臣,朝臣们需要适应新皇帝。 “殿下。”吏部尚书王直面含难色的来到朱祁钰的面前,低声说道:“这疏通通惠河运粮之事,是不是可以从长计议一下?” “不可。”朱祁钰冷冰冰的回答了一句,他看着台下跪在刑场的人,低声说道:“王尚书,瓦剌人不会给我们从长计议的时间。” 鲁迅先生曾言:「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王直的这个劝解,其实就是和稀泥的打算。 一道严苛的政令,也需要给一些人选择的时间,他并不是反对,而是希望朱祁钰能给一些反应时间。 可惜,朱祁钰并不是打算开窗,而是打算直接拆屋顶了。 “殿下,午时三刻已到,文渊阁大学士兼刑部尚书俞士悦,请斩阴结虏人五十三人。”兴安按着流程俯首对朱祁钰说道。 朱祁钰平静的点了点头说道:“拿去!” 天语纶音,被兴安以高亢的嗓音传下,而站在午门两侧内侍,不断的高声郎喝着郕王殿下的的口谕。 二传四,四传八,而后十六人,三十二人相次连声高喝,最后站在午门下的三百二十员大汉将军,以最大的嗓音齐声高喝“拿去!” 声振屋瓦。 刽子手们,将手中小巧玲珑卸骨刀,插进了犯人的脖颈轻轻一撬,只听到一声声的喀嚓声,这是颈椎骨被撬开的声音,在行规里,这叫开皮。 犯人们没有感受到多少疼痛,就失去了全身的知觉。 随即一声高喝,刽子手拔掉了生死牌,高举手中的鬼头刀,在正午的阳光之下,奋力一砍,五十三个人头滚滚落地。 血液向前溅了三尺有余,人头滚动着落在了刑场之下,刽子手们跳下了刑场,将人头高高举起,向围在刑场周围的人展示着。 朱祁钰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说道:“将其尸骨剥皮揎草,悬挂于九门之上,时时刻刻提醒,作为大明的臣子,食大明之俸,阴结虏人,就只有这个下场!通传天下!” 大明皇帝向来是薄凉寡恩的,朝臣们对此是一清二楚的,暴戾一点其实无碍。 被骂两句会掉块肉吗?不会! 朱祁钰要将这帮人钉到历史的耻辱柱上,世世代代,被人唾弃!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负手向着午门下而去,他要回自己的郕王府,而不是进宫,兴安打扫完了皇宫,朱祁钰却不乐意住了。 他回到了郕王府的书房里,看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奏疏,就是有些头疼,这些都是文渊阁送来的奏疏,里面全都是弹劾于谦的奏疏。 “言之无物。”朱祁钰从其中挑了几本放在案前,其他的都推到了一遍:“成敬,把这些奏疏全都扔到伙房去,烧饭用。” “是。”成敬将这些个弹劾于谦的奏疏都抱了起来。 朱祁钰十分不满的说道:“金英被下了狱,你先把内官监的担子挑起来,别让兴安一个人忙里忙外,告诉兴安,以后弹劾于谦的奏疏,都不用送来了。” “是,臣领命。” 第14章 帮他们体面! “卢忠,你进来下。”朱祁钰看着手中的几份奏疏说道:“那日在奉天殿上,徐有贞的妻儿都乘船南下了对。” 卢忠猛地打了一个哆嗦俯首说道:“是。” “孤徐有贞言,不是他一个人让家中妻儿南下。” “你这样,暗自调查一番,写一封名单出来,然后放出风声,就说孤在调查这件事,但是不要公布,捏在手里。”朱祁钰的眼神有些阴鸷凶狠,他往前凑了凑身子问道:“你懂孤的意思。” “臣明白。”卢忠深吸了口气,抓着绣春刀离开了郕王府的书房。 这件事十分好调查,他回到了北镇抚司衙门,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就把事情调查的一清二楚,写好了名单,送到了郕王府的书房。 朱祁钰打开了那几封弹劾于谦的奏疏,开始和卢忠提供的名单挨个核对。 弹劾于谦的人,家人都送去了南直隶,两份名单,高度重合在了一起。 除了佥都御史徐有贞之外,还有一名朝廷正二品大员,刑部尚书俞士悦惧胡寇之患,擅用马船遣吏送妻子归乡。 事实非常清楚,这些人弹劾于谦的目的,不是真的要把于谦扳倒,他们的目的依旧是借着攻讦于谦,来实现自己南迁的主张。 朱祁钰看着两份名单,眼神越来越凶狠。 若非瓦剌即将南下,若是有人议论南迁,朱祁钰还愿意听一听,毕竟南边有南边的好处,北面有北面的作用。 南北两京的争论,在朱棣迁都起,就一直争辩不休。 讨论一下也无伤大雅。 但是此时瓦剌人即将南下,若是此时逃了,那最后的结果,大明变成南宋。 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于谦说,在廷文武,言南迁者,斩。 因为这会影响到京师保卫战的大事。 一个太监站在书房门前俯首说道:“殿下,于尚书回京了,马不停蹄的到了王府门前,眼下在正厅等着,是否宣见?” “请,快请。”朱祁钰点头。 于谦的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他这三天的时间,休息的时间很少,甚至连鞋子上都带着泥土,裤管上满是水渍,他紧走了几步俯首说道:“殿下,皇上在大同府叩门了,大同府参将郭登未曾给皇上开门。” “大同总兵官刘安,大同知府霍瑄数人携带金银前往觐见,却未曾见到人,嚎哭不已。” 朱祁钰摁着曹吉祥的头,把朱祁镇在宣府叩门的事按了下来。 但是朱叫门就是朱叫门,立刻跑到了大同府叩门。 经典复刻,情景再现。 于谦甩了甩袖子,跪在了地上,大声的说道:“殿下,大驾为奸臣所误,留陷虏庭。” “皇亲、公、侯、驸马、伯及在廷文武群臣,皆以为天位久虚、神器无主、人心遑遑、莫之底定,太子幼冲,未遽能理万机,还请殿下为大明江山之固,一拦朝纲,以安天下之心。” 朱祁钰摇头说道:“于尚书,孤已经是监国了,不是已经一拦朝纲了吗?若是再进,则是皇帝位了,此乃大逆不道,皇兄回了京师,是要责难我的。” 明知故问罢了,这其实就是大明的一个礼数叫做三推而就,应当是源自周礼,具体朱祁钰也不慎清楚。 于谦起身来,皇帝朱祁镇能不能回来还要两说,哪怕是真的回来,你拿着一本李世民的《帝范》手不释卷,朱祁镇回来,焉有命在?何来责难教训一说? “岳谦作为中使已至宣府,正在前往瓦剌探视皇上的路上,想必,会带回来好消息的。”于谦含糊不清的说道。 朱祁钰点了点头,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戏,该演还是得演。 “殿下。”于谦有些奇怪的说道:“京中沸沸汤汤,臣刚入京就有朝臣哭诉,说殿下在查在廷文武妻儿南下之事?臣以为此事不妥。” 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和名单推给了于谦。 于谦看了半天,才知道了朱祁钰的用意,便不再进言,这些人命运如何?就全看郕王的心思了,毕竟郕王登基已成定局。 “通惠河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朱祁钰问起了正事,劝进是演戏,劝仁是于谦作为臣子的天职,至于皇帝听不听那就不归他管了。 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通州粮草入京。 “殿下是问吊起来了吗?”于谦的面色有些古怪但还是低声说道:“殿下,通惠河中有黑眚作乱,黑眚畏火,被神机营甲士击毙,黑眚…都吊起来了!” 黑眚是一种传统的水鬼,相传专门掠食家中小儿为食,于谦是假借黑眚之说,给那些占着通惠河吸血的蛀虫们一个面子。 这可能是最早的水猴子的谣言了。 相传宋神宗时候,黑眚夜见寝殿上,然后神宗崩,而又宋哲宗数见黑眚,哲宗崩。 最后到了宋徽宗赵佶的时候,黑眚渐昼见。 大明也有类似的谣言,比如只要朱棣要修葺通惠河,就会被黑眚给扰乱。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玩意儿,就是有些人,在装神弄鬼罢了。 朱祁钰听闻,十分确定的说道:“于尚书,你给了他们体面,如果有人不想体面,还请于尚书帮他们体面了。” “臣领旨。”于谦俯首称是。 若非朱祁钰的那道命令,通惠河的事儿,还真的不好办。 他刚到通惠河,就有不少人递了拜帖,让他离这条河远一点,还让他好自为之。 朱祁钰的吊的命令一到,牛鬼蛇神尽数散去,修葺通惠河十二道闸门,只用了三天就弄好了。 是朱祁钰一道命令就解决问题了吗?其实不尽然,是于谦这些事做不得,只有朱祁钰能够下这等命令。 他是监国。 对于清理水猴子之事,于谦也有他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水猴子谁养的?甚至还牵扯到了皇室宗亲的买卖,这个时候,就是朱祁钰起作用的时候了。 不把黑眚这种水猴子吊起来,通惠河根本通不了,通州粮草进不了京,就只能用于谦本来的法子,让军士自取,那得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于尚书,有些问题,不流血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朱祁钰语重心长的说道。 于谦,太过和善了。 第15章 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 历史给于谦的评价是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这个评价是极其中肯的。 但是朱祁钰觉得于谦,手段还是太过于温和了,现在是战时,他在疏通通惠河的时候,居然还被阻拦了。 这对于谦是极其致命的。 于谦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朱祁钰是说不动的于谦,但是他可以做! 他是大明的监国、不几日的皇帝! 朱祁镇从瓦剌大营回到北京之后,就被囚幽在了南殿六年之久,但是朱祁镇还是发动了夺门之变。 这六年的时间,朱祁镇为什么没有落水?!朱祁镇为什么没有死于暴疾?!朱祁镇为什么活得好好的?! 当夺门之变发动的时候,于谦手握京营二十万新军,女婿还是锦衣卫的指挥使,枪杆子在手,但是面对朱祁镇的夺门之变,他却默不作声。 等到朱祁镇复辟第二天,砍于谦的时候,他选择束手就擒。 朱祁镇什么东西,也配当皇帝? 砍了这狗杂碎,立个襄王之子又如何? 但是于谦没有做,他有能力反抗,但是他并没有。 于谦的确做到了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 可是大明的皇帝,英明神武的大明战神朱祁镇,容不得他与日月争光。 朱祁钰在暗示于谦,要大胆一些,再大胆一些,没有流血,哪来的革新?真当这是请客吃饭吗? 不流敌人的血!就得流自己的血!以身饲鹰的事,于谦肯做,朱祁钰是万万不肯做的。 于谦在废立皇帝,这是稍有差池就掉脑袋的事,手段如此温和,如何能够立的稳呢? 幸好,朱祁钰心狠手辣,该吊的吊,该杀的杀,战时,只能允许有一个声音,那就是他朱祁钰!战后,也只能有一种声音,那就是他朱祁钰! 即便是被人骂做是暴君,又如何呢? 就像是李世民杀了李建成、李元吉,被人说了一千年,影响他缔造了大唐盛世吗? 朱祁钰对于所谓的名声,是不甚在乎的。 至于于谦会不会胆大包天哪一天反了自己,他笃定于谦不会。 毕竟,朱祁镇那狗杂碎,于谦都能受得了。 于谦挠了挠头,总觉得郕王殿下在挑唆他变得暴戾一样。 “谨遵殿下教诲。”于谦称是,虽然他不懂这句话的具体含义,但是郕王说的如此郑重,他将这句话暗自记在心里。 “今通惠河复兴,则舟楫得以环城湾泊,粮储得以近仓上纳,在内食粮官军得以就近关给,通州该上粮储又得运来都城。” “与夫天下百官之朝觐,四方外夷之贡献,其行礼方物,皆得直抵都城下卸。” “此事举行,实天意畅快,人心欢悦,足以壮观我圣朝京师万万年太平之气象也!” 于谦对于通惠河的再次疏通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甚至说,万万年太平之气象。 朱祁钰却感慨万千的说道:“这河今天疏通了,明天还会堵的。” 堵的是河吗? 堵的是大明的国运。 于谦惊骇的看着朱祁钰,最终叹了口气,相顾无言。 这位已经知天命之年的老臣,坐在郕王的书房里,喝了一口热茶之后,看着满桌子的案牍,有些犹豫的说道:“殿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笔,满是笑容的说道:“但说无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 他对于谦的各种建议,是非常重视的,他是为了大明可以粉身碎骨全不怕的人,他的意见多数都是为了大明,而不是为了他自己。 于谦的不情之请,他颇兴趣盎然。 在他眼里,于谦的确是担得起救时宰相,而不是简简单单的兵部尚书。兵败如山倒,瓦剌逞凶,王直怯懦,于谦站了出来,挑起了大明的大梁。 “常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臣想请殿下随臣走一走,看一看这具体的京师防务,殿下也能做到胸中有数,咳咳。”于谦的痰疾依旧没好。 人岁数大了,身体机能下降,更难自愈,再加上日夜给朱祁镇的土木堡惊变擦屁股,于谦已经累得不行了。 但是即便是旧疾缠身,但是于谦依旧不敢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松懈。 朱祁钰收拾好了桌上的奏疏,点头说道:“好,这就去看看。” 天色已晚,但是依旧未到宵禁的时间,他们两个一人一匹马,走在了京师的街头,后面是卢忠带队的几个着绣春刀的锦衣卫。 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朱祁钰和于谦从郕王府一路向西走去,走过了长长的长安街,走过了天底下最富饶、最强大的国家的都城,大明京师。 长安街是大明最宽的街道,两道长安门包围着午门,而在长安街上却是空空荡荡,街上走过的也是瘦骨嶙峋的大明百姓。 他们脚下的草鞋已经烂掉了一个破洞,身上的麻衣裹体,却是晃晃荡荡。 皇帝被俘,二十万京营、五十万民夫被全歼在了塞外,大兵压境,能跑的富户缙绅们,早就逃之夭夭,京城里尽是老弱病残和一部分的不愿离去的百姓。 京师粮价飞涨,百姓们食不果腹,已成事实,即便是在都城,百姓们依旧是艰难的活着。 朱祁钰自从穿越而来,一直有一种隔岸观火的感觉。 但是随着在长安街上的巡视,这种不真实的隔岸观火的感觉,越来越淡薄,一种真实感扑面儿俩,让他有苦难言。 这就是现在的大明,这就是大明的百姓,他们心心念念的是活着,他们期盼着,大明能出一个英主,带着他们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这也是他们唯一能有的期望。 自己会是他们的英主吗? 朱祁钰吐了口冷气,看着形色匆匆来来往往的百姓,挺直了腰杆,干就是完事了! 没干过,谁知道是不是英主呢? 一辆辆驴车慢慢的驶进了西便门,朱祁钰看着那些驴车上的刚被砍下的树,满是疑惑的说道:“这是?” “回殿下,这就是在坚壁清野。”于谦看着那些几人粗的大树说道:“将京师百里之内的树木全部伐掉,瓦剌南下,就找不到制造攻城器械用的木材了。” “若是来不及砍伐,就只能放火烧山了。” 怪不得最近浓烟滚滚,怪不得空气里一直弥漫着一股烟气,呛得人直咳嗽。 第16章 还是殿下说得有道理 朱祁钰看着略微有些可惜,那些木头在驴车上,至少都有两三个人环抱那么粗,就这么被砍了。 京师的风水被破坏了,风水是玄学,但是树长在土里,可以有效的防止风沙水土流失和调节小范围内的气候,树没了,河浑浊了,土地流失变得严重,这不是风水被破坏了吗? 于谦牵着马和朱祁钰走到了瓮城,在瓮城里,他看到了一件非常有暴力美学的武器,两人多高的塞门刀车。 数十把锋利的钢刃就安装在刀车之上,寒光凛凛,三四丈宽,就横卧在瓮城之中。 塞门刀车三四丈的宽度,正好与城门的宽度相同,是用来对付城门被攻破的时候,应急用。 朱祁钰抬着头,看着城墙上的火把影影绰绰,在若明若暗的火光之中,无数的炮弩、车弩就在城墙之上,对着瓮城之内,还有火炮若干。 内瓮城,是中国古代冷兵器时代长期战争实践的产物,设有若干藏兵洞,城头上的炮弩车弩火炮,可以有力的打击攻破城门之敌。 “若是敌人攻破了城门闯入了瓮城,就会面对泼天的箭雨、火器、火油这些都会让敌人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于谦稍微解释了下瓮城的作用和配置。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他完全没有信心在如此密集的箭雨之下活下来,这攻城哪里是九死一生,哪怕是攻破了城门,瓮城依旧是绞肉机一样的存在。 他慢慢的走过十数步的门洞,来到了城门口,看到了头顶的城门。 和他认知中的城门,也就是那些影视剧中的城门完全不同,这里的城门是里外两层,外层居然是一个千斤闸。 朱祁钰忽然想起了,当年朱棣靖难的时候,济南守将铁铉诈降,企图用千斤闸砸死朱棣,朱棣命大,他的马被砸死了,他倒是安然无恙。 这千斤闸完全是铁做的,平时并不会放下,等到战争开始,就会由绞索放下,护住了传统意义上的城门,两扇铁皮包裹的木门。 于谦指着千斤闸和城门说道:“若是开战,就会将城门完全堵上,即便是捣碎了千斤闸和城门,里面依旧是土,他们也要刨上很久,刨开之后,就是面对塞门刀车了。” 朱祁钰走出城门的时候,看到了长长的吊桥和宽阔的护城河,这水面至少有十几米宽。 他完全无法想象,敌人带着甲或者武器,游过这河之后,是否还有力气站起来。 不仅如此,延着护城河外,还有一圈女墙,就立在护城河的内侧,游泳过来,决计是不可能爬的过这一丈多高的墙。 吊桥外是一片的黑暗,朱祁钰完全看不清楚,那黑洞洞的荒野上到底是什么,但是还是能看到那边有些火把。 于谦指着护城河外侧说道:“那边在挖堑壑,用于拒马,距离正好是城墙箭矢火炮火的距离,若是敌人想要填了这堑壑就要冒着箭雨和火石。” “若是瓦剌人驱赶我大明人,填这堑壑又当如何?”朱祁钰不由有些担心的问道。 于谦却摇了摇头说道:“这就是坚壁清野的目的啊,京畿顺天府数县已经明令十月前所有百姓入城,城池难以攻破,那瓦剌哪来的大明人做前驱?” “若是瓦剌人从其他州府带着百姓来京师,舟车劳顿,反而得不偿失了,光是沿路的补给,就大大的拖延了瓦剌人的进攻步伐了。” 朱祁钰视察了城墙下的城防之后,他和于谦来到了西便门五凤楼,在上城墙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再次低估了城墙的宽度。 最宽的地方能有二三十米,最窄的地方,只有不到三米的样子。 但是这也比他认知里那种狭窄的人挤人的城墙要宽很多。 站在西便门的五凤楼上,朱祁钰才窥的西便门的全貌。 西便门设置了三道瓮城,每一道瓮城的高度和城墙等高,四道城墙的两侧是跑马道和城梯。 这占地至少两三个足球场大小的城门防御体系,在朱祁钰看来,不死几万人,绝对难以拿下。 “西便门和东便门两门,若是真的打起来,是要全部封堵,留下少量的守军,主要还是广宁、广渠、永定、阜成、朝阳、德胜、安定、东直、西直这些主城门。” 于谦简单的介绍着城防的各种守城器械,撞车、叉竿、飞钩、地听、礌石、滚木、猛火油柜、一窝蜂、碗口铳等等。 一窝蜂还有个挂钩,是一个六棱柱模样的铜柱,里面有一些火药使用的痕迹,于谦简单的介绍了下一窝蜂的用法。 碗口铳更像是霰弹枪,口径极大,火药填装之后,等到敌人登上城门,碗口铳的铅弹,就会如同雨幕一样,将登城之人轰个稀碎。 这碗口铳最早是用在南方海船的接舷战上,而后广泛用于守城了。 于谦叹了口气说道:“火砖,一窝锋,地雷,千里炮,神枪,火龙吹水等,百十明色,皆不切於守战,颇为靡费,惟有子母炮,尚属可用,未当终弃,乃一奇品也。” 朱祁钰皱着眉头看着于谦,认真的品味了下这段话的含义,才想明白了这段话的含义。 各种各样,花样百出的火器,其实都不利于防守或者作战,而且极度的浪费,只有子母炮有用。 于谦又解释道:“一些个人巧立名目,随便想个点子,未经论证,就跑到兵部去拿文书,造出来之后,不堪大用,浪费钱帛不提,主要是浪费火药。” 骗经费,不切实际的产物。 子母炮是什么? 是一种取巧的后膛炮,炮身上有个敞口形装药室,可安子炮。 子炮一般配置五个左右,击发之后,更换子炮,以铁钮固连。 射速高,但是气密性较差,射程和精度都不是很理想。 朱祁钰颇有些不认同的说道:“孤以为于尚书此言差矣,若是人人都循规蹈矩,那焉有大明火器?火药都拿去放烟花了。” “火器有今日之利,不就是这样一点点造出来的吗?” “还是得造,合不合用,造出来再看。有用就一直改造,让它越来越好用,无用再弃之也不迟。” 于谦错愕了一下,认真思索了片刻,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俯首说道:“还是殿下说的有道理,是臣想的少了。” 巡视的士兵看到了是于谦赶忙走了上来,俯首喊道:“参见于尚书。” 于谦对着士兵介绍道:“这位是郕王殿下。” 郕王殿下? 几个士兵彼此看了一眼,赶忙行礼说道:“见过郕王殿下,甲胄在身,不便全礼,还望殿下恕罪。” “无碍,你们接着巡视就是。”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示意他们忙他们的,不用理自己。 几个巡逻的军士走远之后,朱祁钰看着那几个腰身上的短火铳问道:“那是什么?” 于谦从腰间摸出一把同款的手铳,递给了朱祁钰说道:“永乐造的手铳,近战之利器。” “这就是臣以为殿下所言有理的原因。” “此铳最早乃是前朝宋时的突火枪,再到元时的至正火铳,洪武七年手铳,最后在太宗皇帝手中,火铳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大小越来越小,携带越来越方便,击发更加简单,由火绳点燃火药改为引火药点燃火药,点火更加便捷。” “引火药和药室之上,有一盖板,防止火药风雨吹散或者打湿引火药,雨天的时候,也可击发。” “所以,臣思前想后,殿下所言极是,是臣思考的不够周全。” 于谦从来不是无的放矢,朱祁钰说的有道理就是有道理,他手里还拿着一把经过时间沉淀和改造的武器。 朱祁钰拿着手中「天字捌万壹千贰佰柒拾柒号永乐拾玖年玖月廿一日造」的手铳,认真的打量着,大约有三斤左右,枪管类似锥形。 “有药石吗?”他跃跃欲试,这个手铳未曾装药,他想试试它的威力。 “有。” 第17章 骑白马的朱祁钰和于谦 于谦命人拿来了火药,用药匙小心的将火药填装攮紧,嵌入了一发铅子。 朱祁钰拿起来手铳,拿起了引火点燃了引火药,照门,准星瞄准了二十步外的人形靶。 引火药冒着烟向着药室的火药燃去,刺鼻的硝烟味在弥漫,火焰一路蔓延至枪膛内,终于将药室内的塞紧的发射药点燃。 砰的一声巨响之后,火药燃气产生的强大推力,将铅子推出了枪膛。 呛人的烟雾笼罩着整个枪身,铅子划破了烟雾,疾驰的飞向了人形靶,巨大动能带动的铅子划出了尖啸声,打在了人形靶之上的腰腹部,透体而出,嵌入了后面城墙之上。 “咳咳咳。”朱祁钰挥动了一下手,驱散了面前的烟雾,手铳的威力尚可,但是准头不足,他明明瞄准的是脑袋。 朱祁钰认真观察了下手中的手铳,没有形变,更没有炸膛,于谦敢用自己手中的手铳让他把玩击发,这把手铳肯定是精品中的精品。 于谦看朱祁钰喜欢手铳,就没有讨要,此物乃是捌万号,永乐手铳,共铸造了约十万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殿下,大明京师可谓是固若金汤。” “有天时,未至寒冬,秋水正肥,护城河水势高涨;” “有地利,我大明占据城池之利,居高临下,又有火器之利;” “有人和,顺天府的百姓自发伐木营造,募民兵义勇,应者如云,营造队数十队,城外挖掘堑壕,城池修筑掩木。” “此战绝无倾覆之危,殿下。” 于谦为什么要带朱祁钰来看城防,而且还选择了一个战时不那么重要的西便门,就是因为他看到了郕王府桌子上那些弹劾他的奏疏。 那些奏疏的目的,是为了南迁之议,他要用事实告诉郕王。 大明京师,固若金汤,万一朱祁钰被朝臣们南迁之议打动,那他做再多也没意义。 朱祁钰站在瓮城之上,看着两边跑马道,三层瓮城的西便门,一言不发。 于谦眉头紧皱的朱祁钰,他有些疑惑,殿下在想什么? “于尚书,此战尚未开始,我大明就已经输了。”朱祁钰扶着墙垛,看着黑压压的城郭外,十分郑重的说道。 输…输了? 于谦往前走了一步,伸出一只手,面色惊骇的说道:“殿下,未战何故言败?” 难道自己选的这位新的大明天子,如此的怯懦吗? 他的血气一阵翻涌,只感觉眼前白茫茫一片,自己之前的忙忙碌碌仿佛都是笑话一样。 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瓦剌尚未南下,甚至没有破关,踏破九镇防线至顺天府,依旧在山外九州宣大两地盘桓,甚至连宣府和大同都拿不下。” “但是,敌人未至,我们就得坚壁清野,长了几十年数百年的树木,为了防止瓦剌人造攻城器械,伐木烧林。” “百姓们从自己的村寨到了城里,可城里哪有那么多地方可住?天气马上就就要凉了,百姓们连安榻之地都没有。” “兵祸至,则万民凋零。” “所以,我们打赢了这仗,又能如何呢?我们的损失比瓦剌更大。” “最好的防守是进攻。” “御敌于国门之外,方为上策。” 于谦听闻朱祁钰如此说,瞬间觉得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站得稳了,眼前的白茫茫也清晰了起来。 原来他选的殿下,并不是怯懦,而是想的更远。 朱祁钰看到于谦的神情,感慨的说道:“孤知道你想说什么,土木堡惊变,我大明精锐尸横遍野,此时不宜主动出击。” “无论是军备还是士气,都是低谷,守住京师,乃是当务之急。” “但是我大明的将士们的血不是白流的!我大明百姓不是白死的!待到来日,孤必定长缨在手,将瓦剌人挫骨扬灰!” 他抓着墙垛看着城外黑压压的旷野,说的极为认真。 于谦没有像别人一样溜须拍马大喊英武圣明,他一样站在城郭之上,看着无尽的黑夜,沉默不语。 他们俩在城墙上,对于眼下的国政交换了很多的意见,当然交换的过程中,朱祁钰和于谦的嗓门都很大,他们争吵的很是激烈。 清晨时分,日出东方,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朱祁钰从郕王府走出,翻身上马。 这是一匹来自西域的高头大马,浑身雪白,浑身肌肉如同精工白玉雕琢而成,充满了爆发力感,额头一点红心,野性缭绕,如狮如龙,无比神骏。 他要去上朝,作为监国,今日是早朝的时候,不乘轿撵,是因为朱祁钰嫌轿撵速度太慢了些。 早朝是卯时,大约相当于早上五点时间,此时宵禁尚未解除,策马速度更快一些。 他从郕王府赶至东长安门,驱马直接来到了午门之前,才慢慢的让马匹减速,踱步向着午门前云集的朝臣而去。 “参见殿下。” “参见殿下。” 一阵阵山呼海喝声传来,几乎所有朝臣都已经知道了,郕王殿下要登基做皇帝了。 朱祁钰未曾下马,径直走到了午门之前,城头的锦衣卫显然看到了骑白马的朱祁钰,立刻示意锤响了三通鼓,待到响过三通之后,锦衣卫卷起了千斤闸,城门缓缓洞开。 “驾。”朱祁钰策马奔腾,向着奉天殿而去,直到来到了奉天殿前的灵鹤灵龟雕塑之前,才翻身下马。 “殿下。”兴安气喘吁吁的说道,他从午门前一溜烟的跑了过来,和朱祁钰前后脚停在了奉天殿前。 兴安本来在午门前恭候,结果郕王殿下骑着马就奔着奉天殿而去,他只好一路飞奔而来。 “跑的还挺快的嘛。”朱祁钰调侃了一句,兴安跑的真的快,他身后那些宫宦根本追不上。 兴安赶忙说道:“也就是一时脚力快些,若是跑的再远些,臣就跟不上了。” “让鸿胪寺唱班入殿,告诉御史,于尚书在忙着运粮一事,今天早朝就免了。”朱祁钰下马缓步走进了奉天殿内,坐到了自己的小四方凳上。 而此时于谦正在京营内,三大营精锐尽出折戟山外九州,仅剩下两万有余。 于谦告诉了朱祁钰京师固若金汤,但是他自己却深知,此战之不易。 大明军备松弛,也先仅以三万人之众,就击垮了大明二十万的精锐,这就是事实。 他同样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浑身雪白,看着空空荡荡的东校场,以往的时候,这里至少有五万以上的军士云集,那一幕仿佛就在昨日。 他骑着马走过了所有的军士,来到了站在了校场的点将台上,台下的军士眼中尽是迷茫。 朱祁钰认为战场在大明境内,就是大明输了,这个说法是正确的。 但是朱祁镇新败,大明京师的军士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皇帝已经被俘虏了,士气是最低的时候,此时主动出击,无疑是以卵击石。 第18章 我们的身后,便是京师 “大明败了。”于谦首先喊了一嗓子,无数的传令官,听到这句话,愣在了原地。 他们是负责在军中传话的骑兵,于谦说什么,他们只负责传声筒,但是完全没想到于谦的第一句话,就是大明败了。 于谦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传下去,省的胡思乱想,败就是败了。” 大明的精锐,在他们看来战无不胜的大明军队,精锐中的精锐,京师三大营败了。 京师三大营在关外战败,六十六位在廷文武殉国的消息,通过军报传到了京城,虽然有些人传出了这个消息,但是因为消息的闭塞,小道消息满天飞,非议汤汤。 于谦在京营的校场上,公开了并确认了这个消息。 校场一片哗然,无数军士们小声的交头接耳,他们的表情各异,但是惊骇和恐惧占了大多数。 于谦高高伸出手来,慢慢下压,随着他的动作,校场慢慢的安静了下来,他继续说道:“死了六万多人,剩余精锐全军溃散而逃,大同参将郭登,宣府宣府总兵官杨王,整令残兵败将。” 杨王,就是之前于谦提到过的杨洪,乃是宣府总兵官,杨洪之所以被人称呼为杨王,并不是他拥兵自重,他也是正统十三年到的宣府任总兵官。 到现在也不过一年时间。 杨洪乃是四朝老将,自幼就守备边关,远戍开平府,而后跟随明太宗文皇帝朱棣北伐,立下了汗马功劳,随后就是漫长的戍边生涯中闯下了赫赫威名。 不仅如此,正统年间的四次北伐,他参与了其中的三次,分别是第二次的丰州之战,和第三次的以克列苏之战,和第四次的土木之变,屡立奇功。 迤北诸部畏惧他的威名,不敢称呼他的名字,所以叫他“杨王”,这个称号是敌人给他的,战神之名无愧。 “我们的皇上被俘虏了。”于谦有平静的说出了一个更加重磅的消息,炸的校场的议论声,连不远处的树上栖息的鸟儿都飞走了。 炸营了。 于谦却一句话不说,负手而立,等待着军士们宣泄着自己的情绪,他们得到消息远比明公们晚,此时他们才知道了大明皇帝被俘虏的确切消息。 最近城外一直在征召民夫伐木烧山,城内城墙土筑改为砖砌,并深浚城壕,城墙之上,各墙垛加设了门扉和沙栏木,并且通州运粮的事情,兹事体大,他们当然也听到了种种的传闻。 这种战备的状态,早就让京师所有人心绪不宁。 于谦作为新任兵部管主,在校场的点将台上,亲口的说出了这个消息,无疑让军士们惶惶不安。 校场终于慢慢的安静了下来,于谦站在沙场之上,深吸了口气大声的说道:“瓦剌人必然南下倾其全力,攻取我大明京师。” “宣府和大同因为整令残兵,无力驰援,大明京师的守军就只剩下我们了。” 这句话一出,校场反而安静了下来,这让于谦非常满意。 残兵在失去组织调度的时候,就会变成兵匪,四处掳掠,当残兵变成兵匪的时候,他们手中的钩镰枪、抬枪和手铳,就会对准大明的百姓。 这些远比流匪战力更强的兵匪,就变成了兵祸。 瓦剌部的也先,并不糊涂,他们放任这些残兵们在山外九州掳掠,瓦剌人也好趁乱南下或者劫掠。 相当一部分的残兵,到最后都会变成马匪,一些人畏惧朝廷的追责,最终只能落草为寇。 这也是于谦为什么宣布这个消息。 根据他的估计,大量山外九州的流民,就要逃回关内,到时候,大明军队战败,皇帝被俘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战败会导致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导致战败的人就是最大的战犯。 整令残兵,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杨洪和郭登在很长时间里,都无暇顾及京师。 于谦高声呼喊道:“郕王殿下监国,殿下告诉某一句话。” “大明京师失陷,我们的妻子会变成瓦剌人的玩物,我们的孩子,会在额头上被烙上奴仆的字样,在瓦剌人内,世世代代为奴,永世不得翻身,一如当初的燕云十六州。” 当初信国公、征虏大将军徐达,在攻破元上都的时候,他记录了下燕云十六州百姓的惨状,当时的汉民五百年不闻王化。 他们人人脸上带字,所有汉民目不识丁,征召伐北元之兵时,燕云十六州的百姓,人人影从。 他们可能不识字,但是他们也确切的知道,敌人是谁。 于谦讲的并非吓唬大明的军士,而是在说一个事实。 “瓦剌人击败了我们的京营,他们很强。” “这一战,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活下来,我们必须拦下瓦剌人南下的步伐,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做好随时埋骨沙场的准备。” “我们可能会死,可能不会死,但是我们不能退。” “瓦剌人在侥幸击败了大明一次之后,他们嘲弄我们是豢养在羊圈里的羔羊,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们不是,我们是大明的将士。” “郕王殿下告诉某的那句话是,大明虽大,但我们无路可退!我们的身后,便是京城!” “大明承受不住第二次的战败了。” “精锐死完了!那,我们就是精锐!” 于谦深吸了口气,伸出手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呼喝道:“我,于谦!在此立誓,我将保卫大明,怀着必死的决心,直到我最后一滴血流干。” “当你们在冲锋陷阵的时候,我将冲锋在前!违背此誓,人神共弃!” 于谦这句话许下的是血誓,并不是哄骗大明的将士,他真的准备这么做。 他停顿了许久继续说道:“现在,校场的大门已开,任何军士可以随意的离开,户部的官员就在门外,将自己的军户换为民户,就可以走了。” 校场的将士们开始小声的议论着,一名军士猛地冲向了校场的大门,并且气喘吁吁的掏出了自己的军户信牌,递给了等在门外的户部官员。 这让户部的那名官吏有点愕然,他满是疑虑的看向了站在点将台上的于谦。 于谦点了点头,嘱咐了身边的副将去传个口信儿,让户部的官吏照办就是。 这名军士喜出望外的看着自己的新的民户信牌,走了几步,满是疑惑的看着寂静的校场。 只有他一个人离开,场面安静到了极致。 京师的风很大,卷着校场的沙土,让校场内的军士们的身影,若隐若现。 随着时间的流失,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走向了校场门前,全都被放行了。 其实看似人多,但最后拿到的名册上,只有百余人而已。 “将这卷军户黄册上的名字涂黑,从今以后,他们就是民户了。”于谦不怪他们胆怯。 朝中那些食君之俸的明公们,都有想要逃的,为何要苛责普通的军士呢? “还有人吗?若再不走,军令如山,就没有走的机会了!” 于谦撑着腰,声音里带着很多的惊喜,居然有这么多的军士会留下来!比他预想的要好太多太多了! 两万余军士,只有一百人走了。 再没有人走了,他们就站在风中,虽然手在抖,但是依旧留了下来。 于谦的嗓音里带着沙哑,他用力的呼吸了几口,才平复了心情,伸出手在空中用力的挥舞了一下,大声的说道:“很好,很好,很好!你们让我感到钦佩!” 京师保卫战,并不好打。 此时还不肯退的人,多少都做好了准备,无论是为了大明,还是为了他们的家人,他们都有不得不留下来的理由。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呢? 于谦有些哽咽,或许是因为风沙比较大,或许是自己有感而发。 至少于谦知道,多数的大明百姓,和于谦一样,为了大明,或者为了家人,可以死不旋踵! 这就够了。 这段时间,于谦真的是太糟心了,朝中议南迁者众,他顶着那么多反对派做的事,现在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可。 守卫京师,击退瓦剌,是对的。 第19章 是于谦要保你! 于谦的表情变得凶狠了起来,他大声的说道:“既然已经留下来了,军令如山。” “未战先怯者,斩!” “畏缩不前者,斩!” “未鸣金退者,斩!” “不尊军令者,斩!” “聚集哗营者,斩!” “杀良冒功者,斩!” “一部受敌,余部有不进救者,斩!” “行军张弓填药者,斩!” “军士不得于营中屠杀买卖牲口,军行不得斫伐田中五果桑柘棘枣,违令者,斩!” 行军途中张弓填药,容易造成误伤,而且很容易暴露行踪,这是兵家之大忌,平日是军棍两百,但是现在战时,自然是用的重典。 当然军棍两百打到实处,基本也打死了。 其实于谦之前还写了一个斩,那就是逃营者斩,但是朱祁钰强烈反对,并且十分确定了一个军纪,逃兵不杀,改为没入吏。 这其中的逻辑,于谦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 其实逃兵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如果逃营皆斩,那战场一旦溃败,谁还归营? 落草为寇,成为马匪最后酿成兵祸,更加麻烦。 逃兵不杀、归营不咎、逃营没入吏,是一整套的逻辑,而这个逻辑,让于谦思考了良久。 这也是朱祁钰的最高指示,于谦慎重思虑之后,确定了这条军规。 至于朱祁钰抄袭谁的? 自然是教员在古田的时候,关于纠正盲动主义的决议。 至于军士营中屠杀买卖牲口,那买卖的不是自己的马匹,就是农户家中牲畜。 军行严禁扰民,是自东汉末年,曹操写下《军令》时候,就定下了的标准。 但凡是能够做到军行不扰民的军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慈不掌兵,于谦的这番话,就是告诉将士们军令将极为严格,十七禁、五十四斩,他将会严格执行。 “马上,备操军和备倭军就要入京,你们每人要带十人左右的备军,他们军纪涣散,武备松弛,没上过战场,甚至没握过武器。” “我要求你们,教会他们使用武器;我要求你们,告诉他们军令;我要求你们,带着他们一起冲锋陷阵。我要求你们…” “死在他们的前面!正如我必将死在你们的前面!” 于谦闭上了眼,感受着风和风中的砂砾,拍打着自己的脸,他已经嗅到了敌人的味道。 他缓缓睁开了眼,面目狰狞大声的喊道:“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山呼海喝的声音,开始的时候并不整齐,从零零散散,慢慢的汇聚成了直冲云霄的喊声,两万人齐声呼喊的声音,似乎是要把这天上的阴云镇散。 声传数里,朱祁钰似乎是听到了这震天的呼喊声,看着京营方向,露出了一个笑容。 坐在四方凳上的朱祁钰,将袖子里的一些奏疏拿了出来,这就是他精挑细选的大明弹劾于谦的奏疏。 奏疏太多了,这些朝臣们说的观点大多数都重复了,他挑选了代表作品,拿了出来。 他的袖子里还有一张,由锦衣卫左都督卢忠整理成册的灰名单。 这份名单上,都是那些临战先怯,将妻儿老小送至南直隶,并且很有可能临战逃跑的明公们。 这不意外,文人无骨,自古如此。 “拜见殿下,太后金安。”朝臣们俯首行礼,站在了各自的位置上。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成敬依旧按照惯例,大声的呼喊着,金英已经成为了过去式,至于到底去哪里了,只能问兴安把人埋在哪了。 朱祁钰拿起了手中的奏疏,翻开了第一封佥都御史徐有贞的奏疏,笑着说道:“让孤来看看,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有些人的话看起来很蠢,比如金濂那句付之一炬,让朱祁钰迷瞪了很久。 以为大明朝臣们就这水平,他了解了始末之后,才知道背后岂止是心酸? 久经战阵的金濂,能不知道粮草的重要性? 若非朱祁钰下了严令,甚至要把人吊死在通惠河上才罢休,通惠河不通,通州的粮无法运到京城,备操军进京,就只能由将士们“自取”了。 将士变成匪,只需要一个很小的契机。 朱祁钰不等朝臣们攻讦于谦,他先站了起来,拿着第一本奏疏说道:“于谦纵兵擅杀良家子,通惠河两岸怨声载道,这个良家子是什么良家子?” “是五城兵马司的驸马都尉们,赚的钱不够多,是?” “徐有贞,你来解释解释,什么叫良家子?” “持械聚众九闸,拒不放水,意欲纵火烧漕运粮船,以次充好,米仓盗取,以砖石充填,是良家子吗?!” 徐有贞打了个哆嗦,出列站在廷内,一言不发,他倒是想狡辩两句,但是也不知道从何下手。 “几两宾钱几件文圭之物,就将你收买了?”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合上,用力一扔,扔到了徐有贞的身上。 “你弹劾的于尚书,跟孤讲!此诚国朝危急之秋,让孤不要深究,于战不利,人心汹汹。” “这就追查到你收了钱,孤让锦衣卫停了。” “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说话,而不是跪在午门前,大好头颅没被拿去!是于尚书保了你一命!” “你可长长心,你把妻儿老小送回南直隶的事,孤还没找你呢。” 徐有贞哐当一声跪在了地上,久久不敢说话,这是锦衣卫拿到了切实的证据,证明他收了钱写奏疏。 任何多狡辩一句,按照这位郕王殿下的性子,今天怕是没办法活着走出奉天殿了。 于谦在这件事上,表现的相当的大度,他现在满脑子之后一个想法,就是打赢京师保卫战,击退来犯的瓦剌军。 对于一切不利于守战之事,他都不愿意做。 朱祁钰几次动了杀心,都被于谦给劝谏了。 于谦的意思很明白,徐有贞这个人善于治水,很有用,杀了于国不利,而且徐有贞乃是南迁派的领头人物,此时诛杀,容易引起人心动荡,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朱祁钰又拿起了一份奏疏,兵部郎中陈汝言,上面弹劾的内容,直接让朱祁钰笑出声来。 “陈汝言,你上书说,于谦惩治阴结虏人的奸人,乃是趁机排除异己对,你来跟我说说,哪个被杀的奸人,罪不当诛?” “杨汉英带着官马私自叛逃,东胜卫守将王贵为他行方便,开城关,是假的咯?” “现在也先的座上宾杨汉英,已经改名为赛因不花了,难道王贵没有为他开城门吗?还是未在官马买卖上获利?” “王喜,我大明黄衣使者,出使瓦剌,暗中作为也先与中国某人的信使。” “贩售官马火器铅子,此事铁证如山,那个中国某人的大太监郭敬的账本,都被抄出来了。” “陈汝言,要孤给你念一念吗?兴安!把账本拿上来。” 陈汝言哐当一下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的说道:“臣不敢,臣一时糊涂,受人蒙蔽,殿下恕罪。” 第20章 登基 朱祁钰没有为难陈汝言。 这货就是典型的读书读傻了,刚中了进士没多久,被说客们登门游说了一番,连点好处都没收,就写了封奏疏,为大太监郭敬等人开脱。 这和兴安在宫里搞打扫有关。兴安搜出了那个账本,上面的内容,可是牵连甚广。 他将奏疏同样扔到了地上,怒其不争的说道:“你是兵部郎中,于尚书是你的顶头上司。” “你以后可察言观行,看看于尚书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拿到言之有物的证据,再弹劾,找不出毛病来,就不要捕风捉影,人云亦云。” 于谦认为朱祁钰对陈汝言【流放琼州】的处理意见,甚是不妥。 陈汝言乃是兵部郎中,本就有言事弹劾之权,如果流放他,反而坐实了他于谦排除异己的事实。 于谦很爱惜自己的羽毛,很重视自己的名声,尤其是他马上要干的事,是废立之事,他就更加格外的在乎了。 朱祁钰拿出了第三份奏疏,看着人都麻了,这编排的罪名,有一个靠谱的吗? 他眉头紧皱的说道:“鸿胪寺卿杨善,你这奏疏里,说于谦结党营私、勾结朋党,理由是他举荐了石亨对。” “你难道不知道石亨和于谦有旧怨吗?” “于谦以兵部右侍郎巡抚河南、山西等地时,曾经多次上书,石亨所镇大同,私役蔚然成风,石亨把大明边军当私家的差役使唤,是于尚书揭露的。” “石亨曾扬言于谦再至大同,必杀之!要不要把石亨叫上来问问?” “结党营私,会找一个与自己有旧怨的人吗?你会吗?” “杨善,直视孤!” “你回答孤!会,还是不会!”朱祁钰将奏疏扔到了杨善的身前,大声的问道。 杨善跪到了地上,颤抖不已,与徐有贞和陈汝言一起,不敢抬头。 若只是郕王训斥,他们自然不怕,但是这位郕王殿下马上就要做皇帝了。 石亨是一个典型的军头,他在边关搞耕田,整个大同镇被他打造的如同铁桶一样,朝廷的政令泼水不进。 他自己还在辖区边境修筑堡垒、囤积粮草、开垦土地、贩卖私盐,将自己的军队的财权和人事任免权,牢牢的握在手里。 石亨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他真的很能打,善骑马射箭,一手大刀玩的那叫一个出神入化,以军功升迁至大同指挥同知。 正统十三年,也先南下,石亨率军与敌大战阳和门,出兵的消息被大同镇守太监郭敬给提前泄露,导致战败。 石亨因此下狱。 于谦在巡抚山西的时候,多次上奏疏弹劾石亨私役军士,石亨对于谦可谓是恨之入骨。 对于此人,于谦的意思是石亨这个人,善战知兵,可以用。 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等到了群臣的面前,大声的喊道:“还有谁?” “站出来,让孤看看,有几个想临阵脱逃的?” 弹劾于谦的目的,最终还是落到了南迁一事上,他们的目的就是收拾细软跑路。 朱祁钰怒不可遏,若非昨天于谦劝了他半天,国朝不稳,人心汹汹。 他才没有直接一查到底,这帮完蛋玩意儿,这个时候,这群家伙,早就已经在流放的路上了。 “殿下息怒。”文武百官赶忙俯首山呼海喝着。 朱祁钰才慢慢的坐了下来,他本来不打算辩经,但是认真考虑之后,还是决定骂他们一顿,要不然心里怎么能舒坦呢? “金老师父,通州有多少粮食入京了?”朱祁钰说起了廷议的正事,粮草。 金濂满脸笑意的说道:“通州八百万石粮食已入京过半,一切畅通无阻。” 金濂曾经领兵打仗,其实对于打仗而言,最重要的是粮草,而不是银钱,没钱可以,但是没饭吃,是没人会卖命的,是要吃败仗的,是在制造兵祸,是在打击己方士气。 粮食解决了,接下来的备操军和备倭军入京,就会顺利很多。 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于谦负责扫清障碍,金濂负责后续运粮,于谦蹚开了道儿,金濂能接得住,他干的不错。 他继续问道:“陈汝言,于尚书不在,大同府和宣府有什么军报传来?部议可有未妥当之处?” “回殿下。”陈汝言还在地上跪着,他似乎有些慌张的说道:“大同府参将郭登上奏,皇上他在大同府前,让打开城门,郭登怀疑有诈,未曾…开门。” 陈汝言此言一出,奉天殿内顿时议论纷纷,连珠帘后的孙太后的面色都难看了起来。 皇帝在叫门这件事,从上到下都在压着,陈汝言倒好,当殿把这事给捅了出来。 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无奈的看着陈汝言,平静的说道:“皇上北狩陷敌阵久也,自然是有人假扮冒充,你回郭登杨洪,不必理会。” “臣领命。”陈汝言赶忙回答道,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哪怕是真的,也当他是假的。 “殿下,前往宣府的使臣岳谦回来了。”王直眼睛珠子一转,陈汝言这话正好给了他一个由头。 朱祁钰倒是不疑有他,点头说道:“宣。” 岳谦龙行虎步的走进了殿内,声若洪钟的喊道:“殿下,臣从塞外带回了皇上的旨意!” 朱祁钰从四方凳上站了起来,有些疑惑的走到了月台之下。 “郕王接旨。”岳谦故意错开了一步,省的站到了朱祁钰的面前,万一朱祁钰行礼的时候,拜到了他,那是大麻烦。 可是朱祁钰根本没有行礼,而是站在群臣之前,等待着岳谦宣读。 岳谦这厮的长相很是奇异,四方大脸,身躯高大,凶狠至极,手上全是老茧,将军肚撑圆,活脱脱就想从土地庙的雕塑蹦下来的一样。 朱祁钰有些惊奇,多看了几眼。岳谦不明所以,被朱祁钰盯得心头发毛。 他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早就准备好的圣旨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宗庙之礼不可久废、天位不可久虚、神器不可无主,我弟郕王年长又贤,令嗣大位,奉祭祀。皇亲、公、侯、驸马、伯及在廷文武群臣用心佐贰,钦此。” 朱祁钰双手接过了圣旨,却看到上面没有大宝印章,也知道了,这份奏疏压根就是伪造的。 确切的说,岳谦压根就没到宣府,更没见过朱祁镇。 朱祁镇人在大同府叩门呢,岳谦就是到了宣府也见不着。 这是第二次群臣要拱着他朱祁钰,做皇帝了。 朱祁钰脸色一变,厉声说道:“臣才能浅薄,何才何德敢当此位?这继皇帝位,而应该是太子殿下朱见深继位才是。” “皇太子在,卿等怎敢如此乱法?” 此时的朱见深只有两岁,他被钱皇后拉着,坐在孙太后的身后。 王文立刻出列大声的说道:“主少国疑,此乃国大忌,还请殿下以山社稷为重,承继大统,总督百官,以定民心,前宋之车后车之师,殿下!还请以国事为先!” 前宋自然说的是二帝北狩的宋徽宗和宋钦宗的教训,朱祁钰默不作声的看着珠帘之后的孙太后。 孙太后重重的叹了口气,撩开了珠帘,将一封懿旨递给了成敬。 成敬缓缓打开了懿旨,阴阳顿挫的喊道:“圣驾北狩,上在迤北,皇太子幼冲,国势危殆而人心汹涌,古云国有长君社稷之福。” “皇考宣宗章皇帝仲子郕王朱祁钰,恪勤忠孝,亲贤爱民。即皇帝位,尊上为太上皇帝,奉藩京师,以奠宗社,群臣奉。” 群臣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跪倒在了奉天殿内,高声呼和着:“请郕王殿下即皇帝位,奉藩京师。” 朱祁钰看着跪满奉天殿的群臣,慢慢的走上了月台,坐到了那个宽阔的龙椅之上,拍了拍扶手。 四方凳坐的不顺意,不如这龙椅舒适。 三推而就,他也推辞了两次了,第三次也该答应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孤本不欲登大位,实出卿等。” “天位已定!”兴安喊了一嗓子。 群臣再次拜服高声呼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考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是哪位皇帝发明的?a秦始皇b武则天c李世民d汉武帝,下一章揭晓答案。 第21章 内三关根本守不住 石亨是个恶汉,这是毫无疑问的一点。 于谦在提到石亨的时候,对他的评价是:此人可用不可信。 之所以他没有背叛大明投靠瓦剌,是因为瓦剌人根本提供不了更高的背叛筹码。 他在大同做镇守,架空大同知府,甚至连大同总兵官、武进伯朱冕都给架空了。 将整个大同镇弄成了自己家一样。 为了建个宅子,动用了将近三万人的民夫,并且大肆敛财,过往商队要交税也就罢了,连土匪打劫都要给他交税。 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根本无法架空知府和勋戚出身、顶头上司总兵官,他的能力相当的出众。 一到大同,他就组织了三千人的军队,他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城打劫。 打劫的目标非常的广泛,从商队到行脚商人,从流寇到马匪,从兀良哈到瓦剌,他谁都打劫,每次都能满载而归。 不仅赚钱,他的队伍也越来越大。 对于流寇和马匪他秉持的理念是能招安就招安,不能招安就乖乖听话,可以在大同的地界打劫,但是只能打劫一点点。 但是绝对不可以杀人。 按照石亨的理解,行脚商和商队都是移动的提款机,一茬一茬的可以一直拿钱,杀了就没钱赚了。 不遵循他的规矩的马匪,一律物理意义上毁灭。 实现了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 石亨逐渐站稳脚跟之后,开始不停的恢复洪武、永乐年间的军屯,这些军屯因为流寇、马匪、瓦剌人被废弃。 他弄到这些军屯之后,变成了他自己的田。 佣户就是他自己的军卒和军卒家属们,所以他的军队人越来越多。 但是石亨却按时交税,还是按着军屯十抽五的交皇粮,知府直接乐开了花。 知府被架空了,还开心? 知府交皇粮,也是有指标的,这些指标被不在册的石亨给交了,他就不用看着当地乡绅的脸色去摊派了。 知府不需要求着乡绅纳粮,说话那叫一个硬气,叉着腰对着乡绅就是一顿痛骂。 在知府的眼里,他是维护地方稳定、生财有道的治安官。 在总兵官眼里,他是忠诚而可靠、不断扩大队伍的部下。 在流匪们眼里,他是贪得无厌、一眼不合就掏大刀的恶鬼。 在百姓的眼里,他是代他们交租、还带着他们发财的大善人。 “罪将石亨,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石亨一进文华殿,离正厅还老远,就哐当的跪下行礼。 朱祁钰下了早朝之后,就准备见一下石亨,于谦大力推荐的人物,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一手老茧,一看就是打仗的好手。 “石亨啊,你这消息很灵通吗?刚在奉天殿发生的事,你搁诏狱都知道了?”他听着石亨的称呼打趣了一句。 石亨俯在地上,大声的说道:“陛下答应了朝臣临危受命之后,京师人人欢呼雀跃,人人欢呼,声势之浩大,罪将在诏狱里都听到了。” “狱卒们也在讨论,陛下登基,实乃是众望所归、人心所向啊!” 好家伙,这连环的马屁就拍上了? 朱祁钰摇了摇头,兴安去北镇抚司的诏狱提的石亨,他在大明皇帝的耳边,小声的嘀咕了几声。 “行了,把脚铐摘了,在牢里都不带,到了朕面前反而要带了?”朱祁钰十分无奈,这石亨怎么这么多心眼?兴安去的时候,石亨住单间,不带镣铐,这来了,就带上卖惨了。 “谢陛下隆恩,臣定当铭记五内,为陛下牵马坠蹬。”石亨终于松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来。 他其实很怕很怕。 他在大同府是土皇帝,但是他面前的是真皇帝,而且这个郕王殿下,还是于谦一手扶上去的。 而且听说,郕王对于谦极为信任,几次彻夜长谈讨论国政。 而他和于谦算不上水火不容,只能说是你死我活。 镣铐是他的小试探,小心机罢了。 朱祁钰看着石亨混不吝的样子,确信的说道:“以后不用行跪礼,稽首礼即可,大同阳和口之战,罪责不在你,而是奸人透露了你的行踪。” “哪个奸人害我?陛下告诉我,我去活剐了他!”石亨怒目圆瞪的喊道。 “朕替你杀了。” “谢陛下隆恩。” 一个快问快答之后,朱祁钰愕然,石亨连他登基的消息都知道,大太监郭敬被斩首的消息,他能不知道? 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要谢陛下隆恩,这就是朱祁钰对石亨的第一印象。 朱祁钰不再跟这厮耍嘴皮子,他直接问道:“也先南下在即,宣府杨王和大同刘安、参将郭登,收拢残兵,无力驰援,瓦剌必然南下,你可有什么退敌良策?” “陛下,宣府大同两镇互为犄角,只要守将不擅开城门,自无陷落的可能,但是他们却无法出城作战。” “收拢残兵,是混入奸细的最佳时刻,一旦将帅离城,两镇必陷。” “那么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只要能够守住这三关,瓦剌断无可能进入关内。” “陛下,臣愿领兵三千,可镇一关之地,若也先来犯,他若踏过我所在城关,必然是踩着我的尸体而过!” 朱祁钰看着堪舆图上的三关之地,不住的点头。 “你和于尚书的意见,完全一致。”他颇为感慨的说道。 石亨赶忙说道:“于尚书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坐镇京师,决胜于千里之外,真乃是人中…” “停,说正事,你搁朕儿这拍马屁,于尚书又听不到。”朱祁钰打断了石亨的施法。 石亨看了半天的堪舆图,颇为无奈的说道:“陛下,末将刚才又看了看,这三个关隘,其实一个也守不住。” “于尚书也是如此看法,说说你的想法。”朱祁钰一愣,这俩不对付的人,对于战事的态度出奇的一致。 石亨点了点山外九州确信的说道:“于尚书必然是认为:山外九州的流民入关,开关放百姓进来,瓦剌人夺取这三关易如反掌。” “不开关,则相当于将山外九州拱手相让,民心丧则失地。” “其实让臣来看,这开不开关,都一个样儿,这三关,一个都守不住。” “瓦剌窥伺中原多年,连郭敬这类四朝老宦都为他贩卖禁物,这三个关隘,必然是奸细无数,里应外合,没有不破之理。” 石亨何人?大同军阀,他能不知道郭敬干的那些腌臜事吗?他知道的门清儿,所以对边戍,他和于谦的判断非常相似。 朱祁钰闭目良久,他之前和于谦谈过一次,希望可以把战场定在塞外,于谦否决了他的提议,甚至认为内三关都守不住,瓦剌必至京师。 “臣有守城十略,还请陛下过目,末将没什么本事,就是会打仗,于尚书虽然才智无双,但难免有遗漏之处,请陛下查阅。”石亨从囚服的袖子里,拿出了两本奏疏来,很长很长。 朱祁钰拿过了那两本奏疏,笑着说道:“朕看看你写了什么。” 第一本是具体的城防建议,的确是个查漏补缺,石亨常年在大同与瓦剌人打交道,对他们的本事门清儿,有很多针对性的招数。 第二本奏疏则是抓拿胡商,清查奸细,这也是石亨在大同的主要工作之一。 石亨和于谦坚信瓦剌必然会入关,进攻大明京师,但是朝臣们就是不信,天天说于谦借此擅权。 第22章 合理合理个… 石亨是个猛将,于谦的可用不可信的评价,十分精髓。 一见面,石亨的心机就昭然若知,极尽谄媚之能,这一切都是为了活命罢了。 就连退出文华殿的时候,石亨一直拱着腰,退到了门槛的位置,才转身,直到走到了殿外,他才站直了身子。 朱祁钰一直眯着眼,看着石亨的这些动作,他并没有因为石亨如此的动作,就放弃对他的警惕,他更信任于谦的判断。 他与石亨的奏对时,于谦的一句话始终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安禄山起兵谋反之前,也十分的恭顺。 朱祁钰抻了抻身子,伸了个懒腰,看了眼兴安笑着说道:“乾清宫收拾停当了吗?” “陛下,该回了,天色已晚。”兴安小心的提醒了朱祁钰一声。 嗯? 朱祁钰站起身来,满是疑惑的看着兴安,这前前后后十多天,兴安一直在打扫皇宫,到底打扫了个什么? 办事不利吗? 兴安面色犹豫,但依旧是摇了摇头,在前面引路,即便是天色已晚,但他还是出了午门,回到了郕王府。 朱祁钰正要好好问问兴安,皇宫到底何种情况时,成敬匆匆的走了进来,低声说道:“陛下,于谦回京,在门外恭候,得知陛下回府,他就走了。” “不是说要请进门吗?为何要让于尚书在门外恭候?”朱祁钰面色更加凝重,今天臣子们搞了一处劝进,连皇太后都拿出了懿旨,让他继位。 自己却住不了皇宫,于谦现在甚至连门都不入了? 这是何等的道理? “于尚书执意等在门外,陛下出宫回府,他长舒了口气就走了。”成敬不解,他只能把于谦的反应说个明白和通透。 朱祁钰终于坐不住了,他隐隐感觉到了一个巨大的危急,随着懿旨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但是自己身边的兴安和成敬二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去于府!”朱祁钰站起身来,也顾不上休息,在杭贤和汪美麟的目光中,他骑着自己的马,带着兴安和几个锦衣卫就奔向了于谦府邸。 于谦的府邸很小,只是一个普通的院落,一间正方,一间厢房,显得极为的狭小。 朱祁钰来到门前时,于谦已经等在了门前,他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于谦是大明的臣子,但不是他朱祁钰的臣子,这一点,朱祁钰还是心里有点数儿的。 他翻身下马,扶起了地上的于谦。 于谦虽然表明了自己不想多言的态度,但是朱祁钰迫切的想要搞明白,自己的危急到底在哪里。 于谦站起身来,看着朱祁钰略微有些焦急的面庞,才挥了挥自己的衣袖,请朱祁钰进了门。 “于尚书,何故至门前而不入?是朕哪里做的不好了吗?”朱祁钰俯首站在正厅,连坐都不想坐,等着于谦解释下今天所作所为。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领着朱祁钰坐在了主位上,他一脸郑重的问道:“陛下以为,若是上皇回京,上皇和陛下,谁是君,谁是臣?” 朱祁钰看着于谦一脸严肃的模样,十分确信的说道:“朕继皇帝位,朕自然是皇帝!朕是君,他是臣!” 于谦默默的不说话,只是俯首,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朱祁钰拿起了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虽然有点烫,但他还是咽了下去。 他甩了甩袖子,离开了于家的正厅,点头说道:“朕走了,京师防务全仰来于尚书了。” 朱祁钰在夜上柳梢头的时候,策马二十余里跑到了一个臣子家中,得到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之后,又催马返回。 在路上,朱祁钰反复咂着于谦的那句话,终于想明白了于谦表达的含义。 这不是于谦在打哑谜,是他作为臣子,不能开口说的一些道理。 他的意思,全都在这句「谁是君,谁是臣」之中。 而且朱祁钰显然注意到了,于谦家里很是破败,很穷,很小。连个侍卫都没有。 朱祁钰回到了家中让成敬找到了朱元璋写的皇明祖训,挑亮了油灯,才终于将于谦未说完的话讲完。 皇明祖训里,朱元璋说:【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 这段话的含义就是:如果皇帝没孩子,就必须是兄终弟及,而且必须是立嫡母所生的孩子,庶母生的,即便是长子,也不能立。 朱祁钰的母亲是罪臣女眷吴氏,吴贤妃。 当年汉王朱高煦搞造反,被朱瞻基平定的时候,吴氏作为汉王宫女眷,被送进了后宫为奴。 明宣宗朱瞻基赦免了吴氏的罪,把她放在了宦官家中,生下了朱祁钰。 朱祁钰其实一直住在宫外,其实就是一个私生子,直到朱瞻基病重的宣德十年,朱瞻基才将吴氏确立为了贤妃。 大明有个很不好的习俗,那就是殉葬,皇帝死了,没有孩子的嫔妃,都要殉葬。 若是不承认吴氏和朱祁钰的存在,吴氏就会被殉葬。 朱祁钰靠在座椅之上,他的权力看起来很大,但其实很小很小,他乃是庶出,天生没什么法统正名,母亲还是罪臣女眷。 朱祁镇是嫡出,嫡子在宗族礼法之中,拥有绝对的继承权,尤其是朱元璋还明文规定了这一点,甚至用行动维护这一点。 朱元璋的嫡长子朱标死后,朱元璋还因此不惜发动了蓝玉案,也要确定嫡孙朱允炆的皇位稳固。 朱棣的一生,五征漠北,七下西洋,他其实就一直在证明一件事,那就是他做皇帝比朱允炆强,或者是“爹,你选错人了。” 但是临到走的时候,他依旧让朱高炽,也就是嫡长子继承了皇位,而不是让更像自己的朱高煦继位。 朱瞻基同样是嫡长子,朱祁镇同样是嫡长子,朱祁镇的年号都是正统。 朱祁钰认真的捋了捋脑海中的记忆,群臣们起哄让他当皇帝,只是临时的代班皇帝。 此时的大明朝,有资格真正继承皇位的是襄王朱瞻墡,因为襄王朱瞻墡是朱瞻基的胞弟,人家是嫡子。 按照大明的规矩,朱瞻墡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孙太后也在朱祁镇被俘之后,第一时间派人去襄阳去了朱瞻墡的金印。 朱祁钰终于明白了自己登基之后的第一要务,正名位。 而他最大的敌人,就是宗族礼法。 在宗族礼法中,朱祁钰明明是皇帝,但朱祁镇回来,朱祁镇才是君,而他朱祁钰是臣子。 因为朱祁钰若是突然暴毙,甭管朱祁镇回来不回来,这皇位还要还给朱祁镇一脉,也就是朱祁镇的庶长子朱见深。 这种事居然是合理的。 合理个屁! 朱祁钰越琢磨越是憋闷,他没有继承权,之所以当皇帝,其实就是临时看个家,等到朱祁镇回来的时候,这鸟位还是朱祁镇的! 朱祁镇回不来了!他连关都入不了!只能死在迤北,谁都留不住他! 第23章 不得人心庶皇帝 宗室藩王不会支持他、因为他是次子; 公侯勋贵不会支持他,因为他这个皇帝就是个代班,太子还是朱祁镇的儿子朱见深。 朝臣们不会支持他,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朱祁镇的臣子。 其实朱祁钰的面前,还有个办法,可以轻而易举的【正名位】。 现在、立刻、马上跑到宫里,叫孙太后一声嫡母亲娘,他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获得名位。 但是孙太后的亲儿子是朱祁镇。 他叫孙太后亲娘,孙太后还不带答应呢。 以道德为约束力量的君君臣臣的束缚和框架,儒家礼法,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他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也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那就是彻底打破这种束缚和框架!他才会有一条生路。 这皇帝,难做呀! 不过朱祁钰却是打开了桌上的几张宣纸,开始认真的写写画画。 他熬了一夜,才在鸡叫之前,昏昏沉沉睡去。 兴安一直守在门外,拦住了任何想要见到朱祁钰的人,此时的陛下需要休息。 朱祁钰一直在郕王府,若无早朝,他连皇宫都不去,就在郕王府的书房里批阅奏疏。 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只是个看门儿的庶子,就有任何的懈怠。 “兴安啊,郕王府有多少可用之人?”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奏疏,看着侍候在旁的兴安,有些疑惑的问道。 兴安掰了掰指头算了算说道:“府上算上审理、伴读、良医、校卫大约有二十三人。” 一个完全没有继承权的皇子,在郕王府,也就是专门为还未之藩的藩王们准备的宅子里,住二十年,能有什么班底? 军中无将、朝中无臣,就连手底下,也只有阿猫阿狗三两只。 按照礼部尚书胡濙的规划,上皇北狩于迤北,瓦剌南下在即,国事风雨飘摇,登基大殿不适合大肆操办,胡濙主张不要铺张浪费,简单操办即可。 简单到什么份上? 专遣内官,奉白金、彩币、表里,遍告各处亲王、宗室即可。 所有的礼物为银三百两、纻丝十表、罗十表、纱十匹、锦五叚、钞二万贯。 胡濙乃是五朝老臣,建文年间进士及第任兵科给事中,之后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年间从户科给事中起,一直做了32年的礼部尚书。 马上胡濙就是六朝老臣了,因为他敲定了朱祁钰的年号为“景泰”。 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朱祁钰认真的梳理了下自己脑海里关于发生在景泰八年的夺门之变。 首当其冲的就是石亨,他当时的爵位为武清侯、镇朔大将军、太子太师、京师总兵官,乃是正经的军勋新贵。 英国公张辅的弟弟张軏,以六十四岁的高龄参与了夺门之变,而英国公府,乃是最大的勋戚集团。 站在张軏身后的还有中骏都护府左都督张輗、以文臣进士出身,却凭借战功封伯的王骥。 左副都御史徐有贞,算是经年老臣,有治水之大功在身,参与进了夺门之变。 而徐有贞的背后是大多数的朝臣比如太常寺少卿徐彬、左都御史杨善等等。 襄王朱瞻墡在夺门之变后,立刻上书承认其合法性,随后上京和朱祁镇把酒言欢,多次入朝,每次朱祁镇都对其礼遇有加。 这是宗室的代表人物朱瞻墡的态度。 就连和朱祁钰性命相连的于谦,都没有选择反抗,他掌握兵权,在得到了夺门之变的消息后,没有任何反抗的当殿被捕,第三天就被斩首示众,这是加急中的加急。 什么叫庶皇帝不得人心,这就是庶皇帝不得人心。 把包括夺门之变的主角朱祁镇的这些参与夺门之变的所有人都杀了,就可以避免了夺门之变的发生吗? 不可能,没有了徐有贞也有张有贞、王有贞,他们在维护的是法理。 “把名单送给吏部尚书王直王老师父,令其择优擢升。”朱祁钰看了兴安递过来的名单,这批人,就是他唯一的班底。 于谦是自己的班底吗?或许此时于谦只是忠于大明朝,但是相信将来的某一天,当于谦会成为他的人。 “臣领旨。”兴安俯首接过了朱批的名单,准备去吏部衙门找王直。 “等一下,叫于尚书和石亨过来一趟。”朱祁钰叫住了兴安,让他去叫于谦和石亨。 兴安领命而去,没过多久,于谦和石亨来到了朱祁钰的书房,两个人刚刚巡查城防,身上甲胄未脱,石亨还抓着一直插着箭的斑鹿,还活着,但是已经奄奄一息。 “于尚书,石将军,请坐。”朱祁钰拿着手中的一本奏疏递给了二人。 石亨将手中的鹿递给了兴安,略有些激动的说道:“陛下,末将巡视壕堑,一只斑鹿鸣于野。” “末将张弓拔箭,本来距离甚远,不能射中,陛下您猜怎么着?诶,怪了!这鹿啊,却一个飞跳撞到了箭上!末将正奇怪时,兴安就寻到了末将。” “想来,这斑鹿有灵,知道末将要来陛下府邸,故此撞箭。” 朱祁钰笑了笑,石亨送的是鹿吗?这是马屁! 巡视壕堑打到猎物,简单说一个故事,那就是献礼了。不得不说,石亨这谄媚的功夫,绝对数一数二。 于谦捂了捂脸,这就是他很不喜欢石亨的一点,谗言媚上,从来都是奸臣们才会用的伎俩。 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交给了于谦和石亨,面色凝重的说道:“紫荆关守关按察使曹泰上奏,有瓦剌贼两百入易州、莱州等处劫掠,从容出境,官军畏避之,无人敢敌者。” “如入无人之境!” 这几天于谦都在忙着运粮进京,石亨则是负责守城布置,军报通过兵部陈汝言直接送到了内阁,又送到了朱祁钰手中。 朱祁钰比他们更先知道消息。 于谦看完了奏疏,面色阴晴不定,他俯首说道:“紫荆关、居庸关和倒马关,实京师西北喉襟。” “虽有署都指挥佥事左能守备,缘贼已从紫荆关进出如同无人之境。” “官军怯懦,倘复入寇,恐不能制。臣以为,命曾经战阵智勇武职重臣一员,量带精锐官军去关镇守最为妥当。” 石亨却嗤笑了一声,看着于谦说道:“于尚书,末将以为这三处关隘,一个也守不住,守得住才怪,这战阵智勇武职重臣、精锐官军,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石亨说的时候,信心十足,这刚出狱就支棱起来了,看来说话并非无凭无据。 第24章 朱祁钰的奇思妙想 于谦又站起来看了看堪舆图,抿了抿嘴唇,坐到了座位上,叹气的说道:“石将军所言有理。” 石亨一乐,这老头平素里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固执模样,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这不是于谦今天反常,而是他对守住内三关还抱有一定的幻想,但是石亨打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于谦也希望战场发生在塞外而不是关内,但是他没有选择。 朱祁钰点头说道:“吏部言山东山东都指挥佥事韩青,多有军功,能征善战,可前往紫荆关备战,现在看来,也是不必去了?” 于谦首先表了个态,点头说道:“不必去了。” “这就对了嘛。”石亨撇了赔罪继续说道:“陛下,那边的奸细太多了,里应外合,这天下就没有攻不破的关隘,末将以为,还是不必去了。” 石亨又重复了下自己的理由,他可不是胡说。 朱祁钰从袖子里掏出了第二份奏疏,继续说道:“吏科给事中单宇上奏,朝廷命将出师,而用太监监军,所以将权不专,反而受太监监军所制,遇有贼寇,战守无计,宜尽革之。” “他以为应废除太监监军这种制度,二位以为如何?” 于谦摇了摇头,喝了口水,他嗤笑了一声:“这单宇之前还是在翰林院听备,这刚入仕途,有些不知轻重,胡言乱语,陛下莫要听他胡说,这事废不得。” 朱祁钰看向了石亨,石亨被下狱,是因为阳和口与瓦剌作战失利导致,而阳和口之战的失利,则是大同镇守太监郭敬,把他出兵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按理来说,石亨应该同意才对。 石亨认真思量了下,看了看于谦,摇头说道:“末将以为这事,废不得,有的时候,有些决定,将帅也有摸不准的时候。” “而且将领领兵在外,有镇守太监在身边,自己也踏实不是?”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这个“摸不准”和“踏实”,也明白了一点太监监军的作用,在将领心中,更多的是一种与皇帝沟通的渠道。 “那这事就算了。”朱祁钰画了个红x,将奏疏放到了一旁。 他又拿出了几本奏疏,多数都是关于军事,于谦和石亨的意见却是出奇的一致,没有多少的分歧,处理国事倒是有条不紊。 直到傍晚红霞染满半边天的时候,朱祁钰终于摸出了一把手铳说道:“两位,随朕到校场试试?” “这是何物?”于谦接过了那个手铳。 这个手铳是他之前在城门上送给朱祁钰的永乐造手铳,但是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朱祁钰拿过了拿把手铳说道:“这是燧石夹,这边是火镰,按压扳机,燧石夹下压拉动引火药盖板,露出引火药。” “夹着的燧石夹在火镰上摩擦,火星引燃引火药,这样一来,击发上就会简单很多。” 这是朱祁钰寻找了几个匠人做的新的燧发手铳,在永乐造手铳的基础上改造而成。 他说着就将燧发夹、扳机、火镰一整套卡在枪杆上的燧发装置,拿了下来,又装到了永乐造火铳上。 郕王府有个小院子,现在小院子上立着几个人形草垛。 火绳枪到燧发枪,减少了点燃引火药的步骤,但就是这么简单的改进,却是提高了射击的速度。 不仅如此,因为不再需要左手点燃引火药,可以更平稳的去瞄准,永乐造手铳的命中率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这是朱祁钰这几天闷在家里,做出的小玩具。 石亨是一个将军,他用了很多次的火铳,对于军械,他更具有发言权。 朱祁钰并不了解军阵,也不了解自己的改装是否真的有用,所以请了石亨和于谦上门。 石亨试射了一发铅子之后,面色凝重的说道:“不一样,但是具体哪里不一样,末将还得再试试。” 石亨就这样用了两三把手铳不断的试着,试了近五十多发,他才放下了手铳,回到了凉亭之内。 “石将军以为如何?”朱祁钰有些期待的问道。 石亨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此物何来?” “朕自己做的。”朱祁钰没有隐瞒,的确是他画的线稿,几个工匠做出来的玩意儿,因为结构太过于简单,锡匠们连开模都不愿给他开。 后来朱祁钰没办法,只好让兵仗局的太监们,用失蜡法做了五六个。 石亨和于谦相互看了一眼,眼中尽是惊诧,他有些拿不定主意的说道:“陛下,此物正是军中急需之物。” 朱祁钰却看向了于谦,石亨这厮实在是太爱拍马屁了,也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于谦凝重的点了点头,他刚才也打了十余发铅子,深有感触。 引火药点燃并不是简单事,尤其是下雨天几乎不可能,而且因为要引火,瞄准时间大大缩短,命中率很低,但是现在,二十步内,几乎弹无虚发。 “此物在关键时刻,足以保军士一命,陛下。”于谦向来是有一说一,有用就是有用。 “那就好。”朱祁钰松了口气,让人拿上来另外一个卷纸筒,卷纸里包裹着火药和铅子。 他对燧发火铳有着强烈的信心,但是对这个卷纸筒就没什么信心了。 “这个底部有线,这处是活结,一拉这个活结,火药和铅子,一起滑落到了膛内。” 朱祁钰拿起了小的纸卷筒,对准火铳的枪口,火药滑落,朱祁钰用手一挤,头部包裹的铅子也掉进了膛内,他拿起了药匙,将铅子和火药按紧。 一次的填装就完成了。 于谦和石亨拿起了摆在盘子上的几个纸卷筒,开始认真打量,石亨则是迫不及待的开始填装。 于谦则是拆开了纸卷筒,一共两层,最外层是油纸,可以防潮,内层是普通的画纸,比较光滑。 “很方便啊,如果接战二十余步,手铳可填装两次!如果是用于长铳,则至少可填药三次以上!如此一来,如此一来!”石亨猛地站了起来,走到了校场前的桌子上。 上面摆放着大明军常用的边铳和手铳,他拿起了三个卷纸筒开始填装、发射、再次填装、发射,他在心里默默的计数,随后拿起了手铳,开始继续填装发射。 五声枪响之后,石亨手舞足蹈的回到了凉亭内,十分确信的说道:“好物!好物啊!陛下,此乃生民之功!好物!” “大明将士得此神物,必感念陛下之恩德!太好了!” 朱祁钰看石亨的样子不像作假,又看向了于谦,于谦也是不住的点头,他的确是文进士,但是不代表他对军械不了解。 他也带兵打仗,这的确是好东西。 多一次的击发,就多一次的杀敌机会,乃是守战之利器。 战场上的大杀器。 第25章 登基后的一道考题 “陛下的这些改造,颇为奇妙,其实陛下有所不知,每战填装火药之寡众,都影响了火器的威力。”于谦颇为认真的思虑了一番。 他继续说道:“陛下,火药填的多了就容易炸膛,轻则手伤,重则目瞎,火药填装的少了,威力不足以穿过棉甲,所以,陛下这纸包火药,防潮耐用,还能定量,陛下,此乃生生造化之德。” 朱祁钰倒腾这个东西的时候,只是抱着减少填装火药步骤的想法,但是歪打正着,才知道此物真正的妙用,在这个定量二字之上。 在战场上,你还能够分毫不差的把握火药的重量吗? 石亨考虑到的是射速,但是于谦却考虑到的是定量二字。 于谦向来是这样的人,他每一句话说出来都是有理有据,而不是像石亨一样变着花样拍马屁。 “就是觉得火药携带不便,所以想了这么个主意。”朱祁钰不动声色,并没有因为几句夸奖而沾沾自喜。 “陛下,户部金老师父到了。”兴安在朱祁钰耳边小声的说道。 “有请。” 金濂走过了前廊,却发现引路的小厮将他引至前院,才看到了于谦和石亨都在凉亭,而且交谈甚欢。 金濂这个户部尚书,在做之前,他一直是刑部尚书,还带兵平叛,他看到了朱祁钰捣鼓出来的两个小玩意儿,也是颇为的惊喜。 南方多雨,将士们的火器到了南方反而还不如弓弩趁手,这两个小小的改动,却是保证了战力。 即便是雨中,这油纸包裹的火药,也不会受潮,而且还有火门的挡板,都是保证潮湿天气作战的条件。 “陛下之奇思,足可安邦定国。”金濂放下了手铳,他手痒打了几发,试验了下火铳的威力,颇为感慨。 “金尚书何事前来?”朱祁钰笑容满面的问道。 金濂看了看于谦和石亨,叹气的说道:“陛下,京中粮价非但没有降下去,甚至还在涨!” 朱祁钰一愣,随即坐直了身子,愣愣的问道:“通惠河不是通了吗?怎么粮价还在涨?” “是的,陛下,这粮食倒是进了京,可是保证军士们使用,兵部不肯放粮平抑粮价。”金濂的意思很明显。 他是来告状的,于谦的手太长了。 京通两仓一千库,都归户部管理,但是眼下库都被于谦把持着,京中无粮可放,粮价怎么平抑? 朱祁钰的目光看向了于谦,这兵部已经管着兵了,为何还要管粮草? 这是要做甚? 谋反吗? 也不太像啊,自己叫他来,他就来了,不怕自己五百刀斧手,摔杯为号,当场击杀吗? 石亨立刻就不乐意,忿忿不平的说道:“你这老倌,净告污状,怎么就是我们兵部不放粮了?打仗不需要粮食吗?马上备操军和备倭军就进京了,粮食被你拿走了,这些军士们吃什么!” “连吃的都没有,你指望他们卖命啊!” 金濂冷哼一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他厉声说道:“备倭军、备操军我你二十万,方今外御为急,兵食七升,即忘身赴难,一石百升,一天两万石,够不够?” 朱祁钰稍微算了算,一天两万,可以供给28万左右大军,食用一天。 “账目能这么算吗?带兵打仗这么简单,你怎么不去带兵啊?算盘一拿,就能打了?你以为你谁啊!”石亨立刻就有些不满的说道。 金濂丝毫没给石亨好脸色,继续说道:“带就带,谁怕谁!谁没带过兵吗?你在大同戍边,我还在福建平叛呢!” 金濂可不怕这种挤兑,他带过兵,才有这么大的胆气说这个话。 朱祁钰刚打算说话,比如说让兵部先把军士用的粮取走,再把各库还给户部,但是他转念一想又不对,这样一来,兵部又管兵,又管粮。 这以后,京城这地界儿,谁说了算? “于尚书?”朱祁钰看着于谦,他有些疑惑,这是皆因于谦让军士把持户部粮库所至。 “陛下,京师粮价根由不在粮仓,臣让军士把持粮仓也是无奈之举,还请陛下明察。”于谦站起身来俯首说道。 “详细说说。”朱祁钰当然不信于谦打算造反。 于谦站着朗声说道:“金尚书,你心里也清楚,京中粮价飞涨,是军士们持仓导致的吗?” “陛下,粮道未曾断绝,通惠河通了,即便是兵祸在即,可是河道依旧日夜繁忙,晨时开闸,万舸争流。” “之前供应少了一成,可是粮价一直涨到了京师一成的人买不起的时候,才稳在了四两一石。” “眼下供应多了,但是京中粮价非但没有平抑,反而疯涨,乃是有人囤货居奇。” 朱祁钰认真思虑了一番,有些疑惑的问道:“不对啊,供应少了一成,粮价从五钱涨到了四两,这是翻了八倍啊。” 一两等于十钱,五钱到四两,何止是一成的人买不起? 于谦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供应少了一成,商贾闻风而动,至少吃进了四成以上的粮食!” “他们左手放钱,七出十三归,右手卡着粮食不卖,百姓去他们的钱庄借钱,又到他们的粮店买粮。” “倒一倒手,就赚了百姓们的地,赚了百姓们的工坊,赚的还不够多吗?这些人要不是把手伸到了京师五百库,某怎么会派兵前往库房?” 朱祁钰眉头紧锁的听完了于谦的说法,放钱其实就是借贷,七出十三归,就是借十两银子,钱庄只给七两,最后还钱还给钱庄十三两。 百姓们拿着借到的钱去买他们囤货居奇抬价的粮食,还要背负高额的利息。 朱祁钰面色不善的看着金濂,疑惑的问道:“可有此事?京师粮仓乃是重地,为何会有人把手伸到了京库之内?” 这不等同于将手伸到了朱祁钰的裤裆里掏摸吗? 没有粮食,打个屁仗! 金濂擦了擦额头的汗,颇为无奈,有些事不上称四两,上称千斤都打不住。 于谦得势不饶人,他看金濂回答不上来,继续说道:“户部吏员负责东便门内东市,万舸入京,粮食屯集东市,最后为何都散到了几个大商贾手中?” “顺天府开仓放粮,近八成的粮食都被谁给吃了进去?顺天府库的粮食,现在都在谁手里!” 兴安在朱祁钰的耳边说道:“陛下,刑部尚书俞士悦,御史徐有贞求见。” 啧啧,朱祁钰兴趣大增,这绝对不是巧合,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波澜壮阔。 “请!”朱祁钰点头说道。 朝臣们的支持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遇到了棘手的事,你处理不好,那必然大失所望,要是处理得当,朝臣内心的天平也会慢慢倾斜。 政治,就像是一场辩论赛,你说你对,我说我对,但是一直对的人,就会得到大多数人的拥护。 这应该是大臣们,在他登基后的一道考题了。 第26章 逼朕杀人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俞士悦和徐有贞行了个稽首礼,就站直了身子。 现在的局面是石亨在玩手铳,故意打的砰砰响,而且还不亦乐乎,郕王府的纸包火药都快被石亨给打完了。 石亨就是在告诉这帮文臣们,现在枪在老子军爷们的手上,说话小心点,不要什么屎盆子都往他们身上扣。 金濂和于谦坐在朱祁钰的两侧,而俞士悦和徐有贞则站在凉亭之外。 “陛下,东市今早有一商贾死了。”俞士悦首先说明了来意,一件凶杀案,发生在了东市的街头。 “顺天府尹呢,他没有去查案吗?这件事为何要劳烦俞尚书,亲自跑一趟郕王府?”朱祁钰喝了口茶,盖上了盖子,平静的问道。 徐有贞看俞士悦讲不到重点,直接站了出来俯首说道:“禀陛下,此商贾乃是京城有名的一个义商。” “在京十数年,南北转运粮草,生民济世颇有贤德之名,灾时开仓放粮,丰时平价收粮,就这样当街被草民给活脱脱的打死了!” “顺天府不闻不问,任由刁民当街行凶,随后数十刁民闯入此义商家中,抢了库房,将库中数十万石粮食随意分发,义商家人跑去顺天府敲鼓鸣冤,不料顺天府尹却不理不睬。” “臣请陛下责罚顺天府尹张谏,下亡以益民,尸位素餐,以儆效尤,正朝堂昏昏之风!” 徐有贞的慷慨陈词,让朱祁钰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他在兴安耳边交待了一番,令他下去看看徐有贞说的是否是真话。 这里面水很深,但朱祁钰敏锐的把握住了其中的关键词,数十万石的粮食。 真的是义商,京师大饥,他真的放粮了吗? 在此时手中屯有几十万石的粮食,说这个人是义商,朱祁钰要是相信,才是脑袋秀逗了。 “于尚书可知此事?”朱祁钰问起于谦是否听闻此事。 于谦稍微犹豫了一下点头说道:“略有耳闻,此时臣不明就里,还是让金尚书说一说?” 金濂在去福建平叛之前,一直是刑部尚书,转了一圈回来才转到了户部,也是履任没几天,在刑部,金濂也是素有威名。 朱祁钰看向了金濂。 “臣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臣也说不出什么。”金濂含含糊糊的说道,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他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在事情没有定性之前,他不张口说话。 没过多久,兴安就小跑的来到了朱祁钰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声。 张谏被带到了门外,等待宣见。 “臣张谏,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张谏行了个稽首礼之后,站的笔直,不怒自威,他看了一眼徐有贞,眼神里全是凶狠。 张谏一脸严肃的说道:“陛下,东市商贾陈若仪囤货居奇,家中藏有数十万石粮食,联合数贾哄抬粮价,今晨,陈若仪的米粮店开门,粮价再涨一钱,为四两三钱,其余商贾闻风而动。” “粮价再涨,群情激奋。” “陈若仪站于门前叫嚣,就这个价儿,爱买不买!引了众怒,被当街拖拽,后来哄抢粮食被踩死,臣…无能,找不到到底是谁踩死了陈若仪。” 朱祁钰点了点头,示意张谏退到了一旁,他看了看张谏有看了看徐有贞。 于谦前脚才说了他为什么把持户部的库不肯松手,这不是立刻就有了现成的案例? 朱祁钰认真盘算着。 于谦低声问道:“陛下觉得应该怎么办?” “这是逼着朕杀人啊。”朱祁钰似是而非的回答了一声。 他对着立侍在旁的卢忠说道:“卢忠,你带着锦衣卫彻查朝阳门东市奸商哄抬粮价,再派出几个厂卫,去阜成门的西市看看,有没有人趁机哄抬柴价。” “不要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动作要快,抓到一个立刻查没家产,封查账目!这些人严加审讯,送入北镇抚司。” “朕倒是要看看,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胆敢如此肆意妄为!” “家中妻儿老小,暂押教坊,待到审讯结束,或者充为官奴,或流放岭南。” “张谏,你带着顺天府的衙役配合一下,找一些算账激灵些的吏员,把账盘清楚,再寻朕回报。” 朱祁钰说完看了徐有贞和俞士悦一眼。 “臣领旨!”卢忠一撇挎刀,离开了郕王府,骑马回到了北镇抚司立刻点齐了锦衣卫。 缇骑快马向着东西两市而去,卢忠亲自带缇骑赶到了东市。 阜成门内的西市,因为最近在坚壁清野,城外大量木头入京,即便是有人要哄抬,也抬不起来,但是朝阳门内的东市则大不同。 卢忠抽出了手中的绣春刀,缇骑闻声而动,将整个东市团团围住。刀光闪着午后的阳光,泛着寒光,锦衣卫冲进了东市之内,一阵阵的鸡飞狗跳。 朱祁钰其实想过,京师存着八百万石的粮食,开仓放粮,可以立刻平抑粮价,但是他很快就想到了于谦派兵把手海运仓、太仓、禄米仓的良苦用心。 若是开仓有用的话,这件事还能闹出百姓踩死奸商的事吗? 他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彻查此事,这不是生财有道,这是发国难财! 作为国家的代言人的皇帝,如果纵容这种事情发生,他这个皇帝,不当也罢。 所以只有杀人,并且彻查到底才是。 “臣等告退。”俞士悦、徐有贞、石亨、于谦几位重臣俯首打算离开。 朱祁钰却说道:“于尚书、石总兵等一下,朕还有事。” 他示意石亨坐下说法,颇为感慨的说道:“朕曾听闻,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不知道石总兵,此事是真的吗?” 石亨完全没想到陛下会有这样的问题,他犹豫了下才无奈的说道:“陛下,是真的。” 说假的是欺君罔上,他可不敢欺君,虽然不知道皇帝是怎么知道这种事的,但是他还是只能说实情。 朱祁钰看向了于谦,他可是知道于谦的杀令,军行不得斫伐田中五果桑柘棘枣者斩,行军不得扰民,这可是于谦下的死命令。 这兵过如篦,那岂不是未开战,先把自己人斩光了? 于谦看着朱祁钰的神情,颇为欣慰的笑了笑说道:“陛下以为军纪二字,应该如何维持?其实就是:做事在前。” “逮到蛤蟆还要攥出尿来,这军纪自然无从谈起。” 朱祁钰第一次听到于谦说这样略微有些粗鄙的话,才看到了石亨涨红了脸。 感情于谦这句,是揶揄石亨的吗? 看起来,两个人的矛盾,真的不算小。 第27章 于谦的长袖善舞 石亨脸色涨红,他憋了半天,才说道:“其实当初于尚书到山西任巡抚,来到了某的辖区,某当时就拿着自己写的作品,前程似锦,继往开来,去拜访于尚书。” “当时某就问于尚书,这军令应该如何执行。” “于尚书当时就看着我的字说,这写的明明是:逮着蛤蟆,攥出尿来。某书读的不好,字写得难看,于尚书又当着那么多人给我难堪。” “后来某就扬言,于老匹夫,再到山西,就杀了他。” 石亨将当年如何和于谦结怨娓娓道来,朱祁钰才知道这里面是这么一会儿事。前程似锦,继往开来,能写成逮着蛤蟆,攥出尿来? 石亨也是个人才。 他继续说道:“其实某回去之后,就一直琢磨于尚书这八个字,觉得甚是有道理。” “当时某治军不严,军纪涣散,全因为这逮着蛤蟆还要攥出尿来惹的祸。” “于尚书不是没有认出我写的什么,只是借着某写的字不好看,嘲弄某极尽所能的搜刮,其实这件事还有后续,陛下愿意听,某就讲讲。” 朱祁钰当然有兴趣,他探了探身子问道:“石总兵愿意说,朕自然愿意听。” 石亨坐直了身子满是感慨的说道:“其实那时候,某在山外九州的大同,远不如在宣府的杨王的威名,军士不能战,就想着搜刮钱财,某杀了不少人,却依旧是屡禁不绝,才求教到了于尚书门下。” “于尚书嘲弄某,但是于尚书差人送来了本《鄂国金佗稡编》,某才知道了于尚书的良苦用心。” “陛下可知岳家军之威名?”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可是那冻死不拆屋,饿死不卤掠的岳家军?” 石亨点头说道:“正是,《鄂国金佗稡编》就是说的岳家军的事。” “岳家军能够做到:卒夜宿,民开门愿纳,无敢入者。军士们夜宿在街头,百姓开门接纳,但是军士们不敢进入。” “某以为岳家军之所以军纪如此严明,是因为岳飞岳少保的:卒有取民麻一缕以束刍者,立斩以徇,但凡是军士擅自取百姓的麻一缕,立斩不赦,以维持军纪。” “后来某读完了才知道,岳家军之所以能够军纪严明,全是因为:卒有疾,躬为调药;诸将远戍,遣妻问劳其家;死事者哭之而育其孤,或以子婚其女。凡有颁犒,均给军吏,秋毫不私。” “如果军士们有了疾病,就亲自为他们调药,如果将士们远戍,岳飞就让自己的妻子李娃去家中慰问;军士们如果战死,而岳家军则抚育他们的孤儿,凡是朝廷封赏犒劳,都均分给军卒吏员,不私自拿一分一毫。” “如此之下,才可以做到军纪严明,自东汉末年曹操写《军令》,军行严禁扰民,能够做到的却是寥寥无几。” 石亨说的很是认真,这是他在于谦这里学到的治军之道,而且受用极深,在山外九州闯下了赫赫威名,乃是杨洪杨王之下的第二人。 朱祁钰肯定的点了点头。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手在桌子上轻敲了几下,面色露出了愁苦。 石亨看着于谦惺惺作态,站了起来,愤怒的说道:“你这个于老头,做事凭是如此张狂!我真心求教,你用八个字折煞我!” “现在陛下问及此事,某不顾自己颜面说的清楚明白,你还想怎样?” “是你辱没某在先!非要某把这颗脑袋摘下来给你,这梁子才能揭开不成?” 石亨有些愤怒,面色通红,指着于谦,这人欺人太甚了! 于谦却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这个事儿,你先坐下来。” “石总兵,你出诏狱之时,通惠河已通,粮草进了京,在此之前,某其实做过打算,让备倭军入京前,自行至通州取粮。” “若非陛下一力督促,备操军和备倭军至通州自行取粮,通州大乱必至,即便是打退了瓦剌,通州大乱,某难辞其咎。” “某用兵其实还不如你啊,只是想到这里,才摇头叹气,某何德何能教你做事呢?” 石亨的面色终于好看了些,挠了挠头,哈哈的笑了起来。 纵兵取粮是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烧杀抢掠。 没有哪个指挥官会纵容军士烧杀抢掠,那样的军队是没法打仗的。 石亨在大同十几年,可没有干过一次纵兵烧杀之事,所以在这个层面上,石亨小胜一筹。 于谦这是在给石亨面子罢了,他对自己要求极高,但是并不代表他不懂得如何与旁人搞好关系,他是进士及第后出任地方官,一点点爬到朝堂高位的。 石亨在陛下丢了面子,于谦夸了石亨,说自己还不如他,算是自己丢了面子,这样石亨就有了面子。 “那还不是陛下给你撑腰,让你放心大胆地干?居京师大不易啊。”石亨立刻就坡下驴,于谦势大,对方给台阶,还硬挺着不下,那是不识抬举。 两个人交谈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朱祁钰的眼神在不停的打转。 此时的朱祁钰已经想到了支持自己的人,那就是那些真正想做事的人。 宗族不支持他、勋戚不支持他、朝臣不支持他、乡绅们不支持他,但是他们不是大多数。 朱祁钰要争取的是大多数人。 鲁迅先生曾言: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 【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这一类的人们,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 【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他们在前仆后继的战斗,不过一面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 朱祁钰给这些前赴后继战斗着的脊梁们舞台,让他们埋头苦干、拼命硬干、为民请命、舍身求法。 这些脊梁们,自然而然的会站到他的这一面来,这才是【正名位】的最好手段。 在他看来,战时囤货居奇、哄抬粮价、以空卖空、敛财敛地,导致民不聊生的人,不配活着。 朱祁钰想到这里就露出了笑容,他心头的那些阴霾渐渐消散,一条大路,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陛下,为何发笑?我与石亨二人之间矛盾,的确儿戏了些,让陛下见笑了。”于谦注意到了朱祁钰的笑容,赶忙说道。 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因此发笑,二位有怨,今日朕坐东,就调节一下你们二人的矛盾,今天都留在王府吃饭就是。” “兴安,你告诉贤妃,多备两双碗筷。” “臣领旨。”兴安退下。 “备操军和备倭军已经行至大兴,朕打算亲自去军营里看一看,不知两位以为如何?”朱祁钰说到了自己最终的目的。 他得有班底,眼下进京的备操军和备倭军就是他需要争取的对象。 于谦没有犹豫的说道:“臣以为大善,备操、备倭军旧不闻王化,陛下亲至,士气必然大振!” 石亨更是没什么意见,俯首说道:“末将附议,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兵家之大忌,陛下乃天下之主,巡查军营乃上善之举。” 于谦和石亨都不反对,是因为大明有每日阅操军马的习惯,自从朱棣起,大明天子每日都要到军营查看,亲自骑马射箭,笼络军心的同时,也要对自己的军队到底何等模样,做到心中有数。 但是正统共一十四年,朱祁镇无一次至京营查备,也无一次过问过阙员之事。 大明土木惊变,的确是军事冒险导致的失误,又何尝不是朱祁镇失察之过? 第28章 到了朕的回合! 于谦和石亨的矛盾,不是一顿饭能够解决的,朱祁钰的调解作用不大,俩人还是不对付。 说不定哪天整一顿烧烤,才可能彻底结束。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骑上了自己的白马,这一次身后跟着于谦和石亨和数名锦衣卫,直奔京东大营而去。 京东西两个大营,被分成了十个部分,被称之为十团营。 “每营设都督一名,号头官一名,都指挥一名,把总十名,领队一百,管队二百,每营两万余人。”于谦勒住了胯下白马,满是感慨的看着接天连日的营地。 他最近一直在忙着的事,就是训练备操军和备倭军,这些都是预备役,没有什么训练,与其说他们是军队,不如说他们是精壮男丁。 平时以务农为主的军屯军户。 朱祁钰翻身下马,步行走入了营房,这里本就是三大营神机营、五军营和三千营的军营,各种设施一应俱全,可惜人去楼空,三大营的精锐们,在土木堡一战全军覆没。 这些预备役们,穿的还是民服,五花八门,压根就不像是一只军队,也没有什么太好的精神面貌,行走之间也是弯腰驼背,操练也是有气无力。 他们的眼神中带着迷茫和不安,更多的是担忧,瓦剌人逞凶,战局到底如何,于谦说的再信誓旦旦,瓦剌人一战俘虏大明皇帝的消息,还是弄的人心汹汹。 朱祁钰拦着几个人询问了下吃喝拉撒的问题,生活还是有保障的,正如于谦所言,做事在前,口号在后。 一行人走到了训练场,朱祁钰看着校场上人来人往,到这里总算是有了几分军人的模样,令行禁止,看起来颇为整齐。 石亨颇为自傲的说道:“贼之所恃,弓马娴熟耳。” “敌人知道我们的火器一旦击发,未免再装迟缓,所以每次我军放罢火器,敌人就会驰突前来。” “今天与之对敌,我军列阵之后,在外圈用拒马鹿角遮护。” 石亨指着鹿角的位置,鹿角是一种守城的木制器械,因为像鹿角而得名。 他低声说道:“这个时候,如果敌人来犯,我们则坚守阵地不动,以弓弩对敌,然后放烟花骗他们。” “敌人以为我们火药消耗殆尽,不再躲避,驰马来攻、则我军火铳、火飞枪、火箭、弓矢齐飞,便可杀的他们人仰马翻。” 放烟花骗? 朱祁钰听到这种打法也露出了笑容,他之前巡查营房就看到了爆竹和烟花,当时他还在想,这东西要如何用,感情是虚虚实实。 “如果我们没有骗到他们呢?”朱祁钰点了点头。 “那就用大炮轰!轰的他直跳脚,不得不动!”石亨脸色一变,面色露出了凶狠。 这就是虚虚实实,你以为我放的烟花,其实我放的是大将军炮,你以为我放的是炮铳,其实我放的是烟花。 “若是敌人冲过来呢?”朱祁钰再次问道,他看到了军士们在训练,却看不太明白。 于谦指了指步兵配的团牌腰刀说道:“步军用团牌、腰刀,一齐冲入贼阵或刺射人马。或砍其马足。精锐马军用劲弓攒射接应。” “臣等以身率先,冲冒矢石,激励士卒,俾无退缩。如有退缩者,即以军法治之。” 以身率先,冲冒矢石。 朱祁钰看了看于谦两鬓的斑白,再看看石亨满不在乎的模样,他眉头紧皱的说道:“就是说于尚书和石总兵,要带兵冲锋吗?” “末将久经战阵,就怕于尚书到时候被骑卒冲锋下的气势,给吓得举步不前咯。”石亨听到朱祁钰发问,笑的那叫一个开心。 “那就战场上见真章呗。”于谦负手而立,丝毫没有任何打算耍嘴皮的欲望。 朱祁钰看着于谦和石亨较劲儿,却是别有一番滋味,他们一个是兵部尚书,一个是京师总兵官,他们也做好了冲阵的准备。 “一装枪、二捻线、嘿嘿哟、三装药、四马子、五投至子、六打三锤、嘿嘿有,七插箭、八行枪、九听号头。嘿嘿有,哵哵响单摆开、锣响点火、摔钹响收队,嘿嘿哟。” 一阵阵悠扬的歌声传来,朱祁钰认真听了半天,才满是惊奇的问道:“这是?” “把铳歌,于尚书把用火铳的法子,编成了小曲,让军士们唱,他们老是忘了步骤,这唱的多了,自然而然,就会了。”石亨自然也听到了列队而来的军士们唱的曲回答道。 “还别说,还挺好使,这些备操军至少放枪,没啥问题。” 啊,这… 于谦看着朱祁钰惊讶的神情,继续说道:“凡军一百户,铳十人,刀牌二十人,弓箭三十人,枪四十人,这是洪武年间。” “在永乐年间,就变成了百户铳三十三,刀牌二十,枪四十,内旗三人,药桶四人。” “刀和盾牌列阵与前,枪兵其后,铳兵穿插其间。” 朱祁钰这才知道,军一百,光火铳就占了四十把,大明的火器占了将近四成。 于谦继续说道:“遇到敌人是,盾牌在最前方,五刀手居左,五刀手居右,前铳手十一人放枪,中铳手十一人转枪,后铳手十一人装药。” “隔一人放一枪,先放六枪,剩下五枪,则看敌人进退在判断是否放枪。” “前放者,即转空枪于中,中转饱枪于前,转空枪于后,装药更迭而放,次第而转。” “就是说,前面放了枪的枪,立刻转于中阵,空枪再转后阵装药。” “擅动滥放者,队长诛之;装药、转枪怠慢不如法者,队副诛之。如此则枪不绝声,对无坚阵,皆可破。” 于谦说的麻烦,但是朱祁钰看着校场内的人在不停的训练,却是看的个明白,这种放枪的手法,其实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段击。 前阵放枪、中阵传递、后阵填装,速度不可谓不快,枪声不绝于耳。 “很是厉害。”朱祁钰肯定的点了点头,站在校场上,听着把铳歌,看着军士们三班倒的射击训练,还有阵阵的硝烟味在鼻尖弥漫。 一直等到了训练结束,朱祁钰依旧是有些意犹未尽的说道:“走去营库看看。” 营库就是堆放火药的位置,朱祁钰看着架子上打开的火药桶,走上前去,刚要伸手,却被于谦拦住。 “陛下,这里面有砒霜,碰不得。”于谦刚忙解释着为何阻拦他触碰火药。 天子屈尊降贵至军营,要是碰着砒霜,那明天弹劾他大不逆的奏疏,就会如同雪花一样,铺满文渊阁了。 “砒霜?”朱祁钰满是疑惑的问道:“这黑火药到底什么方子?” 于谦不明所以的回答道:“硝一斤,黄五两,杉木灰四两八钱,砒霜一两六钱,朱砂三两二钱,雄黄二两四钱,水银三两二钱,大生铁砂半斤。” “先下黄研细末,次下硝,徐徐入碳研为细末,晒干复研极细。” 朱祁钰点了点头,这就又到了他的回合,他十分确定的说道:“可以试试一硫二硝三木炭,其他什么也不要加。” 第29章 真正的黑火药 朱祁钰对这个公式背的很熟练,这个比例绝对没有问题。 于谦却是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说道:“陛下,这样配,即便是点燃,也仅仅是能烧火罢了,做这样的火药出来,又有何用?” 朱祁钰眨了眨眼,他也就是听说过这个比例,具体这个比例代表着什么,他压根就没了解过。 他本来想说,立刻马上现场就做,但是考虑到于谦做了十几年的兵部侍郎,在军事这块,于谦是极为专业。 朱祁钰在军营的火药制备营地里,反复观摩了火药的生产方式之后,终于清楚了做火药真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比如那些熬硝,大明兵部就专门在通州设置了一个熬硝营,专门从事熬硝、淋硝,是一个很苦的活儿。 大将军炮的一发炮弹消耗的硝,就需要一个人三年熬的硝,所以就有了“熬硝千日,不抵将军一炮”的说法。 比如那些木炭,就是需要研磨成粉末状,但是这种研磨之后,还要过网筛,成为均匀的粉末状才可以使用。 而硫磺的制作,都是俘虏或者犯人在做,朱祁钰远远看了一眼,那些人的眼睛都熏肿了。 但是朱祁钰也清楚的制作火药的环节,他取了熬好的硝、硫磺还有炭末和常见的一些添加物回到了郕王府。 校场是郕王府本来的花园,被兴安简单收拾之后,就成为了朱祁钰的试验场,他的燧发枪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过了几番改良,才合用。 而此时的朱祁钰面前是一个小秤,他开始按照那个公式配黑火药粉。 他现将木炭粉铺好,然后将硫磺粉木炭粉中,二成分混合做好之后,放入木箱里,盖上木箱的盖子,老师父们说这是隔箱操作。 他加入一点点水防止搅拌时的粉尘之后,再倒入硝粉。 自然晾干之后,一个个黑色的小结晶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他试着点燃,正如于谦所说的那样,一个微弱的小火苗静静的燃烧着,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无声的嘲讽着他… 朱祁钰十分确信自己设计的小天平没有任何的问题,绝对不是配比出现问题,而是他的配方出现了问题。 朱祁钰又点燃了一些黑色结晶体,无一例外,都在慢慢的燃烧着,有几个例外,是水分太大,根本无法点燃。 毕竟那么多的碳粉,烧不起来才奇怪,还有一股厕纸被点燃的恶臭。 他将所有的黑色结晶点燃之后,终于知道自己失败了。 朱祁钰沉默了良久,拿出了纸,开始写写画画,既然配方不是质量比,那一定是摩尔比。 他把记忆里那些知识拿出来,开始了第二次的调配。 他做好、自然阴干之后,将火药粉小心的取了出来,开始试验。 在他准备填装到手铳里的时候,忽然在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炸药之父诺贝尔,炸死了他弟弟的事。 “兴安,取火绳来。”他没有扣动扳机,而是选择了一种更为稳妥的方式。 稳健。 火绳很长,朱祁钰和兴安躲得很远,火苗吱吱吱的向着火铳而去,随后就是爆炸声和炸膛之后,四射而出的铜料碎片,带着呼啸的风声,扎进了树干、窗栏和瓦片之上。 于谦送给他的第一支手铳,就这样炸的粉碎。 朱祁钰和兴安离的很远,他们呆若木鸡的看着这一幕,威力实在是大得离谱。 “朕这算是成功了呢,还是失败了呢?”朱祁钰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的发生,他完全没有想到黑火药居然有如此大的威力。 “成功了…。”兴安呆滞的看着朱祁钰,吞了口唾沫说道:“如同天雷滚滚的轰鸣之声。” 朱祁钰略微呆滞的走进了偏厅,就是他捣鼓的小型试验内,这一次,他取了一点点的自制火药粉和兵部提供的火药粉,小心的做着实验。 兵部的火药粉,火绳点燃之后,火药其实多数被吹散,就是燃烧波慢于爆燃的冲击波,打散了火药粉,在爆燃之后,燃烧痕迹很大,甚至会有残留,有很强的的碳化现象,整个白铜板一片乌黑。 而他自制的火药粉,火绳点燃后,燃烧波快于冲击波,爆轰之后,燃烧痕迹很小,不会有任何的残留,白铜板上留下的事灼烧的痕迹,空气中的硝烟味极其浓郁。 对比相当明显,他确信自己成功了。 “陛下,王妃说可以开饭了,是…”兴安小心的走进了偏厅,低声问道。 朱祁钰摆了摆手,他低声说道:“送过来,朕在琢磨琢磨。” 朱祁钰吃过饭之后,又捣鼓了半个晚上,才明白了添加这些玩意儿的用途。 他白天待在书房,晚上则待在偏厅之内捣鼓火药,终于在一次轰鸣声之后,朱祁钰满脸漆黑的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对着兴安嘱咐了几句。 大明有很多的皇庄,这些皇庄隶属于各宫,比如乾清宫、坤宁宫、慈宁宫等等,而这些皇庄的管理,分属与内署十二监四司八局。 其中兵仗局就是专门负责火器生产,兵仗局有不少的作坊。 他将写好的配方交给了兴安,让其生产一批新火药,并且按他写的量填装火药。 尤其是长铳、子母炮、大将军炮这三种的填装数量,只能少不能多。 多了…就炸膛了。 “陛下,王妃让臣问问,今天还睡书房吗?”兴安拿好了配方,小声的问道。 朱祁钰让他带着配方,去兵仗局多做一点,用于重复试验,如果没有问题,就交给兵部的三大厂去制作新的黑火药。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还有点奏疏没批完,朕还有国事要忙。” 他没撒谎,随着备操军入京,关于十团营各级将领的任免,朝堂上争吵不休。 于谦坚持要用京师剩余的两万军士们充填各营的领队、管队,尤其是管队,以老带新。 对于高级将官则是军队环评提拔,这等同于拔了勋戚们的根儿。 但是勋戚却始终坚持京营隶属五军都督府,需要从驸马都尉和各公侯伯府内选人。 吵吵闹闹的结果,就是两份名单放在了朱祁钰的面前,看似由他定夺。 其实就是看他如何选择。 第30章 失去了兵权的皇帝,就像是西方失去了圣城 勋戚们的名单,是以驸马都尉焦敬、英国公府为主,准了勋戚们的名单,朱祁钰很大程度上,会获得他们的支持。 勋戚是勋贵和皇亲国戚,将军权交给他们,就是交给了自己的亲戚,兵权其实是通过勋戚掌握在皇帝的手中。 但是无论是勋戚还是朱祁钰却知道,于谦的那份名单,才是解决问题的正途。 因为备操军和备倭军都是群新兵蛋子,勋戚们提供的名单也是群新兵蛋子,有带兵打仗经验的勋戚,都被朱祁镇葬送在了土木堡惊变之中。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一将无能,祸及三军。 一旦批准了勋戚的名单,现在已经在训练备操军和备倭军的京营军士们,反而会成为军队的不稳定因素。 这京营的两万军士,还会认真训练备倭军和备操军吗? 这京营两万军士冲锋陷阵,他们真的是要卖命的,最后功劳,却归了勋戚,他们甘心吗? 自然是不甘心的。 于谦在奏疏中说的很明白,如果批了勋戚的名单,他就致仕,京师守卫战,谁愿意打谁打,他打不了,这封奏疏上还有京师总兵官石亨的大名。 根本没法打,失去组织度的军队是个什么样子? 就是眼下山外九州的模样,军队会被瓦剌人消灭,皇帝被俘。 一旦批准了于谦的这份奏疏,大明皇帝将失去他忠实的军队,很有可能成为臣子们的牵线木偶。 绕来绕去,其实又绕回了最开始的问题。 是否南迁。 如果南迁,就可以批复勋戚的名单,带着人一路南下,军队再慢慢整理。 如果不南迁,就只能批复于谦的名单,立足于北京,击退瓦剌,重振旗鼓。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两封名单,犹豫了很久,最终在于谦的名单上朱批,确定了于谦的决定。 此时南迁,大明将会变成南宋的翻版,他这个皇帝也不用干了,跑到南京的那一刻,就是他这个庶皇帝,下罪己诏,狼狈下台的那一天。 他揣着奏疏,靠在床沿上,昏昏沉沉的睡去,而汪美麟来到了书房,看着朱祁钰略显憔悴的样子,将床幔慢慢放下,重重的叹息了一声,才慢慢离去。 次日的清晨,又是早朝,但是郕王府上上下下,极为热闹,无数人来回奔波,吆五喝六的收拾着府内的物品。 按照礼部的计划,今天下了早朝之后,就是郕王府移宫进入皇宫的日子。 汪美麟已经被册封为皇后,杭贤被册封为了杭贤妃。 而宫里的皇嫂钱皇后则被尊为太上皇后,移居在鸿庆宫,而孙太后依旧是皇太后。 朱祁钰醒来之后,看到了兴高采烈的众人们,把兴安叫了过来,示意郕王府不搬家,让收拾起来的包裹和箱子全部打开,物归原位。 兴安不明所以的问道:“陛下,这是为何?” “朕觉得那高墙之内,很是无趣,不稀罕住在里面。这郕王府就不错。”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朕说了不搬,就是不搬,撤了,牵马上朝。” 为什么不搬? 搬去皇宫就进了孙太后和皇嫂钱氏的主场,到了那里,到了皇宫他保不住自己的妻儿,这就是他不搬的理由。 那个一岁多的儿子朱见济,在被立为太子没几天,人就没了,这个要慌,问题很大。 那个宫城高立的皇宫,比郕王府还要危险。 “臣领旨。”兴安颇为无奈,但还是俯首称是。 朱祁钰的这个决定,也不是无的放矢,李隆基就不喜欢住在太极宫和大明宫内,而是喜欢住在自己的兴庆宫。 兴庆宫是李隆基做藩王时候的府邸翻盖而成。 这样做的目的,自然也是为了自身的安全,皇位不稳的时候,还是不要莫名其妙进入别人经营了几十年的主场。 皇位稳定了,住在哪里不一样呢? 他骑着快马赶至奉天殿,宣召群臣觐见,未等群臣们开口,朱祁钰就拿出了奏疏说道:“于尚书忠心体国,兵部拟定名单,朕批准了。” 驸马都尉焦敬、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张輗、前军都督府右都督张軏为首的勋戚面色大变,他们刚要出列,朱祁钰却伸出手来,拦住了这三人。 于谦听到皇帝批准了名单,才重重的松了口气,出列说道:“臣定当殉国忘身,舍生取义,宁正而毙,不苟而全。” 石亨读书不多,整不出那么多新词来,俯首说道:“末将,也一样。” 朱祁钰示意二人归班,才平静的开口说道:“朕前些日子去了军营,看来看去,总体来说只四个字,根基尚浅。” “此时兵务,非患兵寡,而患不精,非患兵弱,而患无术。军制冗杂,纪律废弛,无论如何激励,亦不能当节制之师。” “不知于尚书以为如何?” 他忽然谈起前几日视察军营,自然不是无的放矢,他作为皇帝,更不打算放弃兵权的控制。 于谦听到朱祁钰如此说,满是欣慰的看着龙椅上的年轻天子,这个总结十分到位。 他出列俯首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兵众不精,臣只好加紧训练,兵强而无术,臣才会让京营军士充当把总、领队、管队,以图井井有序。” “臣等诚忧国家,非为私计。” 朱祁钰当然知道于谦并非为了他自己的一家之私,岳飞作为南宋开国将帅,雄霸一方,抄家超出了272两银子来。 于谦就更少了,景泰八年,朱祁镇火急火燎的抄于谦的家,除了御赐之物,再无分毫。 二人并称西湖双忠,都是极为纯粹之人。 朱祁钰不能理解这种纯粹的人存在,他是个大俗人,但是不妨碍诸葛亮、岳飞、于谦这样的人,真实存在。 于谦可不是什么文官代表。 他要是文官代表,就不会被御史、六部连章弹劾了,他算哪门子文官代表,那个微眯着眼,很少说话的吏部尚书王直才算是文官代表。 文官代表是解决不了瓦剌南下的燃眉之急的,所以王直让权给了于谦。 于谦这么做,的确解了燃眉之急,但是这也埋下了文官彻底把持兵权的隐患。 没有兵权的皇帝,就像是欧罗巴诸国,失去了耶路撒冷和君士坦丁堡,如同一个男人的蛋被攥住了一样,无论如何他是不能接受的。 朱祁钰继续说道:“为今之计,应力惩前非,汰冗兵杂员,节靡费,退庸将,肃军政。” 于谦眉头紧皱,这不是车轱辘子话车轱辘的说吗? 军政二字,这几样不是样样都要做吗? 于谦不明所以的说道:“陛下所言极是。”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以为,必须使把总及以下统将,习解器械之用法、战阵之指挥、敌人之伎俩,冀渐能自保也。” “朕欲设武备学堂一座,精选生徒,习武备者为师,严加督课,明定升阶。庶弁将得力,而军政可望起色。” “不知于尚书以为如何?” 弁是一种低级武官带的一种小帽子,庶弁将就是低级军官,低级军官得力,军政才会上下行文无阻,军政自然焕然一新。 朱祁钰说的很明白,他要办军校!这次是无奈,但是军校的建立,可以确保于谦之后,军权依旧在皇帝的手中。 “此武备学堂,朕以为就叫京师讲武堂好了。”朱祁钰看着于谦十分确切的说道,等待着于谦的回答。 第31章 兵权旁落之始 朱祁钰始终认为如何灵活的利用制度、规定,去实现自己的目标和调节朝堂的争斗,才是一个皇帝最重要的工作。 而不是天天跟朝臣们狗斗,玩阴谋,朝堂之上的大臣们个顶个都是进士及第出身,这些人都是选优再选优而出的人,脑袋太灵活了,朱祁钰跟他们玩,不见得玩得过。 但是他是皇帝,他掌握着制度、规定,或者说秩序的最大话语权,既然朝臣们把他推到了这个位置上,他就必须做好这个工作。 既然打算让脊梁们充当自己坚定的后盾,那就要把舞台搭建好。 那么这个军备学堂,就是他搭建的舞台之一,搭好台子才好唱戏。 驸马都尉焦敬,张輗、张軏两兄弟,这才明白了皇帝的深意,焦敬立刻出列说道:“陛下长算远略,渊图远算,意在无遗,臣以为此举甚善,既然于尚书所言,不为私计。那这事,于尚书以为如何啊?” “臣无异议。”于谦立刻俯首说道:“陛下斯言洞见症结,亦可对症下药,实乃大明之幸也。” “只是这学堂第一祭酒何人可领,不知陛下心中可有计较?” 朱祁钰立刻说道:“必然是德高望重军勋之人方可,朕以为宣府总兵杨洪可堪此任。” 宣府杨王,也就是杨洪,带兵打仗这么多年,要资历有资历,要谋虑有谋虑,从哪方面看都是最佳人选。 若是英国公张辅未亡,那张辅就是最佳人选,可是张辅随朱祁镇北征,殉国在了土木堡,那就只有杨洪了。 张輗、张軏两兄弟的表情如同吃了苍蝇一样,但是又说不出话来,他们的哥哥张辅在的时候,他们在张辅的羽翼之下,毫无建树。 现在皇帝搭好了台子,他们却吃不到肉,只能跟着喝喝汤。 于谦一听是杨洪,稍微有些抵触的心思,瞬间化为了乌有,他俯首说道:“臣以为陛下明定升阶之事,还须陛下一力定夺为好,这京师讲武堂之山长,还是陛下合适。” 朱祁钰松了口气,他其实很担心于谦在朝堂上跟他据理力争,那他这个军备学堂,不见得能够办的下去。 但是于谦好像很支持这件事诶。 他点头说道:“那于尚书就拟个奏疏,保于文渊阁,金尚书,定要全力配合,争取在击退瓦剌人之后,军备学堂可随时启用。” “臣领旨。”于谦慢慢的退回了自己的班列。 于谦所说的明定升阶之事,其实和科举制中殿试如出一辙。 在科举之中,各地的举人进京之后,要进行会试,会试第一叫做会元。但是所有的进士科,都要再走一轮程序,叫做殿试,只有殿试第一才叫状元。 殿试的目的有两个,第一个是确定进士的名次,第二所有的进士及第皆为皇帝所赐。 这样的进士们可称呼自己为天子门生,而皇帝自然是所有进士们的老师。 武备学堂明定升阶之事,其实就是科举之殿试。 这件事只能由皇帝去操持。 朱祁钰批了于谦的奏疏,确定了十团营将校名单,但是战后,这些人都回到武备学堂里进修,成为天子门生之后,再授之兵柄。 那十团营既不是兵部的十团营,更不是勋戚的十团营,只是皇帝的十团营。 焦敬为何不反对? 因为无论是焦敬还是英国公府张氏两兄弟,都知道他们的名单根本没法批下来,这已经是皇帝代表勋戚们能够争取到最好的结果了。 虽然皇帝吃了肉,但是他们还是喝了一口汤,毕竟往学堂里塞人,比往十团营里塞人更简单一些。 朱祁钰收起了手中的奏疏,坐直了身子,成敬才高声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礼部尚书胡濙立刻出列说道:“陛下,体恤爱民,不愿靡费,登基大典一简再简,这不能再简了。” “皇太后的懿旨不是已经通过驿站通传四方了吗?眼下上皇北狩,不宜操持,胡尚书,此事无须再议。”朱祁钰连家都懒得搬,更别提登基大典了,他一个庶皇帝的登基大典,办了只是让人笑话。 “这…”胡濙并没有归班,而是看向了珠帘后的皇太后,孙太后面含难色,最终摇了摇头。 胡濙这才归班。 “陛下,臣有一事奏禀。”浙江道监察御史李宾言出列说道:“陛下,各边总兵官肆为欺罔。” “官军被贼杀则称病故,买诱番夷进贡则称之为向化,出师以负为胜,遇敌以少为多;杀良冒功,杀避敌之人,则假作犯边,擒杀来降之众,则捏作对敌。” “伪作功次,希求升迁封赏,以至于赏罚不当,人心解体,臣乞行巡按御史及各地按察司,核实再报,敢有前欺罔作者,当斩!” 监察御史们隶属于都察院,都察院的前身是御史台,掌管弹劾及谏言,除了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还有十三道监察御史110余人。 他们干的活儿,就是挑错,鸡蛋挑骨头。 朱祁钰一听乐呵呵的看向了满脸涨红的石亨,这看似说的是各边总兵官,其实是指着石亨的鼻子在骂。 “陛下明鉴,臣可未曾做过此等的事!”石亨立刻站不住了,站出来俯首说道。 他在大同做参将的时候,的确干过不少喝兵血的事,但是如此严重的需要论斩的罪名,他从来没有做过。 “又没说你,何必急于承认呢?”浙江道监察御史李宾言不屑一顾的继续说道:“这不就是不打自招吗?” “你!”石亨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指着李宾言却是无话可说。 朱祁钰挥手让石亨退下看着这名御史说道:“李御史所言,可有出处?私役之事朕略微有闻,杀良冒功按例当斩啊,李御史慎言啊。” “臣请旨督查此事。”李宾言乘胜追击,朱祁钰笑容满面的说道:“哦?你以为石总兵在大同府有杀良冒功之嫌疑,那若是查不出呢?” 李宾言此时还没有预料到事情的可怕,他继续说道:“臣定引咎致仕!” “石总兵这杀良冒功的罪名一旦坐实,那是要杀头的,李御史难道仅仅是引咎致仕这么简单吗?”朱祁钰坐直了身子。 李宾言刚要说话,左都御史徐有贞赶忙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息怒,李宾言无状,还请陛下恕罪。” 李宾言才缓过神来,俯首站立,一言不发。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言官还是莫要清谈的好。”朱祁钰示意两人归班。 李宾言的目的是【臣乞行巡按御史及各地按察司,核实再报,敢有前欺罔作者,当斩!】 稍微咂咂这句话,就知道巡按御史和按察司的御史,将掌控军队军功核定之事,那军将们到底有没有杀良冒功呢?就只有巡按御史说了算。 这才是真正的把手伸到了军队里,将巡按御史和按察司对各地军功核实,有了稽查的权力。 李宾言被徐有贞当了枪使,徐有贞想借着于谦的十团营之事,将都察院的手伸进军队里。 这才是大明皇帝兵权旁落的开始。 赏罚和升阶,是皇帝对军队控制的最有效的手段,徐有贞以杀良冒功为切入点,将审查功勋的职能揽到都察院手中。 这是朱祁钰绝不允许发生的事。 升阶赏罚,功勋审查由督查院完成,那以后军士们只能仰都察院的巡按御史之鼻息,对皇帝的忠诚还有几分? 石亨只是觉得不对劲儿,所以才会下意识的反驳,但是皇帝没有同意,他也不再多想。 于谦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但是依旧是轻轻的松了口气,幸好皇帝没有答应。 第32章 杀人,还要诛心呐! 大明此时生了一场重病。 大明的核心朱祁镇,带着大明的京营送了一波人头,送走了朱棣打造的军勋集团的核心人物,也送走了仁宣之治中的扛鼎文臣。 北宋徽宗、钦宗两帝为什么要被光着身子被牵着小弟弟羞辱?因为大宋很弱,弱到短短一年之内,两次被金国打到了京师开封。 朱祁镇为什么在瓦剌人帐中好吃好喝?因为大明很强,真的很强,即便是皇帝被俘虏了,大明的大同、宣府依旧固若金汤。 大明的强来自于很多方面,大明有一百四十多万的常备军队,在危难的时候,兵部可以调集数十万的预备役进京,和瓦剌人再打一场生死决战。 大明幅员辽阔,即便是山外九州乱了,但是关内依旧是歌舞升平,甚至皇帝被俘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南直隶。 朱祁镇带走了几百万石的粮草,通州还囤积着八百万石的粮草随时取用。 大明扛鼎文臣死难无数,立刻有无数的人才填充,大明的行政依旧运转良好,所以瓦剌太师也先才对朱祁镇礼遇有加。 大明的强,这绕不开的关键,是上升通道。 大明的士子可以通过科举成为进士,进士在翰林院备选,等待选用。 大明的后备军队依旧充足而且武德充沛,连兵部尚书、京师总兵官这样的食利者,也做好了陷阵冲锋的准备。 因为作战英勇,可以凭借军功封侯拜相。 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徐有贞要的是什么?是都察院拿捏军队的明定升阶。 朱祁钰要是同意,才是脑子进了水。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臣有一人举荐,此人乃是辽东都指挥范广,此人骁勇善战,在辽东素有威名,每战必冲锋陷阵在前,常下马陷阵,精于骑射,骁勇绝伦。” 于谦举荐之时,自然带着一份范广的简历,由兴安转递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打开了奏疏之后,看了几眼,就朱批了奏疏,还给了于谦。 “召辽东都指挥范广即可进京,按制升任京师左副总兵。”兴安大声的喊道。 辽东范广、宣府杨洪、大同郭登、京师石亨,都是暴名于四野的强将,杨洪、郭登乃是老将,范广、石亨乃是新生代将领,正值当打之年。 朱祁钰的面色比较凝重,这些人越能打,代表着他们越危险,如果朱祁镇真的复辟成功,这些能打的将领,都是朱祁镇报复的对象。 朱祁钰必须要想方设法的保证,朱祁镇不能活着进了北京城。 范广为大明死战,马陷步战,一步不退,朱祁镇复辟之后,妻子女儿被朱祁镇送给了瓦剌人任意凌辱。 朱祁镇不能活着回到京师,否则立刻就有迎归,认为朱祁镇是正统的臣子围绕在朱祁镇的身边,党争立现。 吏部尚书王直则是面色犹豫的出班说道:“陛下,臣以为陛下早日移宫方为妥当,久居王府,天子不在天位,人心汹汹不定。” “此事不急,朕听闻乾清宫的琉璃瓦要换,等换好了再说。”朱祁钰含含糊糊的回答了一句。 他不愿意住皇宫的理由,王直你心里没数吗? 那封襄王朱瞻墡的奏疏你没看到吗? 孙太后让朱祁钰登基的懿旨,送到襄王府朱瞻墡的手里。 朱瞻墡写了封奏疏说,等朱祁镇回朝之后,让朱祁钰最好早晚都要向太上皇问安,并且率群臣朝见,不要忘了要恭顺。 朱祁钰对朱祁镇最大的恭顺,就是弄死他后,不骂他,算是朱祁钰非常顾忌皇家体面了。 还早晚问安,率群臣朝见,还要恭顺,朱祁镇这个战犯,他也配? “换琉璃瓦?臣未曾听闻此事,工部侍郎,可有此事?”王直一愣,这登基移宫不是应有之意吗? 皇帝这是拗什么劲儿? “王尚书,换琉璃瓦的事是昨夜陛下定下的,臣还没找工部商议此事。”兴安打了个圆场,陛下不想移宫,兴安能办不能办,都要把这事给办了。 “如此这般,兴安大珰,这乾清宫琉璃瓦得换多久?”王直看着兴安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小太监在郕王府的时候,还是很听话的,现在站在月台上了,怎么就像是个泥鳅一样,滑溜至极。 兴安俯首说道:“王尚书,这什么时候换好,咱家说了不算,得看工期。” 工期呢?得看朱祁钰的心情。 王直被兴安怼的哑口无言,悻悻归班,朱祁钰用力的憋着笑。 早朝依旧在继续,大事说完了就是小事,他真的是听了一早上的经,这些个朝臣,真可谓是念经高手,洋洋洒洒的一大片,听完一句重点落不到。 朱祁钰宣布退朝之后,终于揉着肿胀的脑阔来到了文华殿,开始了今天的廷议。 与其说是廷议,不如说是早朝后的小会,这次的小会,讨论的问题,却是钱。 户部尚书金濂俯首说道:“陛下,居中国者,不可从夷狄,行王道者,不可尚异端,盖王道乃治国之本,异端为害道之由。” “王道行于上,则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天下享其治矣。异端行于上,则惑世诬民,充塞仁义,而祸之所由生焉。” 金濂又开始念经,朱祁钰赶忙伸手说道:“停!说事。” “朝廷修大隆兴寺,侈极壮丽,若梁之武帝、唐之宪宗是也,京师童谣曰:竭民之膏,劳民之髓,不得遮风,不得避雨。” 梁武帝和唐宪宗都是十分喜欢佛法之人,他们大兴寺庙,花费极大。 至于下场,自然是异端行于上,祸患丛生。 朱祁钰非常讨厌这种念经的奏对方式,金濂的这打着王道、异端之类的话,其实都是拆借论语中的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道理他都懂,金濂洋洋洒洒一大段话,引经据典,听起来很是费劲儿。 金濂为官数十年,一看朱祁钰略显不耐烦的神情赶忙说道:“陛下,各寺各庙度牒上都有田,不用纳赋。” “很多缙绅就趁此将名下上田归至寺庙,垦荒田为下田纳赋。臣以为长此以往,损失的不仅仅是朝廷,地方缙绅做大,于国不利。” “京师仅崇国寺三千余顷,兴隆寺就有五千多顷,天下寺庙云云何几?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朱祁钰立刻来了精神,传教什么的影响暂且不提,在大明的地界上,不纳赋税,怎么能行!怎么可以!这是在偷他的钱粮! “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法吗?”他颇为好奇的问道。 “臣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金濂小声的说道:“太上皇帝被留贼庭,崇国寺国师、僧众谈笑自若,前几日还办了水陆法会。” “臣以为,崇国寺国师同僧人仗佛威力,前往贼庭,化谕瓦剌太师也先,送驾还京,便可见国师护国之力,以彰尊崇之效。” “不然则不足敬信明矣,今后再不许尚佛,实万代之法也。臣每思太上皇大驾在沙漠风吹日上,不胜哀痛!故敢效一言,不知万死诶。” 嘶,妙哉! 金濂的主意是:让朱祁镇当初封的崇国寺国师,去瓦剌大营,感化也先。 如果感化成功,那自然是有护国之力,如果感化不了,那就不该尚佛,那那些占着田不纳皇粮的寺庙,就没有再占下去的理由了。 “胡尚书以为如何?”朱祁钰看向了胡濙,他是礼部尚书。 胡濙点头说道:“臣无异议,当早日启程,太上皇留在迤北一日,臣这心里,就…悲痛万分啊!” 石亨用了眨了眨眼,退了半步,这帮读书人的脑子都是什么做的? 什么叫悲痛万分? 石亨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他们有悲痛的神情?他甚至看到了王直老态龙钟却满是笑意。 几个喇嘛能感化瓦剌,化谕也先?那还要大明一百四十万军士作甚? 太狠了,这帮文臣太狠了。 杀人也就罢了,还要诛心吗? “金尚书,这些田该怎么归置?”朱祁钰问到了核心问题,这可是数以万顷的田地。 第33章 国体之根本 “以往都是扑买掉,这些田不是无主之物,也不是没有田契。”金濂无奈的叹了口气,他有些犹豫的说道:“陛下,这些田产不是无主之物。” 朱祁钰眉头紧锁的说道:“不是无主之物,却挂靠在寺里,就可以堂而皇之的不交纳应交的税赋吗?” “若是如此,这天下再过个几年,是谁的天下吗?金尚书自己都说了,国将不国。” 问题很严重,朝堂却没有什么好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这就是现状。 金濂颇为无奈,不再言语。 “佛门乃是清净之地,如此藏污纳垢,岂不是扰了这清修之地吗?此事金尚书的法子,朕知道最为妥帖,诸公可有好的建议吗?”朱祁钰对于这类事的处理,还是没有多少经验,自然要向下问策。 王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站了起来说道:“陛下,此事至天下不再尚佛即可,臣以为此事兵祸在即,若是强动,有伤国体之根基。” 朱祁钰反问道:“国体的根基是什么?朕最近借了一本《帝范》,唐太宗文皇帝说夫,人者国之先。” “《易》也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 “大学也曰:有人此有土。” “所以人,才是国家的前提。” “国者,君之本。国者,域也。域者,居也,人民所聚居。孔子曰: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 “王尚书,朕问你,朕理解这两句是对圣人之意理解有误吗?还是王尚书以为国体的根基,不是民?” 朱祁钰读的四书五经自然不是很多,他是要做皇帝,自然是要读一些书。 读的也是儒家礼法的圣贤书,可是到了真正用到的时候,却完全不是如此。 王直乃是吏部尚书,文官之首,他告诉朱祁钰,现在妄动,就容易动摇国体的根基。 可见圣贤书里的民和现实里的民,似乎不是一个民,出现了些许的偏差。 胡濙是礼部尚书,他站起来说道:“陛下理解无错。” 朱祁钰换了个姿势,继续追问道:“若是只追查到天下不再尚佛,那这些地呢,他们是怎么挂靠的呢?又是怎么上田变下田减少的税赋呢?” “朕听闻,各道乃是定额,也就是说,这边少了税赋,就有人需要补上,谁来补?自然要知府、知县们层层摊派而下。” “有些人明明坐拥千倾良田而不纳赋,有些人明明薄田三分却极尽苛责。” “王尚书!朕问你!到底是追查会有伤国体之根基,还是不追查有伤国体之根基!” “石总兵。” 石亨猛地打了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陛下和出身进士的朝臣们辩经,他是一个字都懒得听,突然点到他的名字,让他有些恍惚的站了起来,俯首说道:“陛下,末将不懂四书五经。” “当初你在大同府恢复洪武、永乐年间屯耕,是不是不在册,但是按军屯纳赋,最后算是补了大同府的亏空?”朱祁钰自然想到了石亨在大同府恢复了部分洪武年间的军屯。 石亨认真考虑一下说道:“虽然名目上不清楚,但是臣以为算是补了亏空。” 朱祁钰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对着王直说道:“月有盈缺,西墙少了块砖,就得拆东墙,拆来拆去呢,就把家拆没了。” 道理总归是这个道理,朱祁钰既然理解圣人的话没什么偏差的话,按照普世价值观,那就该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养奸。 “陛下!” 于谦站起身来,长揖之后,站直了身子说道:“陛下体恤爱民,乃是大明百姓万福之幸事!但是臣以为,此事不宜追究过深。” “扁鹊见蔡桓公,在蔡桓公面前站了一会儿,扁鹊说:公有肌理小病,不医治恐怕会加重。” “过了十天,扁鹊再次说:公之病在肌肉血液之中。又过了十天,扁鹊再一次进见蔡桓公,说:公之病在肠胃之内。” “陛下心系天下田亩之事,乃是病入肠胃之症,但是急症在前,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于谦的意思不是不治病,而是事有轻重缓急。 此时瓦剌人南下在即,一切应以击退瓦剌为首要前提,厘清天下田亩之事,只能当急症退去,再做理会。 朱祁钰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朕知道于尚书之意,但是于尚书,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 “朕此时事事上心,彼时歌舞承平之时,朕担心朕反而没有了决断,没了进取之心。” 于谦将头埋得更低,朗声说道:“臣必时时敦敦进言,辅佐陛下。” “但倘若到那天,连于尚书的话都不听了呢?”朱祁钰抛出了另外一个议题。 于谦深吸一口气大声的说道:“于谦乃一人,倘若是那一天臣的进言,陛下听不进去了,把臣罢黜了,也必然有其他臣子进言!” 朱祁钰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所言有理。” 所以,亡国之兆有三,求荣得辱就是一桩。 于谦受命于危难之际,挽狂澜于即倒求的是荣,最后落了个腰斩弃市、家眷充边的下场,落下的是耻。 若是于谦如同历史上那样下场,天下怎还会有臣子再进言上谏呢。 他认真考虑之后说道:“这样,王尚书,天下诸寺田亩且归皇庄所有,各府各县,厘清所欠税赋之后,田亩再行扑买归置。” “陛下英明。”王直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也算是能够争取到最好的结果了。 连欠都不想还,只想摊派,那到时候,就怪不得腾出手来的朱祁钰,翻脸不认人了。 “报!报!报!”一个小黄门冲了进来,在门前再次摔了个跟头后,又站了起来,将一本奏疏放到了兴安手中。 朱祁钰拿过来面色剧变,他将奏疏递给了于谦,转身看向了堪舆图,在堪舆图上,点了点紫荆关的位置,拿起了代表瓦剌人的蓝旗针插在了上面。 “紫荆关破了。”于谦虽然早有预料,但是他还是黯然的将奏疏递给了其他的廷议大员。 破关的是太上皇朱祁镇身边的大太监,喜宁,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忧心忡忡。 石亨一把抢过了奏疏,看了两眼,行了个半礼,大声的说道:“陛下,臣去十团营点齐兵马,收复紫荆关!” “一群养马奴,胆敢如此嚣张!” 大明有很多的鞑靼马队,在北元汗廷的元裔眼中,瓦剌人都是群肯特山下养马的养马奴,此时却如此逞凶! 第34章 朕,大明天子,金口玉言! “且先坐下。”朱祁钰让石亨坐下,他背对着众多臣子,看着堪舆图。 紫荆关已经破了,预备役跑过去送人头吗?石亨这完全就是趁机表表忠心罢了。 王直满脸骇然的说道:“内三关固若金汤,怎么会丢呢?” 为什么勋戚们、朝臣们、明公们会弹劾于谦? 其实有不少人就是觉得内三关固若金汤,决不会有事,打不进来,只不过太危险了,移京妥当。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于谦在小题大做,趁机敛权在手。 但是紫荆关就这么突如其来的破了。 “原来如此!”王直合上了奏疏,看了眼珠帘后的皇太后孙太后,重重的叹了口气,将奏疏传递了出去。 金濂看着看着就读出了声来:“大明遣瓦剌正使喜宁!引虏骑攻紫荆关,相持三日。” “虏潜由他道入,腹背夹攻,喜宁称太上皇使节入关,杀副都御史孙祥、守关按察使曹泰、都指挥佥事左能,群龙无首,关破。” “孙祥、曹泰、左能,皆战死殉国。” “这个喜宁,不就是上次前来京师讨要金珠彩币之人吗?当时还有九龙蟒龙缎之争。” “这人居然杀紫荆关守将,引虏攻关?!” 喜宁是朱祁镇时候的乾清宫太监,王振手下头号走狗,朱祁镇真正的自己人。 喜宁的身份,大家也都是知道的。 而且喜宁作为朱祁镇的黄衣使者,他也代天子出京宣旨,更是来京师索要金银财货,守军认得他,放他入关,可是喜宁却做下了这等事。 喜宁怎么如此大胆?谁授意喜宁这么做的? 众臣子立刻想到了一个名字,浑身冒冷汗。 “成敬,拟诏!” 朱祁钰一展手臂,大声的说道:“皇太后命朕即皇帝位以安天下,尊大兄皇帝为太上皇帝。” “奈何虏寇往往使人假作大兄皇帝及近侍,到各边境胁要开关入城,或召总兵镇守官出见。” “尔等恐堕其奸计,故特驰报。尔等今后,凡再有如前项,诈伪到尔处,不许听信。” “立斩之!” “将此敕喻立刻送往顺天府和山外九州,若再因诈伪丢城,则军法处置。” 上次只是告诫不要开城门,这次直接给了斩杀的权力。 杀人,只有朱祁钰能下这样的命令。 成敬写好了敕喻之后,立刻跑向了文华殿外的文渊阁,找到了文书,写成了多份,又跑了回来,放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朱祁钰从兴安手中拿过了宝印,盖在了敕喻之上。 成敬将手中的敕喻交给了锦衣卫,锦衣卫将会快马加鞭,通传山外九州以及顺天府所有县,一起去的还有喜宁破紫荆关的军报。 孙皇太后听到军报之后,人直接愣在当场。 她心心念念的亲儿子,被抓后,她送衣服过去的大明皇帝,派自己的近侍,攻破了大明的城关。 皇嫂钱皇后听闻之后,立刻哭出了声,带着两岁大的朱见深也是嚎啕大哭。 胡濙欲言又止,最终没说出话来,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在场所有的人,除了朱祁钰、于谦和石亨以外,都没想到过会有破关之危局。 朱祁钰站起身来,走到了诸位大臣面前,平静的问道:“诸位,紫荆关距离京师仅两百里。” “胡马脚力三日可至京师城下,此时诸位还以为于尚书在借机生事,趁机敛权吗?” “若是不这么觉得,那就请诸位,精诚合作,与朕一起,击退瓦剌!” “臣领旨,定不负君之所托。”群臣领命。 朱祁钰转身问道:“兴安,朕嘱咐你做的盔甲可曾做好?” “做好了。”兴安赶忙回答道,陛下前几日花了一张图纸,让兵仗局做了几副。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于尚书,石总兵,朕与二人同往军营,披坚执锐,共击瓦剌军!” “陛下!”于谦猛然瞪大了眼睛,他完全没有聊到朱祁钰会这么做!亲冒矢石,上阵杀敌。 刀剑无眼,上了战场,那命,就由天不由己了,这可是大明新继位的皇帝! 朱祁钰示意于谦不要再劝,他颇为认真的说道:“太祖爷、太宗皇帝、甚至是父亲都曾经亲冒矢石,征战于沙场之间。” “朕生于帝王家,虽无太祖爷和太宗皇帝之勇,但决计不是添乱之人。” “朕无运筹千里之谋虑,也无以一当百之勇武,若是朕陷阵于敌,不必相救,朕会在被俘之前,自谢于天,绝不会被俘!” “襄王朱瞻墡的金符也在宫里,朕也在出战之前,会在襄王继位的传位诏书上下印。” “于尚书在朝阳门安排了人手,一旦守战不利,引太后、太子南迁即是。” 朱祁钰如同交待后事一样,交待清楚了自己的安排之后,停顿了片刻,站起身来说道:“朕要告诉瓦剌人!” “抓了一个大明的皇帝不算什么!杀了一个大明皇帝,也不算什么!”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死国而已!” 大明不能丢到气节。 所有朱祁镇弃之如敝履的大明气节,朱祁钰都要一点点的找补回来! 因为,这涉及到了大明的国运,立国的根本。 有些东西,如果丢了,就真的找不回来了。 百姓、缙绅、商贾、明公、勋戚他们会问,这还是他们誓死效忠的大明吗?还是那个带着他们恢复华夏衣冠的大明吗?还是那个让他们值得骄傲的大明吗? 朱祁钰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用实际行动,告诉天底下所有的人,包括瓦剌人、兀良哈人、女真人等等,大明还是那个大明! 那个日月不落,大明永辉的大明朝! 他还是四海一统之大君,十五个不征之国的宗主国皇帝! 气节大义四个字,是大明朝存在的根基,当初伐暴元复衣冠,筚路褴褛的大明,这四个字丢了,那往后的日子里,也只剩下苟延残喘了。 而本应该守卫大明立国之本的大明皇帝朱祁镇,正在亲手,一点点的毁掉它。 石亨用力的挤了挤眼睛说道:“陛下,要不算了。” “有末将在,马上范广也来了,还有于尚书,我们仨就把瓦剌人给冲散架了,那些养马奴,哪里要劳烦陛下出马…” “陛下,金尊圣体,何必与这些蛮夷交戈呢?那不是涨他们威风吗?”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劝了,读书也仅限于识字的石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劝皇帝不要亲自冲锋。 那是皇帝该干的活儿? 朱祁钰没有说话,走出了文华殿,站在猎猎秋风中,他现在要为大明去拼命了。 没办法,庶皇帝,想活下去,就没什么退路而言。 只有激流勇进,方得始终。 “狗鞑子啊,尝尝老子的火药枪!”朱祁钰从怀里拿出了写好的敕喻,交给了站在身后的于谦,低声说道:“于尚书,此配方朕希望能保密的稍微久一些。” “不是制作火药有隔箱操作吗?朕不希望它那么快的被外人知道。” 于谦打开了敕喻看了一眼,上面有这极为详尽的数据,使用的阿拉伯数字写的。 大明也有用阿拉伯数字的人,于谦也不是不认识。 事实上,阿拉伯数字在宋时,就已经在用了。 前元铁蹄践踏天下,这阿拉伯数字,就很多人会了。 让他震惊的是上面的每字每句,这种爆炸威力的黑火药,陛下真的做出来了吗? 朱祁钰其实想过藏私,但是认真想了想,若是自己万一真的以身殉国了,这配方,可不能失传了,还是大面积铺开得好。 “这是真的吗?”于谦拍着配方问道。 朱祁钰闷声笑了两声,大踏步的向着宫外走去,长笑两声说道:“自然是真的。” “朕,大明天子,金口玉言!” 第35章 朱祁镇在阳和 朱祁钰作为大明皇帝,本就有初一十五觐见太后和太皇太后的礼法在,他走进了慈宁宫内,便看到了朱祁镇的结发夫妻钱氏。 钱氏现在已经成为太上皇后了,此时她的两个眼睛,已经哭肿了,而两岁多的朱见深,被孙太后抱在怀里,眼神里都是惊惧。 “陛下现如今已经登基了,是不是让季铎出使瓦剌?这天气转冷,怎么也要带几件衣服给上皇,否则这天寒地冻,怕是要害了病。”孙太后看着一脸英气的朱祁钰,就是一阵哀叹。 这朱祁钰之前做郕王的时候,也就是个不显眼的庶出子。 这现在到好了,鲤鱼跃龙门,一遇风云便化龙做了皇帝,倒是颇有几分胆识和谋略,更有几分英勇。 处理大小事务井井有条,颇有章法,和于谦倒是颇有几分君圣臣贤的模样,短短几天时间,朝堂上下皆是一片盛赞之声。 朱祁钰一听天寒地冻,就打了个寒战,整个慈宁宫内,似乎是有无数阴兵过路一般寒冷,无数冤魂在嘶鸣哀嚎。 他仿若是看到了军士们的冤魂!数以万计,一眼看不到头! 朱祁镇北伐,在庙算时,英国公张辅三番五次的说旱气未至,一旦出关,遭遇大雨,必然是冻伤冻死无数! 结果真的应验了,大雨滂沱,塞外寒风苦寒,将士们冻死在阳和无数。 结果现在孙太后居然说要让送衣服给朱祁镇,怕他冻着、饿着,受了委屈。 大明的将士又谁去可怜? 那可是京营的精锐,他们战死了,大明京师人人披麻戴孝,家家设了灵堂,四处都是唢呐声,又谁去可怜! 钱氏终于哀鸣一声,想要站起来,却是腿一软,歪倒在地,但是依旧努力抻着身子,来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陛下,陛下,妾身求求你了,你就让人给夫君送些衣物,他最怕寒了。”钱氏站不起来,抓着朱祁钰的衣服大声的说道,如同鹧鸪的叫声一样嘶哑、哀怨。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口气,点头说道:“太后之前不是安排了都指挥佥事季铎,做副使吗?那就让他去。” “谢陛下!谢陛下!谢陛下!”钱氏听到朱祁钰终于答应了,才在宫人的搀扶下站稳了身子。 朱祁钰负手而立,看着钱氏眼睛哭的肿胀,劝了一句说道:“皇嫂莫要太过担心,只要我大明兵强马壮,瓦剌人无论如何不敢弑君。” “他瓦剌太师也先,也曾是我大明的敬顺王,若是胆敢行大不逆之事。” “瓦剌人就得准备好承受大明的滔天怒火。” 孙太后赶忙接话说道:“你这哭坏了身子,那濡儿怎么办呢?” 濡儿是太子朱见深的乳名,朱见深也是个倒霉孩子,几经废立,后来还改了乳名。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离开了乾清宫,他既然要打算带头冲锋,自然是打算这些日子,都住在京东西大营内,日夜操练才是。 孙太后催促副使季铎出关送衣服的诏书,很快就到了大同府。 大同都指挥佥事季铎,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晨间初阳和烈烈风中,出城了。 他着甲却无兵刃,身后是两辆马车,马车之上,是朱祁镇的皇后钱氏,差人送到大同府的衣物,这些衣服是给太上皇朱祁镇的。 车队周围有二十余无甲无刃的军士,一行人,耷拉着脑袋,向着阳和县而去。 士气极其低落。 岳谦作为正使还没走到宣府,就带回了一份没有宝印的朱祁镇的禅让诏书,回京去了,而季铎则是太皇太后孙太后点名的副使。 季铎其实不想走这一趟,他是大同守将,他亲眼看到了朱祁镇在大同府下叫门的场景。 朱祁镇派出了手下的太监小田儿,坐着驴车到了大同城门下。 朱祁镇跑到大同府就两件事,第一件事,要钱,两万两白银。第二件事,让大同总兵刘安,打开城门,刘安颇为犹豫,这可是皇帝的命令,抗旨是什么后果? 但是副总兵郭登以“臣奉命守城,不敢擅启闭”为由,紧闭城门不开,瓦剌人无法攻城。 而后小田儿再带着朱祁镇的敕喻,回到了阵中,再到大同府下大声的叫嚷着:朕与郭登有姻连,何外朕若此! 郭登再以“赖宗庙社稷神灵,天下有君矣”拒绝了朱祁镇开门的请求。 小田儿在城外跳脚大骂不已,最终不得不离去,前往了阳和门外的阳和县。 而大同总兵广宁伯刘安、给事中孙祥、知府霍瑄带着银两出城,献给了瓦剌人。 刘安想要见朱祁镇一面,瓦剌太师也先不准,刘安、孙祥、霍瑄等人在城外嚎哭不已。 朱祁镇在大同府叩门一事,直接导致了朝中再立新君,成为了不得不为之事。 本来孙太后让朱见深当太子,郕王朱祁钰监国,就是想着迎回朱祁镇。 奈何朱祁镇本人太拉了,所做作为影响到了大明江山是否稳固,才不得不再立新君。 季铎对于懿旨中让他充当副使朝见太上皇一事,是极为抵触的。 作为大同本地人,大同府城门一开,大同府的百姓皆陷于铁蹄之下,包括了他自己的妻儿老小。 但是懿旨毕竟是懿旨,他一直不愿意去朝见,但是也到了不得不去的时候。 因为朱祁镇在阳和县。 阳和县离大同府很近很近,不足三十里,这么近的地方,在大同总兵广宁伯刘安的逼迫下,他终于带着马车来到了阳和。 这么近的距离,而且全都是马军的情况下,季铎依旧走了将近一整天,才走到了阳和断头山,他不愿意走太快。 瓦剌人的大军就驻扎在山下。 瓦剌人的太师也先,却没有在大帐之中,他带着数十名宿卫队和朱祁镇在爬山。 爬的是断头山。 断头山并不险峻,但是此处地势却非常利于防守。 也先站在山顶处,看着身边唯唯诺诺的朱祁镇,笑着说道:“大明大皇帝,你可知此处为何地吗?” “朕不知。”朱祁镇想要挺起腰,但看着数百米高的山下,忍不住的打了个寒颤,实在是太高了,又往后缩了缩。 “哈哈哈!”也先看着朱祁镇如此怯懦的表现,也是仰天长笑。 他示意宿卫们将捡来的柴火堆成了柴火垛,又将打来的野味比如黄羊、野兔之类的放在了火架上炙烤。 也先转动着烤肉架,指着远处山口说道:“此处乃是断头山,洪武年间,大明的太祖昭皇帝遣军卒三路,征伐我大元,徐达为大将军出中道而行。” “当时中山侯汤和、都督蓝玉和处州指挥使章存道,领一部骑兵攻打阳和县,就是在这断头山,就在那边的山口。” “我大元太师扩廓帖木儿(王保保),趁着章存道骑兵从山口刚出来时,率领大军从缓坡处猛冲,大明军队溃不成军,章存道战死,大明退避二十里。” 朱祁镇呆呆的站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先突然说起了断头山之战,也不知道也先说的是真的假的。 也先重重的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按照大明历,现在是正统十四年,自洪武五年,断头山一战之后,我大元北退漠北贫寒之地,但是明太祖太宗文皇帝,多次兴兵北伐。” “我大元未曾胜过。” “时至今日,我大元终于又胜了一局!” “七十七年了,七十七年了,我大元终于又胜了一次!还抓了你这个大明皇帝!哈哈哈哈!” “七十七年了!终于又让我大元赢了一次!” “你那个小太监喜宁不错,他带着人把紫荆关给拿下了,过几日,就拔营前往紫荆关,直捣大明京师!” 也先的目光里尽是凶狠和野心。 第36章 也先所求,无所不应 也先拿起了牛皮袋拔掉了塞子用力的灌了一口酒,然后将酒扔给了朱祁镇,大声的说道:“今天高兴,来,喝一点。” 朱祁镇拿着牛皮袋,一脸嫌弃,这也先喝过的酒,他真的不想喝,而没有小田儿尝过的酒,他也不敢喝。 也先噌的一声掏出一把匕首来,厉声说道:“怕什么?我都先喝了,你还怕下毒不成?你也太小瞧我蒙兀人了!” 明晃晃的匕首一出,算是把朱祁镇吓到了。 他立刻捧起了酒袋,猛灌了几口,马奶酒特有的酸涩,瞬间充盈了他的鼻腔,他用力的咳嗽了两声,将酒袋盖上了塞子放到了一旁。 也先见状,终于露出了笑容,拿出了刀子,开始割着烤好的肉片,吹了吹,直接放到了嘴里。 随即也先开始又在肥美的地方,下了几刀,割了几片上好的羊肉,放在了锡盘上,这是给朱祁镇吃的。 朱祁镇犹犹豫豫的说道:“敬顺王,你抓了朕无用,前到宣府,宣府总兵杨洪连觐见都没觐见。” “大同府稍好一点,总兵刘安还出城送了点钱,可是城门也未开。” “而且朕还听闻,大明已有新君登基,现在诸将皆以新君唯命是从。” “你抓着朕无用,还不如把朕给放了,你说呢?” “放?!”也先呵呵笑了两声,没有搭话。 敬顺王是当初他去大明京师朝贡的时候,面前的朱祁镇册封的王。 那时候朱祁镇高坐在龙椅之上,他也先在奉天殿受封之时,连正脸都没敢瞧一个。 瓦剌四部,每部都有一个王,比如他的敬顺王就是淮王世系,瓦剌还有贤义王太平、安乐王秃孛罗等等。 这些王爵早就断了世系,都被也先的父亲脱欢和他也先给灭了个干净。 从也先的父亲脱欢开始,一统瓦剌部,平定阿鲁台、阿岱汗,东征女真诸部,瓦剌部此时盛极一时,一统漠南漠北,颇有卷土重来再塑荣光之势。 也先大快朵颐,就坐在断头山的山顶上,看着山下隘口处,恶狠狠的嚼着羊肉。 这七十七年,瓦剌人终于一统草原,东征西讨,放了他朱祁镇? 他想什么好事呢! “报!大明使臣季铎已行至山脚下,带了些衣物和金银,等在帐外。”一个宿卫紧走了几步,气喘吁吁的说道。 也先抬头看了一眼朱祁镇,看着他张望的眼神,摇头说道:“既然想去,那就去。” “诶。”朱祁镇应了一声,撩起了裙袍,向着山下而去。 也先看着朱祁镇的背影,不屑的说道:“如同草原上的狡诈的草原赤狐一样狡诈和怯懦。” 朱祁镇终于再次见到了大明的人,老远就看到了季铎的车队,他等在大帐之内,等待着季铎进入了行营。 季铎翻身下马,俯首说道:“见过太上皇,太上皇,万福金安。” 而他一直没有等待朱祁镇的回应,他站直了身子,才看到朱祁镇已经跑去了身后的两家马车。 这些日子在瓦剌营地之内,朱祁镇的日子虽然说不上苛刻,但是和当初一样奢靡,是绝无可能的了。 瓦剌人也没那个条件,供给他享受过去一样的奢靡生活。 季铎非常的失望,他想过无数个见面的可能,比如朱祁镇见面就是抱头痛哭,比如朱祁镇总结下战败之耻辱,比如朱祁镇诡辩自己叩门乃是被也先胁迫,比如朱祁镇对他弟弟朱祁钰僭越登基极其不满。 季铎设想过很多很多的场面,但是唯独没想到,朱祁镇第一时间,是在关心他带来了什么礼物。 正在季铎想的出神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训斥。 朱祁镇愤怒的将衣物扔在地上,大声呵斥道:“如此破破烂烂之物,是不是你这丘八,从中克扣?” 嗯? 季铎现在满脑子的问号。 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声的回禀道:“太上皇明察,从宫中送来之物,每件在宫中登记造册,至大同府有宦官同行,一路点检,臣未曾碰过分毫。” “那宦官呢!怎么不敢出来对质?”朱祁镇怒目圆瞪,将地上的衣物有踩了两脚。 周围的瓦剌人一个个都露出了惊奇的神色,这个大明皇帝在营中,整日里都是唯唯诺诺,今天这发怒的模样,他们真的是第一次见到。 季铎只觉得一股血气盈头,满眼都是血丝,他是第一次见到朱祁镇,但是他十分确认这就是朱祁镇! “宦官在大同府,不敢出城。”他用力的抑制住了自己的怒气,低头说道。 朱祁镇气焰更甚,仿若是一个斗胜了的公鸡一样,大声的喊道:“所以全凭你一张嘴是!等朕归京,再议此事!必论你个贪赃之罪!” “上皇息怒。”季铎心中的不平意,终于慢慢平复了。 朱祁镇做出什么奇怪的事,都不奇怪,因为他就是朱祁镇啊。 朱祁镇发完了脾气,让小田儿收起来那些衣物,才忿忿的说道:“大同府总兵官刘安有功,朕已经写好了晋侯诏书,你带回去。” 刘安晋侯? 季铎举起了双手,拿过了册封的诏书,却是看也没看,交给了亲卫。 “上皇可还有托付?”季铎继续俯首问道。 他只想赶快交差了事,这可是敌营,瓦剌人不敢杀朱祁镇,杀他季铎的胆气还是很足的。 “上皇?朕是皇帝!”朱祁镇愈加不满,甩了甩袖子闷声闷气的说道:“一个庶出子而已,僭越皇位!” 他对朱祁钰的登基相当不满,在他看来就应该答应瓦剌人的条件,早日迎归才是。 他大声的说道:“朕此时深陷迤北,你带朕敕喻,命朝堂上下,早日迎归,朕也都写到了诏书之上,你拿回去便是!” “臣领旨。”季铎见这太上皇终于无事了,立刻翻身上马,这瓦剌大营,他多带一秒都觉得生厌。 那封敕喻既然能拿出来,自然是瓦剌人让他写,其中必然不仅仅是大同总兵官广宁伯刘安为侯之事。 季铎在路上,几次拿出了诏书,看着上面的火漆,最终是忍住了,没有拆开看看,知道的太多,死的就越快。 当他回到了大同府的时候,知府霍瑄和广宁伯刘安都等在阳和门,他们立刻迎了上去,拿过了太上皇朱祁镇的诏书。 刘安先是看到了自己晋侯的旨意,慢慢往下看,才目瞪口呆的说道:“也先所求,无所不应,详细条目,悉心酌核,朕一切委曲难言之苦衷,不得为天下臣民明谕知之?” 刘安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眩晕,扶住了旁边的大同知府霍瑄,才站稳了,现在大明已经变天了,大明新帝的敕谕已经通传九边。 而太上皇说要尽可能的议和,说要也先所求,无所不应,但是他的一切委屈难言的苦衷,不能让天下的臣民知道。 委屈?哪来的委屈? 也先要什么?他要大同、宣府两镇之地!若这两镇丢了,大明京师随时处于铁蹄之下!这是失土之责! 这封敕喻哪里是什么晋侯诏书?分明是要命的诏书才是! 第37章 布仁行惠议 刘安拿着这封上皇敕喻,手都在抖,他一直贴身带着,回到了太守府,也是多次拿出来看,一直到了半夜时分,他才叫来了副总兵郭登。 “郭登,你是武定侯郭英的曾孙,大同府在你手里,我很放心。大同府一切大小事务,都由你一言而决。”刘安紧握着手中的敕喻,将总兵的信牌,交给了郭登。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我要将这封奏疏亲自送回京师。” “一封上皇奏疏而已,为何要亲自上京?”郭登接过了敕喻,看到了最后倒抽了一口冷气,然后迅速将敕喻合上,面色凶狠的低声说道:“此敕还有何人知晓?” “再就是太守霍瑄和指挥使季铎了,没有旁人知晓此事了。”刘安将敕喻拿了过来,低声说道:“此事万分机密,休于其他人说,你守好大同,我上京就是。” “可是…”郭登面色大变的说道:“我们将此敕喻点了,就没人知晓了。” “太上皇知晓啊。”刘安颇为无奈的说道:“所以我不得不上京,总要有人为此事负责啊。” 刘安说完,整个太守府都安静极了,大同府知府霍瑄知晓,太上皇知晓,若是日后追究起来,那整个大同府的人都跑不了。 这封敕喻必须有人送进京城,而人选就只能是他这个刚刚晋侯的广宁伯去了。 刘安压根不想晋这个侯。 此敕喻一旦进京,必然招至新帝雷霆之怒,而京师在廷文武,对此事肯定是反对至极。 没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怎么能够平息新帝的怒火?没有足够分量的人,又怎么能够承担下如此责任? 不得不说,也先好一招借刀杀人之计,借着朱祁镇一封敕喻,就将大同府总兵官刘安置于死地了。 而他还不得不接受这种局面,否则就是祸及家人和大同府系所有军将,包括知府霍瑄,一个都跑不了。 “唉。”刘安重重的叹了口气,风更加的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风带着飘落的黄叶,将整个大同府染成了昏黄之色。 而此时的朱祁钰,正在十团营里,训练骑马。 朱祁钰会骑马,他乃是大明的郕王,大明以武立国,宗室子弟每年都会有考校。 当然大明的亲王都当猪在养,所以他这个郕王的骑术也很稀松,平日里骑个马代步,完全没问题。 但是让他骑着马上战场,那就很难了。 而且战马烈性难驯,大明的大多数战马还要喂食血肉,凶悍至极。 朱祁钰这么久的日子,也算是刚刚驯服了胯下的烈马,相比较之下,他那匹大白马,俊朗归俊朗,但是打仗就太难为了那匹白马了。 他这匹马灰不溜秋毫不起眼,但是跑去来,却是比那匹白马要迅猛的多,而且更加颠簸。 但是耐力极佳。 朱祁钰好不容易才跑了一圈,在马背上,勉强搭弓射箭,击发了一发手铳,第二发直接没有填充上,铅子就被颠簸的寻不到了。 他翻身下马,将手中的钩镰枪、弓箭、箭袋、手铳挨个摘下,才活动着身体,摘下了兜鍪盔甲,来到了马场周围,见到了早就等在那里的国子监祭酒,华盖殿大学士陈循。 朝堂现在分成了两派,一派为主张南迁绥靖的迎归派,迎回太上皇,严格来说,他们支持的是宗族礼法,他们心目中的君主还是朱祁镇。 一派为护国派,坚持以北京为核心,打退也先,逼迫也先交出太上皇,他们忠诚的是大明,保卫的也是大明,至于皇位上是谁,那不重要。 那么陈循属于典型的中间派,他对朱祁钰的登基,始终以“但生一日,即是主人”观点,坚持立朱祁镇的庶长子朱见深为太子,是宗族礼法的坚定支持者。 孙太后护犊子的行为,在朝臣中并非没有支持,支持者众,而且根基深厚。 迎归派和中间派,对于朱祁钰的登基,是保守反对态度。 陈循作为华盖殿大学士,却从来没到郕王府奏对过,有什么事,都是通过文渊阁、司礼监进行传话。 陈循来到京营找到朱祁钰,是让朱祁钰万万没想到的。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陈循行了个稽首礼,随后他站直了身子,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奏疏来,拿在手里。 “陈学士。”朱祁钰气喘吁吁的站稳了身形,有些奇怪的看着犹豫的陈循问道:“怎么了?” 大约就是在问,平时都尿不到一个壶里,为什么突然就寻来了? 陈循面色十分难看,他一脸无奈的说道:“这里有一篇文章,还请陛下过目。” “是什么?”朱祁钰拿过了奏疏,稍微看了两行,就是头晕目眩,脸色大变,手一用力,便将这奏疏捏出了褶皱来! 这是一篇凤阳诗社的文章。 朱祁钰看了大半截脸色都变得数变,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陈循厉声问道: “什么叫做报以壮士断腕之决心,弃大同、宣府两镇之地,以尽忠孝之全功,迎回上皇!” “什么叫做以德服人者王,皇明六师新丧,九塞气沮,不宜刀兵,应休兵戈而止边患?” “什么叫做贼虏如今所求者,不过金珠财帛,略施小惠,军队耗资靡费,天命已去,唯有南迁才可以纾难?” “陈循,你给朕翻译翻译,什么叫做布仁行惠议!” 陈循拿来的是一片社论,上面《布仁行惠议》的核心观点,其实就是议和。 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割让大同、宣府两镇,换回太上皇朱祁镇。 而大明精锐刚刚折戟,应该答应瓦剌人的要求,不兴刀兵,给以岁赐。 在换回太上皇后,立刻南迁,方能避免亡国之乱。 一旦达成所谓的和议岁赐,那就代表了大明官方承认了瓦剌不再是大明册封的外藩,而是真真意义上像宋时辽国一样,与中国对等之国家。 不把钱花在军队上,难道花在赔款上吗? 朱祁钰愤怒的说道:“什么叫做外其身而身存,后其身而身先,愿以身为草荐,任人寝处其上,溲溺其上,而无怨言!” “这么奇怪的要求,朕就从没见过!” “卢忠!带着人去把这家凤阳诗社给朕抄了!上书十四人,把他们的皮给朕扒了!做成草席,放到厕所里,任人溲溺!” “陛下!”陈循俯首说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啊。” “陈循,朕看错了你。”朱祁钰的脸色憋得通红,怒气冲冲的说道:“朕本以为你只是腐儒,这等扔到伙房烧柴都能熏出臭味的奏疏,你也好意思拿来?” “这就是你献的第一份谏言吗?” 第39章 来都来了 六部尚书围坐在长桌之上,小声的窃窃私语着,商量着应该如何办才好。 “于尚书,朕已经让卢忠把凤阳诗社的十四个人抓紧了诏狱之中,这篇文章,就让五城兵马司的人负责收缴,瓦剌大兵压境,不要几日,就会从紫荆关入关之大明京师之下。” “这片社论,陈循大学士以为还是当没有出现过的好。”朱祁钰大声的说道:“上皇敕喻,乃是由瓦剌人胁迫所写做不得真,诸公以为呢?” 徐有贞哆嗦了几下,立刻俯首说道:“当不得真,必然是上皇受胁迫所写,臣…觉得还是行封驳之权,将其封驳才好。” 朱祁钰眼睛一眯,点头问道:“哦,徐御史的意思是,让六科给事中行封驳之权是吗?” “让上皇之敕喻让六科给事中都看到,让在廷文武都知道,让全天下的老百姓,街头巷尾的讨论此事吗?” “我大明的皇帝,让大明量中国之宽,赠予西虏,割让大同、宣府是。” “你是准备打算迎回上皇之后,让上皇被人戳脊梁骨骂,羞愤难当吗?” “臣不敢!”徐有贞一抖,跪在了地上。 行封驳事,是六科给事中的权力,徐有贞的意思就是让上皇的敕喻继续走流程,一直卡到六科给事中封驳。 朱祁钰的意思是直接卡在他们手里,当朱祁镇说的话是废话。 这里面其实还是在争论话语权。 朱祁钰怎么可能容忍朱祁镇的敕喻,在大明依旧有效力呢? 徐有贞的话是最后的抵抗,可惜,他所有的抵抗,都是建立在维护朱祁镇的皇权之上。 奈何朱祁镇的所作所为,自绝于天下。 徐有贞就是再能救,也拦不住他的主上朱祁镇,自己一点点的毁掉自己的根基。 “陛下,广宁伯刘安,应当如何处置?”于谦说起了这次亲自送朱祁镇敕喻的大同总兵官刘安。 礼部尚书胡濙立刻说道:“陛下,广宁伯刘安擅离重镇,素无智谋,莫救邦家之难,不由朝命,图加侯爵之荣,臣以为当斩。” 吏部尚书王直却是看着那篇文章,似乎满是愤慨,对刘安之事却是不闻不问。 “陛下,刘安乃是大同总兵官,乃一镇军长,擅离城邦至城外,献媚贼寇,失我大明威严,有辱大明颜面,臣以为,当斩!”右都御史赵谦高声疾呼道。 “陛下,临阵脱逃,若不加惩戒,恐怕军心动荡不已,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陛下,此人素来没什么自谋,全凭祖宗刘荣之恩德,胆敢无宣入朝!不杀不足已警示,酿大祸就晚了。” “陛下,臣以为应当以临阵脱逃论死。” …… 几个大学士也纷纷表态,陈循面色复杂的说道:“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朱祁钰点头说道:“卢忠,将刘安带到诏狱之内,暂加禁锢,待大理寺卿、都察院和刑部,商定好了罪名再加处置。” “于尚书留一下,都回文渊阁和各部衙门。”朱祁钰懒洋洋的挥了挥手。 于谦刚站起来,只好再次坐下。 “于尚书,刘安该不该死?”朱祁钰转动着手中的茶杯,若有所思的问道。 站在朱祁钰的角度,刘安从大同城墙放下吊篮,去城外送金银给瓦剌人,并且要求见朱祁镇,没见到之后,痛哭流涕。 但这一条,就很该死了。 但是他本能的觉得这件事,不那么简单。 刘安在朱祁镇的敕喻里,被加封了侯爵,如果真的贪恋这个侯爵之荣,他此时应该在大同,而不是在京师。 养寇自重这种本事,在这个年代,是所有武将们必须掌握的技能。 对于刘安也是这个道理,他要是真的打算加侯爵,就应该留在大同府。 把敕喻散播天下,咸使知闻,让宦官们把敕喻带回来。 而不是亲自送回来了。 这一趟有多危险,刘安这么大的人了,他能不清楚吗?为何要羊入虎口呢? 失去了军队的军将,就像是失去了獠牙和利爪的猛虎,刘安真的觉得凭借着一封太上皇的敕喻就能从朝廷这里掏到侯爵的封赏吗? 尤其是朱祁钰见了刘安之后,更觉得刘安不是这么蠢笨之人才对。 刘安更像是背锅,也像是请罪,而不是为了侯爵之荣。 所以他才打算问问于谦。 于谦当然看出了朱祁钰的犹豫,他想了很久才说道:“陛下,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虽说刘安擅离职守,但是离开时也命令让郭登代其总兵官之职,把兵权都交给了郭登。” “现在当务之急是朝廷下令正式任命郭登挂征西前将军印,出任大同总兵官,防止祸端再起。”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代总兵和朝廷任命的征西前将军,大同总兵官,对于展开工作而言,为他正名,的确是必须的。 朱祁钰点头说道:“好,成敬,你令司礼监拟诏,快马送到大同府。” 郭登虽然被刘安所托付,但是终究是个副总兵官,万一朱祁镇再次叩门,郭登有实无名,怕是会被人置喙。 于谦继续说道:“若说临战斩将,臣也以为有点不妥。” “陛下,刘安一脉,乃是广宁伯刘荣三子,这刘荣忠武之名,天下闻名,这一刀下去,怕是天下军士皆胆战心惊啊。” 朱祁钰认真的品了品于谦的意思,刘安兵权交了,对于军将来说,那就失去了最大的依仗,最大的保护伞。 于谦的话,算是肯定了之前朱祁钰的想法。 刘安送敕喻进京,压根不是为了侯爵之荣。 临阵斩将,乃是兵家之大忌,虽然不是一个防区,但因为你们老朱家的兄弟阋墙,就杀一个为国戍边的将领,军士们总会内心有点想法。 刘安是刘荣的第三子,刘荣乃是洪武、建文、永乐年间的善战之将,一生纵横沙场,死后获赠广宁侯,谥忠武。 忠、文、武、正,这都是谥号里排前面的美谥。 刘安代表着是勋戚,这个时候,大刀阔斧的砍向勋戚,的确是件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朱祁钰主意已定,低声问道:“那既然刘安来都来了,不如让他守一下东直门?” “前几天于尚书还说人手不够用,让朕把范广从辽东调了回来。” 于谦长长的松了口气,长揖之后说道:“臣领旨。” 于谦走后,朱祁钰一直在琢磨一件事,为什么朝臣们,都要杀刘安? 他都能想明白的事,朝臣们想不明白吗? 不! 他们什么都明白! 朱祁钰立刻灵光一闪,站起身来说道:“兴安,去诏狱,朕要见一见刘安。” 之所以刘安该死,就是因为刘安卸了兵权,跑到了京城! 这不是在维护朱祁镇,而是刘安对朱祁镇已经彻底失望了! 朱祁钰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确定了刘安有必要拉拢的时候,决定出面见一见这个刘安。 斗争的真谛是什么? 教员曾经说过,搞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把朋友搞的多多的。 朱祁钰来到了诏狱,见到了已经醒来的刘安。 朱祁钰看着还算淡定的刘安,笑着问道:“你从大同府千里迢迢的乘快马跑过来,是已经想到了要住这诏狱了吗?” 第40章 景泰炉 刘安看到了是朱祁钰一翻身子,赶忙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稽首礼,朗声说道:“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朱祁钰坐在了凳子上,示意狱卒将牢房门打开。 狱卒面色犹豫,刘安乃是论死重犯,这要是把牢房门打开,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一个狱卒哪里担待的起这样的罪恶? 兴安拿过了狱卒的钥匙,示意狱卒下去就是。 朱祁钰打量着诏狱大牢,光线很少,只有两个很高很小的天窗。整个房间都显得极为阴森。 老鼠的胆子很大,四处乱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的馊味。 牢房是砖石结构,只有牢房门是用圆木。 “臣…早有预料。”刘安回想起了朱祁钰的问题,俯首回答道。 朱祁钰认真的点了点头,看着刘安的样子,笑着问道:“刘总兵,现在一天吃几碗饭?” 刘安眨着眼,怎么突然问起了这种事来?他犹豫的说道:“一天能吃五碗饭。” “能吃就行,九门之中,东直门缺个守将,于谦举荐了你,既然还能吃饭,在牢里歇几天,就出来干活。”朱祁钰站起身来,转身准备离开。 “啊?”刘安立刻意识到什么情况,他俯首在地,大声的喊道:“谢陛下不杀隆恩,臣定不辱君命!” 朱祁钰没有让兴安锁门,兴安将钥匙还给了狱卒,狱卒也明白是怎么回事,皇帝亲自看望的臣子,而且还不关门,那自然是还要启用的意思。 朱祁钰回到十团营之后,就写了两份敕喻,一份是申斥刘安擅离职守,言辞颇为激烈,一份是让刘安戴罪立功。 该死的不是刘安,该死的是朱祁镇啊! 朱祁镇总是用自己的下限,考验着忠于他的臣子,最终将他的臣子,赶到了他朱祁钰麾下。 两军交战,刘安能放下吊篮到城下给朱祁镇送银子,这不是忠心吗? 但是朱祁镇逼得刘安不得不跑到京城请罪。 朱祁钰继续处理着公文,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处理一些奏疏之后,就开始跟着军士们一起训练,尤其是火铳的用法。 一直到早饭之后,休息一个小时,也是在处理奏疏。 早上的训练主要以体能为主,而午饭后,他就是骑射以及军队各种号令的训练,这些忙活一下午之后,太阳落山,他就开始处理兴安从文渊阁取来的奏疏。 七成以上,都是各种拍马屁的问安奏疏,在几次三令五申之后,这些问安的奏疏终于消失不见了。 做皇帝是种什么体验? 几个字就可以决定无数人的生死; 留中不发几个奏疏,就可让全大明最有权势的几个人寝食难安; 全大明都在供养着他的吃穿用度; 即便是庶皇帝,但是他依旧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无上的权力。 他留意到了几个问题,让兴安写在了备忘录上,等到打退了瓦剌人再做处理。 “陛下,汪皇后差人来问,是不是该回府歇息了?”兴安看朱祁钰打起来哈欠,低声问道。 “今天住在十团营,没打完仗之前,也不用再问了。”朱祁钰站起身来,向着小隔间走去。 他来到小隔间,里面是他的实验室。 确切的说,他前世处于一个信息大爆炸的年代,脑海里有无数有用的无用的信息,在那些年代里,看似无用的信息,在大明1449年,还是非常有用。 比如之前的纸包火药,比如他记忆里的那个一硫二硝三木炭的口诀,比如他眼下的工具尺,游标卡尺。 可以测量长度、内外径、深度的量具,朱祁钰在和于谦谈到此物的时候,于谦就立刻就知道朱祁钰要的是什么。 因为大明也有游标卡尺,叫做铜鱼卡尺,据传闻乃是由新朝王莽所发明,后来广泛用于了军器制作,可以测量长度、内外径和深度。 朱祁钰在那把铜鱼卡尺上加了游标,制作成了游标卡尺,并且确定了操作流程。 他和于谦这段时间一直在忙一件事,那就是将大明的武器装备进行规划化,让军械成为制式装备。 制式装备,就要有标准,军械的大小,规格,武器的重量、行制等等。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将各种大小将军炮、子母炮、长铳、手铳等主要火器的口径确定下来。 只有确定下来,才好去做品控,去统一适配,才能批量制造。 这一点上,朱祁钰和于谦的观点是非常一致的。 而在武器标准化的过程中,朱祁钰和于谦终于不得不面临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武器的材料不过关。 再确切一点,就是缺少钢。 铁料很多,但是含碳太高,很脆,不适合做军械,军械生产困难、军械无法标准化,这些迫在眉睫的军械困境,绕来绕去,其实就是材料太差劲儿了。 就连朱祁钰发明的燧发装置,都不能大量列装,缺钢,尤其是优质钢。 手工打造簧片很好用,但是很费工时,开战之前,连列装锦衣卫都捉襟见肘。 钢,这是摆在朱祁钰面前的最大问题。 想要得到一块钢,应该怎么做? 千锤百炼,反复退火、捶打杂质,才能得到一块百炼钢。 大明的炒钢法也很纯熟,但是杂质依旧很多,需要退火,捶打杂质。 于谦和朱祁钰在经过了一番考察之后,确定了原因,那就是炉内温度太低,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朱祁钰和于谦可谓是绞尽脑汁。 在经过了几次改良之后,朱祁钰的高炉终于是落地了。 他设计的炉子,和大明炼铁的炉子大同小异,但是他的炉子除了主炉以外还有配炉。 “兴安,今天是不是开炉的日子?”朱祁钰捣鼓着手中的几件琉璃器忽然高声问道。 兴安从外面走了进来,大声的问道:“是明天,陛下。” “哦,朕记混了。”朱祁钰才意识到自己记错了,他站起身来说道:“去景泰炉那边看看。” 景泰炉是于谦给起的名字,简单粗暴,景泰年间发明的炉,景泰帝发明的炉,大约和景泰蓝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祁钰摸着黑走出十团营,骑着马去了王恭厂。 王恭厂,是大明最大的兵工厂,这里是大明火药的主要生产地,日产两吨火药,于谦上书清汰,将旧火药加木炭,做成烟花售卖,京营配发新式火药。 而景泰炉,就坐落在兵工厂的角落里。 朱祁钰站在将近两丈高的炉子之下,看着偌大的砖炉。 这是他在心里构建的那副大明蓝图开始的地方! 一个多人协作的鼓风箱,活塞式木风箱,两个进风口,一个出风口,而进风口处设有活瓣,活瓣一启一闭,以达到鼓风的目的。 但是朱祁钰的这个多人协作的鼓风箱,与传统的风箱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它拥有一个风道。 而风道连接的方向,则是景泰炉的配炉,那边分成三段进行空气预加热,再通过风道进入鼓风箱,由鼓风箱吹鼓,由炉膛的风眼进入炉内。 做这些,是为了尽可能的提高炉内的温度。 朱祁钰站在了景泰炉之下,认真的检查了一遍炉膛耐火砖和耐火土的涂抹,尤其是前包预炙烤烘干。 他检查了一遍之后,看到了一个人影也在不远处,定睛一看,便笑了出来。 他走上前去:“于尚书。” “陛下!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于谦一个激灵,没有注意到朱祁钰,听到声音赶忙回礼。 大明皇帝天天神出鬼没,怪吓人的。 第41章 实践才能出真理 “免礼免礼。” 朱祁钰笑着问道:“于尚书这是不放心吗?” “那倒不是,只是陛下,臣刚准备躺下,才想起来还未巡查火药营房,火药贮藏稍有不慎就酿成大祸,百万斤火药贮藏,臣就过来看看。” “正好明天开炉,就过来看看,碰到了陛下。”于谦笑呵呵的说道,随即立刻想到了什么,低声说道:“陛下,其实臣有句话要说。” “哦?怎么了?”朱祁钰一愣,看着于谦的郑重的表情,疑惑的问道。 于谦欲言又止,只好低声说道:“其实陛下,王恭厂的老师傅们说,陛下这法子有效倒是有效,不过,明天可能还是炼不出钢来,能得到的也是白口铁,而不是钢料。” 白口铁? 于谦示意站在旁边的匠户拿过来一块铁说道:“就是这种,烧灼的煤料,多是来自西山,即便是水洗精选,还是不够热。” “工匠们提到了一个法子,前段时间坚壁清野,城中木料堆积如山,如果可以用木料烧制木炭,再用木炭为底料,倒是可以更热一些。” “这块白口铁,就是工匠们用木料烧制的木炭作为底料进行熔炼得到的白口铁。” 于谦将手中的白口铁递给了朱祁钰,朱祁钰拿过来看了半天,断口呈银白色,但依旧是生铁,而不是熟铁。 生熟铁其实就是铁和钢的另外一种称呼。 于谦叹气的说道:“但是城中多烧薪柴,哪有那么多的木炭可供王恭厂使用,这种法子快是快些,但是更贵。” 王恭厂的工匠们并不是没有开拓精神,他们在连温度计量都没有的时代,就已经开始探索用木炭来进行炼钢。 再配上朱祁钰的风箱,才有直接炼出钢的可能。 “那明天就用木炭先烧一炉。”朱祁钰对于谦的说法表示了肯定,他让兴安给他装了一袋水洗煤,准备回去研究研究。 于谦在景泰炉前长揖作别。 朱祁钰打量着于谦的背影。 于谦和诸葛亮类似,受命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诸葛亮受命于刘备兵败夷陵,客死白帝城的时候,那时候的蜀汉,风雨飘摇。 此时的于谦,则是受命于六师新丧,大明皇帝被俘的窘境之中,大明也是多灾多难,东南起义、西南叛乱,瓦剌势大。 于谦却也在夜幕中打量着朱祁钰的背影,这个时间点了,还过来看看,真是大明有幸,时逢明君也。 次日的午后,朱祁钰非常懊恼的看着一个个铁块,这里面依旧全都是白口铁,他们距离钢差一些,但是它们依旧是生铁,不适用于用于军器。 大明的皇帝别出心裁的相处了热鼓风的创意来,让炉温进一步升高,当铁水从前包里迸溅而出,那种如同太阳一般炙热的明黄色,让人情不自禁的欢呼。 当所有人都以为大明终于有一种方法可以直接炼钢,工匠们热情似火,不顾及炙热的铁水,开完炉,浇铸铁锭之后,他们才失望的发现。 炉温是够了,但似乎不完全够。 所有的铁锭无一例外,都是白口铁,当然它无限接近于钢,但它不是钢。 他们围在铁锭的周围,一脸茫然的看着朱祁钰,朱祁钰手里是一块带着余温的铁锭。 白口铁,朱祁钰也不顾上热,蹲在地上,检查着所有的铁锭,全是白口铁。 这些白口铁比王恭厂所有的白口铁都要好,杂质极少。 但是由铁变成钢的依旧需要极其繁琐的步骤,千锤百炼,或者再融炒钢,这两种方法无疑是增加了极大的成本和时间。 问题出在哪里? 朱祁钰站起身来,环视了一周迷茫的工匠们。 这十多天的时间,朱祁钰一直在研究炼钢这件事,而且提出了不少切实可行的意见,这次的炼钢,他也抱有了极大的期待,以老子信息大爆炸时代的信息量,炼钢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但是现实告诉他,依旧没有炼出钢来。 于谦试探的劝慰道:“陛下,这白口铁极其耐磨,可用于犁铧的农具上。” “我们现在能造什么?能造桌子、椅子、凳子,能造茶壶茶碗,能造简单农具种粮食,我们还能干什么?”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反问了一句。 这是大明现状。 于谦是好意,朱祁钰没那么好歹不分的,他在跟自己置气罢了。 白口铁极其耐磨用在农具上,的确是一把好手,但是不是他想要的钢。 对于国家而言,钢铁就是它的脊梁。 “炒钢法的炉子开着吗?朕要去看看!”朱祁钰不肯将就,他一甩袖子,走进了王恭厂的民舍里,摘下了自己的翼善冠,解开玉束带,脱下了五龙金织袍,换上了一件王恭厂里工匠们穿的粗麻短衫,走出了房门。 “走去看看,朕今天要亲自炒一次钢!”朱祁钰坚信实践出真理。 既然自己失败了,那就要从失败中寻找原因,亲自到炒钢的工坊看看,亲自动手做一下。 朱祁钰带着锦衣卫来到炒钢工坊的时候,吓了住坐工匠们一大跳,他们倒是知道这是皇帝,毕竟朱祁钰这十多天的时间,天天往这里跑。 但是这身粗麻短衫的装扮,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几个工匠带头要跪,朱祁钰阻止了他们,说道:“继续炒钢,朕要观摩。” 炉子和朱祁钰用的炉子没什么大的区别,铁水流出五尺外的一个耐火砖砌成的方塘之内,一群工匠,将袋子里的泥巴扔进了铁水中,抄起了旁边的木棍开始搅拌。 “这是什么?”朱祁钰拿起了一把泥巴,满是疑惑的问道。 “污潮泥,就是铁料粉和石英石敲成粉末。”一个工匠磕磕巴巴的回答了一句。 朱祁钰拿起了一根柳木棍,站在方塘砖沿之上,开始学着工匠搅拌。 铁水很热,站在方塘之上没一会儿,朱祁钰满头是汗,他手中的柳木棍没一会儿就烧没了,他又拿起了一根,继续搅拌。 热,朱祁钰很快就明白了汗流浃背这个成语,是多么炙热的词语。 他只觉得被铁水炙烤的一阵阵的眩晕,甚至脑阔都有点疼。 他甚至闻到了烧羽毛的味道,朱祁钰知道,那是蛋白质氧化的味儿。 他看着明黄色的铁水,在柳木棍下如同胶状物一样不停的搅动,忽然知道自己问题出在了哪里。 这些铁水被搅拌,为什么不会冷却,反而变热呢?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啊。 他放下了木棍,走下了方塘砖沿。 大明的朝臣是没有权力阻止皇帝胡闹的。 比如朱瞻基喜欢玩蛐蛐,朱厚照喜欢豹房猛兽烧自己的寝宫、嘉靖皇帝朱厚熜喜欢修仙、朱由校喜欢木匠,这类喜好,朝臣们上谏过。 但是大明皇帝大权在握,谁又能劝的了? 朱祁钰走下了方塘砖沿之后,于谦才重重的松了口气,太危险了! 每年都会有工匠因为脚滑落入铁水之中,尸骨无存。 陛下怎么能这般胡来呢! “朕明白了,朕明白了!”朱祁钰极为英气俊俏的脸庞,被熏得黑乎乎的,但是他丝毫不在意。 他想明白了应该怎么办,他找到了问题出在了哪里! “朕现在就给你画图纸,今天就把这个前包改出来,明天,我们再试一次!”朱祁钰十分兴奋的边走边说。 于谦虽然不知道皇帝想明白了什么,但他还是俯首说道:“陛下,昨夜就熬到了子时,今天就不用陪臣一起熬着了。” “没事,还年轻。”朱祁钰满不在乎的说道,他连衣服都没换,就在王恭厂画了图纸,当场改装。 第42章 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朱祁钰的绘图是十分迅速的,而且他的图纸具现的速度,也是无与伦比的。 纵观全世界,大明依旧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这个国家的组织力依旧是世界独一档的存在。 大明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工匠,他们对于朱祁钰的那些奇思妙想,总是有着十分强大的具现能力。 他只是画了个灶儿,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他画的灶儿,已经全部修好了。 前包的改变速度之快,让朱祁钰叹为观止。 现在前包已经大了一圈,四周全都是风道,只不过这个风道不再是向炉内吹热空气,而是向前包吹热空气。 前包是炉前储存融化铁水的地方。 当木炭、铁料、石英石等物在炉内经过高达1350°的烧灼之后,融化成为铁水,慢慢汇集在前包之中。 被工匠们称之为釉质的黑灰色杂质,会漂浮在铁水之上,通过排釉口而出,那是一种黑色刺鼻的软软絮状物,是杂质,在冷却后会变的生脆。 当前包攒够了铁水之后,再戳开前包底部的孔洞,铁水就会蹚出,浇铸成为铁锭。 大明的工匠忙活了一晚上,将炉内壁的燃烧残留物和耐火土一起戳下,再涂抹上新的耐火土。 炉上的风眼在开炉之后,都被釉质堵住,但是已经被清理干净。 而现在炉内正在不断的投入柴火,里面在烧火,将耐火土烤干,防止他们在高温下脱落。 朱祁钰认真的考察着整个风道,前包的风眼都位于底部,而且需要的风力极大才会保证它不会再次被堵上。 “陛下,按照经验而言,往前包里吹气,它会非常快的冷却,甚至可能会把整个前包都变成一坨铁。”于谦忙活了一晚上,他虽然困惑陛下的命令,但是他坚决执行了陛下的命令。 朱祁钰点头说道:“是的,一般经验而言,即便是加热过的空气依旧是远比铁水凉,凉空气和炙热的铁水混合到一起,必然会让铁水变凉。” “按照一般的经验的确如此。” 就像是热水中混入了冷水,热水会变凉一样,于谦的说法没有问题。 但是炒钢法的铁水在搅入了空气之后,非但没有凝固成铁块,反而愈加炙热。 于谦虽然不知道自己的陛下在卖什么关子,但是他没有任何阻拦皇帝的意思。 几个工匠,几个炉前工,几千斤的木炭,和几块砖头,几块废铁料,这些东西加起来,还没朱祁钰扔在民舍的那件常服贵。 那件常服需要近万两银子,才能织好,一个景泰炉实验一次,也就不足百两银子。 一件衣服就够大明开炉上百次了,陛下这个爱好,真的不算贵。 大明皇帝愿意关注军工厂,这对兵部而言,是一个重大的利好消息,他没必要阻拦。 随着炉子的再次点燃,多人协作的风箱再次开始工作,呼啸的风道向着景泰炉扑去。 铁料、木炭、石英石、白云岩、石灰石混合,在工匠不断的摇动之中,慢慢爬升,从炉顶倾斜而下,淹没在炉内的火舌之中。 在加热的风力之下,火苗汹汹,所有的物料变成了红色,随后慢慢融化在了炉底,明黄色的铁水缓缓的流过中桥,在前包炉底汇聚,慢慢升高。 大明的工匠们经验极其丰富。 他们甚至可以通过听炉内火舌舔动的呼呼呼声,来判断加料时机;只要瞄一眼就知道哪个风道堵了;稍微闻一闻,通红发黑的釉质散发的味道就可以减少或增加石英石、白云岩的数量。 “转风道!”一个工匠大声的喊道。 前包的风道打开,几个工匠用力的拉动着风向,加热过的空气,如同针一样源源不断的冲向了前包,釉质开始起泡,并且向着排釉口加速排出。 不对劲儿,这是排釉口的炉前工的第一反应。 排釉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确切的说,釉质在铁水上漂浮,在排出的时候,通常是通红发黑的絮状物。 就像是黑色的黏糖一样,需要他去打釉。 每次炉前工都需要将手中的铁錾子戳进排釉口,用力的卷动才能拉出釉质。 但是现在只要戳开排釉口,釉质会流出排釉口,而不需要炉前工戳进去卷动。 “要炸炉了!”炉前工面色惊变,大声高声呼喝了一声,让所有人撤离。 温度太高会炸炉,炉前工的高呼声惊动了所有人,他们立刻离开了景泰炉的范围。 朱祁钰甚至不知道在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被锦衣卫护在了身前。 “砰。” 随着一声巨响,炉前包的砖石盖腾空而起两尺多高,是被包里的膨胀的釉质顶开,随后又重重的落在了前包的外围,没有砸坏前包。 铁水四溅。 “没有炸炉。”负责景泰炉的大师傅徐四七,擦了擦额头的汗,虽然出了点小意外,但是并不是什么大事,前包盖被顶跑了而已。 随后大师傅的面色立刻凝重了起来,别人都在后退的时候,他却大跨步的向前,来到炉前,拿起了铁錾子戳开了前包底部的孔洞,让铁水缓缓流出! “干活!”大师傅高声呼和了一声,所有的工匠再次聚集在炉前。 几个炉前工惊呼着:“我的老天爷,怎么会这样?” 朱祁钰在锦衣卫群中,站直了身子,铁水的颜色已经变了,在1350°时,铁水的颜色是明黄色,但是眼下,炉包里的铁水,已经趋近于白色。 按照一般的规律而言,不加木炭、碳,光吹空气,会使铁水在炉中凝固。 但是,从炉前包底部鼓进空气后,情况出人意料! 趋近于白色的铁水,在不停的沸腾着如同火山喷发一样激烈,而且形成褐色烟雾不断的飘动着,这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两刻钟的时间。 这次开炉的时间很短,大约持续了两个时辰,景泰炉的前包每次可以容纳铁水七百斤,每两刻戳开一次,一共浇铸了八次,一共得到了四千九百斤的成品。 埋砂降热之后,一块块铁锭从沙中被取出,整个砂房比夏天还要炙热几分。 但是此刻的众人,已经顾及不了这么多了,他们聚集在砂房之中,等待着大工匠徐四七解开谜底。 朱祁钰要上前,却被于谦所阻拦,大工匠带着工匠们进入了砂房,推出了一车又一车的铁锭。 “陛下,是钢!陛下,是钢!是钢!”大师傅高声惊呼着。 徐四七不能理解,为什么加了个灶,就变成了钢呢? 朱祁钰快步上前,来到了排车之前,看到了断口,比白口铁的断口更加雪白,他用力的吐了口浊气,露出了一个欣喜的笑容。 “成功了啊。”朱祁钰不由得挠了挠头发。 真的成功的时候,朱祁钰并没有多么的震撼,反而是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 所有的工匠们笑的如同孩子一样,他们也不顾不得烫手,不停的用撬棍扒拉着钢锭,不停的讨论着这种神奇的事情。 于谦大声的喊道:“为陛下贺!为大明贺!为天下贺!” 他任兵部十数载,焉能不知道如此造钢法,对大明意味着什么? 以大工匠徐四七为首的匠人们立刻大声的高呼:“为陛下贺!为大明贺!为天下贺!” 朱祁钰挠了挠头,笑容满面的说道:“同喜,同喜。” 第43章 大明失去了自信力 朱祁钰是极为幸运的。 大明的铁料其实是高磷铁料,磷被空气氧化之后,会被白云岩还原成磷,重新进入钢水之中,如果钢水中的磷过高的话,就会一击即碎,不堪大用。 土法炼钢的年代里,不合格的钢,大多数都是高磷。 中国幅员辽阔,但是高品质的铁料其实很少,铁料大多数不堪大用。 他的幸运就幸运在,景泰炉的防火内衬砖和耐火土,是碱性材质,由白云石打碎制成的耐火砖。 再加上添加在物料中的石灰石,可以让钢水脱磷,才获得了大成功。 这没关系,朱祁钰已经决定每年少做两套常服。 支持王恭厂进行大规模的实验,如何配料,如何控制炉温,如何改进炉前包。 他少做两套衣服,可以支撑王恭厂实验上千次了。 “总之,是一个好的开始。”朱祁钰看着偌大的景泰炉,换好了衣服,终于松了口气。 钢铁,是一个国家的脊梁,无论何时都是如此。 朱祁钰志得意满的看着景泰炉,这里就是新大明帝国的。 他看着脚底下的钢锭,颇为感慨的说道:“于尚书,朕有个想法,大明的工匠只有匠户和住坐工匠两种,只有住坐工匠有月盐可以拿,我们是不是可以进行分级。” “厘清大明工匠们的技术能力,顺便鼓励工匠们技术进步?” 合理的、灵活的利用制度、规定,去实现自己的目标,是朱祁钰追求的目标。 于谦显然一愣,俯首说道:“臣也曾经想过,但是毕竟都些奇淫巧技,登不得大雅之堂,臣这几天就写好奏疏,呈陛下御览。” 奇淫巧技… 在宗族礼法的大背景下,工匠们的技术都是奇淫巧技?朱祁钰对此嗤之以鼻。 “嗯,于尚书,早些休息去,朝堂是战场,瓦剌人也要来了。”朱祁钰非常肯定的说道:“于尚书以后还是莫要熬夜的好。” “谢陛下体恤。”于谦恭敬的行了个稽首礼,送离了朱祁钰。 他没有遵循皇帝的命令去睡觉,而是在景泰炉周围的钢锭上穿行,偶尔他还会蹲下,查看着钢锭的切口,露出一些欣慰的笑容。 在于谦看来,他一点都不害怕瓦剌人。 就像他说的那样,大明京营里的精锐战死了,还有备操军、备倭军,还有他,他们战死了,还有其他的大明人站出来,前赴后继。 大明不怕战败,但是他却是深深的畏惧着,大明失去了进取之心。 这对一个王朝而言,是致命的。 今天大明一场大病不死,却畏头畏尾,平衡、绥靖、妥协,那大明总有一天会亡的。 好在,赶鸭子上架的大明新帝朱祁钰,似乎并不是一个甘于守成的君王。 他抛了抛手中的钢锭,扔在了砂土之中,拍了拍手,双手放在背后,向着马厩而去。 他一直在想,为什么比铁水凉的空气灌进去,铁水的没有凝固,反而变得更加炽热。 这种事为何如此怪异,难道说朱祁钰真的是应天运而生? 朱祁钰知道答案,其实就是铁水中碳、锰、硅、磷在充足的氧气下,充分反应,才让铁水温度再次拉升。 他今天最大的收获是一大堆可持续性制备的钢锭,那于谦收获的是:大明中兴有望。 大明皇帝回到了郕王府中,汪美麟和杭贤带着孩子来看了一圈,结果大明皇帝忙于案牍,她们也只是看了一眼,就黯然离开了。 两个美妇对视了一眼,难道是因为生了孩子,所以陛下对她们已经失去了兴趣吗? “真是太可惜了。”朱祁钰颇为感触的点了点紫荆关的位置,他完全不知道汪美麟和杭贤所思所想,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打退瓦剌人。 柰子固然好,但是有命才能享受。 “陛下可惜什么?”兴安送了一盏茶问道。 朱祁钰其实一直不想战争发生在国门之内,这对民生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比如从朝中明公送自己的妻儿南下,无数人南逃,大明向南的大路上,每条路上,都是挤满了逃难的人,商贾拖家带口的离开,连产业都丢下不顾,京城内的东西两个大集,已经门雀可罗。 这种现象,于谦用兵祸来形容。 他其实和于谦讨论过夺回紫荆关的可能性,但是被于谦否决了。 如果可以决战于野,于谦一定不会惜命,但是不可以,六师尽丧的后遗症也在逐步的蔓延。 大明的臣民们,连在廷文武,都对大明的实力,失去了一定的信心。 “缺马呀。”朱祁钰颇为无奈的说道。 大明军队战阵可谓是一等一的强,但是缺少马军是不争的事实。 正统年间,河套其实已经被瓦剌人实际控制,大明缺马的现象,越来越严重了。 大明也从野战军逐步沦为守城军,大明的知府们,现在戍边最大的成就,就是修了多少城墙。 “修城墙,而不厉兵秣马,这就是现在大明朝的现状。”朱祁钰感慨的看着堪舆图,这是个系统性的问题。 兴安放下了茶盏,默默的研磨,想了许久才说道:“陛下,不是臣多嘴。” “这大明的朝臣们为什么喜欢修城墙?原因错综复杂,但是修城墙最为省事倒是真的。” “征民夫为军户,缙绅们,不高兴,都去当兵了,谁给他们种田?” “练兵费时费力,还不讨好,练的好了,朝里的明公们不高兴,就有人说拥兵自重。弹劾一下,都察院的言官们闻风而动,逮着军将们就开始弹劾,谁受得了?” “练的不好,就更别提了,那更是费力不讨好,还被人嘲弄。” “臣以为这件事还是的缓缓图之,等到打退了瓦剌人再说。” 朱祁钰看着堪舆图盯了很久说道:“兴安,你觉得这一仗,能赢吗?” “不晓得,臣心里没谱。”兴安选择了实话实说,这是他真实的想法,他就是个跑得快的小太监而已,军国大事哪里懂? 凤阳诗社的那篇《布仁行惠议》为什么被陈循看到? 因为流传极广。 和兴安一样,其实多数人,对于即将而来的京师保卫战,没有任何信心。 朱祁钰让卢忠抓了凤阳诗社的十四个人,但是这事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类似的观点在坊间喧嚣,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京师这一战,不仅要胜,而且要大胜! “瓦剌人走到哪里了?”他忧心忡忡的问道。 兴安犹豫了一下说道:“陛下,明日可能就到紫荆关了。” 瓦剌人走到哪里了? 比兴安估计的要快一些,他们已经进了紫荆关内。 站在紫荆关的城头上,瓦剌太师也先,看着不远处的关沟,脸上的笑容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 “大皇帝,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也先用力的拍了拍城墙,指着远处的关沟大笑着问道。 朱祁镇摇头:“朕不知。” 也先指着远处的沟渠说道:“此地名为关沟,居庸关有南北两道关口,被称为南北口,而两侧是崇山峻岭,约四十里沟谷,叫做关沟。” “而居庸关就雄踞关沟之上,东西延展长城,自古就很难攻陷,可以用固若金汤来形容。” “皇上,如果你是瓦剌人,你如何攻破居庸关呢?” 朱祁镇看着远处的居庸关摇头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无须攻破,走到那里,自然处处拜服,不攻自破之。” 也先听闻朱祁镇如此说,阵阵晕眩,连连失笑。 第44章 膨胀的也先 “噗,哈哈哈…咳咳!”也先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张狂,笑岔气都咳嗽了起来。 他笑话朱祁镇是有理由的。 其实在去宣府之前,他也是这么想的,皇帝自然是四海皆服。 但是宣府城下,杨洪压根不搭理他这个皇帝,到了大同,城门不开,只有刘安出城问安。 也先那个时候也知道,朱祁镇这个皇帝攥在手里,怕是已经无法威胁大明了。 也先摇头继续说道:“你看这居庸关北口,灌入铁汁,浇铸城门,在北口外百余里内撒上蒺藜,人马皆不能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想要拿下居庸关,不死个几万人,决计不可能。” “但是南口地势平缓,粮道柴道皆在南口,绝不可能封闭,但是南口处于关内,怎么才能拿下呢?” “要拿下居庸关的奥秘,就在我们脚下的紫荆关。” 也先的眼神中充满了怀念,怀念那个不可战胜的大元,怀念大元开国时的种种,如此天下之雄关,也可不费一兵一卒攻破之。 也先扶着紫荆关的城墙笑着说道:“当年我朝太祖皇帝成吉思汗,带领大军之居庸关之前。” “在成吉思汗攻打居庸关之前,我大元的箭簇万户哲别将军,已经带人打过一次居庸关,用计巧夺,但是无力久占,因为那时的金国野狐岭长城依旧在金人手中,合围之势下,万户哲别无奈撤退。” “但是这一次不同,成吉思汗已经攻取了野狐岭,拿下了宣德府,也就是现在的宣府重镇。可是来到居庸关,面对天险,也是束手无策。” “金人守城将领完颜纲、术虎高琪都是能战之将,三万乣军,足可抵挡十万军士。” “而就在此时,我大元遣金使阿剌浅,在成吉思汗迎娶歧国公主的时候,就走过一次这里,他知道一条小路,可破居庸关南口。” “而这条小路的出口,就是我们脚下的紫荆关,所以,皇上知道我们现在为什么要来这里了吗?” “只要拿下了紫荆关,居庸关唾手可得!” “以内三关为线,割断大明山外九州与京师的联系,则进可攻大明京师,退可狩猎于山外九州。” “大同宣府两镇!就会变成孤城一座!哪怕墙高城坚,但是依旧有攻破的那一天!” 也先越说越兴奋,滔滔不绝的对着朱祁镇讲解着自己的用兵之道,奈何朱祁镇看了半天,琢磨了半天,依旧是不得要领。 但是他愣了愣说道:“居庸关那么好拿的吗?” “太师真乃是用兵如神也。”喜宁赶忙送上了马屁,这是也先讲这么多的目的,听人夸赞。 至于自己的皇上,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质询太师呢? 也先哈哈大笑,他的目光看向了大明京师的方向,一种名为野心在他的心中躁动。 在土木堡惊变之前,也先也没想到会俘虏朱祁镇,在俘虏了朱祁镇之后,他的野心还是猛烈的膨胀起来。 成吉思汗手下大将哲别,用计谋拿下了居庸关,但是因为野狐岭(张家口附近)依旧在金人的手中,不能久占,不得不撤退,他是知道的。 而此时宣府重镇依旧牢牢的掌控在大明手中,此时他最应该做的,就是他说的那副模样。 占据内三关,彻底切断宣府与大明京畿的联系,对山外九州逐个攻破,彻底占据山外九州和河套平原,再图进军大明。 这也是当年成吉思汗对金的策略,一直以恢复大元荣耀为己任的也先,对此知之甚详。 但是此时的京师就在他的眼前,他内心深处的那种躁动,已经难以遏制了,否则也不会重兵云集紫荆关。 一战灭国想法,已经消灭了他的理智,他认为他可以! 成吉思汗灭掉了金国吗?并没有。 而此时的大明王朝,决计不是那个南边被南宋孟珙吊着打,北面被蒙兀人吊着打的金国,可以相媲美的。 成吉思汗终其一生都在想着怎么向金人报祖宗之仇,但是他依旧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而是选择稳打稳扎。 也先却在宣府、大同还在大明手中的时候,选择了冒进,意图攻打京师,他为何这么狂妄自大,甚至有些不自量力呢? 其实…是因为土木堡之战,赢得太过于辉煌,太过于容易,以至于他产生了一种,大明不过如此的错觉。 只要轻轻一用力,就可以击败大明的错觉。 不就是明军吗? 我可以三万击败二十万,现在十万大军,拿下一个大明京师还不是轻而易举? 但是他似乎是忘记了,即便是在正统年间,大明的三次北伐都以大获全胜而告终。 大明军队的战斗力,是在朱祁镇的领导下,才会显得那么的弱不禁风。 可惜,此时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拦也先带着瓦剌人,进入京畿了。 次日的清晨,也先带领着3万骑卒10万步兵,数十万的民夫,浩浩荡荡的过易州、良乡至卢沟桥附近驻扎。 十月的天气已经变得十分的寒冷,立冬已过,天气慢慢转凉,京师种着很多的橡树,那是郑和七下西洋移植的树木,现在橡树的枝头上,已经没有了多少的树叶。 冬风一吹,京师终于遍地寒霜。 大明的皇帝朱祁钰在郕王府短暂住了一夜之后,就匆匆返回了十团营,因为易州探马回禀,也先的先锋已经过易州至良乡。 而此时的朱祁钰端坐在十团营中帐之内。 于谦、石亨、范广、刘安、孙镗等一众将领,齐聚于帐中,他们的面前是一个大大的沙盘,沙盘之上,是大明京师的城防。 石亨着全甲,出列高声说道:“陛下,末将以为,瓦剌人远道而来,之前京畿各州府县,都进行了坚壁清野,瓦剌人携带粮草必然不足,我军可以以逸待劳。” “屯兵九门,坚壁以老,待瓦剌人攻城付出了大量伤亡之后,我军再出击一举歼灭它。” 从辽东调过来的范广立刻附和的说道:“石总兵言之有理,我军训练不足,若是贸然出击,恐有不详,末将以为石总兵之策为上策。” 于谦摇头说道:“不妥。” “朕也觉得不妥。”朱祁钰面色难堪的说道:“石总兵,这与坐以待毙有何区别呢?” “朕不通兵事,但是携带粮草不足,他们会四散而出去抢,坚壁清野,京畿抢不到就会跑去河北等地去抢。” “总是能抢到的,这种以逸待劳的打法,看似轻松,但是却置大明各城镇于水火之中。” “于尚书,卿以为应当如何是好?” 第45章 夜哭天明,能把瓦剌人哭死吗! 朱祁钰提出的粮草问题,不是无的放矢。 事实上,瓦剌人真的会这么做,作为蒙兀三巨头之一的瓦剌人,已经建立了一个西起中亚、东接朝鲜、北连西伯利亚、南抵长城以北的广大地区。 此时的瓦剌人是北元之后,最大的蒙兀政权,他们拥有着广袤的领土,强大的战争底蕴和不逊于北元的组织能力。 坚壁清野固守城池的结果,就是整个华北平原生灵涂炭。 这是朱祁钰绝对不想看到的景象。 即便是最后赢了,大明依旧是输得一塌糊涂,他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好在他不是纸上谈兵,胡说八道,于谦也支持他的观点。 于谦大声的说道:“陛下,城厢有大量的民宅,这些民宅的百姓已经入城安置在官舍之中,但是民宅可以利用!臣以为以城郭民宅步步为营,可以牵扯也先主力,使其进退不能。” “杨王在宣府组织哀兵,郭登在大同组织败兵,只要杨王和郭登能够腾出手来,夺回紫荆关,也先如同困兽之斗,介时方可大获全胜,也可避免生灵涂炭。” 石亨吐了口气浊气,低声问道:“多久?杨洪郭登组织败兵,需要多久?若是杨洪轻出,败军哗变,宣府不保,大同不保,大明京畿时刻处于瓦剌铁蹄之下,何谈大获全胜!” 石亨是个浑人,他擅长阿谀奉承。 他在牢里的时候,是于谦举荐了他,他对于谦人前人后从来不说坏话,但是这次他的态度十分坚决。 于谦不动声色的说道:“某相信杨王,就如同相信你石亨一样。” “某以为杨王和郭登,不会不知道宣府与大同的重要,若无完全把握,他们决计不会出兵收复紫荆关。” “至于多久,臣以为三个月为期。” 石亨闭目良久,思前想后,深吸了口气说道:“三个月就三个月!末将没有意见,全凭于尚书做主兵事。” “备操军和备倭军能顶得住三个月吗?”朱祁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城外作战,三个月,那群显得有些稚嫩的预备役们,真的可以吗? “能。”于谦十分确切的说道:“陛下,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此战,大明必胜。” 这是于谦的军令状,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的锦衣卫可以随时听从调遣,与敌接战。” “锦衣卫乃大明精锐,于尚书不要有所顾忌。” 锦衣卫在京师二十二卫中只听从皇帝的号令,朱祁钰的话很明白,他不会干扰于谦的指挥,一切的指挥调度,都由于谦一个人决定。 军队最忌讳的是什么? 朱祁钰这一个月在十团营训练,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令出多门,是军队最大的忌讳。 军队只能有一个大脑,容不得其他的声音。 在京师保卫战中,朱祁钰将指挥权完全交给了于谦,包括锦衣卫。 “臣领旨!”于谦俯首说道。 他站直了身子,大声的喊道:“石亨!范广!领五万兵马镇守德胜门外。” “都督陶瑾领两万,镇守安定门外!” “广宁伯刘安领两万,镇守东直门外!” “武进伯朱瑛领两万,镇守朝阳门外!” “都督刘聚领两万,镇守西直门外!” …… “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斩其将!军不顺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陛下,臣斗胆,请陛下领锦衣卫,巡查各城门城防,臣等城外死战,悉闭诸城门,不得有退!” 朱祁钰一愣,他分配到的任务居然是守城门…而且任务是守着城门,不让军士们入城。 他有些怅然的说道:“朕知道了…” 他要做的就是一件事,将城门紧闭,防止军士们战败,也先大军裹挟溃军入城,这是一道极其残忍的军令。 朱祁钰多少知道了些,慈不掌兵的含义。 背水一战,破釜沉舟,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末将领命!”九门镇守使齐声高喝,带着于谦赐下的兵符,带上皇帝信宝的敕喻,离开了中军大帐。 朱祁钰茫然的看着诸多将领的背影,他喃喃的说道:“他们难道都不怕死吗?这样看似送死的命令,他们居然毫无怨言吗?” 兴安立侍左右,想了想说道:“陛下,相比较之下,土木堡惊变的羞辱,才更让军士们寝食难安。” “死不过是马革裹尸,但是只要瓦剌人逞凶一日,将士们便不得一日安寝。” 朱祁钰愣愣的说道:“这样吗?” 他慢慢的走出了中军大帐,他本以为会有沙场秋点兵之类的校场鼓舞,但是并没有,军营静悄悄的,一批一批军卒从十团营离开,向着城外而去。 即便是有喧闹,也是拉动着军械出城而去。 这些军士们,居然也没有一个要逃的? 或许他们从各地守备军征召的时候就可以逃。 进京的路上,他们也可以逃。 哪怕是在十团营,他们也可以逃,光明正大的离开。 毕竟朱祁钰说了逃兵不杀。 户部的官吏就在军营外,可以随时改籍。 但是那些稚嫩的面庞,脸上并没有恐惧,而是拿稳了手中的钩镰枪、盾、短兵和火铳,默不作声的向着城外而去。 而街道的两边站满了大明的百姓,即便是深秋寒霜的日子里,他们依旧穿着草鞋麻布衫,他们看着不停通过的军士,似乎是想从里面寻找他们的家人。 但其他们心里清楚,京营二十万,民夫五十万,折戟土木堡,家家披麻戴孝。 他们只是从这些军士身上,找到他们家里儿郎的影子。 但是他们的儿郎死了,或者在山外九州做了马匪,或者是败军。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 “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人群之中忽然有人开始哼唱,朱祁钰凝神静静的听着,他满是疑惑的问道:“百姓们唱的什么?”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 “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兴安屏气听了两句,百姓们的哼唱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声浪滚滚,如同一股股的滔天巨浪不停的以人群为中心,散播而出。 他凑到了朱祁钰的身边高声喊道:“是红巾歌,当初红巾军唱的…” 后面的话朱祁钰已经听不清楚了,他现在已经被震天的歌声所笼罩,那滚滚声浪仿若将他抛上了云霄一般。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 “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 “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 “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 歌声一直在军士们从九门鱼贯而出之后,才慢慢的小了下来。 朱祁钰愣愣的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陈杂。 大明的军士、百姓,从来没有对不起大明的皇帝,是大明的皇帝对不起他们,这些可爱的人。 “陛下,太皇太后说群臣等在殿上很久了,问陛下何时上殿。”成敬打远出来,人群挤得他无法靠近十团营,只待军士们出城,他才挤了过来。 “现在就去。”朱祁钰翻身上马,向着奉天殿而去,兵事安排完了,自然要安排民事,昨天易州军报送达之后,朱祁钰先来到了十团营,才准备去上殿。 他还没到奉天殿,就听到了震天的哭声,走进去一看,他不禁挠头。 群臣正在抱头号啕大哭… 朱祁钰眉头紧皱,一脸嫌弃的看着这群魔乱舞的景象,不就是大兵压境吗? “夜哭天明,能把瓦剌人哭死吗!”朱祁钰一甩袖子走上了月台,坐到了龙椅之上。 第46章 与敌接战,天经地义 朱祁钰的训斥在奉天殿上徘徊着,呜咽声在一点点的消失,奉天殿内终于安静了了一些。 孙太后和皇嫂钱氏,端坐在珠帘之后,看到朱祁钰到了奉天殿才安心了下来,朝堂上哭哭啼啼,她们两个妇道人家,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无论她们说什么,朝臣们也不理会她们。 最关键的是文官之首的王直等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事不关己的模样,也不说话,更不管事,弄的一团乱糟糟的。 朱祁钰坐在了宝座上,大声的说道:“若是再有哭闹,大汉将军立刻将其叉出去,杖一百,徙三千里。” “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 “也先率领瓦剌人兵分三路,一路攻破了紫荆关,现在过易州至良乡,明日就到卢沟桥。” “另外一路攻打宣府,杨王调度有方,这一路被迫转回至紫荆关,打算攻破居庸关南口,占领了居庸关。” “最后一路则由北古口占据了密云,也先率领三万马军,十万步战前往密云与北古口瓦剌人会师。” “介时京师城下,约有五万余骑卒,十五万余步战。” 这是朱祁钰最新收到的战报,密云陷落,北古口陷落。 北古口位于大明的正北方向,乃是燕山防线的一处关隘。 此处乃是交通要道,根据于谦的说法,当年金人完颜宗望,就是通过北古口攻打北宋的幽州,也就是现在的顺天府。 也先已经被土木堡之战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但是此时他依旧是那个带领瓦剌人南征北战的将帅。 即便是已经急不可耐,但是还是张弛有度,拿到了北古口和紫荆关两处关隘。 即便是撤退,不仅可以从紫荆关、居庸关一线退出,也可以通过北古口退出。 未虑胜,先虑败,是一个将领必须要考虑在前的事。 于谦的关门打狗战略,并没有失效,反而恰恰证明了其有效,只要杨洪腾出手来,也先就不得不退。 北古口若是那么好走,也先何必要在内三关碰的满头是包呢? 全因为北古口并不利于大规模兵力转进,太难走了。 朱祁钰宣读了战报,整个朝堂一片喧哗,兴安立刻高声喊道:“肃静!” “有事启奏,没事就各忙各的,蒙兀人的弯刀没有砍到你们脑袋上之前,尽可安心!”朱祁钰看着这群胆怯的臣子,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于谦、石亨、范广、刘安,各种勋戚带着大明备操军的预备役,走出了城郭,进驻城郭外的民舍,准备吸引也先主力,防止京畿和河北生灵涂炭。 这帮文臣们在这里哭哭啼啼,真的是惹人生厌! 文人无骨。 文官之首吏部尚书王直,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临危不惧,堪称人主之典范。” “君者,仪也,民者,影也,仪正则影正。” “君者,磐也,民者,水也,磐圆则水圆。” “君者,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 “陛下如山岳高峻岿然,如日月贞明普照,臣以为诸公惶恐,完全是因为陛下至十团营久不至奉天殿,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也。” “陛下到了,他们自然不会再惶恐了。” 这马屁拍的,真的是老母猪带凶罩,一套一套的。 朱祁钰认真考虑了下王直的话,居然觉得这文绉绉的大一堆话,其实归根到底还是在确定朱祁钰的权威。 事实上也是如此,朱祁钰到了奉天殿后,才安定了下来。 “这等阿谀奉承之词,王尚书还是莫要再说了。”朱祁钰对于谄媚两个字,颇为不喜。 让文臣们拍马屁,他们能换着花样夸个几天几夜不休,什么事都不用做了。 他们不嫌寒碜,朱祁钰还嫌他们嘴臭呢。 “陛下说的是。”王直默默退下,站稳了身子。 “金尚书,京师粮价现如何了?”朱祁钰问起了民生大计,民以食为天,这粮价自从锦衣卫去了一次朝阳门的东市之后,似乎已然平抑。 金濂跨出一步,想了想说道:“京城米粟价格稳定,一石七钱上下,略有波动也属正常。” 七钱? 之前四两,现在七钱,的确是平抑粮价了。 这帮狗奸商,哄抬物价奇货可居,大发国难财,等到打完了仗,一个个都要去刑场走一遭。 乱世用重典,朱祁钰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俞士悦继续说道:“柴米油盐酱醋价格都与平常无二,反而因为瓦剌人兵锋将至,商贾抛货,价格略降了几分。” “陛下,最近各诗社活动频繁,却对粮价闭口不谈,可见还是能吃饱了。” 朱祁钰差点笑出声来,点头说道:“朕知道了。” “时刻注意,若有人囤货居奇,恶意倒买倒卖,让五城兵马司逮捕即是,若是有人阻拦,到锦衣卫衙门卢忠去就是。” 金濂俯首说道:“臣领旨。” “俞士悦,京师盗寇是否猖獗?”朱祁钰点名了刑部尚书俞士悦。 俞士悦俯首说道:“比平日里更加安静了一些,兵事在即,宜用重典,平时小错,现如今怕是要从重从严,总体来说,蟊贼还是非常怕死的。” “于尚书,让臣协助都督卫颖防守德胜、安定两门,也是因为城中无大事,所以才放心让臣去做。” 俞士悦协防德胜门和安定门,这件事朱祁钰当然知晓,他点头示意俞士悦退下。 他认真想了半天,看着吏部尚书王直问道:“王尚书,朕殊不知,群臣喧嚣于殿,究竟为何?” “这不是没什么大事吗?还是朕浅薄了?没看到危急隐于水面之下?” 王直再次站出来,俯首说道:“那倒不是,就是没什么大事,甚至连琐事都没几件。” “那哭什么?”朱祁钰眉头一锁。 这帮人…难道单纯是因为怕吗? 金濂憋着笑,但是他一句话不说,其实就是陛下猜到的那个理由,群臣们在怕。 “又没让你们上城墙,更没让你们出城与瓦剌人接敌,做好自己的事就好。”朱祁钰站起身来,一甩袖子,向着文华殿而去。 兴安大声的喊道:“退朝。” “恭送陛下。”王直带着群臣高声呼喊着,送走了朱祁钰。 “陛下,于尚书广宁门外来报,城外发现瓦剌斥候,询问是否接战。”一个锦衣卫带着甲胄,却是疾跑而来,气喘吁吁的禀报着。 朱祁钰很快就意识到一个很可怕的问题。 虽然实际指挥者是于谦,但是于谦都是代行皇帝令,也就是说其实兵事上,事事都要得到朱祁钰的批准。 他才是京师保卫战的真正指挥者。 这种事,大军在城中的时候,本来没什么。 但是现在到了城外,敌人已经杵到自己家门口了,于谦还在汇报和请示。 他不通兵事,但是他知道战场之上,战机稍纵即逝,现在还是小股斥候,以后呢?敌人的主力部队,也要请示不成? 他立刻对着兴安说道:“兴安,立刻拟旨,令于尚书便宜行事。” “以后不需要任何复杂的禀报和奏准,任何在我大明域内,与敌接战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不可懈怠。” 于谦这等小事为什么要请示? 他带着二十二万军士,聚集在九门之外,任何一点点异动,都有可能招惹到皇帝的忌惮,所以他才会如此小心。 稍微弄不好,朝臣给他扣上一个谋逆的罪名,于谦又如何辩解呢? 朱祁钰想的更多一点,也先若是直接打出朱祁镇这张牌,大明的将士怎么办? 是开火,还是不开火? 朱祁钰给出的答案是,与敌接战,天经地义。 无论是谁,想要攻破大明京师,都得问问手里的刀枪剑戟铳,同意不同意! 正如王直所言,朝中无大事,一群文臣逼逼赖赖了个半天,只是怕自己的脑袋落地罢了。 他和王直谈了谈城内的局势,尚且还算稳定,能跑的早就跑了,剩下的都是跑不掉的人,不想跑的人。 朱祁钰骑着快马向着广宁门而去。 第47章 君以国士待我 我必国士报之 朱祁钰先做好了自己的本职任务,巡视各个城门,因为秋收已过,不能跑的百姓,大部分都已经安置在了城中的官舍之内,所以关闭城门不用担心百姓们无路可逃。 他在京师九门巡逻了一圈之后,并没有发现异常,稍微问了一下城下军卒,才知道于谦也在巡视各门城防,转到了德胜门才停了下来。 德胜门是兵道,所有的军士进出,只能通过德胜门,各城门各司其职,德胜门因为有水门两个,十分容易攻破,所以也是重兵云集。 朱祁钰坐着城头的吊篮,慢慢的下到了城墙之下,随行的锦衣卫则是一个个顺着绳索就滑了下去。 朱祁钰作为郕王自然是会点武艺,但是这种十多米滑落,他还是做不到,他摇了摇头,才骑马向着德胜门外的民舍而去。 大明京师自徐达攻破元大都,将汗八里改名为北京,这里已经经营了将近八十年,尤其是朱棣靖难成功称帝后,经过重新规划和建设的京城,发展越来越快。 城池不能容纳那么多的百姓,而有些百姓无法承受城中高昂的衣食住行,只好住在了各个城门之外。 其中最大的聚集地在朝阳门外,因为粮道的缘故,朝阳门外的百姓最多。 这在大明叫做厢,厢之外则为野。 朱祁钰骑着快马来到了民舍之中,翻身下马,来到了德胜门外的十团营大帐,一个很普通的宅院里。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于谦正在和石亨、刘安商量着迎敌之策,就听到通禀,陛下从城墙上下来了,就赶忙出门迎接。 “朕来看看。”朱祁钰并不是不信任于谦的指挥,也不是不相信他的忠诚,只是单纯想来看看。 待在城中着实无趣至极,忐忑至极。 虽然知道战争的结果,但是事到临头,他还是颇为紧张。 他带着火把在民舍之间穿行,一看就是百姓离开时撤离的非常匆忙,满是凌乱的痕迹,一些军士在收拾着杂物,堆放在院落之中。 而且朱祁钰注意到他们在修一些一丈多高的墙壁,将一些十字路口,变成了丁字路口。 而在民舍的一些高处建起了很多的塔楼,上面有哨兵,远远看过去,还能看到铜钟悬挂着。 而且各种刀车、楯车都停在路边,随时可以用。 “丁字街可以阻拦骑兵的冲锋速度和强度,而楯车可以有效的阻击骑卒的快速冲阵,并且在这种巷道中,我军在各屋屋顶的高位,也可以用弓箭、火铳进行攻击。”于谦边走边说,对于城外决战的想法,于谦并非临时起意。 这些工事,显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布置停当的,尤其是民房改造。 “为何不设置鹿角和撒铁蒺藜呢?”朱祁钰有些奇怪的问道。 于谦颇为无奈的说道:“我们的目标是拖延也先主力和精锐,让他们不去别的地方,四处劫掠,所以,需要将他们钉在城外的民舍之内。” “如果我们有足够的马军,其实完全不需要如此的无奈,只需一只精骑牵扯,就足以让也先投鼠忌器。” “可惜了…” 于谦的目光看向西北方向,那边是土木堡,大明的精锐,包括马军都折戟在了土木堡,强而有力的马军,不是一朝一夕,一个月就足以培养的。 甚至大明还能不能恢复之前马军规模,他都有一些悲观。 “缇骑呢?”朱祁钰听出了于谦的无奈,立刻有了提议。 缇,是明黄色的布,缇骑通常指的天子亲军,在大明,锦衣卫就是缇骑。 缇骑额定一万两千员,除去死在土木堡的数千精骑之外,大明还有近五千左右的缇骑。 “朕之前就说过,于尚书不必顾忌,战时一切都以于尚书之命为准。”此时就朱祁钰和于谦两个人,朱祁钰直截了当的说明了自己想要获胜的决心。 他本身就是个庶皇帝,反而少了那么多的顾忌,既然需要精骑,而他直接指挥的精骑,就是锦衣卫! 于谦看着朱祁钰说的中肯,也没有再遮掩,十分确定的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若是战事不顺,缇骑要护着陛下和后宫南下,一路上流匪、山贼、败兵,这最后的精骑是为了皇室南迁。” “朕有为大明战死之决心。”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 于谦认真的考虑了很久才说道:“刚才陛下提到了王直在殿上说,君者,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 “殿上大臣们为何抱头痛哭,这就是群龙无首,陛下若是蒙难,那大明就真的完了,不是谁都有宋高宗赵构的运气。” 于谦的话简单而直白,朱祁钰就是头猪,他也不能死。 一旦他死了,天下必乱,再无转圜的余地,他就是大明的旗帜,他只要还活着,这天底下,他就是皇帝。 天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就是这个道理。 朱祁钰无奈的接受了这个现实,点头说道:“于尚书,总是说,做在前面。” “无论是练兵还是维持军纪,还是对敌,都是如此。” “朕总觉得于尚书胜券在握,此战大明必胜!” “但是于尚书却时时都准备送朕和朱明南下,这是不是有点……” 怪怪的,味儿不对。 于谦笑着解释道:“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方可百战而不怠。” 朱祁钰立刻就明白了,就是把最坏的结果也考虑进去,哪怕是京师保卫战输了,大明也不至于亡。 “朕明白了,于尚书不愧是济世之才。”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谬赞。” 朱祁钰四处查看着民舍,这些军卒们的神情非常的坚毅,并没有有一点点的胆怯,甚至目光中之中带着仇恨和愤怒。 于谦提到了另外一件事,低声说道:“陛下问兴安城外接战为何大明的军士们不怕,兴安就问臣他说的对不对,他是怕自己胡说,蒙蔽了陛下的判断。” “陛下,军士们不怕。” “他们不想自己的妻子被瓦剌人任意凌辱,他们不想自己的儿子做瓦剌人世世代代的奴仆。” “他们已经过了五百多年这样的日子了。” “他们是大明的军士,如果他们战死了,他们的父亲会上战场,如果父亲战死了,他们的弟弟会上战场了。” “如果臣战死了,臣的儿子会上战场,臣的儿子战死了,臣的孙子会上战场,直到战至最后一刻。” “陛下,这是臣的答案。” 朱祁钰看着那些军士们来去匆匆的身影,虽然十分稚嫩,但是却丝毫没有胆怯,与朝堂上那些在廷文官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朕明白了。”朱祁钰再次点头,在一些问题想不明白的时候,于谦总是能够给出他正确的答案。 第48章 欢乐的空气 朱祁钰一直在巡查着德胜门外的民舍防御,以小窥大,朱祁钰完全想不到用什么办法攻破九门外的民舍。 他十分的欣慰,大明有个于谦,可以倚重。 群龙无首,就会变成乌合之众,哪怕是再强大的军队和战争底蕴都是白扯。 朱祁镇被俘,大明朝堂群龙无首,军队也是如此。 而此时的于谦军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阿谀奉承者何其多也? 就朱祁钰知道的就有文渊阁大学士江渊、工部尚书石璞二人,多次请命前往兵部协助于谦,文渊阁大学士属于内阁,一般都会挂有礼部尚书的虚衔。 这二人都是正二品公卿,但是依旧愿意在于谦手下做事。 不仅如此,二人还多次前往于谦府上拜访,但是都吃到了于谦的闭门羹。 于谦要是愿意结党营私,朝中在廷文武、军中军士,哪个不愿意甘愿做他的门生? 王直那句「国家正赖公耳,今日虽百王直何能为!」其实代表着王直意识到于谦的权势。 石亨、刘安本有大罪,都是于谦说情,才让朱祁钰下定决心启用。 兴安作为朱祁钰的大伴,却因为经验不足,皇帝垂询,兴安要向于谦请教。 交结权宦、结党营私、挟天子以令天下,不是自古以来那些权臣们做的吗? 如果于谦愿意建立自己的政治小团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在京城保卫战之后,朱祁钰最大的敌人,就是于谦。 但是他没有,并且在战事紧急之前,精心筹备;在战事紧急之时,带兵驻扎在了城外,亲冒矢石,披坚执锐,上阵杀敌。 有这样的臣子,是朱祁钰最大的幸运,也是大明的幸运。 于谦将朱祁钰送到了德胜门城下,犹豫再三,才说道:“陛下,京师乃是天下根本,宗庙、社稷、陵寝、百官、万姓、孥藏、仓储咸在,若一动则大势尽去,宋南渡之事可鉴也,妄言当斩。” “城中百官和一些翰林院庶吉士大肆鼓吹南迁,陛下,万不可轻信。”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百官再言南迁皆斩,朕已经下了敕喻。” “那臣就安心了。”于谦十分欣慰的说道。 他最害怕什么? 最害怕年轻的郕王登基之后,不知道南迁兹事体大,他不在城内,小人妄言谄媚之后,朱祁钰真的动了南迁的心思。 此战生死未卜,他怕偶尔一时的劣势,朱祁钰被朝臣们哄骗,若是真的南迁,大明就真的亡了。 朱祁钰给了于谦最大的信任,军事指挥权不断的下放,有什么事也事事请教。 这看起来有点傻,确实颇有一些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的蠢笨。 “他年同上凤凰台,今朝独占麒麟阁。” “于尚书,城外一切之事都拜托于尚书了,若有犹豫,朕可随时下城来。”朱祁钰再次站在了德胜门的吊篮前,对着于谦说道。 于谦的父亲于彦昭,带着年幼的于谦,去祖坟扫墓的时候,路过凤凰台。 于谦的叔叔吟上句:今朝同上凤凰台,于谦立刻接了下句:他年独占麒麟阁。 麒麟阁是汉武帝建于未央宫之中,供奉功臣的阁楼。于谦少年有大志。而今天于谦的志向终于实现了。 朱祁钰只是简单将时间调换了一下,却是对于谦极大的肯定。 于谦长揖俯首高声喊道:“恭送陛下。” 朱祁钰坐着吊篮上了城头,他看着城外的大军颇为感慨,这些大明儿郎无愧于大明军士四个字。 而此时也先带着三万骑卒与十万步战,已经至密云城下,与脱脱不花的两万骑卒五万步战会合。 脱脱不花是瓦剌人的可汗,而也先是瓦剌人的太师,也先的姐姐是脱脱不花的可敦。 也就是说,脱脱不花这个瓦剌人的可汗,是也先的姐夫。 但是也先作为瓦剌太师,可没有于谦那样的操守,他联合脱脱不花的弟弟阿噶多尔济,架空了脱脱不花。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天底下的权臣都是变着花样架空,有操守的又有几个呢? 以至于长生天下,只知道太师也先,却不知道可汗脱脱不花。 密云县城离北古口不远,之所以脱脱不花简简单单的拿下了密云,是因为于谦早已将密云的百姓迁至宛平。 密云县城城墙低矮,年久失修,本就是个围十里的小土城,于谦判断不能防守,直接将百姓送进了更大的砖石城宛平。 脱脱不花非常恼火,都说中原富硕,这夺下了一座城池,却是空空如也,他本意打算补充粮草,结果连个树叶都没有。 脱脱不花坐在首位,而也先坐在次座之上,他的两个孩子和两个弟弟在左,阿噶多尔济在右。 与其说是脱脱不花领兵自北古口入,还不如说是阿噶多尔济领兵。 朱祁镇坐在正中央,被瓦剌人的头领们围观。 “这就是大明皇帝吗?我还以为是甚三头六臂的神仙。”脱脱不花打破了中帐的沉默,引起了一连串压抑的笑声。 也先含笑不语,看着满脸涨红的朱祁镇笑容满面,这个大明皇帝被俘,实在是让他也是始料未及之事。 “大汗,明日我们行军至京师城下,是不是该定个计策?大明京师围七十二里,城墙高逾三丈,护城河宽约十丈,该如何攻城?”也先放下了茶杯,草原多腥腻,喝茶是草原诸部的传统。 由大明京师送来的供养朱祁镇之物,都被也先给截留了,这贡茶不得不说,比茶砖清爽可口的多。 “济农以为呢?”脱脱不花问着自己的弟弟阿噶多尔济,济农在蒙兀语中,代表副汗的意思。 他们兄弟二人也曾经兄友弟恭,但是随着瓦剌人南征北战,疆域越来越大,阿噶多尔济越发不满副汗的位置,最终,兄弟阋墙。 阿噶多尔济联合也先,架空了他。 所以到底是也先连个阿噶多尔济,还是阿噶多尔济野心勃勃,联合了也先呢? 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脱脱不花的意见不重要,也先的意见最为重要。 “不如我们问问我们的大皇帝,看看他有什么好主意?”济农阿噶多尔济乐呵呵的看着朱祁镇说道。 “哈哈哈哈!” 这次是哄堂大笑,在场的将领每一个,笑的合不拢嘴。 他们之前在脱脱不花调侃朱祁镇的时候,压抑着笑声,不是畏惧大明皇帝的威严,而是害怕应和脱脱不花,让也先心生不满。 现在济农调侃朱祁镇,大家自然是不再压抑。 整个中帐大营充斥着欢乐的空气。 朱祁镇脸色涨红,但是依旧一言不发,他知道这个时候,只能忍耐,否则这帮西虏稍有不顺意,就会对他折辱更甚。 第49章 守城之战朕参与 “太师,我愿意领两千兵马为先锋,长驱直入,直取彰义门,领先登之功。”也先的胞弟孛罗站起身来,站在中央,掷地有声的喊道。 他是也先的亲弟弟,一个妈。 他跟随也先南征北战十数年,有长生天下第一勇士之称,他瞟了一眼朱祁镇,嗤之以鼻的说道:“我看着大明军队实在是不堪一击。” “土木堡之外,居然临阵移营,居然无人阻拦,被我马军两次冲锋,冲的人仰马翻。” “而现在京师守军,居然敢出城驻扎,九门之外民舍驻防,这不是觉得自己老寿星上吊,嫌自己命长吗?” 朱祁镇驻扎在土木堡的时候,被也先大军团团围住,那时候军营前后堑壕一丈深,一共三道遍布竹签,而军寨哨塔和火炮无数,就如同一个无从下嘴的乌龟壳。 大明军队与元军厮杀数年,自然知道彼此的弱点,扎硬寨是大明军的传统,面对这个乌龟壳,也先也是一筹莫展。 但是朱祁镇命令移营四里,而移营的目的,是为了水源。 以兵部尚书邝埜为首的文官、以英国公张辅为首的武将,对这个命令提出了坚决的反对。 他们已经派出了快骑前往宣府和大同求援,只要守住两天,大军至,里应外合,自可破敌,解土木堡之围。 但是军中水越来越少,朱祁镇让王振强令移营,他实在是渴的受不了了。 移营过程中,伯颜帖木儿发现之后,立刻以数万骑兵冲阵,将移营过程中的大明军队冲的七零八落。 最终将朱祁镇被伯颜帖木儿所俘虏,孛罗再另外一侧,没能拿住朱祁镇的项上人头,他对此一直颇有怨气。 “太师,我愿领三千骑卒为孛罗压阵。”平章事卯那孩站了出来,此人长得极其魁梧,膀大腰圆,一说话就是嗡嗡作响。 朱祁镇被卯那孩看了一眼,只觉得浑身发冷,立刻缩了缩身子,引得中帐大营内的将领再次哄堂大笑。 伯颜帖木儿是也先的另外一个弟弟,不过他和也先并不亲近,他给自己四个儿子取了四个汉姓,属于瓦剌人中少有的亲明的人。 伯颜帖木儿让自己的女儿莫罗伺候朱祁镇,据听闻,相处的还算不错。 如此折辱朱祁镇,伯颜帖木儿虽然有话想说,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胜者是不会被嘲弄和审判的,败者在长生天下呼吸都是有罪的。 也先笑意盎然的摇了摇头说道:“彼时,你的祖先,明太祖朱重八曾说,大元百有余年,气数已尽,他本淮右庶民,因为上天的眷顾,逐鹿春秋,进皇帝位。” “现在大明出了你这么个贪功的皇帝,又有如此狂妄自大的兵部尚书于谦,居然要与我大元决战于野,也该大明的气数尽了。” 也先为什么说朱祁镇贪功? 因为「驻跸意决战」这五个字。 朱祁镇驻扎土木堡的命令,是他亲自下达的,因为他看土木堡地势开阔,便于大部队的展开,是一个决战的好地方,所以才在土木堡驻扎。 在驻扎之后,张辅等人多次劝说,派出精骑送朱祁镇回京,然后大明军队主力与之会战。 但是朱祁镇意图决战,留在了土木堡,掘地三尺挖不到水,为了喝水移营,才导致了最终的溃败。 朱祁镇的军事冒险的意图,葬送了大明二十余万的精锐在土木堡。 事实上,在土木堡驻扎之前,在鹞儿岭和鸡鸣山,瓦剌人设伏取得了两次大胜,恭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都已经战死。 大明亲征军的鞑靼马队,也就是马军已经在两处战场,死伤殆尽,根本不具备决战的能力。 而朱祁镇不甘心失败,留在了土木堡,非要打这场决战,而扎营又不听从将领们的建议,又吃不得苦,没有水源也不能忍上两天。 在瓦剌人眼中,杨洪率军到了,土木堡之围自解。 但是朱祁镇下令强行移营,方才酿成了土木堡之战的大胜利。 在也先看来,于谦任兵部尚书之后,继承了大明的傲慢,将大军摆在城外,分守九门,简直是找死。 “真是好大的胆子,我大元擅长马战,决战于野,亏大明的君臣也能想出来!”阿噶多尔济嗤笑的说道:“太师,我明日领精骑巡视城防,探明虚实,寻找薄弱之处,一击即溃。” “好。”也先点了点头,这场颇为草率的战前会议,以嘲弄朱祁镇贪功,嘲弄大明君臣不自量力而结束。 他们只觉得于谦居然敢出城依仗民舍与他们作战,非常离谱。 城墙人为建立的地理优势,而于谦居然胆敢放弃这最大的优势,出城跟他们决战,实在是离谱中的离谱。 正统十四年十月十一日,从紫荆关出发三天后,瓦剌大军铺天盖地的从密云向着京师的西直门而去,在西直门外安营扎寨,洒出了无数的斥候刺探军情。 朱祁钰得到了消息,火速的赶往了彰义门,站在彰义门城头的时候,瓦剌人的先锋已经到了。 朱祁钰也是第一次看到了战阵的模样,他站在彰义门的五凤楼前,掏出了怀里的千里镜,不停的向着彰义门外的敌军观望着。 与他想的不同,他以为瓦剌人应该是以弯刀、骑兵为主。 但是瓦剌人率先摆出的居然是数人高的巨大投石机,而且还有数十台在土木堡缴获的大将军炮被推到了最前沿,跟着步战之后的是一辆辆闪着寒光的弩炮车。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看着这些投石机,坚壁清野之后,居然还有如此规模的攻城器械,也先狂悖归狂悖,但是还是有一套的。 朱祁钰自然也看到了于谦。 于谦就在彰义门外的民舍之内,同行的还有总兵官石亨、广宁伯刘安,他们三个人聚集在哨塔处,观察着敌军的阵型,似乎是在商议着什么,随后三个人消失在了民舍之中,再无踪迹。 一道响箭从城下射到了五凤楼的一个红色木人靶上,卢忠快走两步,摘下了箭矢的书信。 卢忠着甲跑到了朱祁钰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彰义门七十七门子母炮已经填好了弹药,于尚书派人送来书信,命令在敌军冲入民舍之后,立刻向民舍开炮,轰击民舍。” “准。”朱祁钰点头,民舍的前部大部分都是各种铁蒺藜、地火雷之物,里面并没有大明军队。 在朱祁钰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瓦剌人极远处的抛石机的铁框上的石块,居然被撒上了猛火油被点燃,随着阵营中号兵手中旗子落下,投石机将带着火的石块猛然抛出。 天空拉出一道道黑烟滚滚的痕迹,石块带着呼啸之声,重重的落在了民舍之内,迸溅开来,熊熊大火在民舍四处燃起。 而随之而来的是步战举着木板放在了堑壕之上,步战准备走过堑壕。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床弩队听令,放!” 大明军队的反击开始了,一枪三刃枪为箭矢的八牛床弩,早已上弦,在朱祁钰一声号令之下,床弩发出了砰砰砰的巨响之后,一道道黑影在空中划过,向着踏过床弩队的瓦剌步战而去。 枪箭带着枪头的三个刀刃,在步战队中划出了一道道的血雨,钉在了地上。 床弩嘎吱嘎吱的上好了弦,朱祁钰看着瓦剌人步战们冒着箭雨踏过了堑壕,他再次下令:“神箭听令,放!” 朱祁钰身边的旗手重重的挥下了令旗。 第50章 瓦剌人的狂悖 神箭是大明的一种火箭,确切的说是箭头的位置上绑有火药,落地之后,会将火药中的铁片炸向四方,最大的追求杀伤。 漫天的箭雨如同雨幕一样,划破了天空,向着瓦剌步战阵营而过,在人群中炸开,哀嚎声即便是几百步的距离,依旧能够听到。 朱祁钰用力的攥着城头的砖石,继续向瓦剌人的步战、骑卒阵投放着火力。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战争场面,紧张的手心里都是水。 他其实问过于谦一个问题,如果瓦剌人驱赶百姓攻城,该当如何? 于谦的回答是沉默,而到了战场之后,朱祁钰才清楚的知道,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城墙之下,都是敌人。 敌人驱赶百姓俘虏攻城,朱祁钰只能下令射杀。 战争是残忍的,这大约就是于谦未曾言明的事。 瓦剌人的步战的前锋军,全都是由瓦剌人在山外九州俘虏的百姓、俘虏,他们用着马刀,驱赶着这些百姓送死,而一些瓦剌人则混在其中。 制造骚乱的同时,瓦剌人还可以通过百姓的遮掩,迅速靠近彰义门外的民舍。 在漫天的箭雨、石块、铅弹的轰击之下,瓦剌人的军队,歇斯里地的吼叫着冲进了民舍。 城头上的子母炮和大将军炮开始开火,炮火覆盖之下,四处都是杂碎的残垣断壁和断肢残臂,有些被砸断了双腿的人,在地上艰难的用手撑着前行,却被瓦剌人的马军的铁蹄,踩死在血泊当中。 战争的惨烈在这一瞬间,变得极为的真实。 这就是战争,在战场上,任何人都有可能被流矢杀死,在战场上,任何的生命都不会得到保证,无论你是王侯贵族,还是三公九卿。 是人,被杀都会死。 随着大将军炮的最后一轮齐射,瓦剌人的骑卒,终于冲进了彰义门外的民舍之中。 战场突然安静了起来,轰鸣的爆破声和硝烟,正在被京城的风吹得越来越远,而战场却逐渐清晰起来。 惨烈的白刃战就在城下的民舍进行着。 大明军队依托着房舍、屋顶、墙头、楯车和骑着马的瓦剌人,进行着近距离的厮杀,朱祁钰目光所及,每一个瓦剌人的骑卒,都有三四个大明军队在捉对厮杀。 彰义门外至少有两万人的大明军队,而瓦剌的先锋军只有三千左右,而且瓦剌人的先锋如同陷入了泥沼一样,穿过了炮轰区之后,再无力寸进。 他们在草原上战无不胜的骑卒,在面对丁字街、楯车的时候,失去了它最大的依仗,机动性。 骑兵是这么用的吗? 朱祁钰打心底生出了一个疑问。 据他对战场浅薄的认知里,骑卒应该是轻骑以骚扰射箭、打破阵型为任务,而重骑以破阵为主。 但是瓦剌人的打法,朱祁钰完全没看到关于马军的应用。 朱祁钰以为是自己对骑兵的认知出现了偏差,但是很快,瓦剌人先锋军的溃败,就应征了他的猜测。 很快悠扬的号角声和鸣钲声在战场响起,瓦剌人调转马头开始撤退。 但是这些瓦剌人的军队,后退的并不顺利,炮轰过的民舍都是杂物,尸体和建筑残骸是他们撤退路上的绊脚石。 但是最大的阻碍,却是瓦剌刚刚冲上来的步战。 这些步战也想撤退,他们调转了身形,但是他们的速度远不如骑卒。 踩踏开始发生,一些瓦剌人的骑卒挥舞着手中的长枪,用武器劈开一条道路。 大明军队一拥而上,朱祁钰立刻就捕捉到了于谦、石亨、刘安的身影,他们三个人的甲胄是明黄色,还带着红色的鹖冠,而且他们冲在最前方,从民舍之中冲出。 大明军队保持者最基本的阵型,盾兵、楯车在前,刀手在侧,铳手在阵中,不断的向前推进,战场上再次被硝烟弥漫,铳手的阵营里,弥漫着硝烟。 三路夹击之下,一队骑卒从西便门的方向而来,铁蹄声踏碎了瓦剌人最后想要撤退的奢望。 骑卒在战场的周围游弋,利用手中的箭矢和火器一触即走,阻拦着敌人的撤退,但是又不完全接战,真正负责推进的由楯车构成的大明步战组成。 朱祁钰终于确信自己对战场的认知没有出现偏差,骑兵就是该这么用!这才是骑兵的正确用法嘛!于谦那么强调马军的重要性,可是瓦剌人的表现完全无法表现马军的作用。 大明的马军,虽然不多,但是的确是起到了阻拦的作用。 进退维谷的瓦剌人,很快就被层层推进的大明军队打的溃不成军。 这场维持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战斗,随着大明军阵中鸣钲声响起,终于落下了帷幕。 大明军队大获全胜。 “好!”朱祁钰用力的一挥拳头! 他恨不得下去亲自冲锋。 在观察战场的时候,朱祁钰发现,其实轻便的步战,居然能够跑得过马匹。 战场的溃散大约是瓦剌人的马队跑出去,在很远的地方会慢慢减速然后停下来,但是大明的步战冲出去后,会慢慢接近,在目光所及的地方,居然会追上敌人。 这……人比马还能跑? “兴安,这瓦剌人为何用骑兵冲阵?”朱祁钰依旧是有点想不明白。 兴安就是个大伴太监,陛下的问话,让他颇为挠头,他也不懂。他摇头说道:“臣愚钝,大概是瓦剌人觉得携土木堡之大胜,我大明军不战自溃?” “狂悖!” 朱祁钰拍了拍城墙的砖石,信心十足的看着打扫战场的将领。 于谦骑着一匹战马来到了彰义门下,乘坐吊篮来到了五凤楼之上。 其实他很忙,打完了仗,需要清扫战场,救治伤员,需要安置俘虏还需要召集诸将领惩前毖后,对怯战者做出惩罚,对有功者进行赏赐,勘定功勋等等。 战后的事情无比的多,但是大明皇帝就在彰义门的城头,他不得不拍马赶来汇报战果。 于谦觉得朱祁钰这个皇帝添乱吗? 并没有。 战场是极其危险的,作为皇帝朱祁钰肯到城楼上亲自督战,已经是大明之幸事了。 “于尚书辛苦了。”朱祁钰抓着于谦的手臂,将他扶出了吊篮。 于谦刚刚打了仗,身上的甲胄都没有脱掉,还滴着血,不过看于谦的面色红润,中气十足,这些血,大概都是敌人的血迹。 于谦摘下了兜鍪,递给了旁边的卢忠,恭敬的行礼。 “陛下,瓦剌人太狂悖了!他为了快速击败我大明军队,居然用马军冲击民舍军阵,实属不智之举。”于谦擦了擦额头的汗,颇为感慨的说道。 其实于谦也没想到,他们接战的第一波的攻击,是瓦剌人的马军。 民舍这种地形下,胆敢用马军冲阵,于谦也只能用狂悖来形容他们,简直是疯子才会做的事。 “此战枭首披甲一千两百余,俘一千五百余,大明大获全胜。”于谦虽然在笑,但是却是忧心忡忡。 “陛下,臣有个想法。”于谦有些拿不定的说道。 “哦?是什么?”朱祁钰好奇的问道。 “夜袭,臣想趁着瓦剌新败,彰义门、西便门、西直门、德胜门军队,趁着瓦剌人立根不稳,趁夜色,突袭瓦剌人位于西直门以西大营。”于谦依旧有些犹豫的说道。 “瓦剌人扎营西直门以西,无险可守,军寨新建,堑壕未掘,过了今夜,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瓦剌人的狂悖还体现在哪里? 他们将大营直接扎在了西直门以西不到三十里的地方。 主动出击? 朱祁钰满是疑惑的说道:“有什么顾忌吗?” “太上皇在敌阵之中。”于谦颇为无奈的说道。 朱祁钰一听,血压都上来了,投鼠忌器。 第51章 朕有个想法 朱祁钰用力的吐了口浊气,低声问道:“于尚书,有办法吗?” “夜袭最为混乱,上皇在阵中,怕是会有不妥,若是全部压上,怕是会产生大规模的骚乱。”于谦满是感慨着的看着西便门外的瓦剌人大营。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做,四门合击,此乃战机,稍纵即逝,朕以为不用顾虑太上皇。” “太上皇乃是我大明的皇帝,如果他知道得知能有击溃瓦剌人的机会,也一定会赞同的。” 朱祁钰已经替朱祁镇做了合理的解释,至于朱祁镇是不是同意,那就无所谓了。 于谦无奈的摇头说道:“太上皇在阵中,大规模夜袭,很容造成极大的骚乱,其实臣考虑的不是太上皇怎么想。” “而是会让我大明将士们投鼠忌器,而不是臣等不愿,实属不能。” “只能派出小股袭扰,以疲惫敌军了。” 朱祁钰用力的吐了口浊气:“朕明白了。” 他可以不顾及朱祁镇,于谦可以不顾及朱祁镇,但是于谦手下的军将呢?于谦手下普通的军士呢? 那是曾经的皇帝,做了十四年的皇帝,对于军士而言,那是做了十四年的君父的人。 投鼠忌器四个字,就是现在于谦最担心的事,若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得不偿失。 夜袭是偷袭,瓦剌人把朱祁镇挂在杆子上,让大明军队停火。军队怎么办? 偷袭变成了正面决战,又要怎么办? 大明如果在家门口战败,又该如何?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小股袭扰,以疲敌军。” “臣领旨。”于谦站直身来,他当然看出了朱祁钰内心那种不甘,明明因为大好的胜机就在眼前,却因为朱祁镇一个人,做不得。 “陛下抓到的俘虏里有两个人,一人名曰杨善,此人乃是礼部左侍郎,随军出征侥幸逃脱。原先是太宗文皇帝靖难旧臣。” “一人名曰李贤,宣德八年进士及第,原先是吏部考功司郎中,扈从北征,师覆脱逃。” 李贤?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他们二人的经历相似,又被瓦剌人所擒,只好隐姓埋名、装傻充愣在民夫之中,今日在彰义门外才侥幸活了下来。” 杨善是永乐旧臣,这个李贤,似乎也是历史有其名,号称自三杨以来,得君无如贤者。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先去国子监做庶吉士,等到有缺员了再说。” 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们的官职已经被别人占了,再有才华,也只能等着了。 “李贤颇有才华,臣以为是可用之人。”于谦松了口气,他其实很担心,两个人在土木堡之战中幸存,已经实属不易,一个月多的时间,在瓦剌人手中苟延残喘,才回到了大明。 就于谦所知,只要他们肯,他们可以选择暴露自己的身份,投靠瓦剌人,瓦剌人不会亏待他们。 从洪武三年开始一直到永乐末年的北伐,仁宣两朝的围堵,其实瓦剌人里面读过书的也只有勋贵了,其他的人大字都不识一个。 瓦剌人迫切的需要人才,比如改名为赛因不花的杨汉英,就是典型的例子。 这些俘虏们在瓦剌人那里过得并不好,朱祁镇可以三日吃一羊,五日食一牛,那是因为孙太后送去了豪礼换来的。 这些百姓俘虏们,可没那么好的待遇。 “这些俘虏准备怎么办?”朱祁钰看着城下绑缚的俘虏,有些好奇的问道。 于谦十分确定的说道:“阉了之后,送到西山挖煤。” 朱祁钰不是教条主义者,虽然优待俘虏,是后世一项功德之事,但是大明的情况完全不同。 哪怕大明之前的马军精锐,比如鞑靼马队,就是蒙兀人为主的骑兵。 土木堡惊变,死在鹞儿岭之战中的皇亲恭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率领的精骑鞑靼马队,是大明的精锐。 他们负责“探虏声息”,作为斥候使用。 但是这一批胆敢攻打京师的瓦剌人俘虏,不可同日而语,他们既然敢来攻击,自然要承担战败的惩罚,挖煤已经是他们最好的下场了。 这是战争,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 比如七下西洋的郑和,就传闻是云南战俘。 “刀快点。”这是朱祁钰最后的仁慈了。 朱祁钰又看向了那些被抬回民舍的大明军士们,那些大部分都是大明军士的尸首,收敛尸首,是胜利者一方的权力,战败的人,连打扫战场的权力都没有。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土木堡大败,那大明军士们的尸体呢?暴尸荒野,被野兽拖食,或者腐朽之后,满是虫蚁无人问津。 朱他不由的打了个冷战。 “大明这些军士,有什么抚恤吗?”朱祁钰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军士为国而死,战后抚恤乃是重中之重。 于谦听到朱祁钰的问题,赶忙说道:“阵亡病故军给丧费一石,赐复五年,在营病故者半之。” “士卒战伤除其籍,赐复三年。将校阵亡,其子世袭,加一秩。” “打仗的时候无论是阵亡还是病故,皆以战亡算,给丧葬费一石米,赐五年饷做补偿,若是非战期间,就只有一半。” “如果战阵负伤,则除其军籍,赐三年饷做补偿,将校阵亡的话,嫡子世袭爵位,并且官加一个品秩。” 于谦解释的非常明白,大明的战亡抚恤,也是大明军士们舍身亡战的理由之一,他们的身后事不用太过顾忌。 于谦继续说道:“缄竭节于国,有德在民,立祠赐额,建祠立庙祭奠,也是免不掉的,每年大祭之时,致祭哀悼祈福。” “黄衣使者出京至战亡之家,赈给之余,令使者就家劳问。” “战伤,会免夏秋二税两料三年,若是战亡则是五年免税科。” “如果家庭比较特殊,比如无弟而有父母若妻者,给全俸。三年后给半俸,一直到父母妻子去世之前都可领这半俸。” 收敛尸骨官葬、致祭哀悼祈福、建祠立庙、给丧葬费、派遣使者慰问、免赋役差科、荫补子嗣、优给遗属这些都是大明明文的规定,而且参军之人都清楚。 “落实到实处,若有人敢在其中中饱私囊上下其手,依军法处置,即便是勋戚,也有锦衣卫,不能让我大明将士牺牲后无法安然长眠!”朱祁钰的语气很重,人死为大,谁敢发死人财,朱祁钰就敢让他们去地底下享受去! 这是不能妥协的,就想于谦所说的那样,保障大明的战斗力,得做到前面,如果这些明文规定又有人敢公然违背,那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臣明白。”于谦长揖,他拱着上台的这位大明新皇帝。 他其实想劝谏朱祁钰,莫信谗言。 有些人觉得如此大费周章的抚恤一群丘八,实属靡费颇重,于谦还打算讲讲其中的道理,但是现在看来不用了。 陛下比他更在意对军士身后事的照顾。 朱祁钰犹豫了下说道:“朕有个想法,不太成熟。” 年轻的大明皇帝,想法很多。 第52章 英烈册与英烈祠 朱祁钰接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大明?他心里有数。 那他的那个摆烂的哥哥朱祁镇接手的是一个怎么样的大明? 朱祁镇接手的大明朝是一个仁宣之治后鼎盛大明朝。 前有太祖太宗两位皇帝武功赫赫,后有仁宗宣宗两位皇帝的德惟善政,政在养民。 但是朱祁钰接手的大明,完全不是如此,是一个正在崩坏的大明朝。 东南方向福建有超过百万人的起义,波及数省,声势之浩大,比之黄巢起义,旗鼓相当。 西南方向麓川之役四战平叛,连年征伐,叛乱依旧,只能以擦屁股纸的盟约束缚,连续十数年,大军疲惫、空耗国帑悬而未决。 东北方向,瓦剌人击败了女真人,长期威胁大明的广宁、山海关等地,甚至在正统十四年,广宁一度易手与瓦剌人手中。 西北方向,瓦剌人更是打出了土木堡惊变!俘虏了大明皇帝朱祁镇!将河套平原作为了自己的后花园,山外九州变成了瓦剌人的屠掠之地。 这是一个在逐渐崩坏的大明,如何重塑大明,就是他这个庶皇帝的职责。 “朕的想法是,兵部与户部联手,核定战亡战伤军士名录,立英烈册,将这些军士的名字写在这些英烈册上。” “在这战场故地,立一个八角亭,立碑刻下这些名字,凡是有人路过,或者逢清明春祭,百姓们也有去处。”朱祁钰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国家大事,在戎在祀。 但是每年只有朝廷祭祀,是不够的,百姓们也应该知道他们的事迹。 于谦呆滞的看着朱祁钰,他还是略微小瞧了这位陛下的体恤爱民。 连身后名这种事,陛下都考虑到了。 于谦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陛下,这些战亡、战伤的军士们的家乡也可以立一块碑文,不许几厘地,刻上他们的名讳和功绩,花费不了多少散碎银两。” “也可令各县修订英烈册,记录本县战亡、战伤名讳功绩,臣以为此乃上善之举。” “只是陛下,军士名讳多数都是比较简单,以数为多数,比如父母生娃娃的时候,父亲十七,则这个孩子就叫徐十七,若是记录名讳,大军就要改名了。” “其实也不难,比如勇字营,就可以用姓氏加勇字再加一字定名,臣再琢磨琢磨,写成奏疏,面呈陛下。” “上次于尚书说的匠爵的奏疏,还没写完,这件事,交给别人,你看这不就来了吗?”朱祁钰努努嘴。 打德胜门来了一个俞士悦,正式好笔杆。 俞士悦虽然是个文人,但还是披着甲,来到了朱祁钰的面前,气喘吁吁。 俞士悦可不是于谦这种全能型人才,骑马射箭驾车样样精通。 俞士悦就是典型的文弱书生,这一身棉甲,从德胜门跑到彰义门来,累的他脸都白了,满是虚汗。 “陛下…”俞士悦准备行礼,但是却话都说不全,就开始喘了。 俞士悦把妻儿老小送到了南方,这件事办得不机密,还被人知道了,言官们天天拿着这件事弹劾俞士悦。 都察院的御史们,没事还搅三分呢,更别提这种证据确凿的事儿了。 俞士悦奉命协助都督防守德胜门,连甲都不敢脱,日夜巡视,也算是个可用之人。 朱祁钰让兴安把俞士悦扶了起来说道:“俞侍郎姗姗来迟啊,这样,这里有份差事给你。” 朱祁钰将刚才和于谦的想法,告诉了俞士悦,这是他擅长的活儿,俞士悦俯首领命。 夜袭这件事,最后落到了石亨和范广手中。 两个人颇为得意的领到了兵符,呵呵的傻笑着。 刘安看着俩人的兵符也是颇为羡慕,这可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好男儿上战场不就是为了建功立业吗? 眼瞅着这功劳被石亨和范广拿去,刘安也只能干瞪眼。 谁让刘安此时是戴罪之人呢?这等好事,自然落不到他头上。 “广宁伯,你领五千人殿后,准备随时接应二位将军,若有危难而不救援,斩!”于谦又取出了一块兵符,递给了刘安,让他殿后掠阵,接应石亨和范广。 “好勒!” 刘安蹭的站了起来,美滋滋的接过了兵符,这也是功劳!聊胜于无。 若是石亨、范广两个人冒进,他救援有功,那就是大功一件了,至少能够把斩监候的罪,给摘了去。 石亨和范广打仗,都以忘战而暴名于野,打起仗来不要命,刘安这个接应的活儿,大有可为。 “夜袭以骚扰疲惫敌军为主,切记不可恋战,冒险深入。” “军士乃是新军,极有可能陷入进退两难之地,两位将军,切记,不可贪功。”于谦安排好了夜袭的诸多事宜之后,又语重心长的叮嘱。 从八月十五中秋节,朱祁镇在塞外搞出了土木堡惊变之后,于谦的一系列反应,包括立朱见深为太子,让郕王监国。 随后又因为朱祁镇的两次叩门,他又一力促成朱祁钰登基。 这些事情,其实于谦的内心认为大明的存续远比大明的皇帝更加重要。 社稷为重,君为轻,是他的理念。 朱祁镇在敌人阵中,最大的害处就是有可能对大明这些备操军的军心造成影响。 这是他唯一担心的点儿,所以他宁愿放弃战机,也不愿意进行孤注一掷的军事冒险。 “末将领命!”石亨和范广两人俯首领命,他们知道于谦那没有说出口的担心,都是战场的老油条了,这点分寸,他们还是拿捏的死死的。 于谦手里握着一本奏疏,吹干了墨迹说道:“此战暴露了我们的一些问题,我总结了一下,第一,我们的反应速度极慢,很容易给敌人带来各个击破的可能。” “今日彰义门之战,西便门的驰援到了最后才到,也只有马军,而右安门的援军居然打完了才到。” “敌军有二十余万,如果以优势兵力全军压上,我军有可能会被各个击破,你们有什么好主意吗?” 于谦就今天的防守战展开了分析,首先就是援军太过于迟缓。 “还不是瓦剌人不堪一击嘛。”石亨满不在乎的说道:“若是瓦剌人撑得久一点,那援军来的不就正好吗?” 嗯? 这个思路… 于谦差点被石亨给气笑了,这人思考问题的切入角度,实在是刁钻。 “末将以为,应该让城墙上的锦衣卫作用。”范广认真的说道:“城外毕竟传递不便,还是应该让城头以狼烟为号,若有急情,也快得多。” “看到狼烟就开始筹备驰援,接到军报就可以随时出发,这样安排就妥帖了一些。” “好主意。”于谦点头,不过这就是要城头上的锦衣卫配合了。 “第二个问题,怯战畏敌之心。”他颇为无奈的说道:“本就是备操军、备倭军,预备军士们,面对敌军的马刀、弓箭、火铳、弩炮多有畏惧,颇为贻误战机。” “这事好办的很啊,彰义门大捷,传播城内城外,咸使闻知,自然可振奋人心,亦可破灭瓦剌鬼神之论。”石亨继续说道:“自古这提升士气,则是赏罚分明,畏战者罚,有功者赏。” 于谦再次点了点头说道:“我会向陛下请旨犒赏,不过御史和给事中们,怕是要说我们未胜先贺了。” 石亨满不在乎的说道:“几个措大喋喋不休,又有何惧?有本事让他们出城来啊!在后面狺狺狂吠,让某抓到了,必拔了他们舌头!” 第53章 朕,朕,朕,狗脚朕! “尽快落实赏赐,尤其是功勋,畏战之心自然消散。”范广同意了石亨的说法。 刘安想了想说道:“本就是破釜沉舟,我军布置在城外,人心汹汹流言不止,比如这瓦剌人鬼神之说,甚嚣尘上,也需要治理一番。” 朱祁镇在迤北搞出了土木堡之变,瓦剌人刀枪不入、三头六臂的传闻就很多。 于谦又总结了一番,点头说道:“如此甚好。” “第三,敌人投石车、弩炮、火器的数量超过了我们的预期,最大的伤亡就是被敌人石块所击中,在这一方面,几位有什么好想法吗?”于谦继续着自己的战后部议,他提出问题,大家集思广益。 这是大明军的一个传统,就连徐达、李文忠、冯胜等人都是如此,每战之后,除了论功行赏,就是找出问题,并且解决问题。 部议还在继续,而此时的瓦剌大营内,也先面对跪在身前的两个人,愤怒到了极致。 一个是孛罗,他的亲弟弟,一个是卯那孩,所谓的长生天下第一勇士。这是何等的荣耀? 彰义门外瓦剌人的先锋军,居然被一个文弱书生的于谦击败,这是耻辱! “昨日我反复提醒你,不要轻视你的敌人,那是大明的军队!你居然觉得只要接战必定溃散,用马军冲进了民舍之中!”也先举起手中的鞭子,用力的挥在了孛罗的身上。 啪! 一道血淋淋的伤痕随着鞭子甩落从孛罗的背上浸出,孛罗吃痛的咬着牙,却不敢有任何的反驳,只是闷哼了一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还有你,让你压阵,结果你倒好,一拥而上,毫无章法!如同你们在草原上放牧一样,杂乱无比,结果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也先举起手中的鞭子,再次落在了卯那孩身上! 他无比的愤怒,大明军队出城寻求决战,他本来以为可以轻而易举的获胜! 但是大明的军队不仅赢了,而且是大获全胜,他如何不生气呢? “你们两个心里挨这两鞭子,心里要是有气,我们就升帐,战败什么后果,还用我多说吗?”也先看着两个壮汉跪在地上,再次冷冰冰的问道。 “臣弟不敢!”孛罗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战败升帐的话,他和卯那孩的结局,真的会死,这两鞭子他们俩挨得不冤。 “眼下该如何是好?”也先将鞭子扔到了地上,一时的前锋受挫,其实没什么关系,顶多证明了大明军队善守而已,这无关紧要。 “太师,要不然问问喜宁那个宦官?此人颇有一些想法,紫荆关就是他带的路,而喜宁久居京师,必然有什么好主意。”孛罗想起了喜宁来。 喜宁作为朱祁镇身边的太监,打小住在京城,而且朱祁镇被俘后,喜宁跑到了大明京师,索要了大量的财货回到了迤北,甚至连只有皇帝可以用的九龙锦都弄了不少。 而后喜宁更是带着瓦剌人首先攻破了紫荆关,此乃画策之功。 “哦?也对,叫来喜宁!”也先重重的点了点头,他让二人站了起来,等在旁边。 没过多久,喜宁就披左衽走进了太师大帐之中,大明的前襟向右掩,而瓦剌则前襟向左掩,以此来区分华夷。 在大明,前襟向左掩,一般死人才这么掩。 但是喜宁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还披头散发,弄了个瓦剌人的发型,顶发剃掉,两侧头发编成两辫或合成一辫,就像一条鲶鱼一样,喜宁当然知道丑,戴了一顶圆帽遮丑。 “拜见太师。”喜宁走进来之后赶忙行礼。 也先示意喜宁平身,随后将自己的困扰告诉了喜宁,他很想听听这个大明太监的想法,在对付大明这件事上,这些内鬼比他们这些外人更擅长。 喜宁听完之后,沉吟了很久才说道:“皇上下诏一力议和,可是朝中一些朝臣行大不逆之事,奉皇上为太上皇,另立了皇帝,咱家以为是太后受人蒙蔽所致。”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太师明日可在德胜门外十二里处的土城设宴,遣使入城,借议和之名,诱使于谦、石亨、范广等军将迎驾,趁机擒获之,则明军无首自溃。” “另外,可令城中之奸细,散播传言,就以朕朕朕,狗脚朕为主就是。” 也先不停的眨着眼,喜宁的伎俩不可谓不阴狠,但是他还是有些不解的问道:“这朕朕朕,狗脚朕,是何意啊?为何要在城中散播这样的传言呢?” 喜宁这才想起来,也先虽然读书,但是对于一些冷门的历史知识,也是知之不详,他赶忙解释道:“北齐的时候,朝中权臣文襄王高澄,在北齐皇帝的身边随侍饮酒,高举着酒杯对孝静帝说:臣高澄劝陛下饮酒。” “孝静帝不满高澄权倾朝野,颇为不满的回答道:自古无不亡之国,朕亦何用此活!就是说自古以来没有不灭亡的国家,朕也不用靠喝酒而活着,暗讽文襄王权势滔天。” 也先揣着手,往前探了探身子问道:“后来呢?” 大明对大元三部穷追猛打,又分而治之,大元的书不多,他非常仰赖大明的文化,也曾经下令劫掠不杀读书人,每次抓到就让读书人给他讲故事。 可惜他抓到的那些读书人,个个都是草包。 本以为这次土木堡抓到了朱祁镇,也能顺便抓一大堆的在廷文武,可惜,他除了抓到了朱祁镇和身边的近侍之外,大明文武六十六人均以身殉国。 喜宁可不敢在瓦剌大营端架子,赶忙说道:“文襄王高澄,自然是颇为不满,大声的喊道:朕,朕,朕,狗脚朕!文襄王就命令中书黄门侍郎崔季舒,对着北齐孝静帝的面门,打了三拳。” “才有了这朕,朕,朕,狗脚朕的典故。” “若是在城中散播这等传言,自然可离间郕王与于谦所谓的君臣相亲之和睦,再佐以使者三言两语,想来让郕王派于谦等人迎驾,不是难事。” “只要抓了于谦,那京师自然不战自下,太师。” 也先猛地站了起来,连连鼓掌,走到喜宁的身边,用力的拍了两下喜宁的肩膀说道:“好!好!好!好主意啊!” 第54章 可借瓦剌大势施为 “还是你们汉人懂的怎么对付汉人,就按说的办!”也先情不自禁的鼓掌。 这招数,简直是杀人诛心的典范,哪怕是无法成功诱骗到于谦,那也没关系,只要埋下君臣相隙的种子,就足够了。 这是在提醒大明的新皇帝,于谦是个类似于文襄王高澄的权臣,说不定哪天,就会三拳锤在了朱祁钰的脸上。 “但是有一个问题。”也先停止了兴奋,有些疑惑的说道:“坊间流言,需要酝酿许久,才会传到宫里去,大明皇帝知道,心里起疑,又不知道多少日子了。” “你说明日在德胜门外的土城里让群臣朝见,那怎么才能这么快的离间君臣呢?” 喜宁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半眯着眼说道:“这就是咱家的事了。” “好,就听你一言!”也先笑得十分开心。 如果真的抓了于谦,那绝对不亏,如果抓不到于谦,也无伤大雅,左右不过是件小事罢了。 “咱家告退。”喜宁锤了锤胸口,离开了也先的大帐。 孛罗恶狠狠的啐了一口,他面色狰狞的说道:“若非此人有用,某定要亲手摘了他的脑袋,剖出他的心来,看看到底是不是黑心!”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瓦剌人自称蒙兀正朔,他们乃是蒙兀三部中的最大一部。 洪武二十一年,蓝玉北征捕鱼儿海,抓了天元帝的次子地保奴,天元帝带着长子和宰相几十骑卒逃走,随后,也速迭儿杀掉了天元帝,正式自立。 东西蒙兀开始了数十年的征程,但是瓦剌人从来没有绝对的自己不是蒙兀人,他们以黄金家族为荣,弑君者也速迭儿乃是阿里不哥嫡系,也就是忽必烈的弟弟。 大元在蒙哥被砸死在钓鱼城下之后,就分成了两大派系。 一大派系就是阿里不哥反对汉化的塞外蒙兀人,一派就是忽必烈一系,主张汉化。 而瓦剌人统一东蒙兀之战,就是在也先手中完成,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不是蒙兀大元的正朔。 即便是讨厌汉化的阿里不哥家族,也在潜移默化中修筑城池、种植田地、优待工匠和供养读书人,所以也先和孛罗并非大明口中,茹毛饮血的野蛮人。 他们也读书,对于喜宁这种乱臣贼子,哪怕是为他们效命的贰臣,也是一口一个唾沫,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这等小人,用完便弃就是了,何必与这等人较真呢?”也先又教训了一句孛罗,这种人何必废那么多口舌呢?那不是浪费表情吗? 喜宁回到了朱祁镇的身边,事无巨细的回禀也先召见的点点滴滴,他俯首说道:“皇上,郕王僭越称帝,臣以为,可借瓦剌大势施为,一来,可夺回大宝之位,二来,可正本清源,让天下之臣民知道谁才是正统。” 朱祁镇到了瓦剌军营之后,就很少说话,他猛地睁开了眼,凶光乍现,点头说道:“准。” “臣领旨。”喜宁松了口气。 他是个太监,他只有也只能有一个主子,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做大大小小的事儿,没有朱祁镇的首肯,他哪里敢做? 说到底,他只是朱祁镇手中的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也先对他态度较好,也是看在朱祁镇这个皇帝的面子上。 而也先给朱祁镇面子,是因为他的身后是一个强盛的大明朝。 “臣告退。”喜宁看着面色变得更加阴冷的朱祁镇,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赶紧推出了朱祁镇的军帐。 喜宁看着满天的月色,不由的有些怅然,满是感慨,出口成宪的大明皇帝,怎么就沦落到了如此的地步? 土木堡惊变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这段时间大明有了新皇帝,大明也有力挽狂澜之重臣。 但是旧皇帝不愿意沦落为太上皇,他乃是嫡子,乃是正统,京城里的那个皇帝,是个僭主! 这样在敌营之内忐忑不安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呢? 他仰望着星空,长长的叹了口气。 “那是什么?”他看到了一道道反射着月光的流光,从天边而来,在天空中划过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稳稳的落到了军帐之中。 有些熟悉。 轰,炸裂声陡然响起,随着轰鸣声之后,是漫天的大火,在军帐之间开始蔓延。 “敌袭!”喜宁惊呼了一声,立刻扑倒了朱祁镇的大帐之内,就要拉着朱祁镇逃离! 这是最好的机会,大明军夜袭大营,大营必然乱作一团,若是趁着这个机会,逃离敌营,那这样的日子就到头了! “皇上,大明军来救皇上了,皇上快走,即便是我大明军士,没有打到这里,趁着瓦剌人没注意的时候,皇上混入汉儿军之中,汉儿军一哄而散,皇上也可趁机逃脱。”喜宁喜出望外,不停的脱着衣服。 他打扮成了瓦剌人的模样,就是在等待着瓦剌人的骚乱。 今夜就是最好的时候,只要朱祁镇穿上这件瓦剌人模样的衣服,混到汉儿军之中,朱祁镇也可以逃脱! “朕堂堂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岂能穿你这等宦官衣物?这岂不是折煞朕?”朱祁镇拿起了喜宁的衣服,嗤之以鼻的说道。 “皇上!眼下哪里还顾忌到这些啊!”喜宁一听整个人都傻了! 虽然他没有和朱祁镇沟通过逃跑计划,但是到了这等紧要关头,他的皇上居然嫌弃衣服不合规制?! 闹呢! 朱祁镇摇头说道:“拿去,朕不穿。” 朱祁镇想的很明白,一旦离开了瓦剌人的大营,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最好的结果就是被人当成太上皇供养在宫里,稍微有点差池,混入汉儿军里,万一被大明将士给杀了怎么办? 还是留在瓦剌人的阵中,更加安全。 喜宁握着手中的衣服,重重的叹了口气,呆滞的走出了营帐之外,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也先连个守卫,都没派到朱祁镇的军帐里。 因为也先得知大明新立了皇帝之后,就料定了朱祁镇不敢逃跑,也不会逃跑,所以才撤去了所有的看守。 因为朱祁镇压根就不会逃! 喜宁颓然的跪在了营帐之前,看着天空漫天的箭雨落下,军帐起火,却是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陛下!”喜宁重重的扣在地上,悲怆的喊着,他拿起了地上那顶圆帽,再次扣在了头上。 而此时的大明军队正在组织夜袭,目标是瓦剌人组建的汉儿军。 漫天的箭雨甚至遮蔽了一些月光,神箭带来的火光,在瓦剌的大营之内,猛烈的燃烧起来,有的瓦剌人在四处奔命逃跑,寻找水来浇灭自己身上的火苗,有的瓦剌人则拿起了自己的弯刀,找到了自己的马匹。 大明的军队,胆子太大了!居然敢趁夜来偷袭! 第55章 真·朱棣遗产 石亨和范广两人是夜袭的主要执行者,他们手下的两位指挥使高礼、毛福寿首当其冲,带着人就冲进了瓦剌大营,而石亨和范广两位主将,却冲进了汉儿军。 汉儿,是一种草原上对归附汉人的蔑称,也是关内对叛逃汉人的蔑称。 这个称呼关内关外是统一的,比如“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就表达了这些汉儿们的身份。 但是有些汉儿是主动归附、叛逃,有的汉儿则是大明的军队无法再庇佑他们,他们无法出逃,最终被迫无奈成为了汉儿。 而这些汉儿,也是瓦剌人攻打大明时的“急先锋”,不冲锋,后面就是瓦剌人带着血槽的弯刀。 同样也是大明军头疼的地方,毕竟都是大明的子民,而且最可怕的是,汉儿军绝大多数都是被迫的。 尤其是西直门外的瓦剌大营这里的汉儿军,他们多数都是土木堡之战的俘虏、山外九州来不及逃入城池的百姓,这都是战争失利之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 于谦对今夜夜袭的目标,就是彻底驱散汉儿军,解救俘虏。 朱祁钰对此持赞同态度,这场夜袭顺利施为。 石亨和范广攻破了汉儿军的大营,杀掉了驻守的一些瓦剌军将之后,打开了汉儿军的大营的大门,示意他们逃跑。 “我以小股前锋为开路先锋,尔等紧随其后,至东安门外驻扎,不得有误!”石亨对着身边的亲从下着命令,而亲从骑着快马在汉儿军的阵营中,大声呼喝着京师总兵官的命令。 这些汉儿军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流民,他们衣衫褴褛,没有武器,甚至连鞋子都不全,他们在战场上唯一的作用,就是替瓦剌人抵挡箭矢、铅子。 石亨勒马,示意范广带人回去,他去接应指挥使高礼和毛福寿,正当他要出发的时候,一个黑色的人影,突然从汉儿军中拔地而起,扑向了调转马头的石亨。 石亨塞外征战多年,他听到动静的时候,就下意识的按住了马鞍,从马上跨下,右脚踩在了地上,而另外一只手中的钩镰枪,用力的刺向了飞扑而来的人,就扎了一个串糖葫芦。 石亨的右脚用力一点,飞身再次上马,拔出了钩镰枪,看着那个人,有些疑惑的问道:“汉人?”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人是瓦剌人,因为他有耳洞。大明这边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打耳洞这种事很少,而且此人面色黝黑,饱经风霜,一看就是典型的草原人。 石亨拍马而去,向着瓦剌人的大营而去,汉儿军身扈从军,自然没有和瓦剌人驻扎在一起的权力,他们军帐破破烂烂,甚至是没有,但是瓦剌人则全然不同。 负责接应的刘安,看到范广的身影的时候,非常失望,捞一份大功勋的机会与自己失之交臂。 按照既定计划,劫掉汉儿营之后,负责佯攻瓦剌大营的军队就会在石亨的接应下返回。 没过多久,刘安就看到了石亨的身影。 而此时瓦剌人的太师也先,万万没想到,大明军队非但不投降,还主动进攻! 这还是六师新丧的大明军队吗?他在草原上击败的军队,明明不是这样! 他完全没有想到大明军队会夜袭大营,在经过了一连串的鸡飞狗跳之后,他好不容易骑上了马,准备组织反攻的时候,敌人已经退了,只留下了一地鸡毛的汉儿营。 “这群家伙!”也先拍马想追,但是看着夜色和远处的火把蔓延到远方的长龙,最终没有下定决心去追,他怕于谦在不远处设伏。 这个于谦,实在是诡计多端,用兵无常。 而此时的朱祁钰手里攥着一份申请大明功勋抚恤的奏疏,满打满算不到六万两,主要是人头赏赐之类的奖励。 问题是他没钱,一分钱都没有,郕王府上下能拿出来的只有汪美麟和杭贤两位名义上皇后和贤妃的陪嫁首饰。 “朕可以准,但是朕兑换不了啊。”朱祁钰有些感慨的批准了这份奏疏,这需要户部配合,但是据他所知,户部也没钱。 前线吃紧了,但是户部没有余粮,京师六部私库和各库有粮没钱,按照以往的规矩,这些赏赐会折价为粮进行发放。 大约折十余万的米粱。 “陛下,其实陛下有钱。”兴安面色犹豫的说道:“内帑有三百七十余万白银,二十余万两黄金,打完这一仗还是绰绰有余的。” 朱祁钰一愣呆滞的问道:“多…多…多少?” “三百七十二万两白银,二十四万两黄金。”兴安又汇报了一个精确的数字,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朱祁钰。 “内承运库太监林绣奏,本库自永乐年间,至今收贮各项金七十二万七千四百馀两,银一千二百万四百馀两,两累因赏赐,金馀二十四万三百馀两,银三百七十二万四千九百馀两。”朱祁钰读完了这本奏疏,才知道内承运库这么有钱! 国帑空虚,内帑却是富得流油。(注1) 朱祁钰看着奏疏上的数字,颇为奇怪的说道:“太宗文皇帝陛下,不是五征沙漠,七下西洋,修永乐大典,用朝臣们的话说,可堪比汉武,奢侈而无限,穷兵极武,百姓空竭,万民罢弊吗?” “哪来的这么多钱?” 打仗是要花钱的,朱祁钰对此是心知肚明的。 朱棣五征沙漠,每次都要筹备半年以上,人力物力岂止是天文数字?还修永乐大典,那可是数万读书人的大工程! 这哪一样不是花了大钱才能够做到? 可是现在内承运库太监林秀说,自永乐年间留下了黄金七十二万两,白银一千二百万两,这是什么道理? 钱哪来的? 兴安想了想摇头说道:“臣不知…” “你倒是诚实,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是。”朱祁钰被这一句不知道差点给气笑了,你查的内承运库的账目,现在却是一问三不知。 朱祁钰有些郑重的问道:“钱能调的动吗?” “那自然是可以,陛下乃天下之主,这内承运库自然是陛下的内帑,没多说什么。”兴安赶忙俯首说道。 “那就先调动金银之物,犒赏彰义门外作战勇猛军士。”朱祁钰这才了然的点了点头。 他现在迫切的想要知道,永乐皇帝朱棣,是怎么做到在五征沙漠的时候,依旧攒下了这么大的家当。 这已经用了景泰年间,依然剩下了这么多钱! 其实朱祁钰不知道的是,朱棣攒下的这笔钱,一直用到了成化年间,也就是现在两岁的朱见深登基盘库的时候,依旧剩下两百多万两白银。 “金濂最近一直在盘查户部账目,走,去问问他!”朱祁钰站起身来,有钱在手的感觉真滴好。 (原文:户部言比者内承运库太监林绣奏本库自永乐年间至今收贮各项金七十二万七千四百馀两银二千七十六万四百馀两累因赏赐金尽无馀惟馀银二百四十万四千九百馀两) 第56章 大明皇帝,得支棱起来! “陛下深夜造访,是军情紧急吗?”金濂并没有睡下,他在户部的衙门加班。 一来是战事紧张忧心忡忡,但是他前脚领了京营南下平叛,后脚再领了京师防务,又手太长的嫌疑。 二来,就是账目太多了,他整理了许久,总算是理清楚。 大明的国帑账目,与其说是糊涂账,不如说是烂账,想要弄清楚,实在是太过于困难了。 朱祁钰将来意说明,他很想知道,永乐皇帝到底是怎么在穷兵极武的情况下,留下如此庞大的遗产。 金濂愣愣的说道:“内帑有这么多钱啊。” “卿也不知道吗?”朱祁钰也是一样呆滞的看着金濂,他们俩儿面面相觑。 本来是来寻找答案,这世上又多了一个迷茫的人。 朱祁钰和金濂一琢磨,决定一起到大明的内帑,也就是内承运库看看去。 深夜叩天子门这种事,对于任何一个藩王而言,都是犯忌讳的事,但是朱祁钰是皇帝,锦衣卫看到这位从来不住皇宫的皇帝之后,立刻打开了午门。 朱祁钰站在了内承运库之前,一直以为内库只有一个,到了地方,才知道,内库一共有十个,分别由户部和工部承建,但是都属于内库管理。 分别贮藏金银、缎匹、宝玉、齿角、羽毛的内承运库,贮藏硫磺、硝石的广积库,贮藏布匹、颜料的甲字库到贮甲仗戊字库等等。 而现在他面前的就是内承运库,大门在吱吱呀呀的声音中打开,库内漆黑一片,兴安掌灯,将几盏灯点亮,库里有种类似于发霉的味道,但是很快左边金块右边银块的格局,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二十多万两的黄金,三百多万两的白银,还有宝石玉器等物,反射着微弱的烛火灯光,将整个库内全部点亮。 而长长的货架上,是一眼看不到头的陈列物,这些奇珍异宝和象牙都是金银之外的实物。 至此,朱祁钰深切的明白了什么叫做“金碧辉煌”,真的亮瞎眼的金光闪闪。 金濂仔细查验了一番之后,让锦衣卫和内承运库太监,点清了送往彰义门外的银两之后,缓缓的退出了内库大门。 内库门缓缓合上,金濂的面色反而沉重异常,他俯首说道;“陛下,臣大约想明白了此事,但是此事说来话长,是不是先去彰义门外犒赏三军?” “那就边走边说。”朱祁钰倒是不在意谈话的地点,他只是想搞清楚朱棣为什么那么有钱这件事。 无论想做什么,得手里有钱才行。 “我朝自洪武年间则有片板不得下海的禁海之令。”金濂和朱祁钰同乘坐一车,前往了彰义门。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彼时张士诚溃败,逃难南洋,所以太祖皇帝下令片板不得下海,而后则是海盗倭寇肆虐,自此,海禁之事,太祖皇帝三番五次下令海禁。” 金濂叹息的说道:“但是,这并不是说我大明不与海外交通,事实上,从洪武年间起,各藩国朝贡不停,那是朝贡之后,我大明十倍赏赐之。” “但是朝贡之外,则是频繁的藩国商船携带香料等物,与我大明交易,最频繁的时候,一年朝贡三次五次的都有,比如麻六甲等地,名为朝贡,实为商贸。” 朱祁钰一愣,他其实一直认为大明的海禁,是处于政治考量。 比如张士诚溃败,残余势力逃亡南洋,但是他听到金濂解释朝贡的时候,才若有所悟。 他不知道自己想的是否正确,继续说道:“你的意思是,其实南洋各国,一直通过朝贡的方式,和我大明朝廷做贸易吗?” “是的。”金濂感慨万千的说道:“太宗文皇帝七下西洋,其实也是贸易为主,为此文皇帝特意成立了市舶司。” “郑和带的水师到了南洋,卖出瓷器、纸张、铁器、茶叶等等,而买回了豆蔻、沉香、苏木、胡椒等等,真的是两头儿低买高卖,自然是赚的盆满钵满。” “永乐年间留下这么多的金银,也就不奇怪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低声说道:“那朝臣们天天上书,说下西洋乃是劳民伤财,理应废除,大明朝廷已经十数年没有下西洋了。” 金濂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单子,递给了朱祁钰感慨万千的说道:“这里有份账单,陛下请看。” “在南洋豆蔻五百文一斤,沉香三贯一斤,苏木五百文一斤,胡椒三百文一斤。” “到了大明,豆蔻五两一斤,沉香三十两一斤,苏木半两一钱,胡椒九百文一斤。” “而大明这边的民窑瓷器清白花瓷盘五百贯一个,酒海一千五百贯一个。若是无钱,则可用香料来换。” 朱祁钰默默的看着手中的单子,将单子放到了袖子里。 “那为什么朝臣们还要鼓动加强海禁,不得南下,最后一次大明南下万里海塘,是在什么时候?”朱祁钰仿若是在自问自答。 金濂低声说道:“宣德五年,先皇帝令郑和第七次下西洋,宣扬国威,宣德九年,南京守备太监王景弘带着苏门答腊国王的老国王弟弟哈尼者罕,回到京城。” “当时苏门答腊国王老迈,哈尼者罕想要兄终弟及,先皇帝令老国王的子嗣继位。” “这是最后一次了。” 哦,正统年间彻底停止了南下西洋诸事。 这就是很合理了,朱祁镇做出什么来,都不稀奇咧。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看着窗外的月朗星稀,大明最后时候,貌似是穷死的。 金濂忽然行了个稽首礼说道:“陛下,臣有一言,不得不讲。” 金濂其实之前一句焚通州粮,惹得朱祁钰对他非常不满,好好的粮食,怎么能烧掉呢? 虽然后来误会解除,朱祁钰没有拿着这件事说。 但毕竟金濂给新皇帝留下了极差的印象,所以他现在是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讲,无碍。”朱祁钰点头说道。 金濂目光如炬的说道:“陛下!郑和七下西洋,宣扬武功,清理海盗,打通商路!如此庞大的、稳定的、繁荣的海上朝贡体系停止了。” “但是停止了官营商路之后,我大明豆蔻、沉香、胡椒等物,并没有飞涨,也没有供不应求,而是非常稳定。” “那必然是有人在经营着前人遗泽的商路,居中牟利。” “太宗文皇帝留下的商路,被人僭越篡夺了,而朝中有人在为他们说话,阻拦官营商路。” “而倭寇屡剿屡胜,却是如同离离草原,春风吹又生,臣以为这其中必然有所牵连。” 金濂说完之后,便默默的不再说话,官营停止了,那自然是民间商船往来频繁。 而倭寇大明一直在剿,但是越剿反而越猖獗,站在倭寇背后的到底是什么人? 这是金濂的提问,而不是弹劾。 这是陛下要思考的问题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太宗文皇帝留下的这条海上商路,并没有在停止下西洋之后,崩溃掉,而是是一些人吃的满嘴猪油。” 翻译翻译,就是造富神话嘛。 这就简单极了,朝堂上有人在替这些吃的满嘴猪油的家伙说话。 朱祁钰回头看了看皇宫,看了看吱吱呀呀关闭的内承运库,大明最起码,不可以穷死。 大明皇帝手里没有钱,就像是各地的知府、知县事们,为了完成税赋,不得不有求于当地缙绅们,说话自然不硬气。 为何大同知府霍瑄能支棱起来? 石亨在大同的时候,补齐了一部分的税赋,霍瑄当然可以不看缙绅们的脸色。 大明皇帝没有钱,怎么可能支棱的起来呢?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嘉靖皇帝朱厚熜,为了两百万太仓银,和朝臣们断断续续的吵了五六年的时间,都没吵赢,最后只拿到了二十万两,还被海瑞指着鼻子骂: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朱祁钰反复的思考着大明海贸应当如何再次振兴。 钱袋子这种事,就像男人的蛋蛋一样,必须要自己拿着才能安心啊。 第57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 金濂没有说答案,但是朱祁钰也猜到了一些答案,但是他终于搞清楚了,朱棣留下了什么样的遗产。 一份可以可持续竭泽而渔的大事业。 一个可以可持续穷兵黩武的好办法。 就这样,被朱祁镇放弃了。 “陛下,到彰义门了。”兴安停稳了车驾,低声说道。 朱祁钰和金濂带着锦衣卫们,将一箱箱的银两抬上了城门,还有一箱箱的牛肉猪肉,这是户部带去的犒赏。 大明的人头赏,是北虏枭首五十两。但是一场大战之后,吃肉是免不了的事儿。 朱祁钰刚刚把东西顺着马道搬上了城墙,绕过四层的瓮城,吊到城下,在朦胧的月色下,他却看到了无数的骑卒和步战,正在由远及近。 “是敌袭吗?”朱祁钰面色凝重的问道。兴安张望了很久,才俯首说道:“看牙旗,是石将军回来了。” 朱祁钰才重重的松了口气,自己下了城墙,前往了彰义门外的民舍区。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朱祁钰看着一队队的军士,抬走了装着牛肉的箱子,不由的感慨。 于谦知道今天是送来犒赏的日子,但是完全没想到朱祁钰居然也亲自前来,颇为意外的带着刚刚凯旋归来的石亨和范广亲自迎接。 “此夜战接敌,杀数百人,抓俘四千余。”石亨虽然脱了甲胄,但是衣襟依旧带着血,他瞪着眼说道:“你们是没看到那些瓦剌人的表情,看到我们夜袭的时候,眼睛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可惜,有肉无酒。”石亨颇为遗憾的说道。 牛肉还在烹饪,稍后才能端到桌来,但是已经确定不得饮酒了。 “大明军令,行军不得饮酒,怎么,石总兵是想尝尝军法不成?”范广嗤笑了一声,嘲弄了石亨一番。 行军不得饮酒,是怕饮酒误事,规定极为严苛,这算明军的一个传统,因为酿酒需要消耗大量的粮食,洪武年间,还暂行过一段时间的禁酒令,直到洪武末年,禁酒令才慢慢名存实亡。 甚至后来,还闹出了秦淮河畔“妓鞋行酒”的狎妓之风,被朱元璋训斥。 但是大明军队的确不得饮酒作乐。 朱祁钰颇为疑惑的问道:“这四千余的俘虏,准备怎么办?” “这些汉儿军与之前不同,需要仔细筛查之后,才能立户放人,但不会全部送去西山挖煤。”于谦俯首说道。这批俘虏和上一批又有不同,具体问题,具体对待。 不是一刀切,朱祁钰便放了心。 “临事辄思召卿,虑越职而止,朝中大小事,都想要于尚书指点,但是朕转念一想,是否超越了于尚书的职权,所以总是犹豫。”朱祁钰将这两天积压的朝政问题,集中咨询了一下。 朱祁钰在做皇帝这件事上,是个新手,他也没接受过什么帝王教育,有些事拿不准,就来问问于谦。 金濂看在眼里,只能感慨,皇帝对于谦如此的信任,而且于谦也没有辜负这份信任。 大明牛肉的烹饪方式很是有趣,牛肉切块,加葱姜炖出血沫,捞出血沫,加水,佐以各种香料,还会加一点点刚酿好的高粱酒,大火烹,小火煮,再捞一遍血沫便可以出锅了。 这些香料并不是太昂贵,朱祁钰也趁着香料,和于谦简单的聊了聊,关于朱棣遗产的问题,这一点上,于谦和金濂的看法是相同的。 “不过陛下,此时军务紧急,若是想要重下西洋,也非一朝一夕,待到击退敌军,臣再思虑完全之策。”于谦十分认真的拿出一封奏疏说道:“陛下之前要的匠爵之事,臣也拟好了奏疏,还请陛下过目。” 朱祁钰并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放到了袖子里,这件事具体执行要到工部那边,也需要那边的配合,而且也需要户部的配合。 “那朕就先走了。”朱祁钰走出了民舍,翻身上马,向着彰义门而去。 朱祁钰夜里挑灯,将于谦的匠爵认真看了半天,不住的点头。 次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彰义门外的击退瓦剌先锋,夜袭瓦剌大营之事,就传遍了整个京师,无数夜不能寐的人,长长的松了口气。 大明军队,并没有因为六师新丧,变得不堪一击,反而获得了第一次的胜利。 在大明军获胜的消息在坊间流传的时候,另外一股传言,也在蔓延,朕,朕,狗脚朕被那些孩子当成了童谣,传的哪里都是。 朱祁钰住在郕王府,并没有在皇城里,自然听到了坊间的流言,他原来没当回事,但是很快就有朝臣,联名上书,弹劾于谦,弹劾的内容五花八门。 说于谦擅权的,说于谦贪污的,还有拿于谦和霍光相提并论。 朱祁钰当然知道朕,朕,朕,狗脚朕的典故,但是他其实并不放在心上,因为于谦又不是文襄王高澄,兴安更不是中书黄门侍郎崔季舒,这种用典,简直是贻笑大方。 但是于谦的确已经初步具备了霍光的条件了,就看他想不想做了。 “陛下因何发笑?”兴安有些好奇的问道。 “兴安,如果于尚书让你打朕三拳,你会吗?”朱祁钰乐呵呵的将奏疏扔进了垃圾桶里,这些都送到王恭厂引火就是。 “臣万死!”兴安本来在整理奏疏,听到这话,吓得立刻趴在了地上,瑟瑟发抖,额头沁出了冷汗,脑袋如同一团浆糊一样嗡嗡作响。 他不知道典故,但是这句话,真的把他吓傻了。 朱祁钰看着兴安的反应,哑然失笑,让他起来,这种玩笑话,为人君,的确不能胡乱说。 皇帝金口玉言,出口成宪。 其实朱祁钰登基之前,想过这个问题,就大明朝臣们废立皇帝的这种做法,尤其是于谦是其中的主谋,这是不是代表着,于谦和朝臣们就可以随意的架空他呢? 其实不然。 越是大型组织,其组织结构就越复杂,如同九头蛇一样,你有你的矛盾,我有我的利益,错综复杂,想要架空一个皇帝,谈何容易? 他留中不发几道奏疏,大明此时最有权势的这些臣子,就得夜不能寐。 他朱祁钰捏着批红之权,就握着对朝臣的生杀留去之权,何来架空? 就算朝臣想架空他朱祁钰,那就绕不开联合于谦。 但是于谦又不会这么干,因为于谦现在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是顶着反对派的压力在做。 而于谦又需要朱祁钰这个皇帝,为他背书。 朱祁钰哪怕是个庶皇帝,那他也是皇帝,他对此有着清楚的认识。 “陛下,瓦剌使臣在德胜门外,请求朝见。”成敬从门外匆匆的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本俞士悦的急报。 俞士悦在德胜门辅助几个都督守城,他接到了德胜门外都督的要求,吓了一跳,赶紧通报。 朱祁钰拿过了急报,嗤之以鼻的说道:“这也先,妄称大石,是觉得朕和上皇一样的糊涂吗?让于谦石亨去接太上皇回朝?” 另外一封急报掉到了桌上。 还有一封? 第58章 众人拾柴火焰高 朱祁钰打开了那封掉落出来的急报,挑亮了烛台,认真的看了许久。 这封信是脱脱不花写的。 脱脱不花在信中,说此次攻打大明,乃是瓦剌人所为,他实乃是胁迫,来信乃是请印信封爵,愿献故元传国玺,并向大明称臣纳贡。 这封信里的主要内容,则主要是向朱祁钰哭诉其悲惨的遭遇。 脱脱不花是北元汗廷的台吉,也就是王子。 北元汗廷,是大明建国驱除鞑虏后,建立的一个大元正朔的汗廷,他们拥有着对草原的名义统治权。 现在的太师也先的父亲名叫脱欢,祖父乃是马哈木,全都是大明册封的瓦剌王爵,比如马哈木是顺宁王,脱欢承袭,而也先也是被大明册封的敬顺王。 马哈木、脱欢、也先,祖孙三人,乃是正经的瓦剌人的统领,他们带领瓦剌人南征北战,一统蒙古高原。 脱欢在统一东西两部蒙古之后,脱欢意图自立为可汗,但是遭到了当时瓦剌贵族和北元汗廷的一致反对,最终才不得已立了他这个孛儿只斤·脱脱不花为可汗。 名为可汗,实为傀儡。 脱脱不花那可是老正黄旗……,老黄金家族了,自然没人反对。 在书信中,脱脱不花哭诉脱欢还活着的时候,他毫无权柄,在脱欢死后,脱欢之子也先继承了太师之位,以中书右丞相之职,大权独揽。 汗权和相权产生了激烈的冲突,造成了君臣异处,常不相见的局面。 也就是也先带着瓦剌人居于蒙古高原的西部,脱脱不花带着“元裔”,北元汗廷旧部,驻扎在蒙古高原的东部,讨论大事,也只是以会盟的形势展开。 脱脱不花这个可汗的意思是,还请大明大皇帝陛下,不要降罪他们这些元裔。 朱祁钰看着这封书信,这是疑兵之计,还是来犯的草原人,真的有这么大的矛盾? “速去将这封信转交给于尚书,还有在坊间散播狗脚朕传言之事,是如何传开的,也要弄清楚。”朱祁钰将这封急报递给了兴安,让他去办差。 兴安揣着信,向着德胜门外跑去。 根据兵部所言,因为瓦剌人要求在德胜门外朝拜太上皇,于谦已经前往了德胜门,防止瓦剌人的捣乱,也同时为迎回太上皇做筹备。 朱祁钰换了身衣服,并不打算接见瓦剌使臣,而是打算去王恭厂。 瓦剌使臣和王恭厂大工匠孰美?自然是王恭厂的大工匠了。 他和工部尚书石璞,商量下如何落实匠爵之事。 匠爵并不复杂,一共四阶十六级,以学徒、工匠、住坐工匠、大工匠四阶,划分了十六个等级,按照工匠的能力,进行考核区分。 具体的考核内容和办法,由工部提供,但是具体的考核归吏部考核。 朱祁钰对于那个瓦剌使臣,没有想见的意思,他并不打算迎回朱祁镇,更不打算让于谦去,也懒得跟他们嚼舌头。 兴安本来就腿脚快,骑上马用最快的速度,将脱脱不花的书信转交给了于谦。 于谦见到兴安的时候,正在搬运粮草,天不好,总觉得是要下雨了,粮草受潮是要发霉的,他并没有觉得搬运粮草干活,是件要命的事。 这和有些读书人就不一样,有些读书人,总觉得干点活,就是有辱斯文完全不同。 读书人不是人吗?干点活能累死? 显然是累不死的,但是他们就是要骂,读书人不应该干活! 于谦眉头紧锁的问道:“陛下觉得是瓦剌人的诡计,所以不见瓦剌使臣吗?” “是,陛下觉得恐怕有诈,所以直接命咱家过来了。”兴安继续说道:“陛下让于尚书看看这写的是不是真的,他们真的有这么大的矛盾吗?” “其他的都让于尚书,便宜行事。” 于谦看完了脱脱不花的书信,点头说道:“里面写的都是真的,如果脱脱不花真的请印信封爵,愿献故元传国玺,并向大明称臣纳贡,这倒不失为分化他们的好办法啊。” 于谦眼神中越来越亮,他终于想到了一些好办法,去真的瓦解现在一统的瓦剌草原。 兴安面色犹豫的说道:“陛下让臣办个差事,说要查一查京中流言的来历。” “京中流言?”于谦在城外忙着对付瓦剌人,他的确对城里面的流言不是很清楚。 兴安挑了一些重点的内容说了说,于谦了然于胸。 这是正大光明的阳谋。 城内散播传言造势,城中南迁派大臣,趁机弹劾他于谦专权,离间君臣,再派出使臣,说要于谦等人朝拜太上皇,然后趁机抓拿。 这件事其实逻辑十分的完整,谣言造势,南迁派大臣趁机弹劾,正好有个机会可以除掉“权臣”,天衣无缝。 也先说汉人善于对付汉人,那是一点都没错的。 但是这件事,在说服大明皇帝这儿,卡住了。 瓦剌使臣根本无法说服大明皇帝派出于谦、石亨、范广、刘安等人,去德胜门外觐见太上皇。 因为瓦剌使臣压根无法得到朝见的机会。 大明皇帝去了王恭厂打铁,并表示自己很忙… “兴安大珰,若是没有头绪,可以去宫里翻一翻王振的东西,想来会有所收获。”于谦沉吟了片刻,给兴安指了条明路。 他大约知道了是谁在对付他,应该是王振余孽,当然站在这些余孽背后的是谁,于谦心知肚明。 他废掉的大明皇帝朱祁镇。 于谦深面色平静的说道:“兴安大珰,回禀陛下,朝拜上皇,不得不为,那就让朝中御史王复、户科给事中赵荣去瓦剌军营,进见上皇便是。” “咱家知道了。”兴安点头说道,转身离去。 朱祁钰正在和石璞讨论着匠爵的事,石璞就是那个要自荐去兵部打杂的工部尚书,被于谦拒绝,算是于谦的铁杆粉丝。 朱祁镇复辟之后,石璞不在京城,在外领兵打仗,躲过了一劫,立刻致仕请辞了。 石璞对于谦的匠爵全面接受,并且表示工部可以出考题考校。 “能不能建一所工匠大学,传授这些有志于此道的匠人们技艺?”朱祁钰提到了另外一个可能,大学这个词汇,并不是四书五经里的大学,而是一种教师和学者的聚集地。 脱胎于学宫二字,指的是官办的学校。 石璞当然听得懂,只是给工匠办学校? 他只是觉得有些稀奇,士农工商,各司其职,完全没听说还能给工匠们办学校的说法,很多技艺都是口口相传,闭门自珍,工匠们有怎么会舍得教授别人呢? “可以倒是可以,但是,臣只是觉得靡费,却无实用,学徒跟着老师父几十年不见得能学到的手艺,想靠学校推而广之,臣不觉得有用。”石璞是个老实人,他选择了实话实说。 朱祁钰和石璞的意见不太一样,他和住坐工匠们一起倒腾的景泰炉,关于手艺这件事,那些大师傅们并没有表现的那么不乐意交流,闭门造车。 相反他们缺少一个平台,进行沟通、交流彼此的经验。 大师难道就不需要触类旁通了?谁又敢说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呢? “先试试,如若不成再说。”朱祁钰还是决定试试,办起来了皆大欢喜,办不起来,也没什么损失。 探索的路上,总会有坎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石璞也不觉得试试有什么不妥,点头称是。 兴安一溜烟的从远处跑来,将于谦的说辞告诉了朱祁钰。 “哦,那就派御史王复、户科给事中赵荣去朝见上皇,顺便帮朕带句话。”朱祁钰点头首肯,嘱咐了一番兴安,继续研究着他的景泰炉。 “石尚书,营建景泰炉之时,朕悟出一个道理来,那就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啊。”朱祁钰看着立在王恭厂的四个大炉子,颇为肯定的说道。 景泰炉从开始的一个想法,到图纸上的设计稿,都是在这些大师傅们你一言,我一语中,逐渐从纸上慢慢变成了最开始的景泰炉,到现在,景泰炉已经从一座,变成了四座。 而且一座和一座不一样,这是这些大工匠们的成果,这种产量的飞速增长,让朱祁钰底气越来越足。 钢铁是国家的脊梁骨,这在什么时候,都是不变的道理。 哪天用钢铁洪流把瓦剌人杀的干干净净,方能洗刷掉一点今日围城之恨!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四座景泰炉,眼神中杀气腾腾。 第59章 朱祁镇,陛下让臣带句话 相比较之前的第一座,现在的第四座,已经由原来的前包吹热空气,变成了转炉吹冷空气。 现在熔铁和吹钢已经分成了两个步骤,但是却大大的提高了安全性,再没有之前炸炉的危险,而且极大的提高了效率。 从第一炉的四千九百斤,到现在每天每炉可炼钢万斤以上,这不是四座景泰炉的极限,而是因为木炭烧制的速度太慢,供不应求。 现在景泰炉迫切的需要一种新型燃料,木炭烧制不易,而且木料因为坚壁清野的缘故,短时间很多,但是木炭供应极其不稳定。 几个人正围在景泰炉之前,商量着如何寻找更好的燃料,但是西山的煤炭即便是经过精选之后,依旧无法达到标准。 朱祁钰站在几个大师傅的身后听了很久,突然开口说道:“既然木柴烧制可以得到木炭,那么煤炭烧制呢?会不会得到你们想要的呢?” “朕听闻博山玻璃坊,常有其臭者,炼为礁以煮玻璃,博山玻璃坊坊主有云:煤则各处产之,臭者,烧熔而闭之成石,再凿而入炉日礁。” 几位大师傅才注意到朱祁钰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赶忙行稽首礼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陛下所言是燋炭吗?”大工匠徐四七眉头紧皱的说道:“我们家乡那边倒是有几座燋炭炉,乃是自北宋所建,一直用到现在。” “敢问大师傅家乡何处?”朱祁钰一愣,博山玻璃坊很有名,他们以烧制玻璃闻名,朱祁钰本意是假借博山炉之名,启迪老师傅们的思路。 他也只知道煤炭可以烧制为燋炭,但是具体怎么烧,他就不晓得了。 但是听这个老师傅所言,大明居然有现成的燋炭炉? 徐四七眉头紧皱的的回忆着,下意识的说道:“某老家大名府。” “某想想那炉,炉为圆顶锅式,方圆八尺到一丈三尺不等,煤拣净,水洗除矸,装煤入炉筑紧,炉的顶部用泥掩盖并凿通气孔。” “入炉烧炼的时间少则四五天、多则十数天,以煅之烟尽为度,微水渍熄即成。” “没错,就是这样。” 朱祁钰不是懂王,并不懂的炼焦,但是显然大工匠徐四七他懂,这就够了。 他点头说道:“那就是试试,大概需要多少银两,报于工部报备即可。” “草民领旨。”徐四七狂喜,长揖俯首。 朱祁钰将其扶起说道:“以后可以自称臣了,这是于尚书拟的匠爵,朕已着令工部、吏部、礼部督办了。” 他让石璞向着工匠们介绍着的大明的新匠爵体系,看着工匠们兴趣盎然的谈论着匠爵。 朱祁钰悄悄离开了王恭厂,翻身上马,说道:“去德胜门。” 锦衣卫开路,朱祁钰带着人向着德胜门而去,他爬上了城墙,拿起了千里镜,看着十里外的小土城。 他侧着头说道:“卢忠,你告诉于尚书,防止瓦剌人偷袭,顺便可以联系下脱脱不花,说瓦剌人大逆不道,朕有意封爵却多有不便,令其通传瓦剌战报。” “让于尚书仔细甄别筛选情报,是否准确,看看脱脱不花的诚意再说。” “末将领旨!”卢忠一揽挂在城头上的绳索,便快速的向下滑去,到了城下,翻身上马,向着德胜门外的民舍而去。 而此时御史王复、户科给事中赵荣带着龙纛大旗,向着德胜门外的小土城而去。 也先手里拿着两幅画像,乃是于谦和石亨的画像,虽然简陋,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两个人不是他手中画作上的人。 喜宁面色凝重的看着面前的王复和赵荣二人,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失败了。 这代表着郕王的皇位已经稳固,城内支持自己主子朱祁镇的人,已经做不了主了。 这是一次试探,也先和喜宁心知肚明的试探。 他们都想知道,朱祁镇这个皇帝,对于大明朝而言,还有几分价值,而现在显然易见的看出,朱祁镇,已经没有多少价值了。 “参见太上皇,上皇金安。”王复和赵荣两人重重的叹了口气,行了个稽首礼之后,便站直了身子。 王复挺直了腰杆,大声的说道:“上皇,陛下让臣带句话!” “社稷为重,君为轻。” 王复将这句话说完之后,再次行了个稽首礼,缓缓的退出了德胜门外的土城,他们的任务是朝见和带话,既然朝见了朱祁镇,也将话带到,那他们自然不便再留下了。 朱祁镇听闻此句,面色巨变,脸色一会赤一会白,最终训斥的话就在嘴边,却迟迟无法说出。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可能不再重要了。 也先露出了嘲弄的笑容,站起身来,拍了拍喜宁的肩膀,向着大营走去。 也先回到了中军大帐之内,将在土城之事,与帐中大将们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大帐之内,诸将领,面色凝重。 他们意识到,事情不太好办了。 他们来这趟儿,主要是为了讹诈,看能不能利用朱祁镇这颗棋子,破开大明京师,重塑大元昔日荣光。 将北京改名为汗八里,再次成为中原之主。 可是,貌似非常难。 退而求其次,敲诈勒索一笔,如果能够抓着朱祁镇谈判,画疆而治,得到河套、大同甚至是宣府,那再好不过了。 可是,大明一点谈的意思没有。摆出一副,来干,干死一个才算完,不死不休的架势。 孛罗站起身来,站在了一副巨大的堪舆图前,颇为无奈的说道:“大汗,太师,这是大明九门,其余便门全被封堵,而这九门,我们昨日至城下已经开始侦查。” “但是探马回报,却是让人摸不清楚头脑。” “我们找不到大明军队的主力到底驻扎在九门的哪一门,于谦将兵力分散在九门之外,待机而动。” “而且接战的方式,也是避开我军主力,采用小股袭扰,处处出击的方略,我军应接不暇。” 孛罗作为也先的弟弟,打仗打了十几年,就没见过这样的大明军队,他们神出鬼没,处处都是陷阱,他们已经折损了大约数百名探马,但是完全无法探明情报。 这就是于谦在战前会议上定下的基调:在战役的主要方向,隐蔽主力,待机而动,小股袭扰,处处出击,迷惑敌人,虚虚实实之间,让瓦剌摸不着头脑。 脱脱不花叹了口气说道:“大明军队如果那么好对付,我们还要退居漠北吗?我们和大明打了八十多年的仗,也就土木堡赢了一场。” 脱脱不花讲的是实情,他更不愿意跟大明打仗,打来打去,大明兴师,揍得是他,瓦剌人一跑跑到西域去躲着,承受大明怒火的是他。 但是…他说了不算啊! 第60章 三千对八万,优势在我 现在的军营中,依旧分成了两股力量。 一股是也先为主的瓦剌人,他们长期居住于蒙古高原的西部,和大明军队打得交道较少。 另外一股,则是以脱脱不花为首的北元汗廷的元裔,和大明频繁交手,往来也颇为频繁,比如兀良哈就是大明铁杆走狗。 也先作为此次军事行动的最高指挥者,他站起身来,盯着堪舆图看了很久,大声的说道:“明日,以大明皇帝朱祁镇为前驱!填堑壕,攻打德胜门!” “我还不信了,大明的官军,胆敢对他们的皇帝开炮不成!” “只要拿下德胜门外的土城,就向大明派出使团,与大明…议和。” 也先的神情有些落寞,他在紫荆关的时候,分兵攻打居庸关的同时,与脱脱不花在密云会合,目的就是为了拿下大明的京师,将北京改为汗八里! 但是,显然大明军队的抵抗,超过了他们的预期。 瓦剌多年向大明朝贡,自然知道,大明九门,每一门都有三道瓮墙,也就是说即便是拿下了城外民舍,依旧无法攻破这座城池。 他所谓的议和,其实是尽可能敲诈财货。 “太师所言正合我意。”脱脱不花点头首肯,他很希望议和,在获得了大明的支持之后,他相信自己可以战胜西蒙兀,再次成为蒙兀人的实际统治者! 脱脱不花刚离开大帐,就立刻命人将今日讨论的内容,写成了书信,差人扮作探马,射向了德胜门外的民舍。 这封信的内容,很快就到了于谦的手中,于谦用力的攥着手中的书信,重重的叹了口气。 这可如何是好? 瓦剌人要把朱祁镇当盾牌,放在最前面,笃定大明的君臣不敢开炮开火。 朱祁钰一直看着王复和赵荣二人,回到了德胜门的民舍,没等多久,于谦居然跟着他们一起回到了德胜门城头。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于谦先是行礼,将手中的情报,忧心忡忡的递给了朱祁钰。 截止到现在,知道这份情报的只有于谦和朱祁钰。 “看来脱脱不花这个傀儡是当腻歪了,真心和我们合作的,这么重要的情报,第一时间就送了过来,好事,诚意满满呀。”朱祁钰首先是肯定了脱脱不花的合作态度。 于谦则是左右看了看,确定旁人听不到,才无奈的说道:“可是该如何应对呢?” 于谦不怕死,但是他怕死的不明不白,大明军队同理。 朱祁钰则将手中的纸条扔进了五凤楼的火盆中,用火折子点了。 “明日朕会一直在五凤楼,不会让于尚书为难。”朱祁钰将这个难题,交给了自己。 而不是让于谦做这个艰难的决定。 十月份的京师已经是秋高气爽,寒风阵阵,风一吹,脸颊都有点生疼,这已经是初冬的季节,旱气已生,但是一阵阵寒风吹过,天空的阴云居然将整个天空遮蔽。 “咔!” 密布的阴云之下,一道闪电划破了空气,在天空肆意的蔓延着,如同蜘蛛网一般在天空一闪而过,紧接着就是爆鸣声滚滚而过。 雷声震的整个五凤楼都嗡嗡作响,掉了一些灰尘。 天色愈暗,风越来越凉。 朱祁钰看着天空厚重而乌黑的积雨云,一道道的雷龙,在云层见穿梭,爆鸣声还在不断的传来。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徐有贞这人,倒是颇为有趣的很,他别的事儿,说的不对,倒是这天象有变,倒是说到了点子上。” “额…这,却是冬日少雷,这的确是天象有变。”于谦一时间有些愣住,这种时候了,陛下还有心情开这样的玩笑吗? 朱祁钰站在五凤楼之上,认真的看着天空,他一直在等待着雨落下来,但是天空电光阵阵,轰鸣声连绵不绝,却是一滴雨雪都未曾落下。 直到傍晚时分,雨点滴答滴答的落在了地上,而后变成了狂风骤雨,呼啸的雨声夹杂着冰雹,砸在了大明地面上,在暴雨声中,发出砰砰的异响。 朱祁钰早就回到了郕王府,他让兴安拿过来了他的印信,在一封圣旨上,盖上了章。 如果他死了,这封诏书就是命令于谦继续守城,传襄王朱瞻墡进京登基。 国无长君,绝对不行。 第二件是他的铠甲,全套的板甲,得益于大明工匠们的实力,带有弧度的设计,可以让敌人锋刃或射来的箭矢都发生角度偏离。 刻意凸起的部分,使得铠甲不再紧贴胸腹部,即便是遭到了致命伤,比如钝器重击,也不会遭到致命创伤。 除了眼睛其余都没有任何的外露,全覆盖。 这套板甲极其的灵活,行动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拘谨,比如笼手,就可以让披甲之人,做出全部的战术动作,而不受影响。 比如他可以毫不费力的举起手,但是腋下却不是毫无防护,并不会成为弱点,如此的设计还有很多。 最关键是它的重量只有不到四十斤,与普通的大明对襟棉甲重量相同。 他和于谦曾经就板甲的作用讨论过。 在火器面前,板甲的防护力,甚至不如对襟棉甲,大明的棉甲光棉花每一件都要用七斤重,而棉甲之中装有铁板,用铜钉固定。 朱祁钰也亲自去参观过盔甲厂。 七斤重的棉花用棒子捶打成棉片,形成了布面、棉片、铁板、棉片、布面,五层构建起来的棉甲,颇有点复合型装甲的味道。 这样的棉甲,可以有效地防止流矢和弓箭的穿透。 但是于谦却对朱祁钰搞出来的这套板甲,赞不绝口,因为此时的瓦剌人只有弓箭,没有火器了。 这不是瓦剌人不会制作火器,而是火器的使用,本身就需要很高的门槛,火器的制作、使用、运输、储备,都需要严格的流程。 瓦剌人在土木堡缴获了无数的火器,但是火药已经因为保存不当,受潮无法正常使用了。 瓦剌人失去了火器,就像大明失去了马匹一样可怕。 所以这板甲,在特定战场上,有着其特殊防护作用。 次日的清晨,瓢泼大雨还在下,朱祁钰起了个大早,穿上了他一整套的板甲,带着自己的钩镰枪和手铳,冒雨,向着德胜门而去。 德胜门的四道瓮城城门,缓缓打开,朱祁钰的身后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卢忠。 而卢忠的身后,是三千余大明锦衣卫的骑卒。 他们缓缓的步出了德胜门,向着城外民舍而去。 大雨是个好天气,瓦剌人有限的火器,都得哑火。 但是大明军依托民舍、城墙,火器依旧可用。 “今天大约有多少人,攻打德胜门外来着?”朱祁钰驱马向着民舍而去,问着身边的卢忠。 卢忠作为锦衣卫的指挥,他自然知道敌情,低声说道:“骑卒至少三万,步兵至少五万。” 朱祁钰平静的问道:“我部几何?” “三千二百零二人。”卢忠非常快的回答道。 “嗯,三千对八万,优势在我。”朱祁钰点头十分确定的说道。 卢忠俯首说道:“陛下高见。” 他有些紧张,不是因为打仗,因为今天的敌人是:被推到最前面的朱祁镇。 他们的目标是,抢夺被俘虏的大明太上皇朱祁镇,或者夺下、打倒朱祁镇的龙旗大纛,让德胜门上的火炮得以开炮。 朱祁钰紧握着手中的钩镰枪,拍了拍腰间的手铳,没人可以对朱祁镇出手,但是他朱祁钰可以。 到了他上战场的时候了。 第61章 开炮! 朱祁钰为首的大明锦衣卫从德胜门外鱼贯而出,他们踩着大雨,慢慢的走过吊桥之后,德胜门的四座大门,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声,缓缓关闭。 将大明的皇帝和锦衣卫们拒之门外。 城头上是户部尚书金濂,负责城门防务,具体工作就是,非胜不得擅开城门。 于谦看到了朱祁钰率领着锦衣卫出现在了民舍的时候,是极其震惊的。 他原来还在震怒,是谁不经允许擅开城门,结果走出来的人却是大明皇帝朱祁钰。 “参见陛下。”于谦行了个稽首礼,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朱祁钰并没有就自己出城作战与于谦商量,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既然要有人下令对朱祁镇开炮,只能是自己。 “今日决战,自然不能让于尚书独乐,朕出城凑个热闹。”朱祁钰勒住了马匹,翻身下马,他颇为感触的看着德胜门外的民舍,民舍中探头探脑的都是军士。 之前朱祁钰曾经在十团营参加过训练,一部分的军卒显然认出了那是朱祁钰。 “那就是咱们的新皇帝吗?相貌堂堂,倒是一副好模样类。” “带着锦衣卫和龙旗大纛的不是陛下还能是谁咧?就连石总兵也只能树牙旗呢。” “也没长着三头六臂,可以呼风唤雨啊,我还以为会长得龙形虬髯呢!” “咱们皇帝这是要做什么?为什么突然到城外来了?甲胄在身,莫不是要打仗?” …… 民舍里的军士们议论纷纷,于谦也是面色凝重的大声说道:“陛下!”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朱祁钰打断了于谦的劝谏。 无外乎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无外乎是君子轻涉险地,无外乎是自己是大明的君主,一言一行都决定着大明的国运。 “但是于尚书,朕不在,于尚书高喊着社稷为重,君为轻,这些年轻的军士们,就会对着太上皇开枪放炮?毫不犹豫的将手中的长短兵,对准来犯之敌了吗?”朱祁钰提出了一个让于谦无法回答的问题。 天地君亲师,君在传统的宗族礼法中,甚至排在了父母之前,天地之下。 对面那个朱祁镇现在虽然是太上皇,但他可是嫡皇帝,正统一共十四年,他当了整整十四年的皇帝,这些军士们,如何下手? 就连现在依旧没有改元景泰,依旧是正统年间啊。 对军士们说迎面走来的是假扮的吗? 那龙旗大纛呢? 战场可是一眨眼就有可能丢掉性命地方,战机稍纵即逝。 于谦正要开口再劝,但是远处鼓声震天,对于瓦剌大军趁着风雨大作,开始集中全力,开始前进。 站在城头上,和站在城下,完全是两种感觉。 即便是在厚重的雨幕之下,朱祁钰依旧看到了远处那些瓦剌大军,他们如同蝗虫一样遮天蔽日,似乎是要将自己淹没一样,脚步声和震天的鼓声,震人心生。 “于尚书,准备接敌。”朱祁钰示意于谦以城防为重,而他自己则勒好了马匹。 “龙旗大纛啊。”朱祁钰看着远处亮起的旗帜,用力的吐了口浊气。 “锦衣卫诸军士听令,目标敌军龙旗大纛!”朱祁钰抓稳了自己的钩镰枪,高声的喊道。 卢忠重复了一遍朱祁钰的命令,他身后的马军,数名传令官将朱祁钰的命令下达至锦衣卫的每个角落。 为什么对面还会有一个龙旗大纛?瓦剌人用的是狼头大纛。 因为那是朱祁镇的龙旗大纛,他被俘虏的时候,那面代表着大明最高统治者的纛旗也被也先人缴获。 那是朱祁镇的旗子。 他带着旗子来到了正面战场,做了瓦剌人的开路先锋! 大纛立,则军心汇聚,稳如泰山。 大纛倒,则军心涣散,不堪一击。 现在,也先人将朱祁镇的龙旗大纛竖起来,就是告诉大明,你们的皇帝,正在以这种屈辱的方式回来了! 朱祁钰要带着锦衣卫将那面旗帜夺回,否则这仗,打起来,绝对没那么容易。 正统十四年十月十三日,两面龙旗大纛,出现在了德胜门前,大明军队一片哗然。 金濂手持千里镜,目瞪口呆的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大红色龙旗大纛,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这炮,是开还是不开?! 朱祁钰抓稳了自己的钩镰枪:“于尚书,朕去取其大纛,若是朕不幸去了,就带着朱见深南下南京。” “陛下!”于谦刚要说话,他其实准备好了让石亨冲阵抢旗的打算。 “驾!” 朱祁钰面色沉重的带着锦衣卫马军,由缓步变为快跑,马蹄阵阵,锦衣卫的军卒如同一条长龙一样,踩碎了地上的水潭,踩在淤泥之中,向着敌军而去。 “放箭!放箭!”孛罗眯着眼看着雨幕,他看到了一只银龙在雨水之中,若隐若现,他用力的抿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才看清楚了是大明的马队! 他大声的喊着,让瓦剌的步战放箭,此时的瓦剌军终于有了反应,开始向着漫天的大雨射箭。 大雨滂沱,射出去的箭矢,就如同射入水中一样,没多远,就软绵绵的落下。 “放箭!”孛罗踹了身边军士一脚,愤怒的大声喊着。 但是软绵绵的箭矢,根本无法飞到既定落点,就被雨水打落,即便是偶尔有一两支箭矢落到营中,也是毫无杀伤力。 而在接敌之际,长龙的后半段与龙头位置,突然断开,龙头部分是朱祁钰亲自率领的十三骑板甲骑卒,而其余轻骑则向着侧翼而去。 也先猛地从大撵上站了起来,面色凝重的看着这一幕! 这只从重重雨幕中冲出的十三骑马队,是何人率领?为何突然分兵?他们要做什么? 朱祁钰带着的十三骑板甲骑卒,直奔位于最前方的朱祁镇位置,他们的目标就是朱祁镇的龙旗大纛! 但是很可惜,围绕着朱祁镇周围的有些瓦剌楯兵,在十三骑冲到步战兵之前,他们高大的大楯,立刻挡在了朱祁钰冲阵的正前方。 朱祁钰暗道一声可惜,他原来打算出其不意,拿下朱祁镇的龙旗大纛,甚至拿下朱祁镇,但是瓦剌人的反应非常迅速。 他掏出了怀里的竹筒,用力一拧动,猛地投向了朱祁镇所在的位置。 竹筒里的是猛火油,乃是由石油粗提炼之物,守城利器,朱祁钰的打算就是能夺旗就夺旗。 夺不掉,就烧掉,猛火油,水泼不灭。 朱祁钰猛地扔出了手中的猛火油竹筒,马蹄踏在了大楯上。 这一踏借着马匹狂奔之势,踹翻了最前面的瓦剌军士,而朱祁钰这十三骑,也趁机勒马转向。 朱祁钰带着十三骑向着侧翼的而去,掏出了手铳,回头就向着朱祁镇瞄准,扣动了扳机。 护板之下,燧发结构先下压动,将火门拉开,燧石和火镰磨出了火星点燃了引火药,砰的一声,铅子飞射而出,击碎了雨幕,向着敌阵之中,飞射而去。 朱祁镇本来看到有骑卒瞄准了他,吓得赶紧抱住了脑袋,但是他并没有感到疼痛,才松了口气。 “虽然火器雨天击发很是诡异,但是准头稍差。”朱祁镇心有余悸的自言自语的说道。 说到底他还是大明的太上皇,没人敢杀他。 但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连滚带爬的向后跑去。 因为这一下,没打到他,但是他身边的旗手应声而倒。 十三发齐响,朱祁镇所在的大撵,似乎是铅子与铁器擦出了火星,也燃起了熊熊大火,他的龙旗大纛落在了大火之中,猛地灼烧了起来。 金濂站在城头一直用千里镜关注着远处的局势,看到一面龙旗大纛倒下,朱祁钰带领的明晃晃的十三名板甲骑卒,离开了阵前之后,抓着城头上的砖石,愤怒的吼道:“开炮!” 德胜门的城头上,数十门的大将军炮和近百门子母炮,开始轰鸣。 轰隆隆的响声在德胜门城前轰鸣起来。 第62章 大明皇帝在殿后 朱祁钰回到了锦衣卫军阵之中,轻骑在战场上,以袭扰为主,他们疯狂的在瓦剌的步战的侧翼,骚扰着敌方,而对方的马队,却无法形成策应。 大雨的天气,如果不正面接战,火枪会哑火,弓箭会被雨势所阻挡。 瓦剌人对大明火器的威力心知肚明,所以他们才选择了一个风雨大作的时候,进攻德胜门外的民舍。 选在这样一个风雨大作的天气里,就是为了躲避大明火器之利,按照过去的作战经验,大雨天气,火器应该都哑火才是。 但是,大明的火炮在轰鸣,大明军卒手中的火铳,在疯狂的对他们的马队和步战进行着大规模的骚扰。 朱祁钰锦衣卫的手铳队放了一轮手铳,就没法放了,他们可没有遮蔽物,可遮风挡雨。 他们的作用更多的是骚扰,杀掉散兵游勇,驱赶和震慑。 瓦剌步战散开了军阵,侧翼骑卒隐入步战中,下马,以大楯防御。 孛罗忧心忡忡的看着这一幕,他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怯的不花。 怯的不花,乃是蒙古帝国的大将,伊利汗国建国后,受封为伊利那颜,也就是千户侯。 蒙哥大汗死在了钓鱼城下,死讯传到了伊利汗国后,伊利可汗旭烈兀,带兵回到大漠支持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多大可汗之位。 伊利可汗旭烈兀,带走了大量的蒙兀军队,留下怯的不花继续征伐埃及。 而在那场战斗中,埃及人居然拥有大量的手炮,这些手炮左右了战局。 怯的不花在艾因加鲁特战败被俘,誓死不降,最终被杀。 孛罗之所以如此的忧心忡忡,是因为那时的埃及的手铳,主要是依靠巨大的声响和火光,来扰乱马队马匹的脚步。 但是现在的大明军队手中的手铳,威力巨大。 那些铅子呼啸而过,落入人群之中,力道稍弱则镶嵌在大楯之上,力大稍大就可能将大楯穿破,落在人群之中,就是一道血光和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喜宁,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风雨大作,火器不能击发吗?而且这威力为何远胜以往!”也先很快的就看到了这一幕,他愤怒不已的质问着喜宁。 和大明打了这么多的仗,他当然知道火器的威力,但是为了这次的威力会这么大! 喜宁吞了口唾沫,呆滞的看着战场上的大明军,不停的对着瓦剌军阵激发着火枪,也是一头雾水。 “咱家不知。”喜宁呆滞的摇了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 大明的新式火药,连普通军卒都不清楚已经换了药,他们如何得知? 战局也不会因为也先的愤怒有所好转,相反越来越糟。 这三千精骑围绕着瓦剌的步战疯狂的骚扰,德胜门外民舍内的大军不停的对着步战射击,而且是连绵不绝。 这种连续射击,瓦剌人当然见过,当年大明大将蓝玉带着人征伐漠北的时候,就用过三段击。 但是这连绵不绝的枪声,实在是太过于密集了! 瓦剌的步战终于在大楯的不堪重负的声响中,慢慢被打穿,越来越多的瓦剌步战,死在了前往德胜门外民舍的路上。 这种只能挨打,不能还手,而且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的攻击,终于让瓦剌的步战士气崩溃,不断的出现了逃跑的军士,丢下手中的武器,向后逃窜。 而城头的火炮再次一声齐名,一声声如同惊雷一样的炮火声之后,是铅弹带着破空声,击穿雨幕砸在人群之中。 “万户死了!万户死了!”不知道谁在瓦剌人的阵中大喊了一声。 瓦剌人的步战终于崩溃了。 大雨似乎小了一些,朱祁钰终于感觉不到那种磅礴的大雨,砸在盔甲上砰砰作响。 他气喘吁吁的勒着马匹,摸了摸腰间,手铳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在瓦剌步战崩溃的时候,朱祁钰带领的锦衣卫们,看着他们崩溃,不打算阻拦。 因为大明军队大雨之中作战,地面湿滑,无数人翻到在了地上。已经力竭了。 “取我的枪矛来!”也先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拿起了他的枪矛,翻身上马,带领着怯薛军,向着朱祁钰率领的锦衣卫而去。 也先看出了这支精骑,也到了式微的时候,带着万余骑兵,便向朱祁钰冲去。 朱祁钰一看,立刻调转马头,对着卢忠说道:“狗急了要咬人了,快撤!” “驾!” 卢忠双手松开了缰绳,立刻取下腰间两侧钲和小锤,开始用力的敲着。 鸣金收兵,锦衣卫闻风而动,向着德胜门的方向,快速撤退,但是并未乱了阵脚,且战且退,偶尔还会向身后射箭,阻拦追兵的步伐。 朱祁钰等十三人的甲胄最重,跑得最慢,他们也落在了最后。 当最后一个锦衣卫冲进了民舍之中,朱祁钰才带着十三骑撤到了民舍之中。 锦衣卫忙于作战,他们听到了鸣钲之声,就开始撤退,等到下马的时候,他们突然意识到,大明的皇帝,在为他们殿后! 缇骑们反应过来之后,瞬间就惊出了一声的冷汗。 朱祁钰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身边人的时候,才注意到锦衣卫们,本来都在地上蹲着。 人累极了就想要蹲下,甚至坐下,因为朱祁钰就这个想法。缇骑们看到了朱祁钰归营,齐刷刷的跪在地上。 锦衣卫门看到了朱祁钰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一个军士带着哭腔,大声的喊道:“臣等万死!” “臣等万死!” “这不是打赢了吗?怎么还万死了?这是做什么?”朱祁钰打开了板甲上的面罩,这玩意儿的视线,真的太差了。 四十多斤的甲胄,在开始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是越打到后面,越觉得沉重。 卢忠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陛下殿后了。” “大明军令,精骑殿后,我们穿着板甲,比他们抗揍,我们殿后不是应该的吗?”朱祁钰喘了几口大气,看着远处追来的瓦剌人。 “站起来!不许跪!” 锦衣卫的人群中左看看右看看,却是没人敢起身。 他想了想大声的喊道:“起来,仗还没打完!瓦剌人已经追到了民舍外了!” 也先亲自率领的怯薛军,一步步的接近了德胜门外的民舍。 怯薛军曾经是蒙古最强的军队,意思为班直戍卫,大约等同于大明的锦衣卫。 城头的子母炮再次咆哮着,对瓦剌人的军阵再次展开了新一轮的轰炸。但是瓦剌人这次都是骑兵,机动性极强,杀伤力极为有限。 在漫天的铅弹落在了瓦剌阵中和民舍之后,轰出了一片的废墟。 也先率领的马队,终于接近了德胜门外的民舍,他高举手中的弯刀,大声的喊着:“杀一人得五十两,牛三头!受封百户!世袭罔替!” 为何有人愿意做先登军? 因为先登军会获得世袭罔替的爵位。 比如清朝大贪官和珅的祖上,就是一个先登军,家中世袭的是三等轻车都尉。 也先的怒吼,让军队的军心大振! 瓦剌人的军队,嘶吼着踩着废墟,准备夺下德胜门外的民舍。 而迎接瓦剌人的则是大明的火器齐发!火箭弓弩多如飞蝗般地射向瓦剌大军! “砰!砰!砰!”的射击声在战场上传了老远老远,而都督孙镗从西直门外赶到战场,前后夹击! 战场形势不妙,也先立刻鸣金收兵,瓦剌精骑,四散而逃! 朱祁钰找到了指挥作战的于谦,摘掉了沉重的笼手,不屑一顾的说道:“瓦剌人,不过如此。” 不过他用撑着身子,扶着凭栏,双手不停的颤抖着,整个人都在抖动,他的胸口剧痛无比,挥舞钩镰枪的时候不觉得,下了阵反而生疼。 疼的他满头是汗,但是他是皇帝,不能失了仪态,那么多锦衣卫、京营、老营的军士都在看着他,他只能硬撑着。 好想蹲下,好想坐下,好想躺下啊!朱祁钰额头沁出了汗,他死死的盯着前方的战局。 可惜,大明军士未能咬住也先的怯薛军,只能看着狼头大纛越来越远。 第63章 朕不得不为 “什么不过如此!太危险了!” 于谦已经出离的愤怒了! 这么冷的天,他已经出了一身的汗,朱祁钰在前面兴风作浪,他在后面看的,比朱祁钰还要紧张万分。 那十三骑板甲骑卒,冲向瓦剌步战的时候,他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这么大年纪了,谁能受得了这种刺激?! 幸好,十三骑踩踏之后,立刻转向,而之后,于谦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大明皇帝。 于谦的声音颇为严厉,他极其愤怒的拍着凭栏,大声的喊道:“陛下乃是万金之躯,大明江山社稷系于一身!” “如此儿戏的在战场上驰骋,万一出点什么事儿!就是大明江山社稷之动摇!” “上皇被俘,天下震荡,陛下可曾想过,若是被勾枪拖拽下马,又会怎样!” “陛下岂可如此草率行事,至大明家国于何处!” 这是真急了。 他看着远处四散而逃的瓦剌精骑,看着那在风中张狂的狼头大纛,十分平静的说道:“太上皇的龙旗大纛就竖在阵前,你让我大明将士怎么办?” “家门不幸,只能朕亲自上了,除了朕,还有合适的人选吗?” 于谦大声的说道:“臣已与石总兵商议好了,开炮的命令臣来下,阻拦骚扰之事,由石总兵来做。” “不妥啊。”朱祁钰连连摇头说道:“满朝文武非议汤汤,天下悠悠之口,于尚书,又如何行于世间?” “打退了瓦剌人,东南福建依旧有百姓起于义,西南麓川依旧是多事之秋。” 喊两句社稷为重,君为轻,天下读书人读过《孟子》的读书人都会说,但是做出来,那就是天天悠悠之口,口诛笔伐。 朱祁钰看着于谦面色发黑,直接耍起了无赖:“好了,于尚书,朕做都做了,你说现在怎么办?” “陛下!但陛下若是日后再有如此鲁莽,臣必以死谏之!”于谦掷地有声的说道。 都察院的那群喷子们、国子监那群庶吉士、六科给事中的那群文狗,如果说死谏,朱祁钰是万万不信的。 他们把自己的命看的比什么都重。要是能做出死谏的事,朱祁钰立刻倒立洗头! 但是于谦说要死谏,那可能真的是要死谏的。 “朕知道了,这不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吗?”朱祁钰无奈点头,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李世民宁愿捂死猎鹰,也不愿意让魏征知道他在玩鸟了。 这唠叨,谁顶得住? “陛下,于尚书,看看臣带回来了什么?”石亨从楼下噔噔噔的跑了上来,肩上扛着一把大旗,正是朱祁镇那没有烧干净的龙旗大纛。 天大雨,如瓢泼,这龙旗大纛烧了一半,没有烧尽。 朱祁钰接过了朱祁镇的龙旗大纛,将大旗从杆子上摘下,卷好,递给了兴安。 “明日廷议,将这旗放在长桌之上。”朱祁钰叮嘱着兴安。 兴安低声问道:“那陛下之前那封敕喻,是不是该毁了去?” “嗯。”朱祁钰知道兴安说的是传位诏书,下次用,下次再写,神器岂可轻授? 兴安贴身带着那封敕喻,听到朱祁钰的命令,立刻拿出来,放到了火盆里,展开将其焚烧,才重重的松了口气。 于谦稍微看了两眼,看到上面的关键字,面色大变,他颤颤巍巍的指着燃烧的敕喻说道:“陛下,神器岂可轻授啊!陛下…” 朱祁钰打断了于谦的话,赶忙说道:“好了,好了,于尚书,别念了…” “就这一次,就这一次。” 于谦一甩袖子,一脸的忿忿,在看着兴安手中的那半面的旗子,也知道朱祁钰此行,多半是为了旗子。 象征着正统的龙旗大纛。 朱祁钰脸上满是志得意满,不停的拍着凭栏,满脸笑容,恰逢此时,大雨终于停下,天空放晴,一道道的阳光,从云层之中穿出,落在了大地之上。 “天晴了。”朱祁钰大笑三声,扬长而去。 “陛下也真是的。”于谦甩了甩袖子跟了上去。 朱祁钰命金濂打开了德胜门城门,骑着自己的战马,回城去了,若是那匹高头大白马,怕是战场上没跑个来回,就得喘,耐力太差了。 他胯下这批黑棕色带着些白色斑点的战马,虽然不好看,但是耐力极佳,战场极为凶悍。 是匹好马! “律律律!” 仿佛是感受到了朱祁钰的心思,战马摇头晃脑,长吟了两声,安稳的驮着朱祁钰向着大郕王府而去。 御道两侧的百姓们都知道了大明皇帝亲自带兵杀敌,并且大胜而归!都凑在了街道两边,看着朱祁钰骑马回京。 朱祁钰摘到了面罩和兜鍪,既然百姓们想看,他自然让百姓们好好看看。 他既没有三头六臂,也不是真人下凡,更不是鬼面煞星,他就是他,被赶鸭子上架,大明现在的皇帝。 庶皇帝,哪有那么好当的? 既然要好好当皇帝,那就得拼命。 大明的将士在拼命,他朱祁钰就能安寝吗?他也得拼命。 否则大明击退瓦剌,京师解围,又与他何干呢? 只有拼命,才能把这庶皇帝当下去。 回到了郕王府在门前卸了甲,四下无人,朱祁钰才摊平在了床上,一动不想动。 汪美麟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热水,解开了朱祁钰的衣服,叹息的说道:“陛下这是何必呢,战场拼命这种事可要不得。” “我听到陛下上了战场,都吓的直哆嗦,杭妹妹都哭了。” 汪美麟给朱祁钰擦着身子,朱祁钰却已经疲惫的闭上了眼,呼呼大睡了起来。 没受伤,板甲的防御力是顶级的,但是他真的很累很累。 石亨并没有进城,他在收拾战场的时候,看到了西直门的狼烟,立刻整军备战,很快接到了急报。 西直门都统孙镗回营途中,被瓦剌精骑所劫,拼死力战。 石亨立刻带着德胜门的骑卒,向着西直门而去,他赶到的时候,西直门外民舍已经失守,大明军士誓死力战,已经退至城门之下。 “西虏!你石爷爷来喽!”石亨拍马向前,弯弓搭箭就向着瓦剌阵中射去。 而此时彰义门的大明军已然赶到,三门兵力合围一处,反而将瓦剌人合围,这只将近万余的精骑步战,居然被生生围困在了西直门下。 也先浑身是泥,依旧在中军大帐之中,走来走去,他的弟弟孛罗,还没有回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走的也越来越快,内心的焦虑却是越来越重。 这个时间了,如果还回不来,那就真的回不来了。 “报!禀太师,万户孛罗的亲卫回营两人,万户他…”传令兵颤颤巍巍的不敢说下去。 “我弟弟他怎么了!说!”也先如同抓小鸡一样,擒住了传令兵的肩膀,将其抓起,愤怒的喊道:“说呀!” “万户他中炮石,当场毙命,步战才彻底散了。”传令兵话都说不圆全,但还是说清楚了这件事。 “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也先拔出了腰间的配刀,一脚将传令兵踹翻在地,一刀下去,将这传令兵的脑袋给砍了下来。 “你才死了!”也先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大声的喊道:“找,再给我去找!” “报!平章事卯那孩带领精骑突袭西直门,德胜门、彰义门军队驰援,全军覆没了。”一个传令兵汇报完了消息,一看旁边躺的死尸,重重的打了个哆嗦。 “什么?”也先眼睛瞪圆,看着传令兵。 传令兵跪在大帐之内,动都不敢动,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个。 大帐之内诡异的安静,过了不知道多久,也先直挺挺的倒向了前方。 “太师,太师!”本来瑟瑟发抖的军将们,一看大事不妙,立刻扑了上去。 瓦剌大帐之内,一片嘈杂之声。 第64章 援军将至 直到傍晚的时候,也先才慢慢悠悠的醒了过来,直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片白茫茫,他重重的喘了几下,才彻底的清醒了过来。 也先之前在与迤北与大明军队厮杀,折了八平章,而现在自己的弟弟孛罗和平章事卯那孩,这些都是他嫡系中的嫡系。 全没了。 他一时间气急攻心,才倒在了大帐之中,现在他已经慢慢恢复了过来。 也先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深吸了口气,看着围在自己营帐内的诸多将领,重重的说道:“各自回营,小心防备大明军队夜袭。” “末将领命。”诸多大将听到也先说话,才终于松了口气,如果也先也倒了,那他们就真的不知何去何从了。 也先待诸将走了之后,又重重的躺在了榻上,看着营帐的顶,眼神变得浑浊了起来。 他雄心万丈入了内三关,想的就是如何重塑昔日大元之风光,一战定胜,将北京城改名汗八里。 但是他显然已经意识到了大明京师,固若金汤。 “大明合罕回营了吗?”也先含含糊糊的问到了朱祁镇的下落。 一个近侍俯首说道:“已经回来了,大明合罕的近侍袁彬护着他回营的。” 也先恨得牙痒痒,如果能换的话,他宁愿朱祁镇死了,也不愿自己的弟弟死去。 他愤怒喊道:“哼!这厮,干别的不行,保命倒是一流的!” …… 朱祁钰刚刚睡下,还没迷糊多久,兴安就收到了西直门的军报。 汪美麟示意兴安出去,兴安正在为难之时,朱祁钰似乎是听到了动静就醒了过来。 虽然胸口依旧如同要裂开的一样,似乎是骨头都在痛,但是他还是强撑着身子,拿过了军报,看了很久。 得知孙镗无碍之后,他才松了口气。 他又昏昏沉沉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再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只感觉浑身都疼,肩膀、腰腹是一种酸涩,而胸腔和喉咙则是一种撕裂痛。 他坐在了书房里,正准备让兴安研墨,批阅今日送来的奏疏,结果还没动手,就收到了一封奏报。 “陛下,宣府杨王带五万军士,驰援居庸关,居庸关未被瓦剌人攻下!”兴安喜气洋洋的将奏疏放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指挥同知赵玟和兵部右侍郎罗通,居然守住了居庸关南口! 朱祁钰一乐,却牵连着身上剧痛无比,但是他依旧在傻乐。 他一直以为内三关的居庸关,会和荆关一样被摧枯拉朽般的攻破。 也先虽然复刻了成吉思汗取紫荆关的路数,但是并没有成功的复刻后面胜利。 居庸关的大明官兵坚持到了援军到来的时刻。 教条主义要不得呀,他也先不是成吉思汗。 而让朱祁钰更加意外的则是,宣府总兵官杨洪,现在能动了。 于谦在大战略上的打法是关门打狗。 等待宣府杨洪和大同郭登,收拢土木堡之战的残兵败将,然后夺回内三关,与大明京师形成两面包夹之势,最终驱赶或者歼灭入侵之敌。 于谦给杨洪的时间为三个月。 但显然,距离土木堡惊变不足两个月的时候,杨洪已经具有了行动能力,并且顺利的驰援居庸关。 “走!”朱祁钰立刻站起身来,奏疏可以暂缓,但是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他要第一时间确定敌军的动向。 他在御道上策马狂奔,来到了西直门,找到了于谦。 于谦面色凝重的看完了军报,重重的松了口气,杨洪动了,而且十分迅速的驰援了居庸关,居庸关守住了。 这代表着两面包夹真的成为了可能。 于谦连连摇头说道:“杨王这速度,也太快了。” “陛下,召集诸军将,瓦剌人得到消息,可能要逃。”于谦看着堪舆图十分确信的说道。 “好。” 诸军将十分迅速的从各个城门外,乘快马赶至西直门前,在破旧的民舍里,几位都督将手中的军报看完,难掩脸上的兴奋。 胜利就在眼前。 于谦指着堪舆图居庸关的位置说道:“居庸关守将赵玟、罗通,汲水灌城,城墙结冰,瓦剌军在南口攻势不顺,转战之北口,再次攻打居庸关。” “杨王率领宣府迂回到了瓦剌人的背后,与居庸关守军,前后夹击瓦剌人,三战三胜,瓦剌人败退,已退缩至紫荆关。” “昨日至今早暴雨滂沱,而后阴风阵阵,天气骤冷,瓦剌军卒冻伤冻死无数,接连战败,身处大明腹地,孤立无援,士气大跌。” “某以为三日之内,瓦剌人必然退兵。” 石亨用力的拍着大腿,他狂笑不已的说道:“这帮家伙,以为自己侥幸打赢了一仗,就能把大明给灭咯?”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要不是…要不是…要不是老子没在大同,这帮人能赢一次?” 石亨得亏没喊出那句要不是朱祁镇瞎指挥,瓦剌人不会赢一次的话。 他咳嗽了两下,继续说道:“照我说,到他们撤退的时候,我们就衔尾追杀而去。” “杀他个天翻地覆!杀他个血流漂杵!杀他个大获全胜!” 刘安嗤之以鼻的说道:“你在大同又能如何?” “说什么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衔尾追杀,说得好听,我们有那么多马队吗?若是也先反过头来,以游骑散射袭扰,你又该如何?” “荒唐。” 石亨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拍着大腿说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刘安老神在在的说道:“他们退了也好,至于上皇,慢慢商议就是,一年半载不算久,三年五载不算长,他们总归是要把上皇还回来的,不是吗?” “咱们朝堂上在廷文武,南迁之人何止徐有贞。” “那瓦剌内部,决心与大明为敌,难道就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找死不成?要跟我大明死战到底,他们自己就不怕吗?分而化之,几年时间,自然也就分崩离析了。” 范广则是满脸笑容的看着他们俩吵架。 几个都督却不怎么说话,静静的看着。 这次军将集结,就是定个方向,应当如何办,战场瞬息万变,战法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 范广坐直了身子说道:“其实石总兵和广宁伯,你们两人的意见加到一起不正好吗?” “退敌应对和退敌之后,如何收拾,不都有了?何必吵来吵去呢?” 整个民舍里,洋溢着一种胜利在望的喜悦。 惶惶不安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与大明军喜气洋洋不同,也先上次得知自己弟弟孛罗被炮石轰死之后,整个人都气厥了,立刻显得苍老了几分。 当居庸关的战报,送到他的手中之时,也先整个人都变得更加衰败。 败了,这次的奇袭京师的大战略彻底败了。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在紫荆关的时候,他对着居庸关指点江山时,自己的模样。 如果当时不是骄兵轻进,急于攻打大明京师,而是按照他自己的规划,占据内三关,围困大同、宣府两座军事重镇,直到对方粮草耗尽,彻底占据山外九州,再图南下。 或许结果会好一些。 但是战争没有如果。 当时在紫荆关上,他踌躇满志的向京师进军,他以为明军六师新丧,不堪一击,京师旦夕可陷,可是连续鏖战五日,明军屡战屡胜,士气愈加旺盛。 这仗,不能再打了,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撤到关外去。 可是,该怎么撤? 开始战争很容易,结束却得仰他人鼻息了。 幸好,大明没什么马军。 第65章 铳发太上皇者,郕王也! 也先认真的看着堪舆图,最终划定了撤退的路线,他并不担心能不能撤回草原的问题,他们这么多马军,在行军速度上,要比大明快得多。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对着左右说道:“去把那阉奴喜宁和小田儿叫过来!” 此战未能攻破大明京师,他的弟弟孛罗和平章事已经死在了大明京师的城下。 这一仗的损失太大了,尤其是依托于元裔的脱脱不花,最近小动作很多,他能感觉的到。 如果继续打下去,京师打下来未置可否,但是他们瓦剌人的精锐都要打完了,就无法在压制以北元汗廷为主的元裔了。 他准备撤退,但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的就走了,无论是政治讹诈、还是军事讹诈,都宣告失败的时候,他决心给大明埋一根钉子,而且要埋的足够深。 “喜宁,皇上现在怎么样了?”也先关心起了朱祁镇。 喜宁满是平淡的说道:“劳烦太师挂念了,皇上受了一些惊吓,现在已经好多了。” 何止是惊吓? 朱祁镇听到了火铳响起,身边的旗手倒下的那一刻,直接连滚带爬的窜到了后方,整个人回到营内之后,依旧是瑟瑟发抖,连牙关都在不停的抖。 “你可知,那阵前的十三骑明光铠骑卒,是什么人吗?”也先点了点头,满是笑容的问道。 “咱家不知,还请太师赐教。”喜宁眉头一皱。 其实他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对大明的皇帝开枪。 铅子呼啸,要是伤着了皇上怎么办? 哪怕现在国朝新立皇帝,但是朱祁镇依旧是太上皇,这胆子也忒大了,难道他不怕群臣弹劾吗?! 也先却是满脸悲怆的说道:“前军调查,冲阵的十三骑,是大明的新皇帝,原来的郕王殿下!” “他亲率十三骑冲阵,向你的皇帝发铳十三响,点燃了猛火油,甚至拿走了龙旗大纛!” “铳发太上皇者,郕王也!” “简直是,大逆不道啊!” “什么?!”喜宁眼睛瞪圆,他怎么都没想到,居然是郕王! 而且是亲冒矢石,披挂上阵,郕王殿下什么时候,这么勇武了? 那个之前连见到宦官都瑟瑟发抖的郕王,居然有如此胆魄? 但是却非常的合理,除了这位新的大明之主,谁敢临阵冲杀朱祁镇呢? 情理之外,却是意料之中。 喜宁心中瞬间五味陈杂,他俯首说道:“多谢太师告知,臣回营之后,一定禀明皇上。” 也先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笑容满面的示意二人下去。 他的目的达成了。 瓦剌内部矛盾重重,元裔势大,孛儿只斤氏的黄金家族依旧在草原上有着最大的认可。 哪怕经过了马哈木、脱欢、也先的三代经营,但是从上到下,依旧认可黄金家族的统治。 草原上矛盾重重,难道大明就没有矛盾了吗?眼下朱祁钰和朱祁镇的兄弟阋墙,不就是最大矛盾吗? 以朱祁镇为代表的旧勋,以朱祁钰为代表的的新贵,这一处兄弟阋墙的大戏,着实让人期待呢。 而此时的郕王府内,朱祁钰正在认真的比对着堪舆图,理解着于谦的布置。 于谦对于如何追击瓦剌撤退,在瓦剌人撤退过程中,最大限度的击毙伤敌人,做出了一连串的安排。 石亨将前往清风店,清风店乃是从西直门外通往紫荆关的必经之路,他将在此处设伏,最大程度上击伤瓦剌军。 而范广将带兵前往固安,刘安带兵前往霸州,这两处,乃是瓦剌人南下的必经之路,如果瓦剌不甘失败,孤注一掷南下,这两地,互为犄角,可防备瓦剌人继续南下劫掠。 而都督孙镗,则带人前往延庆卫,延庆卫就是居庸关,孙镗前往居庸关。 孙镗是为了接应杨洪,防止瓦剌人盘踞内三关,切断大明与山外九州之联系,谋求山外九州的图谋。 打通京师、居庸关、宣府,则代表着京营可随时由居庸关进入山外九州,驱赶瓦剌。 这种种的安排,可谓是面面俱到,诸多将领,莫不是心服口服。 “怪不得王直要说面对这样的残局,就是一百个王直也不如一个于谦啊。”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奏疏,看着堪舆图上的标记,颇为感慨。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国也是如此。 于谦已经在写新的奏疏了。 关于如何重建山外九州防务的诸多事宜提出了他的意见,而这些意见,要当杨洪进京之后,才会具体讨论。 尤其是于谦提出了恢复山外九州军屯之事,让朱祁钰颇为意动。 “陛下让臣查的事,臣查清楚了。”兴安低声说道:“前段时间散播传言,最开始起与燕兴楼,燕兴楼是皇庄,隶属于乾清宫,背后的人,是之前的内相王振。” “但是王振已经被樊建军锤死在了土木堡。” “所以散播传言的是能够调动这燕兴楼的人吗?”朱祁钰敏锐发现了事情不对。 兴安俯首说道:“是喜宁,之前的内官监太监。” “又是这个喜宁!”朱祁钰声音里带着愤怒。 喜宁带路杀掉了大明在紫荆关的守将,才致使紫荆关在混乱中失守。 他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告诉于尚书,通传三军,斩喜宁者,赏金五千金,秩晋千户!” “朕只要他的项上头颅!” “臣领旨。”兴安俯首称是,犹豫了下才说道:“那这燕兴楼还开不开了?” “酒楼狎妓,三教九流混杂之所,也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若是不开了,着实有点可惜。” “开着。”朱祁钰倒是没犹豫,既然兴安有意,想要接手,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他看兴安的脸色依旧有些犹豫,疑惑的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兴安犹犹豫豫的说道:“皇太后差人说,陛下得空进宫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臣以军情如火,并未答应,只说了通禀。” “哦?”朱祁钰一愣,眉头紧蹙的看着阴影中,偌大的皇宫。 “什么事?皇太后说了吗?” 兴安低声说道:“宫里的宫人说,是太上皇后想要让皇太子认太上皇后为嫡母,这样太子就是嫡子了。” 兴安说的非常小心。 他继续说道:“但是太上皇后钱氏最近没什么异常,坤宁宫太监说,这是孙太后的主意。” 于谦告诉兴安,作为陛下的近侍,说话要有分寸,陛下不问就不说自己的意见,最重要的是把事情说清楚,让陛下圣裁。 兴安就把事情说得很清楚。 皇太子是朱见深,他的母亲是宫里之前的周贵妃,认钱氏为嫡母,这件事不简单啊。 朱见深作为庶出本身无继承权,但如果认了钱太后为嫡母,那就可视作嫡出。 这代表什么? 眼瞅着大明新皇帝的威势越来越重,看来宫里也有了点动作。 “陛下,该怎么办?”兴安俯首问道。 第66章 南下!南下!南下! 朱祁钰重重的吸了口气,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平静的说道:“此事战后再议,此时瓦剌围城,徒惹纷扰。” “征南大将军陈懋好像还兼宗人府事,就以宗人府事不在京师为由,先推回去。” 他晃了晃身子,站了起来,来到了堪舆图面前,这些问题的症结,其实就是朱叫门。 朱叫门死了,天下太平。 于谦的军事部署,非常的得当。 于谦提出的迎杨洪勤王军入京,防守固安、霸州一带,防止也先狗急了跳墙,深入大明腹地,石亨跑去清风店设伏。 这些部署,都很好。 美中不足的是,于谦绝口不提,也先跑到塞外后,如何追剿之事。 于谦除了顾虑朱祁镇这个太上皇在敌营之中外,他还建议朱祁钰任命石亨和杨洪分领镇朔大将军印,一人至宣府,一人至大同,互为犄角,防止也先再度南下。 在所有的部署中,唯独没有主动出击的规划,一眼望去,全是防守。 北京三大营建立至今,京营每次出战,考虑的都不是赢不赢的问题,而是考虑如何才能够赢得漂亮! 如何展现大明军队超越时代的军事力量,宣扬大明国威。 但是土木堡一战,精锐尽丧,从永乐朝攒下来的武将皆殉国死难。 怎么主动出击? 虽然京师一役,大明依托有利地形和火器之威,连续打下了胜仗,但是预备役战斗力疲弱也是事实。 在德胜门之战,有大明马队为了抢攻,带人冲进敌阵,却被打得人仰马翻,差点被败退的也先精骑给反扑回来。 比如在西直门外,都督孙镗带领的军队就被卯那孩打到了城门下。 虽然卯那孩最终被击杀在了西直门下。 这一战,刚接战,大明军还能维持阵型,但是很快就有步战畏战,战阵一下子就被撕开了口子。 与瓦剌人之战,大明屡次获胜不假,但是战斗力早已今非昔比了,的确羸弱,好在连续大胜,士气正旺,倒不至于有城池陷落的危险。 于谦的战略从头到尾都是防守。 大明现在相当的虚弱,虚弱到大明兵部尚书于谦都不敢主动言进。 也先的进兵并非妄自尊大,而是大明真的羸弱不堪。 可惜就是如此虚弱的大明,瓦剌依旧无法打穿。 朱祁钰目光炯炯的盯着堪舆图,思考着大明何去何从。 而此时西直门外的大营内,瓦剌太师也先和可汗脱脱不花,正在就如何撤退展开着激烈的争吵。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也先拍桌而起,一甩袖子,直接否决了脱脱不花从北古口撤退的决定。 这个决定从军事的角度上讲无可厚非,从北古口撤军,距离更近,速度更快,如何更快的撤出战场,是现在他们首要考虑的问题。 但是北古口道路难行,不利于马军行军不提。 出了北古口是开平府,开平府现在是兀良哈部的地盘,兀良哈部之前是大明的鹰犬,一路过去,全都是北元汗廷的草场。 从北古口出,那么也先率领的瓦剌诸部,就成为了案板上的肉。 他怎么可能同意从北古口撤退呢? “从紫荆关撤退,虽然道路稍远,但是一路行来,大明军龟缩于城内,一路坦途,还是从紫荆关更为恰当。”歹都立刻附和的说道。 歹都是也先的弟弟,但是他们并不是胞弟,孛罗死后,算是也先除了伯颜帖木儿,最亲近的兄弟了。 也先的母亲是个汉人,苏州人氏,他的胞弟只有孛罗一人,所以孛罗死后,他才会如丧考妣一般,撅了过去。 歹都当然无条件支持哥哥也先的决定,他当然明白也先的担忧,立刻提出了另外一条路。 脱脱不花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阿噶多尔济,就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时候,正是弟弟说话的时候,可是他弟弟,却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般,一言不发。 “这样好了。”脱脱不花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也先,站起身来说道:“太师,我们一分为二,分兵两路撤退,也好迷惑大明军,不知如何追缴。” “大明军乃是预备军,缺少马匹,你我南北两个方向离开关内,也算是个完全之法。” “济农以为如何?” 济农意思就是副可汗,指的是阿噶多尔济,脱脱不花亲弟弟的职位。 此时脱脱不花询问阿噶多尔济,自然是让阿噶多尔济表态。 阿噶多尔济认真想了想说道:“我没什么意见。” 不反对,也是最大的支持了,脱脱不花松了口气。 北元汗廷的元裔依旧是草原上的贵族,黄金家族依旧拥有着极高的声望,而脱脱不花这些年,已经逐渐的从傀儡,获得了大部分元裔的支持。 也先这次军事失利,迫于无奈只好点头。 “那就分兵两路。”也先最终同意了脱脱不花的决定,分兵两路,一路从密云出北古口,一路从清风店至紫荆关,离开关内。 待众人散去,阿噶多尔济居然随也先一起离去,让脱脱不花,重重的叹了口气,连连感慨,无人可用。 阿噶多尔济与也先回到了也先的帐中,阿噶多尔济喝了一杯也先让侍从泡的茶水,连连点头。 “不愧是北苑贡茶啊,汤清澈橙黄,叶肥厚软亮,色青褐油润,味醇厚回甘,香浓而不腻,细品之下,还有果味留于唇齿,果然是好茶!好茶!” 也先满是笑意的说道:“这北苑贡茶,乃是当年前宋太祖赵匡胤在福建凤凰山建的皇家御茶,数百年了,当地人以此为生计,当然是好茶。” “济农啊,这次撤军你怎么想?” 也先也不再废话,他找阿噶多尔济,就是为了问问阿噶多尔济对于撤军的想法。 换句话说,问问阿噶多尔济到底站哪边? “自然是追随大石左右。”阿噶多尔济非常恭敬的说道:“兄长糊涂,昨日已经接到了军报,宣府杨王带了五万军驰援居庸关。” “从北古口走,大明军若是两侧夹击,从中拦腰截断,首尾无法接应,必败无疑。” 阿噶多尔济沉吟了片刻说道:“我自带本部,随大石自紫荆关出即是。” 也先看着自己另外两个弟弟,若是自己这俩弟弟争点气,他还用跟阿噶多尔济商量吗? 可惜除了孛罗之外,这俩弟弟,武上不得战阵,文却是大字不识一箩筐。 也就一个伯颜帖木儿还有点用,这伯颜帖木儿还是个精明,十分的喜欢大明。 “济农,你觉得我们从固安南下劫掠一番如何?大明无马军,城内军队不敢接战,要不这一趟,死了那么多好儿郎,却没什么收获,着实可惜啊。”也先眼中精光一闪。 他想要南下去! 此战在京城死伤颇多,彰义门外先锋军被斩首五千余人,其中有三千马军; 德胜门外,他弟弟孛罗死于野,步战死伤超过两万余; 西直门外,一万精锐马军被前后夹击,尽数毙命于护城河内,将西直门外的护城河都染红了! 一万三千余马军,三万余步战,死于战阵,却没啃下任何一处的民舍,更别说城墙了。 京畿坚壁清野,连密云这样的土城都是空无一物,这让也先非常的不甘,他想要南下的想法,越来越盛。 南下! 怎么也要抢一抢,劫掠些人口、牲畜、铁银等物,回到草原才不虚此行才是。 南下! 如果可以破掉一两座大城,劫掠几十万人口回到草原,那这一战,瓦剌人就谈不上输! 南下! 如果可以把朱祁镇带到南京,朱祁镇在南京复辟,那大事可成! 阿噶多尔济目光则有些闪烁。 说实话,他有点怕,于谦用兵,可谓是运筹帷幄,大明的新皇帝,也足够的勇武。 这一头扎下去,要是被大明皇帝给包了饺子,那就全军覆没了。 他抿着嘴唇,若有所思。 第67章 各怀鬼胎 阿噶多尔济不是傻子,这次大明京师之战,连下面的军士称呼大明京师也从汗八里改为了北京,知道这是一个难啃的骨头。 而且据他所知,大明守城的军士,多数都是各地调过来的预备役。 大明民兵这个战斗力,南下跑去劫掠,那是去打劫啊,还是去找死? 这就是他在也先说起南下时候,第一反应。 成吉思汗可以破开紫荆关和居庸关后,大掠河北、山东,是建立在金人龟缩,瑟瑟发抖不敢出战的基础上。 大明军队现在就在城外! 他的第二顾虑,则是考虑到元裔了。 其实元裔久居东蒙古高原,与大明打仗打了八十多年,也打腻歪了,很多人都被大明招安,兀良哈部,更是有大明忠犬的称呼。 有的时候,阿噶多尔济其实蛮羡慕兀良哈部,每次朝贡,兀良哈部都能得到大笔大笔的赏赐,与大明也多有商贸交通,兀良哈人过得比其他部族都要好一些。 南下劫掠,本就不高的士气,再碰一头包,那基本上可以原地解散了。 万一碰到大明皇帝生孩子、娶媳妇、过生辰,大赦天下,就地解散的蒙兀人,甚至可以获得大明的户籍,摇身一变,直接变成大明人。 岂不美哉? 大明那么多的鞑靼马队,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阿噶多尔济沉思了许久才说道:“这样,我率部前往清风店,清风店乃是出紫荆关的必经之路,若是大明军队在此设伏,我们损失就大了。” “不如我占清风店,大石南下,我也好为大石殿后不是?” 阿噶多尔济的潜台词是,如果也先战败,也好有个退路,打仗,未虑胜,先虑败,这是基本的军事考量,阿噶多尔济说的不无道理。 也先叹了口气,点头说道:“那也行。” 也先这边相谈甚欢的时候,脱脱不花则招来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脱脱不花的大儿子脱古思猛可,次子马可古儿吉思。 脱古和马可两个人的打扮颇为古怪,脱古乃是汉人打扮,右衽蓄发,浑身的书生气。 而马可年纪尚幼,仅有六岁。 脱古思猛可的母亲是兀良哈部首领沙不丹的女儿,沙不丹是大明的忠犬,崇尚汉学,脱古之前一直跟随母亲,学习汉学。 “脱古,你是长生天下的一个异类,但是此时到了部族生死存亡之际,我希望你能够摒弃私怨,以大局为重。”脱脱不花的语气满是感慨。 长生天下的异类。 脱古身为草原人却是饱读诗书,以右衽蓄发为荣,与草原格格不入。 但是脱古为人机敏,处事进退有据,叙事条理清楚,军政大事上多有独到之处,是他最出息的儿子。 可是脱脱不花这个最有出息的儿子,却是他最不想见到之人。 因为脱古的母亲与部属私通,脱脱不花知道后,盛怒之下,刺伤脱古母亲的耳朵和鼻子,割掉了她的舌头,将其送回了兀良哈。 兀良哈部首领沙不丹大怒! 沙不丹率领兀良哈部,直接脱离了北元汗廷,并且扬言,这等仇怨,世代无休无止! 虽然脱古的母亲失去了耳朵、鼻子和舌头,但是她依旧能写字,她回到兀良哈后,向父亲讲明,她并没有与部属私通,这全都是栽赃嫁祸。 而栽赃之人,是也先。 脱古逐渐长大,越来越表现出了他的贤德,也先担心脱古威望愈大,增大元裔在草原上的声望,才出此离间之策。 这一切都是绰罗斯氏的阴谋。 脱脱不花后来查明之后,才知道冤枉了脱古的母亲,但是脱古对脱脱不花的仇怨,也就比捕儿海稍小一些了。 这个最有出息的儿子,却对脱脱不花恨之入骨,脱脱不花重重的叹了口气。 脱古面色凝重,战事不顺,他一清二楚,父亲想什么,他多少也能猜到点儿。 “父亲,是有差遣吗?”脱古拉着自己弟弟的手,平静的问道。 脱脱不花拿出一封信来说道;“是,有大事要你去做。” 脱古从脱脱不花的手中拿过了书信,看了两眼,点头说道:“孩儿知道了,孩儿对父亲有怨怼乃是私怨,但是公事,孩儿身为元裔的台吉,知道该怎么做。” “孩儿告退。”脱古拉着马可的手,走出了脱脱不花的大营。 大军就要撤军,大明军队是否会衔尾掩杀,让整个军营里一片萧索。此次南下,可真是…一无所获。 马可抬着头看着哥哥的脸色,颇为天真的问道:“哥哥,父亲让你去做什么事啊?” 脱古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摸了摸马可的脑袋,笑着说道:“哥哥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很久很久不会回来,你要听母亲的话,知道吗?” “哥哥教你的课业,一定要按时做完,否则哥哥回来会生气的。” 马可一想到脱古的那些课业,就是愁眉苦脸,但还是点头说道:“知道了,哥哥,你不会不回来了。” 脱古看着马可的表情,颇为宠溺的捏了捏他的脸颊说道:“放心了,哥哥怎么会不回来呢?哥哥每年都会托人给你带去新的书,每年都会给你留课业!” “要是完不成,可是要吃戒尺的。” “你要好好读书,明事理,帮助父亲好好治理我们的国家,让百姓们不再颠沛流离。” 马可面色凶狠的看着脱古,忿忿的说道:“不许捏我的脸,都捏大了,如果不好看,就娶不到可敦了!” 脱古一听马可这么说,终于长笑了起来。 “阳光灿烂,大地宽广,驼羔从睡梦中醒来,烘干好的奶酪香,在风中飘荡。” “肯特山是我们的家乡,年末的雪,带来了春天的雨水,带来了无数的牧场,睡,明天醒来时,牛羊在草场上欢唱……” 脱古拍着马可的肩膀,哼着儿歌,最终将马可哄睡。 一个侍从在旁边低声的说道:“摩伦台吉,该上路了。” “嗯。” 脱古借着夜色,带着三个随从,向着德胜门而去,这三个随从是脱脱不花派来的,脱脱不花派人联系大明,这三个随从就是居中联系的人。 三个随从趁着夜色,将脱古送到了德胜门外,下马拜别了脱古。 而此时的郕王府内,朱祁钰挑着灯,在努力的研究于谦写的匠爵的奏疏。 “陛下,脱脱不花请求徘徊北古口处外三十里外,待也先从紫荆关撤离之后,想要与陛下秘密会盟。” 兴安从门外一溜烟的跑了进来,呼吸急促的说道:“于尚书就在门外,随行的还有一人,乃是脱脱不花的儿子,脱古。” “会盟?”朱祁钰一脸茫然的问道:“莫不是诱敌之策?” 这是朱祁钰的第一反应,随即反应过来,说道:“宣。” 朱祁钰第一次见到脱古,这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不卑不亢的行了一个稽首礼说道:“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免礼。”朱祁钰认真打量下脱古,这蒙兀人的王子,居然是个汉人打扮,他也是头一次见。 会盟这个词是非常对等的,但是以现在北元汗廷元裔的实力,也有结盟的资格吗? 朱祁钰倒不是非常热络,但是瓦剌势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道理,他倒是清楚。 若是平时,像脱古这类的台吉朝贡,也都是鸿胪寺的四夷馆接待,想要面圣,那真的不够资格。 奈何大明现在就像巨龙被抽了筋儿,翻个身都困难,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了。 “所为何事?”朱祁钰四平八稳的问道。 第68章 士农工商,高低贵贱 “臣带来了父亲的手书,还请陛下过目。”脱古将手中的书信,递给了侍在一旁的兴安。 脱古是个懂规矩的人,他的外祖父沙不丹曾经多次朝贡大明。 而且兀良哈首领沙不丹,多次还带着脱古的母亲,希望与大明达成姻亲之实。 但是大明这边反应平平,最后脱古的母亲,只好嫁给了脱脱不花。 朱祁钰接过了书信,打开之后,有些茫然的说道:“这是蒙文吗?” “父亲写的是汉字…”脱古为之一愣。 他随即反应过来,他父亲的字实在是太丑了,他看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 朱祁钰看着书信,这字能写的这么差劲儿,看起来的确是脱脱不花的手书了…… 这绝对没人能模仿的出来。 于谦接过了书信,瞅了半天,才开口念道: “统一四海的大皇帝陛下,猎鹰向陛下带去了长生天的问候,愿陛下如同天上的日月,明照四海而不遗微小,又如同山岳,连绵巍峨而颐养万物…” 朱祁钰觉得这个马屁实在是太过于生硬了些。 大明的文人比较含蓄,他们利用文言文的说话方式把马屁拍的不是这么露骨。 当然也有可能是于谦在润色,毕竟脱脱不花字都写成那样了,内容也不会优美到哪里去。 脱脱不花的这封书信,主要内容有四点。 第一:希望在也先退出关外之后,大明皇帝能够抽个时间到北古口外一趟,他准备了传国玉玺,献给大明皇帝。 第二:请印信封爵,希望大明皇帝能册封一个王爵给他,得到大明的支持。 第三:则是希望和大明互市,以方便商贸交通的来往,每年三千匹未曾阉煽的后山马为礼物,朝贡大明皇帝。 第四:则是希望大明军队不要对元裔撤出关内发动进攻,他们也将主动归还掳掠马匹、百姓、战俘等,来表达诚意。 朱祁钰看着脱古,又看了看于谦,于谦一言不发,而脱古则是一脸的坦然。 脱古是脱脱不花的诚意,他将自己最出息的儿子,送到了大明京师,并且会作为质子留在大明京师。 朱祁钰拿着手中的书信,笑着说道:“天色已晚,兴安,你领着摩伦台吉去四夷馆住下。” 他没有马上回应,而是先让脱古住下,商议后,再通知脱脱不花。 于谦知道皇帝有事问他,自然没有离开,等待着朱祁钰的询问。 “石总兵、广宁伯、范指挥使,孙都督,都出发了吗?”朱祁钰先问了下军事,按照预期,石亨、刘安、范广、孙镗都会在夜里出发,向着预定战场而去。 于谦俯首说道:“都已经出发了,只是…” “只是石总兵走之前,看着瓦剌大营兵荒马乱,就又去袭扰了一番,将子母炮置于瓦剌营帐之外,连续炮轰了数次。” “直到瓦剌人整兵备战,石总兵,才回营整备,南下去了清风店。” 于谦的脸色颇为无奈,石亨这人,走就走把,拔营之前,先去夜袭一番,才离开,可谓是便宜占尽。 “可惜了。”朱祁钰再道一声可惜。 他颇为无奈的说道:“瓦剌阵脚大乱,若是我大明精锐尚在,可一战灭敌!安能让瓦剌在京师门前逞凶!” 朱祁钰恨的咬牙切齿啊,大明朝啥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倘若大明京师三大营尚在,这群瓦剌人一个都跑不掉! 只是大明军队眼下都是训练月余的预备役,防守有余,进攻乏力至极。 若是围攻,反而可能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脱脱不花可是真心投诚?”朱祁钰拿起了脱脱不花的那封书信,满是疑惑的问道。 于谦十分认真的说道:“陛下,他真心与否,又如何呢?” “我们要的也不是他的忠心,而是要他牵扯瓦剌人的兵力,待大明国力恢复,无论忠心与否,真诚与否,都不值一提。” 朱祁钰思索了片刻,说道:“马匹的数量有点少啊,后山马三千匹未曾阉割,太少了些,最少也得万匹以上,我大明养马,三千匹连填满御马监都不够。” 于谦颔首言道:“臣去谈就是了,这些价码都会谈好的。” “但是臣以为陛下至塞外这件事,极为不妥,其他倒是都可以谈。” “陛下的战马就是后山马,虽然稍矮,但是耐力十足,向来都是怯薛军专用,臣以为战马之中的良马,可以算是脱脱不花的诚意了。” 朱祁钰两世为人,但都对马匹这种事,了解不深,郕王别看是个亲王,可是他那一年三千石的俸禄,也就正好养住郕王府的人罢了。 大白马和战马都是御马监的马匹,这还是监国之后才有的待遇。 于谦主持兵事多年,怯薛军是蒙兀军队中,精锐的精锐,数量不多,却又半数以上皆是重骑,三千匹真的不算少了。 整个肯特后山,都不知道有没有十万匹,能充当战马的则少之又少。 “好。”朱祁钰放下了脱脱不花的书信,拿起了于谦匠爵的奏疏,有些奇怪的说道:“于尚书平日里公务缠身,案牍劳形,为何要费这么多力气写这本匠爵奏疏呢?” “条条陈陈皆鞭辟入里,是早有这个想法吗?” 于谦看着朱祁钰满脸的疑惑,满是感慨的说道:“陛下,其实臣这个问题想了很久了,此大明之病入骨髓之疾,却无良药,是陛下以匠爵二字点醒了臣。” “臣才连夜想明白了,之前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事,自然要连夜写下这奏疏,臣怕死在了城外,这奏疏就永无天日了。” “陛下,所谓四民,士农工商,乃是自古以来的国之柱石。” “但是陛下,士子读书识字明理,却终身为仕途奔波,大明进士一科进士不足三百人,庶吉士只有三十余人,即便是算上举人,不足千数。” 其实在进士及第之后,除了前三甲,也就是状元、探花、榜眼之外,其余的进士还要考一轮,被录取之后,才能成为翰林院庶吉士。 这一轮考试决定了他们的仕途,考上了庶吉士,就可以在京任六部主事、御史,考不上庶吉士,进士及第,也不过是出京任各地县令。 一辈子不见得能进京为官。 大明读书人的内卷也是离谱中的离谱,卷的厉害。 于谦继续说道:“可是大明读书人又有多少?不下百万。” “虽然大明律,中举可为官,可多数都是县丞,终身辗转无法升迁。” “这么多读书人,读到垂垂老矣,还不见得能考得上举人,臣是在为他们寻摸了个出路。” 朱祁钰终于理解了于谦的目的,无心之语,却是给于谦指明了一条道路。 士农工商,皆为国之柱石,虽然明面上没有高低贵贱,但实际上,却是分的非常清楚。 士,其实都是学者和官员两种身份的结合体。 这么些读书人为了试图奔波一辈子,却连入仕的门槛考上举人,都摸不到。 读了一辈子书,手无缚鸡之力,打仗又打不了,匠爵,似乎可以成为另外一个选择。 “臣担心,他们不乐意啊,依旧在这小池塘里折腾,又能溅起多少水花呢。”于谦再次摇了摇头。 他只是想到了这种可能,但是读书人愿不愿意走这条路,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朱祁钰放下了匠爵的奏疏,颇为肯定的说道:“乐不乐意,那就由不得他们了。” “陛下…”于谦赶忙俯首准备劝谏,可是皇帝没说具体怎么做,让于谦也不知道怎么反驳。 朱祁钰笑着说道:“于尚书安心,朕知道轻重。” 太史公说得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读书人为啥在考不上举人,死读书,考不上举人的怪圈里转悠? 说到底,不过是名利二字罢了。 这群读书人,他们要是体面。 至于怎么体面,朱祁钰暂时没啥功夫去思考,暂且放一放,专心应对战事为好。 朱祁钰目露兴奋的说道:“于尚书,缇骑可曾安排出战之事?” 第69章 撤撤撤,连夜拔营! 于谦感觉整个人都站不稳了,眼睛瞪得老大,俯首说道:“陛下乃是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上次德胜门外,陛下涉险,的确有百般无奈。” “可眼下,大明大胜在即,臣请陛下三思!” 朱祁钰咂咂嘴,也知道大明皇帝亲自领兵出战,的确是满离谱的,最终点头说道:“那就不去了。” 于谦重重的松了口气,好悬没把他吓到,他还以为陛下又要一意孤行,带着锦衣卫们,带头冲锋去。 他这么大岁数了,可受不得这等刺激。 脱脱不花所率领的元裔,对大明的进攻意愿并不强烈。 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想法,整个旧北元汗廷的元裔,大约都有一种,能做大明的鹰犬是一种莫大的荣幸的想法。 他们看着兀良哈部吃香的喝辣的,自然是艳羡的很。 脱脱不花的嫡系,都是东蒙兀人,他们长期与大明交流,如果能开两三个互市,就是遇到白毛风,他们也不怕了。 白毛风是一种草原上极其恶劣的天气,雪下的极大,把营帐的顶都要盖住的雪。 关内人是很少见到那么厚的雪,一旦起了白毛风,就是几十天看不到天日,人马牲畜,万里踪灭。 脱脱不花本人对进攻大明,是相当抵触!其实八月初,脱脱不花就已经到了北古口,但是一直未曾南下,但是土木堡之战,大明精锐尽数阵亡,紫荆关接连被破,瓦剌人不停催促。 瓦剌势大。 他作为黄金家族的后裔,有自己的傲气! 他们曾经建立过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帝国!这就是他傲气的源头。 但是傲气这东西不能当饭吃,也扛不住白毛风,更扛不住元裔们想要自己的子女活下去的愿景。 更加扛不住元裔不断脱离汗廷,成为大明的鹰犬。 大明长期保持着大规模建制的鞑靼马队,这些鞑靼人哪里来的? 自然是脱离汗廷统治的元裔变成了鞑靼马队。 战马需要十选一,难道马队的骑卒,就不用遴选了吗? 在这背后,是无数的元裔离开草原,翻过长城,等待着大明的皇帝大赦天下,这群人就会换成明人的身份,正大光明的活下去。 元裔为黄金家族蒙羞吗? 脱脱不花放下了手中双青龙游戏火珠,此乃嘎啦宝石印信,乃是黄金家族的圣物。 桌上的另外一样,则是他要献出的玉玺。 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本来刻着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字样,早就被磨平了。 谁干的? 当年的中书右丞相脱脱。 献出玉玺,代表着一种服从的态度。 毕竟明太祖、明太宗皇帝就多次寻找此物,献出去,也是算是让朱明皇帝,得偿所愿了。 现在的局势发展,果然如同他所预料的那样,大明京师并没有兵败如山倒,而是挡住了瓦剌人进攻的步伐,甚至把屡战屡胜,士气高昂。 瓦剌人把他们鞑靼人拖入了战争的泥潭,不可自拔。 只是大明皇帝会答应自己会盟的条件吗? 要知道上一个出塞的皇帝是朱祁镇,已经直接被生俘了。 不过他本就没报什么期望,只希望单独朝贡,能换的大明朝廷的支持,元裔要和那群肯特山下的养马奴瓦剌人对抗,就不得不依靠大明朝廷。 “可汗。”一个近侍跑了进来,俯首说道:“可汗,大皇帝陛下答应了可汗,居庸关杨王和都督孙镗不会对我部撤离进攻。” “但是我们必须留下所有的俘虏、牲畜、和百姓。” “好!”脱脱不花站了起来,用力一击掌,兴高采烈的说道。 会盟成不成另说,安全的撤出关外,最大的保存他们的兵力,是燃眉之急。 “可有大明皇帝的敕喻?”脱脱不花立刻反应过来,这种事口说无凭,虽然不知道到底有几分真假,但是连封敕喻都没有,那就更不可信了。 “有。”侍从从怀里掏摸了半天,拿出了一本敕喻说道:“在这里。” “哦?”脱脱不花拿起了敕喻,认真的看了半天,不得不说,大明皇帝这个字,写的是真的好,颇有气势。 观字识人,人如其字,大明皇帝想来也是一个英气勃发的雄主才是。 “可惜了,大明皇帝只答应我们撤出关外,并未曾立刻答应我等会盟之事,实在是可惜啊。”脱脱不花郑重的收起了敕喻,说道:“来人!” “满都鲁,立刻命令我部准备离开,辎重除粮草外全部舍弃,军报记录留好,放置妥当。” “立刻拔营至密云安营,再至北古口,三日内,离开关内!” “撤!撤!撤!连夜拔营!” “静悄悄的,不要让瓦剌人知道。” 满都鲁是脱脱不花的第二个弟弟,异母弟,现在才十五岁,但是已经跟着他征战两年有余,算是他的嫡系中的嫡系。 满都鲁可比阿噶多尔济靠谱多了。 “是,可汗。”满都鲁问都没问,领命而去。 脱脱不花在做什么他一清二楚,他下的命令比脱脱不花更加严格,严禁喧哗,低声撤离。 那些打西面来的瓦剌人,被石亨炮轰了一番,正在梳理营寨。 此时正是悄悄撤离的好时候。 走的时候,满都鲁还让伙夫们,分给了俘虏、百姓三天的口粮和水。 这要是战事拖延,大明无法接收,这些俘虏要是饿死了,就耽误大事了。 有时候满都鲁很想问问脱脱不花,被西面来的瓦剌人架空,难道就不让黄金家族孛儿只斤氏蒙羞了吗? 他们是绰罗斯氏!是肯特山下的养马奴! 但是满都鲁从来没问过。当年的事,他年龄尚幼,完全不知其详,也不好多问。 但是现在他的这个哥哥,似乎已经想明白了,也开始接受现实了,放下了那些莫名其妙的黄金家族的自尊心。 对于元裔而言,这是好事。 …… 月朗星稀,朱祁钰依旧在处理着闽南来的公文,宁阳侯陈懋传来了消息。 朱祁钰拿着福建的战报,非常认真的斟酌着,征南大军,依旧在福建收尾。 他手中的军报,就是关于邓茂七余部与大明官军的战报。 【闽南道险而狭,山势险峻,纠纷盘互,灌木丛生,不逞之徒,往往跳穴其间。内可以聚糗粮,下可以伏弓弩,急可以远遁走,缓可以纵剽掠,将兵者难扑灭,地险然也。】 【又况括苍诸坑,颇产贡金,椎埋嗜利者因缘为奸,趋之如骛,聚众益多,若春风吹灰,经久不绝。】 陈懋大骂闽南刁民,说福建民乱占尽了地利,他的剿匪推进如何的难,希望朝廷不要怪罪。 但是在奏疏中,却提出了几个意见。 这几个意见,却和他大骂刁民截然相反,反而处处对百姓多有回护之意。 请示朱祁钰的意见。 第70章 位极人臣,封无可封 征南将军陈懋的意见主要有两个。 第一个就是首当其冲的矿坑,银矿的监管上,是不是可以取消盗矿者死刑?对民间采矿之事做出规范,减少官矿坑的定额等等。 化解矿工的怨恨。 第二个建议,就是严办福建布政使宋新,他庇佑士绅,为官不仁,治下无方,因为兵祸是否可以免掉闽南诸郡,税赋劳役三年,以安民心。 安定农民的惶恐。 朱祁钰认真想了很久之后,对着兴安说道:“你去唤来户部尚书金濂,朕有事问他。” 金濂正在忙着清点牛肉,反正一觉醒来,就又是一次大胜,城里的牛肉都快用完了。 大明皇帝八百里分麾下炙的想法,只能用更便宜点的牛肉和鸡肉来推动了。 他接到了宣见的旨意,就放下了手头的事,前往了郕王府。 “金尚书,这是宁阳侯陈懋的奏疏。”朱祁钰将陈懋的奏疏递给了金濂,让金濂拿拿主意。 “朕未曾到过福建,也不曾深入了解过叶宗留和邓茂七,更不知道为何福建到了民怨滔天的地步,宁阳侯陈懋的这两条意见,到底能不能安抚福建,乃至江南诸省百姓之怨气。” 金濂认真看了半天,他带着兵去的福建,并且在福建数月,多问问没什么坏处。 一场规模不亚于黄巢起义的大动荡,朱祁钰不得不认真对待。 金濂看了半天,俯首说道:“臣以为宁阳侯的想法,是极为妥帖的。” “这就够了吗?”朱祁钰愣愣的说道:“就只是取消盗矿者死,设置监理查验矿坑,查处布政使宋新,整治冬牲,免赋三年,就够了吗?” “这还不够吗?”金濂有些疑惑的说道:“陛下,百姓求的本就不多。” 朱祁钰依旧有些迷茫的问道:“求得不多,怎么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这是一县一府一省之事吗?” “波及福建、广州、江西、浙江数省之地的乱子,百万人影从,就做这些就足以平民愤了吗?” 金濂愣了很久才低声说道:“百姓们要的只是一口饭而已。” 朱祁钰呆滞了良久,心中五味陈杂,才重重的点头说道:“朕知道了。” 他看着陈懋的奏疏说道:“你对宁阳侯陈懋怎么看?” “他在正统年间,被罢了爵,是因为穷奢极侈、声伎满堂,乾没钜万,杀良冒功。” 陈懋的宁阳侯并非世袭,而是他在靖难之役中,凭借战功打出的宁阳伯封赏,而后靠着五次跟随明太宗皇帝北伐,奋勇杀敌,得封宁阳侯。 这是现在大明朝唯一一个靖难老将了,而后朱高煦造反,他又挂印出征,平定朱高煦造反。 常年佩征西将军印,镇守宁夏,任宁夏总兵官,威名镇漠北。 陈懋唯一的污点,就是乾没钜万,十分的贪财的同时,杀良冒功,被参赞侍郎抓到了把柄弹劾,最终被罢爵,但是很快,就恢复了爵位回京听调。 大概是打了一辈子仗,就不能享受享受了吗? 随着叶宗留和邓茂七越闹越大,七十岁高龄,再挂征南将军印,前往福建平叛。 七十岁在古代什么概念?那是人瑞。 金濂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臣与宁阳侯鏖战与闽地,生死相依,抵背杀敌,臣说什么,都有袒护结党之嫌。” 朱祁钰看着金濂就是不想说的样子,就是感慨,这做了皇帝,大约都是如此,听不到什么真话,所有的话都需要他自己去判断。 “那朕与于尚书、石总兵、广宁伯也是血战与德胜门外,那他们犯了错误,朕也不能怪罪他们了吗?”朱祁钰十分严肃的说道:“朕想听听你的想法而已。” 金濂还是为难,看着朱祁钰一再坚持,只好叹了口气说道:“陛下,若是宁阳侯陈懋从福建凯旋,陛下应以和封赏,奖励其征南之功?” “宁阳侯已位极人臣,封无可封。”朱祁钰知道金濂到底想说什么了。 大明封功臣爵位,王为开国辅运,公为奉天靖难,侯为奉天翊运,伯为奉天翊卫。 朱棣是奉天靖难,所以他封的最大的爵位就是公爵。 宁阳侯陈懋已经当这个宁阳侯整整二十五年了,他的功劳始终限定在奉天翊运这个圈子里,所以,也一直为侯。 奉天靖难之功才可以封公,朱棣手下大将张玉为了救朱棣,闯入敌阵力战而亡,朱棣靖难之后,封张玉为荣国公。 张玉的儿子是张辅,张辅也是靖难功臣,但是他只是新城侯,是在平定安南之后,战功赫赫,因为父亲是公爵,才最终恩荫为英国公。 土木堡之战,四朝老臣,大明柱石,自靖难之后南征北战的张辅,在土木堡殉国,死于乱军之中。 战死在朱祁镇北伐中的还有成国公朱勇。 虽然朱勇靖难年龄小没参加靖难,但是承袭父亲爵位的朱勇,乃是善战之人,随朱棣北伐,平定汉王朱高煦之乱,正统九年,统兵出喜峰口,两败北元汗廷。 英国公战死,成国公战死。 这就是朱祁镇的北伐,留给了朱祁钰的是一个东南糜烂,西南反复横跳,东北瑟瑟发抖,西北被瓦剌人直接开了口子,闯到京师的烂摊子。 陈懋封无可封,他没有一个在靖难时奉天靖难功勋的父亲,他只能在侯这一层不停的打转。 “陛下,宁阳侯陈懋班师回朝之后,自然会有人弹劾,介时陛下核准,即可罢宁阳侯的爵了。”金濂颇为无奈的说道。 封无可封,唯有一死,不想死,就得穷奢极侈,就得享受,就得犯错,这是自保的手段。 不享受,不自污,真的会死。 大约从秦时王翦开始,武将的命运大抵如此。 “得胜还朝,却要罢爵,哪有这样的道理?国朝正值用人之际,罢了陈懋,朕又要用谁?”朱祁钰颇为不满的说道。 在廷文武,被朱祁镇一下子干掉了三分之一,朱祁钰要用人,无人可用就罢了,还得自断手脚。 但是也让朱祁钰颇为欣慰,那就是大明即便是在损失掉了三分之一的在廷文武的情况下,依旧维持着良好的运转,甚至涌现出了像于谦这样的国柱级人才。 “可是入奉天靖难之功,不可封公,宁阳侯已经封无可封了。”金濂颇为无奈的说道。 “朕明白了。”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准了宁阳侯的奏疏。” 朱祁钰提笔,写下了自己的一些处理意见。 …… 而此时的瓦剌大营内,也先也是头疼不已,他在草原上,被鞑靼诸王塑造成了“再造竭忠守正功臣”。 并且几个鞑靼王串联在一起,居然敢自称太师,弄的也先颇为尴尬。 他意图一战灭明,但是在大后方,别人把他的行径定义为送大明皇帝回京,再造竭忠,大明守正功臣。 总之,现在他的后院也起火了。 他无奈的说道:“把正统合罕叫来,我有事问他。” 此时的也先,也不再称呼朱祁镇为大明大皇帝了,而是称呼他为合罕,合罕在草原上有统领的意思。 大明已经有了正儿八经的皇帝,而且这个皇帝,还在德胜门外,杀了他的亲弟弟。 他叫朱祁镇是有两个打算,如果这两个打算顺利的话,他既可以摆脱后院起火的危险,也可以化解面前的危急。 但是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脱脱不花已经跑了! 脱脱不花跑的时候,压根就没通知他! 第71章 去南京! “正统合罕,最近食宿可还好,惊厥之症,可有缓解?”也先乐呵呵的问道。 德胜门外一战,虽然朱祁镇保住了性命,可是却是吓到了惊厥。 带着朱祁镇过来的是也先的另外一个弟弟,俘虏了的大明皇帝朱祁镇的伯颜帖木儿。 也先非常不喜欢伯颜帖木儿,这个人和脱脱不花这些东蒙古高原的这群蒙兀人一个调性,都想要归附大明。 最离谱的是,伯颜帖木儿给自己四个儿子,取了汉姓,分别是白、梅、安、梁。 这是也先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好在,这个弟弟还算听话,虽然崇尚汉学,但是也只是自己喜欢,并没有带着自己的部族,投奔大明的打算。 “劳烦太师挂念,已然全部好了。”朱祁镇不动声色的说道。 他在礼仪上挑不出任何的毛病来,从小就被当做皇帝培养的他,自然练了一身皇帝本事。 比如这等厚脸皮就是皇家水平,明明手还在抖,却说已然大好。 也先点了点头,他看向了伯颜帖木儿。 朱祁镇坐在大撵上,被大明十三骑冲阵,还被射了铅子,虽然没有击中,但乱糟糟的战场,还是让朱祁镇吓得不轻。 朱祁镇到底是怎么治好惊厥之症的? 是伯颜帖木儿的女儿,莫罗,衣不解带的照料,朱祁镇才颇有安慰。 朱祁镇在瓦剌人的军营中不但活得很好,还有人照顾,就是这个莫罗。 也先命令人拿来了烤好的羊肉,亲自持刀给朱祁镇切了几片羊肉,他颇为感慨的说道:“正统合罕,此次出征,我也都是为了合罕!” “我就是看不惯新皇帝的小家子气!这刚一登基,朝臣朝见都不朝见了。” “正统合罕,你说这老小子,到底在防谁呢?” 朱祁镇五味陈杂,他当然知道那个庶出子,到底在防谁,当然是在防他回去! 朱祁镇拿起了桌上的酒盏一口饮尽,面色通红,眼睛似乎是要冒出火来。 伯颜帖木儿连自己的女儿都送到了朱祁镇的床上,伯颜帖木儿在入关大明的事上,也一直以再造竭忠,送还皇上为说辞,哄骗朱祁镇。 朱祁镇信不信,反正伯颜信了。 朱祁镇相信不相信,他们的确是这么做的,只不过送的方式,有点激烈了,沿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朱祁镇才不管百姓死活,他只想回去。 站在朱祁镇的角度,他已经到了家门口,朱祁钰带着于谦,把他的家门给堵了,不让他回去,他怎么能不气呢? 瓦剌人都把他送回来了,那个弟弟居然不让他回家! “我看呐,是在放着防着合罕回去后,再登皇位呢。”伯颜帖木儿举杯愤愤不平的说道:“小家子气。” “小家子气!” 也先颇为欣慰的看了一眼伯颜帖木儿,自己这个弟弟平日里和自己政见不合,但是大事上,却从不违反他的想法。 “正统合罕,瓦剌大军驻扎西直门外,大明新皇帝,不想让合罕进城,这样,北京不让进,咱们就去南京。”也先喝了口酒,低声说道。 朱祁镇有些呆滞的问道:“去南京?怎么去?” 也先哈哈大笑,而朱祁镇旁边的袁彬面如土色。 袁彬是一名普通的锦衣卫,他的父亲袁忠是朱祁镇尚在潜邸时的校尉,他也做了校尉,土木堡之战中,他的战友或死或逃,只剩下了他和一名鞑靼人护卫在朱祁镇的左右。 袁彬没读过多少书,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皇上,不应该被人当做马前卒做驱使。 他刚要说话,却被喜宁狠狠的瞪了一眼。 也先拍了拍手,两名瓦剌人抬出了一副堪舆图,他十分兴奋的说道:“于谦用兵如神,我远不如也,打不过他,北京城,合罕是回不去了。” 也先话头一转,高声说道:“但是南京城,却是回得去啊!” “于谦调集了大量的明军云集京师,二十万的备操军入京,整个京畿、河南、山东等地防备极其空虚,从固安、霸州可至保定府。” “我的探马已经回报,保定府守军不足三万。” “从保定到河间只需三日,从顺德到东昌只需两日,日夜行军,至顺德,乘舟南下,半月余,可至南京!” “南京城可没什么于谦和新皇帝,拦着合罕重掌大局!” 朱祁镇呆滞着看着堪舆图上的内容,面色颇为古怪的说道:“那…那…” 喜宁立刻附和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上重登大宝之位有望,神器再握,定可还大明以朗朗乾坤!” 伯颜帖木儿看着火候差不多了,笑着说道:“合罕勿虑,小女仰慕合罕之英朗,誓要追随合罕南迁。” “合罕有所不知,小女已经有了身孕,必常伴左右,与君同生共戚。” 这就是也先的第二个目标,让朱祁镇娶了莫罗,这把姑娘的肚子搞大了,哪有不娶的道理? “这…这…”朱祁镇一时间有些茫然,他看着地图上的南京地理位置,眼神中终于变得越来越炙热。 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说道:“但凭太师主张了。” “好!好!好呀!”也先一拍桌子,拿起了酒杯,大声说道:“正统合罕,来,我们共饮此杯!为大计贺!” 也先为什么坚持走紫荆关而不是走北古口,除了担心被北元汗廷的元裔们背刺以外,他更想要的是重铸大元帝国之荣光。 正统十四年,十月十五日,风里带着塞外的寒冷,吹到了大明京师。 已经进入了寒冬的日子,护城河上的水面,开始慢慢结冰,前几日,大冬天的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的确如同徐有贞所言,天象有异。 大明出了朱祁镇这么个皇帝,没有异象才是怪事咧。 朱祁钰起了个大早,开始巡视城防,按照于谦的估计,瓦剌撤兵就在这几日。 瓦剌人的士气已经不足以他们发动对大明京师的任何攻势了。 脱脱不花紧赶慢赶的脱离战场,但还是碰到了杨洪带领的五万勤王军,而都督孙镗带领两万人接应,正好和脱脱不花撞到了一起。 脱脱不花是连夜跑路的,杨洪军队是日夜行军,奔赴京师,陛下要求他们尽快前往固安、霸州一线,防止瓦剌人狗急跳墙。 于谦防备的是瓦剌人南下仿照成吉思汗铁木真之旧事。 成吉思汗当年打金国,就是攻不下京师,就大肆劫掠,搞得民不聊生。 但是于谦怎么都不可能想得到,朱祁镇正准备南下去南京! 脱脱不花跟大明军队大眼瞪小眼,他老远就看到了杨洪的牙旗,立刻派出了探马,带着来自朱祁钰的敕喻,差点打起来的军队,终于停了对峙。 阿噶多尔济的想法是对的,从北古口撤退,如果被大明军知道,拦腰打断,那只有溃败。 但是阿噶多尔济不知道,脱脱不花请来了朱祁钰的敕喻。 杨洪看到了敕喻,脸上数度变色,最终下令放行。 脱脱不花知道之后,连密云都没去,直接奔着北古口而去,本来要三天的路,他一天一夜就赶完了! 直到从北古口出,看到了茫茫草原之后,脱脱不花长长的吐了口气,劫后余生。 也先的情况就大大的不妙了。 第72章 我笑那于谦无谋,石亨无智 脱脱不花跑掉的时候,暗自窃喜,得亏自己跪的快,跪的慢一点,怕是要跟这位威扬草原的杨王打一仗了。 打得过吗? 两方都打了几十年,都是知根知底,还没脱裤子,就知道必输无疑? 打个屁。 脱脱不花不知道的是,他能够从北古口脱逃的主要原因,朱祁钰批红的主要原因,是脱脱不花沿路未曾烧杀抢掠,倒是拉了几个村寨的壮丁,但现在都还给了大明。 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朱祁钰始终认为,打狗,不能把狗,逼到墙角里,否则,狗真的会拼命的。 大明已经完成了类似合围,把脱脱不花逼迫到不得不和也先和解,枪头对准大明军,那实属不智。 大明的主力都是预备役啊! 脱脱不花顺利的跑路了,但也先和阿噶多尔济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也先完全不知道固安和霸州已经重兵屯集,就等着他一头扎上去呢。 也先带领大军来到了固安城下,他拿出了千里镜仔细的观察了一番,护城河已经结冰,城头上的守军并没有多少,而且十分的松懈,唯有几个似乎是连夜巡视,靠着城头五凤楼的木柱打盹。 好!大事可成! 也先深吸一口气,也不疑有他,也未曾下令扎营,直接下令瓦剌大军直接攻城。 打下了城池,还用扎营吗?住在民舍里,不比住在城外强? 还能抢劫一番。 “唾手可得啊。” 也先收起了千里镜,撑起了身子,颇为感慨的说道:“大明赢了八十一年了,你们老是赢!你看这城墙,乃是土坯,高不过两丈,马匹只要轻轻一跃,就可以跳上去!” 也先坐在大撵上,头顶是狼头大纛,在寒风中阵阵飘扬。 胜券在握。 瓦剌步战提着大楯,向前前进,将木板放在了堑壕之上,准备通过的时候,固安城头突然响起了一声声的巨响! 大将军炮的声音! 也先一听到这个声音,一个激灵。整个人猛地站了起来。 有点应激反应了,实在是石亨天天拉着子母炮到他的营里放炮,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他看到了不远处的城头上,城垛的土坯被推开,露出了一个个黑洞洞炮管,火炮声整天! 而与火炮声相得益彰的是马蹄声,两队大明骑卒从不远处的山口杀出,待到炮火声渐渐变小的时候,让也先梦里都惊惧的火铳手,再次出现在了城头,不停的对瓦剌的步战阵射击。 这是在排队枪毙啊! 也先眉头紧蹙的看着那队骑卒,他本来以为大明的火器因为一些特殊的办法,可以在雨天射击,只要天气放晴,箭矢可以对这些骑铳手、铳手造成威胁。 但是他错了。 这些铳手的射程,比箭矢更远,他们的阵型更加分散,甚至不耽误大将军炮和子母炮对步战的轰击。 瓦剌军哀嚎遍地,也先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明的火炮、火铳收割瓦剌军,却没有丝毫的办法。 “通传全军,先锋变殿后,大军撤退!快快快!”也先看着战场上的形势,终于下了一道命令。 虽然他没有把固安放在眼里,但是依旧按照习惯,让先锋军试探攻击,大军可以撤退。 先锋军呢? 先锋军,收到的命令是殿后,就是用他们的命,阻拦大明军队的追击之势。 也先再派两千军前往霸州,霸州乃是刘安驻守,正等待着戴罪立功的他,直接以十倍的兵力,将也先派出的两千军,团团围住,吃的干干净净。 至此,也先的南下计划彻底宣告破产。 别说去南京了,他连固安都过不去。 也先颇为懊恼,但是只能继续撤退,向着清风店而去。 阿噶多尔济按照他和也先的约定,来到了清风店,这里已经接近太行余脉,丘陵渐渐变多,清风店位于拒马河之内,两侧的丘陵,将清风店围成了一个口袋。 阿噶多尔济勒马停驻,看着清风店的地形,心神安定了几分,便大笑不止。 伯都满是疑惑的问道:“济农为何发笑?” 阿噶多尔济摇头说道:“我笑那于谦无谋,石亨无智啊。” “我若是于谦,就于这两侧丘陵之上设伏,待到我军行半,以滚木落石击之!我等其实要落个大败而归!” “驾!”阿噶多尔济言毕,向着清风店而去,河面已经结冰,阿噶多尔济牵马而行,只是他忽然眉头紧皱的问道:“伯都,可曾派出探马搜山?” “派了,并无异常。”伯都据实以答。 阿噶多尔济挠了挠头,他这心里总觉得有点怪异,但是又说不上哪里怪异。 他看着两侧的丘陵之上,并无异常,便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等到大军行至过半的时候,他终于松了口气,正在松懈之时,轰鸣声再次响起。 一语成谶。 石亨早就带着三万人驻扎在了清风店的两侧山崖,等的就是现在。 探马为什么没有发现他们呢? 石亨在大同府与瓦剌人、鞑靼人征战多年,深知他们斥候喜欢探查的方法,如何隐蔽,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一件难事。 他带的三万人,光大将军炮就有一百余门,子母炮三百余门,这种规模的炮战,声音如同滚滚惊雷一般,在阿噶多尔济的头上猛然炸响。 当然,阿噶多尔济要求的滚木和落石,那也是不再话下,只不过是时间仓促,滚木不是很多。 落石都是鲜炸的,安放的火药轰鸣的响起,滚石带着呼啸之声,砸向了阿噶多尔济的鞑靼人。 石亨直接因地制宜,直接炸了山崖。 在阿噶多尔济侧面的山崖突然传来了爆鸣声,山石被炸裂之后,本就被前两日大雨滂沱冲的有些不稳的山体,在轰鸣中,终于形成了滑坡。 阿噶多尔济生于草原,长于草原,他哪里见过山体滑落是什么? 山体如同脱落一样,泥土、树木、石块,从山体上脱落,开始十分缓慢,随后声音越来越响,土木石铺天盖地,向着阿噶多尔济的军阵而去。 阿噶多尔济的瓦剌军如同淹没一样,瞬间被吞没。 石亨站在南侧丘陵之上,直道可惜,若非拒马河河面结冰,这一下,就能灭掉敌人大半! 但是炮声一响的时候,瓦剌无数人都逃向了河对岸,算是躲过了这必杀的一击。 正当石亨准备下令全军接站杀敌的时候,突然看到了远处也先的狼头大纛。 站的高望的远,他看到了也先的军队,深吸了口气,大声喊道:“结三才阵!” 三才阵,是一种极为简单的变阵,大概就是分为站锋队,主要是大楯,腰刀;跳荡队,主要是铳手;驻队,主要是预备役,手持短兵。 这个阵型却是主要以防御为主,每阵百余人,主要是为了防止别人冲阵。 “诸将士听着,咱们逮着大鱼了!能得到陛下多少赏赐!全看你们手里的家伙了!” “如果敌人冲上来了不要慌。” “要是实在是怕,就唱一唱把铳歌!” “谁要是敢退!老子一刀砍了他!” 石亨知道自己这三万人绝对吃不下也先的大军,他的目的就是最大限度的击毙伤敌军,消耗对方的有生力量。 而不是全歼对手。 掌令官迅速将总兵官的军令传到了各指挥手中,随即个个把总,小都统开始整理队伍。 这都练了很多遍了。 石亨非常担心会溃营,更加担心来不及结阵,瓦剌人就冲了上来。 第73章 京师保卫战,大获全胜 石亨在与也先先锋军的接敌过程中,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于谦制定的所有作战计划里,全都是趋近于防守,而非进攻。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太阳高悬,而大明军队以高打低,占据有利地形,士气旺盛,尤其是几次接战都是战而胜之。 即便是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基础上,大明军队依旧在敌人的进攻之下,频繁的收缩着防线。 三才阵是一种最简单的阵型,简单但并不代表着它不好用,相反,军队不就是讲究个简单易用吗? 只能说预备役在战技术上,真的很差。 明明已经训练了很久的叠枪法,却依旧懒驴拉磨一样,磨磨唧唧。 石亨指挥着军队,大明的防线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即便是在有火炮、火铳的帮助下,瓦剌人还是非常顽强的冲上了丘陵的山包,白刃战一触即发。 石亨忧心忡忡的看着局势,他的手铳已经完全打坏了,不得已,他拿起了身边的钩镰枪。 其实铳手和弓手差不多,如果被近身就会陷入到巨大的劣势之中,但是仗已经打到了这里了,就没有退后的道理。 阳和门外,他被大同府镇守太监郭敬出卖,几骑逃离了阳和门,立刻被下狱。 这次,他不打算逃了。 上次是被泄露了军机,他不甘心,大明的将士也不甘心,他们将命交给了石亨,就是为了冤魂长眠,将出卖他们的人,一起拖入地狱。 陛下替他把郭敬杀了。 这次没人泄露军机,他不准备走了。 一个军人放弃自己的抵背杀敌的战友之时,这个人几乎就废了,石亨很庆幸,自己现在还有勇气,亲上战场。 是时候,证明自己了! 他将牙旗插在地上,翻身下马,钩镰枪向前,大声的喊道:“白刃战!” 下马杀敌,就是放弃了乘快马逃离战场的可能,就是背水一战,就是你死我活。 大明军队和也先率领的瓦剌人的战阵,猛然的碰到了一起。 大明的军士虽然是预备役,但是他们并不怕死,也不想逃,如果想逃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 大明皇帝的圣旨传到地方的时候,就可以逃,在进京的路上,可以逃,甚至在京营的老营里,也可以脱离军籍。 逃兵不杀,是大明皇帝的敕喻。 没什么好逃的,他们被教会的只有一个,用一切能够杀死敌人的办法,杀死敌人! 用自己的抬枪、用自己的手铳、用自己的弓箭、用自己的钩镰枪、用自己的腰刀。 用手臂!用脚!用自己的膝盖!用自己的脑袋!用自己的膊肘!用自己的牙齿! 咬,也要咬死敌人! “杀!” 震天的喊杀声充斥着清风店的缓坡,大明军士们用自己的生命,碰撞到了瓦剌人的精锐部队。 于谦运筹帷幄不假,但是他并没有估计到阿噶多尔济这群鞑靼兵,才是开路先锋。 导致埋伏的突然性和手段,全都用在了鞑靼人的身上,而不是瓦剌人身上。 显然瓦剌人更加精锐。 石亨用力的一脚将一名瓦剌人踹翻在地,手中钩镰枪在对方脖颈上一划,血液喷溅而出。 他猛地摘掉了面甲,这玩意儿的体验,实在是太挡视线了。 一根长矛猛地刺到了石亨的甲胄之上。 石亨穿的是板甲,这甲胄的弧面让瓦剌人的长矛刺下,立刻划开。 电光火石之间,石亨拉住了对方的长矛柄,抄出腰刀,插进了对方的脖颈中。 石亨用力一推刀柄,腰刀没入对方脖颈。 “哈!” 他面目狰狞的用尽力气一划,将瓦剌兵的脖子霍出一个婴儿胳膊大小的血口来! 血液猛然喷了石亨一脸,石亨啐了一口血沫,用手一抹,拍了拍板甲的位置。 好东西啊。 如果大明军可以人人配上此甲,那长驱万里灭瓦剌,还不是易如反掌?! 石亨浑身是血,如同魔神一样站在战场上,让围攻的瓦剌人,心生震颤,而不敢上前。 “干恁娘!再来!” 他暴怒一声,再次提着钩镰枪向前冲锋。 石亨带领的精兵立刻戳开了瓦剌人的一个口子,瓦剌人的阵线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于谦的确没有料到阿噶多尔济带着鞑靼人给瓦剌人开路。以东西蒙古人的矛盾,鞑靼人给瓦剌人开路,他怎么会料到呢? 但是于谦本着料敌从宽的原则,安排了杨洪、孙镗作为清风店的援军。 只有清风店最为危险,固安和霸州都有城池,即便是土坯,那也是地形优势。 远处杨洪的牙旗出现的时候,石亨才重重的松了口气。 大明军队的援军,到了。 杨洪见势不妙,立刻下令,直接进军杀敌,宣府军都是精锐,变阵迅速,只用了半刻钟,就开始有组织的冲击瓦剌大军。 一场血战开始了。 天空的乌鸦和秃鹫成群结队的飞过,这些食腐类的鸟类,似乎是嗅到了食物的味道。 而天空之下,硝烟弥漫将整个战场弥漫,四处都是喊打喊杀的声音。 血液汇集,最终将整个清风店两侧的山崖染红,战场上的军士们,用着自己一切能用的手段,杀死对手。 即便是最后时刻,依旧有些军卒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狠狠的攥着敌人眼眶,哪怕是死也不能让对手好过!哪怕是死也要争取一些战友杀敌的机会! 大明军士是英勇的,血战极其惨烈。 瓦剌军在宣府军加入战场之后,逐渐崩溃,他们开始有计划的撤退。 留下了一道道殿后的军队,向着紫荆关的方向逃窜。 “杨王。”石亨依旧带着带血的甲胄,寻到了杨洪,气喘吁吁的对着杨洪,打着招呼。 “这个,好东西!”石亨拍着自己的板甲,虽然上面有了好多凹坑,但是却没被穿透。 “这是什么?”杨洪看了半天,不住的点头:“好东西!我大明有此甲十万,天下之大,哪里都可去的!” 杨洪正在指挥着军士打扫着战场,将敌人和大明军士的尸首分开,大明军士厚葬,而瓦剌人的尸体,堆叠在柴火垛上,准备烧了之后,盖上封土。 防止瘟疫滋生。 让天上食腐动物颇为可惜的是,他们盘旋了半天,只能等大军撤退才敢落下。 六十八岁高龄的杨洪,虽然已经两鬓斑白,但是依旧中气十足,身高马大的他,并没有因为年龄,失去军将该有的上阵杀敌的勇气。 草原上的瓦剌人盛传,杨王之威名,说他胸有韬略而神鬼莫测,手操剑戟而星斗垂芒;摧锋万里,轰雷迅电。号令三军,则烈日秋霜。 “石总兵,伤亡如何?”杨洪看着满地疮痍的战场,颇为感慨。 石亨犹豫了下,才无奈的说道:“死伤五千余人,说来惭愧,被火铳炸膛伤的军士,比被瓦剌人击伤的还要多。” 火铳火药被吹到眼里的,火铳火药塞多了炸膛的,紧张乱开枪打伤前队的,暴露了大明军训练不足的缺陷。 但是! 大明赢了! 瓦剌人夹着尾巴,狼奔豕突,仓皇而逃! 杨洪出乎意料的看着石亨,看着满地的尸体,面色古怪的说道:“狗鞑子至少留下了上万尸首,仓皇而逃!石总兵大有可为啊!” 其实当杨洪的牙旗亮起的时候,瓦剌人已经开始准备迅速通过清风店了。 所以他带着宣府两卫军,就砍了四百八十首级,远不如石亨之功。 石亨苦笑着说道:“杨王说笑了,若非杨王赶来及时,我带来这三万人,怕是都要折在这里了。这帮狗鞑子,确实凶悍啊。” “也先劫掠的牲畜、百姓也全都留下了,阻拦我大军的追击,这瓦剌太师还是有些急智的。”杨洪十分遗憾。 本来衔尾追杀是最好的时候,但是也先也不是善类,急切之下,断尾求生,也想到了阻拦追击的法子。 这些天打劫的东西,一股脑丢在了清风店。 石亨又啐了一口血沫,满是不屑的说道:“要不说也先狂悖,清风店乃是紫荆关必经之路!居然没有留下人驻守,他不吃这亏,哪里知道我大明军士之勇武!” 也先跑到紫荆关的时候,还依旧小心翼翼的让先锋先入城,待探明紫荆关仍由瓦剌人占领之后,才缓缓入城。 他命令大军盘点损失,此次进犯大明,光瓦剌正军就损失了三万余人,骑卒就占了一万有余,让也先面色颇为难堪。 他本打算南下,即便是不能把朱祁镇送到南京,也可以劫掠一下南方,但是在固安、霸州碰的满头是包。 在土木堡都没死这么多人! 也先看着堪舆图,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初成吉思汗手下大将哲别巧夺居庸关,却没有久留,而是两年之后,成吉思汗攻破了宣化等重镇,才再次占据居庸关。 朱祁镇在土木堡觉得地势开阔,决定与瓦剌决战,是军事冒险。 他也先,未破宣府,直逼京师,意图一战灭明,也是军事冒险。 正统十四年,诞生了这么一对卧龙凤雏,让天下人惊呼,真的是彪子配狗,将遇良才啊! “伯颜帖木儿,命令大军修整一日,立刻撤回草原,紫荆关不能久留。”也先看着堪舆图,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妙。 杨洪的牙旗他是认识的,宣府支援了清风店,若是大同府军和石亨、杨洪再同时赶至紫荆关围杀,他绝对逃不出去! 杨洪都到了,郭登还远吗? 这俩将领,都是拒绝给朱祁镇开门的将领,现在是巴不得朱祁镇死于乱军之中! 然后借口战场没有分辨清楚,太上皇他…殉国了。 杨洪和郭登可不是于谦,他们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命的主儿,拒绝给朱祁镇开城门,这就是生死之仇! 可惜,别的本事没有,保命本事一流的朱叫门,在袁彬的护持下,再次活了下来。 又受到了一些惊吓,在莫罗的怀里钻着。 不过也先也顾不得朱祁镇了。 本来打算在紫荆关修整几日的也先,决定明日就火速出关,直奔草原! 这要是被合围了,必死无疑! 阿噶多尔济懊恼不已! 他要是跟着脱脱不花,现在也跑了。 杨洪出现在战场,就代表着杨洪并没有同鞑靼人作战。 虽然阿噶多尔济不清楚内情,但想来,他那个善于屈尊人下的哥哥脱脱不花,不知道献出了什么好处,让大明皇帝放行了。 但是他阿噶多尔济跟着也先,在清风店死伤惨重,而他的哥哥却是毫发无损。 离谱。 此时颇为狼狈的阿噶多尔济和也先互相对视了一眼,颇有些无奈。 “太师可有什么灭明良策?”阿噶多尔济略有些不甘的问道。 他们明明已经抓到了大明皇帝,明明已经消灭了大明京营最精锐的部队,明明已经打到了北京城下。 但是依旧拿大明没有什么办法!太憋屈了! 也先的手点在了宁夏的位置,露出了一丝阴狠说道:“我们手里还捉着一个朱祁镇呢,这可是正统合罕啊,他还是有点作用的。” 次日的清晨,瓦剌军在天未亮的时候,立刻全面撤离了紫荆关,奔着茫茫草原而去,而石亨和杨洪赶到之时,只看到了紫荆关的残垣断壁。 不得不感叹,马军多,跑的就是快,一溜烟就找不到了。 朱祁钰收到了固安、霸州、清风店的战报,大明终于将瓦剌人驱逐出京畿地区,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大明军正军两万五千余人,备操军二十万余参战,死伤近三万余人,和瓦剌几乎旗鼓相当。 但是仅西直门外被卯那孩突袭,就死了大约两万。 而卯那孩的突袭成功的原因,是因为都督魏兴,不尊将领,私自回营,导致前军后军失调,才被卯那孩钻了空子,抓到了机会。 朱祁钰震怒,立刻命令锦衣卫抓拿,开始了查办魏兴。 瓦剌鞑靼联军人近七万骑卒,十五万步战,突袭大明京师,死伤俘将近四万余人,这其中约有两万骑兵,所有劫掠财货百姓都留在了大明境内。 脱脱不花的嫡系,完全是跑到京畿观光了一番,啥都没干,心惊肉跳了一番返回草原。 最大的胜利者,是善于逃跑、能进能退、能屈能伸的脱脱不花! 脱脱不花,不仅没有损失,还跟大明建立了一丝默契。 害,真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哟。 “京师保卫战一战,大明大获全胜,全仰来于尚书运筹帷幄。”朱祁钰将京师保卫战这一战的功劳,都落在了于谦身上。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皆仰赖大明军士死战不退,大明百姓众志成城,戮力同心,方有今日之胜!” “该到论功行赏之时了,于尚书可拟好了奏疏?”朱祁钰提到了封赏之时。 有功者赏,有过者罚。 魏兴之罪责绝对不能依于谦的说法,戴罪立功,他必须死,查办就是把问题查清楚,让他死的有杀鸡儆猴之效果。 朕的军队里,容不得这等害群之马! “请陛下御览。”于谦将两封奏疏递了上去:“清风店、固安霸州之战,臣等详细军报和掌令官军文,汇总之后,面呈陛下。” 于谦重重的松了口气,大明赢了,但是他又紧张了起来。 赢很难,但是接下来的局面,会更难。 如何让大明再次伟大,就成了此时君臣心中最重的问题。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急症已缓解,慢症呢? 大明日后何去何从? 面前这位大明新君,能不能带着大明继往开来? 于谦的答案是—可以。 他坚信。 第74章 亡国之君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京营忻城伯赵荣不赴营操练,以致军容不整、纪律全无,士卒喧哗、行伍错乱。” “镇守山海、永平总兵官应城伯孙杰,素无将略,不恤人难,士卒嗟怨,军政废弛,广宁战危,临阵怯战。” 于谦的第一份奏疏上面就是两个勋臣伯爵,一个忻城伯,一个应城伯,于谦在陈述不用他们的理由。 打完仗了,于谦向陛下解释了自己用人的原因。 这种事必须要说清楚,为什么宁愿从牢里捞出石亨和刘安来,也不用勋贵和某些人。 朱祁钰详细的看完了于谦递过来的奏疏和证词,有些疑惑的问道:“这就是为何让范广进京的理由吗?” 范广辽东都指挥佥事入京,出任京师左副总兵官,石亨副将。 宣府是总兵官杨洪主持大事,大同是因为朱祁镇敕喻紧急升迁为大同总兵官的郭登主持大局。 而刘安,是之前的大同总兵官。 石亨、刘安、杨洪、郭登,都是总兵官,唯独东北方向的总兵官孙杰,于谦在打仗的时候,提都没提。 “臣不敢用他,怕招致灾祸。”于谦无奈的说道。 历来大抵如此,有人为了大明拼死拼活,有的人前方吃紧,后面紧吃,有的人活着,但是他们已经死了。 朱祁钰认真的看了半天,说道:“卢忠,你拿去,确有此事,那就办了。” 留着他们吃大明的粮食吗?! 他拿起了桌上的朱笔批红,递给了卢忠。 于谦愣了愣,他只是想陈述理由,陛下居然查办。这实在是…… 这封奏疏,上面还有徐有贞的签名。 这个都察院的扛把子,可以说是于谦的政敌,徐有贞是坚定的南迁派,而且身体力行,将妻儿老小送到了南方,于谦说往东,徐有贞必然说往西。 但是在这封治罪的奏疏中,两个被查办的忻城伯、应城伯,却一致同意。 能让于谦和徐有贞这两个政敌,握手言和,俩人合起伙来查办,可见忻城伯、应城伯多么不得人心。 尤其是这个忻城伯赵荣不赴营操练,可不是一次两次,好在赵荣带领的军士,全都由孙镗训练都督军务,否则怕是要出大事。 朱祁钰打开了第二封奏疏。 “石亨功擢武清侯,杨洪功擢昌平侯,刘安复广宁伯,范广进指挥同知…”朱祁钰认真的看了一遍,都是因功进爵,名号都是奉天翊运,可以说是赏罚分明。 他没有马上批红,而是问道:“这次参战的所有军士可有封赏?” 奏疏里没有,朱祁钰才会发问,打仗的是军士,受封的是军将,他当然要问。 “按制犒赏,无功不赏。”于谦立刻说道。 他多少摸出了点当今陛下的脾性,当今陛下对普通军士尤为关心。 甚至在十团营和军士同吃同住了月余,如普通军士那般操练,对参战之军士,自然是多有关注,也不意外。 “无功吗?军士奋勇杀敌,不参战的军士,也是出城作战,风餐露宿,在朕看来也是,无过亦算有功。”朱祁钰对于谦的说法并不认同。 没打仗,是他们的防区没被侵扰,只是执行任务,岗位不同罢了。 于谦认真思考了下说道:“臣以为…不妥。” 朱祁钰看着依旧执拗的于谦,想了半天说道:“那就以犒赏为名,每人额定五两现银,折合成酒肉米粱,分发给参战军士。” 于谦是兵部尚书,对于领兵打仗这件事,比朱祁钰在行,朱祁钰并没有用自己的业余挑战人家专业的想法。 只是觉得军士辛苦,皇帝不差饿兵,多少也该意思意思。 于谦一听是犒赏,也没了意见,无功不受禄是大原则。 但是陛下的意思是犒赏激励,那就没啥问题了,五两现银折酒肉米粱,至少能好吃好喝好一个月了。 “陛下仁善。”于谦代表了大明参战的所有军士谢恩。 “仁善?于尚书不知道,这段时间不知道多少人上书,阴阳怪气朕薄情寡恩呢。”朱祁钰摇了摇头。 他未登基就在午门外摘了无数的脑袋,流放了这群人的家属。 通惠河上还挂着一大堆的黑眚,大明的水猴子们的尸首,还在示众。 登基之后,他就抓了凤阳诗社的十四人,现在也不给处理意见,就这么关着,无数御史、给事中的奏疏都被他拿去当柴烧。 一大批囤货居奇的奸商,已经查的差不多了,哪天想起了,自然是推到午门外斩首示众。 奸商惯不得,大明的经济太脆弱了,几乎没有。囤货居奇真的会害死人的。 苏太祖就曾经瞪着眼睛,大声喊着:倒卖粮食的奸商,立刻枪毙,枪毙!我要求,立刻,马上! 朱祁钰干的这些事,这不是薄情寡恩、独断专横是什么? 某些人口中,他们惧怕的亡国之君的样子,越来越清晰了。 “上次朕说的那个英烈祠,可有筹备?”朱祁钰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在开战之前,朱祁钰就要求过要将阵亡的军士名字,写在英烈祠之上,形制并不复杂,八角亭加一块碑。 于谦挠了挠头,陛下还薄情寡恩吗? 南迁者死,北镇抚司衙门那些公然鼓吹南迁的凤阳诗社十四人,到现在还没砍头,不是陛下仁善,又是什么呢?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解,于谦如是想到。 他听到陛下询问,赶忙说道:“西直门外两块,德胜门外一块,彰义门外一块、清风店、固安、霸州各一块。” “找的是西山大青石,陛下安心,后天就能立起来,亭子的木料出自红螺厂。” “好。”朱祁钰松了口气,有些疑惑的说道:“杨洪在宣府,宣府距居庸关很近,杨王可以驰援,朕理解,可是为什么郭登,也驰援到了紫荆关?” 郭登带着大同府军,差点在紫荆关把也先给包了饺子,可惜的是,也先实在是溜得太快了。 十五日撤军,十六日在固安、霸州吃了亏,又在清风店跟石亨打了一场仗后,十七号就从紫荆关溜得无影无踪。 草原上的猎狐都跑的没这么快。 其实朱祁钰不知道,瓦剌人跑得不快,早就被蓝玉给杀干净了,还能等到今天? 杨洪,朱祁钰多少可以理解,杨王之名,他也听说了,但是这郭登从大同跑到了紫荆关,这大大的出乎了他的预料。 于谦满是感慨的说道:“按照之前廷议庙算,收拢土木堡残兵败将,并且安顿这些败兵,至少需要数月的时间。” “厘清奸细,查处作奸犯科者,安抚败兵,编队,才能整军出发。” “但是陛下,在战前军令三军,逃兵不杀,才让杨洪和郭登他们容易了许多。” “往日里收拢残兵败将,最难的地方就是清理兵匪,现在倒是简单了,探马骑卒大喊逃兵不杀,省了不少的时间。” 朱祁钰一愣,略微有点愕然,这算是蝴蝶效应吗?自己一道政令,居然有这么大的影响。 他点头说道:“哦,原来如此,这是福建军报,征南将军宁阳侯陈懋的请罪奏疏。” 金濂告诉朱祁钰,待到陈懋班师回朝的时候,自然会有御史去弹劾陈懋。 到时候,朱祁钰就坡下驴就是。 但是他并不想那样,但是陈懋似乎十分清楚自己的命运,先上了自己的请罪诏书。 剿匪不力,耽误了京营四万军士归京勤王之类的由头,请求陛下责罚。 福建百万众起义,去年十二月份出发,八个月的时间,京营到福建,走到那儿,就得四个月时间! 至于前往福建的京营四万军士归京勤王,于谦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让福建大军归京勤王。 因为福建大军不能动,妄动福建民动、民乱怕是要无休无止了。 陈懋请罪的都是由头罢了,归根到底还是朝堂的游戏规则,让陈懋不得不这么做。 “陛下以为呢?”于谦也是颇为无奈,这是规则。 第75章 于谦,你比王莽还要王莽! “留中不发。”朱祁钰摇了摇头,打胜仗就是打胜仗,封无可封,可以赏啊,钱、田、舍、宅,都可以赏赐。 非要搞文贵武贱那套? 于谦只是点了点头,具体如何做,圣断圣裁就是。 京师保卫战已经打完了,于谦开始加倍小心,飞鸟尽良弓藏这道理于谦是万分明白的。 于谦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眼下有两件事,亟待要办。” “第一件是,就是应令礼部备祭品,翰林院撰祭文,遣天使前往居庸关、宣府、土木堡谕祭阵亡官军,并量起军夫埋瘗尸骸。” 战场,只有胜利者才会打扫战场的资格,很显然,大明阵亡在土木堡的军士,尸骨依旧没有掩埋,依旧暴尸荒野。 瓦剌人是不会为大明军师收敛尸首的,京师保卫战胜负已分,自然要做善后处理。 立祠祭祀,是应有之意,其实朝堂上有很多的批评的声音。 他们批评的是谁? 批评的是在土木堡中战败的人,比如成国公朱勇,最近很多人都在鼓动废除成国公世袭罔替的爵位。 这种鼓动,是将朱祁镇的战争冒险,和领导失误的责任,进行一种遮掩。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让礼部侍郎项文曜去一趟。” 于谦接着说道:“第二件事则是京中弃养之地,八月秋收之后,粮田荒芜,无人深耕秧田,杂草丛生,眼看着已经入冬了,再不梳理,明年开春,就无法耕种了。” 大明面对瓦剌人必然的入京,实行了坚壁清野的战略,秋收之后,并没有耕种,但是秋收之后,杂草丛生的田地,来年怎么耕种? 于谦说的不是现在依旧留在京城的百姓们的地。 瓦剌撤军后,大明百姓出城,土地已经开始了深耕秧田,于谦说的是另外一部分地。 “这些地为无主之地。” 朱祁钰目光透着几分凶狠说道:“命令京营军士,梳理,设置军屯即是。此次缴获牛,分给军屯卫所。” 确切的说,于谦说的那部分地,不是无主之地。 他们本身是有主的,就是那些南逃的缙绅、富商、巨贾、明公们的地,但是此时朱祁钰将其定性为了无主之地。 国有难,则举家逃难。 这些地既然舍弃,就不要怪朱祁钰不仁不义了。 看,他就是这么的薄凉寡恩。 “无主之地?军屯卫所?”于谦吞了吞喉头,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朱祁钰,这是要做什么? 朱祁钰点头说道:“对。” “金尚书言福建蠲免三年税赋即可,朕觉得不够,当地百姓揭竿而起,绝非仅仅因为冬牲的缘故,福建既然已经打烂了。” “朕欲令宁阳侯陈懋,训练百姓挑选精壮团练之后再返乡。” “设立农庄,土地农庄所有,共同耕种、收获,扬晒之后,按户按工,分配米粱。” “这是朕的一些想法,于尚书可以先看看。” 于谦接过了朱祁钰递过来的敕喻,兴安一转身,走到了书房之外,从外面关上了门,守在门外。 陛下要和于尚书谈大事,兴安听不懂,他要守着,不让外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兴安知道,那是陛下自上次谈到天下寺庙田产时候,一直在思考的问题,陛下时常沉吟许久,才会落下一笔。 那将是震动天下的大事。 于谦看到了兴安的动作,又认真的研读了一下朱祁钰的敕喻,面色时而涨红,时而煞白。 将近两刻钟的时间,很短的敕喻,于谦才看完它,他看了看周围无人,便知道今天这番谈话,干系甚大,可能会影响到以后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国体根本。 但是为人臣,有些话,必须要说。 但是说的时候,还是要讲一些说话技巧的。 于谦开始了正式的君臣奏对,他立刻说道:“陛下可知秦何以灭六国乎?” 朱祁钰点头说道:“商君废井田、开阡陌封疆,教民耕战,而赋税平,秦得以二十级军功爵横扫天下。” 商鞅废掉了奴隶主们的阡陌封疆,废除了井田制,将土地分给了百姓,奋六世之余烈,最终让秦国变成了最强大的国家,最后东出崤关,定鼎天下。 于谦深吸了气,感情陛下知道秦国为何强盛啊。 他点头说道:“然也。” 他想了想继续说道:“陛下可知王莽其人?” 朱祁钰也猜到了于谦会有一问,他不假思索的说道:“王莽始起外戚,受更始帝禅,继皇帝位,为新朝皇帝。” “他托古改制,更天下田为王田,奴婢改为私属,设置盐、铁、酒、钱专营,山林川泽皆为王业。” 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尽然知晓啊。” “史书有言,其篡汉滔天,行骄夏癸,虐烈商辛。伪稽黄、虞,缪称典文,众怨神怒,恶复诛臻,百王之极,究其奸昏。” 夏癸,就是夏朝末代君主暴君桀,商辛,就是商朝末代君主商纣王,因为号帝辛,而被人叫做商辛。 这段意思大概是说,贼臣王莽,篡夺汉位罪恶滔天,行事骄纵如夏桀,暴虐与商纣无异。 却诡字称恢复黄帝、舜时的古制,妄称之为经典文章,激起民众怨恨苍天震怒,罪大恶极必遭诛杀。 百王之中,最为奸佞昏聩者。 朱祁钰知道于谦虽然在论史,但却句句都在劝谏。 于谦在提醒朱祁钰他这个皇位是怎么来的,确切的说也是篡来的。 原来的皇帝毕竟还活着呢,虽然在敌营之中。 如果这么大刀阔斧的改革,一定会激怒无数人,最后变成王莽一样的人物,人人得而诛之,最后史书还有留下污名。 朱祁钰面色涨红,但还是用力的呼吸了几下,平静了下来,问道:“于尚书,以为此策不妥?” 于谦长揖在地,郎声的说道:“臣,并不觉陛下之策不妥。臣只是想说,陛下莫要操之过急。” “咳咳。” “未虑胜,先虑败,方能百战不殆,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若是此策不成,又该如何收场呢?” 于谦害怕京城那些个缙绅、富商、巨贾、明公,逼逼赖赖吗? 他敢在大明皇帝北狩的时候,另立新君、公然喊出社稷为重君为轻的口号,自然是不怕闲言碎语的。 京师之战一役过后,京城二十二万京营,皆为其麾下之军士。 说句不好听的,眼下,若是于谦想当曹操,只需要效仿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就是,缓缓图之便是。 辅国?乃摄也! 做到摄政,也不在话下。 就连徐有贞这个明面上的政敌,带着都察院和给事中们,连章弹劾,有用吗? 没有任何用。 于谦现在是公德无垢,私德无亏,比王莽受禅之前,还要王莽! 但,此时于谦依旧是在辅国,而非摄国。 他知道朱祁钰的想法是极好的,但是操之过急,恐有大患,甚至可能动摇大明之国本,导致大明动荡不安。 于谦长揖在地良久,才郑重的说道:“陛下之敕喻,臣收好了,陛下要做什么,臣清楚了。” “还是就让臣来做。” “若是酿成大难,介时陛下将臣推至午门外斩首示众,便是。” 清君侧,又一种游戏规则。 天怒人怨的时候,将奸臣砍了,就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比如但年削藩的晁错,不就是被推了出去砍了脑袋? “朕不是这个意思。”朱祁钰摇头说道。 他就是找于谦商议朝政,他并不完全确定自己的政策是否适用于大明,尤其是一些后世借鉴来的经验,他才找来于谦商议。 他完全没有让于谦当白手套的意思,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准备这么做,并没有打算让于谦成为自己的替罪羊。 “臣也不是这个意思。”于谦朗声说道。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此策若成,则天下颓势尽可尽褪,臣会用尽全力,做成此事。” “若真得是无法推行,那还有陛下出面,拨乱反正,扭转乱象归正道。” 于谦的意思是,让陛下做最后的政治托底,防止事情恶化到不可想象的地步。 第76章 你甚至不肯叫我一声…勋宗! 朱祁钰总是有一些奇思妙想,比如他就喜欢在王恭厂待着。 兴安也是有奇思妙想的,兴安十分郑重的端着一个盘子,上面盖着红布。 “陛下,臣嘱咐兵仗局打造了三副牌子,还请陛下过目。”兴安有些忐忑的说道。 打完京师保卫战了,那么京营的指挥权,就应该收回了,看于谦的意思,也没有一直把持的想法。 那作为皇帝的内侍,他就要竭尽所能,让陛下把军权收回来,但是他作为大明皇帝的内侍,却一直帮不上忙。 镇守太监虽然可以帮着大明皇帝看着边军,但是京营呢? 兴安也想为陛下分忧,但是分忧怎么分呢? 他也是绞尽脑汁了。 “这是什么?”朱祁钰来了兴趣,掀开了红布,下面三个檀木盒子,还有阵阵的木香,在环绕。 朱祁钰打开了三个盒子,啧啧称奇。 居然是类似于勋章之物,直径约为三寸,圆形,金银铜三色牌,正面是两条四爪金龙,环抱日月。 背面面写着:「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在正中下面写着:功赏给牌。 勋、勋、勋…勋章? 这一句是于谦在阵前喊出口号,就像是老秦人喜欢喊大风、苏联人喜欢喊乌拉一样,算是提振士气的一种手段。 兴安颇为忐忑的说道:“这鎏金牌,乃是奇功牌,凡是战阵之中挺声先行,突入阵中斩将夺旗者,方可赏。” 朱祁钰拿起了鎏金牌,兴安是个省钱的人,鎏金费不了多少钱。 他看着这明晃晃的鎏金牌,越看越是喜欢,有些奇怪的问道:“你这牌既然呈上来了,那名单呢?司礼监认为京师之战,谁能拿这奇功赏?” 兴安恭敬的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锦衣卫缇骑一十三骑,阵中夺旗,当得此赏!” “京师总兵官武清侯石亨、都督同知范广、广宁伯刘安、京师副总兵孙镗,彰义门外、德胜门外、西直门外,下马陷阵杀敌,死不旋踵,当得此赏!” “宣府总兵昌平侯杨洪、大同总兵官郭登,安边有方、驰援有力,逼退瓦剌大军,瓦剌进犯之敌不得不退,也当得此赏!” 朱祁钰连连点头,兴安这份名单,的确有点大明皇帝近侍那味儿了,不该出现的字眼,一个没有。 朱祁钰讨厌的家伙一个都没在上面。 “于尚书呢?”朱祁钰忽然问道:“于尚书可是此战总督军务之人,怎么可以漏掉于尚书呢。” 兴安犹豫了片刻说道:“这…陛下已经打算擢了他少保之尊贵,臣这小打小闹的,不上台面啊。” 朱祁钰摇头说道:“你这个想法,相当危险啊。” 兴安是皇帝的内侍,他的效忠对象是大明皇帝,他要做的是让大明皇帝笼络军心。 “臣惶恐。”兴安咂嘴,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陛下不希望君臣相隙的场面在京师之战后出现。 “给于尚书也来一块,不得厚此薄彼,若是打造困难,就把朕这块给于尚书就是。”阵中夺旗的一十三骑,朱祁钰也在其中。 他自然也有奇功牌,但是皇帝带功赏牌,总有点…勋宗那味儿了。 亡国之君的味儿,太对了。 不成自己还是不要带了。 兴安赶忙俯首说道:“还没造呢,这不是面呈陛下,陛下定夺之后,再制牌便是。” “还没造呀!好啊。”朱祁钰拿着那块鎏金牌,这不加个别针上去? 他点头说道:“去内承运库取点黄金来,弄成纯金的,鎏金的太寒碜人了。” “一共没几块啊,这钱省的不是地方,换纯金的。” 老财主突出一个财大气粗,颁给功臣的功赏牌,怎么可以寒酸呢? “额…臣领旨。”兴安眨了眨眼,领命说道。 “这银牌又有什么说法呢?”朱祁钰拿起了另外一块,这块明显就很重,显然是纯银制作的。 兴安赶忙说道:“此乃头功牌,生擒达贼或斩首一级者,皆与头功牌,若是力战而亡,臣以为也当得此赏。” “京营二十二万军,力战而亡者约有三万之众,臣以为当得此赏。” “好!”朱祁钰不住的点头,兴安这家伙,有点想法咧。 兴安指着第三块牌子说道:“这铜牌则是齐力牌,虽无前功而被伤者、守战有力者,与齐力牌。” “京师一些文官,比如金尚书俞尚书等人,就守在九门之上,也可得此赏。”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自己的太监都干点什么,给皇帝查漏补缺。 朱祁镇的太监做点什么,郭敬向瓦剌人走私钢羽火器,出卖大明情报,专横擅权。 这就是差距啊……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奇功、头功、齐力三牌,颇为犹豫了良久,才说道:“你这个很好,朕甚是欣慰。” “但是鹞儿岭、鸡鸣山、土木堡,我大明将士也是奋死而战,这是不是可以给他们家人一块头功牌呢?” 兴安一听立刻俯首说道:“陛下,不可。” 他弄这三块牌子,是为了让陛下笼络军心,掌控京营,朱祁镇越是不得人心,他兴安的主子朱祁钰的皇位就越加的稳固。 土木堡是大明之痛! 痛彻心扉! 正因为它痛,所以朱祁镇哪怕是回来,也只是太上皇而已! 土木堡的确是英灵,但是也没有奖赏的理由。 战败了就是战败了,是不能封赏的。 “朕知道了,就按制打造。”朱祁钰点头,兴安说的有道理,他自然采纳其谏言。 兴安长长松了口气说道:“臣领旨。” “几时能做好?”朱祁钰问到了工期,时间太久,效果就差了,最好不要留到过年。 兴安赶忙说道:“过年之前,都可以做好。” “好。” 朱祁钰对于授勋是极为看重的,他立刻亲自到了兵仗局的工坊里,对模型进行了一番修改,两条龙盘旋,更加威武。 他在「功赏给牌」这四个字上,写上了人人如龙四个字,才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 他作为大明皇帝,赐给京营的功赏牌,当然可以要用纯金的了,大明皇帝不小气,尤其是在京营实力恢复时期。 “兴安,此为常例,若是以后有功之人,皆照此画册授勋。”朱祁钰对于兴安的这个点子,非常满意。 这只是单纯的表彰,并没有特权傍身。 但是对于拼死力战的军卒而言,这代表了大明皇帝的首肯和大明皇帝的期许。 这打造完了,不搞个盛大的授勋,那岂不是白白浪费这个功夫吗? 朱祁钰每日都要到老营、东西两门新营去操阅军马,朱棣当年叮嘱朱高炽:你只要不死!就得每日巡阅京营! 军队是皇帝的脊梁骨啊。 朱祁镇可以不尊祖训,那是他不孝,朱祁钰不能,他这庶皇帝,如果连仅有的兵权都不抓紧,那是要出大事的。 在王恭厂视察结束之后,他来到了京营。 他端着手铳,瞄准了二十步外的靶子,瞄了许久,都未曾击发。 燧发火铳所需要的精钢簧片,产量实在是太低了,直到现在依旧仅仅满足了锦衣卫的手铳。 他终于扣下了扳机,铅子呼啸的击中了人形靶的胸膛。 打手枪,完全是看感觉。 瞄准这种事,在战场上,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瞄准的。 要是有时间瞄准的话,朱祁镇此时已经死了。 朱祁钰放下了手铳,挥了挥手,将面前的硝烟挥散去。 “好!陛下真是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当世人杰!”石亨立刻拍手称赞。 那拍马屁的功夫,可比其他人直接多了。 第77章 少保 朱祁钰看了一眼石亨,无奈的摇了摇头。 你说好好的一个将领,下马陷阵杀敌眉头都不皱一下,这到好了,整日进些谗言。 “朕做了个奇功牌,过年之前,朕就会发下去。此战共计三种功赏牌,你可以问兴安要一个看看。”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 石亨一脸茫然,功赏牌是什么东西? 他将目光看向了兴安,兴安从袖子里掏出了功赏金牌递给了石亨。 石亨拿着功赏牌,和兴安窃窃私语了许久,才面色严肃的回到了朱祁钰的身边,长揖之后,郑重的喊道:“臣替天下武夫,谢陛下隆恩!” “唯陛下所命,虽赴汤蹈火,死无辞也!” 什么叫尊重呢? 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亲冒矢石,披坚执锐,办了京师讲武堂,还给阵亡之军士立碑作册。 不仅如此,在最近还从内帑拿了近百万两银子,折银五两米粱,让军士们过个好年。 现在这功赏牌砸下来,若仅仅一次,也就罢了,兴安言此为常例,实在是让石亨,震撼不已。 “行了,大话空话,少讲一点,你记住你今天的话就是了。”朱祁钰示意石亨差不多就得了。 虽然知道石亨前面那必然是马屁,后面那句发自肺腑,但是朱祁钰始终是一个论迹不论心的人。 “你把消息散出去,看看军士们的反应。”朱祁钰才说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造势。 “臣遵旨。”石亨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赶忙说道。 …… 于谦揣着朱祁钰的敕喻,哼着小曲回到了兵部,他的表情更多的是如释重负,还有一种轻快感。 这种轻快感,比他打赢了京师保卫战,更加开心数分。 他清楚的知道,大明国力之强盛,区区瓦剌,大明急证之后,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有九种方法弄死瓦剌人,九种! 但是他从朱祁镇北狩之后,其实一直处于一种惶惶不安的问题。 大明生病了,有急证也有缓证,急证他可以解决,甚至进行各种布局,让边患之危急消失一空。 但是缓证呢?要不要解决?能不能解决?怎么解决?这都是弥漫在他心中的阴云。 即便是一次次的军事胜利,依旧让他没有清晰的认知,该何去何从。 麓川打了十多年,福建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百万众揭竿而起,不是病入膏肓,又是什么? 但是朱祁钰这个年轻的皇帝,在做郕王的时候,虽然有一些贤名,但是他完全没想到,陛下真的要解决,决心很大。 只要陛下决心解决缓证,对于于谦而言,就是最好的消息。 农庄法好,好呀! “啥儿事把我们于尚书乐成这样?”石亨嗑着西瓜籽,打门外面溜进了兵部,颇为好奇的问道。 石亨先对其他人比了个大拇指。 他颇为兴高采烈的说道:“我跟你们说啊,咱们陛下,那枪法,是真的准!咱们那铳什么水平?大家心里都有数。” “但是陛下一共打了三十发,没有一发脱靶,着实是厉害啊。” 石亨讨厌在兵部坐班的感觉,别人都在忙,他搁着嗑瓜子,无事可做。 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带着儿郎们操练一番,早日杀入大漠,将瓦剌人的脑袋挨个剁下来! 于谦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陈汝言,笑着说道:“这是陛下御批的奏疏,尽快落实。” “陛下把某请功的奏疏批下来了,恭贺杨王封昌平侯,恭喜石总兵封侯,恭喜范将军升任指挥同知,恭喜广宁伯复爵。” 于谦挨个恭喜了个遍。 石亨愕然,他还以为奇功牌就是最大的封赏了,毕竟他是戴罪立功。 但是居然擢了爵! “哈哈哈!” 他闻言大喜,他们这票人全都是奉天翊运之功,但是是否可以封侯,那也得陛下朱批才是。 现在靴子落地,别人有那个涵养的功夫,他可没有,直接笑出了声。 他满是疑虑的问道:“你咧?你落了个什么爵?” “我不落个杀头的罪名就是好的了,还封爵,想甚好事。”于谦摇头。 他做的是兴废之事,这铡刀今天不落下,终归有一天是要落下的。 废立天子,太犯忌讳了。 而且他还不打算继续把持京师京营,那没什么自保能力,死的那天还会远吗? 从决定固守京师的那一刻,他就有了这种觉悟,早晚的事罢了。 “不地道。”石亨撇了撇嘴摇了摇头。 范广却颇为无奈的说道:“陛下也有陛下的难处,朝中对于尚书的非议极多,都察院那群人,可天天盯着于尚书弹劾,陛下能压住弹劾,已经实属不易了。” “难,都难啊。”杨洪年事已高,但是并不昏聩,相反他相当的清醒,重重的叹息。 “杨王,杨俊现在伤势如何了?”于谦却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杨洪从宣府驰援居庸关,他的儿子杨俊也在军中,差点死于瓦剌人的刀下,于谦才有此一问。 杨洪赶忙说道:“劳烦于尚书挂念,倒是无大碍了,本就无甚大碍。” “什么无甚大碍!身中十七创,叫无甚大碍?捡了一条命啊。”刘安却为杨洪打抱不平。 杨洪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不让于谦给杨俊请功,是有他自己的顾忌。 关内关外,都叫他杨王,他人老了,但是可没糊涂。 “于尚书的功绩陛下真的没有赏赐吗?”陈汝言将于谦拿回来的奏疏记录在档,颇为感慨的问道。 于谦倒不是很在意的说道:“没有,此事休提。” “圣旨到!兵部尚书于谦接旨。”兴安却打外面走了进来,站在院子里高声呼喝。 兴安让两个太监展开了长长的圣旨,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己巳惊变,国步难危之日,乃能殚竭心膂,保障家邦,选将练兵,摧锋破敌,不曾捐汉绘之尺寸,费宋缗之毫纤,而虞渊返照,事同揖让。中外赖以宁谧,人心为之晏然。特加于谦少保、总督军务,钦此。”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石亨一乐,按照既定规则,都觉得陛下不会有什么赏赐了。 这赏赐不就来了吗? 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正一品,少师、少傅、少保为三孤,为从一品。 按照大明的规矩,三公三孤,只有见到亲王和皇帝才需要行礼,其他人都不用。 亲王、郡王、勋贵、外戚皆为超品,不过有品无权。 三公三孤,无定员,无专授,也就是说轻易是不会授予给臣子的。 于谦万万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儿,而且还是直接封了少保,赶忙俯首说道:“四郊多保垒,大明频战事,乃是卿大夫的耻辱,怎么敢求取赏赐功劳呢!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于少保莫要推辞,陛下这可是下的圣旨,可不是敕喻。”兴安乐呵呵的将一枚金印交给了于谦,还有整套的官服,以及笏板,都在托盘上,交给了陈汝言。 “我就说嘛,陛下不是小气人!”石亨看着于谦的金印颇为感慨。 从一品啊,虽然公侯伯驸马都尉,都是超品,但是这个超品,远不如于谦这个从一品,人家手里有权,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实权少保。 于谦捏着手中的金印,摇了摇头:“唉。” “看看看,这嘚瑟的样儿!不想要,咱俩换换。”石亨开始起哄。 兵部的院子里,充满了欢快的空气。 兴安笑着离开了兵部,当然按照传统,宣旨之后,宦官是可以向于谦这些朝臣,要点彩头。 但是朱祁钰特意叮嘱过兴安,于谦家里一贫如洗,就不要讨点彩头了。 兴安的理解是,宣旨不能讨要彩头。 这是圣意。 于谦回到了屋内之后,手里握着陛下的敕喻,面色古怪的看了半天,只留下了杨洪。 石亨是可用而不可信的人,这是于谦的评价。 于谦这番评价,是因为石亨其人,为了利益,是可以做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陛下的敕喻兹事体大,于谦不会和石亨商量,倒是杨洪是个很好的人选,同样也是于谦需要争取支持的人之一。 大明九镇,宣府总兵官,是十分有必要争取的目标。 “这和石亨在大同做的事,有什么区别吗?”杨洪看完了敕喻,到底是年纪有点大了,一时间没回过这个神儿来。 于谦斟酌说道:“石亨在大同府恢复洪武、永乐年间军屯,这些田最后归了石亨,但是陛下这份奏疏,这些田归了个农庄。” 陛下的田改策略和王莽不同的是,王莽是将天下田归为王田,归王莽。 而陛下的田改,是将土地归为了农庄,性质就大不同。 “这和之前军屯卫所又有何不同呢?”杨洪又提出了自己的新的问题,他总觉得陛下的田改,有点多此一举的味道。 于谦连连感慨的说道:“这就是陛下的英明之处了。” 第78章 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永乐元年,征屯田子粒两千四百三十五万石,至永乐十年,征屯田子粒仅有九百一十二万石了。” “至今又四十载,杨王可知,现在屯田子粒,只有多少?”于谦想要解释清楚陛下的政策,就得从大明的一项税赋开始说起。 屯田子粒,曾经是大明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根由之一。 永乐初年军屯约有六千多万亩,但是到了永乐十年,就只有不到三千万亩了,而且多为贫瘠之地,年年欠赋。 “多少?”杨洪面色凝重的问道,粮食是大明军队战斗力保证,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是颠不破的道理。 于谦颇为感触的说道:“不足四百万石,屯田子粒,数年以来,已徒有虚名。” “某曾在陕西、山西但任巡抚,杨王可知,长安直抵独石一带,田连阡陌,耕获颇丰,某就四处询问,则皆镇守、总兵、参将并都指挥等官,占为己业。” “但这不是大头,缙绅、巨贾侵占之后,与地方官员勾结,民风彪悍之地,火并连连,春秋粮税,真的会打起来。” 于谦说完深深的看了一眼杨洪,他为何要跟杨王单独说这个问题? 石亨在大同占山为王,大肆侵吞军屯,石亨做了,杨洪就不做吗? 杨洪刚刚到宣府上任不到一年,手下就有了一千三百多顷的膏腴之田,什么是膏腴之田,就是肥的流油的田地。 杨洪立刻就听懂了今天这谈话的重点是,敲打。 他略微有些尴尬的拿起了茶杯喝了口茶,也是颇为无奈的说道:“军卒逃屯,某也是权宜之计啊。” 于谦不动声色的继续说道:“从长安岭到宣大蓟辽,九镇之地,军屯都败坏如斯,整个大明,又该当如何呢?” “今日一厘,明日两分,日拱一卒,最终都是僭越,陛下分外忧心,大明正处于多事之秋,杨王,我们作为臣子,应该戮力一心,为陛下解忧才是。” 于谦既然在这里说,而不是弹劾杨洪,就是不打算扩大,而是想让杨洪自己说出来他想要的内容。 于谦总是偏向温和的。 “陛下之决议,我们做臣子的自然是遵从。”杨洪十分郑重的说道。 这个时候,再不表态,下一次就不是温和了,而是都察院连章弹劾,他这才刚封侯,还没焐热呢,陛下还未赐下诰券,还不是世袭侯。 “刚才杨王问某,这敕喻之中农庄与军屯卫所,有何异同。”于谦却反问道:“敢问杨王,这军士为何逃所?” 杨洪叹气的说道:“皆因为这亩税二字。” “一概以每顷粮十二石、草九束,地亩钱每亩一钱为率,上田一亩地收一石半,下田呢?地土瘠薄,每亩收入不过数斗。遇到灾年呢?” “均算一下,这每顷六石,草九束,地亩钱,再加上摊派,能完成这天下军所十不存一。” “除了亩税以外,还有就是一些镇守、总兵、世家大族、勋臣外戚、缙绅巨贾,他们总是或买卖,或霸占,隐占军所膏腴之田。” “唯独那些贫瘠的下田让军户种,军户压根撑不住税赋,就只能逃了。” “僭越朝廷、陛下之权威,为自己谋取私利,就是眼下军屯之困局。” 杨洪给出了两个理由,第一个就是亩税,第二个就是侵占,这是两个主要原因。 现象出现,提出问题,找到原因,其实天下人莫不知道军屯逃户,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亩税是朝廷定的,侵占的人是军户们惹不得人,自然只能侵占了。 杨洪占的都是膏腴之田,这些田自然有当地的孝敬,也有他清理查办,从一些人手中夺过来的。 什么叫权宜之计? 这就是权宜之计。 他并不想刨大明的根基,肥了自己。 但是他不占,别人就会占。 还不如他杨王占了,把那应缴税赋补齐,也好过宣府知府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搞出三七分账,七成还是人家的戏码,山外九州民风彪悍,逼急了,他们真的会杀人的。 于谦略显一些无奈的说道:“卫所军饷不敷,一切仰给有司,有司又仰给内帑,倘若内帑入不敷出,又当如何?” “这次陛下内帑动用至少两百万银,京师之战大胜特胜,但是内帑有出无进,终有溃竭之日啊。” “前唐府兵制消,则唐有安史之乱,我大明有军所溃烂,则有今日闽地民乱、麓川反复。” “陛下的农庄就是解决的法子,乡野土地归农庄所有,陛下取一成半核入太仓,稍微算算,算是减了赋。” “这关键就是农庄了。” “杨王所言的镇守、总兵、世家大族、勋臣外戚、缙绅巨贾为何得以侵占,而无人敢言呢?因为他们世受皇恩。” “现在陛下将地还给了百姓,再有人夺他们的地,那陛下降下的可不不是皇恩,而是雷霆之怒了。” 于谦简单的解释了下军所屯田和农庄之间的差异。 “我觉得不稳妥。”杨洪却摇了摇头说道:“百姓孱弱,面对僭越之人,必然处于下风,到时候,该隐占隐占,该摊派摊派,没什么不同。” 于谦作为经年老吏,出任地方二十四年,早就练就了一身圆滑的功夫,杨洪这话,说着说着就落入了于谦的话套里了。 于谦看着门外,满是感慨的振声说道:“杨王啊,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万夫一力,天下无敌,乃是诚意伯刘基所言。 刘基就是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前朝军师诸葛亮,后朝军师刘伯温的刘伯温。 明初,军屯卫所法,就是刘基弄的,他奏请执行,而后朱元璋才四处炫耀: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 后来刘基因为胡惟庸案被牵扯,改良军所军卫法,自此便没有了下文。 军屯的废弛,也立刻愈演愈烈。 任何一个制度,都不可能万万世沿用,若不能革故鼎新,军屯之糜烂,就是日后大明天下之糜烂。 这朝堂上烂一点,天下就得烂一片!要是朝堂上全都烂了,大明各地就会揭竿而起了。 刘基作为首先提出军卫法的人,他能不知道军卫法的腐烂是必然的吗? 可惜,他无法再改良了,因为已经被牵扯了。 杨洪深吸了口气,看了于谦一眼,这种事办好了,千古流芳。 办不好,一个奸臣一个昏君,是跑不了了。 陛下动什么不好,非要从土地开始动手呢? 两人不再讨论这法子是否切实可行,相顾无言。 他们都清楚的知道,僭越之人,面对一个百姓的时候,会耀武扬威,随意凌辱,但是面对一群百姓的时候,反而会畏惧不前,心生惊惧。 眼下的福建,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于谦终于图穷匕见,看着杨洪低声说道:“陛下提出以京畿、福建为试点,眼下山外九州纷扰不断,百姓离散。” “若是山外九州可依此法,那必然最为彻底,也可验证陛下之农庄法,是否合用了。” “若是军卫改农庄,兵丁何来?”杨洪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于谦一听杨洪的说辞,也便是明白了,杨洪这算是答应了下来。 他也是松了口气,山外九州之局势,还要多仰赖这位塞外诸部人人畏惧的杨王。 毕竟瓦剌人虽然暂时退了,但是依旧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 杨王愿意明确表态听从皇帝的旨意,而不是推脱、打太极、摆困难,这是个重大的好消息。 于谦满是笑意的说道:“军卫法也好、农庄法也罢,若是不训练义勇团练,又有何用呢?” “若是真的能实行下去,何愁兵丁呢?” “也是。”杨洪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 这是军卫法的核心,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当年军卫法有效的时候,什么时候愁过兵丁二字呢? 大明当年喊出天下无敌,是真的天下无敌。 他们清楚的知道,来自底层百姓的支持,多么重要!其实军屯法的败坏,何尝不是一种当年的选择呢。 于谦忽然眼中凶光一闪,嘱咐道:“陛下言,若有阻拦,格杀勿论。” “好,格杀勿论!”杨洪深吸口气说道。 干这种事,要么一点也不干,要么就是彻底不留后手,一做到底,没有什么绥靖可言。 这几乎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稍有差池则万劫不复。 于谦在朱祁钰的影响下,变得也不那么温和了。 “但愿大明能够万世永安。”于谦握着拳,突然用力的咳嗽了几下。 痰疾,这么些年了,一直不见好。 “于少保。”杨洪看着于谦咳嗽到脸都变得惨白,有些慌乱。 大明现在需要柱石,于谦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倒下。 “无碍,无碍。”于谦终于止住了咳嗽说道:“杨王,某最近要到山外九州去,最少的一个月多的时间,具体看看陛下这农社法是否合用。” “现在这个时间点?”杨洪瞬间就愣住了… 于谦这是要把自己放在火架上烤啊,大战结束,不趁机揽权,将京营牢牢的控制在手中,去山外九州巡抚。 这万一…万一陛下对废立之事,有猜忌之心,觉得你于谦有权臣之心,这不就等同于,自废武功吗? 杨洪只担心陛下,并不担心其他人。 其他人不是于谦的对手。 第79章 朕,要多生儿子! 今天又是上朝的日子,也是京师之战爆发以来的第一次上朝。 瓦剌人从紫荆关而入,一直到紫禁城下,再到仓皇逃窜,一共不到七天的时间。 天色未亮,地平线泛着鱼肚白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午门之外,这一次他刚到城下,城门缓缓打开,上朝的钟声才慢慢响起。 与上次截然不同的是,上一次,他也要等在门外等钟声响过三次,才能入宫。 朱祁钰在奉天殿下,翻身下马,静静的等待着在廷文武入宫。 他看了一眼身侧的珠帘,这一次里面没有了孙太后,也没有了钱太上皇后,空无一人。 朱祁钰重重的吐了口气,坐在了龙椅之上。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群臣行稽首礼,拜见了大明皇帝朱祁钰。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成敬阴阳顿挫的高声喊着。 吏部尚书王直,立刻站出来大声的喊道:“臣,为陛下贺!” “瓦剌西虏大兴刀兵,汹汹至京师城下,三战皆负,甚至连瓦剌太师也先的亲弟弟孛罗也被陛下手刃!” “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王直说完,群臣立刻长揖俯首大声喊道:“臣等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朱祁钰满是嗤笑的摇了摇头,就连一向要南迁的徐有贞也在恭贺的队伍中,只是他面色有些怪异的问道:“王尚书,朕何时阵斩了也先胞弟孛罗?” 孛罗死了? 他是上前线打仗去了,不过是去夺朱祁镇的龙旗大纛而去,也未曾对孛罗下手,何来阵斩孛罗一说? 于谦看朱祁钰一脸茫然,站出来说道:“陛下带十三骑探敌营,城头大将军炮轰鸣之下,孛罗不知道是炸死了,还是被陛下砍死了。” “瓦剌步战,才溃散四散而逃。” “原来如此。”朱祁钰这才点了点头,这才了然,为何瓦剌步战,那么的不堪一击,突然就散架了。 德胜门外一战,与步战接敌这份功劳,的确是要算在朱祁钰本人身上的。 德胜门大战,他可没有简简单单的参与,而是冲锋在前,阻敌在后,尽全功,这份功劳自然要算在自己头上。 给别人论功行赏,他自己皇帝就没有功劳了? 没人给他论功行赏,但是做了什么,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射杀朱祁镇龙旗大纛执旗手的是他带领的十三骑,骚扰周旋瓦剌步战的也是他带领的锦衣卫缇骑,德胜门外的上半场,的确是朱祁钰本人打下的,孛罗死于炮火之下,的确得算在他的头上。 他平静的说道:“区区小贼耳,不足挂齿,兴安,宣旨。” 兴安身边有个小黄门,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一大堆的圣旨,这些都是册封的圣旨,具本开列诸将校功绩,封赏诸将。 “朕以凉德嗣承大统,仰惟祖宗创业之艰,宵旰孳孳,勉图治理,以大兄太上皇帝銮舆未复,痛恨日深,方诘兵数十万,欲以问罪于虏。” “而虏以使来请迎复者屡皆诈,太上皇帝诏旨,谓若重遗金帛以来,虏必款送还京。” “朝廷固疑其诳,而于礼难辞,拒悉勉从之,奈何其计愈行而诳愈笃……” 这段诏书是给京师保卫战定调儿,胜利者是不会被审判的,胜者为王,自然可以将事情定性。 首先必然是瓦剌入侵,这一性质。 其实从朱祁镇被俘开始,派遣使者送去金银之物,再到宣府、大同扣门之举,最后到德胜门外想要让于谦和石亨迎驾之事,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尤其是朱叫门的龙旗大撵出现在了德胜门外,大明新皇帝不得不亲自上阵,这件事更是着墨极多。 这道圣旨,会通过驿站,通传全国各地,告诉大明的百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宣读册封圣旨就用了小半个时辰。 王直一直等到了旨意宣读完毕,才起身出列说道:“陛下,臣有大事启奏,陛下,该移宫了。” “陛下乃大明英主,却一直住在王府里,坊间多有传闻,臣斗胆,还请陛下移宫。” 王直作为文官之首,并没有觉得这份圣旨,有任何的不妥。 太上皇做得,陛下自然说得。 太上皇带着二十万精锐,在廷文武七十余人,征战迤北,一战被打的全军覆没。 大明新皇帝带着一群京师老营2万人,备操军、备倭军20万,打的也先抱头鼠窜。 而且不是依托于城墙有利地形,是在城外与敌接战! 为什么说不得呢?! 王直作为吏部主事,文官之魁首,压根对圣旨,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 反而觉得陛下该移宫了,一直住在郕王府算怎么回事? 朱祁钰则看着王直,一言不发,坊间传闻,其实只是托词罢了。 之前朱祁钰一直住在郕王府里,也没见王直请求移宫,现在京师保卫战打完了,开始请旨移宫了。 算是以王直为首的大明文吏,认可了朱祁钰这个皇帝。 朱祁钰却不太想同意,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唐明皇李隆基要住在兴庆宫内,而不是移宫到太极宫或者大明宫。 太极宫是隋宫旧址,唐初李渊、李世民都在太极宫,大明宫是李世民为了安置李渊建的宫殿,而后李渊病逝,大明宫停建,随后在武则天手中兴建。 之后大明宫就成为了大唐的政治中心,但是李隆基偏不住在大明宫或者太极宫,而是在自己的藩王旧址上翻盖了兴庆宫,一直在安史之乱之前,都住在兴庆宫内。 这是为何? 朱祁钰本身是庶皇帝,这皇位乃是群臣共举,那封来自迤北的禅让诏书,连个印都没落,在廷文武,都心知肚明,那是假的。 在朱祁钰看来,这皇宫,就是群臣立的猪舍罢了。 他们想要养猪,而朱祁钰偏不想当那头任人摆布的猪。 住进了皇宫之后,他还能那么方便的接见于谦、金濂等朝臣们? 不能,他必须通过文渊阁才能召见。 住进了皇宫之后,他还能那么方便的跑去王恭厂炼钢吗? 不能,天子至尊,岂可轻涉险地?做这等工匠所做的事? 住进皇宫之后,宫里的宫宦盘根交错,兴安梳理了这么久,也没梳理干净。 朱祁钰思来想去,还是太过于危险了。 在原来的历史线中,他现在一岁的儿子朱见济,会在景泰三年被册封为太子,六岁的时候,突然夭折。 而且明代宗执政八年时间里,一个孩子没有出生,在郕王府的时候,却是子嗣频出。 是风水?还是另有隐情? 难不成是明代宗太忙了?忙于振兴大明,忙于让大明再次伟大,没空造娃? 可是明代宗八年的时间纳了一个唐贵妃,还纳了一个妓女为妃子,就是为了生孩子,可是为什么就是没有呢? 皇帝,在为尊者讳的时代里,是没有错的,也是不能错的。 即便是土木堡大败,也依旧是说王振的锅,朱叫门无罪。 但是皇帝有一件事是绝对有罪的。 那就是没有子嗣。 没有子嗣,朝臣就无法为了皇帝披肝沥胆,没有子嗣,朝臣们就会心思不定,没有子嗣,朝臣就会千奇百怪。 生儿子,不仅要生,而且要多生! 纵情声色,肯定会被朝臣们说这是亡国之君! 那不生,必然是亡国之君。 其实,时间线再拉长一些,正德皇帝朱厚照,会两次落水,无子嗣,嘉靖皇帝朱厚熜,会被宫女刺杀,天启皇帝朱由校也会突然落水。 朱祁钰住进皇宫之后,他将失去自己宝贵的…自由。 自由! “朕在郕王府里住习惯了,此事勿议,朕意已决。”朱祁钰毫不客气的回答道。 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移宫之事。 郕王府的校尉、宫宦、都是他的人,他用的也放心,老婆、孩子也安心,跟着朱祁钰拼命的十二骑,就住在郕王府的外院。 只要不是于谦带着京营的人跟他火并,他在郕王府远比皇宫安全的多。 于谦会吗? 朱祁钰当然知道不会。 “这陛下,这不成…”王直还要再说,却被朱祁钰直接打断了! 朱祁钰不动声色,平静的问道:“王尚书,就这么好奇朕每天吃几碗饭吗?” “臣不敢!”王直听到朱祁钰如此说,吓得立刻趴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这话太诛心了。 朱祁钰的话虽然平静,但是已经带上了怒气,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这可是个冲锋陷阵的马上皇帝,哪怕是庶皇帝,谁敢造次? “平身。”朱祁钰摇头,这王直还没过一个回合,就直接跪了。 没劲儿。 王直擦了擦额头的汗站了起来,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于谦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仿若是没有看到这一幕一样,出列说道:“陛下,昨闻探事人来报,也先大选人马,有再犯我国之谋。” “伏乞陛下,赐臣亲到边方,料度机宜,设计破敌,必不误国。” 朱祁钰闻言一愣,于谦居然要亲自去边方巡查? 京营大军二十万的兵权,这就直接交了? 他满是疑惑的说道:“于少保,你昨天不是说杨王和武清侯年后去,就可以了,为何还要亲去?”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臣前往山外九州巡查,也是为了安边养民。” 于谦的安边养民,其实更多的是为了朱祁钰的农庄法,他昨天跟杨洪打了招呼,再次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亲自前往看看。 再有就是还兵权了。 自己都离京了,这十团营新京营的指挥权,陛下给谁就是谁的了。 能交给谁呢? 于谦叹了口气,英国公张辅殉国,英国公府上张辅还有俩兄弟,但是却是狗肉不上桌,难登大雅之堂。 陛下有能用的人吗? 朱祁钰听出了意思,略有些担心的说道:“一切便宜,任卿裁度,于少保有痰疾之症,塞外多尘,出塞还是多加注意才是。” “前往山外九州之前,太医院有良医二人,乃是天下名医,先行诊治之后,再言出行之事。” 于谦一时间心头五味陈杂,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他在陛下面前,就只咳嗽过一次,还是因为土木堡惊变之后,他需要安排之事过多,才火炎干上,咳嗽不止,随后每次面圣,他都压着。 可他完全没想到陛下居然记得。 “谢陛下垂怜。”于谦俯首归班,感慨良多。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对于他而言,这可能比少保的头衔还要重要一些。 少保这两个字,是对功勋的封赏,而这句出塞多尘,则是陛下的私情的信任。 大明得此君,真乃是天幸。 第80章 统统拖到午门外,斩首示众 朱祁钰看着于谦的模样,一时有点语塞。 他这番话,完全是下意识说出来的,并就是塞外多风多沙尘,容易加剧他的病情,只是一句叮嘱罢了。 他忽然发现,于谦可能和福建那群揭竿而起的百姓一样…他们要的可能真的不多。 “陛下,大明新获大胜,北镇抚司衙门里还关着不少的人,那些囤货居奇的商贾,以及…当殿击杀前锦衣卫指挥使的一干人等。”卢忠提到了他牢底的一群犯人。 尤其是当殿击杀指挥使马顺的人。 盘踞在朝阳门外囤货的商贾,凤阳诗社摇旗呐喊的笔正,当庭击杀视规则于无物的朝臣。 这些人现在依旧没有定下章程。 “徐御史!”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看着徐有贞问道:“这些人该怎么办?” 徐有贞浑身打了个激灵,慢慢走出来,颤颤巍巍的说道:“陛下臣以为囤货居奇者不过逐利,多有发生,若是今日皆斩,天下商贾人人自危,货物无法流通,与大明无利。” “至于当殿击杀马顺等人,那也是…为国为民啊,臣以为流放最为恰当。” “商贾人人自危?”朱祁钰嗤笑了一声,站起身来。 他转过头对卢忠愤怒的说道:“卢指挥,在你那里被捕的粮食投机者们,我们要立刻把他们全部斩首示众!并且通传天下!” “要告诉那些商贾们,任何敢于人为制造饥荒的投机者!都将是大明的敌人!都将是朕的敌人!要立刻斩首!” “这群家伙,不是罪人,是虫豸!连人都不是。” 朱祁钰对商贾是没有任何的偏见的,甚至他认为商贾的存在有利于大明的货物流通。 事实也是如此,商贾的存在有很多正面的、积极的作用,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但是在战争之时,在灾年、在缺粮之时,大肆投机,低买高卖,囤货居奇,以谋求土地、普通百姓家眷之人,都应当立刻被消灭。 物理意义上的消灭,抹除掉他们的存在的痕迹! 他们已经被金钱蒙蔽了双眼,已经被金钱所奴役,那么这些人最后的下场,就只有死亡。 不杀一批祭旗,天下商贾,岂不是要照着模样学了去? “臣领旨。”卢忠俯首说道。 大明皇帝的旨意,这群人不仅要死,而且要遗臭万年! 朱祁钰的怒气未消散,继续说道:“当殿击杀锦衣卫指挥使,杀人者死,一道斩首示众便是。” “臣领旨!”卢忠再次高声说道! 锦衣卫是什么? 是天子亲卫,即便是马顺等三人,是朱祁镇的死党,但是清理马顺等人,只能皇帝来做。 都察院和给事中的手,伸的未免也太长了! 于谦出列高声说道:“陛下不以好恶定是非,定行止!臣为陛下贺,为天下贺!大明有此英主,何愁不兴。” 他站出来支持了陛下的决议。 “议国事,惟论是非,不徇好恶。众人言未必得,一人言未必非,则公论日明,士气可振,国事可期。”于谦再次俯首说道。 议论国事,只看大是大非,不看个人好恶。 众人都在说的,未必一定会有收获;一个人说的,未必都是错的,只要大家都来讨论,这道理,自然是越辩越明白,提振国朝士气,国家大事,自然便可以期许了。 于谦旗帜鲜明的支持了皇帝的处理决定,并讲出了自己的根据。 倒买倒卖不稀奇,但是在战时囤货居奇,乃是祸国殃民,通敌之罪,该死。 当殿击杀锦衣卫指挥使,是在挑战皇权,战时一度激化了矛盾,本就阙员三分之一的朝堂,差点都散了架子,这也是祸国殃民。 于谦当时的反对,只是为了维持国朝的基本稳定,现在,瓦剌人已经退了。陛下要杀,自然无可厚非。 徐有贞悻悻归班,他居然觉得自己还是赶紧去治水为妙!再这么待下去,怕是小命不保啊! 卢忠俯首归班,他站在最后面,是在廷文武里最小的官,但是没人会看轻他。 他是跟着陛下征战的那十三骑之一,而那剩余的十二骑,皆为锦衣卫里的千户。 现在整个锦衣卫只听陛下一人调令了,一个肯为军士殿后的皇帝,他们还有不效忠的理由吗? “卢指挥且慢,朕记得凤阳诗社还有十四个人关在天牢里,对,一并斩了去。”朱祁钰忽然开口说道。 卢忠俯首说道:“臣领旨。” 凤阳诗社那片《布仁行惠议》朱祁钰可记得,他们不是求死吗?求死后任人凌辱,说什么愿以身为草荐,任人寝处其上,溲溺其上,而无怨言! 那就一并斩了去。 充分发挥慈父精神,满足他们的一切愿望,这不是仁慈的父亲,是什么? 朝臣们左右看了看,却是无一人站出来反对。 这种事谁都怕粘上。 这次的朝议用了很久,朱祁钰一直在努力的忍着自己的脾气,朝中大臣的意见各不相同,但是总归是有些脉络可寻。 让朱祁钰意外的是,于谦提出的匠爵之事,却没有遭到任何的阻力。 他本来以为礼部会反对,毕竟士人才登的大雅之堂。 但是礼部尚书胡濙没有任何反对,反而是准备积极推动此事。 “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而知之谓之工,切脉而知之谓之巧,医者有四秩,谓之曰神圣工巧,今工匠亦有四绝,天下之大幸事也。”礼部尚书胡濙态度很明确,坚定的站在了于谦一方。 这让朱祁钰颇为意外,匠爵这条他以为很难推进的新政,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在朝议中,过关了。 这次的朝议,朱祁钰敏锐的发现了自己这个庶皇帝的皇权,愈加稳固了。 一名御史出班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臣弹劾于谦,公私不分赏罚不明,功劳簿更凭自己好恶,俞士悦俞尚书战守德胜门,从未卸甲,却未有寸功,此为…” 俞士悦整个人一机灵,整个人都麻了! 这是为自己请功吗? 这是要自己的命啊! 他把妻儿老小送到南方的事儿,陛下可是一清二楚啊! 好死不死的,提自己干嘛! 第81章 要想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御史弹劾于谦,这卸磨杀驴的速度也太快了。 瓦剌狗鞑子昨天才刚撤出关外,于谦指挥这京营追击出了居庸关,刚回到京中。 御史们就迫不及待的弹劾于谦。 卸磨杀驴、上屋抽梯,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要快!昨天还在说,于谦挽狂澜于既倒,今天就说于谦,权臣也! 于谦任少保,总督军务,这个总督军务,主要指的是现在的十团营,二十二万新胜大军。 而他手下依然有杨洪、石亨、范广、刘安、孙镗这些善战之将,这些军将是很相信于谦的。 尤其是于谦的请功奏疏上,并没有因为他个人的好恶,有任何的偏袒。 比如石亨明明和于谦有旧怨,但是石亨依旧得以封侯。 赏罚分明,是战后人心向背的一个最最最重要的事,于谦可以赏罚分明,那这些军将完全没什么好说的。 而在朝堂上呢,工部尚书石璞,在之前京师保卫战中,一直想去兵部当个侍郎。 户部尚书金濂,为人刚正,于谦又是浑身正气,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天然聚集在一起。 兵部、户部、工部,几乎都站在于谦一侧。 而皇帝朱祁钰呢? 新登基,才俩月,朝中并没有亲信。 一个词,几乎同时在群臣的心头冒起,权臣。 霍光、王莽、曹操、司马懿、桓玄、刘裕、高澄、杨坚、李林甫、童贯、蔡京等等人名,似乎是在于谦身上打转。 像啊!现在的于谦怎么不像个权臣呢? 但是转着转着,这些个人名,又消失不见了,反而冒出个诸葛亮来。 无论怎么看,如此权势滔天之下的于谦,在已经做出废立之事之后,并没有选择权臣路线。 而是走了另外一条,辅佐君王,秉身人臣之忠心之能事。 大胜之后巡视边方,让陛下收回军权。 历朝历代,对诸葛亮的评价如同过江之鲫,而且越往后,评价越高。 因为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隔壁也先的爹脱欢、脱欢的爹马哈木,包括也先,日思夜想的事,就是称汗。 于谦又坚定的执行着朱祁钰的命令,支持朱祁钰几乎所有的决策,于谦最多只是觉得陛下太过于激进了,而且很多并不符合大明的情况。 于谦的反对,更像是防止陛下的良政变成恶政,陛下的一片良苦用心,无法达到更好的效果。 他需要再详细了解、走访、调查清楚之后,再进谏言,将事情办得尽量,尽善尽美。 于谦为了反对而反对。 这名御史弹劾于谦的赏罚,是在廷武勋都没意见的功劳簿。 他这个御史倒是有意见了。 俞士悦本来美滋滋的听着朝堂的朝议,结果御史直接把他给点了出来。 “御史害我!” 俞士悦整个人都有点麻了,他一点都不想争这个功劳,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可以把这份功劳给金濂,也可以给于谦,甚至能给陛下也可以。 可是呢? 这个名御史,点了他的名字。 “哦?”朱祁钰来了点兴趣,都察院终于起了一点作用了,在弹劾这件事上,发力了! 终于找到了可以攻击于谦的内容吗? “俞尚书!”朱祁钰乐呵呵的问道。 俞士悦脸都拧到一起去了,他出列长揖说道:“陛下,臣的确是甲不离身,在德胜门上,守了五天五夜,不过这怎么能算功劳呢?” “就连陛下都亲自披挂上阵,臣做这点事,算事儿吗?!” “根本不算啊!” 朱祁钰看着俞士悦的样子,颇为好奇的说道:“有功则赏,有过则罚,俞尚书想要什么样的赏赐?” “臣不敢!”俞士悦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的说道:“臣什么都不要。” 他上城头是有原因的,他把妻女送回了南方,这件事还被人抓到了辫子,还被捅了出来。 他上城头,守这五天五夜,就是为了功过相抵。 于谦自然是知道了俞士悦起了这种心思,就没有给俞士悦记功,这可倒好,御史当廷讲了出来,他整个人都傻了。 朱祁钰看着俞士悦满头是汗,再看着于谦一脸无奈的模样,忽然想起了,之前就是这个御史,弹劾俞士悦把妻儿送走了。 御史的弹劾,怕不是一炮双响。 “俞尚书,朕要的花名册的奏疏写好了吗?于少保那边英烈祠还等着要呢。”朱祁钰分给俞士悦一个任务,就是给大明军队改名。 俞士悦立刻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奏疏递给了成敬,成敬递给了兴安,兴安才转手递给了朱祁钰。 俞士悦忙不迭的说道:“写好了,写好了。” “很好,归班。”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俞士悦归班。 “陛下,他…”御史还要再说。 俞士悦直接急眼了,他大声的说道:“我有没有功劳,我不知道吗?用你说吗?用你说吗?!” “没有!就是寸功未立!” 朱祁钰强忍着笑意,让御史归班。 “陛下臣有本启奏,弹劾于谦太专,请六部大事同内阁奏行!”另外一名御史立刻站出来说道。 朱祁钰挥了挥手,让这名叫顾耀的御史,算是老调重弹了,这没啥新鲜劲儿了。 这种论调从最开始就有了,朱祁钰一并以战事紧张,皆由于老师父便宜行事,给打了回去。 现在又出来说这个事。 于谦敢专权,干涉六部大事,如同内阁首辅一样,跑到郕王府奏请行事,那都是朱祁钰给于谦的权力。 “陛下…”御史顾耀还要开口,据理力争。 金濂却出列朗声说道:“臣以为于少保以兵部尚书入阁办事,兼大学士,依祖训,请六部大事,虽然陛下尚未组阁,但并不违制。” “战事紧急,群臣焦虑而无定计,臣以为这弹劾,颇有些无理取闹了。” 金濂就差指着顾耀的鼻子骂了,敌人打过来了,你们这帮人除了哭哭啼啼,有一个能站出来主事的吗?心里没点数吗? 战事协调六部之事,有何不妥? 况且于谦几乎事事启奏陛下,连跟城外的先锋打仗,都要请示,哪有一点僭越之举? 朱祁钰犹豫了下说道:“兴安,把你派人前些日子去直沽买干鱼的事,讲一讲。” 兴安一愣低声问道:“陛下,真的要讲吗?” “讲。”朱祁钰点了点头。 兴安转过身来,仔细考虑了半天,朗声说道:“陛下九月中旬喜欢吃直沽产的干鱼,就让咱家再买些来。” “于少保说,他家里自己家做的干鱼,让咱家去拿。” “陛下不让咱家白拿,让咱家揣着钱到了于府,于少保家眷说,他们家没有干鱼,也不会做干鱼。” “陛下知道后说:干鱼太咸了,不吃了。” “陛下还说,于少保的劝谏,总是绕着弯儿的劝,不太容易听的懂。” “陛下又说,于少保日夜分国忧,不问家产,若无于少保,令朝廷何处更得此人?让咱家以后不要再递弹劾于少保的奏疏了。” “陛下,臣讲完了。”(出自《明英宗实录》190卷,原文最后作者说有注解。) 于谦的劝谏并不太好听懂,但是朱祁钰却听懂了。 于谦的谏言是:他家里没有干鱼,也不会做干鱼。 其实说的是百姓的家里,没有干鱼。 兵祸至,跑去买百姓的口粮干鱼,百姓家里有,也会说没有;若是让现做,必然说不会做。 这就是于谦想说的话。 其实……除了干鱼还有真定河畔的野菜,朱祁钰都让停了。 “顾御史,可还有要说的吗?”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 这是朱祁钰在用自己的皇权,为于谦做事背书。 也是替于谦进行了辩护,于谦的劝谏总是这么的温和。 从来没有梗着脖子大声的喊,陛下,你这儿不对!陛下,你那儿不好! 于谦没有任何的不恭敬的地方。 就是劝谏陛下不要扰民,还拐了那么大个圈子。 权臣会放下揽京营大权的好机会,跑去山外九州巡抚,放弃京营? 权臣都干点啥? 杀帝结发妻许配自己的女儿; 不停的刷名望团结所有朝臣; 提着剑杀了皇帝嫔妃,还让逼皇帝低头认错; 装疯卖傻趁着皇帝出巡兵变; 养寇自重大权独揽; 征战天下,军权在手,灭皇家宗室满门,自己上位; 殴帝三拳而去等等。 (依次是霍光、王莽、曹操、司马懿、桓玄、刘裕、高澄。) 这才是权臣啊。 于谦这恭恭敬敬还回兵权,怎么看也不像是权臣该有的样子,这都要弹劾,朱祁钰还要煞有其事的查办。 是打算逼着于谦造反吗? “陛下从谏如流,乃是英主,臣谢陛下圣恩。”于谦还以为要上演飞鸟尽,良弓藏的事。 可是陛下却是如此回护。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爱卿尽管去做便是。” 他还指望着于谦这把刀,能够砍下万夫一力,天下无敌的农庄法,这块最硬的骨头! 自然要为于谦站台。 要想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天底下是没这种道理的。 无论哪个朝代,只要涉及到了土地田亩政策,哪次不是打的生灵涂炭,哪次不是打的血流漂杵? 既然于谦愿意做,朱祁钰自然要给予最大的支持。 第82章 十七岁,十七岁啊 朱祁钰乐意为于谦背书。 因为于谦他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天下为公的人。 救时宰相,这一个词,于谦完全是担得起的。 兴安去拿于谦家里拿干鱼,于谦家里的情况,也被兴安如实回答。 那便是:日夜分国忧,所居仅蔽风;门前无列戟,错认野人家;家无余资,萧然仅书籍,而已。 于谦的家里如同如同普通人家一样,甚至连醋都没有。唯有书籍,是他的财富。 御史顾耀的弹劾,现在更像是一个笑话一样。 朱祁钰所知,顾耀的宅院在东江米巷,那边一座宅子就要十几万两银子,他哪来的钱? 又哪里来的底气,攻讦于谦呢? 朱祁钰看着顾耀终是挥了挥手,示意其归班便是。 朝议还在继续,太阳高高升起之时,朝议正式结束,廷议并没有进行。 因为今天是各衙门最忙的一天,大明重开九门之日,各衙门都要加班加点,处理积压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奏疏。 于谦走出了奉天殿,站在高高的月台上,看着群臣一边交谈,一边离开的样子,重重的叹了口气。 瓦剌人走了,大明的危急就彻底解除了吗? 真正的考验还在前面。 他正要迈步向前,却被吏部尚书王直拉住,王直刚要说话,兴安从奉天殿内走了出来,笑着说道:“于少保,陛下有话。” “你且先去,你且先去。”王直止住了自己的话头,拾级而下,向着远处的宫门而去。 于谦和兴安站在月台上,看着王直略微有些佝偻的身影,缓缓离去。 王直上一次在宫门前,对于谦说,面对这样的情况,一百个王直也不如一个于谦也。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王直其实已经切实的知道了自己的能力不足,不足以救时,将权柄交给了于谦。 此时,王直的身影,略显萧索。 “陛下何事?”于谦收起了自己的感慨,问着兴安,这些宦人,于谦是能少接触,就少接触,因为他没钱。 正统初年还有三杨主政,三杨何人? 杨士奇、杨荣、杨溥,公正廉明,治国井井有条,国无长君,他们辅佐皇帝,继仁宣德政,颇有作为。 可是自从宦官王振擅权,每逢朝会,见到王振的人,必须要献百两白银,若是能够献白银千两,始得款待酒食,醉饱而归。 于谦能送什么? 两袖清风。 向太监打听点事,总要银钱打点,他没有,所以,他不喜欢和宦官们打交道。 “是这样的,之前查抄了一大批的阴结虏人的奸细,这里面查获了一套厅堂五间九架八进的宅子。” “陛下将这座宅子赐给了于少保,所用奴仆一应支取,皆出自内帑,于少保勿虑。”兴安可不敢收于谦的银子,他去宣旨,陛下都不让讨口彩。 “可是那,九重堂?”于谦颇为惊讶的问道。 京师九重堂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曾经是淇国公丘福的宅子,大气磅礴。 可是丘福轻敌冒进,与王忠、火真二人,尽数被俘,随后遇害,因为是轻敌冒进,只有千余骑傍身。 太宗文皇帝大怒,命令褫夺了淇国公的国公位。 这大院子,后来辗转流落到了郭敬手中,看来兴安是从郭敬处,查到了地契。 兴安点头说道:“然也。” 案子是于谦亲自办得,于谦当然对赃物这事一清二楚,而且办差的是卢忠。 所有收缴都归了内帑,昨日清点完了,有两百多万两的银子。 里外里,打了一场京师保卫战。 朱祁钰的内帑,反而赚了一百万两白银。 于谦考虑的事内帑没有进项,但是朱祁钰抄家抄的不亦乐乎… 哪天没钱前,随机抽取一名大臣抄家,那必然是赚的盆满钵满呀。 这宅子,是这里面最大的一间宅子,厅堂五间九架八进的九重堂,坐落于西江米巷,与郕王府离的不远。 “钱资自古坏名节,臣受之有愧。”于谦当然不愿意收这个宅院。 这没由来的突然赏赐了个大宅子,这不明不白的,他实在难以接受。 兴安摇头,这陛下还真是把于谦给猜透了,知道这次于谦也不愿意接受。 “陛下交待咱家的时候,就知道于少保会推辞,特意交待了口谕:知道,知道。” “于少保写了首《暮归》言:小小绳床足不伸,多年蚊帐半生尘,官资已极朝中贵,况味还同物外人。” “陛下其实另有深意。”兴安神秘兮兮的说道。 “深意?” 兴安低声交待了一番,才俯首说道:“于少保,若是赐下了宅院而不住,则有沽名钓誉之嫌,更毁清誉,陛下傍晚要去于少保家里就食,食材酒水,一应内帑,无需准备。” 朱祁钰为了让于谦住进去,煞费苦心,连蹭吃蹭喝的名义都打出来了。 “陛下真的有深意吗?”于谦拿着那柄钥匙,满头雾水。 兴安说的深意,是一条大明的律法,虽然现在已经很少有人遵守了。 大明初,洪武元年时,定天下条文,公侯宅院,前厅七间或五间,中堂七间,后堂七间; 一品、二品官,厅堂五间九架; 三品至五品官,后堂五间七架; 六品至九品官,厅堂三间七架。 但是这条文,随着越来越多的僭越违制,早就成了一条没人遵守的条文了。 于谦以为大明皇帝,有意盘查一下京师官员的府邸,是否僭越违制,但是这事陛下没有明说什么时候办。 这种事很难查,据于谦所知,很多人为了避免追查,都让经纪买办代持宅院,稍有风吹草动,则消失的无影无踪。 狡兔三穴,想要查,那得放长线。 暮霭沉沉,朱祁钰骑着马就奔着于谦新府邸九重堂而去,他说要来吃饭,金口玉言。 说了要蹭饭,就要来吃饭。 于谦这个五间九架八进的九重堂,这么大个宅子,要用门房、文书、仆从、马夫十余人,朱祁钰还专门调了二十个校尉来门前列戟,就是轮换站岗。 当然他没有从锦衣卫里面调人,而是从十团营调的人。 算上于谦家人,一共不到四十人,一年需要花多少钱? 八百两雪花银。 只需要八百两即可养一年,这打完仗朱祁钰赚的那一百万两白银,能养于谦这个九重堂1250年,足够养到公元2699年了。 朱祁钰来的消息是提前通禀的,于谦带着自己的妻子董氏,自己的儿子于冕、和养子于康出门恭候。 “都说了不用大动干戈,朕就是来蹭个便饭。”朱祁钰翻身下马,将马鞭递给了兴安,踩着夕阳,走进了九重堂。 他四处转悠,这九重堂虽然规制上不如自己的郕王府,但是胜在精巧,一步一景。 朱祁钰跟着于谦聊着国事,来到了于谦的书房。 “于少保啊,你这刚搬家,就处理上公文了?”朱祁钰拿起了桌上的纸张,眼中都是疑惑。 于谦俯首说道:“臣深受皇恩,自然是不敢懈怠。” “这是什么?”朱祁钰拿起了桌上一张纸,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两个字,母亲。 “是…遗书,此次阵亡军士的一封遗书。”于谦的语气说不出的沉重,他拿起了桌上的另外一张纸,上面也是相同字迹的母亲二字。 “这孩子是…”朱祁钰握着手中的遗书,手有点抖。 “阵亡了。” 朱祁钰将遗书放下,颤颤巍巍的问道:“那…为何要留两封什么内容都没有,只有抬头的遗书呢?” “不是不识字,是犹豫,所以只留下了母亲二字。”于谦将两封遗书收到了匣子里放好。 朱祁钰抓着书桌,撑着身子,手攥的极紧的问道:“多大了?” “再过三天应该当十七岁了。”于谦低声讲道。 “十七岁了,十七岁了。”朱祁钰喃喃的说道:“这么小,应该是正读书的年纪啊。” 朱祁钰和于谦相顾无言。 第83章 反其道而行之 “叫什么?”朱祁钰拿起了一封遗书,这个只留下了两个遗书的大明军士。 他郑重的把遗书放进了自己的袖子里,略有些失神的问道。 “张顺,临漳人。”于谦回答着,君臣在这一瞬间都有些沉默。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说道:“好,好,家里还有什么人?” 于谦收起了另外一张文书,深吸了口气,折好,放进了袖子里说道:“家中有一老母,还有一刚过门的媳妇,这媳妇有了身孕。” “家徒四壁,临漳县衙已经派去了慰问。该有的都会有的。” “嗯,家徒四壁。”朱祁钰连连点头,随后良久都没有说话。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张顺的其他事,于谦也不是很清楚,这是一封很普通的遗书,而于谦面前还压着很多。 大明的军士识字的并不多,文盲占据了九成以上,最近军士们也在扫盲,不识字,连最基本的大将军炮都不会用。 朱祁钰这顿晚饭吃的不是很香,他最喜欢的干鱼也在桌上,这当然不是于谦家眷做的,是朱祁钰让人化成小厮在朝阳门买的,五个铜板一条。 咸香味儿的干鱼。 饭吃完之后,就到了谈正事的时候,朱祁钰坐在主座上。 于谦长揖俯首说道:“陛下,臣猥以浅薄致位六卿,任重才疏,已出望外。” “今虏寇未靖,兵事未宁,当圣主忧勤之时,人臣效死之日。岂以犬马微劳,遽膺保傅重任,所有恩命未敢祗受,如蒙怜悯仍臣旧宅居住,以图补报庶协舆论。” 于谦这段话的意思就是自己的才能和德行配不上少保之位,也配不上这淇国公的大宅子,实在是太过于冠冕堂皇了。 他想回家。 朱祁钰示意于谦平身:“坐下说话。于少保,朕有个想法。” 于谦坐在座位上,依旧觉得这软垫,还不如自己家的长凳舒服,但是君所赐,莫敢辞。 他想起兴安所言的陛下另有深意,便立刻明白了,陛下要说他的深意。 讨顿饭,完全是个借口罢了。 他俯首说道:“陛下明言,若有臣效犬马之处,臣定当竭尽所能。”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好事。” 他面色颇为痛苦的说道:“咱大明的官员,他…苦啊!” 嗯? (⊙?⊙)! 别人若是说大明官员苦,于谦还会信一点,但是陛下这个样子,看起来,真的是痛心疾首啊! 朱祁钰面带悲苦的说道:“咱们大明不奉高薪养廉,所以俸禄极低,还屡屡折大明宝钞,天下官吏怨声载道啊,而不得不自谋生路。” “便有了这冰敬碳敬之事。” “瑞雪逍遥下九重,行衙吏部挂彩灯。频叩朱门献暖炉,玉做火塘熔炭红。” “赤日炎炎似火烧,京里老爷锦扇摇。欲得晴空展双翅,纳来寒玉配君腰。” 朱祁钰忍不住的吟了两句诗。 冰敬碳敬,非常类似于后世大美利坚的合法贪污,地方官进京的时候,都要向京官们孝敬钱财,少则百两,多则千两。 但是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贪腐呢? 那怎么可以带烟火气呢?那怎么能有恶臭之名呢? 读书人偷能叫偷吗? 就像是中华烟里放大钞,茅台酒里塞黄金一样。 冰敬碳敬,不带一丝烟火气。 “恶心!” 朱祁钰终于是装不下去了,脸上满是厌恶,直接露出了自己本来的面目。 于谦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朱祁钰一个小年轻,也藏不住多少事,还不如直说。 “陛下有何打算呢?”于谦还是没想到,自己住在这九重堂内,到底和这冰敬碳敬扯上了什么关系。 朱祁钰认真的说道:“定天下条文,公侯宅院的规制,但是现在僭越的人何其多?那小小监察御史顾耀,就住着一个十七万两银子的大宅子,堪比公侯!” “英国公府还不如他顾宅豪气!” “要说恭敬,视王法为无物,才是最大的不恭敬!” 于谦愣愣的说道:“陛下有所不知,当年太宗文皇帝为此也曾大发雷霆,彻查京师,但是,收效甚微。” “其一,乃是各臣子,僭越家宅,皆是经纪买办代持,其中错综复杂,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宅邸。” “其二……”于谦叹了口气,眼神全是惆怅,他叹息的说道:“一旦有风吹草动,就会有人通风报信,官官相护,最终的结果就是不了了之。” “其三,此疾根由已久,非一家一地,一门一户,牵扯甚广,太宗文皇帝牵连数百人,最终只是抄家了事。” 产权不清,找不到直接责任人; 查办此事的人,也是食利者,他自己都住豪宅,自然稍有风波,必然是:传下去,陛下要清产了。 牵连甚广,根深蒂固,于谦对此事知之甚详,他自己可以住破宅子,不嫌寒酸,他自己可以两袖清风,不嫌贫寒。 但是他不能要求其他人和他一样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于谦是个典型的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君子。 朱祁钰自然不是啥君子,他的歪门邪道的盘外招、奇思妙想实在是甚多。 “朕知道,朕没打算查。”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 于谦还以为朱祁钰就是临时起意,也没多想,赶忙说道:“那臣这大宅子,也住不安生。” 朱祁钰喝了口茶,摆了摆手说道:“于少保,朕来问你。” “这大宅子,住的可还好?一应开支出自内帑,家里的开销很少,这大明俸禄是不是就显得不是那么寒酸了?” 于谦完全想不明白陛下到底是何意,只好照实说道:“那自然是极好的,若是没有太多的开支,大明俸禄,就不算少了。” “这就是朕要办的事。”朱祁钰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深意到底是什么。 但是于谦依旧是云里雾里,陛下的话,着实有点跳脱。 朱祁钰乐呵呵的问道:“大明有于少保,两袖清风,为国为民夙夜哀叹。” “试问于少保,我大明是不是还有,朕看不到的这样的臣子,在朕看不到的地方,为大明尽忠竭能?” 于谦毫不犹豫的说道:“那自然是有。” 朱祁钰叹气的说道:“那别人卡吃拿要,吃的满嘴流油。” “这些忠心的臣子,为国竭尽的臣子,这些持正的臣子,会心生怨气,也会有怨言,更会有想法,会甘于寒舍清汤?最终慢慢同流合污。” “少有麒麟志,暮耕千顷田。” “年少的时候,怀揣着一腔热血踏入仕途,却看着大明仕途这副模样,最终选择同流合污的,不在少数啊。” 朱祁钰叹息,后世的他,年少的时候,梦想是做科学家!后来慢慢长大了,梦想却变成了买房和买房。 能够像于谦这样,一生持正之人,实在是太少了。 别人都贪,你自己不贪!你还混不混了! 于谦在外巡抚二十四年,不就是因为他两袖清风吗? 于谦作为大明官场上的一个异类,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试问天下有才者,谁能够忍受这般苦楚?颠沛流离二十四年? 但好在,二十四年的巡抚,非但没能磨平于谦的棱角,反而是让其更加锋芒毕露。 于谦依旧不太明白,陛下到底想要做什么。 官场贪腐横生,官场败坏腐烂如斯,他深知这种现象,也知道原因,陛下说的就是原因。 可是怎么解决? 要是有好法子解决,他早就上奏,让陛下赶紧推行了。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 朱祁钰却是笑意盎然的说道:“朕打算给我大明天下官吏,按照大明规制,建立官舍。” “让咱大明的官员们啊,都有符合规制的房子住,有符合规制的衣服穿,一应日常开销,吃穿用度,出自国帑。” “这样一来,持正之臣子也算是有了保障,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是绝对不愁吃穿。” “官舍?”于谦眼睛瞪大,这个解决思路… 朱祁钰继续说道:“大明官员为官一方,那必然是少不了得罪人的,咱大明呢,民风彪悍。” “朕打算官舍建起围墙,佐以刀斧,再派缇骑出京,当地招纳义勇团练,日夜巡逻官舍,点检出入,查备来往人员。” “当然京官也是要住官舍的。” “于少保,朕这个法子,是不是极好?” 于谦眨着眼睛,看着自己这九重堂,再联想到陛下所说的官舍,头皮发麻的说道:“好。” 这都是什么点子,陛下到底从哪里寻摸这么多稀奇古怪,却行之有效的点子啊! 这是做官,还是坐牢? 第84章 朱叫门迤北娶亲 还墙头佐以刀斧,点检出入,查备来往? 呼…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可是为了大明的官吏们好啊!他们不是说大明俸禄浅薄,说朕这朱明薄凉寡恩吗?” “朕这么做,可是全都为了咱们大明的官吏们,能够没有顾及的为大明尽忠啊!” 朱祁钰说的那叫一个深情,甚至他自己都信了! 其实他主要是防备朝臣串联,现在官吏们太自由了,整日里寻欢作乐,整日就是结党营私,那大明能好的了? 锦衣卫带队,缇骑们招募义勇,出入点检,往来查备。别的不说,京官首先就得做到,至于地方官,那也能用,不过得多管齐下。 下了班,不回家造小孩,在外面瞎溜达啥? 至于创意来源,自然是慈父搞出来的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家属院了。 只不过慈父守门的是克格勃,朱祁钰这当门卫的自然是锦衣卫了。 朝臣们老想给皇帝盖个猪舍,把皇帝塞进去养猪,朱祁钰反其道而行之,给他们搞集体家属院,把这群人统统塞进去,当猪养! 朱祁钰走出九重堂的时候,脸颊一凉,他抬起头看向了天空,朦朦胧胧。 下雪了。 最开始小雪纷纷,没过多久就开始大雪扬扬,刺骨的寒风开始肆虐着京师,北方陷入了万物皆静籁。 而此时的迤北,朱祁镇冻的瑟瑟发抖,这是他在草原上过得第一个冬天。 莫罗看着朱祁镇抖如筛糠的模样,眉头紧蹙,有那么冷吗? 这炭火已经烧到了最旺的时候了,为了给朱祁镇生火取暖,可是用上了碳。 牛粪这种东西,用在大明大皇帝身上,实在是不合时宜。 虽然昨天开始就下起了大雪,但是并没有刮起白毛风。 白毛风是什么样的,关内人是很难想象的。 大风夹杂着大雪,那些雪片如同利刃一样在天空盘旋着,稍有露出肌肤的地方,就会被割出血口来。 从天到地就只有一个颜色,那就是雪白。 就是再老道的牧人,在白毛风的季节里,都会淹没在漫天的大雪之中,再无踪迹。 若是毡包的绳索扎的不够扎实,会被直接吹上天,那躲在毡包里的人,会连人带着毡包被一起卷上天。 现在,这种天气算是温和的了。 “皇上,奶豆腐做好了。”莫罗将一碗热腾腾的奶豆腐递给了朱祁镇,不是很烫,但是取暖最佳。 朱祁镇躲在厚重的被子里,他真的很冷,哆哆嗦嗦的问道:“有酒吗?” “皇上,忍耐下,迤北不比中原。”莫罗将奶豆腐递上去后,走出了毡包。 她叹气的看了朱祁镇一样,从大明京师撤军以来,大明京师送来的给养,都已经用完了,现在都是伯颜帖木儿在养着这尊大神。 大明也没有丝毫送给养的准备了。 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朱祁镇一应开销,着实是不小,对于伯颜帖木儿,也是个巨大的负担。 伯颜帖木儿从没想到一个人的吃穿用度开销会这么大。 伯颜等在帐外,看到了莫罗走出了毡包,赶忙迎了上去问道:“今天又吃了多少?” “挑剔的很,羊肉只吃颈肩肉,还只吃嫩羊,其他的都浪费了,这一天就杀了三只羊羔,再这样下去,哪里够他吃?咱们家的羊,都要被他吃光了。”莫罗重重的叹了口气,颇为无奈。 她从来没想过一个人吃饭,可以如此的挑剔,奶只喝现取的,这从哪里去找现取的羊奶? 还要饮茶,草原上茶叶最是金贵,而且还要喝贡茶,那是伯颜帖木儿都讨不到的好东西。 大明京师送来的那些茶叶,也早就取用完了。 “唉。”伯颜帖木儿闻言也是重重的叹了口气,相互无言。 季铎是最后一次送给养了,这之后,大明似乎跟忘了他们还有个太上皇在迤北一样。 再过半个月,朱祁镇就要过生辰了,他还吵闹着要过万寿节,这瓦剌贫寒,这都要被吃穷了,哪里还有过万寿节的资材? 悠扬的琴声忽然响起,伯颜帖木儿侧耳倾听,眉头紧皱的问道:“这大皇帝,又在弹胡不思了吗?” 莫罗无奈的点了点头,这朱祁镇可真是好雅兴,每次吃晚饭,总要弹弹琴,可是草原上哪有汉琴,只好给了朱祁镇一把胡不思。 胡不思是一种四弦、无品梨形的琴。 这没几天的功夫,弹的倒是有模有样了,偶尔他还会唱曲,引得路过的瓦剌人频频驻足。 每每如此,莫罗脸都拧到了一起,忿忿的说道:“他倒是自得其乐,怡然自得。” “爱弹,就弹。唉。”伯颜帖木儿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们本来以为这朱祁镇怎么也算是皇帝,他连自己的闺女都贴了出去,结果没想到却是个烫手的山芋,养这么一尊大佛,他们真的养不起了。 伯颜帖木儿万般无奈的说道:“太师说,要把朱祁镇送还给大明。” “大明新帝执掌乾坤,也日趋稳定了下来,本来还以为那于谦和那大明新皇帝,必然有一番冲突,于谦军权在握,定会是个乱臣贼子。” “可是没成想,却是个君圣臣贤的局面,大明新君每事垂询于谦,对其颇为信任,而这于谦在战后,居然卸了专权,一门心思做自己的兵部尚书了。” 每个人都会以己度人,也先这个太师,联合阿噶多尔济,架空了大汗脱脱不花,也先以为于谦,也定会如此! 而且因为打仗,于谦大权在握,这权力在手,又怎么会舍得撒手呢? 但是于谦就是于谦。 这是也先没有料到的局面,他还以为可以趁着君臣相隙的时候,再次出兵,这下子完全没有机会了。 “现在唯有一个机会,让这位皇上正式迎娶你,然后太师那里,我们再去商定。”伯颜帖木儿郑重的叮嘱道。 莫罗眼中一亮,女人最重要的不就是名分吗? 她低声说道:“皇上身边的那个锦衣卫袁彬,寸步不离,我一说起此事,袁彬就会讲一堆的道理,你让喜宁和小田儿,把袁彬支开,我好去劝说皇上。” “好。”伯颜帖木儿点头,喜宁和小田儿是毡包里那位皇上的宠臣,只要能够支开袁彬,此事并不难办。 莫罗搓了搓手,回到了毡包里,她可是用了不少的炭火烧水,沐浴之后,换了干净衣服来的。 草原人不是不知道洗澡的好处,尤其是天天和牛羊牲畜打交道,洗澡必然是好处多多,但是没那个条件。 柴米油盐,柴自当头,草原贫瘠,普通人家每每都要储存大量的牛粪风干,烧火取暖。 再有就是洗了澡之后,那万一受了风寒,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莫罗为了伺候朱祁镇,可谓是费尽了心思。 为什么不筑城呢? 筑城的话,不是给大明一网打尽的机会吗?中原王朝强势的时候,没有草原部落会筑城,那是在自掘坟墓。 袁彬很快就被喜宁给叫走了,而莫罗也开始跟朱祁镇聊起了娶自己的事儿。 “皇上,臣妾已经有了皇上的身孕,可是这一直名不正,言不顺,臣妾这心里着实是苦。”莫罗说着说着就眼中带着泪,委屈极了,却又故意扭着身子,不让朱祁镇看见眼泪掉下来。 这的确是有点娇作,不过朱祁镇好像特别好这口儿。 朱祁镇重重的吐了口气,娶了莫罗,他就成了伯颜帖木儿的女婿,伯颜帖木儿和也先是兄弟,他这一下子就从一统四海之大君,变成了倒插门女婿。 这种身份调换,五味陈杂,一言难尽。 他依旧认为自己是皇帝,绝对无法接受这种身份的转变。 “朕尚流亡,岂可玷辱公主?日后回京,当婚聘之,明媒正娶。”朱祁镇摇头说道。 那是万万不能娶的。 莫罗早知道朱祁镇会如此说,神情顿时悲苦了起来,叹息的说道:“臣妾本来只是觉得下人笨手笨脚,无法伺候皇上,也一直好奇这汉人的天子是如何神俊。” “承蒙皇上垂帘不弃,春宵一榻终无悔,蒙长生天不弃,又有了龙种,只是…只是臣妾一想到孩子出生了,却连父亲都没有,臣妾这心里,就一阵的难过。” “皇上啊!”莫罗便扑到了朱祁镇的怀里,哽咽了起来。 朱祁镇一时间百感交集,拍打着莫罗的背,满是叹息,要不就在迤北娶亲?要不就这样过日子? 他的好弟弟,在德胜门外就敢对他放铳,这回大明朝的半道上,自己岂不是就一命呜呼了吗? 娶了莫罗,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85章 朕的前半生 朱祁镇是一个已经被下人伺候惯了的人,他不会自己穿衣服、不会用牙刷、不会用香盒,他在京城的生活,是莫罗完全无法想象的。 比如莫罗就十分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朱祁镇的周围,为什么总是围着一大群人。 比如朱祁镇说,他在皇宫里,从这件屋子,走到那间屋子,就会有一窝蜂的人跟在后面,如同尾巴一样。 在宫里稍微走动下,两个总管太监和数十位鸭行鹅步一般,缀在后面。 莫罗总是在想,难道这些人不用放牧、不用干活的吗? 但是莫罗却不怀疑朱祁镇在撒谎,因为朱祁镇身边还在的太监们,就像尾巴一样跟着朱祁镇。 不过想想也是,这么些太监,大约是少了。 毕竟朱祁镇说,皇上走个道都要人搀扶,两个太监要举着大罗伞,捧着马札的太监等待着皇帝的休息,还有要捧着雨伞旱伞的太监随时为皇上遮阴。 各种御茶房太监,提着点心茶食,端着茶具、拎着热水壶,万一皇上要喝茶,却没有,可是会降下雷霆之怒。 御药房的太监,各类小药,灯心水、菊花水、芦根水、竹叶水,夏天还要备着藿香正气丸、金衣祛暑丸、香薷丸、万应锭、痧药、避瘟散,不分四季都要有消食的三仙饮等等。 很多词,莫罗在草原上,听都没听过,也不知道怎么用,只当是个稀奇事儿听来。 朱祁镇满是感慨的说道:“朕记得刚登基那会儿才九岁,朝中还是三杨辅政,朝中众事,一应听母亲和三杨师父的就好,上下皆是井井有条,朕就觉得无聊的很。” “大概是十岁的时候,朕就知道了,朕,是大明的皇帝,是圣天子!为了验证朕是个圣天子,朕就琢磨着试试这群太监是不是听话。” “宫里养着两队骆驼,我就让跟着身边的太监,去吃屎,看看他们是不是听话,他们趴在地上,把骆驼屎给吃了,生怕吃不干净,嘿,还舔!” “有一人没吃干净,就被朕的大伴王振,给踹倒了,吓得那人,差点死掉去。” 莫罗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面前这个阶下囚一样的朱祁镇,还有如此威风的时候? 她给朱祁镇添了点炭,面色古怪的问道:“皇上必然是圣天子,他们哪里敢不听话?” 朱祁镇一击掌,满是笑意的说道:“这话你就说对了,朕是圣天子,谁敢不遵从?” “宫里有专门的取乐用的宫宦,他们为了讨好朕,就给朕表演木偶戏,朕会用御茶房的茶点赏赐。” “当时朕一琢磨,就准备塞进去点砂石,看看这吃砂石是何等模样。” “乳母看到了就说糕点放了砂石还怎么吃,朕还是很喜欢乳母的,就听了乳母的话,把砂石换成了绿豆。” “诶,这太监咬起来,嘎嘣嘎嘣响,脸上时青时白,比那木偶戏好看多了,改天让你看看。” 莫罗用铁钳子戳着炭火,下雪天气,皇上的身子骨比她这个女人还要娇贵,稍有冷风,就起一片的冻疮。 “听说你们中原的大臣,都有规劝君王的职能,他们没有劝谏吗?”莫罗撩动着发间,好奇的问道。 朱祁镇满是回忆的说道:“师父们当然劝过朕,但是他们老是讲一些仁恕之道,讲一些以前的英主圣君劝谏,可是说来说去,却对朕说,朕与凡人殊。” “那这种劝谏又有何用咧?” “也就是朕的乳母,教了朕不少的事儿,知道这太监们是近侍。” “他们有眼有鼻,朕不吃的掺着砂石的糕点,他们也不愿吃,他们也是人,而且是近侍,算是可以相信的人。” 莫罗看了看朱祁镇满是回忆的神情,十分确信,这位皇上,从来不会思虑别人,也不会与别人相提并论。 这可能就是帝王,莫罗如实想着。 莫罗眼睛反射着炉火的红光,似乎是不在意一样说道:“那皇上既然是圣天子,娶谁,不娶谁,疼爱谁,也需要别人同意吗?” “皇上是怜惜臣妾的,可是那袁彬屡次喝止臣妾谈起完婚之事,皇上也不责怪他。” “到底是皇上娶亲,还是他娶亲?亦或者皇上在骗臣妾?根本不像皇上说的那样,一言九鼎,是皇上说了算咧?还是袁彬说了算。” 朱祁镇眼睛瞪圆,大声的说道:“朕乃是圣天子,当然是朕说了算!” “哦。”莫罗嘴角牵出了一道忌讳莫深的笑意,不再言语。 朱祁镇眼下颇为的愤怒,因为有人在质疑他的权威! 而且是他的侍妾,他感受到了冒犯,但是这种冒犯,却说得颇有几分道理,怒气让冰冷的天气都显得不那么寒冷了。 袁彬被喜宁骗走了,没走两步,就被瓦剌人按到在地,随后被绑缚起来,倒挂在了一个旗杆上,喜宁乐呵呵的看着倒挂的袁彬,笑意盎然。 “好你个校尉,屡次坏咱家好事!”喜宁翘着兰花指,冷笑的说道:“就在这里吃吃风,这么冷的天气,看你能撑到何时去!” “走!”喜宁趾高气昂,带着人离开了这旗杆,回到了朱祁镇的毡包。 为什么不直接一刀剁了袁彬,还要把他挂在绳索上呢? 夜里有狼,狼会动嘴的。 喜宁是朱叫门的大伴,怎么能对主子的校尉动手呢? “袁彬怎么还没回来?”朱祁镇蜷缩在被窝里,看到只有喜宁回来,却没有袁彬,面色古怪的问道。 喜宁掏出一个茶包,无奈的说道:“袁彬被太师委以重任,现在带兵巡防去了,这草原上,不比关内,四处都是野狼,万一惊扰了皇上,臣等罪责难逃啊。” 带兵巡防、野狼很多、被野狼咬死,这是一套很完美的说辞,喜宁依旧是朱祁镇最忠诚的太监和走狗。 朱祁镇不喜欢喜宁这身左衽剃头的打扮,像个蒙兀人,不像是汉人,而且朱祁镇也敏锐的感觉到了,喜宁现在大概是换了主子。 他现在的主子是那位瓦剌大石也先,而不是他朱祁镇了。 但至少喜宁还维持着最基本的表面上的尊重,而不是像那袁彬一样,事事仗着自己护驾有功,多有不敬之语。 袁彬总是觉得自己功劳很大,三次救下了朱祁镇,就可以随便干涉朱祁镇的事了,尤其是朱祁镇和莫罗的事,弄的朱祁镇很是下不来台。 朱祁镇并不笨,他清楚的意识到了喜宁叛主这件事,所以才会更依仗袁彬,而不是喜宁。 讨厌袁彬和倚重袁彬并不冲突,朱祁镇就很讨厌张辅,但也颇为倚重张辅。 “哦,巡防去了?”朱祁镇看了看外面风雪交加,也没太过留意,躺在了榻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而此时的袁彬,冻的瑟瑟发抖,血液倒灌,让他整个人的脸憋得通红,眼睛通红肿胀,头晕目眩。 他在被冻的有点意识模糊的时候,突然被一阵狼嚎,吓了一个激灵。 一群浑身都是白雪,眼中泛着油绿的野狼出现在了旗杆之下,对着倒挂的袁彬,龇牙咧嘴。 “吾命休矣!”袁彬心中,悲愤至极,袁彬其实不怕死,只是死于狼吻之下,多少有点不值得。 第86章 老歪脖子树 袁彬如同一只离开水的虾一样,不停的抻着身子,不让自己身体太低,那群野狼在不停的扑击着。 他旺盛的求生欲,不允许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掉! 他想活,不想死! 他抻着身子,不停的向上,或许是求生欲的原因,他猛地一抻,居然咬住了脚上脚上的绳索,整个身体变成了一个圆环。 但至少野狼们跳不了这么高。 命居然保住了! 这让袁彬大喜过望,尤其是为了求生这用力一抻,让他咬住了绳子。 草原上的绳子都是麻绳,他用力的咬着,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的时候,他终于咬断了脚上的绳子,从旗杆上掉了下去。 昨夜那群野狼已经消失不见了,毕竟这食物再美味,却是够不着。 袁彬就这样捡了一条命来,他挣扎着将绳索完全挣脱,用力的做了几个动作,恢复血液不畅,深吸一口气,向着大雪之中走去。 喜宁居然直接对昔日的同僚,下如此毒手,所图甚大! 他要赶回去,防止太上皇朱祁镇被蒙蔽! 天大雪,天地茫茫然,皆是白色,浑然天色,让人无法辨别东南西北,袁彬仅仅凭着印象在走。 很快,袁彬迷路了。 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迷路了,并没有向着他的君主行进,而是越走越远,他的脚步极其坚定,只留下了一行深深的脚印,但是很快又被风雪掩盖。 袁彬完全不知道走了多久,渴了就饮一口雪,饿了,就抓狍子、野狼生吃。 袁彬是个锦衣卫校尉,他从小到大,打熬的身体,让他在这茫茫的草原上,完全处于食物链的顶峰。 尤其是他还有一把没有被喜宁拿走的匕首在插在腰间,野狼压根就不是他的对手,反而会成为他的食物。 喜宁,比这些猎狼还要可怕! “东胜卫?”袁彬走到了城下,看着城头上的三个字,喃喃的说道。 好像走错路了?这是大明的城池吗? 他意识到自己走错路了。 守东胜卫的是孙太后所说的英勇善战的季铎,他是大同府守将,大雪纷纷之时,他带领两千军来到了东胜卫城。 来到这里的原因是,每到大雪天的时候,就会有附近的蒙兀人想要寻求庇护,而这群人是鞑靼马队的主要兵源。 大同府总兵官郭登怀着忐忑的心情,上书朝廷,问今年是否还揽收鞑靼人。 朝廷的回复是:兹事照旧,可纳妇孺。 大明朝廷,不放过任何削弱蒙兀整体实力的手段,这种手段,其实像极了金国以前对付蒙兀人和后来蛮清对付蒙兀人的法子。 减丁。 成年的壮劳力,被大明吸收,那蒙兀会越来越弱。 现在朝廷连妇孺都让招揽,可谓是断子绝孙的招数了。 季铎志得意满,今年超额完成了任务,入城的妇、孺、丁,差不多都是一比一比一。 之前朝廷的政策上,是有一些偏差的,只要壮丁,不要妇孺。 但是鞑靼人老婆孩子在塞外,今年归附,明年就逃了。 这现在妇孺丁口都要,一下子就解决叛逃的问题,今年比往常年份,收获更多。 季铎看到了城外有人摔倒,立刻顺着滑索来到了城下,仔细辨认之后,才惊骇到了极致,他认得此人,他去给朱祁镇送金银衣物之时,见到过袁彬。 只不过,此时的袁彬,满嘴是血痂,身上还都是血冰,极为瘆人。 “来人!”季铎抓着袁彬的手挎在肩上,将其扶起,大声的喊道。 在袁彬被季铎救起的时候,朱祁钰却带着兴安等人出玄武门,到了大明的煤山。 玄武门非常有名,因为曾经爆发过一场惨烈的政变,而后大唐的玄武门之变情景复刻了三次,一共四次玄武门之变。 煤山,是存储煤炭木料的地方,这里也是皇家园林。 煤山,也非常有名气! 这里有一颗歪脖子树,几乎人人都知道! 因为大明的最后一位皇帝,朱由检,挂在了歪脖子树上自缢而亡。 煤山,谈起大明,自然会想到这煤山来,说到这个,天天看着正大光明殿的歪脖子树了。 崇祯皇帝比朱叫门更有气节,朱叫门被瓦剌俘虏了,连死都不肯。 这大冬天,为何朱祁钰要来煤山? 当然不是拴根绳,把自己挂上去。 因为于谦的痰疾需要一味药,那就是竹子。 竹子是南方的物产,北方很少有种植,而煤山作为皇家园林,自然是有的,他带着兴安来,就是为于谦伐竹取沥。 皇家园林,自然是他这个皇帝来办这事了。 “寒疾攻人寐不成,惺惺欹枕候天明,十朝九病非无药,一刻千金浪得名。”朱祁钰砍下了不少的竹子,放在了兴安推着的小车上。 他可没有朱祁镇那么大的排场,后面跟着一大堆的尾巴,除了锦衣卫外,也只有兴安一人了。 不是不能有,是他懒得弄,自己又不是没长手,没长脚,非要让人当高位截瘫一样的伺候着,才舒服吗? 他刚才读的两句诗,是于谦写的《嗽疾达旦不寐》。 于谦因为痰疾咳嗽,一整夜睡不着,靠着枕头到了天明,也不是没有药可以医治,但是忙忙碌碌,这病就慢慢落下了病根。 至于诗词怎么到朱祁钰手中的? 朱祁钰作为皇帝,参观下于谦的书房,顺便拿了两首诗,很合理。 于谦的痰疾严重的时候,会咳嗽的非常厉害,晩来扶病只强登楼,傍晚的时候,因为这痰疾,上楼都困难。 鲜竹沥,可以有效的化痰,也算是名药了,是太医院的太医们开的药方,太医们除了给皇帝看病不靠谱以外,多数时间相当的靠谱。 正如于谦所言的十朝九病,并不是没有药,只是顾不上。 朱祁钰要赶在于谦去宣府之前,给他熬点药带着,化痰虽然不能除根,但是可以大幅度的缓解症状,至少让于谦不那么难受。 于谦本身身体也很健壮,能上阵杀敌,不壮实那是绝对不行的。 缓解症状之后,这病慢慢也就好了。 “陛下,够用了。太医院没要这么多。”兴安看着小推车上的鲜竹,赶忙说道。 “于少保此去少说也要两个月,回来就过年了,山外九州未闻有种竹者,就是有,鲜竹沥制备不易啊,还是多砍点。”朱祁钰又伐了不少,才让兴安送去太医院。 “那棵老歪脖子树,现在就已经在了吗?”朱祁钰翻身上马,看到了山顶的那棵树摇了摇头。 “是,陛下要砍了吗?”兴安还以为朱祁钰不喜欢那树的模样。 朱祁钰笑了笑说道:“不用,回府。” 他走的御道,就奔着郕王府而去。 他处理了一些公文之后,兴安就带着药回来了,装在瓷瓶里,白瓷瓶,装在一个书桌大小的箱子里,内衬软布,倒是绝对颠不坏。 “不错。”朱祁钰认真检查了箱子的包装之后,非常满意,大明能带着瓷器远渡万里去做买卖,自然也可以带着瓷瓶让于谦有药可用。 他郑重的取了一个小匣子,笑着说道:“你推着箱子,朕拿着匣子,给于少保送药去。” 朱祁钰带着东西,踩着雪,就奔着于府去了,今天的于府,可是九重堂,距离郕王府不到一里路。 相比较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朱祁钰更喜欢和于谦说道朝政。 朝堂上的有些朝臣,面目实在是可恶。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于谦知道朱祁钰要来的时候,朱祁钰已经走到了前厅来。 “天寒地冻,于少保就不必拘泥于虚礼了。”朱祁钰让于谦平身,兴安则是将药交给了于谦的夫人董氏,反复叮嘱一日三次,一个瓷瓶可服用三次。 为了服药方便,兴安还弄了几个分药的匙。 “倒到这个刻度的地方,就是一次,一瓶正好三次。”兴安还拿起了茶壶演示了一次,生怕董氏不明白。 “这是何物?”于谦看着小匣子,里面放着一叠物品,颇为精巧。 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此物名为口罩,是朕名尚衣监用棉纱制成,里外十六层,于少保此行西北,塞外风沙极大,此物可遮掩口鼻,有效滤尘。” “一共两百多副,于少保可放心取用。” 于谦是必然要去宣府大同,恢复军屯,防止瓦剌人再次南下,布置边防,都需要于谦去做。 于谦没有功夫在京师,在朱祁钰赐下的大宅子的暖阁里,修养身体。 但是朱祁钰还是想尽力让于谦已经有些脆弱的肺,有更多的保护。 他重生之前,得过鼻炎,而且有很严重的花粉过敏,这种棉纱口罩,虽然防不了病毒,但是防尘还是极为好用的。 至少到了冬春交际戴上口罩,他的鼻炎和花粉过敏就再没犯过了。 于谦带上了口罩,并不觉得憋闷,却忽然走向了室外,没过多久,就又回到了厅堂,他摘下了口罩,满是感慨的说道:“塞外将士有福,陛下此物造价几何?” “一支不足三钱。”朱祁钰虽然有疑惑,但还是说道,三钱不是银两,只是三枚铜钱。 “大明将士有福啊!大明将士,有福啊!”于谦喃喃的说道:“陛下有所不知,此物甚好,甚好!” 第87章 朕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陛下可知,塞外伤员多半都是冻伤,尤其以脸颊,塞外的寒风一吹,寸寸龟裂,春冬交替,伤口溃脓,稍有不慎就是高热不退,轻则大疾,重则殒命。” 于谦拿着朱祁钰给他的棉纱口罩,十分恭敬的俯首说道,他是真心实意的替大同宣府两镇的军卒、百姓感慨。 这个发明倒是十分的简单,棉纱遮蔽脸颊,可以有效的防止冻疮和痨症。 痨症是什么? 于谦身上的痰疾,属于痨症的一种,大约就是后世常说的慢性支气管炎,主要表现为咳嗽、咳痰、喘息和气急。 于谦长期任职于河南、山西、北京等地,巡抚可不仅仅是巡视一方,也常常和治水、抗旱、治蝗为伍,北方干燥多风沙,而且最近于谦经常去校场指挥军士操练,就会出现痰疾。 朱祁钰本来只是打算让于谦北上的路上,稍微轻松一些,倒是无心栽柳柳成荫,这东西居然还有如此妙用。 三个铜钱一个,一两银子可以做六百个,几千两银子就可以让大明军士免于冻疮之苦。 这东西乃是棉纱所做,清洗也简单,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让尚衣监抓紧时间赶制一些,送到宣大卫所。” 东西不贵,制作不难。 “谢陛下隆恩。”于谦长揖,恭恭敬敬的说道。 自己这位陛下,倒是十分喜欢发明创造,而且每次居然都会有些成果,而这些成果也在一点点的改变着大明。 “坐下说话,不必拘礼。”朱祁钰示意于谦坐下。 于谦从桌上拿来了一叠军报,将第一封军报递给了朱祁钰说道:“陛下,接到了大同府军报,东胜卫救治了一名伤员,此人乃是上皇身边的近卫,名叫袁彬,锦衣卫一校尉。” “逃出来的?”朱祁钰打开了军报,看了良久,才终究叹了口气再次合上。 忠贞之士,在乱军中一直护着朱祁镇,不受流矢溃兵所扰,而后,又一直护卫在朱祁镇左右,保护他的安全。 德胜门一战,瓦剌步战在孛罗的带领下,冲击德胜门外民舍,孛罗被城门炮火击中,当场阵亡,瓦剌步战溃散,又是袁彬护着朱祁镇跟随溃兵逃离战场。 若是没有袁彬,朱祁镇怕是在土木堡就被溃兵流矢给杀了。 军队失去组织力,谁还管你是皇帝? 于谦犹豫了下说道:“算是逃出来的,只不过是迷路了,走到了东胜卫,一直闹着要回去尽忠。” 于谦还是照实情说了,即便是他不说,镇守太监会禀报,同样五军都护府也会禀报,毕竟事涉朱祁镇,那就没小事。 他犹豫的原因,是怕朱祁钰一怒之下,把这袁彬的大好头颅给砍了去。 毕竟他的陛下十分的推崇李世民,拿着李世民的《帝范》,手不释卷。 “糊涂!” 果不其然,朱祁钰用力一甩手中的军报,愤怒已经写到了脸上,他用力的点了几下军报,大声说道:“朕是大明皇帝,朕下敕喻招他进京,朕还不信了,他不想回家!” 凭什么! 朱叫门这种狗东西,还有人为了他如此愚忠! 他不配拥有忠臣! 袁彬都已经脱离瓦剌人的毒手了,跑到了大明治下的东胜卫。 那大同指挥使季铎,也告诉了袁彬,逃兵不杀,只要没有烧杀抢掠大明百姓,归队便是。 他居然还要跑回去,去为那朱祁镇尽忠去! 他回得去吗? 军报里说东胜卫那边下了四五天的大雪,雪深三尺有余,这种天气,回到瓦剌大营,跑的过去吗? 就算是找到了瓦剌人的营帐,朱祁镇身边的那些个宫宦,从喜宁到小田儿,再到朱祁镇本人,是怎么对这袁彬的?袁彬自己不知道吗?! 被人吊在了旗杆之上,大雪纷飞的天气里,倒挂着,到了第二天早上就被冻成一坨了! 而且他差点被野狼给咬死了! 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去把命送掉,他家里的老母亲和妻儿,谁去照顾! “糊涂!糊涂!糊涂!”朱祁钰连点着桌子,一直敲着那份军报,气的吹胡子瞪眼,就差骂街了。 这么忠心的臣子,他也有,比如卢忠,但谁会嫌自己的忠臣少呢? 这袁彬,大好男儿,能在乱军之中,护住朱祁镇安全的人,挣脱吊索,饮雪搏杀野狼为生,走了三天三夜才到东胜卫的狠角色,咋就眼瞎了,要效忠朱祁镇呢?! 宗族礼法大于天吗?! 朱祁钰很气很气,就像是被人抢了玩具的小孩一样,气急败坏,但是还没有气到要杀人的地步。 就差没喊,朕才是大明皇帝! “陛下,袁彬思来想去,还是要回去,实在是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实乃为大明尽忠。”于谦赶忙劝道,这再气下去,朱祁钰真的要动肝火了。 于谦将一份密信递给了朱祁钰,看了看兴安和自己的夫人董氏,他挥了挥手示意董氏出去,兴安立刻退到了房门守着,不让任何人进来。 朱祁钰打开了密报,怒火盈天! 朱祁镇要娶伯颜帖木儿的女儿莫罗为妻。 朱祁钰为宫里整日里哭哭啼啼快把眼睛哭瞎了的钱皇后不值! 那个叫莫罗的女子,居然已经怀有身孕。 被俘了不思自己的过错,明知道是敌人设下羞辱大明的陷阱,还甘之若饴!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袁彬刚刚修养了一天,身体刚刚恢复了些,就不断请命要回去,从大同跑去东胜卫戍边的季铎没办法,只好将袁彬绑住,请示京城再做定夺。 袁彬是为了阻拦朱祁镇,真的迎娶莫罗。 忠国之事,朱祁钰对袁彬仅有的那些怒火,消散一空。 这是为了大明的颜面啊。 大明大皇帝陛下,怎么可以做瓦剌人的女婿,但是这朱叫门,偏偏就做了! “有辱国体!有辱国体!”朱祁钰拍桌而起,他气的直哆嗦,连话都说不出来,嘴唇不停的颤抖着,他只觉得阵阵的眩晕,手胡乱的挥舞着,又用力的拍了一下桌子,满眼的血丝,气喘如牛。 于谦赶忙劝着皇帝,将兴安喊了进来,兴安一看陛下的模样,吓的冷汗都冒出来了,赶紧跑去给朱祁钰顺气。 于谦不停的劝着:“陛下,气大伤身!不值当,不值当。” 朱祁钰好悬给朱祁镇这种行为,给气厥了。 什么人啊。 朱祁钰十分怀疑,历史上朱祁钰生病,就是给朱祁镇给气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礼义廉耻这四个字,但凡朱祁镇认得一个字,能干出这种事吗? 朱祁钰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咳咳。”他用力的咳嗽了两下,这股气儿,才慢慢顺了下来。 但是依旧是气的头晕目眩。 第88章 跳着脚的作 “真是无耻之尤!”朱祁钰靠在椅背上,示意兴安去外面守着就是。 他看着天花板,阵阵的眩晕感慢慢退去之后,才坐直了身子,十分郑重的说道:“就让袁彬去,为国尽忠,朕准了。” 朱祁钰重重的叹了口气,有也只有袁彬能够阻拦朱祁镇干出这等事来。 朱祁镇就不怕到了地底下,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吗? 这种事干出来,说受到了胁迫,也得有人信啊。 朱祁钰为什么会生气?作为大明的皇室,哪怕你现在已经不是皇帝了,怎么可以做瓦剌人的女婿呢? 作为皇室成员的一部分,他怎么可以挖大明的根儿呢? 大明的根基是什么? 是以儒家宗族礼法为核心的社会架构吗? 狗屁不是。 大明的根基就是反元暴政,在反元的过程中,驱除鞑虏,复我中华,复华夏衣冠,这是大明最大的政治正确。 朱叫门在迤北娶亲,这算什么? 这是在打大明列祖列宗的脸,这是在毁掉大明之建立至今,最大的、最基本的国朝构建的根基。 京师保卫战中,那些个预备役为何会奋勇作战?那些个百姓为何会帮助大军拱卫? 是大明朝的建立,将百姓解救于水火之中,这是大明的核心根基之一。 作为大明天下的代表,以太上皇之尊,跑到瓦剌人那边当女婿,怎么可能不让支持大明的百姓寒心? 更可气的是,朱叫门干的这些事,朱祁钰还不能大肆宣传,至少,在把瓦剌人挫骨扬灰之前,不能大肆宣传。 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的事,作为大明的新皇帝,朱祁钰不能这么做。 呼。 这狗东西。 “于少保,此行北上,要不要缓缓,过了冬天再去?”朱祁钰还是觉得于谦这身体,不能这么耗,这么耗下去,会把于谦的心力耗干的。 尤其是冬日跑去塞外。 于谦已经五十一岁。 诸葛亮鞠躬尽瘁,万古流芳,无不称贤,他夙夜哀叹,为了继汉用尽了毕生的心血,五十三岁就病逝于五丈原,病死在行军的路上。 于谦也是日夜为国分忧,这要是出了什么事?让朱祁钰去哪里再去找一个呢? “暖阁好啊,暖和无风,再加几盆水放着,也不会太过于干燥。”于谦看着朱祁钰赏下的大宅子,颇为感慨的说道:“陛下,臣也乐的享受、享受。” 忙活了一辈子,谁不乐意歇一歇呢,看看大明的大好河山,颐养天年? “可是…”于谦拍了拍密报,颇为无奈的说道:“瓦剌人贼心不死,来年春必然再犯我大明疆土,虽然过了危急存亡之关头,但是却不能懈怠。” 若不是朱叫门,如同武大郎喝长颈鹿的奶,跳着脚的作(嘬),于谦也不用这么辛苦,郕王也只是个闲散王爷,大明得少五十多万,妻离子散的家庭。 君臣互相看了一眼,重重叹气,久久无言。 次日的清晨,黎明的曙光终于划破了厚重的云层,再次照耀在了大地上,笼罩了北方大地。 十数日的大风雪终于停了,太阳的阳光并不炙热,但是却十分的耀眼,白茫茫的大地,晃得人眼晕。 朱祁钰这才知道,雪,真的会晃瞎眼的。 京营现有十团营,而于谦北上居庸关至宣府,再至阳和,最后才会到大同府。 这一路上,随行的事十团营中的勇字营,共计两万军士,携带了近万把火铳,征调了两万民夫、三万余驮马随行。 大军排成了四列,从德胜门外,向着居庸关的方向而去。 朱祁钰站在德胜门上的五凤楼,裹着大氅,看着于谦的车驾渐行渐远,而四列军士整齐的踩着雪,一眼望不到头,蔓延在了地平线上。 他们的脚步很稳,队列也很整齐,因为他们也确切的知道,大明皇帝会在德胜门的五凤楼,为他们送行。 整整齐齐的队列,一直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消失在了天边,朱祁钰才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感慨万千的看着大明军队的出征。 都是大明好儿郎! 值得注意的是,自从京营出城之后,于谦就再也没有调动他们入京城。 于谦直接上书言:「五军、三千、神机三营官军二十余万,见于东西二教场操练,人马数多,布阵窄狭,难于教演。」 「宜挑选游兵、哨马、敢勇,异其号色,分遣东直、西直、阜城门外空地筑场,别选善战廉干武臣,管领操习,臣等往来比验勤怠。」 杨洪称善,朱祁钰朱批,东直门、西直门、阜成门外的军营,拔地而起。 东直门、西直门和阜成门外本就有五军营土城,倒是方便。 为什么他们要驻扎在城外,而之前的备操军和备倭军,可以入东西两教场操练? 之前的备操军和备倭军都是预备役,没什么作战能力,现在这些军卒都见过血了,再入京城,多少都会招致皇帝的猜忌。 京师由皇帝带领的锦衣卫值守,皇帝放心,臣子们也放心,不会突然无缘无故被锦衣卫扔进北镇抚司,或者半夜被剃了头发、拿去了脑袋。 “朕其实不愿意让于少保远赴边方,不愿意让他冒着寒冬走这一趟,他年纪大了,诸葛孔明五十三岁星陨五丈原,于少保的病很重,朕很担心。”朱祁钰紧了紧大氅,低声说道。 兴安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如同睡着了,当做没听到这一番话。 陛下的心里话是不能听的,那只能是陛下自己知道。 “但是他必须得去啊,他保住了大明的江山社稷,朕就保住了皇位,朕保住了皇位,就能像于谦这样的人杰,有用武之地,而不是被清算,被党争,最后化作历史上的一声叹息。” “大明也不应该,就此沉沦。” 朱祁钰在自言自语,他站起身来,向着郕王府而去。躺平很简单,但是他作为大明皇帝,怎么能躺平呢,权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 …… 袁彬得到了大明皇帝的首肯,三人六骑,再次奔着瓦剌大营而去,袁彬必须要想办法阻拦朱祁镇娶瓦剌妻。 季铎强留了袁彬数日,等待着圣意,袁彬也得到了一些休息。 如果朱祁镇还是大明的皇帝,这场婚礼在京师举办,阻拦的人应当是朝臣。 其实朝臣们也不会太过阻拦,明太宗皇帝朱棣不照样纳了不少高丽妃吗?就是朝鲜进贡的美人,虽然最后都殉葬了。 但是这场婚礼,在瓦剌这里举行,意义则完全不同!这是类似于和亲的羞辱! 这是大明之耻! 但是现在只有他,能够阻止这件事发生了。 大明有了新皇帝,朱祁镇对大明这边的朝臣,已经非常不信任了。 但是他袁彬毕竟对朱祁镇有救命之恩,虽然朱祁镇认为那是应该的,但是多少能够博得一点信任。 大雪封路,太阳露出自己的身影之后,雪开始融化,变得更加泥泞不堪,袁彬的马几次脚滑,差点就把袁彬给摔了,幸好袁彬三人骑术精湛,又相互扶持,才没摔下马去。 但是袁彬用了一天的时间赶到瓦剌汗帐的时候,看着张灯结彩的大营,眼睛瞪圆。 显然,他不在这几天,那个被枕边风吹的头晕目眩的朱祁镇,已经…答应了瓦剌人的条件。 这是打算在迤北安家了吗? 袁彬从来没有如此心灰意冷过。 他感觉自己这辈子,活的就像是个玩笑,打小被教育效忠的人,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人物。 不过好在,大明新帝很好。 他现在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进,他没办法劝谏朱祁镇做下违背祖宗的决定了。 退,就没有人可以阻拦了。 “看这情形,咱们的上皇,已然应允了瓦剌人的条件。”袁彬安排了一名骑卒回东胜卫禀报情况,又留下一人在大营之外等候,相约昏时相见,了解详情,再次通传东胜卫。 “缇骑,若是昏时未见缇骑,当如何是好?”留下来的边军有些担忧的问道。 袁彬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说道:“那,且当我死了。” 袁彬再次驱马上前,直奔瓦剌大营而去。 第89章 你在教朕做事 瓦剌军查验袁彬,得知是朱祁镇的近侍归营,不知如何是好,就禀报了伯颜帖木儿,伯颜帖木儿下令以冒充之名杀人。 伯颜帖木儿担心袁彬如同过去一样,破坏和亲大事,就派了亲随要格杀袁彬。 袁彬力大,虽然这几天颠沛,体力有些不支,但是瓦剌的十几个人还不是他的对手,被他全部击伤。 虽然他也受了不少的伤,但总归是撑到了也先,知道了消息。 也先不是伯颜帖木儿那种鼠目寸光,也先入京朝贡过几次,自然知道大明的规矩,皇帝金口玉言,覆水难收。 既然朱祁镇已经答应了,而且这个太上皇,到现在还端着皇帝的架子,自然不会自食其言。 放袁彬到朱祁镇的身边,反而会让合作变得更加紧密。 袁彬十分失望,他走了这五六日的功夫,朱祁镇就在枕边风之下,答应了瓦剌人的条件。 袁彬踉跄的跪倒在了朱祁镇的面前,一如当初邝埜跪在大帐之外劝朱祁镇退兵一样。 他顾不得伤口的疼痛,声泪俱下的说道:“皇上,以皇上中原大国之君,若成为外族人的女婿,不但气节丧失,尊严丢尽,今后还将处处受制于人。” “皇上若在作俘虏的时候娶亲,会让人觉得你身为流亡之君,不思返国,却在敌营贪图享乐。” “于大明,于皇上,今后的声誉都很不利。因此,望皇上顾全大局,坚决辞掉这门亲事啊。” “皇上!” 石敬瑭的儿皇帝之名,被燕云十六州的百姓骂了整整五百多年。 朱祁镇作为朱明天子,太上皇之尊,若是也做了儿皇帝,袁彬是万万无法接受的。 大明,也是万万无法接受的。 “放肆!”朱祁镇大怒,指着袁彬的鼻子大声的喊道:“你是在教朕做事吗?” “臣不敢。”袁彬苦苦哀求,他不知道为何这五六天的时间,朱祁镇就态度大变的原因是什么。 站在旁边的喜宁嗤笑了一声,看着袁彬一脸的不屑,下里巴人就是下里巴人,哪里懂皇上的心思? 朱祁镇答应了也先的合婚的要求之后,答应了每两日进献一头羊,每七日进献一只牛,每十日,筳席一次,极尽尊荣。 现在朱祁镇最需要的什么?尊重! 大明已经不把他当皇帝了,也先把他当皇帝供着,这点小小的要求,怎么能不答应呢? “皇上,大明臣工皆言皇上是君父,若是与台吉女儿完婚,我大明上下岂不是要称瓦剌台吉们为国丈?”袁彬虽然说自己不敢教朱祁镇做事,但是依旧劝谏的说道。 朱祁镇最好的就是面子,瓦剌人给他面子,把他当皇帝,所以他答应了瓦剌人的条件。 但是现在出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瓦剌的台吉们,成为了瓦剌的国丈这件事,的确是很掉辈分儿! 台吉,在蒙兀语中就是王子的意思,也先、伯颜帖木儿都是王子。 朱祁镇终于面露犹豫,他略有踌躇的看着袁彬,默默不语,这要是让大明臣工知道,他这个君父给他们认了一堆爷爷,那臣工还不得反了天? 他还抱着回到大明朝当皇帝的想法。 喜宁眉头紧皱,袁彬这个憨人,这是歪打正着还是已经摸清楚了朱祁镇的秉性,开始看碟儿下菜了吗? 不能让朱祁镇再犹豫下去了,再犹豫,大事不妙! 喜宁立刻站了出来说道:“皇上勿虑,此时臣等已经与也先太师商议妥帖了,此等有辱国体之事,臣怎么会谄媚皇上答应呢?” “也先太师有个妹妹,皇上即便是在迤北,娶亲也是要一正二侧,这辈分之事,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哦?”朱祁镇面露喜色,笑着问道:“果真如此?” “臣诚不敢欺君。”喜宁大声的喊道,恶毒的看了一袁彬一眼,差点被袁彬坏了好事! “朕未曾看到婚书啊。”朱祁镇很快就发现了这件事的诡异之处,皱着眉头问道。 喜宁站起来,满脸谄媚的说道:“皇上,这等琐事,还要皇上亲自关怀?” “草原人不比中原人,生辰八字这等事,草原人是不讲究这个的,这不,也先太师派人去寻当年的稳婆了。” “明日问到了生辰勘验之后,婚书就到了。” “莫罗贵人和也先太师家里还不尽相同,伯颜台吉仰慕大明鼎盛,崇尚汉学,莫罗贵人的生辰自然是记得清楚啊。” 喜宁什么人? 是王振之下头号太监,这谄媚的话,可不是张口就来?哄朱祁镇,那还需要思考如何应对?直奔要害而去。 “袁校尉,天子家事,你也要管吗!欺君罔上之辈!来人啊,给我拖出去!”喜宁转过头愤怒的喊道,他在维护朱祁镇的威严。 朱祁镇赶忙伸手说道:“毕竟北狩迤北,多仰袁校尉,你们都是朕之肱骨,何必要闹得如此难堪?” “臣唐突!”喜宁长揖,跪在地上,额头触地,行了一个跪拜礼谢罪。 喜宁这套动作突出一个行云流水,而朱祁镇颇为满意的点头,喜宁这种恭敬的态度,让朱祁镇非常开心。 “袁校尉?”朱祁镇略有些不满的看着袁彬。 袁彬深吸了口气,他呆滞的、不敢置信的看着朱祁镇,这就是自己一直忠诚的皇帝吗?这就是从小到大,父亲、师长们反复叮嘱的要保护的人吗? 可是这个人,正在做有辱大明国体之事,甚至会动摇大明的根基,他是个武夫,他已经用尽了自己的词藻,去劝说面前曾经的皇上。 他心中那颗名为忠诚的东西,突然间就碎裂崩解了。 就像当初徐有贞看到了朱祁镇那封迤北而来的圣旨,要割让大同、宣府两镇之地,以乞平安归来。 徐有贞那时的样子,就是现在袁彬的样子! 似乎,似乎……他想要阻止朱祁镇和瓦剌人结亲,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杀掉莫罗? 但是也先可以找一堆美姬来,完成这次带着羞辱性质的和亲。 还有一个袁彬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一刀结果了朱祁镇! 朱祁镇死了,大明新皇帝就没有什么顾虑了,甚至还会对孤儿寡母更好些! 朱祁镇死了,大明对付瓦剌就不用大明皇帝亲自披挂上阵,冲锋在前! 朱祁镇死了,这等羞辱的和亲,便不会存在,大明便会怒而兴师北伐!将瓦剌人挫骨扬灰,为他的战友报仇! 朱祁镇死了,天下就太平了! 这个大胆的想法在袁彬的脑海里冒出来之后,就便再不可遏制。 他看着朱祁镇身边的两个怯薛壮汉,按住了自己的刀柄,杀心骤起! 这个他护持了一路的太上皇,似乎也没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了。 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长途奔波之后,又与完颜帖木儿的亲卫作战,本就已经力竭,能不能对付得了那两个怯薛大汉? 而且袁彬也有牵挂,他的妻儿老母尚在京师,若是自己一刀结果了这个朱祁镇,自己的家人会不会受到牵连? 想到这里,袁彬咬着牙,咽下了心头的恨意。 他俯首说道:“臣领旨!” 喜宁走出朱祁镇的大帐,看到了莫罗点了点头,向着也先的中军大营而去。 也先听到了喜宁的说辞,嘴角抽搐的说道:“我哪有什么妹妹可言…这不是扯谎吗?” “太师找点美姬不就是了?莫罗贵人已经有了身孕,这日后归京的皇后之位,自然非莫罗贵人莫属,太师勿虑。”喜宁十分平淡的说着。 也先则是冷汗直流,他不停的眨着眼,还能这样吗? 大明不是最讲究这种礼仪规制吗?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朱祁镇左右在乎的是名声,那就给他名声好了! 也先擦了擦额头的汗,举着铁槌战场杀敌,他是杀人不眨眼的,但是喜宁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招数,实在是瘆人的很。 这世间居然还有如此歹毒之人? 喜宁是极其歹毒的,他甚至有些歹毒的有些悲哀。 他作为宦官,最重要的是他的主子朱祁镇,但是现在喜宁连他的主子都背叛了。 若是朱祁镇能够在大明军夜袭的时候,换上他身上这套蒙兀人的行头,逃之夭夭,他又何必如此呢? 喜宁面色痛苦的说道:“太师,那郕王似乎是察觉到了宫中之人不可信,登基已经三月有余,朝臣百般催促,可是他就住在郕王府里,处理公文奏疏。” “朝中大臣屡次请命,郕王都推脱了,关于郕王的动向,还得需要人靠近郕王才行。” 喜宁为什么痛苦?他对付朱祁镇的那些法子,在朱祁钰面前压根没用! 一点用都没有! 大明的新皇帝,可谓是滴水不漏,甚至连宫里太监们索贿的风气都被止住了。 燕兴楼更是被兴安把持,现在喜宁在京师里的势力,已经趋近于无了。 金英被埋了祭旗,新帝不在宫中。 那些过往和王振来往极其密切的朝臣,现在统统都被杀的一干二净,现在他的作用越来越小。 只剩下控制朱祁镇这个皇帝的作用了。 …… 那位留下来的边军戍卒,忍着寒冷,打着哆嗦一直等到了昏时,依旧没有看到袁彬的身影,他裹着大氅,蜷缩在雪窝之中,瑟瑟发抖。 下雪不冷,化雪冷,这天气实在是太过于严寒,连眉毛上都是雪晶,风一吹,带着雪,吹得脸都是疼痛难忍,而且奇痒无比。 这是冻疮的前兆,但是这名边军依旧在等,再有一个时辰,袁彬还没出来,他就得回东胜卫了。 再等一个时辰! 一直到了太阳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落到了地平线之下时,这位边军终于看到了袁彬的身影,只不过踉踉跄跄的袁彬似乎是站不大稳,扶着钩镰枪,一步步的靠近了边军。 “缇骑,你受伤了!” “无碍,小伤也。” “你速回东胜卫,禀报前将军季铎,将此封密信交于前将军之手,切勿耽搁。”袁彬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他为了赶时间,甚至连火漆都没有封。 季铎他见过,这是泼天的大事,季铎决计不敢藏私,甚至不会看。 “缇骑你呢?不跟我回去吗?你的伤势。”边军十分恐惧的问道。 袁彬挥了挥手说道:“我得在太上皇身边,木已成舟,无法挽回,但是总归还是要做些什么。” “去。” “喏。” 边军领命而去,而袁彬撑着自己的钩镰枪,返回了瓦剌人的大营之内。 袁彬的称呼已经完全变了,他现在称呼朱祁镇为太上皇,也失去了对朱祁镇的所有敬畏。 只等京师新大明皇帝一声令下,他就会义无反顾的扑上去。 结束朱祁镇的生命,也结束自己如同笑话的一生。 若非他还有父母、有妻儿,他刚才已然动手,他不希望忠孝不能两全,忠孝两不全。 京城那个陛下,会答应吗? 可是陛下答应不答应,难道就不做了吗? 第90章 历史的风会把垃圾吹干净 袁彬让边军戍卒带着自己的书信赶往了东胜卫,而喜宁却在也先的大帐内,感慨朱祁钰的难对付。 朱祁钰这个人,很怪。 朱祁钰这个人不住在皇宫,住在自己的郕王府内,郕王府并不大,但是上上下下都是郕王的人,那可真是老虎咬刺猬,无从下手。 在喜宁眼中,朱祁钰这个人,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对付。 王振可以利用各种银两、花言巧语去迷惑朱祁镇,但是郕王手下的两号太监,兴安去颁圣旨,都不收茶水钱。 成敬更是把自己关在司礼监做秉笔太监,认真的处理繁杂公文,却不揽权。 都察院左都御史徐有贞过去带着言官们,在朝堂上,可以肆无忌惮的弹劾众人,哪怕是泾国公之子、宁阳侯陈懋,在言官们的三言两语下,甭管他陈懋做没做过,不都得被罢爵? 可是现在都察院们弹劾于谦,都已经词穷了,郕王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还专门跑到后山伐竹取沥,上演了一出君圣臣贤的把戏。 喜宁,什么感受? 恶心! 惺惺作态,无耻之尤! 他伺候了这么些年皇帝,能不知道皇帝的疑心有多重吗? 于谦把持着京营二十二万十团营,这不就等于枕头边上,搁这一把随时捅向皇帝匕首吗? 他郕王怎么可能睡得着! 就像现在的瓦剌太师也先和鞑靼可汗脱脱不花一样,这才是君臣相处的模式。 怎么可以是君圣臣贤呢! 现在朱祁钰和于谦的相处模式,对于喜宁而言,是根本无法理解的。 就像井底的青蛙,以为天空只有井口那么大一样,喜宁伺候朱祁镇一十四年,压根没见过这种君臣关系,自然认为这种君臣关系不存在而已。 也先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说道:“我有一个汉儿名叫刘玉,乃是镇守守独石内官韩政的家人。” “他机警聪慧,我打算将他派到京师去,查探一下京师十团营的虚实,军马草料等物,尤其是杨洪、石亨二人的驻扎方向。” “最主要的是,大明城头火炮手中火器,威力巨大,这件事是一定要弄清楚的。” 那新火药之事,总是要查清楚才是。 喜宁的脸色一阵煞白,又一阵恼羞成怒的晕红,这是也先在提醒他,最近喜宁这边的情报工作,实在是太差劲了。 喜宁走出也先的大帐之后,看着天边,招来了小田儿,对着小田儿耳语了几声,小田儿面色惊骇,但还是不住的点头应了下来。 作为朱祁镇手下现在最大的太监,他之前一直在为瓦剌人做情报工作。 之前的燕兴楼没有被兴安接管之前,那就是他收集情报的重要的地方。 现在他虽然情报工作收集不利,但是依旧能够往外传递消息。 喜宁让小田儿,把那个叫做刘玉的奸细给卖了,上次郕王午门监斩,杀掉了无数的阴结虏人的人。 大明现在正在抓奸细,只要将镇守独石内官韩政家人刘玉乃细作也这句话,通知给大明。 大明自然可以把他的竞争对手刘玉,帮他给做了。 这就是喜宁。 朱祁镇以为他投靠了也先,其实喜宁只是投靠了自己罢了。 朱祁钰收到了袁彬的军报,袁彬将营中之事,悉数以闻。并且请求圣裁。 袁彬请求的圣裁是什么,是太上皇朱祁镇有辱国体,袁彬的意思很明确,他想杀人。 虽然袁彬没有明确指出杀谁,但是袁彬说在击杀之后,他会引颈受戮,以谢皇恩。 杀喜宁是不用引颈受戮的,杀掉喜宁也解决不了问题。 袁彬在书信里提到,他有顾虑,担心自己的家人。 这就是袁彬想出来的法子。 朱祁镇的没有下限,总是一步步的伤透了那些忠于他的臣子,最终让这些臣工走上穷途末路,最终走向死亡。 吴克忠、吴克勤和他的四万骑,就是这样死在了鹞儿岭; 朱勇、薛绶和他的四万骑,就是这样死在了鸡鸣山; 英国公张辅、兵部尚书邝埜以及在廷文武六十六人,大明京营十数万精锐和民夫,死在了土木堡。 大同府总兵官刘安,因为朱叫门的一纸诏书,只能进京请罪,若非大明战事紧急,刘安私离镇守之地,焉有命在? 现在终于轮到了袁彬的头上。 朱祁钰拿起了笔,写了一封敕谕,在敕谕中,他明确的表示了一旦结亲,立刻格杀。 至于袁彬家人,世代荣养。 朱祁钰这封敕谕也是要在古今通集库里备案,日后有人说起此事。 也是朱祁钰要杀朱叫门,而不是袁彬,袁彬只是奉命行事。 朱祁钰不在乎青史之名,说他不守孝悌也好,说他贪恋皇权也罢,都无所谓。 是非公道,自有公断。 正如慈父所说:「我知道,我死后有人会把一大堆垃圾扔到我的坟上。但是历史的风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把这堆垃圾刮走!」 袁彬是条汉子,朱祁钰至少得给袁彬的家人,留下后路。 朱棣当年不是就逼得建文帝自杀了吗? 难道朱祁钰要像建文帝朱允炆一样,下一道模棱两可的诏书:「毋使负杀叔父名」,领导都不愿意承担责任,会让属下相当难做的。 皇权更替,血雨腥风。 “可怜了一条大好的汉子。”朱祁钰写完了敕谕,让兴安送到东胜卫,由东胜卫军转给袁彬。 袁彬做出了弑君的事,即便是有朱祁钰的敕谕,他依旧是只能以死谢罪,即便是回来,也是口诛笔伐,不得安寝,家人也会跟着遭殃。 兴安面露难色的说道:“陛下,宫里听闻来了消息,有些着急,催着要,太上皇后钱氏,又开始哭了。” 朱祁钰将手中的军报递给了兴安,无奈的说道:“你说这消息,朕怎么跟皇嫂说呢?” 兴安接过了军报,看了半天,重重的叹了口气。 钱氏是个好女子,朱祁镇北狩之后,一直来回奔走,情深至此,让人感慨。 可惜了,钱氏遇人不淑,她碰到的是朱祁镇,这家伙,啥事都能干的出来。 朱祁镇的极度自私自利和利己主义,让他身边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无法醒来的噩梦之中,也带着大明走向了噩梦。 “掐头去尾送入宫中?”兴安看着军报,犹豫的说道:“太医说,太上皇后不能再哭了,再哭下去,怕是,怕是眼睛就要不得了。” 朱祁钰犹豫了片刻,点头说道:“孙太后那里,原样送过去,皇嫂那里,就掐头去尾。” 掐头去尾,自然是告诉钱氏,朱祁镇在迤北过得很好,两天一只羊,五天一头牛,吃嘛嘛香,让钱氏不再忧心。 至于孙太后那里,就没必要了。 “于少保走到哪里了?”朱祁钰放下了朱祁镇的事,问起了自己的肱股之臣去向。 兴安翻了翻找出了于谦的奏疏说道:“于少保的奏疏在这里。” 朱祁钰认真的看完了于谦写的奏疏。 于谦人已经到了宣府,并且已经转了十七个军堡,将这些军堡的种种,说的非常清楚。 里面有个小细节,那就是秋雨冬雪,山外九州一尺之土皆为冻土,来年无蝗之虞。 朱祁钰才知道原来蝗虫是秋季产卵在土中,秋收之后,深耕翻土,冬日一到,蝗虫卵都冻死了,来年不会有蝗虫的灾害。 于谦在奏疏中陈述了许多他治蝗的经验,都是他二十四年来巡查地方,所有的经验总结。 “翰林院和国子监那帮人整日里没事干,喋喋不休,把于少保之前关于治蝗奏疏,全都整理成册,日日诵读,若有一天前往地方任职,治蝗是头等大事。”朱祁钰将于谦的奏疏拿在手里。 治蝗很重要。 于谦在奏疏里,用了一个词,叫泣血以闻。 具体来说,于谦在奏疏里,写到了一件事,天下蝗旱,至父子相啖者,真禽兽之不若也。 如果有了蝗灾,甚至会有父子自相残杀,只为吃掉对方的事情发生,那时候人连禽兽都不如了。 蝗灾之下,人不是人。 “臣领旨。”兴安俯首说道,其实治蝗二字,岂止是于谦在说,可是地方吏员,也知道其危害,可是却是时有发生。 京师保卫战打完了,于谦是个很擅长打仗的人,但是他更是一个二十四年的经年老吏,他对于治理地方有许许多多独到的见解,有着更多更好的经验和方法,可以与朝臣共享。 总之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大宝藏。 但是大明京官、两京一十三省的地方官们,是不愿意听这些见解、经验和方法的。 蝗虫起来了,闭上门,又饿不死他们,治蝗又累又苦,干嘛要受那个罪呢? 没事,朱祁钰可以摁着他们的头,让他们听。 于谦在奏疏中,最大的内容,还是说的农庄法,除了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之外,他断言,农庄法在宣府必然可行。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于谦对于朱祁钰的农庄法是赞同的,他知道那是一种解决大明膏肓之疾的一种思路,也是军屯卫法的一种延伸,是有很强的执行基础的。 但是他却并没有立刻马上的推行,而是暂行军屯法,深入调查之后,才确定,这法子切实可行。 具体怎么做,于谦在回京之后,会面圣奏禀。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朱祁钰收起了奏疏,于谦行至塞外,依旧对朱祁钰这个皇帝行其教育讲经之职。 器指的是车服,名是爵号,这些东西不可以随意给人,这是君王所需要考虑定夺的事。 器名二字,有非名不着,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别之的说法。 近来,朝中对于征南将军宁阳侯陈懋封公之事,多有议论,于谦这句大概也表明了他的态度,希望朱祁钰慎重一些,不要给陈懋封公。 陈懋的功劳可以封公吗?不可以。 陈懋的征南大将军征伐的不是安南,而是福建民乱,在大明的功赏制度中,西虏人头一颗五十两,民乱人头一颗才二两,而且不给银,折给米粱,而且因为是民乱的原因,对于杀良冒功查的极严。 那为什么那么多人撺掇着为陈懋封公呢? 德不配位,功不享爵的下场是什么? 唯死也。 这群人撺掇着给陈懋封公的人,压根不是为陈懋请功来了,而是为了捧杀。 将其捧得高高的,然后让他重重的摔下来,摔得他,死无葬身之地。 弹劾不了,就捧杀,自古这群文人的招数,大同小异,没什么新鲜的。 于谦提醒陛下慎重,自然是提醒陛下,一些事,得辩证的看待。 “朕有那么好忽悠吗?”朱祁钰来自信息大爆炸时代,各种翻转又反转的消息,看了不要太多,让子弹飞,都变成了一门显学,让学了。 自己哪里有那么好忽悠。 他感慨万千的说道:“王恭厂那边最近有什么好消息吗?” 第91章 临时抽检 “那边的大工匠说燋炭倒是烧出来了,但是炼钢失败了,温度太低了,铁水直接凝固了,现在大工匠们正在琢磨着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兴安颇为无奈的说道。 大明皇帝的性子有点急切,总是想一口吃个胖子,木炭烧了几千年,工艺及其成熟。 这燋炭也是个新东西,需要时间去梳理,炉火烧到多旺,煤到底放多少,这都是问题,需要一步步的来。 朱祁钰点了点头,他其实也装了一袋水洗煤回到了郕王府,也曾试着弄,但是总是有点缺陷,具体问题出在哪里,他也不是很清楚。 但是不怕,只要延着这条路走,就是了。 “礼部的胡尚书将匠爵的事,梳理清楚了,等到明年开春就先拿京师工部和兵部军器监的一些厂试一下,若是可行,则可推而广之。”成敬侍候在朱祁钰的旁边,将礼部的奏疏放在了桌上。 朱祁钰拿起了胡濙的奏疏看了半天,办事十分周全,并没有可以调出毛病的地方。 让朱祁钰有些奇怪的是,胡濙这次的奏疏抬头,用的字眼是奏,而非启。 原来胡濙上奏疏都是礼部启,而现在变成了礼部奏,这个变化很奇怪。 之前的奏疏都是礼部启开头,突然变成了奏,当然引起了朱祁钰的注意。 而且其他各部都是如此,比如吏部喜欢用具启铨注、户部会用具启裁度、兵部会用启报声息、工部会用覆启施行、刑部会用具启决放,所有的字眼都是启。 礼部突然用了这么个奏字,引起了朱祁钰的主意,有点怪,但是说不上哪里怪。 “陛下,当年太宗文皇帝在永乐六年离开京师来到北衙,一些大事都是奏北衙奉行。” “而当时在京师监国的仁宗昭皇帝,臣子们国事都是具启监国位的昭皇帝。”成敬赶忙解释道。 跟皇帝说,就用奏,跟监国说就用启。 朱祁钰还是第一次知道这种细节。 不过从各部的奏疏来看,之前朱祁钰虽然名义上是皇帝,但还是不那么认可的。 他们现在真的把朱祁钰当做是皇帝了,字眼都变得不一样了,由启变成奏了。 “原来如此。”朱祁钰点了点头,朱棣日常巡视京营,可谓是皇帝的教科书了,皇帝不抓着刀子,难道让别人抓着刀子攮自己? 他开始认真处理六部奏疏。 六部各部有部议,部议结束后,奏于文渊阁做批注之后,送到司礼监,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将自己的意见写到了纸上,送到了朱祁钰的郕王府书房来。 最后由朱祁钰去批红,决定如何去做,大明千万事,其实需要朱祁钰亲自处理的并不是很多,文渊阁和司礼监的出现,就是为了给皇帝分忧解难。 朱祁钰手中的奏疏并不多,但都是需要皇帝亲自拿主意的大事。 如果将皇帝的政务分为庶政和武备两种,那么庶政大部分都是文渊阁在处理。 但是,比如在京六部、都察院、翰林院、太医院、钦天监上官、六科给事中等等在京衙门官员调度,需要皇帝亲自批复。 而法司问拟罪人合决死罪者,死刑犯的生死,也需要朱祁钰朱批,才会杀掉。 武备则是皇帝亲自负责。 小到调遣官军剿捕处分事务,大到在京文武衙门内外军机,王府切要事务,都是朱祁钰亲自批示。 嗯,大明皇帝还有个活儿,就是巡视京营,每日操阅军马… 操阅军马,就是每天最少要去京营转一圈,哪怕是光露个面,也行。 但是大明皇帝是没有kpi的,懒一点的把皇帝的活儿,让司礼监的太监们帮忙处理,这就是阉宦擅权的根基了。 大明的太监的权力,全都来自于皇帝。 一旦惹到皇帝不满,立刻就会不知所踪,比如之前的司礼监太监金英,现在已经不知道被兴安埋到哪条臭水沟里去了。 “走去十团营看看。”朱祁钰合上了奏疏,伸着懒腰对卢忠说道。 卢忠看了看天色说道:“陛下,这都子时了,现在出城吗?” 朱祁钰伸着懒腰为之一僵,之前十团营都是驻扎在东西两个校场,现在都到了城外。 “嗯,备马。”朱祁钰点头说道。 每日操阅军马这件事,太宗、仁宗、宣宗都没有歇过一天,哪怕是生病了,也要让锦衣卫的左都督去一趟。 朱祁镇这正统一十四年,则是一天都没去过。 朱祁钰不是朱祁镇,京营对于大明何其的重要,朱祁钰一清二楚。 麓川之战需要京营、平定东南起义需要京营,北伐北元汗廷、打瓦剌需要京营,京营对于大明而言,就是最精锐的机动部队,边军九镇有边军戍卫之要务,轻易不得调动。 如何重铸京营荣光,就看朱祁钰和于谦的经营了。 尤其是现在于谦巡视边方,就是让大明皇帝重掌京营的契机。 大明六师尽丧,朱祁钰现在重要的使命之一,就是赶紧恢复京营的战斗力。 懈怠? 他怎么能懈怠呢? 瓦剌人就在山外九州外虎视眈眈,东南起义、西南叛乱,大明内忧外患,只要大明稍有点破绽,瓦剌人就会挥师南下。 他一旦懈怠,麓川思禄就会撕毁盟约再度侵扰云南,而东南则会再次乱成一锅粥。 朝堂上还有一帮宗族礼法的卫道士们,整天盼望着朱祁镇平安归来,延续传嫡不传庶的辉煌,继续把皇帝框死在礼制、宗法那一套里面。 到时候他这个庶皇帝,就得下罪己诏了。 朱祁钰看着自己那匹神俊异常的大白马,最终还是选择了黑不溜秋,甚至有点矮的战马。 这匹战马跟随朱祁钰在德胜门外,破瓦剌步战,击杀也先的胞弟孛罗,骑得比那匹军马更舒服一些。 生死与共之后,这战马颇为听话,不需要朱祁钰太过复杂的指令,它就知道该怎么做。 朱祁钰策马狂奔之东直门外的军营,十团营有两营驻扎此地,大约有四万余人。 与其说是军营,更不如说是土城,城墙高约两丈,还挖了堑壕和城渠,这小土城内,一条大道分成了东西两部分,一部分是军士们的家属,一部分是军士。 于谦京师也是暂行的军屯法,而非农庄法,所以这些军士们的家属也要在这里耕作。 “陛下!”石亨连鞋子都没穿好,甲胄也不在身,策马狂奔,到了御前立刻勒马翻身,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马停人止步,可见石亨的马术何其精湛。 “陛下深夜至,臣这…臣这也没准备啊。”石亨整理好了衣服,赶紧行礼说道。 朱祁钰眉头一皱,用力的抽了抽鼻子,愣愣问道:“酒味和胭脂味儿?” “是…”石亨颇为心虚的低声应道。 “石亨!”朱祁钰勃然大怒,连官职都不叫了,直呼其名。 杨洪领兵驻扎在西直门外,范广驻扎在阜成门外,石亨驻扎在东直门外。 朱祁钰视察京营,完全是随机选的,结果石亨这满身的酒气和胭脂气,朱祁钰来之前,他在干什么,不言而喻。 “陛下…”石亨腿一软,立刻跪在地上,俯首说道:“陛下息怒。” “营中饮酒,该当何罪?营中召伎,该当何罪!”朱祁钰怒气冲冲的问道。 石亨整个人抖动不已的说道:“营中饮酒杖二十,营中召伎…召伎杖十。” “卢忠,带着缇骑去拿人,一并到营前,杖!”朱祁钰厉声说道。 狎妓喝酒,肯定不止石亨一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谢陛下隆恩!”石亨反而松了口气。 军营嘛,挨两下不稀奇。 他更害怕陛下一怒之下把他再扔进天牢里,在里面过一遍五毒之刑,不死也得掉半条命。 “石亨,朕对你太失望了!” “于少保不计前嫌,将你从诏狱中举荐而出,你为大明屡立功勋,朕已侯爵相授!可是你怎可如此骄纵荒唐呢?!”朱祁钰恨铁不成钢的厉声说道。 石亨很能打,但是他军纪很差,朱祁钰是知道一些的。 于谦说他可用不可信,朱祁钰也是知道的。 但是石亨在清风店一战中,下马陷阵死战,朱祁钰对石亨升起了些许的期许。 可是瓦剌人刚走,他就在营中公然饮酒作乐召伎行乐,实在是太过于荒唐了! “末将有罪!”石亨抖如筛糠的回答着。 他不怕打,更不怕被打了,让下属们看到丢面子,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他之所以抖成这样,是他听出了朱祁钰对他的失望,这代表着朱祁钰对他石亨是有期望的。 一共三十四人,被卢忠带到了营外,军杖被请出,石亨挨了三十军棍却是一声不吭的硬受了。 “武清侯,朕问你。”朱祁钰看着石亨被打出血的腚,依旧是余怒未消的问道:“何为能战之师!” 京营的实力恢复多么重要? 朱祁钰有些怒其不争的问着话,他对石亨有一些期待的,但是这些期待,现在都变成了怒火。 石亨跪在地上,懊悔无比,打两下不要紧,别人想挨还挨不到呢。 他感受到了陛下深深的失望,这才是他这次损失掉的最大的东西。 他挨军棍的时候,其实也想到了理由,而且这个理由确实充分,但是他还是跪在地上,不敢狡辩。 犯了错还嘴硬,陛下只能更加失望透顶。 第92章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军令如山,身体力行!”石亨跪在地上,大声的喊道。 他知道自己违背了军令,这顿打,挨得不冤枉。 “你还知道!”朱祁钰一甩袖子,整个人都要气炸了,这是明知故犯! 大明现在首要的就是恢复京营的战斗力,作为京师总兵官,带头狎妓,这京营的实力还怎么恢复? “臣也没想到陛下能来啊。” 石亨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说着,一来是疼的,二来他完全没想到朱祁钰会突然过来,抓到了他的现行。 朱祁钰差点被石亨这种朴实的理由给气笑了。 “难道朕不过来,你就可以这么做了吗?以后你若领兵在外,就带着大军日日笙歌?这是什么话!”朱祁钰再次问道,问的石亨直接哑口无言。 这就是于谦说的,石亨可用不可信的原因之一。 他太滑了,即便是面对如此的苛责,也能找到了最符合他利益的诡辩方式。 “起来。”朱祁钰看着石亨跪在地上的模样,十分严厉的说道:“不虑于微,始成大患!不防于小,终亏大德!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朕觉得你应该明白。” “防微杜渐,要从自己做起,身体力行,你是京师总兵官,一言一行,大明京营二十二万,都看着呢!” “上行下效的道理,你不懂吗?” “末将谨记圣训!”石亨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低着头也不言语。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我大明与瓦剌有血海深仇!五十万的大明壮丁,死于边方!他们的冤魂似乎时刻在朕的耳边低吟!每至此,朕心若刀绞!” “朕希望的大明京营,是天下无敌的大明京营!是可驾长车,金戈铁马,万里气吞如虎的大明京营!是可以一战灭北,将瓦剌人挫骨扬灰的大明!” “武清侯,只此一次。下次,朕不会再训诫你了,不能为朕分忧,就做个富家翁,日日狎妓,朕也不管你。” 石亨这才知道,陛下的雄心,他俯首说道:“若是再犯,臣必提头来见!” 朱祁钰看着石亨十分认真的说道:“军中无戏言。” 石亨再俯首说道:“敢立军令状!” “陪朕巡查京营。” 朱祁钰站起来,这个时间点,军士们训练了一天了,都已经睡下了。 朱祁钰走进了营房之内,只听到了连绵的打呼噜的声音,最近除了日常训练,最多的就是深耕土地。 耕地,尤其是没有机械的时代,是一个非常辛苦的体力活,得亏是从也先那里缴获了一大批的牲畜,否则会更累。 农耕时代的土地,就是一切,也是最辛苦的地方。 营房内的味道并不好闻,虽然于谦和石亨一直在强调营房干净整洁的事,但是这么多男人聚集在一起,必然会有味道。 朱祁钰挨个视察了营房,给几个睡觉踢被子的军士掖了被角之后,才离开了营房。 他又让石亨跟着一起去马厩和厂库看了看,马厩的草料堆叠十分整齐,放水的大缸里都是新换的水,而粮仓的周围还有不少的石灰,防止粮食受潮。 石亨是个很能打的人,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勇武,他治军扎营行军,也是一员良将。 就是管不住自己。 朱祁钰终于视察完了整个东直门大营,除了石亨自己花天酒地之外,其他的都超出了朱祁钰的估计,岂止是不错。 这家伙打仗真的是一把好手。 他拍着手上的草料说道:“武清侯,朕之前交待给于少保要办一所京师讲武堂。” “习解器械之用法、战阵之指挥、敌人之伎俩,这件事一直在做,工部也拟好了讲武堂的位置,杨洪也答应了朕出任祭酒之事。” “学员的选拔之上,朕有一些想法,正好冬天贮藏,万物修养,是不是进行一次大比?” 符合进入讲武堂的军士实在是太多了,需要进行遴选,定好批次分别入校。 最主要的是,不能将讲武堂办成了勋戚们的饕餮盛宴,那就是有违朱祁钰办这讲武堂的初衷了。 他的本意是打开军队升迁的一条上升通道,而不是为了让勋戚们瓜分名额。 “大比?”石亨一愣,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好是好,但是陛下,末将以为,还是过几年的好,最开始这几批,还是以京师保卫战中的军功论最为合适。” “哦?说说你的想法。”朱祁钰立刻说道。 石亨刚挨了三十军棍,虽然生疼,但还是继续龇牙咧嘴的说道:“军士们战场上拼死力战,不就是图个建功立业吗?” “若是比拼体力,或者比拼战技,那普通的军士必然不如勋臣旧戚,他们深受皇恩,打小打熬身体,练习骑术、弓法娴熟,火铳打小就练,这普通军士们必然比不了。” “穷文富武啊,陛下这大比,目的是遴选指挥阙员,还是军功更加合适些。” 朱祁钰立刻明白了石亨这番说辞的道理,大比可以,但是不能现在比,得以后比。 现在还是军功排序,相对公平一些。 普通军士们,奋勇杀敌,却在弓马之事上,输给了别人,那自然是不服气的。 军队是血气方刚的地方,闹不好会哗营的。 “那遴选第一批讲武堂指挥阙员之事,就交给武清侯去做了。”朱祁钰非常肯定的说道:“都察院那帮言官,天天盯着呢,不要徇私,落人口实。” 于谦那么公正,都被人弹劾了,石亨做事又马虎,朱祁钰特意叮嘱了一嘴。 “末将谢陛下隆恩!”石亨面色大喜,他最害怕的不是别的,他害怕的是朱祁钰彻底对他不信任了。 那他这京师总兵官也当不了多久,于谦回来,他就得主动致仕了。 军将们最害怕什么?害怕没仗打,就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这要是错失如此机遇,岂不是要懊悔致死? 得亏,朱祁钰对石亨只是略有失望,还没有到看不下去的地步。 朱祁钰拉住了自己的战马,又叮嘱道:“于少保身体力行,眼下北上,视察山外九州。” “卿还是要多多自省,今日这等荒唐事,莫要再做了,若朕再听闻,朕必严惩。”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也要再敲打一番,石亨只能这么用,不能像于谦那样,事事倚重。 要是石亨能把一身臭毛病改了,就好了。 “末将谨记。”石亨拱手,送别了朱祁钰的马队。 “哎哟哟。”石亨扶着垮趴在了长条凳上,陛下已经走远,那自然没必要端着了,疼是真的疼。 “这帮缇骑下手太特么的黑了!这一棍棍的就不知道收点力气。”石亨整个人都趴在了凳子上。 这三十棍哪里是那么好挨的?陛下在,他又不好表现出来,忍得相当的辛苦。 “总兵,那些娼家怎么办啊?”裨将也是趴在凳子上,哀嚎不已。 锦衣卫可不是打了石亨一人,参与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挨了打。 石亨怒目圆瞪的说道:“全都送回去!你还想着暖暖被窝不成?被陛下知道了,你我都讨不到好果子吃!” “哎哟哟。” 裨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脸庞颇为扭曲的说道:“这深更半夜的,陛下这是闲……” 石亨一巴掌就甩在了裨将的脸上,又一脚踹翻了这裨将的凳子,怒气冲冲的指着地上的裨将说道:“你找死,别连累老子,知道吗!陛下做什么,是你能说的吗!” “让老子省点心,对了!那些个娼家都特么你招来的!” “老子刚才就想说了,于黑脸刚走,你就把娼家寻来,这是踩着点的呀。” 石亨想到的就是这个裨将,挨打的时候,他就回过味儿来了。 他立刻大声的说道:“来人,将这人绑缚起来,送到北镇抚司去!” 他常年在大同府,到了京师放松了警惕,对身边人少了些戒心,这人、这个时间做这些事,很不正常。 “总兵官,末将冤枉啊!” “末将哪里得罪了总兵官,要绑缚去北镇抚司衙门啊。”裨将趴在地上哀嚎不已,他一听到北镇抚司这几个字,吓得差点当场失禁,连连求饶。 石亨瞪着眼看着裨将厉声说道:“我看你像是奸细!是不是,送到北镇抚司衙门走一趟,就清楚了!” “总兵官,末将冤枉啊!”裨将绝望的被拖走了。 石亨怀疑裨将是奸细是有理由的,大明被渗透的厉害,瓦剌人图谋大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裨将在于谦离开之后,就把娼家召入军营,显然是摸到了一些陛下对军纪极为重视的秉性,才如此做。 石亨虽然痞气了些,可是一点都不笨,联想到之前喜宁在京师散播朕朕朕,狗脚朕的传闻,离间陛下和于谦的关系。 狎妓这事一旦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那还得了? 而且陛下很有可能是收到了消息才来抓包的!否则怎么会这么巧呢? 他就恍然升起了一种,老子特么的上当了的感觉。 这要是在战场上,自己焉有命在?打了两场胜仗,就已经飘飘然忘乎所以了吗? 石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陛下这顿打,非常及时! 两军交战,骄兵必败,他立刻吓得满头是汗。 石亨十分确定,有必要让北镇抚司的缇骑,好好审一审这个裨将,若是真的审出一个一二三来,陛下那还能稍微解气儿。 那这个裨将是不是奸细呢? 石亨真的是越看这家伙,越像是奸细。 “诶诶诶,疼疼疼。”石亨趴在凳子上,其实这事怪自己,明知道陛下对军纪多么重视,还管不住自己,故态萌发,还被抓了现行。 不过他很快就趴在凳子上,看着远处愣愣的出神,手里玩着一根枯黄的狗尾巴草,眼睛有些失去焦距。 他当然不是被打死了,缇骑下手没那么重。 他在发呆,确切的说,他在思考人生,思考陛下的那番话。 一个武夫粗人,思考人生看起来,的确是有点怪,但是他真的在思考人生。 一个军士,最大的野望是什么呢? 封狼居胥,驾长车,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建功立业!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能让他实现这种野望的人,是迤北那个太上皇朱祁镇吗? 别闹,那太上皇只会让军士们送死。 现在的陛下行吗? 应当可以。 陛下是在诳自己吗? 应当不是,陛下恨意深入骨髓之中,说起瓦剌咬牙切齿。 石亨仿若是陷入了一种奇怪的自问自答的环节,那些之前的迷茫,似乎越来越清晰。 第93章 冠军旗 锦衣卫的调查速度极快。 那些个娼家们,是自发组织去犒军的,军士们守住了北京城,她们的老鸨觉得可以按照惯例,去犒劳一下大军。 这毫无疑问是一种陋习,但是却相当的普遍,历时弥久。 比如北宋末年的时候,南宋蓟王韩世忠和梁红玉的相识,就是在这种场合。 同样,这也是一些娼家们从良的手段之一,不是谁都想要一直流落风尘,这些军将们,刚刚获得了皇帝的封赏。 他们虽然不够斯文,但是足够的可靠,对于娼家而言,可靠这两个字,远比斯文更加重要。 商女不知亡国恨,这一句,到底说的是商女不知道亡国之耻,还是说的听曲的家伙不知道亡国之耻呢? 从这种普遍存在的、畸形的慰军方式来看,这些商女,是知道亡国之后的境遇的。 皇帝的突然到来,打断了这一切。 潜规则之所以是潜规则,是因为它们见不得光,更经不起辩经,石亨被打了,就是结果。 “陛下,事情就是这样的。”卢忠将所有的证据都摆在了桌上,包括了老鸨、娼家们和裨将的证词,整件事并不复杂,之所以显得离奇,只是朱祁钰不知道而已。 下情上达,何其难? 朱祁钰的胳膊伸的很直,端着一把手铳,闭着一只眼,瞄准了十步之外的靶子。 手铳里没有火药,朱祁钰只是在练习持枪,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他的胳膊变得酸痛起来,他才慢慢的放下了手铳。 这种训练才是常态,大明的火铳手们,一个月大约能打三十发的实弹,这已经是极高的训练量了。 朱祁钰活动了下胳膊,直到不再酸痛之后,才拿起了卢忠端着的笔录,事实清楚,条理清晰,几方印证之后,所有人都说的是实话。 “这事就北镇抚司知道就好,别让都察院的御史们知道了,否则又要嚼舌头根儿了。”朱祁钰端起了一把长铳,开始了端枪训练。 端枪的时候,枪管上挂半块砖,一次一刻钟。 朱祁钰屏气凝神,聚精会神的对着二十步外的草人靶瞄准。 他忽然开口问道:“那裨将是奸细吗?” 卢忠叹了口气说道:“臣还在查,所以不敢说一定,但应当是。” “臣原本以为是石总兵的托词,但是臣查了他的家眷往来,尤其是最近几年,大手大脚的花钱,结交往来无数。” 石亨除了管不住自己以外,其思维是极其敏锐的,否则早就死于边方了,尤其是有人背刺的情况下。 “认真查补,查出结果再禀报。” “臣告退。”卢忠俯首准备离开,但是朱祁钰却开口说道:“你留下,我们来试试。” 王恭厂的火药产量有多大? 日产两吨,四千斤。 所以郕王府要点火药,那可以敞开了供应,朱祁钰总觉得需要做点什么,自己仿佛是错过了一个极好的机会,但是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所以他有点心烦气躁,但是有不知道这股燥气到底由何而来,自然打打手铳就清楚了。 “砰砰砰。” 枪声不断的响起,朱祁钰和卢忠都是十发十中,但是朱祁钰略胜一筹,比卢忠多命中了一次靶心的红点。 他看着浓眉大眼的卢忠,笑着摇了摇头:“玩一玩,没必要让着朕,你百发百中的事,整个锦衣卫都在传了。” 朱祁钰十分敏锐的感觉到了卢忠在让自己。 就像是在以前的教师体育运动会上,他们这些普通老师,总是跑不赢校长一样。 “那倒不是,臣最后一枪就是没打中而已。”卢忠十分老实的说道:“不是臣手滑了,是这铅子飘忽不定,正中靶心,本来就看手感。” “并非臣故意要输给陛下的,陛下这枪法着实了得,十发十中,七中靶心,已经很厉害了。”卢忠诚心诚意的说道。 陛下忙于朝政之事,还如此训练,在他看来,这就是圣君了。 卢忠家中,世代为锦衣卫的千户,自朱棣之后,大明皇帝枪法都是有目共睹的,在宣德年间,他还小的时候,就看到过先帝朱瞻基在校场上,和校尉比拼枪法。 陛下这枪法日益精进了。 朱祁钰摇头笑着说道:“朕一天这么多火药喂下去,任谁都能打的准了。” 他忽然灵光一闪的说道:“卢忠,你刚才说什么?” “臣说陛下十发七中,相当厉害了。”卢忠毕恭毕敬的说道,大家都喜欢听好听话,皇帝也是人,更不例外。 朱祁钰摇头说道:“上一句。” “铅子飘忽不定,能中靶已经实属不易了。”卢忠有点莫名其妙的说道。 这句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实话啊,铅子出膛,全靠老天爷赏脸了。 朱祁钰一拍手说道:“着呀!” 他颇为兴奋的说道:“朕记得大明的军器监在各边军都有工匠作坊,对。” “有了!” 卢忠眨了眨眼,什么有了?杭贵妃,还是汪皇后?这么大的喜事,没听说啊。 陛下要是多几个子嗣就好了,朝臣们就不用整日里提心吊胆了,陛下后继有人,大家也方便披肝沥胆,否则歪心思就会多起来。 朱祁钰立刻回到了书房,开始奋笔疾书,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心头那股烦躁由何而来。 他深知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能够改造出燧发手铳,那已经是大幸运了,再往下,他虽然知道枪械的发展脉络,但是怎么落地,他还是有点挠头的。 现在有了。 石亨觉得军事大比武,不能作为入京师讲武堂的门票,因为那样更加不公平。 但是这不代表大比武,不是个好主意。 他列定了三个项目,设立了冠亚季军的高额奖励。 诸军则以九镇为区别,每镇每个项目可派出三队进京角逐。 单个项目获得冠军,奖励纹银五万两,冠军旗一张,可带回所在藩镇之地,悬挂一年。 这份奖励并非个人,而是奖励该镇,五万两看似不多,但是至少可以该镇的好吃好喝好几个月了。 尤其是这冠军旗,是荣耀的象征,几乎等同于龙旗大纛直接飘扬在他们的一镇之地上。 这是一种荣誉,军队往往会有一种“斗牛别劲儿”的风气,这要看到别家的冠军旗迎风招展,自己城头上,啥也没有也就罢了。 要是插着一个亚军旗,那能服气吗? 必然不能。 这军事大比武和改良军械,有什么关系吗? 有。 朱祁钰的意思非常明确,九镇军工作坊,可自行改造手铳、火铳、大将军炮、子母炮等器械,自行携带装备进京校场。 他一个脑袋可能改良不了军械,但是大明工匠千千万,这么多脑袋,集体改造,还改不出好物来? 当初在西便门处,看城池守备的时候,他就和于谦讨论过火器的改良。 现在终于有了个好法子。 朱祁钰完善了自己的想法,让卢忠带将敕喻,送向了塞外的于谦手中,顺便给了石亨一份,让他参谋参谋。 石亨的回复很快,只是他觉得打固定靶标没意思。 不如从西山煤田上把那群瓦剌俘虏,放到围场里,以瓦剌的首级为准,这样才有效果。 石亨在这些方面总是非常的有想法,他的主意,真的很不错。 当然这种做法被朱祁钰拒绝了。 俘虏的瓦剌人可是京师三大厂,煤炭出产的主要劳动力啊,怎么能白白浪费呢? 于谦拿到了朱祁钰的书信已经是两天后了,他拆开之后,看着朱祁钰的奇思妙想,愣了很久。 陛下对军械极为重视,发动大明九镇边军的工匠,去一起集思广益。 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陛下之前所说,众人拾柴火焰高,果然是没错的。 于谦并没有马上写回书,陛下的这个主意很好,但是缺少了很多细节,需要于谦去补充。 而且这种事,不是一拍脑子就能做的,至少今年是做不得了。 他收起了书信,带着五六个亲从,走进了村落里,他现在还有重要的是要做,那就是赈济百姓。 大风大雨之后,又是兵祸,紧接着就是大雪纷纷,这叫瓦寨的村里,人丁稀落,个个面黄肌瘦,勉强活着,他们瞪着麻木的眼神,看着于谦的到来。 “兴,百姓苦,亡,百姓更苦啊。”于谦看着这群百姓们的脚底板上的草鞋,感慨良多。 亲从拿着一个锣鼓,一边敲一边说道:“来来来,放粮了!” 一队队的独轮车停在了村寨的广场上,稻、麦、黍、菘的袋子,挨个打开。 第94章 徙木立信,杀人立威 这个名叫瓦寨的村落,之前于谦就来过,甚至有年长者认出了于谦来! 于谦赈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轻车熟路的将放粮之物挨个准备好,便开始了放粮。 那名年长的人,走到了于谦的身边,愣愣的问道:“你是前些年来我们这的巡抚,于谦于青天吗?” “是我。”于谦一愣,他认真的辨别了一下,但是走过的路太多了,已经完全记不住了。 于谦想要把面罩摘下,但是想到了皇帝的叮嘱,最后还是没有摘下来,皇命不可违。 “青天大老爷啊!你可算是回来了!”年长的老倌一听声音,就要跪下,声音里带着颤抖,他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但是下跪却被于谦拦住。 于谦巡抚二十四年,是一个很擅长和百姓打交道的人,再说了,大明禁止私自跪拜礼和稽首礼,那是对陛下才能行的礼节。 他不接受这种礼节,是因为他认为那是对陛下的不敬。 虽然大明的官场上,稽首礼和跪拜礼极为普遍,皇帝也屡次申斥,但是效果甚微。 于谦将手中的斛交给了军卒,拉着老倌的手问道:“我带着面罩你都能认出我来。” “老倌,我有点事想问你。” “村里可有恶霸横行?”于谦问到了第一个问题。 他深入基层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放粮之后,恶霸抢粮是第一大事,他要将这群人揪出来。 这群恶霸很好解决,带到军伍里操练几年,一身的戾气,就磨得差不多了。 军队是一个很容易让人成熟的地方,虽然他看石亨那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是他也承认,石亨带出来的兵,至少遵守军令,不强取豪夺,不杀人越货。 所以石亨带的兵很强。 “有的有的。”老倌详细的将村寨里的两个恶霸的情况,告诉了于谦,于谦示意随行的勇字营校尉,前去寻访拿人。 于谦看着破败的村寨,四处都是残垣断壁的模样,重重的叹了口气继续问道:“老倌,这村里可能还有缙绅?” “都跑了,瓦剌人,来之前就跑了。”老倌的脸色反而露出了轻松的神情,似乎是这些个缙绅,比瓦剌人更可怕。 于谦不由的点了点头,将陛下的农庄法的想法,跟老倌反复交流了一番。 这种集体耕作再分配,陛下拿一成半,其他人再分的方式,极其新颖,但老倌还是非常的疑惑。 老倌却眉头紧皱的说道:“那万一村里的懒汉不干活,又当如何是好?” 于谦再次解释了一番和索道:“这不就落到了农庄的头上吗?陛下说不得私刑、肉刑。” “懒汉嘛,说得多了,自然就不懒呢,屡教不改的那种,就扔到军队里,练几年便是了。” “老倌你觉得咋样?” 老倌再次摇头说道:“那荒地呢?每年都要开荒的话,那荒地又该怎么算呢?” “每年县里会来人勘定啊,村里开的荒地,自然归农庄。”于谦立刻说道,这都是在之前和陛下商议了很久的事。 “鱼鳞册年年都造,可是县里有,知府衙门里没有。”老倌乐呵呵的说道:“于巡抚乃是住在九重天上的人物,哪里知道民间疾苦?” 于谦立刻明白了老倌所说何意。 鱼鳞册,是大明的田亩册,县里每年都会有人在征收春秋二赋的时候,派人勘验,可是往往造册,也只是造册,却从不上报。 瞒报的目的其实非常简单,鱼鳞册涉及到了税赋二字,瞒着自然是卡吃拿要,百姓该交的一分不少,那自然和县衙沆瀣一气的缙绅们就可以少交了。 于谦立刻明白了这农庄法之不易,田亩勘验,涉及到了清田二字,哪次不是血雨腥风? 他比老倌却是知道的更多一些,不过他没有反驳,老人家总喜欢说教人,这样的沟通方式,更容易听到真话。 “老倌,这附近可有山贼马匪?”于谦问到了另外了一个问题,对于百姓而言,压在他们头上的不仅仅是缙绅、官府,还有各种落草为寇的山贼马匪,时不时的烧杀抢掠。 尤其是大明在土木堡新败,这贼匪陡然增多,杨洪和郭登在宣府大同四处梳理,但贼匪横行是绝对的。 老倌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说道:“有!前些日子,还把隔壁的村寨给烧了,于巡抚是没看到,可惨了。那俏生生的小娘子,都掳走十多个。” “孩子都被倒挂在房梁上,放血放死了,那叫一个惨哟!” “某知道了,老倌可派人带个路吗?” “老倌有所不知,某呀,升官了,现在领兵了。” “只是山路多崎岖,某不可得贼人巢穴,若是再有贼匪,可至县衙找县尉禀报,县尉自然会通禀宣府。”于谦眉头紧皱,语气里带着许多的肃杀。 京中那些囤货居奇的奸商和贼匪的手段,有何两样呢? 都是该死之人。 受到朱祁钰的影响,于谦这个老好人,似乎变得也有了几分暴戾,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事,他又不会对老百姓们动怒。 “老倌岁数大了,但是村里还是有一小厮知道,我这就寻他来。”老倌听闻连连点头。 于谦发现百姓们对于农庄法其实并不热情,他们对于这种脱胎于军屯法的田法,清楚它的好处,但是他们比于谦更清楚这其中的难处。 居九天之上,可察一时之疾苦,可察一世之苦? 但是百姓们对于剿灭贼匪之事,颇为在意,积极性很高。 于谦不由的想起,之前金濂、陈懋提起福建减赋三年的时候,陛下颇为震惊的问百姓要的这么少? 百姓们心中对于公正二字,没什么概念,他们只想要活着,仅此而已。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求上才能得其中的道理,于谦怎么可能不知道? 大明的百姓要的不多,只要给口饭吃,活着,他们就会对朝廷无比的忠心。 剿匪之事,于谦都懒得去。 剿匪的最大的难处,是知道对方在哪里,而不是打不过。 大军围山,大将军炮推到山下,一阵炮轰,轰破山门,一排子母炮摆在山下,接连不断的发射,大明军队平推。 然后将整个山寨一把火点了就是,这些匪徒的下场是连灰都看不到,就被一阵山风给吹散了。 这是震慑! 徙木立信,是商鞅的典故,说搬木头就可以给五十金,有人照做,立刻就给了,所以政令通达。 但其实商君真正立信的,是禁止私斗时候,直接斩首千余私斗之人,私斗之风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哪怕是吵翻天了,也不敢私斗。 另外一件就是惩处秦惠文王嬴驷。 嬴驷当太子时,犯了禁条,商鞅说:「国君果真要实行法治,就要先从太子开始。太子不能受墨刑,就用墨刑处罚他的师傅。」 墨刑是什么? 黥刑,在脸上刺字。 嬴驷犯了罪,公子虔和公孙贾被刺了字,而后公子虔甚至被剃了鼻梁。 陛下以雷霆手段惩戒贼寇,就是为了徙木立信。 当然,陛下也放出风了,若贼寇肯下山,无不法者,窑山服役五年、十年、二十年,可赎其罪。 陛下还是很仁慈的嘛,不是一股脑都直接把人都给扬了,还是给了改过自新的机会。 于谦将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所见所想,都写到了书信里,陛下的想法是极好的。 但是于谦浸淫官场多年,知道最大的弊政就是好心办坏事。 明明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却没有经过充分的调查和了解,在执行的时候,准备不够充分,执行出现了偏差,最终导致了良政变成了弊政。 这种事并不少见。 比如北宋时候,常平新法之一的青苗法,本来是惠农良法,百姓们没有钱去买种子,没法耕种,土地荒芜,朝廷用常平仓放,春秋收回。 可是最后被人执行成了青苗贷,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于谦尽量将问题写的具体,告诉陛下其中的难点和自己的补充意见,由大明官府主导的农庄法,正在一步步的趋近于成熟。 大明的集体农庄的进程,在朱祁钰提出,于谦补充的情况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完善着。 “官人,喝药了。”董氏端着陛下封好的鲜竹沥递给了于谦,于谦摘下了面罩,一口饮尽。 自离京,出门之后,他的口罩就从未摘下,主要是怕夫人董氏唠叨。 再加上太医院的药也对症,这往年咳嗽到不能睡觉的症状,立刻得到了缓解。 于谦重重的松了口气,这顽疾终于有了缓解的可能。 于谦并没有停下自己写书信,东胜卫消息,他已经知道了,关于上皇在迤北娶亲之事,他有点楞楞的,愁云满面。 大明一片欣欣向荣!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就在眼前! 奈何这太上皇突然来这么一下,谁受得了? 不过于谦二十四年,有一十四年的时间,是正统年间,自然是知道这位到底是个什么人。 陛下会怒气冲天,但是他多少有点心理准备,关前叩门的事都干了,这些事,算不得什么。 他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思虑之后,继续写着奏疏,此时唯一能够阻止的法子,就是把朱祁镇从迤北接过来。 “岳谦,你带着这封书信回京之后,就留在陛下身边听用,陛下应该会让你去迤北寻到瓦剌人,商谈接回上皇之事。”于谦将手中书信郑重的交给了岳谦。 岳谦握着手中的书信,他带着那封没有印绶的禅让诏书回京,然后在奉天殿宣讲的人。 于谦让岳谦回京,意思非常明显了。 如果说满朝文武,最不希望朱祁镇回来的就是岳谦了,伪造诏书的事,虽然不是他做的,但是的确是他宣讲的。 作为太上皇,在迤北结亲,天下震动,朱祁镇越不得人心越好。 岳谦握着于谦的奏疏,俯首领命,乘快马赶往了京城。 于谦虽然没有名言,但是陛下要杀人,他是一清二楚的,让岳谦去,意思非常明确。 接可以,能不能回来,那就两说了。 第95章 天寒地冻,来往不便 朱祁钰手里翻着一本书,是坊刻本的《水浒传》,而这本坊刻本,是由坊刻印的,在京师颇受欢迎。 水浒传作为四大名着之一,朱祁钰早有耳闻,但是重生到大明前,他忙忙碌碌,从未真的看过这本书,有限的也是看过电视剧。 这坊刻版《水浒传》版面较为宽大,字大如钱,多用赵体行格疏朗,黑口双鱼尾,刻有句读,纸墨俱佳。 还用到了标点符号,而且用的白话文,读起来颇为轻松。 这是大学士陈循送来的,他站在旁边等着陛下的训示。 “为何坊刻百姓读物都有了句读,朕的奏疏却没有呢!” “为何坊刻百姓读物有这么多俗字,朕的奏疏里全是生僻字??”朱祁钰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这不是增加阅读难度吗?每次断句,断的他头疼不已。 之乎者也,引经据典,还得断句,生僻字还很多。 陈循被问的一愣,随即俯首说道:“额…毕竟是公文,还是正字好一些,若是用俗语俗字,那成何体统啊。” 朱祁钰点头说道:“传下去,以后公文加句读,能用俗字就用俗字,省得朕理解错了,误了事。” 陈循俯首说道:“臣领旨。” 大明皇帝喜欢用俗文俗字下诏,那是从太祖爷传下来的传统,虽然正统年间已经不那么干了,但是陛下要求,并不超脱皇明祖训的礼法。 陈循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这书印的不错啊,我大明的坊刻原来如此厉害啊。不错,这个陈靖吉,办这个汝安诗社非常不错。”朱祁钰翻看了第一卷,连连点头,比经厂本还要好很多。 经厂本,就是内署司礼监下设的三大经厂,汉经厂、道经厂、番经厂,有刻字匠、雕印匠、裱褙匠、折配匠等工役已达千余人,但是这是司礼监设立的。 印刷精美归精美,但是校勘不精,常有脱误,为时人诟病不已。 太监读书少,制作好归好,却是脱误极多。 “建阳、建瓯坊刻极盛,书坊林立,余氏、刘氏、熊氏、郑氏、杨氏、陈氏、虞氏等均为刻书世家,代代相传,运营兴隆。” “建阳永忠里、崇化里,每月逢一、逢六,都有书市,天下客商云集,这是天下其他地方所没有的。”陈循俯首回答着。 这是当年朱棣的文功武治,语言谁有可以有,但是文字不是。朱棣派郑和七下西洋,汉字典籍,是硬通货中的硬通货,甚至有欧洲皇室结婚,用线装书当彩礼的事情,几乎和宝石、黄金同等重要。 “以前先帝下西洋时,这建阳书刻,也是万金难求啊。”陈循乃是永乐进士,自然是知道当年盛况。 可惜,自宣德九年停止了海贸之后,这民间坊刻,是一天一不如一天了。 建阳所在的福建,因为叶宗留-邓茂七的民乱,也是一片狼藉。 文治武功赫赫的大明朝,居然在陈循活着的时候,有种日落西山,垂垂老矣的暮气,让陈循这个大学士,焦虑至极。 汝安诗社也是十四人,和凤阳诗社那群人一养,都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 汝安诗社笔正陈靖吉,更是虎林双桂堂的堂首,这刊印之事,做的自然极好。 朱祁钰瞄了一眼地图,总觉得这建阳极其熟悉,认真思索了半天,吐了口浊气说道:“建阳是在福建,宋新误朕文治名城!” 虽然朱祁钰知道冬牲导致的叶宗留揭竿而起,矿工导致的邓茂七忍无可忍,是社会矛盾的结果。 但是福建布政使宋新,的确是加剧了矛盾。 “陛下,这《水浒传》按制是不能印的。”陈循看着这聊天越聊越远,赶忙将陛下的思绪拽了回来。 “为什么不能印?”朱祁钰一愣,奇怪的问道。 陈循俯首说道:“正统七年,上皇下旨,凡遇此等书籍,即令焚毁,有印卖及藏习者,问罪如律。至今已七年有余,但禁而不止,屡屡有刻印之人。” “这汝安诗社之人,将书拿来问臣,是不是可以印售。” 朱祁钰看着陈循,皱着眉头说道:“正统七年还弄过禁书的事?” 禁书…别的不说,这水浒传碍着他朱祁镇什么事了吗? 水浒传里有个奸臣蔡京,正统朝有个奸臣王振,虽然骂的是奸臣,但是基本逻辑是,奸臣是谁养的… 这逻辑就说得通了。 陈循俯首说道:“与《水浒传》一起禁刻的还有《剪灯新话》,还有倡优唱的杂剧和戏曲、小说,都在封禁之策。” “洪武十三年,太祖皇帝制大明律,言:凡造谶纬、妖书、妖言,及传用惑众者,皆斩。若公有妖书,隐藏不送官者,杖一百,徒二年。” 什么是妖言惑众?就是迷信邪异书籍,这种东西历朝历代都会封禁。 蛮清除外,蛮清还试图用白莲教经,镇压真武大帝。 因为民间传言,太宗文皇帝朱棣,乃是真武大帝转世,蛮清就用教经镇压,也不看看真武大帝什么等级,白莲教经镇得住吗? 朱祁镇在正统年间却把《水浒传》抬到了禁书的目录里。 朱祁镇这厮,搞别的没啥本事,霍霍大明,倒是老母猪带凶罩,一套一套的。 朱祁钰拿起了《水浒传》,提起了朱笔写道:“让百姓们说话,天也塌不下来。” “印!” 水泊梁山的一百零八位好汉,投降之后,什么下场? 战死沙场无数,得罪权臣只能远走更多,就连及时雨宋江最后都被蔡京、高俅、童贯构陷,被毒死。 这书,好! 凤阳诗社那群人摇唇鼓舌,战时宣传割地赔款迁都,作茧自缚,最后走向了断头台。 汝安诗社这也是十四个人,却愿意印这被封禁的书,印百姓喜闻乐见的书,朱祁钰自然支持。 文艺界为什么多数时候十分垃圾? 因为搞文艺的,并不是一个独立的阶级,是一个需要依附予其他阶级才能存在的群体。 所以文艺界追捧的是什么,其实就能知道他们依附于什么。是什么样的土壤滋生了这些虫豸。 朱祁钰翻看了一下,很快就说道:“你让陈靖吉在刊印后面的时候,把王禀迫害阮小七的那段删掉。” 王禀是两宋交际时,太原的守将,乃是国之忠臣,在数万大军围困之下,曾经鏖战两百五十多天,最后殉国而死。 于国于民都不应该被编排。 改编不是胡编,戏说不是胡说。 水浒传乃是虚构,历史上的水泊梁山闹得很小,阮小七此人,压根没有。 但是王禀确实真实存在,而且于国于民,王禀这种英雄人物,都不该被编排。 “臣领命。”大学士陈循其实有话想说,但是仔细想了想,还是俯首领命。 水浒传本在大明本就不是禁书,非要抬到禁书里,大明百姓喜闻乐见,怎么可能禁得住呢? 陈循松了口气,陛下既然亲自朱批,并且给出了具体的指导意见,那自然是可以印了。 王禀是个忠臣良将,陈循乃是状元郎,读史极多,自然是知道的。 两宋交际的时候,那么多的奸臣贼子,随便找一个替换掉就是。 比如那掘开了开封段黄河堤坝,水淹开封城,让黄河夺淮入海的杜充,最后还投降了金人,就可以替换掉。 本就是奸臣贼子,背负些许的骂名,也是应该。 “这书不错,印好了送到文楼一套,朕没事就看看。”朱祁钰点头将手中朱批的书递给了陈循,让他照章办事就是。 水泊梁山、方腊、邓茂七-叶宗留,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农民起义,有着很强的局限性,往往声势浩大,最后或者被招安,或者被剿灭。 他们的目的非常简单,就两个字,活着。 但是有的人,就是不让他们活着,逼着他们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用天灵盖接狼牙棒拼命。 兴安急匆匆的走了进来,将于谦的奏疏,放在了案桌之上:“岳指挥在门外候着呢。” 朱祁钰拿起了奏疏,打开了看了良久,又慢慢的折上,他敲着桌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于谦说要迎回太上皇朱祁镇,却派了岳谦。 那封没有印绶的禅让诏书,可是岳谦念出来的。 朱祁钰的确是巴不得,朱祁镇死在迤北。 否则迎回之后,无论怎么做,都是大麻烦。 不过些许弑兄夺位的骂名而已,他不在乎。 但是这厮回来之后,就不好杀了啊!历史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金刀案,不就是朱祁钰打算对朱祁镇下手未果吗? 死在关外最好,少折腾多少事,大家安安稳稳的建设新大明多好啊。 “岳指挥一路舟车劳顿,让其回府休息,明日朕再宣见他。”朱祁钰对着兴安嘱咐道,从几近阳和骑马直奔京师,至少奔波了数百里。 “陈学士,是不是该考虑迎归太上皇之事了?”朱祁钰将奏疏放下,里面内容极多,他还要认真再看几遍。 但是“迎归”朱祁镇这事,应该提上日程了。 否则真的等莫罗把朱祁镇的孩子生下来,木已成舟,朱祁镇这个太上皇真就在迤北,娶了瓦剌人。 那岂止是宫里的太上皇后钱氏要哭瞎眼睛,那丢的是整个大明的脸面! 往后史书上,总要浓墨重彩的记上一笔,他们大明老朱家,是迤北蛮族的女婿! 这种事,朱祁钰绝对不允许发生。 “这事不急,天寒地冻的,来往不方便。”陈循却不觉得迎回朱祁镇是啥好事,太上皇搁迤北待着呗,回来霍霍大明朝臣吗? 虽然他依旧觉得“但生一日,即是主人”,但是遥遵不就行了? 大家都很实际,对于道德,都有着极其灵活的标准。 陈循四朝老臣了,他是永乐十三年的状元郎,刚考上进士,就在朱棣身边做侍讲,从朱棣到朱高炽,再到朱瞻基,再到朱祁镇,他心里自然也会有比较。 朱祁镇太差了。 眼下的朱祁钰身上有朱棣身上的狠辣和果决,也有朱高炽身上的仁义,心系天下黎民,谁好谁坏,他不清楚吗? 把朱祁镇迎回来,又是一团乱麻,朝中党争再起,对谁都不是好事。 陈循这种中立的态度,有点像和稀泥的老好人,但就是这么中立,甚至更偏向一些支持太子朱见深的这么一个人。 朱祁镇复辟之后,打了陈循一百军棍,充军铁岭卫,那时候,陈循已经七十二岁了。 一百杀威棒什么概念?石亨是个军将,被打了三十棍,龇牙咧嘴了好几天,都疼的头皮发麻。 朱祁镇总是这样,他自己不好好活着,也不让别人好好活着。 还把什么事,都折腾的一团糟。 第96章 兴安的日常 陈循是个老学士,朱祁钰对他的印象就是那种老学究,人不坏,不贪赃枉法,更不结党营私,更不旗帜鲜明的反对朱祁钰当皇帝。 他完全不知道朱祁镇在迤北到底干什么。 他压根不是在当俘虏,而是准备娶亲了。 朱祁钰犹豫了下,将袁彬、季铎、郭登一条线的军报,递给了陈循。 让陈循看,是让朝臣们知道朱祁镇到底在做什么,而他又打算如何应对。 陈循看着军报的红圈还疑惑,为什么要给自己看这些,这是自己一个文人能看的吗? 当他看完,整个人都呆滞的愣在原地。 还能这么干的吗? 虽然他知道朱祁镇格外的差劲儿,但是完全没想到会如此的差劲儿!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眼下还是迎回上皇的好,省的真的娶了那瓦剌女子,朕见了也先、伯颜帖木儿,岂不是,先要称呼一声国丈?” 想到这,朱祁钰就是一脑门的汗。 他是朱祁镇的弟弟,这不就是叫国丈吗? 自己丢人不够,还得带上大明一起。 陈循握着军报放在了桌上,整个人的手都在抖,他颤颤巍巍的说道:“陛下,臣以为,陛下言之有理。” “嗯,你且退下。”朱祁钰平静的说道。 他已经过了生气那个劲儿了,这种事发生在别的皇帝身上,确实罕见,但是发生在朱祁镇身上,就见怪不怪了。 大明朝臣们,对于朱祁镇的下限已经有了很强的免疫力了。 陈循出了郕王府,就直奔吏部尚书王直府上去了。 王直是文官之首,虽然他在瓦剌南下的时候,已经或明或暗的将文官之首这四个字交给了于谦。 但是于谦此时并不在京师。 王直听完嘴角直哆嗦! 这都什么事啊! 他完全不知道太上皇在迤北要娶亲之事,他本以为打完了瓦剌人,京师保住了,能过几天安稳日子。 虽然陛下和于谦神秘兮兮的不知道在搞什么,但是他也不是很在乎,王直算是废立之事一个,他伪造的那封诏书,给的岳谦。 他听完陈循讲太上皇的事,整个人都惊骇到了极致,手中的茶杯都摔倒了地上。 随后陈循又去了礼部尚书胡濙、都察院左都御史徐有贞家中,才迎着冬日的风,向着家中而去。 徐有贞听闻消息,在庭院里,伏地嚎哭,整个胡同都是徐有贞的哭声,声声泣血! 他效忠的那个皇上,再次一刀扎在了他的心窝上,还嫌不够疼,拧巴了几下。 他是宗族礼法的卫道士,正统那必然是正统! 这一刀,彻底把徐有贞给卫道士的信念,都给扎的粉碎,还踩了几脚,又啐了几口。 陈循走着走着,突然站定,开始捶胸顿足,站在街边生了老大的气,才重重的叹了口气,长吁短叹,与凌厉的冬风混到了一起,吹得老远。 兴安也跟着陈循出了郕王府,只不过路的方向不一样,兴安先去了一趟王恭厂,跟王恭厂里的大师傅好好聊了聊,又好好巡查了一番火药仓库,冬日天干物燥,理应小心火烛。 王恭厂有多少炸药?两百万斤,超过千吨,这要是炸了,怕是整个京师都要震三震,连皇宫都得震塌咯。 当年太宗文皇帝,将王恭厂这个全大明最大的火药厂,放在皇宫的旁边,一来是为了安心,安天下军卒的心,这么大个火药厂就在他枕头边上,火药只要使用得当,就不会出现事故。 二来,大约和秦始皇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有点类似,最强的武力自然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兴安巡视了王恭厂除了看看火药的事,还有功赏牌的打造情况,进度不错,正好能赶得上陛下拟定的授勋时限。 他又照例巡视了红螺厂和台基厂,其中台基厂是直属于内官监的厂,与工部一起勘定出施工图纸的地方。 陛下打算建官舍自然少不得台基厂出图,他看着图纸,满意的点头。 兴安兜兜转转在皇宫外城巡视了一圈,才由东华门进皇宫,再次巡视了陛下反复叮嘱的文楼,也就是古今通集库。 他查验了一整圈后,去了司礼监下设的三大经厂,这里面在书刻《永乐大典》和古今通集库里的书籍。 陛下说防火,兴安觉得,三大经厂闲的没事干,天天刻经书,还不如刻点有用的东西呢。 三大经厂在正统年间就是刻经书,其他不刻,现在陛下匽佛,连国师都跑到迤北,感化瓦剌人了,这经厂的宦官们就闲了下来,正好刻古今通集库里的书。 当然还有陛下最近写的三本书,要的更急。 他巡视周全之后,才向着文渊阁、文华殿方向而去。 等到从奉天殿出来的时候,兴安嘱咐了一番奉天殿太监一定注意防火之后,才到了慈宁宫向孙太后请安。 “臣内官监太监兴安,参见太后!”兴安行了一个稽首礼,按照大明的礼法,初一十五,是需要朱祁钰入宫拜见的。 但朱祁钰忙啊,这兴安就来了。 遵守了宗族礼法,但是只遵守了一点点。 “陛下勤勤恳恳,本宫甚是欣慰。”孙太后不由的感慨万千,她的亲儿子朱祁镇,要是也这么勤政,还会有土木惊变吗? 哪怕每天去京营看看,也不会糊里糊涂,五天就亲征去了。 这一征,人就北狩了。 “陛下说,瓦剌兵退,万事尘埃落定,陛下忧心上皇在迤北安慰,打算迎归上皇了。”兴安俯首说道。 孙太后一愣,随即也明白过来了,朱祁钰是怕朱祁镇真的娶了那瓦剌女子,给大明蒙羞。 “此事陛下做主就是。”孙太后再次点头,这件事她当然乐意,当然她听到于谦出的主意的时候,更是松了口气。 孙太后完全不知道,岳谦回京了,兴安也不是啥事都禀报,他是朱祁钰的人,哪些事能说,哪些事不能说,他很有分寸。 所以,这是孙太后,这段时间来,她听到的第二个好消息了。 第一个好消息,自然是陛下和于谦精诚合作,击退了瓦剌人,力挽狂澜。 “陛下一直住在郕王府里,打算何时移宫呢?乾清宫早就收拾停当了。”孙太后问到了一个很敏感的问题。 朱祁钰一直住在郕王府里,本来初一十五的问安,都因为国事繁忙,由兴安代禀了。 兴安想了想说道:“禀太后,宫里皆是上皇嫔妃,陛下主要是这个顾虑。” 按照大明祖制,上一任的皇帝薨了,除了皇后和有子女的嫔妃,其余后妃都要殉葬,而不是前朝那种出宫为尼。 但是现在朱祁镇还没死呢,朱祁镇的皇后和嫔妃们,都还住在皇宫里。 朱祁钰就是找理由罢了,住在皇宫里,并不如住在郕王府安全。 “这样。”孙太后眼中闪过了异色。 但是孙太后珠帘之后,兴安完全没有看到,她叮嘱的说道:“到了鸿庆宫之时,可千万别对太上皇后说太上皇在迤北娶亲之事。” “臣省的,臣告退。”兴安离开了慈宁宫便向着鸿庆宫而去。 自从朱祁钰登基之后,钱氏就非常懂事的从坤宁宫搬了出来,住到了鸿庆宫,鸿庆宫位于东南方向,又叫南宫。 兴安见到了自怨自艾的钱氏,自从朱祁镇北狩之后,这位钱氏知道瓦剌退兵的时候,脸色好了一些,但是最近又是愁云惨淡。 兴安拜见了钱氏之后,俯首说道:“太上皇后,陛下让朝臣们商定应该如何迎回上皇。” “陛下忧心上皇安危,让朝臣们早日拿出个章程。” “但是陛下说,此事操之过急,反而不利于上皇安危,毕竟兹事体大,若是要得急了,瓦剌人觉得上皇奇货可居,有利可图,反而不美,还请太上皇后宽心些,多等些时日。” 钱氏本以为兴安只是照例问安,也没多想,没想到兴安却给她带来了这么一个好消息! “真的?”钱氏猛地站了起来,才知道失仪,慢慢坐下说道:“来人,赐金饼两个。” “太上皇后,这万万使不得,陛下不让臣等收任何银钞礼金,若是被陛下知道了,臣万死难辞了。”兴安赶忙连连摆手说道。 当初喜宁带着人到京城要赎金,钱氏已经把自己所有的银钱都拿了出来,这俩金饼还是朱祁钰登基时候,赏到各宫的。 他当然不能拿,陛下也不让。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朱祁钰住在郕王府里,日常开销,也没比以前多多少,颇为朴素,兴安可不敢伸手拿这个钱。 “只盼望着上皇能早日回京。”钱氏终于脸上的哀怨之气为之一散。 兴安看着钱氏的模样,只能摇头。 上皇还是死在迤北的好啊,这回来,谁能好过? 俗话说得好,长痛不如短痛,上皇在迤北,钱氏都哭了多少次了,次次见,次次眼睛都是红肿的,把人都折磨成什么样了。 还不如噩耗传来,一次哭个够,眼睛也能保得住不是? 兴安跟着陛下这么久,也算是看出来了。 勋贵旧戚们不乐意上皇回京,文臣里面至少王直、金濂等人,不乐意上皇回京,陈循持中立态度,军将里面绝大多数不愿意上皇回京。 瓦剌围京师,是打着上皇归京的名义,所有军将,都是阻拦的人。 还是死了的好。 死了,一了百了。 清净。 第97章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陈循作为大学士,国子监祭酒事,透出风要迎归太上皇时,整个朝野颇为震动,尤其是朱祁钰亲自下的命令,让朝臣们不得不心悦诚服的说一声。 当今圣上,真的很大气! 陈循作为大学士先和文渊阁、六部尚书沟通之后,迎归之事,毫无疑问通过了朝议。 岳谦作为正使,季铎作为副使,请了天子旄节朱旛之后,就准备向着大同府而去。 按照行程,迎归太上皇的使团和于谦会在大同府回合,再行北上。 “此番前往迤北,风雪阻路,定要注意安全,一路上车马劳顿,切勿饮生水。”朱祁钰坐在书房,对着站在面前的岳谦叮嘱着。 岳谦神态复杂的说道:“末将领命!” 自己这趟是要干杀人的事儿,也没打算活着回来。 他以为朱祁钰会叮嘱别的,第一句却是叮嘱他莫要饮用生水,霍去病英年早逝,多传闻饮用生水所致。 陛下的这番叮嘱,是嘱咐他的安全。 虽然明知道是陛下要他办大事,明知道,估计回不来了,但是他倒是安了心,自己做掉了太上皇,自己也活不成,但是家人绝对会被优待。 这就够了。 朱祁钰手里握着一份敕谕,里面是让岳谦做掉朱祁镇的命令。 岳谦是宣旨的人,他拿的是王直捏造的所谓的禅让诏书。 这世间谁最想朱祁镇死,除了朱祁钰外,岳谦首当其冲,于谦派了这么一个人归京,自然有他的用意。 “且去。”朱祁钰将敕谕交给了岳谦。 弑君之事,大逆不道,但是此时的朱祁镇已经是太上皇了。朱祁钰要设计一套能够保住岳谦、袁彬等人话术。 这些臣子,算是给他朱祁钰办心头大事的忠贞臣子,最不济也要保住他们的家人,若是处理得当,未尝不能留下他们,更名改姓继续做事。 事成之后,这都是他的班底,而且属于那种穷途末路的独臣,他手里的剑指向哪里,这些人,就会扑到哪里。 朱祁钰并没有明说,他自己都不清楚能不能保住他们。 “臣!遵旨!”岳谦接过了敕谕,他知道那是什么,他俯首问道:“陛下,可还有其余的事吗?”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见了于少保,代朕问好,问问他药有没有定时服下,顺便帮朕看看他口罩是否带好,塞外风沙极大,朕担心他的痰疾。” “末将领命。”岳谦再次俯首领命。 他慢慢的退出了书房,走出了郕王府的时候,眉头紧蹙,在寒风中搓了搓手,天气有点冷。 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多想再好好看看,这日月河山。 不过,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罢! 他清楚的知道那道敕谕里写的什么,更加清楚的知道,于谦派他回京,留在陛下身边听用是为了何事。 他没有逃避。 “岳指挥,我家明公有请。”一个小厮拦住了岳谦,随后出示了信牌,乃是吏部尚书王直的王府的家仆。 岳谦点头说道:“老倌前面领路。” 王直的宅子比九重堂稍差了一些,但也就是差了一点点而已,王直乃是琅琊王氏之后,虽然琅琊王氏早就没落了。 但也只是当年“王与马,共天下”的威风不在,自从他在永乐二年中了进士之后,他在京师的一应用度就都是王氏负责了。 宅子九曲回廊,岳谦终于来到了正厅,见到了王直。 王直先是询问了一番陛下的临行叮嘱,看着那封未拆封的敕谕,知道陛下的决心已定。 王直并不清楚袁彬那封敕谕,皇帝中旨,又不过他们吏部。 很好。 王直长长的松了口气,这种命令,只有大明天子才能下达。 无论是谁私自去做,都不见得能够做得成。 哪怕是一百个王直也不如的于谦,他同样也做不成。 群龙无首,则惶惶终日不可安定。 但是群龙之首,却是优柔寡断,豪不果决,惜身图名,那只会让天下终日疲于内耗。 惜声图名,这件事就不可能解决。 很好! 王直用力的点了点头,认真思忖了一番,笑着说道:“岳指挥,老话说得,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一座山上怎么可以有两只老虎呢?那岂不是乱了套了?” “获事明主,扫除寇乱,垂名竹帛,是所愿耳啊,岳指挥,此去迤北,山匪极多,还是万分小心和周全才是。” 山匪极多,就是王直对岳谦的明示。 示意岳谦大胆干,放心干!连理由都找好了! 朝里有想要朱祁镇回来的人,但是他吏部尚书王直、户部尚书金濂、兵部尚书于谦、工部尚书石璞,四部尚书都是土木堡惊变之后,做废立之事的人。 他就是告诉岳谦,不用担心其他,但是绝不能让朱祁镇活着回京。 也可以假托匪患之名,死嘛,方式太多了,雷劈死的、水淹死的、落马死的、狗咬死的,死个人还不简单吗? 朱祁镇亲征的时候,留下了诸臣之首的王直,替他朱叫门看家,看着看着,这家就换了个主子。 等到朱祁镇回来,甚至复辟的时候,能放过他? 那必不可能。 王直的暗示不能说极为明显,只能说是昭然若知了。 岳谦眨了眨眼,他还在为自己项上人头担忧的时候,王直已经给他找好理由了。 他却说道:“陛下旨意,臣不敢不奉。” 岳谦是听从陛下调用,而非听从王直调用,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谁的人。 王直就是暗示的再明显,没有陛下的授意,他是万万不会做的,即便是能够回朝保住性命,那也是陛下宽仁。 回朝之后,自己是生是死,其实是陛下说了算。 他是个武夫,但不笨,更知道自己即便是活着,也是万万不能和别人勾连。 没这个觉悟,怎么可能把弑太上皇的事办成呢? 弑君者,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他既然敢从宣府回到京师办差,就没打算活着把事办妥。 自己一命,换太上皇一命,不亏了。 “你可知廖永忠?”王直吹了出浮在水面的茶叶,看着茶叶上下沉浮,说起了往事。 他要知道岳谦到底有多大的决心,绝不可误了陛下心头大事! 这涉及到了大明江山社稷之固! 岳谦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一些。” 廖永忠和他的哥哥廖永安两人,是最早一批投奔朱元璋的将领,在鄱阳湖水战之中,廖永忠亲手俘虏了陈友谅的儿子陈理,阻断了陈友谅败退之路。 而廖永忠也被朱元璋亲自提字,赐下漆牌,上书:“功超群将,智迈雄师”。 廖永忠南北征战数十年,先后平定了两广,灭掉了蜀夏。 但是廖永忠干的另外一件事,却被人津津乐道,他溺死了小明王韩林儿。 元氏失纲,天下狼烟四起。 在开始的时候,最大的反元势力,是刘福通的起义军,刘福通拥立的韩林儿为帝,建国号宋,也称韩宋。 韩林儿的父亲在造反之初,就自称宋徽宗八世孙,乃中国主。 反元起义军借着反元复宋的旗号,迅速扩张,而当时朱元璋也接受了韩宋的册封,被封为了吴王。 所以名义上,小明王韩林儿是君,天下皆臣。 后来刘福通与元末大将察罕帖木儿打的你死我活,同归于尽。 失去了实力的小明王韩林儿求助吴王朱元璋庇护,朱元璋派了廖永忠。 廖永忠带着小明王韩林儿,路过瓜州的时候,将韩林儿溺死了。 “那你可知廖永忠的下场?”王直喝了口茶,低声问道。 “逾制僭越,被赐死,身死爵除。”岳谦眉头紧蹙的说道。 廖永忠下场凄惨,为大明披坚执锐,最后却捞了个被赐死的下场。 王直什么个意思?这是劝自己看看廖永忠的下场,不要做吗? 开玩笑,陛下敕谕都在手里了。 王直重重的叹了口气,摇头说道:“你都知道,还回来。” 岳谦瞬间就懂了,试探自己之决心,保证万无一失? 岳谦摇头说道:“某非无家无国之贰臣贼子,上有命,莫敢辞。” “要是想跑,当初拿着王尚书给的禅让圣旨的时候,早就跑了,不用等到现在。” “当初的时候,某就想到了,王尚书何必饶舌?” 岳谦对这些读书人是非常不屑的,不就是死吗?多大点事儿,整的弯弯绕绕的。磨磨唧唧的。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若是朱祁镇回到了京师,那大明党争立起,本就天下疲惫,战乱四起的大明朝,亟待恢复,朝中可生不得乱子。 他那么多的抵背杀敌的军士死于边方,战友之仇,怎么能报的了? 王直摇头:“是某唐突了,不该怀疑指挥之决心。” 他继续说道:“季铎为副使,乃是当初孙太后钦点之人,你千万提防,省的坏了大事。” “知道了。”岳谦稍微品味了下,重重的点了点头。 “有劳岳指挥了。”王直站起身来,俯首行礼,为岳谦送行。 这一句有劳,就有可能让岳谦搭上性命。 这趟迤北迎归回来,岳谦很大概会落得和廖永忠一样的下场。 那可是杀的当今陛下的哥哥,正统一十四年的大明皇帝啊! 但是岳谦乃是军伍出身,讲究个一言九鼎,既然他已经应了,那自然没有后悔的道理。 反而有点嗤笑王直的谨小慎微,自己要跑等得到现在? 岳谦从御马监领了马匹,从德胜门出,向着居庸关、宣府、大同而去。 季铎人在东胜卫,他要找到季铎一起持天子旄节朱旛,出使瓦剌。 岳谦准备了许多种手段,他甚至请了陛下身边十二骑中的两位,一起同行。 陛下身边有十二骑,曾跟随陛下在德胜门外冲阵夺旗。 除了卢忠以外,其余人等以甲胄跗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无人知其姓名。 这不知姓名的二骑,除了是监督者,也是行刑者。 无论是袁彬,还是岳谦,朱祁钰都全当是后手,这不知真名的两名锦衣卫,跟随陛下冲阵夺旗的缇骑足够忠诚,他们已经对朱祁镇出过手了。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这两骑乃是绝对忠诚,这才是朱祁钰的杀招。 朱祁镇,必死无疑! 第98章 土木堡冤魂 于谦已经行至土木堡。 这个让整个大明震动、数十万家庭破灭的伤心之地。 土木堡之变已经过去了四个月之久,冬风凌厉的呼啸而过,打完仗之后,就立刻下了暴雨,后来就下了大雪,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一吹,整个土木堡战场已经变成了一片冻土。 连续数日的冬日冷阳照射,将部分雪片融化,白天雪融,晚上冰冻,整个战场,被冻成了一整块,在冷阳之下,甚至可以看到冰雕内死不瞑目的将士。 礼部侍郎带着翰林院写好的祭文,也就祭祀了下,趁着大雪之前,收敛了一部分的尸首,但是很快大雪冰封之后,即便是有着宣府卫军的帮助,但是战场依旧没有打扫干净。 礼部侍郎的祭祀,立了一块碑文,记录着土木堡惊变时的惨烈。 土木堡的确是个大平原,的确是个适合决战的地方。 但是于谦看着驻扎的地方,就是重重的叹息,大营距离水源的位置,大约只有五里不到的样子。 大明军队出塞作战,都有扎硬寨的习惯,即便是四五个月无人打理,营寨依旧十分的完整。 虽然十分的破败,但四处都是堑壕和陷马坑。 不下令移营,绝对不会有如此巨变。 尸体最多的地方,是距离营寨不到千步之外的主战场,于谦已经能够想象出当时的惨烈战局。 朱祁镇下令移营,结果走了一千多步,就被敌人的骑兵冲散了阵型,火光四起,内贼乘势而起。 大明军队一片混乱,最终被切割包围,大明六十余在廷文武力战殉国,而大明军队在巨大的伤亡之后,开始溃营。 兵!败!如!山!倒! 庞大杂乱、腐朽的尸体,拖出了一个长长的尾巴,那是大明军队溃散后,被衔尾追杀的场景。 京营三代积累的精锐,就这样躺在了这片草原之上。 无论是勋贵、还是国戚,无论是进士,还是尚书,他们的尸体,被一起冻在了这片冻土之内,再无法分辨,寻找。 大明京师五十万户!人人披麻,却是连自己亲人的尸首,都找不到! 于谦深深的吸了口气,又吐了口浊气。 面对这种人间惨剧,他纵有千言万语,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去说,郁气郁结之下,他猛地咳嗽了起来。 “于少保。”杨俊扶住了于谦,他知道于谦此时的心情何其的悲怆。 一如当初他被杨洪派来打扫战场时候一样,冲天的怒火在心底翻腾,这些大明的好儿郎,就这样埋骨此地,死不瞑目! 杨俊是宣府杨洪的嫡子,乃宣府右都督,手握重兵,朱祁镇驻跸意决战,被也先、伯颜帖木儿、孛罗围困土木堡之时,他带领独石、马营、云州、赤城、雕鹗等七堡兵马,随父亲驰援土木堡。 结果还没到地方,土木堡惊变业已发生,大难筑成。 随后随父驰援京师,杨俊身中十七创,这休息了没多久,就拖着一身的伤病,跟着于谦来到了山外九州。 “我没事。”于谦叹了口气,站直了身体,在京城听闻土木堡惊变的消息和亲眼目睹完全是两种感受。 此地甚至比别处还要阴冷许多,那是将士们的冤魂在战场上盘旋游弋不去,凄厉的冬风,宛若他们不甘的低吟。 于谦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嘱咐道:“春天冰雪消融之时,就立刻来此,切记了,要及时处理尸首,掩埋,春天多瘟疫大疾,万万不可懈怠,招致大祸,否则杨王也救不了你。” “末将领命。”杨俊立刻回答道。 于谦看着那些冻的生硬的尸首,这些尸首上全都没有盔甲,但是战场上还散落着不少的火铳。 杨俊低声说道:“之前杨总兵命末将前来土木堡,于土木拾所遗军器,得盔三千八百余顶、甲一百二十余领、圆牌二百九十余面。” “瓦剌人几乎把所有的盔甲都拿走了,但是我宣府右卫军,又在此拾得神铳二万二千余把、神箭四十四万枝、炮八百架。瓦剌人未曾拿走火器。” “量给宣府、万全、怀安、蔚州等卫马步官军领用外,余下神铳一万六千、神箭十八万二千、大炮二百六十发,万全都司官库收贮。” “还请少保解惑。” 杨俊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火器都留在了战场之上,但是盔甲一个不剩? 这些火器在杨俊看来,才更贵重一些。 事实上也是如此,大明军队的火器在京师保卫战中,颇为神异,打的瓦剌人丢盔卸甲。 于谦解释道:“瓦剌人时代居于漠北,在北元汗廷的元裔看来,他们就是肯特山下的养马奴,瓦剌人擅于马战,并不太擅长火器的使用,更不会制作火药,故此遗弃。” “这些捡到的火器,你为何没有奏辄,擅自分派各卫?按律论罪,法理难容,理应当斩。” “杨王戍边,为国靖忠竭力,但是天下悠悠之口,还是小心行事为宜。” 杨俊打了个哆嗦俯首说道:“回禀,少保皆防边为急,其余皆在万全都司官库收贮,不敢动分毫。” 其实这件事在京城的时候,杨洪就提前跟于谦通过气了,于谦也跟朱祁钰沟通过此事的处理。 朱祁钰给出的意见是事有轻重缓急,彼时有倾覆之危,分发火器给军民自保,乃是权宜之计,且不问责,不加追究。 于谦此事提起此事,就是提醒杨俊,这次陛下宽宏大量,但是下次还能这么宽宏吗? 做事还是严谨些,从宣府至居庸关至京师,用不了两天的时间。 都察院那帮言官们,整天盯着呢! 瓦剌在山外九州逞凶,杨俊分军器令军民团练自保,也是应有之举,但是事后也应该禀明朝廷,否则追究起来,后果难料。 杨洪为宣府总兵,杨洪堂侄杨能、杨信为左右参将。 杨洪嫡子又为宣府右都督,朝廷很容易误解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有容忍之能,那都察院那群喷子呢?六科给事中的言科,能饶得了他们一家? “谢于少保提点。”杨俊身后出了一身的冷汗,当时事情太过紧急了。 于谦又看了一眼这漫山遍野连衣服都没有的尸体,叹了口气说道:“定要好生安葬。” “山外九州民风剽悍,瓦剌大兵将至,人人悍勇难当,上皇北狩,瓦剌人势必不会如此安心,陛下让聚拢团练结寨自保,这些民兵团练,农闲之时,召集起来,好生操练。” 杨俊满是疑惑的问道:“火铳、火炮也要练吗?” “要得。” 于谦点头继续说道:“若是有缙绅返乡,持有田契,索要良田等事。” “尽诛杀之,不要虚与委蛇,直接杀了就是。” 关于返乡缙绅的处理意见,朱祁钰和于谦再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两个人观点向左,你一言,我一句,吵得很凶。 连每天等在门外的汪美麟,都吓得不轻,还以为会出大事。汪美麟赶紧寻了兴安,让兴安去看看。 兴安进去才发现,其实陛下和于公吵归吵,但是也是国事上的一些分歧,并无大碍。 朱祁钰认为这些逃离缙绅,若是返乡必须死。 打仗的时候你跑了,打完仗了,你继续回来享受特权?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而于谦则认为,罪不至死,拼命的拦着。 朱祁钰反复提醒于谦,要心狠手辣。 为何这些人返乡缙绅,必须死? 因为他们不仅失去了本来的作用和价值,甚至影响到了新朝雅政的农庄法的推行。 这些缙绅作威作福已久,若是返乡,只需要三言两语,就会把持农社的权柄,贻害无穷。 于谦劝说了几次,反而被朱祁钰给劝了,最终同意了陛下的决策。 陛下说的很有道理,逃地缙绅们,必须死。 陛下的理由很简单,瓦剌。 这些人不死,新政推行不下去不说,他们反而会利用兵祸强纳土地,会给了瓦剌人可乘之机。 瓦剌人还在磨刀霍霍,随时准备南下呢,这个时候的仁善,反而埋下祸根。 既然缙绅跑了,失去了价值,再回来,只有一死,以谢皇恩了。 大明不能再承受一次瓦剌围京了。 所以缙绅们的土地,就成了代价。 第99章 一曲忠诚的挽歌 于谦已经知道了朱祁钰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容下,真正的模样。 此时的大明朝,新朝雅政,有三个敌人。 一个是官僚、勋戚、巨贾的肉食者; 第二个是自唐之后,建立起的士族缙绅把持乡野朝政; 第三个则是上皇朱祁镇。 朱祁钰的真正面目是怎么样? 在狂风暴雨的德胜门外,于谦已经通过千里镜,看得一清二楚。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的时候,天空忽然划过了一道闪电,劈开了漆黑阴沉的天空,照亮了大地又很快的黯淡了下去。 于谦选的皇帝,朱祁钰,大明天子,哼着小曲,拖着三具尸体的一只脚,将三具尸体,扔进了坟堆里。 天空闪电再次划过,照亮了那坟堆。 于谦看清楚了,坟堆里的尸体。 他本来以为那是朱祁镇的尸体,他定睛再看,坟墓里还有朱祁钰本人。 这就是于谦在得胜门通过千里镜,看到的那个大明天子。 大明天子,为了大明世代永昌,甚至连自己都要埋葬!甚至自己都要冲锋在前!更遑论这些缙绅们呢? 对自己都这么狠的皇帝啊,缙绅们,凭什么只享受权利,而不履行义务呢? 于谦看着满地残肢断臂的土木堡战场,打开了随身携带的酒壶,拧开,洒在了草原之上。 这是朱祁钰托他祭奠殉国将士们的好酒。 于谦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仅仅在土木堡一地,就埋葬了超过八万余大明京营的军士。朱祁镇活着,他们却死了。 他带着颤抖的声音,引声高唱: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于兮,下救黔首!杀尽敌寇兮,觅个封侯!” 悠扬的歌声在旷野上传了很久很久,随行的军士低声跟着哼唱着,一曲忠魂的挽歌,由于谦和勇字营,肃穆的唱给了大明牺牲在土木堡的将士们。 大明与瓦剌有血海深仇,这五十万的壮丁,五十万户,家家户户都有血仇在身! 此仇不报,大明长恨无绝! 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于谦祭奠了土木堡惊变中殉国军士之后,翻身上马,奔着阳和而去。 阳和! 大同府西门外的一个小县城。 朱祁镇出兵之前,大明的英国公张辅,直言上谏,旱气未至,不宜行军,但是朱祁镇不听,行至阳和,天大雨。 八月的大雨往往伴随着狂风阵阵,七月从京师出发的大明军,只备有夏衣,滂沱大雨骤至,狂风之下,士卒饥寒难继,军中大疫横生,数万军士,埋骨于此。 于谦勒马停驻,翻身下马,眼中的悲怆更甚,他再次洒酒祭祀,幽幽长叹一声,道不尽心中凄凉。 这是做了多少孽啊。 于谦祭祀之时,大同府总兵官郭登闻讯,驰骋快马,赶至阳和高坡,见到了于谦。 “出使瓦剌的使团到了吗?”于谦祭祀完了之后,目光眺望着北方的皑皑白雪。 “回少保,已经到了。”郭登赶忙俯首说道。 于谦点头说道:“让岳谦来见我,我就不去大同叨扰了,交代几句,就去东胜卫看看,陛下催的急,我着急回京。” 于谦和岳谦聊了大约半个时辰,才互相长揖告别。 岳谦已经做好了效仿小明王旧事的准备,弑君这件事的结局,在大明,廖永忠的例子就在前面摆着,但是岳谦却没有推辞。 风潇兮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于谦给岳谦一壶好酒,权当践行。 在这个尸横遍野的山丘上,岳谦看着那么多冻在雪地和冰晶之内的尸首,下定了决心。 此时的朱祁钰在王恭厂,他似乎又有了一点奇思妙想。 朱祁钰正在王恭厂里,两个手揣在袖子里,端了起来,看着面前的炼燋炉,目光炯炯。 燋炭是大明钢铁事业,迫在眉睫解决的问题。 但是,迟迟无法炼出能用的燋炭来,成为了巨大的阻碍,一直用木炭,只能是权宜之计。 而朱祁钰带来了一个新的解决方案。 王恭厂在炼燋的时候,朱祁钰也在炼燋,不过他的量极小,都是在小范围的实验罢了,经过了反复的观察和对比,对于炼焦,他终于找到了一些总结性的细节。 王恭厂的大工匠们的土法炼焦,固然可以得到燋炭,但是其灰分极高,呈现出的样子就是白灰色,惨白丝毫没有质感。 一炉至少要8到10天,每次炼焦都是烟尘滚滚,极其呛人。 朱祁钰经过了数次观摩之后,终于敏锐的发现了问题的关键,炼焦的过程本身是一种高温干馏的过程。 而焦炭在炉里,先是要经过脱水分解,随后热解,最后缩合碳化。 这个高温干馏的过程,王恭厂的大师傅们,按照过去的经验,将炼燋和燃烧物放在了一起,火太大,就把焦炭点燃了,火太小的结果就是超长时间的干馏碳化。 朱祁钰让人打造了全新的焦炭炉,核心共有三个。 两个燃烧室位于左下方和右下方,而炭化室则在正中央,三个核心室成品字形摆放。 炭化室是用的耐火砖打造,而两端则是内衬耐火材料的铸铁炉门,一册可以用推车推入煤车,另外一侧则勾出已经碳化好的煤车。 在燃烧室下则是蓄热室和进气道,为的是保证温度和减少燃料消耗。 王恭厂距离大明皇宫仅仅不到两里地,不到一千米的距离,在城中,为了保证大明京师百姓的呼吸道,燃烧室和炭化室的烟气都会排入蓄水塔之后,再排出。 朱祁钰迫切的希望这次的炼焦可以成功。 他已经等了两天两夜,甚至连批阅奏疏都是在王恭厂进行,虽然中间休息了两次,但是也会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来到炉子前,张望一番,才会回去继续休息。 就像是农夫在收获之前,总要到田里看看才安心一般。 朱祁钰的行为并没有遭到朝臣们的反对,至少他在关注大明的钢铁生产,也是在关注大明的军备,而不是在玩蛐蛐。 大明新历土木堡惊变,皇帝关注军备,朝臣们也无话可说。 “陛下,似乎是烧好了。”厂里的大工匠名叫徐四七,就是之前提到土法炼焦的人,这次的新炉也是他在主持。 新炉的顶部有观察孔,可以随时观察焦炭的情况,方便加煤、鼓风增热和打开蓄热室降温。 徐四七比朱祁钰休息的时间更少,两天两夜他一刻都没有松懈,不停的记录着变化情况,现在,炼燋,终于成了。 “拉车!”朱祁钰立刻点了点头,这种隔绝炼燋的法子,温度比之前要高很多,自然也会快许多。 徐四七大喊了一声,几个匠人高高吊起了炉门,三个铁钩将燋车缓缓拖出,停放在了边缘,等待着自然风干。 “成了吗?”朱祁钰迫切的问道。 徐四七有些犹豫,又认真观察了一番,点头说道:“看成色应该是成了,不过还得上炉试试。” “今天能上炉吗?”朱祁钰犹豫的问道。 “可以,正好有一炉歇着,今天就能上!”徐四七用力的点了点头。 炼焦炉并没有停下,一辆新的煤车被缓缓的推了进去。 朱祁钰的眼睛越来越亮,他仿若是看到了大明朝勃勃生机的未来。 第100章 三江感谢+上架感言+加更规则 这本书今天晚上十二点,要上架了。 感谢我的读者长久以来的推荐票、打赏、月票的支持,这本书才走到了今天,谢谢你们!(づ ̄3 ̄)づ╭~ 感谢我的编辑,全最可爱的虎牙! 这本书从最开始就没少让编辑操心,人物设定、剧情设计、还有一些问题的处理,感谢牙牙! ……………………………………………………………… 朕总是想说点什么,但是这话,总得有个头啊,想来想去,就四个字: 回答问题。 一、为什么开局朱叫门就在宣府叫门了,后来到大同府也叫门,到京师再次叫门,主角都选择了冷处理? 而不是将其罪行公之于众,将朱叫门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呢? 因为当时要打仗,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打赢京师保卫战。不能涨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事儿后,就用圣旨把他的事儿,公布了,历史上的景泰帝也是这么做的,没什么问题。 虽然有大量的权臣蒙蔽啊、瓦剌逞凶逼迫之类的字词,但是还是说的很清楚的。 二、朱叫门到底有没有,被钉死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呢? 在战后,主角有一段圣旨,就是朱祁钰,为朱叫门定了个调儿,他干的这些事,被详尽的写在了历史上。 小吾今天能够有详尽的资料来写这段历史。 包括朱叫门在宣府、大同说了什么,在京师城下是谁去德胜门外的土城见了朱叫门,朱叫门在瓦剌娶了伯颜帖木儿的女儿,还有个儿子叫朱大哥子。朱叫门弹胡琴唱歌,瓦剌人称赞他音乐天赋,都是因为史料的详尽。 其实他真的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三、于谦和朱祁钰这对君臣,是否真的拯救了大明朝。 我的回答是:是的。 我们都知道一个词叫兵败如山倒。 兵败时,军队溃败就像山倒塌一样,一败涂地。 比如元朝的时候,朱元璋驱除鞑虏,从祭旗开始就只有短短的九个月的时间,元大都就被攻陷了。 比如李自成势如破竹的打到了京师北京城下,一片石之战一输,直接就一败涂地了。 比如运输大队长,背后两大世界级大国支持,左手苏联,右手美帝,两个超级大国伺候,这是得多大的福分? 三年时间,就灰溜溜的圆润的走了。 兵败,无论在现代还是古代,都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 比如最近某个中亚国家,某组织,如同势如破竹一样消灭傀儡政权,只用了短短的九天。 兵败如山倒,大明京营二十万精锐将近三十万民夫,五十万壮丁死于边方,大明在廷文武,核心的文职武将阵亡六十六人,两人侥幸逃脱。 大明皇帝被俘虏,大明皇帝到宣府、大同门前说:你们开门…… 这种情况下,京师老营有两万人,备操军备倭军有二十万的预备役。 这不仅要打,还要打赢,还得处处料敌于前,不能给大明带来更大的祸患。 太不容易了。 …………………………………………………………………………………… 其实我看完了朱祁钰的明实录部分,朱祁钰在历史上的作用,绝对不是提线木偶,而是真切的做了很多事。 比如他就打造了勋章,没有特权,却又奖励性质的功赏牌,这只是小小小事儿罢了,他还做了很多很多事。 朱祁钰有几个错误是要纠正的。 第一、就是儿子太少了。 你没了儿子,怎么让朝臣为你披肝沥胆呢?你有儿子,你就有继承人,大家都安心。 你没儿子,国朝无本啊喂! 这个是个正经事啊,不开玩笑的,首先就得给朱祁钰多安排妃子,目前已经写了几个人物卡。 除了历史上本来就有的唐贵妃和李惜儿以外,还写了几个,后宫那自然是有的,而且得庞大。 儿子得多,即便是夭折了几个,也没啥关系,写大明必然要出海的,那自然要有孩子才方便。 第二、明代宗没能杀死朱叫门。 历史上的明代宗,到底有没有想过,彻底弄死朱叫门? 其实从历史的记录来看,是有的。 金刀案。 卢忠作为指挥使,搞出金刀案,矛头就是对准了了朱祁镇。 可惜了,朱祁钰最后还是没能杀的了。 卢忠何等下场? 朱叫门复辟,把卢忠给千刀万剐了。 所以,作为一个皇帝,你必须得心狠手辣,你不心狠手辣,于谦、范广、卢忠这些人,都保不住。石亨这些你的铁杆,就得自谋生路,最后也落了个全家被杀的结局。 皇帝私德这种事,其实没人在乎,评价皇帝,还是看文功武治。 朱叫门必须死。 第三、就是海贸,朱祁钰在位八年的时间,其实屡次有宦官提出复大明海贸的事儿,但是都因为阻力太大而搁置了。 这里的阻力除了有内因,也有一定的外因,比如瓦剌逞凶、闽南民乱、麓川反复等等。 这本书前面始终在说海贸,这个也有详细的大纲设定了。 ……………………………………………………………… 小吾读史料的时候,总是在思考一个问题,真的有诸葛亮、岳飞、于谦这样的人? 一心为了大汉、大宋、大明振兴,呕心沥血吗?这么纯粹的人,真的存在吗? 正如于谦自己所说,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人都是自私的,这些良臣,就没考虑过自己吗? 这些名臣们,是不是都是人们寄托理想,曲笔而成人为塑造出来的。美化的形象呢? 小吾其实一直没找到答案。 直到那天,小吾的亲哥,问了小吾一个问题。 小吾的亲哥从不曾看过小说。 那天他搜小吾这本《朕就是亡国之君》,却发现了好多好多的盗版页,怎么都找不到正版阅读。 他就问了小吾一个问题:这么多盗版啊?在这些盗版页看书,你是不是没收益啊。 小吾说道:没有啊。 我哥就说道:那为啥,还会有正版读者呢? 这个问题小吾思考了很久。 突然之间,小吾明白了。 正如我哥质疑这么多盗版页之下,为什么会有正版读者一样。 我质疑诸葛、岳飞、于谦这等纯粹的人,在滚滚红尘之中,他们是否真实存在一样。 他们这些纯粹的人,就像我的正版读者一样!是真实存在的! 你们也同样真实存在! 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里,读者的正版支持,就是小吾最大的动力啊! ……………………………………………………………… 上架都是非常忐忑的,老规矩,0点,先五更。 500均订为准,每多一百均订,加更一章。 每万点打赏,加更一章。 每两百月票,加更一章。 均订过千每日三更! 均订过两千,每日四更! 均订过三千,每日万字更新!(虽然明知道不太可能,但是口号,还是要喊出来的!…) 一切都拜托诸位了! ……………………………………………………………… 每一章看完都有广告哦,点一下会有币哦。 推荐几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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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四七对新的大明皇帝奉若神明,不仅仅新大明皇帝登基之后,给他和他们这些工匠们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不仅仅是大明新帝登基之后,保住了京师,击退了瓦剌来犯之敌。 还有大明新帝那种种的奇思妙想,总是能够解决他们很多的问题。 这种触类旁通的能力,也是徐四七对大明皇帝崇敬的理由之一。 总之,对于他们而言,大明皇帝是个好皇帝,这一点他完全确定。 他偶尔和老婆吹牛,都会说,三公九卿见陛下,都没他见陛下容易。 因为朱祁钰真的经常来到王恭厂视察。 这种习惯,其实也会给人可乘之机。 徐四七带着大明的工匠们,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开炉,在几个力士的推动下,风机缓缓推动,风箱将已经加热了一遍的风,通过风眼吹进了炉膛之中。 炉内的火焰有明黄,变成了黄白色,铁矿石和石英石,在燋炭的燃烧下,慢慢融化了铁水,黄白色的火焰之下,杂质被快速氧化,随着火苗腾跃到了烟道,在水池了发出了咕噜噜的响声。 而铁水终于灌满了七百斤的转炉,一个工匠用力的一铁锤,锤掉了挡风板,冷风呼啸着冲进了转炉之中,本来黄白色的铁水,开始慢慢沸腾变成了正白色。 肉眼可见的一些杂质在铁水表面浮起,在一众力士的吆喝声中,转炉转动,铁水淌出,流到了工匠手中用铁皮和耐火土做成的浇包,开始浇铸钢锭。 这种钢锭的模子,是锡匠们专门打造的,翻砂工们将其筑造成沙模,最终在阵阵升腾的烟气中,钢锭被铸造完成。 其实早在转炉里的铁水开始沸腾的时候,朱祁钰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奇思妙想成功了,但是他还是兴致勃勃的看完了浇铸的整个过程,直到沙模被翻开。 钢锭冒着蒸腾的热气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朱祁钰才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 如何改进燋炭炉和景泰炉,就交给王恭厂的大工匠们了。 他只负责提供一个思路。 “陛下!成了!”徐四七飞奔一样冲到了朱祁钰的身边,眉飞色舞,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去表达自己的心情,他有些词穷。 卢忠站在朱祁钰的身边,手一推,绣春刀已经出鞘,但是被朱祁钰挡了回去。 朱祁钰叮嘱道:“徐大匠,抓紧时间改造这两个炉子,朕会在西山,弄一个大型的燋炭厂和钢厂!” “以安全为前提,做到最大化的产量。” “大明缺钢缺炭,柴米油盐,柴字当头,事关大明万万百姓的生计,你且谨记于心,切莫不可耽误大事。” “草民领旨。”徐四七兴奋不已,躬身退后,又去折腾他的景泰炉和燋炭炉了,大明皇帝给他带来了新的思路。 朱祁钰心情大好,晃晃悠悠向着王恭厂门前走去,一遍走还一遍叮嘱着兴安和卢忠,兴安管着燕兴楼,而卢忠管着锦衣卫。 他叮嘱的自然是瓦剌人派出了新的奸细刘玉之事,已经得到了消息,但是却抓不到人。 京城最近又是各种妖风阵起,自然是要把这个刘玉找出来,明正典刑。 这朕给你二鬼子,不把他揪出来,剐了,如何明正典刑? 兴安点头称是,卢忠则丝毫没有走神,带着锦衣卫四处观察着周围的情景。 王恭厂内的工匠们身世是极为清楚的,他们是不会刺杀朱祁钰的。 朱祁钰往日里来往王恭厂和郕王府,都是骑马,今天也不例外,那匹战马就停留在御道之旁,十分的老实,与战前的桀骜刚烈完全不同。 今日与往日有一点点意外,那就是马匹。 本来应该在王恭厂外下马石附近,今天却在御道旁边。 下马石距离王恭厂约五步,御道距离王恭厂大门约九步。 王恭厂到御道的左右是民舍,大约两层,朱祁钰与往日一样,向着马匹走去。 “律律!”温顺的战马,忽然不停的拉扯着马倌手中的缰绳,疯了一样的挣扎。 他驻足眉头紧皱的看着远处的两层民舍。 在马匹嘶鸣之时,他感觉到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箭镞那凌厉的反光,而且他还看到了火铳圆润的枪口。 “危险!”卢忠一直左右看着,显然也注意到了异常。 在危险来的第一时间,卢忠挡在了陛下面前,让陛下躲在了自己的身后。 兴安则直接窜到了朱祁钰的前面,做了第二道人墙,兴安的速度本来就很快,情景危急之时,更是一道残影闪过,就挡在了前面。 九骑寸步不离,迅速的扑了过来,站成了一堵人墙,挡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卢忠喊的时候,箭矢已经离弦,打着旋在空中划过了优美的弧线,而火铳的枪声也已经响起,轰鸣声后是铅子,划破空气的尖啸声。 至少十余只箭矢,六发铅子迎面射向了朱祁钰。 电光火石之间,九骑、卢忠、兴安,都是毫不犹豫的顶在了最前面。 朱祁钰只是下意识的反应抱住了脑袋,随即就是一阵阵剧烈的撞击声,砸在护卫在朱祁钰身边的九骑的板甲之上。 叮叮当当。 “陛下!”卢忠怒吼了一声,锦衣卫们将朱祁钰团团围住,等在周围的锦衣卫,迅速的将民舍包围,还没进门。 就听到了轰然巨响,二楼有人点燃了火药,火光乍起。 百姓们听到火药爆鸣的声音,立刻惊叫着散开。 一些人从楼上跳了下来从街角冲了出来,冲向了朱祁钰,但是立刻被缇骑们击杀在了原地。 而且几个锦衣卫还专门挑了不致命的地方下手,就是为了留下活口审讯。 爆炸声传来的时候,两个人影,就从另外一侧冲了出来,这些人没拿火铳。 火门枪的点火时间和准头,实在是太差劲了,他们选择了更稳妥的递进刺杀。 卢忠是一个久经考验的军士,在大乱之时,他依旧没有放松警惕。 这两个人出现的时候,卢忠就注意到了他们,在百姓四散而逃的时候,逆行的二人,实在是太扎眼了。 卢忠还没开口,两道箭矢带着破空的呼啸声,扎在了两个人的眼窝之中,眼看着没了命。 这是一场突如起来的刺杀。 朱祁钰的那匹不起眼的灰棕色的战马已经挣脱了束缚,冲到了朱祁钰的身边,悲鸣不已。 “快去传太医!”兴安急切的大吼了一声,左看看右看看,也不顾这腿上的伤痕,飞奔向了太医院。 “陛下,你没事!陛下!”卢忠人都傻了。 光天化日,王恭厂门前,居然发生了刺王杀驾之事! 他整个人都有些惊慌失措。 这一次的刺王杀驾,让卢忠整个人都陷入了癫狂的状态。 “慌什么慌!”朱祁钰站起来,跺了跺脚,检查了一圈,衣服都没破。 朱祁镇屡次都被袁彬给救了,朱祁钰身边现在可是有九骑缇骑护卫。 能出什么事? 他巡视了一圈,连连摇头的说道:“一群生手,还没朕打的准的,就敢刺王杀驾?这做的事太不精细了。” “一查到底,查出来,全都剐了!” 朱祁钰还算平静,整日里出没王恭厂,他多少有点心理预期。 若是有心,发动这样一场如同玩笑的刺杀,根本不费什么事。 但是此刻若能靠近他这个皇帝二十步,他这个皇帝,就算是白干了。 第102章 朕躬安 大明皇帝在王恭厂门前被行刺的事,立刻点燃了整个京城! 街头巷尾,全都是对这件事的热切讨论,这种消息根本不是谁想压,就能压的住的消息。 一时间众说纷纭,大明新帝薨了,太子朱见深登基的消息,不胫而走。 这件事的消息传得有多快? 岳谦、季铎的使团还没走出大同府,皇帝遇刺的消息,就飞到了大同府内。 岳谦请示了于谦之后,立刻暂缓了出使之事,岳谦是奔着杀人去的,又不是真的迎回。 一旦陛下在京师…岳谦想都不敢想。 而于谦立刻打道回京,丝毫不敢停留。 于谦急匆匆的步伐在走到阳和的时候,终于收到了京城来的消息,才重重的松了口气。 陛下的亲笔手书,示意于谦稍安勿躁。 整个京师也在短暂的关闭城门之后,再次打开,大明新帝再次出现在了奉天殿之上,主持了朝会之后,各种谣言不攻而散,京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但是皇帝被刺杀的消息,还是让人津津乐道,说什么的都有。 比如陛下民间抢亲,某小郎君恶从胆边生,这是争风吃醋。 比如通惠河上的黑眚,冤魂不散,跑来索命,却被锦衣卫诛杀,这是封建迷信。 比如陛下一声怒吼,宛若惊雷,吓得刺客点燃了火药,炸的粉身碎骨,这是脱离现实。 传闻归传闻,但是刺王杀驾的事,真的发生了,说明有人想要陛下崩了。 到底是谁?亦是众说纷纭。 朱祁钰躺在床上修养,他被刺杀了,除了吓一跳外,毫发无损。 兴安的腿上被擦了一下,看起来不算太严重。 也不知道躺在床上修养什么。 但是所有人都异常的紧张。 这两天太医院的两个太医院判,更是不敢离开朱祁钰的身边,随时号脉。 陆子才、欣克敬,本就是郕王府的医官,是朱祁钰当初让吏部任命的二十三个人之中的两个,现在是太医院的院判、审理,正副官。 陆子才和欣克敬经过反复望闻问切,才终于确定了朱祁钰真的没事,这都观察三天了,有事的话,也早就该有事了。 两个人重重的松了口气,按照大明的律法,如果皇帝死了,他们作为医治的主官,也是要跟着殉葬的。 当时两栋民舍距离王恭厂大约有一百余步,非常的远,箭矢和铅子击中九骑板甲的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 锦衣卫们非常尽职,虽然那条路朱祁钰已经走了数十遍,但是他们并没有掉以轻心,清道做的很到位。 但是敌人是暗道钻进那栋民舍的,可谓是防不胜防。 “再观察观察,朕要胖三斤了!”朱祁钰坐了起来,这两天这俩太医,就让人非常头疼。 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 “起来,都跪两天了,你不嫌累啊。”朱祁钰看着卢忠,这卢忠出了事,就一直跪着请罪。 他颇为无奈的说道:“刺王杀驾,案子查的怎么样了?谁的胆子这么大?” 卢忠依旧在地上跪着,低声说道:“查清楚了,是奸细刘玉所为,他本来打探王恭厂火药秘方,结果打探不出来,就行了如此大逆之事。” “起来,不许跪了。”朱祁钰看着卢忠跪着就窝火。 请罪是最无能的表现,出了突发的事,如何处理好,如何避免这种事发生,才是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最应该思考的问题。 而不是跪在自己面前,大喊什么臣该死,臣无能,有个卵用? 卢忠颤巍巍的站了起来,陛下被刺杀,他负首要的责任。 朱祁钰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人抓到了吗?” “没有。”卢忠低声说道。 嗯? 卢忠并没有抓到罪魁祸首,虽然抓了一批人,但是最关键的刘玉,给放跑了。 “嗯?怎么回事?”朱祁钰眉头一皱,他上下打量着卢忠,印象里,卢忠可不是这样办事不利的人才对。 卢忠的能力,朱祁钰最清楚不过了,这怎么突然这么拉了? 卢忠被陛下这个怀疑的目光看的人都有点恍惚,大声的说道:“陛下,此人在行刺之前,就已经逃离出城,目前不知所踪。” “但是臣以项上头颅担保,不出十日,必然将其擒拿归案!” 朱祁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别的刺客,一击不中,远遁千里,这位刘某可到好,直接不击,远遁千里了。 二鬼子不愧是二鬼子啊,连搞刺杀都是先跑为敬。 “军令状就别立了,抓一个人,跟大海捞针似的,哪里有那么容易?此案之中,可有我大明官员牵扯在内?”他问起了关键问题。 对于这个奸细刘玉是否能够抓捕归案,朱祁钰并不抱什么希望。 这是古代,又没有天网,去哪里找这个刘玉去? 瓦剌人雄心勃勃的来到了大明京师,却吃了满鼻子的灰,心有不满,铤而走险,做下这等腌臜事,也情有可原。 但是若是有大明官员参与其中,那就是罪不可赦了。 抄家灭门,株连九族,大明这套非刑之正,很久没有使用了,就怕一些人已经忘记了威力。 “没有。”卢忠俯首说道:“刘玉用的火器和火药都是出自兵仗局,但是那几柄火铳,都是几十年前的,尤其是火药,并非出自武库。” “都是以前那些放烟花爆竹的火药,无甚用处。” 人证物证聚在,全都没有任何指向京官的,火药更非朱祁钰捣鼓出来的新式火药。 “那还好。”朱祁钰松了口气,坐起了身子,看着兴安的腿伤问道:“你这腿伤有事吗?” “回陛下的话,臣这伤不打紧。”兴安笑呵呵的说道:“当时觉得疼,但也就是疼而已。” 朱祁钰活动了下身体说道:“王恭厂的工匠不必查了,真的要杀了朕,在王恭厂动手更简单。” “于少保那里,让他按照原来规划做事,不要耽误了事,兴安,把奏疏拿来。” 朱祁钰新朝雅政嘛,方方面面的事情都非常的多,自己歇两天,积累了不少的事。 “陛下!”汪美麟从屋外冲了进来,如泣如诉,眼泪直流。 “朕无碍,朕都是骑马回来的,能有什么事?”朱祁钰听着汪美麟哀怨的声音,就是挠头,又不知道如何劝慰。 “吓坏了,朕还有国事在身,你且先下去。”朱祁钰看着满是担忧的汪美麟,又看着等在门外的杭贤,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容。 “陛下龙体躬安,才是大明最大的福份。”汪美麟虽然还是心有不甘,但还是叹了口气,行了个蹲礼,无奈的说道:“臣妾告退。” 朱祁钰看着汪美麟和杭贤的背影,摇了摇头,他又不是草木,更不是石头,但是国事繁忙不是一句空话。 这次的行刺,虽然是临时起意的无奈之举,但是也反映出了大明的风雨飘摇,连他这个皇帝都不能幸免。 兴安颇为挠头,汪皇后可是天天守在书房门前,可惜陛下每次批阅奏疏之后,直接都睡了。 这可快等成望夫石了。 再过段时间,陛下就不那么忙碌了。 很多的奏疏都是在问安,朱祁钰朱批了朕躬安之后,让司礼监统一批复问安疏。 “卢忠,你说这次刘玉的目标是新式火药对。”朱祁钰忽然回过神来问道。 卢忠点头说道:“是。” “难办了啊。”朱祁钰深知一个道理,那就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瓦剌人已经惦记上了,他们的新式火药,即便是他们没有成熟的工坊去制作,但是他们依旧想要知道。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制备火药的工坊,暂缓将九镇军器监提供,朕再琢磨下。” “你这样,散出去点假的配方,亦真亦假嘛,然后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个刘玉给朕钓出来!” “既然有目标,他不带着东西回去,也没法交差不是?” 假方子多了,真方子自然就淹没在了假方子之间,还能用假方子钓鱼。 这不把刘玉找出来千刀万剐,怎么能消心头之恨呢? 第103章 除恶务尽 卢忠陷入了极度的焦虑之中。 他必须要用最快的速度抓到这个该死的奸细刘玉,来证明缇骑还是陛下最忠诚、最能干的大明天子亲卫。 否则,锦衣卫必然颜面扫地,愧对列祖列宗。 在刺王杀驾的消息传开之后,朝臣们并没有蠢蠢欲动,在看到了奉天殿陛下依旧是中气十足的时候,反而松了口气。 现在的京师太需要陛下了。 陛下刚赢下了京师保卫战,就发生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朝堂上,几乎所有的朝臣,都是义愤填膺,即便是迎归派的徐有贞,也是吓得浑身发抖,代表都察院表态。 这种人,抓起来,必须凌迟处死!连坐家人斩首示众! 但是怎么抓人呢? 卢忠散出去了所有的缇骑,他在锦衣卫的衙门里,等待着散出去爪牙的消息。 卢忠的焦虑是肉眼可见的,他的额头上一直蒙着一层汗,握着绣春刀的手,也在颤抖。 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个早有预谋的、该死的刘玉抓到! 否则一些朝臣,就会动歪心思。 锦衣卫有拒捕审问的职责,他们是独立于法司之外的办案机构,直属于天子。 缇骑,就是陛下手中的剑!如果他们的剑不够锋利,朝臣就会失去恭敬之心! 这对于忠诚于陛下的缇骑而言,是不能接受的。 一个缇骑风一样的闯了进来,将一封画卷放在了卢忠的面前。 “报!卢指挥!盘查之下,朝阳门内百姓报,独石内官韩政的老宅最近有人去过,而且还有人徘徊不前!操独石口音,已临摹画像!” 另外一名缇骑又窜到了衙门内,俯首大声的喊道:“报,朝阳门外百姓主动来报!有独石口音的商队自朝阳门外向北而去!” 卢忠站起身来说道:“速领画像,前去辨认!尤其是眉宇口鼻特征,盘问清楚!” 这类的报告今天非常的多,缇骑过路,总有百姓根据官府贴出的告示,对于独石口音的商贾、行脚商汇报其踪迹。 独石来的商贾和流民在京师也有一些。 但是陛下遇刺,乃独石人所为,让独石的商贾和流民,群情激奋,主动在衙门验明正身。 独石人绝无二心,他们是忠心的,是个别人的行为。 独石人的来往商贾和流民,几乎在一天的时间内,都到了衙门验明身份。 随着消息越来越多,案情变得清晰了起来。 “报!密云百姓主动来报,有独石口音商队至密云,盘亘半日,向居庸关方向而去!” 卢忠并没有动,他还在等。 直到日暮时分。 “报!居庸关外旅舍来报,独石口音商队现已经住下!”一个缇骑喘着粗气,口干舌燥气喘吁吁的喊道。 当消息传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用了最快的时间,将消息汇集到了卢忠这里。 闭目养神的卢忠立刻睁开了眼,大声的喊道:“韩千户、赵千户、王千户,各带五十缇骑,随某出京!” “喏!” 这是今天收到的最后消息,随着盘查和消息的不断回报,一击不中远遁的刘玉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卢忠的面前。 陛下散出去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火药方子,还是起了效果,这个家伙,露头了! 卢忠带着一百五十缇骑,直扑居庸关外的旅舍。 旅舍兼具茶馆、饭堂作用,是居庸关外一个小村里,专门为过往商贾提供歇脚的地方。 刺王杀驾这两天以来,所有的旅舍都接到了消息,今天缇骑们更是送上了画像。 卢忠收到了那么多的消息,他确切的知道了,刘玉就在这里。 “王千户,你去封锁山道,赵千户,你去围堵旅舍之后的山林,若有逃匿,格杀勿论!” “韩千户,随某破门,留下十人在外等候。” 卢忠翻身下马,眯着眼看着面前的百步之外的旅舍,说道:“动。” 缇骑们静悄悄的摸向了旅舍。 而此时的刘玉,却是看着手中的一大堆的配方,陷入了沉思之中。 哪一张是真的呢? 他因为这些似是而非的火药配方,耽误了半日,可是他看着这些配方,完全不知道,到底哪个是真的。 若非这些配方,此时他早就跑到了居庸关外。 但是一想到完不成也先交代的任务,他整个人都打了一个哆嗦,有命回去,也不见得可以活下去。 所以明知道可能是陷阱,但是他还是不得不去寻方子来看看。 涉险地,取到了这些配方之后,却发现,他完全无法分辨这些方子的真伪。 上当了吗? 刘玉眉头紧皱的看着面前的数分配方,面色沉重。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缇骑们紧紧包围在了这小小的旅舍之中。 缇骑们是大明精锐中的精锐,他们的身形动作都很隐蔽。 刘玉叹了口气,汉儿这差事,真的很难办。 他站起身来,来到了门前,想要让小二取点吃食来,他刚打开门,卢忠的手铳,就顶到了刘玉的脑门上。 “拿下!”卢忠一脚将刘玉踹翻在地,左右一拥而上,将其绑的结结实实,连腿都给绑住了。 刘玉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绑的可谓是扎扎实实。 绑住了腿不能走没事,走的时候,缇骑可以把他扛回去,他不需要走路。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刘玉被摁在地上,惊恐万分的喊道。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被捕,他的义父韩政,乃是独石镇守,他深知大明的办事速度多么的拖沓。 他露面了不到半天时间,就被抓到了? 他当然不知道,一路走来,他的消息,都被看到了官府告示的百姓们,告诉了散在各处的缇骑们。 卢忠左右看了看,将刘玉的袜子扯了下来,塞进了刘玉的嘴里。 “聒噪。”卢忠挥了挥手,示意缇骑进到房间之内,将所有的东西查获。 他之所以堵住刘玉的嘴,就是怕他咬舌,虽然死不了,但是短期内不能说话,反而麻烦。 当然,卢忠不认为这等汉儿,有那个魄力咬舌。 细细盘查之后,卢忠才扛着刘玉回京。 是夜,卢忠终于得到了完整的审讯和确凿的证据,才带着所有的案宗,来到了郕王府。 国事唯艰,朱祁钰也很辛苦,千头万绪。 在京文武死了六十六人,有十八人是武勋,其他都是官僚,这些位置,他每一个任命,都要极为的慎重。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每一个任命都要慎重。 各地都察院的巡按御史,也需要更换一些。 朱叫门用人全看自己心意,一些人的履历,就连朱祁钰都看出了端倪,是不合用的人。 “陛下,臣把刘安给抓住了。”卢忠终于能够在陛下面前挺直腰杆了,能够大声说话了。 哪怕是刺王杀驾是个蓄谋已久的敌特活动,他没抓到人,那就是他的失职! 作为陛下的爪牙,不够锋利,就是他的错。 现在他终于把人抓到了。 “很好,距离你说的十日之限,仅仅过去了一天的时间。很好!”朱祁钰拿起了卢忠递上来的案宗,不住的点头。 卢忠如此迅速的拿下了一个隐藏如此之深的奸细。 朝臣们但凡敢做点坏事,都得问问自己和自己家人的脖子硬,还是大明陛下的刀子锋利。 这是一种震慑作用。 这对朱祁钰推行官舍法和推行农庄法,都有很好的助力。 皇帝的刀子越快,这些官僚们,就会越怕。 不肯下刀子,怕下刀子,在大明,是当不好皇帝的。 “还有同党!”朱祁钰将案宗放下,刘玉是首恶,但是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些奸细。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除恶务尽!” “卢指挥,朕命你增补此案,将其全部抓捕归案,无论牵连到谁的家仆,尽数查办。” “必须严办,否则何以立威?” “臣领旨!”卢忠俯首领命。 抓奸细这种事,就要一挖到底,没有宽恕的余地。 朱祁钰看了看案卷,最让他惊喜的除了卢忠的办案能力以外,还有就是这些线索的提供者了。 自己守住了大明京师,京畿的百姓,踊跃的汇报线索,这就很舒服。 他灵光一闪,满是笑容的说道:“还有,这次朝阳门内外百姓,密云百姓,京畿旅舍,都提供弥足珍贵的线索。” “是不是可以给一些适当的银两作为报酬呢?” “京师百万之众,京畿逾三百余万人,抓奸细这种事,仅仅靠缇骑那千人,抓的完吗?” “这次百姓积极提供线索,若是给予一定的厚赏,此事就不会成为无源之水,而是可以成为常例。” “从一两到五十两银子,按照线索的重要程度奖励,这是不是个好办法?” 朱祁钰提出了一个观点,让卢忠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这种依托百姓去办案的法子,的确是个再妙不过的法子了。 尤其是这种大海捞针的抓奸细的事儿,的确是行之有效的法子。 “臣领旨!”卢忠再次俯首,陛下这些奇思妙想,总是能够如此巧妙的解决很多很多的棘手问题。 “嗯,还有,王恭厂的火药坊也要盯紧了,朕不想瓦剌人有新式火药,至少几年内不能有。” 朱祁钰的叮嘱十分郑重。 第104章 大明皇帝体察民情 朱祁钰是非常不赞同,科学无国界这种观点的。 中原王朝的四大发明传到了西方,直接促进了西方的文艺复兴,东学西渐的结果是百年屈辱。 别人拿了自己家的技术,反过来欺负自己,天下没有这等道理。 朱祁钰宁愿真真假假分不清楚,即便是黑火药,他也不愿意外传。 黑火药还是蛮厉害的。 在美利坚发生过一场南北战争。 以林肯为代表的的北方工业集团,对战南方的农场主的联邦集团,虽然在战场上有很多新的火器应用,例如延时引信、加农炮等等。 但是使用火药,依旧是黑火药。 而且应用工程学是个循序渐进的事,无烟火药在初期无论是稳定性、可靠性以及威力上,都不如黑火药,一直持续了近三十年,才完成了无烟火药替换黑火药。 但是不代表黑火药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比如很有名的69式40火,就是黑火药抛射药。 朱祁钰手里现在握着的方子,是成品的黑火药,如果按照西方历算,可以用500年不落伍了,最少也能保持两百年领先水平。 凭什么让别人知道? 得,捂好了。 朱祁钰这个皇帝,小家子气的很。 他想了很久,扩大生产是必然的,通州的熬硝营,需要扩产,熬硝营的产量已经不能满足正在扩大的王恭厂火药厂的使用了。 大明的京营急需要恢复战斗力,那就离不开大量的训练,训练时多流汗,打仗的时候,才能少流血。 火器的使用是大明军队绕不开的环节,之前三十天三十发的训练量,已经被朱祁钰强行提高到了,三十天六十发的射击训练的要求。 而锦衣卫更是三十天九十发的训练量,而且全都是手铳,手铳队。 手铳队在北洋军阀混战中,曾经过得到了历史的肯定,比如冯玉祥就有一支专门的手枪队,负责警卫工作。 工农红军第二十八军,建立初期,虽然只有四个营,但是也列装了大约三百人左右的手枪队。 这种超强度的训练,一下子让王恭厂的产量变得捉襟见肘了起来,熬硝营的扩产势在必行。 “京师讲武堂筹办的怎么样了?”朱祁钰让兴安把熬硝营扩大规模,写到了备忘录上,等到兵部尚书的于谦回京之后,再拿出具体的章程来。 兴安翻找了下兵部的咨文,摇头说道:“大概第一批的学员名单,还没有掰扯明白,所以迟迟没有送来。” “石总兵不是说按功勋排吗?”朱祁钰愣了愣,眉头紧皱的问道。 兴安也是颇为无奈的说道:“石总兵有石总兵的难处,他大概在等于少保回京。” “貌似石总兵一个人,办不下来这件事。”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知道了这件事难度,应该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 第一批京师讲武堂的学员,前程似锦、未来可期,是可以预见的。 所以这份名单上的确定,几乎是朝臣与勋戚们博弈的重点,等到博弈出了结果,才会由他朱批。 名单核准的权力,在朱祁钰的手里,司礼监的人会将陛下心意的人写到上面。 朱祁钰换了身常服,跟着兴安和卢忠,再次大摇大摆的来到了王恭厂,找来了徐四七,认真的点检了火药储藏的事情,他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于谦当初深更半夜,想起没有巡查火药库房,连夜转悠。 朱祁钰这刚遇到刺王杀驾,抓到了首恶,便又出门溜达了起来。 一来,他要告诉京师的百姓们,他身体无碍,照样可以骑马在御道上溜达。 二来,也让王恭厂的工匠们安心。 卢忠为了找到刘玉同党,可是没少在王恭厂折腾,工匠们可是吓得不轻。 朱祁钰走出了王恭厂的大门,对着卢忠耳语了几声,卢忠面色剧变。 “陛下恕罪,臣拒不奉诏。”卢忠直接稽首,陛下要撤了锦衣卫,然后他们三人同行,在这京师转转。 刚刚发生刺杀这等大事,陛下居然还有屏退左右,再次巡查四坊,他只能抗旨了。 朱祁钰一甩袖子,非常不爽。 “京师是什么蛮横荒野之地吗?百姓活得,朕活不得?”朱祁钰不满的走到了下马石旁,翻身上马。 卢忠依旧坚持的说道:“陛下万金之躯,岂能轻涉险地?臣,不奉诏。” 万一陛下再次遇刺,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还要祸及家人。 朱祁钰回到了郕王府,换了平常人家的衣物,带着兴安、卢忠二人出门去了。 大明的朝臣们,是没有权力阻止大明皇帝胡闹的,朱祁钰巧舌如簧,卢忠一个武夫,怎么能辩的过朱祁钰? 最终卢忠安排了一百余人的锦衣卫,扮作平民随行,朱祁钰才算是出了郕王府。 朱祁钰为什么坚持要到王恭厂?为什么又要坚持微服出巡? 目的就是一个,不被关在笼子里。 他第一时间怀疑朝臣,就是以为朝臣准备借着这等事,再谈移宫之事。 这么明目张胆的暗杀大明皇帝,那是老寿星上吊又投河,变着法的找死。 这么简单能杀掉大明皇帝?大明的官僚要是这么蠢,就好了。 住进皇宫里,就是钻进了宗族礼法弄好的大笼子,进去了,是条龙得盘着,是虎得趴着。 大明朝的皇帝们,总是在若有若无的逃离那个笼子,但是太坚固了。 朱祁钰现在微服出巡,就是表明一个态度。 看似是胡闹,但却是在说,无论什么事,他都不会甘愿被束缚起来。 一个皇帝被束缚起来,那还是皇帝吗? 风流倜傥,翩翩公子。 大明禁弩、禁甲胄,不禁弓,不禁长短兵,在街上走着,偶尔能看到一些人带着刀剑。 御道两侧的商铺还算热闹,随着大明获胜的消息传开,来往的行脚商带着商货回到了京师。 但是依旧是一片萧索,不复往日繁华盛景,多数的店铺都关着门,也就一些米店还开着门,还有一些商贩在街边贩售白萝卜和白菜。 “陛下,寻常百姓把这些萝卜和白菜买到家里,特别讲究的会腌成咸菜。稍微讲究些的做个地窖放进去。不讲究的,挖个大坑,将萝卜和白菜裹上麻布,埋进去。” “吃的时候,就挖出来。”兴安在一旁低声的解释着,陛下何曾见过这等腌萝卜、藏萝卜和埋萝卜? “不会坏吗?”朱祁钰一愣,腌制他可以理解,地窖他也能明白些,可是埋进土里面,是何等道理? 兴安点头说道:“一直到来年开春,都坏不掉的。” 朱祁钰挠了挠头,也算是涨了一些见识。 他负手而行,穿梭在大明的街市上,耳边是百姓们摇着手鼓、敲着梆子的吆喝声,夹杂在寒风的中是阵阵小吃的香气,黑灰色的坊墙下,偶尔还会有乞丐乞讨。 大明京师有养济院两座,东西舍饭寺两座,一入冬,就有衙役专门满城抓这些个乞儿扔进养济院里。 天子辇下,怎么可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呢? 杜甫的诗词里,朱门指的是名门望族,换到了大明朝,这个朱门解读起来,可不仅仅是名门望族了。 朱祁钰就看到了一个衙役如同抓贼一样,躲在街角,突然扑出来,抓到了乞儿,将其抗在肩上,也不顾乞儿挣扎,向着养济院而去。 “入关金虏种下根,叹一朝夺了大宋运,记干戈血尚新,灭国仇心间印…” 一段戏腔忽然传到了朱祁钰的耳中。 “这是什么?”朱祁钰驻足凝神倾听。 第105章 帝姬怨 “教坊的歌伎在练习声乐。”兴安驻足听了许久,听的不是很真切。 大明京师有两个教坊司,一个是东城的太常寺,一个是西城的教坊司,东城太常寺主要是乐生和舞生,而教坊则是乐工和妓女。 仅仅教坊司乐工就有三千八百余人,这个数字在正统七年的时候,只有不到九百人,在短短的七年时间里,教坊司乐工扩充了数倍有余。 朱祁钰就站在墙角,听着乐生唱着这首无名的曲子。 “悲声唱,家邦恨,丝丝血泪印满襟。痛先王,未殓祖茔,宝烛烟冷奉祭,也无人问。” 音乐声陡然一急促,鼓声密集如同阵雨一般,一个尖锐的伪男声,陡然高亢的响了起来:“帝女劫后图强欲振,嗟失意,遭不幸,前途路渺茫,灰心哀痛,复国难成任!” “江山亦赵姓,风貌却改异国衣襟,啊哟啊嘿诶!” “贞忠者,洒碧血!保家国,秉忠义!抗虏不屈挽苍生!” 音乐到这里的时候,声音慢慢的放缓了下来,一种悲凉的感觉缓缓的渲染开来,朱祁钰站定看着高高的院墙,看着枯黄的落叶在狂风中打着旋飞上了苍穹。 女声虽然婉转,但是说不出的落魄,男生虽然雄厚,但是道不尽的悲怆。 这男声,显然是这女声伪作,因为这女子的声音,太过于清脆了,即便是故意浑厚,但是那股婉转却还是一下就听出来了。 “叹-惜诶…一班叛臣居庙堂,不思国朝只计私利!里通金虏,斩名臣!汉室诶,受制遭厄运。” “叹惜,叹惜…” 隐隐约约有人声传来,交谈声极低,朱祁钰听不真切。 他在听曲儿的时候,兴安可没闲着,他拿出了信牌,走进了东四胡同的太常寺内,稍一询问,便想要把唱曲的伶人,姓甚名甚,问了个清楚。 但是他失算了,这太常寺唱曲的人,并不是什么伶人,而是一名门闺秀。 但是具体是谁,太常寺的人也不甚清楚。 兴安可不敢久呆,陛下身边只有卢忠,这要是再出点啥事,他的肠子都得悔青了。 他回到了朱祁钰身边,俯首说道:“这曲叫《帝姬怨》。” “说的两宋交际之时,宋徽宗的女儿赵多福,也就是福柔帝姬,在靖康之耻后,辗转逃回了南宋,感慨时运唯艰,朝中奸臣横行无道,构杀岳飞等一众名将。” “福柔帝姬赵多福,在岳飞死后的第二年,也被宋高宗所杀,遂成此曲。”兴安将完整篇递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站在树下,看完之后,不住的点头,这词,写得好啊! “又听笙歌漫澈临安,偏安昏帝,亦告沦亡运!”朱祁钰连连点头,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但是朱祁钰看着这些伶人们唱的曲,用情至深。 北宋的灭亡,导致了北地百姓沦丧虏手数百年。 赵构偏安昏帝杀掉了第一北伐名将岳飞,一力议和,最终国朝沦丧偏安一隅。 词是好词,唱的用情至深。 大明六师丧于迤北,瓦剌人巧取紫荆关,直扑京师城下,大明京师的百姓惶惶不安,人心汹汹。 但是伶人们唱这个北宋的《帝姬怨》,何尝不是在诉说着对京师沦丧的恐惧? 幸好,大明还有一个于谦,幸好,大明还有个朱祁钰。 一个清丽的小丫头,从院墙上探出个脑袋,看到了朱祁钰,腮帮子鼓鼓的说道:“我就说是有人说话,姐姐还说没有。” “哪里钻出来的俊俏生!我们在太常寺唱曲,俺家小姐,在左司南楹,连王侯将相都不给唱的,你这般听了去,可有点表示吗?” 嘿,这京城的地头,居然敢打劫到皇帝的头上,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升起,头一遭啊。 一个清脆如莺的声音,陡然在院墙内响起:“休得胡言乱语,院外的官人,舍妹唐突,还望官人见谅。” 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不打紧,不打紧。” 那个清脆的声音,立刻变得严厉了许多:“还不下来,瞎胡闹,小小年纪攀高越墙,也不怕落了下来,摔折了腿。” 院内传来了姐妹的嬉闹,朱祁钰负手前行,京师大街二十四步、小巷十二步,犹如棋盘,路还很长很长。 而此时的于谦不得不停在了蔚州,他的马匹行至半途,终于歪歪斜斜的倒在了大雪之中,再没有站起来。 老马识途,这匹跟了他十多年的马匹,走南闯北,见过长江的滔滔不绝,也见过黄河的浊浪汹涌,踏足过塞外的风雪,也随他冲锋陷阵,拒敌于京师之外。 这匹老马,终归是累死在了路上。 于谦命人宰了马,做成了肉肠,又炖了点马肉,分给了随行的军士。 马肉耐饥寒,这一路行来颇为劳累,他将倒下了的马,杀了分给了将士,只留下了一块骨头,烧成了骨灰,撒在了塞外茫茫的雪原之上。 他是一个很实用的人,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饲。 既然死了,肉自然不能浪费。 “少保,你来一些吗?”一个锦衣卫乐呵呵的问道。 于谦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面罩,笑着说道:“圣上说不能摘,你们吃就是了,人老了,马肉太柴,嚼不动了。” 缇骑都是武夫,马活着大家都金贵,死了也都分而食之。 锦衣卫大快朵颐,嗦着骨头,含糊不清的说道:“于少保净说笑话,前两天我还看到于少保吃了五碗饭,正是宝刀未老的时候呢!” 于谦摇了摇头,紧了紧大氅,蔚州离紫荆关只有一天的路,紫荆关距离京师也只有一天的路了。 塞外又下起了大雪,雪花漫天飞舞,整个大地和天空浑然一体,白茫茫一片。 岳谦、季铎使者,被大雪堵在了大同府,这么厚的雪,一旦离开了城郭,必然会迷失方向。 但是他们还是毅然决然的出发了,他们有皇命在身,不得有误。 瑞雪兆丰年,只要不是开春之后,倒春寒的雪,于谦对雪都是满心欢喜。 蝗虫都被冻死了,雪水融化之后,来年的灌溉便不是问题。 山外九州必然会是个大丰收的年份,这对本就遭遇兵祸的山外九州,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了。 陛下要弄的农庄法,于谦在这一路走过之后,也慢慢的琢磨出了不少的想法,这些想法到底能不能用,好不好用,还得落到实处之后,才能见到效果。 至于陛下急于恢复京营实力加大军士训练,扩大熬硝营的产量和暂缓新式火药的九镇军器监制作,依旧冗官冗员的清汰,于谦对这些都没有反对,甚至大力支持。 这些都好说。 甚至说,岳谦手头的事,也不算什么大事。 左右不过是个上皇,若是还能活下来,那就再派批人就是了。 于谦却是忧虑重重,显然有更大的事在等着他。 京师讲武堂兹事体大,筹办的事,杨洪办得很好,但是名单,迟迟无法完全确认下来。 京师里勋贵、外戚、文臣、武将,在这份名单里,用尽了自己的一切力量在博弈,每一个名额都是争的面红耳赤脖子粗。 “叹-惜,一班叛臣居庙堂,不思国朝只计私利。”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他自然知道《帝姬怨》,自南宋末年之后,流传于大江南北,连一些孩童都会哼唱两句。 他忽然面带微笑的接着唱道:“汉室江山,代有忠臣,一朝举臂,复国、雪耻、亡恨诶。” 朱祁钰其实压根没听完,这帝姬怨还有最后一句,汉室江山,带有忠臣,一朝举臂,复国雪耻亡恨。 他之所以笑,是他想到了京师那个总是有点急于求成的大明新帝。 代有忠臣又如何呢? 张辅、朱勇、邝埜、王佐、丁铭哪个不是忠臣良将? 最后的结果呢? 还不是死在了土木堡,冻在了层层的雨血之下,冤魂长吟,不得安寝? 代有忠臣,也得代有圣君才是。 于谦颇为感慨自己的幸运,他自认为是忠臣,也践行此道,遇到了陛下,实乃是幸事。 但是这名单,着实难办。 第106章 可持续性竭泽而渔(为舵主“蝙蝠侠JoKer”加更) 于谦并没有立刻回京,而是现在九门外转了一圈,大明的军队征用了城厢民舍作为战场,轰隆的炮火、铁蹄践踏,早就不成了模样。 虽然战场主要集中在了德胜门、西直门外,但是其余九门也多有斥候侵扰,放火烧房。 大雪封冻,于谦带着自己的亲卫和军士们,挨家挨户的看,城郭百姓毁家纡难,守城的功劳自然有他们的一份儿。 京营的军士们和工部的工匠们,都已经做好了规划,这个冬天,没有家的人,暂时住在官舍之中。 今年的柴薪因为坚壁清野非常便宜,倒是不会有冻死之人,路有冻死骨之事,倒是不会发生在大明京师之内。 于谦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依旧强拖着疲惫的身子,巡视完了整个九门,才放下心来,从德胜门入城。 虽然疲惫,但是一切都是欣欣向荣。 朱祁钰得知于谦回京,并没有立刻召见,而是令兴安带了不少的年货,送到了于府,让于谦今天好生休息。 兴安来到于谦府中,就看到了于谦身上的墨迹,兴安赶忙说道:“传陛下口谕,就料到于少保刚回京,还要为国事辛劳,特下旨:明日再看。” 朱祁钰管的很宽,连于谦的休息也要管。 其实朱祁钰是抱着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的心态,让于谦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能更长久的为大明发光发热。 于谦无奈的摇了摇头,他不在京师这俩月陛下倒是没闲着,给他的府上塞了不少的仆从,按照一品大员的规制,校尉、门房、文书、杂役、后院丫鬟等等一应配全了。 于谦现在颇有一些一品大员的味道了。 兴安将敕喻交给了于谦,低声说道:“于少保,不是咱家多嘴,最近陛下一直看《出师表》,时常感慨诸葛孔明,命陨五丈原,汉室自此凋零。” 诸葛亮命陨五丈原的时候,享年五十三岁,过完年,于谦就五十二岁了,朱祁钰在借着兴安提醒于谦要注意身体。 兴安继续说道:“陛下说,这诸葛孔明之后,还有蒋琬可以托付,即便是蒋琬之后,亦有费祎可托,可是大明呢?” 诸葛孔明在五丈原之战时,已经知道自己病重命不久矣,刘禅派尚书仆射李福去询问:若公百年,谁可任大事者? 诸葛亮说是蒋琬。 李福又问蒋琬百年之后呢?诸葛亮说是费祎。 但是李福再问费祎之后呢? 诸葛亮久久没有回答,只留下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但是此时的大明土木堡惊变,京师在廷文武社损了三分之一还多,王直孱弱,徐有贞投机,若是于谦真的病倒了,大明去哪里找个可任大事者呢? 于谦长揖稽首说道:“臣谨遵圣诲。” “但是眼下当务之急,讲武堂的名单迫在眉睫,眼看着要过年了,这讲武堂的名单还在兵部文渊阁打转,实在是…有愧陛下之信任。” 石亨、杨洪、范广、孙镗等人,一致认为,应该以军功论,既然于谦走之前定下了军功册,就按着军功册往下摸,摸到哪里算哪里。 但是勋贵、外戚、都察院都认为应该议亲、议故、议功、议贤、议能、议勤、议贵、议宾,此乃八议。 八议是《大明律》中规定的勋贵、宗室、官绅的法律特权。 这八种人犯罪,法司皆不许擅自鞫问,实封奏闻,取自上裁。 这个时候,讲武堂的第一批未来一定飞黄腾达的学员名单,那自然是展开了极为激烈的角逐。 于谦为何说有愧陛下之信任? 军校早就说好了,杨洪一直在督办,校舍也建好了,甚至教习都选好了。 名单却迟迟确定不下来,陛下的政令迟迟无法推行,作为臣子自然是有愧的。 京营最近的议论也不少,于谦刚回京就听到了杨洪、石亨等人的抱怨。 石亨要不是看到了于谦的疲态,早就开始骂街了。 兴安露出了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他神秘兮兮的说道:“名单的事儿,于少保不用多虑,陛下自有打算。” 于谦愣了愣,就连他都觉得十分棘手的事,难道陛下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了吗? 讲武堂的名单里,连他都挠头。 如果先八议后功勋,那陛下振兴京营的举措,就是再加十个熬硝营,都是白费事。 军心立刻涣散,别说出征迤北,瓦剌人再至京师,能不能打出这次京师保卫战的大胜,都不好说。 如果先功勋后八议,那军心大振,但是陛下这边又怎么止的宗室、勋贵、外戚、官绅的反对呢。 这事,麻烦咯。 “陛下已经有了决策吗?”于谦好奇的问道。 兴安卖了个关子,笑呵呵的说道:“明天早朝,于少保就知道了。” 于谦一甩袖子,严肃的说道:“你这个大珰,在这里跟我打哑谜!这要是误了陛下的大事,看你怎么办!” 兴安笑出了声,俯首说道:“于少保早些休息,咱家就先回去了,不是咱家不说,是陛下不让咱家说啊。” “于少保就是再吓唬咱家,咱家毕竟是陛下的大珰,砍了咱家,那也不能说。” 于谦一听气的直摇头,陛下这打起了哑谜,弄得他好奇的不行。 这么棘手的事,陛下准备如何解决呢? 而且看兴安一脸信誓旦旦、信心满满的样子,看起来,陛下真的找到了妥善的解决办法。 于谦站在了庭院里思忖了半天,最终摇了摇头,他忽然想起了诸葛亮。 诸葛亮将国事托付给了蒋琬,又托付给了费祎,李福再问还有谁的时候,诸葛亮沉默许久叹气。 其实诸葛亮当时最想托付的人,应当是刘禅。 诸葛孔明的不幸,就是扶不起的阿斗。 孔明先生,用了那么多年去培养了刘禅,却只是一个守成之君,三国鼎立之时,守成之君,是无法守成。 不过于谦,完全没有这种顾虑了,陛下压根就不是守成的人。 他回到了屋内,看着书桌上未写完的奏疏以及没看完的公文,最终摇了摇头,走向了卧室,准备休息,陛下既然说要试试,那就试试。 反正有他兜底。 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在京师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只是他非常好奇,陛下到底打算怎么解决这份名单。 “今天不熬夜了吗?”董氏看着于谦在洗漱,颇为惊讶的问道。 于谦甩了甩手上的水,满是笑意的说道:“陛下管得宽,不让熬夜。” “你倒是听陛下的话,我这个婆娘说一千遍一万遍,都是白说!来把药喝了。”董氏摇了摇头,拿出了鲜竹沥的瓷瓶递给了于谦。 于谦一口饮下,奇怪的问道:“这是新药?” 董氏指了指角落里盛放瓷瓶的箱子说道:“那是,陛下今天专门送来的新药,以前的那些,虽然天气冷还没坏,但是陛下说不够新鲜了,就给你换了。” “每天三次,每天都会送过来。” “陛下是不是信不过你啊?”董氏有些奇怪的问道。 于谦一愣,眉头紧皱的说道:“何出此言?” 董氏颇为担忧的说道:“这每日送药来,万一你存了别的心思,陛下可不就可以…” 于谦立刻打断了董氏的话,无奈说道:“妇人之见,陛下真的要防我,门前的校尉何故要从京营里选,而不是从锦衣卫里选呢?” “莫要庸人自扰之。” 当今陛下的心思,不是个不好猜的人,这个年轻的天子,朝气蓬勃一直想做些事情,而且都做到了。 只要他不作出危害大明,危害这个天子的事,于谦就料定了自己不会和天子发生冲突。 这是一种为官数十载的直觉。 如果换做是朱祁镇当皇帝呢? 于谦摇了摇头,他想都不敢想。 眼下京营二十二万都算是他的帐下,若是朱祁镇是皇帝,他焉有命在? “切莫到外面说这些,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你要是到外面说了,那咱们家,就毁了,知道了吗?”于谦十分严肃的说道。 董氏不住的点头,她是担心啊,自己丈夫位高权重,这要是引起了陛下的猜忌,那岂不是天翻地覆? “知道知道,我就是在家里跟你说,跟孩子们都不敢提这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懂朝堂,我不问你,我问谁去?” 于谦看着那箱子,再联想到岳谦询问自己的那几个问题,却是露出了一些笑容。 他还是不放心的说道:“也叮嘱孩子们,不要到外面乱说,不要授人以柄,咱们现在是烈火烹油,一旦有什么僭越之事,就会被人利用。” 第107章 噤若寒蝉(均订加更) 朱祁钰对于谦是极为放心的,至少于谦不想当高澄,更不想当曹操,于谦更想当诸葛孔明。 晨钟暮鼓,随着谯楼的更夫、火夫敲着梆子,告诉大明京师已经五更天的时候,朱祁钰已经来到了大明门外,继续骑着马直到奉天殿前。 今天就办一件事,公平! 确切的说,那就是京师讲武堂的第一批学员的名单。 随着在廷文武的有序上朝,朱祁钰坐直了身子,接受了众多朝臣的朝拜。 于谦在左,王直在右,六部尚书、都察院和九卿紧随其后。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兴安照例喊了一嗓子之后,退到了角落里。 朱祁钰静静的等待着朝臣们,像往日一样吵得不可开交。 其实杨洪、石亨、范广等人都属于新晋的勋贵,但是他们的爵位,朱祁钰并没有赐下世券。 赐下世券,则世袭罔替,若是子孙犯错,可凭券勘合,折功抵过。 但是新晋的这批侯爵,都是没世券,他们还没有实现恩荫子孙。 朱祁钰为什么还没有赐下世券? 这就涉及到了大明律了。 凭券勘合,折功抵过,没问题,朱祁钰不打算吃掉武将们的功劳。 大明律禁止蓄奴,但是挡不住朝臣们钻空子, 大明律禁奴,比美利坚的废奴法案早了好几百年。 但是禁奴这件事,阻挡不了朝臣们钻空子,他们以义子义女为名,广收奴仆。 到了明末的时候,谁家里没有上千的义子? 世券的庇护,法司不得拒捕,这就导致了这些家里的义子们,没有了约束。 朱祁钰打算把子孙犯错,可凭券勘合,范围圈定在承袭爵位的子孙之上。 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改动,特权可以给你,大明君天下的时代,有特权是无法避免的,但是范围得圈死了。 不能家仆犯错了,朝廷命官却无法拘捕,这不公平。 朝堂上的局势,有些微妙。 老勋贵,因为土木堡惊变,譬如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都战死沙场,他们的儿子,还未世袭爵位。 新勋人数可不少,朝堂上居然你来我往,相持不下,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朱祁钰在等朝臣们先开口。 新勋贵们都左看看右看看,一个个闭口不言,于谦不在京师他们吵吵两句还行,于谦已经回京,自然不能喧嚣奉天殿。 老勋贵们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一样,一言不发。 奉天殿内,一时间诡异的安静了起来,一个个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为何? 于谦没有表态,陛下也没有表态,他们真的有点拿不准。 兴安见状,再次从角落里出来,大声的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现在的状态所有人都憋了一肚子话,但是没人敢开口说话。 于谦更是不为所动,陛下既然有自己的决断,他自然不会过分的干扰。 徐有贞脚一跺、心一横,出班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奏。” 徐有贞要带头冲锋了吗? 徐有贞继续高声说道:“山东阳谷,沙湾河段已然决口四年有余,前后十四余治者,皆无功而返,水患滔滔民生不振,百姓背井离乡惶惶不安,若丧家之犬!” “臣斗胆请旨,请赐臣前往沙湾河段修筑堤坝,以彰陛下之恩泽。” 满朝文武一愣,徐有贞居然说的是治水的事,而不是讲武堂名单之事。 朱祁钰对这件事也是颇为在意,他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徐卿的治水疏朕已经详细看过,和山东张秋县令的奏疏仔细核对过,条条在理。” “但是朕还是以为,徐卿到了地方,再实地考察一番,空谈误国,调查之后,再具体上个奏议,所需物力财力,据实已报,是为生民之功。” 徐有贞长揖在地大声的喊道:“臣定竭力施为,不负皇恩。” 什么皇恩? 不杀之恩。 徐有贞之前大喊南迁,更是迎归派的铁杆,若非有一手治水的绝活儿,早就被砍头剥皮,挂在承天门上了。 治水,是个绝活,这个差事若是办好了,至少能保住命。 陛下爱民如子,生民之功,那是大功一件。 徐有贞不求多,保住自己的命,也保住家人的命。 徐有贞回到了班列之内,不再说话。 于谦站在朝堂上,明明涉及到了大家的核心利益,但是全都三缄其口,没一个人敢言语。 噤若寒蝉。 万一于谦要是想杀他徐有贞,焉有命在? 徐有贞不想在朝堂上了,他效忠的那个皇上,在迤北的丢人事,实在是太多,他巧舌如簧,都不知道怎么圆。 当然,这完全是徐有贞想多了。 于谦哪有空搭理他。 徐有贞一开口,很快就有其他的御史站了出来,俯首说道:“交址归顺土官百户陈复宗言,交址有象兵,可选象演习,为之造战鞍、战甲,陈复宗说,他愿领军骑象,用破贼阵。” 象兵? 朱祁钰点头说道:“武清侯石总兵,你审验一下这象兵可否堪用,写一封奏疏来。” “臣领旨。”石亨出列领命。 北方不适合大象生活,天气太冷了,真的在北方组建象兵也难成气候。 另外一名御史俯首说道:“臣有本启奏,钦天监监正久悬,之前京师守备忙碌,这钦天监监正臣以为监中官正许敦,颇有建树。” 这是吏部的事,王直出列说道:“臣以为许敦家学渊源,自前元时就是观星世家,掌推历法,定四时,掌刻漏记时,颇有手段,臣以为善。” 朱祁钰从兴安手里拿过了奏疏,这许敦的确是家学渊源,他们家从宋时就一直是司天监的五官司历,历朝历代的历法他们家都有参与其中。 属于那种传承了数代的观星家族,地地道道的天文学家。 “准。”朱祁钰点头说道。 兵部侍郎陈汝言出列说道:“昌平侯杨洪、武清侯石亨,兵部尚书于谦,联名上书,请免武职都督以上、文职四品以上赏赐,以其银添赏操备官军。” “省出来这些钱,可以给其在京操备旗军,加赏银一两。眼看着过年了,军士们过年也要备用年货,故有此请。” 朱祁钰眨了眨眼,看了一圈武将们,他们到还算是淡定,这种割肉的事,必然是事先已经通过气了,大家都同意了才联名上书。 武官们没啥意见,文官们那边倒是议论纷纷。 礼部尚书胡濙出列,看了一眼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妥。” “武职都督以上,出军临阵,置备衣装,所耗钱粮甚广日常起居,食费几多,臣以为,其文职大小官员俱宜免赏。” 胡濙的意思是,武职的封赏照给,但是文职的赏赐都免掉,发给守城的军士。 朱祁钰认真的咂咂嘴,这胡濙还真是个老狐狸。 胡濙是真心的吗? 其实不然,反对一个政令的时候,不是全面否定它,而是部分赞同它。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如此,不患寡患不均,你要是单独去掉文职的赏赐,那就显得极为不公平。 虽然这帮文职哭嘤嘤的,但是他们组织了城中百姓,为城外大军提供后勤,就一点功劳没有了吗? 胡濙此言一出,立刻让文职们开始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兴安看了一眼陛下,立刻高声说道:“肃静。”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笑着说道:“杨总兵、石总兵、于少保也是一片好意,但是朕既然已经定下了封赏,焉有免去的道理?” “至于银添赏操备官军,加银一两的事,朕出了。” 二十二万两银子的事,他现在握着内承运库说话就是气实,实在不行抄个家,不就什么都有了? 于谦出列说道:“臣替京营二十二万军户,万谢陛下隆恩。” 一两银子的购买力极强,一亩地也就四两银子罢了。 朱祁钰点头示意于谦归列。 “臣有本启奏!”英国公张辅的弟弟张輗出列高声说道:“京师讲武堂已然筹备完全,可是第一批的学员名单,迟迟无法确定,臣以为此事兹事体大,还请陛下圣裁!” 正菜终于登场了! 石亨立刻站了出来,当仁不让的说道:“臣奉敕喻以功勋论,拟定名单,请陛下御览!” 兵部和新勋贵们站到了一起,他们前面说推辞赏赐,其实有讨好皇帝,让陛下确定自己的名单。 皇帝高深莫测,整日里神秘兮兮,居于九重天之上,凡尘皆为蝼蚁,固然可以巩固皇威。 比如嘉靖皇帝,就是这样的,二十多年不上朝,却通过严嵩,手掌乾坤,当然这么做容易被海瑞这样的清流,骂为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也就是陈循之前那套,人主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测,则奸人得以附会。 但是朱祁钰认为,皇帝偶尔也可以漏出点自己的好恶来。 比如朱祁钰关注军士日常起居、关注天下民生,这种好恶,也有积极意义。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至少朱祁钰的这些好恶,对于底层的百姓和军士而言,是个好消息。 这次兵部和新勋们,连自己的封赏都不要了,就为了投其所好,希望这份名单能够被陛下朱批。 第108章 天下为公(均订加更) 朱祁钰看着手中的名单,却是笑而不语。 张輗一甩袖子,大声的说道:“我大明律有八议,这是太祖昭皇帝定下的规矩,你拟定那份名单唯功勋论,我就想问问你,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陛下,臣以为京师讲武堂名单应先八议,后功勋!” 石亨是个粗人,论辩经,他是万万辩不过的,他怒目圆瞪,愤怒至极,却说不出话来。 陈汝言是兵部侍郎,他虽然和徐有贞有过一腿,但是也就一腿而已。 这事儿,涉及到了兵部的利益,他自然是据理力争的说道:“王法赏罚,不阿贵贱贫富,然后以齐礼制而明典刑也。” “然以伦亲亲故,君主跋扈以私情断公案,则天下臣民,只能因纤介之过而衔怨而亡!” “这才是没了王法!” 王法,是天底下寄托于希望最大的公平,自然要不分贵贱贫富,才能够礼制齐全而明正典刑。 如果只论亲亲故旧,君王只因私情断公案,天下臣工万民,就只会因为很轻的灾害,最后含冤而死。 陈汝言说的是有一定道理,大明律庇护八议,在明末就闹出了许多的乱子。 比如张居正的父亲,就在辽王府屈辱而死,张居正任首辅,废了辽王世系,停了天下宗亲俸禄。 在隆庆到万历十年期间,十七年了,天下宗亲,无一石俸禄可领。 再加上勋贵世券、八议庇护,到了明末的时候,因纤介之过而衔怨而亡,比比皆是。 张輗撸了撸袖子,这陈汝言是个进士,辩经这事儿,张輗就不是对手了。 他愤怒的说道:“好你个措大,摇唇鼓舌厉害至极,伦亲亲故,乃是天伦,你眼中可还有陛下吗?我今日就当殿教教你什么叫礼仪尊卑!” 石亨晃了晃脑袋,他正值壮年,站了出来,笑着说道:“哦,是吗?陈汝言是一介书生,某可不是。” “我也是八议八辟之列的勋贵,来。” 朱祁钰连连摇头,就差站起来让卢忠把人都拉出去,各大五十大板。 奉天殿喧哗,成何体统。 他已经有了切实的解决办法,他现在是抱着站在干岸上看热闹的心态,自然也看他们吵闹。 卢忠挎刀而立,出列说道:“奉天殿内不得喧哗,若是打闹,请移至殿外。” 于谦看着这出闹剧陛下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轻轻咳嗽了一声,石亨才退回班,挑衅的看了一眼张輗。 张輗虽然心有不甘,但是于谦已经出声了,再闹下去都不好看。 他虽然是勋戚,但是中军都督府现在没兵,京营那二十二万人,可不归他管。 再闹下去就是不给于谦面子了。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这不是他想要的朝堂,这种代表某方利益,大放厥词的话,不应该出自在廷文武的口中。 但是朝堂不就这个样子吗? 他深吸了口气,出列高声说道:“陛下,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唯陛下一人公耳!” 朱祁钰看热闹看的正起劲儿,于谦站出来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天下的事全都是私事,没有不自私自利,这是从出生开始就有的人性。 但是唯独皇帝不能自私。 啥意思?这正看热闹呢,战火怎么烧到了自己的脑门上呢? 于谦继续高声说道:“陛下,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 “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而使天下释其害。” 于谦这段话朱祁钰倒是能够听得明白,说的是一个在朱祁钰看起来非常合理且浅显的道理。 天下事,对公众有利的事,却无人兴办它。 天下事,对公众有害的事,也无人除掉它。 有这样一个人出来,他不以自己一人的利益作为利益,却让天下人得到利益; 不以自己一人的祸患作为祸患,却让天下人免受祸患。 这个人就只能是皇帝。 这也契合了于谦之前表述过的社稷为重,君为轻的理念,也呼应了前后文,为于谦所说的「唯陛下一人公耳!」 朱祁钰认真的品了品这段话,忽然发现,其实于谦是铁杆的保皇派。 所有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只有皇帝不是。 那皇帝是什么?圣人也! 圣人治国,那岂不是天经地义? 这绕来绕去,还是将社稷之重和皇帝高度捆绑在了一起。 君到底轻不轻?得看君心里装着多少的天下社稷了。 他多少明白了一些于谦的目的。 其实朝堂上乱象频生,于谦怕他这个年轻的皇帝,以为天下就该这样,为了一家之私利,闹得不可开交,走上了邪路。 于谦掷地有声的说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陛下持神器权柄,正当为民,兴利除害,正民之德,而民师之。” 朱祁钰点头说道:“于少保真可谓是字字珠玑,朕且记住了。” 于谦俯首归班。 劝谏皇帝,那是臣子的本分。 现在就轮到了朱祁钰的回合,大道理当然好听,而且绝对正确。 但是具体的事情,还是需要朱祁钰去解决。 至少于谦没有什么好办法,终究会得罪一头。 朱祁钰让兴安取了石亨的名单,又让成敬取了张輗的名单,两份名单就来到了御前。 朱祁钰拿起了朱笔,让两个内侍把名单都打开,他先是在张輗的名单朱批。 张輗面色狂喜不已,但是紧接着满脸疑惑的看着月台之上的陛下,将手中的朱笔移到了石亨的名单之上,再次朱批。 张輗瞪着眼睛看着月台之上,一脸懵,这是要干啥? 石亨看到张輗的名单被朱批,本来气的直跳脚,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但是陛下居然同样批复了他的名单的时候,石亨也是一脸涨红的看着月台之上的皇帝。 石亨以为陛下所说的金戈铁马,万里气吞如虎是在骗他,他当然有怒气。 但是发现是误会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要干啥? “打今儿日起,八议八辟之勋戚后人,可加入勋军。”朱祁钰收起了朱笔,放在了内侍的盘子上,平静的说道。 勋军,一个很是奇怪的名字,即便是于谦都是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 听起来,是一个专门为了八议范围内的人设立的一个编制。 朱祁钰继续说道:“勋军第一批结业之时,设置五项六考大比,择优选用,明定升迁。” “以后照循此例即是。” 石亨和张輗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大约就是宽进严出。 既然都想进,那就都进。 但是出的时候,就的通过五项六考,来确定是否优秀了。 即便是不能选用,但是依旧是勋军嘛,地位不减,至于承袭爵位和相应待遇,你连讲武堂都无法毕业,哪来的待遇。 爵位就在那里,你通过了,就可以承袭了,无法通过,就一直补考到死,承继之事,顺延便是。 石亨和张輗终于没了多少意见,俯首说道:“臣等领旨。” “朕每日巡查大营,从未一天停歇。”朱祁钰却非常平淡的挑起了另外一个话头。 石亨一缩脑袋,躲了半个身位。 上次他在军中行乐,被陛下逮了个正着,陛下打他点军棍而已,这事要是被于谦知道了,再把他扔进牢里,那可就不妙了。 这事流传范围极窄,连整天盯着他的御史都不知道,这陛下要是说这事,他今天可是要遭了。 朱祁钰看着石亨的模样,摇了摇头,他当然不是说石亨那点下半身的事儿,有错已罚,不必旧账再提。 赏罚二字很重要,既然罚过了,就不能揪着不放,一罚再罚,没这种道理的。 他颇为感慨的说道:“于少保发饷的时候,甚至要亲自看着发给军士,才会放心。” “即便是十团营里,军官肉刑私用,贪墨军饷、私役军士之风,屡禁不绝。老营更甚,朕心甚忧啊。” 如何保证军队的战斗力? 这些个军中的老资格,擅用肉刑,甚至直接出现伤残,贪墨军饷,上层吃肉,下层连个碗底都舔不到,于谦都不得不亲自给军士发饷。 军士们还得没命的给老资格们干活儿。 这士气涨不上去,战斗力能上的去吗? 京营的实力能恢复吗? 驾长车,气吞万里如虎,还有可能吗? 显然没有。 第109章 别团等人齐(均订加更) 朱祁钰提出的问题,是现在大明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肉刑私用、私役军卒、贪墨军饷,这种自上而下的压迫,会导致什么? 会导致大明的军户不断的逃逸,宁愿背着黑户也不愿意在军屯之上劳作。 因为军屯劳作真的会死。跑了,还有可能活。 对前途的迷茫、对死亡的恐惧,必然如同于谦所言,万事皆私,就会让军心动荡不已。 大量的士兵溃逃之后,就是低级军官溃逃,最终导致大明朝的军队越来越庞大,阙员越来越多,冗员无数,却无甚战斗力。 军纪无法保证,贼过如梳,兵过如篦。 这是导致大明军队战斗力持续下降的诱因。 军屯法的不断败坏,有种种因素,但是军户逃屯,和私役绝对有极大的关系。 军屯法的破败,也代表着大明军事实力的快速下降,这种下降,让大明每次大战,都伤筋动骨。 军事实力的下降,也让皇帝不得不倚重朝臣。 “陛下,臣以为可让地方御史负责监察之事,风闻言事,充分调查,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徐有贞作为都察院的扛鼎人物,立刻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 虽然他马上就要去秋阳治水了,但是不妨碍他为都察院揽权。 石亨冷哼一声,但是他碍于自己有前科的事,在这件事上也不好发表观点。 私役军卒,他在大同府的时候,也干过,而且干的声势浩大,连于谦都上了奏疏弹劾他。 杨洪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妥。” 杨洪没干过私役军士的事儿,他自然有底气说话。 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振声说道:“陛下,前宋的时候,狄青乃是西北名将,素有战功,他有一个旧部叫焦用,带领军卒路过定州。” “狄青当然要请焦用吃酒,毕竟是旧部。” “焦用就在酒席之间抱怨了两声请给不整,朝廷给的粮饷,到手不过两成,他们都得自己筹措粮草。” 朱祁钰倒是知道狄青,北宋的枢密使。 枢密院是宋朝的最高军事机构,而且常年不设枢密使,狄青因为战功,最终升为了枢密使。 在重文轻武的宋朝,得立多大的功劳,才能让这个不设的官职,被任命呢? 杨洪继续俯首说道:“焦用这不抱怨还好,一抱怨,就出事了。” “当时韩琦帅定州就听到了焦用的抱怨,这可得了?” “韩琦直接拘了焦用,欲诛之。狄青就去求情,说焦用多有战功,大宋好儿郎也。” “韩琦就说了: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郎!此岂得为好儿耶!” “韩琦当着狄青的面儿,就把焦用给杀了,自那以后,前宋就极少打胜仗了,盖惧并诛,就是前宋军队的写照。” 焦用被杀了? 东华门外唱名者,方为好男儿。 这句话朱祁钰当然知道,东华门是北宋的皇城宫门之一,每次科举之后,公布进士名单,就在东华门外。 但是他还真的不是很清楚,这句话的背后,还有这么一个典故。 大明上上下下其实挺不待见宋朝的,一旦拿宋朝举例子,那都是当反面教材,这次也不例外。 徐有贞愣了许久,看着大学士陈循,希望陈循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都察院主掌监察、弹劾,多数的巡抚都会挂名都御史和副都御史,到地方巡查。 于谦当年跟石亨结怨,不也是因为都御史的弹劾的权力吗? 他觉得自己提的意见也不算是僭越啊,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呢? 朱祁钰摇头说道:“归班。” “朕以为让军队自查自纠方为上策,可是怎么自查自纠呢?还是得让军士们自己所以说,朕以为每旬派出锦衣卫到京营各营探查走访,查到了严办几例,就无人敢犯了。” “于少保以为如何?” 朱祁钰皇权的手伸到了京营里,这是于谦的地盘和底气。在这里,朱祁钰还埋伏了于谦一手。 军队的掌令官,是他重要的一个棋子。 于谦站了出来说道:“臣以为甚好,锦衣卫本就有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之职能,陛下明断!” 于谦说的好,是真心实意的说好。 自从正统年间,孙太后宠儿子,以年龄幼小为理由,断了天子每日巡查京营,操持军马之后,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的职能就越来越微弱了。 锦衣卫逐渐有了依势作宠之态,失去了本来的职能。 锦衣卫有三部分构成,大汉将军、校尉、力士构成,校尉、力士,都是拣选民间身体健康、没有前科的男子充任。 大汉将军则是选取体貌雄伟、有勇力者充任,作为殿廷卫士。 还检举查检京营的职务。 皇帝都不去了,缇骑们自然也很少去了。 缇骑依势作宠,依的是皇帝的势。 锦衣卫作为天子卫军都烂了,那天下军事,还不都得全烂了? 陛下不辞辛苦,愿意每日操阅军马,于谦自然是再乐意不过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自己的后手,完全没用上。 兴安立刻站了出来,高声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这次朝臣们都没人说话,算是退朝了。 于谦走在最后,他在山外九州待了将近两个月,目的是考察陛下推行的田策,是否能够实行,答案是可以。 山外九州被瓦剌人打烂了,福建则是因为起义军喧嚣,导致了地主逃户,都是一片狼藉,最适合从头再来。 京师这块骨头最难啃,但是这是京营命脉,金濂领了命,可是金濂还是威望不足,于谦打算亲自去做。 朱祁钰也不住宫里,慢慢的走了出来,和于谦同行。 “于少保辛苦。”朱祁钰笑呵呵的制止了于谦的行礼,询问道:“这痰疾感觉如何了?” “好利索了,谢陛下关怀。”于谦赶忙回道:“陛下这面罩果然有用,山外九州边军人人夸赞咧,往年冻疮极多,风沙大了,也无遮掩,这面巾着实好用。” 虽然面罩小巧,但是真的是好东西,尤其是对于边军而言最大的冻伤和冬日冷气伤及肺腑之事,大大的缓解了。 “嗯,那就好。”朱祁钰稍微犹豫了下低声说道:“于少保可去鸡鸣山祭奠过了?” 于谦一听就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鸡鸣山之战,是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打的,朝中对此战大败内情不详,议论极多,为此上书要求陛下仿照淇国公旧事,废掉成国公世系的也不在少数。 淇国公丘福是靖难第一功,但是因为轻敌草率,率领一千人出草原,最后全军覆没,朱棣大怒,直接褫夺了爵位。 对于鸡鸣山之战打了败仗,说法极多。 有的说是归顺的鞑靼马队突然调转枪头,打了朱勇一个措手不及; 有的说是朱勇和薛绶轻敌冒进,落入了瓦剌人的圈套; 有人说是监军刘僧轻进被围,朱勇带大军驰援战败。 说法太多,朱祁钰也不明就里,所以临行前还专门叮嘱了于谦祭祀的时候,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尸山血海,血流成河。”于谦叹息的说道。 鞑靼马队并没有倒戈相向,而是跟着朱勇和瓦剌人战死在了鸡鸣山麓。 他继续说道:“死人是不会说谎的,陛下,的确是监军刘僧冒进被围困,朱勇驰援落入了陷阱之中。” 鸡鸣山坳里,刘僧带领的营团死在最深处,而朱勇带领的营团死在了谷口。 监军是大太监刘僧。 于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道:“陛下,这件事很难讲,上皇驻跸意决战,派了诱饵去诱瓦剌人去宣府附近决战。” “可是恭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被突袭,死在了鹞儿岭之战。” “损失已经极大了,又派了成国公朱勇领四万人前去,就很…奇怪。” 于谦的意思很明确,话说的很委婉了,不是技战术的问题,而是战略指挥上出了问题。 朱祁镇的指挥,就像是葫芦救爷爷一样,一个一个去送。 这种指挥就非常的离谱。 毕竟后世就连小学生都会发:别团,等人齐。 朱叫门的战阵指挥,非常的注重细节,微操很差劲儿不说,还特别喜欢微操,导致朝臣们疑窦重重。 今天说驻扎宣府,突然走到了王家店,今天说驻扎蔚州,结果向着怀来而去。 怀来望风而逃了,又要驻扎在土木堡。 朱叫门的整个指挥,就是微操重重,细看之下,全是败笔。 “可惜了。”朱祁钰颇为感慨,他为大明军士不值。 朱祁钰的眼神有些凶狠的继续说道:“朕终有一日要报这个仇。” 国仇,九世犹可报也。 第110章 一点微小的工作(均订加更) 朱祁钰面色凝重的说道:“这成国公到底还是战败了,殉国之忠义,亦难掩战败之责,废公之事,朕虽然于心不忍,但是不得不做。”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明鉴。” 成国公位还是需要褫夺。 大明对于战败的惩罚是极其严重的,哪怕是淇国公没有造成太多的恶果,依旧被朱棣褫夺了爵位。 朱瞻基这个好圣孙,打了败仗,差点让朱棣给砍了。 朱祁钰废成国公,在惩罚战败。 而后他还要惩罚朱叫门的战败。 历朝历代对于战争,都是如此,赢了,大肆封赏,输了褫爵黜位。 赏罚二字,皆由帝心,赏罚不明,是为君的大忌。 朱祁钰又走了两步和于谦详细聊了聊山外九州之行。 于谦有哪些收获,他的想法很多,陛下的农社法很好,但是农社法的弊端也有一些。 比如农社法之后懒汉的问题,即便是采用陛下所说的工分制,但是依旧难制懒汉,于谦抓到那几个村里的泼皮懒汉,就是个例子。 不劳而获,是这些泼皮懒汉的共性,每次赈济,这些泼皮懒汉都会登门抢粮。 于谦就这个问题和朱祁钰交换了一下意见。 朱祁钰听到于谦说到了这件事,立刻说道:“不干活还想吃饭,难道养着他们吗?饿死得了。” 于谦眨了眨眼,自己的陛下还真是…铁面无私、天子无情。 怎么就能饿死呢? 这法子简单归简单,但是也不能头疼砍头,脚疼砍脚。 于谦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说道:“陛下,陛下,罪不至死…都是壮丁,不如拉去充军。” “在新营、老营里这熬一熬,接受一番训诫,自然就改悔了,臣这方面还是很有经验的。” 陛下天天劝他心狠手辣,他也得劝陛下布仁释德才是。 朱祁钰依旧不太同意于谦的军队改造的做法,摇头说道:“朕还担心这些懒汉,败坏了大明军纪呢!一颗老鼠屎,弄坏满锅汤。” “这都是群害群之马!” 于谦赶忙说道:“大明军令严苛,十七禁五十四斩,到了新营、老营,自然就纠正了,也就会做人了。” “不会做人的,也做不成了。” 于谦没有说空口大话,泼皮懒汉为什么可以不劳而获,因为他可以不劳动就获得粮食,自然就会有人效仿。 可是军营里可不管你那些,训练不达标,就没饭吃,还得挨处罚。 即便是大明皇帝不断倡导减少肉刑,但是训练踹两脚这事,也没人会归到肉刑里面去。 军汉们在军队里可不会惯着懒汉泼皮,大家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命,泼皮懒汉跟不要命的玩横,那是玩不过的。 一旦触犯禁令,就和于谦说的那样,不会做人,就做不的人了。 “也对。”朱祁钰不住的点头。 于谦的法子可谓是物尽其用,比朱祁钰这种直接饿死的物竞天择法,要靠谱一些。 于谦有些好奇的问道:“陛下是怎么想到勋军这个制度的?臣越琢磨越感觉到此法甚是巧妙啊。” 勋军,或者说军官队,到底哪来的? 其实是仿照三湾改编里的例子,但是朱祁钰并不是教条主义,他对三湾改编持有一种方法论的观点。 勋贵们为大明立过功,为大明流过血,他们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那是建立在祖上为大明开疆拓土,为大明毁家纡难的。 但是勋贵子嗣军纪败坏,偷惰不奉诏习骑射、不朝、逢迎赌博之相师,醉醲饱鲜之是尚,忽军旅之事而不修,玩祖父之功而不恤等等现象,是普遍存在的。 如何让勋贵,及这些勋二代、三代们,为大明发光发热,而且还不出现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局面呢? 最主要的是,不能让天下武人们寒心,为国毁家纡难,皇帝却薄情寡恩到刻薄,那就不妙了。 其实之前石亨和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张輗,争的不就是待遇和权势吗? 朱祁钰的勋军,其实归根到底,自然是荣养二字了。 通过军校五项六考大评之后,你能带兵,那自然是为大明发光发热,英国公一系、黔国公一系,到了明末也有很能打的呀。 如果勋戚们后代,无法通过考评,那就无法承继爵位,永远无法毕业,在讲武堂里一直补考。 毕业证全都有,带兵打仗不行,就老老实实的当米虫。 这样未来会出现一批非军队出身,但是却是百户、千户、指挥同知、都指挥、指挥使、左都督、右都督的虚衔勋戚来。 和后世类似于非军队出身的少尉起步,却有军衔,就很像了。 “朕自己琢磨的。”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 于谦眨了眨眼,又挠了挠头,陛下这话,讲的已经很明白了,就是不想说,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 于谦不信是朱祁钰自己琢磨出来的,包括前面匠爵法、农社法。 他思前想后,总觉得陛下身后有高人! 就是这样,绝对有高人指点! 陛下在监国之前,就是个普通的王爷,还是个庶出子。 每年俸万石,折来折去能领三千石,就是不错的了,除了府上的校尉和典簿,根本养不起人的。 这些政令,在于谦看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甚至经过了很多年探索才可能出现的的政令,就这样简简单单的被陛下说出来了。 那陛下背后能没有高人吗? 王直吗?那个看到锦衣卫左都督马顺死在奉天殿上,吓得双股乱颤的吏部尚书王直,能想出这种政策? 胡濙吗?胡濙最讨厌离经叛道了,他是礼部尚书,最喜欢的就是举着礼的大义念经了,陛下最讨厌念经还念不明白的人了。 陈循吗?那个永乐年间的状元郎,处理文札的确有一手,但是也就有一手了。 他难道这么些年,都在装?但是一个腐儒,没有什么地方治理经验的人,也不像是能拿出匠爵法、农社法、勋军法的人啊。 徐有贞吗?那更不可能,徐有贞要是有这种觉悟,于谦当场倒立洗个头… 于谦思前想后,没想到朱祁钰背后的高人到底是谁,但是他也懒得想了。 大明皇帝总是有贵人相助这事,在大明的臣民眼中,早就见怪不怪了。 比如黑衣宰相姚广孝,能让八百亲兵的藩王造反成功的,天下独一份了。 于谦也没有追问的意思,大明皇帝有高人相助,他自然是再乐意不过了。 能轻松点,于谦当然乐意,陛下年少有为,他也少耗点心力,多为大明卖几年命。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提到的农庄法的高级农庄和初级农庄,以及生产队、工分制等等考评法,臣都写好了奏疏,也有很多自己的想法。” “但是陛下,地里的庄稼汉,他不识字啊,更不会算,简单的计算也不会,这怎么算农税呢?” 于谦对此是担忧重重,农庄法好不好? 好!在于谦看来,至少几十年内,可以大幅减缓地方奸势豪强侵占土地,据为己有。 地方无法官绅勾结,这会极大的增强朝廷的威严。 但是如何执行,是眼下的难点。 朱祁钰其实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而且早有准备,兴安就在司礼监经厂,做了这事。 以前在朱叫门手里,只是印佛典的地方,现在都印了新的真正的好东西。 朱祁钰从袖子里掏摸了半天,拿出两本书来。 “朕早有准备。”朱祁钰将其中一本书递给了于谦。 这本书可是他一笔一划亲手写出来的,里面可是大杀器,值得他亲自写一写的东西。 于谦打开看了看,面色惊变,随即心悦诚服的说道:“陛下,大明之甚幸矣,至治之君不世出也!” “于少保怎么也学的石总兵那般了?一点微小的工作罢了。”朱祁钰站直了身子,十分平静的说道。 是个人都想要被夸赞,朱祁钰也不例外。 但是他的确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虽然熬了几夜,但总算是为大明再次伟大,迈出了了一小步。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一小步又一小步,大明必然会再次伟大! 第111章 教科书(均订加更) 朱祁钰到底写了什么,让很少夸赞的于谦,都赞不绝口? 其实并不复杂。 是一本《减省汉字的笔画案》的书,上面是简繁对照表,朱祁钰对繁体字进行了大规模的精简。 这一本上,有两千个日常用字,是朱祁钰亲自写的,目的就是简化文字的学习中的负担。 鲁迅先生曾经激烈的倡导过简体字,甚至要废除汉字。 在他的名着《孔乙己》里,也提到了茴的四种写法,来剧烈的抨击正字书写困难,导致的文化知识传播速度的缓慢。 鲁迅先生的这种激烈的倡导,一来是时也运也,二来,何尝不是一种求上而得其中,想要开窗户,就大喊掀屋顶的做法? 比如壹只忧郁乌龟,这么简短的一行字。 让朱祁钰去写,他也懒得去写。 所以他在朱批的时候,已经开始下意识的使用简体字去批复。 但是大明朝的朝臣们,并不是看不懂。 因为简体字本身在大明朝就有极大范围的使用,只不过他们不叫简体字,叫俗字。 比如之前陈循哪来的那本《水浒传》,里面就有大量的俗语俗字。 朱祁钰也不是无的放矢,胡乱瞎搞,教条主义一头扎进了死胡同里。 不是什么都可以生搬硬套。 他是取了类似于《月仪帖》《高贞碑》《乞假帖》这类碑文临摹字帖、宋元以来的俗字谱《目莲记》、京本通俗小说《全相平话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等里面的俗字。 这些俗字,可不是他自创的。 比如《乞假帖》就是王献之的,比如《集字圣教序》是鼎鼎大名的书法家王羲之的,你能说王羲之写的字不好? 所以说,俗字推广和使用,是有极大的文化基础的。 正字这种东西,除了公文往来,其实也很少用于民间刊物了。 《水浒传》里就大量的使用了俗字,方便刊印坊刻的师傅们刻字,也方便百姓们阅读。 “陛下,真是…真是…真是剑走偏锋,另辟蹊径啊!”于谦将《减省汉字的笔画案》郑重的放进了袖子里,满是笑意的看着大明皇帝。 他去了一趟山外九州,陛下对于国事的处理越来越游刃有余。 而且思路清晰,方法也很多。 “陛下,可是要有人反对可如何是好呢?”于谦笑着提出了一个问题。 繁体为何是所谓的正体呢?不就是为了知识垄断吗? 知识的解释权在以一众腐儒的手中,不识字的百姓,可不就是被予取予夺的目标吗? 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那本身就是俗字表嘛,这个秉承自愿原则,谁爱用什么用什么呗,他反对就用正体,想省点劲儿的就用俗字表就是了。” “朕又没说废除正字,愿意用俗字,朕又不是看不懂。” 朱祁钰没打算立刻马上废除掉繁体字,那不现实,所以他遵循了鼓励俗字,允许正字的状态。 你用什么都行,我不耽误你,你也别来耽误我。 乡野识字用什么? 当然是沙堆和树枝了,笔墨纸砚在这个时代,是一种很昂贵、很奢侈的消耗品。 所以,对于乡野而言,俗字的使用,将大大的降低识字的难度,增加文化的向下传播。 “陛下圣明。”于谦略微有些感慨,陛下还真是有趣,明面上的确是愿意用哪个用哪个。 但是真的用的时候,大约都会选择俗字,简单易用,大家都懂,当然老学究绝对不少,但是他们能影响到天下人用的俗字吗? 太难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全相平话三国演义、水浒传、唐三藏西天取经,这些都已经让官刻进行大规模刻印了,读了书识了字,自然要读一些故事,就算是朕给百姓们农闲时的消遣。” 寓教于乐,劳逸结合。 他说的这些都是京本通俗小说集里的东西,大明皇宫的古今通集库里有很多很多,拿出来几本,稍微改几个就可以用了。 大明司礼监下设汉经厂、道经厂、番经厂,三座经厂刻字匠、雕印匠、裱褙匠、折配匠等工役数千人。 是大明最大的刻书、印书的机构。 朱祁钰另外一本书则不是他写的了,而是算学。 元朝时候,是数学鼎盛的时代,流传下来的算学极多,朱祁钰挑选了大约相当于后世小学文化程度的《算学》。 朱祁钰给百姓们第一次发的刊物就两本,语文和数学。 只是为了让他们读书识字更简单些,能够把事情写下来,看得懂的地步。 第一阶段的教科书,朱祁钰已经做在了前面。 于谦点了点头说道:“陛下,臣已经没什么疑问了,只需要一道圣旨,山外九州就可以做了,京师这边稍微复杂点,臣会亲自盯着的。” “不过如果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直到现在,朱祁钰一句话,就可以收回成命,一句话就可以让这个政策戛然而止。 但是朱祁钰并不怕承担责任,他摇头说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守旧者的一切都化为灰土之后,也丝毫无伤于滔滔江河的万古奔流。 朱祁钰表示了坚决推行农庄法的决心。 土地兼并是一种王朝避无可避的问题,他的集体农庄法,有可能会人亡政息,更有可能像军屯法一样败坏。 但是能拦住一点点国朝向下滑落的趋势,他就会去做。 既然坐到了这个位置,那就必须做些什么。 朱祁钰犹豫的说道:“要不要让杨王回宣府?朕总觉得那边得有人压着,杨王在京,如同猛虎入笼,他在朝堂上也很少说话,自己也不自在。” “瓦剌人的狼子野心朕是知道一些的,杨王在宣府,朕才会安心许多。” 于谦左右看了看,有点含糊的说道:“这事,陛下应该和杨王说。” “听言之际,宜加审择,言果当理,虽刍荛之贱,必从之。言苟不当,虽王公之贵,不可听。” “在京文武衙门凡有内外军机及王府切要事务,陛下一言而决,何须问臣。” 于谦的意思是听取谏言的时候,应该加以审择选,如果有理,即便是割草打柴之人,也要听从,如果不当,虽然王公之尊贵,也不能听。 在京文武衙门,内外军机,王府切要事务,都是皇帝的事,不应该问他这个臣子。 这话谁说的? 当然不是于谦说的,是太宗文皇帝朱棣告诉朱高炽的圣训。 朱棣规定了一个皇帝的权责范围,哪些事儿皇帝必须做,哪些事儿,皇帝可以交给臣子做。 臣子插手了皇帝范围,那就是僭越,砍了都是轻的,全家蒙难才是正解。 “杨王说等于少保回京再言此事,看来少保是同意朕的想法了?”朱祁钰点了点头。 其实在多数朝臣的眼中,杨洪领着的兵,是一股抗衡于谦统领京营的重要力量,这也是于谦含糊其辞的原因。 但其实朱祁钰却清楚的知道,防备于谦,还不如想想怎么君圣臣贤,更可靠些。 猜忌来,猜忌去,空耗彼此的信任,还没个卵用。 好好练兵,哪天把瓦剌车平了,再讨论抗衡之事,才是正道。 最主要的是没必要,于谦和他朱祁钰的利益是高度一致的,他们都想大明革故鼎新,让大明变得再次伟大。 志同道合,就没必要猜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选择信任,朱祁钰就不会在事情没有发生的时候,去选择怀疑。 如果哪一天,于谦真的反了呢? 那朱祁钰就会自认倒霉,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或者自己大约到了比朱叫门,还要差劲儿的地步了。 连用人,尤其是像用于谦这样的臣子,都缩手缩脚,还做什么皇帝呢! 干脆引颈待戮好了。 “陛下以为这京师之战,打的如何?”于谦忽然说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朱祁钰言简意赅的说道:“好!” “好在哪里呢?”于谦再问。 “好就好在,大明赢了,而且是大获全胜!”朱祁钰十分肯定的说道。 大明赢了,这就是关键,失败者,连呼吸都是错的。 第112章 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 朱祁钰和于谦已经步行走出了皇宫的大门,他们来到了右长安门,这是回郕王府的路。 朱祁钰一直没有移宫,就住在郕王府内,即便是发生了奸细刘玉刺杀他的事,他也没挪窝。 皇宫还不如郕王府安全呢。 他要和于谦谈事情,自然坐了车驾。 于谦问京师之战打的如何,朱祁钰说好,但是具体好在哪里呢? 朱祁钰坐到了车上,十分平静的说道:“于少保这京师一战,是打的极为漂亮的。” “粉碎了瓦剌人南下直取京师的谋划,沉重的打击了瓦剌人的嚣张气焰,也提高了大明军队的士气,土木堡之战六师新丧的萎靡,一扫而空!” 朱祁钰用俗语高度赞扬了于谦在京师保卫战中的表现,而且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那时候的于谦,连个带兵打仗的人都没有,从大牢里提溜出了一个败军之将石亨,又从大牢里提溜出一个私自离开驻地的刘安,最后从辽东调了一个范广。 他手里的兵是一群之前连火铳都没怎么用过的预备役,简单操练就上了战场,能打成这样,朱祁钰还苛求什么? 于谦却俯首说道:“天柱弗摇,若未有陛下处置有方,笃任贤能,励精政治,臣一人能做的了什么呢?” “大明不亡,非臣贤,实乃陛下之贤也!” “陛下不负祖业,不涉阴险,实乃我大明宗社之福也!” “臣乃萤火之光,陛下乃是日月之明,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 于谦先把京师保卫战的首功到底属于谁的问题,定性了。 就跟战役的我参与还是我指挥一样,这是个根本问题。 若没有皇帝,于谦一个臣子,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定了性,于谦就长松了口气,继续说道:“陛下,臣其实打的并不好。” 于谦十分确信的说道:“臣虽然伤其五指,却未曾断其一指,瓦剌人并没有感受到切肤之痛。” “陛下想让杨王再戍宣府,不就是因为瓦剌人随时伺机南下吗?” 朱祁钰重重的点了点头,于谦在说,瓦剌人,实乃是心腹大患也! 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鼾睡! 车驾来到了郕王府,朱祁钰和于谦就山外九州的军事安排,进行了一番讨论,最终断定瓦剌人再至山外九州,也讨不到好处。 但也仅限于讨不到好处了,再多山外九州军卒也做不到了。 “陛下,四夷馆脱古求见。”兴安凑了过来说道。 朱祁钰愣了许久才问道:“脱古是哪个…” “鞑靼可汗脱脱不花的长子,兀良哈的儿子,脱古思猛可,摩伦台吉。”兴安赶忙俯首说道:“就是之前送了脱脱不花手书的那个使臣。” 朱祁钰立刻回想起那本抽象的手写的文书了,真的堪称鬼画符的存在。 他点头说道:“哦,朕想起来了,你一说那封手书。这摩伦台吉还没回草原吗?” “脱古是脱脱不花派来的质子。”兴安赶忙低头说道。 “这样,他要见朕做甚?”朱祁钰有点奇怪的问道。 兴安将一封信递给了朱祁钰,俯首说道:“脱脱不花从草原上来信了,脱古问,是不是需要聆听圣训。” 朱祁钰看着手中火漆封好的书信,打开看了半天,递给了兴安:“念念。” 从这封信上,朱祁钰感受到了来自于塞外的寒冷,因为脱脱不花写信的时候,手一定在抖。 兴安拿着看了许久许久,是一个字也念不出来… 只好递给了于谦。 于谦认真的看了半天,才俯首说道:“陛下,草原大约是太冷了。” “统一四海的大皇帝陛下,海东青的长鸣,是因为陛下与长生天庇佑,大皇帝陛下的志向,像天山一样高远;大皇帝陛下的胸襟,如天地一般宽广…” 脱脱不花的书信里,除了长比喻句拍马屁以外,主要是说,要送给大明大皇帝陛下的礼物,已经准备好了,一共五千匹四岁战马和一千匹种马。 这是他们能够找到的最多的种马了,希望陛下不要介意他们的贫瘠。 五千匹战马是于谦能够谈下来的最高的数字了,种马都是精挑细选的马匹,用于繁衍杂交的,自然是优择选优,是鞑靼部和兀良哈部共同的贡品。 种马是一种极其重要的生产工具,朱祁钰已经感受到了脱脱不花的诚意。 作为诚意,脱脱不花,自然不能拿驽马糊弄。 第二个就是希望大明大皇帝陛下可以大肆封赏,以支持东蒙古的活动,第三个就是老生常谈的互市开放了。 “都是养不熟的狼崽子。”朱祁钰将书信看了看,于谦的话里有润色,但只是修饰性的,脱脱不花的语句有些不通顺。 瓦剌人就是大明养狼养大了,反噬了属于是。 朱祁钰说的这句养不熟的狼崽子,不是没有根据的。 从马哈木受封顺宁王开始,到马哈木之子脱欢、脱欢之子也先,都先后受封大明王爵。 那这次养脱脱不花,会不会一样养大了,大明控制不住,最后再次威胁大明边方安危? 朱祁钰将书信还给了兴安归档,点头说道:“不用觐见了,等种马到了北古口之后,再来觐见就是。” “对于瓦剌人,于少保可有妙策?”朱祁钰转过头来,询问道。 于谦巡抚边方,如何对付瓦剌人也是他心头大大事,他郑重的说道:“臣其实有上中下三策。” 于谦从来不担心瓦剌人,因为于谦有的是办法,弄死瓦剌! 和百姓打交道,从来不是让于谦耗费心力的事,这些国事才是。 于谦喝了口茶,叹息的说道:“先说这下策。” “脱脱不花不愿意大张旗鼓,甚至只想约为盟书,妄图以一纸盟书定约。” “但是盟书这种事,并不可靠,臣以为,一旦封脱脱不花为王,除了封赏之外,理应开互市,大规模交易马匹。” “京营羸弱,老营兵精但是数量极少,京营亟待恢复实力,而马军就是重中之重。” “大力封赏这脱脱不花。” “瓦剌在彰义门、德胜门、西直门、固安、霸州、清风店,接连受挫,实力大不如前。” “脱脱不花乃是可汗,可是这太师也先,却将其架空,东西蒙兀之间,势同水火!” “脱脱不花,他认为自己是黄金家族,长生天下最尊贵的人,却长期掣肘于瓦剌人。” “脱脱不花他不甘心,也先就甘心吗?也先觉得自己实力足够的强大,从他父亲开始就谋求自立汗位。” “只要稍加挑拨,就会兵戎相见!” “若是再添油加醋,煽风点火!那必然是烈火烹油,瓦剌人必然分崩离析!” 朱祁钰也有过这种想法,所以他才留着脱古,才会给脱脱不花敕谕,让其释放俘虏之后,安然离开。 当时京师保卫战的目的,是守住京师的前提下,最大限度的击杀伤瓦剌,主要战略决心是守住京师。 “不战而屈人之兵,也仅仅是下策。”朱祁钰不得不感慨自己的运气。 如果朝臣的卡池分为一星到五星的话,毫无疑问,于谦就是张sp六星卡。 独一档那种。 皇帝啥事都自己忙,能忙得过来吗? 朱祁钰接过了话头,无奈的说道:“此策虽然简单,朕细细想来,却有三弊。” “第一,就是无法彻底消灭瓦剌,内讧只会分崩离析,总有一天,西虏狼子野心,必然有一天卷土重来!” “第二,内讧之后,草原分崩离析,反而不利于聚而歼之,扰边之事,必然时有发生,边镇不宁,大明无安。” “第三,鞑靼、兀良哈二部,反而会坐收渔翁之利,趁势做大,瓦剌崩析,却依旧是大敌侧卧,朕无法安睡。” 于谦长长的松了口气,看了陛下良久,才俯首说道:“陛下真知灼见,所思所虑,比臣想的还要周全。” 这显然是马屁,朱祁钰并未放在心上。 朱祁钰面色凝重的说道:“于少保请讲中策。” 于谦往前靠了靠身子,神情颇为严肃的说道:“中策就是在大肆封赏脱脱不花的前提下,扩大他们的矛盾,京营随时枕戈待旦!一旦边方有变,立刻以雷霆之势,将其内讧双方,聚而歼之!” “若是西虏内乱,介时,我大明京营,军备齐整,只待天时,可入草原!” “把大明养大的狼,亲手宰掉!” “下策三弊,则无从谈起了。” 这一策,是于谦非常非常想要执行的一策,执行起来也简单,做起来并不复杂,而且成功的几率极大。 只一战,大明边方至少安泰五十年。 朱祁钰叹了口气,再次摇头说道:“不妥。” “此策极妙,但依旧非朕心中之上策。” 土木堡之变,大明败了,皇帝都被瓦剌给俘虏了。 此策虽然可以灭敌,但也仅仅可以灭敌。 于谦却露出了笑容,喝了口茶,内心深处的阴霾,又散了一些。 这次的奏对,比于谦所预想的最好的设想,还要好许多。 “看来陛下心中,已有良策了。”于谦目光炯炯的说道。 “倒是有点想法。”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 第113章 灭虏上策 “当年汉武帝灭匈奴而廓清边境!” 朱祁钰站起来,十分确切的说道:“我大明六师尽丧!五十万壮丁,死于边方,此乃血仇,天下不臣之人,蠢蠢欲动!” “若无法报此血仇,我大明之国威何在?我大明如何威服四海,德被天下?” “朕打算效仿汉武帝灭匈奴之法,派出缇骑,沿草原水纹,勘检牧场,用几年之功,摸清楚瓦剌人的所有营寨。” “那时,京营实力已复,驱长车,万里之遥,穷极兵戈!将其扫庭犁穴!” “肇置旧汉唐之四郡!彻底消弭边方之患!” “这就是朕的上策。”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于谦只做到了下策,大肆封赏了脱脱不花,导致了瓦剌人和鞑靼人内讧,最终兵戎相见。 那时是景泰三年,于谦力主北上伐虐,可是那时候朱祁镇已经回朝,京师党争已经愈演愈烈。 最终,北伐之事,无疾而终。 于谦有的是法子弄死瓦剌人,但是他没有势运,也是做不到。 于谦看着朱祁钰豪气冲天的身影,却是笑意连连,俯首说道:“陛下可知汉武帝何等评价?” 朱祁钰转过身来说道:“朕知道。” “那时人都说,汉武帝穷兵极武,百姓空竭,万民罢弊!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亡度,天下虚耗!” “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相食,畜积不复!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 朱祁钰说的是汉宣帝的老师夏侯胜,对汉武帝的评价,这还是在西汉的时候,已经有人大声主张,不要为汉武帝立庙了。 “不就是一个暴字吗?”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受的住!” 于谦却摇头说道:“眼下大明远强于瓦剌,完全用不上竭民财力,亡德泽于民,陛下多虑。” 开玩笑,陛下的名声很重要的好不! 以于谦对这件事的估算,大明打完瓦剌,根本就是无伤大雅。 彼时,草原上降水极多,水草丰茂,匈奴极强。 现如今,草原干旱,人丁不旺,勉力维持。 那时候匈奴人对汉庭的威胁是致命的,你不消灭匈奴,匈奴就会来消灭你!是生死存亡。 现在瓦剌连六师皆丧的大明,都打不过…陛下上策,乃是为了立威,威震八荒。 若非上皇他执意要在土木堡决战…于谦想到这里,就是头皮发麻。 “也对。”朱祁钰对于彻底消灭瓦剌,抱有十足的信心。 这次除夕奏对,朱祁钰确定了大明未来数年内的战略决心。 彻底消灭瓦剌! 于谦站了起来,长揖躬身说道:“臣愿领此事,不效,则治臣之罪。” 朱祁钰摇头说道:“起身,本来就是试试嘛,即便是他们打不起来,咱们也需要购买战马不是?” “试试再说,如果真的打起来,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于谦这就是典型的阳谋,壮大元裔的势力,让元裔和瓦剌人咬在一起,待到虚弱之时,趁机一举重创敌人。 有效最好,无效没必要治罪。 用尽一切手段,消灭对手! 于谦判断瓦剌人和元裔们,必有一战,这种判断,是极为精准的。 对于元裔而言,瓦剌人就是肯特山下养马的奴仆,现在奴仆跳了出来,要做可汗,元裔当然不满至极。 对于瓦剌人而言,这群东边的元裔鞑靼人,和关内人,打交道的时间太久了,已经忘记了草原上的规矩,强者为王。 可汗这俩字,从匈奴时起,就是兵强马壮者居之。 就连也先,也认为,他们和元裔鞑靼人必有一战。 此时,伯颜帖木儿,在也先的中帐之中。 虽然前些日子大明快马说要来迎回上皇朱祁镇,他们做了很多准备,迎接使者。 但是也先依旧在犹豫,所以并没有见岳谦等使臣,而是安排他们暂且住下,也未曾让他们与太上皇见面。 伯颜帖木儿找到也先,不是为了朱祁镇的事,也不是为了女儿莫罗的事,而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伯颜帖木儿面色犹豫的说道:“大石,立博罗纳哈勒为太子之事,是否暂缓而行?脱脱不花在京城之下,就与大明眉来眼去,若是强立,恐有不妥啊。” 博罗纳哈勒是也先的长子。 也先这些天,一直在联合北元汗廷旧贵,谋立自己长子为太子。 也先立刻摇头说道:“伯颜,你受母亲的影响实在是太重了。” “大草原上,自然是强者恒强!” “父亲做不得可汗,我做不得可汗,难道我们瓦剌人要一直做他们孛儿只斤氏的附庸吗?!” “难道就因为他们曾经是长生天下第一部族的黄金家族,就可以一直骑在我们头上吗?” “我不服!” “我们也是勇士,我们的弯刀在冰与雪之间磨砺,早已比元裔更加锋利!” “他们凭什么骑在我们头上!” 也先的母亲是大明人,确切的说是苏州戎边人,因随夫戍边,来到了边镇,随后被掳掠,因为熟知汉典,最终被定为了脱欢可敦。 也先的母亲负责教育也先、孛罗、伯颜这些孩子,所以伯颜仰慕南朝明廷,也不意外。 也先是极具野心的,伯颜帖木儿则不是如此,伯颜帖木儿更希望生活可以安稳些。 “可是,反对的人也很多啊。”伯颜帖木儿非常担忧的说道:“若是强立博罗纳哈勒为太子,脱脱不花怕是要跟大明朝勾连在一起了。” 也先冷哼一声,厉声说道:“勾连就勾连,我还怕他不成?我让他两支万人队,他都赢不得我!” 伯颜帖木儿非常忧虑的说道:“不如我们先于大明交好,先和他们谈谈,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把他们的合罕送回去。” “这样一来,如果我们获得了明廷的支持,那脱脱不花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伯颜帖木儿的这个建议让也先眼前一亮,他站起身来,在火盆前,走来走去,一直走到额头都是汗,依旧没能想出两全的手段。 他现在有点后悔跑去京师,耀武扬威了一圈,除了丢盔弃甲,损兵折将,得到了什么? 连一头牲畜都没得到,就狼狈的逃了出来。 反而惹得大明不快,大明实在是太强大了,一旦大明回过神来,必降下雷霆之怒,惩戒瓦剌! 此时草原上,东西蒙兀人分立,内部的力量都攥不紧一个拳头,每有大事,以会盟形势讨论商量。 一个国家,是不可以有两种声音的! 草原之上,强者才是王者! 草原的汗位的争夺从来都是血雨腥风的,鞑靼人那种黄金家族的傲慢,是陋习中的陋习!也先要将血性重新灌注到长生天子民的血液之中! 而大明就是证明他们实力的最好佐证! 他们赢下了土木堡之役,大获全胜,甚至俘虏了对方皇帝! 重铸蒙兀七十二部荣光!也先觉得他们这辈人,义不容辞! 当然他们很快,就在京师折戟,狼狈逃出了关外,丢盔卸甲不说,现在能拿出的筹码,只有一个可有可无的大明太上皇帝朱祁镇了。 也先现在强立自己的长子为太子,就是为了将所有的力量,握在自己的手里,来应对大明可能的雷霆之怒。 “我意已决,伯颜莫要再劝了。”也先雄心勃勃的说道。 第114章 重铸蒙兀荣光! 当然,也先也不是盲目的。 也知道大明与瓦剌此刻实力的差距。 一旦大明回过神来,后果不堪预料,甚至有些鞑靼王,已经开始惊惧了。 也先深吸了口气说道:“那咱们就先遣使,看看大明的态度再说,现在朱祁镇这个合罕,反而成为了烫手的山芋。” 也先发愁。 抓到了朱祁镇的那一刻,他是狂喜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朱祁镇的作用越来越低,现在连金银都敲诈不出来了。 喜宁为首的内官,也再也无法渗透到大明都城里兴风作浪。 他们的人要么就像金英一样,被杀了,不知埋到了哪里,要么就在北镇抚司衙门里关着,排队交代问题。 多数人被抓连五十两银子都不值。 现在朱祁镇在手里,反而影响了他们瓦剌与大明的关系,他自然发愁。 还回去,那土木堡之战、京师之战,他们瓦剌人又得到了什么? 不还回去,大明一旦开始支持脱脱不花,元裔慢慢恢复元气,他们瓦剌人又怎么跟元裔们,继续维持现状呢? “去把喜宁叫过来,他一直作为沟通之人,现在他又该去了,正好也可以试试喜宁的态度。”也先对着怯薛军的近卫说道。 孛罗死在了德胜门前,甚至连谁杀掉的他们,都不甚清楚。 孛罗当初对喜宁这种人极为唾弃,欲除之而后快。 可惜孛罗走在了喜宁前面。 而喜宁比也先愁的更厉害一些。 现在的局势发展,已经大大的超出了他的预料,现在他面临一个问题。 朱祁镇回京之后,他怎么办? 他作为内侍必然要跟着朱祁镇一道回去。 可是回去之后,他会是什么下场?就一条,计破紫荆关,他就得被千刀万剐。 不回去呢?留在瓦剌?他一个太监留在瓦剌? 也先派人来叫他的时候,喜宁只觉得脖子后面冷风阵阵,似乎是听到了脊椎被小刀开皮,吱吱呀呀的声音。 但愿能落个砍头的下场,否则凌迟至死… 喜宁打了个寒颤,踩着风雪前往了中军大帐之内。 “大石所言,咱家自然遵从。” “可是大石,即便是将皇上送回去,瓦剌与大明之间也是水火不容呀,毫无益处。”喜宁说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大明的皇帝脾气总是很臭的,瓦剌人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跑去京师城下耀武扬威,大明缓过劲来,这笔账,总是要算的。 “大石,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喜宁的眼神中的阴鸷一闪而过,他却装傻充愣的说道:“大石,还记得曾经的西直门外,南京之议吗?” “南京之议?”也先手为之一顿,随即愣愣的说道:“你欲何为,细细说来听听。” 喜宁低声说道:“咱家听闻,现在京师里那位僭主,可不是什么好相与。” “于谦巡视山外九州,下令山外九州逃难地主,回逃皆斩之事,已经在山外九州,闹得沸沸汤汤。” “这难道不是可乘之机吗?如果可以将皇上送回南京,大明势必割裂,介时大明还有工夫出塞与瓦剌交战吗?” “大石希望的立大石的长子,为草原太子之事,还会远吗?” “难道大石寄希望于大明的仁慈,不来报复,而不是寄希望大明无力报复吗?” “大石啊,你可是长生天下的第一雄主,难道你的目光如同草原上的豚鼠一样短浅吗?!” 喜宁为了自己的活命,豁出去了! 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 但是也先却愣愣的看着喜宁,又看了眼伯颜帖木儿,野心在瓦剌太师也先的心中,不断的膨胀着。 这股邪火,越烧越旺。 喜宁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你先下去,出使明廷的事,就暂且缓一下,大雪封路,就是再急,雪化了再说。”也先还算平稳,他平淡的挥了挥手,示意喜宁先下去。 但是手的颤抖,却暴露了也先内心的不平静。 喜宁离开了中军大营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这条命,总算是暂时保住了。 他就是在忽悠也先罢了,按照他的预计,即便是朱祁镇被送回了南京城,又能如何呢? 南京虽设六部,但是并没什么实权,多数都是荣养官员,到了那边,朱祁镇可能会立刻被扣住,押送入京。 喜宁完全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但是也先却完全不那么想了。 他现在的内心再次燃起了消灭大明的想法。 如何成为草原上的可汗,除了出身黄金家族以外,他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彻底消灭大明! 只要能够消灭大明朝,他就是可以凭借这不亚于成吉思汗的功劳,成为可汗,成为天下共主。 喜宁让他做了个梦,提供给了他一个消灭大明的可能性。 什么是馋臣?喜宁这样的就是馋臣。 这种人,总是能够精准的把控到上位者的心态,然后投其所好。 至于能不能成? 其实在西直门外已经证明了,不能成功,南下南京,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的事儿。 尤其大明朝现在的正朔,乃是朱棣一脉,朱祁镇就更去不得南京城了。 伯颜帖木儿忧心忡忡,但是又有些恍惚,似乎可能真的可以做到? 他的目光看向了南方,他们心心念念恢复蒙古荣光,似乎在这一刻,希望再至,而这个希望就是朱祁镇足够的昏庸。 朱祁镇是足够昏庸的… 而此时的居庸关外,一个打扮成了商贾模样的人,正带着两架马车,在通过居庸关南口进入居庸关内。 门前的军士查验了此人的信牌,正待询问,就感觉手中一沉,一个钱袋子被来人放在手中。 “天寒地冻的,给几位军爷们买点酒喝。”来人的嗓音颇为低声,但一脸的谄笑。 军士稍显错愕,满是笑容的将信牌还给了来人,示意放行。 刘玉同党,镇守独石内官韩政的义子,韩陵。 而此时走进关内的翰林,终于松了口气,走到这里,就已经离开了京畿的范围。 那些缇骑们,最近跟发了疯一样,四处搜捕奸细,他的好多同谋,都被抓进了诏狱。 大明的缇骑,突然开始依托于百姓提供线索办案,这奸细的买卖,越来越不好做了。 现在终于能够松口气了,毕竟已经到了居庸关。 居庸关门前的盘查军士,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子的重量,眉头紧蹙。 这种场面并不少见,以前贩售火器及钢羽的商贾,都会送上一笔银两,作为通过的费用。 居庸关的将士们,也就睁一眼,闭一只眼放行了,当时的大环境,就是走私贩售火器钢羽,能怎么办? 一把火铳在关内二两三钱,可是在关外能换半个小牛犊。 但是此时将士们已经清楚的知道了,贩卖到草原上的火器和刚羽,最后都会变成射向他们的利箭。 而且当今圣上遇刺的消息传开之后,各个关口排查的愈加紧密。 收到了钱袋子的校官,终于打开了钱袋子,看着那些银子,这钱到底是自己拿去花了,还是将那队走私的人抓拿呢? 他掏出了一枚银锭,眼睛越瞪越大。 “你们严密排查,我这就去禀报指挥同知!”军士大吼了一嗓子,翻身上马,向着居庸关的云台方向的户曹行署跑去。 此时的指挥同知赵玟,右副都御史罗通,正在陪同准备返回宣府的杨洪,视察居庸关防务。 右副都御史罗通和指挥同知赵玟,在也先中路军三万人马攻打之时,身先士卒,亲冒矢石,据城固守,守住了居庸关,等到了杨洪的支援。 居庸关守军,在功劳簿上狠狠的记了一笔! 居庸关守军三万余,已经被陛下三次犒赏。 甚至二人也在京师讲武堂的教习名单之上。 军士急匆匆的跑到了云台之上,气喘吁吁的说道:“报!报!报!发现可疑之人。” “自称是山外九州商贾,有信牌,勘合无误,但是这些人所用银两,乃是独石镇官银!” “独石镇官银?”杨洪猛地站了起来,将那锭银两拿在手中。 他稍微打量一下之后,立刻高声说道:“立刻关闭所有关门,包括水门、玉关天堑,立刻抓拿此人!” 锦衣卫的都指挥使卢忠,最近抓奸细,都快把头挠秃了,现在突然就落到了杨洪的手中一条大鱼。 得来全不费工夫。 卢忠要把人拿齐全了,然后请陛下旨,这些个奸细,统统都要凌迟处死。 刺王杀驾,自古就是灭九族的重罪。 卢忠要的是办案的速度,速度越快,震慑力就越足。 同样那些有心左右逢源的家伙,才会发自内心的颤抖! 第115章 朕就是亡国之君(均订加更) 韩陵被抓到的一瞬间是非常震撼的。 他完全没有想到,已经顺利过关,按照过往的经验,收了钱的居庸关军士,不应该再盘查他们才是。 只需要明日,通过三十六里的关沟,向着北口而去,走出玉关天堑,就可以天高任鸟飞了。 可是这最后一哆嗦,居然暴露了。 新朝雅政,时代已经变了,大明新天子下诏,严办奸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韩陵还在睡觉的时候,门房忽然被踹开,一队披甲之士破门而入,立刻将其死死的摁在了牙床之上。 杨洪、赵玟、罗通都走了进来,看着五花大绑的韩陵。 “草民冤枉啊,草……”韩陵还想狡辩,杨洪却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一块擦桌布,塞进了韩陵的嘴里。 杨洪对着这奸细说道:“有什么话,到镇抚司的天牢里说去。” 杨洪看着这奸细,以杨洪而言,他是无法理解韩陵这号人的想法的,他端详了半天,就想看看这奸细,到底和普通长得有什么区别。 但其实没什么区别,但是他们的心长歪了。 杨洪已经通知了卢忠,前来拿人。 至于此人命运如何? 杨洪觉得最少也得落个凌迟。 此人所犯乃是十恶之罪,适用范围为非刑之正。 非刑之正,就是陛下作为大明天子,手中的权力,十恶之罪,皆由上意定夺。 也就是说笞、杖、徒、流、死这些正刑,刘玉、韩陵一干人等,是享受不到了。 最起码,也得个凌迟了。 就连最保守的徐有贞,在离开京师去秋阳治水之前,都在朝堂上跳脚,要剐了这群人。 跟个死人有什么好说的吗? 没有。 是夜,天朗星稀,卢忠一路狂奔,来到了居庸关城下,即便他出示了信牌,即便是他是天子亲卫,即便是他是缇骑指挥使,但是依旧被挡在了关门之外。 居庸关兹事体大,入夜,无论是谁,都不会开关门。 尤其是像紫荆关那样被破之后,居庸关兵部右侍郎罗通的这个决定,变成了一项不成文的规定。 居庸关,京师门户。 他卢忠是缇骑指挥使,也不例外,大家都为皇帝效命,各司其职。 “卢指挥,这奸细就交予你了。”杨洪即便是认识卢忠,依旧查验了信牌勘合之后,才将亲兵将韩陵等一行七人,全部交给了卢忠。 “杨王辛苦。”卢忠看着韩陵嘴上被塞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破布,才松了口气,终于抓住了此獠! 这是此案最后一个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最后一个奸细了,终于可以结案了。 终于可以把他们全都活剐了! 杨洪摇头说道:“若是卢指挥回京告诉陛下,臣镇守宣府,必不教胡马踏破宣府!” 在杨洪看来,也先是极为冒险的,在未破宣府重镇的时候,就敢入关去,是非常不明智的。 当年成吉思汗大将哲别,巧夺居庸关,在宣化未破时,也不敢久留。 直到成吉思汗破宣化、乌沙堡长城,才敢兵逼金国京师。 也不知道也先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杨洪在宣府严阵以待,结果瓦剌人却进京了。 杨洪继续说道:“至于陛下所忧心恢复军屯之事,臣定当竭力进行。” 杨洪离京之前,于谦找到了杨洪,和杨洪聊了整整一夜,关于如何恢复山外九州军屯之事。 只是于谦所言的军屯和之前的军屯绝不相同,为此,杨洪才知道了陛下为何要让杨洪,前往山外九州。 镇守威慑瓦剌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全力推行陛下的农庄法。 集体农庄,集体劳动,统计工分,以工分为绳,均分粮物。训练义勇民兵,教习义勇习文、算数。 除了额定一成半,由粮官遣送入京之外,其余一律归集体所有。 还有一条村寨懒汉,一经查实,立刻带到卫所,进行军管教育。 这个伪装在军屯法之下的农庄法,兹事体大,杨洪不敢懈怠,所以在卢忠面前特意提了一嘴。 “陛下时常忧心杨王年岁已高,却为国奔波不已,前,进京勤王,后,筹备了京师讲武堂训练京营新卒,现在立刻马不停蹄前往宣府,为国辛劳。”卢忠看着杨洪两鬓斑白,由衷的说道。 陛下,是爱惜人的,比如杨洪长子杨俊力战,身中十七创,陛下问过好几次。 杨洪回宣府,杨俊从宣府进京,大将在外,子侄在京,这也算是惯例了。 哪怕杨洪满门忠烈,这得遵循。 当然,陛下爱惜人,那得在陛下面前算是个人才行。 像刘玉、韩陵这等货色,都是虫豸。 “哈哈,为国尽忠,乃臣子本分也。”杨洪用力的拍了拍卢忠的肩膀说道:“你与陛下在德胜门外,十三骑冲阵,某都听于少保说了,一定要好生保护好陛下,莫要让宵小再伤陛下分毫了。” “谢杨王忠告。”卢忠长揖说道:“我有要务在身,便不多叨扰,杨王请回。” 杨洪吐了口浊气,点头说道:“天黑路滑,注意安全。” 卢忠趁着夜色赶回了京城,赶到的时候正好五更天,到了开城门的时候,卢忠一行人查验身份后,进入了京师。 卢忠将韩陵一干人等,扔进了天牢里的时候,才长松了口气说道:“好生照看!给这一干人等,尝尝北镇抚司的手段!” 一口恶气憋在卢忠胸口良久,终于散去! 终于抓完了这群老鼠! 卢忠虽然奔波了一天,压根就没停下,开始审讯韩陵,一直忙活到第二天早晨五更,才算是把案子办成了铁案。 韩陵完好无损,但是整个人屎尿齐出,蹲在墙角里瑟瑟发抖。 跟着他一起当奸细的其余六个人已经不成人形了。 卢忠拿着案宗,松了口气,一拍脑门,今天是早朝的时间,他用冷水随便抹了把脸,冲向了午门。 而此时朱祁钰已经开始早朝了。 卢忠不在,朱祁钰知道是在审讯韩陵,作为这一批奸细的最后一群人,终于全部捉拿归案了。 反间工作的大胜利啊! 左都御史徐有贞也不在了,当然徐有贞不是死了。 而是徐有贞已经前往山东考察水患等事,倒也算尽心,一天就走了九十多里,已经快到大名府地界了。 徐有贞怕啊。 他是铁杆南迁派迎归派的扛鼎人物,眼下陛下的皇位愈发的稳定,万一扯出徐有贞将妻儿老小送到南边的旧账,他怕自己一不小心被砍了。 于谦在京师被围之际,处处保他,那是为了朝政的稳固,现在京师之围已解,于谦还有理由保他吗? 他还不如麻溜出京,立了功再回京师,那也算是为陛下立过功的体面人了。 “陛下,这农庄法,万万使不得啊。”礼部尚书胡濙第一次听到农庄法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是愣了许久。 直到看了陛下的敕喻,才明白了。 农庄法配套的方案之完善,实在是让人目瞪口呆! 这政策绝对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于谦跑到山外九州,还干了这档子事! “亡国之策啊!亡国之策啊!”李宾言拿着手中刊印好的敕喻,颤巍巍的高声呼喊。 右佥都御史李宾言出班,长揖在地。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啊,臣冒死上谏,若是此事施为,那天下必然是纷纷扰扰,举世惊骇!介时岂止是闽南疥癣之疾,而是举国动荡!” “陛下,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死谏? 朱祁钰立刻来了兴趣,当初他可是放出去过大话,若是这群言官真的死谏,他可是要倒立洗头的! 李宾言痛心疾首的说道:“眼下瓦剌大军虎视眈眈,东南祸乱刚平,这一道政令下去,天下人人自危,何来安定?” “此时正是与民修养生息,积蓄国力之际,怎可行如此之策,置国家以飘零之间。”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其实绕来绕去,又涉及到了之前朱祁钰和朝臣们无解的问题上来。 在这些明公眼里,到底谁才是民呢? 那些不认得字,不知道怎么上达天听的百姓们,到底是不是这些明公口中的民。 朱祁钰认为是的,所以他认为农庄法在与民休养生息。 但显然有些人认为不是,所以,李宾言、胡濙都说,是在与民争利。 这就是妙处了,大家明明说的一件事,却是完全不同。 朱祁钰看着李宾言,面色颇为古怪的说道:“李御史说朕这是亡国之策,意思朕就是亡国之君了?” “臣等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在廷文武,绝大多数的文官,都跪了下来,高声疾呼。 他们完全没有想到,陛下这正统十四年最后一道政令,居然是如此乱命! 他们完全没想到于谦去山外九州巡查,是为了此等大事! 还以为于谦是跑去查看防务,结果君臣二人,捣鼓出这么个危害江山社稷之事来! 朱祁钰是有些失望的,他希望有些朝臣能够跳出来,表演一处死谏。 哪怕是表演! 他也觉得文人的气节他们没丢,可是咧? 连个表演的人都没有,哗啦啦跪一片,高声疾呼,亡国之策,亡国之君。 朕就是亡国之君怎么滴了! 朱祁钰站了起来,厉声说道:“就没点言之有物的谏言吗?” “你们只会这样扣个亡国之策的名头出来吗?” “说说这敕喻里哪里不好?具体哪里不好?因为什么?该怎么改正啊!” “还是你们压根就知道,你们心里那些心思,压根就说不出口!” “那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是在逼宫吗!” 扣帽子嘛,谁不会一样。 朱祁钰最后一声厉声而下,在奉天殿上回音不断,让本有些喧闹的奉天殿,猛然安静了下来。 卢忠刚进奉天殿,听到朱祁钰的高声呼喊,只觉得一个激灵,热血冲进了脑门里。 他大吼一声,带着奉天殿前五十名大汉将军们,立刻鱼贯而入。 反了天了! 敢逼宫! 第116章 磔! “陛下,臣审讯奸细来迟,还请陛下责罚!”卢忠和一众大汉将军已经抽出了手中的绣春刀。 这帮臣工,之前可是在奉天殿,当殿打死了锦衣卫指挥使马顺。 现在又要逼宫了吗?! 卢忠凶神恶煞的看着一众臣子,若是胆敢有人异动,他就立刻摘了他的脑袋! 卢忠丝毫不敢懈怠。 朱祁钰见状,眨了眨眼,他其实和李宾言的路数是一样的,李宾言给他的农庄法扣了一顶亡国之策的帽子。 朱祁钰就给李宾言一众扣了个逼宫的帽子。 卢忠显然是看戏没看全,误会了。 这钢刀明晃晃的的确是有点吓人咧。 “咳咳。”朱祁钰咳嗽了两声。 礼部尚书胡濙看着那绣春刀出鞘,大汉将军的青铜兜鍪凶神恶煞,似乎是只要皇帝一声令下,那就是人头滚滚! 胡濙丝毫不怀疑,这些大汉将军的忠心。 这群大汉将军,可都是跟着陛下在德胜门外,在风雨大作的清晨,打了整整两个时辰,硬生生拖垮了所谓长生天下第一勇士孛罗的人。 胡濙赶忙出来打圆场说道:“误会,误会,陛下只是在和朝臣们论政,一时间吵嚷的厉害了些。” “怎么会逼宫呢?都是大明的臣子。臣子劝谏陛下,那是臣子的职责,陛下一时间大怒,也是常事呀。” 胡濙说完,就看向了王直,这不看还好,一看更气! 王直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是老僧入定一样,眯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王直其实早就在猜陛下和于谦到底在做什么,他倒是有点准备,当然没想到两个人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来。 胡濙只好又看向了于谦。 于谦身后的石亨用力的憋着笑,石亨是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这个时候知道怕了?刚才人五人六的一副为国不惜身,死谏的劲头哪里去了? 钢刀来了,继续叫嚷呀。 石亨用力的绷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 于谦只好出列说道:“陛下息怒。臣以为一项政策的实行,那必然是要博百家之长,纳千人之言,才能变成可以长治久安、养民在德的政令。” 朱祁钰这台阶终于铺满了,才坐直了身子,对卢忠说道:“卢指挥,让大汉将军退下。” 其实他的本意,就是扣个帽子下去而已。 没想到喊了一嗓子,就是五十把明晃晃的绣春刀,架在了朝臣们的脖子上。 上次奉天殿喋血,击杀马顺三人的事,给锦衣卫的大汉将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且留下了极其严重的应急障碍。 反应过度了属于是。 “朕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 李宾言差点就吓尿裤子了! 那群大汉将军们身上煞气四溢,似乎是一言不合就要大开杀戒,几十道杀气腾腾的目光,直接聚焦在李宾言的身上,把李宾言吓的当场差点晕过去。 陛下的道理,实在是让人有点…让人不得不信服啊! 朱祁钰坐稳了身子,一伸手,想了想说道:“你们觉得朕的政策有问题对,那朕还是那个说辞。” “出现现象,提出问题,找到原因,解决方案,你们要实事求是,不能空喊不是?” “这样,你们回去呢,写一道奏疏上来,就按照朕说的那四个点,现象、问题、原因、方案。” “写明白了,如果农庄法,真的是亡国之策,朕就收回成命。” 朱祁钰并不想堵塞言路,既然他们反对,只要反对的有理有据,那就可以反对。 空喊口号,那绝对不可以。 大明几乎没有因言获罪的先例,又不是蛮清,搞什么文字狱,思想禁绝,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就搞出几万的连坐大案来。 让人说话,天塌不了。而且这里面有多少人是被裹挟的? 朱祁钰留了个作业,农庄法势在必行,可以积极建言献策,完善此法。 大明皇帝朱祁钰,非常开明。 农庄法的朝议暂停了,但是不影响推行,朱祁钰已经让户部尚书金濂去做这件事了。 金濂和于谦在朝议农庄法之前,彼此通过气儿了,自然没有不领命的道理。 “宁阳侯陈懋请旨班师回朝,臣有本劾。”兵科给事中站了出来,他准备开火喷陈懋了。 朱祁钰压根不给他开火的机会,点头说道:“归班,宁阳侯还要在福建呆很久,暂且是回不来的,要弹劾,也等宁阳侯回京之后,再弹劾。” “朕总不能偏听偏信,听你一面之词,就罢免千里之外的征南将军,福建那边还乱着呢。” 兵科给事中还想说话,最终还是归班,御史、给事中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居然讲道理,也讲不过大明皇帝。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当然奉天殿外的五十名大汉将军们的绣春刀,陛下的道理,实在是太过于锋利了。 他们想要强词夺理的时候,总是要掂量下自己的脖子是不是比刀硬。 卢忠很少在朝堂上说话,等到朝臣们都闭嘴了。 他站了出来,高声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臣奏请陛下,以十恶降罪奸细刘玉、韩陵一干人等,应磔其于市,以威震宵小!” 磔刑,就是凌迟,对于胆敢行刺陛下的人,就要用天底下最严厉的刑罚去震慑。 朝堂上开始小声的议论,这次卢忠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抓捕刘玉、抓捕韩陵一干人等,居然这么快就可以增补结案了,办案的效率,实在快得吓人。 朱祁钰却没有马上说话,他并不是在犹豫,而是在思考是首恶凌迟,其余斩首,还是全都剐了… 于谦出列说道:“陛下,臣以为卢指挥讲的有理,不磔不足以服众。” 刑部尚书俞士悦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按大明律,刘玉磔刑,其家人镇守独石内官韩政家人,也应一并斩首示众,方为妥当。” 可惜了,韩政一干人等,早就叛逃到了也先那边,这要执法,还得先把瓦剌给灭了。 朱祁钰在等待人反对,但是似乎所有人对此事,都不是很上心。 行刺皇帝,还被抓了个正着,这种事别说求情了,陛下说咋办,那就咋办。 万一说两句,被当做是同党,那岂不是大大的不妙啊! 朱祁钰等了片刻,没有等到人反对,终于是点了点头说道:“那就磔了。” “找个刀工好的。”这算是朱祁钰最后的仁慈了。 《大明律》显然是一个适合当下时代的法律,如此重刑,其实也是在这个消息闭塞的时代里,最好的警告手段了。 朱祁钰不是个教条主义,他不觉得后世的价值观,适合现在这个年代。 既然没人求情,那就磔了。 大概后世会给他朱祁钰扣上一顶残暴的帽子,动不动就杀头,动不动就凌迟。 他朱祁钰,倒是越来越像亡国之君的架势了。 “等一下。”朱祁钰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个主意。 卢忠、于谦、俞士悦等人正准备回班,却是一愣,陛下这是要改主意了吗? “可否观刑?”朱祁钰愣愣的问道。 俞士悦愣愣的说道:“可以,自然是可以,但是陛下要观刑吗?” 朱祁钰摇了摇头,他在德胜门外已经见多了钩镰枪之下,血腥的场面了。 除了打仗,他是再也不想多看一眼了。 他转头说道:“太医院院判审理陆子才、欣克敬,你二人前往观刑,将所见所闻,画成图册,细细研究。” 陆子才和欣克敬被点名的时候,猛地一哆嗦,这…这咋就跟自己扯上关系了呢? “陛下,臣等…臣等…臣等领旨。”陆子才吞了口唾沫愣愣的说道。 这为啥要让自己观刑,观刑也就罢了,还让画成图册,这是要干啥呀! 刀片子揦人,还要揦几千刀,多瘆人啊!还得全程看完,还要画册,这是要做什么? 陛下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爱好! 陆子才和欣克敬互相看了一眼,猛地打了个寒战。 “陆院判,朕对你寄予厚望,希望此次观刑之后,你的医术能够突飞猛进也。”朱祁钰语重心长的叮嘱道。 刘玉、韩陵是注定是要千刀万剐的。 即便是朱祁钰不忍,你看看这兵部尚书、刑部尚书、锦衣卫指挥使这架势,那只能千刀万剐。 既然要千刀万剐,那就刀出价值,剐出一本解剖学来! 他背负一个残暴的骂名,也有大收获不是?为大明医学进步,做出了微不足道的贡献。 第117章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陆子才和欣克敬又互相看了一眼,才知道陛下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关于人体解剖这块,大明不如前宋。 前宋的时候有个大宋提刑官名为宋慈,就极擅长法医鉴定,一本《洗冤集录》算是开了历史之先河。 理学讲究死者为大,视、听、言、动非礼不为、内无妄思,外无妄动,但是宋慈宋提刑,就直接把人抬到了大街上,让大家看着解剖,以避亵渎尸体的嫌疑。 这在理学家们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行径! 大明在这方面是比较克制的,但是陛下借着凌迟,让他们继续关于人体的探究,无疑是对医学的大力推动。 陆子才出列说道:“陛下,臣需要一个画师。” “臣可能需要一班仵作。”欣克敬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说道。 朱祁钰一听,这要求很合理,立刻说道:“好说,顺天府丞夏衡,你们顺天府的仵作借调一班给陆院判。” 至于犯人刘玉会不会因为作画,死的更慢一些,更痛苦一些,这就不是大家关心的问题了。 这群狗奸细都要被凌迟了,连大明律的正刑都没有资格享受,他们哪有什么死者为大的忌讳呢? 剐就是了。 顺天府尹夏衡出列俯首说道:“臣领旨。” 兴安一甩手中的拂尘,大声的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这朝议算是结束了。 但是廷议才刚开始,大家要从奉天殿到文华殿去,继续议政,这关门议政的事,就是讨论机要之事了。 农庄法到底要不要做,该怎么做,是小范围试点,还是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全部推广,都要在这廷议之上解决。 文华殿常年放着一副巨大的堪舆图,而于谦也早就准备好了对六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司礼监内阁、武勋们解释为何要推行农庄法的理由。 其实很简单,农庄法是军屯法的一种继承和延续。 于谦站在地图前,拿着一根长杆,指着山外九州的地方说道:“恢复山外九州军屯势在必行。” “瓦剌人虎视眈眈,臣在巡查路上,就不止一次遇到了瓦剌人的斥候游弋,若是无法恢复山外九州军屯,瓦剌人开春之后,必然趁势而下。” 于谦不止一次精准的判定了瓦剌人的行动,在所有人认为瓦剌人不敢入关的时候,于谦说瓦剌人必然南下。 朝臣皆以为于谦在借机揽权的时候,瓦剌人破了紫荆关长驱直入,直逼京师城下。 现在于谦说瓦剌人贼心不死,大家都没有什么怀疑了。 的确是贼心不死,若是贼心已死,那太上皇早就回京了。 “山外九州军屯法,农庄法皆可,臣等没什么异议,可是为何要在福建也一起推行此法呢?”胡濙率先问道。 胡濙当年还帮朱棣寻访过建文帝,作为永乐年间以来的礼部尚书,他始终奉行:谁在龙椅上,他就支持谁。 对于废立正统睿皇帝的事,他没有参与,但是不代表他不支持。 默认有的时候也是支持。 比如玄武门之变时,李靖作为李渊的头号悍将,却是一言不发。 玄武门之变,尉迟恭进宫持械于李渊之前。 从头到尾,李世民要对付、逼迫的就是李渊禅让,至于李建成和李元吉,不过是添头罢了。 于谦眼神中凶光乍现,厉声说道:“因为一些缙绅们面临兵祸之时,他们逃了!既然逃了,他们的地,他们的特权理当收回。” “食国之俸,享国之尊,在兵祸横行之际,上不能为国朝分忧,下无法束民安地方,守土牧民之责不履行,自然弃之如敝履。” 缙绅,可不仅仅是有地的地主。他们是各级官吏、致仕官、封赠官、捐纳官以及国子监和府州县学的生员。 大明律规定:「凡京官及在外五品以上官有犯,奏闻请旨,不许擅问,六品以下,听分巡御史,按察司并分司取问明白,议拟闻奏区处。」 「若府州县官犯罪,所辖上司不得擅自勾问,只许开具所犯事由,实封奏闻。若许推问,依律议拟回奏,候委官审实方许判决。」 缙绅犯了公罪,可以收赎;犯了私罪,得以解职、调离或降等抵罪。 这是他们的司法特权。 而同样的,做过官的还有俸禄,即便是生员,也有朝堂发放的月盐银。 不仅如此,缙绅还享有徭役优免权,即便是人死了,还可以免役三年。 举人以上的缙绅,还有一定的蠲免二税的土地的特权。 这些权利是国朝赋予他们的,国朝有难,他们却立刻逃难。 等到兵锋退去,回来接着享受,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于谦说完之后,胡濙沉默了许久,说道:“那就试试。” 胡濙听明白了,于谦支持农庄法的核心是因为缙绅们靠不住了,已经不足以作为大明的手脚,代天子牧民守土,自然要换个法子。 李宾言作为都察院的新魁首,自然是坐直了身子,愣愣的问道:“那包揽粮差之事呢?缙绅都没了,怎么收粮呢?” 所谓包揽粮差,就是春秋两税的时候,下乡收税的粮官,多数有缙绅包揽。 这可是涉及到了官员腰包和考绩的头等大事,做到好,官员腰包鼓鼓囊囊,吃的满嘴猪油,考绩也是甲上优等,升官有望。 做的不好,那自然是口袋空空,考绩丙下劣等,前途一片黯淡。 缙绅们包揽了粮差,士绅大户或者有功名在身,那自然是自家的田能不交就不交,自己庇护的人家,也是能少交就少交。 那少交的、不交的部分,咋办呢? 摊派啊! 本来百姓们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又凭白摊派了一头烂账,那怎么可能愿意呢? 天下间大同小异,民风彪悍的地方,聚众自保、啸聚山林。县里的马步捕快、青壮差役、缙绅家奴齐出,就开始用武力胁迫。 那自然是要掏出刀子来,比划比划,火并几场,见见真章,可是老百姓们哪里斗得过缙绅们? 死伤些人,最后还是被强收。 勉强收上来的依旧不够,那就继续摊派下去。 包揽粮差这事,油水有多大?大约就是缙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 七成还是人家的! 各县户房书办吏目和豪强们分肥,最主要的是给知县事和知府们留下一大份。 经过了知府知县事、缙绅、粮差、户房书办层层剥盘,到了太仓,又有几何呢? 这里面还有个漕运漕工百万所系之事,一路上有人偷、有人抢、还得有人送。 那送到京师一石米,到底需要在地方收多少米呢? 李宾言也是进士及第之后,一步步爬上来的,他在奉天殿失语,说什么亡国之策,是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才会这么说。 福建百万百姓起于阡陌,呼啸而过,仅仅是因为冬牲之事吗? 冬牲就像压到骆驼的最后一片稻草罢了。 稍有天灾,不用想,那就是刁民奋起阡陌,揭竿而起了。 于谦用力的吐了口浊气说道:“李御史问到了点子上,所以就是一成半,多一分多一厘,都不多收。” “至于这天下农庄的一成半,能到京多少,那就是吏治的问题了。” 王直岁数大了,上朝的时候,看起来总是萎靡不振,但是说道了吏治之事,他猛地睁开了眼。 他看着于谦的模样,只能连连感慨,后生可畏,吾衰矣。 “吏治这事,陛下勿虑,臣来做就是了。”王直看着坐在正中央一言不发的朱祁钰,俯首说道。 至少在朝堂上,达成了初步的一致。 农庄法要推行,至少现在山外九州、京畿和福建试一试,这里的阻力是最小的。 因为缙绅这群人,已经不能再维护大明江山稳固了。 朱祁钰到底想做什么? 他其实要证明一个道理,普天之下的百姓没了缙绅这帮吸血鬼,会活得很好。 而普天之下的缙绅,没了百姓,只会死掉。 物理意义的死掉! “他们怎么能甘心呢?”李宾言摇头叹气的说道。 于谦才感慨的说道:“所以才有义勇乡团,训练民兵。” “与其武装抗税遍地都是,还不如因势利导,正所谓堵不如疏,越是剿,反而是越剿越乱,越是镇,反而是越镇越多。” “训练精壮,不就是当初诚意伯刘伯温所说的,万夫一力,天下无敌吗?” “这也是我大明立国之本。” 朱祁钰见没人再提问了,才十分确信的说道:“办这事,绝不简单,但是一旦办成了,功在千秋。”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总不能真的到了水泊梁山的地步,让宋家庄打起了替天行道的旗子来。” “朕这个天子,却是损不足而奉有余。” 水浒传,是被朱祁镇列为了禁书,但是朱祁钰上次开了口子,让汝安诗社,敞开了印,敞开了讨论。 水浒传讲的是造反的事,但只是单纯讲的造反的事儿吗? 大明时常以大宋作为反面例子,那水浒传里,替天行道的却不是皇帝,这种事,在大明,不也正在发生? 这一百零八好汉,固然不是什么好人,那是谁制造的他们呢? 水浒传的开篇,说的很明白了,洪太尉误走一百零八魔星。 “土木堡一战,六师尽丧,若是继续如此下去,国祭太庙之时,朕无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问起朕来,我大明是不是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朕难道说闽南民乱、瓦剌南下、麓川反复吗?” “朕不能那么说啊。” 朱祁钰要脸。 朱祁镇自然是不要的,他面对太庙的时候,大概是丝毫不在意。 朱祁镇复辟之后,能给也先立庙,也是天底下独一份了。 大明的法统乃是前元失纲,反抗前元暴政。 这朱祁镇给元朝在肯特山下的养马奴立庙,这种事都做出来,到底是谁的责任? 第118章 太阳再次升起 其是朝臣们没有问,为什么京畿,也要实行农庄法。 皇帝要掌控京营,京师的土地却被豪门把持,那皇帝还怎么把持京营呢? 大明皇帝的军权到底是怎么一步步的丢失的?京营的糜烂、阙员、私役、空饷,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都绕不开土地,大家都默不作声,就是这个问题不能问。 锦衣卫是皇帝的禁卫军,那京营就是皇帝的脊梁骨,你问为什么皇帝要挺起他的脊梁骨。 不就问皇帝,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你骂皇帝亡国之策,那没问题,那是言官的职权,劝谏皇帝。 但是你却不让皇帝整饬京师土地,不让皇帝恢复京营的实力,让皇帝拔了自己的脊梁骨。 那就是把手伸向了皇帝的裤腰带里,想要攥住皇帝的蛋蛋! 那是皇帝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的事! 所以,大家都不问京畿的事儿,那是找死。 “陛下,功赏牌都造好了。”兴安小心的提到了这事。 功赏牌是他的主意,兵仗局耗费了大量的金银铜去打造,陛下似乎是忘记了此事,兴安小心的提醒着陛下。 “胡尚书。”朱祁钰看向了胡濙。 胡濙俯首说道:“都准备好了,不会延误。” 朱祁钰点头,胡濙这个谁在皇位上他就支持谁的态度,至少不会给自己拖后腿。 他站起身来说道:“春节在即,还请有司多加巡查。” “五城兵马司要巡查防止奸细趁着春节纵火,顺天府丞也要走访各个巡铺、谯楼的更夫、火夫所在,防止走水。” “春节之后,就要改元了,朕登基这数月以来,无愧大明,也希望诸公,也可以做到问心无愧。” 朱祁钰宣布了散会。 这是最后一次廷议,一直休沐到上元节之后,才会再次朝议、廷议。 但是这不代表着大明皇帝可以闲下来了。 事实上,这段时间,朱祁钰会更忙,他起身离开,诸多朝臣也准备离开。 兴安却站了出来,笑着说道:“陛下说,皇帝不差饿兵。” “京师一战,诸公辛苦,陛下都看在了眼里,这春节陛下给在京的衙门,准备些许的年货。” “各位明公走的时候,都可到户部领取。” 过年礼,朱祁钰并没有区别对待,粮、谷、布、绢、肉,样样都有,而且还有一份朱祁钰手写的新年贺岁谕。 当然是司礼监下辖的三大厂,印的皇帝手书,要写那要写断手了。 但是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新朝雅政了。 廷议的二十八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年还有年礼?也算是大明开国至此的头一份了。 文武皆俯首高声呼喊道:“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的天之道是空口白牙,在朝堂上忽悠朝臣的吗? 并不是,他真的在做。 远在福建的陈懋收到了来自京师的诏书,黄衣使者已经走到了建阳。 陈懋已经七十有一,活到了古稀之年的他,数次沉沉浮浮,早就看明白了许多事,更看淡了很多事。 朝堂这些年,愈加的乌烟瘴气,他知之甚详。 年迈的他不得不配印出征,不恰好说明了大明,黄青不接吗? 他老了,皮肤上长出了老年斑,眼睛变得有些浑浊,手拿着笔也有点颤抖,需要旁人代笔。 生老病死,到了他这个年龄,几乎已经看到生命的尽头了。 只是他始终感伤忧虑,当然,他并不是在感伤自己年迈。 而是感慨大明正在衰败下去,而且似乎是无人可以阻止这种衰败。 他出生于洪武年间,那时候天下刚历战乱不久,百废待兴,百姓困苦,路有饿殍,杜甫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让太祖高皇帝勃然大怒,开始惩治天下贪官污吏。 靖难之战虽然打得很热闹,但是因为建文帝的那道不要让我担负伤害叔叔的骂名,这种不负责任的诏书之下,其实死伤并不是很大。 他征战沙场之时,自己的爵位在升,他也看到了鼎盛大明。 大明宝船远渡重洋,威震万里海塘和西洋;永乐大典揽天下书十之八九;太宗文皇帝屡征草原,文治武功赫赫。 仁宣两朝,大明对外没有太多的征战,唯有汉王朱高煦造反造的跟笑话一样,但是国泰民安,天下富足,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可是到了正统年间,这一切都不对劲了,他眼看着大明变得越来越古怪。 都察院的御史们,随便叫两声,远在九镇的军勋就被拿了。 下情无法上达,各地的官吏们,似乎也忘记了剥皮冲草的噩梦,贪腐之风横行。 百姓们无处喊冤,只能拿起仅有的镰刀、斧头、锤子,和官府衙役、缙绅家仆,拼的你死我活,却留不下三分薄田,更留不下果腹之粮。 大明就像陈懋他这个人一样,日薄西山。 他是痛苦的,眼睛便愈发的浑浊。 不过,最近陈懋的精气神越来越好了! 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眼神越来越好,一顿能吃五碗饭,见到谁都是乐呵呵的,说话越发的中气十足! 太阳再次升起! “诶,让某来看看,大明皇帝又降下了什么敕谕。”陈懋走出了建阳府,伸了个懒腰,对着京师来的黄衣使者,行了一个稽首礼。 “陛下说征南将军年事已高,不必行全礼。”李永昌是朱祁钰身边的近侍,他本是郕王府太监,在瓦剌人攻城的时候,他在石亨帐下,整理军务。 “征南将军、宁阳侯陈懋接旨!”李永昌阴阳顿挫的喊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体上天好生之心,一视同仁,无间远迩。” “乃者福建、浙江、湖广、广东、贵州等处顽民,反叛劫掠乡村为盗不已。究其所由,皆因有司不能抚治所致。” 陈懋听完第一段话,长长的松了口气,这算是给闽南民乱定了个调儿。 这个定调,可非比寻常,涉及到了以后征南大军的军事安排,到底是对农民军赶尽杀绝,还是对他们网开一面,招抚为主。 福建都快打烂了,再打下去,怕是民乱,要经久不息了。 定调的是有司不能抚治导致,并没有怪到老百姓的头上去。 这就为之后的抚治工作行了方便之道。 “朕即位之初,已尝大赦天下,尚虑谋反、大逆,赦所不原者,无由自新官兵累岁诛杀不已。” “非朕体天好生之意,兹特颁恩自诏书到日,凡常赦所不原者,不分首从咸赦除之,悉令复业,敢有仍前负固不靖,大军剿杀,朕不敢私。” 陈懋接过了圣旨,可算是日盼夜盼,才等到这样的旨意。 这是一份大赦的诏书,意思非常明确,就是诏书到了,之前的事就不再追究了。 但是皇帝现在命令复业,依旧顽固不化的人,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大军进剿,格杀勿论了。 算是皇帝对闽南平定民乱做出了指导性的意见。 这是自陛下登基之后,第二次特赦闽南民乱的诏书,而且说的是有司导致。 这有司是谁? 李永昌掏出了第二份诏书,高声喊道:“福建左布政使宋彰、右布政使孙昂、左参政彭森、左参议金敬、右参议徐杰、按察使方册、副使邵宏誉、高敏,佥事董应轸、王迪况,真坐匿贼不即奏,当斩。” “巡督海道右参政周礼、提督屯种佥事马嵩、巡视银场佥事王骥、坐守备不设,当充军。” “至是遇赦不赦,彰、昂、森、敬、礼、杰、册、敏,等人,押解归京,等待查补。” “宏、誉、应、轸、迪、真、嵩、骥俱充军,戴罪立功。” “钦此。” 陈懋上奏虽然字字句句都在骂闽南刁民,却是处处都是为闽南百姓回护,比如处罚这一干人等,就是陈懋在奏疏的里的要求。 “谢陛下隆恩。”陈懋替闽南百姓接下了这道圣旨。 李永昌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敕谕,递给了陈懋,十分郑重的说道:“临行前,陛下反复交代,此事务必尽心。” 陈懋拿起了那封敕喻,面色凝重的拆开,越看面色越是凝重。 “臣,定不负皇命!”陈懋恭恭敬敬的说道。 李永昌再次说道:“还有福建兵祸导致民不聊生,陛下有好生之德,引祖训,凡岁灾,尽蠲二税,且贷以米。还请宁阳侯多多费心,守土安民之事,乃是国朝社稷之大事。” “户部已经递了奏疏,没几日圣旨就到了。” 陈懋深吸一口气大声的喊道:“臣替福建百姓,叩谢陛下皇恩!” 第119章 子嗣很重要(均订加更) 陈懋得到的敕谕上,最主要的就是屯田策,就是军屯法的恢复,但是朱祁钰在敕谕中,尤为强调了倭寇祸患的危害。 陈懋手中的农庄法和京畿是有所区别的,京畿地区的义勇团练训练有,但是极少。 但是山外九州和福建的农庄法,更像是军屯法,对于义勇团练的训练比例做了大幅度的提高。 事实上,海疆倭寇是在元朝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让人十分头疼的问题。 当时苏松漕粮都是海运,倭寇就经常截船,导致汗八里,也就是北京的粮食供应,出了问题。 在元末时,张士诚被灭之后,残余势力就曾经和倭寇勾结,为祸海疆。 倭寇在有一段时间非常的老实,甚至二十余年内,没有任何一个倭寇犯中国的事。 就是永乐三年起,宣德八年终止的郑和下西洋的时候,那时候大明拥有全世界最强大的海上舰队。 倭寇哪敢招惹中国?躲着走都来不及呢。 朱祁钰对于闽南之乱非常的关注,特意叮嘱陈懋:“闽南多倭寇,倭尝驾小舟流劫土佐、丰后海洋间,隐泊野岛,窥视商船劫掠之。” “夫夷寇之为滨海患者,非倭夷敢自犯中国,乃中国自为寇也。” “有司平日无教养,抚养无方,饥寒所迫,驱而为盗,又不能设法散之使去,招之使来,比致养痛势成,联舟结寨,虏官兵焚汉船。” 倭寇是倭国胆敢侵犯中国吗? 朱祁钰在奏疏里也说的很明白。 地方不与民休养生息,百姓饥寒交迫,稍加压迫就会变成海盗。 地方又无法妥善的驱散他们,最后所有的落草为寇的百姓,联舟结寨,虏官兵焚汉船,逞凶海疆。 对于闽南治理问题,朱祁钰给出的具体意见就是,恢复军屯、建立农庄、训练民兵,守住他们的粮食,若有战,亦可征召剿倭。 李永昌作为内侍,看着陈懋接到了圣旨和敕谕,便翻身上马说道:“宁阳侯,咱家传旨也传到了,就不多留了。” 陈懋放下了手中的敕谕,对着李永昌说道:“大珰缓行,已经准备了茶点膳食,等吃了饭再走不迟。” 陈懋从驿站得知,有圣旨到的时候,就已经在准备了,虽然打仗把福建打的千疮百孔,但是找一点食材,做一顿饭招待黄衣使者还是能够做到的。 最主要的是,这大珰万一回去在陛下面前胡诌几句,那陈懋岂不是天下奇冤吗? 车马费总是要给一点的,陈懋也准备好了,只不过大庭广众之下,却是不好塞过去。 李永昌拱手说道:“那不成,大珰交待咱家,到了地方切勿卡吃拿要,借机生事,只准传旨,不可擅权。” “宁阳侯,陛下说:待君凯旋,陛下亲设经筵,为宁阳侯接风!” “再会。” 李永昌再次拱了拱手,带着三四个东厂的番子,向着来路而去,连一刻都没有停留。 东厂的番子都听老祖宗的,宫里的老祖宗是司礼监提督太监、东厂督主兴安。 相比较之下,是拿陈懋的钱,还是命值钱呢? 李永昌驱马向着北方而去,陈懋眨着眼,看着这宦官的背影,他忽然想起旧时,他镇守甘肃的时候,王振那一帮人只要到了甘肃,就是大肆敛财。 陛下这帮东厂番子,居然就这么走了? 简直是,不可思议啊! 陈懋当即传令下去:“立刻传令指挥、各把总、指挥佥事、掌令官,与义勇团练共约,杀人者死!” 杀人者死,是最基本的公平。 朱祁钰让陈懋定下的规矩,那就是只要是杀了人,那就必须死,无论这个人是谁,做了什么,都必须死。 更多的公平,朱祁钰也做不到,陈懋也做不到,但是这一条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之事。 世间就没有绝对公平,朱祁钰不是理想主义者,他没有讲其他的公平,只讲这么一条,杀人者死。 陈懋走进了建阳大营之内,这里的校场上,全是义勇团练,他们其实算是俘虏,陈懋自浙江南下之后,一路上无一合之敌。 这么多俘虏,陛下不给定个调儿,他也没法处理。 现在好了,全都要着落了。 他们从俘虏改名为义勇团练了! 陈懋不断巡视着,那双本来已经浑浊的眼睛,现在露着鹰一样的精光,看着不断训练的民兵,不断的纠正着他们的姿势。 “腰下沉!腚往后撅!你当在你家磨豆腐吗!倭寇一刀砍了你的膝盖骨就知道疼了!” “手,用力!吃饭了没!扎成马步!下盘稳,全身才稳!不想死就多流汗!” “这咋回事?怎么就躺地上了?起来!接着练,只要死不了,就往死里给老子练!” …… 直到深夜,朱祁钰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奏疏,揉搓着有点迷糊的脑阔,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他走到了水盆,洗了洗手,用胰子打了沫儿,又洗的干干净净,手上的墨迹,才都洗掉。 处理公文,手上都是墨迹,就像是他批改作业时候,手上都是圆珠笔墨一样。 快过年了,京师终于有了几分热闹的景象,一些商铺陆续开门,街上的行人慢慢增多,夜里巡视的五城兵马司、更夫、火夫,总算是让城里的盗寇,安稳了许多。 朱祁钰总算是心安了几分,穿越而来当这个救时皇帝,至少没让大明变得更糟。 以后,想必会越来越好! 汪美麟现是探出了脑袋,看到了朱祁钰忙完了,便迎了上来。 “陛下。”汪美麟的大眼睛看着朱祁钰,抿着嘴唇说道:“陛下前些日子国事操劳,可是好些日子没到臣妾的房里来了。” 汪美麟将方巾递给了朱祁钰擦手。 朱祁钰嗅了嗅,一股沐浴后的香气在弥漫,汪美麟脸上的妆容,颇有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味道。 这算是明示了。 他抓住了汪美麟的柔弱无骨的手,感慨完千的说道:“朕何尝不想享乐,可是这天下危如累卵,这总算是千头万绪,理出个头绪来。” 汪美麟被这一拉,身子有点软,便倒在了朱祁钰的怀里。 她的语气里满是委屈,却又不敢表露出来:“臣妾是个妇道人家,但也知道不能祸国殃民,所以陛下忙于国事,臣妾只能自己红烛对空窗。” “可是,臣妾乃是正室王妃晋的皇后位,这一直没有麒麟儿,也是被人指指点点,臣妾,臣妾希望陛下怜惜。” 这么一张御姐脸,如此幽怨,倒是让人胃口大开。 朱祁钰正要说话,兴安突然打门外走了进来。 兴安当然知道汪美麟在,但是有大事,他不得不进来。 “陛下。”兴安行了个稽首礼,却没言语。 汪美麟站直了身子,看着兴安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时候不好,非要这个时候! 稳婆算着日子,今日是个好日子,说不定会有身孕,这就被兴安给打断了。 她满是哀怨的看了一眼朱祁钰,行了个蹲礼,怯生生的说道:“臣妾告退。”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看着兴安,严肃的问道:“出了什么事?”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英国公的弟弟张輗、张軏在门外候着,说要见陛下,英国公忠存社稷、功着国家、元勋厚德,臣实在不敢怠慢。” “这么晚了,还过来吗?宣。”朱祁钰点了点头,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英国公府是勋戚之首,深夜觐见,必然是有重要的事儿说。 “去烧点热水,待会儿朕沐浴一下,让皇后稍待。”朱祁钰对着兴安又嘱咐了一句,今天歇的早。 子嗣,对一个皇帝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最近已经有朝臣上书,不满意陛下仅有一后一妃,鼓着劲儿要给皇帝后宫塞人呢。 朱祁钰不是不知道子嗣的重要性,但是之前一直非常忙碌,一团乱麻的朝政,终于让朱祁钰理清楚了。 这才算是歇了下来,生孩子这事,对于皇帝来说,那是大事! 第120章 拿这个考验皇帝 “臣张輗、张軏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张輗、张軏兄弟二人先行了稽首礼。 “免礼,坐。”朱祁钰让二人坐下,打量着二人。 英国公张辅战死于土木堡,英国公世袭之事,就成了英国公府的头等大事。 张輗、张軏两兄弟本身没什么战功不提,同样也是夺门之变中勋戚的代表。 朱祁钰对二人高度警惕,锦衣卫的人也天天盯着两个人。 “陛下,英国公承袭,臣以为长兄嫡子张忠身有残疾,不适合承袭。”张輗开门见山的说道。 朱祁钰倒是早有准备,张辅教子极严,张忠骑马摔伤,最终导致一条腿摔折了,再不能走路。 勋贵之家,生有残疾是不能承袭爵位。 他看着两个人,确定的说道:“张忠虽身有残疾,但是他却有嫡子张杰,朕倒是以为可以恩荫。” 张軏赶忙说道:“陛下,万万不可,张杰母亲魏氏乃是婢女,这魏氏生性放荡,做忠儿婢女之前,就已有身孕。” “这魏氏刻意接近忠儿,生月未满,就诞孽子。” “张杰疑非真子,此事乃是臣家里的家丑,若非恩荫大事,断断不会外传!” 张軏说得铿锵有力,言词确确,但是现在也没有dna,滴血验亲这种事压根就不靠谱。 朱祁钰对于英国公的人选,还有一人,便满是平静的说道:“英国公有庶长子张懋,少有壮志,倒是可以恩荫。” 庶长子,是朱祁钰的试探,试探他们的真正来意。 张輗、张軏互相看了一眼俯首说道:“陛下,张懋今年才九岁。” 朱祁钰眨了眨眼,这…… 张忠都有儿子张杰了,而且好像都已经二十几岁了,也就是张辅都有成年的孙子了。 这张辅的庶长子张懋,怎么才九岁? 张辅乃是永乐年间封侯,随后征南封公,历经四朝,至土木堡战死殉国以七十有四。 朱祁钰以为这庶长子早已成年,这怎么才九岁? 看来张軏所说的家丑,确有其事啊。 长子残疾,长孙还有可能不是自己的血脉,张辅征战一生,立下了天大的功劳,英国公府偌大的一摊子,却无人承继,可能就是张辅心头之痛。 九岁。 朱祁钰沉吟片刻,立刻就明白了这兄弟二人,为何这么晚了还要过来。 张懋年纪小,国公府的事,俩人自然说了算,这算盘打的倒是叮当响。 “那就张懋,九岁,虽然小了点。”朱祁钰点头。 张輗、张軏长长的松了口气,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倒是颇为玩味的看着这二人,他们这么晚了跑一趟,就这么点要求吗? 张輗、张軏谢了恩之后,却互相看了许久也不说告退,也不说话。 张軏多少有点军功在身,他站了起来说道:“陛下,前土木堡惊变之后,五军都督府总督、都督、提督、总兵、参将、指挥使,甚至连千户、小都统,都折损在了土木堡惊变之中。” “这次的京师讲武堂,各恩荫勋贵,都是牟足了劲儿,可是…陛下也知道,之前放马南山,各家各门,久不习武艺,臣实在是怕他们争不过那群悍兵呀。” 张輗、张軏这次来,可不仅仅是为了英国公恩荫承袭之事,更是代表勋戚来的。 张懋还小,他们自然是英国公府的话事人,几乎所有的勋贵都看着他们呢,他们自然要来探探陛下的口风。 朱祁钰先是严厉的说道:“武备之松弛,朕见痛心不已,五日操练,一日不到!骑马一里,马就惊了。” “这就是我们大明的勋贵吗?” “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不思进取,整日赌博狎妓为乐。” “难道这天底下的仗,都跟着太宗文皇帝打完了吗?难道这天底下的功勋都跟着太宗文皇帝立完了吗?” “还是觉得当年的仗,都被祖宗们打完了,现在不用打了?” “勋戚乃皇室肱股!你们烂了!这天下还能好的了?” 朱祁钰说的是一个现实,大明的五军都督府在土木堡之战中,折损大半,兵权临时交给了兵部,于谦压根就没想着把持军权,京师之战后,直接去了山外九州巡查。 可是五军都护府的勋戚们,却无法补足这些阙员,甚至面前这两位,勋戚之首张輗、张軏,一次都没提过要把京营的控制权要回来。 只想要特权,却不想承担责任。 朱祁镇依旧在迤北,瓦剌人一次不胜,甚至可能来两次。 瓦剌人随时可能会卷土重来,这些勋戚子弟知道,自己怕是没有于谦那个本事,干脆提都不提。 不争气啊! 朱祁钰为了不让军权旁落,设置了京师讲武堂,总算是把军队将领的任免,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现在两人深夜找到皇帝,居然是为了让自己给他们在京师讲武堂的考评里,开后门! 朱祁钰当然怒火中烧。 “陛下息怒。”张輗、张軏赶忙说道,但是除了息怒这两个字,他们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朱祁钰缓了两口气,面色稍微缓和了些说道:“行了!如果无法通过考校,就继续留到下一届,继续考校,什么时候过了,什么时候结业。” 宽进严出,是京师讲武堂在两份名单都准了之后,必须执行的标准。 将熊熊一窝啊,不能拿着军士的命,给他们练手去。 考校不过怎么办,留级呗,还能咋办? “谢陛下隆恩!”张輗、张軏大喜过望,赶忙谢恩。 朱祁钰又恢复了些许的严厉,带着几分警告说道:“若是无事,就先退下!” “你回去好生督促他们,留级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朕可是要写大字,贴在讲武堂的大门前面!让全京城的人都看看!谁家的儿子,这么不争气!” “臣等告退。”张輗、张軏赶忙行礼离开。 只是出了郕王府的门,他们二人面面相觑。 留级倒是保住了里子,可是就会丢掉面子呀!尤其是还要贴在讲武堂门前。 “这要是留级了,怕是要沦为整个北京城的笑柄!”张輗叹了口气。 张軏却摇头说道:“那也好过把脑袋,丢到迤北去。” 张輗愣了愣,怅然若失的点了点头,戎马一生的大哥,为国征战一生的英国公张辅,却是连具尸骨,都找不到了。 朱祁钰则是坐在书房里,勋戚的顽劣,也是从正统朝开始的。 你皇帝都不每日操阅军马,那人性天然就有懒惰,你家的江山,你家的京营,你都不管了,让个太监代替。 上行下效,自然是有模有样的学。 恢复京营可不是空喊两句,除了恢复军士的操练程度,自然也要恢复大明军的军将,恢复组织度。 朱祁钰天天去京营里,每天都要去,希望勋戚们,也能长出点志气来。 “陛下,热水烧好了。”兴安看到两位都督走了,赶忙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嗯,好。”朱祁钰站起身来,向着洗澡房走去。 盘子里的澡豆五花八门,其中有一种澡豆掺了点硫磺,虽然有股稍微刺鼻的味道,但是却可以有效的杀灭细菌、真菌、霉菌、螨虫。 一月仅仅使用两次,即可预防很多皮肤病,还能抑制皮脂分泌,减少粉刺、痤疮。 汪美麟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就是澡豆的味道。 这也算是朱祁钰的一个小发明,硫磺很常见,掺和到澡豆里,也不需要太多,确可以大幅度减少皮肤病。 真菌感染在这个年代可是无解的,朱祁钰这个小发明,绝对算得上生民之功。 兴安是个做买卖的好手,各种皇庄已经开始试着做硫磺胰子,专门用于皮肤病的预防工作。 朱祁钰沐浴更衣,便回到了卧室,他刚推开门,一阵香风就扑倒了朱祁钰的怀里。 “陛下…”汪美麟一声嘤咛,眼底全是期盼之色,而且颇为惊喜,眉目含情,脸上千娇百媚,脸颊上带着些许的红润,细微的喘气声中,透着她的紧张。 古代的皇帝不早朝,是有道理的。 这谁顶得住?拿这个考验皇帝? 第121章 大明天下无敌 床幔重重落下,灯光摇曳。 汪美麟整个人都在颤抖着,陛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的时候,她没有打扰,这好不容易空闲下来,那自然是要…榨干他了! 她现在迫切的需要一个儿子,来巩固她的皇后之位。 眼看着他的夫君朱祁钰的威望越来越高,支持者也越来越多,朝中已经有一些人在串联着,要立侧室杭贤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了。 这对她的后位,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她极尽迎合,就是为了给陛下生下一个儿子来,母凭子贵,到时候,她的地位才固若金汤。 当然,她的男人在京师之战中,披坚执锐,亲履兵锋,一往无前!朝政由乱而治,戡难保邦,奠安宗社! 其圣名喧嚣于街头巷尾,大明的新皇帝,英主之名渐盛。 这样可靠的男儿,哪家的女儿,又能不喜欢呢?她自然是要看好了,拴牢了。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已经是习惯了,依旧是在五更时分醒来,坐起来的时候,腰一酸,又躺在了床上。 好家伙,比之前德胜门外亲自披挂上阵,还要累。 “陛下,可是醒了?”汪美麟听到动静,就立刻醒来过来,她俏颜如花,用一只手撑着脑袋,另外一只手,又开始胡乱游走。 朱祁钰表情为之一顿,他赶忙说道:“今日还要去校场授勋,这要是阵前失仪,那是要闹笑话的。” “朕又不是铁打的,哪里经得起你这般敲骨榨髓!” 汪美麟掩着嘴角轻笑,突然凑了上去,轻轻吻了一下朱祁钰的脸颊,才笑着说道:“陛下可不就是铁打的吗?昨夜可是…嘿嘿。” 朱祁钰再次坐起了身子,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准备更衣。 汪美麟立刻站了起来,为朱祁钰穿着里三层外三层。 朱祁钰显然注意到了,汪美麟早上应该是起床洗漱过了,因为连头发都是打理好的。 “昨夜未睡?”朱祁钰穿着衣服,有些疑惑的问道。 汪美麟点了点头,眼睛里都是笑意,一遍系着衣物,一边说道:“昨夜睡前都二更天了,陛下睡了,臣妾一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这一直有股热乎劲儿攒在心头,久久不散,心悸的很。” “陛下昨夜只当臣妾是战场,任意驰骋,陛下凯旋而归,呼呼大睡,臣妾却是心鹿乱撞,怎么可能睡得着的呢?” “真是个冤家。” 朱祁钰穿好了常服,摸了摸汪美麟的头发,满是笑意。 “朕今日还有事做,晚上回来再战就是。”朱祁钰打趣了的说道。 汪美麟手一哆嗦,承欢这种事,就像是公牛犁地,老公牛当然犁不坏地,可是小牛犊儿、壮牛,那撒起欢来,可不是盖的。 朱祁钰吃过早饭之后,又询问了一番府里的大小事务,兴安事无巨细的汇报了一遍。 尤其是为汪美麟、杭贤、庶长子朱见济和女儿朱翠薇试菜的奢员,又换了几个身世干净清白的宦官。 什么是身世清白和干净呢? 就是诛九族的时候,就是像兴安这样子的,只能诛他一人,还得先帮他寻亲这种,那就是身世干净、清白。 “明天就是除夕了,派几个内监官的条件,去东、西舍饭寺看看,于少保说因为躲避兵祸的流民安置,要到明年开春才能处理妥当。”朱祁钰擦干净了嘴,颇为郑重的叮嘱道。 “臣领旨。”兴安俯首,想了想对着身旁的小黄门嘱咐了几句,将差事派遣了下去。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换衮服。” 明天是除夕,他今天要去西直门外校场授功赏牌,这是大事,他自然要穿衮服,还要坐辂车,前往大营。 这次是可是用了最隆重的仪式,有礼部尚书胡濙查阅卤簿。 盛服冠履,乘彼辂车,执大旗步履如常的力士,做先锋开路,缇骑护卫左右,教坊乐器盈路,宫人抬八宝九鼎,动一次,可不是小事。 这次虽然奇功牌是多数授予了武夫,可是多数文臣,都协同九门作战,运送粮草,安置百姓,做着后勤的事,他们也有几个有头功银牌。 这授功赏牌乃是头一次出现,乃是新朝雅政的范畴,领一块回去,别的不说,辟邪绝对是够用了。 毕竟现在坊间谣言,陛下乃是真武大帝转世。 再来瓦剌南下京师,京师人心惶惶,陛下以辂车声势浩荡,安抚民心,京师慢慢就会恢复以往安定。 胡濙自然是调度有司,和内署高度配合,终于把这授勋的事,在过年前办完了。 朱祁钰换好了衮服,这天子十二章的衮服和十二旒冕的顶戴,纡青佩紫,身上的挂饰,朱祁钰都叫不上名字来。 穿起来,那是相当的费劲儿。 穿好的时候,天边已经亮起了鱼肚白,太阳微微探出头来,金色的光芒照耀了整个京城。 在礼部尚书三请之后,朱祁钰站起身来,郕王府的大门缓缓打开。 朱祁钰一走,就觉得更重,身上叮叮当当的一直响,这身行头也只能大典的时候用,绝对打不了仗。 朱祁钰刚走出王府大门,教坊、太常寺的乐伎开始吹奏,恢弘之音在整个街道里响起,而一群舞姬在一个平车上,翩翩起舞。 这么多人? 朱祁钰一出门,只看到了一眼看不到头,乌央乌央的人头攒动。 为首的自然是文渊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以及在京文武,皆为盛装,一眼看不到头。 朱祁钰还远远的看到,在车队的最前面是四头白象拉着的先导车。 “这是做什么的?”朱祁钰有些好奇的看着一大群的画师也跟着。 兴安刚忙说道:“宫廷画师,陛下出巡,他们回头要画出来的。” “那白象是安南进贡的,不是说要组织象兵吗?陛下说让武清侯石亨检验,可是北地不适合象兵,就做了先导车。” 车队的最前面是扛着屈刀的骑卒,四头白象拉着的象车之后,是锦衣卫的缇骑,他们身着飞鱼服扛着仪刀,威风凛凛。 正中是一盏大旗,由石亨扛着,那是朱祁钰的龙旗大纛! 朱祁钰要坐的辂车,就有九六三之数,共计十八匹白色高头大马拉着。 “一二三四五。”他数了数,辂车一共三厢,五对儿负重轮。 他立刻心满意足了,五对儿负重轮,这看着就很稳当。 “天子出巡!”兴安立刻高声呼喊起来。 鼓声、锣声、瑟声声震天穹,朱祁钰迎着第一缕朝阳,踏出了郕王府。 这声势,连朱祁钰都吓到了,他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直到上了车,朱祁钰才松了口气,什么叫仪式感? 某些公知们天天宣传,欧罗巴那帮蛮子的仪式感,和大明皇帝出巡的仪式相比较,备显寒酸。 三厢车很大,足以容纳文渊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了,主要是在这个时间点,六部尚书多数挂着文渊阁大学士的名头。 朱祁钰倒是十分享受这种感觉,但还是说道:“胡尚书,所耗靡费,过了,过了,下次,下次,可不能这样啊。” “陛下容禀,陛下登基之时,正值瓦剌逞凶,一切从简,臣甚是惶恐。” “可陛下一向节俭,这好不容易有机会,自然是大肆操办了,还请陛下恕罪。”胡濙站起来解释了为何如此声势浩大。 胡濙奉行的和陈循完全相反,胡濙从来都是谁在皇位支持谁,所以这礼部尚书做了三十年,依旧是稳稳当当。 朱祁钰登基的时候是非常寒酸的,而陛下又比较节俭,这瞅准了机会,胡濙自然是要大办特办。 “平身。”朱祁钰点头,打开了车窗看向了街道两边。 百姓们都跑到了街上看热闹,朱祁钰打开车窗的时候,引起了阵阵惊呼。 一个骑在父亲肩膀上的稚童,面色颇为失望,嘟囔着:“这陛下也不是龙形虬髯吗!爹爹说陛下长得像头龙,骗人!” 朱祁钰恰好听到,嘴角牵起了笑容,对着稚童挥了挥手。 这稚童也是顽皮,也对着朱祁钰挥了挥手。 朱祁钰从百姓的脸上看到了很多的表情,但是比起之前,街上的百姓,则是由内心深处迸发出了一种力量。 那就是,大明还是那个天下无敌的大明! 他们的确是来看热闹的,他们想来看看,守住了他们家园,守住了京师,保住了大明江山社稷的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英气十足。 第122章 天道好还,人心效顺 朱祁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这些日子所有的忙碌,所有的尔虞我诈,所有的劳累,全都化在了这些欢欣鼓舞的笑容之间。 朱祁钰对着人群招着手,每当这个时候,都会爆发出一声声的欢呼声,石亨突然耸了耸肩膀上的龙旗大纛,高声喊道:“儿郎们!” “某起个头。”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起!” 石亨的临时起意,并不在编排之中,但是他一喊,大家都开始唱起了这首荡气回肠的歌。 朱元璋灭陈友定,天下局势已定。 大势已成! 朱元璋任命徐达为征虏大将军,常遇春为副将军,带领二十五万大明军队,开启了大明的北伐! 大明军队唱着这首《红巾歌》,踏平了徐州、沂州、安山、济宁、密州、蒲台、邹平、登州、莱州、汴梁、商丘、襄阳、开封。 大明军队的军队,高唱着这首歌,踏入了自北宋末年之后,汉军从未踏足过的领土! 黄河以北! 宗泽固守开封市,恶疾病逝之前,那歇斯里地的三声“渡河!渡河!渡河!”,终于,终于,三百年之后,在徐达手中完成。 汉军,再次踏上了北伐之路! 山西、陕西、河北、山东北部、倒头就拜! 所到之处,如同秋风扫落叶一样,收复了南宋梦寐以求的汉家十八省! 徐达用了多久? 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 洪武元年七月二十七日,徐达攻克通州,离当时还叫元大都、汗八里的北京城,仅仅四十里! 元惠宗令大臣监国,带领后妃、太子、公主自北门仓皇逃窜。 大明军仅用了一天的时间,用着高亢的嘶吼声,攻破了元大都的齐化门,入城,消灭元朝。 燕云十六州,再入汉人之手。 这首音律简单到了极致的歌,却是写满了五百余年燕云、黄河以北所有汉地故土百姓的血和泪。 他们脸上配字,妻儿为奴为仆的活了这么久,终于再闻王化。 当这首歌再次在大明的京师响起的时候,高亢的合声,直冲云霄。 朱祁钰站了起来,来到了辂车的平台之上,站在了辂车前的小台子,高亢的欢呼声,如同排山倒海一样,冲向了朱祁钰。 朱祁钰抓紧了凭栏,面对着声浪的冲击,平静的看着所有人。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 “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 “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天道好还,人心效顺!” 朱祁钰的车驾慢慢的驶离了京师,向着京外大营而去,身后的声音,才慢慢的平淡了下来。 他只感觉自己的背后都是冷汗,他其实只是觉得自己只做了一点点的工作。 杀掉了几个阴结虏人的家伙,帮助于谦疏通了通惠河,杀掉了一批倒买倒卖的奸人,打赢了一场在历史上本就该获胜的京师之战,何德何能呢? 百姓为何会如此的拥戴呢?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回到了辂车之内,看着车内的文渊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 或许胡濙都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或许胡濙只是想趁着过年之前,热闹热闹,散散一整年的晦气。或许胡濙只是想表达一下自己谁在皇位支持谁的态度。 但今天这个场面,是他们万万都没有想到的。 朱祁钰坐在主位上,若有所思,他忽然开口问道:“中山王当年从南京出打到北京,用了一年的时间?” 中山王说的是徐达,徐达的后人世袭了定国公、魏国公,虽然两公府不再执掌兵权,但是一直到明末,两国公府都有人承袭,未曾断过世系。 于谦稍微算了算,俯首说道:“回陛下的话,从北伐开始,中山王进北京城的时候,差不多是九个月。” 九个月。 朱祁钰用力的点了点头,才说道:“朕忽然想明白了,为何也先如此狂悖,破紫荆关就直逼京师而来,而且还颇为骄纵。” 瓦剌骄纵,这个问题,其实困扰了于谦,石亨、刘安、范广、孙镗等想不明白问题。 瓦剌第一阵,居然是骑卒冲击民舍,这不是找死吗? 真当大明军队手中的火铳,是烧火棍不成? 朱祁钰颇为感慨的说道:“自古以来,兵败如山倒,山倾之时,岂是人力可以阻挡的呢?” “土木堡惊变,二十万大明精锐阵亡,在廷文武折损三成有余,五十万民夫或逃或亡,太上皇被俘虏。” “换做朕是那瓦剌也先,那朕,也狂悖!朕,也骄纵!” “当时无论怎么看,大明就是栋破房子,只要轻轻踹一脚,大明就亡了。” “得幸,大明还有于少保挽天倾,朕心甚慰。” 于谦赶忙说道:“陛下拔擢贤才,延揽群策;收既溃之士卒,却深入之军锋。” “保固京城,奠安宗社,申严战守之师,尊养之礼有加,谗间之言罔入。” “实乃是,仁恩覃被于寰区,威武奋扬于海宇!” 朝臣左右莫不面面相觑,这于谦可是出了名的刚直,啥时候这么会拍马屁了?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千古奇闻了。 自永乐十九年进士及第,于谦就梗着脖子怼了已经老态尽显的朱棣,惹得朱棣颇为不快,欲杀之。 宣德共十年,先帝朱瞻基,屡屡因为于谦的数落,气的脑阔疼,朕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这龙椅要不你来做?欲杀之。 朱瞻基最后还是没舍得杀,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直接扔到了江西去巡按。 这一走,于谦离开朝廷十九年之久,虽然于谦不在朝廷,每次大朝会、朝议、廷议,却句句离不开于谦的奏疏。 于谦巡抚江西、河南、河北、山西、陕西等地,直到去年外任十九年,才被招回了朝堂。 难道十九年在外为官,终于学会变通了吗? 朱祁钰也有点愕然,这段马屁台词太长了,他愣了许久才理解了什么意思,看着于谦一脸严肃的模样。 这是认真的吗? “全仰来于少保料事如神,处置得当啊。”朱祁钰颇为感慨的说道。 于谦俯首说道:“全仰陛下之英武决绝,臣只是奉君命行事罢了。” 朱祁钰这才确信了于谦这番话的意思,就是将这些功劳都堆到皇帝的身上。 于谦是知道朱祁钰要动手干掉朱祁镇的,所以,于谦要给他的君王的威严,层层加码。 于谦也是在自保,京师保卫战的首功到底是谁?这种事他需要告诉所有人,是陛下! 朱祁钰的皇位越是稳固,大明的江山就会越稳固! 这一轮互相的吹捧,颇为有趣,朝臣们只是隐隐觉得不安,似是有大事要发生。 “新营到了。”朱祁钰感觉到了车驾停了,边走了下去。 呜咽的角声混着风沙,在京师外大营轰然响起,擂鼓震天。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朱祁钰忽然想起了这首诗,颇为感触。 京师之战开打前,他天天泡在京师大营里,不断的训练的日子,虽然苦了点,但是的确是最有趣的日子。 大明百姓是含蓄的,但是大明的军士是无比狂热的,当朱祁钰走出辂车的时候,整齐划一的声响,突然传来。 等在校场之上的军士猛地转过头来,猛击了一下前胸的甲胄,发出了砰砰砰的响声。 甲胄的甲片反射着朝阳的金黄,明晃晃的洒在了地上。 京营二十二万军士,整整齐齐的单膝跪下,齐声、高声呼和着:“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十万人高呼万岁,便是山呼海喝,震耳发聩! 朱祁钰看了一眼扛着龙旗大纛,跪在最前面的石亨。 不用说,这定然是石亨,早就演练好的。 石亨的马屁,不像文人的马屁那样,于谦那样,有那么多的拐弯抹角的词藻,平平仄仄的押韵。 石亨总是直接,简单而粗暴。 朱祁钰平静的伸出手来,喊道:“平身。”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大明京营现在,真的可谓是赤胆忠心。 朱祁钰走过了京营的军士们,在所有人渴望的眼神中,走上了讲武台。 讲武台下是掌令官,他们负责将陛下的每句话,分毫不差的传递给所有的人听。 掌令官的传递速度越快,代表军队的组织度越好,作战指挥,更加快捷方便。 当然朱祁钰是不会让掌令官去做那种机枪挪十米的事。 他从来不负责具体的作战指挥,他是皇帝,只需要告诉臣子们,他的目的是什么,就够了。 德胜门外是朱祁镇的龙旗大纛竖了起来,他不得不亲自上前线。 “将士们!”朱祁钰清了清嗓子,高声的喊道。 掌令官如同鱼龙一样在军阵之间穿梭着。 之前朱祁钰打算把自己的手伸到京营里去,让缇骑们每旬走访京营,来应对私役军士和克扣军饷之事。 他当时就留下了一个后手。 但是于谦大呼陛下英主也,就让缇骑去了,而且积极配合,这后手就没用上。 朱祁钰的后手就是这些掌令官,把这些掌令官组织起来,大有可为。 适当的时侯,可以赐下飞鱼服,让掌令官们挂锦衣卫的职…把锦衣卫建在百人队上。 第123章 胸章胸前挂(均订加更) “我们胜利了。”朱祁钰首先确定了瓦剌人溃逃,大明京师保卫战的胜利,这一肯定的事实。 这种宣布,让大明军士为之一阵。 但是朱祁钰话锋一转,再次大声的说道:“但是瓦剌人杀了我们二十万精锐,五十万民夫,京畿、山西、山东、河南,几乎人人戴孝,家家披麻。” 朱祁钰的神情是极度悲哀的,他为大明如此多的好儿郎,凭白无辜的死在了土木堡之战中,感觉到了悲痛。 “朕在京师之战前,就曾经跟于少保讲,终有一日,朕必将手提七尺长剑,将瓦剌人挫骨扬灰!” 朱祁钰永远记得京师满城缟素的那一天,那是大明的耻辱的烙印,这种烙印,只有血债血偿,才能够洗刷。 大明以武立国,摧枯拉朽的摧毁了元朝暴政,但是现在,大明被瓦剌人骑在脖子拉屎。 只有将其彻底的物理意义上的毁灭掉,便不会有人记得这份耻辱了。 “杀!杀!杀!” 大明的将士在听到了大明皇帝的话,便有一小部分人,大声的怒吼了起来,随着怒吼声越来越大,便汇聚成了一股海啸般的声浪,在整个京师的上空盘旋。 京师之战,大明军大获全胜!他们现在的确有信心,未来有一天,跟随他们的皇帝陛下,驱长车,征伐塞外! 灭掉瓦剌!扫庭犁穴! 声浪一波接着一波,喊杀声震天动地,朱祁钰却是岿然不动的站在了点将台前,看着怒吼的京营军士们,面目变得狰狞。 这是耻辱,每一个大明人都深切的知道。 大明的好儿郎!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军士们,略微有些感慨,大明现在上下一心,对瓦剌之恨,刻骨铭心,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在原来的历史线上,于谦不止一次的上书,请求北伐,比如景泰三年的时候,瓦剌人和鞑靼人,终于连表面的和平都无法维持了,在草原上展开了决战。 大明收到消息,于谦立刻要求北伐,但是他的想法,遭到了激烈的反对。 这种反对,除了是忌惮土木堡惊变的重演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朱祁镇在那时候回到了京师。 朱叫门一回到京师,南迁派、迎归派的臣子,立刻马上就找到了他们簇拥的中心,在朝堂上,形成了一股势力。 这股势力,让明代宗和于少保二人焦头烂额,无法北伐,最终瓦剌坐大。 而后朝堂党争纷纷扰扰,大明再无北伐之志。 朱叫门复辟之后,解散了于谦组建的以备操军和备倭军为核心组建的十团营,不设京营,直到成化三年,朱见深才在反对声中,重建十二营。 朱叫门复辟,大范围的清洗了把总以上的军官。 北伐,远征大漠,即便是后来的皇帝有心,也变得愈加无力。 大明皇帝的军权,大明皇帝的蛋蛋,到底是怎么被文臣们攥住的? 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但是朱祁钰深知一点,那就是…朱叫门不回京师,就不会溃烂到不可弥补的地步。 尤其是他还弄了个京师讲武堂。 朱祁钰伸出手来,慢慢的压了两下,他深吸了口气说道:“赏罚分明,是朕应该做的,为了表彰此战作战英勇军士,特设功赏牌,希望激励我大明军士,英勇杀敌。” 朱祁钰让人拿来了奇功牌。 奇功牌并不是很多,一共二十块,宦官们早就准备好了檀木托盘,托着做好的奇功牌,来到了点将台之上。 “大明少保、兵部尚书、总督京师军务于谦。”兴安拿出了一个敕喻,大声的喊道。 于谦一步步的走上了台,来到了朱祁钰的面前,朗声说道:“臣受之有愧。” “于少保客气了。”朱祁钰拿起了一块檀木盒里的圆章,亲自给于谦挂在了胸口。 “锦衣卫指挥使卢忠等一十二骑。”兴安再次喊道。 这一次是绣春刀的锦衣卫授勋,一共十二人,夺旗之功,瓦剌人竖起了朱祁镇的龙旗大纛,这龙旗大纛是被冲阵的一十三骑夺下。 不是十三骑吗?怎么才十二个人? 朱祁钰打头阵啊…他总不能自己给自己颁个勋章,那岂不是真的成了勋宗了? “缇骑辛苦,跟着朕去卖命。”朱祁钰挨个给这十二人,别上了奇功牌。 看着这样式,就极其满意。 有两名无名缇骑缺席了,他们是授勋之事上,唯一带着面甲的人。 他们没有姓名,他们绝对的忠诚。若是死了其中一人,就会有人递补。 这是朱祁钰手中最忠诚的刀。 “臣等誓死追随陛下,肝脑涂地,有死无生!赴火蹈刃,义不容辞!”十二骑在朱祁钰的面前,是极为激动的,他们半跪在地上,大声的喊着。 “平身。”朱祁钰示意他们站起来,以他对卢忠的了解,这个粗胚,这几个词,怕是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 “京师总兵官武清侯石亨、都督同知范广、广宁伯刘安、京师副总兵孙镗、宣府总兵、昌平侯杨洪、大同总兵官郭登!”兴安再次喊道。 杨洪和郭登虽然已经不再京师,但是他们的亲眷都在,这是将领带兵在外的传统了,自然会有人代为授勋。 杨洪是长子杨俊,那个身中十七创,重伤差点死掉的好儿郎。 朱祁钰挨个将奇功牌,挂在了这几位新晋侯伯的勋贵们胸前。 “诸将下马陷阵,勇往直前,该得此赏。”朱祁钰对他们的战功,再次做出了肯定。 下马陷阵杀敌。 就代表着爷不打算跑了,就在那儿,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作为将领,他们其实不需要冲锋在前,但是他们还是身先士卒。 这就带来了一种效应,那就是跟我冲和给我冲的差别。 十九块奇功牌授勋完成,朱祁钰站在台上,继续说道:“生擒达贼或斩首一级者,皆与头功牌,若是力战而亡,悍不畏死,亦授头功牌!” 这一次就是掌令官们将头功牌按照早就确定好的名单,按名单发给了军士。 沙场点兵之后,锦衣卫会拿着头功牌,到战亡的家中安抚将牌子给到家属。 稍微有些喧闹之后,校场慢慢的安静了下来。 朱祁钰再次高声喊道:“虽无前功而被伤者、守战有力者,与齐力牌。” 这次的齐力牌,约等于集体三等功的味道。 京营几乎人人有份,就连一些文官都有。还有一些参与到了守战的工匠、自备鞍马效力的百姓、捐赠粮草的商贾等等。 自备鞍马效力的百姓有多少? 于谦的不完全统计大约有三万余人,实在是太多了,于谦不得不最后都让石亨校检,确有勇力才会编军。 当时人心惶惶,石亨怕有奸细,最后一共入编不到三千人。 当然,也是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奖罚分明。 一些人,在作战之中,舍弃了军士自己逃跑,导致了大明军陷入苦战,阵亡一万余人。 此人便是都指挥魏兴。 魏兴在西直门外杀贼,与孙镗不合,先行回营,于谦上奏死有余辜,但敌未退,当先杀贼赎罪。 朱祁钰却令锦衣卫拘到了北镇抚司衙门。 仗打完了,魏兴,也该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了。 朱祁钰本不想在如此盛典上杀人,本来打算留到过年之后,可是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把人砍了得好。 西直门外,民舍被攻陷,大明军队退到城墙之下苦战,若非石亨及时赶到,西直门外两万军,怕是要死伤殆尽。 即便是如此,依旧战死战亡了一万多人,连孙镗都中了三创,到现在肩膀都没好利索。 既然敢不尊将令,私自回营,导致战败,那没啥好说的。 取人头一用,申严战守之师军令! 于谦做事还是有点见不得血,朱祁钰则不同,他对这种事,是零容忍的。 德胜门他朱祁钰带着缇骑新胜,累的脚都走不动了,刚趴下睡了一会儿,西直门差点就战败了! 他能放过此人? “带上来!”朱祁钰大声的喊道,缇骑们将魏兴推搡到了阵前。 于谦掏出了一份早就写好的奏疏:“都督魏兴侵盗军资十七万银,朋比为奸,不尊号令,好舌利齿,妄为是非,挑拨军士,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是为悖、构、谤,按例当斩!” “臣请命,枭首示众!” 第124章 大阅 朱祁钰是有些失望的。 十七禁五十四斩,执行这个本来是五军都督府的事,但是五军都督府的话事人,英国公张辅的两个弟弟,实在是弟中弟。 这事从来没在朱祁钰面前提过一次,朱祁钰交待五军都督府查办魏兴,可是两人上奏言情,请陛下网开一面。 朱祁钰只好交给卢忠和于谦查办了。 这一查,就查出了魏兴喝兵血、私役军士、贪墨军饷的事儿,一共十七万两白银,整整齐齐的藏在魏兴家中的地库里。 得,证据确凿。 锦衣卫缇骑卢忠手里高声说道:“京营忻城伯赵荣不赴营操练,以致军容不整、纪律全无,士卒喧哗、行伍错乱。” “镇守山海、永平总兵官应城伯孙杰,素无将略,不恤人难,士卒嗟怨,军政废弛,广宁战危,临阵怯战。” “臣以懈、欺、背、误四罪,请斩二人!” 如果说英国公府张辅那俩弟弟,觉得魏兴不好对付,不愿意得罪人,这边将孙杰,张辅那俩弟弟,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拿去!” 魏兴的表情甚至是有点释然,他带着枷锁向着皇帝行了个礼,随后转身跪在了大明军士的面前。 等了两个多月,忐忑不安、终日惶惶那股劲儿,已经过去,这漫长的等死之路,终于等到了头,心里却像是放下了块石头。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战败者死,他导致了西直门外的大溃败,差点给了瓦剌人可乘之机。 但还是有点怕啊,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这一刻终究来到的时候,他还是有点吓得颤抖了起来。 “咔嚓。” 颈椎骨开裂的声音响起,魏兴只觉得一股剧痛,自脖颈传来。 但是还未喊出声来,就只听咵的一声,天旋地转。 在最后的意识里,他看到了那些恨他的军士们的脸庞,更看到了朱祁钰对他的怒其不争。 最后一丝想法,大约是后悔。 魏兴三人,人头落地之后,很快的被清理干净了。 军队,还是要奖惩分明,军心才能稳固。 十七禁五十四斩,于谦没开玩笑,朱祁钰同样没开玩笑。 这次的授勋并没有马上结束。 在举行完了授勋仪式之后,就是春秋大阅。 春秋大阅,是历朝历代的规矩,每一朝都不太相同,核心的规矩就是随天子心意。 天子说阅,那就阅。 朱祁钰将此次的授勋和大阅安排在了一起。 这次的大阅的目的,非常的简单明了,就是安定京师人心。 京营没了,京师人心汹汹,虽然京师之战,大获全胜,但到底具体什么情况,因为在城外发生,众说纷纭。 自早上开始的大阅在恢弘的军队的号角声中,正式开始。 撕裂长空的号角声,惊的天边的苍鹰都仓皇逃离,而军队在不断的大声号令之下,动了起来。 开始自进京以来,所有的训练成果展示。 包括了骑兵包抄、步兵突击、步骑合击等项目,这些带有实际训练科目的效果,就是在西直门巨大的校场上,带起了无数的烟尘。 战术项目表演结束,就是大明军队的火器阵营了。 一辆辆的大将军炮在旗兵挥动旗帜之下,骤然轰鸣,实心铅弹,飞射而出,落在了预定的地点,壕堑上的草人阵型被砸的粉碎。 子母炮、虎威跑,一窝蜂,开始了第二次的轰鸣,再次落在了已经被砸碎的壕堑之上。 而紧接着就是大明挑选了精锐重组的神机营的火铳手,再次展现了大明火铳手的精锐。 大明军因为训练不足,之前的射击方式,是神机枪前十一人放枪,中十一人转枪,后十一人装药。 隔一人放一枪,先放六枪余五枪,备敌进退。 前阵放者即转空枪于中阵,中阵转饱枪于前阵,中阵转空枪于后阵,装药更迭而放次第而转。 那是因为训练的时候,只能部分的人专门训练放枪,部分的人专门负责添药物,而训练最差的负责在中间转枪。 但是这次的新神机营的射击,已经变成了全阵放枪,前阵趴伏在地,中阵半蹲,而后军站立的排队枪毙惯用军阵。 这一次的展示,无论是填装速度,还是精准度,相比较清风店之战,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如果再次面对瓦剌人冲阵,不会那么的狼狈不堪。 清风店占据有利地形,还被瓦剌人扑了上去,大明的火铳的威力,根本没有展现出来。 但是今天这次的大阅,又经过了两个月的训练,终于变得有模有样了起来。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神机营人数不多,只有不到三千人,但是仅仅这三千人,在战场上的击伤杀能力,绝对不可小觑。 而后缇骑们骑着飞鱼服在战场上驰骋,他们掏出了背上的火龙枪,这是一种大明专门的马军火铳。 当然不是三亿鼠标的梦想里面的火麒麟,这玩意儿由六个硬纸筒,连接中心紧缚在一起。 筒中装爆药,在底部用木马塞紧,每筒装箭数枝,用老竹削长五寸,如弩箭样,然后点燃击发。 有点类似于多重箭的味道,但是这玩意儿的威力,属于大明火器探索路上的失败品,非常像是骗补助的。 火龙枪,因为过长,在战场上,属于一次性产品,使用的是竹削弩箭,其实射程和威力都不太行。 但是大阅的时候,跟放烟花一样,嗖嗖嗖声势颇为壮观,缇骑们打火龙枪,完全就是为了节目效果,烘托氛围。 毕竟这玩意儿万箭齐发的时候,那是真的热闹,声光效果俱佳。 缇骑作为仪军,也充当着大阅之中,气氛组的效果。 但是随着烟尘落去,紧接着出场的缇骑手铳队,就不是开玩笑了。 缇骑手中的手铳,是燧发枪。 让朱祁钰颇为可惜的是,大明精钢战略,到现在依旧只能武装锦衣卫缇骑,这已经打掉了所有的精钢库存。 填装速度和射击精度让人瞠目结舌。 朱祁钰颇为满意的点头,缇骑的骑战手铳作战,已经相当的成熟,作为手枪队,戳戳有余了。 随后是安南枪方阵,安南枪是一种抬枪,需要两个人一起使用,也叫长铳,或者边铳,适合于城池阵战使用。 安南枪乃是张辅在平定安南的路上,发明创造的火铳,安南枪可安南,因为枪膛较长,铅弹打出去之后的尖啸声,颇为刺耳。 不过安南枪的演示中,出了意外。 安南枪是典型的火门枪,点燃火门引火药,引火药点燃药室里的发射药击发。 但是在击发的过程中,因为是逆风,引火药吹到了瞄准的军士的眼中。 朱祁钰可是亲自上过战场的主儿,逆风一吹,他就立刻叫停了演练,让军队的医倌,取了清水让军士们洗眼睛。 虽然大阅因为风的原因,出现短暂的暂停,但是很快,大明的军队就开始了继续演练。 继续出场的还有一窝蜂,大号的霰弹枪,由大明最早的碗口铳发展而来的一种火器,近战守城的利器。 火龙车,在宋朝猛火油柜的基础上,做的一种,两对儿负重轮的火焰喷射车,不过这玩意儿用起来,的确是有点吓人。 火龙阵阵,能喷五六步那么远,近战神器。 当太阳升到半空中的时候,演练终于结束,虽然安南枪的演练中,发生了一点意外,但还是非常顺利的完成了。 军队扛着牙旗,站在原地,等待着大明皇帝的检阅。 朱祁钰已经换上了常服,翻身上马。 他骑着白马,而不是战马,他的战马确实不好看,还有点矮小,打仗厉害,但是典礼还是白马居多。 他路过了京营二十万军的每一个人。 “都是大明的好儿郎啊。”朱祁钰由衷的说道。 他作为大明的新皇帝,对大明的这次的大阅非常满意,但还是颇为遗憾。 今非昔比,往日的大阅比这个要威风太多了。 第125章 在朱棣头上动土 朱祁钰非常遗憾,他遗憾大明雄风不在,今天的大阅,远不如初了。 永乐十九年,朱棣组织了一次超大规模的春阅。 四夷馆组织了二十七个国家,超过六百多人的使团,进行了超规格的代号“狩猎”的春阅。 朱棣派遣三大营精骑,带着这六百人的使团,从嘉峪关出发,沿途参观了大明的九镇边军,随后再乘船至浙江上岸。 在浙江、河南、山东、江苏等地,进行了人文的“观光旅游”,宣扬中华文化的源远流长的同时,还展示了大明之富硕。 随后在第二年,六百人的使团,来到了怀来,狩猎正式开始。 那次的京营共计十万精锐参加,持续月余,宣扬大明之国威。 帖木儿帝国的副使盖苏耶丁,曾在回忆录里坦言:“我不得不承认,帖木儿大帝,死在东征的路上,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这使他保全了一生的英名。” 帖木儿是中亚小霸王,建立了帖木儿帝国(今阿富汗附近),曾经号称百万大军,要反明复元,号召蒙古旧部,再塑大元荣光! 结果东征没过多久,帖木儿,就死在了路上。 朱祁钰的这次春阅,参加人数看似是二十二万,其实只有不到两万人,参加了实际的演练。 规模上比“狩猎”要小很多,而目的也只是安抚京师,而不是宣扬国威。 立意上,也比太宗文皇帝逊色数筹。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他要走的路很长很长。 他屏气凝神,目露凶光,大声的喊道:“将士们,终将有一天,形势会逆转!” “我们必让瓦剌人,用他们的子民、用他们的鲜血、他们的土地!血债血偿!” “大明,天下无敌!” 朱祁钰为何要这么大张旗鼓的操办这场大阅,他的目的自然是京营枕戈待旦,一旦瓦剌人露出了破绽,必驱长车,破瓦剌人,追杀至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大明和瓦剌只能有一个活着。 如果他这个皇帝,都没有了这个劲头,那朝臣们会懈怠,大明军队会懈怠。 土木堡一役,死亡的冤魂,则再也不会瞑目了。 是夜,朱祁钰回到了郕王府,依旧在思考着京营之事。 首先是火门铳应该全部更换为燧发手铳,或者改良旧铳。 否则打仗火药迷了眼这事解决不掉,那还说什么驱厂车,万里兵锋,尽灭西虏呢? 但是现在朱祁钰缺钢,尤其是簧片的弹力需求极大,王恭厂和兵仗局为了武装缇骑,已经用光了合用的钢料。 扩大生产,势在必行。 扩大钢料生产,就必须扩大燋炭厂,而扩大燋炭厂,势必要用到西山煤山。 西山,西山是当年朱棣亲自选定的地方,作为皇帝陵寝之所在。 后来却逐渐发现了煤山,京师百万,用炭用煤不计其数。 柴米油盐,柴字当头,这西山煤田之事,煤窑便逐渐多了起来。 即便是都察院禁止约束,锦衣卫们巡查,严禁私自开采在朱棣的头上动土挖煤,重罪不赦。 但是依旧是蔚然成风,窑井无数,获利极多。 内官监成敬去探看了一番,整个西山煤窑官窑只有一两座,而民窑却是铺满了整个西山。 朱祁钰料定,西山煤山已经被内外官豪势要们给霸占了。 朱祁钰断定了西山煤山被内外官豪势要之家所占据,与卢忠调查是相符合的。 卢忠手底下,一直在走访西山煤窑,虽然还没有盘查清楚,到底是谁的窑,但是卢忠已经摸到了不少的脉络。 锦衣卫不搞走访,那还是锦衣卫吗? 首先这建窑,首先就需要出工本,需要找力夫石匠,开砍成井,掏水数十日,才能下腰,若非内外官豪势要之家,绝对付不起这等工本。 大明有祖训:凿山伐石之禁。 可见开煤窑赚钱啊。 所谋之丰厚,连勋戚势要之家,都不顾皇明祖训的约束,在朱棣的头上动土开窑! 马圣曾经说过: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大胆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 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 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 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上绞架的危险。 显然为了赚钱,一些人已经疯癫了,即便是被抓到要砍头,也要私设窑井,偷偷采煤。 这玩意儿到底有多赚钱? 朱祁镇,大明战神朱叫门,曾经在正统十二年四月,令英国公张辅,在卢沟河东,设立煤窑,后来被都察院抓到了小辫子。 都察院立刻就开始弹劾英国公张辅,不顾皇明祖训,凿山伐石,请求责罚。 朱叫门一看事情败露,就立刻申斥张辅,命其关停。 连皇帝都要下场设立煤窑。 朱祁钰为何会知道这么隐秘的事情呢? 郭敬留下了一本账本,账本上郭敬搞走私钢羽的钱,流向了朱叫门的口袋里,张辅的这笔账也记在上面。 朱叫门这家伙在坑自己人,总是有一手的。 张辅戎马一生,南征北战,虽然家财不厚,但是历来封赏不断,而且英国公府自张辅封公以后,家教可谓是森严。 一直到最后一代英国公为崇祯皇帝战死,英国公府从未仗着自己勋贵之名,作奸犯科,从来没有对不起大明。 除了这个事。 这等在朱棣头上动土的事,若非朱叫门,张辅又怎么会毁自己一生的清誉呢? 最后,朱叫门把这个为大明征战一生将领坑死在了土木堡,连个尸首都寻不到了。 朱祁钰愣愣问道:“兴安啊,岳谦和季铎的使团到了瓦剌吗?没有任何消息吗?” “嗯。”兴安挑亮了烛台,俯首说道:“陛下,瓦剌那边似乎是有些犹豫,一直没让岳谦见到太上皇。” 朱祁钰一直在盼望着朱叫门死掉的好消息。 “陛下眉头紧锁,可是为了西山煤窑之事?”兴安犹豫了片刻问道。 朱祁钰点头说道:“是,胆大包天!敢在太宗文皇帝头上动土,也不怕太宗文皇帝夜里托梦,杀了他们。” 兴安露出了一丝笑意说道:“那臣来办,卢忠四处走访,窑民苦楚,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具体给谁干活,经纪买办横行。” “可是臣知道啊。” “你知道啊?”朱祁钰坐直了身子,来了兴趣。 兴安觉得自己这个大珰是不合格的,陛下是天子至尊,整日里为这些个琐事头疼,那不是陛下应该思虑的事。 陛下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把瓦剌人杀的干干净净,如何重振大明之威,如何让大明万代永昌,如何多生几个孩子。 这些狗屁倒灶的事,让陛下皱眉,是他们这些臣子的失职。 他俯首说道:“知道一二,交给臣办,臣在上元节之前,把这事给陛下办妥贴了就是。” 兴安可不是说大话,他继续说道:“臣掌控着燕兴楼,陛下有所不知,京师里别的地儿臣不敢说,但是这燕兴楼的消息,最为灵通。” 朱祁钰立刻明白了,兴安应该是大体上掌握了一些确凿的消息,但也是消息,不是证据。 他十分确定的对兴安说道:“兴安,只有国家这艘船,是从顶上漏的。” 这是当初他看英剧的时候,记住的一句话,却在大明身上应验了。 即便是按照最朴素的宗族礼法,跑去皇帝的皇陵头上动土开窑,那也是大不敬之罪。 但是他们不仅开了,而且肆无忌惮的赚钱。 要不然朝臣们喜欢朱祁镇呢,朱祁镇让他们赚钱,自己也赚钱。 兴安暗自琢磨了一下这句话,长揖俯首说道:“陛下说的是,臣必然把这事给办得妥帖了。” 船会从顶上漏吗? 一般而言,船都是从底下开始漏水,但是国家这艘船不是,是从顶上开始漏的。 兴安离开了书房,大老远就看到了汪美麟站在别院门前,张望书房的灯光,看到兴安的时候,赶忙招手问道:“陛下可有国事操劳?” 兴安这一句,都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了,自从陛下开始监国,汪美麟和杭贤就时常在这别院门前站着,问的问题都是一样的。 这好不容易陛下闲了下来,汪美麟这望夫石也终于化成了绕指柔。 兴安赶忙俯首说道:“陛下没有国事操劳,也没有朝臣接见,今天的奏疏也批完了,陛下刚才想了点儿事儿,不过也想明白了,皇后千岁,现在可以去了。” “皇后千岁可以派一婢子守着就是,不必每日前来。” 汪美麟笑了笑,向着书房走去,嘴角带着窃喜,兴安哪里懂女人的心思?这要是派个婢子过来,万一陛下看上婢子怎么办? 她每天来,就是乐意,每天远远的看一眼,也是极好的,心也会安定许多。 “夫君。”汪美麟走进了书房之内,还带着香风,便走到了朱祁钰面前,怯生生的行了个礼。 她连眼角都带着笑意,怯生生的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朕安,平身。”朱祁钰仔细打量下汪美麟,这副俏生生略微有些御姐的脸庞,满是羞红,目若秋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期盼,灵动的眼眸里带着活泼和俏皮。 看来,今天免不了一场恶战了。 第126章 什么叫专业 汪美麟双手放在身后,探着身子,满是好奇问道:“夫君在写什么呢?” 朱祁钰吹了吹墨迹,将那本大黄色的奏表合上,笑着说道:“过几日,不是要太庙祭祖吗?” “朕写给祖宗的东西。” 朱祁钰显然不打算让汪美麟看,君不密则失臣,他写的内容,如果汪美麟看了去,反而担心。 “该歇息了。”汪美麟眉目含情的看着朱祁钰。 陛下这军阵历练,每日操阅兵马,眉宇之间的英气越发深刻,若是水中之旋涡一样,深深的吸引着她。 朱祁钰还年轻的很,身体恢复的快的很,现在自然是生龙活虎。 他点头说道:“兴安。” “啊,兴安好像是有事情要忙,朕让成敬去烧点水去,先去沐浴,你先回房间等朕。” “臣妾领旨。”汪美麟站起身来,却没离开,抿了抿嘴唇,眼眸翻动。 她颇有些大胆,但还是非常低声的说道:“臣妾伺候夫君沐浴。” 啊? 这… 拿这个考验皇帝,是! 朕可是久经考验的战士! 朱祁钰想了想,这郕王府必须得加个大浴池了,迫在眉睫的需要啊。 当然,会不会被朝臣们怒喷为酒池肉林? 亡国之君,酒池肉林不正常吗? “夫君?”汪美麟的这个提议可为是十分大胆,但是她却没有躲闪,直勾勾的看着朱祁钰,颇为动情的说道:“夫君整日里忙忙碌碌,臣妾见一次都不易。” “夫君乃是一国之君,为国事操劳,臣妾自然不可拦着,但是夫君现在已然无事,臣妾,便是一刻也不想分开了。” 汪美麟还以为朱祁钰以为她放浪无状,本来就水汪汪的大眼睛,沁出了两滴泪来,顺着洁白的脸颊滑落。 这些日子里瓦剌人逞凶的惶惶不安、久久不见郎君的日思夜盼,整日里忐忑担忧,种种情绪糅杂在一起,便是她此刻复杂至极的心情。 朱祁钰不懂女人泪,学校不教这个啊… 他的确是不懂女人心,也看出来了汪美麟那期待和痴缠。 还有那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悲苦。 女子人生最好的几年,会匆匆而过,等到人老珠黄了,皇帝有了新欢,即便是名义上是皇后,又有几日能够同床共枕? 汪美麟本来以为自己嫁的是个闲散的王爷,结果现在成了皇帝,她整日里惶惶恐恐。 这也就算了,近日里,朝臣们要为陛下选秀女之事,也开始有了苗头。 皇帝,需要子嗣,朱祁钰需要,朝臣也需要陛下有子嗣。 但是老朱家这人丁不旺,也是老毛病了。 朝臣们的想法是,广撒网,多捕鱼,捞到一个是一个。 朱祁钰笑着说道:“没,朕只是在想,建个大浴池,明天就让兴安办。” “啊?”汪美麟有点错愕,随即展颜一笑,心底那些女人心思的小担忧尽去,她这一笑,仿若是春风拂过大地,那俏丽而富有灵气的白色梨花。 久经考验的战士,根本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夫君,今天听说京师大营有大阅!热闹不热闹啊!”汪美麟知道了朱祁钰没有嫌弃她的放浪无端,便放下了心,走到了朱祁钰的身后,给朱祁钰松了松肩膀。 她知道陛下累,国事繁忙,每日还要操阅军马,怎么能不累呢? 柔弱无骨的葱白双手,在朱祁钰的略有些肿胀的脑阔轻轻捏动,缓解着他一天的疲惫。 朱祁钰闭目养神,点头说道:“热闹,但是战斗力还是不如老营,再操练两年,弓马娴熟,铳阵不再误伤己方!就该收拾收拾瓦剌人了。” “夫君似乎非常关心军事,朝里肯定喋喋不休,说夫君穷兵黩武。”汪美麟略微撅着嘴说道。 夫君这个皇帝,本就不是夫君自己想坐的。 夫君尚在潜邸的时候,也是无心大事,整日风花雪月,花前月下,也是好不快活。 夫君的哥哥朱祁镇,这个皇帝的心眼比芝麻豆点儿还要小那么一些,若是夫君表现出对国事的丁点兴趣,那就是一顿申斥和减俸。 减来减去,本来一万石的俸,硬生生的折成了三千石,就这府上的宦官去领的时候,也要被百般的刁难,不给户部和宦官们吃饱,这三千石也领不回来。 结果太上皇御驾亲征,大败特败不说,自己的夫君还被赶鸭子上架,当了皇帝。 时局多么艰难?当时所有人都喊着天塌了,天柱震颤,坊间流言蜚语,喧嚣尘上。 夫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击退瓦剌,虽然是在于谦的帮衬之下,可是陛下在德胜门之前,那可是先登夺旗之功。 如此这般,那群臣子,还整日喋喋不休,说夫君是什么亡国之君。 她可是都听说了。 所以,她才会有点气。 “呼,舒服。”朱祁钰闷声笑了两声,抓着汪美麟的柔夷把玩了起来。 葱白的手掌有什么好玩的? 根据过来人的经验,那真的是非常好玩,不是手好玩,是人好玩。 这个好玩,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 “卢沟河上有座卢沟桥,卢沟桥上有不少的石狮子,爱妃可曾看到过?”朱祁钰问道。 汪美麟点了点头,吐了吐舌头说道:“好痒啦,不要玩了。” “臣妾小时候跟着父亲去踏青,看到过好几次哦。” 朱祁钰松开了汪美麟的手笑着说道:“那你过桥的时候,是扶栏杆过桥的吗?” 汪美麟认真的想了想说道:“不会。” 朱祁钰站起了身子,伸了个懒腰,继续问道:“那么,栏杆对你来说就没什么用了?” “当然有用了,没栏杆护着,掉下去怎么办?”汪美麟理所当然的说道。 朱祁钰点头:“这就是了呀,可是你并没有扶栏杆啊。” 汪美麟满是疑惑,这种类似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实在是绕的很。 她认真想了想回答道:“…可是…可是没有栏杆,我会害怕!” 朱祁钰洗了手,用了点胰子说道:“对咯,这就是了,我大明军士,就是那桥上的栏杆啊。” “朝臣说朕穷兵黩武,朕认了,朕对军士的确是爱护有加。但是爱妃你说,这桥上没有栏杆,它行吗?” “当然不行了!”汪美麟立刻点头,可是她立刻满脑门的官司,她愣愣的说道:“可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夫君一讲,臣妾一个妇道人家都明白了,他们不明白吗?” “土木堡惊变,天下哗然,京师二十万精锐,旦夕覆灭,京师人人素缟麻衣。” “就按陛下说的,军士乃是我大明的栏杆,那栏杆倒了,自然是要修啊,他们为何还要喋喋不休呢。” 朱祁钰笑了笑,揉了揉汪美麟的脑袋,笑着说道:“这么复杂的事情呢,交给朕。” “你以为他们真不懂啊,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怕朕握着刀呗,要把朕关进笼子里,他们好在笼子外面,耀武扬威。”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的事,他们没把朕关起来,朕就先把他们关起来再说。” 成敬在门外,也没进来,恭恭敬敬的喊道:“陛下水烧好了。” “朕知道了。” 夜生苍白云一道,西南至东北亘天,复化作三道夜云,夜中月生,夜云苍白晕,惶惶正天。 兴安先是叮嘱了府里的内侍小心伺候,十一缇骑,小心巡防外院,换了一身常服,又至门前,巡视了一圈郕王府的校尉。 这是他每天都要做的事,等到确定万全无碍之后,他趁着夜色,向着燕兴楼走去。 什么叫专业? 兴安管理的燕兴楼就是专业的情报搜集机构,早就过了宵禁的时候,但是燕兴楼内,依旧是歌舞升平,好不快活。 可是在燕兴楼一个小院子里,几个东厂的番子,正在奋笔疾书,记录下一切有可能的消息。 分门别类,将记录下的消息放入对应的箱子中,几个秉笔番役,将所有的消息,穿针引线,最后变成了成文确凿的消息,整理之后,钉在几个竖板上。 就会有专门的番子,每日取走这些纸条,走访调查,确认之后,再按不同门类,放进盒子里封好。 兴安走过了这些竖板,看过之后,将不甚重要或者已经过时的消息,摘下扔进火盆之中。 他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看到关于西山煤窑的消息,就顺手摘下。 等到走完这些竖板,兴安手中已经有十数条确凿的关于西山煤窑的消息了。 他将这些消息递给了等着的番子,让他们去核实。 兴安揣着手,将已经确定的情报,从盒子里拿出来,按个筛选,便已经心里有数了。 “陛下,是对的,触目惊心!这船漏的,千疮百孔。”兴安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窃国为私的虫豸! 跟一群虫豸在一起,怎么可能搞好大明朝政! 怎么可能让大明中兴!怎么可能让大明再次伟大! 兴安站起身来,向着楼上走去。 燕兴楼设计的极为巧妙,在燕兴楼内,有很多的暗道,这些暗道极其狭窄,不过两尺宽,从外面决计看不出什么。 兴安脱掉了鞋,挨个走过了这些包厢,突然停下了脚步。 第127章 夸,夸上天去!(均订加更) 燕兴楼的甬道昏暗狭窄,以夹道相连,这是燕兴楼搜集情报的重要手段,里面都是番子在偷听。 当然了那些个污言秽语,那些个香艳场景,对于番子而言,反而是一种痛苦。 陛下交待的金英随便找个地方给埋了,其实兴安悄无声息的埋了很多人,比如那个小黄门曹吉祥,那是太后的近侍,属于坏事的那种。 兴安也给埋了,还有曹吉祥的几个认的义子,全都和金英埋在了一起。 兴安脱鞋在里面慢慢的走着,站在甬道里的番子,一动不动如同死人一样,若非兴安走过,他们还会俯首行礼,还以为这些个是雕像。 一动不动的偷听,这些大明的勋戚、明公、缙绅、巨贾们讨论,就是这些如同泥塑雕像的工作。 兴安驻足,并不是听到了关于西山煤窑的事儿,而是听到了朝臣们讨论最近朝中局势。 这一听就是一群御史们,这群人最为饶舌,整日里喋喋不休,用陛下的话说,就是意见篓子,浑身上下都是意见。 他站稳了身子,便和大多数的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包厢里极其热闹,几个御史,过了宵禁的时候,依旧在这地方寻欢作乐,推杯换盏,言谈之间颇为激动,似乎是在大声密谋着什么。 一个人显然是喝的有点大,舌头都捋不直的说道:“陈总宪,这朝堂之上,武夫当道,整个朝堂都是乌烟瘴气。” “王老师父把权柄交于了于谦,于谦倒好,整日里为群武夫说话。” “最近又开始改良当年的军屯卫法,这不是瞎胡闹嘛。” 兴安听得清楚,说的是王直说了那句:一百个王直也比不上于谦,把权柄交给了于谦,于谦却不为文人们说话。 此话一出,包厢里立刻安静了下来,显然这位口中的陈总宪,才是这次的主角。 总宪,是左都御史的另外一个叫法,算是尊称。 徐有贞本就是总宪,他离京去治水了,都察院现在的左都御史空缺,现在有几个右都御史,都在争这个总宪。 兴安立刻就知道里面的陈总宪到底是谁了。 陈镒,是于谦举荐的人。 当时京师需要坚壁清野,陈镒出京师主持安抚京畿,收拢百姓入城,巩固城防,做的还不错。 也先带着瓦剌人仓皇出逃,陈镒又组织百姓安抚地方,因为是于谦举荐,陈镒愈加的招摇,常以总宪自居。 “万夫一力,天下无敌啊。”陈镒似乎是非常不屑的说道。 这是当初军卫法的创始人诚意伯刘基刘伯温的原话。 大明在这个时候,依旧清楚的知道,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也清楚的知道获得百姓的支持,有多么重要。 兴安一听陈镒说话,立刻确认了里面的人的确是陈镒。 陈镒笑了两声,说道:“陛下意图恢复天下军卫屯田,不就是想借这个势吗?陛下圣旨不可违啊。” 问话的人一听陈镒这么说,也是有些急切的问道:“这怎么可好,我们可是在京畿有不少的经纪,他们帮我们把持了数千顷田亩,这要是陛下的农庄法真的推行下来。那岂不是…岂不是太亏了吗?” 嘴上都是皇恩浩荡,心里却全都是生意经。 兴安在这燕兴楼待的日子久了,听得多了,也是感慨。 陈镒摇了摇头,颇为神秘的说道:“于少保说得好啊。” “于少保说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唯陛下一人公耳!” “于少保说得好啊!这天下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可是这农庄法可用一时,等到真的击垮了瓦剌人,大明江山鼎盛,到了马放南山的时候,兴文匽武是大势所趋。” “这一人公耳,介时也会私啊,此时此刻…” 陈镒话说了半截,但是问话的人,显然已经明白了陈镒话里话外的意思,大喜过望,拍桌而起的说道:“正如那,彼时彼刻啊!” “来,让我们为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共起一杯!” 酒杯相碰,包厢里却是热闹起来,但是显然有人和兴安一样,完全没听懂这此时此刻与彼时彼刻,到底像在了哪里。 “陈总宪,小人糊涂,这哑谜就不要打了,小人没听明白。”一个御史显然不懂,便问了出来。 兴安赶忙屏气凝神细听。 “当年太祖昭皇帝何其威武,大军九月便完成了百年鸿业,夺下了这暴元的江山!” “等到征虏大将军蓝玉,在捕鱼儿海,大破北元,北元去皇帝号。” “之后呢?” “大家都知道,征虏大将军蓝将军啊,被剥皮充草咯,传示各地。究其党羽,牵连致死者达一万五千余人。” 陈镒笑着说道:“这就是彼时彼刻呀。” 兴安的眉头瞬间蒙上了一层冷汗,这群朝臣正如陛下所言,真的是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 陈镒乐呵呵的说道:“陛下好杀人,大家呢,都顺着点陛下,我们无需反对陛下,等到这瓦剌人不再逞凶,这军屯卫法也好,农庄法也好,到时候便自己崩解了。” “陛下总是要兴文匽武,也过不了几年。” “嘿,等到太阳落山了,咱们再接着干就是了。” “总宪高见!为总宪举杯!”一个御史叫了一声好,端起了酒杯,大声说道。 又是一阵碰杯的声音。 陈镒显然也喝了不少的酒,喝大了,人就容易飘。 这人一飘,就容易说大话。 他笑呵呵的继续说道:“之前徐总宪在的时候,徐总宪整日里反对陛下的主张,我看,完全没必要要反对嘛,相反,我们要夸。” “夸,夸上天去!” “夸得陛下如临九霄!夸的陛下飘飘欲仙!夸得陛下不知东西南北!夸得陛下大踏步的走!夸得陛下哪天连于少保的话都听不进去,一意孤行!” “就到了诸位为国尽忠的时候了。” 一个御史拍桌而起,大声的说道:“好!” “好一个如临九霄,好一个飘飘欲仙,好一个不知东南西北,好一个大踏步,好一个一意孤行!” “来,举杯!” 兴安已经汗流浃背,汗水淌下。 这帮人,这帮人,真的…好可怕啊! 兴安继续往下听,但是他们已经不再谈论国事,兴安擦了擦额头的汗,向前走去。 他回到了燕兴楼,一群番子已经回到了小房间里,将所有关于西山煤窑之事,都交给了兴安。 兴安忽然开口问道:“上次咱家派下去,让人寻找太常寺唱帝姬怨的那女子还没找到吗?” 皇子是什么?皇子是大明的国本。 虽然现在太子还是朱见深,太上皇的庶长子,但是陛下眼下只有一子,实在是太少了。 陛下春秋鼎盛,那就得多生孩子,作为陛下的大珰,那自然是要肩负起花鸟使的责任。 一个番子低声说道:“禀大珰,未曾寻到,只知道不是太常寺的人,太常寺的乐伎万没有带仆从的道理,小的再去打听。” 兴安略微有点无奈的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上次购买的太白楼,眼下改造如何了?若是可以了,就该用起来,那可是花了几万两银子办下的产业。” 燕兴楼,营收极好,账目上银子不少,便又买了另外一楼,这太白楼在西四胡同附近,都是商贾,若是用的好了,也是陛下耳目之一。 “这个倒是安排好了,等过了年,就能用了。”内侍赶忙回答道。 “那就好。”兴安点了点头,继续处理着公案。 他一直没睡,反复琢磨着朝臣的话,这帮人,真是该死! 但东厂只有风闻言事,没有缉捕审问权责,那是锦衣卫的事儿,兴安始终小心翼翼,从不逾越一步。 即便是陛下当初交待,清理皇宫的时候,他都没碰那提督宫禁的腰牌一下。 干什么活儿,就是干什么活儿的,不能越俎代庖。 他反复品读这那群人的话,越想越是脊背发凉,还寻思着法子,应该如何应对。什么飘飘欲仙,太阳落山的鬼话,让人汗流浃背。 直到破晓的时刻,他才站起身来,向着郕王府而去。 “陛下…”兴安刚走进门,就看到了在院内练拳脚的陛下,赶忙迎上。 兴安将自己听到的事告诉了陛下,忧心忡忡。 朱祁钰反而嗤笑了一声,说道:“这种捧杀,也在朕面前玩弄?” “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朱祁钰反而递给了兴安一本奏疏说道:“你瞧瞧这本,你才会被吓到。” 捧杀这种手段,实在是,太过于低级了。 这得捧到什么地步,才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太小看他朱祁钰了。 这个陈镒真的不大行。 朱祁钰是什么,是皇帝,皇帝是什么? 皇帝本身就如临九霄! 本来就有谣传是大明皇帝是真武大帝转世,还需要这群吊书袋们去吹捧? 这个陈镒以为做了一点点事,又有于谦举荐,总宪的位置,就可以坐稳了吗? 开玩笑。 京师京官的任命,全靠朱祁钰一个人说了算,谁举荐的是很重要,皇帝用谁才是关键。 “你告诉于少保,毕竟是于少保举荐的人。”朱祁钰吐了口浊气,晨练结束,昨日略有一些疲乏,一扫而空。 “此人远不如徐有贞,过完年,送到徐有贞处听调,跟着徐有贞,好好学学,为官之道。” 朱祁钰不仅不给他左都御史,还要把他外放出京。 兴安低声说道:“陛下,要不要让锦衣卫把他拿了?” 这等乱臣贼子,不杀怎么震慑群臣? “朕有大事要办,不要擅动,误朕大事。”朱祁钰摇头,示意兴安不要擅动。 对于他要办得大事而言,陈镒这等角色,实在是不值一提。 他要将自己的力量攥成拳头,把事情彻底办好。 第128章 为医学研究持续做出贡献 兴安拿过了奏疏一看,奏疏非常的长,约有三千余字,而且公文没有句点,看起来非常的费劲儿,之乎者也一大堆,读起来颇为困难。 他一直看到了朱祁钰晨练结束才看完了奏疏,却是完全看不出什么问题来。 “写得好不好?”朱祁钰收功吐气,天气虽然很冷,但是他身上却冒着热气,晨练军阵之法,着实费力。 兴安愣愣的说道:“写得好。” 奏疏说的是,陈边务十事,桩桩件件,都说的很有道理,整篇文章读下来,逻辑清楚有理,似乎是只要做了这十件事,大明边患即可安宁。 朱祁钰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说道:“写得好,但是里面含沙射影,夹棍带棒的说了谁?” “你品出来了吗?” 兴安俯首说道:“臣愚钝。” “他在讽刺朕啊。”朱祁钰点了点那本奏疏,笑着说道:“桩桩件件都在理,说的不错。” “你看那奏疏里的第一事,明面上在说赏罚,但是却有一句:临阵退走而不问,军法所难容,而石亨,始终不戮一人以徇。” “表面上说的是石亨,但是却是在说朕。” “朕下旨,逃营者不杀,石亨执行朕的命令,有错吗?” “但是这么一句话,却将临阵和脱离军户,混为一谈,这叫什么?” “这叫混淆是非。” 朱祁钰得亏是从后世来的,后世是个信息时代,信息铺天盖地,有真有假,需要自己去分辨,很多热点的事,总是反转又反转。 他对这类的消息,只要读下来,便知道了他们的落脚点到底在哪儿。 只需要让子弹飞一会儿,事实的真相就会浮出水面。 朱祁钰还是有耐心让子弹飞一会儿的,比如魏兴之事,就补差了将近两个多月。 估计这个翰林院的庶吉士,还洋洋得意:我偷梁换柱的说你皇帝两句,你却还不知道。 朱祁钰看的更加深入一些,朝臣们每天上那么多的奏疏,其实就是在构建信息茧房。 没办法把你老朱家关进皇宫那个猪舍里了,就想办法把你关进信息茧房的猪舍里。 这一点,于谦在他的奏疏里也说的很明白。 「人君负天下之大任,必合天下之众谋,而后能成莫大之功,建不世之业,从古以来未有不谋而成者。」 「也往者太监王振以藻饰太平为名,壅塞言路,下情无法上达,也先遣小人陈友等,北虏连年以进马为由,因此探知中国虚实,远来寇边。」 「王振素不习边务,又不纳群言。轻导乘舆远出,以挑祸衅迩者,猾虏又假以送驾为由,深越关隘,直抵京师。」 于谦说王振藻饰太平,通过走私军马,让敌寇查探了京师的虚实,还不纳言,最终导致了大明京师被围的羞辱。 于谦逮着一个已经被锤爆了脑袋的太监骂,他闲得慌吗? 是于谦在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道理。 于谦念经和别的士大夫念经,总是有些不同,他会举例子,说现象,找原因,说解决的方案。 别的士大夫念经,那是真的纯粹念经,喋喋不休,车轱辘子话,车轱辘的说,很难提取到关键信息。 “真可谓是九分真来,一分假。”朱祁钰又去梳洗了一番,才回到了书房。 “陛下,昨天臣得到了消息,送给了锦衣卫,卢忠抓到了三个奸细。” “两个是太上皇身边近侍喜宁的徒子徒孙,其一人是忠勇伯把台麾下的指挥使安猛哥。” “忠勇伯把台,自土木随侍上皇,把台战败后降虏,为虏所用。” “这指挥使安猛哥交待,瓦剌人谋划着,明年春夏时,复入寇,所以让三个人来京,策反我大明将帅,许以厚礼高官。” 朱祁钰看了兴安递过来的奏疏,颇为满意,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安猛哥的交待,和于谦的判断完全一致。 瓦剌这群狗鞑子,贼心不死,意图再犯入寇! 于少保再一次预判了瓦剌人的行动。 朱祁钰点头说道:“这三人和那个刘玉一并剐了。” 兴安沉默的片刻问道:“一起剐了?”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说道;“一起剐了,太医院的陆子才、欣克敬,让他们好好观摩。” “这可是医术研究,让他们一定上心!” “以后都循此例,抓到了奸细查实剐了就是,不用再问了。” 发展现代医学的重任,就落在了这群二鬼子奸细的身上了。 他们每多一个,陆子才、欣克敬的解剖学,就会详实数分。 为医学研究,持续贡献自己,真的是大公无私! “哦,对了,你这燕兴楼办的不错,这么快就有效果了,可以。”朱祁钰对兴安的工作,做出了高度的肯定。 非常的专业,非常的人性化,燕兴楼的每个宾客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燕兴楼最近又买了一个太白楼。” “这个月因为太白楼的修缮,燕兴楼只盈余三千两,若是进展快的话,明年入夏,就够收第三栋楼了。” “这第三栋,臣以为还是买在南京妥当。” “很好,继续发展。”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 兴安这又准备奇思妙想,办连锁酒店搞情报工作了? 脑袋确实灵活的很。 兴安继续禀报道:“陛下,臣还未找到那太常寺唱帝姬怨的淑女,是臣失职。” 帝姬怨? 朱祁钰这才回想起来兴安说的是谁。 他满是疑惑的说道:“你找那女子作甚?” 兴安赶忙解释道:“陛下后宫仅有皇后和贤妃二人,臣作为陛下大珰,自然有花鸟使之职责,采择天下美女,以充后宫是臣的本分。” 啊? 朱祁钰眨了眨眼,咳嗽了两声说道:“人家唱个歌,你就打算把人抢回来当朕的压寨夫人吗?” “朕这里又不是贼寨,使不得。若真是要充后宫,朕自然会天下选秀。”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这都从哪里学到的昏招?” 兴安愣愣说道:“太上皇的大珰王振、郭敬、金英都这么做啊。”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这个事,日后再议,日后再议。” “臣领命。” “陛下,这是侵占窑舍名录,全在上面了。”兴安把一张纸放在了桌上。 这是他忙了一夜的事。 有些人在朱棣头上动土,设窑挖煤,兴安已经盘的很清楚了,都写在了纸上。 卢忠也有一份类似的单子,朱祁钰把这一明一暗的名单一比对,都在单子上了。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朱祁钰放下了名单说道:“台基厂是不是把图纸圈好了?” 台基厂负责官舍图纸和石景山燋炭钢铁厂的图纸,这份图纸,已经画了一个多月了。 “卢忠!”朱祁钰喊了一嗓子。 卢忠从外面走了进来,俯首听命。 “你带缇骑,在年前,把石景山到西山这块全都圈起来,就以瓦剌南下,惊扰皇陵为名义。” “在按照名单,挨门挨户去敲门。” “这正统一十四年的窑厂收益,让他们吐出来,朕不管他们什么理由,若是不肯吐出来,不肯体面,朕就帮他们体面。” “这里面有很多买办和经纪,让顺天府府丞夏衡一道把这些人抓了,先扔进刑部大牢,查补之后,全都扔到西山煤窑做工去。” 这是正统一十四年来的弊政,当时八议范围内的人,全都在朱棣的头上开井挖煤,没人管,连朱祁镇都要开井外媒。 朱祁钰要管,这些人若是肯吐出来,那便罢了。 若是不肯交出来,那朱祁钰就真的不客气了。 “臣遵旨。”卢忠垮好了自己的绣春刀,领命而去。 陛下交待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围地,一件事就是去要钱。 要钱这事,是个精细活,首先得把那群买办和经纪给抓了,否则这钱是要不回来了的。 人人都有绝活儿,徐有贞的绝活是治水,于谦的绝活是料敌于先。 卢忠的绝活儿,就是抄家。 这得让所有人当体面人,这要是不交出来,陛下圣旨一下,就是人头滚滚。 还是交钱的好。 这钱是谁的钱?这是个问题。 这钱,是大明的钱。 朱祁镇能带着官僚们,在朱棣皇陵上开井挖煤,能带着官僚们一起赚钱。 朱祁钰不能。 他也早就理顺了这个关系,就是带着他们一起赚钱,他们会支持自己吗?显然不会。 那还不如逼着他们把钱交出来,当官就当官,别没事手乱伸。 把贪官污吏,剥皮冲草这件事,不这么做,太久了,久到一些官僚已经忘记怎么做官了。 卢忠走出了郕王府大门,不几日就过年了,追缴之事,得快,可不能耽误了陛下的大事。 在休沐结束之前,这件事必须办好。 第129章 申斥都察院 卢忠离开了郕王府去办陛下交代的事儿,兴安却是低声问道:“陛下,那都察院呢?” 朱祁钰稍微犹豫了下,他要在祭祖的时候,办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都察院这帮人,这不能让他们形成合力,否则会误事。 “他们昨夜宵禁后,依旧饮酒作乐,朕写一份申斥,送于都察院,就说有御史弹劾都察院众御史聚啸。” “让他们人人自危,狗咬狗去。” “总宪之位,左都御史,就暂时不要让吏部抵荐书了,朕倒是要看看,他们能为了总宪的位置,斗成什么样。” 作为皇帝,真的要收拾臣子,哪里需要那么多的招数,就这一招,都察院都得四处冒烟。 敢联袂捧杀皇帝? “陛下英明。”兴安心服口服的说道。 朱祁钰摇头:“英明什么,朕一个皇帝,他们都是朕的臣子,朕用这种招数,也只是教训一番他们罢了,日后尽心为国朝做事,才是正途。” 朱祁钰是希望他们当个体面人,站着把官给当了。 朱祁钰倒是不想闹得难看,实在是都察院的一些个御史们,实在是拎不清楚,看不清楚形势。 这也算是正统弊政之一了,朱祁镇用人,实在是太过于随心所欲了。 他很快就写好了申斥敕喻,交给了兴安。 “京营今天休沐是,一直到初五再复训,值守的是谁?”朱祁钰安排今天的工作,才想起来,明天就要过年了。 京营的军士是有家属随军,他们都住在城里,一旦有狼烟起,自然可以随时归营。 但是依旧安排了两万人值守九门,过年看似松懈,其实比平日里更加森严。 兴安认真的查阅了一番说道:“总兵官石亨,和昌平侯杨洪之子杨俊。” “杨俊不是身中十七创吗?还要值守九门?”朱祁钰当然知道杨洪子杨俊身负重伤的事。 这才俩月,刚好了一些,就开始巡视了? “是。”兴安俯首说道:“昌平侯杨洪的家教森严,杨俊这才大好了一些,就满身披挂,跟着于少保去了山外九州,这刚回来,就开始值守了。” 朱祁钰认真思考了一番说道:“下敕,让他休息,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两个多月,让陆子才每日探看,若是真的好了,再领差事不迟。” 兴安赶忙俯首:“臣领旨。” 杨俊在京师保卫战中身中十七创,而杨洪已经到了古来稀的岁数,依旧为了大明边防之事,戍卫宣府。 杨洪自永乐元年承袭百户远戍开平之后,征战这么四十余年,算是满门忠烈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记得昌平侯杨洪还有一个老母亲,现在已经八十有五,这样,你派中使去一趟,带些年礼。” 兴安赶忙记了下来,俯首说道:“是。” 遣中使去送年礼,算是大明朝的一个传统了,但是专门叮嘱的,那自然是要重点关照。 朱祁钰来到了马厩,翻身上马,向着大时雍坊而去。 大时雍坊,在西长安街的路南,紧挨着锦衣卫和五军都督府和六部衙门。 这里是大明京官们的聚集地,同样也是僭越大明律规制的规格“别墅”区。 朱祁钰打算把这里好好拾掇拾掇,弄官邸,把朝臣们送进去,台基厂画好了图纸。 这件事要和抓拿经纪买办、逼迫私窑窑主的事儿,一起办。 他穿着一身的常服,在锦衣卫衙门下马,向着大时雍坊走去,大时雍坊就在锦衣卫衙门的西侧,不隔街。 卢忠带着一群锦衣卫跟在了朱祁钰的身后,护卫左右。 “这帮人,可真是富丽堂皇啊。”朱祁钰走过这大时雍坊的街面,频频皱眉。 比如朱祁钰面前的酒楼,就高九十九尺,约莫三十三丈,阔约三十丈,进深约十五丈,八间半。 正正好,比奉天殿低了那么一尺,窄了那么一尺,浅了一尺,少了半间房。 算不得僭越。 朱祁钰抬头一看,啊…燕兴楼。 那没事了,自己的产业… 兴安曾经问过陛下燕兴楼疑似僭越之事,朱祁钰没有让兴安大兴土木。 朱祁钰饶有兴趣的看着这诺大的燕兴楼,少的那半间房,就是兴安平日里让东厂的番子们待的地方。 此时的兴安,带着陛下的敕谕,一众番子,举着华盖,来到了与大时雍坊一街之隔的都察院。 “都察院众御史接旨!”兴安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怒气。 都察院一片鸡飞狗跳,陈镒、顾耀等御史从各房里,走了出来,聚集在了都察院的院子里,哗啦啦的跪倒在地。 “臣下有恭敬恐惧之心,朝廷礼仪自然严肃,比闻群臣入朝多行私揖、跪拜礼甚者,成群高谈嬉笑,略无忌惮!此恭敬之心何在?” 揖、跪拜礼,只有见皇帝的时候,才会行这种礼节,而且是重大节日的时候。 但是群臣入朝私揖、跪着极多,尤其是在都察院,更是蔚然成风。 朱祁钰的第一条就申斥了他们私下跪拜之事。 这帮都察院的御史们,天天弹劾别人不恭敬,但是他们自己确实最大的不恭敬。 兴安继续喊道:“守卫官军例必辰时换直,欲彼此相识以辨奸伪,乃今于五鼓未朝时,即纷然排拥出入,此恐惧之心何在?” 宵禁,是大明的京师的一个铁律,大晚上,这群御史们在宵禁之后,依旧四处纵情享乐,守卫官军又管不到御史的头上。 守卫官军管不到他们的头上,朱祁钰自然能管。 “其榜谕皇城四门,自今俱宜遵祖宗法,敢仍故违者,纠仪巡视,御史及鸿胪寺官举之,重罪不宥!” “总宪之位悬空已久,朕心甚虑,本经奏请,已有人选,忽闻有司奏禀,此人宵禁夜行,放浪无状,朕,大纠结!” “钦此。” 朱祁钰的语气是极其强烈的,给都察院的御史们一个体面,如果他们不想体面,那朱祁钰只能帮他们体面了。 一共三个事,私自不可行跪拜礼、不得在宵禁后四处活动、陈镒的总宪之位…没了。 口出狂言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陈镒颤颤巍巍的接过了敕谕,人已经全麻了。 他是于谦举荐的,而后到京畿守备耕战,负责坚壁清野,战后又被召回京师,本以为徐有贞走了,自己就是左都御史,也就是都察院的总宪了。 可是…晚上出去吃了顿酒,就被陛下申斥了,这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兴安一甩袖子,一句话不说,带着番子就走。 “陈御史。”顾耀低声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顾耀之前还叫陈镒为陈总宪,现在就改为陈御史了,大家都知道了,陛下不打算用陈镒了。 算是典型的昨天还是小甜甜,今天就是牛夫人了。 陈镒面如土灰的说道:“即便是去找于少保,也于事无补了,于少保他…” 于谦举荐陈镒,是他陈镒能力,陈镒作奸犯科,于谦会保他吗? 不会。 因为整个大明朝都知道,于谦不搞朋党之事,他这个左都御史怕是再无可能了。 陈镒跑到了于府九重堂找于谦,结果于谦跟着金濂在大兴,宣讲陛下农庄法的政策。 而此时的朱祁钰,却是看到了人间百态。 “这群人,在干嘛?”朱祁钰看着前面围着的一群衙役,颇为好奇的问道。 一名衙役看到了朱祁钰一众人等,就上来驱赶,指着朱祁钰大声的说道:“什么人,看什么看啊!不要凑热闹!官府办事,闲杂人等…” 衙役还没说完,卢忠的绣春刀已经出鞘,一道匹练刀光闪过,吓得衙役,呆若木鸡的愣在了原地。 差一点,就差一点,那刀尖离鼻子只有一点点! 一小撮头发在刀锋之下散开,从衙役的眼前滑落,散在了西风之中。 一汪清水,从衙役的胯下缓缓的渗出,最后扩展成了好大一片,滴滴答答的落在了地上。 好快的刀。 朱祁钰松开了抓着卢忠的手说道:“不知者无罪。” 卢忠刚才是奔着杀人去的,抽刀力劈,动作一气呵成,速度极快。 若非朱祁钰眼疾手快,抓住了卢忠,这衙役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不知者无罪,衙役并不知道朱祁钰是皇帝,罪不至死。 指斥乘舆是什么罪名?大不敬。 指着皇帝咧咧,卢忠出手,是没有错的,但是不知者无罪,朱祁钰穿的是常服。 这就是军士和衙役的区别,衙役缉盗还行,面对生死的时候,也是吓得浑身颤抖。 “臣…属下知道了。”卢忠吐了口浊气,收起了刀。 “说说发生了何事。”朱祁钰对着衙役说道。 第130章 直钩钓鱼 衙役一个哆嗦,哐的跪下,连连磕头:“参见陛下…草民不知道陛下驾到,罪该万死。” 衙役显然是认出了朱祁钰,朱祁钰德胜门凯旋的时候,他也曾站在街边,见过陛下长什么模样。 前面授勋的时候,他也在街上,见到过陛下是什么样。 他只是没想到会在街上碰到,这衙役吓得浑身颤抖。 “起来回话便是。”朱祁钰让衙役站起来说话。 吏员无品,但好歹是吃皇粮的。 衙役负责站堂、缉捕、拘提、催差、征粮、解押等事,皂、捕、快、壮班四班,压根就没什么正式身份。 一名正式衙役,手下往往有三四名“白役”,这些人的吃饭,全靠府衙。 衙役颤巍巍的站起身来,俯首说道:“回陛下,是英国公府在招纳家人。” 家人…朱祁钰对这个词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在大明,家人是一个很特殊的称呼,就像卢本伟口中的家人一样,和普通意义上的家人,是不同的。 在大明,在律法上,是严禁蓄奴养婢的,收为义子、义女,就成了蓄奴养婢的手段。少则数百,多则近千。 英国公府… 张辅土木堡殉国了,现在是张辅的两个弟弟当家,这英国公府,也开始招揽家人了。 “去换身衣服,收拾一下。”朱祁钰信步上前。 他站在人群之后,听了许久,大约明白了怎么回事。 张辅那俩臭弟弟,虽然借着英国公府的名头招揽家人,但是并不是为英国公府招揽,而是为了自己招揽。 他们在大时雍坊盘下了两块好大的地皮,要建宅院,偌大的地方,自然要找人建宅子,不仅如此,也要招佣人。 大家一听英国公府招揽家人,这可是极为少见的事,很多人报了名,结果真的做的时候,才知道不是去英国公府当差。 这便闹了起来,顺天府才派出了衙役维持着秩序。 朱祁钰看着准备破土动工的地头,京师这寸土寸金的地方,自然没有多余下脚的地方。 “胆子,可真是不小啊。”朱祁钰负手而立,便走上前去,大时雍坊,在廷文武和京营将领的家属所居住的官舍,他选在这儿,是有根脚的。 这地方,皇城根儿下,地契混乱,连兴安都理不清,一团乱麻。 理不清就不理了。 不把京官圈起来,难道等京官把他朱祁钰圈起来了? 朱祁钰还想看看张輗、张軏两兄弟圈的地皮,这刚走两步,他就被一个管家打扮的人拦住了。 “这里不许进,已经被英国公府,占了,去别处看去。”这管家显然不认识朱祁钰,趾高气昂的拦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但是围观的百姓,已经有人把朱祁钰给认了出来。 “那富贵公子是何人?居然敢冲撞英国公府的两位都督,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是陛下,真的好像,陛下德胜门入城的时候,我还去看了。” “是吗?看起来有点像,但是陛下住在九重天之上的人,怎么会下凡来呢?” “陛下本就不住皇宫,而是住郕王府,经常去王恭厂溜达,我见过。” “我有个邻居的朋友的亲戚的大姑妈家的侄子是王恭厂一名大工匠的学徒,假不了,就是陛下。” …… 卢忠眉头一直跳,他忍不住要拔刀了! 张輗、张軏两兄弟的管家,用鼻孔看人,自然不会信那些人说的话。 这帮下里巴人,真把皇帝当成青天大老爷了? 陛下微服出巡,怎么可能? 管家鼻孔朝天的说道:“我跟你们说,最好别往前走,出了事!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也不在北京城里打听打听,两位都督什么身份!” 朱祁钰感慨万千,管家口中的两个都督啊,在京城保卫战的时候,一直在朝阳门内,随时准备南逃,压根就没有出城作战。 他再往前走,向着两块地皮而去,这里还没完全拆掉,依旧有一些百姓,守着自己的房子不肯走。 管家还要拦,一把明晃晃的刀,架在了管家的脖子上。 “再多废话,人头落地!”卢忠警告了一声,跟着陛下走了两块地皮。 管家哀嚎一声,跌在了地上,大声的喊着:“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太岁爷上动土,什么后果!” “来人,去英国公府请校尉羽林!” 管家出离的愤怒了,压根就没人敢管他们英国公府上的事! 朱祁钰跟着还未搬走的百姓,详细的聊了聊,他们没有得到任何妥善的安置。买地的钱,也不在他们手中,也不知道归了谁,就被一群家仆登门,告知需要立刻搬走。 而管家邀的人,马上就到了。 张輗正好无事,也不用巡查京营当值,就领着校尉,赶到了自己盘算着要建的地头,他倒是要看看,到底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冲撞英国公府! 张輗翻身下马,自然看到了一行十三人,那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尤其是管家所说的富贵公子,搁着老远,他就觉得像是陛下的身影。 本来他还不确定,只见刚去申斥了都察院的兴安,穿着大红色的宦官服,打老远走了过来。 “兴大珰,这是怎么得了空,来这大时雍坊转了?”张輗赶忙上前,毕竟兴安是陛下身边的近侍,深受信任。 兴安摆了摆手,推掉了张輗递过来的银票,兴安也看到了朱祁钰的身影,便迎了上去。 “陛下,臣办完事了。”兴安凑了过去。 张輗见到兴安已经觉得大为不妙,兴安走过去的时候,他面色剧变,一片骇然,真的是陛下。 管家依旧一脸忿忿的说道:“都督!小的在这里守着,不让闲杂人等进入,他偏要闯,那家仆好生凶悍,直接出了刀,吓死个人啊!” “都督!他这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啊!” 张輗面色凶狠的说道:“为什么没把你杀了啊!” 他一脚踹翻了管家,恶狠狠的又踹了两脚,找什么麻烦不好,找到了大明天子的头上!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他赶忙上前,颤颤巍巍的行了个稽首礼高声说道:“参见陛下,家人无状,让陛下见笑了。” “无碍。”朱祁钰拍了拍手说道:“这两处地,朕要了。你说个数。” “啊?!”张輗面色惊变,肉痛不已的说道:“陛下要,那就拿去好了。” “看都督说的,朕跟强取豪夺一样,不过也是,反正等建好了,都督也要搬进来的。”朱祁钰打了打手上的土,拍了拍张輗的胳膊说道:“整个大时雍坊,朕都看上了。” “到时候修好了,在京文武及其家属,都要搬进来,那边小时雍坊,都是边将及各地巡抚家眷。” “到时候让张都督选个大宅子!” “朕倒时候再养十几条大狼狗,蟊贼不得擅入啊。” 张輗极其认真的聆听圣上教诲,终于知道,陛下到底要做什么了! 这可是个比王恭厂爆炸还要爆炸的消息! 张輗吞了吞喉头,愣愣的问道:“陛下,这两片地,陛下要是喜欢,那自然是送于陛下了。” “可是,可是这…选宅子,就不用了,英国公府,住的很好了。” “英国公府是英国公的宅子,怎么张都督,想做甚?不是已经有英国公了吗?”朱祁钰摇头说道:“怎么,嫌朕盖得房子质量差吗?” “放心,三合土砸三尺,地面坚硬如铁,绝对不会挖出什么地库之类的东西。” “朕到时候会引金水河入大小时雍坊,诶,朕跟你说,绝对是流水曲觞,好不典雅,再将三宝太监从西洋带回来的橡树移一点过去,保证这春暖花开,鸟语花香。” 朱祁钰负手而行,来到了外面,看到跪到一片的百姓,也知道自己今天微服出巡的欢乐时光,算是到头了。 欢乐的时光,总是如此的短暂。 下次,从于谦那儿借俩面罩用用,遮住口鼻,就没人会认出来了。 “兴安、卢忠呐,密切注意都察院和各勋戚们的动静。”朱祁钰待走远之后,眼神露出些摄人的目光。 他故意放出了这个消息,在大小时雍坊上,在西山煤窑上,朱祁钰要逼着那些对自己有意见的朝臣,冒出头来! 对自己这个庶出子擅大位不满的卫道士,站出来。 “臣等领旨!”兴安和卢忠互相对视了一样,明白了为何陛下要把消息散出去。 前脚申斥都察院、追缴私窑钱货,后脚就散出这等消息,针对的意味,实在是太明显了。 陛下这是在直钩钓鱼。 第131章 忠诚! 直钩钓鱼能钓出来鱼吗?显然不能… 就像钓鱼佬永远空军,永远钓不到鱼一样。 姜太公钓鱼掉了那么久,才钓到周文王,朱祁钰这种明牌的钓鱼,实在是不遵守基本法。 朱祁钰的官邸法,真的那么的不人道吗? 他的确限制了一些官员的自由。 但是大明的世界,并不会有自由和人杈的指责,也没有这种价值观。 尤其是京官,要么顺从,要么就只有两种选择,将朱祁钰这个喜欢到处溜达的皇帝彻底做掉,或者致仕。 朱祁钰做的过分吗? 不过分,官舍里,衣食住行都有人照看,可谓是面面俱到,甚至连三姑八婆,都会有,接生孩子、看病就诊,不用出坊就可以做到。 他要做的是还是之前的想法,获得真正实干派的支持,或者说把实干派,人为的筛选出来。 不能像让于谦这样的大明官吏们,为国颠沛奔波,尽忠竭能,却劳无所得,毫无收获,也不能让现在的京官们,吃的满嘴流油,却是一点人事不干。 至于大时雍坊和小时雍坊的官邸法试运行,朱祁钰已经散发出去消息了,等待着第一个抵抗的圣旨的人出现。 会是谁呢? 这会不会得罪所有的勋贵、外戚和朝中明公们? 当然会,但是朱祁钰反过来想,不得罪他们,他们就会真心支持自己吗? 并不会。 卢忠带着人去挨家挨户要钱去了,让他们限期凑够了银两,交到内承运库去。 卢忠不知道有多少钱,那是兴安的权责范围,卢忠才不会生事。 但是就卢忠看到的局面,陛下这直钩钓鱼,意图太明显了,这压根什么都没钓出来…… 不到中午的时候,内承运库附近就是人潮涌动,都是排队交纳罚款。 大明现在建国仅仅八十年,还没有崩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在朱棣的头上动土赚的银子,是他们的买命钱,之前是正统皇帝在位,现在当朝的可是个庶孽,这登基没两天,砍头的比正统一十四年还要多。 尤其让朝臣觉得可怕的是,锦衣卫们忠诚陛下,陛下说砍头,即便是人死了,也要砍! 钦天监监正彭德清是王振朋党,惊吓过度,死在狱中,锦衣卫行刑的时候,仍斩其首。 连张輗都解散了那些招揽的家人,平息了民怨,然后把管家送到了北镇抚司。 可惜北镇抚司衙门以一句不知者无罪,不收押管家。 …… “去京师讲武堂。”朱祁钰到马厩,牵出了战马,翻身上马,奔着京师讲武堂而去。 京师讲武堂,乃是由原京营旧址翻盖而成,大约有半个坊大小的京师讲武堂。 已经陆陆续续征调民夫、军士,建好了。 本就具有军事职能的老营,正式变成了讲武堂。 值得一提的是之前朱祁镇修的大隆兴寺紧邻京师讲武堂,侈极壮丽,连绵不绝。 现在大隆兴寺改武庙了,里面供奉的是武庙十哲和大明历代功勋。 朱祁钰来到讲武堂外,翻身下马。 讲武堂正门,右侧为:杀尽敌虏方罢手,左侧为:马革裹尸始回头,横批为:尽忠报国。 岳飞的背上刻着的那四个字,尽忠报国。 而岳飞的一生也在践行着这四个字,奈何他遇到了赵构,最终被陷害,在大理寺狱中,写下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字,拉肋而死。 这是朱祁钰亲自提笔,写好刻在山门上的对联,就是告诉踏入此门之人,其一生的志向。 而在入门的卫室之后,是三路四进的两层砖木瓦房,三条路,四排房舍,三路四进。 而这四排房舍,是学校山长、祭酒、教习、提督内臣、军需、太医署等等机构。 朱祁钰任山长,杨洪乃是讲武堂祭酒,可惜还未履任,杨洪就不得不为了大明江山安泰,再次以七十岁高龄戍边,祭酒暂时悬空。 本来祭酒朱祁钰打算让于谦暂领,可是于谦坚决不受,最后只能悬着了。 于谦不受的理由很简单,兵部掌军权,那是权宜之计,陛下收回军官任免职权,那是理所当然。 他兵部尚书再掺和进去,那不是揽权之嫌,而是揽权之实了。 而教习,乃是京师旧京营的老营两万军中,优而择优、精益求精的把总担任,技战术一流。 而提督内臣,则是朱祁钰的大珰,李永昌担任,他曾经在彰义门、德胜门外,帮助石亨整理军务,对此比较了解。 军需则由户部员外郎一人担任,军医则是陆子才从太医院选出来的良医。 而朱祁钰特别设立了一个与讲武堂不遑多让的分校,名叫掌令官讲习堂。 掌令官本就负责督战之务。 比如大明军令明文:若头目不顾军士,先自退怯者,许掌令官即斩其首,别选头目代领。 头目不勇不进,致军士失陷十人者,许掌令官斩首示众。 行军之际军士敢有抢虏民财至十贯以上者,许掌令官斩首示众,以立军威。 头目纵容军士抢掠至十人者,罢职充军,许掌令官别选头目代领。 抢掠二十人以上至全队者,枭首营门,军士并皆处死。 掌令官除了负责传递总兵官及上司的指挥命令以外,还对作战不卖力,思想有问题的军士,进行物理说服,让他们痛改前非,幡然悔悟。 而朱祁钰对掌令官颇为期待,因为传令的需要,这些军卒多数都识字。 朱祁钰希望对他们掌令官进行全面的控制,以达到某种程度上,对军队的高度控制。 掌令官们,履职三年以上,如果没有任何的越权行为,可以加入锦衣卫编制。 这算是朱祁钰打算把锦衣卫建到百人队上的手段。 朱祁钰在京师讲武堂专门留下了一排设有院墙的房舍,掌令官会单独居住、用餐、和上课。 而给他们上课的,也有是朱祁钰本人。 他对京营再熟悉不过了,十团营大规模集训的时候,他在这里住了超过一个月的时间,每天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端着长铳,一站,就是两刻钟。 这里除了多了这三路四进的校本部以外,就没有多余的建筑了,但是在专设的掌令官营舍,则是新建的地方。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大德广行,行德泽军民且名扬。” “日月高悬。” 朱祁钰站在掌令官讲习堂的门前,读了楹联,这也是他亲手写的。 朱祁钰在朝议上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并没有切实的答案,也没人回答这个答案。 那就是大明的军士被私役,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自认倒霉,或者直接认做这些军将们的家人奴仆。 大明的将军们,到了明末,哪个不是义子过千,徒孙过万? 军官肉刑私用,贪墨军饷、私役军士之风,屡禁不绝。 御史之前也曾经反应过来此类的问题。 比如都察院曾经要取消太监监军,因为太监监军,将权不专,反为所制,于谦和石亨对此就持有反对意见。 比如徐有贞任左都御史,都察院总宪的时候,也曾经提到过:伯侯无将略,不恤人难,士卒嗟怨,军政废弛,杀良冒功,但是都察院的目的是揽权,让各地的巡按御史,核实军功再报。 军队的确需要监察,作为人类社会活动史上,最精密的大规模杀人工具,军队的底色就是暴力的。 大家都知道这里面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并且非常慌,但是始终找不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自古军队就有监军、虞侯、观军容使等等职务,如同大明的掌令官一样,他们都有掌令官的类似权责。 马上打天下的时候,好说,毕竟皇帝整日泡在军营里,和军队同吃同住,那么天下军队就是皇帝的私人武装。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军队可以是你皇帝的私人武装,那为什么不能是将领的私人武装呢? 下马治天下的时候,老皇帝在还好说,老皇帝一走,新皇帝继位,那无论是监军、虞侯、观军容使都是皇帝的家奴。 皇帝都远在天边,一个家奴派过来,怎么和整日里与士兵同吃同住抵背杀敌的将领,争夺人心呢? 下马治天下的时候,历朝历代,不约而同的兴文匽武,崇尚文治,偃息兵戎。 大宋是一个极端,直接整成了重文轻武,被人按着打了一辈子,受尽了窝囊气。 但是大明,此时也正在慢慢的形成这种风气。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大明的军队需要监管,但是这监管却不能让军队之外的人去做,军队是一个国家的脊梁,如果有人骑在军士的头上,作威作福。 那军队跪了,大明也就跪了。 大明皇帝也只能和群臣们撕扯到大家都下不来台。 比如嘉靖皇帝和朝臣们为了两百万两,撕扯了好几年,最后也只拿到了20万两。 嘉靖大怒言道:朕的钱,他们拿走一百八十万两,朕只拿二十万两,朕还得谢谢他们! 跪着赚钱,寒碜,很他妈寒碜! 朱祁钰别的本事没有,抄点方法论的能力,还是有的。 掌令官是一批整日里和军士们同吃同住,抵背杀敌的人,他们除了掌令官的本质工作之外,朱祁钰将会给掌令官以风闻言事之职。 锦衣卫衙门里可是养着不少的文吏,整理点线索和情报,干这个活儿,极为合适。 那整饬军务这四个字,便要让掌令官们,落到实处去,不能十七禁五十四斩喊得震天响,但是却落不到实际。 朱祁钰对掌令官的最大要求,就是…忠诚! 绝对忠诚于大明,绝对忠诚于大明的利益。 新朝雅政已经全面铺开,到底能不能持续下去,能持续多久,完全看朱祁钰这个皇帝能撑多久。 但此时,朱祁钰的身上,还蒙着一层巨大的阴影。 这两日,朱祁钰一直在钓鱼,就是希望把鱼钓出来,祭旗。 第132章 杀鸡给猴看,却没有鸡 朱祁钰一步步的走过了掌令官的院子,重重的松了口气。 至此,他的第一阶段的计划已经完全铺设开。 利用集体农庄的法子,保证大明粮食产量的稳定,利用匠爵制度鼓励大明工匠们的发明创新。 利用职业技能学院,稳定的生产,成熟的技术工匠,促进生产力的发展,脱产工人越多,需要的脱产的劳动力就越多。 利用京师讲武堂提高军队的忠诚度,至少是十团营的忠诚度得拉满,二十万悍军摆在门前,如果不够忠诚,皇帝是无法睡踏实的。 利用家属大院,来控制京官们,不能让他们整天没事,寻欢作乐还结党营私,整日里就寻思着怎么僭越皇帝的权力,对下压迫。 他计划在五年的时间内,基本完成集体农庄法在大明实践的探索和建设,完成最基本的煤钢生产需求。 恢复京营实力并且更胜一筹,提高大明官僚们的效率和加速实干派官僚的选拔。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多生儿子。 五年内不生它十个八个,对不起皇帝的名头。 朱祁钰一步步的走完了整个京师讲武堂,规划着自己在改元之后的所有政策。 新历才将半纸开,小庭犹聚爆竿灰。 要过年了。 在大年三十这一天,已经腌入味儿的羊、猪、鸡肉已经挂在了门前,京城不论大小家,都会对家里里里外外进行一遍大扫除,算是一个去尘秽,净庭户的讲究。 而大年三十,这一天,也会换门神、挂对联、钉桃符、贴春牌,备上后墩肉,放到沸水锅里煮一煮,插上筷子,祭祀祖先。 等到这祭祖祭家宅之神后,这些肉切成片,就是回锅肉了。 可惜的是,此时的大明,还没有辣椒,回锅肉的味道还不算美味。 想吃辣椒,那得去美洲取去。 大年三十这一天,大家会在门前放上一根棍子,算作是驱赶年兽了。 宫眷、内臣,比如兴安,就开始穿葫芦景补子和蟒衣,算是比较喜庆。 但是朱祁钰走过了京师的大街小巷,却看到了多数人家的门联,都是白底黑字。 大明约五十万壮丁,战死于迤北,五军营虽然来自各边方,但是三十多万的民夫,的确是在京师招揽。 京师最少也有四十多万户,今年这个年,是过不安生的。 过年的喜悦,并不能抹平亲人的离去。 这个仇不报,这代的大明人,寝食难安。 瓦剌人! “驾!”朱祁钰再次催动了马匹,向着郕王府而去。 大明的拜年和后世不同,大明朝的拜年,是在三十这天日暮的时分,辞旧岁,互相拜年。 朱祁钰作为皇帝,即便是在宫里,朝臣们也会以此赶来贺岁。 明日国祭之后,朝廷命妇们,回到宫里觐见孙太后,然后一直留在宫里,等待晚上的大宴赐席。 过年是一个比较繁琐的事儿。 “嘱咐门房,一应礼物都不要送进来,谁提着来的,谁提回去。”朱祁钰翻身下马,嘱咐着门房。 蛮清有乾隆整出的议罪银,大明有朱祁镇搞出的贺岁礼,大差不差,都是向臣子们收钱的行当。 朱祁镇还有万寿礼,几乎等同于宋徽宗赵佶的生辰纲了。 水浒传里,就有杨志押送金银担,吴用智取生辰纲的戏份。 这些个昏君,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指挥自己的心腹敛财。 赵佶的心腹是蔡京,朱祁镇的心腹是王振,而乾隆的心腹自然是和珅了。 朱祁钰不差这点钱,送什么送?真想要,他可以自己去抄家。 朱祁钰让门房给拦了年礼,意思很明显。 新朝新气象,改元之后,依旧搞这套礼尚往来,那就不能怪朱祁钰不客气了。 “内承运库今天收了多少银子了?”朱祁钰走进了郕王府,问起了兴安自己钓鱼的事。 兴安俯首说道:“十之八九,只有几家亏欠的比较多,正在四处筹银。” 没钓到… 朱祁钰格外的失望。 之前农庄法的时候,虽然都磕头请求收回成命,但是却没人死谏,跳出来,讲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 这次追缴私窑,也没人跳出来,乖乖的拿钱消灾。 甚至官舍法的官邸,陛下都放出了风来,结果也是哀嚎遍地,但是却没人跳出来。 朱祁钰是失望的。 他还准备抓几个,祭祭刀,明正典刑,杀鸡给猴看,这可倒好,没一个愿意当鸡的,一个个的死精死精的。 他坐在正厅,接见了朝臣们的恭贺,这一直来来往往,看来得闹到了宵禁的时候,才算是消停下来。 “明天还要祭祖,祭祀春神句芒,有的忙咯。”朱祁钰摇头,过年祭祀是一件很郑重的事,礼部那帮人准备一个月多。 今年还涉及到了改元之事,规模自然更大。 朱祁钰更是要办大事,这个年,看来是不好过。 “兴安,于少保在哪?”朱祁钰停顿了一下问道。 贺岁的京官,带着贺表,除非病的不能动的,几乎都来,唯独没见于谦和金濂。 兴安恭敬的说道:“于少保还在大兴,和金尚书一道,在忙活集体农庄的事,有些政令还是要宣讲的。” “他们奏了贺表。”兴安再次俯首说道。 不是于谦不恭敬,而是于谦在忙着朱祁钰的农庄法之事,过年也不会休息。 这事本来该户部负责,但是户部显然有点压不住,只好请了于谦帮衬。 京师的农庄法,比山外九州、福建更难。 京城的膏腴之地,几乎全都被侵占了,在京师清田,那必须有军士佐助才行。 否则有些地主的家人们,那怎么能愿意呢? 一县一地的推进,于谦回到京师,和朱祁钰聊了之后,就一直在做此事。 朱祁钰点头说道:“辛苦两位老师父了,九重堂和金府,明日再赐些牛羊肉。” “臣领旨。”兴安俯首称是。 于谦在做什么? 一些农户纠结起了家人们乡民,反对农庄法,鼓噪之间,突然一支箭,就射向了于谦,但是人多,没有射到于谦身上,反而射到了旁边的木柱之上。 这一下,京营军士立刻红了眼,立刻列阵。 刀出鞘、铳上膛、大楯兵举着大楯,立刻将于谦团团围住,而钩镰枪闪着寒光,杵在了大楯之外。 鱼鳞阵,一种保护性的军阵,这批军士是大明精锐。 瓦剌人用太上皇做诱饵想要计杀于谦,瓦剌人拼命冲阵,几万人的骑队和步战,都没杀的了于谦。 现在差点死在大兴。 “杀!”军士们可不管那么多,队正可不管那么多,歇斯里地的咆哮着。 “杀!” 军阵爆发出了一声怒吼,那些喧闹不已的地主家仆们,被这一嗓子,差点吓得趴在地上。 见过血的军士,那股煞气,哪里是这群家仆能够受得了的? 而且这都是老营里,训练有素的军卒。 军阵十分熟练的稳步向前推进,于谦终于回过神来,他眼神迅速的转动了几下,额头沁出冷汗,他眉头紧皱大声的喊道:“停!” 军阵为之一顿,立刻停了下来。 “某无碍,放下刀兵。”于谦赶忙制止了军卒们,眼看着钩镰枪距离那帮家仆的鼻子尖只有几寸。 于谦才松了口气,这要是闹出人命来,他怎么回京给陛下交待? 天子辇下,当街镇杀百姓,屠掠平民,他就是再有理,到了朝堂上,他也说不清楚的。 当然天子可能宽恕他,但是他自己无法原谅自己。 于谦是一个很擅长和百姓打交道的人,在外巡抚十九年,他一直在做这种事。 他在情况发生之后,就立刻明白了,有些人就是在等待着这一刻。 大明军队和大明百姓之间,在推行农社法的时候,抽出刀子火并,杀的越多,这农庄法,还怎么能办的下去? 于谦遇到过这种事。 “大家听我说!”于谦走出了军阵,大声的喊道:“农庄法,不是你们想的那般模样。” “少保。”军士有些焦急,这万一还有刺客该如何是好? 于谦却不以为意的站在了高台之上,他请出了陛下的圣旨,高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担心的是什么!” “这是陛下的圣旨,白纸黑字就写在这里!大家担心的事,绝对不会发生。” 一个人大声的喊道“你谁啊,你保证,说话算话吗?你算老几啊。” 这人刚喊完,却是引得了为官的百姓们哈哈大笑起来了。 离的近的百姓,笑完眉头却皱了起来,小声的讨论了起来。 “这是于少保…你连于少保都不认得?还咋呼个啥!” “我似乎认得这人,他跟我说,陛下要送我们去迤北换太上皇。” “我好像也见过他,你们呢?这人不是说是包揽粮差的那个吗?他说陛下要七成农物,是他。” “就是他!皇榜还没贴,他就四处转悠,到处饶舌!” “抓住他!” …… 百姓变得群情激奋了起来,场面瞬间变得异常的紧张,这眼看着就要当街打死人了。 那人一直在跑,但是却被人围堵了起来,百姓或许有点愚昧,但是不代表他们傻。 每年春秋两税,到乡里村里散播流言蜚语的还少吗? 一会儿陛下要加税,一会儿陛下要征丁,结果都是他们私自摊派,私役为仆。 局势瞬间逆转了! 第133章 陛下真乃真武大帝转世也! 于谦自然看到了那人,他大声的喊道:“安静!” “校尉!” 明晃晃的刀片,立刻让在场所有人不敢擅动。 “校尉速去拿人,别被百姓给打死了。”于谦赶紧让校尉去把被围着的那个人拿下。 百姓都是土里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指甲盖儿里都是土。 这人白白净净,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喧闹结束之后,于谦才松了口气,他旧任地方,如此群情激奋起来,这人大约就死定了。 这不利于农庄法的推行。 他深知这些地主及其家仆们,恐惧着什么。 有人在民间刻意散播谣言,说大明这次实行的田策,是要将他们的田产,收归王田,然后将地主们,他们全都送到瓦剌人手里当牛做马,换太上皇去! 收归王田也就算了,这送去换太上皇? 这京畿附近,隔三家差五户,就有一户的壮丁,死在了土木堡惊变之中。 他们当然拿起刀子来抵抗。 于谦面前的这群地主及其家人,其实绝大多数都称不上地主,只能算是自耕农,有几亩薄田罢了。 大明兵败的消息传来之后,大多数的缙绅、富户、巨贾、豪门,就仓皇南逃了。 留下来的这些,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最多的也只有不到半顷良田的小门小户。 于谦站在了一个高台上,大声的喊道:“都静一静!静一静!” 于谦深知百姓们是盲目的、是容易被挑唆的、群情激奋的,是不那么容易安抚的,往日里要废很多的口舌。 但是这次,他身边跟着两个百人队的十团营军士,那明晃晃的刀片,非常简单的,让所有人冷静了下来。 倒是省了不少功夫。 他清了清嗓子,将陛下的圣旨放在了台子之上,然后转过头来,大声的说道:“你们听我说。” “陛下的田策被一些人以讹传讹,传的已经面目全非了,这里,我告诉你们,那些谣言,都是假的!” “陛下金口玉言,驷马难追!白纸黑字,都在圣旨上写着呢!” “一口唾沫一个钉,决不食言!” 大明京畿的百姓们,当然知道,于谦刚刚在京师门前,打败了瓦剌人,于谦在战前让御史们承诺的事,桩桩件件都做到了。 保住了他们的家人,保住了他们的地亩,保住了他们的粮库,他们不用脸上刺字做北虏的奴仆。 这一点,是众做周知的。 于谦的名望早已如日中天,仅在大明新帝的声望之下。 陛下在德胜门外纵马奋战,已经在京畿传开了,当今陛下的信誉是极好的,于谦的信誉也是极好的,大家当然也愿意听一听,到底是什么。 于谦看着人群们期盼的眼神,终于松了口气。 人群一旦暴烈起来,是不容易压下去,但是只要愿意听,那就很简单了。 他继续说道:“首先大家关心的第一点,农庄法的实行,陛下的旨意是自愿加入,所有人都可以自愿加入,也可以自愿退出。” “如果不愿意加入,可以自耕自收,依据旧例纳赋即可。” 有的是人,不愿意和别人一起耕种田亩,比如手里田比较多的。 这一点朱祁钰和于谦是早有预料的,自愿原则,是一个大前提。 当农庄法的效果体现的时候,不愿意加入的自耕农,也就会加入了。 “大家关心的第二点,就是陛下弄这个农庄法,是不是又要加赋啊?” “没有的事!” “陛下的旨意明确说了,是收成的一成半,多一分不取,多一厘不要。” “若是有人伸手,陛下就会把他们的爪子剁了!如果有人强征横敛,陛下就会把他们吊死在树上!” “死也不得入土为安!” 大明的赋税并不轻松,甚至可以说是繁重,再加上地方,各种巧立名目的摊派,更是横行无忌。 武装收税、抗税,夏秋二税,闹出人命,屡见不鲜。 如果不加入集体农庄,是无法保证自己的收成的,于谦巡抚地方十九年,定下这一成半,那是有理由的。 大多数自耕农,其实连一半都落不下。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报团取暖,也是人的天性。 “大家关心的第三点,陛下训练那么多义勇团练干啥?是不是派上前线打仗去啊?是不是加入了集体农庄之后,大家都成了军户了呀?” 军户的松动,其实从逃兵不杀的军令之后,已经开始了,大明皇帝更愿意把军户改成一种服役期间的特殊身份,而不是永远当军户。 不过这需要在清田、推行农庄法、黄册和鱼鳞册再做之后,才能做,急不得。 但是这些事,于谦是解释不清楚的,他也不会讲。 “陛下训练义勇团练,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咱们大家,能守住自己的粮仓啊。” “大家都知道,前段时间,通惠河上闹了黑眚,很是吓人。” “咱陛下,那是真武大帝转世,嘿,一声令下,那黑眚立刻伏法!现在,那些黑眚们,还在通惠河上吊着呢!” 朱棣曾经自称是真武大帝转世,这件事在民间广为流传,读书人信不信,那不知道,但是大明的百姓是深信不疑的。 不一个系统,也不知道怎么去镇压。 真武大帝转世,斩妖除魔,那不是很合理的事儿吗? 金濂抹了一把脸,他直呼好家伙!这都能行? 这怎么越说越离谱了呢?跟说单口相声似的,就差配块惊堂木了。 于谦与老百姓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自然是知道,什么话,老百姓能听得懂,之乎者也在朝堂上,他于谦不会说吗? 但是你跟百姓们说之乎者也,那不是乱弹琴吗? 于谦继续振声说道:“这天底下啊,他不太平啊!” “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横行无忌!训练这么多的义勇团练,自然不是要转军户,而是为了降妖除魔!保一方平安。” “好!”一个农户高声的喊道,引起了阵阵的叫好声。 他们弄清楚了农庄法的核心,是不是强迫,是不是加赋,是不是转户,关键是他们敬重的于谦于少保,告诉他们,陛下是真武大帝转世! 他们这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陛下真武大帝转世,那斩妖除魔,匡扶正道,不是应该的嘛? 水浒传里,开篇就说了洪太尉误走妖魔一百零八魔星,正是梁山泊,一百零八单将也。 于谦说的妖魔鬼怪,其实不是真的意义上的妖魔鬼怪,而是一些比妖魔鬼怪更可怕的缙绅、豪强、巨贾。 于谦不由的有些感慨,人间的路走多了,有些人比妖魔鬼怪,还可怕。 “于少保!俺有个问题。”一个前排的农户低声的说道,他甚至有点害怕,但还是问了出来。 于谦接过了一碗茶水,喝过之后,才满是笑容的说道:“请讲。” 和百姓打交道,于谦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沟通方式。 在百姓眼里,朝廷命官,都是青天大老爷,那是不能得罪的,更遑论,这当朝少保了。 于谦的态度是很和善的,百姓才能放下心里的恐惧,说出他们最为关切的问题。 这农夫才鼓起了勇气,大声的文道:“这粮食都堆到了粮仓里,陛下拿走了一成半,那剩下的呢?就在里面堆着吗?” “问得好!” 于谦听完了农夫的问题,不住的点头说道:“陛下说了,这粮食怎么分?那自然是要按劳分,多劳者多得,少劳者少得。” “这是工分法的内容,我来给大家好好说道说道。” “这一天每半个时辰,就算作是一分,一天最多就是十分。这里面有几个事儿要告诉大家。” “这个分是死的,人是活的。” “总不能说壮劳力干了一天活,拿了十分,那边好吃懒做不干活,混了一天,也给他十分,这不合适。” “所以,每天下了工,就要大家凑到一起,对于这些不干活的,要提出批评酌情扣分,对于干活多的要进行鼓励加分。这就是死分活记。” 另外一个农夫高声的喊道:“那俺们也不会算啊,听起来就麻烦的很咧。” 于谦不由得感慨,陛下还真是什么都想到了。 他底气十足的说道:“陛下准备啊,让大家都学算术,至少几个月,陛下专门亲手写了算术,更准备请一些先生教大家怎么算术。” 这农夫一听了然,乐呵呵的说道:“干脆让西席先生直接算账得了,陛下派来的,咱们也放心。” 于谦摆了摆手说道:“这可不行,这算分的事,是头等大事,大家一起算,才能算的明白咧,让一个人算,那不就成,他说了算了吗?” 于谦又喝了口水,才继续宣讲陛下的政策。 直到日暮的时分,于谦才停下了宣讲之事,但是依旧被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问东问西。 于谦却没有任何解释,而是推开了众人,回到了县衙。 不解释的原因很简单,有人会以讹传讹。 十九年的经年老吏,累积下来的经验,那岂止是三两句话,能够说得清的? 他红光满面的回到了县衙,才换了车驾,向京师而去,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是他还是得回京贺岁去。 这不是恭敬不恭敬的问题,这是礼制,于谦从来没有超脱千年来,君君臣臣的框架。 过年怎么能不去陛下那里贺岁呢? 那是大逆不道,那是不恭顺。 都察院那帮人,整天对着上司磕头,对着坐师磕头,都把脑袋磕肿了,陛下申斥他们不恭顺,申斥的没错。 别人不恭敬还好,于谦和金濂身上,还背着废立皇帝的大逆之恶,若是不恭敬,会被连章弹劾的。 第134章 飞在天上了 于谦很快的来到了郕王府,他和金濂是最后两个贺岁的人了。 “于少保、金尚书辛苦。”朱祁钰转头对兴安说道:“给两位爱卿沏茶,沏好茶。” “陛下不用麻烦了。”于谦赶忙阻止,但是兴安已经把茶端上来了。 兴安猜到了两位忙完了国事,总是要来拜年的,他看着日头准备的,这点察言观色的能力都没有,他当什么皇帝近侍呢? 于谦坐在左面,金濂则是坐在了右侧,兴安立侍。 “于少保,最近的农庄法,推行的如何?”朱祁钰关心起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农庄法,是朱祁钰推出的一个大明时代抵抗土地兼并的重要手段,也是他登基以来,最大的良政。 于谦红光满面,精神焕发,比以前的模样不知道好了多少,他胜券在握一般的说道:“陛下容禀。” 他将自己在京畿推广农庄法的事,事无巨细的说了个清楚。 “为何有人对于少保射箭?”朱祁钰一听有人反对农庄法并不意外。 这是理所当然,会发生的事,也在朱祁钰的预期当中。按照经验,高生产力,也就掌握了较多生产资料的地主们,是不乐意集体农庄的。 因为是按劳分配,不是按资分配。 朱祁钰定了定心神,颇为认真的说道:“细细说来。” 于谦有点意外,其实陛下的性子有点急,他还以为陛下会怒而兴兵,前往捉拿,但是陛下却是非常耐心。 天之人,君子不怒自威,不喜于言表,不喜于形,怒于色,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无不得其实。 陛下真的是越来越稳健了。 于谦早就打好了腹稿,赶忙说道:“陛下,其实臣刚开始推行农庄法,就发现了端倪,有人不满农庄法推行,大肆散播谣言惑众。” 朱祁钰点头说道:“这是必然,朕早有猜度。” 金濂无奈的说道:“这也是臣找到于少保的原因,臣无能,这农庄法推行看似简单,却是步步维艰。” 金濂并没有多少和百姓打交道的经验,他也在努力学习于谦的那些手段。 这些日子,多少有了点眉目。 带节奏这种事,朱祁钰见的很多,自然不会听风就是雨,为奸人所利用。 大明朝在万历年间,还有窑工跑到长安门前,跪拜求万历皇帝收回矿监。 开矿,国朝不能收税?这是什么道理! 大明朝的一些人,带节奏,同样是一把的好手。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谣言甚嚣尘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百姓压根分辨不出其中是非对错来,稍被鼓动,尤其是这农庄法还是个新鲜事儿,他们会担忧。” “当时有人在人群中向臣射箭,十团营勇字营军士,差点在大兴县衙门前,与百姓发生冲突。” “这就是在背后散播流言,妖言惑众的目的!他们想看到朝廷和百姓发生冲突,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好在其中,浑水摸鱼。” 于谦的分析非常透彻,而且并不是说胡话,无凭无据。 他继续俯首说道:“臣已经将那个乱中射箭之人,抓到了,相信审讯之后,必有结果。” “臣以为,抓住这群散播留言的罪魁祸首,背后之人,更为妥当。” “杀鸡儆猴,方为上策。” 这就是于谦,他做事,从来不是只提出问题,而不给出问题的原因。 于谦不仅给出原因,还提出他的解决方案。 与都察院的御史们,完全不同。 都察院的御史们,总是提出问题,不给原因,然后提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方案,实际上,是为了揽权。 什么是恭敬,什么是不恭敬,这就是区别。 当然于谦的解决方案,还是需要陛下去圣裁。 朱祁钰不由得想到了万历年间,窑民扣长安门,万历皇帝大怒,命令缇骑出动,驱赶人群。 结果呢? 就是缇骑和窑工大打出手,长安门前血流成河。 解决群众问题,是个穿针引线的细活儿。 慈父就非常善于穿针引线,最后以间谍的名义,发出biubiu的声音,将散播谣言之人,连根拔起。 慈父的穿针引线也要学。 “卢忠,将人拿了,到了北镇抚司衙门,无论用手段,让其开口。”朱祁钰叫来了卢忠,吩咐他去做事。 于谦并没有审讯那个射箭之人,因为于谦是兵部尚书,他不是法司,他并没有仗着自己深受皇帝信任,就随意的擅权。 这就是臣子的恭敬。 于谦坐下之后,便讲起了大兴的事,尤其是说到了真武大帝转世这一段,满是笑意。 朱祁钰有些愕然的说道:“朕这就成了…真武大帝转世了?” 于谦赶忙解释道:“陛下,百姓不视教化,若是讲的太复杂,反而不妙,等到他们多读些书,自然知道了道理,便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了。” 金濂赶忙补充的说道:“陛下真武大帝转世之事,百姓们反应还是很好的,这有些朝政不那么容易解释清楚,臣以为这不失为一个法子。” “哦,这样。”朱祁钰想了想,这个时代,假托神明之名,其实也不是不可,实事求是的说,还有更快速的方法,去推广农庄法吗? 似乎也没有。 真武大帝转世,这个假托之名,朱祁钰认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是于少保如此辛苦,大年三十还在忙碌,这一人讲宣政令,还是速度太慢了些。”朱祁钰略有些感慨的说道。 如果掌令官们,已经培养好了,于谦何必如此辛苦呢? 于谦则笑着说道:“臣不觉得辛苦,倒是怡然自得。” “臣在地方巡抚十九年,也习惯了跟百姓们打交道。这百姓诸事繁琐,但是颇为有趣的很。” “在这朝堂里,臣有的时候,却是应付不来。” 于谦是正统十三年,才从地方掉到了京师任兵部左侍郎,他出任地方十九年年,这短短一年的时间,于谦还不太习惯在朝堂上和在京文武打交道。 结果土木堡惊变一事之后,他突然就变成了执掌牛耳者,颇为不适应。 朱祁钰沉吟了很久,说道:“于少保,朕以为还是得培养一批人,眼下还只是京畿,若是行之有效,天下推行之时,难道还要于少保在两京一十三省巡抚吗?” “那绝对不行。” “不如这样,专门组织国子监和翰林院的学士们,负责学习政策,宣讲政策,尤其是对百姓宣讲,这件事很有必要提上日程来。”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心里已经有了定册吗?” 朱祁钰认真思考了下,说道:“让翰林院去做这些事,翰林院那么多的侍读学士、六曹章奏、经筵讲官,食朝俸禄,总要做些事的。” 大明的翰林院学士的地位,是不如前代的。 因为文渊阁大学士这一职务的出现,皇帝问政也不再询问翰林院,而是询问文渊阁大学士,翰林院也逐渐成为了养才储望之所。 于谦犹豫了下,才说道:“那也是可以,不过还是要专门选拔,臣也担心,翰林们,他们做不好。” 为什么于谦担心翰林院的翰林们,做不好宣讲之事呢? 地方政务,千头万绪,百姓的问题,千奇百怪。 他非常不看好,掉书袋的翰林们,能讲好陛下的政策,甚至适得其反。 下去一顿之乎者也,被老百姓骂的狗血淋头。 但是于谦关于这个事,还不好多说,有揽权的嫌疑。 朱祁钰却立刻回过味儿来,颇为肯定的说道:“啊,对,对,翰林们,五体不勤,他们整日里风不吹、日不晒、雨不淋,日子过得舒坦,早就脱离了地面,飞在了天上,他们怎么可能讲得清楚呢?” “让他们干点农活儿,能把他们累死似的。不妥,不妥。” 朱祁钰为什么不信任翰林们,其实他们脱离百姓了,思考问题的角度,早就不是从大明的角度。 敌在宣传部这种事,也不是大明独有,苏联不也那样吗? 他认真的思考了半天,掌令官们,似乎又多了一项职能。 耕战,耕战不分家,只能辛苦即将入学的掌令官们了。 要不要考虑让掌令官们,发展下线? 那就需要一个纲领了… 朱祁钰突然发现,其实很多组织架构,并非一开始就有的,而是随着历史的进程,就不得不专设这种架构,来解决问题。 “这事朕来思虑。”朱祁钰倒是没让于谦费这个心神。 于谦俯首说道:“臣领命。” 金濂感慨的说道:“这农庄法在山外九州的速度,可是要比臣快很多很多。” “是臣失职。” 于谦面色犹豫了很久,低声问道:“陛下,臣在京畿推行农庄法,听说京师动荡不安,先是追缴私窑获利,又是都察院被申斥,紧接着大小时雍坊改官邸,而且英国公府上的两位都督,也被陛下训斥了。” “陛下,群臣议论纷纷,惶惶不安。” 于谦回京之后,就被人拦着说了好几次这个事儿,他也不清楚,陛下到底要做什么,只是觉得奇怪。 第135章 削太上皇帝号(均订加更) 京畿农庄法推行的比较慢,朱祁钰并没有怪罪金濂的意思。 山外九州和福建的缙绅都跑了,那边施展起来,更容易放开手脚,大肆作为。 而且杨洪和陈懋手里抓着刀子,还训练了不少义勇团练,那自然是做的极快。 但是京畿没有那么多义勇团练,金濂也只能求助于谦了。 至于于谦问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看了看书桌上写好的祭文,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有些决心,只有他这个皇帝能下,也不能和朝臣们商定。 朱祁钰看着天空偶尔升起的烟花,炸裂在空中,感慨的说道:“过年了,两位爱卿留在京师,多多休息才是。” 金濂却是摇了摇头说道:“臣明天早上,随陛下祭拜太庙和天地之后,还得继续去大兴,这件事拖不得,等到忙完了这段儿,再歇息不迟。” “等到明年开春之后,那些个南逃的缙绅富户,巨贾豪强就该回来了,臣得抓紧时间把这事给办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金濂做事十分有章法,虽然他没有什么建言献策之举,但是无论是通惠河维护粮草线,还是这次的农庄法推行,都做得极好。 总体来说,是个没有多少主意,但是能够做事的人,执行力很强。金濂的特点就是执行,你皇帝说往东,我立刻就往东走。 但是皇帝要不说,他有时候也是拿不定主意的。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于少保,这痰疾,可曾好些了?” “好多了,谢陛下垂怜。”于谦赶忙说道。 事实上,他的症状已经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尤其是最近,大明诸事逐渐走上了正轨,他心里的负担变小了许多,休息也好了很多。 心里不装那么多事,病好的自然快。 这说话已经是中气十足,红光满面,这些日子,痰疾也未曾再犯过。 大明有个好陛下,他也能少耗一点心力,他最怕的就是心力熬干了,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大明依旧是那个下坡路上的大明。 现在一切都变了。 大明新帝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无愧于贤君二字。 太阳再次升起! 可惜,陛下若是多有几个孩子就好了,好在陛下春秋鼎盛,这事倒不用太过于急切。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那就好,于少保,国事多舛,有劳了。” “臣告退,陛下躬安。”于谦和金濂,行了一个稽首礼,转身向着郕王府外走去。 朱祁钰看着这大明柱石挺拔的背影,有些感慨的说道:“兴安,陆子才对于少保的病情,是怎么说的?” 生病不能只听主诉,得听听医生怎么说。 兴安当然知道朱祁钰关心什么,日常巡查的时候,也问过太医院院判陆子才了。 他俯首说道:“陛下,陆良医说,病灶根深蒂固,症状缓解了,慢慢就是拔根了,只要于少保再不用熬心力,那一两年,就好干净了。” 太医院向来如此,给皇帝看病,他可能不大行。 但是太医院给别人看病,立刻就体现出了太医院的水平来! 无愧于国医圣手四个字。 朱祁钰听说如此,也安心了许多,于谦这个身体,还能为大明尽忠多久,是他一直担心的问题。 现在看来,可持续性竭泽而渔,大成功! 他嘱咐道:“让奢员多操点心,别让有心人利用太医院,对付于少保。” “臣明白了。”兴安拿出了备忘录,记下了此事。 于谦的九重堂和郕王府相隔不远,他和金濂互相作揖告别之后,回到家中。 简单的洗漱之后,他就躺下,没多久,便睡熟了,还有了些许的鼾声。 于谦的夫人董氏看到这一幕,眼角淌出了眼泪。 她赶紧抹了泪,站起身来,想要收拾庭院,却是已经有了婢女收拾,不用忙碌了。 董氏为何会哭? 于谦痰疾犯起来的时候,那是何等的痛苦?脸色涨红后立刻变得惨白,终日咳喘不停,半夜无法安寝。 这让人何等的揪心? 每每到了冬日,就是董氏最害怕的时候,她生怕自己家里这根顶梁柱,轰然倒塌。 有的时候,于谦还会突然半夜惊醒,然后咳嗽半宿睡不安稳,一直到黎明时分,又开始犯迷糊,可是公务缠身,更是熬人。 今年冬天,虽然丈夫格外的忙碌,但是,却是未曾向往日那般咳嗽了。 这般红光满面,中气十足的模样,她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了。 她的丈夫无法入睡的原因,一来是病症,二来则是忧心国事。 巡抚地方,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满目疮痍,一地狼藉。 大明正在腐朽,每念及此,于谦就是寝食难安。 她的丈夫这几个月,虽然劳累,却未曾耗费心力,吃饭吃得香,睡觉也踏实,不会无故惊醒,长吁短叹。 董氏心力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是落地了。 对于其他人而言,董氏不清楚,但是对于董氏而言,大明的新帝,就是她心里的圣君英主! 无论是病症,还是国事,圣君都解决的很好很好。至少董氏已经再没看到丈夫夙夜忧叹了。 董氏擦干净眼泪,开始安排明日过年的饭菜,年三十于谦在外面吃的饭,大年初一,自然得是在家里了。 次日的清晨,于谦洗漱之后,准备用过早饭就去大兴,他看着颇为丰盛的早饭,眉头紧皱的说道:“这些,是怎么回事?” 今年过年居然连吉盒都有。 百事大吉盒,里面装的是多种干鲜果品,北方冬日这都是稀罕物,可不便宜。 董氏看着于谦的样子,摇头说道:“陛下定下了一套按品秩供应单子,是配合最近的官舍的政令。” “各级官员,在过年的时候,年货有多少,都是定好了,随时增补减少。” “安心用,甘心清贫,会被人说是沽名钓誉的。” 于谦这才了然,拿起了一颗蜜饯,不住的点头说道:“陛下赏赐的啊,那没事了。” “若是我死了,那就不要在这九重堂住着了。”于谦擦了擦嘴,站了起来,准备前往承天门,等到祭祀之后,继续推行农庄法之事。 董氏却一把拉住了于谦的胳膊,眉头紧皱的说道:“你说清楚再走,这这又是怎么了!” “国事,跟你也说不清楚,但是眼下大明百废待兴,作为臣子,这是本分。”于谦拽开了董氏的手,走出了正门,穿着朝服向着皇宫方向走去。 陛下要祭太庙告慰先祖,这是国祭,他必须的去。 为何于谦会说这等话? 因为农庄法,真的会得罪很多很多人,随着政令的推进,阻力会越来越大。 于谦也做好了准备,一如当初,出城,在城郭与瓦剌接战一样。 他做了完全的准备。 董氏站在门前,忧心忡忡。 这是做什么呀,前脚忙完了京师之战,这又去边方巡查,现在又得在京畿屯田,这好不容易做点屯田的事,也会有大难不成? 这到底是,图个什么啊。 图什么? 图大明国泰民安。 朱祁钰已经穿好了衮服,坐上了辂车,向着皇宫而去,今天,他要祭祀太庙。 在京所有八议京官,都要参加此次祭祖。 朱祁钰的辂车做过了承天门,走过了金水河桥,一步步的踩过了午门,来到了奉天殿前的金砖广场之上。 悠扬的号角声响起,声乐生舞姬,开始奏乐起舞。 朱祁钰从辂车中一步步的走下,正好了头顶十二旒冕,一步步在群臣面前走过,来到了左祖右社的太庙。 太庙之前的焚香炉上并没有任何的香火,这需要朱祁钰这个新的天子,上第一炷香。 庄严肃穆的声乐声中,朱祁钰一步步的走到了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从兴安手中接过了点燃的香烛。 “祗告天地!社稷!宗庙!” “上皇不孝,至六师尽丧,北狩迤北,而不思修德,挟寇叩关宣大!宠幸馋臣,至紫荆关陷,兵临京师!竖大纛以壮贼寇声势!” 朱祁镇不孝,祖宗的江山叫到了朱祁镇的手里,把京营砸了进去,还被俘虏了,还跑去叩门,宠幸的宦官,杀了紫荆关的守将,导致京师被围困。 还自己竖起了代表皇帝的龙旗大纛,壮敌人的威风。 这就是对大明列祖列宗最大的不孝!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上皇不悌!” “太上皇至尊,迤北饮酒,自弹虎拨思儿,唱曲,引众达子齐声和之,谓袁彬曰:天意有在,朕当终归。” 不悌,以太上皇之尊贵,在迤北喝酒,弹胡琴唱曲,去了鞑子应和,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大唐皇帝唐太宗李世民,擒颉利可汗到帐下,让颉利可汗跳舞,让南越国王冯智写诗。 他朱祁镇倒好,给胡人弹琴唱曲! 这是对大明列祖列宗,最大的不恭顺! 朱祁镇还对袁彬说天意还在,自称朕终究是回来的,这就是对皇帝的最大的不恭顺! 太上皇就是太上皇,不是皇帝! 称孤道寡就是对朱祁钰这个皇帝的不恭顺! “上皇不仁!” “受玺以来一十四年,荒淫酒色太神昏,狂悖何能望久存。” “承平之后,海内富庶,文武恬熙。首事麓川,继以北伐,闽浙疮痍,黔粤啸聚。” 不仁,十四年,任用王振不理朝政,把闽南百姓逼反,大明监国才短短八十年,却是闽南浙江满目疮痍,四川、广州贼寇啸聚山林,民不聊生。 仁宣二朝十一年,勤修德政,休养生息,到了朱祁镇手里,没几年就变成了这样! “上皇不义!” “败坏纲常,变乱祖制任用奸佞,妖宦凶恨。放纵淫乱酗酒,信任奸人、尊佛封师,邪异盈朝。” “滥加赏赐、胡乱花费无度,横征暴敛无休止。国库空虚,海内困穷。” 大明祖训是宦官不得干政,虽然这条因为文官不断做大,宦官成为了大明皇帝平衡文官的重要手段,这祖训已经不符合现下的环境了。 但是用宦官,也没朱祁镇这个用法!连日常巡视京营,都让太监代劳! 那你皇帝干什么呢? 朱叫门还封了崇国寺杨禅师尊为上师,出入的仪礼,和郡王王相同,坐食膏梁之美,身披锦绣之华,视皇帝如弟子,轻公侯如行童。 这国师何等的威风? 朱叫门还大修寺庙,一十四年的时间里,修了的最大的庙宇,大隆兴寺,侈极壮丽,京师童谣曰:“竭民之膏,劳民之髓,不得遮风,不得避雨。” 朱祁钰刚坐上监国位,大家对于让国师去迤北感化瓦剌人一致赞同!一个反对的人都没有。 中原王朝从来都是神权君授,哪有做国师徒弟的?! “国家厄会,盖莫若如此!闽浙疮痍,黔粤啸聚,麓川敌寇逞凶,狡寇危城!” “朕临危受命,奉命居摄,旋帝大位,以系人心,事之权而得其正者也。” “先帝以社稷人民付正统!正统不能守!社稷人民付景泰,景泰能守之!” 朱叫门把国家折腾成了四面楚歌的境界,而朱祁钰临危受命,摄政又承帝位。 固然是于谦贤明,但是他朱祁钰就不贤明了吗? 于谦是臣,但他做事有他的局限。 京营调度、粮草周转、军将调任、赦免诏狱可用之人这些事,都是朱祁钰做的。 就连于谦的兵部尚书,都是朱祁钰给的。 那么他朱祁钰是皇帝,守住大明江山社稷,有没有功劳?! 既然宣宗朱瞻基,把社稷人民交给了正统朱叫门,他守不住。 那江山社稷又来到了朱祁钰手中,朱祁钰守住了。 这皇帝位,是不是理直气壮的坐稳它! “上皇不孝、不弟、不仁、不义!臭名昭着,神人共愤,上天震怒,屡次降下预兆!上皇不知反省,拒绝进谏、文过饰非,造孽慎重。” “朕请天地!社稷!宗庙!削太上皇帝号!以正天下之风!” 朱祁钰的祀文一出,朝臣们瑟瑟发抖! 议论之声将整个广场都是吵吵嚷嚷! 他们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何这几日,陛下追缴私窑获利,为何公开了官舍法的营建,为何反复申斥。 就是为了找到太上皇的忠诚走狗,然后杀了祭旗! 陛下这篇告天地、社稷、宗庙的祭文,压根就不是礼部拟好的! 兴安沉默不语,这份祭文,是朱祁钰亲手写的,他却是知道的,但是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削太上皇帝号。 他朱祁钰,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 朱祁钰将朱叫门的事儿,桩桩件件,摆在太庙列祖列宗面前。 他乃是庶出子,庶皇帝,他要正名位,自然是要将自己的权力法理,锚定在大义之上,而非禅让诏书和懿旨上! 朱祁镇的禅让诏书也好,孙太后的懿旨也罢,那仅仅是锦上添花。 当然他这句话一说出口的时候,也想到了会面临什么。 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他要将朱祁镇从太上皇的位置上拉下来。 那首先就要把自己的皇位,从朱祁镇禅让这件事上摘出来。 禅让诏书是伪造的,王直、金濂、于谦、岳谦,人人有份,即便是最后逼得朱祁镇在诏书下印,那也是废立。 朱祁钰这么换了概念之后,这四位参与废立之事的朝臣,就可以安心为国尽忠了。 大逆之恶,自然无从谈起。 废立皇帝的确是他们做的,但是他们从废立,变成了从龙之功。 这是完完全全的两个概念。 朱祁钰等于告诉了天地、宗庙、江山,这皇帝位,是朕要当的,其他人是支持。 太上皇在名义上,比皇帝更加尊贵,那自然要废掉他的太上皇帝的帝号。 “朕祈大明列祖列宗庇佑,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朱祁钰最后将手中的香烛插在了焚香炉上。 朱祁钰和朱祁镇不同,朱祁钰不仅仅自己要好好活,也要其他忠于大明江山社稷的人,好好活。 总体来说,朱祁钰,是个好人。 当然有些人,他自己都不当个人,那朱祁钰作为皇帝,当然有必要送他们去见大明列祖列宗了。 不废朱祁镇的帝号,这大明谁都没法好好活。 朱祁钰受制于庶皇帝,名位不正。 朝臣们因废立之事忐忑不安,百姓们血仇无处可报,袁彬、岳谦、季铎、两名无名缇骑,他们弑君之罪,做完了,如何能活? 这就是朱祁钰要办得大事。 前面钓鱼没钓到,没能够杀鸡给猴看,那此祭文一出,会不会闹出死谏?会不会闹出党争风波?会不会闹出宫变? 但即便是闹出来,这事儿,就不办了吗? 第136章 那太子呢 于谦也不去大兴了,今天是去不成了。 金濂也去不成… 这大兴县只能先过年了。 陛下要削太上皇帝号这么大的事,他们自然哪里都不去。 今年朝臣们,本来以为稀松平常的祭祖,改改年号,大赦天下之类的诏书发一发,傍晚的时候,一起吃个大宴赐席,你好我好大家好,过个好年。 陛下直接搞成了废太上皇帝号的大事。 繁杂的礼仪之后,朱祁钰来到了文华殿,他没有去奉天殿。 现在是休沐期,是不能朝议的,但是并不妨碍灵活的利用制度,去进行廷议。 廷议一共二十六人,乃是权力的核心层,司礼监、文渊阁、六部尚书、都察院、五军都督府和六科给事中。 先把权力核心层的声音统一了,下面的人才不会难做。 文华殿内此时喧嚣声震天,再加上殿外凄厉的北风呼号声,颇有些琴瑟和弦。 朱祁钰站在后殿,并没有去前殿,他在等,等朝臣们议论完了,形成一个统一的意见之后,再进去。 兴安在里面守着呢,有了信儿,自然会过来禀报。 朱祁钰老远就看到了孙太后,那是张极其盛怒的脸,但是孙太后在宫门前站了许久,最后摆驾回宫,没有和皇帝多说什么。 现在大明新君大权在握,她能怎么办? 而钱皇后拉着刚会走路、穿着小棉袄的朱见深,也在远远的站着。 钱氏有点犹豫,最终准备转身离开。她来是想让太子朱见深,过年给叔叔朱祁钰磕个头,过年贺岁,自然要给长辈磕头。 此时的朱见深压根不理解,他的叔叔到底在干些什么,这甚至直接涉及到了朱见深的生死大事。 但是此时已经没有人,去在乎这个小孩子的想法。 朱叫门的帝号一旦被废去,那朱见深的太子位,也会一起废去。 朱见深还伸出了胖嘟嘟的小手,对着站在后殿门前发呆的叔叔挥了挥手,颇为可爱。 朱祁钰同样满是笑容的挥了挥手,吩咐自己身边的无名缇骑,去将二人引来。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钱氏颤巍巍的要行礼,声音里全是惊惧。 这个当年的郕王陛下,当初那么谦逊、恭敬、温和而有礼,现在做事真的是雷厉风行! 郕王谦恭未篡时。 这算是烈火烹油,将这孤儿寡母,放在了火架上烤。 “臣朱见深,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朱见深跪下磕了个头,说了一句非常流利的话。 过了年刚三岁的孩子走路都走不稳,说话都是磕磕绊绊,这么流利,想来是被教了许久,礼节才能如此到位。 “平身。”朱祁钰将朱见深抱了起来,抱在了怀里,打掉了朱见深身上的土。 朱祁钰端了端朱见深,笑着说道:“深儿长胖了呀,来让叔叔看看,你手里拿的什么?” “咦…”朱见深小孩子,直接伸出了手指在朱祁钰的脸颊上戳了戳,乐呵呵的说道:“叔叔好。” 钱氏被朱见深这个动作吓得差点魂儿都掉了!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旁边的无名缇骑绣春刀探出了鞘。 这九名无名缇骑,可是谁都不管不顾,只要威胁到了皇帝的安全,那就会出刀。 朱祁钰也戳了戳朱见深红彤彤的脸蛋说道:“嗯,叔叔好。你最近吃的好不好啊?” 朱祁钰一只手端着朱见深,另外一只手摆了摆,示意缇骑退后,三岁的小孩子,不用这么紧张。 “不好。”朱见深嘴都撅了起来,抓着朱祁钰的衣领说道:“我要吃肉肉!母亲不让吃。” 庶子在大明叫庶孽,就是偏房出的孽障的意思。 母亲这个称呼,是一个非常正式的称呼,朱见深嘴里指的是钱氏。 朱见深亲生母亲是周贵妃,而不是钱氏。 朱祁钰看了一眼钱氏,眉头皱了一下。 “孩子还是多吃点肉食的好,是有人克扣南宫的一应供需了吗?”朱祁钰转过头来说道,语气里有些森严。 宫里有些宦官们,做事极其势利眼。 朱叫门北狩,宫宦很有可能,欺负这对儿孤儿寡母。 这种事在大明并不少见,比如唐王朱聿键,就被墩锁法锁了整整九年。 墩锁法就是一个箱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和手臂,吃喝拉撒都在这箱子里。 “没有,没有。”钱氏赶忙说道:“是深儿这几天有些肚胀,就没敢让他吃。” 朱祁钰看钱氏的表情就知道她不愿意多说,继续追问道:“太医看过了吗?” “回陛下的话,还没有。”钱氏的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汗。 难不成…陛下要毒杀深儿吗? 朱祁钰将朱见深放下,从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了一把饴糖,笑呵呵的塞过去说道:“不能多吃,吃多了会长蛀牙,听到了吗?” 朱见深刚被放下,他就一溜烟的跑到了钱氏的身后,眼睛滴流滴流的转着,打量着朱祁钰这个叔叔。 朱见深毕竟是小孩子,还是怯生生的接过了饴糖,立刻喜笑颜开,脸上晕开了笑容。 “嗯!母亲,糖!给你糖!” 他这一把,有五六个糖纸包好的饴糖,他只留下了一个,其他递给了钱氏。 “叔叔吃。”朱见深将最后一个饴糖,递给了朱祁钰,虽然真的舍不得。 朱祁钰倒是没拿,抢小孩子糖果这事儿,多少有点没品。 他笑着说道:“叔叔不吃,你自己吃,你为什么给叔叔啊?” 朱见深又躲到了钱氏的身后,说道:“叔叔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那个!” 长句,显然是钱氏终日念叨,专门教给孩子的话。 朱祁钰站直了身子,打量了下钱氏,这眼睛还是有些红肿,不过随着使者出京,她也有了希望。 但是这个希望,终究不会有实现的那一天了。 “回头让陆子才去给深儿看看。”朱祁钰负手而立,示意钱氏可以带着朱见深离开了。 朱祁钰看着钱氏的背影叹了口气,那几枚饴糖,就攥在钱氏的手里,攥的很紧很紧。 钱氏拉着朱见深走到了宫门外,在陛下看不到的地方,终于松了口气。 她看着手中已经抓变形的饴糖,慢慢的剥开了糖纸,吃了一颗,然后狼吞虎咽一般,将所有的饴糖都放进了嘴里,面目极其狰狞。 她等了许久,无事发生,表情有些愕然,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拉着朱见深向南宫走去。 陛下没打算毒杀朱见深。 朱祁钰是不屑于对女人和孩子下手的,那简直是人间之屑的行为。 比如二战之时,苏联拿下了德意志的首都,将红旗插在了柏林的国会大厦之后,法兰西宣布复国。 巴黎的男人们,开始审判那些委身敌军军官的女人,剃光头、游街、暴力殴打等等。 而这些审判的男人们,正是在敌军进攻的时候,瑟瑟发抖当亡国奴的家伙。 而且很多人,都是依靠这些女人,躲避敌军的抓捕。 所以大家就开始了,喜闻乐见,每日乳法。 而此时的文华殿内,大家的争吵已经喧嚣到了极点。 李宾言站了起来,大声的喊道:“我认为应该封为稽王,即便是削太上皇帝号,也不应该直接降为海昏侯那种公侯!” “我以为公爵就足够了,王爵一年五万石,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这对国朝是一笔负担。”户科给事中不同意都察院的说法。 感情这负担不用你都察院来抗是! 削了帝号,要给个爵位,王、公、侯、伯。 尤其是王爵,按制要给五万石,而且是世代永继的那种。 但是当今陛下做郕王的时候,也只能领到三千石了,一直被扣的只剩下了这么点儿。 王爵还会给田亩,现在陛下在搞农庄法,这田亩从哪里出? “稽王还不错。”王直老神在在的说了一句,陛下玩这一出非常的出人意料。 不过确实让王直长松了一口气,惶惶不安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王直最担心的就是陛下为了维护宗亲,拿他们这废立从龙之臣开刀,虽然看陛下作为,不会那样,但是万一呢? 凡事儿,就怕个万一。 现在不用担心了,陛下自己说,朕篡了! 那朝臣,他们就只剩下从龙之功,没有废立之恶了。 于谦同样点头说道:“那是稽王的好一点,王爵世袭虽然负担极重,但是上皇毕竟做了十四载天下之主,若是仅仅以公、侯制,难以服众啊。” 于谦则和王直的感受不同,他大约感受到了陛下有正名位的打算,但是完全没想到是这么个正法罢了。 如此激烈。 他忽然想起了陛下之前申斥都察院的事,陈镒本来就要坐总宪了,陛下一句不恭敬,就让陈镒总宪的美梦,彻底破灭了。 现在都察院群龙无首,也形成不了合力了。 司礼监是陛下的人。 户、兵、吏、工四部尚书是废立的参与者,这些人没理由反对。 五军都督府的张輗、张軏,最近央求着陛下把英国公府的承继问题,定了下来,但是旨意还未下达。 张輗、张軏比都察院还麻烦呢,他们俩,还有个管家,指着皇帝的鼻子大言不惭,皇帝还没有借机生事。 这要是往大了办,就是党争立起。 瓦剌人南下之意昭然若知,若是此刻党争起,那后果… 大学士陈循、礼部尚书胡濙、刑部尚书俞士悦,三个人只有陈循算是迎归派的人物,但是也只能算是,陈循对迎归这件事都不是很积极。 陛下要削太上皇帝号,胡濙和俞士悦,没必要跳出来拦着。 胡濙更是谁在皇位支持谁的态度,此时仗着自己岁数大,直接开始打盹了! 胡濙和王直两个人,都是那种装糊涂的高手。 六科给事中虽然有封驳事的权力,但是陛下是在太庙祭祖的时候说的事儿,六科给事中,得找出足够的理由来反驳。 就陛下列的那四条不孝、不悌、不仁、不义,有一条是泼给太上皇的脏水吗? 没有。 随随便便封驳陛下的旨意,那是要人头落地的,必须得有充分理由和依据的。 于谦不得不感慨,陛下做事真的是,什么都做在了前面。 喊出削太皇帝号的事儿的时候,这廷议二十六人,居然都在讨论给什么爵位,而不是应不应该削帝号。 其实也怪太上皇本人。 迤北战败、三度叩门、迤北娶亲、弹胡琴唱曲,这些事儿,哪一件不是尽失人心之事? 但凡少做几件,也不是现在这个局面,但凡少做几件,徐有贞至于趴在地上痛哭啼血吗? 于谦不住摇头。 “那太子呢?废太子,承袭王爵世子吗?”陈循忽然开口问道。 大殿上,一片安静。 太子。 自古就有立嫡立贤的争论,立嫡是宗族礼法的最大标准。 比如朱祁钰登基的时候,一同被尊为太后的还有朱祁钰的生母吴太后。 这样,朱祁钰也算是嫡子了。虽然住慈宁宫的还是孙太后。 现在问题来了,太子废不废? 陛下要削太上皇帝号,那之前情急之下,为了大明宗族礼法不乱、陛下监国时候,立下的朱见深为太子,就已经失去了继承皇帝的继承权。 “废!”胡濙睁开了眼,大声的说道。 他睡醒了。 礼部尚书胡濙终于睁开了眼,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废。 对于胡濙来说,除了谁在位上支持谁以外,他们礼部的很多活儿,都比较难进行。 皇帝和太子并非血亲,很多仪礼,从宗族的礼法去看,更加难以安排。 既然陛下带头削太上皇帝号,那正好可以把方方面面都理顺了。 从胡濙的角度看,太子不是血亲,对仪礼的破坏更大。 第137章 是非曲直,难以论说 “陛下膝下有子。”胡濙站起身来说道:“诸位明公,某以为国本兹事体大,政通人和,大明方能国泰民安。” 他看了一圈,站直了身子说道:“我劝在做的诸位明公一句,想一下陛下削太上皇帝号决心,是在太庙祭祖的时候说的。” “甭管找什么理由,你们要是真的要试一试。” “那就试一试。” “出了什么事,某护不住你们,还会推波助澜。” 胡濙的这句话是威胁。 陈循问废不废太子,不就是为了不削太上皇的帝号吗? 陛下要从摄政为帝,变法理为临危受命,这个受的谁的命? 自然是大明列祖列宗的命。 这么大的决心,还要阻拦,那只能说是活的太辛苦,迫不及待的想要转世投胎了。 陛下可不是那种拿不动刀的主儿,好说好商量,削帝号之前,就一直在逼着群臣跳出来。 现在跳出来,死还算好的,连累家人,那是灭门之祸。 “我在提醒各位一句,虽然朝廷派出了使者去接上皇,但是自古晋怀帝、晋愍帝被俘,立刻被杀,宋徽宗、宋钦宗被俘,北狩至死未归。” 胡濙的意思很明确,真要为一个北狩,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皇帝,去得罪现在的大明皇帝吗? 陈循的眼神有些暗淡,最终摇了摇头,不再多说话,其实他只想保住太子的命而已。 陛下携京师大胜安定社稷之功,正自己的名位,谁拦谁死。 兴安看这在廷文武都吵得八九不离十了,便来到了后殿,找到了大明皇帝。 胡濙是谁在位上支持谁,陛下既然要做,那就做到底。 “陛下。”兴安俯首将文华殿上的事里里外外说了个明白。 “你去查一查南宫的人,有没有克扣钱氏的一应供给,朕看钱氏的手都有冻疮了,想来南宫不是很暖。”朱祁钰看到了钱氏遮掩的冻疮。 兴安整个人哆嗦了下,他一直负责宫里的事,陛下这话,其实是在问责了。 他赶忙俯首说道:“臣领旨。” “还有,最近慈宁宫那边盯紧点。”朱祁钰走进文华殿之前,又叮嘱了一句。 兴安一直毕恭毕敬的弓着身子,待到陛下走远了,兴安才站直了身子,眼神中尽是凶光! 陛下要做的事儿很多! 兴安也的确是有点忙儿,燕兴楼、王恭厂、皇宫、东厂,天天要查验。 皇宫这边,也主要是以孙太后的慈宁宫为主,却是忽略了南宫。 南宫毕竟是个偏宫,年久失修正常,但是冻出冻疮来,那绝对是有些宫宦们,不知道高低贵贱之分了。 兴安带着一队东厂的番子,就直接闯到了南宫,抓着那群宫女宦官,都送去了东厂番子。 “这群狗东西!”兴安看了看火盆里的炭,恨恨的说道。 火盆里的并没有炭,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他只有初一十五才会过来,每次都烧的很旺。 每次搁着珠帘,他也看不到什么,原本以为冷清,是因为人气不旺。 这群宫宦在王振手底下作威作福久了,连尊贵卑贱都不分了吗! 他倒不是可怜朱见深、钱氏、周氏三人,而是这些人没办好差事,让自己在陛下面前显得办事不利。 陛下虽然不在乎名望,但是陛下的名声很重要。 陛下削太上皇帝号之事,在青史上,绝对是浓墨重彩的一笔,皇权更替,这种事大家见怪不怪。 若再留下个欺负孤儿寡母,那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惊扰太上皇后千岁,臣这就找一批听话的人伺候着。”兴安站在宫门前,俯首说道。 只要陛下的废太子的诏书还没到,这就是太上皇后和太子,该有的恭敬必须要有。 宫宦可以拥有权力,但是不能凌驾于皇室之上。 朱祁钰预计削太上皇帝号这件事,会闹出什么死谏的事儿。 毕竟这里大部分的臣子,都是正统年间,断断续续提拔上来的。 但是他完全没有看到有任何反对的声音。 甚至连朱祁镇封王都想好了,封稽王,太子朱见深的历史地位,也有了,稽王世子。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看着群臣,十分确信的说道:“朕知道你们一些人心里有想法,但是朕提醒你们,楚虽三户,却可亡秦。” “京师可是有五十万户,家家披麻戴孝!” “朕要给他们一个交待,也要给天下臣工万民,一个交待。” 大明京营的衰弱,的确是有文官把持的原因,但是瓦剌血仇未报,离心离德,多次改制,军屯侵占,百姓们从军、战斗意愿降低,也占了一部分。 京营羸弱,皇帝就只能不停的绥靖,最后国将不国。 瓦剌这个仇不报,大明就好不了。 王直其实有话想说… 他其实想问问陛下移宫的事儿,但是思前想后开口说道:“陛下,这都改元了,郕王府还以王府称呼,臣以为不妥。” 皇宫,是皇帝住的宫殿,是因为皇帝他才是皇宫。 而不是因为住在里面才是皇帝。 “是不是可以改名泰安宫?”王直有想法,陛下是皇帝,不愿住皇宫,那住的地方,再以王府称呼,不合适了。 改名泰安宫,取自汉书,国泰民安四字。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改称泰安宫。” 历朝历代的皇帝,似乎都不太愿意住皇宫,比如宋徽宗就住艮岳宫,也不住皇宫。 而且也不知道是皇宫风水的缘故,只要不住皇宫的宋明皇帝,都是子嗣兴旺。 宋徽宗就很能生,朱祁镇在南宫也很能生,朱祁镇在南宫,不到五年时间,生了三个儿子,至少三个闺女出来。 削睿皇帝帝号、废朱见深太子位改封稽王世子、降太上皇后为稽王妃、降诸公主为郡主、改元景泰、大赦天下等一系列的圣旨,在司礼监和文渊阁的中书舍人手中快速写成。 随后朱祁钰用印,昭告天下。 随着驿站的驿卒背着圣旨,离开京师,朱祁镇的皇帝号,被削掉了。 朱祁钰发现自己对这事有点先入为主了。 他是后来人,自然是知道朱祁镇必然可以迎回,但是朝臣们并不知道,按照历史的规律,大概率是回不来的。 所以为了一个北狩丢尽了大明颜面的皇帝,和现在大权在握的皇帝撕破脸皮,值得吗? 废帝之事,历朝历代,发生了六十余次,是非曲折,难以论说。 正是这皇权更替,决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 自商朝初年,商朝伊尹废商汤的孙子——太甲开始,废皇帝,一直到最后的溥仪被废,多数都是废帝,很少有人削帝号。 朱祁镇在历史上,就削了明代宗的景皇帝帝号,贬为郕王,郕王一月暴毙,又被赐下恶谥,戾。 若非朱见深知道叔叔很难,给叔叔恢复了帝号,建了陵寝,又给了美谥。 挽狂澜于既倒,在兵败如山倒的境遇下,守住京师的明代宗,在历史上应该被叫做郕戾王,而不是景泰帝、明代宗景皇帝了。 于谦冤,明代宗冤不冤呢? 朱祁镇既然不顾亲亲之伦,他朱叫门做的,朱祁钰凭什么不能理直气壮的做?! 孙太后回到了慈宁宫,气的大发雷霆,但是也只能大发雷霆。 “好一个庶孽!这刚坐稳皇位!就如此着急削他哥哥帝号,皇帝这是要做什么!要造反吗!”孙太后顺手将桌上的烛台,贯在了地上。 孙太后更加气急,指着那群宫宦,愤怒不已的说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是皇帝的人!皇帝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这么看着本宫!” 孙太后已经气得有点语无伦次,狂言乱语了起来。 朱祁钰早就把事情坐到了前面,兴安在清宫的时候,就悄悄的把慈宁宫内的宫宦给换了。 孙太后开始一直担忧朱祁镇在迤北的事,没有多过于关注身边的事,却是让兴安做成了。 太后想做什么做什么,但是不能违背皇明祖训,后宫不得干政的铁律。 “还有哪些朝中明公,哪个不是受我儿提携,才有了今天端坐庙堂之上的机会!哪个不是深受皇恩!哪个不是食我儿正统的俸禄!” “现在一个个都站在干岸上,一言不发!逆臣贼子!都是逆臣贼子!” 孙太后还在发怒,又骂到了廷外的官员头上。 但徐有贞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他对朱祁镇不够忠诚吗?足够忠诚! 但是朱祁镇桩桩件件,都让徐有贞痛哭泣血!朱祁镇一刀刀的攮在了徐有贞的心窝上,刀刀见血。 “今天削了我儿帝号,明日怕是要把那吴太后也抬到这慈宁宫来,占了本宫的位子了!”孙太后气急,又甩掉了桌上的书。 “不孝、不悌、不仁、不义,我看皇帝这个庶孽才是!”孙太后再次愤怒的吼道,但是一时间气儿不顺,重重的咳嗽了起来。 “吴太后已经被陛下接出宫,住在了郕王府了。”一个宫宦低声回到了一声。 孙太后猛地瞪大了眼,看着这宫宦,怒目圆瞪。 慈宁宫里静悄悄。 即便是孙太后气急了,一口一个庶孽,但是她依旧没疯到失去理智,她依旧称呼朱祁钰为皇帝,称呼朱祁镇为我儿。 她知道、承认朱祁钰是皇帝,这一既定事实。 不知过了多久,孙太后才颓然的说道:“罢了,罢了,随皇帝去,休伤吾孙,本宫不与这庶孽计较了。” 朱见深被废除了太子位,改为稽王世子,那就必然要搬到十王府去住。 这样一来,孙太后的庶长孙朱见深的性命,皇帝随时可以予取予夺。 朱祁镇还能不能回来,孙太后不知道,但是这个孙子,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不是谁都对迎回朱祁镇抱有期望,南宋朝廷派了多少使者去金国,最后只迎回了宋徽宗赵佶的棺椁。 孙太后其实手边还有一些可以动用的手段,但是,她不敢和大权在握的皇帝鱼死网破。 还有个朱见深这个孙子,这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另外一名宫宦俯首站说道:“禀太后,兴大珰,带着番子,把南宫那群欺上的宫宦,全都给打杀了。” “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而不是兴安大珰请旨。” 孙太后抬头,眉头紧皱,南宫欺上的事,她倒是知道一些,但是后宫之事,错综复杂,有些宫里的事,她也不好管。 没想到皇帝日理万机,居然连这等事都知道了。 她稍微松了口气,至少皇帝还没打算让这唯一的孙子去死。 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的人,到底是这位在京师力挽狂澜,救了大明社稷的庶孽。 还是那北狩迤北,为胡人弹胡琴唱曲的亲儿呢? 是非曲折,其实,并不难以论说。 孙太后之所以没有在祭祖的时候直接暴怒,是因为她无法辩解。 “太后,命妇进宫朝贺,是不是可以宣见了?”一个宫人俯首问道。 孙太后闭目良久,才叹息的说道:“太上皇帝在迤北,俱免朝贺礼,散了。” 命妇,是朝廷大员的妻子,他们入宫朝贺,这几乎是孙太后,此时唯一可能联袂外廷做点事的时候。 但是孙太后还是叹息之下,让人免了命妇入宫朝贺礼。 慈宁宫里都是皇帝的眼线。 她作为皇太后之贵,无论如何这庶孽要叫她一声母亲。 但是她要真的是联袂外廷,以当今陛下的狠辣,她也有点惊惧。 更重要的是,她这万一要有点啥事,钱氏软弱,自己小孙子,又该怎么办呢? “太后,尚宝司奉王殿设御座,大宴赐席,以贺新岁,陛下已经到了。”一个官宦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本宫知道了。”孙太后,立刻吐了口浊气,站起身来,向着等在宫外的大撵而去。 尚宝司主宫廷宴会。 过年贺岁,在廷文武及命妇,都要列席,包括未就藩的王爷,也要到场。 按照今天最新的旨意,宗室中,只有稽王、稽王妃、稽王世子符合要求。 朱祁钰已经提前来到了奉王殿外,等待着宫宴的开始。 朝臣们的反应,让朱祁钰更明白了,在这个时代,皇帝两个字到底代表什么,尤其是缇骑忠心,京营在手的情况下。 皇帝,如临九霄。 第138章 接着奏乐,接着舞 奉王殿外,两排大汉将军持黄麾日月旗,在初春冷风之下,猎猎作响。 教坊司设好了九奏乐歌,三舞杂队已经毕恭毕敬的等在了奉王殿下。 光禄寺准备了膳亭和酒亭,在膳亭和酒亭的尽头,是珍馐醯醢亭,专门负责珍贵食材。 这些膳亭和酒亭是给五品以下官员,吃饭的地方,随便吃两口,再喝点酒,站着看热闹,并不设座。 比较有意思的是,各国的使节,也不设座,只是远远的站在角落里。 他们的席叫上马、下马宴,连去膳亭和酒亭吃的资格都没有。 这些外番连使者都是没资格列席的,这与后世不尽相同,很多朝臣都以外番使者打探京城消息为由,要求外番使臣去天津待着,若无事不可进京。 朱祁钰还未走进奉王殿内入席,孙太后的大撵便到了。 “孙太后。”朱祁钰不叫母亲,他之前就没叫过。 孙太后怒气未消,但这关系还是需要表面维持的,她平静的说道:“皇帝辛苦。” 胡濙一看人齐了,立刻让教坊司开始奏乐,鼓乐齐鸣。 “请皇帝升座!”胡濙大喊一声,开始入座。 朱祁钰看了一眼太子位,本来应该是朱见深的位置,现在是汪美麟抱着朱见济坐在那里。 钱氏带着朱见深坐在了稽王府世子的位置上。 燕礼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也,席,小卿次上卿,大夫次小卿,是以座次有别,行酒有次,宴席有等。 举行大宴的目的,就是为了明君臣之义,席位的安排十分巧妙,皇帝的座下是太子,这是不能乱的。 若是朱祁钰今天不削朱祁镇的皇帝帝号,今天坐在太子位的是朱见深,这岂不是乱了座次? 如此之下,甚至连朝鲜、占城、琉球、爪哇、暹罗、哈密、哈喇、土鲁番、满刺加、日本、锡兰山等国的使者,都会看到。 哦,他们的宗主国大明大皇帝陛下,只是个代班的,连太子都不是血亲。 所以胡濙才不会反对陛下削帝号的举动,否则他这个礼部尚书,要怎么安排大宴座次? 太难办了。 九爵,是一个繁琐的礼节。 朱祁钰却是滴酒未沾,不服宫中水食,是朱祁钰对这座大明皇宫,最大的尊重。 鬼知道酒里有没有铅汞之物?鬼知道有没有人铤而走险? 鬼知道会不会影响生育率啊? 繁琐的九爵之礼后,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让皇后带着济儿先回,风有点冷了,拿朕的大氅。” 朱见济还小,才一岁多,走路都走不稳的时候,这九爵礼后,已经犯困了,孩子这个岁数,连卤门都没长好,出门还是需要带帽子的年龄。 这种人多的地方,很容易就染病了,所以简单的露个面,就可以回去了。 “臣领旨。”兴安拿起了朱祁钰的大氅,护送汪美麟离开了大宴。 钱氏看着汪美麟离开的背影,再看看朱见深,朱见深说三岁,其实也就两岁,她忧心忡忡的看着朱见深打盹儿的模样,略有些悲苦。 “稽王妃,陛下命稽王妃带着世子殿下回稽王府,天太寒了。”成敬寻了一件新的大氅,走了过来。 “谢陛下隆恩。”钱氏抿了抿嘴唇,赶忙谢恩。 孙太后看到了汪美麟带着朱见济,钱氏带着朱见深离开,饮了杯酒,吐了口浊气。 今天削太上皇帝号这事,孙太后决定不再纠缠了。 至少要保住这两个孩子,将帝位世系落在先帝朱瞻基的血脉之下。 难道非要和庶孽皇帝你死我活? 为了一个北狩迤北,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儿子,和另外一个庶子,闹得不可开交? 那岂不是先帝朱瞻基的五弟朱瞻墡,笑到腮帮子疼? 到时候皇位天上落,旁支入大宗? 那是孙太后更不愿意发生的事儿,到了地底下,本来就有个足够丢人的儿子北狩了,若是再因为这等事,把社稷传到了旁支手中,他如何见自己的夫君呢? 孙太后虽然不满皇帝削了她亲儿子的帝号,但是能怎么着呢? 谁让亲儿子北狩了呢? 庶子狷狂,那也是有狷狂的本钱。 朱祁钰揣着手,看着热热闹闹的大宴,九爵之礼后,大家都变得轻松了许多,命妇们坐在偏殿,偶尔还传来哄笑声。 这不算失仪。 在大宴上游走着一群人,他们是由都察院、锦衣卫、鸿胪寺、礼部四个部门联合组成的纠仪官。 陛下面前失仪,可不是玩笑,那是不敬之罪,如何处置,全看陛下心意。 即便是有纠仪官,依旧出现了争座之事。 中书舍人是七品官、礼科给事中也是七品官,虽然秩比七品,但是是身为朝廷耳目之臣。 位卑却依旧有座,比一些没座的五品官,不知道高到了哪里去。 中书舍人李应祯和礼科给事中赵寅,发生了争座的事儿。 两个人显然是喝大了,李应祯要坐在赵寅前面,赵寅哪里愿意,便吵了几句,差点动起手来,被纠仪官给拿下了。 两个人,被带到了御前。 这一下子,酒立刻就醒了,两人也不耍酒疯了,也不张狂了,瑟瑟发抖的趴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御前的热闹很快的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目光,奉王殿前,逐渐的安静了起来,连教坊司的声乐,都小了几分。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朱祁钰的身上。 “酒醒了吗?”朱祁钰笑呵呵的问道,这喝酒喝大了,就开始肆无忌惮了。 两个人双股乱颤,趴在地上大声的喊道:“臣等知罪。” “陛下。”于谦站了起来,面色带着犹豫,俯首说道:“陛下,大过年的,瓦剌折戟,两位小卿也是高兴,一扫去岁阴霾。” 于谦还是觉得过年见血不好。 朱祁钰更不认为,惩戒这种事儿,能让朝臣们恭敬,他们只会畏惧,而不是恭敬。 他笑着问道:“按制该当如何?” “罚俸半年。”于谦赶忙回答道,只要按制,而不是按非刑之正办,其实问题不大。 陛下素来严刑峻法,这要是按着非刑之正去办,那就是两颗人头落地。 朱祁钰摇头说道:“罚俸半年,就算了。” “两位爱卿,罚俸这事朕不就不罚了,过年呢,总不能回家说,到宫里吃了顿席,就没了半年的俸禄。” “这不合适。” 大明官员本就薄俸,这要是罚俸半年,他们就只能去贪污纳垢了。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这样,罚你们二人,三年不得饮酒,读书人喝成这样,也有辱斯文。” 中书舍人李应祯写了削帝号的圣旨,礼科给事中赵寅今天还从朱棣削朱允炆的帝号,找到了法理依据,写在了圣旨上。 天底下没有这磨还没停下,就杀驴的事儿。 两位官员瑟瑟发抖的说道:“臣等谨遵圣诲。” 朱祁钰从来不是个嗜杀的人。 他办得所有的案子,比如阴结虏人、叛逃瓦剌、认贼作父当奸细、战时倒卖粮食、刺王杀驾等等案子,全都是大案要案! 惩戒的全是大奸大恶之徒!全都是该死之人! 这样过年的时候,喝多了,不算什么大事。 还有一个原因,今天他朱祁钰办了一件大事,削了朱叫门的帝号! 高兴。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接着奏乐,接着舞!” 声乐生立刻再起,奉王殿前,变得热闹起来。 他得回去了,汪美麟的眼神里满是幽怨,今天她接到中旨,带着朱见济去参加大宴,而且是太子位,她就一直惶惶不可终日。 若是朱见济真的被封了太子,汪美麟这皇后位都保不住了,废后立杭贤为皇后,直接就正了朱见济的名位。 朱祁钰刚走了两步,忽然听到了唱歌的声音极为熟悉。 丹陛乐台子上,正在奏着天命有德之舞,而这领舞的二人,带着白色的面罩,正在翩翩起舞,舞姿曼妙。 而歌声则是从歌工的方向传来。 声音婉转清脆,如同清晨醒来时,窗外的鸟儿一般,即便是如此嘈杂的环境下,依旧十分的具有穿透力的传到了朱祁钰的耳朵里。 他看了一眼那女子,隔着老远却只是看到了肤如凝脂的半张俏脸,还有那灵动无比、目若秋水的眼眸,仿若是天上星辰落在了她的眼中一般。 “好俊俏的女子。”朱祁钰对那女子点了点头,他不认得人,却是认得声音。 那天在太常寺院内唱歌的歌工,就是此女子,宛若天籁之音,只需一遍,就可以记住。 那日铿锵有力的帝姬怨,却是时时警醒朱祁钰,皇帝若是降了,天下是何等的下场。 江山飘摇,臣工万民凋零,尸骨盈路。 女子还在唱着天命有德,这是当初商汤灭夏桀之后,令首辅伊尹创作的《六大舞》之一,就是那个废了商汤孙子太甲的伊尹。 宗族礼法这种东西,似乎也有着极其灵活的道德底线。 女子眉头稍蹙,陛下这个点头,的确是在看着她。 红润立刻爬满了她整个脸颊,连音色都婉转了数分。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家里还有个汪美麟要哄一哄,后宅不宁,那是要起火的。 大明正在过年,鞑靼部和兀良哈部,也在过年。 而瓦剌则是没有过年的这个习俗。 鞑靼部和兀良哈部久居漠南,与大明往来密切,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过年这习俗,的确是有的。 但是瓦剌人则没有,他们世代居住在肯特山下,受到汉学影响却不是很深。 太师也先非常讨厌汉人习俗,禁止了这等汉人节日。 但是此时瓦剌不得不过年,因为他们营里有个朱祁镇。 朱祁镇不仅要过年,还要大肆操办,这寒冬腊月,本就贫寒,也先看着那递上来的单子,就是心痛不已。 太奢侈了。 太奢侈了! 第139章 这里是瓦剌大营! 也先最后也没有批了朱祁镇的这份过年要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光牛就四十多头,羊三万余,鸡鸭四万多只!这么多东西,朱祁镇也真的敢开口! 大宴赐席,那是皇帝才能摆的威风! 一个太上皇,摆什么臭架子,还是在迤北! 也先叹气了许久,最终摇头说道:“伯颜,咱们这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咯。” 这尊大佛,他们已然是养不起了,吃的实在是太多了些。 大宴赐席,算了算,至少的吃掉上万两银子,他朱祁镇能吃的完吗? “莫罗最近身子越来越显了,这样,我安排一些美妇,去伺候大明合罕,反正他也只知道享乐了。”也先叹息的说道。牛羊鸡鸭,是不能给的,只能给美妇了。 之前喜宁提到过,结亲归结亲,但是不能乱了辈儿,非要也先找点美妇,谎称也先妹妹,这样只是妹夫,不是翁婿。 也先也答应了下来,寻了两人,算是满足了朱祁镇的要求。 “立太子的事儿,鞑靼王们反对声很强,他们非常不满,开始听脱脱不花的话,聚在了一起。”伯颜帖木儿戳着火盆里的炭,重重的叹了口气。 伯颜帖木儿看着火盆里的火光跳跃,叹息的说道:“最近脱脱不花,还联合了兀良哈部,给大明皇帝送了一千匹种马去,还有五千战马。” “说是过年贺礼,大明大皇帝陛下的贺岁谕,也给了脱脱不花一份。” 其实伯颜帖木儿完全是误会了,贺年谕,并不是朱祁钰这个皇帝专门给的。 脱古在四夷馆是使臣,兴安在安排人送贺岁喻的时候,四夷馆也是有的,也很多,人人有份。 但是就是这人人有份的东西,就让伯颜帖木儿有点惊惧。 “反对就反对罢了,还去投靠南朝,黄金家族就这点骨气吗!”也先更怒了几分。 北元灭亡之后,一分为三,鞑靼、兀良哈和瓦剌。 兀良哈是朱棣手下的狗,而且以此为荣,极其忠诚。 现在连鞑靼人也这样! 他们心中那个大蒙古帝国的荣光呢?! 瓦剌是肯特山下的养马奴,即便是瓦剌现在拳头大得很,但是瓦剌人依旧是做不得可汗。 鞑靼人从中原人那里,好的东西没学多少,这正统的宗族礼法,倒是学的有模有样。 “哼,什么黄金家族!”也先将手中的火钳贯到了火盆之中。 也先吐了口浊气,颇为无奈。 立太子不成,送朱祁镇回南京更不成。 且不先说别的,就朱祁镇去了南京,在南京站稳了脚跟,他能是京师那位大皇帝陛下的对手吗? 就朱祁镇在迤北的这个表现,别说相约合击了,怕是瓦剌人被大明收拾的时候,朱祁镇还躺在南京的皇宫里,作威作福,享乐不已。 等朱祁镇反应过来,仗早打完了! “你让大明使臣来一趟,就看看能不能换点好处了。”也先最终还是决定,奉还太上皇朱祁镇,但是怎么还,这里还有门道。 岳谦在迤北呆了将近月余,他心中愈发的急躁。 当他心烦意乱的时候,一个人影从帐篷下钻了进来,手里是一封信,火漆封的极好。 那人是个瓦剌人,心向大明的瓦剌人也不算少了,荣光这东西喊喊口号还行,但荣光毕竟不是柴米油盐。 自建文二年(1400年)以来,这草原上,一年比一年冷,白毛风一年比一年大,冻死的牲畜越来越多。 瓦剌人又不建城,多少瓦剌人和牲畜,在大风雪之下,永远的消失了。 很多草原人都说,这是朱棣真武大帝降下的神罚。 要不然怎么解释,草原越来越冷,水草不丰,牛羊贫瘠? 其实是十五世纪以后,长达两百余年的小冰川时代,正在逐渐的展示它的威力。 收买瓦剌人做事,并不贵。 只需要一点点的炭,一点点的粮食,就能找到不少的走狗。 岳谦打开了火漆封好的书信,猛地站了起来。 他的陛下,在京师废掉了太上皇的帝号! 这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消息! 岳谦要做的事,已经从弑君降到了处理战败亲王。 这一下子,岳谦即便是做掉了朱祁镇,也不用自刎谢罪了。 朱祁镇已经不是皇帝了,连太上皇帝都不是了。 “怎么了?”季铎看着岳谦的模样,有些奇怪的问道。 季铎拿过了那封书信,看了看,却是还了回去,戳着火盆说道:“陛下能拿主意啊。” 拿主意这三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季铎很是佩服陛下的决绝和果敢。 他忽然想到,当初给还是太上皇的朱祁镇送衣物的时候,太上皇那副嘴脸。 说他送的少了,说他贪污克扣,还要回京之后,治他的罪。 朱祁镇是天子,金口玉言,说要治罪,到时候真的治罪了,怎么办? 季铎对于岳谦到底想做什么,是心知肚明的。 那两个整日里扣着面罩的无名缇骑,还说明不了问题吗? 季铎对此的态度是,我知道,我不参与,就等于我不知道。 不说、不看、不听。 “呼。”岳谦抻着身子,这几日,他也打探清楚了,这瓦剌贫瘠,供养一个皇帝,实在是太过于困难了。 也先也放下了那些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准备真的把俘虏的人送回去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要能够见到朱祁镇,岳谦就有把握,万无一失。 那袁彬孔武有力,的确是一个狠人,但是他岳谦何尝是吃素的? 况且还有两名无名缇骑助阵,一个袁彬,不足为虑。 此时的岳谦并不知道,袁彬也收到了旨意,要杀朱祁镇。 “两位天使,我家大石有请。”一个瓦剌人走进了营帐之内。 岳谦面色一喜,便领着季铎,向着中帐而去。 此时,袁彬看着上皇御帐灯火通明,只能没由来的叹气。 朱祁镇既然选择了信任喜宁,袁彬这数日来,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 也先送来了不少的美妇,朱祁镇在御帐内,寻欢作乐,好不快活。 实乃是大明之耻! 尤其是那胡不思的胡琴声一响,这个面对数万溃军、面对复杂的战场、面对穷凶极恶的天气,都未曾皱眉的校尉袁彬,连头皮都是阵阵发痛。 再怎么样,也不能自己弹胡琴才是啊! 袁彬只觉得气血一阵翻滚,这辈子,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喜宁突然也被瓦剌人给叫到了中帐之内。 但是帐中依旧有三名怯薛大汉守着营帐,袁彬还是没有机会。 喜宁来到了中军大帐,却是看到了也先、伯颜、岳谦、和季铎,正在相顾无言。 显然,没谈拢。 “来,喜宁大珰,你过来。”也先看到了喜宁,也算是松了口气。 大明这俩使臣,无论如何也说不通,不给金银、不给牲畜、不给百姓,甚至连饭钱都不给! 太过分了! 朱祁镇吃了瓦剌多少粮食、牲畜?为了供养一个皇帝的奢侈生活,瓦剌本就贫瘠,养这么个玩意儿,可比养万匹马还要费劲儿。 他也先问大明讨要膳食所需的费用(膳费),过分吗? 大明连膳费都不舍得给! 要么放人,要么等到大明天兵伐虐,自己来取。 “喜宁!陛下已下敕诏,若你回京师,必然千刀万剐!”岳谦一见到喜宁,直接拍桌而起,直接大声痛斥。 喜宁,整个大明除了朱祁镇之外,最糟心的人了。 喜宁作为宫里的大珰,他前面作为瓦剌使者,进京讨要了九龙缎这种天子御物;而后又为敌画策,直接领着人,为瓦剌前驱,亲自破紫荆关;随后在京师大肆散播谣言,离间陛下与于少保; 为瓦剌人卖命可谓是不余遗力!这桩桩件件,都记在岳谦的心里! 若非陛下丝毫不为其所动,喜宁就是瓦剌人破大明京师之首功! 太招人恨了! 喜宁被岳谦的眼神吓了一大跳,尤其是那怒火,似乎是肉眼可见,要将他打杀了一般。 季铎的眼神也是极其凶狠的盯着喜宁,多少百姓因为喜宁带路,遭了殃? 卖国求荣的贰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陛下就把所有的奸细,都拿去做了医疗贡献了。 “这里是瓦剌大营!”也先终于忍不住了,这里是瓦剌,不是你们大明! 不要太嚣张了! 这两个汉人使臣实在是太过于跋扈了,这里是瓦剌中军大帐,不知道还以为在你们大明的京师呢! 瓦剌不能承受这样的屈辱! 第140章 百姓最是狡猾奸诈 岳谦和季铎的态度可谓是寸步不让,他们要求无条件释放太上皇朱祁镇,而且是要礼送,对于也先提出的所有条件,全部拒绝。 作为使者,岳谦秉持了历来汉使的那种居高临下,这让也先非常的恼火。 这是来赎人?还是来下战书的? 岳谦为何如此的强势,甚至到了狷狂的地步? 因为陛下曾经亲自叮嘱岳谦。 既然瓦剌大军拿不到,那谈判桌上,也别想要拿到! 这给了岳谦工作指导意见,也给了他无限的底气。 瓦剌人孤注一掷,在京师城下丢盔弃甲,未讨到半点好处,那他们使臣,自然不可能将大明的金银绢布和百姓,当做筹码,换一个已经不重要的稽王了! 现在已经是稽王,不是太上皇了!那更加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了。 也先提出的土地主张、赔款要求,大明的臣工不答应,大明的百姓不答应,大明军士不答应,大明的陛下更不答应! 岳谦并没有告诉瓦剌太师也先,大明已经在京削太上皇帝号了,这是他手中的一个筹码。 而也先眉头紧皱的看着喜宁,他本来是打算让喜宁过来,以太上皇身边的近侍,来训诫也好、斥责也罢,无论如何,大明得拿点好处出来。 但是反而把事情弄的更糟了些。 这些汉使,对太上皇帝没有丝毫的恭敬之心了。 岳谦看到了喜宁更加不喜,一甩手站了起来,掷地有声的说道:“条件如此,大石考虑清楚,若是不打算放了,那就自己留着!” “若是要战,大明万万袍泽,随时恭候!” 他说完就大步流星的向着门外走去,路过喜宁的时候,恶狠狠的啐了一口。 若不是身上陛下密旨重任,此刻的岳谦,非要将喜宁打杀了,才能解开心头之恨。 岳谦的态度让也先无比的失望,怎么说也是你大明的天潢贵胄!你们连点膳费都不肯出,是不是有点太过于强势了? 但是这也是土木堡天变以前,大明汉使一贯的样子,一切不过是回到了以前。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罢了。 也先是打算送朱祁镇回京了,主要是养不起了。 喜宁作为一个谗臣、佞臣,一眼就看出了也先的打算和犹豫。 上次忽悠也先南京之议,短暂的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但是只能勾起也先一时的野心,却无法长久。 喜宁脚一跺、心一横,为了自己这条命,豁出去了。 他俯首说道:“大石,无论从什么角度讲,大石也是大明的敬顺王,二人实在是太过于目中无人了,没有丝毫恭敬之意!” 也先自然恼怒汗使的态度,但是他却是深知喜宁这种人秉性,不懂声色,看着喜宁,等待着他的下文。 “去岁七月,大石率兵围困大同、大石又命脱脱不花带领兀良哈部进攻辽东,阿剌知院则进攻宣府,同时第四路进攻了甘州,彼时,四路齐下,大明边镇岌岌可危。” “而后,大明精锐土木堡一战丧葬,此时京营实力未复,山外九州更是一团乱麻,京师的那个僭主,现在又在山外九州搞什么农庄法。” “简直是可笑,一群黔首,今日附明,明日附贼,后日又摇身一变,成了大石之前驱!” “若是问,这世间什么人最是狡黠!自然是这群无君无父的黔首了!” “京师僭主,以为百姓是可以依靠的,可笑至极!” “百姓其实最狡猾,要米说没米,要酒说没酒,其实呢?” “掀开床板看看!有米、豆子、酒!去山间深谷看看!有隐藏的稻田!” “百姓就是狡猾、奸诈的代名词!” “京师僭主连这个都不明白,他还想依靠山外九州的百姓,来抵抗大石的强兵悍将,实在是可笑至极!” 也先坐直了身子看着喜宁,喜宁说的是事实。 百姓最是狡猾了,这点他非常同意,他的面色变得犹豫了起来,他沉思了许久许久。 也先出生之后,他父亲就已经是顺宁王了,作为瓦剌人的首领,他的母亲讲的那些道理,他不是很愿意听,喜宁说的就很有道理。 百姓是不值得依仗的,在瓦剌也是如此。 那些个黔首们,整日里就想着怎么逃到大明,逃到关内,等待大明皇帝大赦,成为大明的顺民。 简直可恶。 喜宁继续煽风点火,添油加醋的说道:“大石想要立长子为草原太子,皇上是支持的。” “若是能够再度出兵大明,可立赫赫之威,若是能逼迫京营塞外出战,一战立威,何愁太子之位高悬呢?” “大石已经赢过一次了,这次,山外九州破败不堪,僭主昏聩,依仗百姓,简直是可笑至极。” “之前大石出兵大明,乃是四路出击,若是这次能够把拳头攥到一起!” “必然大获全胜!” 也先终于站了起来,盯着山外九州的堪舆图看了许久,沉思了许久。 出兵大明,至少要打出几个大胜来,以壮自己立长子为太子的声势,若是能够逼迫大明京师京营出动,再打出一次土木堡惊变来! 喜宁再次长揖,低声说道:“大石,已经甘心了吗?” “甘心打出了土木堡之大胜特胜之后,什么好处都没有,就这么结束吗?” “甘心元裔守着黄金家族的旧日荣光,占着可汗之位,瓦剌人却被他们蔑称为养马奴吗?” “大石,已经甘心了吗?!” 喜宁火上浇油的能力,是也先从来没有见识过的,这种三言两语之间,就勾起了他熊熊野心。 也先用力的在堪舆图上锤了一下,拳头握紧,眼神变得凶狠了起来,再战大明! 四路合为一路,形成合力! 至少拿下宣府,立自己长子为太子! 喜宁终于长松了一口气,自己这条小命又保住了,一旦也先开始妥协,把太上皇送回去,他就彻底死定了! 无论是被送去出使,还是作为献礼,他都活不成。 但只要也先还对大明用兵,那就证明,也先还不死心,只要也先还不死心,那就大有可为。 喜宁稽首的嘴角勾出了一抹冷笑,他低声说道:“大石!岳谦等使臣,如此言辞激烈,如此折辱大石!若是不杀!如何能够立威!谁还会恭顺大石?” “这太子之位,大石立还是不立?” “臣请杀二使,以壮南下声威!” 也先立刻转过头来说道:“不妥,阵前斩使,那是不死不休,你若是敢妄动,我必把你五马分尸!” 使者是一个传话筒,这是双方最后的一个沟通渠道,也先一点都不想,彻彻底底的断了和大明沟通的渠道。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最基本的道理。 也先虽然一次次的被野心冲昏了头脑,但是他总是保持着最后一丝的清明。 在阳和,明明已经攻破紫荆关,他已经急不可待,但是依旧等到了四路大军合为一路,才向着紫荆关进发。 即便是在京师城下,孤注一掷的想要拿下京师,但是也先依旧留下了重兵防守紫荆关。 即便是在清风店遇伏,惶惶不可终日之时,也保持者最后一丝清醒,次日立刻逃窜,才没有被郭登堵在紫荆关。 现在,他已经被野心蒙蔽了眼睛,无论如何,最次也要拿下太子之位,南下势在必行,但是他依旧不肯斩大明使者。 喜宁非常的失望。 岳谦那口唾沫,他感受到了莫大的耻辱,何时开始,这群丘八,也能够对着黄衣使者如此狷狂?! 真是反了天了! 就是英国公张辅,面对喜宁等人侵占英国公府宅亩,也是不敢吱声! 什么时候一个小小的指挥使,就敢如此的对待天子近侍了! 喜宁并不甘心,俯首说道:“大石!之前在京师城下,派遣的使臣,不就被僭主给一刀杀了吗?是他僭主不仁在先,怎么能怪大石不义!” 也先听到这里就是一阵血气翻涌。 他曾经多次派遣使臣,想要索要金银财物,结果所有的使臣,都被乱枪打死了… 连朱祁镇身边的宦官也不例外,御马监少监跛儿干,都被大明的皇帝给斩了。 大明皇帝下了敕谕,不接见任何瓦剌使臣,凡瓦剌人,皆阵前击杀,不死不休。 也先只感觉血气翻腾,眼睛里全是怒火,他用力的攥着拳头,最终还是摇头说道:“不妥,当时瓦剌军队,兵逼京师,大明大皇帝陛下,为了守住京师,是不能露出丝毫的缓和的态度,否则军心不定。” 喜宁不停的眨着眼,他完全没想到,也先居然为京师那个僭主,找到了杀使臣的理由… 这算是什么? 喜宁一时间有点呆住了,这算是未战先怯吗? 喜宁也明白了过来,也先… 只是想要为立太子立威罢了。 “大石!大军调动,两个使臣待在阵中,岂不是要做了大明的耳目吗?我军的一举一动,岂不是尽在大明掌控之中?”喜宁呆滞的问道。 “万万不妥啊!”喜宁长揖在地,他要借着也先这把刀,斩杀岳谦,这口唾沫,太过于耻辱了。 但是也先却冷哼一声,他的弟弟孛罗对喜宁这等,贰臣贼子极为憎恨。 也先也不例外,谁会喜欢这种东西? 他嗤笑的说道:“你在想些什么,就像愚蠢的狍子翻着着肚皮晒太阳一样,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的命令,你必须遵从!” 也先清楚的意识到了喜宁这等贰臣贼子,谗言是多么的可怕,这寥寥数语,就把内心的野心再次勾起,如同离离草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句话,居然要他杀掉汉使。 这要是过几天,还不得刺杀自己? 第141章 英名无损,功业无瑕 也先对大明的实力是非常清楚的,他定下了南下的作战决心,但其实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长子坐上太子之位罢了。 这可能是朱祁镇最后一点的利用价值了。 若是打着奉还大明上皇的旗号,依旧拿不下宣府…难不成去打鞑靼人?直接夺了汗位? 也先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让自己缩在了大氅之下,他用力的咳嗽了几声,颓然的坐在了火盆旁。 去京师这一战,也先损兵折将,连亲弟弟孛罗,都死在了大明皇帝的刀下。 他恨! 但是他老了,若是再立不了长子为太子,他儿子还要像自己一样,一直做元裔们的养马奴。 元裔在京师之战中,居然丝毫未损,反而成为了最大的受益者,这对也先是个再坏不过的消息了。 草原上,强者恒强。 此次合力主攻,一来是逼迫大明议和多少赔点,意思意思,要不这就很没意思了。 二来则是借着大明的手,杀一杀元裔的威风。 火盆里的火光明灭不定,也先的脸色颇为颓然,他已经不是那个年轻时候,可以长生天下翱翔的海东青了。 当年的雄鹰,已经失去了往昔征战察罕汗国和兀良哈、女真部时的英姿。 也先在感慨岁月的残忍,岳谦则写好了密奏,放在了帐篷下的缝隙里,塞了出去。 无须多管,自有人送信至东胜卫,再至京师。 也先要出兵南下的消息,岳谦已经尽数知晓了,而且合力一处,最有可能的目标,就是宣府。 也先兵败京师,主要就是宣府未能攻下,居庸关拿不下来,还被两面包夹,只能溃逃。 如果要选择目标,宣府绝对是首选。 岳谦当然只是将自己的意见写到了密奏之中,至于陛下如何抉择,那是陛下的事了。 书信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已经到了大明京师。 大明四通八达的水马驿站,就是大明天子的耳目喉舌。 若是这驿站没了,大明皇帝岂不是被关在了京师之中,天下之事,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他说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了。 圣旨、敕谕不出京,那还是皇帝吗? 驿站象征着皇权延伸。 朱祁钰手中拿着一本奏疏,这是礼部尚书胡濙,对于削太上皇帝号的一份补充。 他发现,其实这礼法,是可以随着皇帝的旨意,而发生一些变动的,而且理由颇为充分。 中国的历史太长了。 【臣观自古以来夷狄之祸,未有甚于今日者。】 【也古者,如晋怀愍陷于匈奴,宋徽钦陷于女直,其时皆先因边塞外破,藩镇内溃,救援不集,播迁无所,然后有蒙尘之祸。】 【未有若今日天下之大数十万之众,陷上皇于沙漠者,也至于晋宋既遭此祸,之后元帝继统,高宗嗣服,皆舍弃故都,偏安一隅,然尚能奋既哀之势,以御方张之敌。使刘曜、石勒歛其虐焰,而不侵梓宫,韦后因其讲和而来归……】 胡濙乃是引经据典,举了两个例子。 晋朝时候晋怀帝、晋愍帝,宋朝时候,宋徽宗、宋钦宗,被北方夷族俘虏。 他们的俘虏是必然的,边塞破了,藩镇逃窜,天下勤王军来不及救,皇帝也没地方跑,才有了皇帝被俘蒙尘之时。 但是今天,大明皇帝拥兵数十万之众,大明皇帝被俘虏了! 简直是奇耻大辱! 而且是因为添油战术和指挥失当导致。 但是胡濙立刻话锋一转,西晋在晋怀帝、晋愍帝手中灭亡,北宋在宋徽宗、宋钦宗手中灭亡。 然后司马睿也就是晋元帝继位,建立东晋,赵构也就是宋高宗继位,建立南宋。 两人奋既哀之势,整饬军务,力主北伐、兴国,最后司马睿迎回了韦后,赵构迎回了宋徽宗的灵柩梓宫。 陛下要承祖宗大义,没有禅让诏书承继大统,有理有据,哪里称得上篡呢?! 这是在为朱祁钰削太上皇帝号,继承皇位找法理依据,他们效忠的陛下,乃是继承祖宗大义,而不是篡位上来的。 但是胡濙立刻就说,别的朝代皇帝被俘之后,只能播迁南方,但是大明的皇帝被俘之后,陛下力挽狂澜,保住了宗庙社稷。 皇帝废太上皇帝号,也是为了防止瓦剌再借此名义犯边,有根有据。 胡濙这份补充,总结来就是一句话,陛下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 陛下无错,都是瓦剌的错! 宗族礼法,有的时候,要有着非常灵活的道德底线,也要有非常务实的革故鼎新。 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太上皇,和一个锐意进取的当今陛下,怎么选,朝臣们很清楚。 毕竟,宗族礼法是为了皇权服务的,皇帝要做事,那宗族礼法,就必须为皇帝找到根脚,不能成为皇帝的绊脚石。 否则宗族礼法不能为皇帝服务,那要他还有啥用呢? 这不,就找到了吗? 朱祁钰收起了胡濙的奏疏,递给了兴安,让他送到古今通集库里备案,将来写实录的时候,这都是材料。 “朕给袁彬和岳谦的敕谕,一同拿去古今通集库。”朱祁钰想起来那两份敕谕。 兴安从袖子里抖了抖,这涉及到了陛下英名的两份敕谕,兴安从来都是贴身带着。 兴安毕恭毕敬的将敕谕递到了朱祁钰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这两份改改?” “现在太上皇已经是稽王了,陛下擒杀藩王,这个用词,是不是可以推敲一下?” 陛下对名声不甚在乎,但是兴安作为臣子,要极力为陛下挽回名声! 这是臣子的本分! 兴安一直揣着这两份敕谕,是毁掉也不是,是备份也不是。 毁掉,乃是不恭顺,是违背陛下旨意。 备份,是让皇帝蒙上污名,这是臣子失职。 兴安左右为难,纠结了许久。 陛下终于废了太上皇帝号,那擒杀藩王和杀太上皇帝,就是两个性质了。 那敕谕内容自然要改一改。 “还没送去吗?改一改倒是可以。”朱祁钰点头,拿起了两份敕谕,重新誊抄了一下,将太上皇改为了稽王镇。 兴安看到,长长的松了口气,将两份敕谕、一份胡濙的奏疏,收了起来。 这两本敕谕、一本奏疏入了古今通集库,陛下的英名无损,功业无瑕! 完美。 作为臣子,尤其是兴安这种宦官,首先考虑的自然是皇帝的英名了。 当然,兴安还是没有将两本敕谕归档,一直要等到朱祁镇真的殡天了,他才会下定决心,到底是归档还是销毁。 此事极为机密,朝中只有王直和于谦知晓,汉使岳谦、季铎知道,再有就是袁彬了。 “陛下,那日太常寺内唱曲,大宴赐席上唱天命有德的女子,臣寻到了,是锦衣卫都指挥唐兴之女。”兴安却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朱祁钰当然记得那颇有穿透力的歌声,也记得唱帝姬怨时那种铿锵,原来是锦衣卫都指挥的女儿,那有铿锵之音,倒也是说得通了。 “小名唤作唐云燕,取意燕云十六州之燕云,出自建昌府南丰人藕塘村,其父一身好胆,锦衣卫遴选,成为锦衣卫校尉,随后凭功升为都指挥。” “德胜门前,随陛下冲锋陷阵,斩首一级,获头功牌。” “唐云燕其人,年方二九(十八岁),体态轻盈,身材袅娜,皮肤白皙,丹凤眼、柳叶眉,唇红齿白,婉丽优雅,性情容止皆称得上贤良淑德。”兴安将一份写好的详细资料,递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之前在大宴赐席上,看了那女子一眼,兴安知晓后,用了半天的时间,就把唐云燕和唐兴的老底儿都给翻出来了。 尤其是唐兴的背景,也是查的一清二楚。 朱祁钰看了看奏疏,十分严肃的说道:“朕又不是山匪强盗,哪有强抢民女之事?尤其是锦衣卫!” “你这调查可曾惊动其家人?若是仗势恃宠,朕决不轻饶!” 朱祁钰当然要严肃,锦衣卫是他除了宦官以外,他的第二道护城河。 他作为皇帝,为锦衣卫殿后,才换来的忠诚,要是被这下半身的事儿给误了,那朱祁钰也只能将兴安拿去祭旗了。 兴安是个很知道轻重的人,陛下交待清宫,他连那块提督宫禁的牌子,都不敢摸一下,怎么会做出仗势恃宠之事呢? 他俯首说道:“这奏疏是礼部递上来的遴选秀女的奏疏,里面就有唐指挥的女儿。” “臣乃陛下走狗,怎敢擅动扰民,一切皆是天意,唐指挥接女儿入京,也是因为礼部说要遴选秀女了。” 朱祁钰这才拿起了奏疏,果然是礼部改元前,就递过的秀女图。 兴安做事,朱祁钰自然是放心的,但是也要时不时的警告,作为近侍大珰,兴安所作所为,都是代表皇帝。 兴安不是王振,陛下也不是北狩迤北的废帝,兴安自然不会胡来。 “这样啊。”朱祁钰点头说道:“此事不急。” “报!迤北送来密奏!”一个锦衣卫快跑进来,将岳谦的奏疏递到了御前。 朱祁钰看完,振声说道:“好!来得好啊!” “将此密奏送与于谦,召集大将群臣,共议退敌之策!” “立刻停止休沐,明日早朝,奉天殿议事!” 于谦一直在说,瓦剌人狼子野心,还会南下犯边,但是朝臣们其实是抱着一定的侥幸心理,包括让岳谦去和瓦剌人谈谈,都是抱着一点点的议和的心态。 胡濙在奏疏了也说道了【韦后因其讲和而来归】,其实也抱着一点点讲和的心态。 但是,瓦剌人还是来了。 人家在土木堡之战役中,连战连胜,大明边镇极度空虚,京营无力出击,趁你病要你命的道理,瓦剌人怎么会不懂呢?! 第142章 剪除羽翼 瓦剌人要南下的消息,再次传遍了整个京师,大明皇帝下旨停止休沐,立刻朝议之事,立刻就在京师喧嚣尘上。 大家都议论纷纷,有些人担忧,有些人磨刀霍霍,有些人则是哀叹准备收拾离开,有些人则是抱着一丝侥幸。 各个诗社立刻再次开始了类似于布仁行惠议类似的社论,但是这次的社论,至少已经没有投降派,大肆鼓动割地、赔款讨瓦剌人欢心的社论了。 投降的呼声,会被杀头。 次日起清晨,九天宫阙的宫门,缓缓打开,朱祁钰依旧是骑着白马到了奉天殿下马。 朝臣们点卯,大汉将军检查携带之物,才放朝臣入了奉天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俯首行稽首礼。 这是新年之后第一礼,自然要三呼万岁,平日里都是陛下圣躬安。 “平身。”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前方发来急报,瓦剌贼心不死逞凶,意欲犯边,今日召集诸臣,商议退敌之策。”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今天朝议就是此事。 之前就已经传下去了。 于谦率先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京营兹事体大,实力未复,不可擅动。宣府总兵、昌平侯杨洪,可堪重任。” “大同也有郭登坐镇,若是陛下不放心,可让京师总兵、武清侯石亨前往大同镇守。” 于谦还以为陛下要亲征,率先提议。 大明京营一旦出动,必然是皇帝亲征,比如朱棣五次北伐、朱瞻基平定汉王之乱,朱祁镇跑去迤北送菜,都是皇帝亲征。 于谦不认为大明京营此时出京,是个好事。 大阅上,操演军士,都能被火门枪的火药迷了眼,要是出征,前途未卜,这陛下要是此时亲征,怕是又要出大事。 于谦不反对皇帝亲征,但是那要做完全的准备。 尤其是京师讲武堂已然设立,陛下整饬军备之心,势不可挡,但是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朱祁钰对于此时京营的实力,心中有数,攻守之势,依旧是瓦剌攻击,大明防守的状态。 他点头说道:“瓦剌此次前来,朕以为瓦剌抱有试探之心,逼迫朕达成城下之盟之意,更甚于破城掠地。” 宣府那么好拿下,也先抓到朱叫门,八月十五到十月份这一个半月,就先拿宣府了。 “至于大同府,朕以为郭登可堪重用,无须调任石总兵前往。” “石总兵在京师,整饬操练十团营军马,也是头等大事,耽误不得。” 石亨原来以为自己有仗可以打了,结果陛下让他练兵,他也知道,边军守城有余,进攻不足。 想要灭国之战,还是得靠京师的十团营。 于谦也是松了口气,在他看来,陛下有点急于求成,这次没有火急火燎的要亲征瓦剌,他也是放下了心里的一颗大石头。 自知之明这四个字,看起来简单,但是做起来,何其困难? 于谦振声说道:“臣以为,应该传诏鞑靼、兀良哈两部,不得助纣为孽,若是此次鞑靼不思悔改,为虎作伥,协同瓦剌,进攻我山外九州!” “臣以为,待有一日,扫庭犁穴,鞑靼部也在其中!” 分而划之,从这次开始,于谦已经开始了他的灭虏三策的下策。 “臣听闻,近日瓦剌部与鞑靼部争大汗世子之位,可以此为契机。” 于谦从来不是一个提出问题,而不给方案的人,他早就想好了,怎么让瓦剌人和鞑靼人兵戎相见。 于谦的上中下三策,最次的一策,也是要不战而屈人之兵,让瓦剌失去进攻大明的能力。 “四夷馆脱古今天在殿外候着吗?”朱祁钰点头问道。 礼部右侍郎储懋出列说道:“四夷馆鞑靼台吉脱古思猛可,在殿外恭候多时。” 朱祁钰点头说道:“宣。” 脱古也请求朝见好几次了,脱脱不花准备的贺礼,一千匹种马五千匹四岁战马,已经到了长城下,正在盘点入关了。 脱古并没有批左衽,散发上殿,而是穿着使臣朝服,正衣冠走入了殿内。 他的母亲是兀良哈部酋长沙不丹的女儿,兀良哈部对大明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脱古尚汉学,也懂礼数,若非他耳上有耳洞,大家根本看不出来他是鞑靼人。 脱古从殿外拾级而上,走进了殿内之后,行三拜九叩之礼,俯首说道:“臣脱脱不花子脱古,四夷馆通事,拜见四海一统之大君,大明大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脱古是四夷馆八品通事,礼节上倒是挑不出毛病来。 “平身。”朱祁钰点头说道。 这个打扮才对嘛,披头散发,坦胸露乳,还批左衽,一副我就是蛮夷的模样,别说朝臣不待见,朱祁钰也不待见。 教化了这么多年,就教化出一个蛮夷来? “陛下,容臣启奏,父亲准备的种马和战马已经至长城下,此乃臣等部族贺陛下登基的微薄献礼,还请陛下容臣等贺喜之意,与陛下同庆。”脱古站起身来后,俯首说道。 “这事朕已经派御马监前去查点了。”朱祁钰回了一句,这千匹种马,可算不上薄礼了。 脱古见陛下收了礼,赶忙俯首说道:“陛下,容臣陈情,父亲久被瓦剌马奴掣肘,而动弹不得,往昔不闻王化,多有胁迫,今日今时,瓦剌新败式弱,父亲欲立世子,还请陛下降旨册封。” 脱古说话是很看地方的,这里是大明奉天殿!说是太子,那是想干什么? 元朝已经灭亡了!北元都灭了! 他们现在只是元裔,最高也只敢称可汗,只能称世子,称太子,那是准备表明自己的不臣之心,然后引得大明跑去杀的血流成河吗? 脱古从来不认为抱着祖宗荣光活着,是什么好事,反而是让百姓走卒们,时常处于担惊受怕的境遇下。 朱祁钰颇为玩味的看了一眼脱古,问道:“可有人选?” “臣弟小王子马可。”脱古大喜过望,赶忙俯首说道。 他在京师,就是为了达成父亲和大明皇帝的盟约,确切的说,是求的陛下请印信封爵,这件事陛下终于愿意说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他笑着问道:“你这小王子,可能到四夷馆来做译字生员?待到成年再回草原便是。” 于谦顿时眼睛一亮。 四夷馆负责通译语言文字,设有译字生员学班,教化之后,再回草原,不能说绝无不臣之心,但是熟夷总比生蛮强就是了。 朱祁钰也是想到了美利坚的cia培养了那么多,诸如阿明、马西埃、杜瓦利埃这种独裁者,利用这些独裁者,进行后殖民时代的殖民。 他觉得这种法子很好。 当然他不认为cia把阿片类的罂粟种植方法,印制成册,满世界捣鼓罂粟种植园是好事。 这种罄竹难书的罪行,朱祁钰是不会学的。 “谢陛下教化之恩!”脱古立刻再次长揖在地,颤抖不已的说道。 汉学,是这片大地上的显学,能进四夷馆读书,那是福分。 塞外苦寒,笔墨纸砚何其金贵,小王子马可也不是不爱读书,只是塞外贫寒,读书实在是奢侈。 “平身。”朱祁钰看着脱古这个激动的样子,也知道这对双方都是好事。 质子学汉学,这是汉时教化四方之法,这个小王子算是个试点,如果是能够培养出一大批精明,那是再好不过了。 “礼部拟旨,交由文渊阁呈递。”朱祁钰将差事吩咐了下去,算是答应了下来。 胡濙出列说道:“臣领旨。” “退下。”朱祁钰挥了挥手,宣见之后,脱古是没有资格立在朝堂之上,而且朝议的乃是退敌之事,也不方便脱古在场。 分化鞑靼兀良哈与瓦剌的结盟关系,并不困难,因为他们之间本身就是个松散的联盟,而且矛盾极深。 只需要一张诏书,就可以让他们离心离德。 不能让瓦剌人找齐了帮手,然后一拥而上,跟杨洪打,杨洪是很厉害,但是双拳难敌四手。 之前阿剌知院率领军队围攻宣府,就是牵制住了杨洪,但是杨洪依旧带着杨俊,驰援了土木堡,可惜为时已晚。 “瓦剌既然下来战书,如何退敌?”朱祁钰继续问道。 剪除羽翼之后,瓦剌人本部兵马,依旧是兵强马壮,大明京师十团营,又无力驰援。 难道任由瓦剌人逞凶边方? “臣以为,无甚退敌良策,山外九州地形开阔,瓦剌多马军,转进如风,这是场硬仗。”于谦俯首说道。 朱祁钰点头,于谦对瓦剌人的判断一向精准,这种知己知彼,料敌于先,是于谦站在朝堂,执掌牛耳的本事。 他深吸口气说道:“兴安,念。” 兴安的身后跟着一排的宫宦,这些宫宦手中拿着一大堆的圣旨,这都是朱祁钰昨日收到战报之后,想到的所有的支持。 他不能仅仅是口头支持。 “宣府者,京师之藩篱,居庸者,京师之门户。未有藩篱,门户之不固,而能免盗贼侵扰之患者也…” 兴安宣旨的时候,总是喜欢吊着个嗓子显得阴阳顿挫。 这一大堆的圣旨,就是朱祁钰要给杨洪的支持。 第143章 最大的支持 “御马监新到四岁骐骥,尽往宣府……” 种马当然要留下来配种,然后育种,但是战马则尽数送到宣府。 朱祁钰要给杨洪支持,自然不是口头上说说。 除了御马监的战马,还有内承运库刚刚追缴的西山私窑获利,大约有百万两的银子。 大明的内承运库,可是养着一大批专门拨算盘的太监,是当年太宗皇帝朱棣留下的。 专门算海贸营收的,虽然随着海贸停止,但是最后一批拨算盘的太监,是宣德九年培养的,宫里会算账的太监,还是有的。 算账还是算的很清楚的,锦衣卫和顺天府通力合作,抓了经纪买办,很快就就查到了账本,稍微算账,就把账目算清楚了。 京城的在京文武,悉数把这笔在朱棣头上动土赚来的钱,给交到了内承运库,陛下这是为太宗皇帝追缴。 这百万两银子,朱祁钰专银专用,全都会用来犒赏宣府作战英勇之人。 工部的军器局、兵部的军器监、内署的兵仗局、盔甲厂、安民厂,调拨得一大批的盔、甲、圆牌、神铳、神箭、炮、火药、钢铁,量给宣府。 尤其是火炮、火药和钢铁,朱祁钰大将军炮就调拨了近四十门,子母炮百余们,火药两千吨,钢近五十余吨。 户部调动京通两仓一千库,调动了近百万石粮草,这些东西,会在陆陆续续的一个月内,运抵宣府。 粮、银、武备、民夫,朱祁钰几乎将能够调动的应急物资,全都拿了出来。 这个时候不拿出来,等到输的时候,当战争赔款送给瓦剌人吗?! “瓦剌人彪悍,现在他们啊,凶得很。”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还算平静的说道。 众多朝臣们听完了兴安的旨意,也知道了陛下对胜利之决心! 尤其是内承运库拿出了百万两银子来,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换算成猪,可以买二十万头! 这是要拿钱砸死瓦剌人吗?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朕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朕一毫银,都不会给他们!” “朕就是拿这银子做炮弹,砸死他们,朕也不会平白无故把钱给他们!” “传旨杨洪,放开了打!” “不够还有!” 内承运库虽然支出很大,但是去岁抄家、追缴,朱棣的遗产都还没动呢,现在花的是追缴的钱。 如果朱棣知道他的银子用在了炮轰瓦剌人身上,想来也会同意。 上次京师之战,准备三年的粮食打防守战,结果就打了五天,八百万石,用了不到五十万石。 军器局、军器监、兵仗局、盔甲厂、安民厂、王恭厂日夜不停,打完了还有。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说道:“这次调粮、调军备去宣府,工部拿出个章程来,顺道把路捋顺了。” 工部尚书石璞赶忙出列俯首说道:“臣领旨。” 现在十团营的训练不足,依旧不具备出塞作战的能力,但是大明国力鼎盛,有的是钱。 于谦说没什么退敌良策,那么,就是用银子砸,也要把这次的瓦剌人的进攻企图,给砸碎了! 朱祁钰其实也思考过这样,宣府会不会养寇自重? 但是他思考再三,还是信任了杨洪。 杨洪的长子杨俊,差点死在了战阵上,稍有康复就是陪着于谦出巡山外九州,之后更是马不停蹄的回京,过年值守。 这些朱祁钰都看在眼里。 其次,宣府属于京畿,距离京师很近很近,如果宣府真的有养寇自重之嫌,朱祁钰这十团营实力恢复的时候,宣府还怎么养寇自重? 到时候,杨洪、杨俊又怎么面对,对他们信任有加的大明皇帝呢? 为何京营是大明皇帝的脊梁骨?如果京营军备不振,那边军岂不是为所欲为? 养寇自重这种把戏,那也是得看皇帝的。 而且,朱祁钰给杨洪如此多的粮饷军备,这是朱祁钰给杨洪最大的支持,就是来自皇帝陛下的无限信任。 “陛下圣明!”于谦听完了所有的诏书,行了个稽首礼,长长的松了口气。 于谦一喊,几乎所有的朝臣,都跟着喊道:“陛下圣明!” 陛下是个能拿主意的人,这是群臣们的想法。 有些事是臣子不能做的事,比如内承运库的百万银两,那是皇帝的内帑。 你把手伸到皇帝的内帑里,是命不想要了,还是嫌活的太舒服呢? 比如工部军器局、兵部军器监还好说,那属于内署的王恭厂、盔甲厂和安民厂呢? 朱祁钰这次在问策无果之后,直接掏出了一套很不要脸的打法。 利用经济优势,逼退敌方进攻,等待我方主力京营复活,再行决战。 就是欺负你瓦剌贫瘠! 就是欺负你瓦剌人地广人稀! 朝议之后,廷议便开始。 而站在堪舆图前的不是于谦,而是石亨,此人在大同府镇守多年,对瓦剌人再熟悉不过了。 “陛下,臣推算了下,瓦剌人整军备战,喂马镶蹄,至少要三个月多的时间,臣以为,到了五月份的时候,瓦剌人才有可能到宣府。”石亨站在堪舆图前,先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朱祁钰翻了翻小抄,杨洪和郭登的推算也是到五月份,瓦剌人才会到宣府,和石亨的推算一致。 但是他略微有些急躁,点了点头示意石亨继续。 这种烦闷之气,在看到朝臣们并不是很在意的时候,便更盛了几分。 “大同地势看似平坦,却是易守难攻,周围城堡无数,牵一发则动全身,臣旧任大同府总兵,这城,他们破不了。” “如果围攻大同,那宣府之兵,指日可到,也先必陷入前后夹击,也先没那么蠢。”石亨再次断言,瓦剌人的目标是宣府,而不是大同。 想拿下大同,瓦剌人没有那么多人命往里面填。 所以目标就只有宣府了。 这个判断和岳谦、郭登、杨洪等人的判断同样一致。 “若是想要拿下宣府,那至少得填下去五万骑卒,十万步战,臣很怀疑,也先到底还能不能填的进去这么多人。”石亨看着宣府就摇头。 宣大,宣府是京师门户,大同是山西门户,破了大同府,则意味着可以随时南下山西劫掠。 这两个城池都是砖墙城池,每年都整修,哪里那么好拿下的? 朱祁钰忍着心中的烦闷,却摇头说道:“兵家常言,为虑胜先虑败,料敌从宽,朕以为还是不要小觑瓦剌人的好。” “陛下明鉴。”石亨不假思索的送了一个马屁。 石亨拍完了马匹,继续说道:“那就按他能调动这么多人,他要是拿下宣府,也是人困马乏,损耗是瓦剌所不能承受的。” “即便是拿下了,孤城难守,只需紫荆关、居庸关守军前往,也是顷刻之间可以收复。” 朱祁钰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的烦闷,到底来自哪里。 朝臣都在心不在焉的讨论着,可能是大明京师保卫战大获全胜,让他们放松了警惕,可能是休沐、大宴赐席之后,他们觉得那个糟糕的一年已经过去,让他们变得放松了起来。 石亨说完之后,就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文华殿的格局和奉天殿的格局,是不太相同的,奉天殿有三级月台,陛下是高高在上。 文华殿内是一个大长桌,坐在左面的司礼监,坐在右面的是文渊阁和六部尚书,中间坐的自然是皇帝了。 大长桌上铺着红色的锦缎,上面绣着很多的祥瑞,而这个锦缎中间,是朱祁镇的龙旗大纛。 这面龙旗大纛,是朱祁镇在德胜门外竖起来的,为瓦剌人做前驱,意图攻破大明德胜门外的城郭民舍组成的防线。 朱祁钰带着人把大纛的执旗手给杀了。 朱祁镇的龙旗大纛倒在了猛火油内,烧了多半。 但是这剩下的残缺部分,就一直压在文华殿的大长桌上。 石亨找到这面大旗的时候,朱祁钰就让兴安,放在了文华殿的长桌上,一直未曾撤去。 杀人诛心是一方面,更多的是让人引以为戒。 但是此时的文华殿,气氛十分的轻松,在廷的二十六员朝议文武,甚至还在讨论,过年的见闻。 这种懈怠,让朱祁钰忧心忡忡。 瓦剌再次南下,宣府岌岌可危,似乎只有朱祁钰这个大明皇帝着急,而其他人,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里,不可自拔。 随着时间的流矢,坐在中间的陛下,迟迟没有说话,几乎所有的朝臣们都慢慢的停止了议论。 他们都看向了坐在中间的陛下。 陛下的面色十分的凝重,似乎在酝酿着情绪,但是朝臣们非常疑惑,他们似乎不知道,陛下到底为何如此忧心忡忡。 “陛下?”于谦试探的问道。 第144章 大明守夜人——夜不收(均订加更) 朱祁钰特别反感眼下的大明朝臣,这副轻松的模样。 尤其是在瓦剌人逞凶,再进攻大明的境遇下,他们居然还能在文华殿内,讨论过年的时候,有什么风流韵事。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开口说道:“朕昨晚一整宿都没睡,看了半天宣府昌平侯杨洪、大同总兵官郭登和遣虏汉使岳谦的书信,朕一直没合眼,总想着和大伙说点什么。” “可是这话,总得有个头啊。” “兵部主管于少保老是跟朕说,这天底下,就没有没有攻不破的城池,所以他在京师保卫战之中,做的最多的就是清查奸细。” “朕把他们都给剐了。” 朱祁钰说完,于谦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立刻就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朝堂的气氛实在是太过于放松了。 即便是于谦已经料敌于先,处处占到了先机,但是于谦也没觉得瓦剌人能够真的打下宣府。 大同是有纵深的,瓦剌只有宣府可以打,在于谦看来,杨洪在宣府,还有陛下如此支持之下,绝不会败。 他也有点松懈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京师总兵官武清侯石总兵,总是跟朕说,未虑胜,先虑败,方能百战不殆。” “朕就整饬军务,让咱们大明的底气厚一点。” 石亨听到这句,也默默的低下了头,他的骄纵比朝堂们更加早一些,早些时候,陛下巡视京营,就抓了个他个军营诏伎的现行。 朱祁钰站起身来继续说道:“文渊阁大学士陈学士,总是跟朕说,陛下乃是天子至尊,应当时刻怀有警醒。” “吾日三省吾身,朕每天临睡前,就不停的问自己,今天的事,办完了吗?办妥贴吗?会不会有什么纰漏?” 陈循是文渊阁大学士,听闻此话深深的吸了口气。 此时的文渊阁还不是明中后期那种内阁,更多的职能是处理公文,陈循处理公文有一手,念经更是有一手,整天在朱祁钰耳边叨叨。 可是陈循天天叨叨皇帝,叨叨的皇帝耳边都有茧子了,却是自己都忘记了。 圣贤的话有道理吗? 其实没错。 但是圣贤的话,很难做得到。 朱祁钰叹了口气双手按在了长桌上,说道:“在座的文渊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五军都督、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 “衮衮诸公,哪个不是朝廷的栋梁!哪个不是进士及第!哪个不是满腹经纶!哪个不是文韬武略!” “这土木堡惊变,稽王带着大明大军二十万精锐,三十万民夫,死于边方!” “就在去岁的八月份,八月十五!中秋节阖家团圆的日子,大明京师五十余万户,人人披麻戴孝!全城素缟!” “忘了?!这稽王当初烧了半拉的龙旗大纛,还在文华殿这长桌上看着你们呢!” 朱祁钰拍了拍那半面已经烧卷了的龙旗大纛,面色沉静如水,冷峻至极。 这才哪到哪儿? 就开始倦怠了,觉得大明无敌了?不把瓦剌人放在眼里了。 狮象搏兔,皆用全力尔! 这面龙旗大纛,就是在提醒所有人,警钟长鸣! “古人常言,骄兵必败,稽王在土木堡这一败呀,给朕提了个醒,也给咱大明朝所有的文武百官提个醒。” “胜负乃兵家常事,如果迎敌之时,以万胜而无一败之心对敌,必败无疑。” “我看,这面龙旗大纛,就摆在这文华殿里,一直摆着,时不时拿出来,翻一翻,看一看,想一想。” “大明京营二十万精锐,三十万民夫,是怎么死在边方的。” “大明又是怎么样,差点陷入播迁之祸的,都长长记性。” 朱祁钰看到朝臣们的模样,叹了口气说道:“兴安啊,以后这面旗子,就在这里放着,不要收了,每天廷议散了后,走的时候,都看看它。” “臣领旨。”兴安恭恭敬敬的俯首说道。 朱祁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说道:“继续。” 廷议开始继续,朱祁钰看着朝臣们,终于开始认真对待这次的瓦剌南下,朱祁钰也算是松了口气。 其实朝臣们的这种懈怠,是大明朝出现了问题,也是几乎所有帝国都存在的问题。 那就是:「帝国所有人都变得傲慢,所有人都认为帝国足够的强大,区区蟊贼,不足挂齿。」 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如何不影响春耕的情况下,征调民夫扩宽前往宣府的路和平整路面,如何在不影响春耕,调度百姓,将粮草军备运往宣府,工部和内署如何配合生产,大家都在激烈的争论着。 “陛下,臣等都商议的差不多了,回头各部部议之后,拿出方案来,送至文渊阁呈陛下御览。”于谦示意大家安静,向皇帝汇报了今天的廷议的结果。 这都会以书面的形式归档。 “多久?”朱祁钰询问道。 于谦赶忙说道:“日暮时分。”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朕知道了,散了。” 他忽然想起说道:“哦,对了,后天京师讲武堂开堂,别忘了。” “臣等恭送陛下。”一干朝臣毕恭毕敬的行了一个稽首礼。 朱祁钰其实也出宫,他不在宫里住,甚至连不会服用宫中水食。 他回到了郕王府改名的泰安宫后,手里还拿着杨洪的奏疏,心情依旧是格外的沉重。 杨洪这份奏疏上,提到了一个建议,那就是选能士,组建墩台远侯。 墩台是大明军堡体系的一个重要环节。 高墙垣,深沟壑,五里为堡,十里为屯,烽燧斥堠,珠连壁贯。 墩台哨兵,负责墩台及其附近地区的站岗、放哨斥候工作。 杨洪提议组建的墩台远侯,是指这些斥候,日夜不辍的在外活动,然后收集情报,送回墩台。 【今沿边之守,有营堡墩台之建,有巡探按伏之防,有将领以总其权,有副将以分其任。调发者之有逰兵,分防者之有备御,严守之道亦可谓周且备矣。】 【捷能飞檐走壁,而杀人放火技能奇巧异人而骇世惊俗,俱应选入中军为心为膂之用。能深入虏营哨探得实,出哨夜不收。】 墩台哨兵,出哨夜不收。 这些杀人放火、无所不精的军士们,在墩台执行哨探的时候,出去活动是日夜不辍,除了深入虏营,哨探敌军虚实之外,一到秋天,就会放火烧出一条纵深长达50里的火烧带,来隔绝草原部落南下。 至少阻挡他们就近补给。 坚壁清野,清到了别人家里,这就是杨洪提出的组建墩台远侯的目的。 当然了杨洪也提出了,墩台远侯的具体职能。 具体分为了:抓生、哨报、守哨、督哨、爪探、走报、传事、墩台、坐塘、报警、了山等职务。 朱祁钰打算批准这道墩台远侯的奏疏,就以九镇边军为主,建立一整套大明的对外情报网。 他要对瓦剌人扫庭犁穴,那必须要延着水文,将瓦剌人的部落一个个的找出来。 组建这个情报网,当然首先就是从迫在眉睫的宣府开始。 而这个情报网的名字,因为放哨夜不收的缘故,朱祁钰朱批了名字,夜不收。 在杨洪所求之外,他额外的给予了二百八十套飞鱼服。 这些飞鱼服,都是给夜不收的礼服和葬服,平时他们是不会穿的。 夜不收,因为传递情报、为大军打探消息、甚至还要承担一定的军事作战任务,比如阻拦私自入境的小股劫掠马匪,比如击杀敌军斥候等等。 墩台远侯每次放哨,伤亡必然惨重,但为了情报,的确有存在的必要性。 若是这些墩台远侯,永远消失在了边方和草原上,查实其阵亡之后,会有相应抚恤。 若是无法查实,则会以逃亡计,逃亡是没有抚恤的。 这些夜不收,通常单独或者两三个人一起活动,一旦遇敌,很容易全军覆没,根本无法查实。 朱祁钰之所以赐下了飞鱼服,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人愿意做墩台远侯,并不是因为他们犯了什么错,更不是什么罪犯。 他们是优中选优,所有的墩台远侯,是大明最忠诚的战士! 他们不会逃亡,但是因为无法查证是死是活,只能记作逃亡。 没有抚恤,只有衣冠作为衣冠冢。 证明他们曾经为大明贡献了自己的生命。 朱祁钰赐下飞鱼服二百八十套,就是为这二百八十员大明利剑,送行。 他们是大明的守夜人——夜不收。 “兴安啊,你说仅仅这一套衣服,就能让人去卖命吗?”朱祁钰朱批了杨洪的奏疏之后,感慨的问道。 夜不收在墩台传递了情报之后,重要军报都会送到锦衣卫来。算是锦衣卫衙门的下属单位。 但是这些大明最锋利的剑,其实得到的就是这一身的衣服,而且一辈子可能穿不了一次。 陛下是心疼人的,并不认为衣服比人重要。 当然,那必须得算个人才行。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飞鱼服上,有四爪飞鱼纹,飞鱼类蟒,亦有二角,乃是仅次于蟒服的二品赐服,这是军士们赤胆忠心的见证,也是陛下对他们的恩典。” “他们做的陛下知道,大明也知道。” “他们是为自己的妻儿老小卖命,也是为大明卖命,更是为陛下卖命。” 第145章 以山石为敌 朱祁钰的诏命下达之后,最挠头的就是户部了。 户部需要征调民夫,而这种征调是需要从京畿征调,而且需要联合工部进行道路拓宽和平整。 运粮的楯车还有,毕竟当年户部尚书夏元吉,为了配合好战的朱棣,那可是成年累月的造楯车,仅仅第一次北伐,就造了三十万辆楯车。 这工部,攒下了不小的工匠,即便是缺楯车,也不会缺太多,可以造。 “是不是可以组织十团营平整路面,把前期的开山铺路做一下呢?”金濂坐在了户部主事的椅子上,对着下面侍郎和大使们说道。 大家陷入了沉默之中,大军没什么战斗力,但是二十多万人,如果可以动起来,的确是解决了户部的燃眉之急。 其他都好说,就是这开山修路的事,着实难办。 尤其是军队可以使用火药,为平整路面,带来了许多的方便之处。 大明很喜欢用京营做营建之事,比如黄河决堤都会派遣京营前往。 比如徐有贞的治水疏中也提到了若是有需要,也是需要京营前往张秋。 “我去找于少保商量下,你们在此稍待。”金濂站起来,走出了户部,向着兵部而去。 六部都在承天门到大明门御道的左侧,距离不过几步路的事。 眼下正值春耕。 瓦剌人选择的时间非常巧妙,就知道你大明需要忙于春耕,他们才会过来。 金濂没找到于谦,只看到了兵部侍郎李宾言,稍加询问之后,才知道于谦又去了大兴县。 金濂挠了挠头,只好自己差遣了匹快马,没过两个时辰,快马回禀。 “于少保说,京营是陛下的京营,一应调度,皆由陛下一言而决。以后京营的事,还是问陛下的合适。”这驿卒说完就离开了户部的衙门。 金濂只能叹息,自己写了封奏疏,递到了文渊阁。 至于陛下愿不愿意帮这个忙,他有点心里没底。 陛下能同意京营军士干这等劳役的活儿吗? 朱祁钰收到了金濂的规划之外的奏疏的时候,想了许久,终于决定可以督办此事。 京营的训练需要至少三年之功,开山修路不是训练吗? 开山修路,不需要组织度吗?开山修路不需要指挥吗? 开山修路,是演练,是大规模提高军队配合的好机会。 尤其是火药的运用上,爆破也是一门大学问。 清风店一战,石亨鲜炸了不少山石阻路,导致了阿噶多尔济率领的鞑靼人损失惨重,仓皇逃窜,沉重的打击了敌人嚣张的气焰,同时也达到了最大程度上的杀伤敌人有生力量的目标。 工程学,土木作业不是战斗力吗? 明初时,北元实力依旧强劲,辽东未复,明初悍将马云和叶望二人,固守辽东。 北元纳哈出南下盖州,意图将大明势力,赶出辽东。 马云和叶望指挥军卒,自连云岛到窟驼寨十余里,沿河铺土方石沙,垒起冰块为墙,浇上水,晚上冻结,像城墙一样坚固。 在连云岛的附近,在沙中布下钉板,旁边设下陷阱,埋伏军队等候敌人。 北元依仗的纳哈出,大败而归,仅仅几骑逃出升天。 土木作业,当然是战斗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兵部右侍郎罗通和居庸关守将指挥同知赵玟,汲水灌城,城墙结冰,这不是土方作业的功劳吗? 于谦在京师城郭民舍,修丁字街阻敌,挖壕堑,修缮城墙,这也是土木作业。 土木作业是保证后勤的能力,金濂的这个提议很是不错。 京营那二十万人,整日操练,却没有实战,既然打不了敌人,打不了野战,暂时还无法拒敌,那就以山石为敌,开山铺路! 朱祁钰朱批了金濂奏疏之后,下发给了石亨、范广、杨俊和孙镗四人督办此事,又下中旨,让户部和工部,拟定路段,大军开山铺路,随时可办。 兴安拿着一份奏疏俯首说道:“陛下不在宫中饮食,光禄寺可清汰六千二百四十二人庖厨,大约每年可省猪一万九百头,羊一万只,鹅三万余只,鸡四万余只,牛犊四十头,月盐银一万八千两。”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拿过了兴安的奏疏,不解的问道:“四千庖厨?朕记得太祖高皇帝定下太常寺庖厨,只能有四百人吗?” “这也太多了。” 大明法律杀牛违反大明律,朱祁钰除了在大军动的时候,会宰上十头牛犒赏,其他都是以猪肉、羊肉、鸡鸭鹅肉代替。 牛,是重要的生产工具,在很多时候,比人还要贵。 兴安再次俯首说道:“宣德十年初仅一千二百余人,宣德十年末就到五千人了,正统七年就六千八百八十四名,陛下让臣清宫,臣去做了。” “这六千八百八十四庖厨只有六百多人是活人,其他都是查无此人。” 朱祁钰并没有怀疑兴安在清除异己,也没怀疑这六千四百余人,被兴安给悄无声息的杀了。 朱祁钰上过战场,一百多斤的肉搁在那儿,好大一块,清理起来,至少有四个人处理一具尸体。 太常寺庖厨,六千多人到六百人,这不是清除异己,这是大屠杀了。 杀这么多人没什么动静,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兴安有这等轻轻松松、悄无声息杀这么多人的本事,干脆放他去瓦剌,几年瓦剌人就被杀绝种了。 兴安继续说道:“光禄寺庖厨本来负责宫中饮食,后来宫里的各宫,都不到光禄寺吃饭,光禄寺就开始了贪墨横行,一锅肉,能煮一年都不换。但是所需猪羊鸡鸭却是越要越多。” “臣查来查去,终于把光禄寺这本烂账算清楚了,陛下若是在宫中口渴用食,大可放心,毕竟臣是陛下奢员,负责试菜。” 兴安这是为了自己的命,不把光禄寺盘的里里外外,干干净净,这要是谁给陛下下毒,毒死的是他… “带食盒,君不密则失臣。”朱祁钰还是摇头。 宫中水食,不仅他不信任,连住在那个大笼子里的各宫主子们,都不信任,她们都让自己的宦官做饭,而不到光禄寺传菜。 光禄寺做饭难吃不说,也不是什么龙肝凤髓,珍错殊味,都是些鱼肉牲牢,甚至还危险。 “那就清了。”朱祁钰批了兴安的清汰庖厨的奏疏。 朱祁钰搞了大宴赐席,光禄寺当然不敢在那种时候,上煮了一年的肉。 兴安又拿出了台基厂的图纸说道:“陛下,大时雍坊和小时雍坊,臣也理清楚了,需要拆掉的违制的共有七宅,臣以为不用大动干戈,只需要简单动用千余工匠,就足够了。” “臣选了几十条猎犬,陛下上次说要大狗,臣专门派人找的,等到宵禁,就放到这大小时雍坊,贼人不能入。” “即便是校尉力有不逮之时,这猎犬也可狂吠撕咬,护我大明明公之安危。” 兴安办事总是十分抠门,奇功牌,一共就二十块,非要搞鎏金,而不搞纯金,还是朱祁钰下的令,才换了纯金的。 让兴安把大小时雍坊给推平了重建,兴安是不乐意的。 但是让他把违制的拆掉,其他的拆掉院墙,重新规划,千余人,几万两银子,他就觉得可以办了。 主要是工期。 兴安琢磨着,陛下也是打算让官员们尽快搬家,推倒重建有点慢,稍微改改,反而简单。 “嗯,就按台基厂的奏疏办,很不错。”朱祁钰出了个点子,台基厂出图纸合算成本,工部负责出工匠,兴安负责统筹安排,将家属大院的制度,尽快的落实下去。 “陛下不是许诺了流水曲觞吗?” “臣一琢磨,就打算引金水河,在这坊墙周围,挖一个宽三尺,三丈深的河沟,防止一些宵小之徒,妄图挖地道行窃。” “还有这里,臣在坊墙上设置了望楼,可望整个时雍坊,但是各家各宅院墙极高,又有树荫遮蔽,望楼不能窥私。” “坊墙之上,加以琉璃片,陛下的刀斧太贵了,维护不利。” 兴安继续介绍着他的大小时雍坊改造计划,里面的小设计很多,比如这坊墙周围的堑壕水道,到底是防止宵小地道,还是防备谁? 兴安是宦官,宦官和外廷的文臣们天生就不对付,陛下把这事,交给了他,他自然是搜肠刮肚,在不违背陛下的旨意下,做到了尽善尽美。 “很好。”朱祁钰肯定了兴安的工作,高度保障了官员安全和日常起居。 “这小妾是不能带的?”朱祁钰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小妾。 第146章 日月山河倒悬,大明江山破碎 “不能,陛下大明律明文规定,四十岁膝下无子,方可纳妾。” “臣走访了下,除了极少数,其他都不可以带入官邸之内。”兴安回答了皇帝的问题。 关于小妾、侧房是否可以带入大小时雍坊,兴安也是和刑部沟通过的。 这种沟通并不违制,大明的内廷是一个权力机关,和朝臣沟通可以,但是和朝臣勾连,那就是找死了。 刑部尚书俞士悦面对内署的沟通,也是回答的非常果断。 在有记载的文献之中,中国这片土地上,都是一夫一妻制度,并没有平妻,至于多妾,那更是有着极为严格的规定。 四十岁无子可纳妾,但是朝里的大小官员,各种偏室不计其数。 这是对大明律的亵渎。 “原来如此。”朱祁钰点头,只能感慨一句,国家这艘船,是从顶上开始漏水的,一点错都没有。 京师纳妾之风是极为严重的,比如兴安的这份奏疏上,一个七品官,就有两房小妾。 “私自纳妾,必然家宅不宁,那还怎么能安心为国朝做事呢?”朱祁钰批了兴安的建议。 至于怎么处理这些个小妾,甚至妾室生的孩子,朱祁钰也不需要管,因为怎么处理,在大明也是有一套潜规则的。 大明对京官会定期京察,这种京察是由都察院、锦衣卫、大理寺、吏部、礼部联合执行。 每到这个时候,这种既不符合大明律,又不符合礼法的小妾,就会被处理掉一批。 等到京察过了,再养就是… 朱祁钰直接断了他们再养的念头,都进官邸待着。 “于少保上奏陈情,说也想在官邸内找一普通房舍居住,觉得九重堂原来是国公府,而且是靖难第一功淇国公府,规制太高,心有不宁。”兴安又翻找了一番,将一本于谦的陈情奏疏递给了陛下。 朱祁钰都没打开看,摇头说道:“不妥。” “兴安,于少保持节守正,不搞那朋比为奸之事,但是奈不住有人甘愿为其门下走狗,于少保住在九重堂,反而能保住于少保的名节。” 兴安抬头看了一眼陛下的脸色,与寻常无疑,再低下头说道:“陛下英明。” 兴安在观察陛下的神情,陛下是否对于谦起了猜忌之心,但是显然是没有的。 这让他长长的松了口气,要是陛下和于少保闹僵了,那可是天塌了的大事。 大明现在的办事效率,在经过了瓦剌围困京师这么一吓之后,效率有了极大的提升。 次日工部和户部就拿出了具体的章程,京营这二十万人,当天下午就开拔,不是去打仗,而是去修路,自然不用准备那么多。 这次京营将士们手中的武器,不再是钩镰枪火铳,而是锹锄墩等修路的工具。 而朱祁钰赐下的飞鱼服,也在一日之内,随着陛下的圣旨,送到了宣府。 “臣叩谢皇恩浩荡。”杨洪两鬓斑白,长揖在地。 宣旨的是从福建快马加鞭赶回来的李永昌,虽然陛下一再强调,杨洪年事已高,不用行全礼,但是杨洪还是长揖在地,行了一个拜礼。 “昌平侯接旨。”李永昌将手中的圣旨交给了杨洪。 杨洪接过了圣旨,站了起来。 所有的支持之中,来自陛下的信任,最为重要。 宣府京师门户,一旦杨洪想要养寇自重,或者直接和瓦剌人搅合在一起,那陛下只能向南播迁了。 但是杨洪显然不会。 即便是刨除了人类所有的情感,比如京师长子杨俊亲亲之谊、忠君体国爱国之谊、袍泽抵背相杀的袍泽之谊等等,从最最功利的角度。 杨洪贵为大明昌平侯,跑去瓦剌和瓦剌人,一起去吃沙子吗? 瓦剌人多穷啊。 “陛下说让咱家替陛下看看大明的好儿郎们。”李永昌提到了墩台远侯夜不收。 这二百八十人,等到明年的时候,又有几个能够再看到? 李永昌站在校场上,他看着这些军卒,领了飞鱼服,笔直的挺立在校场之上。 李永昌没有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任何畏惧之色,反而是拿着飞鱼服的手,颇为颤抖,十分的激动。 陛下问,一套衣服就能让人卖命吗? 一套衣服或许不可以,但是来自陛下赐服的认可,却是可以。 这种神情,李永昌见过。 在京师之战中,京营出城作战之时,他见过。 明知敌人是训练有素,甚至新败大明精锐的瓦剌人,那些出城作战的军士们,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能不能打得过,打过才知道。 未战先怯,那不是男儿本色。 他们是泸定桥上那一排排的石狮子,是大明的护栏。 “穿上,穿上,陛下让咱家看着你们都穿上。”李永昌的声音里有点哽咽,他不停的挥着手,示意这些军卒们,都换上飞鱼类莽的飞鱼服。 这是仅次于蟒服的赐服。 当一排排的军士们,换上了飞鱼服,站在了校场之上,李永昌已经令随行的画师将这个画面,定格在了画布之上。 李永昌并没有耽误这些军卒们太多的时间,画师简单的勾出了轮廓,事后再做填补。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一个军卒带头大喊了一声,琐碎的声音开始响起,然后汇聚成了整齐的吼声。 大明的军卒的感情是极为内敛的,他们很少会表露自己的情绪。 也不像文臣们有那么多的平平仄仄,这句话是陛下在太庙祭祖的时候,喊出来的。 他们听说了,他们就喊了出来。 或许,在很长时间内,这两句话,都是支撑着墩台远侯夜不收所有人,走下去的信念。 一直到日月山河倒悬,大明江山破碎的那一刻。 李永昌抿了抿嘴唇,站直身子,用力的攥紧了拳头,跟着这些夜不收大吼了一声:“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 夜不收这二百八十人的壮士,再次换上了他们自己的衣服,彼此乐呵呵的领了军马,互相锤了几拳,一些军士,还吹了个响哨,就奔着茫茫草原而去,消失的无影无踪。 “墩夜二项,了操传报,其险苦艰难,比之别军悬殊,若非加厚优给,何以责其用命?”李永昌和杨洪沟通了下关于夜不收待遇的问题。 这也是陛下的疑惑之处。 这墩台远侯,深入敌营,比别的军队辛苦的多,为什么不能厚待一些呢?要不然他们怎么会卖命呢? 朱祁钰之所以没有直接下旨,给夜不收厚待,是想问问杨洪的意见。 杨洪看着健儿们消失在茫茫草原之上,摇头说道:“一来,多少钱财能买一条命呢?二来,若是因为优厚待遇,加入夜不收,那就是为利而来。若是为利,何来忠诚?” 李永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这两个理由,很合理。 不为名、不为利,无分寒暑,昼夜了望。 李永昌继续问道:“那若是不加厚待,岂不是国朝亏欠他们良多?” “可有折中之法?” 杨洪摇头说道:“臣愚钝。” 李永昌是代陛下闻讯,他的回答是告诉陛下,自然称臣。 这就是宦官为何能够在各镇耀武扬威,他们代表的是大明皇帝。 李永昌和杨洪站在宣府的五凤楼上,看着远处的草原上星星点点的营堡,相顾无言。 良久之后,李永昌才松了口气说道:“昌平侯,陛下调拨的粮军备之物,一月内即到。” “咱家传旨也传到了,就不多留了,陛下亲设经筵,待昌平侯凯旋!” 李永昌下了城墙,翻身上马,向着居庸关方向而去,四五个番子,紧随其后。 他沿途看到了十团营的军士们,十分认真的修桥补路,一些需要拓宽的地方,也有了新的解决方案。 现在大明有了新式火药,这些过去无法解决的山崖问题,现在有了新的解决方案,那就是炸。 李永昌一路也未休息,伴随着轰隆隆的响声,就回到了京师,见到了大明皇帝,将一路的见闻,事无巨细的讲了一遍。 尤其是墩台远侯临走的时候那一幕,军士互相捶几拳,然后吹着口哨,消失在天边的场景。 李永昌将画师画了半截的画,递给了兴安。 朱祁钰摸着画卷,虽然上面只有简单的线条,但似乎这二百八十壮士挺拔的身姿就在眼前。 他不住的说道:“好儿郎啊,好儿郎。” “务必把这幅画画完,裱好以后,送来挂在…这面墙上。” “臣领旨。” 他坐直了身子说道:“至于待遇问题,这个很好解决嘛。” “参加了墩台远侯的夜不收边军,其家属可以迁到京师附近,我看大兴南海子这地方,就不错。” “对外就说,为了保证远侯忠诚,这优待政策不就可以执行下去了吗?” “然后让远侯家属们,少说待遇便是了,这墩台远侯,三年一轮换,只要墩台远侯自己不说,家人不说,这不就是折中之策吗?” 后世那些秘密战线,还有一线缉毒警,不都是这样做吗? 朱祁钰忽然一愣,杨洪都七十岁了,这是古来稀的岁数。 他应当是想到了折中之法,但是施恩这件事,只能由陛下来说,也只能由陛下来做。 这样才有保障。 否则不就变成了恃恩自恣? 所以,杨洪的回答是臣愚钝。 第147章 陛下家宅安宁 明明组建墩台远侯,是一件好事,优待夜不收军士,也是一件好事。 却仗着这件事去讨要待遇,万一陛下觉得这是军士们应该尽的义务,不加厚待。 这一件好事,岂不是就变成了皇帝猜忌,军士也得不到优待的坏事? 杨洪当然清楚,如何去折中,但是他不能说。 陈懋也是这样,明明南征辛苦,却是屡次上奏请罪,一句一句闽南刁民,却是处处回护所谓刁民。 于谦也是这样,不喜欢在朱祁钰耳边念经。 事儿就这么个事儿,皇帝你自己看着办。 “一个个的,都靠朕自己去悟吗?”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 兴安俯首说道:“这是臣子的恭顺之道。” 或许也是这些军将们的生存之道,朱祁钰如是想到。 他点头说道:“明日讲武堂开堂之事,是否准备妥当?” “全都准备妥帖了。”兴安赶忙说道。 京营军官任免的权力,明定升迁,是皇帝必须要做的事,也只能是皇帝的,谁插手都不可以。 讲武堂不就为了这个出现的吗? “陛下要住讲武堂的事儿,皇后千岁和贤妃千岁都比较不满。”兴安赶紧说道,这可是汪美麟千叮咛万嘱咐的事儿。 陛下多晚回来,都得住家里! 还有生孩子的大事呢。 朱祁钰愣了愣,他让不让官僚小妾住在官邸里,让他们家宅安宁,这轮到自己了,自然也要让家宅安宁才是。 “那就暂时不住讲武堂了。”他认真思考了一番之后说道。 兴安终于松了口气,他不是要做佞臣,而是陛下生孩子,那也是头等大事啊。 连一向和皇帝对着干的朝臣们,对于陛下选秀之事,也是颇为上心。 这没有子嗣,朝臣们干了半天,不都是白干吗?那还怎么拧成一股绳呢? 兴安本来打算出去和皇后千岁和贤妃千岁说这个好消息,但是看到了李永昌还在书房,就没走动,而是恭候在原地。 “李永昌,朕任你为提督内臣,做朕的耳目之臣,讲武堂兹事体大,万不可懈怠,否则重罚无宥!”朱祁钰又提点了一句李永昌。 李永昌先是在石亨帐下听调,整理军务,京师之战打完,李永昌又去了福建,自福建赶回来,就没歇着,这又跑了一趟宣府。 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会被任命为讲武堂提督内臣,这可是个重要的职务。 他赶忙俯首说道:“臣谨遵圣诲。” “先下去休息。”朱祁钰示意李永昌退下,本就是宦官,这长途奔波,又赶得急,此时的李永昌也是颇为的憔悴。 “臣告退。”李永昌慢慢的退出了书房。 朱祁钰看着兴安说道:“你也去,皇后怕是等信儿也等急了。” “喏。”兴安乐呵呵的行了个礼,推出了书房。 兴安来到了汪美麟的偏院,这里虽然不大,但是格外的精巧。 而杭贤也在这偏院里,春天了,陛下的衣服要更换,以前陛下还是郕王的时候,这常服也都是她们俩一起绣,两人之间其实也没多少芥蒂。 虽然说汪美麟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朱翠薇,而杭贤有儿子朱见济,但是王府世子,也不着急定下,郕王年富力强,有的是时间。 但是眼下陛下做了皇帝,这一切立刻就不一样了。 削了太上皇帝号,废了太子,太子位悬出来后,汪美麟也是一天比一天急切了起来。 杭贤绣着天子十二章,这以前她没绣过,自然是有点慢,一遍做女红,一遍叙话。 杭贤尤为好奇问道:“姐姐这肚子还没有吗?稳婆怎么说的?” 汪美麟面色一喜,“妹妹你不知道,我这个月的月事啊,已经延了,稳婆说可能是有了,得再等等,过一个月太医诊脉,才能确定,不急。” 杭贤闻言手中针线一不注意,就扎了手指一下,愣愣的问道:“一次就中了?” “稳婆算着日子呢。”汪美麟满脸笑容的说道。 杭贤也立刻就明白了,怪不得突然叫她来做女红,还一直把话题扯到孩子之上,在这里等着呢。 “那恭喜姐姐了。”杭贤露出个甜美的笑容,她本就没什么野心,汪美麟有了嫡子那是最好。 大明八十年来,这皇权更替,从朱标死后的蓝玉案,再到太宗皇帝靖难,这到了先帝宣宗皇帝的时候,汉王朱高煦又造了反。 这好不容易消停了十几年,稽王带着大军北狩了。 若是汪美麟有了麒麟儿,杭贤也能松口气,往日还算和煦的王府里,都因为这陛下做了皇帝,多了很多的阴阳怪气。 毕竟汪美麟是皇后,她只是贤妃,这也不是宫里,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十分别扭。 现在汪美麟终于有了身孕,杭贤也能松口气,济儿也能松口气。 “好事。”杭贤想着想着就是一乐,手下女红都快了许多。 汪美麟神秘兮兮的说道:“姐姐跟你说,姐姐这肚子十有八九了,承欢的事儿,就交给你了啊。” “陛下这天天去十团营里,操阅军马,这现在啊,就把我当军马操阅,可是要命,一整天腰眼都是酸疼。” “啊?真的假的啊?”杭贤呆滞的看着汪美麟,手里的女红都停了。 “姐姐好歹也是有点家学,父亲还做金吾卫,姐姐都受不住,我哪里受得了?”杭贤脸颊上爬上了些许的坨红,自从陛下不是太过于忙碌之后,汪美麟就整日占着陛下。 “哟哟哟,还脸红了,你呀…”汪美麟看着杭贤那娃娃脸,笑的更加开心了几分,杭贤有点腼腆,这闺中之事,她还是不太容易说出口。 兴安打院门走来,俯首说道:“参见两位千岁,陛下让臣传来口谕,陛下不住讲武堂了。” 汪美麟倒是没什么,杭贤却是脸红的很。 “兴安,本宫今日身体不适,陛下若是翻牌,就不需要放牌了。”汪美麟叮嘱着兴安。 这王府里,一共一后一妃,不翻皇后,就只有贤妃了。 兴安抬头看了眼,皇后千岁的额头没有点红,不是月事,那自然是有喜了。 不过这太医不诊脉,兴安自然不会四处乱说。 即便是太医诊了脉,兴安也会叮嘱太医不得乱说,太医院院判陆子才,本来就是郕王府旧人,也算是放心。 陛下吃几碗饭,不需要朝臣们操心,这后宫有喜,不是皇子诞生,也不需要朝臣操心。 “臣知道了,臣告退。”兴安脸上的笑意更盛。 兴安走出了偏院的门,驻足了片刻,左拳击了下右掌,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回到书房之后俯首说道:“陛下,皇后千岁今天身子不便,不能侍寝了,是诏贤妃侍寝吗?” “宅子不大,规矩不小,朕今晚睡贤妃房里。”朱祁钰听着兴安说辞,摇了摇头。这泰安宫又不大,规矩太多太少,家宅不宁,更没什么人情味儿。 兴安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陛下不住宫里,不就是为了少些规矩吗? 自由。 “臣这就去烧热水,陛下说的大浴池,臣琢磨了琢磨,不过半个月就修好了。” 朱祁钰用了晚膳沐浴之后,天色已晚,他一边走,还一边想着明天讲武堂的事儿。 讲武堂、大小时雍坊的官邸、石景山的矿厂、正在推动中的农庄法,是朱祁钰改元之后推动的新朝雅政。 这些新朝雅政里面,阻力大小不一,但都还算顺利,其实原因也简单,现在的朝臣一团散沙,聚不到一起,毕竟朱祁镇还在迤北。 这稽王死在迤北,再多生几个娃娃,这就是新朝新气象了。 杭贤正在照看朱见济,孩子已经睡下了,这两岁的孩子睡觉不老实,总是踢被子,杭贤满目柔情的看着孩子摆出了一个大字呼呼大睡,就噗嗤的笑出了声来。 她没什么野心,就想着把孩子抚养成人,济儿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 “陛下。”杭贤听到了开门的动静,便站了起来,匆匆的行了个礼。 朱祁钰现是看着床上,低声问道:“济儿睡了?” “刚刚睡下。”杭贤抿了抿嘴唇,低声说道,也是怕惊到了孩子。 “这睡没个睡样儿。”朱祁钰看着朱见济那粉嘟嘟的小脸蛋,也是摇头,这小孩子,睡觉都是这么不老实的吗? 朱祁钰不说还好,一说朱见济的腿立刻从被子里伸了出来,还用力的踹了两下,调整了个舒服姿势,抱着被子,仰着头,半张着嘴,又睡下了。 “他老这样,再小的时候,我一整夜都不敢睡,生怕他受了什么风寒。”杭贤却是看着这小孩子,满眼的慈爱。 “呀…”杭贤那娃娃脸上,立刻满是红润。 第148章 京师讲武堂,开堂了! 杭贤和汪美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风格。 汪美麟是热情似火,若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繁盛,偶尔隐隐有金戈铁马之声,那杭贤就是小桥流水人家,柔心弱骨却事事周全,润物细无声。 总之就是,配合默契。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起了个大早,打了一套军体拳活动了身体之后,将一身的疲惫一扫而空,他换上了常服,准备赶往讲武堂。 京师讲武堂,按功勋遴选二百四十三人,按勋贵子嗣选取二百三十一人,掌令官讲习堂共遴选掌令官五百三十一人。 教习共有五十余人,这些教习负责教导所有学员。 在清晨的阳光下,黄麾日月旗在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牌匾上的京师讲武堂和对联上的鎏金字,熠熠生辉。 整条街上,全都是准备入堂的军士、教习、文员、书吏、正医倌,石亨站在讲武堂之前,焦急的等待着。 陛下不到,他也不敢喊开堂。 “陛下来了!陛下来了!” 一个军卒小步快跑的冲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喊,没一会儿先导的穿着大红色宦服的太监和飞鱼服的锦衣卫,就出现在了街头。 陛下的车驾出现在了街头。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等到朱祁钰下车的时候,等在讲武堂前的大明大部分军卒都行了半礼,大声的喊道。 石亨是一个很察言观色的将领,他极其擅长看皇帝的脸色行事。 比如,大明大皇帝陛下,非常不喜欢他的军卒下跪,但是又不得不行礼,为此,石亨让军卒们行稽首礼,或者半跪拜礼。 当然,万岁还是要喊的,大明的天是陛下! 京营也好,京师讲武堂也罢。 吃的是陛下的饭!穿的是陛下的衣!领的是陛下的饷! 大明京营,绝对忠诚于陛下。 此时的石亨,内心还挂着一个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野望,那是每个将领都心心念念之事。 朱祁钰看了看车驾,这车还没骑马舒服,但是有的时候,天子也需要摆开仪仗,让人看得见你是天子。 “平身。”朱祁钰穿的是常服窄袖,他走下了车驾,看着人满为患的街头巷尾点头说道:“开始。” 石亨俯首领命,大声的吼道:“开堂!” 京师讲武堂的大门缓缓打开,礼乐声起,而后还有鞭炮噼里啪啦的响起。 随着大门的打开,朱祁钰走进了讲武堂内,随后的是于谦和石亨,然后孙镗、范广。 广宁伯刘安,被朱祁镇坑得进京请罪的他,此刻正在京师德胜门、居庸关、宣府之间的山路上,指挥大军炸山铺路,至少也得数日才能把路面平整。 起步不同,刘安依旧在竭尽全力的戴罪立功。 只是修缮道路,并不是重新铺路,十几万人铺在这条路上,数日足矣。 土木作业是战斗力的一部分,这不是朱祁钰一个人观点。 比如讲武堂的军士们除了要学习兵法、枪、炮、算学、测绘、堪舆、战阵攻守,还要学习工程。 工程分为了桥梁、道路、地垒、城防、修械、营寨等许多课程。 而掌令官讲义堂,主要就是学习军律、军纪、和军条例。 例、条例,都是大明皇帝的旨意。 明承唐律,唐朝时候例、条例,叫做格和条格,都是由皇帝的旨意编纂修改,最后形成一种对律法的补充条文。 新朝雅政,皇帝登基后,就会废除前代皇帝下的条例。 然后从历代中条例中,选择补充,为满足当下的社会矛盾,符合当下社会现状,进行修改,最后形成具有法律意义的条例。 大明的条例,是一个不断革故鼎新的过程,皇帝每次登基都废除,然后审核选择历代条例,进行补充订正。 比如弘治十三年的《问刑条例》,就是如此诞生,对大明律法的补充,地方官员可以援引进行判刑。 朱祁钰还没做皇帝,还是老师的时候,就知道一件趣事。 蛮清朝入关之后,对条例的意义,并不是很理解,直接颁发了《大清律例》。 然后新皇登基,也不会废除前代条例,条例越来越多,最后高达1870条的条例。 哪怕是精通刑名的官员,都无法援引大清律例去判刑,因为自相矛盾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最后就成了真正的人治。 朱祁钰看着偌大的京师讲武堂,颇为感慨,终于被他做成了。 “这里还有一个讲义堂?”于谦对于京师讲武堂的态度是不看、不听、不说,他本来就是兵部尚书,整个十团营都是在他的组织下建成的。 石亨是他从牢里提溜出来的,刘安是于谦求情才戴罪立功,范广是于谦辽东调过来的,孙镗更是杀了魏兴才当上了指挥同知。 这十团营从上到小可谓都是他的人,他要是对讲武堂之事过问,那是给自己招致祸患。 于谦在规则上,是没有权力调兵遣将的,因为用以调兵的令符火牌,由内府印绶监和御马监掌管。 当然这只是规则,于谦真的要调…其实也调的动,但是他从来不调。 和敌人打仗还要请旨的他,是不会随随便便僭越的。 京师讲武堂的所有筹备都是祭酒杨洪操持的,于谦自然是不知道讲武堂里,居然还有个掌令官讲义堂。 掌令官讲义堂的学员比讲武堂的学员还要多一点。 而且讲武堂还有很多勋二代、勋三代,打算留级混日子的。 朱祁钰和于谦详细聊了聊掌令官的职能,尤其是对于军伍之间的肉刑、私役的管理,以及风闻言事之权责,都说了个清楚。 掌令官除了战时,并不具备任何的执法权,而且仅限于队一级,执法的事儿,还是得上级军将来处理。 “极好,极好。”于谦连连点头,原来陛下除了让缇骑每旬走访之外,还准备了常备的监察手段。 于谦再次感慨的说道:“极好。” 于谦看着英气勃发的朱祁钰,不断的感慨,大明,真的好起来了。 朱祁钰始终认为如何灵活的利用制度、规定,去实现自己的目标和调节朝堂的争斗,才是一个皇帝最重要的工作。 而且他一直这么做。 他是皇帝,他掌握着制度、规定,或者说秩序的最大话语权,既然朝臣们把他推到了这个位置上,他就必须做好这个工作。 既然打算让脊梁们充当自己坚定的后盾,那就要把舞台搭建好。 军将们需要监察,这是毫无疑问的,否则肉刑、私役、克扣粮饷、侵占军屯、杀良冒功、谎报等等事情,肯定会发生。 金濂满是唏嘘的看着这讲武堂,他和征南将军陈懋在福建作战的时候,大明军队最缺少的就是基层和中层军官了。 他看这个讲武堂,也是颇为感触,早有这么个朝廷的讲武堂,就好了。 “陛下要给掌令官亲自上课吗?”金濂看着一个类似于课程表的排表,颇为震惊的说道。 陛下要给掌令官们上什么课?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这一个月就四堂课,每节课不到半个时辰,不废多少时间。” 给掌令官上课,当然是讲军条例。 这些军条例,有的是朱祁钰自己写的,有的是高皇帝和文皇帝时候的条例,这些条例写好之后,送到文渊阁,文渊阁送到兵部。 兵部、五军都督府、十团营指挥同知们一起部议,商量是否合用。 金濂点头,跟随着陛下的脚步来到了校场。 于谦将整个讲义堂看了一圈,回到了朱祁钰的身边,俯首说道:“陛下,国家之制,边政以文臣巡抚,以武臣总兵将兵,而以内臣纲维之。” “方为不讳之朝、迩安远至、国泰民安也。” 于谦的意思朱祁钰大体明白,就是说文治文臣去做,将兵武官去做,内臣去维持朝堂纲纪。 这样的朝廷才是个像样的朝廷。 于谦是不反对内臣参政的,之前有御史提出要废除镇守太监之事,就被于谦和石亨联名否决了。 于谦是怕边将做大导致藩镇,石亨是觉得没了镇守太监,反而被御史们随便弹劾,那日子过不过了? 但是于谦主张限制内臣的权力,他们是皇帝耳目,但不能是皇帝的手脚。 皇帝有手有脚。 朱祁钰带着群臣参观了下讲义堂和讲武堂之后,就来到了校场。 一千余学员,已经站在了校场上,等待着朱祁钰的训诫。 朱祁钰走上点将台,看着下面一个个朝气蓬勃的面庞,深吸了口气,大声的说道:“今天是讲武堂开堂的日子,朕问你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办这么一个讲武堂呢?” 第149章 三十年不决口 朱祁钰问学员们为何要办这个讲武堂,讲武堂成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有些人,总觉得这天下的仗啊,都跟着太宗文皇帝打完了,功劳,也跟着太宗皇帝立完了,就开始马放南山,整日里游手好闲,聚众享乐,赌博狎妓为乐。” “提笼遛鸟,斗蛐蛐,斗鸡,并以此为荣。” “武备之松弛,朕见痛心不已,有些个勋将之家,连骑马都不会了,骑上了马,反而被马给撅了。” “忽军旅之事而不修,玩祖父之功而不恤。” 朱祁钰先是说了他看到的问题,而且这的确是切实存在的问题。 他刚说完,勋戚子嗣的二百多人,都低下了头,若不是这次土木堡之惊变,他们还是之前那副样子。 “朕皇祖于军职,虽行世袭之制,实有考选之典。故后之有功者,可以升授。而不才者可以汰减,万世不易之法也。” “咱大明的军职,虽然世袭,但是也是有考选的,如果不才,是可以汰减的。” “最近,朕听说,有些人,觉得留级就留级,名字贴到了京师讲武堂的外面布栏上,不过是丢人。” “朕今天告诉你们,留级一次,减半俸;留级两次,发开平府镇守一年;留级三次,发交趾。” 开平府,是元上都,忽必烈登基称帝的地方,现在在大明的手中,杨洪继承父亲爵位镇守边关就是在开平,这一镇就是四十年。 交趾现在还有北方在大明手中。 朱祁钰最近听到了很多勋戚子弟们,说留级就留级,决定继续摆烂。 摆烂是。 朱祁钰给他们一次机会,如果第二次依旧留级,就会送到开平府去镇守一年。 如果回来了,第三次又留级,那好了,直接送交趾去,自生自灭。 京师讲武堂不是开着混日子的。 朱祁钰直接了当的告诉了他们,贪生怕死勿入此门。 既然出生在勋贵之家,就得拿起祖宗的荣光来,既然他们家教不严,管不住,那就由他这个皇帝来管。 英国公府是勋戚典范,即便是英国公张辅,殉国在了土木堡,新的英国公张樊才九岁,但是张樊也进了这讲武堂来。 虽然他年龄很小,甚至看起来有点老实,但是张樊似乎并不打算当个米虫败类,而是打算继承父亲遗志。 张樊从头到尾都没有低下头,即便是他的哥哥张忠因为骑马摔断了腿,无法承袭爵位。 但是张樊依旧来了。 朱祁钰下谕问过,张樊上奏说:岳飞子岳云,十二岁随父从军,上阵杀敌,冲锋在前,十六岁先登随州城,再复登州。 虎父无犬子,方为将门。 勋贵和勋贵之间的差距,有的时候,比人和狗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朱祁钰宣布了规矩,之后继续说道:“去年,咱们大明败了,土木堡之变,连稽王都被俘了。” “朕看着堪舆图,做梦都是金戈铁马之声。” “朕承继大统之位,这大统之位,所承载的是大明列祖列宗的期许,承载的是大明江山社稷之重任,更承载了我大明万万臣工黎民的希冀。” “朕在这里要求你们,到讲武堂来,认真求学,完成课业,与朕一起分担如此重任!” 朱祁钰之前训斥张輗、张軏,说勋将乃是皇帝的肱骨,那可不是空口白牙,他们烂了,大明真的好不了。 他们是军队的主要军官,他们都烂了,大明的军队烂了,大明好的了才怪。 石亨站到了点将台上,他作为暂代祭酒,也是要宣讲条例,尤其是讲武堂的条例,违反了也会有相应的惩罚,和军队是相同的十七禁五十四斩。 违背任何一条,都会让讲武堂的锦衣卫们,将其逮捕处罚。 “这里是讲武堂,不是卫校,更不是国子监,更不是私塾。” “这里就是讲武堂!” “违反十七禁五十四斩,不遵讲武堂条例者,要想想自己到底几个脑袋!” “好钢就该铸利剑,好兵就该打硬仗!你们都是在战场上,拼过命、流过血的人,我不希望你们将来死在了战场上!” “水不动就是死水,人不动就是废物!” “累不死,就接着练!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石亨和朱祁钰的说法完全不同,他就是个常务副校长的角色,更多的是承担教务主任。 杨洪才是祭酒,回京之后,才是常务副校长。 石亨不需要讲那么多的大道理,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人训练的嗷嗷叫,到了战场上,上阵杀敌。 他和朱祁钰的职责完全不同,所以,他讲话,就凶狠多了。 石亨和杨洪的治军方式,也有点不同,石亨更喜欢打硬仗,更喜欢冲锋在前,杨洪更喜欢调度有方,运筹帷幄。 开学典礼很快就结束了,军校也没那么多的废话。 大家都是来习解器械之用法、战阵之指挥、敌人之伎俩,未来是要上阵杀敌的,废话凭多,又有何用呢? 朱祁钰终于当上了京师讲武堂的校长。 这些军卒全都是天子门生,未来的资历也是大明皇家陆军学院出身。 朱祁钰和于谦就讲武堂的这些事,又深入的交换了一下意见,最终确定了一些朱祁钰心里还有些疑惑的地方。 “朕打算让陈镒去张秋,跟着徐有贞治水,还有巡查黄河流域,深入地方,体察民情。”朱祁钰说到陈镒。 陈镒之前在燕兴楼大放厥词,说什么太阳落山了再接着干,说什么夸上天之类的说辞,显然是升的有点快,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朱祁钰当时要做大事,削了太上皇帝号,就借着陈镒发酒疯训斥了都察院,为自己削太上皇帝号做铺垫。 陈镒做事能力还是有的,密云土城的百姓,都是他安排撤离,前往了昌平砖城。 在地方巡抚多年,颇有民心,尤其擅长安抚百姓。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仁慈,陈镒咎由自取,妄自揣摩圣意,有点功劳就沾沾自喜,不是为臣之道。” “陈镒巡抚地方多年,擅长安民。” 仁慈,是于谦很少用在朱祁钰身上的一个词,兴安将陈镒在燕兴楼上说的话,复述给了于谦。 于谦当时,人都傻了,人怎么可以这么蠢? 当得知陈镒喝酒喝大了,舌头都卷了之后,于谦只能摇头,明明一个鲤鱼跃龙门的机会,从小卿到六卿的机会,就在眼前,这陈镒,把握不住。 于谦也没法帮他,京官任命是皇帝要用谁就用谁,他举荐了,陛下本来都打算批了,结果酒后狂言,还被御史们给弹劾了。 “徐有贞从张秋上奏,治水之策。”朱祁钰将徐有贞的奏疏拿了出来。 在徐有贞之前,有十四个治官前去,最后的结果都是无果而终,到了地方,徐有贞才发现事情,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于谦拿过来了那封《言沙湾治河三策疏》,认真的看了许久,又还给了陛下,十分慎重的说道:“陛下,臣巡抚地方,深知治水之难。” “这沙湾、张秋运河段已经决口整整四年,却无一人可以治理,但是徐御史到了地方,依旧觉得自己可以治水,臣以为,可以让他试一试。” 徐有贞善治水,朱祁钰是知道的,这也是这个把家人送到了南方,多次提出南迁,甚至为凤阳诗社、奸商求情的人,还能活着的原因。 治水不仅仅是个工程问题,还涉及到了地方方方面面,十四人前往,却屡次无果,可知其阻力有多大。 朱祁钰又拿出了一份奏疏,这份奏疏也和治水有关。 于谦拿过了来看了半天,说道:“漕运都御史王竑上奏,认为沙湾、张秋,漕渠淤积阻碍漕船运输,要求徐有贞尽快堵塞决口,以确保漕运畅通。” “这个王竑,之前就去过沙湾、张秋,治了半个月,结果水势更大,田、产、池皆潢,乘船居然可以来往四方,此人说辞不可信。” 于谦对这个王竑是了解的,他跑去治水,越治水越大,最后从京官贬到了漕运去,此时王竑上奏,大约有痛打落水狗的嫌疑。 “朕记得王竑与于少保有旧,对。”朱祁钰有点好奇的问道。 按理说,这有关系,不是该帮着王竑说话吗? “国事在前,臣不敢私。”于谦赶忙说道。 他和王竑的确关系不错,但是国事就是国事,谁有道理听谁的。 徐有贞认为可以花半年的时间,设置水门、开挖支河、竣通运河,王竑则是尽快堵口,让漕运通过。 “堵不如疏啊。”朱祁钰也倾向于徐有贞的法子。 王竑说堵上漕运过去再说,可是张秋、沙湾运河段,几乎是整个京杭大运河,河患最严重、行航最艰难、河防设施最多的地方。 简单的堵一堵,那倒是容易,但是日后怎么办?山东百姓,深受其害。 于谦知道陛下心中已经有了决议,认真的想了想说道:“臣以为调五万京营前往张秋,徐有贞一个人在那边,臣怕他力有未逮啊。” 于谦巡查地方十九年,张秋、沙湾那地方,真的好治理,也不会陆陆续续去了十四个人,而得不到任何的改善。 京营是保持大明政令通达的保障,这等需要大规模治理黄河的时候,就用到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于少保为徐有贞考虑,他也早就想到了,在奏疏里说什么,京军一出,日费不赀,遇涨则束手坐视,无所施力,自足集事。” “嗯,他说不需要大明朝廷的帮忙,他自己可以。” 于谦愣了愣,他略微有些怀疑的问道:“没有京营将士,他…行不行啊?” 不是于谦怀疑,实在是徐有贞有的时候,就是喜欢吹牛。 朱祁钰拍着手中的奏疏,颇为肯定的说道:“他自己说了,不效则治罪,三十年内决口,则引颈受戮。” “三十年?”于谦眉头紧皱,如果说五年十年,那还好,居然说三十年内决口,徐有贞哪来的自信? “可不是吗?牛皮倒是吹出来了,朕看他做不到如何收场。”朱祁钰点头,这军令状立一下。 三十年的时限,这万一大暴雨,他岂不是得脑袋搬家? 徐有贞这可是白纸黑字写着呢,这可是军令状! 第150章 春暖花开时,没一个好消息! “于少保,你信吗?”朱祁钰握着奏疏,徐有贞是赌自己执政不了三十年吗? 于谦摇头说道:“我不信,三十年不决堤,那到了前元,不封个宰相,是说不过去的。” 于谦说的是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典故。 元末的时候,黄河这条烛龙肆意的神龙摆尾,前元强征民夫修治黄河决口,这一征,挖出一只独眼石人,天下皆反。 黄河是在北宋末年,南宋初年,被彻底激怒的。 当时的东京留守杜充,转进如风,挖开开封段黄河口,意图阻拦金国大军南下,仓皇南逃。 宋朝京师开封,被淹到了开封铁塔附近,自此黄河夺淮入海,这条烛龙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常公精神在大宋,还是大宋阴魂在民国,这就说不清了,反正这一对儿卧龙凤雏,把黄河折腾的够呛。 金国和黄河较了一辈子的劲儿,最后被黄河一尾巴打的晕头转向,直接被蒙古和南宋联手给灭了。 南宋搞了一处端平入洛,意图再回他们的都城开封,结果淮河流域一片滩余,后勤补给不利。 等到了元朝,直接因为修黄河征调民夫,导致了全国范围内的起义。 黄河这条烛龙,它真的不好治。 “黄河清则圣人出,若是这徐有贞,真的能拿的住这烛龙,也算是大功德一件了。”朱祁钰十分肯定的说道。 于谦认真的思考了半天,犹豫的说道:“他靠什么治水啊?又不让京营去,有人吗?” 于谦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徐有贞到底准备怎么做,他叹息的说道:“能依靠的就只有百姓了。” 大水漫灌,缙绅早就溜之大吉,徐有贞依靠谁? 只有依靠最多的百姓。 朱祁钰从袖子里翻了翻,笑着说道:“说起百姓来,朕这里有份密报,是瓦剌虏营的,那喜宁在中军大帐,大言不惭,朕之农庄法,乃是乱命。” “并以此鼓动了也先再次南下。” 于谦拿过来看了半天,喜宁的核心观点,其实就是百姓最过于狡猾奸诈,不可信。 于谦却是摇头说道:“谗臣不会胡搅蛮缠,那还是谗臣吗?” “奸贼喜宁,这喜宁说百姓们,表面忠厚但最会撒谎,不管什么,都说谎!” “一打仗就去杀残兵抢武器,所谓百姓,最吝啬、最狡猾、最懦弱,不可依仗,更不可信。” “他怎么不说,是谁把他们逼成了那副模样?一到春秋二税,明明拼不过,还是要拼一下,看能不能保住自己的粮食。” “打仗那些兵匪践踏农田、烧毁村庄,不打仗的时候,缙绅们随意差事、私役成风,还动不动就借着青苗贷,把人家女儿、妻子强占了,那百姓能怎么办呢?” 于谦对最广大的百姓抱有极深的同情心,这和他十九年来,巡抚地方有很大的关系。 他看到的,比他说的还要可怕的多。 比如他就亲眼见到过缙绅勾结山匪,但凡是不接受摊派的村寨,都直接烧杀抢掠。 于谦平匪的时候,可是见到过啸聚山林的山匪,将孩子烹着吃,还把孩子的头骨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当装饰物。 当然那缙绅连带着土匪,都被于谦奏请之后,尽数杀了。 不过他没说,陛下已经足够暴戾了,作为一个臣子,他要始终谨言慎行,不能让陛下的心性更加暴戾。 “该杀!”朱祁钰的脸色一变,语气森严的说了一句。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喜宁其实有一点说的没错,百姓是愚昧的,是盲从的。” “臣在推行农庄法的时候,就发现。” “相比较之下,他们更愿意相信,陛下是真武大帝转世,也不愿意相信,那些农庄法的好处,所以,他们是需要陛下的圣训教化。” 朱祁钰认真的品味了一下于谦这段话的含义,喜宁是个谗臣,贰臣贼子,于谦当然不是在肯定喜宁的话,只不过是借着喜宁说的事,劝谏陛下行仁政。 于谦俯首说道:“是谓:凡,人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也。” 皇帝有任何的动作,天下百姓都会瞻仰,以为是行为准则,而跟着一起做。 于谦不反对陛下的严刑峻法,朱祁钰要杀什么人,要做什么事,他从来也不拦着。 他只是希望,天下皆私,陛下公耳,执掌神器的陛下,做天下之表率。 朱祁钰知道于谦的意思,百姓是需要领导的,否则这股澎湃的力量,只是无序的,也是无法使用的,甚至对大明是有害的。 “谨受教。”朱祁钰接收了于谦的谏言。 陈循那厮,讲的其实也是这一套的君君臣臣,但是陈循只会念经,从来不根据实际案例去讲,而且还喜欢掺私货。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微臣唐突。” 朱祁钰有些感慨万千。 他继续往前走着,语气颇为森严的说道:“圣贤书,教人道理,可总有人抱着这圣贤书,觉得读了书,就高人一等,读懂了道理,却一点人事儿不做。” “三分人样,没学会,七分兽性,根深蒂固!” 朱祁钰说的就是那些个与当地乡绅勾连,为祸乡里的官僚,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别说圣贤了,连人都不做了。 于谦无奈的摇头说道:“正需要陛下去约束他们,训诫他们,管教他们,陛下乃是天下人君父,谆谆教导,若是死性不改,那自然是雷霆之怒而下。” “圣贤书的道理是道理,也只是道理,若是道理,天下通用,那国师杨禅师,现在也感化瓦剌人,把稽王送回来了。” 杀人诛心的朝臣们,把杨禅师一干人等,送去了迤北,度化瓦剌人,让他们送回稽王。 杨禅师的大隆兴寺和崇国寺,都被改成了掌令官讲义堂和武庙了… 道理说得通,就讲道理,道理说不通,就拿刀子,于谦是极其务实的。 “讲义堂的第一课,于少保要不要去听一听?”朱祁钰走到了讲义堂。 他一个月四节课,每节课半个时辰左右,内容不多,但是讲的东西,绝对是当下大明所没有的。 “臣恭领圣训。”于谦跟随着朱祁钰走进了掌令官讲武堂。 于谦和朱祁钰奏对中,谈论到的被朱祁镇册封的国师杨禅师,已经被送进了瓦剌大营之内,可惜的很,杨禅师并没有感化瓦剌人,反而深陷囹圄之中。 他现在穿上了那件带来的袈裟,大明朝廷送他们走的时候,每人只让带了几件衣服,其余之物全都留在了寺庙。 那尊大铜佛,也被重锻成了火铳。 瓦剌人逼着杨禅师干一件事,做法事,除了祈福南下顺利之外,还要镇压真武大帝。 京师盛传,陛下乃是真武大帝转世,瓦剌人借着法事,寻求一个心理慰藉,也算合情合理。 杨禅师虽然反复强调,真武大帝乃是道门尊神,他们佛门管不着,但还是被架着,把这法事给办了。 也先乐呵呵的看完了这场水陆法会,他看不懂,但是不妨碍热闹热闹。 春暖花开,草原上又刮起了东风,风不再刺骨凛冽,青草吐出了嫩芽,成群的牛羊从圈内被赶了出来,草原上再次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虽然还有倒春寒,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又挺过了一个冬天。 “大石,脱脱不花和沙不丹送信过来,他们说去岁南下大明京师,损失惨重,此次大石相邀共伐宣府,鞑靼和兀良哈…都不去了。”伯颜帖木儿靠着也先,面色沉重,低声说道。 也先本来笑容满面的脸,立刻变得面若寒霜,他愤愤不平的说道:“一群比草原上的豚鼠还要胆小的家伙!他们有什么损失?!” 伯颜帖木儿忧心忡忡的说道:“大石,大明大皇帝陛下,向宣府调去了四百万石米粱,数万斤火药、火炮、火铳繁多,盔甲等物,更是一眼看不到头。” “大石,要不别去了?” 也先重重的吐了口浊气说道:“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即便是没有鞑靼部,没有兀良哈部,我们就不去了吗?” “草原上的雄鹰,难道会因为没有风,而放弃在天空飞翔吗?” 伯颜看了眼朱祁镇的方向,他们手中唯一可以用的棋子也失去了作用。 伯颜帖木儿继续小声的说道:“大石,大明大皇帝陛下,削太上皇帝号了,眼下…这位是稽王了。” 也先一瞬间就呆滞住了,他转过头,看着伯颜帖木儿,愣愣的问道:“此话当真吗?” “当真。”伯颜帖木儿无奈的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封黄榜,这是从东胜卫乘人不备,冒险摘下来的,这么大的事,不是胡诌两句就可以的。 也先打开看了两眼,看懂了,因为这圣旨,用的是俗字,而且有句读,并不难读。 也先母亲是汉人,他也有学汉学,不喜欢反而学得越好,越了解对手,才能越容易的击败对手。 若是比书写汉字,脱脱不花不见得,能比得过他。 “可恶。”也先将那张黄榜给攥成了一团,看着杨禅师咿咿呀呀,反而更觉得心烦意乱,他大声的说道:“停停停!” “升帐议事。”也先恼火的站了起来,春暖花开的时候,没有一个好消息。 瓦剌留着朱祁镇,不就是为了太上皇的名头,打着送太上皇回京的旗子吗? 现在这仅有的旗子的作用,也消失了。 也先怎么能不恼怒,师出无名,不仅对己方的士气是一种很大的影响,还会造成极其恶劣的后果。 现在朱祁镇被削了帝号,已经完全失去了打着送回京师的旗号了。 但是也先不得不南下,他有自己必须南下的理由! 第151章 国运之争 (本章出现的所有地名,本章说和章节末尾都有标注。) 也先深吸了口气,站在了中军大帐之中。 他的面前放着一份巨大的堪舆图,这份堪舆图极其的精细,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着大明山外九州的各地军堡,还有水文、山脉等等信息。 这份堪舆图,乃是大明的军事地图,而且是极为精确的那种,瓦剌原来是没有的,这是朱祁镇被俘的时候,一起缴获的。 他看着堪舆图上的营堡,沉默不语。 此时的局势,已经超出了也先的预料。 鞑靼人和兀良哈人,已经不再遵循他的命令,连表面联盟都不再维持了。 相比较给瓦剌当狗,他们更愿意给大明当狗,因为给大明当狗,能挨过白毛风,给瓦剌人当狗,天天都得打仗。 而大明方面积极准备,火药、火炮、火铳,不计其数的运往了宣府边镇,积极组织百姓,修缮城防,挖掘堑壕。 这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就没有一个消息,能让也先笑那么一下。 “大石,我们要不要试着劝降宣府总兵官杨洪?”伯颜帖木儿想到了一个可能。 如果可以劝降杨洪,那么大明皇帝送去宣府的所有东西,都可以为瓦剌所用! 若果可以劝降杨洪,那么全面铺开,攻击居庸关,甚至攻陷大明京师,逼迫大明皇帝播迁,也未尝不是一种可能! 如果可以劝降杨洪,那大事可成! 伯都听闻伯颜帖木儿说法,兴高采烈的说道:“着呀!如果真的可以劝降杨王!那僭主就得灰头土脸的南下了。” “我们手中还有一张太上皇的牌,到时候,在汗八里立正统合罕为天子,号令天下,岂不美哉!” 也先却摇头说道:“即便是能够劝降杨洪,还有督抚文臣,提督军务,还有镇守太监,那都得劝降,你们去劝降镇守太监?” “好主意是好主意啊,但是不可能啊。” 也先对大明边镇的权力是非常清楚的。 杨洪善战,在塞外搏杀出了杨王威名。 杨洪贵边为镇总兵官,昌平侯,虽地位尊崇,却受镇守太监、督抚文臣的节制。 这种文、武、宦共操兵柄,相互制衡的权力框架,是边镇稳定的一种保障,既不让边镇做大,也不会让边镇战斗力,变成大宋朝那般模样。 大明的公侯伯乃是超品,按品秩是超过所有文臣的。 权力上,却是三权分立,互相制衡。 伯都依旧有些疑惑的问道:“可是大同府镇守太监郭敬,以前不都跟我们买卖钢羽火铳吗?还送了不少的军队调度情报,还有独石镇守韩政,不也是宦官吗?大明的镇守太监,也可以劝降的嘛。” 也先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容,颇为无奈的说道:“你当谁都是咱们营寨里的那位正统合罕?把太监当成自己的手脚,而非耳目?” “郭敬被砍头,剥皮揎草,现在还在朝阳门上挂着呢,一共五十余人。来往告诫商贾走卒,做奸细的下场。” “喜宁的两个徒子徒孙、韩政的家人刘玉、韩陵都被凌迟处死了,甚至连个皮都没留下。” 大明大皇帝陛下,嗜杀啊。 也先摇头,不是谁都跟朱祁镇一样,做皇帝可以那么昏聩,纵容自己的大珰向草原走私钢锭火铳箭矢等物,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这样。”伯都不再说话,似乎大明朝对于叛徒,最好的待遇就是杀头了,几乎全是凌迟处死。 “我们不能寄希望于我们的对手足够的愚蠢,足够的弱小,足够的昏聩。而是寄托于我们自身足够的聪慧,足够的强大,足够的清醒。”也先转过身来说道:“我们必须南下。” “大明新君,革故鼎新,他现在做这么多,就是为了大明中兴,此消彼长,若是大明兴盛了,我们的日子不是不好过,而是没得过!” 也先清楚的知道,如果再不打断这大明皇帝施展新政,他们将会面临怎么样的下场。 就以今天这位皇帝的性子,把他们赶出草原都是轻的,追杀到天涯海角都有可能。 逃到哪里,追杀到哪里。 “所以南下宣府,势在必行!我们要用一场大胜,打断大明兴盛的势头!否则再等几年,我们就完全不是对手了。” 也先深知大明国力强盛,此时依旧是大明最虚弱的时候,必须要想尽办法的阻拦敌人的强大。 否则,大明再起的那一天,就是瓦剌覆灭之日。 他同样也深知自己这一方面的困局,瓦剌人和北元汗廷的鞑靼、兀良哈部,关系极差,在也先的估计里,过不了几年,就得打起来了。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也先要南下宣府,并不是喜宁说百姓狡猾奸诈,就被哄的晕头转向,而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宣府,打下来,所有的问题,都消散一空。 鞑靼人会再次蛰伏起来。 大明输了,门户丢了,大明就得顾头不顾腚。 阿噶多尔济看着堪舆图,愣愣的不说话。 宣府,哪有那么好拿下来的。 自从宣府建镇至今,打了多少年了,宣府都是固若金汤,从未失陷,这怎么打? “济农啊。”也先先点名了阿噶多尔济,作为脱脱不花的弟弟,阿噶多尔济是副汗。 “你领本部兵马,为前驱,直扑贾家营,占据宣府东侧。”也先下了南下的决心之后,点了点贾家营的地方,让阿噶多尔济去攻打。 阿噶多尔济面色悲苦,贾家营两面环山,背靠宣府,正面高墙硬寨,这要吃下来,那至少要上万人的死伤才有可能。 阿噶多尔济只觉得心口一阵憋闷,这种先锋军,为何要自己去做? 不过他看着那副堪舆图说道:“好。” 阿噶多尔济为何会如此爽快的答应? 因为贾家营打不下来,只要后退一步,就是鞑靼人的地盘,即便是打不下来,他也可以跑回去找脱脱不花。 以阿噶多尔济对脱脱不花的了解,只要他肯低头认个错,京师城下,分道扬镳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脱脱不花做傀儡已久,本就不是什么强势之人,要是脱脱不花强势,早就被瓦剌人给废了,之所以不废,就是脱脱不花一直很听话。 还没开打,阿噶多尔济就准备逃跑了。 自元末王保保之后,鞑靼人就极其擅长逃跑,徐达来了,跑,李文忠来了,跑,常遇春来了,跑,蓝玉来了,跑。朱棣来了,接着跑。 逃跑这种事,对于阿噶多尔济来说,是没有负担的。 也先继续说道:“伯颜帖木儿,你带领土尔扈特部本部兵马,直扑顺圣川(今阳原县),此地地多美刍,绵延二百余里,乃是大明牧马之地,同样也是大同驰援宣府必经之路。” “务必扼守,否则此战必危。” “伯都,你带领杜尔伯特部本部兵马,奔怀安一代布防,防备大同府卫军驰援宣府。” “策应我军主力后方,随时驰援顺圣川,防止我军被两面绞杀。” “我带领准噶尔部,直扑宣府城下!” 也先这个部署,属于三面合围,只留下了京师至宣府一条路。 他只要要地,若是杨洪带领宣府军逃向京师,他是不会阻拦的。 打狗,不能把狗逼到墙角里,否则狗急了会咬人的。 也先当然知道杨洪不是狗,杨洪是杨王。 这一仗,很不好打。 他情愿面对朱祁镇带领的二十万京营精锐,也不愿意面对杨洪的五万兵马。 杨洪实在是,太难缠了。 “此战事关我们瓦剌人的生死存亡,胜,则瓦剌大兴!败,则一败涂地!诸位,此战全力,万不可懈怠。” “末将领命!”诸将领大声称是。 战斗的目标非常明确,只是拿下宣府,打断大明的兴盛,这算是国运之争了。 也先忧心忡忡的看着堪舆图,即便是拿下宣府又能如何呢? 宣府只是大明边军九镇之一罢了,宣府是京师门户,也只是门户罢了。 大明幅员辽阔,即便是短暂一时占据了宣府,等到福建等地的民乱平息,大明朝再复宣府,易如反掌。 两京一十三省,也就打下来一个北京罢了。 若是能够劝降杨洪…若是能够再把朱祁镇这面大旗竖起来… 也先颓然的叹了口气,若是其他人他还愿意试试,杨洪自青年开平戍边,至今四十余载,这么个人,你让他投降? 什么是肱股之臣?那是大明皇帝,或者说是大明的手和脚。 也先不是没有考虑过招降杨洪,而且他一直在做。 他常年和杨洪书信来往,每年都要投其所好的送上数匹好马,可是杨洪照单全收,但是丝毫不为所动。 也先定好了目标,整军备战。 瓦剌三部主力,分别为准噶尔、杜尔伯特、土尔扈特三部,还有一支胁从的和硕特部分支。 此四部,在东风吹拂草原,整饬至少需要三月有余。 也先不知道的是,大明的墩台远侯已经摸到了他的中军大帐附近,打探情报。 夜不收深入虏营,乔装打扮,暗暗潜伏,探听情报,也先部署之后,这些消息,很快就被杨洪给知道了。 杨洪的面前是一个巨大的沙盘,他收到了军报已经多半个时辰,一直在盯着这沙盘看,一众将领站在杨洪的身后,等待着杨洪的命令。 “敢来宣府找死,愚不可及。”杨洪颇为不屑,但是他依旧十分专注的盯着沙盘,善战者都认为自己才是天下第一! 对于来犯之敌,都会抱有一种轻蔑的态度,而这个态度,其实是给将领们看的,对于如何对敌,杨洪从来没有一天、一次懈怠过,每次对敌,他都当做最后一战再打! 瓦剌人实力强横,至少有十万兵马,而他手中只有五万。 但是没关系,大明皇帝陛下十分慷慨,五万边军,和五万武装边军,战斗力完全是两个概念! 第152章 畏民与为民 (本章出现的所有地名,本章说和章节末尾都有标注。) “左参将杨能!” “末将在!”杨能站了出来,大声喊道。 杨洪指着大同到宣府的这条二百余里的山路说道:“你领左卫军五千军马,前往顺圣川,修缮城池、安置百姓于营堡之内,此地沟通大同,若有失,军法处置。” 杨能深吸一口气,五千人吗? 他俯首振声说道:“末将领命!” 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 杨能是杨洪的侄子,乃是宣府左参将,但是他这个职位,乃是跟着叔父杨洪拼了命,凭借军功挣来的。 什么是军法处置,就是失地者,死。 军阵无父子,他即便是杨洪的侄子,又能如何呢? 失地,死。 “右参将杨信!” “末将在!”杨信出列,大声的喊道。 “你领宣府右卫军五千军,至怀安,大同右卫军会与你一起协防此地,失地者,斩。” “末将领命!”杨信松了口气,至少有右卫军协防,自己压力还小点。 他同样是杨洪的侄子,和杨能是兄弟俩,他是弟弟。 “建平伯高远,你驻扎延庆卫,至新宁墩,雕鹗、长安岭、龙门卫、六台子一带巡防,保证我宣府粮道,责任重大,若遇强敌,及时请援。” 杨洪转过身来,他的部署中,两个侄子出城守要道,而建平伯高远则是给宣府军民留下后路。 最难啃的也先本部,谁来啃? 自然是杨洪自己。 朱祁钰说杨洪一家满门忠烈,可不是胡说。 杨洪看着诸位将领说道:“诸位,宣府南屏京师,后控沙漠,左扼居庸之险,右拥云中之固,实乃边陲重镇,不容有失!” “此战,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大明。” “天时在我,瓦剌新败,马匹刚刚过冬,并非兵强马壮。” “占尽地利,宣府四战之地,却山川纠纷,地险而狭,分屯建将倍于他镇,是以气势完固号称易守,距离京师四百余里,却是军屯险要,粮草无碍。” “陛下尽蠲二税,百姓军屯农庄守望,人心正盛!百姓自带甲胄弓箭,愿与宣府共存亡!” “我杨洪,誓与宣府共存亡!” 杨洪告诉军队,此战,优势在大明,当然提携士气,同样,他讲的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杨洪又看向了兵部郎中项文曜、兵科给事中朱纯以及镇守太监,问道:“三位可有什么补充?” “全凭杨王做主,我一识字农,是不懂什么兵事的。”兵科给事中朱纯赶忙说道。 各地军镇,各有不同,有的就是文官强势,有的则是武勋拿主意,有的则是镇守太监势大,在宣府这地方,杨洪安排兵事,问他们意见,是给他们面子。 “诸位,勠力同心!赴汤蹈火,共安社稷!”杨洪深吸一口气,中气十足的说道:“我大明,山河永在,江山永固!” “山河永在!江山永固!”诸多将领从镇守太监手中领了调兵火牌之后,从宣府都督府鱼贯而出。 杨洪要亲领兵马,前往万全,整饬军务,与瓦剌人正面交锋。 这一仗关乎着大明和瓦剌的国势。 而此时的朱祁钰,也站在了京师掌令官讲义堂的讲台之上,此处的私塾,自然是按着朱祁钰的布置,自然是一个大学堂内。 朱祁钰上的是大课,不可能到每个学堂里去。 他本来就是个老师,站在讲台上,自然不会有什么拘谨,与后世不同的是,此时的学堂内,站着数十员缇骑,立讲台最近的位置也站着两个缇骑。 他是皇帝,安全是第一位的,卢忠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陛下陷入危险之中。 朱祁钰开口说道:“大家不要拘谨。” 这台下,每个学员都是挺直了胸膛,目视前方,正襟危坐,一动不动。 他说不要拘谨,这些掌令官们就不拘谨了吗? 这话一出,掌令官们,反而坐的更加笔直了。 “很多人都好奇,朕要上课,朕要讲什么?”朱祁钰站直了身子,振声问道。 大明君臣有别,朱祁钰也不再多做要求,开始上课。 朱祁钰并没有让学员们等太久,他继续说道:“朕要讲的是,如何和百姓打交道。” “战争,是血肉横飞,是冲锋陷阵。的确如此,遭殃最多的,也是百姓。” “从古至今,几乎所有的圣贤书,都在说一个道理,那就是百姓是国家的基石。” “孔子曰: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本,心以体全,亦以体伤。君以民存,亦以民亡。” “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荀子曰: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民者,军之本也。” “西汉时贾谊说,国以民为安危,君以民为威侮。” “前唐太宗文皇帝说: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 “皇祖有训曰: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历代先贤,从古至今,都在不断的、反复的强调着一个道理,那就是:百姓,是国家的根基,百姓,是国家的根本。” 朱祁钰援引了历代先贤的思想,关于君、国、民的关系。 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出身悲苦,家里饥荒蝗灾,饿死了朱元璋的父亲,大哥以及母亲。 朱元璋的二哥三哥,在明朝建立之前,也都颠沛流离最后身亡。 朱元璋就在皇明祖训里告诫子孙,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告诉子孙们,什么力量是可以依仗的。 “但是现状是什么样的?朕以为,在坐的诸位,都比朕更加清楚。” “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梳子齿疏,百姓尚有喘息之机,竹篦齿密,兵匪过境,寸草不生。” 篦,是清除头发中虮虱的梳发工具,非常的密。 “掌令官掌军纪,军纪之事,自然有军纪的教习去教,朕要讲的内容,第一讲,就是畏民与为民。” “畏,则不敢肆,而德以成,无畏,则从其所欲,而及于祸。” “如果对百姓有畏惧之心,那德行自成,如果没有任何的畏惧,随心所欲,很快就会招致祸患……” 朱祁钰开始了他的课程与百姓打交道,他要讲的东西是《为国为民》。 掌令官掌管的军纪同时,也要负责和百姓们打交道,这个打交道的过程中,应该怎么去做呢? 像杜甫在石壕吏里那般,抓壮丁,是一种做法。 像洪武元年,设立军卫所,万夫一力,让百姓自愿跟随,又是另外一种做法。 这堂课,朱祁钰也是备课很久,他讲了很多的案例,从畏民方能为民,不畏民方能养民等等角度。 这些案例,多数是朱祁钰从过往御史的奏疏里找出来的,颇为典型。 半个时辰的课,朱祁钰很快就讲完了。 他一个月才会过来上四节课,一共两个时辰,可是这两个时辰,朱祁钰至少要准备无数个日夜。 “好了,下课。”朱祁钰拿起了水杯。 他的第一堂课已经讲完了。 几乎所有的掌令官整节课,都是一动不动,如同木桩一样杵着,连大气儿都不喘一个。 这可是皇帝在台上训话。 两个中书舍人,奋笔疾书,把朱祁钰讲的内容,收录在了起居注上。 朱祁钰离开了大讲堂,跟着于谦和一众锦衣卫离开。 然后整个讲堂,从极度安静到立刻轰然爆开!声音之大,差点把整个屋顶都给掀了。 “陛下讲的你听懂了吗?我是一个字都没听懂,背上都湿透了,一直流汗!” “我完全没注意讲的什么,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纠仪官说我君前失仪,一刀把我剁了。” “那是缇骑,什么纠仪官!不懂不要乱说。” “你们看到没?那就是陛下身边的天子十三骑,那甲胄,看着就扎实!” “陛下讲的我倒是听懂一部分,但是陛下为什么要跟我们讲这些的?这不是该那群措大,干的事吗?” …… 讲堂上的高声讨论,他们都是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见到陛下,所有人都不敢动,更不敢说话,正襟危坐。 但是在课后,他们的讨论是极为热切的。 朱祁钰这堂课,上的还是比较费劲儿的,学员们是一点反应没有,他的一些提问,也没人回答,但是他还是将这堂课讲完了。 上课搞得跟训话一样。 听着课堂里的讨论,朱祁钰也知道,自己的课,想互动,基本不可能了。 “陛下讲的极好,臣这些年巡抚地方,听闻陛下所讲所说,真的是感触极深啊。颇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于谦跟着朱祁钰走着,颇为感慨的说道。 这是句恭维的马屁,朱祁钰还是能够分辨的。 他都是讲的道理,于谦那是实践中总结,差距还是很大的。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臣请旨陛下赐下中书舍人起居录书,无事之事,将其编着成册,最后成书,也方便日后讲义堂使用。” “准,于少保可增减补录,查漏补缺。”朱祁钰点头,他讲的还是太过于宽泛了。 于谦则不同,他久任地方,和百姓打交道,于谦更有发言权。 朱祁钰和于谦又关于畏民和为民讨论了很多,刚走出讲义堂,一个掌令官飞奔而来,俯首说道:“陛下,宣府传来军报!” 朱祁钰接过了军报,看了许久递给了于谦,感慨良多的说道:“夜不收,起作用了。” 第153章 陛下又一个奇思妙想 朱祁钰很快就收到了杨洪的军报,他又不在四百里外的宣府,自然不会对杨洪的安排指手画脚,既然杨洪这么安排,必然有他的顾虑。 “这贾家营,没有派遣大军协防吗?”朱祁钰看了半天,几乎所有的事,都有应对,唯独贾家营,却是空空如也。 朱祁钰将军报递给了于谦,于谦在山外九州多次巡抚,对这些事,极为清楚。 于谦看完了军报,这些指挥调度,于谦看不出什么问题来,毕竟是经年老将,多年戍边了。 他解释道:“这就是剪其羽翼的作用了,贾家营本身就是易守难攻,若是鞑靼和兀良哈部趁火打劫,一起南下,昌平侯,自然要重点布防。” “但是既然只有阿噶多尔济,便不是战场的重点了。” “战阵略有侧重,阿噶多尔济谋求汗位,他更倾向于自保。”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原来如此。 杨洪的目的,朱祁钰了解了,贾家营方向,杨洪并未布置重兵,一来阿噶多尔济实力不济,在清风店被打掉了不少有生力量,实力未复。 二来,贾家营方向为防守为主,如果阿噶多尔济稍微有点战场嗅觉,这次宣府之战,就会出工不出力了。 于谦还要去大兴继续主持农庄法,听了半个时辰的课也耽误了不少时间,他俯首说道:“臣告退。” 朱祁钰却是来到了讲武堂的主楼内,讲武堂兹事体大,他自然不会懈怠。 在正中央,有一个沙制的京师模型,石亨正在跟几个指挥使,讲解着京师之战的典型案例。 石亨手里拿着一个个小旗子,插在了沙盘之上。 他手里拿着一个教鞭,指着地图说道:“西直门外,是我军此次唯一的损伤较大的一阵,我们来看一下。” “当时陛下在德胜门外,披坚执锐,夺旗围困孛罗步战,火炮、火铳、大雨,再加上孛罗战死,步战仓惶溃散。” 石亨手中的教鞭一挑,象征着孛罗的小旗子就被挑出了沙盘。 石亨继续说道:“瓦剌狼头大纛竖起,瓦剌大石也先,亲领骑兵追击,陛下带领缇骑,从德胜门外退至城郭民舍之中。” “我部在于少保的带领下,军卒以火铳、火炮逼退敌军,而西直门外守军、安定门外守军、阜成门守军,接连赶到,将瓦剌大军彻底逼退,我军大获全胜!” 石亨又拿了两个小旗插在了西直门外,他继续说道:“德胜门外大胜之后,魏兴带领本部兵马撤退,但是行军途中,不听将令,率先返回西直门外民舍,而孙镗孙指挥带领的军卒,才刚从德胜门开始撤退。” “魏兴大败溃散,孙镗陷入重围。” “孙镗被逼退至城墙之下死战,兵科给事中程信,严令不得擅开城门,并以炮石、弓箭、火铳还击,若非收到消息,彰义门和德胜门援军迅速赶到,西直门之战,我军必危。” 石亨将整个战斗过程讲完了,他的风格是那种敢打敢冲,敢打硬仗。 一个学员满是不解的问道:“石总兵,驰援西直门的德胜门援军,是石总兵率领的马军,可是已经石总兵,在德胜门和瓦剌精锐骑卒打了一场,这马上就驰援了西直门吗?” “刚才石总兵还说,疲兵再战,以千当十,死伤积野,兵尽矢穷吗?” 石亨的确是教过这句话,就是疲兵再次出战,一千人只能当做十人,一旦接战,就是死伤无数,而且军士力气耗尽,箭矢火药所剩无几,是不会再次作战的。 石亨赶忙说道:“若非情况紧急,我是绝对不会出战的,在战场上,这是大忌。” 石亨擅长死战、硬仗,他带的兵,体力比别的军士都要好一些,这在战场乃是大忌,可不能这么做。 他指着西直门外城墙说道:“西直门外,孙镗被逼迫到城下。” “在战后,我们发现,火炮在抵近城墙的时候,就已经不能瞄准了,因为火炮有抬头仰角,离城墙越近,反而越不好杀敌,你们在指挥之时,一定要知道此事。” “火铳因为敌人接近,视线变差,往往要探出头去,而且,命中会大大的降低。” 居高临下时候,从上向下射击,反而不容易命中。 朱祁钰听到这里,有些疑惑的说道:“那在护城河外,加一个缓坡,不就可以了吗?” “朕的意思是以城墙火炮火铳的最低射击角度,从城墙上向下划线,至护城河外,设置一道缓坡,这样,敌人就始终位于火炮手和火铳手的视野和攻击范围之内了。” “参见陛下。”一众军士和学员听到声音,赶忙行礼。 朱祁钰在沙盘之上,用沙土,堆出了一个缓坡,这样一来,火铳手和火炮手,就不会因为临近城墙,丢失视线和攻击范围了。 “嗯?”石亨看了半天,眉头紧皱的说道:“这样行吗?” “这样不可以吗?”朱祁钰和石亨都看着这个缓坡。 “好像可以,但是得试试。”石亨还是觉得陛下的这个奇思妙想,有点意思。 他看着这道缓坡,怎么考虑,怎么觉得可以。 这样就构成了缓坡、护城河、城墙的防御体系,而不是原来的护城河、城墙。 这样一来,无论是出城作战、还是守城战,火炮、火铳的威力,就会发挥到极致。 石亨反复衡量之后,俯首说道:“左右不过是一个缓坡罢了,陛下,可以将此法告知宣府总兵昌平侯,让其试试,若是有效,则广而推之。” “若是无效,也是无碍,这等土方作业,也不多。” 朱祁钰点头说道:“你们继续,朕去在琢磨琢磨这个点子。” “恭送陛下。”石亨带着学员行了个稽首礼。 石亨转过头来说道:“德胜门之战和西直门之战,极为典型,你们回去之后,好好琢磨此战利弊得失,无论从什么角度,写出你们想法,明天晚上之前,交齐给我。” “是。”诸多学员愣了愣神。 这还得写学习报告吗? 而朱祁钰回到了自己山长办公室内,这里的二楼,是朱祁钰在京师讲武堂的办公地点。 没有人要和陛下平层。 在正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沙盘、各地藩镇地图等物,若是有战,则可以根据战报进行沙盘兵推。 还有一个大长桌,周围放着二十张凳子。 此时沙盘上,就有杨洪的应对和瓦剌的布置。 而且还有无数的小沙盘,上面是各军阵的模型,这都是朱祁钰让兵仗局做的。 朱祁钰认真的考虑着自己那个缓坡的小提议,越想越觉得可以,敌军越靠近城墙,越不好瞄准,但是他们要爬上缓坡,那自然有了射击角度。 他也不是无的放矢。 在魔法游戏,战地1中,在名叫沃克斯要塞的地图中,就有这种缓坡的设计,而那张图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候的图了。 在那张地图中,法军复活点就在缓坡之下,只要被德军压家,法军就始终处于德军的火力之下。 只要玩到那张图,朱祁钰都会选择德军,而且压家的时候,站在城墙上的德军视野下,法军都是移动缓慢的活靶子。 朱祁钰生活在一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所以他总是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 这种人为制造斜坡,一直持续到二战之后,在阵地战中,依旧被广泛使用。 目的就是为了减少射击死角。 “陛下,礼部尚书胡濙上奏请旨,是不是开始选秀女之事,可是陛下迟迟没有批复。”兴安从楼下急匆匆的跑了上来,低声说道。 朱祁钰停下了手中的笔,吹干了墨迹,将其放入书信之中,递给了兴安说道:“将此封书信,交于驿站,送与昌平侯。” 宣府之战,朱祁钰虽然人没到,但是也是积极应对,除了支持钱粮军备,他还支持了自己的奇思妙想。 至于能不能成,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选秀女这事不急,等到宣府之战打完便是。”朱祁钰认真考虑了下说道。 第154章 五十两! “陛下,这宣府打仗,也不耽误陛下选秀女之事啊。”兴安面色为难的说道。 这一趟流程下来,少说几个月的时间,宣府之战,至少还要一月有余,才能真的打起来,这耽误一下,多少女子望眼欲穿? 陛下俊朗,英气十足,又刚打完了京师之战,在京师人气颇旺,选秀的消息一出,仅仅京师一地报名的就有千余人。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还是摇头说道:“战后再议,前线军士拼死力战,朕在后面,广开后宫,若是消息传到前线,军士们如何作想?天下人如何作想?” “此战事涉大明江山社稷之重。” 兴安其实还想再劝劝,但是还是没劝,只能寄希望于宣府之战,早些打完了。 “石景厂眼下如何了?”朱祁钰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石景厂,是石景山燋炭钢铁联合体的工厂,由工部承建,但是厂区的规划和建成,也在随时变动着。 兴安俯首说道:“西直门得扩建,卢沟桥也要扩建,否则的话,这王恭厂造的炉子,运不过去。” “这西山煤道到石景厂也需要极多的时间,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而且现在质量上乘的铁料,铁山也需要从其余省调运,这件事,真的急不得。内署和工部,已经在加紧办了。” 朱祁钰虽然心急,但还是叮嘱的说道:“事关重大,一定要把握好细节,把一切能排除的隐患排除掉。” “好饭不怕晚,不能做成夹生饭。” “臣领旨。”兴安俯首说道。 其实兴安在燕兴楼,也听到过其他臣子们谈论这石景厂。 有些人抱着看笑话的态度,有些人则是抱着四书五经的大道理,痛斥朝政败坏与民争利,有的人则是觉得陛下锐意进取,意见并不尽然相同。 但陛下关注的一些官员们,对新办石景厂,处于一种担忧的看法。 比如都察院右都御史王文,就怕急于心切的陛下,催促工期,导致石景厂根基不稳,若是出了问题,或者迟迟不能投产,这项改制,会胎死腹中。 陛下如临九霄,看不清下面的困难,一再催促,反而好事变坏事。 但是兴安看出了陛下的急切,陛下却并不催促,相反,非常的清醒,好饭不怕晚,不吃夹生饭。 兴安拿着陛下的敕谕来到了驿站,将信递给了驿卒。 新朝雅政正在如火如荼的展开之中,宣府能不能胜?能不能大获全胜?决定了大明到底有多少心力,去推行新政。 宣府之战,影响着瓦剌和大明的国势,胜则兴,败则亡。 四百里对于大明驿站需要多久? 半日。 虽然是山道,但是随着京营大军的不断开山铺路,平整路面,这条山道,终于更好走了许多。 “吁,吁,吁!”驿卒翻身下马,将敕谕递给了在万全都司加固城池的杨洪。 杨洪打开了书信,看了半天,又带着亲卫几人来到了万全都司的周围,认真的看了许久,才拿起了一杆安南枪,在城墙上,放了一枪。 缓坡从到护城河,只需要三丈宽,而高度不足一丈。 这是个土坡,作业起来并不困难,堑壕要比这个难挖的多,他便吩咐人下去,将此事敲定了下来。 有没有用,试试才知道。 “陛下对宣府之战颇为关注啊。”杨洪看着手中的简要图纸,颇为感慨。 其实杨洪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谁给瓦剌人这么大的胆子,非要到宣府来碰一碰呢? 土木堡之后,杨洪等了瓦剌人那么久,瓦剌人绕道紫荆关去了,现在倒好,主动送上门来了。 万全都司,在宣府的西南方向,这是杨洪预设战场。 即便是阿噶多尔济,出工又出力,强攻贾家镇,并且拿下,阿噶多尔济面对城坚兵广的宣府,也是束手无策。 若是敌人强攻万全,则怀来、顺圣川、宣府、万全大军,则可四面合围,炮矢石铅呼啸而下,瓦剌人定然是死伤惨重。 若是敌人强攻宣府,那更好了,直接扎进了杨洪设下的口袋阵中,有死无生。 也先会那么蠢吗? 杨洪颇为期待。 而杨洪离开了宣府之后,瓦剌人的奸细,几经周转,找到了兵科给事中朱纯。 朱纯正在自己家中的书房给一幅画提字,这是他画了半年多的画,也是斟酌了许久的一句诗。 “桑柘万家烟火,郊原四散牛羊。邻舂起处斜月,社饮归时夕阳。”朱纯看着自己的字,颇为满意。 门房匆匆走来了过来,俯首说道:“老爷,门前递来拜帖,乃是鉴湖吟社的帖子。” 朱纯猛地抬起头来,大声的说道:“不见,任何人都不见!” “宣府之战打完之前,一律挡在门外,绝不见客,这要是泄露军机,或者是走漏了杨王的布置,事后追查,那是全家丧难,且无一人敢求情。” “哼,真的送到太医院给剐了,家人被斩首,谁担待的起?不见,不见!” 奸细,现在是个极其高危的职业,他乃是因为举荐才做了翰林院检讨,正统年间授官至宣府任兵科给事中。 正统年间,的确是有人四处兜售消息,但是现在这风口浪尖,为了些许钱财,把自己全家老小的命都给搭上? 不值。 “此人带了不少的银钱打点,老爷你看。”门房显然是收了散碎的银子,替来人说了点好话。 朱纯目光流转,眼神闪烁的问道:“带了银钱?多少?” “鼓鼓囊囊,足有数百两之多。”门房赶忙回答道。 朱纯面色大喜,立刻说道:“快,快!” “你去前门稳住此人,切记不要露出破绽,就说某还在…还在入厕,不方便见儒客。” “派人从后门出,去寻宣府太守,拿人,一个奸细人头五十两!” “还能捞到一块头功牌!多好的事,速去,速去!” 朱纯本来以为就是鉴湖吟社的儒客,结果却带了这么多银子,甭管是不是奸细,先拿了盘问一番,问清楚来路,再说。 平日里拿奸细,只有银两,没有头功牌可以拿。 但是在战时,擒拿奸细,等同于阵斩一披甲之敌,可领五十两赏银,与头功牌一枚! 头功牌哪有那么容易得的? 五十两和数百两,当然是数百两多,但是数百两,太烫手了,拿了,连张皮都留不下。 陛下对待奸细,全都是首恶凌迟,连坐家人。 如果他被抓了,连远在江西浮梁举荐他的知府,也要跟着倒霉,而且他们宗族本家,五代之内,所有人不得科举。 其他还好说,不可科举,那简直是,要宗族本家的老命了。 但凡是不能科举,这宗族立刻就散了,旁支立刻到别家去认祖归宗了。 犯罪的成本,实在是太高了。 朱纯一直躲在门房的影壁墙之后,若是这人要走,朱纯就决定露面稳住此人,若是此人不走,朱纯还能看个抓奸细的热闹。 没过半柱香的时间,宣府府衙的衙役们就赶到了,立刻将人擒拿。 朱纯松了口气,他走出门去,前往宣府的府衙。 府衙里,已经人满为患了。 这里面自然是有冤枉的,简单排查一下亲族和日常起居,基本可以确定是否是良善之人,就可以放走了。 宣府审一遍,最后押解进京,到京师的北镇抚司衙门,再审一遍,坐实、两次查补之后,报陛下朱批,就可以送去太医院,为医学事业做贡献了。 大明律,有两次查补之说。 无论是魏兴、孙杰、赵荣这些军将,还是刘玉、韩陵这些奸细,都要坐实罪名之后,再进行两次查补搜集罪证,交于大理寺审定之后,送到文渊阁,由陛下朱批。 这是一套很复杂的流程,光在朱祁钰这里,就要走三次的流程,叫做死刑三复奏。 杀人,也是皇权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皇帝的权责范围。 北镇抚司想要办铁案,大理寺不想搞冤假错案,而朱祁钰更是认真查看每个死刑案宗,最终敲定死刑之人。 任何地方的死刑,也要送到皇帝这里办理,这也是为什么福建布政司宋彰等一众死刑犯,送到京师的原因。 朱纯看着一干人等,不住的感慨,这世道终于没有礼乐崩坏,而是变得正常了起来。 这要是搁以前,战事稍起,就是奸细横行。 一份城防布置,只需要数十两银子就能搞到,行军布置,不到百两。 石亨镇大同,出兵刚走到阳和,就被瓦剌人设伏全歼,石亨单人逃脱,被押解京师入狱。 郭登把石亨卖了多少银子? 不到千两。 朱纯将手中题好字的画,交给了家仆,让他去装裱,然后送到京师去。 他是鉴湖吟社的笔正,一幅画,在江南,能买到一千多两银子,他不缺奸细那点钱,他更在乎那枚功赏牌。 至于升迁? 他更是没什么想法。 他本身就不是正经的科班出身,没有进士及第,能做个七品给事中,已经是烧高香了。 他更在乎那枚功赏牌,放在家里能镇宅。 抓奸细,几乎是他唯一能够获得功赏牌的机会了。 这幅画,是大学士陈循,托人请他作一副边塞画,虽然不知用意,但他还是画了。 第155章 兵推棋盘 朱纯的那幅画,是陈循拿来献给孙太后的,上圣皇太后孙太后的寿诞到了,万寿节的礼物,也是大明的传统了。 兴安将此事奏禀之时,朱祁钰思考了良久,最终没有阻拦。 他倒是要看看,孙太后这礼,是收还是不收。 朱祁钰之前的生日是十一月份,去年瓦剌败退之后,大明京师万象更新,极其忙碌,朱祁钰直接下旨停办自己万寿节之事,以国事为重。 今年过年,朱祁钰再拦了群臣的年礼。 朱祁钰倒是要看看,孙太后这万寿节的礼物,是收还是不收,他也要看看,到底谁会送礼,又送的多么贵重。 他也要看看,这天底下的朝臣,谁敢先于他这个皇帝去送贺礼。 卢忠将一份名单放到了陛下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这是之前于少保在大兴抓到的那个舌头,查出来的人,都在这里了。” 卢忠的办案能力是极强的,但是因为涉及到了民生,这件事查起来,反而是以走访为主,颇为麻烦。 卢忠和顺天府丞夏衡积极配合,这繁杂的造谣线路,终于查清楚了,但也只是抓到了一些嚼舌头根儿的好事之徒。 “谁在推动这件事?”朱祁钰看了很久,整个名单上,都是那些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和乞丐为主,却没有一个真正的主谋,这件事透漏着诡异。 这份名单上的人员极为集中,三姑六婆和街上的乞丐为主流,一看就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推动。 但是追本溯源,实在是太难了。 朱祁钰没有怪罪卢忠没查到具体的幕后黑手。 实在是京师的乞丐太多了。 五城兵马司,比如东城兵马司在丐籍的就有两千多人,五城兵马司的乞丐超过了一万人。 这还是正式乞丐,拥有丐籍,他们游手好闲、不务生理、强横少壮之徒,一手提着酒瓶,沿街乞讨索要酒食财物,号叫花子。 这些正式乞丐,遇到盗贼,就随同行劫,被抓获时候,问同起之人,姓名不知,面目不识,又分赃不多,极难处理。 大约等同于丐帮。 正式乞丐下面还有临时乞丐,都是因为灾荒或者失去土地,变成临时乞丐,更是无法查起。 比如之前朕、朕、狗脚朕的流言蜚语,还是通过盘查燕兴楼,从上而下找到的主谋。 现在从下而上,实在是太难了。 朱祁钰看着卢忠的奏疏说道:“查不到吗?京师回营了,让京营派遣两万人入城,将这些丐籍,全都抓到京营里去。” “啊?”卢忠呆滞的看着陛下,略微有点愣神。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没错,把这些丐籍尽数充军。” “到了校场上,好生操练,于少保说乡野恶霸,抓到军伍之中,可以改掉他们身上的习性。” “这不是现成的例子吗?丐籍抓进军营里,看看效果便是。” 卢忠挠了挠头说道:“臣领旨。” 于谦和朱祁钰在农庄法的一些细节上,是有分歧的。 朱祁钰的意思是那些好吃懒做、不干活的家伙,直接不计分,全都饿死得了。 于谦觉得他们可以被教化,扔到军伍锻炼几年就好。 朱祁钰一直觉得这法子,不太靠谱,现在就有了现实的社会模型,试试便知道了,如果真的能把他们改造成人,不再浑浑噩噩,也未尝不是教化之功。 卢忠的神情还是有些迷茫,这样能解决问题吗?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你以为朕是要为难这些乞儿对吗?” 卢忠虽然面色有点为难,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陛下,乞丐为京城顽疾,此举恐怕招惹非议。” “而且京营乃天子亲军,兹事体大,这些人掺杂其中,岂不是弄的京营军纪大乱吗?” “臣愚钝,请陛下解惑。” 朱祁钰看着卢忠,他平时对朱祁钰的命令,都是言听计从,现在终于学会思考了,这是个好事。 他摇头说道:“现在内外官豪势要之家多喜欢招揽家人,名为义子,实为奴仆。” “这些所谓义子,他们怎么为内外官豪势要之家做事?就是在街头组织群小。” “这乞儿悲苦不假,但是这些在丐籍的乞儿,何以生存?在街上强乞?还是在跟随盗寇随同行劫?” “其实都是势要之家,养着罢了。” 做势要之家的家人,那也是相当的卷,不是谁都能做的,也是要遴选的。 而这些个所谓家人,为家主办事,自然要用人,用谁? 经纪、买办、盗寇、流匪、乞丐。 “于少保说宣府之战,首要的就是剪瓦剌羽翼,若是鞑靼和兀良哈两部,直扑贾家营,杨洪还能如此四处出击,为瓦剌人布下口袋阵,等待着瓦剌人钻进去吗?” “显然不能。” “打击群小,可以成为常态,此等天街乞儿,尽数拿到京营之内,充军苦役五年,可以不打仗,但是修桥铺路、扎营打钉必须要做,日常训练也必须操持。” 朱祁钰明白卢忠的两个顾虑,怕这些乞儿入营,扰乱京营军纪,但是可以把他们编入工程营,专门做辅兵便是。 后世为何隔三差五的就要,打击群小,扫黑除恶专项行动? 这是维护统治、维护稳定,必须要做的事,可以剪除势要之家的羽翼,防止势要之家擅权。 他们擅权肥了自己,毁的都是皇帝的名声,毁的都是大明的根基。 势要之家没有维护大明根基的觉悟,朱祁钰就帮他们实现。 “陛下圣明,臣愚钝,谨遵陛下圣诲。”卢忠俯首领命,招惹非议的事儿多了,他只是不知道陛下动这些乞儿的目的,现在他彻底明白了。 显然,这些个丐籍的职业乞丐们,也不是什么真的悲苦,而只是势要之家的左右手罢了。 “去。”朱祁钰点头说道。 卢忠行了个稽首礼俯首说道:“臣告退。” 朱祁钰看着卢忠的背影,卢忠人如其名,足够的忠诚,现在也在进步之中,对于大大小小的案子,处理起来,越发的游刃有余了。 “兴安啊,太后的万寿节贺礼,准备好了吗?”朱祁钰站起身来,准备去讲武堂巡视一下,看看上课的情况。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都准备好了,臣以为,等过几日再送也不迟。” “嗯。”朱祁钰走出了主楼的二楼。 兴安的意思虽然不是很明确,但是这差事,办得极为妥帖。 为何要等几日? 就是看看哪些个朝臣那么孝顺,在皇帝送礼之前,就把礼给送了,这部分人都要圈个重点关注的名单,平时多留意,出了什么事找他们就可以了。 钓鱼佬钓鱼,不总喜欢打窝吗?朱祁钰就用太后的万寿节,打了个窝。 “兴安,你说朕这个皇帝,天天跟臣子们勾心斗角,是不是很跌份儿?”朱祁钰一边走,忽然开口问道。 兴安打了个哆嗦,没有回话,陛下的心思那只能陛下知道,他全当没听到。 其实就兴安看来,哪个皇帝不跟臣子勾心斗角?要不他们宦官,还有什么用呢? 不勾心斗角,那才是奇了怪的事儿,陛下这儿,还算好的,朝廷里,有于少保在前面挡着,无法形成合力。 朱祁钰忽然想起了于谦那句,国家之制,边政以文臣巡抚,以武臣总兵将兵,而以内臣纲维之。 讲武堂的格局有四栋联排的房舍,朱祁钰只是简单的巡视一番,他上到了二楼,就看见了石亨在对着一个堪舆图较劲儿。 这堪舆图是朱祁钰的另外一个小发明了,叫做兵推。 堪舆图上画着等高线,还有各种水纹、军堡布置等物,上面的每一格都代表十里地。 而旁边的旗盒里,有各色的小旗子代表了不同的兵种,还有各种不同的天象代表雨、雪、冰雹、大风等等,一应俱全。 算是一种朱祁钰独创的军事推演类的小游戏,供讲武堂的武官们,在闲暇时候,消遣用,若是没什么消遣,很容易就滋生赌博。 “参见陛下。”石亨看到了朱祁钰过来,赶忙站了起来行礼。 “来,咱们手谈一盘。”朱祁钰坐在了石亨的对面,笑着说道。 石亨俯首领命说道:“那臣执瓦剌,陛下执大明。” 这兵推军旗需要三个人才能玩,堪舆图一式三份,对弈二人各持一副,裁判拿一副。 而桌子中间有一道帷幕,裁判可以看到两方布局,但是对弈双方,各自却是两眼一抹黑,以小旗对弈,模拟军阵作战。 朱祁钰和石亨各自拿着一张宣府的堪舆图,开始排兵布阵。 规则并不复杂,这骑兵一个回合可以走两格,步兵一个回合可以走一格,粮草辎重,两日才能走一格,此类的规则,几乎是按着现实行军速度制定。 朱祁钰和石亨开始下军阵推演,这刚一接战,兴安立刻说道:“下大雨了。” 朱祁钰的步兵遇到了石亨的骑兵,一旦下雨就是道路泥泞、弓弦泡软,火铳无法击发。 朱祁钰的步兵可谓是占尽了便宜。 于谦显然是有事,打外面禀报之后,走了进来,看到在对弈,于谦也是兴趣盎然。 “又下雨了…”兴安默默的看着局势,即便是兴安这个裁判,老是下雨,可是耐不住朱祁钰的微操,实在是太差劲儿。 朱祁钰的中军,已经被全部石亨的瓦剌军队合围。 这眼看着土木堡惊变情景再现了。 石亨一见自己要赢了,立刻开始了下臭棋,几步之下,朱祁钰的中军居然突破了重围,反而将石亨的主力打的溃不成军。 石亨立刻高声说道:“陛下真乃是神机妙算,运筹帷幄之中,用兵如神,决胜千里之外啊!” 朱祁钰嗤笑了两声,将手中的旗子一扔,摇头说道:“是不是还没开始下,就在想词儿了?” “嘿嘿。”石亨摸了摸脑袋说道:“没有,陛下,下的好啊。” 石亨除了非常善于打硬仗死战之外,还非常善于拍马屁,就这谄媚的模样,是于谦非常不喜的。 好在陛下始终对这等马屁,不甚在意。 “再来一把。”朱祁钰乐呵呵的摆开了兵推棋盘,再次和石亨对弈了起来。 当然是朱祁钰执大明一方,大获全胜! 石亨知道陛下只是图一乐罢了,虽然他可以赢,但是没必要。 “于少保来一盘?”朱祁钰站起身来,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打不过石亨的。 于谦坐下,开始和石亨对弈。 石亨的额头很快就冒汗了。 第156章 大明:已经吃的很饱了,别送了 于谦对弈,有一种料敌于先的本领,这种本领,在京师之战中已经表现的淋漓尽致了。 军事可能真的需要天赋。 “呼,输掉了。”石亨将旗子全部拿下,擦了擦额头的汗,和于谦对弈,总有种被拿捏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焦头烂额。 石亨想了想说道:“换子,换子,你执瓦剌,我执大明。” 没过二十个回合,石亨又败,这次石亨的脸颊上也有些汗珠。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这棋也就是个消遣,做不得数,若是在战阵上,石总兵擅长硬仗,可疲兵再战,无论是德胜门、西直门,还是清风店,石亨都是善战之将。” “战场上千变万化,此等手谈,也不过是兵推罢了。” 石亨却是擦掉了额头的汗说道:“你这老倌,净说胡话,这棋盘推演,我不如你,到了战场,你这等料敌于先的本事,可比死战不退,更加吓人。” 石亨再清楚不过战阵中,这种能力的可怕了,任何战略目的,都可能会被提前洞察,这是何等恐怖的分析能力? “战场上士气第一,若是毫无斗志,即便是有计谋又有何弄?不过是溃兵罢了。” “石总兵在维持军纪,维持士气之上,某与石总兵相差甚远也。”于谦又是自谦的说了一句。 石亨不再说话,跟读书人辩经,那是自找不痛快罢了。 但是石亨却是知道于谦所说的话,的确是事实,这兵推棋盘,不过是个小道消遣罢了。 战场上千变万化,一旦溃败,那便如同决口之堤,一溃千里。 “把杨俊叫过来。”朱祁钰对着门前的锦衣卫说道。 善战者杨洪、石亨、杨俊,这算是当下朝廷里的公论,很快杨俊就开始和石亨对弈。 杨俊的路数则是和杨洪极为相似,以运筹为主,但是却始终落于下风,处处被石亨压着打。 一共三场,石亨无论是执瓦剌还是执大明,都是大获全胜。 “末将不如石总兵。”杨俊可没有故意让着石亨的意思,他父亲杨洪乃是边镇杨王,他更是简在帝心,完全没必要讨好石亨,自然是全力以赴。 确实是打不过。 “还年轻嘛,多历阵几次,就超过我了。”石亨终于是满脸笑意。 终于赢了。 和陛下对弈那是不能赢,和于谦对弈是打不过,这杨俊一个俊后生,总算是被他按着锤了一顿,心情立刻舒畅了起来。 朱祁钰看着他们对弈,算是下定了决心,以后哪怕是亲征,打仗还是让他们来的好,自己这皇帝,当个气氛组就蛮好的。 这临阵指挥如此多的花样,他倒不是不能学,而是真的没那个天赋。 他是皇帝,自然要让臣工都有表现的舞台。 “昌平侯和于少保,哪个更厉害一点呢?”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于谦立刻说道:“自然是昌平侯。” 石亨想了想说道:“昌平侯。” 杨俊挠了挠头说道:“我父亲。” 于谦将一封军报拿来出来,在堪舆图上开始插旗,一边插旗一边说道:“瓦剌人开始动了。” “阿噶多尔济已经绕道到了贾家营五十里外扎营,但是却是紧闭寨门,一动不动,看来还在等消息。” “瓦剌三本部兵马已至集宁。” “瓦剌斥候已经和墩台远侯交上手了,互有胜负,大战一触即发。” 朱祁钰看向了那副堪舆图上的旗子。 山雨欲来风满楼。 兴安在棋盘上下雨,但是宣府此时正在下雨,道路泥泞不堪,已经五月份了,天气终于不再倒春寒,倒是没有冻死人。 但是阿噶多尔济此时焦头烂额,他原来打算进攻贾家营,为也先做策应,可是刚刚驻军,军中就染上了大疫病,立刻传染了将近千人。 这还得了? 所有瘟病之人,都关在了水流的下游的营地里。 这仗还没开始打,就染了瘟病,此时的阿噶多尔济,是进退维谷,进,人心惶惶如何对敌? 退,万一大明军衔尾追杀,又会死伤惨重。 阿噶多尔济经过清风店一败,损兵折将,手中精兵不足一万,剩下的步战,不足两万。 这一千人,他还不舍得直接扔下逃命,只能这么等着,等到那一千多瘟病的军士好起来。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疫病人数倒是越来越多,营中已经有了逃营之事,他紧闭营门,完全是怕自己的军士全都跑了。 这仗,他没法打了。 “都是大石被那喜宁蛊惑!我恨不得把那喜宁奸贼,扔到草原上被野狼撕碎!”一名万户气急败坏的说道。 另外一名老态龙钟的鞑靼人,将手中的马鞭扔在了地上,愤怒的说道:“咱们草原打仗,向来是秋高马正肥,再图中原。” “这倒好,这五月份,正是水草生长。牲畜繁衍的时候,马匹都饿的皮包骨头,别说驼人了,连跑都费力!” 一个年轻一些的参将,立刻站起来附和道:“乌格齐阿伯说得对,这马料都没带,指望着我们一边打仗,一边放牧过去吗?!” “这是打仗?这分明是拿着我们的牲畜去喂饱大明,大明的将军们啊,还要往外推,哎呀,不要再送了,我们昨天已经吃饱了!” 阿噶多尔济的中军大帐,议论纷纷。 阿噶多尔济一直在闭目养神,他忽然睁开了眼说道:“不要再吵了,我立刻派探马前往瓦剌中帐,请求大石准我暂撤!” 这位名叫乌格齐的的老翁歪着头说道:“虽然我耳朵听不太清楚了,但是我最近听闻,大明那些健儿在草原上横行无忌,我们对他们没有任何的办法,可有此事?” 阿噶多尔济想到这个事,就是一阵的头疼! 那只墩台远侯的夜不收虽然人数不多,但是个个都是骁勇悍兵,好不容易做掉一个,也要付出个人的代价。 着实难缠。 现在他散出去的斥候,至少要比对方多几倍,才敢接近。 而且越来越多了。 乌格齐继续问道:“济农啊,即便是信送到了,若是大石不准济农撤退呢,又当如何啊?” 阿噶多尔济面色变了数变,终于说道:“我给大哥写信,请他收留就是,我就不信,我这弟弟,他还不要了不成?!” 乌格齐终于笑容满面的说道:“那济农放心,虽然我人老了,眼睛花了,牙齿也掉了,但是我这舌头还在。” “他若是怪罪你,我就会骂他,那现在就写信,大石必然不可能让你撤军的。” 乌格齐曾经收养了脱脱不花、阿噶多尔济和满都鲁三个孩子,按照草原的规矩,乌格齐养大了他们,才是他们的父亲。 但是三个台吉,血脉尊贵,乌格齐只敢称自己阿伯,而不是父亲。 乌格齐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他还活着,脱脱不花就不会兄弟相残。 “但愿大哥能够宽恕我的罪过。”阿噶多尔济摇头,这次出走,算是彻底的失败了。 乌格齐看着三个孩子长大,他无不感慨的说道:“正如你期盼的那样,他是个宽容的人,换句话说,他并不适合这个时候,做一个可汗,他总是想着妥协就可以换得和平,却什么都换不到。” “不到最后的时候,他不愿拿起刀来。” “他身边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回去,我的孩子,你的大哥,正在等着你。” 墩台远侯在迅速的扩张着,从最初的二百八十人,很快就已经增加到了上千人的规模,这种规模之下,阿噶多尔济的信使走到半道上,就被一只利箭刺穿了胸膛,打下了马匹。 而这封极为关键的书信,就被墩台远侯所截获了。 这样的信使一共有六人,全都被截击在了山道之上,缴获的六封阴书,很快就变成了阳书,并且经过通事翻译,递到了杨洪面前。 杨洪看完,长松了口气。他留下了建平伯高远,将延庆卫军,就是为了随时支援贾家营,防止自己被掏了后路。 而也先的三部一胁从部,也赶到了万全城下扎营。 “缓行。”也先突然下令,就地扎营,让所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大石的命令,那必然要执行。 前锋立刻摆开了阵型,中军开始扎营。 也先站在高处,打量着四周的地形。 他的正前方是宣府,左边是万全都司,右边是怀安城,再往前是大同府和宣府之间的必经之路顺圣川。 也先沉吟了许久,又看了很久的堪舆图,开口问道:“阿噶多尔济是否开始攻打贾家营?” “并未有任何消息传来。”伯颜帖木儿立刻回禀说道。 也先放下了千里镜,忧心忡忡的说道:“没有消息?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啊。” “阿噶多尔济这个济农,坏我大事。” 攻打贾家营是一个试探的信号,可以试探出宣府的兵力布置,但是贾家营没有消息。 这说明,要么是没打起来,要么是阿噶多尔济全军覆没,如果是后者还好,证明大明军兵力在宣府。 阿噶多尔济在也先的部署中,只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也先把阿噶多尔济当旗子,阿噶多尔济迟迟等不到回信,就直接开拔,回家去了… 阿噶多尔济和脱脱不花不愧是兄弟俩,在溜号这件事上,两个人有着相同的素养。 撤退转进其疾如风,迂回包抄其徐如林。 烧杀劫夺侵略如火,友军有难不动如山。 跟着你大石是为了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结果跟着你酒肉没有,还损兵折将,那自然是逃之大吉。 和脱脱不花一样,阿噶多尔济撤军时,也没告诉也先,不是不想,实在是,信使过不去。 “我们的斥候,有没有探查到什么消息?”也先再问道。 伯颜帖木儿再次摇头说道:“完全没有,还是上月时候,宣府的物资都到了,然后大军出宣府,不知所踪,更不知道回了没…” 也先指着怀安的方向说道:“你看,我们再往前走一步。” “怀安守军,便可堵住我们后路,万全都司再向西一阵之地,我军立刻被四面夹击,怀安、万全、宣府军镇、顺圣川山道,四面而下,我们该如何应对?” 也先的军事天赋是极强的,他在即将踏入包围圈最后时刻,让大军扎营了。 他一看这个地势,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妙。 第157章 恐怖的压制能力 也先已经清楚的知道了自己,往前一步就是地狱。 必须要找到敌人的主力部队,无疑前往贾家营试探,是最好的选择。 也先挑来挑去,最终选定了和硕特部的分支。 和硕特部极其特殊,是成吉思汗的弟弟创建的部族,曾经一度打到了伏尔加河流域,属于金帐汗国的中坚力量。 这一分支,则是因为金帐汗国势微,不得不投靠瓦剌。 也先为什么选定和硕特部呢?因为他们是黄金家族,孛儿只斤氏,素来回会盟的时候,极其高傲,时常以盟主自居。 但是弱小的实力,又不得不依附于瓦剌人。 也先看着身边的人,十分严肃的说道:“额尔勒克,你带本部五千精兵,快马前往贾家营,务必拿下。” “长生天庇佑,这个时候,正是证明和硕特勇士,依旧是天空翱翔的海东青,依旧是草原上,最勇敢、最无畏的黄金血脉。” “你说对,额尔勒克。” 额尔勒克面色变了数变,最终咬牙说道:“长生天与大石同在!” 这就是寄人篱下的后果,即便是血脉尊崇,也会有借着祖上荣光利用的那一天,比如眼下,就是如此。 但是额尔勒克又不得不去,若不去,他们部族的男人会被杀死,女人和孩子会被瓜分。 这是草原上的规矩,强者恒强。 额尔勒克领命,就带着人踏出了大营,向着远处的贾家营而去。 杨洪,没有于谦那种料敌于先的能力,更没有石亨那种死战,疲兵再战的奋勇,年轻的时候,他还能够像石亨那般,下马陷阵杀敌。 现在他七十岁了。 宣府之战,或许就是杨洪最后的一战。 而杨洪站在万全都司的五凤楼上,看着黑压压的远方。 一到夜里,若是无月,则是漫天星辰烂漫,但是地面却是漆黑一片,星光万全无法照亮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城墙上的火把,就像是狂风巨浪里的灯塔一样,指引着墩台远侯夜不收的军卒们,将情报源源不断的送来。 “嗖!” 一只利箭划破了空气,从黑夜中突然窜出,箭镞反射着火把明灭不定的光芒。 “咄!” 利箭扎在了五凤楼挂着的靶子上,穿靶而过,木屑四散而飞,箭雨震颤不已。 夜不收将情报绑在了箭上,射向了城墙。 只听到了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远,再无了声息。 杨洪看着漆黑的夜空,这个夜不收的斥候,或许,明天就见不到了,因为箭矢中部带着血,看来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鏖战。 杨洪略有些浑浊的眼睛里,蕴含了一些泪光,慈不掌兵,杨洪是清楚的知道的,但是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好儿郎去送死,他还是有些意动。 他闭上了眼睛,深呼吸了几下,取下了箭矢,认真的看着上面的情报。 【五千军夜奔贾家营】 杨洪并没有于谦那种料敌于先的能力,但是他戍边四十余载,拥有的最多的就是与蒙兀人搏杀的经验,在宣府,他比于谦、石亨、杨俊加起来都要强。 他立刻就判断出了这是一只哀兵,送死的军队,而且有不得不送死的理由。 这是也先的试探。 杨洪的目光似乎穿过了茫茫的夜色,看到了远处的也先大营,现在也先只要再往宣府行进一日,口袋就可以系住了。 “即令建平伯高远从延庆卫驰援贾家营,日暮之前,必须赶至贾家营城下,里外夹击,吃掉这只哀兵!动作一定要快!”杨洪对着掌令官说道。 掌令官记下了军令,写成阳书,再变为阴书,系在了篮子之中,放下了城墙。 没过多久,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守在城下的三名墩台远侯,向延庆卫直扑而去。 要快!吃掉这支哀兵的速度越快! 也先就会认为大明主力在宣府,而不是分别布置在怀安、顺圣川和他脚下的万全都司。 只要也先大军再往前一步,杨洪就有绝对的信心,将瓦剌人一举消灭在布下的口袋阵中。 也先一直在戳着火盆,已经五月的天气了,他的帐中依旧点着火盆,塞外苦寒,岁数也大了,即使五月的晚上,他依旧觉得很寒冷。 留给也先的时间不多了,自己的长子必须成为草原上的太子,下一任的可汗,必须是他们绰罗斯氏! 也先一直看着火苗跳跃,内心躁动不已,他总觉得有不好的事儿发生,可是又不知道自己的这股情绪,由何而来。 是和硕特部那只送死的军队吗? 不是,无论是谁,都知道额尔勒克不可能活着回来,那是试探的先手,算是投石问路。 那到底在担心着什么呢? 也先的眉头越皱越厉害,他一直在戳着火盆思考。 “呀。” 火盆里崩出一颗火星,也先来不及躲闪,烫了一下脸颊。 也先年轻的时候,能够躲开箭矢的反应能力,随着身体的日薄西山,也变得越来越反应迟缓了。 他骑马还可以,已经不能上马作战了,上次在京师城下,胞弟阵亡城下,直接把他气撅了过去,这再醒来,身体,也越来越衰弱了。 草原苦寒,仅仅是抵抗严寒已经是很难的事儿,尤其是这些年来,越来越冷了。 他清楚的知道马匹瘦弱,堪堪能战,他清楚的知道,此时来宣府,连四成的胜率都没有,但是不来,太子立不了怎么办? 杀了脱脱不花,直接当可汗吗?那不是大逆… 也先忽然打了个哆嗦,这个想法在他的心头,越来越重。 与其在宣府和大明军碰的你死我活,为什么不趁着会盟的机会,直接一刀砍死脱脱不花呢?自己称可汗呢? 脱脱不花相比较大明军,孰强孰弱,一眼就看出来了。 和脱脱不花打仗,总比和大明军要简单容易的多。 也先又看了眼营帐外,一望无际、如同择人而噬的黑夜,再往前走,实在是太过凶险了。 在也先的印象里,杨洪一直是一个比较客气和善的老人,只要不进入他镇守的地方,他很少发脾气,更不会动则兴兵伐虐。 更不会像石亨一样,四处劫掠,到处收钱,甚至连税都收到集宁去了! 那是瓦剌人的地盘,若不是出了郭敬这么个镇守太监,里应外合,石亨现在还是大同总兵官,但是石亨因缘际会,到了京师,却做了京师总兵官,在清风店,让也先吃了大亏。 但是所有试图挑衅杨洪,甚至擅入杨洪镇守之地的草原部落,全都无声无息的消失了,能找到的只有零星的战报,斩敌几何,埋葬何处。 当真正面对杨洪的时候,也先才终于明白了,这是何等的压制,什么是杨王。 连一兵一卒都没看到,他的斥候和信使全都折在了这片草地上。 连一兵一卒都没看到,他已经畏惧不前,就地扎营,不敢前进一步。 而这种无声无息,像是小碎石落入了捕鱼儿海之中,不曾起一点点波澜,实在是让也先,焦虑异常。 这种焦虑,实在是太过于熬人。 即便是在京师城下,他面对于谦那种事事料敌于先的时候,都没有多么的惊慌,打不了,我可以走。 但是此时也先始终有一种心悸的感觉,仿佛是走错一步,自己便死无葬身之地。 这种焦虑和心悸,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盛,直到天亮了,也先也没有等到和硕特部的消息。 投石问路,却是毫无反应。 他连饭都没吃,一直在等待着和硕特部分支的消息传来,一直等到了暮色沉沉,依旧是没有任何的消息。 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波澜。 整个宣府前面这不到五十里的平原上,就像是死亡之地一般。 也先一直在等,终于熬不住睡下,再醒来时,再次天亮,依旧是…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 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五千人定然被灭了。 即便是战败,也应该有逃兵才对! 但是他站在高处望远,东风吹拂着春耕后的麦田,麦子才刚刚两扎高,整整齐齐,像极了草原。 唯独没有人的踪迹。 也先放下了千里镜,回到了中军大帐,他忽然萌生了撤军的想法,这种想要拿下宣府的想法,实在是太愚蠢了! 找个软柿子捏不好吗?非要跟大明在宣府碰一碰?直接拿脱脱不花开刀不好吗? 可是大明干预,他又怎么办? 还是得先打大明。 “我们进攻这里!”也先点在了万全都司的地名上。 压力太大了,也先只好选择了一条还有生路的打法。 第158章 谈笑间,强虏狼奔豕突 “来得好!”杨洪收到了墩台远侯的情报,立刻说道:“速度令全军整军备战!” 杨洪深吸了口气,也先选了一个最稳妥的打法,那就是打万全都司。 他开始调度军队,首先就是守城的军士,这部分的铳手、火炮手、弓箭手为主,而城门附近准备了随时准备破城后接战的大明步战。 这些步战人人披着多层牛皮制作而成的皮甲,只有一个眼睛露在外面,只要城门被洞开,推着塞门刀车的步战,就会立刻一拥而上。 而步战之后,是重重叠叠的骑卒,他们将会随时出城,衔尾追杀或者做策应,来牵制敌军的主力。 战场一片肃杀。 而怀安、宣府的军卒立刻出城而来,向着万全都司包围而来。 只要怀安、宣府的军队形成了合围,瓦剌人连最后撤退的契机都不存在。 即便是见到事情不对,在合围之前撤退,大明追剿,瓦剌人也会损失惨重。 也先带着大军前进,不断有斥候回禀着探查到的情报,而也先却是眉头紧皱,心中的担忧越来越重。 “报!周围没有发现任何的敌人。”一个斥候再次高声呼喊着冲过过来。 的确是没有任何的大明军队,仿若是大明军队已经全都溃逃了。 安安静静。 大军缓慢的接近了万全都司,也先看着安静到了极点的万全都司城池,对这边伯颜帖木儿说道:“让杜尔伯特部派遣两千人做先锋。” “这是我的配刀,若是击鼓不进,则斩。” “进兵!” 即便是他异常的担忧,但还是下了进攻的命令。 号角声和敲鼓声重重的响起,瓦剌大军中的杜尔伯特部的两千军,从大军之中缓缓而出,向着安静的万全都司而去。 战争一触即发! 在瓦剌人还没有通过堑壕之时,漫天的箭雨,就已经落在了敌方阵中。 随后炮火齐鸣,碗口大的铅弹,带着呼啸之声,砸在了军阵之中,轰隆隆的响声在万全都司的城墙上响起。 瓦剌人艰难的推进着,他们带了一些攻城器械,比如他投石机,比如缴获的大将军炮,可是他们的投石机和大将军炮,射程上远不如对手。 大明的火药强力,火炮的射程更远,投石机和炮阵,还没走到预定战场,就在大明的饱和轰击之下,淹没在了重重尘土之中。 也先坐在大撵之上,侧着身子吃惊的看着这一幕,大明的火炮实在是太多了! 当军卒终于接近护城河的时候,也先终于松了口气,大明的火炮和火铳的杀伤力十足不假,但是已经到了护城河边上,按照以往的估算,火炮和火铳声就会骤减,大明火铳和火炮都是有射击角度的。 但是很快,也先就通过千里镜,看到了让他略微有些呆滞的一幕。 一个缓坡就在护城河外,而且步兵的前进速度变得缓慢了起来,在缓坡上向上走,就像是活靶子一样,被火铳一排排的击毙。 杨洪其实想到了,会这是样,他没想到的是火铳在火药改良之后,威力会这么大。 一把火铳要二两三钱银子,如果再填上七钱银子,就有三十发铅弹和火药。 火铳的准头并不好,但是敌人密密麻麻的站在缓坡上,前面被一排排的击倒,后排的军士速度越来越慢,三十发铅弹,至少能打死打伤五个人。 被火铳打伤的基本活不了,铅子打进体内,就是豁出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血口,血流不止,很容易就溃脓,最后高烧而死。 三两银子,五条性命。 这对杨洪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 大明给西虏人头定价每一个是五十两,这是自永乐年间的规矩,而且价格一直没怎么变过。 这个定价很合理,因为培养一个军士杀掉一个西虏的成本,大致相当。 而且这仗实在是太富裕了! 十年熬硝,不够将军一炮,但是现在宣府城头上岂止是大炮一响? 轰隆隆的炮声从来未曾断绝过,炮弹、火铳、弓箭,砸在了敌阵之中,将一片片的敌人轰倒在地。 也先咬着牙看着自己的军士一排排倒下,他派出的试探的两千人马,已经被消灭的七七八八。 战场上遍地血污狼藉,倒在血泊中的一具具尸体,有的断肢残腿,厥状之惨,不忍目睹。 哀嚎声混合这火铳的尖啸声与火炮的轰鸣声,在也先的耳边不停的回荡着,他刚打算再派一些人,结果伯颜帖木儿面色巨变,赶忙说道:“大石!” “怀安、顺圣川、宣府、贾家营方向,烟尘滚滚,敌人的军马正在快速赶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也先面色变了数变,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大明的主力在哪里,似乎每个方向都是主力,似乎每个方向都不是。 “有多少人?”也先攥着拳头问道。 伯颜帖木儿挤了挤眼睛,颇为无奈的说道:“烟尘遮天蔽日,看不真切。” “每一路都是如此。”伯颜帖木儿又补充了一句。 这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也先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少兵力。 也先面色变了数变,立刻震怒的说道:“会不会有大明京师的京营,也在其中?不好,上当了!撤!快撤!” “前段时间大明皇帝以开山修路为由,京营从京师调往了宣府,虽然事后都说,京营归营了,我看呐!上了这大明皇帝的当了!” “撤!” 石亨在清风店给也先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明明都是一群备操军,预备军队,怎么可能维持那么好的军纪,怎么可能抵近杀敌之时,依旧维持战阵不乱。 也先稍一琢磨,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正确,他立刻就是一个激灵,下了大撵,翻身下马说道:“带上几日的草料和吃食,前锋殿后,后队变前队,撤回集宁,快!” 杨洪在城门上看到也先如此果断的撤退,反而犹豫了。 这跑的也太快了,让杨洪误以为,这其中有诈。 毕竟你大动干戈的来一趟,这才上了个开胃菜,就开始逃窜了? 但是杨洪千里镜里,看着也先军队的牙旗都是歪的,甚至还有些军卒们,推搡踩死,这完全就像是溃散的模样。 杨洪犹豫了片刻说道:“打开左右城门,骑卒掩杀而去,城门不闭,稍有不对,就立刻回撤万全城!” 杨洪十分谨慎,他用兵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试探了一下,就要逃跑的,这是来打仗,还是来踏青的? 杨洪并没有设身处地的为也先着想。 也先自从走过了山道,来到宣府五十里城外之后,也先的大军就成了聋子、瞎子,没有任何的情报,更没有任何的敌军的部署。 每走一步都是胆战心惊,一听说遮天蔽日的烟尘,立刻就想到了之前在京师被打的抱头鼠窜的模样,能不跑吗? 这丢人事儿小,这要是再损兵折将下去,连鞑靼人都打不过了! 只是也先不知道,那遮天蔽日的烟尘,是杨洪特意下令,鼓噪声势,吓唬人罢了。 他也就五六万军,也先带了至少十万兵马来攻打宣府! 大明军队追杀了出去,随着两个侄子率军赶至万全都司,加入了追杀的队伍,漫山遍野都是撤退不及的瓦剌军队。 胜负已分。 这场大明高度重视,甚至动用京营开山修路,运送物资至宣府,在轰隆隆的炮火声中,因为也先像惊弓之鸟一样逃窜,而告终。 杨洪写好了军报,开始打扫战场,最主要的是,预计这打一场持久的守城战的物资,还需要运回京师。 这么的粮草军备堆积在宣府,杨洪自己都不放心,万一皇帝心里犯了嘀咕呢?好事就变成了坏事。 而杨洪的军报奔向京师之事,朱祁钰正在和于谦对弈,依旧是兵推棋盘。 朱祁钰是个臭棋篓子,他这次手执瓦剌,那用兵自然是肆无忌惮,十三万左右兵马,被他一顿乱拳,居然将整个宣府团团围住。 于谦和石亨一样,是因为不能赢陛下,所以才让着朱祁钰吗? 其实不是,于谦手中的兵力实在是太少了,五六万的边军之中,有四万能战就不错了,现实里会更低一些。 再加上兴安在旁边,一会儿下雨,一会儿大风,搞的于谦颇为挠头。 “唉,这围是围住了,这打不进去啊。”朱祁钰试着指挥瓦剌军进攻了几次,除了留下了尸体之外,什么都没留下。 于谦手中的火炮很多,火药充足,粮草极多,他守城那是游刃有余。 他笑着说道:“大明的火炮和火铳,乃是守战利器,革故鼎新,因势利导,战略战术,也都需要做出相应的改变了。” “朕输了。”朱祁钰掷旗认输。 于谦满是笑意的摇头说道:“非陛下输了,是瓦剌人这次赢不了。” 这就是典型的读书人的偷不算偷,是窃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了。 “农庄法推行的怎么样了?”朱祁钰问到了正事,这也是他特别关心的事儿。 于谦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陛下之前让五城兵马司拿了城里的在籍乞儿?” “是,正好试试于少保的法子,是否能够行得通,于少保怜悯他们还算个人,朕是打算把他们饿死的。”朱祁钰没有掩饰自己的严刑峻法。 懒汉地痞为祸乡里,朱祁钰哪有那么多的手脚去处理? “怎么于少保要他们有用吗?”朱祁钰笑着问道。 兴安小心的收起了所有的旗子,认真的听着陛下与于少保论政。 这对兴安而言,每一天都是一个学习的好机会。 作为司礼监的提督太监和东厂的提督太监,他是宦官里的实权人物,参与政事是无可避免的,但是他显然方方面面都远不如于谦。 于谦连连摇头说道:“臣不要,陛下可千万别把这些人放回乡里去,那才真是一片烂肉坏了一锅汤。” “就像是城里有丐籍的乞丐,总是为虎作伥,随盗行劫,但是那些没有丐籍的乞丐,还是很愿意编户齐民,而不是做乞儿的。” “其实乡野也是类似的。” “目前大部分的少地薄田的农户,都加入了农庄,各里正也都选了出来,以春耕的积极程度来说,臣以为还是极好的。” “只是这些富户们,抵触情绪很大,他们现在也招不到佣户为他们耕田,但是又不想参加农庄。” 于谦叹气的说道:“他们托人屡次请求,可以租赁农庄佣户为其耕田,或者说反加入农庄后,以租赁的形式,分得财货之物。”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很久,才明白了富户的请求,他嗤笑的说道:“不就是不干活还想把田种了吗?” 按劳分配还是按资分配,曾经是朱祁钰和于谦,关于农庄法的一个争论焦点,最后还是朱祁钰确定了按劳分配的大方针。 他摇头说道:“不加入,膏腴之田荒芜,也不是个事儿。这样,令缇骑京营出动,炸了他们的碉楼,占了土地不就好了?” 第159章 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 “陛下。”于谦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无奈。 陛下严刑峻法,于谦并不反对,任何一个时代,任何时候,变法,就没有不流血的,这一点,于谦当然知道。 商鞅变法,最后作法自毙,王莽改制,天下大乱,王安石革新,一地鸡毛。 如何才能变法成功,对于于谦而言,陛下的这种严刑峻法的态度,是有利于变法的推动的。 但是对待百姓也严刑峻法,在于谦看来,反而是不利于新政推行的。 于谦俯首说道:“这天下百姓皆是陛下的臣工万民,陛下乃天子至尊,更礼以教百姓。” “应以德为本、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是故内圣外王之道,反之则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 于谦这话并不是儒家经典,而是脱胎于《庄子·天下篇》。 讲的核心理念,就是内圣外王的道理。 对内要以德行为根本、用仁善布施恩惠、用礼义来规范行为、用音乐来调理性情、用法规区分事理、遵从大义确立标准、反复比较获得验证、凭借调查作出决策,才是内圣外王之道。 反其道而行之,就乱套了。 翻译翻译就是,朝堂,不是打打杀杀。 德、仁、义、礼、乐、法、名、参、稽,才是帝王之道。 这和陈循的道理颇为相似,但大相径庭。 陈循只讲仁义礼智孝,却从来不讲德法名参稽。 朱祁钰却摇头说道:“道理都是好道理。” “可是于少保,这富农现在还在观望,稍有鼓动必然破坏方兴未艾的农庄法,介时,有如何是好呢?” “成事不足,但败事却是处处有余。” “那于少保看,这些富农会如何呢?”朱祁钰反问了一句。 于谦俯首说道:“其实也简单,他们有地,但是无人,只要朝廷朝纲不乱,自然无碍。” “陛下所虑,其实陛下已经有答案了。” “陛下在城里做的就很好,抓丐籍,抓盗寇,这就断了缙绅势要之家的手。若是陛下的官邸营建好了,就断了他们的脚。” “势要之家,无法操持富户,这些富户又如何敢擅动呢?” “最后富户就会发现,还是得加入农庄。” “正如陛下之前说的那样,缙绅们离开了百姓是活不了的,但是百姓离开了缙绅,反而会活的更好。” “最近各村寨里正们,都带着农户们,开垦荒田,就是缺少牲畜,若是能够每一里,都有一头牛,那开垦的就极快了,要是有两头…” 于谦却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若是每一里有两头牛,那城里的这些老爷们,人人都有牛肉吃了。 朱祁钰想了想点了点头说道:“但愿如此。” “报!报!报!捷报!”一个锦衣卫举着一个镖旗手里拿着红色的军报,跑进了讲武堂的主楼里。 “宣府大捷!阿噶多尔济率鞑靼人未曾接战,仓皇逃窜。” “贾家营斩首一千一百人,俘三千九百三十二人,抓敌酋额尔勒克!” “万全都司斩首两千两百二十三,杨能、杨信、高远率卫军追杀三十余里,斩首不计,也先仓皇而逃!” “大明,大获全胜!” 朱祁钰看着自己手中的棋盘,他这个臭棋篓子,都能把于谦逼到龟缩到宣府城内,他带领的瓦剌,落下了一个【饱掠而归】的结果。 结果也先却是…被打的丢盔弃甲。 难不成也先比朱祁钰下棋还要臭? 于谦看完了军报,却将自己的堪舆棋盘上的旗子,全数拔掉,颇为兴奋的说道:“阿噶多尔济逃跑,导致了瓦剌人无法刺探我军主力,不得不派出了和硕特部,试探贾家营。” “这也先,差一点,只要再往前走半天,他就会被杨洪和杨信,从怀来和万全方向,全面包围。” “到那时,也先插翅难逃!” “也先进攻万全。”于谦又拿了一个小旗插在了万全城下,无不感慨的说道:“万全城下,损兵折将,瓦剌人,狼奔豕突!” “好,好一场大胜!昌平侯杨王,真乃是,用兵如神!” 于谦的神色颇为兴奋,杨洪实在是太老练了,这一战,实乃边镇大胜! “陛下,棋盘兵推,也只是兵推,这战场士气错综复杂,比如阿噶多尔济,疫病一起,立刻就跑了。” “也先见烟尘如云,以为中伏,撤退转进其疾如风啊,还是跑得太快了,否则一战打的瓦剌人,三年不得动弹!” 于谦也是蛮遗憾的,围三缺一已经形成,就等着扎口袋,结果也先居然靠着自己的战争嗅觉,闻到了危险的气味儿。 “这打了一天,就打完了?”朱祁钰挠了挠头,这期待了五个月,就这一天就…大获全胜了? 于谦却是摇头俯首说道:“瓦剌狡猾,遇敌不敌立刻溃逃,这也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他们也跑习惯了。” 于谦十分隐晦的提到了过往战果不丰。 他没有对太宗文皇帝不敬的意思,但是太宗皇帝五次北伐,战果其实并不多,这才是大明对草原部落的常态。 大明京营到了,草原人望风而逃,千里之内无马鸣。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这一仗,岂止是打了一天,是整整打了五个月啊。” “自陛下定策以来,京营发动以山石为敌,开山修桥铺路,征调民夫运粮军备,而怀来、顺圣川、贾家营、万全都司、宣府,皆是人人出力,加固城墙、组织百姓。” “这以一件件,无不是在起大势,有大势可以为天下正!天下,大势之所趋,非人力之所能移也!” “非一日之胜,乃数月辛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战之胜,绝非一日之功。” 于谦的意思很明确,战争发展到今天这个阶段,已经不单纯是纯粹的军事行动,更是一次政治行动。 朱祁钰站起身来,点了点头,于谦说的有道理,这不仅仅是军事胜利,同样是政治胜利。 “瓦剌人狼奔豕突,胆气已丧,再接战,则畏缩不前,士气不足,他三年之内,敢再度南下的几率小之又小。”朱祁钰用力的吐了口浊气。 “他们可以获得短暂的胜利,但是胜利终归是属于大明的!” “瓦剌人要与我大明争国运,这争来争去,天命依旧在我大明!” 朱祁钰的这个皇位,在削掉了太上皇帝号后,虽然礼部尚书胡濙反复找补,但说到底,还是篡来的。 但只要他一直获胜,就没有人可以审判他,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这是一般的公理。 只要不断的获得一个接一个的胜利,那朱祁钰这个皇位,就像当年朱棣的皇位一般稳固。 当然,朱祁钰在剥皮揎草这件事上,则是继承了当年的太祖高皇帝。 总体来说,他的所作所为,的确是继承了列祖列宗的意志。 宣府胜了,国运之争,大明赢了。 那另外一件事,也可以办了。 “于少保给太后贺礼准备点什么?”朱祁钰笑着问道,既然宣府之战如此迅速的获胜了,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朱祁钰为何不住皇宫? 除了风水上对生育率的影响之外,他不能向也先一样,跑去别人的主场作战,尤其是在自己不够强大的时候。 瓦剌人这次一头扎进了杨洪的口袋里,因为宣府是杨洪的主场。 朱祁钰愣头青一样冲进皇宫里,那不是跑到太后的主场去撒野? 于谦并没有准备什么礼物,摇头说道:“两袖清风。” 于谦不会送礼,也没送过礼,正统年间,他一次万寿礼都没送过。 当年王振活着的时候,他不送,现在王振都死了,朱祁镇也北狩了,他更不会送了。 于谦就这性子,朱祁钰也是知道,他笑着说道:“于少保,就不好奇,朕准备了什么吗?” 他自然是让兴安精心准备了一番,这礼除了宣府大捷以外,还有一件妙物。 于谦眉头紧皱,思索了一番摇头说道:“家无余财,也送不出什么礼物来。” “兴安,从内承运库随便取一件,反正最后还是要送回内承运库的。”朱祁钰回头对兴安说了一声,笑着说道:“走,入宫给太后祝寿去!” 这段时间,朝臣们都准备了贺礼,但是陛下一直没动静,所有人也都没动静。 经过上次削太上皇帝号的事以后,朝臣们多少琢磨明白了。 陛下动,要小心被钓鱼,陛下不动,那更要小心被当鸡给宰了! 总体来说,陛下的所有政令都可以批评,但是要将四大要素,现象、问题、原因、方案,只有这四大要素齐全,陛下还是会认真看,并且召朝臣奏对问策。 过去那种混淆是非,浑水摸鱼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朱祁钰秉承了钓鱼佬的优良传统,再次空军,打的窝儿,也白打了。 朱祁钰要入宫送礼的事儿,立刻就在六部衙门传开了,大家都等着陛下进了午门之后,才从各衙门走出来,手里拿着准备好的礼物。 太后贺礼,是孝道,这是必然要敬送的。 但是送什么,很有学问,像往年那样送金银财宝肯定不行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节俭修德,朝臣们要是再拿钱去宫里,那就是与陛下唱反调! 所以,就会出现一些字画之类的宝物,这些东西,无价无市,最容易送礼。 比如陈循大学士就搞了副字画,这字画,放在江南值三千两,可是放在皇宫里,就不是那么的真贵了。 朱祁钰自然知道了朝臣们都在等他送礼,他一动,大家都跟着动了。 朱祁钰来到了慈宁宫门前,颇为感慨,上次来,还是登基前,来了一趟。 “皇帝陛下驾到!为慈宁宫为皇太后贺寿!”兴安高声喊了一嗓子。 第160章 臣等日夜悬切 朱祁钰给孙太后送礼,是给孙太后体面。 他现在力主北伐,一切的政策,都在围绕北伐,若是孙太后带着勋戚们,给他捣乱,那他这北伐,必然不得安宁。 他给孙太后面子,就是告诉孙太后,那些龌龊的心思,比如行刺、毒杀皇子、联合勋戚外廷架空皇帝、仗着太后之位干涉朝政等等,这些朱祁钰底线之内的事儿,不要做。 否则朱祁钰一定以雷霆手段,将孙太后外戚一众,连根拔起。 他不愿意内斗,不是怕斗不过,是怕内耗,无法北伐,无法给天下臣工万民一个交待。 总体来说,土木堡之变,是大明之耻,洗刷这个血仇,唯有血仇血报! 某个歼敌一亿的运输大队长,始终奉行一条,攘外必先安内的策略,结果虎踞东南了。 朱祁钰作为皇帝,要力保朝堂不要出现党争,进而影响国朝大事。 勋臣外戚一体,勋臣外戚互援,在朝堂上,并不少见。 “太后。”朱祁钰对着慈宁宫的孙太后拱了拱手,算是见礼了。 孙太后颇为平静的说道:“皇帝辛苦。” “参见太后,太后万福。”一众朝臣在于谦的带领下向孙太后行礼。 此时的孙太后坐在鸾座之上,却是目光流转,于谦居然来了。 于谦以刚正闻名遐迩,何为刚正? 就是从不献媚。 于谦自从永乐年间进士及第之后,从来没有一次去参加过万寿节。 朱棣在生日这天是看不到于谦的,这让朱棣非常生气! 朱高炽也看不到,朱瞻基也看不到,朱祁镇就更看不到了。 而这次于谦坐镇京师,统筹京师之战,又安排宣府诸多事宜,其贤名远播四海之内。 于谦不来给她孙太后祝寿,她孙太后能说什么呢? 大宴赐席那天,于谦就没有参加,而是去了大兴继续推广农庄法。 正是这种做派,于谦才在外巡抚十九年,却始终做不得京官。 于谦现在在京执掌牛耳,连皇帝陛下都时常问政,于谦之前的做派,这种清名,是可以继续维持的。 于谦从来不愿意参加这种宫廷酒宴,也不愿意参加万寿贺岁之事。 但是今天,于谦来了,还带着群臣们行礼,献礼。 她知道,这是陛下给她的体面,毕竟是尊亲。 孙太后深吸了口气,笑容满面的说道:“众爱卿辛苦,平身。” “皇帝陛下贺礼!东坡古砚一方。”兴安高声喊道,拿着一方古砚递给了孙太后。 孙太后拿起了古砚,端详了许久说道:“皇帝有心了,宫中藏砚,多为东井藏星,像这等素心雕龙之好物,朱砂鹊眼、紫袍金带,实属罕见。” “德比颛顼,却也是刻的,极为周正。” 于谦等一众朝臣听闻之后,面面相觑,但是却不敢吱声。 “少保、兵部尚书于谦贺礼,松鹤延年祝寿百鸟朝凤木刻一副。”兴安再次高声喊道:“太子太傅、华盖殿大学士陈循献桑柘郊原邻舂社饮图,一卷。” “文渊阁大学士…” 兴安陆陆续续的高声报着礼单,而这次的礼单冗长,半个多时辰之后,才陆陆续续献完,缓缓的退出了慈宁宫。 “陛下,那方砚是假的吗?”于谦跟在朱祁钰的身后,有些疑惑的说道。 朱祁钰自然知道于谦要说什么,摇头说道:“那方砚,是真的。” “那是内官购置,走了眼,买到了赝品啊。”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东坡古砚,苏东坡苏轼,是宋神宗臣子,而宋神宗姓赵名顼,按照避讳之事,东坡古砚上,怎么会有德比颛顼这样四个字呢?” 颛顼是三皇五帝之一,德比颛顼,出现在任何古砚上,都不奇怪,唯独不可能出现在东坡古砚上。 “德比颛顼,是朕让人刻的。”朱祁钰却是负手而行,告诉了于谦实情。 古砚是真品,那行字则是新刻上去的。 于谦这才恍然大悟,这才是陛下的万寿节贺礼。他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于谦开始还奇怪,为何陛下送一方古砚还神秘兮兮? 但是这时他才完全明白了,这古砚送的到底是何物。 这不难理解,古砚新字,是有寓意的。 如果说这皇帝位是古老的,那行字是新的,就是陛下这个皇帝,是既定事实了,太后不要太过于纠缠此事了。 连于谦都进宫献礼了,这多大的面子啊!你要是不体面,那大家都别体面。 于谦为什么进宫? 眼下农庄法,利益损害最大的就是勋戚。 这勋戚觉得自己委屈,好不容易侵占的地,这就被皇帝以农庄法给收走了,他们自然是不乐意。 受了委屈,自然要找家长,那孙太后现在就是家长。 稳住了孙太后,勋戚们无法形成合力,才可以顺利的在京畿推行农庄法。 孙太后虽然出身布衣,但是也做了这么些年皇后、太后了,自然能看出来这物是真的,只有字是新的,所以才会说,德比颛顼,却也是刻的极为周正。 也算是当着群臣们,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当朝大学士们,谁不知道宋神宗叫什么呢? 古砚新字,太后也认了,毕竟礼孙太后收了。 陛下是锐意进取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陛下并不是拿不起刀,只不过是眼下北伐才是大明的主要矛盾,党争一起,大明北伐之事,又何从谈起呢? 于谦连连感慨的说道:“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 “陛下圣明。” 于谦这段话的意思是,兵器,是主杀伐的不祥之器,万不得已才使用它,胜利了不自鸣得意,如果杀了人,还自以为了不起,那就是喜欢杀人。 凡是主杀伐,而对杀伐乐此不疲,就不可能得志于天下,得道多助,失道则寡助,则失天下。 这段话,也非儒家经典,乃是出自老子的《道德经》。 于谦讲的道理和陈循讲的道理,向来不太相同,大家都讲仁恕之道。 陈循则老是说什么敬天爱民、钦天命、法祖宗、正伦理、笃恩义、戒逸乐,这类修身之事,一套一套的念经,念得朱祁钰头皮发麻。 劝仁恕,却始终局限于念经的范围,念来念去,连陈循自己都懒得信了。 于谦跟随着陛下又说起了另外一事,俯首说道:“陛下,臣等窃闻,古者天子一后三夫人九嫔,所以广储嗣也。” “今陛下仰承宗庙社稷之重,远为万世长久之图,而内职未备,储嗣未蕃,亦臣等日夜悬切者。” 于谦问的是选秀女的事儿,这件事朱祁钰喊停了。 这礼部衙门有司,都是一脸懵,前线打仗和皇帝纳妃,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这种事,陛下说什么自然是什么。 眼下仗打完了,这选秀女之事,是不是可以继续推进了呢? 广储嗣,皇帝多生孩子,那是皇帝的义务! 皇帝储嗣就一个,那朝臣自然是日夜悬切! 这皇帝就一个朱见济子嗣,太少了,朝臣们日夜悬切,密切关注陛下选秀之动向。 盯着陛下,不要逃避生娃的责任! 作为皇帝是不可能有错的,但是没有孩子,那就是天大的错。 “太祖高皇帝曾谕礼部慎选九嫔事例,一后三夫人九嫔,而罢九嫔,朕自然不忘皇明祖训。”朱祁钰首先强调了下。 选妃子可以,选九嫔、选宫女不行。 朱棣都不敢违背祖制,只好天天去朝鲜折腾美女入宫。 这件事,最先破坏祖制的,自然是大明战神朱祁镇了。 他搞过大选秀女之事,结果搞出了大乱子。 正统七年,朱祁镇亲政了,立刻就有了传闻,皇帝要选秀女了! 民间相传,谓朝廷欲选用女子。 凡有女之家,没有许配的人,不选择女婿就为婚配,及笄者,不备六礼就赶紧成婚。 甚至还有把女儿们,藏在亲戚的家里。 京师如此,传之天下,惊疑益甚,朝臣鼓噪,上亏圣化,下败彝伦。 闹到什么地步? 女子七八岁到二十岁,没有不婚嫁的,没有不择婿的!街上结婚的人,摩肩接踵,跟抢劫一样! 甚至害怕官府禁婚,趁夜举办,把生米煮成熟饭,先把事办了再说。 大明上下,无问大小、长幼、美恶、贫富,都以结了婚为幸事,远到山野乡村,近入士夫诗礼之家,都不能幸免,乱糟糟的如同兵祸。 这事闹得多大? 是谓千里鼎沸,男女失配,长幼良贱,不以其偶,官府不能禁,礼乐崩坏江西、闽广,极海而止。 为何如此?坊间谣传,皇帝要选三千宫女! 最后,朱祁镇的确是选了三百宫女入宫。 百姓这么大的反应,是有道理,因为并非选一后三夫人九嫔,而是入宫做宫女,这做宫女,只有部分女户,免除部分的徭役。 等同于强抢民女。 朱元璋皇明祖训里规定了此时,一后三妃,连九嫔都不让设。 朱祁钰想到了自己的泰安宫,所有全都用上,也住不了三百宫人啊…… 朱祁钰的意思很明确,可以选,但只能选一点点, 可以选,但是不能闹出乱子来。 “陛下,原来是顾虑这个。”于谦这才知道,陛下是担忧有人因此借机造谣生事,同时惹得内外鼎沸。 他笑着说道:“陛下是选婚,是一后三夫人,而不是选的宫人伺候,张皇榜名告天下,则谗言不可进也。” “若是陛下不放心,交给礼部尚书胡尚书便是。”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照办,朕也有一个人选了,就不必要大动干戈了。” “民间选一女子即可,没必要折腾百姓。” 第161章 勋戚一体,勋戚互援 朱祁钰和于谦一边走,一边讨论着国事,尤其是最近的一些军事将官调度。 范广需要前往辽东主持军政大事,西直门大营就少了一员副总兵官。 这个阙员,现在议论很多,京师大营,乃是天子脊梁,总兵官、副总兵官的人选,颇为重要。 朱祁钰低声说道:“会昌伯孙忠上书说,广西总兵官安远侯柳溥,廉能公正,智勇超群,宜召回统领军务。” 于谦深吸了口气,孙忠何人? 孙太后的父亲。 孙氏尊为皇太后之后,身为皇太后之父的孙忠,变得更加尊贵了起来,而且孙忠经常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以外戚的身份,为勋臣或者勋臣子弟引荐说情。 比如成山侯王通,征交趾败绩,夺爵系狱,最后籍没家产。 王通放出来后,孙忠立刻将自己所受赐膏腴之田,数十顷相赠,让王通得有自赡,自给自足。 成山侯的儿子复爵之后,感念其恩德,常常去孙忠家里拜谢,过年更是以子侄相称。 时人莫不称赞孙忠敦厚谦和,尤念其乡友故旧。 但是朱祁钰反复查验,这孙忠乃是山东人,这王通乃是山西人,哪来的乡友故旧之情? 他们之间甚至都没什么关系! 什么叫勋臣外戚一体?什么叫勋臣外戚互援? 就连英国公张辅的俩弟弟,都和孙忠走的很近。 这次范广调任辽东做总兵官,主持辽东都司,是为了防备鞑靼人和女真人,京师阜成门外缺少了一名副总兵官。 孙忠再次举荐了广西总兵官安远侯柳溥,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 之前十团营营建的时候,孙忠已经举荐了一次,朱祁钰批了于谦的名单,这件事不了了之。 现在孙忠旧事重提,这是准备摸到皇帝的蛋蛋上了。 于谦面色十分为难,京营是他弄的、军士是他训练的、将官从上到下,都是他提名的,这已经打完了京师之战,于谦再拦着勋臣入营,颇有揽权、把京营当自家后花园的嫌疑。 但是他还是俯首说道:“柳溥堪用,两广蛮寇生发,臣以为,宜留柳溥镇两广,否则宁阳侯陈懋在福建,压力倍增。” “麓川反复,仅仅靖远伯王骥是远远不够的。” 柳溥不是能力不行,但是国事于谦又不敢藏私。 于谦说的是实话,按理来说,皇帝和孙忠乃是亲戚,皇帝应该更加信任勋臣外戚才是。 毕竟,亲亲之谊。 他只希望,陛下不要认为他在揽权就是了。 朱祁钰却不以为意的点了点头,相比较于谦,他更担心孙太后的人掌了兵权。 于谦不会反,可是孙太后会夺门啊。 他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杨洪年事已高,此宣府之战,五个月多,夙夜不眠,为大明戍边。” “但是杨洪已经岁数大了,七十多岁了,朕有意让建平伯高远,带着杨洪的两个侄子戍边,让杨洪回来做讲武堂祭酒。” “那杨洪不再掌兵,杨俊骁勇,可代替范广任京师副总兵官,领阜成门外大营。” 这是一连串的军事调动。 杨洪回调任京城,此战除杨洪之外,杀敌俘获最多者建平伯高远,任宣府总兵官,再加上杨洪两个人侄子,足以为大明看守门户。 杨俊升任京师副总兵官,则是接替父亲衣钵,掌京师东直门、西直门、阜成门外三大营之一的阜成门。 而范广,要前往辽东整饬军队。 孙忠提到的广西总兵官安远侯柳溥,依旧镇守两广,为宁阳侯陈懋左膀右臂,安抚福建民乱之事。 于谦松了口气说道:“但凭陛下,一言而决。” 陛下要是强调安远侯柳溥回京,他于谦也拦不住。 杨洪在宣府前,拒绝了稽王朱祁镇的叫门叩关,杨洪这一系,就已经上了陛下的战车。 阜成门大营,杨洪长子杨俊掌管,那是陛下的人,自然合适。 孙忠已经足够势大了,陛下要是再把柳溥调入京师,那怕是要出乱子。 泰宁侯陈泾镇广西,陈泾正妻是孙忠的孙女。 信国公汤和曾孙、都指挥佥事汤胤积,也是由孙忠举荐做了都指挥佥事。 而汤胤积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孙忠的孙子孙琏为继室。 信国公汤和,就是给在皇觉寺当和尚的朱元璋写信,让朱元璋参加义军的那个汤和。 而孙忠在仕林之间,也颇有人脉,比如京师所有人都知道,长洲诗社乃是孙忠主办。 刘溥、汤胤绩、苏平、苏正、沈愚、王淮、晏铎、邹亮、蒋忠、王贞庆等所谓金阳十子,就是孙忠的口舌。 而刘溥乃是主盟,他还是太医院的太医。 朱祁钰登基之后,陆子才代替了刘溥做了院判,刘溥辞太医之位,专心京营长洲诗社了。 这是什么样的影响力? 若是再把安远侯柳溥调回京师任副总兵,那这天下,到底是陛下的天下,还是孙太后的天下呢? 于谦是不同意调任安远侯柳溥回京的,正统十四年九月,他已经反对过一次了。 这股巨大的力量,也一直是他在抗衡,但是他无法违背皇帝的命令,幸好,陛下对孙太后非常忌惮。 处理国事,也是以稽为决,反复调查之后,才做出决断,而不是一谓的相信亲亲之谊。 亲亲之谊,在一些时候,是可以相信的,但是朱祁钰和孙太后也不是血亲,哪来的亲亲之谊呢? 朱祁钰和于谦边走边聊,继续讨论着国事。 而此时的会昌伯府内,孙忠和其子孙继宗、孙显宗二人,端坐在中堂之上。 此时的中堂之内,十分的安静,大家都沉默不语,一声不吭。 今天去宫里献礼,献的孙忠怒气冲天! 太后怎么能认了这古砚新字呢? 这不是在告诉朝臣们,他孙太后认了这庶孽的皇位了吗? “皇帝送了太后一块古砚,送就送,太后明知道苏东坡需要避讳宋神宗,那字是假的,还说端正!这是什么意思?”孙显宗颇为不满的说道。 孙忠深吸了口气,沉默不语。 皇帝削太上皇帝号的时候,孙忠就已经非常不满了,正准备发力,结果瓦剌人又来了,这个时候,孙忠只能暂时的蛰伏。 结果这一等就是四个月多,到了五月份的时候,宣府捷报传来,瓦剌人再次败退,他本来打算跟太后商议下,怎么办。 但是孙太后的态度,一直很奇怪,摇摆不定。 孙继宗看他的父亲不说话,只好开口说道:“得做点事,刺激下太后了。” “太后的性子太过于懦弱了,这是什么时候了?还犹犹豫豫,忌惮皇帝,若是继续下去,我们还有容身之地吗?” 孙家在孙太后得宠生下朱祁镇之后,不断做大,联合勋臣,孙家子侄,不断的恩荫为官,眼看着势力越来越大。 结果突然就是土木堡惊变传来,这天下之主,换了个人,不再是他们孙家的血亲,而是庶孽继大统位。 瓦剌人逞凶,他们文无安国定邦之策,武无披坚执锐之能,只好蛰伏。 孙忠却是中指不停的敲着桌子,他在推敲,到底该怎么办。 宣府之战打完了,大明的局势非常明朗了,瓦剌无力再攻大明,庶孽皇帝的皇位固若金汤,几乎无可撼动。 京师百姓盛传皇帝乃是真武大帝转世,民心所向。 孙忠忽然抬起头来说道:“坏了!” “父亲为何突然如此说?”孙继宗眉头紧皱,探着身子问道。 孙忠面色惊骇的说道:“那指挥使岳谦是于谦的人啊,他做正使出使瓦剌,皇上危矣!” 孙继宗不明所以的说道:“可是那指挥使季铎,是我们的人啊,还去给皇上送过衣物。” 孙忠猛地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他越走越急说道:“你们没发现,那庶孽的身边一直有十二骑,除了卢忠之外,剩余十一骑面甲遮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虽然陛下身边依旧是十一骑,但是这十一骑,到底是不是原来的人了,我们不清楚啊。” “要糟!” 孙继宗认真的思考了半天说道:“父亲多虑了,皇上乃是天下正主,历十四载,哪个丘八敢对皇上动手?父亲多虑。” 孙忠的脚步慢慢的缓慢了下来,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坐下,他观陛下所作所为,确实是如同孙继宗所说,陛下多少还是有亲亲之谊,比如去给太后献了礼物,比如派出使者和瓦剌人和谈,接回北狩的朱祁镇。 那可是大哥啊! 孙继宗思前想后,面色终于放松了一下,摇头叹气的说道:“瓦剌人会放了皇上吗?那可是皇帝啊,即便是供养着,那也是也先那奴酋的功勋啊,他就是供养着,也代表着他战胜过大明。” “讨论岳谦还是十一骑这些子虚乌有之事,还不如讨论下…皇上能不能回来才是。” 孙忠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说的也是,瓦剌放不放人,还两说呢。” “但是太后这个态度是要不得的!” “削太上皇帝号,一言不发!废太子依旧一言不发!眼看着皇帝的皇位越来越稳固,却是什么都说,什么都不做。” “不行,必须要让太后,改变她的态度!” 第162章 我就是酷吏! “现在太后被那个庶孽皇帝表面的谦恭,蒙蔽了双眼,要知道!当初皇帝还是郕王的时候,也是足够的谦恭!”孙继宗愤怒至极的说道。 父亲的年龄有些大了,这些年做事变得心软了起来,甚至有些敦厚谦和了。 孙显宗也是叹息的说道:“可是廷议之时,我们也不在,现在那些个朝臣们,都不敢擅动,一旦庶孽皇帝的官邸营建好了,那群人,和我们沟通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客厅再次陷入了沉默当中,这个庶孽皇帝借着瓦剌南下,做了太多的事儿,而且难以招架,现在京畿清田收地,农庄法眼看着人越来越多,这样下去,他们还有什么人依仗呢? 孙忠忧心忡忡的看着天边,叹息的说道:“必须要让太后千岁,感觉到痛。” “否则太后这个样子,我们也很难做。” 父子三人终于确定了,要让太后改变想法的方略。 可是这个方略,该怎么进行呢? “要不然襄王朱瞻墡上书太后,劝劝太后?”孙继宗提出了一个方案。 孙显宗嘴角抽搐了一下,自己这大哥,净出馊主意。 他摇头的说道:“庶孽皇帝,那也是先帝的血脉,你让朱瞻墡上书劝太后,那不是提醒太后,不要和庶孽皇帝闹得那么难看吗?” 孙继宗这才一拍脑门,恍然大悟。 无论如何算,眼下的庶孽皇帝,还得喊一声太后母亲,稽王妃也是庶孽皇帝的皇嫂,稽王世子朱见深也是皇帝的侄子,这大位还在先帝朱瞻基的血脉之中。 这要是朱瞻墡当了皇帝,那才是太后,最不能看到的事! “那怎么办呢?”孙继宗挠了挠头,颇为无奈的问道。 现在的皇帝,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而且侵略如火,大权在握。 “稽王府那些孩子。”庶子孙续宗忽然开口说道。 孙忠并没有同意,但是,他更没有不同意。 他反而看着窗外说道:“难哟,太上皇在迤北,我们这算是费劲了心思,机关算尽,为太上皇尽忠了。” 孙忠真的为太上皇尽忠吗? 孙续宗要对付稽王府的那些孩子,孙忠居然问都不问一句。 而此时的慈宁宫里,孙太后拿着那方古砚,看着那新字,看了许久,最终还是让人收了起来。 “资治通鉴今天该讲哪里了?”孙太后面色稍微松了口气。 至少这庶孽皇帝为了北伐大事,并没有撕破脸皮,虽然看起来不恭敬,但是做事并没有狷狂到离谱的地步。 至少从太宗文皇帝开始,历朝历代,都没收到过于谦的贺寿礼,她却是收到了,哪怕她知道那是皇帝准备的。 但是那是于谦送的。 一个女经官俯首说道:“今天讲唐纪二十二,圣历元年,那年过年,是冬至日、子月朔、甲子日为同一天,所以改元圣历元年。” “那就讲。”孙太后坐稳当了身子说道。 女经官打开了资治通鉴,娓娓道来的说道:“圣历元年二月乙未日,则天皇后的两个侄子,武承嗣、武三思,谋求立太子,他们多次差人到宫里说,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 “则天皇后,颇为犹豫,毕竟只是侄子,而不是儿子。” 武则天从帮助夫君处理政务,再到临朝称制,最后终于坐上了皇帝,可是晚年的武则天,也面临着皇位传承的问题,眼看着身体越来越差,立储之事变成了燃眉之急。 而武承嗣、武三思两个侄子起了心思。 “则天皇后就召来了宰相狄仁杰询问,狄仁杰说:唐太宗文皇帝陛下,栉风沐雨,亲冒锋镝,以定天下,传给子孙。唐高宗孝皇帝,以二子托付给陛下。” “狄仁杰又说:陛下今欲将大位,移之他族,就一点不在乎天意吗?” “姑姑、侄子和母子之间,谁又更加亲密呢?陛下立了儿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若是立了侄之,则未闻侄为天子,而祔姑于庙者也。” 女经官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孙太后好生理解了下这段对话。 女经官并没有太多的解释,这只是资治通鉴里的一段话。 孙太后闭目思忖了许久,她缓缓睁开眼说道:“继续讲。” 到底是儿子重要还是侄子重要呢? 这个问题,狄仁杰给出了答案,武则天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不立武家人为皇嗣。 女经官继续娓娓道来的说道:“则天皇后和唐高宗的儿子李显,当时还是庐陵王,狄仁杰就劝则天皇后,把李显接回来在自己身边,则天皇后颇为犹豫。” “那天晚上,则天皇后,梦到了一只大鹦鹉折断了翅膀,就找狄仁杰解梦,狄仁杰说,这两只翅膀就是陛下的两个儿子啊,若是起用,则两翼振矣。” “孙万荣之围幽州也,移檄朝廷……” 女经官继续讲着资治通鉴,孙太后却开口打断了女经官的讲经,颇为疑惑的说道:“则天皇后立太子这事儿,后续呢?怎么讲到幽州之围去了呢?” 女经官不明所以的说道:“司马光就这么写的啊。” “这措大写起来,还不是一蹴而就,连绵不绝,非要断断续续!” “挑立太子的事讲讲,再回过头讲幽州之围。” “臣领命。”女经官稍微找了找说道:“三月九日,庐陵王在房县生了病,则天皇后下旨,让庐陵王李显回洛阳养病,二十八日,庐陵王抵达神都,拜见了则天皇后。” “九月份的时候,李显逊位庐陵王,复皇嗣,则天皇后准许,立李显为太子。” 孙太后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武则天不仅临朝称制,甚至还登基称帝了,最后立太子的时候,依旧立了儿子。 其实道理很简答,将军有儿子,元帅也有儿子,侄子也有母亲。 亲亲之谊,四个字,是非曲直,并不难以论说。 儿子哪怕是庶出的,那也喊自己一声母亲,侄子则不是。 “稽王世子现在如何了?”孙太后没有让女官讲下去,反而问到了另外一件事。 一个宦官低声说道:“回太后,稽王府修缮好了,稽王妃和稽王世子已经移居了,兴安大珰忙前忙后,挑选了不少人,还给了校尉一百,专门护卫王府。” “你告诉兴安,万万不能出了什么差错。” 宦官俯首说道:“臣领命。” 兴安对稽王府是很看重,给了一百校尉,还派了奢员和宦官,一来是监视,二来是为了安全。 现在稽王府那些孩子,尤其是世子朱见深,是陛下手上拿捏太后的一张牌。 稽王府住着稽王朱祁镇几个孩子? 一共四个。 朱见深三岁,朱见潾两岁,朱见湜十个月,朱见淳三个月。 这四个孩子,现在年纪幼小,最大的朱见深也只有三岁罢了,朱祁钰把他们都放在了稽王府里,的确是监视,何尝不是保护呢? 兴安正在王恭厂视察火药厂库之事,陛下叮嘱过的事,兴安是不会忘记的,他还和石景厂的会办徐四七,就燋炭炉和景泰钢炉交流了一番,防止陛下问起来,他一问三不知,岂不是尴尬? 作为陛下的大珰,不能说全知全能,哪也得面面俱到。 王恭厂的进度很好,他的脸上带上了笑容。 兴安刚走出王恭厂,就看到了一个宦官没命要死的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说道:“稽王府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兴安眉头紧皱的问道。 宦官气喘吁吁的说道:“老祖宗派去的…派去的奢员,被毒死了!” “奢员毒死了。”兴安本来乐呵呵的脸色,瞬间变得凶狠了起来,问道:“奢员厚葬,立刻封锁整个稽王府,务必抓到真凶!” 朝堂就像现在的王恭厂一样,一点火星,砰的点着了! 陛下登基以来,一直不愿意看到的党争。 陛下为何进宫进献贺礼?就是不愿意将孙太后逼到对立面去,结党,和陛下开始针锋相对! 这样对于陛下的新政、对于陛下的北伐大业,都是一个极大的危害。 陛下宁愿自己受点委屈,也要将瓦剌人挫骨扬灰,现在这稽王府刚移府,就出了这档子事! 幸好兴安提前做了布置,否则但凡是毒死了一个稽王府的孩子,他兴安都无法向陛下交待,无法向大明交待。 宦官气终于喘匀了一些说道:“已经抓到了,绑的极为扎实,嘴里塞了袜子,是不可能咬舌自尽的。” 兴安对稽王府非常重视,他的布置起了作用,虽然还是有了下毒的事儿。 之前兴安奏禀陛下,清理太常寺一批吃空饷的庖厨,的确是把庖厨给得罪了。 兴安匆匆的赶到了稽王府,卢忠已经赶到了稽王府,就在稽王府的院子里,开始了审讯。 卢忠用的审讯法子,是一种酷刑,名叫水刑。 他将这三个人犯绑在了条凳上,一个人举着脚,头上脚下,再拿方巾将人犯的脸盖上,然后把水倒在上面,受刑者就会处于可持续性窒息的状态。 根据卢忠过往的经验,此法门之下,八成的人都会直接了当的接待。 兴安有次好奇的问,那剩下两成怎么办? 卢忠说,剩下两成都被吓死了。 卢忠必须把这个案子,用最快的速度,当着稽王府的王妃和侧妃面儿,把这件事给办妥了。 “酷吏!酷吏!唔唔唔…”三个人犯立刻陷入了可持续窒息的状态。 卢忠全程冷这个脸,开口说道:“停,拿了毛巾。” “酷吏!你不得好死!眼下施于我水刑,将来你必将死于水刑!”一个人犯虽然奄奄一息,但还是愤怒的吼道。 “我就是酷吏!” “陛下要淹死我,还是乱刀砍死,或者是送到太医院剐了,那也是陛下的决定,那你呢,还是不肯交待吗?”卢忠再次举起了手。 水刑的威力有多大? 就这几个呼吸之间,这三个人犯屎尿齐出,整个人软绵绵的如同煮熟的面条一样,瘫软在条凳上,脸色苍白,双眼空洞。 这要再来一次,那这三个人犯,必然有人受不住,要死了。 钱氏掩着面,一阵阵的恶心,但是稽王北狩,稽王府她得当家,为母则刚,她只能忍着不适硬撑着。 “我交待。”一个庖厨看到了兴安举起的手,哀嚎一声,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 第163章 七尺终当以死报君 庖丁就在条登上绑着奄奄一息的交代着,都察院来了一个右都御史,名叫王文。 王文何许人也? 自然不是那个已经被大明皇帝剥皮揎草的奸细宦官王文了,而是右都御史王文。 大明的都察院设有左右两都御史,虽然表面是平级,都是正二品,但是以左为尊,此时左都御史,总宪之位高悬,王文掌管都察院事。 陈镒跑去张秋和徐有贞组队去了,王文就成了都察院的话事人。 王文和于谦有旧,不是旧怨,而是同病相怜… 他们都是属于那种不乐意给皇帝、太后献寿礼的人,所以永乐年间中了进士,然后一直在地方巡按。 和于谦一样,都是那种梗着脖子要做事的人。 朱祁钰申斥都察院,王文以刚正之名,逐渐在都察院里,变成了扛鼎之人。 大理寺卿霍瑄和顺天府丞夏衡,也赶到了稽王府内。 都察院、大理寺、锦衣卫、顺天府衙、刑部在短短几刻的时间内,就赶到了稽王府。 卢忠的办案手段,雷厉风行,三个庖厨见一个人说了,另外两个人也开始交待。 不过卢忠并没有立刻写供词。 而是让刑部和顺天府带走一个人犯,都察院和大理寺带走一个人犯,他自己一个人犯,分开审理,再将三分供词比对之后,立刻拿人。 很快,三分供状就摆在了所有人的案头。 “这个名叫王亮的人,是谁的家人?王亮指派了这三个庖厨,带药进了稽王府。”王文皱着眉头问道。 案件非常清楚,是一个王亮的人指派。 卢忠在案犯交待的时候,就已经去拿人了,这人可不是那些丐籍的乞丐,或者无籍的盗寇,乃是有根有底。 卢忠的缇骑很快就回来了,不过带回来的却是一具尸体,已经悬挂房梁一个多时辰了,也就是说庖厨下毒之时,这王亮已经被悬梁自尽了。 案子,到这里就断了。 稽王妃钱氏看着那王亮尸体的面目,面色变了几次,最终说道:“本宫能看看这案卷吗?” 王文将手中的罪状和案犯的户籍,交给了稽王妃。 王亮何许人也,他们不清楚,钱氏却是一清二楚。 “惊扰王妃,臣等必然尽心竭力,将此事督办周全,他死了,没关系,他的家人还活着。”卢忠看到王亮尸体的时候,嘴角抽搐。 这王亮以为这一死,就能一了百了吗? 大明的锦衣卫,大明的北镇抚司,是连死了的人,也要剁脑袋的! 前面钦天监监正彭德清死狱中,那也要给他把脑袋摘了的! 酷吏是什么? 就是你死了不要紧,总会把你家里里里外外,翻得干干净净,连你青楼里养的小女人,都不会放过。 这指示庖厨的人死了,没关系,卢忠最为陛下手中那把金刀,会让所有人都看看,他的办案能力。 钱氏面色阴晴不定,深吸了口气说道:“卢指挥辛苦,请奏禀陛下,本宫欲往慈宁宫求见太后,还请陛下恩准。” 兴安立刻差遣了一个小宦官,跑去请示在讲武堂上课的陛下。 没多久,小宦官就回来高声说道:“陛下说:准。” “诸位都散了,皆等陛下圣裁便是。”钱氏在坐上轿撵的时候,开口说道,她坐直了身子,放下了轿撵的门帘,向着皇宫而去。 兴安和卢忠带着人清理着稽王府院子内的乱七八糟的一干人等,该收押的收押,该斩首的,等待增补后斩首,该流放的,也该安排地方了。 这次琼州是不行了,奴儿干都司黑龙江入海口的永宁寺,就不错。 钱氏忧心忡忡的来到了宫里。 孙太后看着左右宫人,这都是皇帝的人,稽王府发生的事儿,她已经清楚了。 “你们都下去,我跟稽王妃有话要说。”孙太后挥了挥手,众宫宦应声离开。 这就是孙太后至今不跟朱祁钰翻脸的原因,虽然庶孽皇帝看的极严,颇有防备。 但是她毕竟是太后之尊,想干什么都可以,只要不跟皇帝作对就行。 钱氏事无巨细的将事情禀报给了孙太后。 孙太后面色数变,听到孩子们没事,是奢员死了,才松了口气。 钱氏略微有些心生不宁,心不在焉的说道:“那奢员已经送去顺天府衙,待仵作验尸之后,便会厚葬,家人也会得以抚恤。” “左右不过是个宦官罢了。”孙太后不甚在意,一个宦官而已,爪牙罢了。 钱氏犹豫再三,才猛地抬起头说道:“太后,为何要害我稽王府众孩儿!” 孙太后目瞪口呆的看着钱氏,不敢置信的指了指自己。 她猛地拍桌而起,盛怒至极的说道:“大胆!简直是胡言乱语!本宫为何要害你稽王府孩儿!” 钱氏被这训斥吓到了,但还是愤怒的说道:“那名作王亮之人,卢忠、兴安、王文、夏衡、薛瑄他们不知道。” “锦衣卫、东厂、都察院、顺天府、刑部、大理寺,不晓得那是谁的家人,但是儿媳一清二楚!” “这王亮是王振的宫外养子走狗!乃是由会昌伯府举荐的!” 钱氏的记忆很好,她掌管中宫的时候,是知道王振,有多少徒子徒孙的,宫里的宫外的,她都清楚,也曾见过几个人。 这王亮别人不清楚根脚,钱氏一清二楚。 “胡说八道!”孙太后一甩手,愤怒的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会昌伯孙忠怎么会加害稽王府众多孩儿!”孙太后依旧不敢置信。 但是一向恭顺有理的钱氏,只知道哭哭啼啼的钱氏,这么大胆的直面质疑,想来是确信了,才会开口。 “母亲,你可敢将会昌伯宣来,当面对质!”钱氏也是气急,站了起来,她面目有些狰狞的继续说道:“若是儿媳诬陷母亲,自然不孝,回府之后,自然会给母亲一个交待!” “但若是会昌伯真的做下来此事,又当如何!” “疯了!你疯了!”孙太后高声呼和道:“来人,请稽王妃回府!” 宫外的宦官们听到了争吵,但还是走进了宫里。 钱氏面色变了数变,还是俯首说道:“臣妾告退。” 钱氏一甩袖子走了。 孙太后却是面色变了数变之后,高声说道:“来人,去问问陛下,本宫要见自己的父亲,看陛下答应不答应!” 一个宦官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俯首说道:“臣领命。” 宦官匆匆的跑向了讲武堂。 此时的讲武堂内,朱祁钰已经下了课。 掌令官们今天上的是如何以群众为基础,开展工作,比如寻找流匪的老巢,比如组织耕种强收,比如战区坚壁清野、如何有序撤回城内等等。 朱祁钰坐在了主楼二楼的长桌之前。 于谦、王直、金濂、石璞、王文等一众朝臣坐在了左侧,石亨、卢忠、刘安、孙镗、范广、杨俊等一众武将坐在了右侧。 兴安带着李永昌立侍左右。 朱祁钰面沉如水,一言不发,整个二楼安静到了极点。 朝臣们听闻了今天的事儿,就不约而同的来到了讲武堂,稽王府下毒之事,非比寻常,他们必须最快的知道陛下的打算,然后才能做事。 这毒到底是谁下的? 陛下已经迫不及待的对孤儿寡母们下手了吗? 陛下的剑到底要指向哪里,是文臣武将宦官们都在犯嘀咕的事儿。 一个宦官匆匆的走了进来,看着文武两列,缇骑、宦官,心惊胆战,这是要干嘛? 这里集中了朝堂上所有实权人物和武官! 宦官俯首说道:“陛下,太后要召见会昌伯。” “准。”朱祁钰点头说道。 孙太后要见父亲,这是天伦,朱祁钰作为皇帝,的确可以限制,但是那么做,只会消耗自己的名望罢了。 他的名望是要用去北伐、要用去开海的,是要去抑制土地兼并的,是要干大事的,用在这种事上,太浪费了。 “朕是不愿意党争的。”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自古党争稍起,就是朝堂乌烟瘴气,朝令夕改,民不知法,法不束民。” “往前数一数,历朝历代,党争二字,都是让朝堂礼乐崩坏,进而国家陷入危亡之中。” “北宋的时候,围绕着宋太祖皇帝的革故鼎新,围绕着宋太宗皇帝的祖宗之法,北宋的党争,从头到尾,都没停过。” 北宋的朝政是怎么彻底败坏的? 赵大说要革故鼎新,无万世之法。 赵二说要遵祖宗之法,朝廷礼制,不可擅动。 每一个北宋皇帝亲政就会革故鼎新,每个太后临朝称制,就会尊祖宗之法,全面消除新法。 最后北宋的朝廷,搞的乌烟瘴气。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只想北伐。” “给大明亿兆百姓一个交待,给大明臣工一个交待,给大明列祖列宗一个交待。” “朕给太后送礼,还把于少保一起拉上,就是不想党争,就是想着把瓦剌人给灭了。” 朱祁钰是非常认真的说这件事。 他是皇帝,他要是带着头搞党争,京营大权在握,缇骑在手,就是费点劲儿而已。 印把子、枪杆子、钱袋子都在朱祁钰手里握着。 只不过现在是一锅夹生饭,饭还没熟透呢。 朱祁镇还活着呢! 于谦当然知道朱祁钰的决心有多大。 皇帝除了上朝,就在讲武堂待着,明明对兵事没什么天赋,还天天兵棋推演找虐,陛下要领兵指挥打仗吗? 陛下只是不想被蒙蔽。 的确是有点像穷兵黩武的亡国之君。 陛下做的一切,是为了北伐大业,朝堂安稳点,所有人力往一处使。 这宣府之战搞得就很好,大明通力合作,瓦剌人送了七千伤亡,狼狈逃窜。 大明只要万夫一力,自然是天下无敌! 朱祁钰十分认真的说道:“诸公,朕施政以来,全仰诸公通力合作,守住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守住了大明的颜面,希望诸公与朕,同心同德!” 朱祁钰没有辩解稽王府投毒一事,虽然朝臣们多多少少都会有猜测,甚至他们有的人还在等着陛下的剑指过去。 但他是皇帝,他为何要辩解呢? 他就是再辩出花儿来,信的人,还是会信! 在场所有的人,能坐在这儿的,都是自己来的,朱祁钰并没有叫他们过来。 他们或被迫或自愿,上的他这条船,自愿的也好,被迫的也罢,都是船上的人。 忠诚皇帝的有,忠诚大明的也有,为了自己身家性命的也有,但是大家现在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废朱祁镇为正统帝!立朱祁钰为景泰帝!削太上皇帝号!废朱见深太子位!大家都在一条船上了。 朱祁钰作为掌舵人,要保证这艘船不会翻船。 “七尺终当以死报君!臣等领旨!”于谦深吸了口气,面色凝重的说道。 自古危亡之事,莫过于: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四者旦夕之势,而存亡之判也。 “陛下,会昌伯似乎是和太后吵了起来。”一个宦官又匆匆的跑了进来。 朱祁钰和朝臣们愣住了。 这是什么拳法? 打的朱祁钰有点懵… 第164章 明正典刑,再斩一遍 朱祁钰自登基以来,主要大敌就是瓦剌,虽然也先有点急功近利,但是做法还说得过去,算不上蠢笨之人。 但是内斗这件事,朱祁钰一直在避免,既然避无可避,朱祁钰打算应战了,对方主帅和对方头号悍将,却是吵了起来。 天底下还有这等事儿? “兴安,你去看看怎么回事。”朱祁钰一时间还没转过弯来,还是探明情况再说。 而此时的慈宁宫里,孙太后已经出离的愤怒了! “父亲!” 孙太后厉声说道:“稽王府的诸多孩童是我的孙子,那不是你的曾外孙吗!你居然对他们下此毒手!” “若非皇帝派了奢员,查出了毒来,你是打算毒死稽王府上上下下吗!” 孙忠嘴角不断的抽搐着,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暴露的。 在他的估计下,只要稽王府出了事,那必然是朝野震动,太后这里必然识破皇帝那副伪善的面孔! 只要开始了党祸,即便是查明了真相,也无济于事了。党争这东西一开个头,哪还有结束的时候吗? 但是稽王府只死了个宦官奢员。 孙太后传孙忠入宫的时候,他还在想,如何劝说孙太后下定决心,应该如何分化朝堂上朱祁钰手下的文臣、武将。 于谦、王文爱名,石亨贪权,这都是可以攻讦的点儿,只要摆开阵势,玩阴谋诡计,孙忠相信,这些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入了宫,就是被申斥,这件事居然暴露了。 “臣愚钝,不懂太后在说什么。”孙忠却是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做这等事。 这要是承认了,那会昌伯府即便是不落个满门抄斩,那也是全家流放了。 奴儿干都司黑龙江尽头的那座永宁寺,就是他们的归宿。 孙太后猛地站了起来,用力的将茶杯摔到了地上,愤怒的说道:“还愚钝!” “要不要让缇骑现在就去你家里!尽数缉拿!他们扛得住北镇抚司的五毒之刑吗!一个水刑几个呼吸之间,就撂的一干二净!” “你还愚钝!” 孙太后在看到孙忠的第一眼之时,就知道了,就事儿,就是自己这个父亲做的。 不是钱氏不孝,是她爹对她的孙子们下的手! 因为孙忠满脸都是得逞后,狡黠的笑容。 知父莫如子。 这么些年了,孙太后太了解孙忠的德行了。 孙太后站起来,愤怒到了极点的说道:“父亲,无论如何,本宫问你,你斗的过皇帝吗?!” “皇帝连皇宫都不住,在防着什么?” “皇帝住的那泰安宫,固若金汤,滴水不漏,你安排的人,进去过吗?施政以来,皇帝的哪个手段,是借着阴谋诡计去做的?!” “你斗不过的!” 孙太后将话讲的明明白白,瓦剌人已经退了,她在朱祁钰削太上皇帝号的时候,没想过吗?斗倒朱祁钰,扶持朱见深当皇帝吗? 毕竟那庶孽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她想过,但是她已经清楚的意识到了,根本斗不过! 皇帝登基之后,所有的都是阳谋,桩桩件件,都是阳谋,走的是大道,阴谋诡计在皇帝面前,根本没用。 除非能把皇帝给杀了,可是瓦剌人几万大军,都杀不掉皇帝。 “你以为你那些个交通手段,就能笼络朝臣武勋了吗?你没看皇帝一直在等宣府大捷,不到宫里送寿礼!” “陛下不动,谁敢进宫看我这个老太婆!是信国公府那个曾孙吗?你那个孙女婿吗?” 孙太后又将手中的拂尘给扔在了地上,她歇斯里地的咆哮道:“你疯了吗?你是要带着我们孙家!带着本宫!带着稽王府!带着那四个孩子!一起去死吗?!” 皇帝什么实力?孙家又什么实力? 凭借着孙家跟皇帝斗,脑袋长了几颗? 这庶孽皇帝现在愿意维持这表面的平和,不把事情做绝,是为了北伐大计,是为了给大明洗刷耻辱! “臣惶恐!”孙忠颤颤巍巍的跪下,俯首帖耳,颤抖不已。 “你跟那个瓦剌奴酋也先一样,掂量不出自己几斤几两来,非要到宣府碰一碰,愿意试,就试试。”孙太后终于生完了气,她只觉得阵阵血气翻涌,眼前一片雪白。 她喘了好久的气,才坐直了身子,依旧是愤怒不已的说道:“蠢!愚不可及。” 这事儿真的蠢吗? 若非那个王亮被钱氏发现了,太后肯定会把矛头指向庶孽皇帝,因为庶孽皇帝斩草除根的动机,再明显不过了。 到时候太后将旗子拉起来,未必,不可以斗一斗。 孙忠总是觉得自己的女儿,太过于软弱了。 现在的庶孽皇帝实力没那么强,对于京营的掌控也没有悉数掌管,京营也是可以分而化之。 孙忠还是以为事情可成,不过是因为这件事儿,不知怎么被发现了。 孙太后看着孙忠的样子,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相比较而言,孙太后是清醒的。 现在皇帝不把事情做绝,是为了让朝中那些正统朝的勋臣、外戚、官员们,都有个体面。 毕竟大家都是做了十四年正统年间的官儿,天下的官员,都是正统年间出仕升迁。 有个孙太后和稽王府的这俩牌坊,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不是大家不忠诚,是稽王在迤北,臣等无法效忠。 目的,是万夫一力,共灭瓦剌。 孙太后已经无力生气了,她重重的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说道:“父亲,你以为分化京营那么容易的吗?” “现在皇帝每日去京营,几乎所有的军士们都认识皇帝,讲武堂里,皇帝每日待在那里,武勋谁不知道他们效忠的是谁?” “父亲,你不要那么糊涂,我们在朝堂哪有什么根基?那都是大明的臣工,那都是大明的勋臣,皇帝就是大明,大明就是皇帝啊,父亲!” 孙忠忽然抬起头,眼中露出了骇人的目光,非常平静的说道:“那要是上皇回京呢!” “休得胡说!”孙太后面色剧变,低声训斥。 孙忠长长的松了口气,俯首说道:“臣知道了。” “事情办得可会留下把柄,被人追查到会昌伯府?”孙太后再次问道。 孙忠再次俯首说道:“还请太后放心。” “前几日听到续宗提到了一嘴,臣回去问问,就扭送北镇抚司。” 孙太后深吸了口气,闭目良久才睁开眼说道:“以后莫要做这等事儿了,还有让…续宗写封遗书自杀,你带着遗书和尸体,去讲武堂向皇帝请罪。” “太后!” 孙忠再次抬起了头,目光惊骇,孙续宗是家中幼子,才不到十八,虽然是庶出,但那也是孩子啊。 到底是侄子亲,还是儿子、孙子亲呢? 那当然是儿子、孙子亲了! 现在的局势是,这件事不给陛下一个交待,她稽王府那四个孙子,一个都保不住了。 孙太后厉声说道:“你不要心存侥幸,卢忠是皇帝的一把金刀!” “上次查办刘玉、韩陵之事,你忘记了吗?” “三天!大海捞针一样,还是把首恶抓住了。” “何其雷厉风行。” “若是不想孙家全家蒙难,你这事儿要办的快些,说不定日落时分,就追查到了会昌伯府,到那时,本宫也保不了你!” “续宗,左右不过是个庶子,你还舍不得了?!” “臣领旨。”孙忠重重的磕了个头,颤巍巍的准备离开。 孙忠以为这件事不过是死了个奢员罢了,难道拿自己的儿子去抵命? 那是个宦官奢员罢了! 但是孙太后居然让孩子抵罪,将这件事一了百了。 至于他真的在乎孙续宗的死活吗?其实更在乎面子罢了。 孙太后开口说道:“不要有下次。” 孙忠再次说道:“臣遵旨。” 兴安到了慈庆宫,稍微试探了下口风,然后回到了讲武堂。 朱祁钰也是见缝插针,既然人到齐了,就当做文华殿,稍微商议了一下朝政。 比如杨洪回京之事。 杨洪回京是带着宣府之战,大获全胜的功劳回来的,朱祁钰也说过了,要亲自设下经筵,贺杨洪宣府之战凯旋。 王文看着诸臣议论,开口说道:“臣以为陛下多虑了。” “昌平侯杨洪不是那个讲排场的人,京官出京之类的事,臣以为反而让昌平侯,有些无所适从。” “若是真的贺宣府之战凯旋,不如就直接在这讲武堂内,若是昌平侯看到了讲武堂欣欣向荣的景象。” “昌平侯才会放下心中所有的忧虑。” 王文和宁阳侯陈懋,在宁夏合作多年,陈懋最担心的是什么? 大明武将,黄青不接,陈懋七十多岁了,杨洪七十多岁了,张辅七十多岁了,这么大年纪了,还在为国征战。 是他们自己放不下,何尝不是一种无奈?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一番,点头说道:“有理。” 都察院在经过了一道圣旨申斥,养蛊养出来的这个王文,这右都御史,着实不错。 王文擅长什么?擅长赈济。 王文在夺门之变后,下场如何? 王文和于谦一道,被朱祁镇怨杀了,家人被戍边去了。 于谦和王文算是黄泉路上,会不会回头看一眼大明呢? 兴安回到了讲武堂,小声耳语了几句,朱祁钰点头说道:“诸位,下午的时候,我们会看一场戏。” “不过这戏好不好看,朕也不清楚了。” 朱祁钰这才明白了,到底谁对稽王府动的手。 完完全全的搬起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即便教唆之人,不被认了出来,孙忠就能激怒太后了吗? 孙太后只会当做是,皇帝在展示力量,在提醒太后,稽王府的孩子们,都是人质。 大家都体体面面的,把大明这艘船开下去。 毕竟死的只是一个奢员罢了。 “杀人者死,奢员也是人,虽然那个经纪王亮死了,但是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才能涨涨记性!” 这都是一群虫豸! 留着他们,早晚有一天,会把米吃贵! 他们的阴谋诡计,在绝对实力面前,简直就是笑话。 朱祁钰看着窗外,孙忠的动作非常利索,不到傍晚的时候,就拉着一辆车,来到了讲武堂的主楼,俯首帖耳,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 “臣家门不孝,出了这么个孽障,惊扰了稽王府,请陛下责罚。” 朱祁钰冷眼旁观这一切,诸多朝臣军将,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和孙忠多说一句话。 直到这个时候,孙忠才意识到孙太后的话。 句句都是真的。 一旦真的做成了,孙忠将面临什么? 都察院、兵部、户部、吏部、锦衣卫、司礼监、京营诸将,这些都在陛下的手中。 这个实力,如果在朱祁镇没有回来的时候,再动弹,怕是连累整个孙家。 现在孙太后,同样是陛下手中的一张牌,安稳天下朝臣的牌,如果真的惹怒了皇帝,那后果不堪设想。 孙忠手中的太后牌,却是陛下手中的一张牌,陛下已经满手牌了。 朱祁钰一脸冷漠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孙忠,对着卢忠说道:“那车上的尸体,是孙续宗,卢忠,你去,将人犯收押,一应证据做好,禀大理寺,送朕朱批,然后把人再斩一遍。” 卢忠愣愣的问道:“陛下…再斩一遍?” 朱祁钰点头说道:“他是案犯,自然要明正典刑。人都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了吗?想的到挺美,杀人者死,奢员不是人吗?” “既然已经死了,就办个特快加急,弄点冰块,别臭了。” 卢忠俯首领命而去,兴安则是目光流转不定,他注意到了陛下的话,奢员也是人。 第165章 勋章…又见勋章! 朱祁钰不能保证其他的公平,他只能保证杀人者死的公平。 早在一千多年前,刘邦就和三秦的老秦人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朱祁钰连后面两条都做不到,他只能做到杀人者死,这一最基本的公平。 甚至连杀人者死,他都做不到,因为孙继宗,是自杀的。 卢忠带着人将孙继宗验明正身后,将尸体收押,办了特快加急,斩首在了菜市口。 朝臣们冷漠的看着这一切,并没有人上奏,因为这件事涉及到了皇权更替,稽王府存续。 孙忠嘴角抽搐的收敛了孩子的尸体,这个当今陛下对待敌人,真的是毫不留情。 他拖着尸首一步步的回到了家中,还没走到家里,就体力不支,歪歪斜斜的倒在了路边。 丧子之痛,再加上岁数大了,差点直接命丧黄泉,但还是捱了过去。 孙继宗被草草安葬,被斩首的人是不允许设灵堂,更不允许大葬。 朱祁钰伸了个懒腰,对着兴安问道:“太后那边反应如何?” “还好。”兴安低声说道:“也没发脾气,知道陛下又斩了一遍,太后叹了口气。” “倒是稽王妃那边又是哭了一小会儿,稽王妃托臣给陛下稍话,说谢陛下圣恩。” 朱祁钰点了点头:“稽王妃和太后闹的很不好看,算是摘清了。” 兴安并没有回话,这不是他这个臣子应说的事,但是钱氏在宫中和孙太后吵那一架,其实是吵给陛下看的。 稽王府已经搬离了皇宫,现在住在了稽王府内。 如果稽王府依旧依仗着太后,不和太后切割的话,那陛下这里万一觉得稽王府怀有异心,甚至对大位依旧有想法,那陛下是要斩草除根了。 稽王北狩了,钱氏是稽王妃,稽王府上上下下,都要靠钱氏打理。 钱氏还算明事理,至少知道谁能赢。 “昌平侯走到哪里了?”朱祁钰问起了杨洪的事儿,他处理一下宣府之事,就会回京来,做他讲武堂的祭酒。 兴安笑着说道:“现在已经到德胜门了,再过会儿就到讲武堂了。” “武清侯对杨洪回来是个什么态度?”朱祁钰低声问道。 眼下只有兴安在身边,兴安这个人知道分寸,有的话能说,有的话,不能说。 兴安俯首说道:“武清侯没什么态度,甚至有点轻松,石总兵每天都在兵推棋盘,在反复的斟酌自宣府来的军报谍情,推敲如何灭了瓦剌。” “对于石总兵而言,灭瓦剌是更重要一些。” 军人,沉迷于建功立业,这是干正事。 朱祁钰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石亨就这么个状态下去,真的挂帅灭掉了瓦剌,朱祁钰可以封他国公,张辅封国公是因为两次平定安南。 若是石亨能把瓦剌人扫庭犁穴,朱祁钰是不会小气的。 “走,叫上武清侯,去迎一迎昌平侯。”朱祁钰站了起来,正了正衣冠。 石亨被叫了出来,紧随其后:“陛下真是龙行虎步,走出了一个虎虎生威!” 这刚见面就一句马屁。 “行了,昌平侯回来了,若是觉得讲武堂烦闷,兵部坐班拘谨,就回大营待着也行。”朱祁钰以为石亨不想在讲武堂待着呢。 石亨笑呵呵的说道:“兵部坐班是挺拘谨的,倒是讲武堂有趣。” “讲武堂纸上谈兵终觉浅,石总兵两头跑不嫌累?”朱祁钰还以为石亨会反感讲武堂这种有点纸上谈兵的地方。 兵家之要,在于出奇,不可测识,始能取胜。 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这是兵家的傲气,也是兵法的运用。 兵家有兵家的傲气,在于出其不意,战场千变万化,讲究的就是随机应变方能取胜,兵法的运用不是枯燥的使用兵法。 兵法的常态应该是运用之时,得心应手。 这个年代还有兵家吗? 这两句话是岳武穆岳飞说的,也是诸多将领的座右铭,时刻谨记在心。 讲武堂不就是兵家布道之地吗? 儒家独大不假,但是儒家不能灭敌。 儒家的道理,有的有道理,有的则不完全有道理,就需要用到道家的道理,法家的道理,墨家的道理,和农家的道理。 比如和瓦剌人讲儒家的道理,能讲得通吗? 那就得讲兵家的道理。 讲武堂是军官学校不假,但是归根到底,还是个纸上谈兵的地方。 石亨这种战阵历练出的强将,对待这种地方,心里应当是不屑的。 石亨颇为认真的说道:“陛下也是泰安宫、讲武堂两头跑,每天还要去大营巡视,陛下更辛苦。” “至于陛下所说纸上谈兵,臣以为不妥,此处甚好啊,臣说不上来什么好,也没于少保那么多的词儿,但是在这儿呆着,就是高兴。” “等到哪天像杨总兵那样,打仗打不动的时候,就在这地方,教教弟子学员,也挺好的,还能跟他们吹,老…我当年多么厉害!” 石亨自然不能在君前失仪,所以临时把糙话,给憋了回去。 石亨活的很真实,他虽然爱拍马屁,但是他也有自己的追求,比如朱祁钰给他的那个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梦。 “昌平侯来了。”石亨定睛一看,杨洪在讲武堂前下了马。 杨洪穿着一身常服,而不是常见的甲胄,按理来说,凯旋而归见皇帝,都应该是甲胄在身。 要卸甲归田,才会一身常服。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杨洪走到了朱祁钰面前,就要下跪,却被朱祁钰拦住。 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昌平侯辛苦。” “乃是臣戍边之职,义不容辞,奈何瓦剌人望风而逃,让也先他们给跑了,未尽全功。”杨洪依旧是中气十足,语气里颇有点遗憾的说道。 一旦四面合围,即便是围而不攻,瓦剌人也会陷入当初土木堡的窘境当中,兵败如山倒。 杨洪的安排,颇为缜密,杨洪压根就不是奔着退敌去的,而是奔着灭敌。 可惜了,也先虽然满是野心,但是还保留着一丝丝的清明,并未轻敌冒进。 “我们不能指望着敌人的失误,去消灭他们,昌平侯为国戍边,功勋卓着,此战,朕赐昌平侯奇功牌一枚。”朱祁钰从兴安手中拿过来了奇功牌,给杨洪挂着了胸前。 朱祁钰看着杨洪两鬓白发,正如王文所言,其实杨洪已经打不动了,但是后继无人,他只能以垂垂老态,去临危挂帅。 “头功牌和齐力牌,待到功勋成册,定会点检送往宣府,朕从来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京师之战昌平侯驰援有功,宣府之战更是重创瓦剌,朕赐下三等侯爵世券以示恩典。”朱祁钰又从从兴安的手中,拿过了两幅银制瓦形的世券,将其中的一个递给了杨洪。 世券一式两份,一份给杨洪,一份留在内府,若是子孙犯错,可拿出世券抵罪,三等可免死一次。 朱祁钰做出了规定,仅限于承袭爵位之子孙。 不是朱祁钰他小气,而是世券是一种特权,法司不得擅捕。 若是人人有份,甚至家中家人,那些义子们也有不得擅捕,会给有司带来极大的执法困难。 这一点,朱祁钰也是提前和杨洪沟通过了。 “谢陛下隆恩。”杨洪接过了那副世券,征战一生,不就是为了这小小一副世券吗? 石亨颇为羡慕的看了一眼那薄薄的瓦状世券,他还没有呢。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口气,他必须要保住自己的皇位。 否则他赐下的世券也是白赐,历史上夺门之变之时,杨洪已经去世,杨洪嫡子杨杰继爵,无子病逝,庶长子杨俊继爵,最后杨俊削爵被诛。 自此昌平侯世系便断绝了,虽然在成化十七年再次被朱见深复爵,可是那时已经人过境迁,再无人承爵了。 朱祁钰保不住自己的皇位,就保不住这些,为大明立下赫赫之功的功臣们的子孙,也保不住他们的爵位。 朱祁钰扶起了杨洪笑着说道:“爱卿平身,不过昌平侯,怕还不能卸甲归田,休息不得,讲武堂还需要昌平侯,来做祭酒。” “臣年事已高,侄杨能、杨信已是宣府左右都督,臣子杨俊,亦是京师副总兵官了,官品极高、又掌兵事,臣惶恐。”杨洪再次俯首说道。 讲武堂兹事体大,杨洪其实不太愿意参和此事。 朱祁钰笑着说道:“这里就是个学习的地方,昌平侯在宣府办得武校就不错,这讲武堂之事,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杨洪在宣府也办了一个类似于讲武堂的地方,不过是脱胎于卫所学校而成,主要目的是培养基层军官,建学宣府,教诸将子弟。 “看看再说。”朱祁钰可是为杨洪准备了一份“大宴”。 讲武堂乃兵家布道的地方,杨洪怎么会不喜欢呢?只不过是位高权重,怕功高震主之类的屁事。 但是大明朝,从来不存在功高震主之说。 大明皇帝就是大明,朕即是天下。 第166章 下坡的时候,踩一脚油门 操练之事,杨洪戍边四十余年,他见的多了,讲武堂的操练也主要是以理论为主,实际操作为辅。 讲武堂已经开课半年有余,也是时候,阶段性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朱祁钰走在前面,朝臣们走在后面,一起来到了讲武堂的大礼堂内。 半年一期的大作业,大多数的学员已经做完了,到了验收的时候。 在讲武堂的大礼堂内,早已经坐满了人,朱祁钰今天坐在台下,他今天不是主角,而是这些讲武堂的学员们才是主角。 礼堂内挂着一幅巨大的堪舆图,将大明全境囊括在内,甚至包括了西域的亦力把里势力,和远在东南亚的旧港宣慰司。 旧港宣慰司大约在苏门答刺巨港附近,正统五年,旧港宣慰司被满者伯夷国吞并,朱祁镇亲政后,捏着鼻子认了此事,允许满者伯夷国朝贡。 大明设置在旧港宣慰司的两个官厂,也被满者伯夷吞并。 朱祁钰不是朱祁镇,他不会捏着鼻子认了这既定事实,大明势必要扬帆起航,那麻六甲海峡,作为进出南海和西洋的重要关卡,朱祁钰自然不会放弃这些地方主权的宣称。 “开始。”朱祁钰坐好,对着石亨说道。 最先上台的是在居庸关汲水浇墙的指挥使赵玟,他有些拘谨的走上了礼台,先是对着台下的朱祁钰行了一个稽首礼。 朱祁钰受了赵玟的稽首礼,对着他点了点头。 赵玟振声说道:“我选择的课题是,宣府失守。” “大明再陷播迁之祸,应当如何有序播迁,在战略上进行有组织、有规模的组织防线,拖延敌军步伐。” 赵玟的第一句话,就让杨洪瞪大了眼睛!他呆滞的看着地图,不敢置信眨了眨眼。 “选题只是选题,昌平侯勿虑。”朱祁钰赶忙小声说道。 “我们假设瓦剌军劝降宣府总兵官,大明京畿补给宣府被敌方缴获,此时的瓦剌将会拥有超过六万以上的明军俘虏。” “若宣府被攻破,则大同不可独活,战场在宣府被破之时,被分为东、西两个战线。” “东线,则是以勾注山的雁门关为核心构建第一道防线,大同、山阴、朔州为敌方占领区域,而我方在勾注山上的防线,有以下几个战略要点需要防守。” “雁门关、宁武、娄烦、天门关为四处重镇,此乃娄烦古道,可从山外南下,直逼太原。” “若是敌方攻破我军雁门关直取忻州,或攻破娄烦古道,都可直扑太原。” “娄烦古道自古是北方匈奴、突厥、柔然、鲜卑等草原部南下之路,有诗云,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龙城,就是太原。” “西线则以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内三关组成第一道防线,但是这第一道防线,很难防守,紫荆关易破,京师则为第二道防线。” “若是我军能够守住勾注山防线或者太原,则可以播迁至开封、洛阳、长安等地,征调全国勤王军勤王,伺机反攻。” “我的依据是北宋末年,金人南下,金兀术在四个月之内直逼北宋都城开封,但是无功而返。” “金兀术在撤军之后,与粘罕合兵一处,共伐太原,太原守将王禀独守孤城两百五十余天,力战而亡,才致使二帝北狩。” “反攻路线为……” 赵玟洋洋洒洒的讲了两刻钟,他的假定是瓦剌人攻破了宣府并且获得了大量军备粮草之后,实力暴涨,大明再陷播迁之祸。 如何播迁,如何组织抵抗,如何反攻,如何判断是否继续播迁,如何组织百姓自保等等,面面俱到。 杨洪摇头说道:“瓦剌人攻破宣府,乃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已经输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料敌从宽罢了,这只是一个假设,一来培养军将们的应变能力,二来做一个参考。” “这样的假定看似不会发生,但是如实发生了呢?情急之下,大明有了预案,有序进行,才有反攻的契机。” 赵玫俯首离开了礼台,他的这个假定很大胆,但是接下来的假定更加大胆。 马上要赴任辽东都司的范广走上了台,行礼之后,高声说道:“我的选题是,建奴叛乱。” “自土木堡天变以来,辽东都司建州女直奴酋李满柱、董山等人,已多次率兵袭扰开原、沈阳、并攻打抚顺城。” “基于既定事实,我做出以下几个推断。” 朱祁钰却是正襟危坐,他知道范广的选题是关于辽东都司,但是居然直接圈定了在了建州女直奴酋的叛乱之上。 “我预设了两个推断,一个是胜,一个是败。” “胜,则是摧枯拉朽,由抚顺出关,兵分三路,直取建州三卫,左路出浑河,越石门,经土木河,到分水岭,右路则从鸦鹘关经喜昌口、过凤凰城,黑松岭一带。” “中路自抚顺,经薄刀山,粘鱼岭,过五岭,渡苏子河,至古城。” “三路合围,将其尽数击毙杀!” “强壮者戮、老弱俘虏,其势,若土崩而火灭、犹瓦解而冰消,空其藏而猪其宅、杜其穴而空其巢,天寒之日,虏境萧条也。” 范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向了朱祁钰,他有些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而朱祁钰则是有些好奇的看着堪舆图上的标记,这行军路线,不就是成化犁庭的翻版吗? 只不过是没让朝鲜仆从军参与罢了。 “继续。”朱祁钰的声音不大,但是在安静的礼堂内,却是极为的清楚。 范广为什么不说了呢? 因为接下来,他要说败了。 “败…”范广深吸一口气点在了抚顺的位置说道:“败,则虏境建奴必然合力一处,取下抚顺了。” “介时我京营精锐尽出至辽东都司沈阳,臣以为,无五十万兵马,再难拿回抚顺了。” “抚顺置于辽东,正如宣府置于京师,乃是门户,寒冬深岭,建虏合力,必然枕戈待旦,低于五十万兵力,恐难奏效。” 一个千总守备,听到这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说道:“一派胡言!我大明精锐,强兵悍将,建奴寥寥千户,怎需五十万天兵!” 朱祁钰伸出手来说道:“坐下,这课业是朕布置下的,等范指挥讲完,私下再议论。” “末将领旨。”这千总守备还是一脸不服气。 朱祁钰不是秦始皇,当初王翦说五十万大军才能灭楚,秦始皇还不信,让李信领了二十万大军就去了,大败而归。 王翦率领五十万大军最终灭楚。 范广旧任辽东,朱祁钰信范广的话,抚顺要是丢了的话,那的确是震动朝野的大事。 “若无五十万,以辽东的地形,分三路、四路合击,会被敌军各个击破,若合成一力进击,则建奴必然仓皇逃入虏境,化整为零,明年再克我大明抚顺。” “如此之下,反反复复,建奴必破我辽东都司,顺势而下,转战千里,一鼓作气,将广宁拿下,介时,只需剪除蒙古和朝鲜两翼,我大明便时刻处于建奴铁蹄之下了。” 范广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是极其大逆不道的。 天下无敌的大明,不过是刚刚经历了一次土木堡之变罢了,很快京师之战,就找回了场子,宣府又打的瓦剌人溃不成军。 但是朱祁钰却是目光流转,眼神闪烁,这不就是后金崛起之后的路线吗? 拿下抚顺。 大军进剿,则逃出关外,大军撤退,则再破关而入,连续试探之后,在萨尔浒之战中,大破大明军队,一鼓作气,打到了宁远城下,若非一炮轰中了老奴酋,辽西走廊能不能守住都难说。 什么叫兵败如山倒? 杨镐在萨尔浒之战中,除了他带的二十万大军,还有蒙古林丹汗策应、朝鲜军队策应,大败而归。 五十万,范广,还真不是胡说。他打算的战略就是步步为营。 但是五十万大军… 朱祁钰点头问道:“若是败,甚至你担忧的广宁丢了,蒙古人不得不西进,朝鲜不得不俯首称臣,剪了我大明左右两翼,可有良策?” 范广有些愕然,他没想到自己大逆不道的话,居然得到了陛下的问询,他看着堪舆图看了良久,才叹息的说道:“臣愚钝,臣无良策。” “好。”朱祁钰点头说道:“若是抚顺关破!” “朕就给你五十万大军,哪怕是倾尽内帑,下诏勤王,也在所不惜!你将这句,写到你的课题里,送于兴安归档讲武堂库。” 范广有些呆滞的说道:“可是陛下,建奴式弱,抚顺固若金汤啊,怎么可能破呢?就是给董山、李满柱十万兵马,人吃马嚼,他也养不起啊。” 李满柱、董山养不起十万兵马,努尔哈赤和黄台吉能呀! 朱祁钰笑着说道:“于少保当初说,这天下就没有攻不破的城池,照做就是。” “臣领旨。”范广将自己的作业拿下了台,添了几句,交给了兴安。 这是讲武堂第一本被归档的课题,上面有所需粮草、调动人数、行军路线、任选良将、墩台哨所位置都有着详细的规划。 朱祁钰从兴安手里拿过了那本课题本,交给了杨洪,上面是一份儿极其详细的作战规划。 杨洪摇头说道:“无论是宣府还是抚顺,都不可能破,陛下这…臣不认同。” “是呀,天下无敌的大明,重镇的宣府和抚顺怎么可能破呢。”朱祁钰笑着说道:“但是这就是我们的军将啊,他们已经走到了在廷文官的前面。” “他们有更加大胆的假设,更加充足的准备,更加严密的计划,作战之时,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他们敢于假定皇帝被俘,敢于假定雄关被破,敢于做出各种的规划。” 杨洪再次翻看着课业本,终于明白了陛下的意思,他俯首说道:“是臣先入为主了,虽然此事儿绝不会发生,但的确可培养将官。” 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此时此刻的大明朝,没有人会想到,日后的大明会是如何的危如累卵。 这也是帝国的通病:「帝国如此的强大,没有人会认为帝国会变得弱小,但是走下坡路的时候,往往会一脚油门踩到底。」 接下来则是被朱祁钰非常看好的一名教习,罗通,兵部右侍郎,文武双才,擅营建。 他走到了台上行了一个稽首礼,振声说道:“我的课题是,播迁之祸!” “若是彼时京师未曾守住,甚至稽王北狩之时,大明南迁,大明将何去何从!” 于谦当初说过言南迁者斩,朱祁钰也曾经下旨言南迁者斩,朱祁钰甚至还令锦衣卫逮捕了凤阳诗社的十四名笔正,战后,全都斩首示众。 当时京师之战已经打完了,朱祁钰依旧从诏狱里将十四人提出来,皆数斩首。 这也是他被朝臣诟病的最多的点,陈循一直念叨着仁善,就是陛下真的有亡国之君之相。 罗通此言一出,一片哗然,只有杨洪若有所思。 其实杨洪那时候也做好了皇室南迁,阖家殉国的准备。 当时杨洪都觉得京师守不住,而且迟早要播迁,既然播迁,宣府乃是孤城一座,不阖家殉国,难道为瓦剌人前驱? 杨洪戍边四十余载,他根本无法接受,自己成为西虏走狗的那一天,是何等的屈辱。 作为一个将士,死,也要死得像个将士。 杨洪忽然理解了这些似乎不切实际的课业本,真的有可能会发生! 第167章 大明皇家参谋部 刚开始的时候,赵玫说宣府会攻破,因为缴获颇多,京师有播迁之祸。 杨洪一万个不信,他就在宣府,即便是没有大明的驰援,他也能够耗的瓦剌人弹尽粮绝。 作为戍边四十余年的大将,杨洪有这个信心。 之后,范广说大明对建州女直人进行扫庭犁穴,尤其是李满柱和董山,在不断扰边的情况下,大明可以大获全胜。 他已经有些相信了,因为董山和李满柱正在扰边,大明要是对建奴扫庭犁穴,范广的这个课题很有意义。 之后,范广话锋一转,就说到了抚顺丢失,抚顺怎么会丢掉呢,抚顺丢了,整个辽东都司无险可守,进退失据。 但是范广的意思很明显,非五十万大军征战,而不可剿灭。 因为拿下了抚顺,就代表着建州女直已经初步的完成实力上的积累,绝对不是二十万大军可以剿灭的。 因为他们将海西、野人、建州女直全都纳入了自己的麾下,甚至包括了部分的蒙古人后裔,科尔沁等部。 这代表着建奴将会有自金国以来,最高的组织度。 代表着大军进剿,他们就会推出关外,大军退,则再破抚顺。 他已经意识到了一些不妙。 当罗通拿着自己的课业本,说到了大明因为种种顾虑南迁应天府,这事儿真的差点就发生了。 当时很多官员的家眷都逃了!六师新丧,皇帝叫门叩关,如此种种… “言南迁者斩,已经没有了吗?”杨洪低声问道。 朱祁钰点头,那是战时条例,战后自然作废了。 罗通非常言简意赅的说道:“我们假设,当时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南迁应天府,我们有理由怀疑,至南京城后,立刻就会陷入党争之祸。” 罗通十分确信的断言,若是瓦剌南下时,大明南迁之后,必然立刻陷入党争之中,主战和主和,立刻变成朝堂上的两股洪流,任何人都不可幸免。 罗通的语气是极其沉重的,他深吸一口气说道:“彼时,瓦剌必挟持稽王尊为伪帝,天下旧臣惶惶不安,一个大明,两个朝堂,三个声音。” 罗通指着堪舆图说道:“以最乐观的估计,在朝臣们及陛下的殚精极虑之下,三年到五年之内,平息党争之祸。” “介时,淮河秦岭以南,皆沦为焦土,两京两帝,两道诏书,天下思动。” “以陛下之宏图伟略,以十年之期,梳理朝政,再图北伐大事,攻襄阳、开封、济南等重镇,则天下大势稍成。” “以太祖高皇帝之神武,自起兵至正十一年起,至洪武二十四年,方平定天下。” “然而太祖高皇帝亦是历朝历代以来,唯一由南向北,定鼎天下。” 罗通的课业本很长很长,大约分为了几个阶段,除了最开始的南迁,再到后面的拔掉几个军事重镇,罗通的课业还讲的有些头绪。 到后面的北伐定鼎,就越讲越模糊,越讲越糊涂,甚至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声音都变得颤抖了起来。 大明是如何定鼎江山的? 除了洪武大帝的神武,一众武勋的拼死力战,还有刘福通三路军北伐,将整个元朝打了个稀巴烂! 在刘福通之前,红巾军甚至可以追溯到前宋时候! 罗通不是神机妙算,他压根就算不到那么远,他根本都算不到。 对于一个在延庆卫,在居庸关拦住了敌人的进攻,甚至有定胜之功的罗通来说,那是一个绝对不可以接受的结果! 他的一生、无数大明将士的一生、无数百姓的一生,都是一个笑话罢了,刻字为奴,日盼、夜盼王化,而不能。 而且他无论怎么算,都算不出大明有成功北伐的可能! 而且罗通仅仅是从军事的角度去计算,他想要一个北伐成功的答案,但是他得不到。 但偏安一隅,北伐仅仅是个军事问题吗? 南宋初年就有北伐的实力,可是从未能打进开封城里,夺回南宋京师。 整个礼堂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静悄悄的,有的人眼神中怒火冲天,有的人咬紧牙关、有的人攥着拳头指甲盖已经扣在掌心之中。 没有人愿意看到那个场面。 “好了,罗侍郎,你不要再讲了。”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朕诚不如太祖高皇帝英武。” 朱祁钰说的是事实,从布衣到大一统的皇帝,只有两人,汉高祖刘邦,明太祖朱元璋。 他说自己不如祖宗即是事实,也是礼制。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们京师之战大获全胜,将瓦剌人赶出了京畿,备操军、备倭军、延庆卫、宣府两卫英勇鏖战,我们赢了。” “这只是个假设,你看你们,一个个低着头,仿若是那一幕就在眼前一般。” “既没有泥马南渡,更没有神州陆沉,没有不堪回首,疮痍满目,也没有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没有恨平戎良策,无人再读,也没有金冰河铁马,心似铁,妄补天裂。” 朱祁钰这一段话,说了赵构南渡,神州陆沉,说了岳飞在绍兴十年,在开封城下撤退的恨,朝天阙的遗憾,说了辛弃疾平戎良策无人读,心似铁,欲补天裂而不能。 “都振奋点,课题本就是假设。”朱祁钰再次拍了拍手说道:“下一个。” “兴安,归档讲武堂库。”他说完便坐下了。 罗通的情绪好久都没能平复。 之后就是讲武堂的各种课题,比如麓川之战南甸宣慰司,比如交趾失地,比如河套失地,比如哈密卫等等,都在讲武堂的课业本上出现,讲得好坏,朱祁钰说了不算,由坐在下面的教习们评断。 朱祁钰是皇帝,他坐在这里,看讲武堂武官讲评课题,若是教习们打的分太低或者太高,皇帝是会不乐意的。 有一些比较大逆不道的比如范广的抚顺败,则国危、罗通的大明南迁等等课题,那就得朱祁钰钦点入库了。 一直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中间休息了一次,这才算是结束。 朱祁钰走在前面,杨洪、石亨等人缀在后面,他笑着说道:“昌平侯一路舟车劳顿,还听了两个时辰的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倒是让昌平侯见笑了。” 杨洪却是有点意犹未尽,脸上的笑容从未听过,听到陛下说话,他赶忙连连摇头说道:“那倒没有,他们讲的都很有想法,很有特点,这半年的讲武堂没有白待。” “陛下这讲武堂,办得比我在宣府设学要好得多,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 “那这讲武堂的祭酒,昌平侯可愿为朕分忧?”朱祁钰问到了之前入门前的问题。 杨洪看着这讲武堂,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若是陛下不嫌臣愚钝,臣自然愿为陛下献犬马之劳。” “好!”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还给杨洪准备赐席,不过不是大宴赐席那么多人,主要就是京师的总兵、副总兵、指挥使坐下来一起吃吃饭。 饭菜比较简单,但讲武堂也是军队,不得饮酒,只是热闹一下,尤其是询问一下边方诸事。 “这是何物?”杨洪看着朱祁钰和石亨拿出来的兵推棋盘,奇怪的问道。 朱祁钰笑着说道:“消遣之物。” 这次,还是宣府之战的地图。 他还是执瓦剌,石亨执大明,双方开始了对弈,石亨是特别为难,总不能大明败,所下了两次,石亨都吃掉了朱祁钰的大龙,获胜。 但同样,石亨的大龙也被拼光了,胜也是惨胜。 这张地图,朱祁钰执瓦剌,下了十几次了,多少有点样子。 石亨也是全力以赴,谁让他手头的兵力就那么点呢,物资再多,有人用才行。 “昌平侯来下一次?”朱祁钰乐呵了的说道。 他是皇帝,执瓦剌能吃掉石亨多数军队,已经很不错了,现实是,也先扔了三千尸体三千俘虏,狼狈逃窜。 于谦、石亨、杨俊都说杨洪最厉害,朱祁钰自然要试试。 在棋盘山,阿噶多尔济率领的鞑靼部可不会逃跑,这张图打多了,他多少还是有点心得。 在这种理想状态下,应当不会死的太难看。 杨洪看了两盘也明白了规则,笑着说道:“陛下这兵推做的,颇为有趣,居然还有夜不收。” “那臣恭敬不如从命,与陛下手谈两局。” 兴安依旧是裁判,没过多久,兴安就高声喊道:“起大雾了!” 堂而皇之、十分明显的作弊,兴安也多少看出来了,不作弊,陛下输的就太难看了! “北,大风!”兴安立刻深吸一口气说道。 这作弊的频率实在是有点太高了些。 朱祁钰挠了挠头,不知不觉中,他的大龙已经被吃掉了,但是他的斥候,连对方的主力布置在哪里都不清楚… 朱祁钰没过多久就投旗认输了。 随后,他不服输的他又开了两把,依旧是执瓦剌,但是结果都是被迅速的吃掉了大龙,还摸不到北,唯一一次就探到了主力在何方,仅此而已。 这怎么打! 他要是也先,他也跑,这一共没两刻钟的功夫,他朱祁钰就输了三次。 杨洪俯首说道:“陛下,臣对宣府太熟悉了。” “而且臣以为,这兵推棋盘不过是消遣之物罢了,比如战场之上,其实有近三万余义勇团练,加入守城,有近七万余百姓,参加了土方作业。” “这是在这兵推棋盘上绝对看不到的。” 朱祁钰点头,随即问道:“昌平侯,以为这讲武堂如何?朕打算将打不动了的将军们,都集中在这讲武堂里,平时负责授课、研判。” “若是等到了战时,则研判这仗该不该打,该怎么打,调集多少粮草,又要调集多少军备,总不能每次瓦剌来,就急哄哄的京师出塞,然后折戟沉沙。” 朱祁钰又在抄方法了,大明皇家参谋部,由经年老将组成,负责为皇帝出谋划策。 类似于五军都督府类的机构,至少给出皇帝一个该怎么打的大概轮廓。 他没打算给自己设限,只是让老将们发挥自己最后的余光,再照耀一下大明。至于以后子孙时候受限,那就不是他能管得住的事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管不了那么多。 杨洪却面色颇为犹豫,他试探的问道:“是文渊阁,还是翰林院?” 第168章 倒于不能涉及陛下 文渊阁正在逐渐实质性的变成大明的内阁,多数以尚书兼任文渊阁学士,皇帝处理政务,皆问政于文渊阁,文渊阁首辅,也正在逐渐成为大明的宰相。 文渊阁替皇帝起草诏令、批条奏章、商承政务,乃是实权。 而翰林院,则是养才储望之所,负责修书撰史,为皇室成员侍读,担任科举考官等等,乃是人才储备和议政之地。 杨洪怕的就是陛下这临时起意,把讲武堂参谋部变成大明的文渊阁,战事不同于政事,而且大为不同,一旦这参谋之事,办成了宋朝那般在外将领,仍受君命,将从中御,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杨洪旗帜鲜明的反对过文官过分干涉武将在外作战,曾经以东华门外唱名方为好男儿之事,上谏陛下,防止再复前宋重文轻武。 大宋那一套是宋太宗皇帝赵光义制定的,将从中御的命令。 具体来说就是太监监军、庙算部署、发放阵图。 太监看着,将领必须按着皇帝的命令,庙算算出,何日行军何处、在何处扎营,面对敌人的时候,又要摆出什么平戎阵去迎敌,是为阵图。 有一次就闹出了笑话,河流改道,将领不得不将大营,扎在了水中… 大宋就是通过这么一套制度,彻底实现了重文轻武,大明虽然也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兴文匽武、以文抑武之事,但也只是常规的防备军队失去控制,成为藩镇的常规操作。 但是大明一朝,非武功不可获勋爵,一以贯之,武勋超品,地位尊崇,这是没有变过的。 陛下要是依托讲武堂、老将庙算,甚至何时扎营在哪里都规定,那这总参,不设也罢。 “只是翰林院罢了,是将帅储备和参议之地。”朱祁钰摇头,说明了自己设立的想法,五军都督府现在不堪重用。 信国公府和孙忠搞姻亲;英国公府张辅那俩弟弟整天霸占土地,借着英国公府的名头作威作福;现任英国公张懋年纪尚轻,虽有鸿鹄之志,也颇有天分,但只有九岁,这次半年考,都没过关。 “总之还是暂行五军都督府职能,昌平侯多虑了。”朱祁钰笑着说道。 五军都督府本就多由勋贵把持,那征战多年的老将比如杨洪,比如征南将军陈懋,他们也是勋臣。 勋贵文臣为手脚,内臣为耳目,这一点的国家之制,朱祁钰还是不会改变的。 杨洪松了口气说道:“那臣就没有什么疑问了。” 决胜于千里之外,这种事少之又少,天时地利人和,皆因时而动,在外作战,哪里能事事听从庙算? 朱祁钰当然不会做机枪挪十米、空投撒手令这种事。 也不知道是大宋战神在民国,还是民国精神在大宋,历史的长河里,诞生常公和赵二,这么一对儿卧龙凤雏,实在是种花家的不幸。 “五军都督府都督多为荣养勋臣,久不习弓马,不历战阵,战备松弛而不修军事,将国朝戎事皆付这等人手中,朕不放心。所以,才选能战悍将,暂代五军都督府职能。”朱祁钰还是将自己的目的讲明白。 五军都督府本就有参议军事的职能,勋臣都是皇帝的肱股,他们烂了,大明真的好不了。 “唉。”朱祁钰重重的叹了口气,这帮勋臣后代不是争气。 讲武堂泾渭分明的分成了两拨人,一波是京师保卫战的立下功劳的悍兵,一波是勋戚之后,无论是操练、推演、兵推、粮草测算、工程等等,勋戚之后,成绩都不如那群悍兵。 张輗、张軏深夜到郕王府,就是求个特权,被朱祁钰批评了一番。 那杨俊也是勋臣之后,张懋也是勋臣之后,张懋还是个孩子,杨俊能死战身中十七创,依旧下马陷战,张懋一个孩子,也能够毫无抱怨。 勋戚和勋戚的差距,怎么那么大呢? 兴安将陛下送回了泰安宫之后,才长长的松了口气,每天陛下出门,兴安都是提心吊胆的,只有回到这泰安宫,他才心安了几分。 他叮嘱了宫卫定要认真巡查,郕王府自从改名泰安宫后,所有的护卫,都是由十三骑无名缇骑带队巡查,安全是没有任何的问题。 兴安换了衣服,才步行去了太白楼,这是小时雍坊的酒楼,在京师七十二家酒楼中,算是上流的楼。 此处自然和燕兴楼一样,设有一人容行的甬道,而兴安认真查验了消息,又将重点关注的内容划上,让东厂的番子们去办。 他脱掉了鞋,走过了长长的甬道里,开始游走。 这一次,兴安居然听到了孙忠的声音。 兴安眉头紧皱,之前稽王府的事儿,稽王妃和太后吵了一下,把稽王府摘了出去,会昌伯府的庶子孙续宗自杀,算是给了陛下和臣工们一个交待。 但是这孩子,刚被剁了脑袋两三天,这就又出门寻欢作乐了吗? 在一些人眼里,或许像奢员、庶子、赘婿、家仆,都不是人。 兴安驻足倾听。 “父亲啊,四子的事儿,也别难过。”孙继宗给孙忠满上了一杯。 孙忠叹息的说道:“我要不摔那一跤,陛下能饶的过我们会昌伯府?会昌伯府出了这么个庶孽来,差点就给我们会昌伯府招致灾祸!” 兴安嗤之以鼻,这这些人倒是口风极严。 在外面吃酒说话也是如此这般的统一口径。 “柱国,眼下这朝堂乌烟瘴气,被那个于谦搞得一团糟,几位明公也是被锦衣卫的淫威吓得瑟瑟发抖,不敢直言上谏,如此下去,国将不国啊!”顾耀是都察院的御史,显然为了博那总宪的位置,顾耀找上了柱国孙忠。 孙忠叹息的说道:“眼下朝堂之上,是逆臣带刀,昏庸无德,鲜耻而寡情!陛下受奸臣蒙蔽,沉赋重税,穷兵黩武,毫无安民之举,吾实在是忧心忡忡啊。” 逆臣逮刀说的是卢忠,奸臣蒙蔽自然说的是于谦蒙蔽圣听。 孙忠在外这番话,可谓是滴水不漏,忠心耿耿! 错的不是皇帝是臣子,皇帝只是被蒙蔽了。 孙忠话锋一转说道:“那这到底是谁在蒙蔽陛下圣听呢?不顾亲亲之谊,强削太上皇帝号,就不怕这天下藩王,起兵清君侧吗?” “其实就我看,这于谦,就是天下第一号奸臣!比那王振还要王振!” 顾耀深吸一口气,颇为震撼的说道:“柱国高明啊,好一个,比王振还要王振!来走一个!” “来!”几个人推杯换盏,喝到了兴处,气氛正浓。 顾耀叹息的说道:“可是这于谦,毕竟有从龙之功,又有安定社稷之功,这可不是说倒就能倒的。” “那于谦,仗着与陈镒有旧,就推荐陈镒做总宪,陈镒酒后狂言,被陛下贬斥出京,去和那徐有贞一道修黄河去了。” “现在于谦又仗着和王文有旧,就推荐了王文做总宪,于谦这是要做什么?这分明是要把持朝政!” 顾耀的脸色有些狰狞,徐有贞走了、陈镒走了,论资排辈,也该轮到他顾耀了,结果又来了个王文! 于谦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孙忠老神在在的说道:“若是要倒于,就不能涉及到陛下,若是涉及到了陛下,就倒不了于。” 兴安愣愣的听着他们的阴谋诡计,这分析的还蛮有道理的。 顾耀满是疑惑的说道:“倒于不能涉及陛下?” “那要不从农庄法这边开始发力?”另外一位御史开口问道。 “愚不可及!”孙忠愕然的说道:“你真当是于谦弄出的农庄法吗?蠢!” “那要不这样,给于谦送两个小妾,弹劾他目无法纪!”另外一名御史拍手说道。 孙忠愣愣的看着这个御史,眨了眨眼说道:“你送他就要吗?你刚送,他就把人送泰安宫去了,回头查办你个朋比为奸,你死不死?” “再说了,九重堂,你送的进去吗?” 要是能把人送进九重堂去,孙忠自己早就送了,还用等到这个御史出主意吗? “那从哪方面弹劾呢?他连诗会都不参加,整日忙于国事…”顾耀说了一句实话,于谦这个人,简直是无懈可击。 兴安在外面听着,却是悟出了另外一番道理,倒于就不能涉及陛下,但是倒于就是在倒陛下… 他颇为好奇,这帮人,到底要怎么样把于谦扳倒。 兴安不太擅长这种阴谋诡计,于谦这种私德无亏,公德无垢的臣子,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扳倒,除非陛下对于谦心生间隙,冤杀之,那才有点可能。 而且得快刀斩乱麻,锦衣卫那种坐实增补两次,慢吞吞的法子,根本不可能杀的了于谦。 天下冤之,那可是要闹出大事的,陛下若是强杀于谦,那些雄图伟业,还能够实现吗? 兴安摇了摇头,这怎么倒? 顾耀犹豫了片刻说道:“要不弹劾于谦里通瓦剌?弄一封密信出来,说是他和也先的书信。” 孙忠终于被气到了,他用力的咳嗽了两声伸出手来说道:“你信于谦里通瓦剌鞑靼吗?” 顾耀摇了摇头。 孙忠头皮发麻的挠了挠头说道:“还是啊!你都不信,你指望着陛下信吗?你弄在确凿的证据,也是要被陛下的锦衣卫给查的明明白白,到时候牵连你自己啊。” “他于谦要是里通瓦剌,为何还要打这京师之战,直接带着人南逃,什么都有了。糊涂!” 这帮人,都是臭鱼烂虾,跟他们在一起,怎么能搞好阴谋诡计! 顾耀忽然开口说道:“我有个想法。” “我们可以如此这般…”顾耀的声音突然小了很多,而兴安的耳力极好,却是完全没听到他们到底说的什么。 随后这帮人,便再也不聊国事了。 一直等到子时之时,都察院一行三人才等在外面的轿子走去,还互相作揖告别。 就在太白楼门前,五城兵马司的一个校尉,显然是愣头青,并不知道这是谏台的轿子,还上去盘问。 结果却是被轿夫怒斥。 “以后招子放亮一点!这是谏台御史的轿子,不想你们指挥使肇祸,就看清楚点!晦气!”轿夫们抬着三个御史离开了。 兴安站在偏房里,目睹了轿夫对校尉拳打脚踢,啧啧称奇。 大明皇帝都不会对军士拳打脚踢,这轿夫却是如此的狷狂。 第169章 陛下要杀人 兴安带着他听到的内容,忧心忡忡的回到了泰安宫内,陛下已经休息,只能明日在禀报陛下。 想要扳倒于谦的关键,是让陛下不再信任于谦,顾耀的那套法子,确实是有那么一点言官巧言善辩的味道了。 次日清晨,再次早朝,朱祁钰坐在奉天殿的宝座上,等待着上朝的一众仪式。 兴安在早朝之前,将事情事无巨细的禀报。 “混账东西!”朱祁钰正好了衣冠。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景泰帝是不太信任于谦的,比如孙忠举荐的广西总兵官柳溥,于谦说不行,景泰帝就强行调回京师任京营的副总兵官。 亲亲之谊,曾经深深的影响了那个从郕王到皇帝的景泰帝,反而酿成了夺门之变。 夺门之变的势力能够不断扩大的原因,正是景泰帝为了防备于谦。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兴安高声喊道。 王直左看看右看看,出班说道:“自古人君即位之初,中外军民其心未一,但朝廷处置得宜,庶几有备无患,臣等谨以合行事宜,条具以闻。” 王直的奏疏很长,但是这奏疏,早就是送文渊阁,经过了反复的确认之后,才当堂奏禀。 其实就是宣布。 各地御史需要进行更换、各地镇守太监也需要更换、一些布政使也需要更换,比如福建布政使宋彰,在福建搞出了冬牲,直接激起了民变。 比如南京镇守太监薛越,联合南京户部尚书黄福把钟山孝陵的山场,给卖了。 孝陵是朱元璋的陵寝,这山场被卖的事情,还是朱祁镇北狩之后,丰城侯李贤,才呈户部,最终禀报到了朱祁钰手中。 朱祁钰命令有司稽查,还派了两个千户,带着两百校尉到了南京,盘查之后,调查详尽,增补之后,才送回了京师。 那黄福人都死了九年了… 而且这事儿,还不是黄福本人干的,而是黄福的侄子一家子做的,那黄福到底想不想做? 反正黄福没有居中获利,其家人也没有,甚至他们家,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此事。 可是这黄福怕是要倒霉了,到了地底下,朱元璋也要将其剥皮揎草,才肯罢休。 在朱棣的坟头开窑挖煤,朱棣还能商量下,搁朱元璋的坟头买卖林场,那到了地底下… 朱祁钰只好把当年案犯抄家,收回了山场。 而镇守太监薛越,送到太医院,为医学做贡献了。 太监不是不能用,朱祁钰也用太监,甚至还在燕兴楼,设了暗道偷听朝臣说些什么。耳目之臣,你不用,你不是聋了、瞎了吗? 但是太监没朱祁镇这个用法,事事倚重,倚掌为手脚,偏听偏信,大明这么多的法司,监察御史,还有缇骑、黄衣使者,怎么就把大明上下,搞得乌烟瘴气呢? 给的权力太大了,宦官就会和官僚们勾连在一起了。 “臣有本启奏。”右佥都御史李宾言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大同左右、云川、玉林、天城、镇虏、阳和、高山八卫、先是共设儒学四所。” “至是议者言:地临极边,其军余选调差操之外,别无空闲人力,庙堂斋舍,至今未立,乞行革罢,其军中子弟,有愿就学者,听于附近学校肄业,依例科贡。” 朱祁钰愣了愣,认真的品了品这段话,眉头紧皱的问道:“天下卫所设立儒学,乃是太祖祖制,大明天下卫所,何其繁多,这八卫儒学四所,为何要拿到朝堂上奏禀?” 朱祁钰可不是瞎说,大明的卫所学校很强,大明有许多名臣武将皆出卫所儒学堂。 名臣比如正德年间的李东阳,出自金吾左卫儒学堂,隆庆年间,张居正是在荆州卫儒学堂,天启年间,叶向高出自福州卫,孙承宗出自保定右卫,袁可立出自睢阳卫。 将领就更多了,比如石亨出自宽和卫,成化犁庭的将领赵辅出自济宁左卫,嘉靖年间的戚继光出自登州卫,俞大猷出自漳州卫,万历年间的麻贵、大同右卫、李如松出自铁岭卫,天启年间的满桂出自宣府卫,崇祯年间的孙传庭出自振武卫。 这些人都是在卫所的儒学上的课。 李宾言本来以为这就一件小事,正统年间革罢卫所儒学舍,何其繁多? 正统元年,敕谕全国凡是有武卫的地方都要设卫学,选优秀的武官与军士子弟入学接受教育。 后来,逐渐变成了两卫、三卫、四卫一学,每年都有革罢。 在卫所上学的军生,没地方上学之后,去哪里上学呢? 府州县学。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边军有选、调、差、操之重任,没有空闲人力维持这四所儒学啊,再说了京师庙堂斋舍,都没弄好,在边镇极边之地,设立学校,还是太浪费了。” 浪费? “你的意思是,我大明天下卫所的百姓、军中子弟,都不用上学了吗?” 朱祁钰满是疑惑的继续问道:“御史不是老喜欢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再穷不能穷教育,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乱政。 “那你鼓噪废除卫校是何居心?”朱祁钰的语气里已经带有愤怒了,他认真的品了品,这奏疏的最后一句话,有愿就学者,听于附近学校肄业,依例科贡。 在卫儒学堂学的什么? 礼、乐、射、御、书、数六科,每初一、十五要去骑马,每天去射箭,每天写五百个字,还要读九章算术,偶尔还要学下声乐。 若是到了府州县学,那学什么? 经、史、子、集、律、诏、礼、仪。 山外九州正在推行农庄法,内署印的俗字本、小说、算术,都是有卫学教授军中子弟,然后军中子弟趁着农闲之时,教导卫所普通百姓。 农庄法为何要假托军卫法去推行? 因为百姓们认可卫所,因为朱祁钰推行农庄法,就必须借助军卫法的种种制度。 百姓农闲的时候,也可以到卫所儒学去旁听。 李宾言愣愣的说道:“臣没什么居心啊,这不是惯例吗?天下卫学繁多冗员,清汰卫学,合一啊,陛下。”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你这哪里是要合卫所儒学?分明是借着名头,要阻挠农庄法的推行!” “大汉将军何在?廷杖三十!” 卢忠带着两个大汉将军将李宾言拖了出去,卢忠的眼神里颇为同情,他能不知道李宾言,只不过是按着过往的惯例,在合并卫所儒学吗? 军卫法的败坏,是系统性的败坏,是教育、土地、人丁的全方位败坏。 李宾言按惯例做事,这都新朝雅政了,还不能领会上意,你不挨打,谁挨打? 而且还挑中了大同左右的八卫卫所,那是陛下在山外九州推行农庄法的地方,你这个时候,办这种事,不是讨打吗? “陛下,臣冤枉啊,臣就是依着惯例行事,臣冤枉啊!陛下!”李宾言惊恐无比的喊道。 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其实,李宾言还没闹明白,他要是不冤枉,就不是这一顿打,能了结的了。 李宾言挨了打,慢慢走回了朝堂里,很疼,但是纠仪官在殿上,他也不能表现的太明显。 此时的大明朝的廷杖,那是衣服里带着垫子,以羞辱为主。 “陛下,臣有本启奏。”御史顾耀站了出来,俯首说道:“臣以为京师之战,实乃大明之功,陛下王恕并用,对军卒多有厚待,但是臣以为陛下事事垂询于少保,恐有非议。” 朱祁钰看着顾耀,来了精神。 他坐直了身子说道:“朕上次申饬都察院,一共有三件事,你跟朕说说都是哪三件事。” 顾耀眨了眨眼,俯首说道:“陛下臣乃御史,有风宪之职,此乃科道本职,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上书陈言乃是臣子本分。” 朱祁钰摇头说道:“顾左右而言他!” “朕问你什么朕当初申饬都察院,都申饬了哪三件事!你跟朕扯什么科道风宪之职!” “朕问你,朕,当初申饬了什么!你跟朕说说,朕!当初!申饬了什么!” 顾耀当然不太记得了,当时陈镒倒了霉,他太兴奋了,也只记得陈镒倒霉的事儿了。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说道:“朕来告诉你,第一件事,就是不要私自稽首跪拜礼,第二件事,就是不要违反宵禁命令,五城兵马司管不住你们,朕管得住。第三件事,才是之前总宪之选。” “你们天天嚷嚷什么君父乃是万民之表率,朕专门下旨申饬,你们只看到了总宪之位空悬,前两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朕问你,你可有一点恭顺之心?来人,廷杖!” 卢忠这次可不是幸灾乐祸了,他带着两个大汉将军,直接将顾耀拖了出去。 这可是结结实实的廷杖,即便是垫着垫子,顾耀在上朝的时候,也只能被人抬着扔在了奉天殿内。 “即刻罢黜顾耀一切官职,永不听用,三代之内,不得科举。”朱祁钰余怒未消,处罚的理由,并不是他弹劾于谦,而是自己专门圣旨申饬,顾耀胆敢不听。 他天天等着杀鸡给猴看,这只鸡终于出现了。 朱祁钰颇为平静的说道:“顾耀,可心有怨怼不忿之意?” 于谦面色不忍,犹豫再三,还是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风宪之职,乃是科道本职,上奏言事惹陛下震怒,廷杖与罢黜乃应有之意。” “但是罪不至死。” 于谦已经察觉到了朱祁钰话里不对劲儿,以他的了解,罢黜、永不听用、三代不得科举,这还没算完。 陛下这是…要杀人啊! 这就是于谦,整个一老好人,一点权臣的觉悟都没有,被弹劾了,还替人求情。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看着朝臣,估计都在想,陛下好杀人。 第170章 不仅要杀,还要有理有据 于谦叹了口气,他每天都在劝陛下仁恕之道,这好不容易有点成果了,结果有人非要往枪口上撞。 奉天殿一片安静,于谦这半个事主还能求情,但是最大的事主是陛下。 这求情未果,反而受到了牵连,岂是小事? 三代之内,不得科举,这比杀人还要难受。 陈循作为文渊阁大学士,最终还是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 “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隐恶而扬善也,臣窃见陛下以右佥都御史顾耀上言议事,命锦衣卫拿解,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 陈循就是那种老学究,本身就是状元出身,劝谏起来,从来是这个德行。 他说顾耀因为上言议事被拿解了,虽然不知道自己说的有没有道理,而且知道必然冒犯了忌讳,惹得陛下雷霆大怒。 但是他还是要说。 “臣听闻,君仁则臣直,科道六科给事中与都察院,乃陛下耳目之臣。顾耀等人,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 “若如此,方开忠谠之路。” “乃今赫然下令,微事拘囚,臣以为在陛下之心,应少示惩创,使其后日,不敢轻率妄有论列,非果有意,即怒绝之也。” “臣愚钝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 这就是大学士,说话做事,比顾耀等人搞的事,不知道高了多少倍。 朱祁钰看着陈循,他的意思很简单,就是皇帝仁慈则臣子直言上谏,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是朝廷耳目,这些人身居谏台,就是说话的。 今天赫然下令,小事抓捕囚禁,陛下应该惩戒一番,让他们日后不要胡说八道,而不是突然有意,就立刻怒斩之。 陈循的这番话,很有道理,就跟没说一样。 而都察院右都御史王文稍微犹豫了下,才站了出来说道:“陛下,臣惶恐,德薄摄于高位,替陛下掌都察院,不敢懈怠。” “臣闻,君者,元首也,臣者,耳目手足也。” “陛下,斥都察院,乃思耳目之不可使壅塞,手足之不可使痿痹,必将恻然,而有所不忍。” “臣承乏下僚,僭言实罪。伏睹陛下明旨敕科道有: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之条,故敢昧死为陛下一言。” “伏惟俯垂宥察,不胜干冒,战栗之至!” 顾耀乃是都察院之人,王文作为都察院的实质总宪,他若是不站出来,日后没人跟着王文混了。 朱祁钰琢磨了一番王文的话,他说皇帝是脑袋,所有的臣子都是耳目手足。 他的意思是承乏,罢官永不听用就可以了,而非因言获罪,他还请了一条明旨,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 王文则是为了整个都察院考虑,而不仅仅是为了顾耀三人求情。 陈循劝帝王仁恕之道,是本分,王文为都察院同僚求情,为都察院请明旨可议政事得失,乃是职责所限。 朱祁钰看着于谦、王文、陈循三人,深吸了口气,低声说道:“你们以为朕是因言治罪吗?” “微事拘囚?” “朕明旨申饬了都察院不得私自稽首、跪拜。不得宵禁后饮酒,顾耀知禁令,明知故犯。” “可是小事?” 王文、于谦和陈循面面相觑,他们本来以为陛下是因为顾耀上谏怒而降下责罚。 但是事情,似乎不是这个事儿啊。 朱祁钰却看着顾耀问道:“昨日宵禁之后,你与人在太白楼饮酒,五城兵马司问讯轿撵何处,你家轿夫以都察院御史相胁!” “与你一同违反宵禁的还有谁?你说还是不说?” 群臣一片哗然,还有这等事儿?! 顾耀趴在地上,目光流转,却是一言不发。 朱祁钰嗤笑一声,指着顾耀说道:“这等臣子,可曾有一丝恭顺之意?朕都知道了,还在这儿跟朕打迷糊眼儿呢。” “顾耀,你真以为,你不说朕就不知道了吗?” 顾耀终于是扛不住了,他颤颤巍巍的说道:“昨夜饮酒,还有右佥都御史张彬、右副都御史陈成。” 朱祁钰点头说道:“卢指挥,一并廷杖,摘了他们的官帽,取了他们笏板印绶,循例,永不听用,三代之内不的参加科举。” 他们和谁一起喝的酒? 孙忠。 朱祁钰并没有斥责过勋臣外戚,不得在宵禁之后吃酒,大明勋臣外戚身份尊贵,太庙里除了刘伯温全是武勋,武勋是可以宵禁之后活动的,这是皇明祖训的规矩。 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全是勋臣外戚、驸马都尉。 但是他明旨斥责过都察院。 这是公然抗旨! 朱祁钰的目光再次转向了陈循,问道:“陈学士,你可曾觉得是朕在微事拘囚?” 陈循终归是摇了摇头,叹息的说道:“臣惶恐,臣诚不知这三人居然违抗明旨,甚至三人成伙,此乃朋比为奸,非臣知道,陛下要打要杀,皆为非刑之正,臣不敢问。” 三人成伙,这件事的性质从抗旨不遵,升级到了新的高度朋比为奸。 陈循给三人行为升了级。 这就不是陈循能劝的范围了,陈循的话翻译翻译,这三个人,在找死罢了。 “归班。”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陈循、于谦归班,他们难道不应该劝陛下仁恕吗? 只是陈循和于谦,都不知道这里面另有隐情,事情并非因言获罪,而是因为抗旨。 朱祁钰对着卢忠说道:“廷杖完先送回奉天殿,朕要他们死的明明白白!” 一共三个人全都被打的皮开肉绽,被拖了回来,趴在地上,面如死灰。 还有一个王文在台下站着,朱祁钰要给台谏这样的明旨,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 正如王文所言,都察院兹事体大,乃是大明监察利器,但是这个监察利器现在钝了,那朱祁钰这个主人,自然要将其磨亮了。 “他们弹劾于谦朋比为奸,那你们却行朋比为奸之实。” “右都御史王文为尔等求情,也求明旨,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朕准了,广开言路。” 朱祁钰看着三个人,继续平静的说道:“我们现在就再聊聊你们三人,弹劾的内容。” 顾耀弹劾的奏疏,还是很有必要聊一聊。 “朕认真听了,也听明白了,不就是在说,京师之战打完了,是大明强盛,瓦剌溃逃,于谦无谋,石亨无勇吗?” “这种想法的不在少数,觉得以大明的国力鼎盛,击退瓦剌,不是长个脑袋,就行吗?” “这是咱大明赢了,要是输了呢?” 朱祁钰拿出之前兵部右侍郎罗通,那篇课题,播迁之祸。 “就应该播迁至南京,然后,北伐,重拾旧山河,从南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回来。” “抱着扁担,哭着要北伐,最后却是回天乏术。” “这样一来,无论是能不能打回来,于谦也有谋略了,石亨也就勇武了,也就没有人质疑他们,感慨什么,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而是满腔悲怆,留下一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首诗是陆游所写的《示儿》,临去世之前,留下了这绝世警句,但是终南宋一朝,陆游后人,都没有完成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嘱托。 直到大明。 至于扁担,则是明惨皇朱聿键,隆武朝时候的内阁首辅黄道周,倾尽家财,募兵万人,组建了扁担军,北上抗清,最终被清军设伏全歼。 黄道周殉国。 大明不是没有播迁之祸。 “晋怀帝、晋愍帝,宋徽宗、宋钦宗被俘之后,就只有播迁之祸了,偏安一隅,都没有打回去了。” “若是我大明播迁,还能打的回来吗?” 朱祁钰从袖子里拿出了罗通写的那本播迁之祸说道:“兴安,你跟大伙念念,念到夺取军事重镇的部署就可以,后面的内容,罗通自己都没弄明白呢。” 兴安拿起了那本罗通写好的播迁之祸,开始读了起来。 朱祁钰一直闭目养神,顾耀有罪,他的罪并不仅仅是违反明旨禁令。 他们看似是在弹劾于谦,其实是在弹劾皇帝。 朱祁钰凭借着京师之战的功劳,顶着宗族礼法的大旗,把朱祁镇的帝号给废了,现在顾耀却质疑这功劳没这么大,这是要做什么? 孙忠都告诉这帮御史了,倒于不能涉及到陛下,为何这帮御史就是没听懂呢? 你说于谦的功劳没那么大,不就等于说陛下这皇帝位,篡的不应该吗? 这不是找死? 他等到兴安念完了那本播迁之祸,才说道:“好了,卢忠,把他们拖下去,查补后,一并斩首便是。” 罢黜官职永不录用,是防止某些极端的情况发生,比如在查补期间,大赦天下,或者有人捞他们,打动了皇帝,他们不用死了。 依旧不能被听用。 “臣冤枉啊!”顾耀等人最后哀嚎了一声被拖了下去。 钓鱼佬又是下钩,又是打窝,这么久了,地笼终于起作用了! 李宾言本来还疼的龇牙咧嘴,这个时候,一声不吭了… 他挨那三十下的确很疼,但也就是疼了,毕竟脑袋还在。 他没什么坏心思,只不过是人蠢,按着过往的惯例行事,陛下当时并未动怒。 这才是陛下动怒的模样。 都察院居然还有人敢违反宵禁的命令,在外面花天酒地,还被逮到了! 还跟五城兵马司的校尉起了冲突! 还大言不惭的用御史两个字威胁五城兵马司! 这已经不是胆子大了,这是,胆大包天! 这是以为攀上了太后亲族一脉,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最近顾耀和会昌伯走的很近,都察院里谁都清楚,可是会昌伯府在正统朝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但是现在已经景泰年间了! 今天廷议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了,时代变了。 “陛下,臣有本启奏。”工部尚书石璞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大小时雍坊的官邸营建好了,臣以为应该尽快搬迁,以后这等事,就不会发生了。” 赶紧住进去,官邸建的很好,也安全,至少没有地笼。 大小时雍坊的京城官邸营建,在工部、台基厂的通力合作下,终于竣工了。 “哦,钦天监,看看哪天是黄道吉日,就搬进去。”朱祁钰点了点头,示意钦天监定日子。 第171章 随他们去吧 大明朝堂不能说漏的跟个筛子一样,但是可以说是没有秘密可言。 奉天殿的朝议,刚刚结束之后,小道消息就满天都是,陛下又杀人了。 这次杀得是三个御史,这三个御史家中有十多万两银子的豪宅,出入都是四人、八人抬的轿撵,他们可以随意的违背宵禁禁令,肆意出入。 大明的百姓们,虽然听到了各种小道消息,但是并不知道这三个人具体因为什么而死。 太白楼和燕兴楼,距离百姓们实在是太远了,真相又是扑朔迷离。 尤其是这三位御史和太后亲族的勾连,那知道的人就更少了,但是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因为陛下还打了另外一名御史。 李宾言。 御史上谏卫校合一,被陛下打了廷杖,这对百姓们是个天大的好事。 尤其是那些乡野的百姓,他们的孩子,根本无法进城上学去,路途遥远、道路不畅,早上五更起,到了县学,也都日头高高照了。 卫学离他们近,虽然乡野的教习们,在城里可能就是个替人写信的书办,甚至连茴的四种写法都不清楚。 但是能教他们读书写字,那已经足够了。 杀了三个名字都不太清楚的御史,对于百姓们而言,那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阻了自正统年间以来,卫所儒学堂不断被合并,上学越来越难的事儿,可是切实的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马上都要夏收了,京畿的百姓成群背着镰刀带着绳索,在里正的指挥掌令官的督导下,收获着丰收的喜悦。 但是李宾言这几日,却是真的倒霉了。 李宾言很快就发现,家里的厕所已经满了,没有人到他家里收五谷轮回之物了。 市集的小商贩们,也不再给他家里送菜了,这眼看着,家里就要断炊了。 这还不算,李宾言一觉醒来,发现暖风阵阵,才发现书房的窗栏,被砸了个洞,一块石头,砸落在地上,嘲讽着李宾言。 李宾言的妻子在抱怨、孩子在哭泣、老母亲在长吁短叹。 他终于来到了大时雍坊的坊门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在这里登记,陛下说在必须搬迁之日之前,先到者先得。”一名缇骑穿着飞鱼服,坐在桌前,指着登记表。 缇骑看是李宾言也是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这位御史,缇骑们都认识,不过不是因为廷杖认识的。 最近李宾言的倒霉事,大家都传开了,全都当笑话听。 先到先得? 李宾言看着空空如也的登记表,知道这是官员们无声的抗议。 对于李宾言而言,他现在有两个出路,一个是在这张登记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一个是和陈镒、徐有贞一样,巡抚地方。 “登记之后,三日内必须搬迁,不得带小妾,家人,家仆可按制进入,切记作息,宵禁之后,五更之前不出坊。”缇骑又叮嘱了一句,指了指墙上的告示,那是关于官邸的管理办法。 官邸的管理是外紧内松,宵禁时间会放恶犬,当然有急事,可以摇铃,缇骑会护送左右。 宵禁之外的时间,则是非常的自由,百无禁忌。 当然,闲杂人等,不可进入官邸。 李宾言看着告示上的字,认真读了几遍,却是发现,如果不想要搞朋党联袂、不想招揽家人为虎作伥、不想贪赃枉法,只要遵循大明律,这住进来,衣食住行暖阁,一应俱全。 甚至比之前的日子,还要舒服一些。 李宾言是一个站在岔路口上的人,不仅仅是,是否在搬迁登记表上签字,而是他的人生,站在岔路口上。 官僚大抵有两个下场,一个是向于谦那般,终身持正守节,一个是臣服于官场上的规矩,变得圆滑,最后在红尘中摸爬滚打。 陛下给了李宾言选择的机会。 李宾言深吸了口气,在登记表上签上了自己的姓名,他也是第一个要搬进官邸的官员。 “来人,带李御史选一宅院!” 缇骑笑容满面的说道:“李御史安心,陛下营建官邸,除原有俸禄之外,一应开支皆出国帑内帑,不用自己操心了,这不花自己的钱,不就等于涨了俸禄吗?” “请。” 李宾言刚走进官邸的坊门,就吓了一跳,他看到了一名全身板甲的缇骑,在训诫锦衣卫的校尉。 那缇骑带着面甲,声音在面甲的作用下,浑厚且低声,赫然是陛下身边的十二骑卒! 那是天子缇骑,可见陛下对官邸的重视。 官邸之内,可谓是鸟语花香,路边种着不少的树木,还有郑和下西洋带回来的橡树,绿荫环绕。 官邸的正中,有一假山,其山石皆以玲珑石叠垒,白玉石桥与峰峦隐映,松桧隆郁,堪称秀若天成。 李宾言对这里的环境颇为满意,比自己住的那个小破房子要强多了,他家里其实并无余财,也购置不起京师昂贵的房舍。 本以为自己进士及第之后,飞黄腾达,可是却无寒舍避风,他也曾问过自己,过去十数年的寒窗苦读,之后艰难为官,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水云榭苑,平日里我们也可以去吗?”李宾言呆呆的看着面前的园林。 随行缇骑笑着说道:“自然可以,不瞒李御史,陛下把万岁山的山林移了不少过来,搭建的这处水云榭苑,平日里无论妇孺老少,皆可到此散心,但是不得随意折取花草树木。” “这都是陛下的私财。” 卢忠为何对李宾言挨打,幸灾乐祸,缇骑们为何对李宾言笑脸相迎? 是因为李宾言胆小也好,没有门路也罢,他不是个贪官污吏,当然还有另外的原因。 “这边来请。”缇骑带着李宾言来到了一处附院门前,他低声说道:“此处找风水大师算过了,这里极好。” “上到二楼,就可以看到水云榭苑,院内典雅别致,不瞒李御史,此处宅院,在四品宅中,首屈一指,若是不信,也可看看别处。” 李宾言又转悠了几处,的确是缇骑最开始推荐的那一橦房舍最好,无论是阳光还是风景,亦或者地势,都是上上之选。 “若是李御史满意,我们把文书办好,李御史凭文书搬进来就是。” 李宾言连忙点头说道:“好,极好。” 缇骑当场给李宾言办了文书,便先行离开了。 李宾言又仔细参观了下自己这二路三进,五间七架的房舍,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落了锁,回家收拾去了。 一家人都有了着落,居京师大不易,他没有财力雄厚的本家,更没有贪赃枉法的决心,自然是过得不好。 回到家里的李宾言就开始让家里人收拾行囊,准备乔迁。 李宾言从柜子的最深处拿出了一块银制的头功牌,打开了檀木盒子,又看了两眼那纯银的头功牌,合上之后,带着家人奔着官邸而去。 李宾言的这枚头功牌,可是他抓奸细得的,等于枭首一级的战功牌,虽然没什么特殊待遇,但是授勋之时,他也有勋章,甚至比齐力牌更高一等。 缇骑们从内承运库搬出的功赏牌,缇骑们发的功赏牌,自然是知道李宾言有这么一块。 所以缇骑们才会对李宾言如此另眼相看。 头功牌有什么特权没有?没有,但是却会让人高看一眼。 就这一眼,却是弥足珍贵。 朱祁钰刚刚从京营打马归来,却是摆驾到了讲武堂内,照例又巡视了一圈之后,才回到了自己的主楼内。 “前线可有岳谦等人军报?”朱祁钰问着兴安。 兴安却是摇头说道:“并没有,瓦剌人正舔伤口呢。” 朱祁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拿起了今日送来的各种奏疏说道:“你营建官邸有功,朕也不知道赏你一些什么,从内承运库领一千两白银。” “臣也用不上啊。”兴安给皇帝沏了杯茶,笑着说道:“还是留着赏赐军卒。” “朕赏你的,你就拿着。”朱祁钰并未打开奏疏,而是看着中堂挂着那副夜不收出塞图,愣愣的出神。 “台基厂和工部营建了官邸,夜不收的家属也都迁徙到了大兴,也给他们在大兴县起一座这样的坊邸,为国奋战,不能没有厚待。”朱祁钰看着那副图出神。 兴安则是乐呵呵的说道:“夜不收的将士为国戍边,陛下有什么好事,都想着他们,臣这就把差事安排下去。” “官邸那边呢?搬迁的情况如何?”朱祁钰又问到了官邸搬迁之事,这建好了,钦天监也算了日子,可是这两三日内,居然没一个人去选宅子。 卢忠赶忙说道:“御史李宾言今天去了,选了一处上好的宅院,后来陆陆续续有人边去了,现在已经有十之三四去选了宅子。” 若不是李宾言打头阵,其他的官员还犹犹豫豫,这有人吃了第一口螃蟹,自然就有后来人。 “朕知道了,拖这么一两天,反而是好宅子都让别人给选了。”朱祁钰拿起了奏疏。 第一份就是会昌伯孙忠的奏疏,他想带着三个孩子回老家祭祖,言辞闪烁。 朱祁钰暂时放下,拿起了第二本,则是礼部侍郎逢父母的丧事,要去职丁忧。 他拿起了第三本奏疏,则是吏部员外郎,以年事已高,请求致仕。 这是他们在表达自己的不满,对官邸法把他们关起来,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 朱祁钰将其挨个批了,想走就走,朱祁钰不拦着他们。 官邸过分吗? 大明薄俸,朱祁钰营建官邸,对一些人可能是噩耗,但是对于另外一部分人,则是天大的喜讯。 “陛下,要不要令缇骑拘捕?”兴安低声说道。 朱祁钰反而摇头:“随他们去。” 第172章 还是做成了一锅夹生饭 朱祁钰翻开了大诰律,第三篇中记载着一个故事,名叫儒士夏伯启剁指案。 洪武初年,朱元璋定鼎天下,万象更新,就让儒生出来做官。 夏伯启叔侄二人,就在那个名单之上,但是夏伯启叔侄二人,不愿意给大明做官,否认大明朝的存在,心向前元,但是朝廷的诰命,又不得不遵从。 这叔侄灵光一闪,就剁掉了自己的大拇指,自残拒不出仕,以示自己的不愿屈从之心。 这朱元璋能饶得了他们? 他下令缇骑直接绑了叔侄二人进京,亲自审问,最后枭首、籍家。 朱元璋给的罪名是「将以为朕取天下,非其道也。」 朱元璋主要的罪名是他们心向前元,而不服新朝诰命,严刑峻法,目的是以绝狂夫、愚夫仿效之风。 士大夫不为君用,枭首、籍家,成为定式。 朱祁钰其实可以依靠大诰律,强行留下这些丁忧、致仕、去职、祭祖的官员,但是人心都不在了,强留下又有何用? 那时候朱元璋是无人可用,才会那般做,不那么做,天下官府半数阙员。 现在大明的官位紧缺,一个坑里等着三个人,排着队等着上班,自然没有必要留下。 他们不干,有的是人干。 留下他们,反而成为了自己朝政施展,掣肘之人。 兴安将陛下批复的十几本奏疏拿在了手里,俯首说道:“其实陛下,有些臣子是存了以退为进的心思,名曰致仕去职,实乃是想要不住官邸罢了。” 朱祁钰嗤笑一声说道:“朕杀了顾耀等人,不就是为了杀鸡儆猴吗?他们还想讨价还价?朕这官邸法,从过了年就散出去了消息。” “朕不反对他们反对,但是他们这些人,有一个能从为臣之道上,把这事掰扯明白的吗?” 朱祁钰之前推行农庄法的时候,就跟朝臣们说了,可以反对,但是要把逻辑讲清楚,讲明白,而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就四点,现象、问题、原因、方案,要实事求是。 可是即便是讲宗族礼法那一套的道理,他们也讲不明白。 强词夺理,锦衣卫的缇骑也不是白吃大明皇帝的饭。 说不明白,他们说不出来官邸法、农庄法有哪些不好,所以只能丁忧、致仕、去职、祭祖,既然愿意体面的离开,朱祁钰自然也给他们体面了。 “让吏部、都察院举荐,把这些阙员补上,兴安,之前不是拟了个名单吗?给王尚书,让他择优录用。”朱祁钰对着兴安叮嘱着诸多事务。 朱祁钰可是关注着不少的官员,既然有阙员,自然赶紧安排上。 还省得朱祁钰动手了。 兴安笑呵呵的说道:“陛下,有件好事,贤妃千岁也有喜了,皇后千岁大约还有四个月就要生产了。” “都是好事,按制来说,要在奉天殿前设香案酒果等物具,赐下纻丝、罗、纱、锦、钞,与百官同乐。” “这事不急,等到孩子出生以后再说,群臣日夜悬切此事,若是未能健康出生,反而不美。” 兴安俯首说道:“臣领旨,陛下是不是抽空看看画册?礼部已经送来很久了,陛下不朱批,这件事又停下了。” 朱祁钰才想起来,还有礼部选秀女的画册,除了唐云燕以外,朱祁钰又圈了几个,便递给了兴安说道:“一后三夫人,无九嫔,现在已经有了贤妃,只要两人。你别让礼部送一大堆过来。” “臣领旨。”兴安接过了画册,递给了等着的小黄门,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 子嗣对于陛下很重要,对于朝臣们来说,也很重要,但是泰安宫密不透风,一后一夫人,都有了身孕,除了太医院知晓,外廷无人知晓了。 “陛下,工部尚书石璞的奏疏。”兴安作为司礼监提督太监,自然知道陛下最关切什么。 石景厂,是目前陛下最关注的事,官邸已经投入使用,那是因为没有拆毁重建,而是修缮,和石景厂则完全不同。 石景厂现在的投入越来越多了。 朱祁钰看着石璞的奏疏,眉头紧皱的说道:“原调动民夫万余人营建,现在已经调动了超过五万民夫,所支粮超过四十万石,铁三十四万斤,石料一十二万方,木壹五万料,怨声盈道,请求革罢。” 铁三十四万斤听起来很多,但其实只有一百七十多吨。主要还是石料用的比较多。 但是依旧在大明各库的承受范围之内,这怎么就请求革罢了呢? 兴安叹息的说道:“这还不算之前跟陛下说的那些,比如西山山道平整、卢沟桥再建、各地道路疏浚、引水渠这些事儿。所耗民力甚广,臣前几天去看了一次,正如奏疏中所言。” 兴安低着头,他知道陛下有一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但是京师去年才死了五十余万壮丁,虽然有调备操军、备倭军入京,但是依旧是民力枯竭。 若是不死这五十万壮丁,现在这石景厂早就已经营建周全了。 之前还有运粮至宣府的徭役,还有春耕,这桩桩件件,都是十分消耗民力之事。 朱祁钰放下了奏疏说道:“最终还是做成了一锅夹生饭啊。” “臣有罪。”兴安一听,就赶忙请罪,之前陛下反复叮嘱,不要着急,不要做成一锅夹生饭,但是他还是没把差事办好。 朱祁钰却摇头说道:“平身,这不怪你,也不怪石璞,昌平侯在宣府时候,叮嘱建平伯高远,若遇强敌,及时请援。” “你们办不下来,其实不怪你们。” 兴安和石璞办事不利吗? 绝不是这样,是他们这部门的能力实在是有限,才导致了这种事情的发生。 “现在缺什么?”朱祁钰将奏疏拿在手里问道。 兴安俯首说道:“粮有,地有,但是缺人,要么延期半年,要么得加两万人。” 缺人? 这的确是个不太好解决的问题,缺钱,朱祁钰内帑里有的是钱,缺粮,去年京师之战打的时间太短了,其实还剩下了一些。 缺人…… 朱祁钰忽然眼前一亮说道:“之前送到了十团营一群丐籍对,他们就负责京营营建之事,这样好了,这都五六个月了,精巧的活儿干不了,可以让工匠们去做,可是这拖拽运搬的活儿,可以交给他们。” “丐籍约有万人,然后工期可以再延几个月。” “正好,看看于少保说的这帮人进了军营,是不是就改过自新了。” 兴安之所以提这件事,就是为了请京营能不能加两万人,陛下这么一说,兴安点了点头说道:“陛下这么一说,臣倒是想起来了,还有这么一群人。” 朱祁钰继续交代着:“也不能天天白吃大明的米粱当米虫。” “让孙镗带着这群乞儿去一趟,让朕看看成果。”朱祁钰写好了调令,示意兴安带着印绶监的太监,拿着调兵火牌到京营。 即便是乞儿组成的工程营,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军籍,相应的流程该有还是有。 孙镗接到了军令的时候,正在操练这帮丐军,他们有自己正式的称呼,名叫威振营工程营。 现在的大明京营分为了十二团营。 分别是武奋、武耀、武练、武显;勇敢、勇果、勇效、勇鼓;威立、威伸、威扬、威振十二团营,每一团营下分设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 五军营主步战、三千营主骑战、神机营主火炮。 自从陛下提出了工程营建也是战斗力,又送了一堆乞儿进了军营,这每个团营,增设工兵营便提上了日程。 孙镗,正式负责主抓工兵营训练的人。 他手下的乞儿军,并不是陛下想的万余人,而是将近三万余人。 大明不在丐籍的乞儿,却走投无路的无籍乞儿,都被送进了京营之中。 相比较在籍的乞儿,孙镗更信任那些无籍的乞儿,这些无籍乞儿,多数都是从山外九州逃难入关的百姓。 孙镗并没有立刻校场点兵,而是先拿着陛下的手令,到了石景山和石景厂的总办进行了深入的沟通,确定了具体需要赶工的地方。 石景厂总办,就是总经督办,由工部营缮司主事蒯祥兼任,下有各部会办、协办、帮办。 各部主办,主要由大工匠担任。 比如徐四七,就是钢铁司会办,专门负责景泰炉的营建和生产; 比如陈庆义是燋炭司督会办,专门负责燋炭营建和生产; 比如黄旭池任煤井司会办,专门组织西山煤窑改建和生产。 比如刘毅勇任驾步司会办,专门负责调度沟通交通运输等事。 孙镗要搞清楚,自己需要多少人去钢铁司安装景泰炉,需要多少人去燋炭司砌墙,需要多少人去西山开井掏水,有需要多少人去驾步司平整路面,修桥铺路。 一趟跑下来,孙镗满脑门都是汗,不是累的,而是这算的极其麻烦,他有些地方都算不明白。 他将这件事写到了奏疏里,差人送去了讲武堂。 京营乃是陛下之脊骨,是可以直接送奏疏到御前,不用经过文渊阁和司礼监。 朱祁钰拿到了孙镗的奏疏,已经到了月上柳梢头之时,随着汪皇后和杭贤妃,有了身孕,朱祁钰下班的时间,变得随心所欲了起来。 他刚准备让兴安熄了灯回泰安宫,却是接到了孙镗的奏疏。 孙镗将自己的调遣写到了奏疏里,只不过孙镗提到了安排生产,却是算来算去,算不明白的苦恼。 朱祁钰坐在了桌前,眼神里闪烁着说道:“朕记得,宫里有一批太监特别会算账对。” “有。”兴安不明所以的说道。 第173章 计划委员会 大明宫里养着一群太监,他们一生的使命就是打算盘,帮着朱棣算自己下西洋到底赚了多少钱,隶属于内承运库。 “兴安啊,你说,钢铁司需要打多少铁,燋炭司需要烧多少燋炭,煤井司需要挖多少煤,这些又需要多少民夫,是不是都得提前计划计划?”朱祁钰放下了手中孙镗的奏疏。 石景厂的规模远超于前。 比如王恭厂住坐工匠不足两百人,但是石景厂仅仅钢铁司就至少需要五百余工匠和五千力士,整个石景厂的规模大约有两万人左右。 朱祁钰对石景厂是有着极大的期许的。 “自然是需要。”兴安不明就里的回答道,陛下这是又有什么奇思妙想了吗?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打算让这些打算盘的太监,联合户部的度支部,把这些个账都算的明明白白。” 兴安眉头紧皱,随即愣愣的说道:“陛下说的是计省吗?” “宋朝的时候,有盐铁、度支、户部三司,这三司合称三司,别号计省,设有三司使一人,位亚执政,人称计相,和陛下所说的就很像了,尤其是盐铁酒矾专营的宋朝,计相可是极忙的。” 大明的财政和大宋的财政是完全不同的,朱祁钰当然心知肚明,大宋搞别的不行,但是往朝廷里搞钱,那是一等一的强。 比如这盐铁茶酒矾大宋全都是专营,生产多少,如何调配,都是朝廷说了算,但是大明完全不是。 大明的专营几乎等于没有,甚至因为祖训的伐山凿石之禁,连矿课都不设,万历年间还因为矿课太监,和朝臣们发生了极大的矛盾。 唯一办得还有点样子的开中盐法,召商输粮而与之盐,洪武三年起开始实行,运送到大同入米一石等于太原入米一石三斗等于淮盐一小引。 开中盐法,在洪武年间就开始了崩坏。 “计省好啊。”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这就是历史时间长的好处,朱祁钰但凡是说的一个点子,立刻就在历史上出现了。 他本来想弄个计划委员会,这就立刻有了计省、计相等等制度放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朱祁钰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两淮盐引今年如何了?” 兴安愣了愣,翻了翻户部的奏疏,将奏疏放在了陛下面前说道:“华亭、上海二县灶丁,计负盐课六十三万两千大盐引。” “大盐引?”朱祁钰奇怪的问道。 他稍微了解了下才知道,国朝之初,一盐引为四百斤盐,称之为大盐引,给边盐商都是小盐引,二百斤。 正统十四年,仅仅华亭、上海两县,朝廷就超发了六十三万大盐引,价值大约为一百二十六万大同米。 这还是两个县。 大明收盐,并非只有官营盐场,还有起课。 就是征调民夫去各大盐场去煮盐,每一灶丁,免田二十五亩赋税,免其他徭役。 就是用二十五亩地的赋税和此丁的其他徭役,来换盐。 “整个江南盐场欠了多少盐引?”朱祁钰深吸了口气问道。 兴安翻开了户部度支部的奏疏俯首说道:“陛下,这账,算不清楚。” 朱祁钰拿起了那本奏疏看了半天,的确是算不清楚,欠的盐引,实在是太多了。 在华亭县的县令的奏疏里,就有一条奇闻,盐商开中赴边纳粮后,拿到了盐引,却无法在盐场兑现,只好苦守盐场,祖孙三代,不得者比比皆是。 开中盐法在这个时候,已经彻底败坏了,朝廷欠了不知道多少盐引出去,这每一小盐引,就是大同的一石米。 怎么会欠呢?欠在哪里?大明年产食盐到底有多少?为何会超发盐引?现在的盐到底是谁在生产? 大明的开中盐法,是废止?还是继续持续改良?这一切问题,都缺少了数据的支持。 没人知道大明到底发行了多少盐引,也没有人知道朝廷欠了多少盐引出去。 这就是大明的糜烂到了家的财政。 大明财政自建立之初,就处于一种可持续的崩溃的状态,支出越来越多,收入越来越少,比如之前屯田子粒,乃是军屯的粮赋税,在正统十四年,只有四百万石。 在永乐元年还有两千四百三十五万石。 大明很强,强就强在如此糜烂的财政体系下,一直撑了两百多年,可持续崩溃了两百多年,若非天灾人祸,居然还能撑下去… 大明灭亡,其实也不怪不得崇祯,大明从正统三年起,就开始欠盐引了,一直欠了两百年,也不知道崇祯皇帝看着老祖宗们,欠的这两百年的账,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内承运库拨算盘的太监,和户部度支部的官僚,把这件事盘明白,朕不定期限,但是朕要尽快知道最详实的数字。” 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让司礼监和文渊阁拟旨,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件事给办了。” “臣领旨。”兴安俯首说道。 朱祁钰打算弄一个计划委员会一样的机构,中国的历史实在是太长了,所以他可以直接让计省领了这个职责。 这计省还未组建,就立刻打出了第一拳,盘查盐引之事。 内承运库这帮算账的太监们,终于觉得自己又活了! 自从宣德九年,大明停止了海贸之后,他们就被限制了,这数年来,他们就一直盘着朱棣的遗产过日子,终于又有活干了! 对于太监们而言,最可怕的不是被皇帝使唤,最害怕的就是没活干,那就是失去圣恩了,在宫里只会举步维艰,徒子徒孙们,都跑到别家认义父去了。 现在好了,大明皇帝终于想起了他还有这么一个专门从事计算的部门。 大明财政这笔账,交给外廷,只有两个人算明白过。 一个是王国光,在隆庆万历朝为官四十载,在张居正的一力督促下,终于写成了《万历会计录》。 一个是毕自严,在天启、崇祯年间,顶着大明天倾的压力,盘清楚账,还讲清楚了账,写了一本《度支奏议》将大明里里外外,全都盘的清清楚楚。 崇祯皇帝,那一辈子最高光的时候,是在崇祯九年,将闯王高迎祥在京师砍头的时候。 那时候崇祯皇帝,以为大明一切都好起来了。 为祸数十年的陕西民乱终于平静了下来,李自成只有二十一骑逃脱,毕自严给他算明白了账,他也有了钱。 崇祯九年的朱由检,绝对没想到,在八年之后,他就要吊死在了煤山之上。 算清楚账,很重要,对于皇帝极其重要,但是交给外廷,这账,想盘明白?痴心妄想。 朱祁钰再次想到了于谦的那句上谏,国家之制,边政以文臣巡抚,以武臣总兵将兵,而以内臣纲维之。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向京营而去,他是突然袭击,检查了东直门外土城的四武团营,这是石亨直接掌管的地方。 石亨完全没有料到朱祁钰会这么早的过来,但突然迎检这事,石亨也不是很畏惧了,他已经完全的从骄纵之中清醒了过来。 陛下清楚的传递出了,陛下非守成之君,陛下要用兵,陛下要将瓦剌人扫庭犁穴,挫骨扬灰。 他要是再骄纵下去,被惩戒事儿小,灭瓦剌人没他的份儿,他就欲哭无泪了。 杨洪的庶长子杨俊,那是相当的能打! 杨洪老了,也拿到了世券,他也报备了内署,爵位继承并不是最能打的杨俊,乃是嫡子杨杰。 杨俊是庶长子,无权继承爵位,但是杨俊时刻以陛下为榜样,要自己因功封爵!这昌平侯,传给嫡子,他杨俊就自己争一个爵位出来! 石亨真的压力很大,他下面三个副总兵官,刚走了一个能打的范广,又多了一个更能打的杨俊。 自然是不敢懈怠。 “很好,不错。”朱祁钰照例巡检了一遍四武团营,十分满意。 石亨赶忙说道:“都是陛下教导有方,将士以陛下为则,时时警醒,一应训练,始终都是竭尽所能,才有今日之四武团营张弛有度,军令言明之日。” 朱祁钰无奈的摇头,石亨身上骄纵的毛病,因为三个驻京团营的竞争,越来越少,这把刀越磨越锋利。 但是唯独这拍马屁,始终如一,训诫多少次,也未曾改过。 朱祁钰笑着说道:“讲武堂泡了几天,这拍马屁的功夫倒是越来越厉害了。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 “臣不敢居功。”石亨挠了挠头,下次得换着花样来拍。 石亨想了想说道:“陛下,午间在四武团营用膳?昨日臣去拉练,颇有所获,有只幼鹿,颇为新鲜。” “也好。”朱祁钰点头,然后有些不放心的说道:“朕可是提醒你啊,你别学那群措大,搞什么天人感应那一套,可不要篝火狐鸣、鱼腹丹书,这都不是什么好事。” 朱祁钰在四武团营吃了午饭,在某种程度上,在四武团营吃饭,比皇宫里吃饭更加安全。 “吃完饭,消消食儿,去西直门和阜成门外的京师大营看看去,四勇团营和四威团营看看去,顺便看看孙镗带的那些个乞儿军如何了。”朱祁钰翻身上马,石亨、缇骑紧随其后,奔着石景山而去。 石景山此时依旧是一片大工地,但是已经慢慢有了模样,为了防止盗贼,延着厂房周围修建了围墙,围墙高两丈,上面布满了各种尖刃,有的地方还有血。 厂房内养着数十条狼犬,这些个狼狗,一到夜里,就会散出去。 朱祁钰巡视了场内的四司一官厅,石景厂总办、工部营缮司主事蒯祥,从石景厂官厅窜了出来,他哪里想到,陛下能来啊。 蒯祥跪在了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参见陛下。” 第174章 天寿山正统陵寝 “平身,为何如此惶恐?”朱祁钰有些奇怪的看着颤颤巍巍的蒯祥。 蒯祥何许人也? 江苏吴县一个小民,匠户出身,跟随太宗文皇帝朱棣北上,负责营建京师,整个皇宫,整个京师,都是他亲手设计,并且监工打造。 工部尚书石璞在推荐人选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蒯祥,这也是明朝工匠凭借着手艺当官的人。 他做石景厂总办,朱祁钰是极为放心的,蒯祥是大明对于大型工程,最有话语权的人了。 “臣未曾…未曾办好陛下的差事,还延误了工期,劳陛下调动京营,臣惶恐、臣有罪。”蒯祥趴在地上,更加颤抖。 昨日孙镗带人来到了石景厂虽然很客气,但是蒯祥总是心有惶恐,再加上,坊间多传闻,陛下好杀人。 蒯祥能把整个大明皇宫都给建好了,这石景厂虽然新鲜,但是问题并不大。 他主要是没人,京师民力不支,实乃是有点力不从心。 但是皇帝派下来的任务,没有完成,讲那么多理由,又有何用? 他以为陛下是来兴师问罪的。 朱祁钰摇了摇头,自己大约是美名恶名并列了,一方面是真武大帝转世传闻,一方面又是个嗜杀成性的大魔头。 他摇头说道:“起来回话。朕知道你们难,才让十二团营的工兵营来帮忙。” “带朕参观下这石景厂。” 朱祁钰负手而行,他打造的这片厂区,规模极大,大约七十多万平方米,和故宫差不多大小的面积,但是这里全是厂房。 徐四七、陈庆义、黄旭池、刘毅勇,都被叫了过来,陪着陛下视察着整个石景厂。 钢铁司有景泰炉十八座,而且设置了上料用的脚手架等钢制框架,还有巨大的一片厂房做砂模。 “陛下止步。”徐四七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拦住了陛下前进的步伐说道:“这已经开工了,里面钢水飞溅不止,还是太危险了,前几天就钢包翻了,死了三个人。” 徐四七在阻拦陛下,还是意图谋害君父这件事上,还是选择了阻拦陛下。 王恭厂那炉子实在是太小了,这石景厂的景泰炉,真的要钢水倾了,他一家老小,都得搭进去。 朱祁钰止住了脚步,他是来看自己的宝贝工厂的,而不是给石景厂捣乱的,这要是影响了生产,反而误事。 徐四七看陛下没生气,倒是松了口气,陛下还是那个陛下,从来不对工匠们急眼。 他俯首说道:“陛下若是要看,可以看看钢料仓,里面都是成品,也没什么危险。” 朱祁钰来到大明有几次的震撼。 第一次是古今通集库那浩渺如烟的书籍,第二次在于谦汇报大明武库司的军备的时候,第三次是内承运库那数都数不清的金银牙角珊瑚那些宝物金光闪闪,第四次是京师百姓们高歌的红巾歌送新组建的京营,出城拒敌。 这一次次的震撼,无不告诉朱祁钰,这大明朝,多么的强大! 但是如此强大的大明朝,土木堡精锐尽丧,差点陷入播迁之祸之中。 这一次,他再次见识到了工匠们的力量,他们只是缺少一点系统性的总结,缺少系统性的制度去引导,所以才是一盘散沙一样。 当拥有了匠爵和职业技术学院之后,大明的工匠们再次爆发出了他们钢铁一般的力量。 当钢料库打开之后,是一阵铁锈的味道传来,钢锭整整齐齐的码在了巨大仓储的角落里,生产的速度,已经超过了京营消耗的速度。 现在钢铁司还开始负责打造了一些民用的农具,去配合正在推行中的农庄法。 “好,很好!”朱祁钰负手而行,漫步在这刚料仓内,有送去盔甲厂制备盔甲的铁锭片,有负责送去武库司打造长短兵的片钢,还有负责打造农具的白口铸铁以及三脚架钢。 还有诸多军器司骗军费的钢制火铳的圆钢,口径大小不一。 朱祁钰还看到了很多钢钎,这些是要给工兵营打造开山铺路工具的钢料。 种类五花八门,堪称百花齐放。 “很好!”朱祁钰看着偌大的钢料仓再次肯定了徐四七他们存在的价值。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年底的时候,石景厂四司每一司评选出一个对生产有重大改进的工匠,授予奇功牌,其功等同于上阵夺旗。” “再评选出一百个有杰出贡献的工匠,给予头功牌,等同于枭首一级。” “最后评选出千人劳动强人,每一司一千人,给予齐力牌。” 兴安一脸肉疼,陛下这发了功赏牌,等于从内承运库里往外掏钱,大明内帑、国帑泾渭分明,若非他经营有方,陛下这么花钱,那是要破产的! 但是兴安也没法拦着陛下花钱不是? 朱祁钰接着说道:“王恭厂和台基厂、以及红螺厂,兴安你回头写个奏疏出来,按比例算出功赏牌人数,年底一起授勋。” “谢陛下隆恩。”徐四七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那功赏牌可是大明极为紧俏之物,因为坊间盛传大明皇帝乃是真武大帝转世,所以功赏牌那可是有镇宅安家之能! 但凡是家里压一块这样的牌子,哪怕是齐力牌,那也是莫大的荣光。 “好!”朱祁钰再次说了一声好,看着偌大的钢料厂,颇为确信,自己这一步,没走错。 大明有全世界最多、最精良、最善于生产的工匠,大明地大物博,有足够的的矿藏,只要有心去做,十年不成,就二十年!二十年不成,就三十年! 总归要在徐有贞修的堤坝溃堤之前,把大明的生产力再推高一层! 朱祁钰没能如愿参观了燋炭司,这里面太热了,天气已经变热,燋炭司里更热,朱祁钰这一身常服要是坏了,够燋炭司烧三天燋炭了。 主要也是危险。 钢铁司已经完全投入使用,而燋炭司则只有十五眼燋窑投入了使用,另外一半还在营建之中,工匠们在日夜赶工。 “那边那一片的工地在建,是什么?”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那不是驾步司,驾步司就在朱祁钰的左手边,里面是台基厂的宦官和工部办公的地方。 他的右手边是一片营建中的工地。 “正在筹建的炮药司。”蒯祥赶忙说道:“于少保说,随着熬硝营扩张,王恭厂地方有限,就将木料和硫磺的制备打算放到了京师之外,等到研磨成粉,送到王恭厂,最后成药储存。” 朱祁钰自然知道此事,只是没想到规模会这么大。 大明的劳动分工正在形成,一来,可以提高工匠们的熟练度,二来,可以减少工匠们转场时候损耗时间,三来,由工匠们发明创造,便利和简化劳动的工具。 在可持续竭泽而渔这件事上,于谦和大明皇帝已经保持了高度的一惯性。 至于王恭厂会不会炸…最起码,朱祁钰不住皇宫,泰安宫离王恭厂还隔着三个坊,一个皇宫呢。 他来到了石景山脚下,让所有人止步,再次奔着煤井司而去。 煤井司在西山,除了皇陵附近,其余地方的私窑全都被整饬了,这也是延期的最主要的地方。 朱祁钰和于谦关于农庄法,是有小小分歧的,比如,懒汉的处理。 他主张饿死,慈父就是饿死懒汉。 于谦主张教化,在于谦这种士大夫眼里,人之初性本善,他们只是没有得到正确的教化,才会懒惰成性。 此时活跃在石景厂的乞儿们,做工十分卖力。 是朱祁钰输了,但是朱祁钰输的很开心。 这群乞儿们在工兵营三个月,总算是有了个人样。 干活十分卖力,开井掏水,营建厕所、工棚、厂区,都有他们的身影。 最主要的是和过去朱祁钰见到的乞儿不一样,他们腰板挺直了,眼睛也有神了,身体也变得壮实了许多,身上还多了一股子劲儿。 并非之前那种行尸走肉、终日无所事事,强乞路人,甚至合起伙来,跑去商铺里,跟打劫一样,住在京师的商铺之中。 果然,大明的百姓是勤劳的。 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财富,也可以活的很好。 只是缺少引导,缺少教化,才不知道,该怎么去用双手去打拼。 孙镗低声问道:“陛下,这工兵营还可以吗?若是不行,再狠劲儿操练一番。” 孙镗是怕陛下不满意的。 这件事涉及到了各个农庄里,那些懒汉以后的生死之事。 于谦特意叮嘱过孙镗,一定要竭尽全力的将乞儿训练出来。 “好,很好!”朱祁钰对孙镗的工作做出了肯定,这也是他今天说的最多的几个字。 从东直门外四武团营,再到石景厂,最后到煤井司,这都让朱祁钰非常的满意,一切都是欣欣向荣,一切都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朱祁钰十分志得意满的说道:“就现在的训练强度就可以,也为于少保、金尚书们将懒汉送回来,打个样儿,做个参考。” “就照于少保所言,那些村子里的懒汉们,全都送到京营来练练,练练就好了。” 于谦再次劝谏成功,虽然这次的劝谏时间极长,但是于谦这次的劝谏,却是劝仁恕之道的大成功! 比陈循念经不知道高到了哪里去。 “黄旭池,你来说说,煤井司有何难点?”朱祁钰看着这漫山遍野的开井取水之地,颇为感慨的问道。 肯定有总办和会办无法解决的问题,否则这煤井司的进度不会这么缓慢。 黄旭池面色犹豫的说道:“是天寿山正统陵寝,天寿山正统陵寝营建好了,却是阻拦了矿路。” 天寿山正统陵寝,是朱祁镇为自己修的陵墓,由会昌伯孙忠督办,一共修了十二年,已经修好了。 “孙指挥,带着人,毁了。”朱祁钰点头,平静的下了个命令。 第175章 炸 朱祁钰为什么要捣毁朱祁镇的坟? 朱见济在景泰四年,离奇去世,当时的众正盈朝,在大明野史之中,朱见济的死,始终和正朔党羽,有着极大的关系。 杭贤悲痛交加,景泰七年二月病故,景泰七年六月,杭贤最终葬于寿陵。 朱祁镇捣毁了朱祁钰的寿陵,还把葬在景泰陵里的杭氏,开棺鞭尸,杭氏尸首再无踪影。 若非朱见深恢复景泰陵帝陵之名,朱祁钰连个陵寝都没有。 孙镗和黄旭池面面相觑。 孙镗俯首说道:“陛下,这天寿山陵寝,拆起来,怪麻烦的。”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一个亲王,葬于金山陵园即可,捣毁了,就是了。” “麻烦?用上火药,速去速回,天寿山是那个方向,朕就在这里看着。” 孙镗现在有三个选择。 一,拒不奉诏,被陛下剁掉脑袋,换个愿意干的人来,整个十二团营,二十五万人,有的是人愿意干。 二,一刀将面前的皇帝捅死,迎回还在迤北的朱祁镇。 如果孙镗能打得过朱祁钰身边这十二缇骑,也能在大明皇帝死后,迎回朱祁镇,这倒是个选择。 三,拿着火药,去炸毁朱祁镇在天寿山的陵寝。 孙镗连犹豫都没犹豫,直接带着人向着天寿山方向而去,一个时辰不到,朱祁镇建在天寿山的陵寝,就在轰鸣声之中,被炸了个粉碎。 看烟气腾起的方向,孙镗显然是怕无法完全炸毁,用的火药有点超量了。 孙镗打马而回,俯首说道:“陛下,炸完了。” “无人阻拦?”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天寿山陵寝乃是孙忠,也就是太后亲族督造,守陵的人,必然有。 “守陵的人跑了。”孙镗挠了挠头。 朱祁钰哭笑不得的问道:“跑了?” “跑了。” 孙镗可是带着长枪短炮,打算去跟孙忠留在天寿山陵寝的守陵的人,干一架,完成陛下交待的炸陵的事儿。 结果,守陵的人压根没敢抵抗,看到乌央乌央的乞儿军,直接跑的无影无踪。 “用的火药超量了,不要惊扰到列祖列宗的好。”朱祁钰平静的说道。 果然,孙忠那帮人,只是一群臭鱼烂虾罢了。 “末将有罪。”孙镗立刻跪在地上,俯首帖耳,额头的汗已经滴落在了地上,对于全身皆甲的孙镗来说,这个动作非常难完成。 孙镗干的是脏活,陛下找个由头,比如惊扰皇陵,把他砍了。 这事儿的性质,就变成了孙镗私自炸毁皇帝大兄亲王陵寝。 孙镗为什么没有犹豫的去炸陵寝? 做也是死,不做也是死。 他认命了,依着陛下的性格,厚待军士,自己的家属应该能保住平安。 至于陛下为何让他去炸毁陵寝,而不是石亨呢,孙镗自己多少心里有数。 之前他因为京师之战未能封爵,而耿耿于怀,孙忠的孙女婿,信国公的曾孙汤胤积,曾经拉着孙镗喝过几次酒。 “起来,不许跪!” 朱祁钰训斥道:“你家里长子孙宏,仗你有军功在身,在京甚是纨绔,颇有恶名,好生教导,最近不少人弹劾他,朕不想你这怀宁伯的勋爵刚到手,就飞了。” “啊?”孙镗抬起头来,有些迷惑,按照规则而言,他不是应该被枭首当替罪羊吗? 朱祁钰看着远处被风吹散的烟尘,出神的说道:“回头煤井司的事儿忙完了,去宗人府领怀宁伯爵。” 石亨看着孙镗这个憨憨劲儿,轻轻的踢了下他,示意他起来回话,孙镗满眼迷茫,站了起来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不是个吝啬的人,既然孙镗领命办差,毫不含糊,他自然要给爵。 于谦督查军功极为严格,孙镗若非被瓦剌人打到西直门城墙下,早就该封伯了。 西直门之战,错不在孙镗身上。 “好好效命国朝。”朱祁钰翻身上马,对着孙镗说了一句。 孙镗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谨遵圣训!” 孙镗待到陛下走远之后,才变得兴高采烈了起来,非但没死,还进了爵。 实在是,意外之喜。 朱祁钰回城路上,看着石亨欲言又止的样子说道:“你是想说朕给的这个伯爵颇为随意了吗?” 石亨却连连摇头说道:“那没有,当初论功行赏的时候,臣就以为孙镗理应封伯,奈何于少保过于严苛,孙镗为此还生了闷气,好几天没搭理于少保。” “那你想说什么?”朱祁钰回头看了一眼天寿山方向,烟尘已经尽数散去。 “臣就是觉得火药浪费了,这要是轰到瓦剌人身上,该多少战功啊。”石亨颇为可惜的说道。 那烟尘,少说用了四五千斤的火药,真的是…好浪费! 朱祁钰并未作答,拍马向着京师而去。 那花费了近百万两营建的天寿山陵寝就这么炸了。 不可惜吗? 朱祁钰一点都不可惜,他宁愿死后一抔黄土,立个石碑,也不埋在朱祁镇营建的陵寝里,他恶心。 而此时,孙忠留在天寿山陵寝的守陵人也快马加鞭,赶到了会昌伯府,翻身下马,急冲冲的冲了进去。 “老爷,不好了,老爷!天寿山陵寝被陛下给炸了!”守陵人风风火火的跑进了正厅,等到了孙忠之后,立刻高声说道。 孙忠以督造天寿山陵寝立功封的会昌伯,他一听这个消息,立刻将手中的茶杯贯到了地上,愤怒至极的说道:“这个庶孽!” “来人,立刻派人进宫,我要去见太后!” 孙继宗从门外走了进来,拦住了要去通禀的人,低声说道:“父亲,父亲消消火,这事儿我听说了。” “咱们收拾收拾回山东,炸掉陵寝的是京营的孙镗,咱们之前还接触了。” 孙继宗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下去。 孙镗因为未曾封伯之事,和于谦闹了情绪,孙继宗就认为有可乘之机,就让女婿和孙镗,私下在燕兴楼喝了几次酒。 关系近吗?其实也只是喝闷酒罢了。 陛下一声令下,这孙镗立刻就带着人,把天寿山陵寝给炸了… 孙继宗叹息的说道:“父亲啊,太后说得对,眼下京师,陛下说了算。” “太后都得避其三分,炸就炸了,本来就是天子陵寝规制,眼下也太上皇帝号也被削了,太后也认了,咱们呀,回山东老家祭祖。” “太上皇不在京师,咱们这么待下去,哪天惹急了陛下,不顾亲亲之谊,直接剁掉孩儿的脑袋,那如何是好?!” 按关系,朱祁钰要叫孙忠一声外公,宗族礼法上,朱祁钰对孙忠动手,那是十恶之七不孝,毕竟是尊亲,那也是对大明司法的践踏。 但是朱祁钰可以对孙忠的儿子们动手,上次剁了一个已经死了的孙续宗。 这次直接把孙忠督办的裕陵陵寝给炸了。 孙忠年纪大了,这身子骨也撑不了几年了,这要是再父送子几次,也就差不多了。 孙继宗要劝劝父亲,这要是闹起来,陛下又要大开杀戒了。 他们沟通了那么多次孙镗,孙镗始终是只喝酒,不谈事儿,这陛下一声令下,立刻就去了。 他们斗不过陛下的。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孙忠面红耳赤,眼睛通红,用力的咳嗽了两声,愤怒的拍了一下桌子说道:“收拾东西,回山东,这京师,不待也罢!” 朱祁钰回到了讲武堂,看着兴安说道:“你去宫里,告诉孙太后,朕把他儿子的陵寝给炸了,看看太后什么反应。” 兴安俯首领命而去,他用了近半个时辰才走到了慈宁宫,求见之后,走进了慈宁宫内。 路上兴安想了很多说辞,但见到了孙太后,他还是平静的行了礼之后说道:“天寿山帝陵不合礼法,又阻煤井司新厂营建,陛下令人把天寿山帝陵炸了。” 孙太后显然是已经知道了此事,生气也生过了,但是能怎么办呢? 谁让自己儿子不争气,至今留在迤北,回不来,这庶孽皇帝极为狷狂,炸了,她也只能生生闷气罢了。 “本宫已经知晓此事,你问问皇帝,我儿还能葬在金山陵园吗?”孙太后颇为平静的说道。 “陛下在下令之前,就说了,可以葬在金山陵园。”兴安有条不紊的回答着。 金山陵园,不算老朱家的祖坟,老朱家祖坟有两个,一个是明孝陵,一个是明长陵。 天寿山陵寝那是祖坟。 金山陵园埋得人很多,也很杂,比如被孙太后斗倒的胡善祥,就埋在了金山陵园之中,而不是和先帝朱瞻基同寝同穴。 孙太后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是了,那你回。” “臣告退。”兴安离开了慈庆宫。 孙太后看着兴安的背影,重重的叹了口气,这庶孽皇帝,做事真的是雷厉风行,根本不给任何人的反应机会,前脚提到了皇陵,后脚立刻就炸了。 孙太后能咋办? 不说斗得过斗不过,把朱祁钰斗倒了,让朱瞻墡当皇帝吗? 归根到底,现在庶孽皇帝猖狂,是自己儿子没本事,人在迤北。 皇帝告天地、社稷、宗庙的时候说,先帝将社稷人民交于正统,正统不能守,这话就是朱祁钰敢做这些事儿的根脚。 孙太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只能无奈的摇头。 孩子不争气,怎么怪庶孽狷狂呢? 孙太后看着那副陈循送来的贺礼,那是一副塞外的画作,献桑柘郊原邻舂社饮图,描写了塞外的生活。 这幅画,则是孙太后对朱祁镇,唯一的念想和寄托了。 朱祁钰在讲武堂,正在和杨洪核定宣府之战的功臣名单,这里面的兵科给事中朱纯,抓了一个紧要的奸细,按道理该给一块头功牌。 但是杨洪将朱纯和朝中陈循是好友,送给太后的那副献桑柘郊原邻舂社饮图,就是朱纯所作。 杨洪也很好奇,陛下这头功牌,到底给不给朱纯。 这涉及到了大明朝,到底是站队更重要,还是做事更重要。 “给。”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陈循也还好,就是脑子迂腐了点,但是从未阻碍朕的政令,倒是无碍。” “朱纯主动报备缉捕奸细,理应恩赏,五十两加头功牌,朝廷不可言而无信。” “赏。” 第176章 第一次盐铁会议 朱祁钰肯定了朱纯在宣府之战中持节守正的态度,自然要奖励。 其实文官们想拿到功赏牌,尤其是奇功牌和头功牌的机会,实在是太渺茫了。 就朱祁钰所知,整个在京文官里,只有不到二十人在京师之战中,获得了头功牌。 朱纯也是此次宣府之战中,唯一获得头功牌的文官,他抓了一个奸细。 纯金的奇功牌,朱祁钰至今才授出了二十四快,宣府之战,只颁发了四块。 于谦也是唯一获得奇功牌的文官。 论功行赏是必然的,朱祁钰和杨洪就边军功勋的问题上,商量了很久,最终核定了功勋册。 兴安从拿着了功勋册,查点了奇功牌三枚,头功牌三千两百四十七枚,齐力牌两万余枚,银二十五万两,赐服一千余套,马匹五百余匹,补给宣府。 计省还没有挂牌成立,但是不妨碍计省的办事效率极高,在朱祁钰下达命令四天以后,内承运库的算账太监和户部度支部,就完成了对江南盐场的账目梳理。 朱祁钰并未召开廷议,这次只是盘账,并不涉及到政策上调整,他在讲武堂召开了小规模的讨论会议。 而这次的会议内容,就是大明的盐引。 说是小规模,六部尚书、六科给事中,户部四部、都察院右都御史,悉数到齐。 朱祁钰等到人到齐了,才拿着司礼监呈上来的奏疏和户部度支部的奏疏,来到了会议桌前。 礼部尚书胡濙是第一次来到朱祁钰这个小楼,他颇为感慨,甚至有些缅怀。 那时候的北京还不叫北京,叫北平,大明对燕王府和北平的称呼,都是北衙。 太宗文皇帝就时常开这种小会,不过那时候,主要是讨论北伐诸多事宜。 现在陛下也开始了这种小会,灵活的召集各部主事,了解天下事。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众多朝臣待朱祁钰来到会议桌前时,赶忙行礼。 “朕躬安。”朱祁钰将两本奏疏放在了桌上,示意大家都坐下,不必拘束。 “陛下,天子不行无名之处,这讲武堂主楼仅仅悬挂一个山长牌子,却无匾额,是不是取个名字?否则不合礼制。”胡濙是非常注意陛下的礼制的,比如郕王府更名泰安宫。 这种更名可不是随意更名,比如郕王府改名字前是绿瓦,改名之后是黄瓦。 陛下在讲武堂时日繁多,这讲武堂的主楼,乃是天子起居之地,焉能一个主楼二字,就糊弄过去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就叫聚贤阁,兴安,朕待会儿提字之后,做块匾额挂在楼下。” “是。”兴安俯首领命。 他将两本奏疏放下,无不感慨的说道:“今天召集诸位明公前来,是因为朕打算仿前唐、前宋旧事,在户部重设盐铁部,主要就是盐铁燋煤生产规划之事,名曰计省。” 大明朝廷财经事务,不能说没有,只能说聊胜于无。 朱元璋在定鼎天下之后,北方民生调令,千里无鸡鸣,为此进行了大规模的卫所营建和屯田,为了休养生息,对于财经事务,几乎沿用了前元放权的状态,恢复民力。 朱棣从永乐六年之后,就是整日里北伐、下西洋,内承运库有钱,户部哭穷,朱棣就从内承运库拿出来补贴一点。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宣德九年,停止朝廷下西洋的活动,大明的财经事务,内帑也没了太多的进项,内帑补贴国帑再也不是定制了。 大明,完全没有系统性财经事务的结构,唯独盐法办得有点声色,但已经开始日渐崩坏。 于谦忧心忡忡的说道:“陛下,盐法兹事体大,这农庄法还在推行,就立刻推行盐法改制,臣以为有些操之过急了。” 于谦深知陛下有些急于求成的心态,他很担心陛下急功近利,反而把良政变成恶政。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朕没打算一蹴而就,今天只是效仿古时汉宣帝召开盐铁会议,讨论一下盐课之事,于少保多虑了。” 于谦这才松了口气,陛下真的是越来越稳健了。 汉宣帝的时候,召开了一场空前的讨论会,就是关于盐铁专营的诸多问题,进行了长达五个月的研究,而后经过两年多的定策,才最终确定了汉代盐铁专营四百余年的格局。 朱祁钰只是让群臣议政,各抒己见,并没有打算立刻开始改革和推进政策。 “开始。”他示意户部尚书金濂,先起个头。 金濂拿出了户部的奏疏说道:“我朝盐法,乃是用的自唐肃宗时第五琦,行亭户之法,沿海办盐亭户得免杂徭,此制历代相沿,我朝亦是如此,洪武十七年,太祖高皇帝下旨,令各产盐地方,优免盐丁杂泛差役。” 第五是一个姓氏,第五琦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时候,创榷盐法,此制沿袭沿袭到了大明。 大明用的盐法是什么时候的?乾元元年。 距离景泰元年,已经足足过去了六百九十二年。 这近七百多年,这盐法,就没什么变化吗? 答案是没有。 金濂继续说道:“自洪武十七年至今,这盐法就有多处混淆,究竟是免丁役还是灶田役,免多少,怎么个免法?各地方,是否相同?” “答案是,不知道。” “臣自领户部尚书以来,九月之余,一直在盘算大明的账目,陛下又给了些算账的太监,总算是盘清楚了。” “各地免灶田、免丁役各不相同,毫无定制。” 王直眉头紧皱的问道:“也就是说,即便是户部尚书,也不知道各地盐丁生产了盐,可以免多少田,又或者可以免多少地亩的赋税,是这个意思吗?” 金濂点了点头说道:“是这样的。” 聚贤阁内,一片哗然,大家都是议论纷纷。 大明的财经事务,始终处于一种可持续崩溃的状态,这种状态有多么的触目惊心,就是户部尚书都说不清楚,到底朝廷是怎么拿到盐的。 财富即为权力。 “臣多次和两浙巡盐御史邢昭沟通,终于算是大概摸清楚了这些盐场,免丁役免灶田役,大约算下来,每丁大约有二十五亩田地免赋税。” “每一丁可产多少盐?是谓日办三斤,夜办四两,无分昼夜寒暑之苦,皆以此为准。” “以全年三百六十日计,丁盐为一千一百七十斤,合小引盐五引又一百七十斤。”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全年休息不足五日,灶丁煎盐之苦,不分冬夏昼夜,比之工役,有何轻重?” “有司杂泛差役,全无优免,是以灶丁分力,额课常亏。” 朱祁钰作为皇帝,他对盐课的意见是,盐丁太苦了,全年无休,灶丁整日煎煮盐田,其役远较民户、军户、匠户役为繁重,世人目之为苦役。 而且有的部门,为了大规模的获盐,还广泛差遣私役,连朝廷规定的优免政策都没有,所以盐丁一年产盐常常有亏欠,但是这不怪盐丁。 比如广东潮州府海阳县小江场正额田粮,都不给盐丁免除,盐丁这头熬盐,那边种地,其赋税徭役之重,当叶宗留-邓茂七起事之后,小江场的盐丁,就立刻杀掉了小江场百户长余必美。 爷不干了!爷跟着一起造反了! 朝堂明公们,面面相觑,只有工部尚书石璞一言不发,他手下四司主事,皆工匠出身,他十分清楚百姓苦楚,但是又能如何呢? 正统十二年,石璞请奏,河东运司盐丁,除正役里甲该办粮草外,其余柴夫、弓兵、皂隶一应杂泛差役,皆应该免除。 但是现在的稽王,当时的正统帝下的敕谕是什么?是淮扬二府各场灶丁,有欠税粮者,拘拿盐追。 不仅不免,还要拒拿追缴欠盐。 明公们的议论终于小了一些。 户部尚书金濂继续说道:“诸位,这是一份运司、提举司,关于盐丁的一些数字,两淮、两浙、山东、福建、河东、广州海北、四川、云南等地,大明总计有盐丁三十万余。” “并不包括陕西灵州小盐池盐丁,数字太小,忽略不计,我大明盐丁三十余万。” “每年可产三亿二千九百零四万一千五百四十斤,折合小引盐当为一百六十四万五千二百零八引。” 户部尚书金濂将一份做好的表递给了在场的所有人。 朱祁钰这封表已经研究过和多次了,结合各地巡盐御史、州府县奏疏和漕运太监等监察,这个数据是有一些出入,但是并不会太多。 户部尚书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去年一年因为征伐瓦剌,大同、宣府需粮,增加盐引开中,一共发三十年盐引,五百四十四万两千七百四十引。” “仅正统十四年一年,就欠了三百七十九万余引,大同米贵,一石米一两二钱,按一引大同府一石米价算,总计欠银三百四十六万两。”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总共欠了多少?” “正统三年、正统六年、正统九年,总共欠银七百三十四万两银,现在还差着五百三十二万两银的盐。” 正统一十四年欠的账,还得朱祁钰来还。 大明此时才建国八十余年,全球大航海还未开始,白银还未大量流入中国,即便是朱祁钰的内承运库有钱,也只有两百万两左右。 朱祁镇当了十四年皇帝,欠了地方多少?约等于两个朱棣的遗产。 还? 根本还不起。 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那为什么这盐法,依旧适用,并非崩溃呢?这么个欠法,早就该一拍两散了才对。” “因为盐引,早就不是盐引了。”金濂回答了于谦的问题。 若非此次陛下让内承运库的算盘太监拨算盘,算这笔账,他也只当盐引是盐引,可是盐引,早就已经不是盐引了。 金濂十分确切的说道:“按照我们的算法,盐引应该价值一两二钱的白银,但事实上,此时的盐引,每一引大约价值一两五钱,南直隶等地区,皆用盐引买卖货物。” “盐引有价,大同一石米可得一盐引,折价一两二钱,但是在南直隶,盐引价高,往来货商,以盐引买卖。” 为什么盐引,如此超发却无事呢? 因为盐引更多的是充当货币在用。 第177章 大明皇帝要出新书了 金濂继续说道:“其实在两浙和两淮、福建、广州等地区有大量的私营盐田,他们雇佣当地的百姓,当做灶盐工,每日煎盐,规模极大。” “大明的盐引,在官盐场可以承兑,在私人盐场同样可以承兑。” “所以,朝廷超发了那么多的盐引,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反而是各地州府县,始终希望可以多一些盐引。” 朱祁钰在当老师的时候,其实一直有个疑问。 世界上最早的纸币,在宋朝的时候就出现了。当时的教科书上写的是最早的信用货币。 后来到了元朝时候,是至元宝钞,到了大明就是大明宝钞。 但是这些纸质货币很快就因为超发,通货膨胀,变得比厕纸还便宜。 那这些纸质货币出现的基础是什么?为何又变成了废纸一堆呢? 出现纸钞的理由很简单,因为缺少货币,来完成民间的商贸交易。 大明的产银年十余万两,还有朱元璋的祖训,为了推行大明宝钞的使用,民间不得用金银交易。 大明宝钞滥发从洪武年间就开始了,大明宝钞的泛滥成灾,从最初的一钞可以换一贯,到现在一钞几钱都没人要的废纸。 但是另外一种纸质货币,依托于粮食和盐的货币,出现了,那就是盐引。 大明的盐引是可以到盐场去承兑的,即便是无法到官盐场承兑,私盐场同样可以承兑,这些盐引,就变成了实质性的货币。 在大明未有大量白银输入之时,承担货币的功能。 所以,正统三年、正统六年、正统九年、正统十四年的超发,的确是朝廷欠了商贾们盐,但是商贾们并不是很在乎,即便是不能在你官盐场承兑,我也可以到私盐场承兑,换给水商,也有得赚。 因为大明足够的强大,人口日益增长,食盐和粮食需求在增长,以食盐和粮食为信誉的货币,才能够在大明如此畅通无阻。 正因为大明足够的强大,大明财经事务,才可以处于一种可持续的崩溃状态,而不崩溃,拥有极其强大的自适应调节能力。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我们不应该窃喜这种现象的出现,虽然看似朝廷获利颇丰,但是我们要时刻谨记大明宝钞的教训。” “滥发、超发,必将导致盐课,彻底的崩坏。” 金濂附和的说道:“陛下言之有理,事实上,去年盐引的超发,就引起了官盐场和私盐场的挤兑,人满为患。” “九月处,一小盐引仅值粮三斗五斛,按江南粮价计算,一小盐引仅值银一钱七分五毫四厘。” “官盐场人满为患,人心汹汹,私盐场关门大吉,盐丁无以为生,盐价粮价飙升。” 朱祁钰稍微算了算,大约相当于01754两银子。 金濂话锋一转说道:“但是随着京师之战,大获全胜,这种惶恐情绪得到了极大幅度的缓解。” “各私盐场窝,再次开场煎盐,挤兑之风立减,这盐粮价慢慢的下来了,这盐引慢慢涨了起来,恢复到了一两二钱的价格。” “我所说的银,并非现银,而是粮价和盐价折合之后,参考价格。” 陈循呆滞了许久,有些疑惑的说道:“不是,为何如此?盐粮价贵,盐引应该贵才对,为何会是贱价?” “盐粮价贵,盐引反而贱,盐粮价贱,盐引反而贵?这…” “陛下,臣愚钝。” 陈循是个大学士,自从永乐十三年状元及第之后,一直在京为官,擅长念经,集古代帝王行事,撰写《勤政要典》,劝谏皇帝勤政,这方面陈循一直是很积极的作用。 但是长期任京官,让他无法了解这天下事儿,脱离百姓,不明白也很正常。 朱祁钰试图解释此事,对着陈循说道:“坊间多用盐引做钱,土木堡兵败,盐引挤兑,私盐场关停,官盐场内,引多盐少,盐价飞涨,引价暴跌,因为人们不知道是否能够换出盐来。” “京师胜,则不再挤兑,盐引继续如同往常那般,充作大量交易的货币,不再挤兑,则在官盐场内引和盐平衡,引价恢复。” “陈学士,你能听懂朕在说什么吗?” 陈循呆滞的摇了摇头,愣愣的说道:“盐引一引等于大同府一石的米,等于江淮两百斤的盐,盐价贵,盐引也当贵才是。” 其实不光是陈循,在场的都察院御史、六部尚书、侍郎,六科给事中,也有不少人在挠头。 于谦能够理解,石璞、金濂、王直也都可以理解。 把盐引理解成为民国时期的金圆券就很容易理解了,战败了,开始通货膨胀,金圆券立刻贬值,就是正统十四年九月盐引暴跌的样子。 朱祁钰取了一张白纸,画了三个圈,拿起来说道:“诸位明公请看,此乃盐引,盐引分为两部分的价值,一部分是使用价值,一部分是交换价值。” “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加起来,才是盐引的价值,也就是货币的价值。” “使用价值是可以承兑的盐粮,交换价值则是在贸易之中充当交换媒介的作用。” “国朝战败,人心汹汹,则交换价值大跌,远超使用价值的增长,所以才会暴跌。” “国朝战胜,人心稳定,生产恢复,使用价值虽然略有跌幅,但是交换价值却恢复了,所以引价恢复。” 陈循这才恍然大悟的说道:“臣明白了。” 他看着那张图立刻才明白,原来如此! 盐引不仅仅代表的是盐,它更是大明发行的类似于大明宝钞一样的钱。 国朝战败了,那盐引薄纸一张,自然是无用,国朝胜了,那盐引还是盐引,大家一切照旧。 朱祁钰这才松了口气,他讲的内容,并不复杂,其实就是最简单、最基础的货币的作用。 陈循搞政治,尤其是帝王行事、文书这方面,很有成就,但是在经济领域,就是两眼一抹黑了。 于谦反而看着皇帝,眼神闪烁。 按理来说,陛下做郕王的时候,是不会学这些东西才对,陛下又是怎么如此透彻的、清晰的理解盐引,在坊间流通的作用的呢?在去年九月份的这次动荡中,这货币是何等价值呢? 这时候,于谦更加确信,陛下背后有高人!九十九尺那么高! 至于陛下是否是真武大帝转世,于谦是不信的,他更相信是陛下身后的高人,类似于姚广孝于太宗文皇帝那般。 但是于谦琢磨来琢磨去,也没琢磨出高人是谁。 金濂认真的记下了笔记,陛下这部分关于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也是足以让他茅塞顿开。 金濂思前想后,还是觉得银子最适合做大明的货币,为何银子可以作为货币呢? 因为银子没什么使用价值,但是有着极高的交易价值。 金子也是也可以,但是金子实在是太少了,还是银子靠谱一些。 朱祁钰坐在凳子上看着金濂的反应,觉得有必要写一本大明版的《国富论》了。 大明的财经事务,简直是一塌糊涂! 财富即权力。 没有个健康稳定的财政体系,大明怎么能长驱万里,扬鞭域内呢? 与《国富论》相比,朱祁钰其实更喜欢《资本论》,但是在大明写《资本论》,实在是太超纲了… 金濂已经坐下,他还在思考去哪里搞银子,听说倭国很多,可不可以利用大宗商贸,来大量获得稳定的货币呢? 盐引实在是太不稳定了,而且关切到了的大明的民生起居,这东西做货币,实在是牵一发则动全身。 金银稳定,但是大明一年产银十万余两,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按照金濂在户部盘账的估算,大明一年至少得五百万两以上的白银流入,才能让白银全面充当货币。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在之前就说了,打算让算账的太监和户部的度支部主事,成立一个计省,暂时挂在石景厂名下,计算每年石景厂生产,偶尔也替朕算算这笔账。” 嘉靖皇帝别号大明户部尚书,就是完全控制了钱袋子,才会二十年不上朝,不视事,但是依旧可以独断朝纲。 朱祁钰没打算做金濂的活儿,金濂干的挺好的,但是大明这本经济账,不能这么一直糊里糊涂下去了。 “若有异议,可以现在提出来,或者写成奏疏呈奏文渊阁,只要是现象、问题、原因、方案等四个大方向上说得通,朕都会认真看的。”朱祁钰从来没有不允许朝臣们参政议政,但是朱祁钰反对泛泛其谈,胡搅蛮缠的空谈谬论。 参政议政,朝臣们就是干这个的! 大明的科举,把他们从茫茫人海中选出来,不就是为了让他们参政议政吗? 但是一些人这官当着当着连三分人样都没了,只剩下了七分兽样,若是那胸前补子上的禽兽。 “陛下,臣以为盐政兹事体大,还需再派出能吏前往两浙巡盐,将此事摸排清楚,以稽为决,没有任何调查,反而是空谈。”王直在奉天殿内天天打瞌睡,今天可没有,他一直聚精会神的听,也积极献言。 以稽为决,翻译翻译就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经过多方调查,结合州府县巡盐御史奏疏,再加上陛下耳目之臣,前往地方巡查,再做出决断。 “可有人选?”朱祁钰点头问道。 王直作为吏部尚书,举荐贤能是他的职责,他俯首说道:“翰林院庶吉士李贤,颇为有才,臣以为可以前往两浙、两淮、福建、广州等地巡查,日日上奏。” “那个在土木堡天变中侥幸逃脱的李贤吗?”朱祁钰记得此人,之前于谦在彰义门外大破瓦剌先锋军,俘虏了不少人,其中就有侥幸逃脱的李贤。 这人朱祁钰还有点印象,他点头说道:“那就他了。” 至少李贤对大明是忠诚的,朱祁镇这个皇帝都降了,他这个臣子反而跑回来了。 虽然李贤在大明啥都不是,但是这样的人,在瓦剌,那都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济国治世之才。 比如明末时候,黄台吉手下的范文程,在大明,连个进士都考不中。 “陛下,臣以为应该定下章程来,这盐法是什么情况,该怎么改良,定期商议,才能推动,而不是想起来,就议一议,想不起来,就弃之如敝履。”胡濙再次俯首献策,在朝堂上,整天打瞌睡。 陛下一杀人,胡濙和王直俩人就睡觉,都是师爷一样的任务,装糊涂的高手! 胡濙并不是老了不中用了,他只是奉行自保罢了。 他从永乐至今历任四十余载,大明朝政他早就看透了,今天想起来了,改一改,明天就忘了! 大明盐法是今天第一次讨论吗? 可是每次都是议着议着,无疾而终。 但是陛下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一月一次。” 第178章 先上船再补票 聚贤阁内第一次盐铁会议,依旧在进行,六部尚书正在积极进言献策,俞士悦作为刑部尚书,也意识到了盐引的重要性。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地方法司应该申饬,盐法败坏,私盐场屡发私盐引,败坏朝廷纲纪,臣以为应该派出缇骑下江南整饬,即便是不改盐法,这等祸乱朝纲之事,也应立刻处理。” “由户部、刑部、吏部、大理寺、锦衣卫提刑千户,四部联合,进行联合打击,盐引事涉江山社稷,臣请奏。” 俞士悦对私盐场的确是没什么好办法,大明官盐场数量有限,而且最主要的是大明近十数万的百姓,依靠盐场生活。 煎盐又苦又累,那也是一件营生,虽然获利不多,但是能够勉强糊口。 但是私盐盐场滥发私盐盐引,并且在坊间大肆流通,这是在刨朝廷的根基!这是绝不允许发生的事儿。 “王尚书、金尚书,你们可有异议?”朱祁钰问到了两位尚书。 王直摇头说道:“陛下要推行农庄法,整饬吏治势在必行,臣没意见。” 大理寺卿夏衡,作为大明最高法司审核的机构,他却思考了片刻说道:“陛下,臣以为私盐引泛滥之事,必要打击,这等同于私印大明宝钞,理应枭首籍家。” “但是私盐盐引,乃是官盐盐引不足导致,又与私印大明宝钞不同,量刑以籍没家产为准。” “臣以为可行,而且计省可以核算私引数量,量算每年到底该下发多少盐引,才够用,而且也够市场使用。” “待部议之后,再给陛下答复。” 朱祁钰点头说道:“多久?” “日暮之前。”夏衡马上回答道。 “下次廷议,三部合议,将章程定下来。”朱祁钰多给了点时间,而且三部联合行动,自然不能只有户部自己部议。 “陛下圣明。”俞士悦、金濂和王直俯首说道。 于谦则开口说道:“陛下,大明盐引超发,还有一件事应该禁止。” “亲王、郡王、勋臣、外戚等,常常请赐恩赏,并直发盐引,臣以为此时,应当严禁。” “盐引涉及边方粮草之重务,一旦边方有难,盐引又如此败坏,边方粮草如何解决?” “臣以为应革罢诸王、勋戚请赐盐引之惯例,大明方能长治久安。” 朱祁钰敲着桌子,思考了许久对着兴安说道:“此惯例,一律革罢。” 赐给诸王勋戚的盐引,乃是直接超发,甚至不过边方,盐引本就涉及钱粮,乃是社稷之重,私自滥发,岂是儿戏? 赏赐可以给金、银、玉之物,但是涉及到了盐粮,这是朝廷之命脉,还是不要给的好。 “陛下圣明!”群臣赶忙俯首起身说道。 朱祁钰思考片刻后点头说道:“诸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了摇头,今天总算是弄明白了大明的盐政多么的脆弱,还有很多东西值得去消化。 “那好,今天就歇了,兴安,你让中书舍人将此次盐铁之议整理成册,每月一次,最后订册,好为后来人定策之前,作为参考。” “至于看不看,朕也管不着的。”朱祁钰看没人有提议了,就宣布散会了,并且整理成图文资料,至于儿孙看不看,那就不是朱祁钰能管的事儿了。 于谦并没有走,于谦若不再京畿推行农庄法,朱祁钰每日都要问政的。 “于少保,来手谈一局?”朱祁钰一时间有点手痒,兵棋推演棋盘,也是朱祁钰在大明少有的消遣活动了。 “李永昌,武清侯石亨在不在讲武堂?”朱祁钰问到了李永昌,之前朱祁钰任李永昌为讲武堂提督内臣,负责讲武堂的事宜。 李永昌俯首说道:“石总兵还在上课。” “杨俊呢?” “杨副总兵也在上课。”李永昌俯首说道,这都是教习,每天除了提督京营,还要负责上课的事儿,很忙的! “昌平侯呢?”朱祁钰再问。 李永昌俯首说道:“倒是没有在上课,不过在礼堂,一些学员的课业本需要昌平侯盯着。” 朱祁钰愣了愣,无奈的说道:“忙,都忙,陪朕下盘棋的功夫,都没有。” “忙点好。”于谦也是无奈,陛下不也是整天忙忙碌碌? 这是得着空了,其他人没工夫罢了。 朱祁钰开口说道:“兴安,今天晚上赐席,让昌平侯、武清侯、杨副总兵、孙指挥,都留下来。” 朱祁钰手里拿着一个新的兵推棋盘,这个棋盘很大,一式五份。 大明与瓦剌,不过这次不是京师之战,不是宣府之战,而是三路大军齐出,对瓦剌,扫庭犁穴。 但是要玩至少得六个人,三路大军一组,瓦剌、鞑靼、兀良哈一组,还有个裁判。 朱祁钰这个两人对弈的棋盘,正式变成了大桌游的团战模式。 这也是他一直希望的,大明的大规模兵团作战。 朱棣五次北伐,京营一出,千里无马鸣,气的朱棣直跳脚。 这次朱祁钰打算准备三年的军备、粮草、情报,对瓦剌人彻底扫庭犁穴,一扫大明之耻。 于谦和朱祁钰开始了对弈,不过这次的战场地图,选的则是京师之战,这个图两个人可以玩。 朱祁钰持的大明。 “下雨…”兴安颇为无奈。 “刮风…”兴安又立刻说道。 兴安看了半天,挠头说道:“暴雨!” 朱祁钰弃子认输了,有兴安这个黑哨,他还是下不过于谦。 纸面上的实力,京师之战,真的蛮难打的,但是战场有的时候,不仅仅是看纸面实力。 即便是他带着呼风唤雨的外挂兴安,跟于谦对了几次,都是无济于事。 该输还是输。 “朕前天去了石景厂,视察了一圈,于少保说那些农庄里的无赖,送到京营里,操练几日,就有点人样了,他们很不错。”朱祁钰说起了视察石景厂,他不再下旗,兴安收拾起了所有的棋盘。 于谦点头说道:“石景厂臣也去看过两次,都很不错,分工明确,井井有条,此厂若是建好了,大明地方可依例推而广之。” “官冶所之事,待到石景厂建好之后,在细细研议便是。”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把稽王的陵寝给炸了,它阻了煤井司的路。” 于谦摇头说道:“臣听闻此事了,陛下有些操之过急了,先是黄瓦换青瓦,降为亲王陵寝,再炸、再拆,也没人会说什么了。” 办事总得有个过程,陛下这直接炸了,就不太好,不如换瓦降等,然后再炸再拆,左右不过是个亲王墓,这样做事。就不显得那么急躁了。 于谦深知陛下的秉性,做事雷厉风行,说干,就得马上干,操之过急,急于求成。 其实军、政上还好,陛下表现了帝王应该有的沉着和冷静,但是事涉稽王之事,更显如此。 于谦的意思很明确,陛下这是办得有点糙了。 他颇为无奈的说道:“稽王府上下又该惶惶不安了。” “不过炸都炸了,胡濙要是有什么说辞,今天就该说了,明日早朝,即便是有一两个言官议论此事,胡濙自会找补,陛下勿虑。” 事儿都做了,只能先上船再补票,让礼部拟一道圣旨,将天寿山朱祁镇的墓地降等便是。 难不成,再给它修好,重新降等,再炸一次? 太后那边既然没说什么,孙忠也离开了京师,应当没有后患才是,但是于谦总是隐隐不安,但是具体不安在哪里,他也说不明白。 朱祁钰认真琢磨了下,自己这事儿办得极为痛快。 等? 在朝堂上扯来扯去,一拉扯就是半年的功夫,索性先给他炸了。 钓鱼佬擅长打窝,朱祁钰这算是用炸稽王墓这件事,又做了个窝。 至于上不上当,朱祁钰并不看好,他这个钓法,从来没钓上过鱼。 伟人曾经说过,如果同你谈的人只谈成绩,不谈错误和缺点,那么他们就没有反映现实的真实情况。 至少于谦现在还愿意说朱祁钰办事的缺点,这件事本来可以更加圆满一些,可以更体面一些。 但是这件事归根到底是稽王朱叫门,太不体面了,朱祁钰自然没必要给他体面。 朱祁钰放下了关于炸墓的事儿,他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颇为古怪的说道:“瓦剌人最近没了动静,也不接见我大明汉使,也没什么动静,是要做什么?” “臣以为,经宣府一战,瓦剌人,怕是要西进了,哪怕不去西域,也要主力回和林了。” “元太祖铁木真称雄草原,在元太祖十五年,在和林建都,谓曰龙庭。” 于谦点了点堪舆图的位置,和林在漠北,距离大明京师大约三千里路,和京师到福建的距离相当。 而且除了漠南之外,全是大荒漠,大军补给极为困难。 “自元太祖死后,蒙古就开始了皇室同室操戈,铁木真第三子窝阔台和第四子托雷,开始内斗。” “窝阔台在辽人耶律楚材的支持下称汗,窝阔台联宋灭金不久之后病逝。” “窝阔台死后,窝阔台的孙子失烈门和窝阔台的长子贵由,开始争夺汗位。” 于谦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窝阔台死后,立的是孙子失烈门,结果窝阔台的长子贵由不服气,做了可汗。 这和大明朝立了皇孙朱允炆,燕王朱棣不服气,占了皇位,就很像了。 于谦继续说道:“贵由这可汗之位,坐了两年,就死于了刺杀,并无子嗣,汗位由托雷的长子,蒙哥继位。” “就是死在了钓鱼城下,号称上帝之鞭的蒙哥?”朱祁钰倒是对这个蒙哥有点印象。 蒙哥攻打蜀中,在钓鱼城下筑起高台,查看钓鱼城内情况,被钓鱼城守将王坚砖檑飞丸齐射重伤,蒙哥很快就死在了钓鱼山上。 朱祁钰对这个大元战神,还是很有印象的,此人过往战绩,的确是堪称战神,结果还是一头撞在了钓鱼城上,撞死了,这个战神二字,便有了一些嘲讽的味道。 于谦点头说道:“的确是他。” “蒙哥一死,蒙古就开始又一轮的同室操戈,阿里不哥和忽必烈,两人打的天翻地覆,自此之后,前元同室操戈,比比皆是。” 于谦讲到这里,就停止讲蒙古的内斗史了,再往下不是三两句话,能说的清楚了。 后面内斗更凶,忽必烈之下,三代人皇位更迭更是走马观花,不到六十年的时间,换了十一个皇帝,而且还是三脉互相厮杀,背刺与反背刺… 堪称现实版的背刺风云4。 这可是我最好的盟友!背刺? 得加钱! 于谦接着说道:“陛下,现在的瓦剌和漠南的鞑靼势如水火,两派之间你死我活,只要稍加挑拨,就是烈火烹油。” “瓦剌在宣府扔下了三千尸首,狼狈逃窜,也先要是再不带着人回漠北和林,依旧在大同、宣府外的集宁徘徊,那就真的太蠢了。” 跑,对于草原人而言不是什么羞辱的事儿。 大明建国八十年,他们已经跑了八十年,已经跑习惯了。 所以于谦才断定,瓦剌人要回和林,大军再留在集宁,那就是在等死了。 即便是大明不收拾他们,实力大不如以前的瓦剌,也会被鞑靼人收拾。 “那稽王呢?于少保以为,瓦剌人会放他回来吗?”朱祁钰问到了关键问题。 于谦摇头说道:“臣不知。” 其实朝内最近这些事,稽王府死了一个奢员、大明朝死了三个御史。 这些朝廷上的波谲云诡,都是因为那个还在迤北的稽王。 一些人心里还抱着稽王回来之后,围绕在稽王的身边,继续自由的发财。 孙忠也好,顾耀也罢,都是如此,稽王的存在,已经严重的耽误了大明前进的步伐。 于谦却模棱两可的说道:“但是臣知道,陛下应该早做准备了,毕竟瓦剌人别的不会,捣乱还是会的。” 瓦剌是不可控的因素,他们到底会如何处置他们俘虏的大明皇帝,现在的稽王? 迤北之事,何其错综复杂。 第179章 天子北狩 于谦对瓦剌人和朱祁镇是足够了解的,这个做了十四年的帝王。 他曾经劝谏当今陛下,天天人人为私,但是陛下一人公耳。 皇帝这个职位,在某种程度上,寄托了士大夫的所有理想,那就是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朱祁镇没有一点符合这个特征。 朱祁镇这个人,实在是太过于自私自利了。 朱祁镇的老师们,教他了无数的道理,这些道理,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但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朱祁镇,完全没有把这些道理,放在心里过。 在大明朝臣们看来,这位正统帝,将天下为公,陛下一人公耳,理解成为了吾与凡殊。 这种理解,是完全错误的,那是宗教的神,不是人间帝王,将自己的利益凌驾于一切之上。 路线错了,只能越走越远。 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这句话是当初曹操骂汉献帝刘协的话。 曹操杀董承,连带着把汉献帝刘协宠妃董氏,一并杀了。 汉献帝皇后伏氏,给父亲写信,怒骂曹操,令密图之,让他的父亲伏完,伺机除掉曹操。 建安十九年十一月丁卯,曹操杀皇后伏氏,灭其族及二皇子。 曹操在官渡之战时,手下人都是秘密写信给袁绍请求归附效忠,曹操官渡之战大胜特胜之后,反而将书信全都烧掉了。 曹操让尚书令华歆去做抓拿伏氏,伏氏躲在夹墙之中,尚书令华歆,凿墙揪出伏氏。 伏氏披头散发,赤脚跣足,经过外殿坐着的汉献帝身旁,拉着汉献帝的手,苦苦哀求说:陛下,你就不能救救我吗? 汉献帝说,我也不知命在何时! 于谦将这两句话“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评语,同样给了朱祁镇。 他是臣子,他不打算做权臣,他只想为大明尽忠职守。 他于谦不是权臣,但是陛下是皇帝。 依着陛下的性子,即便是朱祁镇回到了京师,陛下令锦衣卫指挥使卢忠,诛杀稽王妃钱氏的话,朱祁镇大约也会回一句,我也不知命在何时! 毕竟在正统帝看来,他自己的命,比谁的命都重要。 所以,朱祁镇死在迤北,或者永远不回来,陛下就永远不会对稽王府那些孤儿寡母们动手。 自从上次稽王府下毒案之后,稽王府已经与宫里的那为太后,一刀两断。 现在稽王府上上下下,全仰赖陛下仁恕了。 但凡是这位稽王,再次回京,那就是血雨腥风。 “于少保在想些什么?”朱祁钰用手在于谦的眼前晃了晃,他已经发现于谦有些走神了。 “臣唐突。”于谦赶忙请罪,君前失仪,算是不敬,但是事关重大,于谦想了许多许多。 朱祁钰笑着说道:“无碍,无碍。” 朱祁钰已经为朱叫门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朱祁镇脱离了瓦剌人的保护,必死无疑。 即便是逃脱了迤北的天罗地网,他还有最大的后手。 朱祁钰从来不信袁彬,那是朱祁镇的亲卫。 朱祁钰也不太相信岳谦和季铎,因为他们和朝臣们多有交通,水很深,朱祁钰怕自己把持不住。 但是他相信,那两个跟着自己一起冲锋陷阵的无名缇骑,他们当时已经在德胜门外,动过手了。 而且朱祁钰,更相信自己,哪怕是真的出了什么转折,稽王真的回京了,他也不会后退一步。 大不了,自己动手就是,这京师,还有谁能拦得住自己? “陛下今天讲的分工与货币之事,颇为新奇,臣见猎心喜,此乃大道之术,还请陛下不吝。”于谦说到了今天聚贤阁内说的种种,他一听就知道,这绝对是一套成体系的东西,而且在大明乃是闻所未闻。 朱祁钰自然知道于谦求的是什么,笑着说道:“朕平日里瞎捉摸的东西,等朕写好了,给于少保看看。” “不急。” 于谦无奈,朝闻道,夕死可矣,陛下这讲都讲了,还卖了个关子。 晚饭之后,杨洪、石亨、杨俊、孙镗就到了,再加上于谦和朱祁钰,正好六个人。 “四武团营、四勇团营、四威团营,瓦剌、鞑靼、兀良哈。”朱祁钰将六股势力放在了桌上,笑着说道:“武清侯、杨副总兵、孙副总兵,你们三人各持本团营。” “朕、昌平侯、于少保,我们三个人持瓦剌。” “我们在两个房间里,互不干扰,兴安,你来做裁判,不得下雨了,这是推演,不是玩。”朱祁钰先跟兴安说了这次不能吹黑哨。 团战开始了。 兴安在两个隔间里穿梭,但是两个隔间离的比较远,讨论起来,完全不受影响。 朱祁钰拿的瓦剌,但是他的队友是杨洪和于谦,在杭爱山下的和林山下积极防御,等待着大明军队的进攻。 大明兵力二十万,瓦剌兵力十五万,鞑靼人和兀良哈人,默认为瓦剌阵营。 这次和京师之战一样,但却是瓦剌,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朱祁钰这次没有手痒,他一直在观察杨洪和于谦商量和用兵,杨洪对瓦剌人足够了解,于谦对大明京营是十二团营的战斗力一清二楚。 杨洪和于谦在杭爱山脚下的和林城池,开始布防。 这一次兵推,进行了超过两百多个回合,大明军,大败而归。 石亨、杨俊、孙镗满头是汗的走出了房间,他们被杨洪和于谦带领的瓦剌人,打的溃不成军。 “陛下,昌平侯善战,于少保擅谋,我们怎么是对手呢?!”石亨擦了擦额头的汗。 这太不公平了! 杨洪什么实力?于谦什么天分?料敌于先,那是天下少有的军事天赋了。 好嘛,石亨等三人,被摁着一顿爆锤。 “这不是还有朕拖后腿吗?”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 石亨、杨俊和孙镗只能摇头,陛下这是耍赖。 “再来一次,三局两胜嘛。”朱祁钰示意大家再来一次。 第二次兵推,杨洪和于谦开始商量主动出击,从杭爱山下出骑兵之集宁,直扑宣府。 石亨三人再次被杨洪和于谦打的猝不及防,大同宣府尽丧敌手,得到了一个【大明播迁】的结果。 “好家伙。”朱祁钰也是冷汗直流,这直接播迁了,这还得了? 自己这就要南迁了? 没打过也就算了,大不了来年再战,这直接迁都,实在是离谱。 “再来一次?你们悠着点啊,朕可不想被赶着去南京。”朱祁钰叮嘱了一下石亨三人,这要是再播迁,这不用玩了。 这一次,朱祁钰没有播迁,因为杨洪和于谦玩了一出金蝉脱壳,从哈密卫走河西走廊,取山西,陕西,夺太原、开封、大名,将京师团团包围。 朱祁钰这次被瓦剌人给俘虏了… 石亨三人走出隔间,人都傻了,俯首说道:“陛下。” 三个人很是难为情,他们带着人出兵了,然后陛下在京师,人没了… 石亨挠头说道:“这,瓦剌人,怎么从哈密卫进攻啊。” 于谦无奈的亮出了手中的旗说道;“也先和别失八里的歪思汗,打了三次,也先大获全胜,拿到了哈密地区,自然可以从哈密卫进攻。” 朱祁钰怒其不争的说道:“你们真是太大意了!那后山上的老歪脖子树,是给朕准备的是。” “吃饭!” 其实战争没开始的时候,朱祁钰就猜到了结果,但是被打了个【天子北狩】的结局,是朱祁钰万万没想到的。 这个结局,只存在于理论的可能,结果就被石亨他们三人给打了出来。 杨洪和于谦两个人联手,其实真的很难为石亨他们三个了。 杨洪是杨俊的父亲,这真的是爸爸打儿子一样。 于谦赶忙解释道:“陛下,这在现实里,是万万不可能的,兵棋推演并不完善,瓦剌军队,怎么可能从哈密一直打到京师城下呢?” “大明只是京营动了,边镇又未动分毫,京师被围之时,也只是调动了备倭军和备操军,未曾天下勤王,地方安泰如初,瓦剌连河西走廊都过不去,就得全军覆没。” 朱祁钰当然知道,基本不可能,只是兵推罢了,消遣而已。 吃晚饭后,朱祁钰决定换边。 他笑着说道:“这次换你们三人持有瓦剌,我们三个持大明。” 朱祁钰这次依旧是稳坐钓鱼台,看着杨洪和于谦表演,经过了三百多个回合,瓦剌人【被迫西进】了。 石亨依旧有些不服,要再来一次,经过了将近四百个回合,石亨三人,被直接打出【扫庭犁穴】。 “陛下还说这不是欺负人吗?”石亨摇头,这种兵棋推演完全是理想状态,理想状态下,瓦剌人直接被驱赶包围在了杭爱山脚下。 “今日兵推结束。”朱祁钰让兴安收起了棋盘,一行人向着讲武堂外走去。 石亨、杨俊、孙镗要去京营提督值守,五人在讲武堂前拜别了陛下。 朱祁钰专门让大家空出时间来,除了兵推一下对瓦剌人扫庭犁穴之外,更多的是表现实力。 除了文官之外,他更有武将。 朱祁钰是不想朝堂出现党争的,他也在一直如同炫耀一样表现自己的实力,震慑那些蠢蠢欲动之人。 皇帝做起来说起来很容易。 就是印把子,钱袋子、枪杆子和笔杆子,但是知之非艰,行之惟艰。 朱祁钰在告诉那些宵小,在想做什么的时候,仔细掂量掂量,有没有那个实力。 朱祁钰的目光看向了迤北,此时大明的战神,又在做什么呢? 瓦剌人到底要怎么处理他们俘虏的这个皇帝呢? 是继续和汉使扯大锯拉磨?还是直接放弃敲诈,将人送回来呢? 养一个皇帝,那可是很费钱的事儿。 瓦剌已经养不起了。 第180章 送稽王归京 朱祁钰只是在兵推棋盘上,被打出了【天子北狩】的结局。 而此时,朱祁镇,真的在北狩。 京城的消息,正在远远不断的传到将中帐大营扎在集宁的瓦剌。 各方反应各有不同。 季铎,是太后的人。 确切的说,在正统年间,你不舔王振的脚底板,你只能舔孙太后亲族会昌伯孙忠的脚底板,否则你还想升迁? 不让御史弹劾你一番,把你弄得狼狈不堪,都是好的了。 宁阳侯陈懋,不就是这个例子吗?王振的太监小田儿,带着人到了甘肃,大肆索贿。 甘肃这地方穷,穷到什么地步? 穷到到当年信国公汤和打到宁甘肃的时候,千里无鸡鸣。 甚至还发生争议极大的汤和弃地的事儿。 这军卫法在甘肃顶多是让迁徙过去的百姓们,有了地种,也仅此而已。 小田儿索贿不成,就以陈懋恃宠自恣,乾没钜万,失律致寇,又取所遗老弱,杀良冒功弹劾陈懋。 御史们跟疯狗的一样咬着陈懋死死不放,陈懋屡次陈情,最后被削了爵。 季铎看着京师来的消息,眼神一直流转不定。 宣府之战大捷,大明大获全胜,孙忠庶子孙续宗无状,谋害稽王府世子,陛下怒再斩自杀的孙续宗。 很快,陛下就把孙忠营建的天寿山正统帝陵给炸了。 这些消息传来,季铎终于松了口气,这帮大明的蛀虫,倒霉玩意儿,终于碰到了一个能制得住他们的皇帝了! “岳指挥,你怎么看这个事儿?”季铎询问着岳谦,岳谦毕竟是正使。 岳谦眉毛一挑,反问道:“季指挥,你怎么看这些事儿呢?” 季铎知道,选择的时候来了,他不能再不看、不听、不说了,他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他清楚的知道,岳谦和那两个整日里连面甲都不摘的无名缇骑,到底要做什么。 季铎满是笑容的说道:“好事啊,都是好消息。” “稽王还是留在迤北好。”季铎的话并不是模棱两可,他无诏,但他可以断定岳谦有诏。 季铎的态度很明显,我同意,我支持、我参与,大家一起干! 汉使帐内的四个人,彼此都松了口气,都是大明的臣工,都是替陛下干活,要是起了内讧,彼此争斗无碍,万一耽误了陛下的大事,他们此行四人,那是一个都活不了了。 岳谦看向了窗外,颇为疑惑的说道:“这瓦剌人最近到底在搞什么?这宣府之战,都打了一个月了,也是没一点动静。” 瓦剌人没搞什么,瓦剌的太师也先,只是有点进退两难。 他不想回和林,那地方一到冬天,全是白毛风,活的极为辛苦,哪里有集宁、河套待的舒服? 但是不回和林,大明不动手,鞑靼人就要动手了,脱脱不花要立小王子为世子的事儿,已经传遍了草原。 也先和几个鞑靼王沟通无果,也先刚在京师、宣府碰的满头是包,现在打起来,也先也无必胜的把握。 他必须要走了,这是瓦剌四部共同的判断。 只是还有一个人,没法处理,朱祁镇。 带回和林,和林养不起这么尊大佛,瓦剌都快被朱祁镇给吃穷了。 不带回去,就这样没有任何赎金就送回去,也先也不甘心。 大明怎么能这么过分呢?连膳费都不肯出,多少把吃喝的钱给了。 但是大明就是不给。 北归的一切准备都已经做好了,现在只有一个正统合罕,无法处理了。 “大石,我们借着送正统合罕回去的名义南下,沿途抵抗极其强烈,让我们损兵折将。”伯颜帖木儿侧着身子,重重的叹了口气。 伯颜继续说道:“我想,我们从一开始的思路,就错了。” “真的想灭明,不是和大明攻伐,而是把这位正统合罕,送回去,正统合罕送回去,我们还有这么多的顾虑吗?” “把正统合罕送回去!现在大明京师也在我们手里了!左右不过是再抓一遍罢了。” “正统合罕会自己杀了于谦、石亨等人,正统合罕会自己的向南播迁,正统合罕,才是我们瓦剌最好的朋友!” “就像是肯特山上猎鹰和牧羊人的一样。” “一个很糊涂的牧羊人,才会让肯特山上的猎鹰吃饱,吃好。” 也先的眼睛逐渐瞪得极大! 伯颜帖木儿的这个说法,这个领悟,为何不能早一些说出来? 哪怕是在宣府之战之前,他只要把这位很糊涂的牧羊人送回去! 大明所有的地方,就会变成瓦剌这个猎鹰的食物,因为朱祁镇是个再糟糕不过的牧羊人了。 即便是再差劲儿,还能有现状这么糟糕吗? 大明在新皇帝陛下的带领下,正在从猎物变成猎人,他们的火炮、火铳的威力越来越大,而且夜不收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广。 不断的压迫着瓦剌人的生存空间。 漠南已经被夜不收的活动摸得很清楚了,尤其是沿路水草,甚至还有几个千户,死于夜不收的刺杀之中! “现在也不晚。”伯颜帖木儿继续说道:“我们只要把正统合罕送回去,他们就会自己斗起来,大明人常常嘲笑我们蒙兀人,为了争夺汗位,同室操戈,他们大明人,也做这些事。” “建文年间,建文帝和明太宗皇帝为了皇位,将整个天下都打的稀巴烂。” “只要把正统合罕送回去,他们就会自己斗起来,斗的你死我活,瓦剌正好借此喘息,大石,以为如何?” 也先深吸了口气点头说道:“好!” 伯颜帖木儿继续说道:“我们应当派出三百人使团,将正统合罕送回京师,直到四夷馆,顺便带些牛羊牲畜,缓和与大明的关系。” 也先一愣,眉头紧皱的说道:“那岂不是让我们的好儿郎去送死吗?大明的新皇帝,可是好杀人啊。我们瓦剌儿郎前往大明,必然会被杀死。” 大明皇帝连瓦剌的使者都不放入城,一律乱枪打死。 这派三百人使团过去,大明皇帝一旦接走了他的大兄,那他这三百人,还有活着的可能吗? 完全没有。 伯颜帖木儿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可是我们若是不派人过去,把正统合罕交给那几个使臣,正统合罕,怕是更回不去了。” “大明大皇帝陛下,先尊上皇、又削帝号、再废太子、炸正统帝陵,这一桩桩,一件件,咱们那正统合罕还回得去吗?” “只要这正统合罕进了京,京城里有正统合罕的母亲,孙太后作保,就无事了。” “整个正统一十四年,天下群臣皆为这位正统合罕的臣工,他们也会保着正统合罕活下去。” “只有这位瓦剌人最好的朋友,正统合罕活着,我们瓦剌人才会有好日子过。” 伯颜帖木儿最近一直研究,该怎么送回这位正统合罕,他研究来,研究去,总觉得交给汉使,连集宁都走不出去,正统合罕就得一命呜呼。 这些汉使们,早就对正统合罕没有了一点点的敬畏之心。 也先看着悠远的天空愣愣的说道:“那你和正统合罕说一下,然后派三百人送他回京,无论如何这瓦剌,养不起他了。” 瓦剌贫瘠,养一个皇帝,消耗人力物力,实在是太过于庞大,他也先都没那么享受过! 伯颜帖木儿走出了大帐,他其实和大明的一些人,一直有联系,郭敬、喜宁向草原走私钢羽火器,独石镇守太监韩政要向瓦剌人兜售情报,这些都有一个接收的人,这个人就是伯颜帖木儿。 而做这些事,不是仅仅宦官就可以。 伯颜帖木儿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写好了书信,交给了阴影中的一个人,低声的嘱咐道:“告诉你家家主,他们的皇上,不会交到汉使的手中,而是由瓦剌护卫,送回京师,请他放心。” “还有,让你家家主,沿途打点,内外合力,务必保证能够顺利抵达京师!” “是。”阴影中的人拿走了书信,没于夜色之中。 莫罗挑亮了烛灯,看着父亲愣愣的说道:“父亲,女儿想陪夫君一起回去。” 伯颜帖木儿一甩袖子转过头来,愤怒的说道:“胡闹!” “你都瞧不起那厮,你跟他回去干什么?” “女儿不想孩子夭折,迤北苦楚。”莫罗却是丝毫不畏惧,抚摸着肚子说道:“若是你不让,我就自己去,总归是能去的。” 伯颜帖木儿面目狰狞的说道:“正统合罕回京,必然是腥风血雨!你跟着去京师,就是去送死,你知道吗?” “爹是为你好!女儿啊,你不要糊涂。” 莫罗却是摸着肚子继续说道:“不,我就要跟着一起回去。你们不就是想拿肚子里的孩子,要挟他吗?” 伯颜帖木儿连嘴角都在抖动,指着莫罗几近歇斯底里的说道:“一个孩子!他在草原上,很容易就夭折了!就像那些从山崖和树上,掉落的雏鹰一样,我用一个孩子去控制你那夫君?” 莫罗却依旧是撅着嘴说道:“那夭折了,换个孩子假托就是了,你们天天弄这些阴谋诡计,那个李…李代桃僵,对,不是很擅长吗?” 伯颜帖木儿眼睛瞪得豆大,指着莫罗,连点了数下,愤怒至极的喊道:“你!” 伯颜帖木儿一甩手,最终叹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颇为无奈的说道:“想去就去,到了京师,切记不要在草原上一样的骄纵。” “若是天子盛怒,直接屠了稽王府,我会在杭爱山下,给你竖一个墓。” “傻孩子啊,大明的皇位争夺,那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能参与的吗?” 伯颜帖木儿深知女儿秉性,不让去,也会自己去。 “谢谢爹爹。”莫罗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向着正统合罕的营帐内走去。 她还没走到营帐前,就听到了一阵阵争吵之声。 “朕不回去,无论如何,朕也不回去,那个庶孽!他是僭主!是篡位!朕回去了,他必然要杀了朕!” “喜宁,你去告诉也先太师,朕跟他北归回和林,即便是在和林,朕也不要回京师那个龙潭虎穴!” “他都废立、削朕帝号、废朕太子,甚至连朕的帝陵都炸了!朕回去,这庶孽,必然杀了朕!” 第181章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莫罗听到这里,是非常失望的。 她希望自己的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也为自己的孩子做个榜样。 她为什么要跟着朱祁镇回京? 喜欢朱祁镇? 当初的确是鬼迷了心窍,但是稍微了解后,是个人,都不会喜欢朱祁镇。 莫罗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孩子,瓦剌贫瘠,到了杭爱山下的和林,更加贫瘠。 那里的冬天又冷又苦,回去之后,孩子很有可能就夭折。 她一个妇人,孩子夭折了,因为侍候过朱祁镇,就只能下嫁了。 但是她的丈夫,是个怯懦的人,作为大明的皇帝,他居然不敢回到他的京师去,就因为那个颇有作为的弟弟吗? 喜宁在帐内,也是焦急万分。 他更不想回去,那个陛下会不会杀兄,他不知道,但是凌迟处死他这个宦官,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但是也先显然对喜宁的谗言能力,已经变成了恐惧,所以坚决不留喜宁。 甚至瓦剌人,要把喜宁也一道送回去。 喜宁,也是瓦剌送给大明的礼物之一。 喜宁压根也逃不掉。 而袁彬站在在帐外,则是冷笑连连,这对君臣,可真是千古笑话,连自己呆了一辈子的京师,都不敢回去。 但是喜宁和朱祁镇都是身不由己,他们不回去,也得回去。 次日的清晨,瓦剌北归动了起来,大明正统合罕,三百人的护卫,也向着京师方向而去。 岳谦等人一觉醒来,面色巨变,瓦剌人根本没跟他们沟通!在反复确认之后,确信了稽王就在回京的车驾之上。 三百人的精兵护卫,还能假托山匪劫难吗? “臣等汉使,求见稽王殿下!”岳谦一行四人和二十余名随行人员,快马加班,追上了稽王车队。 莫罗的声音从车驾之内传来:“稽王身体有恙,不便见臣子,待到回京之后,再行拜见便是。” 季铎直接将刀刃抽了出来,大声的说道:“你是何人!胆敢替稽王殿下做主!” 风甚是喧嚣,呜咽呜咽的吹过了草原,扬起了阵阵的风沙,吹卷着车驾,慢慢的吹向了天的远方。 “怯薛护卫!”莫罗振声说道,瓦剌人已经将车驾团团围住。 季铎和岳谦,深吸了口气,退了两步。 他们还是见不到稽王,而袁彬更是无法接近太上皇。 还有人要保朱祁镇活着,那就是瓦剌。 是夜,瓦剌护送朱祁镇的车驾,来到了怀安城下,也未曾入城,就在陈外扎营了。 岳谦和季铎面面相觑,季铎阴狠的说道:“要不下毒,将这些人彻底毒杀,或者趁乱闯到车驾附近,杀掉稽王。” 季铎也不当谜语人了,他有些急了。 朱祁镇回到了京师之后,肯定要先治他克扣衣物之罪。 天地良心,他还嫌那些衣物脏呢。 克扣,克扣个屁! 岳谦看着瓦剌的营地,叹息的说道:“除非派大兵进剿,否者,这是三百怯薛啊,这两位是缇骑,你说三百缇骑,咱们这十来号人,打得过吗?” 季铎嗤之以鼻的说道:“怂货!你不敢,我来,子时之时,我会放火箭,然后一起冲进去,三百人而已,有何不敢!” “陛下的皇命你无法完成,想想几个脑袋够陛下摘的!” 岳谦看着瓦剌的阵营说道:“咱们去是以卵击石,凭白送命!” “事情到了这个程度,是我们还能左右得了的吗?” “禀报陛下,万请圣裁。再晚就来不及了!” 季铎深吸了口气,闭目良久,重重的一拳,锤在了树上:“妈的!”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瓦剌人居然直接绕过汉使,要自己派少量精兵护送。 军报连夜送到了京师,在早晨五更时分,在四百声开门鼓声中,大明京师伸展着身子,从睡梦中醒来。 而朱祁钰也来到了奉天殿内,准备今日的早朝。 兴安将岳谦、季铎的密信递给了朱祁钰,俯首说道:“是十二骑送过来的。” 朱祁钰在等待着朝臣们上朝的时候,查看了密信,眉头挑动了几下,将书信还给了兴安,笑着说道:“瓦剌人里面也有聪明人。” “陛下,此事如何是好?”兴安则完全没有陛下那么的乐观,这朱祁镇要是回了京,大明还能好的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如何是好?朕难道还怕他一个稽王不成?” “你揣在袖子里的那两本敕谕也可以毁了去了,整日里带着,心惊胆战的。” “陛下…”兴安面色变得阴刻起来,低声说道:“要不要让建平伯高远直接出兵进剿?” “高远于国有功,你这是在逼他死。”朱祁钰否了兴安的这个提议。 朱祁镇此刻依旧是稽王,是大明的王爵,无故擅杀王侯,高远必须要死的,朱祁钰哪怕是皇帝,也不能宽宥他。 毕竟朱祁镇不是普通的亲王,人家做了十四年的皇帝。 弑君这件事,还是自己来办好了。 朱祁钰话锋一转,十分确定的说道:“迎稽王回京,朕要在太庙,将其斩首,告慰列祖列宗。” 他在京城搞了这么多的幺蛾子,又是削帝号、又是废太子,又是炸陵寝,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他从来都是料敌从宽,在战棋推演中,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天子北狩】都被设定为了一个结局。 他当然考虑过朱祁镇逃出了他布局的天罗地网。 他在京师布局了这么久,就是怕自己在迤北的布置失效了。 他在京师摆了一个龙门大阵,等着他! 可朱祁镇在迤北逃过一劫,回到京师就能躲得过了吗? 朱祁钰是不惜名的,但是他却是爱惜人的,建平伯高远为国血战,不是用来坐这等脏事儿的。 这些军士损失一个,朱祁钰都要心疼许久。 朱祁钰更不怕担责任,他更不怕被骂。 即便是被骂,他就不是大明皇帝了吗? 朱棣在南京也天天被骂,但是耽误朱棣是皇帝这件事了吗?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说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上朝,这事儿,今天就议一议。” 兴安面色为难,还想再劝,但还是站直了身子,大声的喊道:“上朝!”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在于谦和陈循的带领下,行了个稽首礼。 朝廷的氛围总体是宽松的,朝臣们面色也没有多少紧张。 陛下最近炸了天寿山正统帝陵这件事,街头巷尾倒是传开了。 “朕躬安,诸平身。”朱祁钰平静的说道。 胡濙出列俯首说道:“陛下,稽王墓违制,臣请黄瓦换绿瓦,以正礼制。” 这就是于谦说的找补,朱祁钰是皇帝,炸个没人的空陵寝罢了。 陛下,总是没有错的。 胡濙把票给补上了,帝号都削了,补个降等的手续,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群臣们权当不知道陛下已经把陵寝炸掉了,眼观鼻、鼻观心,装糊涂的功夫,那是一流。 一个个都是师爷。 朱祁钰点头说道:“准。” 兴安大声的喊道:“今日朝议,瓦剌护送稽王回京,已至宣府怀安城下扎营,议。” 群臣猛地抬起了头,看向了宝座上的陛下。 这怎么突然好好的,大明正在锐意进取,大明中兴之象,越来越明朗,这怎么会,突然之间稽王就回京了? 他回来干啥啊! 于谦立刻出列说道:“陛下,瓦剌狡黠,此乃破城诡计!臣以为,应当令建平伯高远出宣府,立刻将其剿杀!紫荆关之例,就在去岁,臣请明旨!” 于谦没有等,他完全不知道此事,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真假,但是甭管真假,这件事,只能是假的! 他以为陛下需要一个背锅的臣子,那他这个废立皇帝的权臣,不正合适吗? 正好京畿地区的农庄法,已经推行完了,于谦没有犹豫,拦下了这个责任。 甭管真假,即便是以后,天下罪之,也是他这个权臣所为。 陛下正好把他推出去,午门斩首。 一如当初汉景帝因为削藩,引得吴楚等七国,以诛晁错为名,联兵反叛,汉景帝斩晁错安天下。 不是清君侧吗? 皇帝自己清了君侧,你们继续闹事,就是起兵造反了。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于谦归列,开玩笑,他甚至都不舍得建平伯高远死,又怎么让于谦去死呢?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有密信,此事非虚,礼部尚书胡濙,你准备迎稽王回京的礼制。” “陛下!” 于谦面色惊变,一旦朱祁镇回京,大明立刻陷入前元同室操戈之窘境,朝堂之上,立刻就会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党祸,就在眼前。 于谦长揖在地,俯首帖耳,高声说道:“陛下,万万不可。” “于少保勿虑,朕已有决断,归班。”朱祁钰依旧非常平静的说道:“诸位爱卿,准备准备,迎稽王回京!” 胡濙眼神闪烁了一下,俯首说道:“陛下,此事兹事体大,礼制繁琐,也未有先例!臣纵观青史,也未有迎回被俘天潢贵胄的礼制。” “臣回去之后,得慢慢的翻翻书,查一查,到底该怎么迎回,一时半会儿也急不得啊,陛下。” “臣请陛下宽宥几日,臣尽心准备。” 胡濙什么人? 胡濙是四朝老人,是大明朝堂的常青树! 他眼睛珠子一转,就是一个主意。 他以为陛下是为了在天下群臣面前,留下一个朕不打算弑兄的名声,那胡濙自然要给陛下分忧。 这宽宥几日,岂止是大有可为? 那做什么事的理由,海了去了。 稽王病重死在了迤北,也是个说辞! 朱祁钰却是挥了挥手说道:“一切从简就是,从德胜门入。” “瓦剌人不得擅入,待到迎回稽王,石亨,你领四武团营,驻扎德胜门外,立刻将瓦剌怯薛精锐三百,尽数扑杀。” 石亨一愣,这还有战功可以拿吗? 他随即出列俯首说道:“臣领旨。” 胡濙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完全无法领会圣意,他更加不知道,陛下到底要做什么。 陛下甚至连宽宥几日都不给,就要直接迎回吗? 这时间太紧了,下毒都来不及啊! 他们压根就没想过,陛下打算将朱祁镇,拉倒太庙里去,明正典刑。 朱祁钰打算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儿,亲手把朱祁镇给宰了。 告慰天地、社稷、宗庙。 在这件事上,朱祁钰是不会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妥协的。 第182章 迎稽王回京! 京师忙碌了起来,在稽王回京的消息传开之后,整个京师就变的沸沸汤汤。 各坊之间,隔三差五之家,挂上了缟素,大明的百姓是极其含蓄的,他们用门前悬挂缟素,来表达自己对那个稽王回京的不满! 京营也开始调度,石亨为了求稳,还专门调动了老营两万军士,这些都是能征善战之人,两万对三百,石亨会用炮火,将走到京师门前的瓦剌人撕碎! 当初瓦剌人大兵压阵,都没能进了京师的门,现在也是休想! 不是你带这个已经被废了皇帝号的稽王,就可以进来的! 而朱祁钰则继续在讲武堂办公,胡濙前去准备礼制,既然一切从简,那就简到底,胡濙干脆准备了一张桌子。 让稽王盖章用的,陛下肯定准备一些圣旨,让稽王用印。 胡濙拿不准主意,思前想后,还是坐不住,就奔着讲武聚贤阁去面圣。 他还没走到讲武堂,就碰到了于谦、金濂、王直、石璞等人,刑部尚书俞士悦在忙着稽查私盐盐引之事,连早朝都没参加,忙得昏头转向。 但是俞士悦该有的政治敏锐度还是有的。 在胡濙要进讲武堂面圣之时,俞士悦从御道跑来,一边跑还一边说:“等我下,等我下。” “你们不地道啊,这么大的事,我忙着陛下的差事,都不喊我一声!” 俞士悦擦了擦额头的汗,连连抱怨,这么大的事,大家都是在大明这个锅里吃饭,怎么就不喊自己呢。 这要是来得晚了,到时候在陛下心里拧上了疙瘩,那自己这尚书,岂不是当到头了? 这官舍刚住上,冬天暖阁还没体验过呢。 “我们也刚到。”胡濙摇头说道:“走,一起进去。” 朝臣们在讲武堂门前,走了进去,往日里喊打喊杀的操练声没有了,讲武堂内安静到了极点。 几乎所有的讲武堂军将们,都集中在聚贤阁下的小广场上,就那么站着一言不发。 讲义堂的掌令官站在左侧,讲义堂的军官站在右侧。 一片肃杀之风。 讲武堂的军将们,训练了这么久,他们是陛下手中长剑,他们认为自己到了为陛下尽忠的时候。 天子的剑,指向哪里,他们就杀向哪里! 哪怕是那个人是曾经的天子,那个人是大明的稽王。 了却君王天下事,不就是军士们的宿命吗? 而六部尚书的身后也站了近百名的在廷文官,今日大约是办不了公务了,天大的事,等着陛下拿主意。 几乎所有人的在廷文武都来到了讲武堂的聚贤阁下,等待着如临九霄的陛下拿主意。 “兴安大珰,我六部尚书联袂而来,请求觐见陛下。”胡濙一马当先,对着守在门前的兴安说道。 兴安也是一脸无奈的说道:“咱家去通禀。” 兴安当然知道群臣为何而来,这稽王回了京。 这天下就好不了了,他们不希望稽王活着。 削帝号这件事,人人有份。 托名山匪流寇也好,还是直接装傻充楞也罢,将其剿杀在京师城外,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兴安没一会儿就出来说道:“诸位明公、诸位勋臣,请进,陛下写完了。” “参见陛下。”诸臣上了二楼,赶忙行礼。 朱祁钰示意诸位平身就坐。 群臣都看着他们的皇帝,等待着朱祁钰的一声令下。 朱祁钰则十分平静拿出了一卷圣旨说道:“这是朕替稽王写的罪己诏,胡尚书,麻烦你到时候拿着,让稽王用印。” 让稽王现场写罪己诏,不知道写到什么时候了,干脆朱祁钰给他代笔了。 胡濙接过了那封卷好的诏书,俯首说道:“臣领旨。” 朱祁钰再次对着俞士悦说道:“你领顺天府衙役,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巡查,防止有人借机生事,偷窃、强劫,立刻抓拿、收监查补。” 俞士悦俯首领命。 “昌平侯,你让掌令官和军将们散去,他们还是军生,若是要观礼,昌平侯你组织他们去观礼。”朱祁钰又对着杨洪安排了讲武堂之事。 下面站的笔直的军士们,朱祁钰自然是看到了,但是这都是大明的未来,做脏事,脏了他们的手。 杨洪面色犹豫了下说道:“臣领旨。” 朱祁钰将调兵火牌交给了于谦说道:“令建平伯高远将车队团团围住,不可放走一人,也不可让任何人接近。” 于谦接过了火牌,还想劝,但是他还是俯首领命。 显然陛下是个能拿主意的人。 朱祁钰又拿出了一道火牌说道:“卢指挥,你带缇骑,从德胜门至金水河桥,再至太庙,隔出一道人墙来,朕要带稽王去太庙,祭列祖列宗。” 卢忠接过了火牌俯首说道:“臣领旨。” 朱祁钰安排了诸多事务之后,对着兴安说道:“准备三尺剑十一柄,让无名缇骑,跟随朕去太庙。” 兴安眉毛一挑,愣愣的问道:“是仪剑吗?” 仪刀、仪剑,俱不开锋,都是仪仗用的。 朱祁钰摇头说道:“要开刃的。” 兴安认真的想了片刻说道:“太宗文皇帝留下了制式永乐剑,长三尺重四斤,锋利无比,乃是当年太宗皇帝征战沙场所用,不知道陛下觉得是否合用?” 朱祁钰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颇为好奇的说道:“哦?还有永乐剑?开刃了吗?” “在内承运库,保养极为妥帖,锋利无比!一共有二十柄。”兴安俯首说道。 朱祁钰点头说道:“好,就它了。” 至此,群臣们才松了口气,在太庙里带着十一名缇骑入太庙,到底要做什么? 自然不言而喻。 自然是要太庙杀人! 但是胡濙立刻开始挠头,他搜肠刮肚,都无法按照礼制,找补到根脚来!陛下英明无损,功业无暇,才是胡濙这个礼部尚书要做的事。 他忽然眼前一亮。 朱祁钰笑着说道:“诸位,各司其职,稽王,明日归京!” 朱祁钰给朱祁镇布下了龙门大阵,在迤北逃脱了天罗地网,在京城,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还能逃得过去吗?! 稽王的车驾获得了通行的文书,在宣府强兵的团团围住之下,向着居庸关而去。 莫罗看着躲在角落里的朱祁镇,重重的叹了口气。 “皇上,吃点东西。”莫罗对着朱祁镇说道。 朱祁镇如同吓到了一样,立刻高声喊道:“不,我不是皇上,叫朕…叫孤稽王!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你这饭菜里一定有毒!孤不吃!” 此时的朱祁镇就像是煮熟了红虾,蜷缩着身子,躲在车架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肩膀一耸一耸,面如金纸。 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京师是龙潭虎穴,朱祁镇已经感觉到了危险,但是,又能如何呢? 瓦剌人要送他回京,捣乱也好,向当今陛下献礼也罢,朱祁镇早已身不由己了。 自从他在宣府城下,扣杨洪的门的时候,今天其实已经注定了。 朱祁钰不是历史上那个顾忌亲亲之谊的明代宗,他为了皇权也好,为了大明京师无辜的五十万军士民夫也罢。 在朱祁钰眼里,朱叫门必须死。 “不要杀我,我不是皇帝,我不想争皇位,我什么都不想,回迤北,回迤北!那僭主,他一定会杀了我!不,是陛下,陛下一定会杀了我的啊!” 朱祁镇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惊恐的躲藏在车驾的角落里,离京师越近,他就越是恐惧。 莫罗放下了碗筷,好在距离京师,已经没半天的路了。 到了大明京师,朱祁镇这惊厥之症,找个太医能给看好。 朱祁镇有惊厥之症,在土木堡就犯了这个病,当时莫罗照顾的,到了京师城下,朱祁镇被现在的大明天子,被打了火铳,吓得好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也是莫罗照顾的。 现在这惊厥之症,又是犯了。 朱祁镇非常擅长逃命,但是他已经无处可逃。 莫罗有些叹息的看着朱祁镇,她知道自己选错了夫君,这人虽然是皇帝,但是连普通人的胆量都不如。 想来也是,要有胆气,还能做出叫门叩关这等事? 莫罗对朱祁镇也是失望透顶,她只希望自己能够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孩子平平安安的长大罢了。 车架停止了德胜门前,兴安领着人早就恭候在此。 兴安看到车架缓缓的停在了自己面前,高声说道:“请稽王下车,更服束发!” 兴安见车里没什么反应,再次高声说道:“请稽王下车,更服束发!” 莫罗看了眼蜷缩在车角嘟嘟囔囔的朱祁镇,颇为无奈的说道:“稽王殿下不曾有亲王服饰,不知大珰可有准备?” 兴安眉头紧皱,怎么是个女人回话? 他探着头看了眼,里面的确是一个穿着皇帝常服的人,他俯首说道:“稽王乃我大明亲王,不可批左衽、披头散发入京,此乃华夷大防!” “把衣服拿上来,我来伺候殿下更衣束发。” 莫罗艰难的给朱祁镇换上了衣服,便帮着朱祁镇梳着头发,叹息的问道:“大珰,敢请问,如此多的刀兵,不让瓦剌兵入城,我这个瓦剌公主,也进不得城吗?” “在草原上,即便是最凶狠的部族,也不会对女人和车轮以下的孩子出手,难道大明乃天朝上国,也不放过我这个女人,和肚子里的孩子吗?” 兴安再次回话说道:“陛下明旨,公主可以随同入城。” 莫罗的嘴角牵出了一丝微笑,给朱祁镇梳头的手也变得快得多了,她给朱祁镇梳好了头发之后,换上了兴安送来的衣服,入城去了。 朱祁镇一言不发,颤颤巍巍的看着车窗之外的兴安,在他眼里,兴安比魔鬼还可怕! 人激动、害怕到了极点的时候,是说不出话来的,这是短暂失语。 朱祁镇现在就说不出话来,他嘴唇一直在哆哆嗦嗦,脸上的肌肉,偶尔会用力的抽搐一下。牙关不停的打着颤。 并不是莫罗对他做了什么,而是他害怕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惊厥之症,朱祁镇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个毛病。 兴安看着打扮的差不多了,俯首说道:“还请稽王下车。” 莫罗可以入城,但是不能随行,她被人专门领着引到了观礼的午门五凤楼上。 今天日头正好,孙太后带着稽王府稽王妃嫔四人,也在午门之上观里。 第183章 稽王伏诛 天公地道! 朱祁镇一步步的走下了车,曾经做了十四年的天子,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君王典范四个字,让他站直了身子,走进了德胜门内。 缇骑们排成了一堵人墙,防止百姓们闯入兵道之上,而朱祁镇一步步的走着,他惊恐至极的看着周围。 他有些愤怒! 那些过去只知道趴在路边磕头高呼万岁的百姓,居然用那么凶狠的眼神在看着他! 但是他又极度的害怕,要不是缇骑们站成了人墙,这些百姓们,怕不是要将他撕碎了吗? 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偶尔还会哆嗦一下,他没有看到想看到的人,比如他一直厚待的会昌伯孙忠,他并不知道,孙忠不愿意住小时雍坊的官邸,直接跑回山东去了。 他一步步的往前走着,只看到了一双双择人而噬、恨不得把他撕成粉碎的眼睛,他惊惧万分,惊惧的加快了步伐。 但是天子典范里,又不允许他跑,他不停的快步的走着,终于转到了长安门外的御道之上,这条路,他十四年来,走过很多次。 他终于安定了心神,他看到了那些当初跪在自己面前的臣子们,就站在御道两侧。 只是,这些臣子们目光闪烁,目光复杂,一方面朱祁镇是他们效忠了十四年的君王,另外一方面,这是个罪人,所有人都再清楚不过了。 朱祁镇的喉咙里,发出了不明所以的声音,他继续向前快步的走着。 他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长安门和承天门,那里有金水河,金水河桥上,站着三个人。 他的弟弟,就站在拱券汉白玉石桥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个眼神仿佛是在看死人一样。 另外一个人是兴安,他刚才在德胜门外见过。 而最后一个人则是胡濙,这个人没什么变化,但是胡濙桌前压着两封圣旨。 朱祁钰站在白玉石桥上,歪着头看着朱祁镇踉踉跄跄的模样,眉头紧皱的问道:“这是稽王吗?可曾验明真身?” 兴安俯首说道:“验明真身了。” “此仓惶忐忑模样,可为天子乎?贻讥后世也。”朱祁钰连连摇头说道。 这么个人,也配当皇帝吗? 简直是废物中的废物,回自己家,都能吓成这个模样? 死的时候,都不能体面些? 历史上的朱祁镇回来,那是一路鲜花似锦,某些人无不喜悦。 明代宗局限于千年以来的君君臣臣,宗族礼法之中,对于亲亲之谊笃信不疑,直到被反复背叛,才呜呼哀哉,大势已去。 但是现在什么局面? 削帝号、废太子、炸陵寝这一件件事摆在这里,朱祁镇怎么能不怕? 胡濙上前走了几步,大声的说道:“天宝之乱,安史为祸社稷,玄宗幸蜀,肃宗即位灵武,尊玄宗为太上皇帝。肃宗收复两京,迎还上皇。” “上皇遂降楼,抚肃宗而涕泣,辞黄袍,上皇自为肃宗着之。肃宗伏地,顿首固辞。” 胡濙这段说的是天宝年间,安史之乱,华夏一片涂泽,唐肃宗继位,克复两京,然后迎回了唐玄宗李隆基,唐肃宗和唐玄宗相拥而泣。 唐肃宗说是要把皇位还给唐玄宗,唐玄宗辞黄袍,亲自给肃宗披到了身上。 胡濙继续高声喊道:“唐玄宗曰:天下人心皆归于汝,使朕得保余龄,汝之孝也。” “今日稽王归京,帝曰:虑堕狡寇计,故简其礼。大兄入城,朕心甚慰,告天地、社稷、宗庙,方为江山社稷安泰。” “请稽王落印。” 胡濙读完了仪注,这不是陛下的圣旨,乃是礼制注解,大典之前,必然要说明的东西。 只有最后一句话,是皇帝的说辞,考虑到稽王中了敌人诡计,兵败如山倒,简化了礼仪,稽王入了城,皇帝知很高兴,要告诉天地、社稷、宗庙。 至于为什么高兴呢? 当然高兴了! 胡濙将两封圣旨铺在了桌上,第一封是朱祁钰给朱祁镇代笔的罪己诏,第二封则是禅让皇位圣旨。 这一封禅让圣旨,就是当初岳谦捧着在奉天殿宣读,伪造的那份儿,没有落印。 私自刻皇帝的印信,那是大不敬,盗窃者绞,伪造者斩。 朱祁钰并不需要这封圣旨,但是朝臣们需要。 当初瓦剌南下围困京师,废立皇帝,乃是群臣们不得已之举,若是这封禅让皇位的圣旨上,没有印。 群臣们,就依旧是废立之大恶。 朱祁钰站在台阶上,看着瑟瑟发抖的朱祁镇,这么个废物也能夺门? 朱祁镇颤颤巍巍的从袖子里取出了玉印宝玺,半个手掌大小的玉印,并不是那么沉,但是朱祁镇还是拿不稳。 他没有沾印泥,就直接盖上了,胡濙扶额,示意宦官上去帮忙。 朱祁镇的身边还有一个小宦官小田儿,他扶住了朱祁镇的手,将两个印盖上。 胡濙将两封圣旨收了起来,终于松了口气,这一封罪己诏,一封禅让圣旨,总算是把缺的那些礼制,完全补全了。 很快就有宫人抬走了长桌。 朱祁镇颤颤巍巍的走上了外金水河桥。 朱祁钰也没什么跟朱祁镇好唠的,一甩袖子,说道:“随朕来,见大明的列祖列宗。” 朱祁钰主要是想送朱祁镇去见朱元璋和朱棣。 “噗通。”朱祁镇的印玺落入了水中。 朱祁镇猛地打了个哆嗦,皇帝还没说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十分的害怕了。 皇帝一说话,他直接一抖,手中的印信,直接滚落到了金水河之内。 “孤的玺,孤的玺。”朱祁镇伸手就去捞。 朱祁钰走了两步,看着趴在汉白玉栏杆上,捞印玺的朱叫门,就是连连摇头,捞上来,你还是皇帝吗? 他走了过去,拉住了朱祁镇,低声说道:“朱祁镇,再捞就落水了。” 朱祁钰要带着他前往放着列祖列宗的灵位之前,他本来打算将诛国贼的地方,放在长陵,也就是朱棣的墓前。 但是一想到,朱元璋的墓地还在南京,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需要做的是,送朱祁镇去见列祖列宗,不能只见朱棣,不见朱元璋。 朱祁镇被这一拉,吓的浑身颤抖不已,缩了缩身子,居然跌在了地上,又缩了几步。 孙太后猛地瞪大了眼睛,站在了五凤楼的凭栏处,紧紧的抓着栏杆,愤怒不已的看着金水桥上的这一幕。 “庶孽猖狂!太猖狂了。”孙太后愤怒的握着手中的凭栏,但是她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朱祁钰已经在朱祁镇入京之前,做了所有妥善的安排,孙太后甚至连任何一个朝臣都无法联系。 钱氏无不担忧的看着自己的夫君,她的眼角流下了眼泪,滴落在了地上,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一旦做了,稽王府上上下下,连四个幼儿都保不住。 她现在是稽王妃,是稽王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指望,她只能看着。 朱祁钰看着跌在地上的朱祁镇,平静的说道:“站不稳了吗?你带着大军驻跸意决战的时候,怎么就能底气十足呢?” “缇骑!” 朱祁钰振声说道:“带稽王前往太庙!” 朱祁钰一甩袖子,向着太庙方向而去,正如石亨所言,现如今的朱祁钰走起路来,是为龙行虎步,步步生风。 卢忠往前走了一步,抓住了朱祁镇的脑袋,其余的无名缇骑,将朱祁镇的四肢抓了起来,抬着向着午门而去。 朱祁镇一直在挣扎,他看到了孙太后,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奋力的挣扎了起来,他歇斯底里的喊着:“母亲救朕!母亲!” 孙太后的眼泪止不住的滴落,她想救,可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 朱祁镇在奋力的挣扎着,但是朱祁镇的力气,哪里比得过大明最精锐的缇骑? 缇骑们迈着极其稳健的步伐,抬着朱祁镇,向着太庙方向而去。 太庙朱红色的宫门缓缓关闭,之后是宫殿的门,在吱吱呀呀声中关闭,整个太庙祠堂之内,灯火通明。 朱元璋、朱棣、朱高炽、朱瞻基的画像高悬,而在灵位之下,则是大明的历代功臣,这些都是配享太庙功臣。 徐达、常遇春、李文忠、邓愈、汤和、沐英、张玉、朱能、刘基刘伯温、郭英等等,大明的历代忠臣,享帝王香火。 这其中只有刘基刘伯温一人是文臣,其余皆为大明武勋。 朱祁钰取了九根香烛点燃,插在了铜鼎之内,随后他转过身来,厉声说道:“跪下!” 朱祁镇哀嚎一声,整个人向后窜去,他惊恐万分的向着太庙之外跑,但是却被缇骑们的人墙所拦住。 几个缇骑将其擒住,放在了宗庙画像灵位之前。 朱祁钰指着太宗庙庭空缺的位置,十分沉重的说道:“本来,这里还有一个地方,是留给英国公张辅的。” “永乐四年,张辅灭胡朝,太宗文皇帝封张辅为国公,赐下世券,许世袭罔替,并留下遗诏,待到张辅去世之时,配享太庙。” “张辅随你征战迤北,你却将二十万大军!三十万民夫!葬送在土木堡!这是你给瓦剌老丈人的彩礼吗?” “如此丰厚!” “清理尸骨之时,连英国公的尸首都找不到!” “你让朕如何面对那尚且九岁的英国公张懋!” “你怎么对太宗文皇帝交待!”朱祁钰振声喝问道。 朱祁镇被这一声爆喝吓得就是直哆嗦,趴在一个蒲团上,不停的磕头,大声的说道:“朕…孤是受奸佞蒙蔽,都是那王振,对,都是他…他跟孤说,让朕亲征,张显武德,对就是这样!” “强词夺理!”朱祁钰再次愤怒的打断了朱祁镇的狡辩,啧啧称奇。 他低着头看着满是惶恐的朱祁镇,满是嗤笑的说道:“朕从未见过你这等人,真的此生仅见。” “朕来问你,是王振让你准备五日就立刻京师拔营亲征,只带七日米粱,穿夏衣,亲征的吗?是王振让你驻跸意决战,在土木堡无水源之地扎营的吗?是王振让你移营的吗?” 朱祁镇眼睛一亮,猛地点头说道:“是他,对,就是王振,大伴跟我说,说,速战速决,兵贵神速,他就是这么说的。” 人的下限到底有多低呢? 朱祁钰终于在朱祁镇的身上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人间之屑。 这里是太庙,即便是朱祁钰这个魂穿而来的人,在这里的时候,依旧保持着对祖先的尊重,但是朱祁镇,却可以如此泰然自若的说着谎话。 “恬不知耻!”朱祁钰厉声说道:“你作为大明皇帝!居然在敌营之中,不自刎以谢天地、社稷、宗庙,却三度叫门叩关宣府、大同、京师!朕来问你!” “这也是王振那已死的冤魂,让你做的吗?!” 朱祁镇低着头惶惶不安的四下看着,然后猛地抬头说道:“是喜宁!对就是喜宁,他哄骗孤,说孤不做,瓦剌人就会杀了孤啊!” 朱祁钰气笑,摇头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死?” “额…额…”朱祁镇有些慌张的向后一坐,开始不断的后退,他已经明白了,这个之前儒雅随和的郕王弟弟,现在已经变成了皇帝,吾与凡殊的大明天子! 他今天根本不可能走得出太庙,因为,这个弟弟,今天要杀他! 朱祁钰看着朱祁镇,这副模样,是朱祁镇本人了。 他从兴安手中拿过了永乐剑,摇头说道:“胆小如鼠。” 他猛地拔出了永乐剑来,一道寒光在整个宗庙之内闪过,朱祁钰提着三尺剑,向前一步步的走着。 而朱祁镇一直在后退,他很快就退无可退,因为他的身后,就是无名缇骑们站成的一道人墙。 朱祁钰手中的剑往前一递,送进了朱祁镇的右胸膛,用力一拧,然后猛地拔出。 血液激射四溅而出。 朱祁镇只觉得胸口一疼,便看到了血液汩汩流出,然后他用力的捂着自己的胸膛,想要止住血流如注,但是无济于事,胸腔如同漏气一般,他感觉到一种极其剧烈的窒息感,开始猛烈的咳嗽了起来,他想要缓解那种窒息的感觉,但是一股股浓血从咳嗽声中不停喷出,洒在了地毯之上。 无力感充斥着全身,他歪歪斜斜的倒在了地上,瞪着眼睛看着朱祁钰,脚无意识的登了两下,失去了知觉。 血液染红了整个地毯。 兴安是个办事很周全的人,他知道陛下要在太庙杀人,专门准备了三道厚重的地毯,主要是朱祁镇的血很脏,流到太庙里,怕污了太庙。 兴安凑上前去探了探鼻息,有摸了摸颈部脉搏俯首说道:“陛下,稽王已然死透了。” 朱祁钰将永乐剑在朱祁镇身上擦了擦,插了回去。 他看着朱祁镇的尸体,良久无言,当然不是猫出耗子,假慈悲。 他没有把之前削太上皇帝号的那一套不孝、不悌、不仁、不义说辞再说一次,那是说给天下人看的。 他今天关起太庙的门来,就是为了关起门来说老朱家的话。 看看这太庙的庙庭,配享太庙的除了刘伯温之外,全是武勋! 大明对战败的惩罚,就只有死亡! 朱祁镇敢将大明京营二十万精锐一战打的全军覆没,还有脸回来,朱祁钰当然要杀他! 朱祁镇,这一死,做出的贡献,比他活着一辈子都大。 朱祁钰打开了太庙的大门,几个缇骑已经将朱祁镇的尸体卷了起来,再次抬了起来。 胡濙作为六部之首,带着群臣等在太庙殿外,看到宫门打开,缇骑们抬着人走了出来,面色一喜,但是很快,他的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悲伤。 他带着群臣俯首说道:“陛下,稽王获罪于天,罪大恶极,谋反、谋逆、谋大逆,但是陛下,何至于大义灭亲啊!” “陛下!” 胡濙是做什么的?专门为陛下补票的,陛下干了这件事,自然要有由头,这大义灭亲,就是天大的由头。 胡濙面色悲痛的说道:“陛下,这按亲王制下葬?” 朱祁钰摇头说道:“按民礼下葬。” 稽王,稽,察也。 那是观察朱见深的,和朱祁镇有什么关系呢? “那谥号呢?”胡濙再问。 “戾,就叫稽戾王。”朱祁钰信步走向了太庙。 “臣领旨!”胡濙松了口气,拿出了一摞的圣旨,请朱祁钰用印,胡濙都给陛下准备好了,杀了人之后,善后的事儿,不是臣子们的本分吗? 难道洗地,还用陛下亲自洗? 这大义灭亲,就是胡濙开始为大明皇帝洗地…善后的定性了。 稽王伏诛,天公地道! 第184章 杀人必须诛心 礼部尚书胡濙,在宗族礼法里找到了三条,足以定稽王罪名的罪状,连稿子都写好了,就等着陛下杀人之后,胡濙找陛下戳个章,手续就完整了。 至于拦着陛下杀人?他不敢,陛下又不是拿不起刀的人。 谁想拦谁拦,反正他不拦。 这三个罪名,第一条,名为谋反,注解为:谋危社稷,谋反从来不单纯指的是反皇帝,谋反是企图危害君主或国家。 虽然稽王过去是皇帝,皇帝有谋反的吗? 也不是不可以,谁让稽王现在已经不是皇帝了呢? 第二条,名叫谋叛,指的是谋背国从伪,图谋叛国、投降敌对王朝。 而且稽王实实在在的在宣府、大同、京师德胜门外,做下了背国从伪之事。 这一条是结结实实的,而且还有条例注解,为谋叛上道。 上道即为已实施罪行,稽王叫门叩关,不是谋叛上道是什么? 第三条,名为谋大逆,谋毁宗庙、山陵、宫阙,这是一个很宽泛的罪名,可以理解为颠覆国家。稽王战败土木堡,大明岌岌可危,又三次叫门叩关。 这三条都是死罪不赦之罪。 陛下杀稽王,大义灭亲,天公地道! 胡濙作为礼部尚书,秉持着谁在台上支持谁的态度,自然要给陛下找齐了稽王的罪名,让陛下功业无垢。 陛下只需要下了印,赐下戾谥的圣旨,随着稽王的罪己诏,通过大明四通八达的驿站,传递四海。 胡濙长长的叹了口气,陛下真的是太刚强了。 若是稽王死在北镇抚司,或者路上,那这个说法就可以很是圆滑了。 会和当年南京的事儿一样成为无头公案。 朱棣当年,到底有没有烧死朱允炆? 胡濙是亲历者,但是他是不会说的,甚至不会在任何文书中,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影响太宗文皇帝的英名。 胡濙就是这样一个人,谁在皇位,他就支持谁。 但是陛下就这样明明白白的将朱祁镇杀死在了太庙之中。 但是胡濙突然想明白了,陛下这么做也是有道理的。 做皇帝何必遮遮掩掩呢?赵光义的斧声烛影,给大宋惹下了多大的祸根? 朱祁钰忽然愣愣的问道:“兴安啊,喜宁呢?小田儿朕见到了,喜宁去哪了?” 他还记得呢!要把喜宁千刀万剐的! “小田儿现在在午门外,喜宁在宣府外就逃了,现在下海捕告示吗?”兴安赶忙回答道。 喜宁,跑了。 喜宁比朱祁镇还能活,在怀安城外,喜宁偷偷地溜走了。 “下海捕告示,把这个人的特征描绘清楚,生死都要。”朱祁钰点头。 跑? 只要他还在大明的地界里,他就跑不掉。 跑到天涯海角,也要将其拿了,明正典刑! 朱祁镇都死了,喜宁还能逃到哪里去?! “孙太后诏礼部尚书胡濙问话,而且孙太后还想问小田儿话,陛下。”兴安低声说道。 “想问,就问清楚。胡尚书,去一趟。”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 胡濙面色为难的说道:“臣遵旨。” 怎么这些事,都让自己这个礼部尚书摊上了呢? 于谦看着朱祁钰身上的血迹,摇了摇头,他以为自己劝仁恕之道,大成功了。 结果全是幻觉,陛下对百姓足够的宽仁,刚强却是丝毫不减。 做事依旧是丝毫不留余地。 此时的慈宁宫里,孙太后已经问完了话,只有小田儿比较特殊,请示了陛下之后,同样押送到了慈宁宫询问。 孙太后又招来了礼部尚书胡濙,问题还是那些问题。 “胡尚书,你也是四朝老臣了,本宫就问你,我儿,死了吗?”孙太后的表情是极为哀痛的,但是声音还算平静。 她揉搓着后脑勺,今天的事情发生之后,他整个后脑勺的头皮,都是一阵抽痛。 庶孽皇帝,太猖狂了,居然在太庙杀人! 胡濙俯首说道:“死了,陛下大义灭亲,手刃稽戾王。” 这个性质是绝对不能变的,无论孙太后说什么,这件事错在稽戾王。 慈宁宫里安静到了极点,掉跟针都能听到,但是胡濙说的很清楚,大义灭亲。 孙太后的头皮阵阵发麻,一阵阵的抽痛,她深吸了口气,嘴角还在抽动,但是却是一言不发的看着胡濙。 连胡濙都已经是陛下的人了。 孙太后出神的看着宫外,叹息的说道:“你知道我儿在迤北过得如何吗?为何我看他面色发白,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走路都是踉踉跄跄的。” “按照汉使的奏疏和小田儿的交待,稽王在迤北的日子,受尽了苛责,应当是回城的路上,也未服用水食。” 大明皇帝想干什么? 自然是北伐,胡濙的回答直接将罪过,砸在了瓦剌人的头上。 孙太后猛地睁开了眼,向前探着身子,瞪着大眼,极其愤怒的说道:“那个跟着我儿一起回来的瓦剌女人呢?告诉皇帝,本宫要她死!看护我儿不力!” “她该死!” 胡濙深吸了口气,太后这个样子,他未曾见过,但是四十年的朝堂常青树,立刻就知道了太后到底在问什么。 他在须臾之间,就想到了问题的答案。 胡濙十分沉着的说道:“陛下说,瓦剌女子本该死,可怀了稽戾王的孩子,若非如此,那女子,早就死于德胜门之下了。” “哦。”孙太后反而未曾生气,她的表情从暴怒慢慢的恢复了平静,似乎是有些怅然的说道:“是本宫,欠考虑了,还是陛下勇武、英明,做事周全。” “今日之事繁多,本宫心绪不定,你且先退下。” 胡濙松了口气,俯首说道:“臣告退。” 慈宁宫内变的十分的平静,那么多的缇骑排成了人墙,而且直接由午门排到了太庙之下。 孙太后自然是认得永乐剑,陛下想要做什么,她多少猜到了些。 但是她拦得住吗?! 陛下在朝堂之上,朝议迎回朱祁镇之后,整个京师一片素缟。 从文华楼望出去,数个坊间夜里都挂上了白灯楼,那些灯笼,照亮了土木堡天变中死不瞑目的亡魂们,回家的路。 京营在皇帝的手中立刻就动了起来,枕戈待旦,稍有异动,就是大军入城。 缇骑们、军官、掌令官、在廷文武闻风而动,赶到了讲武聚贤阁下,随时等待皇帝一声令下,就会取了他儿子的脑袋。 七尺终当以死报君,就是缇骑、军官、掌令官、大明京营,真实写照。 当安排了部里之事之后,六部尚书带着大量文官立刻到了讲武堂里,请求觐见。 天下可还有对她儿子忠心耿耿的朝臣? 至少在京师并没有。 至少六部大九卿,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儿子说那么一句话。 是朝臣不忠吗? 但能怪到朝臣头上吗? 孙太后坐直了身子对着宫宦们说道:“这几日,本宫要吃斋念佛,为我儿超度,有什么事,也莫要打扰了。” “是。”众多宦官领命。 胡濙走出了慈宁宫,重重的松了口气,太后并没有问,葬礼何制,何等谥号,人都已经死了,再谈这些,便无甚意义了。 胡濙匆匆前往了太庙,正好迎面碰到了朱祁钰,准备打马前往讲武堂。 他赶忙迎了上去复命,事无巨细的将慈宁宫里的事儿,说的明明白白。 “圣旨都下了印,发下去。”朱祁钰听着胡濙的问话,也算是知道了孙太后,并不算管朱祁镇的身后事了,也管不着了。 对于孙太后而言,甚至孙忠家里也不再那么重要,如何保证自己的血亲的孙子,活下去,就是孙太后现在最大的事儿。 朱祁镇的罪己诏,朱祁镇的谥号,朱祁镇的以民礼葬这些圣旨,都在文渊阁压着了,可以通传天下了。 杀人,自然要诛心。 胡濙面色犹豫的说道:“陛下,还有一事,稽王府还有几个王妃嫔,膝下无子,是按着旧例一并殉葬吗?” 朱祁钰想了想摇头说道:“稽戾王已经削籍为民了,没必要殉葬,就在稽王府待着,大明不缺她们那点口粮。” 朱祁镇一辈子可能就做了一件为人称赞的事儿,那就是停止妃嫔殉葬。 但是朱祁钰却是知道,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明代宗的唐贵妃就被朱祁镇给殉了。 若非汪皇后有个女儿还未长大,汪皇后大概也是要殉葬。 而且朱祁镇停止妃嫔殉葬这件事,到底是朱祁镇本身下的敕,还是他的儿子朱见深下的圣旨,给他废物老爹脸上贴金,也无法考究了。 “陛下仁善,德被天下,盛德之事,可法后世者矣!”这个饱受诟病的人殉制度,终于给停了。 其实胡濙确切的知道,人殉制度的问题在哪里。 太祖皇帝当年搞人殉,是为了给朱允炆这个皇太孙登基铺路而已。 到了太宗文皇帝的时候,太宗文皇帝为了自己的名位二字,全面模仿太祖皇帝的制度。 这人殉制度就成了惯例。 陛下今天废了这人殉制度,那是盛德之事,这并不会影响到朱祁钰皇帝的法理,来自于列祖列宗,而非禅让。 这一点是很明确的,大明并不是一个故步自封,抱着祖宗之法得过且过的日子。 朱祁钰翻身上马,对着胡濙说道:“胡尚书,葬礼之时,就有劳礼部了。” “臣恭送陛下!”胡濙长揖,抬头看着陛下策马奔腾越来越远的模样,这模样,颇有当年太宗文皇帝之风。 朱祁钰来到了聚贤阁,翻身下马说道:“三经厂现在印教科书的是活儿是不是特别繁重?还有空闲的吗?” 朱祁钰的第一册的《国富论》结合大明的实际情况,已经写得差不多了,这两三天就能定稿。 大明的财经事务不能这么烂下去了,太糟心了。 第185章 抓捕喜宁的超级长跑 兴安知道陛下想印书,陛下最近可是写了不少,可是三经厂实在是不堪重负了。 他低声说道:“陛下,三经厂,印俗字表和算术已经很吃力了,而且山外九州,大同、宣府、京畿,要的越来越多,这墨、纸都是不小的支出,现在三经厂,规模有点不够用了。” “主要是墨和纸,三经厂的制纸太贵了些。”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朕知道你难,但是大明的百姓更难,现在的困难主要是纸张和墨对。” 兴安俯首说道:“还有人,三经厂人手不太够了。” “只出不进,怎么能维持得住呢?”朱祁钰也是点了点头,拿起了于谦的奏疏。 “你嫌贵,朕也嫌贵啊。” 这是一本于谦和金濂的联明上奏,汇报了农庄法进度汇总,大明的农庄法推行是有基础的。 大明也不是从一开始就皇权不下县,在第一次造黄册的十年时间里,和第二次造黄册的十年里,大明实现了皇权到大明的角角落落。 大明为何可以可持续性的崩溃两百年,依旧在松锦之战,差点就把清廷给灭了? 那可是个上升期的新生政权,大明在那时,已经是个垂垂老矣,只剩下个脑袋,就要入土的政权了。 无它,血槽厚。 大明每一百一十户设为一里,其中丁粮最多的十户为里长,里长乃是十年一轮换。 而鳏寡孤独人户,则分摊到了这一里之内,被称为畸零户,既不纳粮也不劳役,但是里长要管他们饭吃。 而每一里都设有老人三到五名,负责督导百姓勤务农桑。 而且每一里,都设有保甲,人数不等。 这是当年大明将皇权伸到乡野的制度,也是朱元璋、朱棣对官僚们,动不动就大开杀戒的底气。 于谦改良后的农庄法的推行,在京畿则是依托于京营十二团营,在山外九州依托于大同卫军和宣府卫军。 卫军的掌令官,每年轮换,掌令官每人掌六里,除了各里里正以外,会有两人帮忙管理,分别是儒学堂的军生、义勇团练的队正。 老人制,从老人换成了卫所儒学堂的军生,负责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写字。 保甲变成了义勇团练,一人管理义勇团练。 这么换的目的,自然是保证集体农庄的初步运行。 其实在朱祁钰看来,应该再加一个妇女主任,组织妇女生产活动,就齐活了。 朱祁钰和于谦聊过妇女主任这个话题,于谦只是表示,此事等到农庄法运行几年,看看效果,再行讨论。 为时过早。 在百姓们,尤其是乡野的百姓们看来,大明皇帝的新政是什么? 是朝廷派了个官,管他们的里正,然后军生定时到村寨里上课教孩子读书写字,还有了有组织的义勇团练,保护他们的粮仓,驱赶野兽和流匪。 对于百姓而言,他们似乎干的还是过去的的活儿,但是又有点不同。 过去的缙绅老爷们,可不会教他们读书写字,更不会告诉他们,该怎么算清楚自己该拿多少粮食。 那些老爷们,最怕这个。 “户部已经推动了将近一万三千个里的合并管理,大约有两千余掌令官,奔赴京畿各地。”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放下。 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奏疏,大明的农庄法正在稳步的推行,已经囊括了超过六百五十万人,共计一万三千多个里,每一个掌令官奔赴地方,要管六里的百姓,算上畸零户,大约三千余人。 这中间的问题何其的多? 他这个皇帝如临九霄,是看不到推行这些政令的困难。 而这些问题,绝大多数,都在州府县和户部得到了妥善的解决,需要朱祁钰亲自过问的并不多。 这就是船长的职责,他并不需要去锅炉里看看每一铲多少煤,他只需要指明方向,大副、管代就会将此事做好。 一片欣欣向荣。 而金濂给朱祁钰算了一笔账,农庄法对于朝廷而言,是个合适的买卖。 至少明年的京通两仓的一千库,并不会因为农庄法的推行,而有半分的减少,甚至可能多收,五十万到七十万石的粮。 但是百姓们手中余粮,将从之前的不到一半,升到六成至七成。 这就是农庄法到现在推行变得越来越顺利的原因。 马上就要到麦子收割的季节了。 “关于纸张和笔墨之事,待到再次计省会议之后,我们再行讨论,你去把这本书,先印出三十份来,计省会议要用。”朱祁钰将手中的一沓草稿交给了兴安。 大明有活字印刷书,乃是铜制活字。 但是大明的大部分的教科书却是用的雕版印刷,因为雕版印刷印制精美,活字印刷也就是能看罢了,偶尔还有错字、漏字。 当然,给皇帝办差,三经厂的活字印刷和雕版印刷,已经差距不大了。 兴安拿过来草稿,俯首说道:“臣领旨。” “喜宁这个家伙是真的能活,岳谦、季铎、袁彬还有朕那两个无名缇骑,去哪里了?”朱祁钰并没有见到他的汉使,还有那个信仰崩塌的锦衣卫校尉。 朱祁钰从未责怪过袁彬的忠诚,袁彬忠诚的对象是大明。 是朱祁镇辜负了袁彬的忠诚,但凡是朱祁镇在北狩之后,不那么的丢人现眼,袁彬也不会请奏了。 一个大好儿郎,被朱祁镇折磨成什么样了。 兴安摇头说道:“臣不知道,也没消息传来。” 朱祁钰猛地站起来说道:“不是怀安城下冲阵了,那可是三百怯薛勇士!” 石亨将瓦剌那三百怯薛勇士炮决了,就是物理意义上的炮决,大明军将其驱赶到了预定战场之后,火炮齐鸣,尽数轰碎了。 胡濙没有撒谎,若非那莫罗有了身孕,也要死。 “糊涂!”朱祁钰这边都将瓦剌女婿朱祁镇给杀死了,自己派出去的人居然还没回来。 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让夜不收们四处找找,朕派的人哪去了。” 此时岳谦、季铎、袁彬还有两名无名缇骑,正在追捕喜宁。 他们并没有以卵击石。 喜宁趁着夜色抢了一匹快马,就奔着茫茫草原而去,袁彬二话没说,撒开脚丫子就追了上去。 两个人的身影出现之后,在外围高度紧张的岳谦和季铎,也立刻追了上去,可是他们的马匹连夜赶路,已经体力不济。 岳谦和季铎以及几个人翻身下马,就开始了追逐的步伐。 人能跑的过马吗? 在常识中,马匹的速度更快,但是袁彬一直没有跟丢、 季铎和岳谦也没有跟丢,他们一直远远的缀着袁彬。 草原上,呈现了惊人的一幕,一匹马在前面狂奔,后面一个人在狂追,而后是六七个人在狂奔追逐。 喜宁的马匹很快就从疾驰变成了快跑,但是袁彬依旧没有跟丢,他一直在查看着马蹄的印记。 这场人与马的赛跑,跑了多久? 大约一个时辰,喜宁的马匹终于累瘫了,没有力气,也不能再跑,任凭喜宁再怎么用匕首扎马匹,马匹歪歪斜斜的倒在了地上,随后抽搐了两下,便死去了。 喜宁向后一看,整个人都傻了,他看到了袁彬依旧在天边,向着他追来。 喜宁拖着自己的衣服,也开始跑,但是他根本跑不过袁彬,又过了半个时辰,喜宁软在了地上,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但他真的跑不动了。 “狗东西,还想跑!”袁彬浑身冒汗,光着膀子,为了追喜宁,他就穿着一个裆裤和一双鞋。 他身上滴着汗,看着软在地上的喜宁,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笑容,慢慢的走了过去,本来想勒死喜宁,最后还是算了。 他将喜宁的衣服撕掉,拽下来将其结结实实的绑好,把喜宁的袜子塞到了喜宁的嘴里,才坐在了草原上,气喘吁吁。 岳谦和季铎过了不到一刻钟,也跑到了喜宁和袁彬的位置。 岳谦和季铎的打扮,和袁彬相差无几,都是穿着裆裤,浑身是汗。 “你…你跑什么啊!”岳谦一行人气喘吁吁的扶着膝盖,愣愣的问道。 喜宁躺在地上,跟死了一样,看着天空一动不动。 他都骑着马跑了,结果还是被追上了。 袁彬自然是认出了岳谦和季铎,这两位是汉使,虽然没什么接触,但是袁彬还是见过的。 他指着地上绑的结结实实的喜宁说道:“这位,喜宁!让他跑了,我这辈子,都活不安宁!” “歇会儿,歇会儿,累死了。”几个人坐在了草原上,看着天边白云朵朵,风吹草低见牛羊,郁郁葱葱的草场,风一吹,如同波浪一般翻涌着。 几个人喘着粗气,相顾无言。 “稽王这会儿该进京了。”岳谦喘匀了气儿,叹息的说道。 季铎一脸无奈的说道:“稽王回京要治我的罪!袁彬,当初你也在阳和,我去送衣物,稽王居然说我克扣他的衣服!” “天地良心!” 袁彬无奈的摇了摇头,当时他的确在,当时的情况,的确让袁彬都只能摇头叹息。 后来他被喜宁给吊在栏杆上,差点死了,结果迷路回到了东胜卫,还是季铎救得他。 这又在草原上相遇了。 袁彬更加挠头,无奈至极的说道:“你还好,陛下交代我杀了稽王,可倒好,稽王都回京了,我还在草原上抓喜宁,我还以为是稽王呢。” “你也要杀稽王?”岳谦惊讶的问道。 袁彬更是惊讶的说道:“也?难道你也有陛下的敕命?” 这一下子,全都通透了。 所有人都是要杀稽王的人,但是稽王回京了。 喜宁面如土色,连稽王都要杀,他这个宦官回到京师,也是千刀万剐的命,而且这帮人,怎么这么能跑! 岳谦作为正使,他想了想开口说道:“咱们这是在哪儿?弄清楚了,回京请罪。” 三人骑卒打天边策马而来,他们勒马停在了不远处,高声喊道:“尔等何人!” 岳谦认真打量了下三人的装束,看到了系在臂膊上的红方巾才松了口气说道:“汉人!大明汉使!抓大奸细!” 夜不收大约有两千人左右,散在草原上,要找个人其实并不容易,但是谁让这场追逐太过于奇怪了,引起了很多人的警惕,夜不收的三人队,就这样找到了他们。 “稽王已经伏诛!陛下差人寻几位回京复命。” 坐在草原上歇着的几位,面面相觑。 陛下这是自己动手了? 第186章 违背祖宗的决定 在岳谦、季铎、袁彬等人遇到夜不收的时候,朱祁钰正在讲武堂聚贤阁,召开第二次大明盐铁会议。 参加之人依旧是文渊阁大学士、六部尚书、六部各司主事、内承运库的算盘太监等。 朱祁钰手中的书,已经在此之前,发了下去,国富论很长很长,朱祁钰只是就劳动分工、货币的作用、商品的价格等五章内容,按照记忆力的内容,根据大明的实际情况,写了下来。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朱祁钰示意诸公平身,而他自己本人坐到了正中央。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朕躬安。” 大明的在廷文武,如愿以偿,每天都能看到陛下。 在奉天殿、在文华殿、在讲武堂、在京营、在王恭厂、在泰安宫。 俞士悦颇为兴奋的说道:“陛下,上次三部联袂,打击私盐盐引,颇有成效,两浙、两广的私盐盐引,就查处了三十四万余引,查没近四十余家坊刻私盐盐引,一百八十余盐场窝主参与其中。”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已经看到了俞尚书的奏疏,私盐盐引,需要长时间、多次的查处,不是一次两次,一天两天就能见到功效。” 大明在未能理解盐引就是货币这个本质的时候,大明的私盐盐引,就从来没有查办过,地方私盐盐引和官方盐引同时流通,一边混乱。 这等同于私铸货币。 汉代的时候,晁错削藩,导致了七王之乱,其中最大的一股势力,就是汉高祖刘邦,封的吴王刘濞。 吴王刘濞的封国,在苏西南、皖南、浙北之地,此处产铜,滨海。 刘濞在自己的封国里大肆铸钱、煮盐,富硕至极,所有吴国百姓,不纳赋税,卒践更者一律给予佣值,起兵之时,仅刘濞手中,就有二十万大军。 私铸货币,等同谋反,这在历朝历代都是规矩。 大明也是如此。 但是大明朝廷,并没有意识到,其实盐引,已经等同于货币,过去的数十年内,两广、浙江、南直隶,湖广大肆私发盐引。 而且很多私发盐引的窝主,也没有意识到,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只是为了方便自己煎盐,方便水商承兑盐,才随意开兑。 不教而诛谓之虐。 三部联合布政司及地方有司,进行全面盘查此事,是一件长期性的国策。 只要慢慢执行下去,只有再有人大规模私发,那就要枭首、籍家了。 现在只是籍家,没收非法所得。 内承运库太监林绣俯首说道:“陛下,内承运库太监们,得出每年最多可以多发一百三十余万引盐引。” 这个数字是海专精计算的数字,是比较准确的。 但是朱祁钰却摇头说道:“盐引事关民生社稷,尤其是涉及到了边镇粮运和盐场之事,不宜过多超发,就以查抄盐引为准,大明宝钞的例子,犹在眼前。” 他继续说道:“朝廷超发的每一张盐引,其实都是朝廷向百姓的借贷,朝廷就是债主,我们每超发一张盐引,超发的盐引,就需要私盐场去承担使用价值。” “这样一来,我们就必须将借贷的权力,出借给私盐盐场,让私盐盐场的窝主成为债主之一。” “于国不利,于民不利。” 大明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大明皇帝。 让私盐盐场的窝主,堂而皇之的分享这个权力,是绝对不可以发生的。 朱祁钰必须要讲清楚,财富即权力。 大规模的超发,必然导致权力共享,这涉及到了,谁才是大明的主人这一根本问题。 大量超发,这不仅仅是在僭越君王的权力,也是在僭越朝廷的权力,这也是朝廷绝对不允许看到的。 “陛下圣明。”户部尚书金濂松了口气。 他就怕大明盐引,变成了另外一个大明宝钞,在深入的学习了陛下写的大明版国富论之后,金濂就上奏,请停超发,但是又不能不超发。 因为盐引不超发,都拿去当货币用了,大明就没盐可以用了。 打击了私盐盐引,却超发了数倍官盐盐引,那对盐政二字而言,是在毁掉根基。 一点都不超发,则无盐承兑,盐屯在盐场里,百姓却看着盐价高涨,却无计可施。 超发多少? 查处多少私盐盐引,就超发多少官办盐引即可。 石璞坐直了身子说道:“李贤已至南直隶,他写了很多的奏疏,其中多数都是盐丁劳苦,行至淮安府,便不住感慨,十五进灶舍,双泪日日挂。二十不识牛和马,三十摸错自己家。” “当地百姓常常把盐场,称为盐牢,苦不堪言。” 十五岁灶户孩子就要去盐场,烧灶时的浓烟熏灼,每天都是泪流满面,二十岁不到就看不清牛和马了,三十岁的时候,连自己家门都摸不到了。 这就是盐丁现状。 石璞继续说道:“但是李贤在奏疏中,也反复提到,有的盐场,却并非如此,其中奥妙,在于煎盐法子不同以外。” “臣以为可让巡盐御史,多多搜集盐场煎盐之法,改善盐灶,也多购置护目,让盐丁不至于煎盐时瞎了眼睛。” “护目,保护眼睛,烟熏火燎,也易衰力配以面罩更佳。” “可有这护目实物?”朱祁钰点头问道。 石璞从袖子里拿出一物,递给了兴安,俯首说道:“正是此物。” 朱祁钰拿了起来,看了半天,不知道什么动物皮,缝制两块镜子,以绳索系于脑后,虽然看不太清楚,但是防火星四溅,还是好物。 “哪来的,价值几何?”朱祁钰放下了这皮质护目镜问道。 “石景厂钢铁司为了工匠准备的。”石璞赶忙说道。 朱祁钰颇为欣慰。 这一个皮草缝两块玻璃,并不是什么大的发明创造。 他欣慰的是,大明的官员,终于意识到应该保护劳动者的劳动环境,大明的官员,逐渐意识到劳动者,是大明的财富,这一根本事实。 在朱祁钰孜孜不倦的可持续性竭泽而渔的大方针的领导下,大明终于开始走上了这一步。 为工匠们配上劳保用品。 好事。 虽然朝臣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保护劳动报酬,也是保护财经事务稳定的必要手段,但是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 “准。”朱祁钰将护目镜还给了石璞,示意会议继续。 这场会议在继续,除了盐引之外,工部还讨论了下关于石景厂四司生产的一个计划表。 户部尚书金濂点着钢铁司说道:“洪武十五年王允道上言,恢复元时磁州临水镇官冶所,太祖高皇帝言,利不在官,则在民,民得其利,则利源通,而有益于官。” “洪武二十八年,太祖罢黜各地官冶所,按产量纳税三十分之二,是为铁课。” 说到这里,大家都有些沉默。 朱祁钰知道金濂在说什么,磁州临水镇官冶所,元时一年产铁百万斤,王允道上书请旨,请朱元璋恢复官冶所。 结果王允道被廷杖流放海外,大约送到了爪哇。 朱元璋在洪武二十八年,罢黜大明十五所官冶所,改为十五抽一的铁课。 朱祁钰现在办的石景厂,其实是违反祖宗的决定。 石景厂不就是官冶所吗? “继续。”朱祁钰要办石景厂,朝中反对的意见并不是很多,因为铁课已经收不起来了。 户部尚书金濂,左右看了看,深吸了口气说道:“正统一十三年,山西阳城铁课六十二万三千斤,按照十五抽一的铁课,阳城一县产铁定额为九百三十四万五千斤。” “洪武二十八年,太祖高皇帝给山西一省定额为一百一十四万七千斤。” “也就是说近阳城一县的定额,就是洪武二十八年山西一省定额的七倍以上。” “时过境迁,而朝廷法度不变。” 定额是朝廷派下去的产量,铁课是朝廷收多少铁。 阳城一县的产量,已经是朱元璋时期给山西一省产量的七倍了。 工部尚书石璞接过了话茬说道:“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去岁铁课应为一千八百万斤,铁定额两万万六千九百二十三万斤。” “但是铁课岁收仅为两百万斤左右。” 两百万斤多少? 一千吨。 大明铁定额产量为两亿斤,大约十六万吨,但是朝廷因为没有官冶所,收铁课就收了一千吨。 石璞面露难色的继续说道:“各处铁冶,久已住罢,今内库国帑所贮铁有限,而营造。军旅差遣、在京各官署所费靡多,恐岁用不敷。”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所以,官冶所,势在必行。” 大明一到用铁的时候,就得向民间扑买,用粮食或者银子去换,这从永乐年间就开始了。 朝廷没有官冶所,就受制于地方,受制于势要之家把持的铁厂,就得看他们的脸色行事。 皇帝想办点事,就得巧立名目,拉拢豪绅势要之家,他们肯做,让百姓才跟着做。 得钱得物之后,豪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成! 而现在随着石景厂的逐渐建成,朝野之中,也不断的浮出了不尊祖训、与民争利的种种声音。 想要站着把这个皇帝当了。 朱祁钰就得做出这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与其去折腾已经完全崩坏的铁课,不如另辟蹊径,官冶所必须要办。 偌大个大明王朝,朝廷手中就一千吨铁可用,临到用铁,就得扑买,万万不行。 胡濙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陛下,太宗文皇帝,当初其实多次反复重开官冶所,而后还多次下西洋,臣以为此事,也不算违背太祖皇帝的皇明祖训啊。” “陛下,太祖皇帝锐意进取,国朝初创已与今日大有不同,太祖高皇帝言,革故鼎新,方为万世之良策。” 胡濙专门为朱祁钰打补丁,违背祖制? 根本不存在。 太祖高皇帝一生践行革故鼎新,进退而不失其正,就不算违背祖制! 祖训还有宦官不得干政呢,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那不也成了既定事实了吗? 诸位大臣都长长的松了口气,胡濙的解释很合理! 大家都没有违背祖宗的决定! 营缮司主事蒯祥俯首说道:“陛下,即便是石景厂日夜不息,这恐怕也仅仅够朝廷用度,臣以为也应督促民炉铁匠,来到石景厂看一看,学一学,景泰炉之巧妙。” “自采自炼,如同盲人摸象,始终不得要领,铁料极差,钢料极少,臣以为应行教化之功,方为治世无遗贤,不为天下无遗利。” 蒯祥的意思颇有点大明版的坚持公有制的主体地位,发挥国有经济的主导作用,大力发展和积极引导非公有制经济… 只不过在大明的语境里,就是教化之功,大明的官冶所,并非与民争利,而是代表着大明皇帝的教化之功。 朱祁钰却摇头说道:“此事以后再议,石景厂初露锋芒,亦未成定式,不宜擅动。” 他否了蒯祥的建议,不是蒯祥讲的不对,而是时机不对。 现在这个时间,石景厂还没开始发力,若是早早炫耀一样让人看,万一失败了或者无以为继,岂不是贻笑大方? 盐铁会议,自然是有盐有铁,梳理一下过往大明关于盐铁的诸多惯例和管理办法,然后推陈出新,改变目前大明盐课、铁课的窘迫。 每次开盐铁会议的时候,朱祁钰都不得不感慨,大明真的强大,如此粗放式的管理之下,大明一直到万历年间,依旧有万历三大征,落日前的最后余晖。 计省计算,石景厂的年产量在五千吨左右,比之一千吨的用度,强太多了。 一年五千吨,在大明这十六万吨面前,看似不起眼,但是这是朝廷能够直接掌控的钢铁料。 就跟知府收田赋一样,收不齐,就得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没办法站着把官给当了。 于谦则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盐铁国之重器,盐引做钱币万万不可,盐引涉及边方粮草,又涉及国朝盐政,牵一发而动全身,臣以为,应早做定夺,天下缺钱,朝廷应该想办法。” 货币,极其重要,陛下写的书里,也很清楚。 金濂附和的说道:“白银,白银是最合适之物。” 第187章 朕,大明户部尚书! “铜钱小而分量重,商贾转易,钱重道远,不能多致,颇不便,故用盐引。”于谦直接点出了为何商贾们要用盐引当做大额商品交易的原因。 礼部尚书胡濙点了点桌子说道:“禁民间,不得以金银货物交易,违者罪之。” 这是朱元璋的祖训,不得以金银做货币进行交易,违反者罪之。 胡濙在提醒大家,这又是一条祖宗的决定。 祖制不可违。 户部尚书金濂眉头一皱说道:“正统四年,敕谕,南京及在外文武官吏俸米、军人月粮,近为粮储不敷,减分支给,以钞折充。” “正统十三年,某就曾上奏,钞法久不行,新钞一贯,时估不过十钱,旧钞仅一二钱!甚至积之市肆,过者不顾。” “面值一贯的钞,仅仅价值一个铜板,堆积在市集之上,过往之人,连捡都懒得捡!” “这只是正统年间吗?建文四年、永乐三年、宣德七年、宣德九年,屡次折钞!” 金濂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言语,整个朝堂之上,一片安静。 金濂发言非常大胆,虽然他是拿着正统年间说事,但其实月粮折钞这件事,在洪武年间就开始了。 大明宝钞怎么被玩废掉的? 宗族礼法,皇明祖训。 驰用金银之禁,这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只能朱祁钰来做。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来说两句。” “首先纸钞废弛之事,并非我大明独有,比如北宋末年,宋徽宗时,大观三年,改四川交子务为钱引务,改交子为钱引,旧交子皆毋得兑换现钱。” 交子,就是一种四川的纸钞,唐末到五代十国的战乱对蜀中影响不大,蜀中极其发达,四川的钱不够用,就出现了交子这种纸钞。 宋徽宗赵佶,将交子改为钱引,旧钞不得兑换为大观三年的钱引。 “宣和三年,因为方腊在江南民乱之事,以军食不继,增印钱引六十三万缗,而后在宣和四年,以相同的理由,便宜增钱引三百万缗市军储。” “钱引自此废了。” 宣和这个年号,也是宋徽宗,宋徽宗屡次超发钱引,直接将钱引制度个玩坏了。 朱祁镇是不知道大明的盐引当做货币使用,他要是知道,不知道要超发多少。 朱祁钰再次说道:“朕不得不承认,大明的大明宝钞,现在的确是废纸一张,礼部、户部,可以拟诏废钞了。” “不废不行啊,百姓们都不认了,商贾们也不认了,只有朝廷认,能管用吗?” “废了。” 朱祁钰宣布了第一件事,废大明宝钞。 这玩意儿不能再印了,那不是货币。 那是因为这片土地上,勤劳的人们创造了无数的财富,大明宝钞就是一种没有成本的,纯粹的对下剥盘的道具。 正如金濂所言,不废钞,也是置于闹市,连看一眼都懒得看。 废钞势在必行,也是大势所趋,不废钞新货币政策无法推行。 胡濙和金濂互相看了一眼,俯首说道:“臣等领命。” 朱祁钰继续说道:“杜牧二十三岁过阿房宫遗址感慨言: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秦人来不及哀悼强秦,秦朝就迅速衰亡了,而后人哀悼它,却不以它为镜子,只会重蹈覆辙。” “我们看到了钱引、中统交钞、中统宝钞、至元宝钞,皆是废纸一堆,也应以此为鉴,方知兴衰。” “朕以为,大明并没有到可以发行纸钞的时候,纸钞刊印、假钞横行,再推新钞,不过是车轮子转了一圈而已。” 中国的历史实在是太长了,长到车轮子转来转去印下了无数车辙印记。 历史给人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们从未在历史中吸取过任何教训,这句话有时显得偏驳,有时却显得极为正确。 纸钞二字,对于大明还太早了。 再发行纸钞,不过就是金圆券的翻版罢了。 “弛用金银之禁,可自朕始,但是如何弛用?需要做到何种地步?又应该以何种方式弛用?都需要大家细细琢磨推敲,不可一蹴而就,否则与宝钞何异?” 于谦深吸了口气,陛下真的是越来越稳健了,去年颇有些急躁的陛下,现在越来越稳重了。 这是因为…朱祁镇死了吗?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群臣皆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看着所有人说道:“这样,今天盐铁之议,暂时到此为止,诸公回去之后,仔细思索,下次到廷议上,大家再群策群力,拿出一个具体的弛用金银之禁章程来。” “臣等告退。”胡濙、陈循带着朝臣们,林绣带着内承运库的太监们,离开了聚贤阁,走的时候,依旧是议论纷纷。 而朱祁钰单独留下了于谦,只要于谦在京,而不在京畿地区推行农庄法,朱祁钰每日都会留下于谦问政。 “朕天天摆弄算盘,都快成咱大明的户部尚书了。”朱祁钰并没有下军旗推演,而是拿出了象棋。 下不过,天天作弊也让兴安为难,毕竟大风大雨大冰雹次数太多了,难不成让兴安直接砸陨石不成? 隔天,隔天,玩一次兵推棋盘就好。 于谦笑着摆好了象棋,摇头说道:“陛下勤政,事事勤勉垂询,有太祖太宗之遗风,兼听则明亦张弛有度,纳谏求治,励精不倦,乃英主也。” 朱祁钰想了许久才说道:“朕打算让农庄学着造纸,造墨,三经厂的纸墨昂贵,京畿、宣府两地,俗字表和算术,已经不太够用了。” “陛下太心急了。”于谦十分认真的说道。 陛下总是有些急切,农庄法的推行,是一个长久的国策,它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是一时之功。 朱祁钰当然知道自己这个急于求成的心态,他很有自知之明,但是这件事总是要办的。 于谦认真想了想说道:“陛下,之前御史李宾言,要革罢大同左右四卫儒学四所。其实有一句说的有道理,别无空闲人力。” “陛下,即便是三经厂印出来了书,谁有能教呢?” “卫学舍现在的俗字表和算术已经都送了下去,等到卫学军生带着书,去了每里教书,也是不迟。” 朱祁钰却摇头落子十分确定的说道:“大明有的是读书人,他们不去,朕就逼他们去。” 于谦深吸了口气,只手谈对弈,却是沉默了许久,才说道:“陛下春秋鼎盛,何必急于一时?” “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一树一获者,谷也;一树十获者,木也;一树百获者,人也。” “是谓曰,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树,乃是种,培育的意思。 朱祁钰倒是能理解这段话,于谦劝他不要急,今年的陛下才二十一岁,还有很长的时间去完成那些宏图伟业。 “朕只争朝夕。”朱祁钰将于谦的卒打掉,马后炮将军,于谦被朱祁钰将死了。 于谦一直在思索如何劝谏朱祁钰不要着急,看着棋盘也是摇头,笑着说道:“陛下,只争朝夕,就是种谷子,一年一获,可得一时。” “急功近利,则是种树,可获十年,可得一世。” “徐徐图之,方为育人,可获千秋,功在万世。” “而且陛下,你把那些读书人,心不甘、情不愿的赶去乡野育人,他们能育出什么来?” “反而把人教坏了。” “这群人,摇唇鼓舌一番,反而把农庄法的根子,给弄乱套了,于国不利。”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之后,深吸了口气,于谦说的很有道理。 尤其是大明朝很多的读书人,他们并没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 就像是村里的懒汉地痞一样,是村里的一片坏肉,朱祁钰把这群满嘴之乎者也,满脑子生意的家伙,扔到了乡野去,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大明的卫学儒学堂出来的军生,和大明府州县学出来的学生迥异。 比如张居正、高拱,他们都是军生出身,他们做的和大明其他的读书人完全不同。 于谦的意思很明白,军生靠得住,儒生靠不住,那张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群儒生能够靠得住,母猪都会上树了。 于谦明白自己的陛下想做什么,他还是十分耐心的解释道:“陛下心系万民,德被天下,臣为大明贺。” “现在乡野还在平整路面、疏通水渠、营建谷场、扬晒草谷、修缮房屋、修理农具等等。” “陛下不若让石景厂多批一些农具铁料,送于乡野,多一些农具,鼓励农耕。” “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这一句出自管子的牧民篇,而非儒家经典。 朱祁钰深以为然的说道:“于少保所言有理,谨受教。” “臣惶恐。”于谦赶忙回答道。 “陛下,岳谦、季铎回来了,还押着喜宁。”兴安匆匆的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宣。”朱祁钰一听喜宁的名字,也就知道他们不归京,到底去做了什么。 朱祁钰精神一振,又接着说道:“去拿五块头功牌来。” 岳谦走的时候,还是去年冬天,现在已经是夏收完毕,各农庄现在都开始种豆子养地了。 他们还以为会在泰安宫,也就是原来的郕王府被接见,结果却是在这讲武堂内。 这一走就是数月,京师已经大不同,比如这讲武堂,三人都是颇受震撼。 此时的三人已经清楚的知道了,陛下已经把稽王给杀了,人已经送到了金山陵园去了。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五位辛苦,请随咱家来。”兴安到了聚贤阁楼下,示意五人进入阁内。 第188章 喜宁伏诛 “诸位辛苦,抓拿喜宁有功,朕赐每人一块头功牌,以彰其功。”朱祁钰将一块块的纯银的头功牌,挂在了五人面前。 两个无名缇骑授勋之后,默默的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们短暂休息之后,就会继续值守陛下身侧。 “臣等无能。”岳谦赶忙跪下要请罪,但是朱祁钰却摇头说道:“无碍。” 要杀朱祁镇的一行五人,彼时朱祁镇还是太上皇,能接下这样的命令,前往迤北,深入虏营数月,就是为了完成自己派下去的任务,朱祁钰怎么会责怪他们呢? 没完成,那怪不得这一行五人,就连袁彬,想靠近朱祁镇都难上加难。 但是进了京,那就到了他朱祁钰的主场,只要他朱祁钰能够扛得住别人丢在他坟头上的垃圾,那朱祁镇就没有活命的可能。 岳谦和季铎归还了大明的天子旄节、朱旛,岳谦和袁彬又将两封敕谕递给了兴安。 兴安拿到这两本敕谕,长长的松了口气,一共四份,尽数焚毁就是。 若是后人议论起这段历史,则只会说到,陛下太庙杀人了。 朱祁钰有何岳谦详细聊了聊迤北诸事,然后笑着说道:“迤北辛苦,天寒地冻还要深入虏营,暂且在讲武堂内任教习,互相学习,互相进步,待有战,再为国效命。” “麓川未平,瓦剌远遁,辽东饶边,安南复叛,日后的仗还多得是。” “臣谨遵圣训。”五个人俯首告退。 朱祁钰则外头对卢忠说道:“喜宁呢?带过来见朕。” 朱祁镇是土木堡惊变和京师被围的主要负责人,那喜宁就是京师之战的直接负责人。 是喜宁带着人破了紫荆关。 这事儿凌迟就是了。 既然敢干,就要做出付出代价的觉悟。 人生的路上有很多的选择,喜宁这么干了,朱祁钰当然要将他剐了,送到太医院做贡献。 朱祁钰想要搞清楚一件事。 卢忠领命而去,没多久,就拖着喜宁,扔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喜宁猛地磕了好几个头,然后五体投地的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朕问话,你答话。”朱祁钰坐直了身子,杨洪于谦则坐于左右。 朱祁钰探着身子问道:“瓦剌人是怎么突然改了主意,要小股精锐,亲自送人归京?” 他对这件事颇为好奇,知道杀朱祁镇这件事儿的人,不超过十人,瓦剌人的举动,非常的异常。 喜宁趴在地上,将头埋的很低,他颤抖不已的低声说道:“罪臣不知。” 朱祁钰很明显的感觉到了,喜宁在讨价还价,他还是想保住自己的命,因为这句话他说的时候,他颤抖的身体居然平稳了一些。 “那送去太医院。”朱祁钰懒得跟喜宁废话,慢慢查就是了,实在不行,到时候俘虏了瓦剌的头头脑脑,再行询问就是了。 “陛下,罪臣知道,罪臣知道。”喜宁之前完全没想到谦恭的郕王陛下,登基以后,居然是如此的杀伐果断,吓得喜宁连连扣头说道:“臣知道。” “伯颜帖木儿与中国某人有书信往来,有几位小旗居中交通,罪臣见过他们一面,若是再见一定认得。”喜宁用最快的速度,说出了保命的话。 朱祁钰嗤笑的摇头说道:“卢忠,把人带去太医院,这也不用查补了,直接办个特快加急就是,非刑之正,不用报备大理寺了。” 喜宁猛地抬起了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大明的新皇帝。 不是应该留下自己,指认犯人吗? 喜宁已经做好了周全的准备,只要自己对陛下还有用,他就可以慢慢图谋,然后活下来。 但是新大明天子,居然丝毫不以为意,就这样就要把他凌迟吗? “罪臣知道是谁,罪臣知道那人是谁啊!陛下。”喜宁就这样被拖了出去,卢忠嫌他聒噪,就直接将喜宁的袜子又塞进了他的嘴里。 卢忠会再审一遍,不过按照卢忠的估计,这秘密,是他最后的保命符,就是用酷刑不断的折磨,估计喜宁也不会交待。 杨洪有些好奇的问道:“陛下,不想知道那与瓦剌沟通之人是谁吗?” 显然喜宁知道一些内情,但是具体知道多少,不甚清楚,但是陛下似乎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不想知道到底谁与瓦剌人交通曲宽。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昌平侯,朕当然想知道瓦剌人到底与谁沟通,但是朕一点都不愿意跟喜宁这样的人,讨价还价。” “没有他,对朕更重要。” “而且这喜宁的话一个字都不可信,他要是随意攀咬,朕也一查到底吗?他的话,能哄的住稽戾王,能哄得住也先,万一能哄得住朕呢?” “朕索性就不听,就不会被他哄住了。” 总有一些卫道士,心里抱着宗族礼法的正朔,也总有些国家蛀虫们,在拼命的挖国家的根基,然后将参天大树挖倒的时候,和大明一起轰然倒下。 他们的目的,是企盼着正统帝能活着回到京师,维护宗族礼法也好,趁着党争起之后,浑水摸鱼也罢。 没有喜宁,显然对朱祁钰更加重要。 只要是里通外敌,自然不会只有一次,大明如此多的法司,现在草原上还撒满了夜不收,要找一个里通外敌的家伙,很难吗? 朱祁钰更想把喜宁剐了,没有他,对大明更重要。 杨洪面色略微有些古怪,陛下的这个思路,好清晰。 他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喜宁这等谗臣,一旦有一点作用,就会立刻将这一点点作用放大到无数倍,甚至可能活下来。 但是陛下也懒得跟他废话,先剐了再说。 “呼。”朱祁钰心中所有的郁气,在喜宁被拖出去的时候,终于消散一空。 喜宁的罪行并不是依附于朱祁镇作的恶,而是他自己做下的,为瓦剌人献言画策,为瓦剌人马首是瞻,为瓦剌人做开路先锋。 这些罪行,和朱祁镇是相同的。 “喜宁能跑,我大明的将士也很能跑啊,他们跑了多远?”朱祁钰忽然好奇的问道,喜宁是骑着马跑的,结果还是被擒了,这简直是咄咄怪事。 草原上个壮汉,光着膀子风驰电掣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兴安在堪舆图上量了半天说道:“臣算了算,从怀安城外,到喜宁的被捕的地方,大约有七十多里,但是考虑到中间又中转之类的事,臣以为大约在八十里地。” “回来的时候,都是夜不收的马驮回来的,两位缇骑,着甲,跑了大约十余里,就跑不动了,一直守着稽王车驾入了宣府,才与其余人回合。” “八十里地?一个半时辰?”朱祁钰眉头紧皱,好家伙,这比千里马跑的还要远,速度还要快。 但是这种事就这样,真的发生在了眼前。 虽然岳谦他们,没有能够完成将朱祁镇杀死在迤北的命令,但好歹抓回来了大奸细喜宁,也算是头功一件了,五人一人一枚头功牌,不算过分。 杀掉喜宁,凌迟处死,算是明正典刑。 朱祁钰这个大明天子,赏罚分明。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还有韩政一家,他们全家归附了瓦剌人,现在跟着瓦剌人去和林了。” 刘玉、韩陵都是独石镇守韩政的家人,喜宁那一脉算上小田儿,已经连根拔除,韩政家人,也不剩下多少了。 朱祁钰当然没忘记,那个胆敢刺杀自己的刘玉的家长。 他点头说道:“给夜不收下令,密切注意来往汉人,是否有和瓦剌人接触的,尤其是深入敌营的夜不收,密切注意,朕要把这条线,也给他们拔了!” 朱祁钰长长的松了口气,看着大明偌大的版图,大明正在恢复勃勃生机,但是大明这颗大树上,还有很多的大大的豁口血槽,在不断的流血。 朱祁钰杀了朱祁镇,只是止住了最大的一条罢了。 于谦是经年老吏,他犹豫再三说道:“陛下,臣之前曾上奏言,以稽为快,即多多调查,方作出决策,如今臣做了份调查,还请陛下御览。” 朱祁钰拿过了于谦的奏疏,打开看了一眼,然后猛地合上,左右看了看,才再次打开。 于谦眨着眼看着陛下这一举动,这不过是一封普通再普通不过的奏疏罢了。 为何陛下会这副模样? 朱祁钰确实有些惊讶,因为这封奏疏,它表面上是一封奏疏,实际上,却是一封调查报告。 调查的什么? 调查的大明乡野各阶级百姓的生活状态,朱祁钰自然颇为惊讶! “于少保这封奏疏,鞭辟入里啊!”朱祁钰合上了奏疏不由的感慨,这封奏疏,写的很好。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在仔细看看,待到过几日早上廷议之时,再与在廷文武好好讨论一下此疏。” 于谦虽然不知道为何陛下如此吃惊,但还是俯首说道:“臣告退。” 他很忙,陛下没什么政策要问了,他除了兵部之事,还在户部一直帮着金濂调度农庄法之事。 朱祁钰看着于谦的背影,颇为感慨,国士当如此。 于谦最近的痰疾好多了,朱祁钰很少能够听到于谦那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呼吸时,整个气管那种呼噜呼噜的声音。 现在于谦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不能说是神飞气扬,却是神采奕奕,精神极佳,中气十足,走路十分稳健。 朱祁钰多次询问过太医陆子才,于谦的病情,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要不耗费心力,于谦依旧是大明的柱石。 兴安面色犹豫的说道:“陛下,有个事儿,稽王府的世子朱见深,病了,高热不退。” “有病了,看病啊。”朱祁钰满是疑惑的转过头去,看着兴安。 第189章 有病看病 有病了,看病,这句话是一句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句话的废话。 太医院看病与别处总是不同的,因为给大明皇室宗亲看病,这人该死,还是不该死?到底看到什么程度?是看着看着把人看死了更让陛下放心?还是把人看好了,让陛下更加安心呢?还是吊着命呢? 稽戾王死了,稽王府上下惶惶不安,世子朱见深病了,太医院按制是要前往看病的,但是这世子,是看死还是看活? 太医院的院判陆子才,非常的为难! 这里面的水太深了,他怕把握不住。 兴安叹息的说道:“陛下,世子殿下,病了好几日了,这陆判陆子才,不知如何用药。” 朱祁钰明白了兴安到底在问什么,转过头来说道:“让陆判好好看病,这些朝堂之争,不是他操心的事,专心研判病例即是。” 兴安抬头看了一眼自己陛下的面色,还算平静,并没有打算借着这事,折腾稽王府。 “若是要用什么金贵的东西,一应支取便是,无需再问,看病要紧。”朱祁钰再次叮嘱了一番。 稽王府和太后,是朱祁钰给大明上上下下朝臣们的一个体面,一如当初李世民留下了魏征,给李渊、李建成的旧臣们一个体面,朱棣留下了朱允炆的幼子朱文圭,给建文旧臣们一个体面。 善后的事,朱祁钰已经研究的十分清楚了。 “臣领旨。”兴安转身而去,亲自去叮嘱,他怕这话儿,传着传着意思就变了,更害怕陆子才会错了意,那大明朝,岂不是又要立刻陷入党祸之中? 陛下自登基之后,所有的命令,从来没有模糊不清,说杀人就杀人,说做什么,就是什么。 陆子才一旦想岔了,大明就走进了岔路口。 …… 而此时的稽王府上下,陷入了极度的焦虑之中。 稽戾王,草草下葬了,这不意外,自从陛下在太庙削太上皇帝号那天起,稽王府上上下下,多少都有了点准备。 连太后那边,都断了联系。 钱氏端坐在正堂之中,一众稽王妃嫔脸色惶恐不安,都等着钱氏拿主意。 稽王妃深吸了口气说道:“安静一下,莫罗你也坐,有孕在身,一直站着也累。” 莫罗愣了愣神,才行了个半礼,低声说道:“谢王妃。” “陛下已经宽宥了你,稽王府没必要薄待,安静的待着便是。”稽王妃示意莫罗坐在末尾的位置。 但是正厅内依旧是吵吵嚷嚷,三个女人等于一万只鸭子,这种吵闹让稽王妃的面色愈加难看了起来,她忽然厉声斥责道:“安静!” 正厅里立刻便安静了下来,朱见深的生母周氏一脸惊慌,但还是听话的安静了下来。 钱氏厉声说道:“濡儿这个年纪,正是生病的时候,慌什么慌!已经请了太医院的院判来看病,莫要慌乱,待到用药之后,这热退了,自然就好了!” “如此惊慌,让外人看了去,还以为稽王府的天塌了呢!” 稽王府的天,已经塌了。 稽戾王在太庙之内,被陛下用永乐剑一剑取了性命这件事,早就传开,稽王府上下这种惶恐的情绪,在朱见深生病这几日,就变的愈演愈烈。 周氏探了探身子,焦急的说道:“可是,可是…若是陛下…” “闭嘴!”稽王妃怒斥打断了周氏的话:“你想给稽王府招惹灭门灾祸吗!” 周氏还想在说话,可是看着稽王妃那一脸森然的模样,也有些害怕,便缩了缩身子,不再言语。 稽王妃孱弱,自从稽王被俘之后,就一直哭哭啼啼,终日没个主意,但是自从南宫搬到了这稽王府之后,稽王妃愈加刚强了起来。 稽王府如履薄冰,一旦做错了一点事,说错了一句话,立刻就招来灭门之灾。 莫罗看着这一幕,却是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父亲说得对,大明这皇权更替的争斗,果然是步步生危,这来到王府才几日,她就已经感觉到了那种压抑。 稽王妃话音一转,变得温和了几分说道:“周氏你为孩儿焦虑,我知道你的惶恐,但是有些话不要乱说,稽王府上上下下,十余口的性命攸关。” 周氏重重的叹了口气,有些惶恐,更有些不安,颤巍巍的说道:“妹妹知道了。” 一个宫婢,匆忙的跑了进来说道:“报!王妃,兴安大珰已到了门外,有圣上口谕。” 稽王妃坐直了身子,她深吸了口气,稍微想了想说道:“先引大珰去太医处,等待传完口谕,再让大珰来见我。” “是。” 宫婢匆匆的跑了出去,引着兴安去了偏房。 兴安找到了陆子才,将圣上的话,悉数带到,随后嘱咐道:“你莫要多想,安心看病就是,陛下不让你牵扯朝堂是是非非。” 陆子才打开了医箱,还是有些不确定,摸出了一根小小的金元宝出来,就要递给兴安,低声问道:“真就看病,就好了?” 兴安看着那金条,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拿了,犯了陛下的忌讳,不拿,陆子才心里发毛,更看不好病。 兴安一抄手,将小小的金元宝手下,点头说道:“陛下的意思很明确,你看你的病,陛下还要细察稽王府上下,莫要有什么顾虑便是,看病。” 陆子才看着兴安收了金元宝,总算是松了口气,这话,是真的。 太监受贿,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坊间有谣言,兴安不受贿,看来是假的。 陆子才心情放松了起来。 太医院看病,那自然是有自己的独门绝技,尤其是陆子才最近医术一日千里,朱见深这病,旁人或许为难,但是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 只要上意到了,他就可以开始看了。 兴安离开了偏院,来到了正厅,诸嫔已经散去,稽王妃一人在正厅里。 “参见稽王妃,稽王妃万福。”兴安俯首行了礼。 钱氏定了定神,吐了口浊气说道;“大珰客气。” “略有薄利,稽王府全仰内承运库荣养,资财不厚,还请大珰笑纳。” 一个宫婢端出了一盘,上面有白银百两,两个五十两的银锭子,兴安摇头说道:“若是收了,咱家明日就葬在乱坟岗了,还请稽王妃莫要为难咱家。” 钱氏这不是第一次要行贿兴安了,可是兴安却是从来不收。 “稽王刚走,这濡儿就病了,稽王府上上下下,人人自危。”钱氏挥手让宫婢离开,说起了正事。 这是个是否斩草除根的问题,钱氏必须要替稽王府上下,问个清楚。 兴安俯首说道:“世子病了,陛下作为世子王叔,自然是多有牵挂,才派臣来看看,还请稽王妃宽心便是。” “陛下国事繁忙,讲武堂、讲义堂、石景厂、聚贤阁盐铁议、京营诸事、天下之务系于一身,询问之时也多有叮嘱。” “若是无事,咱家告退了,陛下身边需要用人。” 稽王妃听明白了兴安这番话里的潜台词,陆子才不知道如何去用药,若是陛下就这么含含糊糊,一个人都不派过来,那朱见深大约是要病死。 理由也很充分,国事繁忙,无心挂怀。 既然派人来了,那就是奔着让太医院看好,否则没必要沾这个嫌。 稽王妃长松了口气说道:“大珰慢走,还请收下,大珰是陛下身边近人,还请大珰多多为稽王府美言几句。” 兴安赶忙说道:“还请稽王妃担待,这银子,真不能收。” 别的地方的银子,兴安拿也就拿了,但是稽王府的银子,拿就是死。 “咱家告退。”兴安转身,就匆匆离开了。 兴安回到讲武堂,忐忑不安的将稽王府上下的事儿,里里外外说得清清楚楚,才颤颤巍巍的把陆子才的那个金元宝,放在了桌上。 “臣惶恐,臣当时也不想要,但是怕陆子才曲解了陛下之意,才安他的心。”兴安长揖在地,俯首帖耳,不敢擅动乱动。 什么是恭敬之心? 兴安、于谦的种种表现,就是恭敬之心。 他们时时刻刻的把朱祁钰的话挂在了心上,而不是像顾耀那帮御史一样,明旨下去,依旧我行我素,违反圣旨,那就是丝毫没有恭敬之心。 朱祁钰拿着那个小金元宝说道:“起来说话,不是什么大事,稽王世子病好了,再从内承运库挑个大一倍金元宝,连带着这小元宝,一起还给他就是。” “你先拿着。” 兴安才慢慢的站起身来,将金元宝拿在了手里,郑重的放在了袖子里,长长的松了口气。 伴君如伴虎,虽然陛下是爱惜人的,但是那必须在陛下面前算个人才行。 至少现在陛下把宦官、奢员,把他当成人看待。 上次陛下因为他督办官邸之事,赏了一千两白银,他到现在还没花呢,太忙了,压根没空。 在兴安这个位置上,万事都得小心再小心,下面多少人盯着他这个位置,陛下又不是正统帝,事事倚重内署宦官。 朱祁钰则是继续研究着于谦的调查报告,这份奏疏写得极好,看来是准备已久了。 朱祁钰也要为廷议多做准备才是。 “太后对世子生病什么态度,你也要多加留意。”朱祁钰忽然开口说道。 兴安俯首说道:“是。” 孙太后在朱祁镇被陛下一剑斩了去之后,就一直勤于礼佛,似乎是不问任何的事儿。 但还是知道了朱见深生病,而且烧了几日不见好。 “陛下派了兴安大珰去了稽王府,稽王妃和兴安大珰说了几句话。”一个宫婢待在礼堂外面,低声说道。 念经的声音和木鱼声为之一顿,孙太后低声说道:“本宫知道了。” 第190章 公平,公平,还是的公平! 朱见深的病复杂吗? 其实并不复杂,在陆子才看来,朱见深病,只不过普通的伤风感冒而已。 风寒、风热、气虚、时行四类,朱见深不过是气虚引发的伤风罢了,其实之前在南宫的时候,留下的病根,大冬天的连个炭都不点,钱氏都被冻出了疮,朱见深两岁的孩子,更受不住。 “咱们最近不是有了醋泡出来的柳汁吗?为何不用?”欣克敬有些疑惑的问道。 柳汁可以清热解毒、祛风散寒,乃是退热之良药,欣克敬和陆子才最近在不少凌迟的犯人身上,好好验证了一下这柳汁去热的法子。 柳汁去热极佳,但是却会导致剧烈的胃痛,严重时,胃反刍烧心,极其难熬,只能米粥流食度日。 以前的时候,若非大热之疾,绝不会轻易使用柳汁。 陆子才和欣克敬已经搞明白了柳汁烧胃的这个原理。 其实很简单,柳汁下了肚,会把胃腐掉,他们亲眼看到的,凌迟犯人不死,灌以柳汁,胃部甚至会被烧穿。 这就是他们这些日子里,泡在太医院里,得到了成果之一罢了。 但是只要将柳汁浸泡在醋中半日,再服下,便不会腐蚀胃了,惠民药局那边,已经开始有人用了,效果极佳。 陆子才却是摇头说道:“伤风不可用柳汁,你忘记了前日那人了吗?” “呕吐不止、腹泻无神,而后变得惊厥,最后昏了过去,醒了过来,却是变得糊涂了几分。” “此药若非救命,慎用。”陆子摇头说道:“世子之疾,还远不到用到柳汁的地步,医者仁心,我们在看病,不是在杀人。” 陆子才继续看护着朱见深,用温水擦拭着朱见深的身体,待到热证稍缓,他才认真的诊脉之后,写下了药方,对于孩子而言,他用药极为温和,大青叶、板蓝根、白薇和藿香,只求清热解表。 别说柳汁这类生猛的药,就是连翘、生石膏、地黄他都未曾用,突出一个稳健。 在陆子才的悉心看护下,朱见深的高烧逐渐褪了,随后又服了药之后,这呼吸慢慢的平稳了下来。 次日的清晨,陆子才再到稽王府的时候,朱见深已然能下床了。 陆子才再写了一副方子,看着桌上的米粥,清汤寡水,嘱咐道:“还是吃一些肉食,陛下说的有理,吃些肉食,强气血。就是些米粥,不养人。” 之前陆子才就替朱见深看过一次病,那时候,朱见深还是在南宫,当时就有点肚胀,周氏就只让朱见深喝小米粥,这是还被朱见深在御前告了状。 结果挨陛下训诫的却是稽王妃钱氏。 陆子才就提醒过一次,稍微进点肉食。 “哦哦,知道了,知道。”周氏忙不迭的点头,就吩咐宫婢们去加一点小菜,尤其是弄些野葱,吩咐着煮了撺鸡软脱汤,陆子才才满意。 撺鸡,就是将小鸡切好以后,放入滚水中焯水之后,再放入砂锅中炖汤、 佐以红枣、枸杞、姜片和香菇,将整个鸡炖到软烂脱骨的地步,叫做撺鸡软脱汤。 眼看着朱见深这病,慢慢大好了。 所有知道此事的人,都是重重的松了口气,提着的那颗心,立刻便放下了。 眼下稽王府的孩子们,就是太后陛下之间的那根脆弱的弦儿,一旦这根弦儿断了,大明朝野上下,就立刻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但是朱见深的王府教习们,又开始给朱见深上课,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当然,大家都知道了,陛下让兴安去了稽王府,这病才好起来。 而廷议也如期召开,二十六人廷议,三人缺席。 朱祁钰坐稳了身体,今天要办的有三件事。 第一件就是夏秋二税征缴,第二件事则是朱祁钰交代下的关于弛用金银之禁。 夏秋二税,主要讨论折色,就是实物折算成银两,这和盐铁会议上讨论的大同小异,归根到底还是货币。 大明渴望着一种长期的稳健的货币,来支撑日益庞大的商贸活动。 第三件事就是于谦那本奏疏,农庄法的若干事宜。 其实要办的这三件事,是公平、公平,还是特么的公平!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廷议二十六人俯首行礼。 朱祁钰挥了挥手说道:“朕躬安,坐。” 廷议的氛围总体比朝议轻松许多,谈的内容百无禁忌,可惜,五军都督府诸都督,除张懋以外,再次缺席。 五军都督府不上朝之事,要追溯到了正统二年五月,行在鸿胪寺劾奏:太师英国公张辅等二百四十人,无故不朝参,合寘于法。 英国公为何带着五军都督府不朝? 勋臣的所有上奏都被驳回,每天廷议、朝议都是被弹劾,最后张辅根本没法正常廷议、朝议。 所以,桌上缺了五军都督府的勋臣,已经长达十二年之久,今日张辅庶子张懋,九岁坐在了这里,他什么都不懂,但是他是旧勋最后的压舱石了。 英国公府,黔国公府一直是大明勋臣们,最大的牌面。 杨洪以讲武堂祭酒,位列赐席,这五军都督府,阙了三位。 户部尚书金濂站了起来说道:“陛下,夏税无过八月,秋税无过二月,陛下登极,大赦天下,亦有尽蠲福建、京畿、大同府二税。” “正统元年,上敕谕:米麦一石,折银二钱五分。南畿、浙江、江西、湖广、福建、广东、广西,米麦共四百余万石,折银百余万入内承运库。谓之金花银,其后概行于天下。” “正统十四年秋税,今年二月入库,所得折色银一百一十二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余两。” 折色银,张居正的一条鞭法的核心,但也非张居正一蹴而就,其实早在宋朝时候,就有折缗,洪武九年,亦有天下税粮,以银钞钱钞折色之说。 户部给事中任元祥立刻站起来说道:“陛下容禀。” “依臣看来,赋役之弊,莫甚于折色,何也?” “自开辟以来,取于民者,不过三端。孟子所称粟米、布缕、力役。唐初租庸调是也,此三者,古有古之定额,今有今之定额,虽欲过加之而有所不可。是故谋利者,巧立为一切之法,以愚天下。” “折色有五害,正色有五善。折色用银,银非明之所固有,输纳艰难,此为一害。” “轻宝易匿,便于官役侵欺,此为二害。” “银非贸易不可得,人多逐末,三害也。” “银不制之于上,如泉府之操其柄,又不产之于下,如布帛之可衣,菽粟之可食,而偏重在银,使豪猾得擅其利,四害也。” “银虽多,非国之本货,一旦有急京边空虚,五害也。” …… 任元祥这段话,很长,朱祁钰认真的听完了他的话,说的很有道理,至少从现象、问题、原因和方案四个方面,说的极为清楚。 “很好,请坐。”朱祁钰示意任元祥坐下。 位于士大夫阶级的任元祥能够站在百姓的立场上看问题,能看到并揭露,赋役折银,给贫苦百姓带来的灾害,是难能可贵的。 任元祥的这段话的意思,非常明确,银子百姓没有,但是粮食百姓有,如果把粮食折色之后,反而给了地方操柄契机。 任元祥以泉州举例,泉州在正统九年和十年,就是这么干。 头年用绢折钱,次年用粮折钱。 头年,泉州桑田被淹,绢价极高,但是泉州地方,用绢折银。 等到次年,百姓们恢复桑田,可是这粮价又上去了,泉州不折绢了,改折粮了。 这般折法,百姓苦不堪言,今年种粮绢折,明年种绢米折,这谁受得了? 右佥都御史李宾言说道:“而太仓之储,宁红腐不可匮细,一旦不继,何所指手?臣以为任给事所言有理。” 金濂却摇头说道:“输正粮一石至京师,需费三倍,民力不支。可见采用折色的办法,仍有便民之处,全部正色,而非折色,亦国之大害也。” 文华殿内,总是议论纷纷,朱祁钰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 他总结性的说道:“大明商贸繁荣,太祖仁德天下,以行商不纳税,坐商三十抽一为税,低税则天下承平。” “大明生产发展到今天这个范围,会由实物纳赋变为货币纳赋,已经是大势所趋。” “但是眼下最大的问题是,大明货币不够,银贵物贱,但是太祖高皇帝的金银之禁犹在。” 折色是个好法子,但是银少物多,则伤民。 张居正搞得一条鞭法,极其有效,让大明的朝廷富了起来,万历十年之时,太仓有粮一千九百万石,粮四百万粮。 万历皇帝亲政,废张居正一鞭法,改为正色赋役,立刻出了问题。 万历十三年,太仓贮粟,陈陈红腐,京、军类多不食,卖与酒保,止得银二三钱。 京师银贵物贱,商贸几近停滞,可是万历皇帝想要再恢复一条鞭法的时候,却是怎么都无法推动了。 到了崇祯年间,又变成了银贱物贵,粮价奇高无比,大明上下,苦不堪言。 没有一项稳定的货币政策,对大明这个巨人而言,就是最大的一道血口。 朱祁钰杀了朱祁镇,堵住了一条血口,但是大动脉,还在流血。 于谦站了起来说道:“陛下,之前讲武堂聚贤阁议事,臣以为颇有所得,盐引兹事体大,上下略有浮动,则是民不聊生。” “松弛金银之禁,也是势在必行。有钱无轮廓文章,不便人用,臣以为,大明应该铸币了。” 什么叫做无轮廓文章,不便使用? 于谦的意思是铸币应该在正面反面印花,轮廓作为铸尺牙,确定重量,百姓方能使用。 金银之禁依旧不废除,而是将金银之物,铸钱,正反面印花铸尺牙,这银的重量充足,则好用。 群臣一时间议论纷纷,大多数都知道陛下在讲武堂开了几次盐铁议事,这盐铁议会的第一个成果出现了。 诸多朝臣议论纷纷,毕竟是违反祖宗的决定,大家都在小声的讨论。 兴安看大家议论纷纷,便走了出去,没多久,就又回到了文华殿。 他手里捧着一个红色布盖着的方盒子,放在了陛下的面前。 这番动作引起了诸多朝臣们的目光,大家慢慢停止了议论,看向了那个红布。 第191章 火耗三成,如何分配 大明正赋折色,由来已久,自洪武年间就时有折钞,折银,这是历史在螺旋上升的必然结果。 但是大明宝钞,实在是一言难尽,最终只能折银。 兴安拿来了一个盘子,上面盖着红布,引得大家的好奇。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前几日盐铁之议,就一直在琢磨着,松弛金银之禁,已经势在必行了。” “既然势在必行,那总要有个章程,所以就铸了这银币数枚,给大伙看看成色。” “此银币银七成,白金一成半,铜一成半。” 白金,其实是锡,加入锡完全是为了固形防氧化,也是为了保持印花尺牙不被磨损。 朱祁钰拿起了那枚银币轻轻一吹,嗡嗡作响,轻轻弹了弹,颇为清脆,而且震动不已。 兴安又拿了一个小天平,放在了桌上,笑着说道:“此币,一两。” 于谦说要铸币,朱祁钰直接拿出了成品来,放到了桌上,示意给诸位在廷文武,都看看他铸的银币。 银币大约一寸三分大小,厚约五毫,正面的花纹是两个麦穗交叉,中间大写壹两,而背面则是景泰元年·京师铸币局造,平厘七钱。 兴安将盒子里的银币拿给了诸多大臣,让他们拿在了手里看了半天。 兵仗局天天压勋章,压出了经验,朱祁钰和兵仗局的太监李永昌沟通之后,铸造几个样品,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朱祁钰又拿出了一块白色的货币说道:“诸位,这是假的,白金制,大小相同,却重五钱。” “吹一下,发不出声音来。”朱祁钰吹了一下,却是纹丝不动,轻轻弹了几下,却是声音沉闷。 兴安再次拿出了假币,分给了诸多明公大臣,他们敲了敲,果然声音沉闷了许多,吹了一下,也不会嗡嗡作响。 朱祁钰又拿起了一块新的假币,笑着说道:“这一枚是六成半银,虽然声音极为清脆,重量上,接近一两,但是它吹一下还是不会嗡嗡作响。” 防伪,如何不让私铸假钱的劣币驱逐良币,朱祁钰下了很多的心思。 这枚钱的花纹极其精美,两条麦穗和尺牙虽然不深,但是却是足重,七成银已经是下限了。 即便是有实力盗铸,也要想想划算不划算了。 火耗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兵仗局大量制作功赏牌,累积了很多制圆形银章的工艺,这种工艺,是技术性的领先。 他面色颇为严肃的说道:“盗铸诸金钱罪皆死,籍家,全家流放永宁寺。” 朱祁钰这手货币政策,可是准备良久的一项国策。 折色势在必行,盐引涉及到了盐粮,虽然有价,但滥发却是祸国殃民,大明需要货币,弛用金银之禁,的确是弛用了,但是却弛用了一点点。 大明的势要之家,常年泛舟海上,必然带来大量的白银,正如任元祥所言,白银非贸易不可得,非本国之资,但是白银不能落在势要之家,埋在猪圈之下,需要流通起来。 如何流通? 自然是需要铸币。 这样即便是天下折色,银两运抵京师,天下实物,亦需要到京师来换取银元。 任元祥看着这银币,不停的吹动着,他既然敢在廷议上,向折色法开炮,自然是深入了解了折色法的弊端。 右佥都御史御史李宾言,有些疑惑的说道:“陛下,臣愚钝,为什么不直接在南直隶开辟一个制造局,直接在南方熔银铸币呢?” “这样把银子折腾到京师,再铸币,天下商贾以银币行之,这么折腾一趟。这不是浪费民力吗?” 朱祁钰看着李宾言没有多说话,群臣都看着李宾言,场面一度十分的安静,李宾言比较尴尬的摸了摸脑袋。 他不太清楚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大家都不回答。 其实问题并不难解答,因为李宾言的想法非常的朴素,和朱元璋的疑问是一样的。 国朝初期,洪武初年,朱元璋也有这种想法,叫做逋赋。 既然地方的钱粮还要派到地方去,那为何不直接留在地方,到时候写给条子,报备朝廷不就好了吗? 后来在胡惟庸大案之后,朱元璋意识到了为何历朝历代,朝廷为何都将绝大多数的钱粮,收到朝堂来,一少部分放在地方了。 你放在地方,地方抓着钱粮,就要跟你朝堂背道相驰了。 其实就是地税与国税之争。 并没有人愿意在文华殿内,给李宾言解惑,这不是当着陛下的面儿,说大明列祖列宗的坏话吗? 朱祁钰拍了拍手说道:“即便是折色,现在的规模,已经很大了,四百万石米粱,折价百万银两入京,已经极多了,暂时不宜扩大。” “朕令工部、户部、兵仗局太监,督办御制银币一事,百姓有银,可到宝源局,换取银币。” 宝源局是大明发行铜板的地方,但是早已经糜烂不堪,人浮于事,几天还不开一次炉,大明铸币的权力,早就被僭越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至少永乐年间,还有大量的永乐通宝, 讲武堂提督内臣,兵仗局太监李永昌,立刻说道:“陛下火耗三成,应当归内帑所有。” 这里的火耗,指的是收上来的银子,铸造成银币之后的损耗。 朱祁钰的银币里只有七成为银,剩下的三成,都算作是火耗。 朱祁钰这一手,打算搞火耗归公的翻版,求的就是公平。 这笔银子,就是铸币的利润。 兴安一脸疑惑,这和原来说的不太一样。 户部尚书金濂立刻不乐意了,站起来说道:“陛下,这太仓银铸钱,这火耗三成是不是太多了?” “地方折色的火耗,也不过一成半到两成,兵仗局,这一张口就是,三成!” 朱祁钰摇头对着李永昌说道:“你看,三成火耗,外廷还不乐意。” 金濂立刻摇头说道:“陛下这是国帑啊,收上来的太仓银,可都是金花银,可不是杂色银,这兵仗局一张口,就是三成,不行!实在是太多了。” 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太监一共有五位,立刻开始了和户部尚书、侍郎、给事中的唇枪舌战,吵得热火朝天。 朱祁钰作壁上观,也不吭声,等待他们吵架。 文华殿廷议,就是吵架的地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吵得热火朝天,若非纠仪官在旁边站着,怕是要蹬鼻子上脸了,踩着桌子指着对方鼻子骂了。 这可是涉及到了三十万两银子去向的大事。 三十万两银子,可以买六千颗瓦剌的人头了,一个宣府之战打完才打了不到三十万两银子! 吵吵闹闹了许久,终于安静了下来,金濂吵不过司礼监的太监们。 这群人伶牙俐齿,阴阳怪气,句句奔着要害。 比如成敬就扣了一顶谋反的帽子出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银子是陛下的银子,乃是户部代管,陛下还只要了火耗,没全都要呢! 比如李永昌直接扣了一顶贪赃国帑的帽子出去,这太仓银是大明的银子,这铸币之后,这火耗不冲内帑难道给你国帑?想要做什么? 这吵架就是比扣帽子,司礼监这群太监扣起帽子来,百无禁忌,他们又不是御史,不是弹劾,扣就是了,不用负责。 胡濙和王直,老师爷了,闭着眼都快睡着了,一言不发。 都察院在中间拉偏架,王文是个刚正的书生,他加上金濂,也吵不过这群司礼监太监。 于谦坐直了身子咳嗽了一声,文华殿终于安静了下来。 于少保的面子,大家都还是要给的。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火耗这三成,能不能降一降?三成实在是太多了。” 其是朝臣们都清楚,这事儿,陛下说了算,户部和司礼监,说了都不算。 弛用金银之禁,是陛下违背列祖列宗做出的决定,陛下担了责任,自然要陛下定下这火耗的银子,具体的去向。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银贵,白金、铜贱,但是白金、铜也是有价的,这三成火耗,真的不算少了。” “这样,一两银子,三钱的火耗,一钱银归太仓,一钱银归兵仗局,一钱银归内承运库。” 于谦瞄了一眼李永昌的脸色,低声说道:“陛下啊,白金、铜比之银,还是低很多,毕竟是金花银,那都是成色十足的,陛下,再降一点点?这让户部很难做啊。”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一番,摇头说道:“朕知道你们难,可朕也难啊,都难。” 这个分配规则是朱祁钰考虑了良久之后定下的,于谦的面子,也不能给。 于谦看陛下坚持,歪着头和金濂商量了片刻,这才点头说道:“陛下圣明。” 其实外廷和内署吵架主要集中在了一成归兵仗局是不是太多了。 至于陛下那一成,自然是没人开口吵,错非是活太舒服了,一般是没人会吵这个事。 朱祁钰定下了分配原则,一成归兵仗局、一成归太仓、一成归内承运库。 李永昌还想再说,朱祁钰却摇头说道:“好了,金濂持节守正,这每打九个银币出来,就能多打一枚出来,这一下子,就有了十多万的银币做支出,也方便支取京官俸禄。” 朱祁钰笑着说道:“好了,夏秋二税关于折色廷议,就到这里,按照旧制。” 大明对白银的监管,从一开始就是失利的,从金银之禁,大明宝钞、开中盐法、一条鞭法,大明始终没有形成一种一以贯之的国家财经事务的管理方法。 这种缺少管理,从而也完全失去了对货币和信用的控制。 这就意味着户部,在履行其职责时,缺乏必要的调节手段。 货币和信用失去掌控之后,也就大大的妨碍了税收的征集与解运。 其实从成化年间开始,大明的朝堂,就发现了这种无法掌控货币的弊端,但是始终没能行之有效的解决它。 在大明王朝的两百余年之内,大明的赋役折银是一个旷日持久的、无规则的过程。 从现在起,一切都变了。 朱祁钰要开始铸币了,他的新货币政策,正式开始执行。 “下一项。”兴安手里拿着一幅画,正准备打开,然后一个小黄门匆匆的跑了进来,在兴安的耳边耳语了几声。 兴安面色变了数变,低声请示了朱祁钰之后,走出了文华殿。 兴安再走进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个红布盖着的盘子。 “何物?”朱祁钰眉头紧皱的问道。 这不是朱祁钰设定的节目。 突然加戏了? 第192章 朕许他们造反,但必须纳税!(感谢冷面冷心宋家郎!) 兴安是被慈宁宫的太监叫出去的,孙太后差人送来了一个盒子,里面有一枚印玺。 这枚金印,兴安从来没见过。 朱祁钰拿起了那枚金印,翻了过来,对着阳光看了看。 诸多朝臣都是莫名其妙,陛下突然拿着一枚金印做什么? 虽然是阴刻,但是朱祁钰还是认出了上面的字,襄王之宝,整个金印,龟纽,方五寸二分,厚一寸五分,并不是很大。 朱祁钰想起来了,当初登基之前,孙太后曾经请了襄王金印入宫,但是最终还是确定了太子朱见深,长君朱祁钰的基本格调。 这枚印,大约就是孙太后手中,最后跟皇帝发疯的底牌牌了,这个时候,却拿了出来。 成为了皇帝手中的一张牌。 朝臣们虽然看不到印上是什么,但是他们懂礼制,能用金印的都是亲王。 朱祁钰多少明白了孙太后的意思,那就是稽王府那群孩子,大家都不要动,好好长大。 她不会触怒皇帝,也请皇帝不要杀鸡儆猴,斩尽杀绝。 “朕是那么小气的人吗?”朱祁钰将金印放回了檀木盒子里,交给了兴安说道:“回头放回泰安宫。” “陛下。”于谦代表朝臣问了出来,这不是天子私事,天子无私。 汉朝之时,汉高祖刘邦与世长辞,吕后临朝称制,诸吕乱汉,太尉周勃和陈平平定了诸吕之乱,迎代王刘恒,进京称帝。 汉文帝刘恒行至渭桥,太尉周勃请刘恒屏退左右,而中尉宋昌高声言道:太尉有事,尽可面陈。若所言为公,公言便是,所言若私,王者无私! 自此,这历朝历代的皇帝,便没有私事,是谓王者无私。 于谦显然察觉到了这枚不知道来路的金印,此时出现在这文华殿内,绝对不是偶然。 “襄王之宝。”朱祁钰解释了一下,这襄王金印又不能钓鱼,更不能打窝,说出来也无妨。 众多朝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彼此长松一口气。 陛下前些日子,让兴安去了趟稽王府,之后朱见深就活蹦乱跳了,今天太后拿出了陛下监国之前,就请到的襄王金印,算是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和解。 其实自从稽戾王死后,所有的朝臣的内心,都压着一块石头,万一太后闹起来,陛下动怒,陛下胜,则英明损,陛下不胜,天下凋零。 好在,这一幕并没有发生。 大明皇帝和大明的太后,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和解,因为稽王府的那群孩子。 朱祁钰笑着说道:“诸位,我们继续廷议,昨天,于少保上了一份奏疏来,朕,连夜画了一幅画,丹青笔力不够,让大家见笑了。” “兴安,给大家看看。” 原来的郕王,虽然画画这方面不擅长,但是还是会一些的,毕竟明宣宗朱瞻基,擅工笔丹青,有名作流传于后世。 朱祁钰随意勾勒了几笔,不好看,或者好看,不影响廷议。 宋徽宗倒是很擅长作画,但是他就是个大昏君。 兴安挂好了陛下的画,缓缓展开,一副田园画,就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 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收割麦子的图,里面的人物很多,一时间居然难以分辨。朝臣们议论纷纷。 朱祁钰站起身来,来到了画作之前,深吸口气说道:“洪武三十年,夏四月癸巳日,户部尚书郁新上富户籍,一十三省应天府京畿,共计一万四千三百四十一富户,田八顷。” 朱祁钰十分平淡的说道:“就是那个仆人举着伞,坐着喝茶之人,还带着小妾捶腿,好不滋润。” “诸位明公可知,现如今富户有多少?”朱祁钰卖了个关子。 王文愣了许久说道:“怕是有十四万了,即便是没有,也有十万了!” 王文和于谦一样,巡视地方多年,他当然知道地头上,土地兼并多么严重,这短短五十年的时间里,大明土地兼并如同麦田的野草一样肆意生长。 于谦没有言语,而是略微有些怅然,胡濙和王直装糊涂,继续装睡,俞士悦则事不关己,一脸莫名其妙。 户部尚书金濂终究是叹了口气说道:“陛下,五十年过去了,天下富户依旧是一万四千户,每户田八顷。” 此言一出,文华殿上立刻一片哗然! 这五十年过去了,天下什么样子!大家心里多少有点数,即便是反应最慢的李宾言,也是惊恐至极! 但是朝廷的数字居然五十年未变。 金濂再次叹息的说道:“历来各地定黄册、鱼鳞册,这些年,都没什么变化,一直是一万四千余户。” 朱祁钰拍了拍手示意群臣安静,笑着说道:“当年的北直隶,有富户三百四十二户,于少保、金尚书,推行农庄法,算是连带着清田了,清丈田亩,仅仅顺天府,算得上富户的就有六千余户。” “京畿,也算正常,但是洪武三十年,大名府富户一百三十户,现如今也有一千余户了。” “诸位明公,咱大明人丁从最初的六千余万人丁,已经涨到了万万人丁,人口涨了,天下富户没涨,赋税没涨,田亩更是从洪武三十年后,一直是四百万顷。” “赋税甚至还降了大约一百二十万石。” “这可能吗?” 朱祁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仅仅北直隶一地,清田就清出了五万顷田来!” “按照富户田八顷算,多出来这六千户,恰好是这五万顷田。” 朱祁钰指着手中的画卷厉声说道:“那边在自己地里忙活的是上农、中农,他们有自己的田地,在自己的地里耕种,不需要别人的帮忙,可以养活自己一家,所以他们是自己在耕地。” “但是这类的自耕农,少之又少了。京畿地区的上农和中农,总共就不到十万户!” “下农,则是最多的,他们手里有田,但是极少极少,不足十亩,需要去上农、富户、缙绅、豪强、巨贾、公侯、王府里当佣户,当家仆,这类人有大约有百万户之中。” 大明的十亩地,是养活不了一家人的。 朱祁钰说完之后,静静的等待着朝臣们小声的议论着,他们在数字出来之前完全没想到,大明的富户居然没有变化,大明的自耕农如此的少,大明的土地兼并已经到了如此的程度。 “京畿千万之众!富户、上农、中农、下农,总共百万余户!满打满算,不到五百万人丁!衮衮诸公,你们知道剩下的五百万丁,去哪了?” 朱祁钰指着画上为富户、上农干活的佣户,继续说道:“他们都在这里,是最庞大的一群人,他们没有田产,终日为别人做工,日日惶惶不安,更算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拿多少佣。” “闲时为奴、为仆、为寇,忙时则忙忙碌碌,却只是忙忙碌碌,却连活着的口粮都拿不到,是为游惰之民、末作之民!” “这类的人,有五百万丁。” “大明,满目疮痍!” “这是我们那个大明列祖列宗们,筚路褴褛、寝苫枕块、踩着尸山血海,四方勘定,打下来的大明江山吗!” “它还配叫大明吗!” 朱祁钰说的很用力,手手中的木杆被他贯到了地上,他说完便坐下,不再言语。 文华殿内,一片安静。 于谦能不知道自己上的这封奏疏,会引来陛下多大的怒气吗? 但是知道招致天怒,但是这奏疏,就不上了吗? 于谦不得不上,他和金濂负责农庄法的推行,职责所在,责无旁贷。 陛下如何震怒,这封奏疏也要上。 于谦和陈循劝陛下仁恕之道多久?这封奏疏却是让之前所有的全仁恕的话,都变成废话! 这是大明朝血淋淋的现实,在于谦等人看来,这调查报告一出,大明天下,简直明天就要亡了。 金濂深吸了口气,往前探了探身子,面色有些犹豫,然后开口说道:“乡野之民,有田者仅十分之一,而为人佃作者,则占十分之九。” “所收仅秋禾一熟,多者不到三石。这三石还是按官斛计算,折成私斛,其实少者不过一石有余。” “但私租很重,多的达一石二三斗,少的也八九斗。佃人辛勤劳作一年,所剩不过数斗,甚至有今日完租,明日乞贷者,终日食不果腹,路倒于野,屡见不鲜,尸骨盈路。” “有乡歌云:运锄耕斸侵晨起,陇田丰盈满家喜。到头禾黍属他人,不知何处抛妻子。” 金濂说完就再次沉默了下来,这就是目前大明的现状,富户吃的满嘴肥油,佣户死于路边而无人问。 这首诗词乃是唐末诗人张碧的《农父》,但是在乡野之间广泛流传,斸(zhu)一种大锄。 户部给事中任元祥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眼下因为农庄法的推行,很多富户无佣户可用,便召集了家人,纠缠乡、里,掌令官与义勇团练与其对峙,方才赶跑了他们。” “夏秋二税,夏不过八月,秋不过来年二月,这已经七月了,京畿各府又开始收税,京畿的富户、缙绅、大商、巨贾、便到衙门里去吵闹。” “山外九州和福建没有,因为他们因为兵祸,早就都跑光了。” “有些县里的衙门,不得不求请掌令官和义勇团练,才将那些吵吵闹闹的富户们,给赶走。” “今年山外九州、京畿、福建,尽蠲二税,但是明年呢?” “富户们还在吵,他们那么多的田,那么多的地,就这么平白无故的被收走了吗?他们不乐意。” 任元祥说完,便不再说话,农庄法的推行终于来到了真刀真枪的一刻,该何去何从? 其实大明朝臣们对农庄法,从一开始就不看好,就是这个原因。 里、里长、保甲、老人,自洪武年间就设立了。 后来连朱元璋都不得不看着军卫法败坏,而无能为力。 朝中又接连有大事发生,胡惟庸案、太子朱标死、紧接着就是牵连甚广的蓝玉案,年迈的朱元璋已经没有年轻时候那么充沛的精力了,来做这些事了。 匆匆传位给了皇太孙朱允炆,很快便迎来了靖难。 其实在所有的朝臣们看来,农庄法,不过是军卫法的又一个翻版罢了,终究是要败的。 陈镒酒后狂言,说什么太阳下山以后再干。 不就是当年太祖高皇帝这军卫法,皇权到乡野,却弄了一半,弄不下去了吗?为什么弄不下去了呢?因为弄到最后就是众叛亲离,弄到最后就是孤家寡人,弄到最后就是天下罪之! 最后太阳落山了。 大家长长的松了口气,痛骂洪武年间的残暴不堪,糊里糊涂的和着稀泥,一起得过且过,至于民间底层到底如何,其实明公们心里有数,也多少清楚。 但是完全没想到,已经是如此血淋淋的模样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十分确信的说道:“朕许他们造反!但是他们不能不纳税!” “朕许他们造反!但是他们不能隐匿人丁!” “朕许他们造反!但是他们不能挖着大明的根儿,还骂大明!” “明年起,京畿地区,未加入农庄法的王侯、勋戚、巨商、富贾、缙绅、富户、上农,按制纳税!”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所有的皇庄、王田、勋田、缙绅、举人士人田亩都要按制纳税!” “少一粒米,朕就去他们家取!” 朱祁钰并未动怒,他已经思考了许久了,自从于谦上书之后,他就开始思考。 活在大明朝,要么你造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要么就纳税!按制,每亩田地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人生无法逃避的两件事,死亡和缴税纳赋。 今天廷议还是三件事,公平,公平,还是的公平! 金濂深吸了口气颤巍巍的问道:“陛下,亲王、郡王、勋臣、外戚也要纳赋吗?” “纳!连皇庄都要纳!”朱祁钰点头说道:“连朕的皇庄田亩,都要纳赋,他们凭什么不纳!” “胆子大一点,就直接造反好了!” “诸公,即便是闹到天下罪之,这税也得收,那就让他们闹去好了,朕一个个去平定,不就是把天下再耕犁一遍吗?” “那就再犁一遍就是了!” 第193章 朱祁镇:坏了,我成替身了 朱祁钰这套说辞,换个说法就是士绅一体纳粮,甭管是谁,既然都在大明这锅饭里吃饭,那就是可以造反,但是不能不纳税。 于谦叹了口气,他天天劝陛下仁恕之道,只要稍微有点成果,就会向下滑落一大步。 看看陛下这个样子,劝仁恕怎么成功呢? 可是大明这个样子,劝仁恕,又怎么能成功呢? “陛下息怒,就是给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于谦赶紧说道:“大明,没他们造反的余地。” 朱祁钰愣了愣,随即反应了过来,其实纵观大明朝二七十六年,把南明算上三百一十六年的时间长河里,造反的只有藩王和穷的吃不起饭,揭竿而起的百姓。 哪有给他们食利阶级,造反的空间? 朱祁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说道:“但是他们借着谋反的幌子,牟利的胆子,还是有的,而且很大!” “朕就把话放在这,只要活在大明,谁都得交税!甭管是谁!” 石亨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他生怕陛下把目光看到他的身上。 他在大同的地界上,其实和陛下这一套非常的像。 甭管你是瓦剌人还是鞑靼人,甭管你是行脚商还是坐商,还是什么十大豪商,甭管你是流匪、强盗还是王府家人,跟大同地界过,你都得交税! 在某种程度上,陛下这套说辞,和石亨当年在大同府的那一套一模一样。 石亨当年自己也向朝廷交税。 他的确是侵占了无数洪武、永乐年间的旧军屯的田地,但是他还给大同知府霍瑄补了窟窿,让霍瑄站着把大同知府给当了。 不用看士绅豪强们的脸色,逮着他们就是一顿臭骂,逼着他们按时清田、造黄册、鱼鳞册。 霍瑄年年考评都是甲上优等,不就是他在后面的支持吗? 反对可以,想火并可以,但是你得交税。 不交税,你还是大明人吗? 这是石亨对陛下朝政的理解,而且他觉得自己理解的很到位,不交税,谁来保卫你的家,保卫你的田地呢?不交税,吃的满嘴流油,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呢? 石亨是非常支持陛下的决议的,所以他并不表示反对。 虽然他不知道,为何要纳税,但是在他眼里,这不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吗? 这场廷议在陛下的怒火中,悄悄结束。 朱祁钰准备离开皇宫的时候,却被兴安拦下,兴安低声的言语了几声。 孙太后有请。 朱祁钰愣愣,带着十三骑就奔着慈宁宫而去,于谦等臣子忐忑不安的看着这一幕,太后不是已经把襄王的金印给交了出来吗? 陛下带着缇骑去做什么? 朱祁钰不担心慈宁宫里有什么五百刀斧手,因为现在慈宁宫上上下下,除了太后,都是兴安派去的人。 十三缇骑跟随,朱祁钰不担心出什么乱子。 朱祁钰来到了慈宁宫,这里到还算安宁,也没搞什么素缟,佛塔上挂着一缕白布。 “太后。”朱祁钰走了进去左右端详了一番,这一目了然,断然不会有什么埋伏。 “皇帝辛苦,请坐。”孙太后从重重珠帘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串佛珠。 孙太后坐稳以后,首先开口说道:“皇帝日理万机,国朝辛苦,无暇来看哀家,哀家也知大明局势危急。” “朝政之事,哀家一个妇道人家,也不便多问。” “但是这选秀一事,一拖再拖,陛下圈了几个人,就没了下文,这广储皇嗣,实乃宗庙社稷之重,却是迟迟没有推进,是为何故?” 朱祁钰这才知道孙太后到底要问什么。 选秀这件事卡在了哪里? 其实就卡在了朱祁钰太忙这件事上。 朝中之事一件接着一件,礼部尚书胡濙,每次廷议的时候,都想拿这个出来说事,结果每次都没什么机会。 “国事繁忙,故暂缓了。”朱祁钰十分平静的说道:“倒是汪皇后和贤妃已经有了身孕,此事,怕是太后还未知晓。” “此事机密,旁人不知。” 孙太后本来有些疲倦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点头说道:“好,极好,有了身孕就好。” “若是皇帝选好了二夫人和三夫人,可带到慈宁宫来,哀家见见,一应礼制,哀家也为她们准备好了。” “子孙兴旺,好事、好事啊!”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朕知道了。” “哀家也有点乏了,皇帝国事繁忙,哀家就不多留皇帝了。”孙太后开始送客。 朱祁钰走出慈宁宫的时候,还有点奇怪。 但是想了半天,也没品出这孙太后到底有啥深意来。 朱祁镇死了,孙太后的确是十分伤心,但是没有朱祁钰想象的那么歇斯底里。 朱祁钰完全没搞明白,孙太后到底想做什么。 “不管她。”朱祁钰摇了摇头,信步走出了慈宁宫,向着讲武堂而去。 朱祁钰太庙杀掉了朱祁镇,这件事影响大吗? 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 但是人都已经被杀了,还能如何呢? 此时的孙忠已经收到了自己的外孙,死掉的消息,整个人愣在了当场。 孙忠一家都在山东祭祖,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回京城住官邸,那跟住大牢里,有什么区别呢? 他收到消息之后,居然有点窃喜… 当初陛下炸了他督办修的正统帝陵的时候,他还打算进宫面见太后,结果他这刚离京没几天,这庶孽皇帝,居然将正统帝在太庙给杀了。 他庆幸就庆幸此事,若是进宫面见太后,现在的自己,不知道埋在哪个乱葬岗去了。 哪里还能风风光光祭祖呢? 孙继宗在旁边也是大为震撼! 他虽然想到了这种可能,哪里能想到,直接抬进了太庙给杀了呢? “庶孽猖狂啊。”孙忠放下了手中的书信,京师来信让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孙继宗也连连摇头说道:“这庶孽做事如此猖狂,就不怕遭了天谴吗?!他就不怕天下宗族造反吗?不怕天下罪之吗?” 孙忠摇了摇头,颇为无奈的说道:“谁能造反?这天底下最有可能造反的就是襄王,但是这襄王的金印,还在陛下手里握着呢。太后把襄王金印给了陛下。” “造反?给他们一百个胆子,无胆鼠辈!还没某胆子大!” 孙忠重重的啐了一口,大明这朝廷里,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敢跟皇帝作对的。 他属于胆子最大的那一个了,也仅限于撺掇着太后跟皇帝反目,他好趁机浑水摸鱼,捞点好处。 唯一一个可能造反的襄王,还被皇帝攥着金印。 这金印可不是随便就可以仿造的,私刻印绶那可是死罪,襄王这还没开始造反呢,连金印都没有,怎么造反? “明年,我倒是要看看,他们谁敢不交税,被陛下摘了脑袋,杀了祭天!一群废物!”孙忠叹了口气,他也收到了廷议的决定。 交税,该交还是得交。 陛下要是直接把农庄法在两京一十三省推开来,那些下农、佣户、游惰之民与末作之民,就是大明皇帝最铁杆的支持者。 要粮有粮,要枪有枪,到时候,他们这帮人,指不定连交税的日子,都没得过了。 孙继宗左右看了看,虽然是在自家的庭院里,但是他还是小心翼翼的说道:“我这里还有一枚正统年间印绶监做的正统之宝,是不是可以利用一下?难不成咱们就这么束手就擒不成?” “什么!哪来的?”孙忠面色巨变,虽然是在自己的祖宅里,但是他还是左顾右盼,确信没人旁听,才拿过来那枚印绶,看了半天。 这可是灭门之罪! 孙继宗颇为感慨的说道:“正统七年,皇上把正统之宝,不下心摔在了地上,就送到了印绶监,印绶监新做了一件。” “我一时见猎心喜,就把那缺了个角的宝玺花了点钱,买了过来。” 孙忠拿着那枚正统宝玺,惊慌失措的问道:“还有谁知道?” 孙继宗赶忙说道:“没人知道了,当时这宝玺是宫里的一个小太监卖给我的,结果没过俩月,他就得罪了王振,被王振给活活打死了。” 孙忠总算是放心了一些,拿着那枚正统宝玺看了许久说道:“好物是好物,但是现在不能用,京营拱卫,陛下的皇位固若金汤,但是陛下啊,雄图大略,一心想要灭掉瓦剌。” “等到京营出塞之后,这枚宝玺,才能派上用场。到时候,再用!” “不出三年,陛下必然出塞!” 孙继宗却是面色为难的说道:“咱们用这个正统帝的宝玺,造陛下的反,能成吗?” “倘若是被陛下知道了,咱们就死定了,孩儿不信,陛下没派人盯着咱们。” 孙继宗还是有点怕的,这庶孽皇帝猖狂的很,这要是被陛下知道了,他还拿着一枚宝玺,甚至还准备拿来做点什么,孙家要被灭门族诛的! 冒天下大不韪?族诛太后亲族? 这庶孽把在位十四年的正统皇帝,都杀死在了太庙之内,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孙继宗掰着指头算了算,最终叹息的说道:“先帝就留下了两兄弟,再往前追溯,仁宗皇帝,只留下了一个嫡亲襄王。” “然后呢?难不成从太宗文皇帝封的赵王里面找吗?!” “这庶孽皇帝做事之前,真的是盘算清楚了,就知道天下宗亲,有资格谋反的只有一个!” “一个!” 孙忠盘算了下,果然如孙继宗所说,连找个扛大旗谋反的人,都没有! 孙忠叹息的说道:“就只能暂且看看,这大明朝还有谁,敢造这位庶孽皇帝的反,咱们就把这印送于他。” 让孙忠领着头搞造反,他一没那个实力,二没那个胆儿,但正如陛下所言,他们借着谋反的幌子,牟利的胆子还是有的。 第194章 今日无事 朱祁钰自然是盘算到了会有人搞事情,但是他确信在自己的处理范围之内,而且非常肯定,自己不会被藩王造反们搞下台。 他真的很认真的盘算过,整个大明天下,还存在的世系一共是十八位亲王,其中能够扛起大旗造反的只有襄王朱瞻墡。 但是朱瞻墡是一个很没有担当的人,瓦剌大军南下,请了他的金印进京做长君,他都没来。 现在连金印都在朱祁钰的手中了。 即便是出点什么乱子,那也在朱祁钰的可承受范围之内。 “陛下,正统之宝,稽戾王的宝玺不是落到了金水河里吗?臣让人落了闸,放干了水,找到了。”兴安端着一块宝玺,放在了案前。 朱祁钰看了一眼挥了挥手说道:“收起来便是。” 朱祁钰的手边有一本书,写的是宋钦宗北狩之后的故事,名叫《北狩事迹异录》,若是不看名字,还以为是写朱祁镇的书。 但是这本的的确确是改编自宋人《北狩见闻录》之事。 这本书妙就妙在,字字句句都是在写宋钦宗赵桓,但是字里行间,总是能够读出朱祁镇的事儿来。 比如凄美的草原爱情故事、比如乐不思宋、比如谈胡琴、比如在襄阳、建康城下叫门叩关,最后还敲开了南宋行在临安的门。 这要是搁后世,怎么也能整出一个大女主、大ip、众星云集的电视剧了。 朱祁钰拿着这本《北狩事迹异录》面色古怪的问道:“谁写的啊,这些文人的笔头,还真是,杀人不见血啊,这稽戾王都死了,还要诛心不成?” 兴安赶忙说道:“一个笔名叫华阳洞主所写,至于具体是谁,不太清楚了,汝安诗社送到陈大学士那里,也只是收到了这份文稿罢了。” 其实明初这些有着很严重的政治色彩的小说,都没有具体的署名,以笔名代之,也不知作者是谁。 比如朱祁钰心目中的神作,《金瓶梅》的作者,就是兰陵笑笑生,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印,敞开了印,有人看就印。”朱祁钰将这本书放在了案头,他对朱祁镇那点烂事。 知道的太清楚了,已经经历了过一遍,再看一眼,都显得多余了。 兴安乐呵呵的说道:“陛下,礼部催陛下去选秀女了,这次就留下了四个人,除了唐贵人之外,剩下三人,都是颀秀丰整、性情端庄、窈窕端丽,绝世无双。”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闲来无事,就去看看。” 他从慈宁宫里出来,认真的思考了许久,也多少明白了孙太后的意思,毕竟作为嫡母,现在庶孽猖狂已经成为了定局。 那这选秀女的事儿,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怎么能儿孙兴旺呢? 朱祁钰正好得着空了,就选一选,然后去大明的宝源局看看。 选秀的地方是在宫里,一旦被陛下圈了,那就住在宫里,等待着陛下的遴选,等闲是不能出宫了,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朱祁钰倒是知道一些宫词幽怨的诗。 但是这种规矩,在他这里是不成立的。 因为他住在泰安宫里,那些比天大的规矩,在朱祁钰这里,根本不成立,因为他就是大明的天。 礼部尚书胡濙一听说陛下进宫去掖庭看秀女,立刻就从文渊阁奔着掖庭而去。 今天,必须!要让陛下把这事给办了! 一后三夫人九嫔,九嫔那是皇明祖训不让设,但是这三夫人总得补齐了! 不能让陛下再拖着了! 这件事已经拖了快九个月了! 今天,必须!把这个事儿办了! 朱祁钰刚到掖庭,就碰到了带着一帮人跑来的胡濙。 “参见陛下,这可算是来了!可是要圈点?”胡濙气喘吁吁的说道,岁数大了,跑几步就喘的不行,但是胡濙乐呵呵的说道:“陛下,看看?” 朱祁钰笑着说道:“嗯,看看。” 他坐在这掖庭的长椅上,等待着四个女子进来。 “这位唐云燕,是陛下钦点的贵人,臣就不多饶舌了。”胡濙乐呵呵的说道:“剩下这三位,都是知书达理之人,性良淑贤。” “这第一位李惜儿,其父李弘遇,是陕西人,曾为陕西宁夏卫千总,曾经在宁阳侯手下任官,立下斩首四级之功,正统五年宁阳侯废爵,这李千总就革罢了。” “这次京师之战,李千总,又出任了四威团营威耀营三千营营千总,善用火器,可惜西直门之战中,李千总,膝盖中一矢,腿脚便不利索,起骑不得马,现在在讲武堂任教习。” 胡濙对于陛下的一些喜好是有揣测的,比如这个李惜儿,长得端庄秀丽,家室也干净,最重要的是,这是陛下地盘里挑选的人。 对于政治有着极其敏锐嗅觉的胡濙,作为大明官场上四十年的常青树,胡濙是极其擅长揣摩圣意的。 你往陛下泰安宫里塞人,那才是老寿星嫌命长。 他胡濙还想闭眼之前,再看到大明朝再复永乐盛世。 “见见。”朱祁钰点头说道。 汪美麟是个刚烈的女子,杭贤是小家碧玉,唐云燕是那种欲语还休,犹抱琵琶半遮面,那李惜儿就是满眼桃花笑春风,一汪春水皆是情。 李惜儿身材颀秀丰整,这是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一双若水秋波的眼眸,闪着一些害羞和躲闪。 陛下英武,京师广为流传,德胜门夺旗、日夜操阅军马,从不懈怠。 这些事,哪个京城女子不动情呢?不想被操阅一番呢? 这经过了近千人的选拔,熬过了一轮又一轮,最终总算是见到了陛下。 已是不虚此行了。 胡濙低声说道:“陛下容禀,这李惜儿的母亲是吴氏,原本是太常寺的乐伎,所以李惜儿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抚操丝竹,撇画、手谈、鼓板、颂歌、蹴圆、舞旋、酒令,无不精通。” 李惜儿的父亲出身极好,但是李惜儿的母亲吴氏,乃是乐伎,这不算出身不好,怎么说也是官宦人家了,又不是教坊司的娼妓。 朱祁钰点头说道:“无碍。” 出身不是问题,显然李惜儿家教是不错的,身上的气质,就不像是家宅不宁的模样。 能生孩子就行。 朱祁钰点头说道:“再见见唐云燕。” 唐云燕则是从殿外走来,显然探了探头,看到了朱祁钰便是展颜一笑。 大宴赐席的时候,她跑去偷偷见过一次。 唐云燕脸色有些羞红,抿着嘴唇,肌肤若是朝霞映在雪上晶莹,又像是刚出水的芙蓉那般澄澈,她的表情有些讶异,随即慢慢的走上前来,怯怯的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朕躬安。”朱祁钰再次平静的点了点头。 上次在大宴赐席上也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只看到了灿若星辰的眼睛,和半张惊为天人的俏脸,但这近前来一瞧,确实是美人。 行步如轻云之出远岫,吐音如白石之过幽泉。 这气质,一看就是家宅不宁。 朱祁钰也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会有红颜祸水这个词。 他确定,也能生孩子。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下面的就不看了,就这两个,圈,朕还有事,兴安,你带着去见一见孙太后,然后就领去泰安宫见一见母亲。” “朕还得去宝源局看看。” “恭送陛下。”两位俏娘子,彼此愣了许久,眉目之中全是惊愕,听说陛下雷厉风行,没想到却是如此的雷厉风行! 胡濙长松了口气,陛下终于把这件事办妥了。 朱祁钰出了掖庭,便翻身上马,直奔宝源局而去。 宝源局,隶属于工部,乃是大明的铸造钱币的机构,只不过,宝源局铸币乃是铸铜币。 按照大明的祖训金银之禁,宝源局是不能使用金银铸币的,所以他们每天就是铸造铜钱。 大明为了推行大明宝钞,在洪武二十六年,下令革罢各地宝源局,大规模铸钱这事儿,就停下了。 只剩下了应天府和顺天府两个宝源局。 在洪武二十六年之前,大明一共两次铸铜钱,共计4亿多枚,约合白银20万两。 计省也在慢慢发挥着作用,他们推算,按照大明百姓人数的初步预算,大明每年需要铸造铜板20亿到30亿才能保证大明的使用,也就是说每个人要有50枚新铜板才能够用。 因为北宋时期,就曾经每年铸造铜钱30亿枚。 但是南京、北京宝源局加起来,年铸铜币不足两千万,约合三万两白银。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 景泰四年,也就是1453年,君士坦丁堡改名伊斯坦布尔的那天,倭国朝贡大明,用白银、女人、矿物等,换走大明五千一百余万枚铜钱。 倭国十年一朝贡,大明两京宝源局加起来打造的铜钱,大明铸的铜钱,就直接下去一半。 这还仅仅是倭国,大明有二十七个朝贡国,有十五个不征之国。 大明的铜钱大量外流,永乐通宝,成为了整个南亚和东南亚的实质性的货币。 这就是大明离谱的地方,几乎所有的朝臣,都觉得海贸,导致了国内大量黄铜流失,应该禁止海贸通商。 朱祁钰是完全无法想明白,大明掌握着铸币权,怎么就把财经事务,搞成了这个糜烂的样子! 他带着缇骑来到了门可罗雀的宝源局,显然宝源局主事王炳富,丝毫没想到陛下能来。 这胖胖的主事,坐在院子里的藤制躺椅上,晃晃悠悠、慢条斯理的说道:“今日无事,明日再来。” 显然陈炳福以为是有人要来上工,但是今天宝源局没啥事儿,就以今日无事为由,让来人离开。 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在日记里写道:今日无事,然后巴士底狱被攻破,路易十六葬送在了自己亲手设计的断头台上。 今日无事,可不是什么好说辞。 “你说什么?”朱祁钰打量着这院子,宝源局的院子后面是工坊,现在全部闲置,他转悠了半天,这王炳富依旧是一动不动,继续晃晃悠悠的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橡树下,挂在树梢上一个鸟笼,一个茶壶,一个茶杯,再加上一把蒲扇,轻轻煽动,这日子是极其的舒服。 这么一趟,就是一整天。 朱祁钰可以想到这家伙每日,大约就是这个样儿。 他在宝源局转了这么大会儿,这王炳富依旧是丝毫不以为意,继续晃着摇椅。 “都说了!今日无事,你还非要…!”王炳富猛地坐了起来,有些急了,说话较快,他话说了个半截,便吞了回去。 他眼睛瞪得豆大,看着陛下那常服的颜色、天子十二章以及前后五条金龙纹,有点呆滞的转过头来。 十二缇骑就这样,静悄悄的矗立在院子里,一言不发。 一阵风吹过,一片落叶打着旋落在了王炳富的面前,他动都不动一下。 “陛、陛、陛、陛…下!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王炳富一个腿软,哆哆嗦嗦的跪下行了个大礼! 这陛下怎么每天神出鬼没的! 今天居然溜达到了这宝源局来! 朱祁钰嗤笑了一声说道:“朕躬安,不过,你不安了。” 他自认为自己是个勤勉的皇帝,陈循天天念叨什么? 念叨陛下是天下人的表率,当以身作则,但是他今天就是突然来宝源局瞧瞧,就看到了什么叫做人浮于事。 这岂止是人浮于事,简直就是拿着大明的俸禄,玩忽职守。 工部营缮司主事蒯祥为了石景厂,整日里忙里忙外,泡在工地上,几个月未曾回家,这宝源局主事,却是整日里喝茶。 都是工部,可这一样米,果然养百样人。 “明日就去职。”朱祁钰摇头说道。 大明的宝源局糜烂已久,这王炳富就是也干不了什么,这个状态,的确也有一定的原因,宝源局的工坊有铜,就打两锤,没铜,就歇着。 宝源局除了这么个主事,其余全是雇役,甚至负责宝源局铜炉的炉头,都是以银雇役。 朱祁钰打算让宝源局焕然一新。 这里不能在这么烂下去了,掌握了整个东南亚铸币权的地方,这么烂下去,大明能好的了? 第195章 铸币不精美 等于不铸币 大明有一位修仙的嘉靖皇帝,就是被海瑞痛骂,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但是嘉靖皇帝刚登基的时候,可不是后来那二十年不视事,一心只求长生的君王。 嘉靖皇帝是大明朝,最后一个,试图挽救大明腐烂不堪经济体系和货币体系的君王。 嘉靖六年,嘉靖皇帝下令,重新开始铸铜钱,尽管努力的改造铸造工艺,增加每文钱的重量。 但是嘉靖的新货币政策,还是失败了。 他打造的大钱很重,曾经一度让铜钱的价值,再次恢复了原来的水平。 但是很快,他的新货币大铜钱,还没出宝源局,就被拖走,融了重铸,打造成薄钱。 大铜钱被谁收走打造成了薄钱? 自然是势要之家。 这些势要之家的家人们,闻风而动,立刻纠缠起了群小无赖,乞儿、盗寇,胁迫商户、百姓,必须按照大明皇帝的新敕谕,必须按照每700文铜钱兑换1两白银的比率,迫使百姓交出银两,换取不值烂钱的薄钱。 最后闹到什么地步? 京师商户十门九闭,商贸不通,京师粮价一石从四钱银飙升到七两,路有饿殍,民不聊生。 新货币政策失败了。 嘉靖大怒,嘉靖八年,颁布了《外戚世爵裁革令》言:戚畹周亲不得与汗马余勋为齿,大肆革罢外戚恩荫封爵。开始对势要豪右之家下手。 朱祁钰和嘉靖完全不同,他有京营,嘉靖没有,他有于谦,嘉靖只有个严嵩,还有个海瑞… 可惜海瑞是个举人为官,这在大明官场是一个很大的硬伤。 朱祁钰没打算一蹴而就,为了今天,他从收乞儿入京营,就在做准备了。 他的新货币政策是从银币开始的,而非铜钱。 这就是一把大镰刀,收割的对象,就是豪门势要之家。 弛用金银之禁,却将这金银之禁的解释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王炳富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陛下容臣陈情,非臣不做事,而是臣无事可做,炉头们天天找臣吵闹,要开炉铸钱,可是臣这也是有心无力啊。” “这一没有铜料,二没有旧铜,天天有人登门,问有没有铜钱可换,可是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知道,所以你的脑袋还在,若非如此,你现在早已经在菜市口了。” 他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兵仗局最近在打银钱,这件事想来你也听闻了,说说你的想法。” 王炳富跪在地上,俯首帖耳,颤颤巍巍,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也知道一旦说不好,怕是人头落地。 他抬起头来,眼中若是有光一样,跟刚才懒懒散散的模样,完全不同。 王炳富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自从听从陛下要弛用金银之禁,臣以为应当收天下银货以铸币,宝源局自然就有了营生,臣也琢磨了很久,有三言两语,不知是否有理。” 朱祁钰点头说道:“讲。” 王炳富脑门上,都是汗,但是并没有低下头,继续说道:“陛下,银本非我国之资,银非大明之所固有,自前宋时海贸以来,白银才慢慢多了起来。” “太宗文皇帝武功赫赫,南下西洋,大明白银日丰,但是归根到底,白银还是民间多,太仓、内承运库少。” 到底是朝廷的银子多,还是民间的银子多? 自然是民间的银子多。 王炳富所言非虚,给南京城修城墙的沈万三,以求富为务,在元末明初,乃是大明第一富商,家中白银逾千万两,整个南京城的城墙,都是沈万三修的。 大明的贩私活动,大约要追溯到前宋时期了。 大明的银子很多,但是并不在内帑、更不在太仓,而是在这大明的江山社稷之中,而是在势要之家的猪圈之中深埋。 王炳富见陛下未曾言语,便继续说道:“臣领宝源局事十七载,臣深知大明货币之弊,银藏于天下,而朝廷不可得,陛下铸银币,敢为天下先,此为上上之举。” “臣以为当以宝源局为例,收拢天下白银,铸钱,再推行天下。” 朱祁钰点头,负手逗着挂在树上的鸟:“继续说。” 王炳富更加大胆了起来:“百姓、商贾困银已久,每天腰间左边别着个小秤砣,右边呢,拿着铰剪,这交易之时,多少则铰剪称。” “可是陛下,这人和人的称,又不全然相同,银色又不相同,有杂色,更有金花,争闹极多,每日顺天府丞,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这些个鸡零狗碎。” “若是有轮廓文章之币,通行天下,自然受百姓商贾追捧!” “若是准许民间,到这宝源局以碎银换银币,则天下之银,就不再是深埋地下,而是流通天下了。” “陛下的兵仗局,这大明银币,就是咱大明朝的一杆秤!” “臣断言!陛下之策,实乃富国强民之策。” “臣斗胆!陛下之策若无法收纳天下之银,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无法长久。” 朱祁钰停下了逗鸟,看着王炳富跪在地上。 这就是大明朝的官吏,即便是个宝源局清闲衙门口的主事,什么都明白。 但是官僚们,总是什么都不肯干,也不肯干好。 非要朱祁钰天天严刑峻法!举着皇明祖训,在后面拿着刀子架着,用鹰顾狼视的眼神,盯着这群官僚,他们才肯干活儿。 真是咄咄怪事。 朱祁钰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枚银子,扔在了王炳富的面前说道:“此银三两三钱,可换几枚银币?” 王炳富拿起银锭掂了掂,左右看了看说道:“可换两枚银币,这银八成色,杂色炼金花,火耗一钱四分,金华炼银币,火耗六钱。” 朱祁钰捡起了那枚银锭,的确如同王炳富所言,这银锭是八成色。 他在泰安宫里捣鼓了半天,算了不知道多久,才算清楚火耗和换几个银币,王炳富这一过手,就掂量出来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自己去北镇抚司衙门,领三十廷杖,这差事,朕交给你了。” “办好了,有赏,办不好,永宁寺就是你的归宿。” 王炳富深吸了口气,他猛地磕了个头说道:“臣定当肝脑涂地,不负圣恩!” 王炳富本身是个匠户,他爹是宝源局的炉头,他慢慢升到了这宝源局主事的位置,领了朝廷的俸禄。 他当初也想过做了这宝源局主事,如何如何,如何让宝源局发挥他本来的作用。 但是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能怎么做。 正统一十四年,连两平安南的大明英国公张辅,都得看王振手下的小宦官喜宁的脸色过日子,家里有妇人被打到了堕孕身死,张辅朝天阙泣诉。 喜宁却被宽宥,犯事儿的人,只是打了几杖,这事就了结了。 不过还好,当今陛下是个能拿主意的人,也很有主意。 就比如这采银铸币法。 朱祁钰翻身上马,到了兵仗局,先给王炳富补了一道手续,然后叮嘱兴安,让兴安派去一个太监去宝源局,不干别的,盯着他们干活。 “宝源局乃是散发银币的重要场所,你切记找一个不贪钱的人去。”朱祁钰叮嘱了一番。 有不贪钱的太监吗? 至少兴安和李永昌目前还没贪钱的迹象,只要皇帝能跟外廷文武见面,宦官就不可能彻底坐大,这些宦官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 比如之前朱祁钰让兴安还小金元宝的时候,拿个大一倍的金元宝,朱见深病好以后,兴安立刻拿着二两重的金元宝和小元宝,还给了太医院院判陆子才。 本身宦官就是皇帝和朝臣们沟通的一个桥梁,当然要用,但是朱祁钰从来不滥用。 他站直了身子,走进了大明兵仗局,兵仗局,现在已经完全变成压功赏牌和勋章的地方,现在这兵仗局内,全都是铸币的家伙什儿。 大明是极其渴望货币的,这一点朱祁钰是心知肚明的。 盐引的超发,却被私盐场吸收之事,就是证明大明对货币的渴望。 如果不是大明皇帝赏赐诸王勋戚无度,太多次滥发超发盐引,第五琦的盐引制度,其实可以延续到大明轰然倒下的那一刻。 劳动,是衡量一切商品交换价值的唯一尺度。 盐引的价值,是送到边镇的粮草和南方盐场的盐,双重劳动决定了它的价值,但是一旦朝廷超发,盐引就失去了,送到边镇粮草这一价值。 那盐引的价值自然立刻暴跌。 盐引作为货币的时候,交换价值暴跌,使用价值的涨幅,并不足以弥补交换价值的暴跌,盐引自然是越来越不值钱。 越不值钱,朝廷就越是滥发,最后盐引制度彻底崩坏。 大明的欠账也就越多,崇祯看着老祖宗们欠下的两百年的账,只能呜呼哀哉。 而银两在当下大明,是没有使用价值,却有极大交换价值,而且十分稳定的货币。更没办法超发。 朱祁钰不愿意让盐引充当货币,但是在未来可见的很长一段时间,盐引和银币都会作为实质上的货币,在市面上大肆流通。 而兵仗局的工坊,造币的速度,就决定了大明是否可以长治久安。 宝源局是怎么废掉的,宝源局的主事王炳富为何整日里无所事事? 要是让宝源局一年铸30亿枚铜钱,王炳富现在一定不会那么胖,忙得他晕头转向! 而此时的兵仗局工坊非常的忙碌。 朱祁钰信步走在兵仗局内,所有人都是形色匆匆,所有人都是忙忙碌碌,取银两称重,熔炼银、铜、锡,压成银条,做成胎饼轧边,再印上轮廓文章,再次称重装箱。 现在兵仗局接了三百五十万两白银的大订单,这三百五十万两白银的大订单,首先是陛下的两百万两,然后是户部的一百五十万两,共计会产生四百五十万枚大明银币。 而工期为一年。 如果要折合的话,大约相当于90亿枚铜钱,流入大明的市场。 这是何等的忙碌? 工匠三班倒日夜不休,才有可能做得完。但是这是缓解大明货币压力的最好办法。 兵仗局有四台个超大的万两天平,精度到一毫,也就是0001两。 兵仗局共有二十八坩埚炉,每一炉每次可熔银、铜、锡三百斤。 而制作模具胚,最开始的图案,是朱祁钰亲手画的,为阳文正字,再翻刻为阴文原模、二次模、工作模、油土浮雕、石膏打型,最终成为白铜型,上人力螺旋压力机,刻白铜定型。 人力螺旋压力机,乃是兵仗局当初制备勋章的一大利器。 而银料和铜锡融合之后,过滚机,成为固定厚度的银条,随后过镟车切割胚饼,胚饼滚光边,在退火之后,上压印机铜模压印。 压印机同样为人力螺旋压力机,不过这台更大,而且用上了齿轮,由十六个人推动。 压印结束之后,还有专人称重,确定重量,合格之后,才会放到箱子里,一枚一枚摆好。 每十枚银币为一摞,系红绳挂所有流程工匠名号,送于太仓和内承运库太监检查。 朱祁钰拿起了一枚银币,花纹极其精美,因为加锡铜也足够的坚固耐磨,正因为严格的把关,朱祁钰才放心推动自己的新货币政策。 货币不精美,等于不铸币。 鞑清在光绪年间大肆铸造银币,意图再给鞑清续几十年,它的丁未双龙银币一枚37克,九成银,但是购买力依旧不如27克的含银九成的西班牙鹰洋银币。 就是因为西班牙银元更加精美,假的极少。 光绪银币却是银多,但不精美,无法防伪,造假极多。 朱祁钰的这枚银币之上,除了有他自己亲笔题字和勾画的麦穗之外,还有几个小的防伪标志,比如正面印花上的一小圈边界。 轮廓文章,四个字,道尽了铸币上的学问。 只是到此,朱祁钰依旧有些担忧。 势要豪强之家,他不怕,打不了大家摆开阵仗,练一练。 但是平厘七钱,价值一两,会被百姓们认可吗? 第196章 大明银币供不应求 朱祁钰对于大明银币依旧有些不确信,不确信的主要原因是他的银币只有七成银,这七成银当一两花,就是朱祁钰内心的担忧。 火耗毕竟三成,大明的百姓是否认可,是朱祁钰内心悬着的最后一个疑问。 事实上,朱祁钰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大明太需要一种法定货币,而不是纸钞了,哪怕是铜钱也可以,大明的宝源局那种产能,并不能满足人们的日常生活。 当朱祁钰的银币政策,被贴到黄榜上之事,京师的宝源局,立刻就被围满了人。 打听银币如何兑换,尤其是关于是否可以用碎银子来换银币,如何更换,火耗几何等等。 王炳富从极度清闲坐摇椅,立刻变得极度忙碌了起来,他疯狂的打着算盘,专门派人在门口贴了告示,就问的最多的问题,贴在了宝源局外面,还专门找人讲解。 王炳富和银匠们讲解这关于银币承兑的诸多问题。 朱祁钰远远的路过,看着排着长龙的队伍,这里面有平头百姓、也有势要之家的家人,大明上下无不期盼着朝廷对于货币二字,能有个定册。 至于一成火耗归内承运库这件事,大明上下倒是没有那么多的意见,毕竟整个天下都是陛下的。 朱祁钰在和户部给事中任元祥反复沟通之后,才知道地方官员在揽收银子的时候,火耗是三成! 大明百姓早就见怪不怪了。 折色银自正统元年就开始实行,大明养了很多的银匠,去估算银子成色和重量,这倒不用朱祁钰操心。 而最先拿到大明银币的并非宝源局堆积的百姓们,而是住在大明官邸的官员。 发月俸的时间到了。 因为大明皇帝铸币的缘故,大明的官员暂停了一个月的俸禄,但是因为国帑供养的制度,大明的官员压根不用担心会饿死的问题,除了衣食住行之外,每月每户还有二两银子的额外开销,可供支取。 所以暂停这一个月的俸禄,终于发下来了。 而这次发下来的则是银币,正面写着一两,背面写的则是平厘七钱,这个意思就是七钱银当一两花。 大明的官员们每人领到了本该折钞的银币,作为俸禄了。 折钞是大明的一个大杀器。 比如于谦现在从一品少保,按制年俸888石米,京师粮价一石四钱银,折价应当是三百六十两白银,月俸三十两。 但是于谦每月折钞就超过了八成,他每个月只能领到六两银子,和价值二十四两银子的擦屁股纸。 这就是大明官俸之薄,未有弱此者的由来,因为折钞这种事,甚至让官员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养活不了,就做什么? 在客观上,就会滋生腐败、贪腐,尤其是京官。 贪腐就会出现朋比为奸、就会有座师银、就会有冰敬、碳敬,就会有地方官员和京官沆瀣一气,一个鼻孔出气,就会出现一个又一个的党派,穿一条裤子。 他们因为共同的利益走在了一起。 而且贪的名正言顺,贪的光明正大! 朱祁钰让铸币厂的一成火耗给太仓,就是为了让太仓每个月按月发够了银币给官员。 这不是朱祁钰给的养廉银,朱祁钰给官员的是大明朝本该给的俸禄。 折钞、折香料、折衣物、折丝帛,大明的俸禄什么都折,官员们贪起来,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虽然朱祁钰这平厘七钱当一两用,也相当于折了三钱的俸禄,但是他发的可是硬通货的银币。 朱祁钰这么做是有条件的。 既然大明薄俸问题,朕给你们解决了。 那若是再有贪腐横生,那就不要怪朱祁钰动用皇明祖训,将贪官污吏,剥皮揎草了。 洪武年间,朱元璋大权在握,天下雄兵百万众,国库充足,大明宝钞未曾泛滥,按照大明俸禄,足数给予官员俸禄。 若是有人贪腐,朱元璋当然可以将其剥皮揎草。 但是后来的皇帝为什么不行了? 因为朝廷没钱没粮也没招,皇帝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而无济于事。 嘉靖皇帝一生进行了二十七次的京察,但是依旧止不住贪腐之风。 朱祁钰足俸给了官员,若是这群官员依旧是爪子伸的太长,拿自己不该拿的钱,那朱祁钰绝对会送他们去见太祖高皇帝。 他不听官员贪腐的理由,他只负责送他们去见太祖高皇帝。 朱祁钰就是要堂而皇之的举起手中的钢刀来,盯着诸多臣子。 于谦拿了六十枚银币回到了九重堂,他这是淇国公的旧宅,一应用度都是内帑所出,日常没什么开销,他把这六十枚银币交给了夫人董氏。 董氏拿起了银币吹了吹,嗡嗡作响。 大明物价因为缺少货币,其实价格很低,董氏拿着那六十多枚银币,看来看去,笑着说道:“给大明当差这么多年,总算是能留住钱了,这次不会又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圣君英明,这银币喧嚣尘上,我这住九重堂都听说了呢。” 于谦也拿起了一块银币弹了弹,声音清脆至极,花纹虽然简单,但是足够的清晰,制作相当的精良。 他笑着说道:“陛下这银币设计精巧,再少点银,吹起来就不响了,这花纹冷压,这帮整天压功赏牌的工匠,手艺太精湛了,这一分火耗在这手艺上,不亏。” “我跟你说,等闲啊,这没有几个工匠,能打出这种花纹来。” 花纹精美,意味着难以仿制,这要是有人拿着去融了打成薄钱、或者直接用自己的银饼子打成薄钱,却不见得有人会认。 于谦更关注银币的轮廓文章,董氏则更关注这钱本身。 董氏笑着说道:“给我四枚,这眼看着中秋节了,家里要买点月饼用的馅儿,亲朋相遗,取团圆之义,其祭果饼必圆,还得买一些西瓜,还有那羊角大灯,斗香,可要不少钱呢,也不知道这银币,经不经花。” 董氏将银币交给了九重堂的婢女,婢女喜笑颜开的拿着银币,走出了九重堂,去集市上买中秋用的东西。 于谦却看着董氏忙碌身影,叹了口气。 过几日是中秋佳节,但也是大明这些年来,最闹心的一天。 去年的这个时候,稽王带着大明五十万儿郎,死于边方,时间看似抹平了创伤,但其实那道伤疤,依旧在大明这个巨人身上,血流如注。 陛下在太庙,怒斩稽戾王,但是刽子手,还在塞外逞凶。 婢女来到了朝阳门市集,当她拿出那枚银币的时候,才知道这枚钱多么的受欢迎,而且她应该是第一个拿着大明银币消费的人。 毕竟现在大明银币并不多。 “嗡嗡嗡!” 尚膳居的老板拿着那枚银币用力的吹了下,银币嗡嗡作响的声音,在耳边如同仙乐一样,他太明白了,这种货币对商贸的意义了。 就跟小孩子突然拿到了玩具一样,尚膳居的老板,一直不停的吹着银币,玩了一会儿看着等着的婢女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大声的喊道:“伙计,快点,把所需之物,都拿过来,再拿瓶我珍藏了三十年的桂花酒!” “这可不行,是多少就是多少。”婢女深知于谦的脾性,该是多少就是多少,这三十年的桂花酒,可不能拿,买东西可以,但是绝对不能多拿多要。 于谦用了二十四年,留下了两袖清风的盛名,他这个婢女要是给于谦毁了,那陛下必然不乐意,要降下雷霆之怒。 而且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于少保的清誉,是于少保能够堂而皇之站在朝堂上的底气之一,夫人时常训诫,他们这些婢女们虽然不懂其中厉害,但还是要遵从夫人的话。 “啊,原来贵人是于府的,瞧我这记性,可惜了,可惜了。”尚膳居的老板,连连摇头。 这银币是好物,但是现在只有官邸那边才有,等闲可是见不到的。 多少百姓、商贾,日夜悬切,只能等着大明的兵仗局日夜赶工,多弄些银币出来。 天下需要多少银币? 在尚膳居老板看来,多多益善。 朱祁钰在中秋这天,定下了祭祀。 而且这祭祀,只能在讲武堂聚贤阁里的祭奠。 因为土木堡败了,按照大明对战败惩罚的力度,他不能给这些大明的英灵们一场盛大的国祭,更不能给他们名分,甚至连头功牌、奇功牌都不得赏给家人,只有简单的抚恤。 赏罚分明,乃天子第一要务。 败,就败了。 朱祁钰这几日一直住在讲武堂,并没有回泰安宫,倒是让府上两位新晋的贵人,十分的焦虑。 唐云燕最先是忍不住了,借着女红的名义,找到了汪美麟。 汪美麟已有数月身孕,这身子越来越不方便,唐云燕知书达理,说起话来,并不让人厌烦。 唐云燕,抿着嘴唇问道:“姐姐,妹妹也是刚入宫,不知…陛下何时回这泰安宫?” 汪美麟说到这个,就是连连感叹:“妹妹想见夫君,姐姐我也想见夫君呐。” “咱们夫君就是这个样儿,整日里,忙忙碌碌,本宫和杭妹妹,还没有身孕的时候,一天还能见着一次。” “这杭妹妹有了身孕,夫君就整日里泡在那讲武堂里。几天都不回来一次,回来也是换朝服去奉天殿或者文华殿议事。” “夫君忙于国事,你切记不要叨扰,尤其是这几天。” 汪美麟将当初陛下将将士们比作是卢沟桥上护栏一事,说给了唐云燕听。 汪美麟话锋一转,叹了口气说道:“去年这个时候,大明军尽丧敌手,陛下一直到年前都整日整夜的忙碌,这大明朝眼看着,才有了现在这个样子,夫君这几日不回来,估计也是怕自己身上的煞气太重,吓到我们。” “这几天,估计陛下也是杀气腾腾!” “你是没见过那时的夫君,整日里紧锁眉头,不是在研究堪舆图,就是在查阅历年的文书档案,时常动怒,着实吓人的很,整个郕王府,没一个人敢大声说话。” “整整四五个月,一个笑脸没见到过。” “现在,可是好多了。” 唐云燕将汪美麟的话都记在了心里,甜甜的点头说道:“谢姐姐提醒。” 汪美麟摸了摸肚子说道:“本宫和杭妹妹,都不是什么喜欢争的人,能每日见到夫君,就是福分了。” “你不要心急,陛下终归是回来的,唐妹妹和李妹妹,这么俊俏,陛下想来是不会忘记你这个美人在家,日盼夜盼等着陛下回来的。” 唐云燕脸色有些羞红,低声说道:“姐姐莫要取笑我了。” 唐云燕和李惜儿,进了泰安宫已经四五日有余,可是陛下却迟迟见不到人,即便是匆匆一瞥,也只是匆匆而过。 这陛下整日里操阅军马,这何时才能轮到她们受陛下操阅呢? 第197章 来自太太团的支持 唐云燕和李惜儿日盼夜盼,大明皇帝能早点回到他的泰安宫,但是朱祁钰此时却是煞气摄人。 连兴安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这几天的陛下明显的很不对劲儿,身上煞气弥漫。 李永昌在旁边整理好了这一次的课业本,低声要告退,又不敢开口打扰。兴安挥了挥手,示意李永昌离开就是。 陛下心头的怒火,并不是对准课业本,讲武堂和讲义堂的武官、掌令官,都很不错,陛下怒气是对瓦剌人的。 这是一份耻辱,但是短时间却无法洗刷的耻辱。 陛下这两天一直在盯着迤北的堪舆图,陛下其实不擅长行军打仗,排兵布阵,但是依旧看着杭爱山附近的地形。 “陛下。”兴安小声的说道:“宝源局的王主事,送来了账目,说是这两日,收到了四千多两的散碎银子,炼了三千多两金花银,换出去了两千七百五十四枚银币。” 朱祁钰点了点头,拿起了李永昌送来的的课业本,杨洪看过了,朱祁钰也会看,他点头对兴安说道:“把王炳富的奏疏放下。” 朱祁钰看了许久课业本说道:“这个做的就不错,讨论是消灭瓦剌省钱,还是维持边镇防御省钱,想法很大胆,分析的也很透彻,将敌人一次击溃,维持五十年的边镇安泰。” “持续扩大六镇四地,规模,反而不利于大明。” 朱祁钰手中的这本课业本,算的是一笔经济账,维持边方的安宁,到底是打一场国战省钱,还是长期稳定边方省钱。 从汉唐长驱万里,到宋朝是为了稳定边方的支出入手,国战一次投入自然是极大,但是所谓的澶渊之盟百年无大战,耗费更大。 澶渊之盟的签订,让宋辽两国百年无战事,但是大宋为此付出了岁币白银,还付出了维持大量军队的开支。 不仅如此,还因为华北平原无险可守,不得不迁民南下,导致京师无险可守,无任何缓冲可依仗。 而为了人为制造缓冲带,大宋不得不在华北平原上四处挖坑,意图利用水道来组织辽人南下。 比如白洋淀,一百四十三处大大小小的坑,都是因为没有燕云十六州,必须要付出的成本,这些都是成本。 最好的防御,反而是进攻。 朱祁钰陆续看了几本军生们的课题本,才放下了手中的事儿,松了口气。 “这本写的也是极好的。”朱祁钰颇为感慨的说道:“这篇课题就很好,让他再认真完善一下,站在瓦剌人的立场上,站在大明的立场上。” “分析汉唐宋,不是着眼于大明,太泛泛其谈了,让把这篇重新写一下,下次上台,就宣讲这篇。” 朱祁钰手里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写的是,如果伯颜帖木儿在未攻打京师之前,就数骑送朱祁镇回朝,大明会变成什么样? 瓦剌人依旧会南下,但那时的朱祁镇,还有胆气抵抗吗? 二十万京营全军覆没了,京师只有两万老营,朱祁镇会选择固守京师吗?还是在徐有贞提出南迁的时候,顺水推舟呢?还是直接和瓦剌人议和呢? 这篇课题,写的很好,但是角度上,依旧站在了大明的立场上,可以从瓦剌人的视角上,认真的写一写。 其实就是后世列强玩弄螨清皇室的那一套,猎鹰不必需要杀死牧羊人,而是维持一个愚蠢的牧羊人,更易于狩猎。 这种套路,其实在唐朝末年,地方藩镇就玩过一次。 大唐晚期,大唐国都六陷,天子九逃,大唐日益颓废不堪,但是藩镇的节度使们,却颇为的默契,皇城可以攻陷,但是不杀皇帝,留着放血。 朝廷的权力越小,地方的权力就越大。 朱祁钰要的是一个思路,讲武堂的目的,不就是思路吗? 百无禁忌,看似没有规矩,却是颇有收获。 朱祁钰不由得感慨的说道:“伯颜帖木儿对也先说,把稽戾王放回来,才对他们最正确的选择。” “伯颜帖木儿是个聪明人,一个愚蠢且懒惰的牧羊人,对于猎鹰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惜也先太过狂悖,孤军犯京。” “将这本归档讲武堂库。” “臣领旨。”兴安拿过了那本课题本,关上了门,重重的叹了口气。 陛下还是对去岁那场土木堡天变,耿耿于怀。 他不是觉得这是坏事,但是陛下不要气坏了身子就好。 朱祁钰给土木堡之变的英灵们点了一炷香。 一帅无能,累及三军。 大明京营,死后,都无法得到慰藉,他们甚至依旧背着战败的名字,日夜哀嚎。 朱祁钰总觉得一阵阵的阴冷,仿若是在慈宁宫的幻象再次出现。 无数的大明将士们,在朱祁钰的身边游弋,面目狰狞而可怕,他们愤怒,他们咆哮,他们在歇斯底里,他们扭曲着面孔,他们在哀嚎低吟,但他们却无能为力。 朱祁钰并不害怕这些幻象,他之前在慈宁宫时,孙太后说给朱祁镇送衣服,这种阴冷的幻想就出现过一次。 他甚至清楚的知道,这是自己的心病而已,就是大明冤死的那数十万冤魂,让他寝食难安罢了。 他们的仇,得报。 刽子手的瓦剌人,还逍遥在迤北,没有得到惩戒。 这个仇,不报,朱祁钰这辈子就别想得到安宁。 这就是他这几日,身上戾气如此严重的原因。 他一直等到香烛烧尽,才将这灵牌翻了过去。 胜利者是不受审判的,但是输的时候,连呼吸都是错的。 他走出了讲武堂,稍微紧了紧衣服,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越来越冷了。 前几日一场秋雨,洒在了京师的土地上,一阵北风吹来,大明便有了寒气,京师里的装束便变得五花八门,有的害冷,就穿上了袄,有的似乎不怕冷,依旧穿着短衫。 “稽王府添了一个新丁,稽王妃想给孩子上宗册,毕竟不是个野孩子,起名朱见澍。”兴安小心的说了一个消息,这个孩子是莫罗肚子里的孩子。 朱祁钰点头说道:“准了,告诉太后了吗?” 他一边走一边问着,今天是中秋团圆夜,京师有五十万户,却无法团圆。 这是朱祁钰被围困京师之耻辱,同样也是大明的耻辱。 “太后只说知道了,并没说要见见。”兴安俯首说道。 孙太后现在已经不和稽王府的任何人见面了。 这不是孙太后冷漠无情,也不是稽王妃没有孝道,是因为稽王府再和太后见面,陛下是真的会杀人的。 孙太后,现在整日里礼佛,除了前几日,见了见泰安宫的两位贵人,便再没见过外人。 朱祁钰点了点头,嘱咐到:“不要放松警惕。” 大明的节日并不是很多,但是这中秋节,节日的味道,比后世要浓重许多,比如女子们胸前的补子,会专门换成桂花补子,煞是好看。 但是因为土木堡天变在前,今年的京师,比以往要冷清了很多。 没有了华灯,没有了庙会,更没有朝臣们上奏请求放夜,解除节日的宵禁,大肆庆祝。 甚至连仕林都冷清了许多,往年的时候,都会有很多的诗会,这些诗会都会到顺天府去报备,可是今年顺天府,没有收到诗会要举行的单子。 大家依旧在庆祝着团圆,但是这大明的中秋节,注定不再圆满。 百姓,依旧在无声无息的舔着自己的伤口。 “这仇得报啊!”朱祁钰看着蒙蒙秋雨中的万家灯火,颇为感慨的说道:“定要让瓦剌人血债血偿!” 朱祁钰是一个很残暴的君主,至少群臣是这么认为。 他从登基之前,就开始在午门外监刑,然后吊死了一票的黑眚,最近又在太庙借着太宗文皇帝的永乐剑斩杀了朱祁镇。 大明当今天子,非常的残暴,但是朱祁钰始终认为,这些人,都是该死之人。 “官邸的情绪怎么样?”朱祁钰问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官邸已经试运营了一个多月。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其实反响还不错…好像有点失算了,官邸的官僚们对于大狼狗、壕堑深沟高墙,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不满。” “嗯?”朱祁钰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好的垂钓者,他屡次钓鱼,都是以失败告终,仅有一次的还是顾耀三个人违抗了明旨,那是自己跳上岸的。 官邸等于他修了个大鱼塘,他把这些鱼不情不愿的赶了进去,结果反而是反响不错? 怎么可以!反响不错呢? “臣思来想去,可能有三,这其一,韩国公李善长案后,太祖高皇帝定铁册军,做公侯家中校尉羽林,众多勋臣反而松了口气。”兴安低声说起了一件陈年旧事。 这算是朱元璋版本的把锦衣卫建在功勋身边。 李善长的死,表面上是因言而死。 其实是朱元璋在逐渐清理淮西帮勋臣,李善长,是淮西帮的首领。 洪武二十三年,李善长最后全家七十余口被族诛,闹得天下惶惶不安。 朱元璋启动了锦衣卫监视勋臣,铁册军的出现,才让勋臣们松了口气,至少不会因为诛心被族诛了。 诛心,是历朝历代都有一种非刑之正,就是未有犯罪事实,却被惩罚,多数罪名都是:意图谋反,多数都是满门抄斩。 但是很快,洪武二十五年,太子朱标死,一场更大的、针对淮西勋臣的蓝玉案,便再次发生。 兴安的意思是,陛下把官僚们养在鱼塘里,给了优待,虽然限制了部分的自由,不能再随便破坏宵禁,寻欢作乐,至少命保住了。 至少是个缓和,君臣搞的跟仇寇一般,于国不利,君臣搞得一团和气,更于国不利。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那其二呢?”朱祁钰点头,这种心态也可以理解。 兴安笑着说道:“其二,就是臣瞎捉摸的,其实就是,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愿意虚度年华,多数都是朝堂一片乌烟瘴气,不得不同流合污,陛下看似把他们关了起来,何尝不是肃清了朝堂的妖风邪气呢。” 朱祁钰愣了愣,他想站着把这个皇帝给当了,朝臣们就不想站着把这个官儿给当了吗? 于谦不就是两袖清风了二十余年,不就是为了站着把这官儿给当了吗? 朝堂之上歪风邪气,地方上则是丑态百出,于谦这巡抚地方十九年,想来也是不容易。 不过还是不能松懈,这帮官僚,不把他们看牢了,指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还是老老实实让他们待在官邸里好,省的今天传个话儿,明天递给条儿,乌烟瘴气。 朱祁钰和兴安走在讲武堂内,今天讲武堂加餐,但是显然气氛不是很高,大家吃了饭之后,都点着灯,去了学堂,读书去了。 这个日子,京师其他人可以庆祝,讲武堂的军生们,却不可以。 因为大明天子不住皇宫,内官监今年省了不少的烛火,都用到了讲武堂。 朱祁钰点头说道:“其三呢?” “其三自然是夫人们了,以前这些官人们,整日里出去花天酒地,家宅不宁,现在应了卯,就回家了,自然是家宅安宁,夫人们可是夸赞陛下乃是圣君也。”兴安乐呵呵的说道。 兴安这是非常确定的,陛下在官邸太太团那边,拥有极高的名望。 “今天中秋节,给官邸放夜,愿意出来赏月的,可以到水云榭苑赏月。”朱祁钰想了想说道。 朱祁钰还是非常有人文关怀的,他低声对着卢忠说道:“卢指挥,你派几个缇骑,埋伏在暗处,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暗自记下,若有不法,也可办了。” 钓鱼技术一向很差的朱祁钰,再次准备钓鱼了。 这次他用的,是弯钩,直钩钓鱼钓不上来,就用弯钩,把饵料下足了,这等喜庆的日子,明月当空,而且刚发了俸,他们必然有所松懈。 官邸房舍内,没有隔墙有耳,可是官邸的大花园,是他朱祁钰建的! 那水云榭苑,自然是有一些机关的! 钓鱼佬,永不空军! 第198章 发财的大好良机 天子缇骑,一个带着面甲,穿着飞鱼服的缇骑,带着缇骑们,来到了京师的大小时雍坊官邸,拿出了一个哨子用力的吹响。 哨声惊起了无数的飞鸟,狗群立刻从各个角落里窜了出来,闻哨声,竖着耳朵分辨了片刻,便回到了狗舍之中,这些凶犬,都是经过十分严格的训练。 天子缇骑,提着一个更夫用的锣,一遍走一遍喊道:“陛下敕谕,今夜中秋佳节,特放夜,不得燃放爆竹烟花,谨防火烛。” 放夜,是大小时雍坊里,第一次出现。 在几经询问之后,官邸的老爷们,终于在明月升起的时候,从时雍坊的官邸内走了出来。 陛下建的水云榭苑,极为雅致,官僚们带着瓜果蔬盘,来到了水云榭苑里赏月,但是基本都是绝口不提朝中之事。 大明的官员们,也习惯了大明皇帝的做事风格,陛下做事,从来都是有预谋的! 陛下放夜,那是下饵! 饵食可以吃,但是咬钩,还是免了。 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其实朝臣们比皇帝更加明白,大明只有一片天,那就是陛下。 大小时雍坊里,群臣带着家属们,四处走动,偶尔见到,互相交换一下家中打的月饼,再聊一聊这中秋夜色,顶天了,聊一聊前朝旧事,但是决计不会提及现在朝中格局。 谈古论今,也好过议论时事,被陛下拿住了把柄的强。 于谦带着董氏和家里三个孙女,从九重堂,也来到了这水云榭苑。 于谦的亲子于冕,生了六个女儿,没有男丁。 主要是孩子们想凑个热闹,倒是阖家欢乐,其乐融融。 大时雍坊是官僚家眷,小时雍坊是勋戚家眷。 大明在过中秋节,孙忠一家也不例外,不过他们在大圆桌上用过饭后,就来到了后院的工坊。 大明皇帝铸银币了,弛用金银之禁,对于勋戚势要之家的孙忠而言,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能不能私铸! 兵仗局铸币的流程,太过于复杂了,他们甚至都搞不明白,一些工序,为何要做,比如退火胚饼,比如轧边,比如为何是冷压而不是热铸。 孙忠的银作坊,正在试验,能不能用自家的银,铸大明的货币,若是可以,那就可以谋点私利了! 铸币,历朝历代,都是大买卖,好营生,即便是铸铜钱,在永乐年间,也还有四成的毛利,但是铜料昂贵运输不便,所需甚多。 现在铸银币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 孙忠、孙继宗、孙显宗三人,焦急的等着工坊的银匠们,开炉铸币。 他们没有用陛下的冷压法,而是用的翻砂浇铸法,上下两层砂模,撒上一层炭面,将银水倒入浇注口,浇铸为银币。 为此,工匠们,还专门找来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上面,等待着开炉。 坩埚炉上的银和铜锡慢慢融化,工匠们拿着铁钎将其抄起,缓缓的倒入了砂模之中。 一直等到完全冷却,工匠们抬起了砂模箱上的石头,打开了木制的压模,敲碎了里面有点凝结的砂,一块黑不拉几的银元,漏了出来。 工匠们面面相觑,清理了银币的表面之后,拿到了工坊外面。 “父亲,出来了,出来了!”孙继宗可谓是翘首以盼,抬着头看着工匠拿出的银币,那黑不溜秋的银币,放在了所有人面前。 工匠们小心的清理了表面,但是依旧是有很多的黑斑。 “这黑斑无法清理吗?”孙忠眉头紧蹙的看着那枚黑色的银币,再拿出了大明皇帝兵仗局造的银币,同样是银币,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工匠看着那黑斑,无奈的说道:“小的退火试试。” 退火之后的银币,终于没了黑斑,但是却变成了黄不拉几,和锃光瓦亮的大明御制银币相比,简直是一个如临九霄,一个仿若是在土中深埋了许久。 不仅如此,这御制银币上的花纹极其精细,麦穗上的麦粒都清晰可见,而他们自己铸造的银币之上的麦穗,都连成了一片。 孙显宗呆滞的说道:“手工雕琢一下?” 孙忠摇了摇头说道:“那一枚耗费的工时,就完全没有什么赚头了。” 待到铸造的银币完全冷却之后,孙忠叹气的拿起了那枚有点发黄的银币,用力的吹了吹,却是丝毫没有响声,弹了弹,也是极其沉闷。 他铸这银币,一眼假。 孙继宗呆滞的问道:“父亲,这能花的出去吗?” “你说呢。”孙忠翻看着发黄的银币,上面还有一些很明显的黄斑和白斑,都是未曾化开的铜锡。 孙显宗看着铸出来的银币,眉头紧皱的说道:“应该能,怎么说,也是银做的啊。” “能个屁!这等一眼看上去就是假的银饼,一旦拿出去花,立刻就有御史、衙门、军卫所向上递奏疏!” “陛下的缇骑明天都到咱们家门口,三下五除二,咔、咔、咔、咔!把你、你、你、你的脑袋,全都摘了去!” 孙忠用力的挥着手,极其气愤的说道:“私铸者死,你当那庶孽皇帝是在开玩笑吗?他哪句话没兑现!” 搞阴谋诡计,能不能动点脑子,他们是在当今陛下的碗里刨食儿,那闹不好就是掉脑袋,死无葬身之地的! 孙忠看着这私铸银币,又问道:“大师傅啊,这是不是这些碳粉,导致的黑面?” “这亮度差的实在是太多了!” 工匠看着这五体不勤的会昌伯,无奈的说道:“这碳粉不撒,这银币上就有沙眼了,银水冷却极快,你看这里面,都有蜂窝麻面,陛下过滚机不是没有道理的。” 蜂窝麻面的银锭是判断老银锭的最好办法,做出来的假洞,老师傅一眼就看穿了。 “那咱们能不能过滚机,用陛下的冷压法试试呢?”孙继宗继续追问道。 工匠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恕我无能,我要是有那本事,早进京去石景厂、兵仗局考个大工匠了。” 工匠说的很明白,他没那么本事,有那个本事,给会昌伯干这种掉脑袋的事,拿朝廷的俸禄不好吗? 陛下手下的工匠们,那个顶个都拿的足俸的月盐银,那钱拿得不安生吗? 孙忠最终叹了口气,这皇帝怎么那么多的路数? 太后那句话说得对,跟皇帝斗,斗不过他。 皇帝不擅长使用阴谋诡计,甚至每次钓鱼都尽显垂钓者的本质,总是钓不到。 但是陛下擅长阳谋,明明白白的把棋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想跟陛下斗,就得有真本事才能斗得过。 兵仗局那帮工匠,全都是压功赏牌积累的经验,他们想要有类似的技术,那首先就得投那么多的银子进去,而且还得不被皇帝给发现。 这何其困难? 可惜的很,孙忠搞点阴谋诡计还行。 他倘若,文有定国之策,武有安邦之能,他还在山东老家搞这些阴损伎俩做什么? 在朝堂上和皇帝正面锣,对面鼓,摆开阵仗,何尝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陛下又不是不让人说话,可惜,他没那个本事。 孙继宗看着那泛黄还带着斑点,吹也吹不响,弹起来又沉闷,甚至有点热胀冷缩后孔洞的银币,这块极其低劣的银币,仿佛在无声的嘲讽着所有人。 “父亲,要不算了,总归是个好事,总比那些银子放在猪圈里烂掉强。”孙继宗还是非常务实的说道。 大明有金银之禁,花银子,都是偷偷摸摸,陛下这弛用金银之禁,但是只松弛了一点点,银子送到宝源局过一遍炉子,就能正大光明的花了。 终归算是一件好事,埋在猪圈里,它除了会发黑之外,也不会拱出芽儿来,开花结果,再结新的银子。 反而是这银锭过一遍兵仗局,就可以拿出去,光明正大的花,是个好事。 “算了,这庶孽皇帝着实让人头疼。”孙忠摇了摇头,他示意工匠散了去。 孙忠颓然的说道:“让京师的家人把银子送去宝源局换成银币,财这东西,花的出去才是财。” 孙继宗却是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想换银币的海了去了,咱们还得排队,陛下那内承运库有两百万两白银,太仓有百万银,咱们啊,至少得一年以后了。” 孙忠的脸色一脸不忿,愤愤不平的说道:“咱们会昌伯府,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还得排队,皇上还在的时候,什么好事,不是紧着我们会昌伯府优先!” “这个庶孽皇帝,做事太没个规矩了!” 要是朱祁钰有规矩,朱祁镇还活着,他们自然大有可为。 但谁能想到,陛下会在太庙杀人吗? 眼下在大明,朱祁钰,就是最大的规矩! 孙忠在山东捣鼓银币的事儿,还是被盯着孙忠的缇骑东厂番子,给报了上来,兴安拿着走进了讲武堂的聚贤阁之内,奏禀了陛下。 朱祁钰拿着缇骑的奏报,又拿着东厂的奏报,嗤笑的问道:“会昌伯这是在刀尖上跳舞啊,也不怕划着自己吗?” “他把币拿出去花了没?” 兴安俯首说道:“尽数毁了去,并未到市集上去换铜银,又打成了银首饰。” 朱祁钰点了点头,放下奏疏,颇为无奈的说道:“这孙忠、孙继宗父子二人,也是有点脑子,不是愚不可及,拿出去一块,朕也可以把他们全家族诛了。” “拿他们全家的人头,为大明的新货币政策祭祭旗,也是极好的。” “可惜最后他们还是怂了。” 在家里倒腾点银子浇铸,最后倒腾成了首饰,朱祁钰也不好治罪,办不成让人无话可说的铁案。 因为打银首饰,就将其全家族诛,那是诛心之法,是在践踏大明律和皇明祖训。 作为皇帝,带头违反大明律法,那大明律法,还会有人遵守吗? 就是朱元璋办案,还要讲个书证、物证、人证,缇骑二次查补,死刑三复奏。 孙忠和孙继宗,压根就没想到陛下盯着他们,准备族诛,连根袪除,为新货币政策祭旗。 他们在生死的边缘试探了一下,又缩回去了,错失了大好的发财机会。 “陛下,六部的明公们都到了,一月一次的盐铁会议也该开始了。”兴安禀报着。 一个月一次的盐铁会议,已经逐渐成为了常例,在会上,并不会制定条令朝政,但是氛围更加轻松,各抒己见。 大明糜烂到了极致的财经事务,盘清楚盘明白,才好下手。 第199章 小了,格局小了 朱祁钰带着厚重的盐铁会议记录本,来到聚贤阁的长桌之前,这本会议记录本,详细的记录了朱祁钰两次盐铁会议的所有内容。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诸多朝臣俯首行礼。 “朕躬安,坐。”朱祁钰示意朝臣们安坐。 “自盐铁会议以来,研究了大明盐引的流转,盐引的本身的价值和白银作为货币是否可行。” 朱祁钰打开了会议记录本继续说道:“为此我们召开了廷议,确定了白银作为大明货币,弛用金银之禁,废除了大明宝钞。” 于谦接过了话茬,总结性的说道:“事实证明,白银作为货币,是大有可为,也是众望所归,臣以为应该定位永例。” 大明的例,每个皇帝登基之后,都会废除前任的例,然后挑选其中适应潮流的例,来作为大明律的补充说明。 而着为永例,则是万世不易,提醒大明祖孙后代们,这件事的重要性。 至于儿孙废不废,身后事,就不是他们这帮人,能够说了算。 皇明祖训里一些永例,不也被各种各样的方法改了吗? 宦官干政、金石之禁、伐山凿石之禁,都在不停的变化着。 大明朝从来不是一个抱着祖宗之法得过且过的朝廷,总是在改变,但总是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儿,人亡政息。 这样变法图存,变法图强,在某些人的话术里,就变成了大明特别能折腾。 “准。”朱祁钰点头说道。 这算是朱祁钰定下的第一条永例。 户部尚书金濂继续说道:“银币推行已经有半月有余,但是宝源局已然是门庭若市,五更开坊之后,就会有人前往排队,兑换新币,虽然平厘七钱,但已经当一两在用了。” “甚至远超一两,甚至有当二两再用,亦有之。” 新的货币政策开始推行,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银币备受追捧,但是兵仗局的产能,显然跟不上兑换的热情。 兵仗局已经三班倒加班加点的干了,但是依旧无法满足需求。 金濂继续说道:“白银本无用,却因交换价值极高,自前宋以来,被人做钱用之,陛下花色印文精美、足量足重,防伪轻松简单,臣以为,这也是眼下银币被追捧的理由。” “既然交换价值极高,我们为何不可以降低其银重呢?” “臣愚钝。” 金濂很奇怪,陛下的银币其实还可以减一点银料,这样朝廷和内帑岂不是火耗赚的更多? 但是陛下却始终让兵仗局的银币卡在七成的量上,还专门让外廷的户部、工部、都察院共同监督万两银秤。 每一枚都要过称,重了必然是铜多了,轻了必然是锡多了,每一枚称重不足的银币,都被回炉重造了,这极大的影响了铸币的效率。 这是金濂不理解的地方。 这就是历朝历代,从交子、钱引、至正宝钞、大明宝钞,被玩坏掉的原因,一旦发行,就想着超发,就想着降低银的比例,多赚点火耗。 朱祁钰摇头说道:“火耗三成已是极高了!贪,乃万恶之始。” “减少铸币之中的银,就没法吹响了,那咱大明御制银币,制的到底是真钱,还是假钱?” “即便是可以解决,那御制银币,乃是大明法币,国家长远之策,岂可贪图眼下之利?” “小了,格局小了。” 这是个技术问题,不是利润问题,银的比例再往下,吹不响的银币,还怎么防伪呢? 防伪,也是交换价值的一部分。 孙忠在自己家里折腾来折腾去,捣鼓不出来,不就是如此原因吗? 金濂想了想,也应是如此,若是想获利,其实应该是多搞一点金银铜锡来,这不是获利更多吗? “臣谨遵圣诲。”金濂赶忙说道。 他是户部尚书,自然希望太仓里的银币越来越多,大明的银币越来越多,他似乎犯了一个历史惯性的错误。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勋臣外戚、诸多王侯也多有问询,这是不是可以给他们开个档口,专门兑换银币?这宝源局一日就放那么一点币,根本不够用。” 宗人府事在永乐年间逐渐移交了户部,宗人府的大宗正,其实没什么权力。 大明的天只能有一片,那就是陛下。 朱棣根本不会允许自己的头上还有个大宗正,整日里对自己吆五喝六。 所以大明的大宗正和别朝不同,大明的大宗正就是皇帝本身,宗室所有事物,皆由陛下一言而决。 在大明当皇帝就是如此,大权独揽。 朱祁钰知道这还是产量问题,他摇头说道:“他们嫌慢,朕还嫌慢呢。” “最近铸的银币全都给了太仓,朕还有两百万两白银,还在内承运库堆着纹丝不动呢,朕要了五万枚头功牌,还是插队了。” “且排着。” 国事为重,兵仗局先做的是太仓的单子,民间的碎银正在宝源局打金花银,等打好之后,才会送到兵仗局去。 现在兵仗局全部的产能,都给了太仓,毕竟太仓,才是国事。 工部尚书石璞听到这些问题,十分疑惑的问道:“那为什么不能扩建一些呢?兵仗局现在极为繁忙,再投入一些,我们可以招揽更多的工匠,营缮司蒯祥在石景厂已经营建结束,随时听用。” 扩建,是一个好的办法。 兵仗局太监李永昌叹息的说道:“咱家也想扩建啊!咱家日思夜想的就是这个事儿了!但是却是招揽不到合用的工匠了。” “兵仗局,现有住坐工匠三百余人,工匠一千两百余人,学徒五百余人,这些工匠已经是整个京师最多的银匠了,再多,也没有了。” 几乎所有的尚书都在小声的议论,只有胡濙老神在在,他在李永昌开口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是这个原因。 当年太宗文皇帝要南下西洋之时,整个南直隶的造船工匠,都云集在了清江船厂。 当时是何等的盛况? 胡濙是亲历者,当时平江伯陈碹任清江提举司,清江京卫、中都、直隶三总厂,下辖六十四个造船分厂,一年能造遮洋船两百余艘,钻风船三百余艘! 清江三总厂和四十六个造船分厂,有三千二百零六名住坐工匠。 永乐二十二年,卫河船厂并入清江三总厂,南京设立了龙江船厂,设龙江船长提举司,总领天下船务。 最后一次登记造册,工匠约有八千四百四十四人,分船厂有八十二艘。 大明为何天下无敌? 因为大明真的天下无敌。 李永昌此时找不到银匠,就像永乐年间,大明找不到一个闲着的船匠,一个道理,天下就这么大,哪有那么多人给你造船呢? 胡濙为什么不反对陛下的匠爵?为什么不反对提高工匠待遇?为什么不反对营建工匠学舍? 因为大明真的很需要工匠,而陛下的匠爵,可以把工匠们纳入管辖之内,提高工匠待遇,可以让匠户积极性更高,而工匠学舍,则旨在培养匠人。 工部尚书石璞并不负责兵仗局,那是内署,对于御制银币的技术要求,还是低估了。 匠爵四阶十六级,分别为:学徒、工匠、住坐工匠、大工匠,大明在籍的银匠,住坐工匠只有四百余人。 大工匠只有四个人。 现在将近八成的住坐工匠、所有的大工匠都在兵仗局了。 他本来以为工匠就可以胜任炉头,但是现在看来,住坐工匠,都不能胜任炉头。 “工匠学舍,是不是可以在天下卫所儒学堂里教授?”石璞提了一个很合理的建议。 既然大明现有的鱼塘里已经没有那么多鱼了,那自然是要多想办法弄点鱼苗,等待他们长大。 朱祁钰想起了自己三经厂纸墨不够,他和于谦的那番奏对来。 他摇头说道:“农庄法不妥,掌令官和儒学堂,现在主要的职责还是宣讲政策和管理农庄,一步一步踩稳了,踩实了,方为百年国策。” 朱祁钰是奔着百年育人去的,而不是十年树木。 步子大了,容易扯着蛋,朱祁钰春秋鼎盛,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朱祁钰正色的说道:“朕知道,有些人觉得铸币这个活儿,赚的极多,火耗,三成!” “一成给了太仓,一成给了内承运库,也就是给了朕,还有一成给了兵仗局,很多人都在心里犯嘀咕。” 朱祁钰看着朝臣们的反应。 给太仓一成,那是金濂和司礼监的太监们在文华殿吵架,于谦请奏,最后确定下来的。 一成给内承运库,那是陛下的钱,这个就已经很值得商榷了,但是碍于铸钱的决定是陛下做的,弛用金银之禁也是陛下的决议。 陛下要一成不应该吗? 最后一成给了打银币的兵仗局宦官、工匠,这是朝臣们最想不明白的事儿,他们甚至会认为,这一成,也是给的内承运库罢了。 朱祁钰看着朝臣们的脸色,也清楚,就这聚贤阁里坐着的臣工里,指不定有人私底下、在家里,不知道怎么骂大明皇帝。 骂大明皇帝贪得无厌,骂大明皇帝与民争利,骂大明皇帝是亡国之君! 骂,随便骂! 朱祁钰压根不在乎。 朱祁钰需要把这个道理掰扯明白,告诉朝臣们,为什么非要留给兵仗局一成的火耗。 他十分平静的说道:“货币的价值由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构成。” “而兵仗局的工匠们打造的精美银币,其劳动成果,精致的花纹,浑然一体的胚饼,分毫不差的重量。” “同样是御制银币的交换价值的一部分。” “所以兵仗局才会如此严格的检查称重,只有严格把控,铸币之策,才能长久稳定的贯彻下去。” “只有劳动,才是价值的唯一普遍以及准确的尺度。” “就像是田亩,如果没有劳动,只会荒芜,也是一文不值。” 朱祁钰讲完,让朝臣们认真的消化了一番他的话,几个朝臣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目光。 即便是道理能讲的明白,朱祁钰也管不住这帮朝臣的嘴,他们依然会骂。 但是道理就是道理,朱祁钰给兵仗局的一成火耗,就是给工匠的劳动报酬。 右佥都御史李宾言愣愣的说道:“兵仗局的工匠不够,是不是可以让一些势要豪强之家,参与其中呢?既然如此短缺,兵仗局无法扩产,何不让大明其余人,参与进来呢?” 李宾言一说话,所有人都变得沉默了,大家看着手中的资料,一言不发。 上次在朝堂之上,李宾言依据惯例要合并卫所儒学堂,被打了廷杖,现在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默然。 整个大明朝堂上,哪个不是精明至极的人? 陛下直钩、弯钩、下地笼、建鱼塘,方法百出,而钓不到一条鱼。 这李宾言…简直羞与之为伍! 陛下哪天对他下个钩,他怕是要欢欣鼓舞了! 但是陛下的钩,始终都瞄着聪明人在下。 第200章 利益分配原则 “陛下臣是不是说错话了啊,臣愚钝。”李宾言愣愣的问道。 大明的新货币政策,遇到了瓶颈。 大明急需要银币发行来满足商贸的需要,但是大明无法提供充足的货币来满足需求,原因是兵仗局银匠不够无法扩产,那提出的让势要之家参与进来,难道不是解决方案吗? 大家不都在讨论,如何扩大御制银币的生产规模吗? 朱祁钰愣了许久,看着李宾言,眨了眨眼,李宾言不是蠢人,他只是依靠过往的惯例在说这件事的解决办法。 在正统一十四年的时间里,几乎所有的官僚们,都习惯了一起发财的大好局面。 朱祁钰也没有说话,只是翻动着自己的会议记录本,梳理着自己想说的内容。 右都御史王文叹了口气,这是他的人,陛下不肯训诫,那只能他来了。 陛下上次开盐铁会议的时候,已经明确表示了,大明朝廷、皇帝的权柄,不会与私盐窝主分享,就连借债的权力,都不肯让。 这是铸币权啊! 陛下怎么可能和势要之家分享? 他看着李宾言迷茫的模样,无奈的说道:“李御史啊,要不,哪天漕运御史空缺了,某举荐你,去地方上,历练历练?” “啊?”李宾言眉头紧锁,吓了一跳,这好好的为什么要出京做官呢? 王文叹了口气,李宾言这政治敏感度够低的,这样的水平,怎么能参政议政呢?还不如去地方好好历练历练,说不定还有得救。 王文感慨的说道:“某也是为你好,省的哪天说错话了,招致灾祸。” 王文真的是为了李宾言好,这要是哪天朝议再说错了话,大明皇帝的刀就下来了。 饭可以多吃,话不能乱说,祸从口出。 朱祁钰伸手打断了王文训诫李宾言,他笑着说道:“王总宪不要再吓唬他了,我们这是盐铁会议,本来就是讨论,议政各抒起见。” “说得好,说的差,都可以说,让人说话,天塌不下来。” 好人,都让朱祁钰给做了,坏人,都让王文来当。 朱祁钰继续说道:“李御史这个问题其实很好。” “他的这个问题,其实可以理解为,为什么不能把给太仓的这一成火耗或者内承运库的一成火耗,给势要之家?” 李宾言点了点头,既然太仓可以拿一成火耗、兵仗局可以拿一成火耗,陛下内承运库拿一成火耗,那为什么不可以把太仓的一成火耗给势要之家? 这样都参与其中,可以极大的提高御制银币的产出,来解决问题。 朱祁钰认真的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解释道:“汉书言:农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捽屮杷土,手足胼胝。” “已奉谷租,又出藁税,乡部私求,不可胜供,故民弃本逐末,耕者不能半。” “百姓在田野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一整年,既要交谷租,又要交藁税,还要满足乡部私求,满足不了,就只能弃本逐末,耕田荒废。” “那何为谷租?又何为藁税?又何为私求呢?” “这个问题其实可以换个问法,比如磨坊,面粉要比麦子昂贵,那面粉的价格又是由什么构成的呢?” 朱祁钰让朝臣们想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其实谷租就是实物地租,它可以是土地的农作物,可以是手工作坊的维护工具的木料,也可以是商铺的租金。” “藁税又是什么呢?是土地作物的利润,是面粉的利润。” “那何为乡部私求呢?就是剥盘劳动报酬了,正如一些人想的那样,兵仗局凭什么拿一成的火耗!” “剥盘劳动报酬,百姓们耕种却丝毫无所获,自然就没有人会种地了,耕者不能半,只是一个结果。” “显而易见,价格由三部分构成,谷租、利润与劳动报酬了。” 这也是朱祁钰的三成火耗分配的原则,朱祁钰拿的是利润,兵仗局拿的是劳动报酬,而太仓拿的是谷租。 朝廷是朱元璋建起来的磨坊,为了磨坊正常运转,自然可以给一成火耗。 朱祁钰是继承这个磨坊的主人,自然可以拿一成火耗。 兵仗局的工匠们是磨坊工匠,自然可以拿最后一成火耗。 一旦这三种关系失衡,必然导致磨坊的崩溃。 御制银币平厘七钱,撑起消失那三钱银子的,是朝廷这个大磨坊的体统、是兵仗局的劳动,还有一成是朱祁钰这个皇帝的个人信誉。 “所以,李御史的这个问题很好,势要之家不是磨坊,更不是磨坊主,这一成,给不了他们。”朱祁钰回答了李宾言的问题。 同时也讲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经济对朝政稳定的重要性。 群臣们听完了朱祁钰讲的话,都默不作声。 这里面脸色最差的则是户部尚书金濂,他之前想不明白为何耕者不能半,这种现象极其的普遍,但是他找不到原因。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一些。 胡濙看着陛下如此大逆不道的将朝廷比作了是磨坊,把皇帝这一神圣大位,比作了是磨坊主,就是倒吸一口冷气! 陛下怎么能如此为离经叛道呢? 那要阻拦陛下的新政吗?反正胡濙觉得脑袋待在脖子上,是正确地方,而不是应该在菜市口。 那陛下和宗族礼法起了冲突的时候,胡濙只能继续扮演他的本职工作。 礼部为陛下洗地了。 胡濙深吸了口气俯首说道:“臣谨受教。” “前元失纲,暴乱横生,当豪杰乱起,爆兵横作,挈家奔走,顾命之不暇,官军近则依官军,乱雄近则依乱雄。” “当时之时,偶遇大难,或逢仗义之士,能释难全生于一时,或保命于数月,亦或者几岁,却终日若丧家离犬,不可终日。” “太祖高皇帝事难唯艰,其全生保命之恩,为再生之德。” “其保命在君,虽父母之命,非君亦不能自生,命于乱世本绝矣,自此复生,命若初生矣,所以再生父母也。” 胡濙这一场长大段的话,整的朱祁钰一愣一愣的,胡濙把朝廷的建立之功劳,定义为了全生保命之恩,再生之德。 生靠父母,如果活在乱世则很容易失去生命,所以皇帝是所有人的再生父母…… 胡濙这段话虽然乱,但是他在从宗族礼法的角度,解读大明朝廷、皇帝的责任和义务。 虽然依旧是宗族礼法,但总算是有点新东西冒出来了。 全生保命之恩、再生之德是为朝纲,那为了维护朝纲,朝廷收点维修费,陛下拿点利润,这自然理所应当。 胡濙就是这样,总是能够从各种角度,为陛下做的事,找到根脚。 洗地这种事自然要礼部来。 于谦坐直了身子,问道:“所以,陛下要所有人都要缴税纳赋,便是如此道理?” 朱祁钰点头,大明的亲王、勋臣、外戚、明公、缙绅、富户,其实都不纳税,或者在逃税。 比如一些富户就把自己的田挂靠在王公贵族以及缙绅的名下,襄王府就挂靠了五万顷田,一年就少一百五十万的赋税。 不能连维护磨坊的保养费,都不交,那磨坊散架了,会压死所有人的。 朱祁钰还是那句话,造反可以,但必须纳税。 只要有胆子,那就扯起大旗来,大声造反,只要有胆子,就和大明皇帝来碰一碰,但是必须缴税纳赋! 于谦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而是若有所思。 他这辈子最耗心神的就是日夜忧思,大明正在下坡路上一路狂奔,却没有人能拦得住,现在大明皇帝是个英主,拦住急转而下的国势。 大明得此君,甚幸。 大理寺卿薛瑄和刑部尚书俞士悦交头接耳了一番,薛瑄便张口说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制定条例来圈定宝源局的权责,来厘清目前有些混乱的御制货币的发行?” 薛瑄可不是李宾言,内帑兵仗局的事儿,他们无法做出具体的规定,但是宝源局的权责必须要出一份详细的章程出来。 无规矩不成方圆。 朱祁钰点头首肯,让大理寺与刑部及都察院,共同圈定新的宝源局的权责范围,而吏部尚书王直开始关于宝源局是否扩大,如何扩大展开了讨论。 这次的盐铁之议,在群臣们告退声中,缓缓离去,这次的盐铁之议,主要讨论了大明的御制银币的发行法度,有了规矩,而不是草草上阵的草案了。 于谦又留下来和朱祁钰下棋了,这次下的是兵推棋盘,依旧是打的京师之战的地图。 朱祁钰一直想在瓦剌人的进攻下,守住大明京师,但是于谦可不像也先那样,大摇大摆直扑到京师。 兴安深看着这战局又变得不利了起来,吸了口气说道“日禺时,天有大声如雷,乃一大星几如月。见于东南,少时又震一声移着西南,远近皆见,火光赫然照天,瓦剌大营皆为所焚。” “陨石。” “陛下胜。” 于谦呆滞的看着兴安,大风、大雨、下冰雹,于谦都认了,毕竟大明天命所归,这直接砸了陨石下来,好巧不巧,砸到了他的中军大帐,这怎么玩? 这直接宣布获胜? 朱祁钰无奈摇头,和于谦换旗,然后继续插旗兵推,这次皇帝拿的瓦剌,但是大明依旧大获全胜。 于谦料敌于先的能力,实在是太过于恐怖了。 兴安这次没有砸陨石到京师,大明京师还是要给予一定的尊重,毕竟陛下还在京师呢。 这次于谦手执大明,大获全胜。 “陛下,南方恐怕有变。”于谦看着偌大的堪舆图,颇为有些担忧的说道。 朱祁钰认真思考了许久问道:“可是宁阳侯陈懋?” 于谦摇头说道:“陈懋巍巍勋戚,历事五朝,龙衣玉带,可用可信也,陛下可知当年襄王监国之事?” 襄王是朱瞻墡,但是朱瞻墡居然做过监国? 第201章 高端洗地法 大明的留守和监国是两个性质的词汇,留守只是等候停用,监国是正式分享君主的权力。 朱高炽做朱棣的太子,从永乐六年起,就开始了长久的监国生涯。 朱棣在永乐六年二月份,给皇太子朱高炽的敕喻言:除在京文武衙门,凡有内外军机及王府切要事务,悉奏请处分。其有各处启报声息。 写给监国的奏疏是启,写给皇帝的奏疏是奏。 大明的监国是与皇帝共享皇权,而皇帝除了在京文武衙门的人事任免、内外军机、王府要事,其余的事情都留给监国去处理。 这可比首辅、宰相的权力还要大许多许多。 朱祁钰在做监国的一个月时间里,权力比朱高炽还要多上数分,比如他试探的任命于谦从兵部左侍郎升为兵部尚书,总督京师军务,就是任命在京文武衙门。 比如调遣备操军、备倭军入京是内外军机。 谁让朱祁镇被人俘虏了,没办法处理政务呢? 朱瞻墡居然做过监国? “当初孙太后要了襄王金印入京,陛下可知此举何意?”于谦再次开始和朱祁钰排兵布阵,兵推棋盘回合有长有短,比如这京师之战,就只有十几个回合,下一次很快。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半天,忽然明白,孙太后作为宣宗皇帝朱瞻基的皇后,为何在国家飘零之际,非要把襄王朱瞻墡的金印请到京师了。 这哪里是请人家做皇帝,这分明是问朱瞻墡你死不死。 若是朱瞻墡那时候答应了,进京之前,每一天都是朱瞻墡的死期。 孙太后绝对不会允许襄王府旁支入大宗,宗藩为帝。 先帝朱瞻基又没有绝嗣,庶孽的确是庶孽,但那是先帝的孩子,若是朱瞻墡为帝,那孙太后是什么? 皇太嫂? 于谦留足了时间给朱祁钰思索。 朱祁钰也明白了孙太后为什么把襄王的金印交了出来,一来放弃自己翻盘的所有机会,将国家社稷彻底托付给了朱祁钰这个庶孽子。 朱祁镇都被一剑给杀了,还能如何呢? 二来,就是这朱瞻墡远在襄阳府,太后一个妇道人家,对这个皇五叔,没有太好的办法。 于谦见陛下已经全然想明白了京师之战之前的事儿。 陛下不是糊涂人,不需要他整天跟陈循一样喋喋不休。 于谦继续说道:“仁宗皇帝龙驭宾天,忠靖公夏元吉受顾命,时宣宗皇帝为皇太子,监国南京,有汉庶人之乱,诚孝张太后密令襄王监国。” “而后宣宗皇帝自南京至北京登极,襄王留守京师,直到宣德四年,才就藩长沙府,随后迁襄阳。” 汉庶人何人? 汉王朱高煦,朱瞻基他二叔。 当时仁宗皇帝朱高炽,走的太急了,同为嫡出的汉王朱高煦,就生了点别的心思。 朱瞻基亲征讨伐汉王叛乱,朱高煦无奈投降,被贬为了庶人,关在了西安门内,所以叫汉庶人。 朱瞻基去西安门内的高墙,看望他二叔,彰显亲亲之谊,结果朱高煦伸脚,绊倒了去彰显亲亲之谊的朱瞻基。 朱瞻基大怒,将一个铜缸把他二叔扣起来,外面加上火炭,活活烤死,随后族诛了汉王一家。 朱瞻基和他爷爷朱棣一样,是愿意留下一点体面的,但是朱高煦不肯体面,那自然只能帮他体面了。 比如和二叔朱高煦一起通谋叛乱的三叔,赵王朱高燧,朱瞻基就没有动手清理,也未曾有什么薄待,世系未曾断绝。 对于善后之事,大家都会留下一层体面。 “陛下,南京高墙里还有建庶人,建文帝的幼子朱文圭,现在也五十多岁了,臣以为放了,彰显亲亲之谊,以安天下宗亲之心。”于谦终于图穷匕见,他在劝陛下仁恕之道。 建文帝的幼子朱文圭,那是朱棣留下来的体面,也是一张牌,这张牌打出去,就可以安定天下宗亲之心。 建文余孽都可以宽恕,各府宗亲,安心在自己的王府里造孩子就是,只不过比以前多了缴税纳赋之事。 陛下要推动亲、诸王、勋臣、外戚、缙绅一体纳粮,那就得打出一张牌来,安定宗亲那颗惶惶不安的心。 意思很明确,钱少了,人还可以在。 朱祁钰认真思考了一番对着兴安说道:“你去把胡尚书找来。” 于谦等待着陛下的决定,这张牌不打,放着慢慢也浪费了,毕竟人都快死了。 还不如打出去,让天下宗亲无话可说。 胡濙其实并未走远,他还在讲武堂,他作为资历最高的永乐老臣,对于厉兵秣马之事,还是颇有心得。 大明最初那些年,是勋戚不分家的,勋臣的子女嫁个皇帝为妃为后,并不少见,同样,大明最初那些年,也是文武不分家的。 其实现在的景泰朝,依旧保留着一些初年文武不分家的惯性。 比如于谦他是文臣还是武将?比如金濂和宁阳侯陈懋抵背杀敌,金濂是文臣还是武将?比如三征麓川的文进士王骥,已经封爵了,是文臣还是武将呢? 胡濙对军事算不上精通,但也不是两眼一抹黑,啥都不懂。 他在永乐一朝做事,也是从兵科给事中起家的。 胡濙走在讲武堂的校场之上,踩着秋阳穿过层层秋叶,落在小道上的斑斑点点,却是笑的十分的真诚。 他身边无人,也不用带着面具,不用装糊涂,也不用推杯换盏,更不用搞阴谋诡计、鬼蜮伎俩,他现在是当年跟着太宗文皇帝的兵科给事中而已。 太宗文皇帝的一生,文功武治赫赫,虽然天天被文进士、儒学士们骂,但是太宗文皇帝也不是很在乎那些个骂名。 胡濙老了,他眼看着大明日薄西山,也是急在心里,但是又无可奈何。 陛下登极以来,所有的施政,都有太祖太宗的遗风,这对胡濙而言,颇有几分如鱼得水,他不由的想到了,当年整天给颇为任性不羁的太宗文皇帝,四处擦屁股的年月。 当初太宗皇帝,可比当今陛下,离经叛道的多。当今陛下这才哪到哪啊,洗地起来太过于容易了。 当年太宗文皇帝,永乐六年跑去北衙之后,几年不回一次京师,那才难洗地呢。 “胡尚书,陛下寻尚书问政。”兴安稍微问了问李永昌,就知道胡濙在哪里了。 胡濙一愣随即笑着说道:“还请大珰引路。” 作为大明朝堂上的常青树,胡濙自然有自己的一套生存之法,这等生存之法,看似朝秦暮楚,但是那些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显然当今陛下,已经对他有了一些信任。 毕竟脏事都是胡濙在洗地,找根脚也是胡濙在做。 胡濙再次来到了讲武堂,笑意盎然的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平身,坐。”朱祁钰示意胡濙就坐。 朱祁钰没有说别的事儿,单纯说了说于谦建议赦免,建文帝朱允炆的余脉朱文圭,从高墙小楼之内,放出来。 胡濙认真的琢磨了下此事,便知道了于谦为何如此谏言,于谦这是怕南方有变。 福建打了两年多,打的满目疮痍,南方要是再乱起来,何其不幸? 尤其还有个嫡王爷在襄阳,襄阳府的势力可不算小。 胡濙沉吟了片刻,俯首说道:“陛下此一念,天地鬼神实临之,太宗文皇帝在天之灵实临之,尧、舜存心不过如此。” “太宗文皇帝时常沉吟,亲亲之意,实所不忍,但国朝动荡,人心思动,不得不无辜淹禁。” 胡濙直接两地一洗,先给朱祁钰洗了地,又给太宗文皇帝洗了地,堪称洗地界的扛鼎人物! “陛下,其实还有吴庶人一系,是不是可以一并赦免?”胡濙再次提醒着陛下,关在南京高墙里的,不仅有建庶人,还有吴庶人。 吴庶人还有吴王朱允熥,吴王是正儿八经的嫡子,朱标太子的太子妃,孝康皇后的儿子。 论正统,那是比朱允炆更加血脉更加正统。 朱允炆甚至连嫡子都算不上。 所以,大明天天讲嫡庶之分,但是到底怎么分嫡庶? 那是有着非常灵活的道德标准。 全看皇帝怎么区分嫡庶了,这东西的解释权,掌握在皇帝手中。 “一并赦免了。”朱祁钰点头说道。 当年朱棣把建庶人、吴庶人圈禁起来,也是怕有人借他们的名义生事儿,这都过了四五十年了,再借着这两杆大旗生事,那不是一个蠢字可以形容了。 胡濙松了口气,这张牌打出去,宗亲再想生事,那就是造反了,陛下这事事儿做在前面,就先把大义给占了。 他俯首说道:“臣请所司支与食米二十五石,柴三十斤,木炭三百斤,听于军民之家自择婚配,其亲戚许相往来,其余闲杂之人并各王府不许往来交通,若因衣服饮食之类,许出街市交易买卖差令其安分守法,亦宜以礼优待。” 朱祁钰发现自己真的是满手的牌,随便打出去一张,就可以立刻获得大义,他点头说道:“礼部拟诏,送于文渊阁和司礼监,一并下印送于南京,赦免建庶人、吴庶人余脉。” 胡濙和于谦双双告辞,南方隐忧,事情已经做在了前面,即便是有了什么大的动乱,大明也不会失了分寸。 襄王朱瞻墡会不会造反? 讲武堂的课题本关于襄王朱瞻墡的造反,也是个热门话题,大家对于如何平定叛乱,各抒己见,但凡是襄王朱瞻墡长点脑子,就不会扯起大旗跟的大明皇帝碰一碰。 于谦走的很快,胡濙的道德和于谦相比,就像是没有道德,于谦平日里,也很少和胡濙沟通。 在两袖清风,持节守正的于谦看来,胡濙这个人,太像奸臣了。 胡濙是奸臣吗? 但是有人说他是奸臣。 第202章 朕又成亡国之君了 次日五更天,又是早朝,天气变得越来越凉,之前还能看到天边的鱼肚白,照亮点路,现在五更天,都要打着灯笼了。 幸好,从官舍出来走两步路,就到了承天门,稍微等候片刻,也就进宫了。 待到锦衣卫的卢忠拿着长鞭摔了三下之后,群臣开始查检入殿。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山呼海喝,一天的朝政又开始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躬安,平身。” “兴安,宣旨。” 兴安往前走了一步,拿起了卷好的圣旨,阴阳顿挫的说道:“朕恭膺天命,复承祖宗大统,夙夜忧勤,欲使天下群生,咸德其所。” “今况宗室至亲者哉,爰念建庶人、吴庶人等,自幼为前人所累,拘幽至今五十余年。” “朕悯此遗孤,特从宽贷,用是厚加赏赉,遣人送至凤阳居住,月给廪饩,以安其生,仍听婚姻以续其后庶,附朕眷念亲亲之意。”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群臣再次俯首,山呼海喝,高声喊道:“陛下仁善,德被天下。” 朱祁钰赦免建庶人和吴庶人的敕谕诏书,是比较突然的,但是大家都知道,这是太庙杀人的善后手段之一。 至于天下宗室,十六亲王,到底买不买账,那就不是群臣和朱祁钰能够决定了。 人生,有很多的岔路口,如何抉择,就在他们的一念之间,生与死的距离,并不遥远。 藩王造反成功的几率实在是渺茫,自古至今,也只有燕府做到了。 鸿胪寺卿杨善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朝鲜国王李祹,奏请赐世子冕服。”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朕四季常服,不过八套,赐世子冕服,用何物交换?” 朱祁钰可是知道一套世子冕服的价值,他一件常服近千两银子,这还不算汪皇后、杭贵妃们的女红的价值,那更是有价无市。 一套世子冕服,最少价值五百两银子,朝鲜王张口说求,大明就得给? 大明是他爹还是他妈? “额…”杨善愣愣,这本来是件小事,他本来准备为朝议起个头,热热场子。 朱祁钰看着杨善愣神,立刻说道:“白拿?想甚美事!” “不白拿,不白拿。” 杨善赶忙俯首说道:“有白纻布、麻布各二十匹,纻麻兼织布十匹,满花席、黄花席、彩花席各十张,帘席二张,人参五十斤、豹皮十张、獭皮二十张。” “朝鲜国王李祹恭敬,进献少女七人,执馔婢十人,女使十六人,火者庖厨十人。” 这天下谁敢占陛下的便宜? 朱祁钰算了算账,他作为大明的户部尚书,对物价自然了解,但是连人都算上,价值也不过千两白银。 杨善想了想说道:“哦,对了,还有种马五十匹,贺陛下即位及尊皇太后,乃是地道的未曾阉割鞑靼四年矮马,就是陛下之前那匹战马。” “虽然不好看,但是耐力极佳,能征善战。” “还有马匹,可以,赐。”朱祁钰点了点头。 这才对,朝贡怎么可以亏钱呢? 尊皇太后,自然是说的朱祁钰的生母吴氏,这也是礼部尚书胡濙为陛下找补的,大明嫡子登基,那尊了吴氏为皇太后,不就是嫡子了吗? 嫡庶之分,也是可以有着极其灵活的道德底线的。 吴氏现在住在泰安宫里,天天带着两个孩子玩,颇为怡然自得,住在宫里,反而是天天和孙太后两看相厌。 “一应少女、执馔婢、女使、火者庖厨,送于泰安宫吗?”杨善再次俯首问道。 这四十三名朝鲜女子,以往的处理方式,都是送到宫里,然后怎么处理,就是内署的事了。 兴安做事,朱祁钰还是放心的,一群朝鲜女子,应当无碍。 他点头说道:“循旧例。” “陛下,臣有本启奏。”山西监察御史贺章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古者任大臣,必用有德,不用有才。” “有德进,则行忠厚之政,以安天下。有才进,则为残刻之政,以祸天下。则德之与才,治乱之所系也。” “唐玄宗用姚崇、宋璟、卢怀慎、苏颋、韩休、张九龄则理。” “用宇文融、李林甫、杨国忠则乱,故用人得失,所系非轻。” “人皆以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反为乱之始,臣独以为开元二十四年罢张九龄相,专任李林甫,此理、乱之所分也。” “臣下者,巧言令色、献媚人主、窃弄国柄、荼毒生民,如秦之赵高,汉之十常侍,唐之卢杞、李林甫,宋之蔡京、秦桧。” “臣劾礼部尚书胡濙,媚事左右近侍,迎合上意,以固其宠。杜绝闭塞言路,掩蔽聪明,以成其奸。嫉贤恨德妒能,排抑胜己,以保其位。” “陛下,木将坏,虫实生之!国将亡,妖实产之!” 朱祁钰越听眼睛瞪得越大,他越听越离谱,听到最后,他又成亡国之君了! 什么国将亡,妖实产之! 胡濙除了礼部的事儿,也没专权六部。 这怎么就跟赵高、十常侍、卢杞、李林甫、蔡京、秦桧相提并论了呢? 胡濙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让御史如此恼火? 这御史弹劾胡濙媚上操弄国柄,最后这一顶亡国之君的帽子,扣在了朱祁钰的头上! 朱祁钰看着胡濙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颇为感慨,都有人在奉天殿指着你的鼻子骂你了,居然还能稳得住? 他看着胡濙问道:“胡尚书,难道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胡濙跟睡醒了一样,猛地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的说道:“臣惶恐,臣岁数大了,刚才在议什么?是赦免建庶子和吴庶子吗?臣一定把这事替陛下,办得体体面面。” 胡濙是大明朝堂上的一颗常青树,这一句话,一,表明了自己的功绩,建庶子和吴庶子,尤其是吴庶子,朱标太子的嫡亲血脉,是胡濙谏言的赦免的。二,就是表明了他的立场,他是给皇帝办差的,给皇帝洗地的,三,就是装糊涂。 御史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打仗讲究个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弹劾、吵架无外如此。 胡濙,不仅擅长洗地,而且还是个打太极的高手,更是个对喷的高手。 山西监察御史贺章往前谈了一步,大声的说道:“陛下!” 朱祁钰不得不感慨一句,这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就这说话的水准,比这御史贺章,高了九十九尺高。 招惹胡濙干什么,胡濙不招惹你们就是好的了。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胡尚书为国朝做事三十余年,年事已高,你就再说一遍。” 贺章面色变了变,只好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这一次胡濙没有装糊涂,而是认真的听了半天,仿若是若有所悟。 “陛下,臣听明白了。”胡濙出班说道:“陛下,臣诚无德也。” “说起来可笑,臣这三十六年的礼部尚书,历任五朝,臣着实是可笑至极,臣有何德?” “臣时而坚定的支持海贸,时而坚定的反对海贸;时而坚定的支持卫儒学堂,时而坚定的合并卫儒学堂;时而坚定的支持开边北伐,时而坚定的反对开边北伐。” “臣时而坚定的支持与民争利,臣时而坚定的反对与民争利;臣时而坚定的支持开官冶所,臣时而坚定关官冶所;臣时而坚定的支持外戚封爵;臣时而坚定的反对外戚封爵。” “总而言之,臣反复无常,无德无能,臣惶恐。”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胡濙如此大方的承认了御史的弹劾,看似都说的胡濙自己。 胡濙深吸了口气说道:“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皆言胡濙无骨,媚上谗言,臣诚惶诚恐,但是臣有几句话,不得不讲。” 朱祁钰点头说道:“讲。” 胡濙再次俯首说道:“臣僭越。” 这句话说完之后,胡濙转过身来,袖子一展,挺直了身子,目光如炬,整个人的气势从惶恐的状态,转变为了居高临下。 他带着几分睥睨的目光,看着弹劾自己的山西监察御史贺章,厉声说道:“某诚无德,可是你们一个个,站在干岸上,就那么干净吗?” “某诚无德!那你们一个个都有德了吗!某说的桩桩件件,你们有一件,在这奉天殿上,讲,不应如此吗?” “你们和某又有何异!” “你们敢吗!” 胡濙的声音在奉天殿上回荡,他并不愤怒,反而是在质问着所有人,这话说完之后,胡濙转过身来,再次俯首说道:“陛下,臣惶恐。” 奉天殿上,安安静静,一点声音没有,风吹打着重重罗幕,呼呼作响,却是无一人回答。 胡濙这直接开了地图炮,骂了所有的在廷文武。 朱祁钰看着胡濙的样子,胡濙别看平日里一副老好人,装糊涂的师爷模样,可是这发起火来,却是着实吓人至极。 御史这种专业的喷子,都被胡濙怼的哑口无言。 他无德,他承认了,但是其他人呢?不过是一样无德罢了。 胡濙为何如此狷狂,因为陛下说他历任三十余年,因为陛下说他劳苦功高,这就是个信号。 他从陛下的话里听到了,这御史弹劾他,并非陛下借着御史的嘴,让他下课,那他还怕个球,直接火力全开就是,自然是底气十足! 练得身形似鹤形,云在青天水在瓶。 胡濙总是能够找到自己的合适的位置,为大明发光发热。 朱祁钰示意胡濙归班,骂也骂了,火也发了,这老狐狸的心气儿也顺了。 朱祁钰问道:“贺御史,弹劾德行实乃诛心之论,可有贪赃枉法、处事不公、朋比为奸,确实之事?这泛泛之谈弹劾朕就罢免六部尚书,朕用胡濙乃亡国之君,随意罢黜,不更是非不分了?那岂不是更加是亡国之君了吗?” 贺章心有不甘,但还是低声说道:“没有。”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没有,你弹劾什么?空弹吗?” “无故弹劾六部尚书,真当大明无法无度吗?来人,廷杖二十。” 事情到了现在,朱祁钰多少明白了一点,这些人不是要弹劾胡濙,还是奔着拆皇帝的台来了。 何故? 第203章 天怒人怨的政令 胡濙最近办得最多的是,就是给皇帝洗地。 这宗族礼法本来是限制皇权的一把尖刀,现在可好,成了皇帝手里的一张牌,皇帝做什么事儿,都是有理有据,有根有脚,还站得住。 皇帝要登基,胡濙上奏尊吴氏为皇太后,嫡子之名;皇帝要削帝号,胡濙站出来第一个支持废太子;皇帝要炸帝陵,胡濙第一个站出来说干得好,还补了手续,青瓦变黄瓦;皇帝要太庙杀人,胡濙第一个站出来说,皇帝大义灭亲。 皇帝要废凿山伐石之禁,胡濙第一个站出来说革故鼎新;皇帝要办官冶所,胡濙第一个站出来说大势所趋;皇帝要废钞铸币,弛用金银之禁,胡濙第一个站出来说金银之禁犹在,不算违背祖宗之法! 流通的是银币!流通不是金银之物! 皇帝要安抚宗亲,打出了亲亲之谊的牌,胡濙立刻就追了一个吴庶人,尽显尧舜之盛德。 皇帝干啥事都有理,那怎么能行呢? 那还怎么把皇帝关在笼子里呢?他们都住到了笼子里面,皇帝怎么可以如此没有约束呢? 眼看着皇帝这权柄越来越大,做事百无禁忌,推陈出新,新政一个接着一个砸下来,朝臣们却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皇帝如此大刀阔斧的改革,却是英名无损,功业无暇,怎么可以这样呢? 自然先要把胡濙弹劾了,再弹劾于谦才是。 于谦私德无亏,公德无垢,不好弹劾,可是你胡濙可不是私德无亏,甚至是没有德。 胡濙的确没有德,他向来是谁在位上支持谁,胡濙的确没有德,站着把他们喷了一顿,毫发无损。 朱祁钰处置了这名御史,打了二十廷杖。 胡濙和于谦完全是不同的朝堂生存法则,胡濙大忠似奸,但是他依旧是抱着让大明再次伟大的心态,在做事。 陛下做的对,他当然双手双脚的支持。 大理寺卿薛瑄看着那御史被拖了出去,也是摇头,六部尚书那是大九卿,没什么实质性的罪名,就弹劾,怎么可能弹劾的动呢? 六部尚书不找你们麻烦就是好的了,陛下喜欢实干,不喜欢空谈,唱高调,扣帽子,在陛下这没用。 陛下又不吃那一套。 薛瑄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与刑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定下了宝源局的规矩文章,还请陛下御览。” 朱祁钰看了许久,点头说道:“暂且施行,宝源局需要随时报禀,随时修改,以期数年之内,形成定制。” 这个制度并不简陋,但是制作的很多条条框框,都是以极低的标准去制定,遵循的规则,是底线思维,在使用中,随时禀报修改,才不会作茧自缚。 薛瑄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鸿胪寺卿杨善又站了出来说道:“陛下,臣以为,这弛用金银之禁,利国利民,乃好事一桩。” 可不是好事吗? 陛下废了旧钞,铸了新币,太仓用了新币发放了俸禄,虽然依旧是平厘七钱,折了三成出去,可是这新币,实打实,可以当一两去花。 这就是足俸! 对于商品的真实价格和名义价格,阅读了陛下第一册《国富论》的群臣们,也基本都明白了,货币只是表示劳动价值的一种表现方式。 杨善话锋一转,颇为担忧的说道:“但是臣最近风闻,胡商、番商,对银币极其追捧,臣以为为防止贵物流向海外,还是得管一管,约束一下。” “各提举司,应当防患于未然,大明银少钱少,再被胡商、番商带走了,那大明用什么?” 杨善也是个小气人,做鸿胪寺卿掌朝贡之事,他就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在他看来,这帮胡商、番商在一如既往,和当初一样,在偷大明的钱! 朱祁钰并没有在奉天殿内回答这个问题,大明与海外的白银流转,始终是增多的,包括铜、锡等物,这些现在方兴未艾之时,现在讨论一来为时过早,二来,地方也不合适。 这里是奉天殿,议政的地方,不是讨论财经事务的地方。 “杨卿,每月一次的盐铁会议可以听一听,这件事就不在这里讨论了。”朱祁钰让杨善回班。 大明拥有世界上最庞大的工匠,最庞大的人口规模,和最勤劳的百姓,他们用双手生产了无数的产品,远销海外。 比如清末的时候,英吉利和鞑清商贸往来,始终是逆差,白银始终向鞑清流转。 为此英吉利拿出了福禄膏这种害命的东西,对鞑清进行倾销,甚至为此发动了两次战争。 鸦片战争,何尝不是白银战争呢? 但是又能如何呢? 很快土膏的产量和质量就超过了英吉利,鞑清反过来倾销土膏,为此英吉利不得不再次逼着清廷禁烟,结果直接禁出了军阀割据的局面来。 白银或者财富,始终向着生产力强的方向流转,这是一个不变的事实。 直到列强们培养出了买办这种东西,这种白银流转和财富流转,才终于变了样子,才能够既能够掠夺货币,也能够掠夺劳动。 杨洪一直在听着朝议,直到朝中之事,慢慢朝议结束之后,杨洪才睁开了眼,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请烧荒。” “自东胜卫至开平一带,应悉数烧荒,防止鞑靼人进入河套,明年初夏,就该在集宁建城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历朝历代都有对草原减丁的法子。 比如金国就喜欢每三年搞一次狩猎,平时就是扶持他们内斗。 元朝就是借着内讧,大举攻伐。 到了大明,则是北伐加烧荒加挑着他们内讧三管齐下,手段尽出。 瓦剌三代封王,压着鞑靼人打的他们喘不过气来,结果养狼养大了。 “准,昌平侯叮嘱夜不收,小心一些。”朱祁钰点头说道。 大约会在大同府外到开平府烧出一个宽约五十里,长约六百里的隔离带,防止草原人南下扰边,同样防止鞑靼人进入河套。 河套、集宁、开平卫,在讲武堂多次反复讨论之后,在战略规划中,会在明年春夏,大举建城,恢复洪武、永乐年间屯田军卫,设立卫所。 烧荒减丁,草原人连过冬的草料都没有,会不会天怒人怨? 瓦剌人、鞑靼人南下的时候,烧杀抢掠是不是天怒人怨! 他们劫掠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干的事,天怒人怨呢? 不懂教化?大明不是送了国师杨禅师过去了吗?也没把他们感化! 朱祁钰是大明皇帝,他首先要保证的是大明的利益,即便是天怒人怨,被人痛骂暴君,他就不做了吗? 这同样也是成本问题。 烧隔离带,比建城防御要容易的多,等到明年开春之后,对大明进攻集宁和河套地区,征伐的成本,也会更加低廉。 杨洪俯首领命,即便是平日里跳的最高的御史谏台和给事中们,也是一声不吭… 陛下实在是太狠了。 这所谓的烧荒,烧的是草原人的命根子,今年草原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牲畜要饿死冻死,但是却没人站出来说话。 饿死、冻死的是鞑靼人、瓦剌人,谋反会被陛下杀头,为瓦剌人说话,那可是要送到太医院,为医学事业做贡献的。 “若是无事,便退朝。”朱祁钰看着群臣们默不作声,没人反对烧荒,站起身来。 众多朝臣才缓过神来,赶忙俯首说道:“恭送陛下!” 朱祁钰对瓦剌人是毫不留情的,若非此时大明京营实力未复,大明此时早已上上下下转动起来,开始长驱万里的大业了。 大明因为驿站的发达,陛下的圣旨很快就被驿卒们背着传向了八方四海。 应天府南京城内,已经被锁了五十多年,甚至连门都迈不了一步的朱文圭,终于迎来了他能见到的第一缕阳光。 五十多岁的朱文圭压根就没想到,自己还能看到天日的时候,他一直在等待着自己死的那一天,都会在高墙小楼内死去。 高墙约有九十九尺那么高。 他住的小楼,常年挂锁,一应吃穿用度,全都是由有司送到门内,他的这个小楼却是一盏窗户没有,只有几个通气孔,和一盏天窗。 这五十年来,朱文圭还娶了妻子,生了两个孩子,名叫建仲和建瑞。 朱文圭识字而且读了好多书。 虽然没有人敢教他,但是好在妻子知书达礼,出自书香门第,是旧汉王府内的宫人,汉王府造反,妻子刘氏,就被分到了他这高墙之内。 两个儿子,因为一辈子没见过太阳,皮肤如同鬼魅一样的苍白,但是就是如此脸色苍白,二人却并没有什么邪气,而是每日读书、写字,虽然偶有烦躁,但是却从不是狷狂之徒。 朱文圭很感谢自己的妻子,同样他读书识字,也是因为妻子的缘故。 只是夫妻二人都知道,他们其实对不起孩子,他们一辈子都在诓骗孩子,骗他们总有一天会出去,骗他们,总有一天,他们要参加科举,考取功名。 两个孩子,只能通过书本,去了解这天下。 门外,突然传来了阵阵的嘈杂之声,似乎是有羽林校尉甲胄的声音,这小院里,除了宣德四年,送了一女子过来,就很少有人来了。 “时日终于到了。”朱文圭有些坦然,自己也是该死的时候了。 当年那场大火,一晃已经过了近五十年了,他也苟活了五十年。 他甚至都算不清楚自己到底活了多少岁,在妻子来到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几岁。 这个高墙小楼,似乎就是他的全部。 通过读书就知道,历朝历代,皇权更替,像他这样的建庶子,居然能苟活五十年,这是天大的仁慈了。 门锈住了,钥匙显然打不开,随后一声重锤敲击的声音,高墙小楼的大门,缓缓打开,一缕日光照了小楼里。 有些刺眼,朱文圭和妻子,两个孩子都举着手,挡着日光,他们有点不适应。 朱文圭甚至有点害怕,上次见到阳光还是近二十年前,妻子刘氏入楼之前。 他忐忑不安的看着门口的光明处,将妻子和两个不谙世事的儿子,拦在了身后。 “建庶子朱文圭接旨!”文渊阁秉笔太监王寅大声的喊道。 第204章 这税,襄王府纳了! 朱文圭从小屋子里走了出来,他颤颤巍巍的跪在了秉笔太监王寅的面前,俯首帖耳,表示恭顺。 他从来没有接到过圣旨,但是书上说,跪就应该是这么跪的,至于跪的是否符合礼仪,他并不清楚。 当初他被关进来之前,连话都还不会说,这一关就是将近五十年的时间。 送饭的小宦官都换了好几次,他未曾见过人,只听声音分辨。 王寅将大明皇帝的圣旨宣读之后,将圣旨卷好,递给了朱文圭。 朱文圭呆滞了许久,颤颤巍巍的说道:“臣,草民…奉诏。” 作为一个建庶子,活在高墙里,他从十多岁才开始第一次说话,二十多岁才能和送菜的宦官言语几声,若非妻子,他连话都说不全,更别说读书写字了。 圣旨并不是很难懂,他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十分恭敬的送走了黄衣使者。 站在高墙之外,朱文圭回头看着那将近三丈的高墙,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住了五十年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墙很高,楼很小。 朱文圭有些眩晕的看着天日,他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居然被活着放了出来,自己的孩子和妻子,也在赦免的范围之内。 没过多久,一辆马车被宦官拉了过来,帮着他们移居凤阳。 朱文圭夫妇和两个孩子,木讷的踏上了车驾。 朱文圭不停的向外张望着,街上的景物和书里的描写,逐渐的对应了起来,他依旧感觉有点不真实,但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个世界原来这么的热闹。 车驾缓缓的驶离了南京城,向着凤阳而去,中午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个宦官小厮,拿出了食盒,请四位用食。 年轻人吃的快些,建仲和建瑞狼吞虎咽之后,便想下车,在得到了宦官和随行的校尉的首肯下,两个人在路边不断的触碰着路边的树叶、野草、石头甚至连蟋蟀都不放过。 已经五十多岁的刘氏,是当初汉王府造反的时候,被连累的人家,她被送进了那高墙阁楼里一住就是二十多余年。 她搬了个小马扎,就看着两个从来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们,跑来跑去。 这是条小路,来往的行人并不是很多,偶尔有背着锄头走过的农夫,对着他们,不停的指指点点。 刘氏挥着手,示意两个孩子过来,她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笑着说道:“咱们呀,以后不会被关着了,咱们啊,重见天日了。” 刘氏有些哽咽的说道:“母亲没有骗你们,咱们真的出来了!” “母亲,真的不用回那个看不到日头的小楼里,继续住着了吗?”建仲愣愣的问道。 刘氏重重的点了点头,两行热泪从眼角滑落,重重的点头说道:“不用了,我们,再也不回去了,不用了。” 建仲和建瑞两个孩子,终于露出了喜悦,他们连朱姓都没有,只能姓建。 两个孩子,还以为自己还要回去,直到母亲说不用回那个高墙小楼里,两个人颇为兴奋的跑来跑去。 路边有条,浅浅的小溪,两个人之前只从书上看过,他们嚎叫一声,便风一样的跑过去,踩进了不到膝盖的水中,随意的玩闹着。 “母亲,我抓到了一条鱼,你快看。”建仲高声喊道。 刘氏露出了笑容,擦掉了眼角的泪水,终于被放了出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缓缓落山,两个玩够了的孩子,便上了车,换好了干的衣服,围着朱文圭和刘氏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宦官和校尉们,收起了小马扎,拉着车,向着远处的凤阳孝陵卫而去。 车驾在夕阳之下,拉出了一道极长极长的影子。 襄阳城南的绿影壁巷的襄王府,光影壁墙就有三丈多长,两丈多高。 整个襄王府,围三里三百零九步五分,城高二丈九尺,下宽六丈,上宽二丈,约有五百亩地,城垣有四个城门,城楼上覆以青色琉璃瓦。 过端礼门,就是承运殿,殿内窠拱攒顶,中挂画为蟠螭,饰以金边,画八吉祥花。 殿中的座位用红漆金蟠螭。 而襄王朱瞻墡,此时就坐在了红漆金蟠螭王座之上,一直在焦急的等待着消息。 他现在很怕,太后收走了他的金印之后,他就一直生活在惊恐之中。 好端端的怎么就天子北狩了呢? 好端端的怎么就请了王府金印呢? 他在襄王府吃好喝好睡的好,早就没什么大志向了,抓到权力那都二十四年前的事儿了。 造反?那是人干的事儿?燕府造反,废了多大的力气?那是多大的天命,才成功的? 朱瞻墡一点都不想关心朝里的事儿,他只是个襄王,他只想待在自己的王府里,整天花天酒地。 但是奈何天子北狩,他就卷入了这等漩涡之中。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是他自己能不清楚吗? 他曾经在北京城里做过监国! 当今陛下是什么人?那是太祖太宗一样的狠人! 太庙杀人! 那是什么样的暴君,才能干出来的事儿? 他一直生活在惶惶不安之中,生怕哪天锦衣卫突然出现在王府门前,把他的门正一刀剁了,然后送他去北京的高墙或者南京高墙内生活。 那日子他看一眼都嫌多余。 或者干脆,把他整个王府杀的干干净净。 他的存在,威胁到了当今陛下的皇位! “大王,大王,殿下!南京传来了好消息。”长史宋案,提着衣摆冲进了正殿之内,上气不接下气,却是喜笑颜开的说道:“殿下,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朱瞻墡瞪大了眼睛,难不成,锦衣卫要来了? 宋案喘匀了气儿,俯首说道:“陛下赦免了建庶人和吴庶人,现在都移居凤阳去了,还给了粮、柴、米,孩子可以婚配。” 朱瞻墡的眼神越来越明亮,随即左拳锤在了右掌之上,大喜过望的说道:“着呀!” 朱瞻墡在正堂之内走来走去,越走越是高兴,越走越是兴奋,他忽然仰天长笑,肩膀都抖了三抖。 “诶呀,咱们这个陛下啊,好!”朱瞻墡乐呵呵的说道:“今天王府总管、典宝、典厨、仪宾、伶人,每人赏三两银子,不,五两!就五两银子!” “诶呀,传下去,今天赐席,府上都吃吃喝喝,热闹热闹。” 宋案眉头紧皱的说道:“殿下,这,这一百多伶人,每人都五两银子,那要五百两了!” 朱瞻墡一拍脑门,点头说道:“啊,对对,那就伶人三两,不不,还是五两,大家都乐乐呵呵的。” “今天啊,比过年还高兴!” “让审理,立刻上封奏疏,快马送到京城!就把赦免建庶人和吴庶人的事,好好的夸一夸,夸得天花乱坠,世间少有!” 朱瞻墡一摸脑门,自己担心那么多干什么,陛下真的要杀,京城还有个稽王府呢,要杀也是先杀稽王府,他这襄王府还得排第二。 宋案眼神不断流转,他低声说道:“殿下,当初先帝可是赐下了四万顷田,再加上商贾、缙绅挂靠,那得有五万顷了,明年可是要缴税纳赋了。” 朱瞻墡立刻便有些不开心了,五万顷田都得缴税纳赋,他自然是心疼,其实朱瞻基赐给亲兄弟五万顷田,最后只有不到九千顷到位了。 后来这三万多顷,都是到了襄阳后,这二十余年,不断的挂靠来的。 朱瞻墡真的是越想越气,五万顷田什么概念? 亩税三斗,超过一五十万石的正赋了! 那都是钱啊! “田极熟,米三石,春花田一石半,然间有之。共三石为常耳,稻麦两熟田,则每年亩收稻两石、麦一石。”朱瞻墡开始快速的算着账目。 他的田有水田,有上田,也有下田,算来算去,他王府一年有近六百万石的粮食收成。 他的田只有不到两万顷地是自己的,剩下有三万夺顷是挂靠而来,这六百万石,大约有四百万石是别人挂在他名下逃税用的。 他自己大约只有两百多万石。 七成是别人的! 他思考了许久之后说道:“把挂靠的全都清出去,要抗税,他们自己抗好了,把咱们王府的田册,一并送到京师去!” “孤是陛下的皇五叔,陛下的政令,怎么能不遵从呢?” “这税,孤纳了!” 他大约算了算,一五十万石的税,其实按着襄王府册,只需要缴纳五十万石左右。 那他手里还留着大约一百八十多万石,这么算下来,其实王府的收益,并没有差太多,只是少了许多的孝敬罢了。 孝敬重要还是人头重要? 扬州的瘦马重要,还是王府上下这三百余口人的脑袋重要? 朱瞻墡算账可是非常明白的! 他又想了半天说道:“挂靠的田,清出去之后,把王府四城门,给孤落锁,孤除了黄衣使者,谁都不见!爱谁谁!” “让唱班、戏台搭起来!让伶人、乐工吹打起来!让舞姬、歌伎舞起来!” “陛下那话怎么说来着?哦,对,贪,乃万恶之始。” “吩咐下去,接着奏乐,接着舞!” 朱瞻墡没了性命之忧,自然想起了享乐。 按照襄阳米价一石五钱计算,其实襄王府一年即便是缴税纳赋,还能剩下九十余万两银子。 于谦于少保,住在九重堂里内,乃是从一品的大员,一年维护九重堂,上上下下,全算上,不过九百两银子。 襄王府一年的收益能养一千个于少保! 朱瞻墡算了算,造反的成本太大了,弄不好就是全家被砍头,而且概率极大。 不造反,陛下从襄王府一年拿走二十五万两银子,他还剩下九十万,可以接着奏乐,接着舞。 至于陛下和缙绅们要怎么算账,那是陛下和缙绅们的事儿了,他把门一关,享福去了! 爱谁谁! 孙太后要金印,襄王府给了,让他做皇帝,他又没做。 皇帝要天下诸王、勋臣、外戚、缙绅一体缴税纳赋,他襄王连鱼鳞册都交了,按制纳税。 这要是再有锦衣卫登门,那还有天理吗? 这田册,也就是鱼鳞册,随着襄王府的奏疏一起送进京城的时候,都是十月份了。 京师层林尽染漫江碧透,西山的枫树已经慢慢变红,像是染料泼洒一般。 朱祁钰拿到襄王的奏疏和鱼鳞册。 “这襄王不咬饵儿呀。”朱祁钰无奈摇头,襄王显然是条大鱼巨物,但是这鱼活的久了,就很精明了。 第205章 进攻与防御的成本 朱祁钰放下了襄王府的奏疏,连连摇头,这襄王也太怂了。 这就走了一个回合,就蛰伏了吗? 十二团营,日夜不辍的训练,通州熬硝营,已经扩建到了七营,火药管够的喂着。 这一直不打仗,如何检验训练成果? 在战略部署中,明年要收复集宁和河套两地,这十二团营此时出兵,如果打的快,明年开春就回京了,在修整三个月,继续出塞作战。 朱祁钰本来以为要打个加赛,结果加赛还没打,襄王就走了一个回合,就立刻跪了。 陈循和于谦都在讲武堂,今天并不是是盐铁会议的日子,他们已经召开了三次盐铁会议,收获颇丰。 暂时要休会一点时间,等待子弹飞一会儿之后,再继续讨论。 他们今天要来讲武堂听结业的课业本。 陈循俯首,叹息的说道:“陛下啊,襄王也是宗亲,这天下打的七零八落,对他襄王也没什么好处不是?这太平日子,过得安稳,有美人相伴,有丝竹盈耳,有道是,亲亲之…” 于谦打断了陈循的念经,他听了一次,就再也懒得听了,得把人念睡着了。 劝仁恕之道,不是陈循这个劝法。 现在京师臣工、勋臣、外戚,都养成了一个习惯。 曰:帝不动,我不动,帝一动,我惶恐。 陛下这钓鱼老是钓不到鱼,是有道理的,下饵的手段和方法,倒是不错,可是鱼早就惊了,能钓到什么? 于谦俯首说道:“各地清查缙绅鱼鳞册之事,也交代下去了,不过陛下,臣以为逆贼各狐凭鼠伏,潜避窝旋之中,不敢出入。” “十二团营厉兵秣马已有数月有余,京畿、山外九州,农庄万座,是时候,清理一下流匪盗寇了,陛下已经给了他们十个月的时间了,他们依旧不肯下山,出山。” “既锻炼了十二团营之战力,又将流寇盗匪清理一空,乃安民之上上之策也。” 于谦喜欢万事都坐在前面,流匪是什么人? 是诸王、勋臣、外戚、缙绅、巨贾豪右的羽翼。 每到夏秋两税之时,这些流匪就开始了大肆活动,但凡是又不想接摊派的村落,都会被流匪们践踏劫掠,杀鸡儆猴。 若不把这些流匪全都清理干净,陛下京营一旦出塞,有些躁动不安的家伙,势必要跳出来,到时候,这些流匪就会助纣为孽。 剪除羽翼,不仅仅可以用到瓦剌人身上,也可以对内之上,况且,这些流匪无恶不作。 “等到各掌令官将京畿和山外九州的流匪分布呈上来,再看如何分兵剿匪。”朱祁钰重重的点了点头。 练兵,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候。 既然襄王府不咬陛下的饵料,那又有练兵需求,这些盘亘在大明王朝数十年的流匪们,充当了势要之家的打手们,都变成了磨刀石。 大明十二团营这把刀,越磨越是锋利了。 朱祁钰和于谦都清楚的明白,他们此时都在刀尖上跳舞,丝毫不能松懈,现在的确是形势一片大好,即便是最有可能造反的襄王,似乎也关起门来,醉心于歌舞之上。 但是,一旦京营出动,那些被钢刀吓得说不出话来的家伙,会不会立刻跳出来?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臣常常听闻,百姓们会啸聚山林,闻风而动,似乎从未听说过,势要之家,互相呼应,声气相通。” “但若是说势要之家并不联合,臣以为这个人不是不明真相,就是不通世故人情,亦或者是在谗言蒙蔽陛下。” “恰恰相反,他们随时随地的都保持着一种默契的联合,是一种十分平常的、自然而然的状态。” 朱祁钰愣了愣,于谦的意思非常明确,大明朝的这些食利者,他们虽然没有奔走相告,甚至没有彼此串连,但是,他们都保持着绝对的默契。 就像是勋戚一体、勋戚互援那般,大明的朝的各个阶层,看似松散一片,但其实他们紧密的联合在了一起。 一旦朱祁钰手中的钢刀不再锋利,他们便会如同闻到了腥味的苍蝇一般,振声而起。 他们虽然表面上选择了归顺,但实际上,不过是蛰伏了起来,等待时机,给予致命一击。 朱祁钰深以为然。 不能放松任何警惕,但也应该把应对二字,做到最大化。 于谦的仁恕之道,从来都是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陛下要不断的宣扬自己的武力,杀掉一些该死之人,让天下畏惧,这样就少许多杀戮了。 朱祁钰和于谦、陈循,走到了讲武堂之内,讲武堂的武官们,穿着常服,坐在大礼堂内,正襟危坐,等待着皇帝的到来。 今天是讲武堂军官结业的日子,他们已经在讲武堂内训练了整整十月有余。 “陛下威武!”讲武堂的军将们,待陛下走到礼台中央站定之后,立刻俯首行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平身,坐。” “朕简单讲两句。” 今天是讲武堂的武将们毕业的地方,朱祁钰要说的真不多。 “大明新败,六师尽丧,瓦剌狷狂,围困京师,这是朕的耻辱,也是诸位大明的耻辱,更是大明军队的耻辱!” “朕设武备学堂一座,精选生徒,遴武备者为师,习解器械之用法、战阵之指挥、敌人之伎俩,严加督课,时至今日,已有十月,大明庶弁将得力,则军政可望起色。” “朕只说一件事,诸位皆为天子门生!但是凭此身份目无法度,违反军令,十七禁五十四斩,朕绝不轻饶!” 朱祁钰其实对讲武堂的这些庶弁将是有一点担心的,他们要是仗着自己的天子门生四个字,到了军队,肆意作为,反而会让十二团营非常难做。 但是今天朱祁钰告诉他们,若是违反军令,也只有死一字可说。 朱祁钰走下了礼台,对着等候已久的军将们说道:“开始。” 一个年轻的军将走上了台,乃是宁阳侯陈懋庶次孙陈瑛,他是宁阳侯府庶子,庶子在侯府里的地位很低,陈瑛要自谋生路,所以在讲武堂内,以勤勉着称。 不是所有的勋臣都想张辅那俩臭弟弟一样,不思进取。 张懋虽然年仅九岁,但是依旧非常的勤勉,陈瑛乃是庶出,但是抓住了这次的机会,想要一飞冲天。 这都是勋臣的牌面。 当然张辅那俩臭弟弟张輗和张軏的子嗣,这次都没能够结业,军校管得严,就开始摆烂,课题本都不交。 没关系,明年再摆烂,后年就送开平卫戍边去了。 陈瑛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躬安,我的选题是,进攻和防御的成本问题。” “永乐七年二月,太宗文皇帝遣使鞑靼,曰:相与和好,朕主中原,可汗主朔漠,彼此永远相安无事,岂不美哉?” “鞑靼王本雅失里,杀明使郭骥,全歼靖难第一功淇国公丘福,所率明军一千余人,太宗文皇帝盛怒,下令亲征。” “永乐八年二月,太宗文皇帝飞云山大战,破鞑靼铁骑五万,五月八日,饮马河再破鞑靼可汗本雅失里,留石刻御制铭:翰海为镡,天山为锷,一扫胡尘,永清沙漠。” “永乐十二年,太宗文皇帝再次出兵讨伐本雅失里,饮马河击败本雅失里,斡难河破瓦剌三万骑兵,大胜凯旋。” 陈瑛洋洋洒洒的说着这些战绩,都在漠北。 比如饮马河接近和林,而斡难河更是元太祖铁木真的发家之地,那是蒙古本部乞颜部的牧马地,被永乐大帝给犁了一遍。 永乐年间除第五次北伐,朱棣病逝之外,皆有斩获,但是越来越小,其原因,归根到底,还是草原人太能跑了。 大军出塞,千里无马鸣,两次被打的丢盔弃甲,瓦剌人、鞑靼人便慢慢的不再跟大明接战,兀良哈部臣服大明。 陈瑛借着说道:“总有人说,太祖和太宗文皇帝穷兵黩武,导致了大明民不聊生,国困民乏。” “但臣以为,却并非如此。” “五次北伐,太仓通州两仓一千库,每次调运不过两百余万石,总共不过一千二百万石米粱,民夫调运总计一百余万次,所耗犒赏银两,不过四百余万两,木料、石方、火药等军备,折银不过两百万两。” “全部折为金花银,不过一千二百万两白银,其中有四百万两白银,犒赏三军,出自内帑。” “国朝总计不过消耗国帑八百万两。五战定北,北境安泰四十年。” “北虏散处漠北,人不耕织,地无他产。虏中锅釜针线之日用,须藉中国铸造。铀缎绢布之色衣,惟恃抢掠而不得。” “鞑靼人衣用全无,毡裘不奈夏热,生锅破坏,百计补漏之,不得已至以皮贮水煮肉为食,其瘦饿之形,穷困之态,再无犯边之能。” “自正统四年起,边方多筑城修营堡以防御瓦剌人、鞑靼人扰边,仅大同府这十年来,仅仅在筑城修营堡之事上,消耗盐引粮草折银约一百四十万两,调动民夫二十余万次。” “大同、宣府、宁夏、延绥、固安,辽东,六镇四地,消耗盐引、粮草折银逾越千万白银,调动民夫超过一百七十万次。” “进攻与防御,到底何贵何贱,到底是北上伐虏不得扰边,还是六镇四地筑城,致使民不聊生,国困民乏?” “陛下,臣讲完了。” 陈瑛走下了台,留下了思索的军将们,朱祁钰今天特意带了于谦和陈循,自然是让他们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都说明太祖高皇帝八次北伐,太宗文皇帝五次北伐,若是真的打的国困民乏,还能几十年如一日的出塞作战吗? 这可是长达六十余年的国策! 大明自建国一直北伐到了永乐二十二年,朱棣死在北伐亲征的路上! 真的要是北伐的大方向出错了,那这六十年,穷兵黩武,天下早就生灵涂炭,遍地饿殍了,但是恰恰相反,越打越兴旺。 自宣德年间之后,兴文匽武、马放南山,倒是百姓们日子过得越来越苦,连福建这等一年三熟之地,都生了农民起于阡陌,百万之众响应跟从。 喜宁说老百姓们最奸诈,到底谁逼得他们如此这般的模样? 大明对外方略,从进攻转为防守之后,天下民生反而变得凋零。 之前朱祁钰就看到了这本课题本,本来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是只是从汉唐宋的角度考虑。 这次朱祁钰让其再做补充说明,论证北伐到底要花了多少钱,最终得到了什么样的成果,防御又要花多少钱,最终得到了什么成果。 才有了这样的课题本和疑问。 北伐到底值不值得? 答案,自然是值得的。 朱祁钰将陈瑛的课题本递给了于谦和陈循,让他们好好查补,再廷议定策。 大明对外方略,必须要转向了,瓦剌人畏威不畏德,不把他们扫庭犁穴,他们是不会长记性的。 不仅要打,而且要狠狠地打,直到完全胜利为止。 第206章 酒池肉林亡国之君 陈懋庶孙陈瑛的课题本上,有着非常详尽的数字,比如大同府因为边防不宁,历年来的田亩变化以及人丁变化,尤其是各修建营堡的留存依旧人口数字等等。 陈瑛为何有这么多的数字,甚至比大同知府霍瑄还要清楚呢? 因为京师讲武堂的常任教务主任石亨,在大同府作威作福,甭管是谁,他都要收税,连鞑靼人、瓦剌人都不能幸免。 他自然要理清楚自己的地盘上,到底有多少人口,他自然也有本帐,这本账,也算是陈瑛的引援数据的作证。 大同府人丁本逾百万众,马倌超过了七万人,在顺圣川养马,但是随着大明兴文匽武,大同府的人丁外逃内迁,至正统一十三年,不过五十余万,马倌更是锐减至两万余人,大明顺圣川军马场,杂草丛生,满是荒芜。 修了营堡、城池,却依旧不能安民戍边,百姓依旧外逃内迁,说到底还是战略上出现了问题。 兵部右侍郎罗通再次来到了台上,他指着堪舆图上东胜卫的位置,无不可惜的说道:“我的课题是,复建漠南诸卫。” “大宁都司、三降城、东胜卫、威虏卫、威远卫等漠南诸卫,位置险要,乃是瓦剌、鞑靼、兀良哈进入大明河套,南下山西、京畿的必经之路,诸卫所之洪武二十八年弃置…” 罗通和陈瑛的观点,看似完全相反。 陈瑛说建边镇不如打瓦剌人来得快,而罗通的观点是,依然要恢复漠南诸卫,漠南不复,北伐则事倍功半,无论是粮草、道路等调度,都会出现巨大的问题。 但其实两人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罗通复建漠南诸卫的课题本,是为了北伐而服务,并非说要建立新的边方重镇,而是建立永备工事一样的卫所制度,实现真正的统治。 为北伐服务。 朱祁钰坐在礼堂上,认真的听着军将的课题本,这些军将们学习了十个月的时间,所做的课题本,越来越周详,考虑的越来越周全,很多的建议让杨洪等戍边老将,都眼前一亮。 戎马一生的杨洪,对于如此欣欣向荣的讲武堂,是非常欣喜的。 朱祁钰听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课业,中间休息了一次,才结束,而所有结业的军将们,都会前往十二团营,任把总以上的基层和中层军官。 新一批的学员将会在明年开春之后入学。 朱祁钰看着五百多的军卒们,带着大包小包离开讲武堂,才重重的松了口气。 这些人都是天子门生,当有人下令炮轰长安门,铳发泰安宫的时候,这些基层和中层的军官,才是执行者,他们真的会炮轰长安门和泰安宫吗? 朱祁钰笃定他们不会。 军队,是大明政治的压舱石,这是最后的底线手段。 而现在这块压舱石正在变得越来越厚重。 “太行山、燕山流匪最多,以此画策,准备让十二团营,将这两个山脉之中的流匪一网打尽,明日召集所有京营副总兵、都指挥和指挥使,商议剿匪之事。”朱祁钰离开讲武堂的时候,对杨洪叮嘱了一句。 石亨和杨洪俯首恭送陛下。 出营剿匪,也是京营的职责之一,但是倾巢而出,大规模的剿匪,还是本朝第一次。 京营需要练兵,襄王要缴税纳赋,不要造反,不愿意当磨刀石,那这些山匪流寇,就成了京营最好的磨刀石。 朱祁钰再巡视了一圈十二团营的四武团营之后,才打道回府。 泰安宫迎来了他久违的主人。 孙太后对朱祁钰不入宫拜见,从来没有任何的不满,因为即便是住在泰安宫的吴太后,其实一个月也见不到朱祁钰两次。 自从汪皇后和杭贤妃有了身孕之后,皇帝更是很少回泰安宫了。 奉天殿、文华殿、讲武堂、讲义堂、王恭厂、兵仗局、宝源局、石景厂、十二团营,京师几乎处处都有陛下的身影,但唯独泰安宫没有陛下的身影。 汪皇后和杭贤妃还好,因为有了身孕,这便没了念想,可是熬苦了新进泰安宫的两位贵人。 唐云燕和李惜儿,这都快成望夫石了。 陛下自掖庭一别,这又有两个多月没见到人了。 朱祁钰翻身下马,也未收起缰绳,而是拍了拍这其貌不扬的矮脚马,矮脚马律律了两声,便向着马厩而去。 这匹矮脚马甚至有点黑瘦,但是在所有的战马之中,最是凶狠。 那匹仪马,是纯白色的高头大马,但是在马厩里的地位,却也在矮脚马之下。 没办法,朱祁钰的战马太凶了,其他的马匹,都畏惧它。 朱祁钰先去见过了吴太后,便又向着书房而去。 泰安宫的御书房,经过了一次扩建,主要是因为时不时有朝臣们会来拜见,专设了一张大方桌。 而御书房后,起了一个大仓,里面是陛下心心念念的大明宝船的航海图志,尤其是各种海图、船体的设计等物。 朱祁钰处理了许久的公文,伸了个懒腰,一抬头,便看到了汪美麟。 “夫君,天都黑了,整日忙碌,也是见不到夫君一面。”汪美麟笑着走了过去,揉搓着朱祁钰的肩膀,她的夫君整日忙碌,她即便是身子不便,陛下回宫了,也是要来看看。 朱祁钰摇头说道:“国事多舛,忙了些,再过几年,等天下太平了,朕也好好的做一下朝臣口中的昏君。” 泰安宫里建了个大浴池,说是大,不过是容两三个人罢了,陛下尚节俭,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兴安也不好大兴土木。 主要兴安也比较抠门,建大了就用不了那么好的料子了。 “外廷的事儿,妾身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是一群措大喋喋不休,夫君莫要理他们。”汪美麟立刻有点不大高兴,自己的夫君如此勤政,他们还整日里说什么国将亡,妖实产之。 简直是胡说八道。 大明的朝堂不能说漏的跟筛子一样,只能说没有任何的秘密。 今天开朝会,明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朱祁钰玩着汪美麟的小手,笑着说道:“朕也准备沐浴更衣了,娘子跟夫君一起去洗洗?” “上次那浴室实在是太小,放不开身段。” 汪美麟脸上爬上了一丝羞红,这闺中密事,总是有点惹人羞,惹人念念不忘。 这都已经八个月了,陛下这么一说,她立刻觉得有一些热流,在小腹之下反复徘徊,经久不去。 汪美麟思前想后,低声说道:“那陛下去沐浴,臣妾也要早点歇息了,这孩子,可不安生,一到这后半夜就可劲儿的闹腾,踢来踢去的,让人睡不安稳。” “是吗?让朕听听。”朱祁钰侧耳听着孩子的动静,却是十分的安静,只能听到胎心跳动的声音。 心跳的声音,很是稳健。 “这孩子以后啊,一定身强体壮。”朱祁钰笑意盎然的说道。 汪美麟摸着小腹,叹息的说道:“那要是个闺女,那可不能身强体壮。” “陛下快去沐浴。”汪美麟轻声说道。 朱祁钰看着汪美麟的神情,似乎是有点不解:“朕这不是一直没回来,跟你说说话吗?” 汪美麟眉头紧皱的看着自己的夫君,愣了许久说道:“陛下可是忘记了府里还有两个贵人,刚进门吗?” 汪美麟还以为夫君一副不疾不徐的样子,是在保家宅安宁,才故意一直留在书房处理公文,她都过来催了,又在这儿说了半天的话。 可是陛下一点都不心急,难不成真的是忘了? 朱祁钰这才想起来,这泰安宫里,添了两个贵人,等着临幸。 前些日子,他一直在忙着铸造银币的事儿,讲武堂的第一批军将也要毕业,再回十二团营,他这真的是忙的昏天暗地。 “不急这一天。”朱祁钰这才回想起,那个浑身充斥着家宅不宁气息的唐云燕,朱祁钰也怕汪美麟吃了醋,闹得家里不安生。 他国朝里那么多的事儿,万一这后宫不宁,争闹起来,又是凭多是非。 汪美麟看着自己的夫君,颇为情动,她抿了抿嘴唇,便凑了上去,颇为痴缠的吻住了夫君的嘴唇,良久才松开。 “夫君且去沐浴。”汪美麟脸色通红,颇有些意犹未尽,但是毕竟身子不便,不方便侍寝,尤其是肚子越大,起夜越多,要是吵到了夫君休息,那更是不好。 她的确善妒,但是更不愿意扰了夫君的国事,引得夫君心头不快,朝政足够的糟心了,她作为夫君的正妻,总不能给夫君添堵不是?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朕现在去沐浴。” 他走出了御书房又到新书楼里好好的看了看,那些大明七下西洋的文书资料,感慨大明的强盛。 汪美麟端着手走出了御书房,对着兴安说道:“今天李贵人额头点了红,让唐贵人侍寝,陛下眼下在华清池那边,让唐贵人现在就去好了。” 相比较那个长的就祸国殃民的唐云燕,汪美麟更喜欢李惜儿一些,可是李惜儿却是来了天葵,无法侍寝,那只能让祸国殃民的唐云燕去了。 总不能让两个贵人,继续等下去,再等下去,心都等化了。 朱祁钰舒舒服服的躺在了浴池之中,盘算着如何太行山剿匪之事,此战,旨在检验大明京营训练成果、大明粮草调度、讲武堂训练、驿站调度等等成果。 “陛下,皇后千岁让妾身前来伺候陛下沐浴。”一个俏生生的声音在房门外响起。 朱祁钰认得这个声音,是唐云燕,他点头说道:“进来。” 唐云燕在雾气缭绕中走了进来,褪掉了身上的衣物,一步步的走入了水池之中,满脸通红。 “陛下。”唐云燕的腿一软,便扑倒了朱祁钰的怀里。 第207章 剿匪战前会议 朱祁钰是昏君吗? 他向来认为自己不是,而且大多数朝臣也认为不是。 虽然他杀的人多,路数邪了点儿,但是大家直说亡国之策,亡国之君,但是这大明朝,眼瞅着是蒸蒸日上。 但是朱祁钰看着唐云燕的模样,总觉得自己这要是奔着昏君去了! “你悠着点,别摔了。”朱祁钰接住了倒在自己怀里的唐云燕,软玉在怀,再加上热水的腾腾热气,气氛颇为旖旎,这腾腾的热气,混着这阵阵的香气,着实让人食指大动。 唐云燕气息有些不匀,但是依旧抿着嘴唇,咬字清楚一字一句的说道:“妾身父亲乃是将官校尉,妾身也是有武艺在身,虽上不得战阵,但是骑马射箭,为陛下擂鼓助威还是可以的。” 唐云燕会武艺这件事,朱祁钰还是知道的。 有诗云:西苑从游控玉骢,内宫调习最称工。君恩一去同流水,湘血应归泉路红。 在西苑之内,跟着皇帝骑马,马匹受惊,唐云燕一个翻腾,便下了马,随后皇帝申斥内功调教马匹,挑选最称心的马匹给唐云燕。 天顺元年二月,明代宗死于皇宫之内。 唐云燕就被革了贵妃封号,郕戾王薨,群臣议照例殉葬郕王诸妃,唐云燕无言,留下一首诗:君恩一去通流水,湘血应归泉路红。 唐云燕自缢而亡,殉葬郕戾王。 这是个柔顺的女子,也是个刚强、忠烈的女子。 明英宗的的复辟,与其说是他自己的复辟,不如说是反于派的胜利。 京营在天顺元年立刻解散、明英宗在迤北的妻子被石亨强占、欺负已经移居郕王府的汪美麟都欺负不得,还被人骂的狗血淋头。 明英宗的确是复辟了,但是他连个弱女子,都杀不死。 “陛下,这是在想何事?美人在怀,居然走神了。”唐云燕有点幽怨的说道,这都等了两个月了,陛下可倒好,事到临头却是走神,想去了别处! 难道,是自己不美吗?身材不够好吗?才无法吸引到陛下的目光不成? 唐云燕看着自己两只手都握不住的庞大,盈盈一握的腰身,无论怎么看,陛下也不该走神才对。 唐云燕的脸色数变,难道陛下是嫌她轻浮,侍候夫君沐浴不成? “陛下,臣妾就是有些…有些坐不住了,一听说陛下回来了,就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还请陛下恕罪。” 朱祁钰笑着说道:“没什么,明日议大军出营,前往太行燕山剿匪,安定民生,朕一时间有些走神。” “国事家事天下事,好了不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以后随皇后和贤妃,叫朕夫君便是。” “啊?”唐云燕脸上露出了惊喜,确定不是自己孟浪招惹了陛下的不快,陛下这泰安宫里也没那么大的规矩。 唐云燕俏生生的说道:“谢陛下隆恩。” 唐云燕吐着舌头看了一眼朱祁钰,又猛地低下了头,随后不停的玩着水,冷了许久,才鼓足了这等待了近一年的勇气,抬起头来。 朱祁钰在汪美麟那儿,已经有了清楚的认识,他不是个经得起考研的皇帝,拿这个考验皇帝,那他必然要搞出人命来了。 朱祁钰抱住了唐云燕,深吸了口气说道:“就在今日!” …… 汪美麟是极其热情,杭贤是极其温婉。 朱祁钰的次日清晨腰眼有点酸痛,居然罕见的起床晚了一些。 “陛下,今天不用早朝。”唐云燕虽然初为人妇,可是放开了后,丝毫没有任何的拘束,反正屋子里就两个人。 唐云燕颇为期待的说道:“再躺一会儿。” 朱祁钰笑着说道:“再躺一会儿,被你敲骨吸髓了。” 可是唐云燕已经翻身拱到了朱祁钰的身上。 朱祁钰起床晚了,汪美麟也是知道,她和杭贤、李惜儿一直在等着陛下用早膳,可是陛下迟迟不来。 “这真是家宅不宁的狐媚子。”汪美麟挠头。 这丫头初为人妇却如此贪欢,陛下什么身子骨,汪美麟清楚,可是这唐云燕也是娇滴滴的大闺女,这要是折腾坏了身子,可不好。 可是没过多久,朱祁钰来到了膳房,唐云燕,脸上一脸的坨红,显然是欢愉的那股子热乎劲儿,依旧没过去。 汪美麟也知道自己的担心,白担心了。 朱祁钰看着朱见济,他才两岁,坐的不是很安稳,但是已经能拿着勺子自己吃饭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用膳。” “陛下明日或者后日还回泰安宫吗?”汪美麟给朱祁钰盛饭问了一句。 这边唐云燕倒是满脸的坨红,那边李惜儿还是鼻头上抹蜂糖,干馋捞不着呢,看李惜儿那焦急的样子,都快团团转了。 这李惜儿的月事也就今天就走干净了,若是明天或者后天回来,自然就可以侍寝了。 汪美麟是皇后,是大妇,她自然不能厚此薄彼,虽然陛下的这后宫小了些,但还是需要管管的。 陛下忙碌,自然需要皇后去协调。 朱祁钰看了眼颇为期待的李惜儿,对着汪美麟说道:“回来,最近一段时间,讲武堂那边的新生明年开春之后,才会入校。” 朱祁钰吃完了早饭,就直奔着讲武堂而去,今天是一场军事会议,只有京营的将领参加。 朱祁钰到的稍微晚了一些,但是他并未迟到,是这些军将们早到了。 朱祁钰一走进聚贤阁,所有的军将们便站起了身子,行礼大声的喊道:“陛下威武!” 朱祁钰示意所有人平身说道:“坐。” 于谦、杨洪、石亨、杨俊、刘安、孙镗、罗通、赵玫等军将,这都是京师之战的老伙计了,今日齐聚一堂,都在等着朱祁钰的训示。 朱祁钰示意大家坐下,然后打开了自己昨天拟好的会议备忘录说道:“对于此次剿匪作战,朕有几点要告诉大家,也要大家告诉所有的十二团营将士。” “一,自去岁起,朕大赦天下,要求山匪下山入集体农庄,参加劳作、开垦荒地,事生产而非劫掠,非大恶之徒,既往不咎,尽数宽宥。” “至今已整整一年,仍有整整三十六寨,横戈太行、勾注、燕山等地,共计五万余人,这些要么是大奸大恶之徒,要么是不尊王化之人,朕要求,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若肯投降,惩治奸邪,其余人等至西山煤窑服役五年,可宽宥其罪行。” “何为奸邪?手上有百姓的血的人,都算奸邪。” 朱祁钰的第一条指示,就是关于剿匪性质的指示,不教而诛谓之虐,朱祁钰是个暴君,但不是嗜杀成性。 这些土匪和瓦剌人,又完全不同区别待遇。 但是沾染了百姓的血,杀人者死,这是一条朱祁钰施政到今天为止,讲的最大的公平。 众将士坐直了身子,明白了这次平叛,并非对百姓们下手,他们的对手是一群穷凶极恶之徒。 朱祁钰继续说道:“其二,朕希望此战,令行禁止,太宗文皇帝有云:六师入关有践田禾取民畜产者,以军法论!” “朕不希望出现,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之乱象,咱们的军队是大明的护栏,是大明的定海神针,而不是土匪、强盗。” “朕绝对不允许出现,军队去剿灭欺负百姓的土匪,反过来欺负百姓的事儿,在大明军队中出现,尤其是京营。” “朕三令五申,掌令官层层监督,若有不法,格杀勿论,即便是天子门生。” 这支京营,朱祁钰整整一年来,都坐在讲武堂内,每日巡视,还会到军营里视察,为了整顿军纪,可谓是手段尽出。 既然是军令,在大明新军之中,也要严格贯彻到底。 无论是谁,军令如山,军纪如天,朱祁钰已经专门制定了军事条例,让基层的军官们遵守。 若有不法,就不能怪朱祁钰无情了。 军队,是人类历史上最精密的杀人机器,他们自诞生而来,就和暴力二字,紧密结合,屠城和劫掠,都代表着军队对基层的失控。 若是大明京营在发生了抢劫百姓之事,那朱祁钰这一年,等于白干了。 还出塞平定瓦剌?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朱祁钰自己,也找根绳去后山的歪脖子树上一挂。 还谈什么再兴大明! 朱祁钰继续说道:“其三,按照大明军令,流匪贼寇,一人擒斩六名颗,升一级,授头功牌,赏银五十。至十八名颗升三级,授头功牌,赏银百两。验系壮男与实授。与十九名颗以上并不及数者,俱给赏。” “朕非吝啬之人,此次出京作战,朕的功赏牌已经打好了,就在讲武堂内,共计万枚,纹银五十万两,也一并从内承运库运至讲武堂库,待诸位凯旋,悉数发放,绝不延误。” “但是朕丑话说在前面,杀良冒功者,被御史那帮文臣抓着小辫子弹劾,全队并斩。” 杀良冒功,就是杀掉百姓,充当贼首,一旦坐实罪名,朱祁钰绝不留情。 赏罚分明,方为君。 朱祁钰是不吝封赏的。 京师之战,打了多少人头,朱祁钰除了应有的赏银,还每人二两折米粱犒赏三军,而后朝议,于谦和石亨请旨,朱祁钰再加了一两,让将士们过年。 整个发放赏银的过程,于谦亲自监督,石亨等军将坐镇于侧,朱祁钰多次问询,保证放赏到位。 若是如此厚待,出京作战,依旧有杀良冒功者,全队并斩,绝不留情。 连坐是军纪的另外一种保证。 于谦曾经在京师之战前,就多次,下达十七禁五十四斩的军令,告诉那些备操军和备倭军,朱祁钰此时是重申军令。 “其四,山匪盗寇多为势要之家的羽翼,我们要赶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彻底剿灭!不给势要之家任何通风报信的机会和反应的时间。” “兵贵神速!” “其五,此战剿匪,只许胜,不许败,败者枭首。” “朕的话讲完了。” 胜负乃兵家常事,但是这是京营磨刀,土匪什么战斗力?大明京营又是什么战斗力? 这一战,不仅要胜,而且要大胜。 大明的京营,如果打一群已经完全摸清楚了窝点的土匪,都打不过,那还是去见太祖、太宗皇帝的好。 “臣等领命!”诸多将领听出了陛下的话里的冷血。 朱祁钰身上的煞气逐渐退去,笑着说道:“待会儿走的时候,都去讲武堂库看看,金花银,朕没拿银币做犒赏。” 杨洪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陛下,其实拿银币更好,金花银虽贵,可是却不能买卖,还需要到钱庄等地方换成铜钱或者碎银,实在是麻烦,拿去宝源局也是换等重银币,其实一样。” 石亨连连点头说道:“银币好啊,这发放赏银,每次还得把五十两的银锭子铡开,军士们取用也不方便,而且金银之禁犹在,这银币,极好。” “不能那群明公,天天拿着银币四处炫耀,将士们却一枚也见不到,这也不公平啊,京官明公的俸禄是银币,赏银也应该是银币才是。” 朱祁钰左看看右看看,这里面算得上明公的只有于谦一人… 但是于谦又算不得纯粹的读书人。 第208章 群臣惶恐 京师非议 于谦这类的臣子,大明这个年代也不是孤例,比如王骥,以文进士封伯爵,乃是战功进爵,麓川三战封伯。 于谦的战力,若说真的和猛将厮杀,那自然不如石亨、杨俊这等善战之将,他的技艺都是土匪打出来的。 但也并非写酸诗、拿不动枪、上不得战场的胆怯之人。 京师之战后,于谦进了少保,若再有战功,那自然是少不了一个伯侯之位。 朱祁钰并没有在会议室多留,他在反而不方便军将们讨论作战计划,对于如何清剿燕山、太行山、勾注山里的匪帮,会议室爆发了极其激烈的讨论声。 明知道这些土匪流寇是大明的一块顽疾,为何不除掉呢? 不是不想做,是做不到,这些山匪们,经营太行山的营寨,已经超过了数百年之久,深居于深山之中,极难寻找。 但是这对手握百万大军的朱元璋,费劲儿吗? 他可是有里正的基层组织,找点土匪,还不是轻而易举? 这对手握京营精兵的朱棣,费劲儿吗?出塞作战打到外蒙去,对于朱棣都不在话下。 这土匪流寇为何如此难以消灭?为何他们经历了历朝历代,代代相传,甚至比一些王朝更加亘古? 因为土匪流寇的土壤,是游惰之民、末作之民。 这些失地的农民,交了地租,再缴纳藁税,还要应付乡部私求,掏出刀子火并,因为没什么组织,往往暴起杀人,最后落草为寇。 不解决游惰、末作之民的问题,想要解决土匪流寇的问题?不过是水中捞月罢了,今日打散了,明日立刻就有人啸聚山林。 最主要的是,需要一个行之有效的法子,来解决问题。 朱祁钰的农庄法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吗? 他只能保证自己活着的时候,让耕者有其田,让百姓安稳的待在土地上耕种,并且劳有所获,得到满足自己肚皮的粮食。 温饱?他连饱都解决不了,只能解决活着的问题。 但是只要能够解决了生死问题,这些游惰、末作之民是不愿意落草为寇的。 因为官军进剿,必然会死。 下农、游惰之民、末作之民在京畿和山外九州,已经达到了十之八九,这已经不是缓证而是急证了。 农庄法做不了什么,它能保证那些乡部私求的时候,百姓们能够打得过那些个乡部缙绅,知道该怎么拿起自己的刀子,反抗那群私求之人。 朱祁钰等了半个多时辰,得到了讲武堂战前会议的进军路线,虽然看起来繁杂,朱祁钰稍微审定之后,拿出了自己的印玺,盖在了上面,又朱批了一大堆的调令,令兴安去印绶监取了调兵火牌。 他走进了聚贤阁的会议室里,将火牌挨个交给了杨洪、石亨、杨俊、刘安、孙镗说道:“此战,务求百姓三年之内,不被土匪流寇袭扰!” “明日拔营。” 朱祁钰犯了和朱祁镇一样的错误吗? 准备几日就准备让京师出京作战吗? 并不是,京营自从去年十月份瓦剌退去之后,已经枕戈待旦了整整一年有余,他们也准备了一年有余。 并不需要征调太多的民夫,因为武纲车就有负担粮草运输的部分能力,而且各地州府也会配合调运粮草军备配合。 最主要的是,各地的农庄会全力配合此次作战。 大明军队如果自己携带粮草和各州府调运不得,可以到农庄借粮,写好欠条之后,明年蠲免二税结束之后,可抵赋税。 但是最多只能借各地农庄一成的粮,做作战之事。 这次是京营十二团营和各农庄通力配合,进剿土匪。 各农庄的百姓们,会同意吗? 剿匪剿的就是他们身边的土匪,只要政令下达到村里,让掌管六里的掌令官,聚集起百姓,将事情讲明白,百姓有什么理由不支持剿匪呢? 朱祁钰对于剿匪之事,十分看重。 这是新政以来,农庄法和京师行军的通力配合,若是能够形成定制,朱祁钰敢说一声:大明军队在大明境内,再无敌手! 万夫一力,自然天下无敌! 刘伯温这话,是他能够被配享在太宗皇帝庙庭的原因。 京营要开拔的消息一出,整个京师立刻就炸开了锅。 京营悄无声息的要开拔,要去哪儿?不知道,要做什么?不清楚。 襄王不都把鱼鳞册交到了京师吗?不是要按制纳税吗?陛下的大军为何突然调动?谁要挨陛下的铁拳?京营到底去向何方? 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关键是…京营这样调动,是不合理的!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六部尚书、侍郎和都察院总宪,他们听闻消息,差点把手中的笔给扔到地上。 他们忽然想起了去年七月份的时候,正统帝就是如此,下诏亲征,五日后立刻拔营,什么都没准备就出塞作战! 他们又想起了被瓦剌人围城时候的羞辱和恐惧! 绝对不能让陛下如此草率的出兵! 跑的最快的是金濂,他是户部尚书,虽然知道京营有大约三十日的应急粮草,但还是立刻就冲到了讲武堂的聚贤阁。 三十日够干什么?正好被瓦剌人打个六师尽丧的量! 金濂已经完全被恐惧所笼罩。 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泰宁侯陈瀛、内阁首辅曹鼐、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工部右侍郎王永、右副都御史邓棨、中书舍人、工科给事中、监察御史等等名字,在他的脑海里经久不去。 这是土木堡之战中,死掉的文臣武将,十八位勋臣、四十八位在廷文官,尽数殉国。 他记起了当初京师的惶恐不安。 他全都记得! 在兴安通禀之后,将他引上去的时候,金濂已经极度的焦虑了。 他冲进了长桌会议厅,看到了坐在主座上的皇帝,金濂重重的松了口气,至少陛下不是一意孤行,至少还愿意见朝臣。 金濂再看到了于谦和杨洪也在,更是喘了口大气,至少这两位在,若是陛下真的要亲征,两位应该会劝一劝,劝不动也至少能够保证大明军队不会惨败。 但是当初京师的群臣,不也是抱着英国公张辅在,户部尚书王佐在、兵部尚书邝埜在的心态,才没有朝天阙阻止吗? 大明再也受不住一个土木堡天变了。 金濂今天必须问个清楚。 金濂正了正冠带,行了一个三拜九叩的大礼。 朱祁钰呆滞的看着金濂如此行礼,这个起初说要火烧通州粮仓的户部尚书,朱祁钰在结束对他的误会之后,还是颇为信任的。 至少当初废立皇帝的时候,金濂也是参与其中。 这平日里上朝都只有稽首礼的大明,三拜九叩那是过年祭祀太庙,才会用到的礼节。 这是何故? 朱祁钰还是小瞧了土木堡之变在大明臣工万民心中的阴影了,何止是金濂,整个京师都是人心汹汹,议论纷纷。 大皇帝让京营,干什么去? 他赶忙站起身来,说道:“金尚书,快快平身,这是做甚?” 金濂气息并不是很平稳,他来的路上是一路跑了过来,他的脸色通红,但还是流利的说道:“臣敢问,陛下调动京营出京,所谓何故?” 人在极度惊慌和恐惧的时候,有两种表现,一种是朱祁镇那种失语,牙关大战,完全说不出话来,拿不稳印玺。 一种是金濂这种,语速很快且十分的流利。 金濂太恐惧了,陛下突然调兵! 当初稽戾王亲征,军士们还带了七升米,虽然现在京营每人带着一石三斗米,但这怎么就突然要调动了呢? “去燕山、太行山、勾注山剿匪。”朱祁钰解释了一句说道:“兴安,把金尚书扶起来。” 金濂听到是剿匪,整个人一软,差点翻倒在地,要不是兴安眼疾手快,扶稳了金濂,金濂就要君前失仪了。 “金尚书为何如此惶恐?”朱祁钰反问道,这个样子的金濂,不光是朱祁钰,就连于谦都未曾见过。 金濂擦了擦额头的汗,喘了几口粗气,俯首说道:“臣惶恐,臣还以为陛下要出塞亲征瓦剌呢。” “兴安,给金尚书倒杯茶,缓缓。”朱祁钰赶紧让兴安上茶。 金濂不是第一个,第二个来的是胡濙,第三个来的是文渊阁大学士陈循,后来人越来越多,六部、都察院没过多久,就都到齐了。 “剿匪啊。”陈循恢复了平时的模样,那没事了。 剿匪不是有手就行? 即便是陈循也知道,大明京营现在的战斗力,应付剿匪是绰绰有余的。 他初听闻此事,也是吓得浑身发抖,这大明还能承受第二次土木堡之变吗? 十二团营也就操练了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这就要出塞作战了? 但是听到是剿匪,群臣松了口气儿,不是出塞作战,陛下在大明的地头上,平定匪患,一来练兵、二来安民、三来组织军民配合。 好事。 朱祁钰看着这帮子朝臣,笑着说道:“因为不需要六部三法司配合,所以就没有提前统筹安排,需要用到的地方粮草,也不是很多,随调随补,还有农庄可以借粮,诸位明公拳拳报国之心,朕感受到了。” “朕并没有打算亲征瓦剌,只是一次演兵罢了。” “陛下圣明。”群臣赶忙俯首。 他们其实应该信任当今陛下的英明,但是实在是大明这去年才出了土木堡之变的大事,这伤疤还未痊愈,反应过度了属于是。 朱祁钰笑着说道:“好了,诸公请回各司衙门,一切照旧,朕就是试试京营这刀是否锋利。” “臣等告退。”一众朝臣,颇为感触的俯首告退。 朱祁钰看着群臣,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或者是反对剿匪之事,准备逼宫! 结果并非如此,双方都有误会,群臣并非朝天阙逼宫,朱祁钰也不是妄动京营,出塞作战。 简单说清楚之后,误会解除。 这就是陛下容易见到的好处了,但凡是有点啥事,当面说清楚,那自然没那么多的误会。 相比较之下,再来一个土木堡和平匪之间,让群臣们选择,他们选择了支持陛下平匪! 而且群臣也支持陛下动一动,不动一动,地方的官员都要骑到他们的头上了! 京营动一动,地方的官员才知道,陛下这翻一翻身,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京营的强大,是大明政令通达的重要保证。 朱祁钰看着群臣退去,说了了另外一件事:“昌平侯、于少保,朕有一事,去岁谢泽任通政使,战死紫荆关口,朕决定再任命一位通政使,不知二位以为如何?” 谢泽是个好人,也是个忠臣,不过是朱祁镇的臣子,是个文进士。 但谢泽毕竟不是常山赵子龙,没有七进七出的本事。 谢泽永乐年间的进士,土木堡天变,他自紫荆关单骑救主,冲向了土木堡,然后死在了紫荆关的南佛寺内,临走之前,谢泽还对儿子说,吾必以死报国矣! 谢泽抱着他的忠君思想,以死报君了。 通政使是一个正三品的官员,这个官职虽然品秩不高,但却是银台主,真正意义上的位卑权重。 通政使负责上达下情,关防诸司出入公文,奏报四方章奏,实封建言,陈情伸诉及军情声息灾异等事的奏闻。 通政使做什么?议大政、大狱以及会推文武大臣。 在朱元璋废了宰相后,很长一段时间,通政使其实就是实质性的文渊阁。 朱祁钰为何突然提议任命新的通政使? 其实是历史发展的规律到了。 当初朱元璋设立通政司的目的,除了让通政使分门别类的整理奏疏以外,还有一个关键的目的,那就是:惟欲达四聪以来天下之言。 通政使掌管天下里正乡农,风闻言事之职责。 现在农庄法发展的十分顺利,这以来天下之言的需求,就日益旺盛了,需要一个人帮忙处理掌令官陈条了。 但是乡野之事非常繁杂,需要一个人带着通政司来处理。 “陛下的意思是让臣来做此事?”于谦眉头紧皱。 这朝里军政两道通吃、以来天下之言、擅长跟百姓们打交道的朝臣,貌似只剩下他自己了。 第209章 国家用人之道 通政使,官以通政为名,政犹水也,欲其常通无壅遏之患。 朱元璋对朝政的理解就像是水一样,通政司的作用就是疏通水道,使其无阻塞之患。 但是通政使的职责,正在逐渐被文渊阁代替,甚至司礼监也有了文书房专门管理奏疏分门别类呈到御前。 朱祁钰复设通政使,并不是打算把文渊阁给拆了,陈循除了喜欢喋喋不休的念他自己都不信的经以外,整体来说,除了迂腐一些,干的还不错。 朱祁钰打算让于谦正式领眼下三千农庄,一万八千里,一百八十万户,近千万的百姓的天下之言。 这件事看起来很难,但是却是掌管三千余掌令官陈条罢了,有一整个通政司配合,并不会比兵部的事多太多。 但是百姓之事,错综复杂,为了一堵墙就能闹出人命来,为了水渠改口,就能老死不相往来,为了一棵杨树遮别家阴就能天翻地覆,这些事,处理起来,千头万绪。 但于谦有十分充足的与百姓打交道的经验。 “兵部的事情可以暂时放一放,交给陈汝言。”朱祁钰回答了于谦的问题,他的确打算让于谦明降暗升。 但是于谦却摇头说道:“臣还是领着兵部之事为宜,陈汝言他…” 陈汝言曾经上奏弹劾过于谦,朱祁钰当初还驳斥了陈汝言,让陈汝言别没事跟着瞎起哄,好好看看于谦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再弹劾。 陈汝言是兵部左侍郎,罗通是兵部右侍郎,但是罗通这次随军出征了,而且罗通参加了讲武堂,有打算从文转武的意思。 王骥可以封伯。 罗通虽文进士出身,但已有定胜之功在身,守住了居庸关,让杨洪的援军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京师,逼迫也先撤军,罗通定胜之功在身,如果再有战功也可封伯。 那兵部尚书这一职位,左侍郎陈汝言算是捞到了。 于谦对陈汝言并不太满意,朱祁钰对陈汝言也不太满意。 “陛下,非臣厌恶此人,而是,陈汝言不堪大任。”于谦俯首说道。 于谦做事向来公私分明,比如石亨的武清侯,就是于谦以京师守战之功上奏为石亨请的,要知道在此之前,石亨并非伯侯。 但是石亨和于谦不能说是水火不容,只能说你死我活。 直到现在,于谦和石亨依旧不是很对付,石亨那一句于谦再至大同,必杀之的话,十分的刺耳。 于谦去年巡视山外九州,哪里都去了,唯独没进大同府,而是在阳和县,见了见岳谦之后,便去了东胜卫。(九十九章) 于谦不是怕了石亨或者石亨在大同旧部,而是怕石亨的旧部突然犯浑。 彼时大明风雨飘摇,京师总督军务和京师总兵官再闹起来,不是给瓦剌人看笑话? 一如当初蔺相如在小巷子里,跟廉颇碰到,蔺相如立刻让路,只是在防止秦国的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的毒计得逞罢了。 彼时秦国毒计,离间蔺相如和廉颇,蔺相如得知之后,在朝野中处处退让,就是防止两虎共斗的局面发生。 于谦是非常公私分明的,公是公,私是私。 所以,于谦说陈汝言不堪大任,那估计就是不堪大任了。 其实朱祁钰也知道,这陈汝言也就是个平庸中人罢了。 和于谦、胡濙、金濂、王直、俞士悦、石璞等人同台,就连陈循,陈汝言都比不得,至少陈循能把道理讲明白,虽然他的道理不一定都对。 陈汝言,只会人云亦云。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那这通政使,于少保可有人选?” 兵部的事儿足够多了,再多一个通政使的事儿,于谦的心力怕是熬不住。 于谦想了很久,才说道:“王文巡抚地方十余年,可堪用暂代通政使,本来都察院就于通政司诸事有重叠。” “臣以为,最合适的是从掌令官中遴选一位,他们比臣等更善于跟百姓打交道。” 朝中得有个掌令官的话事人,但是眼下掌令官的资历尚浅,再等几年,等到掌令官们真的成长起来,就可以让掌令官遴选。 于谦这么说,是有他的道理的。 为何煊赫一时的通政使,本来位居大九卿之首,掌受内外奏章、敷奏、封驳之事的通政使迅速败落? 其一是稽戾王以幼冲即位,三阁老杨荣等,考虑稽戾王圣体易倦,因创新制,每日早朝,只许言事八件。 稽戾王既壮,辅国三杨,相继卒亡,但是无人再言复祖宗之旧制。 为何无人再言复祖宗旧制呢? 闭塞言路这种事,有的时候不是擅权的宦官王振在干,一些个朝臣,也存了些蒙蔽圣听的心思,陛下不提,他们根本不谈此事。 其二,则是通政司以来天下之言,结果通政使却是丰厚家资出身,哪里了解百姓疾苦? 这通政司便失去了本来的职能,就如同无根之水一般,失去了基石,慢慢就被文渊阁给并了。 陛下要复设通政使,通无壅遏之患,那就得找个了解民间疾苦之人,处理陈条才是。 于谦十分确定的说道:“陛下,若是哪天陛下百年树人大成,臣以为出自农庄、军卫的军生,更堪重用。” 他是钱塘人士,那年发了大水,洪涝遍地,钱塘县衙处于高地,没有受灾,钱塘县令,紧闭县衙大门,怡然自得。 正所谓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不通民间疾苦,为官一方,如何牧民守土呢? 杨洪一直没吭声,在摆弄着桌上巨大的堪舆图,这次的平寇将军乃是杨洪挂印,总督京营军务依旧是于谦,但是两个人并未出京,随军出征。 但是他们会在这里,将各路兵马的消息汇总之后,插在堪舆图上,标示出行军路线。 “昌平侯以为如何?”朱祁钰询问道。 杨洪却满是笑容的说道:“臣一个武夫,要说打仗,臣能说三天三夜,但是论这治国的本事,陛下还是多问于少保的好,臣说不明白。” 杨洪到底懂不懂呢?其实杨洪很懂。 但是他不是很想说,自从正统朝开始之后,多少武官都选择了蛰伏自保? 连陈懋那样的圆滑的老将,连英国公张辅这样的灭国之功封公,都被折腾成了什么样? 但是此时陛下问起,这毕竟是景泰朝,非正统朝了,陛下广开言路,嘉纳良言。 杨洪想了想说道:“于少保忧心忧国,所言甚是有理,但依臣看来,其实一些在京文官,应该到地方上历练历练。” “那朱纯不也是个老学究,吃了几年苦,看似糊涂,大是大非上,却从不含糊,对边民常有救济,作画送回南方卖的银钱,也都买了粮,救济灾民了。” “于少保和王总宪,不都是这样,在地方历练才千锤百炼出真金的吗?” 朱纯从正统年间一直是兵科给事中,在宣府任职,杨洪戍卫开平卫,与朱纯来往极多,其实在杨洪看来,一些文进士出身的文官,并非于谦说的那么不堪。 朱纯刚到宣府的时候,也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样子,过了几年,也就慢慢的懂了,圣贤书是圣贤书,但是只举着圣贤书做事,却是事事无成。 杨洪继续说道:“其实这道理,就跟陛下现在用将一样,陛下用善战之将,而不用勋臣后人。” “陛下看那些勋臣后人,在讲武堂内丑态百出,自然是不愿意用他们,但其实放到边方历练数年,再领兵作战,亦是骁勇可用之才。” 此时的于谦和杨洪讨论的是国家用人之道,说的都有几分道理。 杨洪不断的在堪舆图上插着红色的旗子,很快就插满了半个堪舆图,黑色的小旗子,都是各个山寨的土匪。 而蓝色的旗子则是行军位置。 朱祁钰、杨洪和于谦三人对着一张堪舆图指点江山了半天,才发现,他们也只是收到消息,具体打仗,还是得将官们负责。 三人反应过来之后,便是摇头长笑。 看似纸上谈兵,但是却是杨洪在点检大明的军队的战斗力。 朱祁钰按时按点的回到了泰安宫,继续处理着朝中公文,暂代通政使交给了王文,等到掌令官成长起来之后,再慢慢遴选便是。 到了夜半时分,朱祁钰伸了个懒腰,吐了口浊气,看着抽屉里的牌子,翻牌子只有唐云燕一个人。 一后一妃皆有身孕,李惜儿来了天葵,朱祁钰这个后宫,可以说是相当的简陋。 朱祁钰反过来将唐云燕的牌子扣上,他对着兴安说道:“今天睡御书房。” 大军出战,朱祁钰并没有多少儿女情长的心思,他站在了堪舆图上看了许久才睡去。 次日清晨,五更时分,虽然不上朝,但是朱祁钰还是准时的踏出了泰安宫的门,来到了西直门的五凤楼上,他要送一下即将出战的大明将士。 刚上楼,朱祁钰就看到了杨洪也在楼上,他披着一件大氅,虽然才十月份,但是杨洪的年纪已经不耐寒了,这个征战一生的老人,扶着凭栏,眺望着远方。 人生七十古来稀,杨洪现在很贪,他每天都愿意在讲武堂多待一会儿,多看看大明朝的军将们的课题本,看一看认真训练的军卒,看一看大明朝缓缓恢复的军备。 在天空升起鱼肚白的时候,大明位于西直门外和彰义门外的两座大营,缓缓而动,向着太行山的方向而去。 一排排的军士,组成了四纵,他们推着武纲车,在清晨的朝露中,喊着号子,在悠扬的号角声中,从京师外三座土城鱼贯而出,奔向了预定的战场。 “武纲车啊。”朱祁钰看着天边的军卒,感慨万千的说道。 第210章 兵贵神速 杨洪满是笑容的看着朱祁钰,他完全不知道陛下居然有送行的习惯,就站在烈烈风中,目送着大明的将士,前往战场。 他颇为惊讶,陛下居然知道将士们推的车,名叫武纲车。 武纲车是一种轻车,有巾有盖,平时可以运送火药、粮草等辎重,战斗时可以排成一排,作为营垒,还有四个射击孔,使用弩箭进行射击。 大明的武纲车脱胎于北宋末年,二帝北狩,宗泽任开封京师留守时,建造的决胜战车。 任何一个军备都不是凭空而来,拔地而起。 大明的武纲车,乃是地地道道的进攻利器,草原作战,此类大车最为好用,即便是临时驻扎,围成圆阵以火器御敌,也是极佳。 太宗文皇帝第二次北伐的时候,曾经建造了三十万辆武纲车,随军运送粮草,才有了长驱万里的征程。 当年用了整整六年,才攒足了力气,一战打碎了鞑靼人的脊梁,兀良哈部甘愿当大明的狗,瓦剌人俯首称臣。 四十多年了,鞑靼人依旧没有缓过气儿来,虽然脱脱不花依旧是可汗,但是却被瓦剌人架空。 杨洪当年也随军出征,太宗文皇帝当年何等英姿勃发? “渡河,渡河,渡河,千古绝唱。”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他不仅知道武纲车的作用,更知道武纲车的来历,是宗泽的决胜战车。 渡河是宗泽病逝前的最后三个词。 可惜,直到刘福通自杀式的三路北伐,打的元朝分崩离析之前,都未曾有汉军再过黄河。 朱祁钰不再说话,这次再次传来了悠扬的歌声,除了于谦那首把铳歌以外,还有红巾歌,在擂鼓的声音中,大军四纵缓缓离开了两座大营。 杨洪随着陛下回到了讲武堂内,杨洪这个祭酒,现在没有军务,就是整理下来年讲武堂的军生部分名单和讲武堂诸事。 还有一些未能结业的勋臣旧戚的后代,等待着杨洪等一干教习,给他们补课。 若是明年,这些未能结业的勋臣旧戚的后代,依旧未能结业,就要送到开平卫去戍边一年,回来继续在讲武堂内考评,若是再不过,那就直接送到交趾去了。 朱祁钰则是有条不紊的处理着手中的公文,王文这个通政使走马上任之后,朱祁钰的案头上的天下之言,终于变得井井有条了起来。 次日的清晨,大明的官道上,驿马在快速的奔驰着。 驿卒倾俯着身子,用力的保持着身体的平衡,马匹在道路上狂奔不已,马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铃铛,在狂奔之时,铃声可以传递到两里地以外。 水马驿并递运所的驿卒们听到这个铃声之后,就立刻开始挑选驿马,翻身上马,并且立刻上马飞驰。 前马速度较为缓慢,当后马及前马,两马并行之时,马足不停,在马匹上,驿卒进行公文交割。 随后前马开始加速,再次狂奔向着京师而去。 周而复始,直到军报送抵达京师。 大明的共有龙场九驿站,共有九条官道驿站。 而这九条官路驿站,最远的一条,是京师到麓川,大约有六千里地,这六千里地限期为六十天,也就是皇帝的诏命下达到麓川要六十天的时间。 但是限期之外,是加急。 加急就是眼下大明官道上,无数驿卒奔驰的恢弘场面,他们人马狂奔,在转送公文之时,并不离开马匹,加急的期限,从麓川到京师为四十天,延后不得从超过五天。 这是因为麓川到京师的路不太好走。 比如北京至沈阳的官道为三千二百里路,限期是四十天,但是加急,则可以缩短是十五天左右。 大明至广州的官路,约为五千六百里路,限期为五十六日,但是加急之下,则可以缩短至三十天。 大明在两京设置了会同馆,任主事,管理天下驿路、驿卒和驿马,有《应合给驿条例》为纲,非常完备,就连驿马,都有退休待遇。 比如跑了五年没有跑死,则会升格为宝马,养在驿站之内,不再做工,直到老死。 驿站、驿马、驿卒,是大明皇权,触碰到大明上上下下的保证。 是政令这水流的渠道,若是失去了驿站,那和失去了天下,有何异同呢? 奔涌而来的驿卒们,将公文交给了会同馆,会同馆将军报送于了讲武堂内,杨洪于谦等人领着兵部诸部,拆验军报火漆,然后将一个个小小的红旗,插在了堪舆图上。 杨洪拔掉了堪舆图上的一个黑旗,这是燕山山脉附近的一个盘亘了三十余年的贼窝。 杨洪笑着说道:“第一个山寨已经被武清侯,用大将军炮夷为平地了,对方抵抗极为激烈,甚至有火铳,想负隅抵抗,以为凭借地利,可以拖延官军的步伐。” “可惜想好事呢,石亨没跟他们多废话。” “四武团营,奋﹑耀﹑练﹑显,兵分四路,交替前进。” 整个燕山山脉,都交给了石亨和他带着的四武团营,而石亨不负众望,率先传来了捷报,而且四武团营的推进,如同猛龙过江一般,将这些根深蒂固的地头蛇们,连根拔起! “报!”会同馆的军士将另一封战报交给了兵部大使,兵部立刻开始拆验,由阴文翻译成阳文,随后阳文再对照阳书,进行比对,最终将翻译好的军报,交给了杨洪。 这次是杨俊带领的四勇团营,是杨洪的庶长子。 杨洪再拔掉了一个黑旗,笑着说道:“四勇营也拔了第一个山寨,他们去的是太行山,这太行山地势险要,这个速度,也算是极快了。” “报!” 没多久杨洪又拔了一个黑旗,这次是广宁伯刘安。 刘安之前是大同总兵官,朱祁镇大同叫门叩关,大同府不开门,但是刘安和大同知府霍瑄,下了城墙,打算觐见那个时候还是太上皇的朱祁镇。 后来因为朱祁镇二桃杀三士的封侯毒计,不得不进京请罪,朱祁钰宽宥他戴罪立功,刘安打完了京师之战复伯爵。 刘安打土匪是不能晋爵的,但是这是练兵,练得好,打瓦剌的时候,才能打得好。 这次刘安去勾注山,也就是雁门关所在的山脉打土匪,那就跟回家了一样,他本身就是大同的守将,自然是如鱼得水。 大明的战报源源不断的汇聚到了讲武堂内,朱祁钰并没有下达任何命令,他总不能让杨俊四勇团营的勇敢营神机营的大将军炮,挪十米? 那简直太离谱了。 总体战略,他还能参与一下,盖盖章。 具体作战,还是得靠大明的军将们,临场发挥,尤其是地形、排兵布阵、扎营等事。 若是朝廷连军士何时出恭也要过问,军将们不要打仗好了。 大家一起在京师里做铁杆庄稼,摆烂多好? 平定匪患之事,极其迅速,几乎是摧枯拉朽般的胜利! 伴随着夜不收在草原上的烧荒,大明的京师除了火烧火燎的味道,似乎能够闻到若有若无的硝烟味儿。 时间仅仅过了一个月,石亨就已经由南打到北,将整个燕山山脉的匪窝,清剿一空,为了多捞点人头赏,石亨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连躲在寨子地道里的贼寇都揪了出来。 陛下下了杀令不让杀良冒功,为了多捞钱,石亨就只能掘地三尺抓土匪了。 石亨请命班师,因为这燕山的匪窝里,真的连一只土匪,都抓不到了。 而后没过几天,杨俊和刘安都请求了班师。 这次大明军队回营的速度,极其迅速,只用了十余日,赶在第一场雪落在京师之前,回到了京师外三座土城的军营之中。 这是急行军,大明军队用最快的速度行军,来验收军队行军过程中,是否会出现掉队等事儿。 朱祁钰让户部尚书金濂,从京师五百库调拨了足够的粮草、肉食,送进了三座土城,等待大军凯旋,则犒赏三军。 军中不得饮酒,但是休沐时候,可以饮酒,所以也会犒赏一些酒,并不会送到军营,而是送到土城另外一侧的军属营内。 朱祁钰这一拳猛地打了出去,又猛地收了回来,检验了一下讲武堂培养的庶弁将是否有用、大明的驿站传递军情是否及时、掌令官是否能够严格的约束各队军卒,大明的京营战斗力究竟几何。 战斗力是一件很玄学的事儿,但是大明的军队的确做到了令行禁止,各地里正、掌令官汇集到通政使王文手中的陈条,也都是夸大明军队的军纪良好,目前并没有收到哪个里被滋扰之事。 朱祁钰对于京营此次迅速出战和回营,行军速度和效率,都非常的满意。 同样他担心的庶弁将,借着天子门生的名头肆意妄为的事,并没有发生。 打击土匪流寇,城中打击群小和职业乞丐,就是在不断的剪除势要豪右之家的羽翼,而这种剪除,是一项持之以恒的国策。 “犒赏三军,过几日德胜门外授勋!”朱祁钰看着整片堪舆图上,所有的黑色旗子尽数被拔除,终于安定了几分。 军队,是朝局的压舱石。 这一拳,虎虎生风! 朱祁钰这一兵分三路,十二团营,京师剿匪,直接让天下震动不已。 远在山东的孙忠,呆滞的看着手中的消息,不敢置信,他看着自己家的银场,这得亏就是试了试,这要是真搞点什么… 大明皇帝别说一拳头了,伸出手指头,都弹死他了。 孙继宗呆滞的问道:“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大肆鼓吹!夸大其词!” “一个半月肃清了勾注、太行、燕山,约五万流匪,这怎么可能!即便是我们,也只知道几家啊,陛下是怎么知道的呢?” 第211章 授勋放赏! 孙忠看着自己的长子孙继宗,就是一阵长吁短叹,家门不幸。 皇帝这次出兵剿匪,涉及到了京畿、山外九州、山西、辽东等地,其疾如风一样的拳头,直接砸碎了太行山、勾注山、燕山附近的流寇和盗贼。 这么大的动静,如此大的声势,怎么可能是造假呢? 去年大阅只是在德胜门外土城大营之内,这次,直接出兵,兵锋横扫,整个大明都震颤不已。 陛下翻翻身,就这么大的动静。 造假,怎么造假?是当天下的人都瞎了吗? 孙忠捏着手中的书信,现在的皇帝权势真的是越来越大。 “你那个正统之宝,千万不要示人,一旦被别人知道,咱们家全都完蛋,太后也护不住我们!”孙忠忽然冷汗直流,这玩意儿要是被皇帝知道了,那真的是族诛了。 孙忠沉吟了许久说道:“让老三自杀。” 孙继宗呆滞的看着自己的父亲,愣愣的问道:“让绍宗自杀吗?这又怎么了?我们也没干什么啊?为什么要老三自杀谢罪啊!” “假自杀,若是有人真的敢造庶孽皇帝的反,我们就把正统之宝,给他送过去,壮壮声势,让老三留在那里。”孙忠认真的交待了一番。 孙忠玩的是李代桃僵。 就是老三孙绍宗假自杀,然后化名邵钟蛰伏起来,然后伺机而动。 孙绍宗次日就暴毙了,很快锦衣卫登门,查验了身份腰牌和身体的特征之后,确定“孙绍宗”的确是死了。 锦衣卫们并不清楚,死的人,其实是那个叫做邵钟的人。 身高体重相仿,是会昌伯府的一个家人。 锦衣卫的查验很仔细,甚至还专门研究了这尸体的指甲,是否有黑灰,脚底是否有老茧,鼻孔等七窍之中是否有污垢,肌肉的壮实程度,手上是否有老茧。 大户人家的儿子,总是和普通人有些不太一样,他们养尊处优久了,会有些富贵相,这个尸体的特征倒是都符合富贵相。 但是锦衣卫俯首说道:“会昌伯,本骑也是奉命行事,需要让仵作在查验一番,还请会昌伯海涵。” “查,查!”孙忠面色悲苦一甩袖子,脸上带着许多丧子之痛的悲伤,还带着一股子对冒犯的怒气,正统年间,他们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以前,即便是府里有人生病了,皇帝也会下来敕谕,问切关怀。 现在,皇帝换人了,走到哪里都有铁册军跟随。酷烈程度直逼太祖高皇帝了。 会昌伯府的锦衣卫是铁册军编制,那是祖制。 仵作和锦衣卫很快就查验完了,写成了报告,延着官道和驿路,送进了京师。 仵作的验尸报告中规中矩,但是缇骑的报告,则是:似非正身。 验明正身这件事非常的繁琐,可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够说得清楚,比如缇骑就提到了这个人的牙齿发黄有垢,不似养尊处优之人。 虽然孙忠专门养的替身,可是依旧出了问题。 孙绍宗乃是孙忠督办帝陵之务之后,才出生的,督办帝陵可是一份美差,一百五十万的帝陵,总计花费不过五十万两,剩下的钱呢? 这种情况下,长大的孩子,那每日都要用猪毛牙刷刷牙,而且还要柳枝、槐枝、桑枝加水熬制成膏,再加入姜汁、细辛等物混合成的牙膏刷牙,每日用曹公器物,就是剔牙之用的龙形小杨枝铜器,修牙清洁。 再用鸡舌香、白芷等物治口气,每日盥(guàn)漱都需要近两刻钟的时间。 每个月定期会有人为其洁面,再敷面。 什么叫势要之家?这点讲究都没有,那叫势要之家? 朱祁镇死后可是验明正身,丝丝处处严丝合缝,但凡是有一点不符合都是倾动朝野的大事。 孙忠上次拉的那个庶子孙续宗的尸体请罪,那也是里里外外验明正身的。 这个老三孙绍宗死的时间很巧合,死的方式很巧合,甚至连尸体也满是巧合。 人和人的差距极大,甚至比人和狗的差距都大,路有冻死骨,而有些人早上盥漱就能用掉别人一个月的口粮。 瓦剌人为什么把朱祁镇送回来? 当然是为了挑起大明朝堂内斗,无暇北伐,瓦剌人好为称汗做准备。 其实还有一点,是真的养不起。 一个皇帝养起来,可比一个势要之家养起来,更加麻烦。 朱祁钰拿着那份似非正身的奏疏,脸上露出了似是而非的笑容。 “告诉缇骑,莫要纠缠。”朱祁钰收起了奏疏,这个孙忠肯定准备做点什么,否则不会让三子,这么平白无辜的死去。 朱祁钰一直对一件事非常不满,那就是外戚封伯、侯之事。 大明以军功封爵,但是在宣德年间,就开始了以外戚封爵。 到了正统年间,外戚恩泽封子孙世袭,还成为了成例,甚至还有兄弟并封、一门数爵的现象出现。 甚至还有人提督五城兵马司、京营、外放做官等等,比如福建布政使宋彰,就是孙忠家里的亲戚。 世券这东西,朱祁钰到现在就赐出去了一张,宣宗赐了外戚两张、正统朝却赐了数张出去。 凭什么! 石亨眼巴巴的世券,几次死战都没得到,他们就嫁了个闺女,就世袭罔替? 朱祁钰和嘉靖皇帝的想法,是大致相同的,军爵就是军爵。 嘉靖皇帝一个旁支入大宗的皇帝,都把这事儿给办了,朱祁钰自然也要这个外戚封爵之事,给梳理一下。 孙忠跳出来,朱祁钰自然要看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跳得越高、摔得越惨。 “陛下该往德胜门外授勋了。”兴安俯首说道。 自己这位陛下,现在又在钓鱼了,这不过这次是顺水推舟,一旦坐实了其中罪名,必然又是一片腥风血雨。 朱祁钰对孙忠一家子的评价,一群跳梁小丑, 这群人,甚至还不如孙太后明事理,至少孙太后知道避嫌,稽王府不入宫拜见,孙太后一次都没说过,整日礼佛。 孙太后明白,自己擅动,那就是整个稽王府满门之祸。 朱祁钰对孙忠是不甚在意的,他依旧是走的自己的阳关大道,钓鱼只是爱好而已。 他点头说道:“走,去德胜门。” 每日操阅军马,今天就是授勋。 这次的授勋,并没有奇功牌,在大明的战功价值观里,平叛、平定匪寇,三个人头才等于一个北虏的人头功赏,而且不计入军功封爵之列。 但是赏钱和勋章,还是要发下去的。 “陛下出行!”兴安再为陛下整理好了冕服,大声的喊道。 泰安宫的大门缓缓打开,朱祁钰走出泰安宫的大门,走上了辂车。 这次出行与去年的出行,又不尽相同,这次并没有大费周章,辂车的承重轮还是五对儿,但是拉车的只有四匹马。 五对儿负重轮,稳。 不是大仪礼,胡濙也没有大费周章。 朱祁钰再次来到了德胜门外的土城,刚下辂车,在一阵悠扬的号角声之后,山呼海喝之声此起彼伏的传来,最后汇聚成了一股冲天的巨浪。 “陛下威武!” 朱祁钰看着大明军队,这支军队,比去年更加精锐了数分,他们的眼神变得坚定无比,队列和精气神完全变成了两个模样。 朱祁钰慢慢的走上了点将台,首先将功赏牌,银制的头功牌,搬到了点将台上,一万余枚的功赏牌,反射着阳光,颇为耀眼。 历史一定会给他朱祁钰一个勋宗的庙号。 朱祁钰看着大明军队,正中央的是要授勋之人。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朕很欣慰,朕下了杀令,时至今日,并未有杀良冒功者、未有践踏禾苗者、未有抢劫牲畜者、未有扰民者。” 掌令官,是朱祁钰控制军队、监察军队、建立军队监察机制的重要手段。 军队是需要监察的,否则这个暴力的杀人机器,一旦失控,那就是天倾之祸。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相反,十二团营,借宿民舍,每到一出,汛埽门宇,洗涤盆盎。临去,苇草无乱。” “朕很欣慰,咱大明的百姓,终于不再是,畏官军如虎。” “再也不是一口一个丘八,再也不是一口一句,好铁不打钉,好儿不当兵,他们对大明军队,刮目相看!” 这是这支京营在朱祁钰手中最大的变化,军纪严明。 朱祁钰没做什么,他也没有讲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的大道理。 他只是保障了军队的一应供给,保障了粮草到位,用掌令官监督大明军队私刑和肉刑。 让军队的犯罪成本飙升。 一旦违反军令,不仅自己要被斩首示众,连家人都要被流放,只要不违反军纪,陛下每次出战,赏下的银钱,不仅仅够过日子,而且过得极好。 给他朱祁钰当兵,别的没有,粮饷给够!给到位! 发放粮饷之后,朱祁钰每日操阅军马,会到军营里,随机抽查一个军卒,询问粮饷发放情况,还会让缇骑混杂在军卒之中风闻,还有军中掌令官对各种克扣军饷之事,反复盘查。 连兴安都不知道朱祁钰每天要到四武团营,还是四勇团营,或者四威团营,也不知道陛下到底会到哪个营里探访,又会问到谁。 百姓比军士们穷,军士们抢他们得利太少,还要冒着全队百余人连坐的风险。 朱祁钰笑着说道:“为国征战,为民平寇,朕不废话了,放赏!” 废话凭多,不如真金白银说话。 他大手一挥,缇骑们将一箱箱的头功牌抬了下去,开始挨个给站在正中的军卒挂在胸前。 随后是一箱箱的银币,共计四十多万枚,抬到了所有军士面前,然后数清楚,一块块的递给立功的军卒。 头功牌是荣誉,银币是对奋勇杀敌的赏金。 朱祁钰,不是个小气的人。 银币是杨洪建议、缇骑走访、掌令官陈条,充分调查之后,才放银币赏赐,为此金濂非常恼火,还在廷议上,生了好一顿闷气。 因为,放赏这银币是朱祁钰借户部太仓的,并不是不还,只是根据兵仗局的产量,这得春节之前,才能还得上。 甚至连俸禄都得停发一个月的时间。 金濂能不生闷气吗?大明好不容易足俸了,结果皇帝又挪用俸禄发赏了。 得亏上次发俩月的俸禄,都是足俸,大家手头都很宽裕。 户部的钱也要调拨给六部,现在金濂,被其余六部吵的头疼不已。 朱祁钰颇为欣慰,十二团营正在茁壮成长着,朱祁钰每日视察京营,都看的很清楚。 这次朱祁钰并没让京营的军卒阅兵,毕竟刚凯旋没几天,需要长时间修整。 “让指挥使以上军将,到讲武堂聚贤阁做总结。”朱祁钰叮嘱了一句武清侯石亨,战后不总结,等于没作战。 每一战,都会暴露出缺点,也会有可取之处,大家坐到一起,把这些优缺点讲一讲,有利于军队的快速成长。 第212章 有隙则明示之 朱祁钰在德胜门外土城又多待了一段时间,去年十月份的时候,朱祁镇就坐在这土城里,打了个窝,意图钓于谦、石亨、范广等人。 朱祁钰送给了朱祁镇一句,社稷为重,君为轻。 一年之后,德胜门外土城加了砖石,变成了一个围十里小城,能容纳十余万人,这是十二团营的军士们自己营建的,包括东直门、西直门和彰义门外土城改砖石城,都是军士们自己修建。 京畿周围的土地都改为了农庄法,这些军队家属们,都编里,分布在了京师周围的土地上。 朱祁钰打马向着讲武堂而去,将官们也都到了,都在小声的交头接耳,一看到朱祁钰走了进来,立刻坐直了身子。 “陛下威武!”石亨带着众将领,站了起来,俯首行礼,大声的喊道。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平身,都坐。” “这次的出京作战,十分的成功,朕非常欣慰,朕看到了军令如山,大明在军纪上,虽然还未达到岳家军那种地步,但是相距不远,总归是向好的方向发展。” “消灭了大部分的山匪,为百姓安居乐业,提供了条件和保障。展示了大明军队能战、敢战、善战的优良作风。震慑了依旧负隅抵抗的土匪流寇。” 朱祁钰高度肯定了此战的作战成果,超过了五万的土匪被歼灭,这些土匪盘亘在三处群山之中,甚至还劫掠过新的农庄。 除了震慑了土匪流寇,也震慑了不少心怀二志的家伙,大明京营出动这一拳,猛地砸了出去,又迅速收回,京营实力可见一斑。 “此次功勋卓着之人,十二团营各营,在年前按功勋排序,进入讲武堂成为第二期的讲武堂军生。” “这件事统筹安排,昌平侯,就交给你了。”朱祁钰对着杨洪说道。 杨洪俯首说道:“臣定不负君望。” 朱祁钰继续说道:“掌令官遴选出五百余名,再次进入讲义堂就学,形成定例,尤其是一些在掌管各里的掌令官,应该重点关照一下。” “这件事通政使、都察院总宪王文来负责。” 为何通政使这个职位朱祁钰要委任给于谦?因为这个职位很特殊,它不是文职也不是武将。 于谦最合适,但是于谦兵部的事情极多。 朱祁钰开军事会议,通政使要参加,开盐铁会议,通政使也要参加。 虽然只是个三品的官,但是却是权柄极大。 王文持正守节,巡抚地方十几年,乃是治水、平寇、治蝗、兴修水利样样都做,朱祁钰查点了王文过去所有得履历,确定了是可用之人。 王文俯首说道:“臣领旨。” 军校的生员确定之后,朱祁钰继续说道:“今天叫大家来,是让大家碰碰头,主要是讨论下,此战的得失,此次会议,由杨洪主持。” 朱祁钰安排了大事,具体的讨论,由杨洪去分析,此战得失。 他在这里坐着,军将们反而说不出话来,毕竟军将的忌讳比文臣们要多得多。 文臣喊一句亡国之君,那是直言不讳,被打了廷杖还有声望可以捞,这在大明官场上叫做邀誉。 武将喊一声,那就是造反了。 “陛下,鞑靼可汗脱脱不花,差人送来了书信。”兴安那这样一封火漆封好的书信。 朱祁钰打开看了半天,愣了许久说道:“这草原上现在已经开始冷了吗?你来看看。” 兴安瞅了半天说道:“陛下,想来是有点冷了,钦天监说,这几日就要下雪了,冷风已经来了。” 朱祁钰想起杨洪让夜不收烧荒之事,颇为疑惑的说道:“朕不是给他们点了把火吗?还冷?” “火还是不够旺盛啊。” 于谦作为总督军务,自然也要参会,这场讨论会,比朱祁钰想的更晚一些才结束。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于谦来到了聚贤阁的山长办公室里,朱祁钰正在插旗。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安,坐。” 朱祁钰有点手痒说道:“要不手谈两把兵推棋盘?” 于谦想了想问道:“兴安大珰下陨石吗?” “那还是算了。”朱祁钰笑着收起了兵推棋盘,拿出了堪舆图,于谦给皇帝稍微复盘了一下此次作战。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这年前,讲武堂是歇不了了,此次剿匪,虽然战绩辉煌,一个月内踏平山寨近百余,剿灭山匪流寇近五万人,可是这暴露的问题也很多。” “这得总结许久。”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都有哪些方面?” 于谦将中书舍人写下的厚重的总结拿了出来说道:“这首先第一就是训练不足,这战阵集结和放阵依旧极为的拖沓,而且军中军士面对敌寇有胆怯,导致动作慌乱。” “其实就是这军械依旧需要改良,火铳哑火、炸膛,行军途中武纲车翻车导致军卒受伤、粮草洒落,火药保管运输发生了三起起火之事,幸好平日训练常备,没有导致大范围的粮草烧毁。” “还有……” 于谦和朱祁钰聊了很久此战的得失,朱祁钰能听得懂,但是多数都是需要经年累月训练和作战,才能有效改良。 “陛下,明年要恢复洪武年间旧卫所,恢复屯田,还有河套地区的作战,臣以为,京营可为主力,但是也要边军配合。”于谦对大明京营的战斗力做了一个大致的总结。 现在的十二团营,实力是有的,但是长驱万里,还是力有未逮。 但是在家门口,赶跑集宁残存的瓦剌人,恢复洪武年间的旧卫所,再加上边军配合。 还是绰绰有余。 朱祁钰每日操阅军马,自然是对此聊熟于心。 朱祁钰想起了兴安说的书信说道:“说起出塞用兵,朕刚收到了鞑靼人的书信。脱脱不花的那个字,真的是…一言难尽,这么久了,虽然有了点长进,但是依旧是有点看不明白。” 于谦拿起了书信看了半天,叹息的说道:“就是一些刚识字的掌令官,写的也比脱脱不花这狂草,强得多,应该让脱古活着小王子,教他书法。” “统一四海的大皇帝陛下,陛下如天日一般恒久,滋润万物生长,臣怀着无比恭敬谦卑的心态,向陛下问安,草原上所有的牧民都在感谢着您的慷慨与仁慈,因为陛下的伟大,草原变得愈加繁荣,感谢陛下的……” 脱脱不花这封信,抬头依旧是一连串的马屁,朱祁钰自动忽略不计了。 脱脱不花的马屁能拍成这样?于谦估计给他润笔修饰了一番。 鞑靼可汗一共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烧荒,烧的鞑靼人心惊胆战,他们诚惶诚恐的希望陛下不要把烧荒烧到他们家里去。 第二件事就是贺岁,鞑靼人在过年之前,会驱赶三千匹战马,五千只羊朝贡,还有两百匹种马,这不是贡市,这是朝贡,朱祁钰作为户部尚书,自然不会亏钱。 朱祁钰抠门吗?那做生意,赚钱嘛,不寒碜。 第三件事则是感谢大明对小王子的教导,小王子的字,已经写得比脱脱不花还要周正了。 “脱脱不花想要摆脱瓦剌人的控制的意图已经显而易见了,草原上这两年必然会开始腥风血雨,陛下,咱们该早做准备了。”于谦放下了书信,深吸一口气,脱脱不花提到的小王子,自然想保他小王子周全。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说道:“我们不是时刻准备着吗?” “瓦剌这群刽子手,无论如何也要将他们犁庭扫穴。” 兴安匆匆的走了进来,俯首说道:“陛下武清侯求见。” “宣。”朱祁钰点头,石亨这回京两天了,除了复命之外,就一在捣鼓着什么,而且颇为机密不与外人言。 石亨抱着一卷物东西极其神秘的走了进来,笑着说道:“陛下,臣燕山平寇,偶然见一只吊睛大虫虎啸山林,臣就猎了这只大虫。” “臣的箭法陛下也是知道的,这好巧不巧,正好射中了眼睛,皮毛未有磨损,颇为完整。” 石亨将手中之物猛地展开,一张完整的虎皮,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而且是纯白色,道道黑色花纹,煞是好看。 朱祁钰伸手摸了摸,这是硝好的皮草,他这才会知道,原来这老虎的花纹,在皮肤上也是有花纹。 “臣尚有几分武力,特猎白色吊睛大虫送与陛下。”石亨笑着说道:“这大虫还有两只半大的幼崽,可是凶得很,夺路狂奔想跑,臣一并打了,为陛下做了两个狨座。” 大虫,就是老虎,在大明这个时代,依旧是威胁农庄百姓生命安全的野兽,猛虎下山,官府是要张榜通告,请猎人去打虎,否则危害一方。 石亨肯定是见到这只白色的老虎比较少见,所以才射了眼睛,保住了皮草的完整,献给皇帝。 这能是巧合? 至于两个半大的老虎,那自然是一并打了去,难不成留着祸害百姓? 石亨就是去平寇的,这老虎百姓无力处理,大军自然是不在话下。 两个半大的老虎,却是正常的纹理,坐了两个狨座。 狨是一种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猿猴,长可六寸,越小的东西往往越值钱,狨座就是用名贵的皮草编成的鞍鞯。 朱祁钰看着鞍鞯,笑着说道:“这虎皮,朕收下了,这狨座,你自留用,朕骑马是赶路,你骑马是打仗。” “臣叩谢圣恩。”石亨收起了狨座,这虽然倒了一次手,但是从自制,变成了御赐。 东西还是那个东西,但是性质已经完全不同了。 朱祁钰看着石亨十分认真的说道:“平寇平乱不得封爵,乃是太祖太宗的祖制。” 朱祁钰讲的很明白。 有隙则明示之,令其谗不得入。 如果不把话讲明白,让人猜来猜去,那谗言就会居中作乱。 当皇帝,天天端着架子,圣心难测,让臣子们猜来猜去,猜到最后,离心离德。 石亨的世券,朱祁钰其实准备好了,明年攻伐河套,若是成功,就会赐下。 朱祁钰都打算废了外戚的世券和勋爵了,自然不打算乱封乱赏,赏罚分明这事,皇帝一定要拿捏的住。 但是这等事,朱祁钰一定要讲明白,否则石亨如同那孙镗一样有怨言在心,再有人居中离间,游说,后果不堪设想。 石亨一个武夫,玩心眼,哪里是朝堂里那些明公的对手? 当然,石亨也不是孙镗,他天天能见到陛下,也知道陛下之雄心。 外戚封爵那是旧朝烂账,现在新朝雅政,彭城伯、惠安伯、会昌伯,这三府,兄弟并封、一门数爵的事儿,总会有个说法的。 杨洪是昌平侯,赐世券,什么地位? 那三门外戚封伯,又是什么地位? 还是军爵稳当。 石亨并未多谈及封爵之事,雷霆雨露皆为君恩,陛下不赐,他是不能求的。 陛下也从不吝啬封赏,只要好好打仗,世券指日可待。 若是处理瓦剌得当,公爵也不是没有可能,金戈铁马,万里气吞如虎,是军士这一生的野望。 翰海为镡,天山为锷,一扫胡尘,永清沙漠。 石亨俯首称是,低声说道:“臣在燕山荡寇,发现了一个事儿,很多贼寇与瓦剌、鞑靼、建奴私通,出卖大明情报。” “尤其是军事调度之事,臣还查获了不少的城防、官道、小路地图,触目惊心。” 石亨的表情变得有了几分狰狞,大明京营调度,尽在敌人掌控之中! 他继续说道:“臣以为燕山荡寇应为常态,防止瓦剌人刺探军机。” 朱祁钰目光一凝说道:“好大的胆子!查实之后,全都送到太医院去!” “磔!” 第213章 母子平安 朱祁钰对于这种二鬼子从来是不留手余地的,既然敢做,那就统统送进太医院去为医学事业做贡献去。 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这种事朱祁钰是绝对不会留任何余地的,只要他们敢做,朱祁钰就敢剐。 他们不要命,朱祁钰也不要名。 严刑峻法? 朱祁钰是不在乎他的坟头上,多一点点垃圾的。 石亨自然不是瞎说,于谦也在,他让人取了不少的证物,这些证物里甚至有去年土木堡之变之前,一些京营调动的书信。 尤其是吴克忠、吴克勤的骑卒拔营之日,这种机密之事,也在这些书信之中,这怎么能让石亨不愤怒呢? 当年在阳和口之战,他就是被城中镇守太监郭敬给卖了,全军覆没。 怎么能不恨呢? 于谦叹了口气,自己天天劝仁恕之道,这次的出京剿匪,也是劝仁恕,陛下展示了京营的武力,翻了翻身,整个天下震动不已。 整个天下威慑于陛下的武力而不敢造反,不就少兴刀兵了吗?本来这仁恕之道劝的大成功。 似乎又白劝了。 但是这群人的确该死!应该以最严苛的刑法杀死他们,震慑心怀二心之人,不敢擅动。 朱祁钰、于谦和石亨,关于燕山剿匪之事,进行了定策,既然要敢作死,朱祁钰没有不杀的道理。 只不过不知道太医院的陆子才,还能不能扛得住那血淋淋的场面。 燕山定期剿匪之事,最终确定了下来,每月一次,平日里和樵夫、山民多有沟通,寻找土匪窝。 朱祁钰伸了个懒腰,就准备参加今日的大宴赐席,这一次是犒赏归来军将。 朱祁钰也就是露个脸,他在这里,反而让朝臣们有诸多不便。他过了九爵之礼之后,便站起身来,离了席。 他刚走没几步,兴安急匆匆的走了过来,俯首说道:“陛下,皇后千岁要生了,开到四指了。” 朱祁钰一愣,点头说道:“回府!” 他来到了讲武堂的马厩,翻身上马,直奔着泰安宫而去。 等到他赶回去的时候,泰安宫上下已经喜气洋洋,这孩子已经生下来了。 朱祁钰走的很快,一路上宫人都俯首行礼,大声的喊道:“恭喜陛下。” “你去拿一千银币,打赏给宫人们,同喜。”朱祁钰走进了宫内,就看到了吴太后、杭贤、唐云燕、李惜儿等在门前。 李惜儿一脸的幽怨,陛下明明说了当天或者后天回回宫,这可到好,一等又是俩月,马上就要过年了,自己还是完璧之身。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一众妃嫔行礼,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平身,却没有走进房间之内。 吴太后自然看出了朱祁钰的焦急,笑着说道:“皇帝稍待片刻,这产子之后,房里还是要整理片刻。” “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朱祁钰点头说道:“母亲说的是,朕是有点张皇失措了。” 此时他的心情非常的奇怪,他本来以为自己不会紧张,但是此刻生产之际,他却和老婆孩子一墙之隔,这种感觉,实在是有点心急如焚。 “是个麒麟儿,皇帝该想名字了。”吴太后继续说道:“皇帝莫要心急,母子平安。” 朱祁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了几分。 太医院的陆子才也匆匆赶来,稳婆一旦失手,他这个太医院的院判,就得上,甭管事后,他是死是活,他都得把人给救活了。 陆子才十分可惜,喜宁正剐个半截,柳汁退热的实验也快到头了,他只好交给了自己的副手欣克敬,自己跑来泰安宫待命。 “陛下,母子平安,陛下可以进去了。”稳婆走出了房门,赶忙禀报。 朱祁钰神情一喜,就要走进去,但是忽然想到自己这刚从讲武堂回来,又跑去盥漱房好好的洗了洗,换了身干净衣服,才又迫不及待的回到了偏院之内。 陆子才这才长松了口气,自己可以回太医院继续剐喜宁了。 最近石总兵在燕山剿匪,又有一批的等待着凌迟的人,这《解剖论》,马上就要写好了。 “臣告退。”陆子才背着药箱,向着太医院方向而去。 朱祁钰看着黑不溜秋,皮肤上满是褶皱的孩子,眉头紧皱,好像有点丑,但是那颗黑色的有些明亮的眼睛,又格外的漂亮。 “他这是饿了吗?”朱祁钰原来想抱抱孩子,但是自己又没抱过孩子。 这该怎么抱? 这比骑马射箭还要难得多,还不如半个胳膊长的孩子,嘴角动来动去,不哭不闹,就一直来回乱看。 那小眼神… 汪美麟有些虚弱,抓着朱祁钰的手说道:“不是,他就是在看罢了。孩子刚出生,都是如此,不大好看,等六七天之后,这孩子就好看多了。” 朱祁钰看着那个手刨脚蹬的孩子,这鲜活的小生命,来到了人间。 “陛下啊,该给他起个乳名了。”汪美麟还不太能坐起来,够不着放在一边的小孩子。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叫澄儿,朕打算叫他朱见澄。” 澄澈的澄。 朱祁钰希望这个孩子,能够澄澈透亮,也能够使大明清明。 寓意是极好的。 “就听陛下的。”汪美麟满是欣慰的看着那个孩子,之前她当然是有点功利心,自己因为没有儿子,后位不保,朝臣汹汹议论立太子,她一直颇为惊慌。 这孩子出生了,她反而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心思,都是胡思乱想,孩子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才是一切。 朱祁钰看着那孩子,低声问道:“他怎么不哭啊。” 他的声音很低,生怕吓到朱见澄一样,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受不得惊吓的时候。 天启年间,王恭厂大爆炸,吓死了天启皇帝的三子朱慈炅。 孩子是经不起惊吓的。 “有的孩子喜哭,有的孩子不喜哭,看他就是不喜哭的那种孩子。”汪美麟和朱祁钰小声的的讨论着孩子,这个新的生命,也在打量着自己的父母,然后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朱祁钰不得不承认,奶孩子这件事,确实术业有专攻,他不太擅长。 次日的清晨早朝的时候,朝臣们看到了奉天殿前,放着一张长案,上面摆着百事儿大吉盒,摞在一起,整整齐齐的有一百多箱,还有长案桌子上,放着时令水果等物。 “来来,每人两枚,与陛下同喜。”兴安今天没在殿内,而是在殿外,派发银币和百事大吉盒。 胡濙有些奇怪的问道:“兴安大珰,这是要做什么?” 兴安满是笑意的说道:“皇后千岁诞下了一麒麟儿,陛下赐名朱见澄,自然是与臣工同乐。” 胡濙眼睛瞪大,乐呵呵的说道:“好事,好事!” 兴安此话一出,排队等待着入殿的群臣立刻议论纷纷,这可是大好事。 陛下只有一个子嗣,其实大家心里都没底儿,这年头,孩子生个病夭折数不胜数,谁家都有死老孩子,这多一个麒麟儿,朝政就稳固几分!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群臣进殿,先是集体恭贺了陛下,陛下又有了孩子,还是皇后所出的嫡子。 甭管以后是立嫡还是立长,在礼法上,胡濙都能找到根脚来。 就怕没有可以立的。 胡濙很擅长洗地,但是那也要有地可以洗才行。 “同喜,同喜。”朱祁钰笑着示意群臣平身,自从孩子出生以来,朱祁钰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明代宗和明英宗的皇位争夺,但凡明代宗有个儿子,朱叫门就不可能成功。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今日朝议,朕有几事,其一,就是明年集宁建城之事,瓦剌人主力北逃,集宁周围只有阿剌知院还在负隅抵抗。” “集宁及周围洪武旧时卫所,朕以为该复建了,这是讲武堂出的一份奏疏,待会儿让兴安给大伙儿念念。” 这第一件事,就是决定大明国策是进攻还是防御,这决定了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国策。 “第二件事,则是年末了,匠爵也进行了一年,朕之前在王恭厂说过,专门设四块奇功牌,对生产有重大改进的工匠,给予奇功牌一枚。” “每司百人授头功牌,共计四百人。” “劳动千人,共计四千余人,给齐力牌。” “此事,也要议一议。” 朱祁钰要对工匠建立奇功牌四枚,纯金制作,至今只发出去了二十四块,其中杨洪自己有两块,朱祁钰本人有一块。 此乃殊荣。 朱祁钰可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奇功牌兹事体大,朱祁钰打算再授予四枚。 这四枚,每一枚都是有着极大贡献之人。 钢铁司、燋炭司、煤井司、驾步司,石景厂四司在石景山上忙活了一年。 朱祁钰的功赏牌,是没有特权的,纯粹的勋章,他还是秉持着军功封爵的态度,勋章是奖励范围就很宽泛,只要对大明有功皆赏赐。 这也是朱祁钰的一个试探,对工匠的创新进行国赏,刺激工匠的探索精神。 钱没有,只有一块功赏牌。 在廷文武重重的叹了口气,按照大明眼下功勋的计算方式,他们这辈子都别想捞到一块奇功牌,头功牌都是极难。 文臣里面,就于谦有块奇功牌,还有极为有限的几个臣工,有头功牌。 比如右佥都御史李宾言,此刻表情非常微妙,他有块头功牌,还是走狗屎运得来抓了个奸细得来的。 有用吗?其实就是供在家里镇邪。 没用吗?人人都羡慕他的狗屎运。 此时陛下一说,李宾言才反应过来,那银牌,好像非常珍贵。 人不患寡患不均,陛下的功赏牌赏出去了那么多,朝臣却是一块都捞不到。 只能呜呼哀哉,正是那鼻子上抹蜜糖——干馋捞不着。 第214章 京察 朱祁钰继续说道:“其三,朕打算在边方设立贡市榷场,此事朕打算拿到盐铁会议上议一议,朝议上,看看诸位明公都是何等意见。” 他说这话是有一定的时代背景的,大明攻伐瓦剌,势必需要大量的马匹,大明有马,但是数量不多,做驿马足够,但是做战马,长途托运,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和林太远了,没有马匹,仅靠人力,不靠畜力,军卒疲惫不堪,实在是难以补给。 再其次,其实民市已经很多了,私下交易极多,鞑靼人和兀良哈人,就靠着与大明互市,来换取生活所需要的盐、茶、铁、锻等物。 官倒民倒,蔚然成风。 这里的铁,主要还是以铁锅、农具为主。 还有马政的败坏,都是设立贡市榷场的原因。 “好了,开始。”朱祁钰扔下了三个议题,这三个议题,涉及到了大明几年之内对外的策略。 胡濙首先站出来说道:“陛下,臣以为,应当将四夷馆送至津门,放在京师窥伺中原虚实,瓦剌南下,未尝没有瓦剌使臣探听之嫌,送至津门,京师虚实不可闻。” 胡濙首先说的就是四夷馆,设立在京师容易被探听虚实,送到天津卫去,即便是得到了消息,真真假假再确定,再从津门送到草原,那就过时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准。” 这件事不是第一次提起了,之前就有提起,不过时机不太好,当时瓦剌再度南下,攻打宣府,朱祁钰为了安定鞑靼脱脱不花,就没做。 现在四夷馆迁至津门,不让瓦剌、鞑靼、朝鲜、倭国等探听京师大小事,时机成熟了。 这也是做这些事的前提。 胡濙继续说道:“虏众骄悍,固不可过为裁抑,以孤归顺之心。而夷性贪婪,又不可不加节制,以杜无厌之觊,臣以为贡市可为,但不可不有定数。” “永乐三年七月,把都帖木儿率部归附大明,太宗文皇帝赐名吴允诚,屡次随太宗皇帝北伐,征战蒙兀。” “太宗问皇帝武功之不入乘时者,止有征伐与御虏武略。” “其御虏也,每恩用口外人,得其死力。吴允诚父子兄弟一门殉塞下,柴秉诚父子逻漠北克任。” 吴允诚归附大明,随朱棣亲征,吴允诚的两个儿子,吴克忠和吴克勤死在了土木堡天变的鹞儿岭之战。 朱祁钰还专门让于谦去鹞儿岭、鸡鸣山看过,死人是不会撒谎的。 吴允诚这个口外人的番将,一门殉塞下。 柴秉诚是另外一个口外人的番将,驻守甘肃凉州,也是忠于大明。 胡濙又站出来洗地了。 他在陛下开口之后,立刻为陛下要开贡市,找到了根脚。 陛下做的事不违祖宗之法,毕竟太宗文皇帝当年御外,就俩策略,一手大棒,一手封爵的胡萝卜,一拉一打。 陛下要打瓦剌乃是征伐,要御虏,自然要开贡市,得鞑靼、兀良哈死力。 即便是得不到鞑靼人的心,也要让鞑靼人掂量清楚,大明与瓦剌一战,鞑靼人是站在大明这一边,还是站在瓦剌人的那一边。 大明胜,他们还有贡市可以活着,瓦剌胜,他们还是傀儡,甚至日子会更糟糕。 群臣叹息,这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一件看似违背祖宗的决定,胡濙又把地给洗了,喷都没法喷。 什么叫专业?这就是专业! 朱祁钰点头,示意胡濙归班。 这算是从礼法上站住了根脚,祖宗都是一拉一打,朱祁钰一拉一打,乃是承祖宗之制。 有本事,就去喷太宗文皇帝去! 谁想去喷太宗文皇帝,朱祁钰可以送他去见太宗。 剩下的就是盐铁会议上讨论的内容了。 于谦站了出来说道:“臣以为,复建集宁旧城、东胜卫、三降城、威虏卫、威远卫等漠南诸卫,可以和贡市一起办。” “阅视宣府边务左给事中朱纯奏禀,宣府市马,报一万八千匹,银一十二万两,乃历年递至三万六千匹,银二十四万两,所耗靡多。” “开贡市榷场,则有利于平抑牲畜之价,利国利民也。” 大明的战马主要来源还是民间交易,每年都要花掉超过二十万两银子买马,这马匹还没个标准,也没个定数。 于谦的意思是,开贡市榷场省钱。 这钱总要花,那就要有个章程、规矩、轮廓,与其这么不明不白,还不如摆到台面上来。 一匹马,六两银子,实在是太贵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可有人反对?” “若是觉得奉天殿明镜高悬,那到了盐铁会议上再说,要是还觉得难以启齿,又觉得,得罪两位明公不妥,那就写成奏疏,递给文渊阁。” “觉得文渊阁还是得罪人,就通过通政司,六部都有通政、参议,可以直接送到朕的案前,所言有理,朕也会嘉纳其言。” 朱祁钰是愿意让人说话的,众人拾柴火焰高,大明花了这么多的力气,把他们从茫茫人海里选出来,就是为了让他们积极献策。 只要不是泛泛空谈,只要不是胡诌,朱祁钰都是愿意看一看,听一听各方的意见。 他天天挨骂,人人皆称其亡国之君,不就是朱祁钰为了言路畅通,下情上达,受的天大委屈吗? “那奇功牌呢?”朱祁钰再次问道。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说话,所用金银皆出自内帑,陛下要赏赐,他们也没有理由去反对。 但是他们很羡慕,陛下的奇功牌可以给工匠、军将,他们官僚却没有。 “那就是默认了。”朱祁钰笑着说道:“继续议政。” 一直当师爷,整日里装糊涂的王直站了出来,俯首说道:“臣请京察。” 京察是大明官场上的免疫系统,主赏罚升降,考评,淘汰贪官污吏、懈怠官僚。 从四个方面去考察,分别是守、政、才,年。 操守:廉、平,贪;政务:勤、平、怠;才华:长、平、短;年龄:青、中、老。 洪武年间,每三年一次,永乐、宣德年间,每六年一次,到了正统年间,十年一次。 洪武、永乐、宣德年间,乃是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吏部清吏司、通政司等部门,联合行动,对京师所有官员,都展开议论大规模的盘点。 尤其是贪污之事,洪武年间会剥皮揎草,永乐年间为流放,宣德年间为罢黜。 到了正统十年的时候,京察就变成了自陈以取上裁,就是自己写陈情疏去裁定。 就是自己写个奏疏,草草了事。 王直自然不是请的陈情疏这种糊里糊涂,和稀泥的京察法子。 那是当年三杨忽悠年幼的正统帝搞出来的,王直请的自然是四部联手,稽查京官的手段。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常听闻,朝中阁臣、六部明公常庇佑属下,挠饶察典,致群臣相争,势若水火,致使京察大计,流于形式,且常常借机停摆。” “长官往往博宽大之名,每届京察,只黜退数人,虚应故事,其余一概优容,而被劾者,又不免冤抑。” 正统年间的自陈疏的京察,其实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主少国疑,若是大规模京察,权臣撕扯争斗,则党祸立起,于国不利,所以只能让四品以上的官员自己陈情了。 自古危亡之事,莫过于: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四者旦夕之势,而存亡之判也。 为了避免党争,祸起萧墙。京察之事,流于形式,借机停摆,都是有一定的内在原因。 朱祁钰看着群臣们颇为期待的目光,斟酌了许久说道:“这样,六部尚书、都察院总宪、各寺寺正,由锦衣卫、司礼监和东厂负责,其余京察由有司负责,朕也不让你们为难。” 小吏查大官,会导致什么结果? 就是小吏不敢查,不敢动。 之前胡濙反驳御史贺章弹劾之时,一品出不是皇帝要他下课,立刻转头,整个人气势一变。 但凭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去查六部尚书,实在是太难了。 朱祁钰自己查六部、都察院掌管,六科给事中、通政司、都察院御史纠察其余京官,至少可以掐掉明公常庇佑属下之事。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俯首高声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说的京察、大计,是两个名词,京察是专门针对京官,大计是针对天下所有臣工,如果京师的吏治治不好,天下吏治又何从谈起呢? 张居正自任吏部尚书,跟随着高拱的脚步,不断的加大吏部京察力度,最后再几度大计,达到了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的地步,政体为之肃然。 想要肃清吏治,京察和大计一定要弄扎实,否则谈吏治,就是空谈罢了。 朱祁钰之前一直没有启动京察,是因为土木堡之变一战役,在廷文武阙员六十六人,文官阙员四十八人,其中六部明公,就缺了两位。 查? 查什么? 人都没了,怎么查? 大明朝廷已经运转将近一年零四个月的时间,阙员增补了许多。 朱祁钰为了避免党祸再起,一直没有京察,一直等到官邸法彻底落实之后,限制了京官联袂之风后,才举起了京察的大棒。 避免党祸,是每一个皇帝必须要做的事儿。 官员可以暗流涌动,但是绝对不可以、不允许在朝堂之上,大肆结党,朋比为奸,互相倾轧,明火执仗,扯起大旗来,旗帜鲜明的为了反对而反对。 朝堂上,只能有一种声音。 只是朱祁钰眉头紧皱,这帮朝臣们的情绪,怎么如此的稳定? 朱祁钰这次不钓鱼了!是直接抽水,把每条鱼挨个捞上来看看成色。 他们居然岿然不动,一副你随便查的模样? 陛下的官邸法去年就开始吹风,京察这根大棒,陛下一直等了这么久,才在此时让吏部去推动。 这已经是给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去调整,去梳理。 陛下给了足够宽宥的时间了,陛下登基,还不收手,就是咎由自取了。 倘若是这样,若是再被查出需要剥皮揎草惩戒的大罪来,那到底是陛下暴戾,还是臣子们不懂为臣之道呢? 一年半了,都不知道新朝雅政,那为什么还要在朝堂上站着呢? 自己去太医院报道好了。 大明的官场上,有一个李宾言,已经足够了。 第215章 胡马不可用 李宾言异常紧张,这次新朝雅政以来的第一次京察,自从下了朝之后,他就一直忐忑不安。 李宾言一直在和旁边的御史贺章沟通着。 “贺御史为何如此淡然处之,这可是陛下登极以来,第一次京察,这不仅仅涉及到了罢黜裁汰,还涉及到了身家性命之大事啊!”李宾言低声说道。 贺章眨着眼看着这位右佥都御史,愣愣的问道:“李御史为何如此惶恐?是贪赃枉法了吗?” 李宾言赶忙摇手说道:“那没有!那怎么可能,陛下登极之前,某就从未贪腐,这何来贪赃枉法之说?!” “那你紧张个什么劲儿?”贺章一甩袖子,便走了,他才是需要担心京察的那个人,毕竟最近刚弹劾胡濙被廷杖,而且是空弹,没有什么事儿,只是以德弹劾。 贺章叹息,凭什么,凭什么李宾言可以有功赏牌呢? 李宾言愣在了原地,看着天色,跟着人群离开了午门,依旧是忐忑不安。 这次的京察动静极大。 吏部、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通政司参议、通政、通政使,开始准备题本。 题本是一种特殊的奏疏,是用纸折叠而成的折子。 题本里面每一幅6行,每行20字,平写18字,抬头2字。 首幅上方正中写一“题”字,这是本面,就和朱祁钰来到大明以前写的工作总结,要有个封皮一样。 自第二幅起为正文,开头写上,具题者的官衔姓名及题报事由,接着叙述所报事情的缘起、情节及处理意见,文尾以谨题请旨或谨题奏闻结束。 最后末幅正中写具题的年月日,月日之下,开列具题者官衔姓名,封面及文尾,都必须加盖官印。 这才算是一副完整的题本。 在京官员做的每一件事,处理的每一个政务,都要题本,而且是要与各部案宗相吻合。 京官在京这一年,到底做了些什么事,都会写着一个个的题本,以六部为一箱子,封印送到文渊阁开封启奏。 吏部尚书、侍郎、六科给事中、都察院总宪、左右佥都御史、通政司参议、通政、通政使,悉数到场,闭门会议,若是遇到无法裁定之事,就由通政使面呈皇帝亲启。 整个京察时间约在十五天左右,在京陈条题本,不得晚于五日之内,查验陈条十日之内。 整个京师的官场,立刻动了起来,陷入了年末忙碌之中。 当然似乎五品以上的官员里,只有李宾言在忙,而且忙得不可开交。 其他的官员都从桌子底下,搬出了一箱的陈条来,让吏部清吏司、考功司以及御史们查验。 大多数的官员,其实心里有数,以往陈情疏那是没法混过去的,陛下这一拳迟早要挨。 那还不如自己准备好,省的京察的官员们,给他们乱写。 自己写好了,让他们查验便是,至少有些模棱两可的事儿,自己写清楚缘由,省的误会。 桩桩件件都有案宗,六部也底册,若是陈条乱写,那首先就是一个瞒报差错的罪名下来。 都察院的同僚们用最快的速度准备好一年多的陈条,大家都怡然自得的继续闲聊,然后看着跑来跑去,还要查案宗的李宾言。 “李御史啊,歇一会儿啊?我这里还有陛下赐下的百事大吉盒,你要不要尝尝?” “李御史原来没准备,来喝口水,润润嗓子,喝完茶,再写不迟,反正还有五天呢。” “唉,让我说李御史,你就让清吏司的同僚帮你写呗,他们还能诬陷你不成,顶多就是公事公办。” “听说了没?王总宪过了年,就要做左都御史了,这空悬已久的左都御史之位,终有落停了。” “王总宪还挂着通政使,有的忙了,今年这么多新政下来,我这腿变成麻杆腿了,瘦了五斤多。” …… 闲聊还在继续,此刻的李宾言,像极了那些开学没写作业的同学。 大家平日里都说,我还没写作业,等到交作业的时候,只有李宾言一个人没写。 京察在进行的同时,朱祁钰停了两个月的盐铁会议,再次如期召开。 朱祁钰还在整理自己的会议提要,群臣们在聚贤阁的大长桌前,低声的聊着天。 等到皇帝走进来的时候,立刻变得安静了起来。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安,坐。开始。” 户部尚书金濂站起来说道:“大明的马政,太仆寺卿夏衡,来给大家介绍一下。” 太仆寺卿位列九卿,乃是正三品,夏衡之前是顺天府丞,正四品。 这不是夏衡升得有多快,而是顺天府乃京师所在,顺天府的府丞和知府,历来是秩四品,实际却高一级。 这并不罕见,比如后世四个直辖市的市级班子和别的省级班子平级。 所以夏衡是从三品升正三品。 夏衡站起来说道:“大明的马政,烂了。” 夏衡用极其简单的两个字,言简意赅的形容了马政的糜烂,他如此直言不讳,是因为真的烂了。 找不到更精准的词来形容。 兴文匽武,马放南山,武备不兴,马政有,但只有一点点了。 “陛下容禀,洪武五年,岭北之战,大明惨败。大明骑卒折损十之八九,太祖高皇帝,决心振兴马政,以供北伐之需。” 洪武五年的岭北之战,是朱元璋雄心勃勃想要灭掉北元政权,攻伐和林之战。 就是现在也先跑回去的杭海山之下的和林。 那里是蒙古的龙庭。 中路军由徐达率领,东路军由李文忠率领,西路军由冯胜带领。 中路军被打的大败而归,东路军斩获寥寥,西路军倒是高歌猛进,但是最后所有打下来的领土全都放弃了。 洪武五年的岭北之战,拉开了长达二十年,朱元璋灭北元的战斗序幕。 一直到捕鱼儿海之战,蓝玉消灭北元王庭,北元去帝号才结束。 “洪武六年,设滁阳五牧监,领四十八群,同年,定养马之法,规定,江南十一户,江北五户共养马一匹。” “洪武二十八年,北元已经被灭,但是太祖高皇帝依旧设立了九十八群牧马场,比如顺圣川的百万马场,就在那时设置的。” “永乐十七年,太宗文皇帝清查天下马政,边镇军马四十余万匹,六成驽马,京师驻军马十六万,两成驽马,官督民牧马,二十万匹,供给驿马十二万余,两京一十三省,马匹总数约百万匹可役。” “时至今日。” 夏衡停顿了一下深吸了口气说道:“今日,马头之编,系于地亩,而地亩之数,载于马册,所以验人户之消长,稽地亩之典,责也。” “今郡县马册经久不编,地亩人丁,漫不可考。何来马政?” 夏衡说完便坐下了,留下了沉默不已的群臣。 大明的马政不能说没有,但是只有一点点,多半是巧立名目,用以收税去了。 马放南山,兴文匽武这就是必然的趋势。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国家养马,民间岁遣,太仆寺去岁,验报七分膘马,一万六千余匹,越三四月,朕责令夏衡再复验,则止一千六百三十八匹,升降相去什百。” “忽悠一下朕可以,可是太仆寺、御马监没有马匹,忽悠的过去吗?” 这是陈年旧账,朱祁钰说这个不是跟夏衡算账,去年太仆寺卿报备了一万六千匹七分膘的马,结果实际到账,一千六百匹。 差距十倍。 太仆寺少卿刘容去岁也战死在了土木堡,为国殉难了,大明的战马,在正统七年以后,全都依靠宣府的民市购买。 朱祁钰又拍了拍手说道:“其实朕详查此事,其实究其根本,还是大明承平,人丁日益兴旺,过去牧场,慢慢变成了田亩种地养民。” 马政的败坏,不仅仅是大方向的调整的原因,还有时代发展的大势所在,彼时可以九十八群养马,天下人丁稀少,自然可以大肆牧马,现在人丁兴旺,牧场变田亩,也是趋势。 “陛下圣明。”群臣赶忙俯首说道。 大明马政的败坏,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也非一朝一夕,罪责也不在某个人的头上,而是系统性的崩坏。 朱祁钰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但是好在,蒙兀矮脚马,能打能驮,膘肥体壮,价格还便宜,致使官倒民倒蔚然成风。” “兴安,你把阅视宣府边务左给事中朱纯的这本《清马政以禆边疆重务疏》念一下。” 兴安拿起了奏疏,振声说道:“臣诚惶恐,愚人千虑,必有一得,臣今日上奏言:胡马不可久用。” 这朱纯是江西的一个画家,他懂什么马政? 但是朱纯的确很懂马政。 他从正统元年就开始做阅视宣府边务左给事中,可不是整日里关在家里当画家,而是真的一直在好好的做这个给事中。 巡视地方,不比京师,做官艰难,但是朱纯还是把问题说的很明白。 兴安继续说道:“其一,前岁发太仆寺给马银一十一万两,其初则买货委官扣侵者十之一二,其既则前项各官扣入者十之六七,马随补随倒。银岁耗,军不得沾分毫。” 太仆寺给银十一万,在京师就被扣侵万两,又被各种官员克扣了十之六七。 然后购得马匹,随买随倒,银子花了,军队却没有可以用的马。 “其二,官倒盛行,既无地养马,只得私买私卖,上上下下,俱为一体,从中牟利,帅曰马不死,而吾所养之马何以售?裨曰马不死,而吾验马之钱何以来?军曰马不死,而吾与马户通同及阖族帮买之利,何以得?是官与军,无一人而不咒马之速死者。” “军士才领,即有倒者;养二三月,或数月倒者;即不倒而老弱,弃之不可,饲之无益。” “是故,胡马不可用。” 不是胡马不能用,是买不到好马。 朱祁钰收起了朱纯的奏疏,这封奏疏可谓是鞭辟入里的解释了大明马政现在存在的问题。 “所以,民市已经普遍存在,走私贩售得利甚广,设立互市榷场乃是急务。” “朱纯所言,胡马不可用,不是不能用,而是不能全部依仗胡马,那朕请问,为何百姓们不肯养马了呢?” “其实这个问题,和之前的问题,为何百姓弃本逐末,耕田荒废是一个问题。” “到底给百姓多少才够呢?” 第216章 陛下有太祖遗风 上次盐铁会议,朱祁钰讲到了一个谷租、藁税、乡部私求,即为商品价格的构成为:谷租、利润、和劳动报酬。 一旦乡部私求,让劳动的报酬变得极低的时候,立刻马上,就会出现百姓舍本逐末,耕田过半荒废的现象。 朱祁钰现在的盐铁会议问得是,大明的百姓的劳动报酬的定价,到底几何? 很显然,这里的朝臣们,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这就是大明朝糜烂的财经事务,这也是大明的强大,大明即使如此糜烂的财经事务,依旧撑了二百七十余年,这里欠账,那边竭泽而渔,还要穷兵黩武,四处打仗。 二百多年的时间里,大明的财经事务,一直稀里糊涂,就是一笔糊涂账、烂账,但是大明依旧撑了这么久。 甚至到了民国元年,孙文做大总统,立刻跑到了明太祖的孝陵,告诉明太祖,反清复明,成功了! 大明为何天下无敌? 因为大明真的天下无敌。 朱祁钰叹了口气,让朝臣们多思考了片刻,他才开口说道:“幼嫩的植物生长出来,但是在土地贫瘠和气候严酷的情况下,不久就会枯死。” “宣府有夜不收两千余人,他们在大漠、草原横行,直到秋季烧荒之后,才会收哨而归,他们带来了大量关于迤北的情报,让我们的讲武堂、五军都督府…” “制定作战规划,我们能够打到哪里,打到什么地步,都有了支持和依据。” 朱祁钰说到五军都督府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他尤其痛心五军都督府这一部门,随着兴文匽武、马放南山,最后连常朝廷议都不参见了。 大明的政治体制构建是及其完善的,除了在财经事务上,有点继承了元朝那种毫无管理的风气以外,其余之事都极为完备。 但是它失效了,一如御马监、太仆寺、苑马寺一样,系统性的败坏掉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听闻,在漠北和林,一个母亲诞下二十个孩子,只有一个孩子能够活下来。” “瓦剌人出身的子女,甚至无法补充死亡军卒的数量,但是在军营附近,能够看到无数、奔跑着,如同散养的羊群一般的孩子。” “这些孩子,大多数不满四岁,都因为贫瘠而死去,很多地方不满九岁,极少数可以成长到十四岁,就可以骑马打仗了。” 朱祁钰其实一直想不明白一个问题。 那就是那个颇为棘手的瓦剌女人,朱祁镇带回来的那个瓦剌女人莫罗。 莫罗怎么那么大的胆子,跟随着朱祁镇回到京师? 甚至在回京的路上,比朱祁镇都表现的更加刚强,无所畏惧。 直到夜不收将消息传回来,朱祁钰才知道,原来漠北的环境如此的恶劣。 即便是回到京师龙潭虎穴,九死一生,她也要搏一搏,让孩子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而不是脸上全是麻斑,经年累月的不洗脸,手指和耳朵里都是黑灰,说不定哪天死了也不知道在哪里。 莫罗算清楚了个账,这个孩子在京师,活下来的几率比漠北更大。 莫罗显然赌对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贫穷无疑不会鼓励生孩子,但是也无法阻止生孩子,但是显然不利于孩子的抚养。” 朱祁钰再次抛出了一个问题:“你们知道养济院的孩子,长大成年的有多少吗?” 养济院,是大明善政之一,朱祁钰之前在太常寺墙外,听到唐云燕弹唱帝姬怨之前,看到顺天府的衙役们抱走了在街上冻的发僵的乞儿。 群臣再次沉默,这个问题,十分的突然。 陛下这问的和之前的问题,风马不相及,聊着劳动报酬,怎么突然扯到了养济院孩子成活的问题上了? 他们毫无预习过。 于谦坐直了身子十分确信的说道:“十之三四。” “前些年臣回京专门去了养济院,问过一次,若是冬天给够柴薪,则至少半数可以成丁。” 朱祁钰点头说道:“此乃大明善政。” 于谦说的很对,错非爆发疫病,否则这些养济院的孩子,比草原上的孩子成活率,还要高许多。 朱祁钰继续说道:“丰厚的劳动报酬,可以获得更多的粮食,增加百姓的体力、改善生活的状态、对日后抱有期许,丰衣足食,让孩子读书写字生活便有了盼头。” “劳动报酬充足,则百姓能够显着的改善他们对子女的供养,从而使多数的孩子,能够长大成人,为社会提供更多的成丁。” “更多的成丁,势必会放宽和扩大大明国力的上限,换句话说,更多的人口会有更多的财富。” “大明才会更加繁盛。” 朱祁钰比划了一个手势,横向的、纵向的。 胡濙咳嗽了一声说道:“陛下的意思是,民强则国强、民富则国富、民安则国泰,这里的民,是天下黎民百姓。” 陛下卡在嗓子眼的话,说不出来。 但是胡濙是干什么的? 那必然是察言观色,立刻把泰安宫国泰民安的典故翻了过来,解释了一下陛下比划的手势,让群臣理解。 什么叫专业? 没有这种能力和水准,也配当大明朝的礼部尚书? 国泰民安。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可是前不久,福建、浙江、广东、江西、南直隶,将近百万百姓,起于阡陌,将整个东南,打的千疮百孔,至今宁阳侯陈懋,依旧在安定福建,班师不得,七十多岁了,为国征战。” “福建布政司使宋彰等一干人等,已经查补完了,明年缇骑将押解一干人犯至福建,斩首示众。” 大明没有财经事务,也没人懂,更没人研究,大家都这么糊里糊涂的混日子,怎们能搞好政治呢! 金濂的头皮有些发麻,他一直以为地方的叛乱,是地方官员的错,但是似乎现在看来,这是户部的责任,但又不是户部的全责。 他眉头紧皱,思索着陛下说的所有的话。 财富、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准就是劳动。 那劳动是由成丁贡献,唯有成丁多了,这财富才会增加,财富增加则成丁会更多,那劳动更多,财富就更多。 这是一个正循环。 大明显然处于正循环之中,成丁的数量在高速的增长,这是一个基本的事实,但是朝廷的赋税,依旧是每年三千万石米粱,折价之后,大约在两千万左右白银。 而且似乎出现了更大的问题,那就是人丁增长了,财富增加,抚养子女的成本应该降低才对。 但是百万规模,不亚于黄巢起于阡陌的大叛乱,刚刚在福建结束。 这中间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那就是劳动报酬的极不合理。 导致了百姓流离失所、舍本求末,导致了耕地荒芜、马政败坏,导致了东南大乱。 而胡濙想的更多。 兴文匽武,兴文也兴了二十四年了,匽武也匽了二十四年了。 兴文兴了什么?陛下搞农庄法,翰林院的学士最合适去宣讲政令,可是陛下敢用吗?哪怕用那群在卫所儒学堂读了几天书的掌令官,也不用翰林院的学士。 兴文兴出了一堆的毛病,兴文兴了一群只知道空谈阔论、务虚避实的翰林院学士,正经学问没多少,坐师那套虚礼,倒是越来越完善。 匽武倒是搞得有声有色,匽武把五军都督府、马政、京营,全给匽武匽的喘不过气来,连瓦剌都围困京师了。 继续兴文匽武下去,大明还有几年国运? 下次瓦剌来了,直接播迁吗? 六部明公、都察院总宪、所有的给事中和侍郎们,经过陛下一讲,全都通透了,这道理看似简单,但是要理清楚,却是极难。 陛下身后有高人,必定是九十九尺那么高! 金濂打开了自己的会议记录本,认真的问道:“陛下,这劳动报酬究竟以何等标准定策?臣愚钝。” 能让了户部尚书金濂,这个在地方、在朝廷,为官三十余载,征战东南,与陈懋抵背杀敌的官员,真心诚意的说出臣愚钝这三个字,何其不易?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以为,百姓最少要取得保证一户生活费用两倍的劳动报酬,才有余力照料子女。” “其实家中妻子,劳动所得,能够维持自己所需即可。” “这是一个底线,最基本的报酬标准,只要低于这个底线,那幼童死亡就是必然。” “如果想要赡养家庭,那一个成丁的收入,应该得到家庭生活费用的四倍以上的劳动报酬,才有可能让其读书写字。” “这样长大的孩子,才是一个成丁,而不是土匪流寇。” 大明的女子,并非大家闺秀,基本都要劳作,男耕女织,女子能织养活自己已经不错了。 那么一个成丁的劳动,必须要是家庭所需生活费用的两倍,才有余力照顾孩子,想要读书写字,就需要四倍。 朱祁钰继续说道:“如果想要鼓励人丁兴旺,那一个成丁的收入,至少应该是生活费用的六倍以上,才会有余力多养育后代。” 生活费用为何? 柴米油盐酱醋茶、维修住所、带着孩子看病等基本支出费用。 朱祁钰核算过,其实真的很低很低,大明人口极多,产出极多,但是大明没有法定货币,自从大明宝钞糜烂,宝源局没有履行其发币的职能,大明始终处于钱荒的状态,钱贵物贱,物价并不是很高。 大明有善政惠民药局,隶属于太医院,在各州府县均有设立。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如果要给一个数字的话,每户每年所费不过米七石五斗,按京师折价不过五两银罢了。” 京师米贵,但是贵也有限。 于谦愣愣的说道:“京畿地区、山外九州,亩产一石,一年麦梁豆两熟,这不就正好是下农十亩之维?” 于谦说的是下农的标准,一家十亩地,一年两熟,再刨去旧的亩税,会有十五石左右的作物收获。 正好够陛下所言的成丁的劳动报酬,必须要生活费用两倍以上的劳动报酬,才能妥善的抚养孩子。 下农养两个孩子,正正好能养活。 但是低于十亩,就必须要去做佣户,但是所得微薄,勉强维持。 慢慢的下农变成了游惰之民、末作之民,最后变成山匪流寇,为祸一方。 于谦深吸了口气,他终于理解了为何陛下要推行农庄法了,京畿、山外九州、福建,因为兵祸,天怒人怨,不提高劳动报酬,百姓哪里还养得起孩子呢? 恢复人丁,才能彻底恢复战乱后的国力。 这和当年刘基所说的万夫一力,不谋而合。 果然是太祖遗风! 于谦和王文都是巡抚地方十数年的臣工,深知民间之疾苦,他们知道出了问题,但是他们没有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去解决这个问题。 两倍可度日、四倍可读书、六倍可以人丁兴旺,陛下给出了一个十分详细的体系,来解释到底给百姓多少才够用。 第217章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中国,中央之国!” “大明拥有寰宇之下,最多的可耕土地、最勤劳的百姓、最可靠的水利,大明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但是却始终停滞。” 朱祁钰停顿了一下,即便是喜宁、郭敬这等为虏前驱的二鬼子,说起什么也是,暗通中国某人。 中国二字,本身就是中央之国。 何为中央之国? 就是天下文化中心、科技中心、经济中心和军事中心。 这就是中心之国、中央之国的含义。 大明无比的强大,强大到京营一战溃败如斯,兵败如山倒,依旧能崩掉瓦剌一颗大门牙。 “但是我们却是长期的处于一个停滞的状态,这种停滞状态,会因为战乱、会因为百姓起于阡陌,慢慢向滑落。” 这是一个很违背经济学常识、很违背客观规律的事实。 大明处于一个高速发展和经济停滞的叠加态,当朝廷观察的时候,大明是在停滞的,但是在朝廷不观察的时候,他的确是在高速的发展。 在这停滞不前的社会里,是不可能看得见的现象。 但是大明就是如此的神奇,始终处于一种可持续崩溃,而不崩溃。 可持续停滞状态,在不进则退,退则立亡的经济学中,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模型,是违背客观事实的。 大明,却始终处于可持续的停滞状态。 朱祁钰说道:“你不可能在瓦剌找到足够的劳动报酬,来养育自己的子女,交趾、满者伯夷、朝鲜、倭国,亦是如此。” “因为他们也在停滞,他们的人口会慢慢的减少,战乱、土地荒芜、短暂有一两个强人,统治数年,国进,之后再次开始衰退。” “如果我们能够提供两倍以上生活所需费用的报酬,那么我们就可以阻止大明的倒退。” “如果提供四倍以上生活所需费用的报酬,那么我们就可以让大明高速发展。” “如果提供六倍以上生活所需费用,那么大明终将天下无敌!” 朱祁钰依旧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 由耕地荒芜、马政荒废、东南大乱的现象为切入点。 发现大明此时政策的问题,随后给出了原因,那就是劳动报酬给的不够,随后提出了解决的方案,增加劳动报酬的给予。 胡濙拿起了笔,快速的写道:「景泰元年十二月戊申日,上于讲武堂聚贤阁与群臣议马田政,总论二政得失也。」 「上言:民进则国进,国进则民强,民强则国泰,国泰则民安。可为万世不移财经之法矣。」 胡濙犹豫了片刻,将万世不移四个字去掉,又斟酌了一番,把万世不移写到了上面。 胡濙斟酌再三,又继续写道:「上有好生之德,惓惓以生灵为念,民所求资费倍之,则安居;再倍之,则知礼仪廉耻,再倍之,则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盖睿质天纵,文翰并美,而不矜其能,尝有开辟之举。国家之制,宽严有制,烦简有则,帝实始皇明之财经事务之章。」 「假日时日,官吏称其职,戎政得其平,法纲纪修明,仓储庾充盈,闾阎安乐业,岁不能灾,蒸然有治平之象也。」 朱祁钰看着胡濙写了半天,问道:“你写什么呢?” 胡濙勾完了最后一笔,感慨万千,他今年已经七十有五了,能在垂垂老矣,半个身子进了土的年纪,再次看到大明又再起之势,感触良多。 他将写好的纸张说道:“呈陛下御览。” 朱祁钰当然能看得懂,他皱着眉头看了许久说道:“怎么都学武清侯那般,拍起了马屁?” “后面的都删去,前面做好注解为佳。” “比如保证劳动报酬是生活所需的二倍、四倍和六倍,这一段可以用俗字俗语,通俗易懂,还不需要别人去注解,省的误读。” “而且这什么万世不移财经之法?自始皇帝鲸吞六国,至今已有千余年,天下可曾有万世不移之法?删去。” 一个盐法用了七百多年而不变,那不是万世不移之法,是怠政、懈政。 朱祁钰的皇位说到底是篡来的,他不能后退,每往前走一步,身后都是悬崖。 这胡濙平日里也就洗洗地,这怎么拍起马屁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于谦坐在次席,他看了半天胡濙写的内容,并没有觉得哪里有不妥之处,句句肺腑,明明说的很有道理。 于谦又递给了金濂,金濂摇头,又传了下去。 君有命,胡濙自然不能不从,他将重新写好的会议题本,递给了兴安。 兴安将两份比对之后,立刻了然于胸,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但是兴安却是及其清楚。 陛下对陈镒,就是跑去张秋,跟徐有贞组队治水的那位右都御史陈镒,那天在燕兴楼说的话,还是放在心上了,而且非常忌惮。 陈镒酒后狂言:太阳下山之后继续干;夸,夸上天去;夸他一个如临九霄;夸他一个飘飘欲仙;夸他一个不知东南西北;夸他一个大踏步;夸他一个一意孤行;这些话,陛下始终放在了心上。 陛下虽然之前不屑那些话,仅仅将陈镒外派为官,申饬了都察院。 但是陛下始终对任何夸赞的话,都不假辞色,甚至还怀有警惕。 陛下不擅长阴谋诡计,甚至有些钩子太直了,也一直钓不上什么大鱼,只好开始京察,把每条鱼都拿出来看看。 但是陛下极其擅长阳谋,走的是阳关大道,正因为陛下走的阳关大道,才会忌惮这等夸赞的阳谋。 兴安不由的感慨,陛下不接受的这些夸耀,不是陛下正在做的事吗? 只可惜了,陈镒和徐有贞,怕是要在地方继续巡抚了,反正天下河道众多,慢慢治理便是。 工部尚书石璞是个很能干的人,他立刻提出了对石景厂的工匠们,提升劳动报酬。 石璞早就察觉到了石景厂的劳动强度极高,却得不到相匹配的报酬,现在他对于石景厂的工匠的劳动报酬,有了估计。 石景厂工匠工钱几何? 其实一直沿用的是最开始王恭厂的月盐银制度。 比如学徒月一两二钱,工匠为二两四钱,住坐工匠月五两四钱,大工匠为月九两。 石璞终于有了指导性的意见,石景厂四司的效益,很不错。 尤其是钢铁司的农具销量极好,煤井司的煤炸卖的更好,虽然有卖不了银子,但是可以换到粮食,价格也很公道。 石景厂、王恭厂,定到四倍生活所需,完全不成问题。 朱祁钰和朝臣们讨论了良久劳动报酬的标准之后,关于劳动报酬之事,终于接近了尾声。 太仆寺卿夏衡,立刻开始了构思大明马政改制,应该从什么方面入手,但是这需要一段时间的调查,才能与新的结论。 胡马不可用,是不可倚重,还是需要大明有马,如何养马,如何供给马户足够的劳动报酬,才是夏衡要考虑的事。 他也做出了表态,明年春节之后,一定将新马政之策拿出来。 “最近官邸官员可有怨言?朕挪用了太仓银币,放了赏。”朱祁钰对这件事还是比较在意。 大明又欠俸了。 不过这次的欠俸,是因为兵仗局的银币产能不足,导致陛下要借太仓的银币,定下的期限是春节之前归还。 这一借就是五十万两,京官直接得停发了两个月的俸禄。 “没有,上次发的也没花完…”王文眉头紧皱的说道,他确实没有听闻谁抱怨,难道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又胡言乱语被抓到了? 陛下听到了什么风声吗? 李宾言蠢是蠢了点,但是这种事,李宾言似乎也不是很在意。 大明银币的购买力极强,而且供不应求,兵仗局打出来的那点银币,就如同小石子投入了大海之中一样,连个水花都看不到。 平厘七钱,能当二两银花了。 现在坊间对银币有追捧之势,多数都是持币观望,而且京师铸币是六月末,第一次放是发俸,是八月中旬。 这两个月了,其实没花出去多少。 “朕还以为大家多有怨怼,朕打算赶紧还了,不欠债,心不亏啊。”朱祁钰点了点头,他打算还钱了。 五十万银币,说多不多,说少,那也是兵仗局一个半月的产量了。 朱祁钰可是知道户部的这些钱,可不仅仅是发俸,还有官署开支等等,都需要从户部支钱。 这一直欠着,朱祁钰说话,就不硬气,就不能站着把这个皇帝给当了。 现在正在京察,这可是罢黜升迁之大事,他可是要好好盘查一遍,这一年来京官到底有没有懈怠。 那欠着钱,自然底气弱,还不如赶紧还了钱,心安理得的京察。 帝不动,我不动,帝一动,我惶恐。 陛下这还钱的话,一开口,整个聚贤阁如同一阵阴风扫过一般,一片寂寥。 金濂第一次生出了陛下还是欠点国帑比较好的想法。 这好不容易安稳了一些,大家乐乐呵呵的住着京师官邸,最近暖阁的炭火也烧了起来,少了许多的烟火气,但是却十足的暖和。 这又要出什么大事了不成? 只有李宾言左顾右盼,他不太理解,为何大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陛下还钱,户部有钱发俸,这不是好事吗? 王文看着李宾言一脸迷惑的模样,叹了口气,这都四品官了,整日里迷迷糊糊的。 朱祁钰也感受到了一丝肃杀的氛围,叹了口气,自己整日空军,那是有理由的。 鱼成精了,抽干水,也是滑不留手。 金濂坐直了身子,十分严肃的说道:“陛下,京师最近有屯币之风,兵仗局还是得想想办法,一个月三十八万枚银币,不够用,远远不够。” 这次换朱祁钰眉头紧蹙,他满是疑惑的说道:“一个月三十八万枚银币,大约等同于七亿六千万铜钱,一年超过大约等于九十亿铜钱,你告诉朕不够吗?” 金濂点头说道:“陛下,缺钱啊,建国八十二载,都没有大范围御制铜钱,洪武年间发钞,永乐通宝海贸,宣德、正统年间就没怎么铸钱。” “宝源局有铜就锤两下,没铜就停工,一年不到两千万钱,合计不到两万缗。这欠的太多了…” 洪武年间还稍微好点,毕竟有大明宝钞可以凑合,御制银币敞开了造,得先把前八十年的窟窿填上,再算每年铸多少银币合用才是。 朱祁钰一愣,瞬间头皮发麻,这兵仗局累死,也还不起啊。 八十年的大窟窿啊! 第218章 根本还不起 “容朕缓思。”朱祁钰示意金濂先不要说话。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大明的户部尚书,怕是算错账了。 朱祁钰没有紧皱在心里快速的算账,然后开口问道:“八十年,得铸银币几何才能还得清?” 内承运库太监林绣赶忙开口说道:“陛下,八十年是两千四百亿铜钱,折算下来是一亿两千万大明银币,按照现在兵仗局的铸币,月产三十八万算,再加上自然增速,大约需要三十年左右。” “陛下,这只是还账。” 大明朝廷欠天下百姓的铸币,既然弄好了磨坊,那自然要把这个磨坊好好的维持下去,那货币是维护磨坊的重要工具。 但是大明欠下了八十年的账。 而且这东西不能不还,朱祁钰虽然有一张朱祁镇禅让诏书,但那东西是给礼部洗地用的。 朱祁钰喊出了继承列祖列宗的遗志,那就得继承这笔庞大到恐怖的欠债。 林绣给出了一个三十年,大明可以还八十年账的数字。 但是这三十年呢?这三十年,大明人丁会不会增多,按照每人五十枚新钱的标准,大明这三十年欠多少? 若是陛下春秋鼎盛,一直未曾懈怠,三十年后,大明每年需要铸币多少,才能保证坊间物价和银钱的平衡呢? 朱祁钰人都傻了。 新货币政策,的确是个良政,看大明上下的反应就知道了,但是这欠的朱祁钰触目惊心。 “一亿枚银币,两千四百亿枚的铜钱,怎么会需要那么多啊?”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眉头紧皱。 金濂其实想说,前元那九十多年,天下生灵涂炭,元朝也没什么稳健的货币政策,更没有大规模铸铜钱,这还有九十多年的账。 但是毕竟那是前元的烂账了。 但是大明这八十年,那是必须要还的,这至少是一百八十多年,朝廷未曾大规模铸币的欠账。 钱荒,这一个荒字,其背后是惨不忍睹的大明财经事务,百姓缺钱少钱,血淋淋的现状。 朱祁钰看着兵仗局太监、讲武堂提督内臣,笑着说道:“永昌啊。” “臣在。”李永昌颤颤巍巍的回答道。 他还为兵仗局的产量洋洋自得的时候,盐铁会议告诉他,他需要在三十年内,至少铸造两亿枚以上的银币,甚至更多,陛下才不会欠天下银币。 天地良心,一个月三十多万枚,一天一万枚,那已经极限了! “这事儿,交给你办了。”朱祁钰笑着说道。 李永昌满脸惶恐,最后还是俯首说道:“臣…办不到啊!” “只需要把产能扩大一倍就好了。”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一倍,一倍就好了。” 朱祁钰转过头来问道:“林绣,内承运库还能给两分的火耗给兵仗局吗?” 提高劳动报酬,可以有效的提高积极性,可以有效地提高生产力的飞速提升。 林绣从桌子底下抄出一个小算盘,噼里啪啦的算了半天说道:“可以,但是最多让两分了。” 度支部大使王祜也从桌子底下掏出了一个小算盘,噼里啪啦的算着,然后和金濂耳语了几声。 金濂看了看账目,和度支部的大使王祜又聊了许久,才俯首说道:“陛下,臣这里也可以拿出两分来。” 这样一来就是兵仗局一枚银币,可得一钱四分,而朱祁钰的内承运库只得八分,而太仓也只得八分了。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那这样,朕给兵仗局一枚奇功牌,每年有提高工艺、缩减流程,却能保质保量的提高产能的工匠,授予奇功牌一枚,暂定十年。” “但是千万不可舍本求末,还是得多培养工匠,扩大基数。” 扩产一倍,再建一个兵仗局的分厂,不就好了吗? 但是大明没那么多的银匠供朱祁钰霍霍,限制产量的不仅仅是机器。 提高劳动报酬,也是招揽天下银匠。 李永昌深吸了口气俯首说道:“臣领旨。” 多给钱、给奇功牌,这是无上的殊荣,足够那些个工匠,不眠不休的改进工艺了。 林绣和度支部大使王祜互相讨论了半天,又算了半天,最后叹息的说道:“陛下即便是如此,三十年后,至少还欠一千亿枚铜钱,大约五千万银币…” 度支部大使王祜补充说道:“这还不算历年盐引欠下的,前事不算,每年超发盐引,也要有三十多万枚,三十年大约九百万枚银币,也就是两百亿左右的铜钱。” 林绣十分保守的估计了大明人数的增长,十分保守的增减数字,但是最后还是得到了一个让人颤抖的数字,一千亿铜钱,亿吊铜钱。 度支部大使王祜,则是补充了之前盐铁会议的钱引,那也是货币,那也是欠账。 多少?不多,两百亿铜钱,不过两千万吊而已。 加起来不过是五千九百万的银币罢了,相比较一亿两千万的银币欠账,确实不算多了。 朱祁钰看着林绣的账本,最终叹息的说道:“尽力而为,你们难,朕也难,都难,咱们啊,都勉为其难。” 欠的太多了,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还得清。 大明一旦开海,这欠账会不停翻番一样,涨到天上去! 盐铁会议结束了,于谦留了下来,陪朱祁钰下兵推棋盘,这次玩的是岭北之战的地图,就是洪武五年的岭北之战。 于谦执北元,朱祁钰执大明,这一把四百多个回合,玩起来太慢了,至少要半个多时辰。 兵推过半,兴安叹了口气说道:“其发和林始于一处,旁及四隅,凡在东西南北者,皆知其所自也。震浅则大,而所及者近,涌泉溢水,三百里人烟几绝,摧折无遗。” “地陷。” “陛下胜。” 于谦呆滞的看着兴安,上次陨石的事儿,他已经十分的惊骇万分了,这次提前说好了不用陨石,居然搞起了地陷?! 这还是浅震,涉及范围很近,正好把于谦手中的北元主力消灭的干干净净,一点都不剩。 兴安伸手将于谦中路军主力旗,一一拔掉,叹息的说道:“天灾人祸,非人力也。” “诶,不是,你这个大珰,怎么能这样呢?这怎么会有地陷这种事呢?!”于谦终于忍不住了,下棋就下棋,这已经不是黑哨了,这是强行结束!掀棋盘了。 这路子太野了,以至于,于谦都呆滞了。 他就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好了,好了,不下了。”朱祁钰示意于谦稍安勿躁,把棋盘收了起来,聊起了正事。 于谦深吸了几口气,总算把自己激荡的心,安稳了下来。他饮了一杯茶之后,心态终于平定了下来。 于谦又饮了一杯茶,越想越气。 “陛下以为,京察何物?”于谦要聊的是眼前的大事,京察。 兴安坐直了身子,认真的听着陛下和于谦论证,这是他的学习的最佳良机。 唐朝有名宦高力士,有千古第一贤宦职称,唐玄宗李隆基晚年怠政,几乎所有的事儿都是高力士在处理,算不上井井有条,但是的确是维持了很久。 但是随着杨国忠的权柄越来越大,高力士也失去了权柄,这煌煌就立刻败了。 对于兴安而言,他需要成长起来,倘若哪一天,陛下也开始怠政了,司礼监就必须履行其当初高力士的责任,而且要做的更好。 朱祁钰对于京察为何物,认真的思考片刻说道:“纠察官员是否懈怠、贪腐,乃是京察设立之初的用意,庸者下,能者上。” 于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其实陛下,京察不必拘泥于形式,早先陈情疏京察,京察失效,这纠察官员,是如何维护?” “自然是各官署擅权,朋比为奸,在燕兴楼、太白楼里京察,只不过考评的不再是勤政、廉洁、才能,而是考评谁的人脉更广,谁的银子更加厚重,谁的家世渊源。” “陛下办了官邸,那这京察之法,就得大办特办。” 于谦的意思很明显,三杨辅国的时候,以正统帝幼冲,数年之内,每朝只准奏请八事,可是从皇帝这里,弄走了不少的权力。 比如这京察的权力,就是在那个时候从皇帝手中失去的。 但是京察的手段,并没有消失,而是散到了群臣的手里。 这必然滋生贪腐,必然滋生朋党,必然导致朝堂乌烟瘴气,想做事的人,却什么都做不得,只能同流合污。 “长久下去,必将国之不国。”于谦叹了口气,颇为感触。 这大明的吏治在这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就变了一个风气,这和陛下不断的收回权力,再一拳拳的砸下去,有很大的关系。 陛下做是始终张弛有度,不疾不徐,却把这事,一件件,一桩桩都办得极为稳妥。 朱祁钰点头说道:“所以京察之事,定然有些人乱喊乱叫,狺狺狂吠,朕不会理会。” 于谦喝了口茶说道:“陛下,朱见澄多重啊?” “六斤六两,足月。”朱祁钰笑意盎然的说道。 外廷是不知道泰安宫诸事儿的,王直上次请旨移宫皇宫居住,朱祁钰训斥,自此以后就没人敢问泰安宫的诸多安排了。 于谦一听也是眼角带着笑容说道:“六斤六两好,很好,足月,也很好。” 他颇为欣喜,大明皇帝只有一个孩子朱见济,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只有一个孩子,国本之位不稳。 陛下俩孩子,那就是让人十分欣慰的事儿了,孩子这东西,还是多多益善,顶多闹出点汉王朱高煦之乱之类的小乱子,不是什么大事。 尤其是陛下正在推动诸王勋戚一体纳税。 多一个孩子,就多一分保障,朝臣们的心思就能多安定几分。 第219章 朕宁愿欠账 于谦忽然问到孩子的事儿,并不是无的放矢,他下面要说的话,涉及到了国本二字。 陛下有孩子,大家才能拧成一股绳,这大明的新政才不是无源之水,才能源源不断,才不会人亡政息,才会万世之法不移。 一个孩子还是不太稳,还是得多生几个才是。 于谦俯首说道:“还请陛下独掌铨柄,谨防党祸之事横起。” 铨部,就是吏治大权,铨有衡量之一,吏部有铨部之称,铨柄自然是握着官员升迁、罢黜的权力。 这也是皇权的重要组成部分。 于谦继续说道:“惜前宋亡也,莫过于朝堂党祸四起,从大宋国初,南北之争,再到王钦若与寇准争相,至五鬼登台,再至元丰、元佑党人,莫过于鼓噪声势,外敌不及家贼,从政见不合,至使动辄生死的党锢,虚耗国力。” 王钦若与寇准争夺宰相之位,是围绕着澶渊之盟而展开的,澶渊之盟本就是城下之盟,寇准有大志却被宋真宗冷落。 五鬼登台则是宰相王钦若、三司使计相丁谓、礼部郎中林特、崇文院检讨陈彭年和宦官刘承珪,他们忽悠着宋真宗搞出了泰山封禅。 自此之后,皇帝羞于泰山封禅了。 元佑党人、元丰党人,则是王安石变法,和司马光全面反对新法为脉络。 宋朝的党祸之剧烈,触目惊心。 大约就像是异端比异教徒更该死。 于谦看着陛下若有所思的模样,继续说道:“党锢可有益?百害而无一利,朝政从无定策,更无一以贯之之政令,朝堂倾轧,朝纲败坏如斯,最后闹到立碑攻讦的地步。” “陛下握铨柄,则天下独陛下一言,即便陛下是错的,又如何?” “臣僭越。” 于谦说的甚至有上干天怒之辞,什么陛下是错的。 胡濙第一个反对,谁说陛下错了? 陛下怎么会错! 但是皇帝也是人,他的想法有可能是错的,但就是错的又如何呢? 朝堂之上,只要是一个声音,即便是错的,只要出发点是好的,把它办下去,也好过党锢、党祸四起。 危国四祸,是需要警惕的。 朱祁钰不由得感慨,治国这种事,这些优中选优的臣子们,的确都是扛鼎之流。 于谦说的党锢、党祸,并不是宋朝特有。 明朝末年,万历年间朝臣,借着京察和大计,搞党争,直接把大明搞成了半残。 萨尔浒之战中,杨镐和努尔哈赤,在萨尔浒摆开了阵仗,准备打仗。 而彼时,朝中京察和大计,齐楚浙三党和东林党,正是撕咬的最凶狠的时候。 萨尔浒大败而归,熊廷弼经略辽东,颇有作为,打败了新胜士气高涨的努尔哈赤,守住了沈阳,甚至一度在开原、铁岭和努尔哈赤陷入了拉锯战。 熊廷弼在辽东颇有作为,想要培养兵力、积蓄实力,以戚家军旧脉为核心,再建辽东都司军威。 熊廷弼并不是党人,如果真的严格来算,他属于楚党,齐楚浙败北,东林独大,熊廷弼辽东经略被罢黜,以袁应泰取而代之。 袁应泰最后战死沈阳,沈阳陷落,辽东都司就此成为了历史的尘埃。 朝中群议汹汹,熊廷弼还没走到京城,就再次被任命辽东经略。 熊廷弼立刻以三防布置之策,以广宁、登来、山海关为犄角,准备好好的跟努尔哈赤碰一碰。 结果广宁巡抚王化贞,摆了十三万大军与城外,与士气正旺的建奴八旗正面对垒,被打的溃不成军。 熊廷弼被传首九边,东林党的王化贞,却苟活到了崇祯五年,才被崇祯皇帝从诏狱里提了出来,明正典刑,砍了脑袋。 齐楚浙三党败了,但是没有完全败,他们聚集在了魏忠贤的党羽之下,再建阉党。 大宋的彼时彼刻,正如大明的此时此刻。 君出、虏入、播迁、党祸,果然是四亡国之祸也。 大明的确强,但是再强,也承受不住四祸齐出,最后折腾到了亡国的地步。 朱祁钰深以为然,嘉纳其言。 铨柄,必须牢牢的握在皇帝的手中,京察之事,尤其是六部明公和都察院总宪这等要害职务,皇帝必须亲拿亲问,方为安国定邦之策。 “于少保真乃国士也。”朱祁钰颇为感慨的说道。 大明末年,要是有个强势如于谦这样的人,还至于弄的日月山河倒悬,大明江山破碎的地步吗? 于谦对南迁的人是什么态度? 言南迁者,斩。 于谦已经足够温和了,但是对党祸、朝争依旧要以斩首来威慑。 朱祁钰就直接一步到位了,摇唇鼓舌、狺狺狂吠、动摇军心的凤阳诗社十四君子,被朱祁钰直接从牢里提了出来,整整齐齐的剁了脑袋。 他不是于谦,战时动摇军心,不光是朝臣,文人雅士骚客,更加不可。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掌六部明公、总宪之京察,铨部掌京官,京官方可掌地方,否则,党祸必然四起,朝令夕改,法不束民,民不知法。” 于谦说的思路和朱元璋废宰相的道理是相通的,天下大事,想要避免党祸,那就得大权独揽。 陛下掌铨部,断朝纲,官吏称其职,天下方能安泰,国泰则民安。 非知之艰,行之惟艰。 想要避免党祸,何其难? 让大明再次伟大,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只要陛下不懈怠,必然可以实现! 于谦说完了京察和大计的意义,有些奇怪的问道:“陛下压了银币,为何不压金币呢?金比银贵,既然可以铸银币,为何不铸金币呢?” “臣愚钝。” 于谦其实在刚才盐铁会议上,他就想提这件事,但是认真思考了许久,最终没有说出来。 陛下乃是大明户部尚书,他能不知道金币比银币更贵吗?但是为什么不铸金币呢? 一两金子大约等同于十七两银子,一枚金币大约等同于十七枚银币。 这要是还账简直太轻松了。 但是陛下似乎宁愿顶着欠账的风险,依然要坚持铸银币而非金币。 朱祁钰摇头说道:“不是朕不想,而是不能。” “于少保真当以为势要豪右之家,制不出来这御制银币吗?” “恰恰相反,他们若是真的有心此事,却是完全可以,但是投入极高,却是收效极低,尤其是刚刚决定给兵仗局,让了四分银。” “他们要让银匠们跟着他们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盗铸御制银币,自然要有丰厚的报酬。” “他们不盗铸银币,那是严刑峻法高悬,头顶上,顶着一把剑,不敢罢了。” “朕当初就说了,私铸银币等同谋反,刀在他们脖子上架着,他们不做,更是因为无利可图。” “但是铸金币呢?其利甚厚也。” “足以他们顶着严刑峻法,冒着天大的干系,找到足够的人手,败坏大明御制银币了。” 朱祁钰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金币只有大不列颠尝试过作为货币发行,都是极小规模,但是立刻带来了大量的盗铸,之后金币其实都成为投资物,而非货币使用。 自古就有点石成金的传说,一旦放开了金币,甚至发行了金币,那势要豪右之家,立刻就要明火执仗的开干了。 大明的新货币政策还没起航,就会夭折了。 那就不是钓鱼、捕鱼,而是往鱼塘里下毒,竭泽而渔不可取。 朱祁钰继续解释道:“于少保不知其中详情,现在宝源局收的银子,已经从碎银子,变成了金花银,很多势要之家都把银子铸成金花银,再到宝源局更换银币,为何?” “因为宝源局杂色银到金花银,也要收三成的火耗。” “他们现在用埋在猪圈里的油纸包裹的铜钱,去换民间的散碎银子,因为这里面有利可图,虽不丰,但也是一笔收入。” “若是开放金币,他们连坊间的碎银子,甚至银料都不用收了,直接造假金币获利极高了。” 朱祁钰解释清楚了金币为何不能做货币的原因,因为势要豪右之家,会冒着天大的干系仿制,造假,利润太丰厚了。 于谦不住的点头说道:“臣谨记圣诲。” 至此,于谦知道了,果然陛下始终防备着一群人。 他当初看到的没错,陛下那三座墓碑,现在已经埋了一座,那就是正统帝朱祁镇,虽然似乎还没有封土。 现在还有两座墓碑,还没有人认领,肉食者鄙,陛下始终对他们抱有十足的警惕。 于谦愣愣的说道:“按照陛下所言,两倍则安,四倍则泰,六倍则兴,可是陛下,农庄法,官府只收一成半,这是不是太低了一些。” 谷租、藁税、乡部所求。 大明训练了很多义勇团练,这些义勇团练,就是反抗乡部所求,藁税加起来才一成半,这已经是六倍则兴了。 尤其是随着流民不断加入农庄,石景厂的一些铁料做农具,颇为耐磨,大明的基层生产力正在高速恢复着。 虽然现在只有两倍与丁口所求,但是不用几年就是四倍,六倍不止了。 现在开荒的氛围极其浓厚,若非掌令官以真武大帝敕不得焚山,现在燕山要被烧光了。 “不算低了。”朱祁钰摇头说道:“就这个税就是了。” 朱祁钰再次确认的说道:“足够了,贪乃万恶之始。” 于谦眉头紧皱,思索了许久,认真的问道:“臣受教。” 显然,于谦感受到了农庄法和陛下推行的货币政策,完全不是一个路数上的东西,甚至农庄法在,某些方面更加高级的大道至理。 但是于谦只是感受到了,但是他却品不出来。 陛下不说,于谦只能抱憾,自己琢磨去了。 于谦和朱祁钰又聊了聊朝中大事,于谦才俯首打算离开。 “陛下,京察那边,一个正五品的按察司佥事,现在已经被都察院的人,鞫训了。”卢忠面带兴奋的走了进来,他最近真是闲的头皮发麻。 自从去岁,陛下为了削太上皇帝号,不断的下饵之后,就一直没捞到什么大鱼,对于锦衣卫这个衙门而言,一年歌舞升平,这日子简直是太难熬了。 前不久,还以为襄王府会出点动静,卢忠都点检好了缇骑,准备随时出京。 这次京察,翻箱倒柜,终于逮到一条! “哦?去看看!”朱祁钰站了起来,颇为满意的点头。 钓鱼佬终于不空军了! 把水抽干了,再空军,就说不过去了。 第220章 发现一个,砍一个 朱祁钰这一年来,严刑峻法一直高悬,却迟迟没能落下,朝堂上这群鱼,太精明了。 这次抽干了水,似乎有收获了! 此时的铨部衙门,已经落了锁,错非皇帝黄衣使者至,或者皇帝亲至不得打开,一直要持续十天左右,才会开门。 审查在京官员所有的题本,而这种审查,乃是都察院、刑部、吏部、锦衣卫、通政司一起参与其中,所有的题本,都会糊名审查。 你在都察院混得开,但是你不见得在刑部能吃得香,吏部的考功司和清吏司你也得有人脉,现在又多了锦衣卫和通政司。 能在糊名的情况下,躲过如此京察之人,那必然是手眼通天,至少也是六部尚书级别的明公。 可是这个级别的明公,那是皇帝亲自审查了,和此时铨部的所有人,没啥关系了。 而此时的吏部右侍郎曹义正在敲着桌子说道:“朝廷遴选才贤,共图治化,以安生民,非以之病民也,陛下着都察院会同吏部,详加察核。” “陛下下旨京察,咱们这过去了一日,可曾有收获?陛下问起,我们两手空空,如何交待?” 吏部右郎中俞山低声说道:“我这里倒是有一本,是去年年末的事儿了,太仆寺少卿刘容,看官马烙印,祭祀皇陵,马匹少了近万匹,大案啊!” 曹义立刻站了起来,拿起了俞山的奏疏,越看越是兴奋,但是很快就颇为俱丧的说道:“刘容去年好像战死在土木堡了,这件事陛下也过问过了,正统年间,如此行事者颇多,陛下登基,大赦天下,既往不咎。” “这是是太仆寺卿夏衡主管,已经上报天听了。” 很快吏部考功清吏司郎站了起来说道:“我这里,大案!草菅人命,正五品山东按察司主事赵缙!草菅人命的大案!” 在考功清吏司郎兴奋不已的同时,都察院其余负责京察的人员,都很快的锁定了赵缙这个山东按察司主事。 此人因病回京,留京听用,准备往上再爬一爬。 都察院里有个李宾言,乃是右佥都御史,人皆言其耿直。 很多人都盯着李宾言的位置,这赵缙进京听用,自然是奔着李宾言的位置去的。 结果,查出了一桩大案。 很快,关于赵缙的这个案子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在朱祁钰踏进吏部的大门的时候,关于赵缙的所有案宗,都被挑拣了出来,等待陛下拆糊名封。 朱祁钰看着数十本题本放在案前,拿起了第一本。 刑部尚书俞士悦俯首说道:“陛下,依大明律,监临之官非法殴打人致死,要杖一百、徒三年,追埋葬银十两,但又规定依法决打,邂逅致死者勿论。” “但是这个赵缙显然不是依法决打,而是自创了一种刑具。” 朱祁钰就看了一本,血压都上来了。 这是典型的冤假错案,南京正五品千户文贤的父亲,死在了南下西洋的路上,文贤继承了父亲的军爵,任南京太仓守备。 赵缙巡视之时,以非贪即盗为名,将文贤送进了监牢之中,这屈打成招不成,文贤穷困,无钱行贿,就被赵缙私刑给弄死了。 这个私刑夹棍板,高约八尺,上有木闸固定双手,下有牛皮筋系腰,下面有双孔方木木楔子,把犯人的脚裸塞进空洞里,然后用锤击打木楔。 受刑人的脚踝就会疼痛不已,严重者可以将脚踝骨夹碎,以致终身残废,甚至致死。 赵缙把私刑之事隐瞒,写成了依法决打,但是应天府衙仵作,却是写的脚踝骨夹碎,剧痛而死。 这文贤有个弟弟,叫文让,文让行贿南京刑部监牢牢头,拿到了物证,要进京告状。 赵缙知道后,联系了漕贼将文让击杀,但是做的不干净,被大名府报了上来,那个夹棍板,就被送到了京师来,还有一份满是血的状纸。 这还是一个案子。 而赵缙手下的亡魂何止这两条? 有一个名为康梦鹤的廪生,刚刚娶妻小名田芳莲。 田芳莲被恶少欺辱,康梦鹤一时气愤,便把恶少杀死了,这廪生按律应该斩首,济南府尹以情有可原而免死,复报大理寺,大理寺断:发两广烟瘴地区充军,定地发往广西。 田芳莲随夫君流放充军广西,结果还没走出山东,夫君康梦鹤就被害死。 赵缙当时巡查至济南府,居然要强占田芳莲。 田芳莲挣脱之后,一弱女子,以乞讨为生,入京告到了大理寺,可是田芳莲自己也没熬住,去岁就冻死在街头。 为何赵缙要强占?因为田芳莲长得十分好看。 这只是第二件。 这满桌子都是赵缙做下的事儿,贪财好利、公然索贿、官倒粮马、强占民田、买官卖官。 “让锦衣卫鞫捕,查补两次,呈到御前。”朱祁钰揉了揉略微肿胀的额头。 几个衙门很认真的在京察,每一件事都是几部衙门的案宗一起追查。 朱祁钰知道官僚是何等模样,只是真的起底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真的是被气的头晕目眩。 卢忠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就回来了,走进了吏部的衙门,找到了还在看案宗的陛下,俯首说道:“陛下,臣去鞫捕赵缙,在他家的院子里,金砖十块,一千六百两黄金,按牌价,十一万五千两白银。” “银砖一百四十二块,合计一十四万两。” 卢忠有个绝活儿,就是抄家,甭管你的钱藏在哪里,哪怕是马厩的粪坑里,他也能刨出来。 而且还能不停的顺藤摸瓜,把所有藏起来的钱,都给找出来。 主要是卢忠在经纪买办那里,有很多的线人,只需要消息散出去,自然会有人把事情告诉他。 对于卢忠而言,这天底下,就没有什么秘密。 只要是陛下想知道。 卢忠继续说道:“按照赵缙的俸禄,他得赚两百年,才有这么多的银钱,而且臣还查过了,此人在太白楼养了两个外妾,出手极为阔绰。” “臣还没开始查补呢,就已经查缴了这么多,待臣再去查补。” “对了,这赵缙,跃龙门之前,家里有薄田十七亩,母亲因为让他读书还饿死了。” 朱祁钰转过头来愣愣的问道:“这个赵缙的母亲,为了让他读书饿死了?那他读了些什么书?” “读了些什么书!读到狗肚子里吗?” 京师的官员,在朱祁钰三番五次高举屠刀,又是吊、又是剐、又是砍头、又是流放永宁寺,这一系列的动作下,京官住着官邸暖阁,过去那种靡靡之风,荡然一空。 但是这天下的官员,可不都是如此。 卢忠都闲了一年了,他天天没事就去官邸转悠,可是一直没有轮到他出手,可想而知京师的环境与氛围。 现在大明的朝廷,甚至可以骂皇帝是亡国之君,但是不能贪赃枉法。 这就是现在官场的规则。 朱祁钰天天被骂,今天亡国之君,明天酒池肉林,后天就是国将亡,妖实产之,他也习惯了。 但是至少京师的臣工们,现在有有几分人样,甭管是装出来的,还是真心实意,至少都在勤勤恳恳的做事,没有胡作非为,更没有违法乱纪。 但是这些地方的官员,就不一样了。 整天空军的时候,总是希望能钓出来,这把水抽干了,逮到了一条,却是气的头昏脑涨。 “陛下。”吏部尚书王直看着陛下的模样,颇为有些担忧的说道。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朕无碍。” “朕听闻,政治清明的时候,官员升迁,往往是因为勤政奋进、为国分忧;在政治昏暗的时候,即便是有操守廉洁、颇有作为的官员,却难以升迁。” “如果要升迁,不是朝里有人,便是行贿邀誉。” “想要朝里有人就得要去结识权贵,邀誉则需要行贿,两者都少不得钱财,在天不雨粟,地不生金的情况下,权力寻租就是获利的最好手段。” 王直俯首说道:“陛下,的确如此。” 陛下说的不是废话,权力寻租是一种很常见的官员谋财的手段,自从兴文偃武以来,大明朝的官吏看皇帝手里没了屠刀,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所以等待锦衣卫查补之后,这个赵缙朕必定将其明正典刑。” “若有其他类似之人,一并斩首示众,明年开春之后,就准备大计。” 大计,则是全国范围官僚的一次大规模的审查。 京察和大计,乃是大明官场的免疫系统,若是失效,大明就真的病了。 “臣领旨。”王直叹了口气,俯首领命。 其实他也不想气着陛下。 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家和稀泥过日子,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京官住进了官邸,这就大大的限制了过去的吏治潜规则。 若是不举起京察、大计这两把利剑,陛下怎么能够审察臣子,京官如何纠察天下百官呢? “这样的臣子普天之下,还有很多。”朱祁钰点着赵缙的案宗说道:“发现一个,就查办一个,查实之后,就砍一个,绝不姑息养奸!” 第221章 朱瞻墡:怎么全都想我死! 其实朱祁钰并不想把君臣关系搞的那么如履薄冰,但是这些臣子非要逼的他,不得不拿起屠刀来。 京察是一种行政手段,朱祁钰举了起来,自然没有放下的可能。 “陛下,前政弛极,皆不修法度以明军政,若是要大计,需要先正纲纪,纲纪先礼,方为治天下之法也。《令》以教之于先,《律》以齐之于后。”王直对于吏治已经准备了许久,自然是有详细的思路。 例、令、律为大明的三大法律准绳,其中例为敕谕、令为教化、律为准绳,大明律为最后底线。 王直的意思是,先定纲纪,再颁令约,然后,重拳出击。 定纲纪、制令约,都需要陛下下敕谕,对吏部、刑部的《吏律》、《吏令》进行指导,群臣群议商定,面呈陛下,最终推行。 朱祁钰深以为然的点头说道:“王尚书请旨京察之前,朕已经拟好了敕谕,待到京察结束之后,立刻开始制定纲纪令约便是。” 例为敕谕是不能违背的,那是抗旨。 当然也可以纠集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左右都御史进行封驳事,只要你说的过皇帝的道理。 京察持续进行,朱祁钰亲自坐镇铨部,他开始和司礼监、锦衣卫一起查点六部尚书、都察院总宪、文渊阁大学士。 六部尚书于谦、王直、金濂、胡濙、俞士悦、石璞,都察院总宪王文,文渊阁大学士陈循。 首先就是操守,这里面就属胡濙和王直没有操守,胡濙是四代礼部尚书,手握科举重权,送礼的何其繁多? 可是胡濙就是这么个人,谁在位他就支持谁。 陛下尚节俭,他在去岁王直请旨移宫不准之后,就敏锐的感觉到了风向变了。 胡濙开始切割过去那些旧俗,切割的有多快? 在京师之战还没打完的时候,胡濙已经到内承运库把这四十余年来,贪赃枉法所获之物,交到了内帑。 比朱祁钰追索西山煤窑私利,还要早俩月。 胡濙并非巨贪,总共不到万两银子,和那第一次坐实罪名,就查出了三十万两白银的赵缙比起来,算得上非常清廉了。 王直没有操守,是因为他本身就是琅琊王氏出身,京师一应供给由琅琊王氏进行供应,生活奢靡。 但王直自从搬进了官邸之后,王直和琅琊王氏的联系,就彻底断了。 这些,朱祁钰也没打算追查,登基的时候,朱祁钰已经大赦天下了,皇帝金口玉言。 再说自从速八大,不是,朱祁钰登基之后,还不收手之人,那自然要降下雷霆之怒。 几位六部尚书,在朱祁钰登基一年以来,都算得上勤政、廉洁。 这里面最穷的就是王文了,官邸一座,别无家财。 自此朱祁钰得到了一条结论,那就是无论从稳定统治秩序,还是从有效治理社会的角度来说,统治者和广大百姓的立场,都是不希望出现腐败现象的。 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比如大搞议罪银,皇帝索贿不得,就让臣子索贿的乾隆。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最近那些大狼狗都训练的极好,但凡是有点银锭子、金钉子的味道,它们都能闻得到,陛下要是疑心哪位明公,可让大狗去嗅一嗅便知。” “打地洞的味道也能嗅出来?”朱祁钰放下了一卷案宗说道。 兴安点头说道:“能。” “那就去一趟。”朱祁钰点头说道。 既然要抽水,那就抽干净,仔细检查。 不仅是官邸要检查,其他地方也要查。 卢忠带着缇骑们再次离开,换了身装扮,散在了京师的角角落落,摇身一变,从缇骑变成了经济买办中的一员,去打探消息去了。 经济买办是最靠不住的一群人,他们唯利是图,至少些许的散碎银两,卢忠都能得到无数真假难辨的消息。卢忠又很擅长调查,总是会有所收获。 京察在如火如荼的展开,京师的百姓们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些消息,陛下最近怕是又要杀人了。 铨部的门锁上十天之后,终于缓缓打开,一份详细的名单送到了朝廷。 基本上没有值得陛下降下天怒之事。 朱元璋真的执行剥皮揎草的一共就两人,广西布政司官张凤,和按察司副使虞泰,只此两人。 陛下在某种程度上,堪称比太祖高皇帝还要狠戾,登基至今砍了多少人了? 如此严刑峻法之下,依旧要贪,要享受,那基本和阳间告别了。 赵缙是个特例,他不是个京官,他是听用,等待李宾言出京之后,要做右佥都御史的人。 即便赵缙赶不上京察,就文贤的弟弟文让,入京不得,寡妇田芳莲这两件事,已经闹到了都察院和大理寺,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陛下得知。 赵缙贪腐罪名,已经坐实,只待查补了。 让陛下定下雷霆之怒的事儿没有,但是怠政的可不少。 在一连串的人事调动中,极少数的官员被直接罢黜,部分的人将会离京为官,一些地方的按察司会入京,也有翰林院的庶吉士被启用。 在一连串的调动中,京师为之清明了数分。 朱祁钰的圣旨也来到了六部衙门。 “彼之君臣,不思祖宗创业之难,骄淫奢侈,但顾一身逸乐,不恤生民疾苦,一旦天更其运,非特不能保其富贵,遂致丧身灭名。” “各地御史、天下之言,时见州县官吏多不恤民,往往贪财好色,饮酒废事,凡民疾苦视之漠然。” “自古王者之兴,未有不由于勤俭,其败亡,未有不由于奢侈。” “往昔所定《律》、《令》,芟繁就简,使之归一,直言其事,庶几人人易知而难犯。天下果能遵《令》而不蹈于《律》,刑措之效,亦不难致。” “兹尔臣庶,体予至意。钦此。” 大明的前代皇帝的例,也就是皇帝的敕谕要被废除,然后再将历代的例整理之后,挑选合适的条目,修例,并颁行四方。 朱祁钰在诏书里要求了对吏律的重点为反腐抓贪。 贪,乃万恶之源。 京师陷入了极度的忙碌之中,文官们齐聚一堂,对过去的敕谕进行筛选,准备增补大明律,尤其参考了大诰和唐律进行增补。 大明皇帝诞下了麒麟儿的消息,随着大明驿站的驿卒们在官道上的驰骋,传到了大明的角角落落。 朱瞻墡人在襄王府花天酒地,虽然终日与伶人歌舞,但是依旧绷着一根弦儿,他已经第三次卷入皇位争夺了。 第一次是朱瞻基在南京监国,仁宗皇帝龙驭上宾,他被下旨监国。 第二次是朱祁镇幼冲登基,他人在长沙府,被卷了进去,当时他连黄衣使者都没见,直接拒不奉诏。 第三次,就是这次土木堡之变,他的金印都被拿走了。 这些倒霉事,都让他这个皇叔给碰上了。 朱瞻墡从始至终都秉承这一个思路,想让他送死?没门! “看看看,孤说什么来着?陛下就是在找人揍!幸好孤聪明呀,这要是抗旨不遵,不交田册,你猜陛下这次翻身,要轧死谁?”朱瞻墡看着手中的敕谕冷汗直流。 若非他跪的快,陛下这次翻身,他就是刀下鬼了,被轧死的就是他。 陛下要推动诸王、勋臣、外戚、缙绅一体纳税,他交田册之前,也非常的犹豫,但是他总觉得不对劲儿。 结果很快呀,大明皇帝的拳头砸了下来了,他差点就被锤了。 朱瞻墡擦了头上的汗,在大明做嫡皇叔真的是太难了。 每一个皇帝登基,拿嫡皇叔开刀,已经成为惯例了吗? 宋案看着自己这位襄王一副侥幸的样子,就是叹息,他颇为无奈的说道:“陛下送来了银三百两,纻丝十表里,罗丝十表里,纱十匹,以表亲亲之谊。” 朱瞻墡眼睛一亮,东西不重要,陛下有了子嗣,还赐了不少东西,甭管贵贱,这亲亲之谊,陛下还糊上了。 他不由的想到了当初先帝朱瞻基去西安门内,看高墙内的二叔朱高煦,二叔伸脚绊倒朱瞻基的事儿来。 皇帝给面儿,你不要,那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朱瞻墡沉思了片刻说道:“还礼一定要还礼,就倍之好了,孤是皇叔,这东西是给侄孙的,当然要大气点儿。” “孤再想想,对,去年在广德寺求的开光佛拓取一份,不对不对。” “当今陛下不尚佛,封国师都是陛下大兄稽戾王干的事儿了,弄一群和尚,在朝堂上念佛,乌烟瘴气的。” “坊间流传,陛下乃是真武大帝转世,就把前年在真武山,请的长命锁,一并送京。” 真武山距离襄王府很近,不足两百里地,朱瞻墡还真的去真武山求过长命锁。 宋案有做姚广孝之志,可是他的襄王并没有做太宗文皇帝的勇气。 宋案领命,然后犹豫了很久说道:“禀殿下,臣和殿下想的却是完全相反。” “这次躲过了一劫,下次怕是躲不过去了,此刻陛下为了北伐之时,多表亲亲之谊,那要是陛下打完瓦剌呢?” “这一刀…”宋案重重的叹了口气,没有往下说。 天下谗臣无数,他们为了利益四处奔波游说,这襄王府,自然也有谗臣。 朱瞻墡眼睛瞪大看着宋案,大声的喊道:“孤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谋害孤?” 宋案用力的眨着眼,他颤颤巍巍的说道:“臣所思所虑,皆为王上,何来谋害之说?” 朱瞻墡怒斥的说道:“如此诛心之语,你不是在谋害孤,是什么!” 朱瞻墡的愤怒是有理由的,这个宋案是正统年间派来的长史,本身就是派来监视他的人。 能监视藩王的长史,那必然是正统帝的嫡系,朱瞻墡当然有理由怀疑,这个长史,是在害他! 想他死! 第222章 京察和大计的抓手 朱瞻墡所说的诛心,乃是一种非刑之正。 比如他的二叔朱高煦,到底有没有绊倒前去彰显亲亲之谊的先帝朱瞻基呢? 朱瞻墡不知道,但是先帝朱瞻基说有,那必然是有,没有也是有。 这就是诛心。 皇权更替,历来都是腥风血雨,朱瞻墡已经凭借着自己敏锐的嗅觉,躲过了三次,整整三次的杀身之祸。 陛下也就是要了点税,既没有搞大削藩,也没有断俸。 宋案一开口,朱瞻墡就立刻品出了不对劲儿,他高声的喊道:“你就是想看我们同室内伐,贻笑外人!” “来人,将其立刻拿下,送往京师!” 宋案呆滞的看着朱瞻墡,他就是稍微试探一下,朱瞻墡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招惹了杀身之祸。 “王上,臣冤枉啊!王上!”宋案高声疾呼,却被校尉拖走了,送于了铁册军,铁册军只会坐罪增补查实是否有联袂外人之罪。 朱瞻墡看着宋案被拖走了,长长的松了口气。 谗臣是什么?谗臣会无限放大内心的恐惧、野心和欲望。 这些个谗臣总是在三言两语之间,挑拨离间。 他们的危害,朱瞻墡一清二楚。 当初王振还在的时候,三言两语就忽悠的他那个有点懒的大侄子,云里雾里,居然准备五天就开拔,当大明京营的将士们,都不用吃饭的吗? 虽然朱瞻墡很想跟陛下讲讲宗族礼法的道理,但是思前想后,为了襄王府这三百口人的脑袋,还是莫要招惹那位僭主的好。 这位僭主实在是太狠了。 “去跟锦衣卫的人说你到底是不是清白。”朱瞻墡擦掉了额头的汗,吩咐下去了自己还礼的事儿。 “让唱班、戏台搭起来!让伶人、乐工吹打起来!让舞姬、歌伎舞起来!” “提着脑袋造反,即便是成了,整日里跟朝臣勾心斗角,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忙到头,能享受几天?我那个大哥,病重了都要见耆老,哪里有做王爷逍遥快活?” 朱瞻墡并没有多少野心,如果有野心的话,在三次的皇权更替之中,他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他只是想保住自己的王位,继续这么逍遥快活下去。 朱瞻墡的回礼送到了京师,铁册军锦衣卫也将宋案之事,禀报京师,一并办了加急,挑唆宗室内斗,大诰里明文规定必斩。 当初朱棣起兵的时候,打的清君侧名义,就是要清那些忽悠朱允炆大肆削藩,煮豆燃萁的方孝孺、齐泰、黄子澄等人。 当然,都过了金川门,进了南京城,南宫大火,朱允炆不见了,这皇位朱棣不坐,也得坐了。 朱瞻墡能打清君侧的名义吗? 其实也可以。 朱祁钰太庙杀兄、违反祖制、凿山伐石、弛用金银之禁,这些不都是清君侧的理由吗?朝中奸佞无数,举起大旗反了这庶皇帝,也不是不行。 但是朱瞻墡一无兵、二无将、三无相,反个屁。 当今陛下凭借什么当稳的皇帝? 那是德胜门外亲夺旗,却瓦剌兵锋千里,保住了大明的江山社稷! 若是当时稍有差池,他就得准备着在襄阳称帝,那是大明改名叫南明的风雨飘摇时刻。 他朱瞻墡有啥? 除了一个嫡皇叔的名头,什么都没有。 朱祁钰收到了襄王的回礼,拿着那枚真武山请来的长命锁,摇头说道:“派人验一验,若是无碍,就送内承运库。” 兴安俯首领命,拿走了那枚长命锁。 于谦看着那长命锁,只能感慨,朱瞻墡不是个蠢人,更没有多少野心,否则陛下这雷霆之怒下,怕是又要多一个襄庶人了。 以陛下斩草除根的决心,襄庶人一脉,怕是一个也活不了。 于谦其实一直担心一件事,那就是陛下对稽王府斩草除根,怕是最后一丝遮羞布都扯了,到时候才是真的撕破脸的时候。 稽戾王有罪,陛下太庙杀人,却留下了稽王府,这件事在于谦看来,给了所有朝臣体面,也给了天下宗室体面。 这要是真的撕下了最后的遮羞布,怕是要天下罪之了。 于谦总是如此的温和,他愿意让大明朝体体面面的走下去,但是陛下是个舍得动手的人,所以他和陈循的日常工作就是劝仁恕之道。 当然,似乎没什么太多的用,今天劝仁恕一点,明天就是更暴戾两分。 不过于谦还留着一手,他是废立稽戾王的主导者。 天下罪之的时候,把他拉出去当谗臣一砍,天下再罪,那就是造反了。 于谦不善于洗地,但是他给大明留下了不至于天下皆反的退路。 他乐呵呵的说道:“六部送来了新例,以陛下明言重典治吏、反腐抓贪为主,《刑律》之中,对《受赃》罪名进行了增补。” “比如官吏受财、坐赃致罪、事后受财、有事以财请求、在官求索借贷人财物、家人求索、风宪官吏犯赃、因公擅科敛、私受公侯财物、尅留盗赃、官吏听许财物二等十一条,进行了重新勘定。” “其中风宪官吏犯赃,求索借贷人财物,若卖买多取价利,及受馈送之类,则各加其余风宪科道官吏罪三等。” 风宪官吏是什么? 那是大明除京察、大计之外的常备的监察部门,朝廷里是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地方是一十三省的按察司和各巡按御史、巡盐御史、巡漕御史等等。 这些个风宪官吏要是出了问题,那大明这监察部门就彻底失效了。 风宪官吏烂了,整个大明朝的官场就彻底的烂透了。 吏治,先从风宪官吏入手。 陛下申饬都察院的三件事,在今天看来,颇为长策之意。 宵禁、私自稽首跪拜礼、总宪,当初申饬都察院,现在以风宪官吏入手,去整治吏治的思路是对的。 对风宪官吏受赃,罪加三等,乃是律,申饬都察院乃是例,禁止私自稽首跪拜,乃是令。 “其实朕去年春节前,就打算整饬吏治,但是朕左右想了想,一直推到了今天。”朱祁钰叹息的说道:“这反腐抓贪,首先得给足月俸,朕不高薪养廉,但是总不能让朝廷命官,持正守节的官员饿死自己。” 当初洪武年间,大明宝钞还很值钱,折钞就折钞了。 但是现在大明宝钞已经比金圆券还贱了,再折钞,不是逼着天下官员自谋生路吗? 太祖高皇帝定下的月俸,本身就不是很高,再折了八成的钞,这真的养不活。 反腐抓贪,得理直气壮,把人剥皮揎草,乃是酷刑,理不直气不壮,朱祁钰要动吏治,也无从下手。 当年太祖高皇帝,定鼎、开辟之功,要把人剥皮揎草也是慎之又慎。 现在,太仓银也还了,各官员不再折钞,朱祁钰才开始反腐抓贪。 于谦满脸的笑容,陛下看似暴戾,看似心急,但是却始终保持着一颗极为稳健的心,在处理国务,这是大明的幸事。 “朕还记得当初于少保曾言,天下人人为私,这是天性,反腐抓贪,始终乃是历朝历代之痼疾,朕以为应定为常例,一以贯之。” 朱祁钰深知这反腐抓贪是抓不完的,所以他要把反腐抓贪弄成一个常事儿,而不是京察之时打一打,大计之时打一打。 “定为常例,甚善。” 于谦继续和朱祁钰下着兵推棋盘,感慨万千的说道:“秦灭六国之时,尉缭向秦王嬴政谏言:愿大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 “秦以重金收买六国臣工,赵国郭开,乃赵王迁之宠臣,受秦间金,排挤廉颇,诬构大将李牧、司马尚,二将屡战胜秦,却被坐罪,一死一免。” “曾经可与秦国比肩的赵国,最后沦落为了秦国郡县。” 间金,就是秦国用钱收买六国官员,这是秦灭六国离间计之一。 朱祁钰倒是知道这段,陈循天天念经,倒是反复念叨过。 于谦接着说道:“汉安帝永初三年,三公以国用不足为由奏曰:奏令吏人入钱谷,得为关内侯、虎贲羽林郎、五大夫、官府吏、缇骑、营士各有差。将关内侯、虎贲羽林郎等官职爵位,明码标价。” “此风愈演愈烈,至汉灵帝之时,西邸卖官鬻爵,连公卿都可买,秩比两千石售两千万钱,也就两万缗罢了。” “这么做的结果就是,州郡记,如霹雳,得诏书,但挂壁。这些州郡官员权势滔天,一句话如同霹雳一般,但是朝廷的诏书呢?发到了地方,就挂在了墙上。” “致使朝廷权柄尽丧,汉末豪强四起,诸侯并篡,天下生灵涂炭。” 朱祁钰不由的想起了一件趣事,就是明朝末年的时候,有一个众筹首辅,周延儒。四股六万两白银的大明首辅。 于谦说的是虽然是历史,但是却句句没有离开朱祁钰问政的内容。 贪、腐,乃是人的天性,天下人人为私,贪腐乃是必然,权力是一种公共权力,利用、窃用、滥用、僭用,满足一己之私,进行权力寻租,自古有之,乃是历朝历代之痼疾。 不反腐抓贪,就是朝廷权柄沦丧,不反腐抓贪,就会导致朝廷危亡、速亡。 当年在面对是否反腐的问题时,常凯申大喊一声,不反腐抓贪,亡国!结果常凯申也没反腐抓贪。 后来,郭汝瑰因为太过于廉洁,被杜聿明怀疑是是红色特工。 “北宋末年,蔡京和童贯,卖官鬻爵,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 “南宋初年,秦桧开门受赂,富敌于国,外国珍宝,死犹及门,朋比为奸,凭宠作威,奸利盈积,朝野畏惮。” “秦桧以莫须有罪名构陷岳飞,将岳飞家中抄家,仅得九千缗,按当时米价折合算,仅纹银二百七十二两。” “正统年间,朝廷张官设立,原为治国安民,可是呢?出仕皆为身谋,居官如同贸易,嗟此小民,谁能安枕?” 正统年间,于谦也曾回到朝廷述职。 无论是公侯将相,那必须要给王振孝敬,明码标价千两白银可共饮,百两纹银可得甲上,不给钱,就是继续在地方窝着。 “绢帕蘑菇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于谦再次感慨,这是于谦自己的诗词。 他巡抚地方十九年,不是没人帮他回京,他早在正统三年就挂名兵部右侍郎巡抚地方,但是朝中乌烟瘴气,他一甩两袖清风,留下一句,这京师不待也罢,就回地方巡抚去了。 于谦于少保,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他放不下。 放不下这纲纪大坏的大明朝,打小就崇拜文天祥的于谦,不敢撒手不管。 于谦再推一步,陛下的大龙已经被于谦合围,这次玩的地图是燕王勘乱,就是靖难之役。 于谦手持建庶人,皇帝手持燕府,这个地图,回合冗长,大约有一千四百多回。 但是朱祁钰一直输,连五十个回合都没撑过去。 于谦拿了本奏疏说道:“陛下,胡濙写的。” “皇明祖训,戒奢靡卷,太祖高皇帝曾在洪武二年二月庚子日,与群臣对奏言:但遇官吏贪污、蠹害吾民者,罪之不恕,勋贵亦不能宥。” “皇明祖训,谕群臣卷,洪武十八年十月甲午日敕谕群臣言:今将害民事理,昭示天下诸司,敢有不务公而务私,在外赃贪、酷虐吾民者,穷其原而搜罪之。斯令一出,世世守行之!” 胡濙虽然不在,但是他还是把地洗的干干净净。 胡濙把皇明祖训里的两卷的几句话找了出来,把太祖高皇帝抬了出来,对反腐抓贪之事,给陛下以礼法上的支持。 于谦深吸口气说道:“太祖高皇帝,惩元季吏治纵弛,民生凋敝,重绳贪吏,置之严典。一时守令畏法,洁己爱民,以当上指,吏治焕然丕变矣,吏治澄清止五十余载。” “陛下,反腐抓贪为常例,臣以为甚善。” 于谦从古至今的简单做了下梳理,反腐抓贪势在必行,否则必然导致纲纪崩坏。 陛下问政,他将自古的经验告诉了陛下,此举甚善,于谦上谏从来如此,不是泛泛其谈的务虚,而是从实事求是的角度,详细的拥护陛下的政策。 这事拖不得了,再拖下去,大明官吏朋比为奸,想要抓,也抓不完了。 兴安从于谦开始讲秦朝间金的时候,就已经回来了,眼看着于谦和陛下论政,已经讲到了尾声,低声说道:“大雨袤延千里,淫雨霏霏三十余日,燕山崩,撼天,地荡摇,川原并拆裂,郊墟亦迁移,壅填为岗阜,陷裂作沟渠,山鸣谷响,水涌砂溢。” “山崩。” “陛下胜。” 于谦呆滞的看着兴安拔掉了他所有的旗子,他围困燕府的五十万大军,被兴安悉数拔去,全军覆没。 “不是,兴安大珰啊,你这刮风下雨闪电冰雹,某就不说什么了,之前陨石、而后地陷,今天居然是山崩!”于谦将旗子一扔,这怎么下? 兴安笑而不语的说道:“此乃天灾,非人祸也,换手。” 陛下不能输,那兴安这个裁判,就得找理由让陛下赢,但是陛下的劣势太大了,他只能越来越离谱。 朱祁钰持建庶人,于谦持燕府,再次对弈。 第223章 解剖论 于谦手持燕府,陛下手持建文朝,再次对弈。 但是于谦也是输的一塌糊涂,撑了一百三十个回合,就被朱祁钰秋风扫落叶一般,打出了【燕府覆灭】的结局。 太宗文皇帝当年起兵清君侧,即便是于谦可以事事料敌于先,但是依旧不是朱祁钰这个臭棋篓子的对手,苦撑也没撑多久,最终败北。 这次兴安一场雨没下,陛下还是赢了,而且赢得摧枯拉朽。 于谦的军事实力在兵推棋盘山,已经是顶尖的了,就是杨洪和于谦下棋,不在山外九州,杨洪也不敢说自己必胜,两人也只是五五开的局面。 但是于谦也打不出太宗文皇帝的大胜局面来。 地方藩王造反,从古到今只有一个燕府成功,地方割据,偏安一偶,打朝廷一整盘棋,太难打了。 襄王朱瞻墡虽然不见得是个人中龙凤,但绝对不是个笨蛋,他选择纳税而不是造反,是有根据的。 即便是朱棣,当初造反的时候,其实也没想能赢,要不还要装疯卖傻? 朱祁钰手握建庶人,狠狠的赢了两把,于谦不再下了,即便是没有天火、地裂、山崩,他也赢不了陛下。 建文朝相比较燕府,实力太强了。 “陛下,臣告退。”于谦不能总陪着陛下下棋,今天主要是论政,陛下钦定风宪谏台之规,立法之事儿,初步草拟已经定完了,会随用随补。 大理寺卿薛瑄,会随时奏禀,直到试行结束,会成为定例,依法纠治便是。 一个小黄门脸色煞白的跑进了讲武堂的聚贤阁,惊慌失措的说道:“陛下,陛下,快会泰安宫看看,皇嗣他…病了!” 朱祁钰脸色立变,低声说道:“泰安宫立刻落锁,未有诏命,不得擅开。” “卢忠。”朱祁钰的神情还算平稳,但是语气稍显急促的说道:“立刻带领五城兵马司,将九门落锁,若非诏命,不得进出。” “兴安,随朕回泰安宫!” 朱祁钰来到马厩,那匹矮脚马看到了朱祁钰急匆匆的赶来,立刻从马厩之中跑了出来。 “律律!”马显然察觉到了大皇帝陛下的焦急,马蹄极踏,马蹄铁和青石路面崩出火星,直奔着泰安宫而去。 缇骑从锦衣卫快出,直接接管了整个五城兵马司,将城门全部下锁。 如此变动群臣惊骇,但是泰安宫门紧闭,他们也无从猜测,惶惶不安。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朱祁钰狂奔回了泰安宫,没有理会跪到一片的宫人,风风火火的奔着侧院而去,陆子才和欣克敬两个郕王府旧医,已经到了泰安宫内。 “怎么回事?”朱祁钰面若寒霜的问道。 泰安宫里里外外,有十骑天子缇骑镇守,所有宦官一应差遣,都是朱祁钰的心腹。 这是他的地盘,他要知道为何生病。 最近在大规模的京察,难道是有些人铤而走险? 但是泰安宫宫宦人数本就不多,不应该才对。 皇后有了身孕,直到诞生,群臣领百事大吉盒的时候,才知道。 陆子才低声说道:“陛下,臣看过了,是黄疸,新生子多见,日本该下去了,可是这已经七日了,依旧未退。” 朱祁钰稍微松了口气,闭目良久,不是有人下毒,更不是有人捣乱。 虽然松了口气,但是他还是眉头紧皱的说道:“怎么能治好?” 陆子才满脑门的汗,他其实很想说,不用治…过几天就好了。 小孩子吃药,那是能不吃就不吃,尤其是六个月以前。 但是陛下如此森然的问,他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不用治。” 说这话是要胆气的,陆子才实在是大胆至极。 但是他是医生,上次稽王府的事儿之后,兴安拿着大元宝去还给他,陆子才和欣克敬都知道了陛下对太医院的意见,那就是莫问国事,专心医术。 陆子才跪倒在地,俯首帖耳的说道:“陛下容禀。” “黄疸大要有四,阳、阴、表、胆,胆伤则胆气败,而胆液泄,故为此证。” “胆液为湿所阻,渍于脾、肾,浸淫肌肉、溢于皮肤,色如熏黄,方为胆疸。” “皇嗣尿、痰、泪液及汗,皆无黄染,臣以为,不必用药,不必惊慌。” “实在不行,晒晒太阳…” 陆子才前面说的大义凛然,后面还是有点怂了,给出了一个晒太阳的法子来。 他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极为厚重,写了半截的《解剖论》递了上去说道:“第一百七十七页,五脏六腑,胆篇,有四征九例可循。” 朱祁钰拿起了那本满是墨迹,充满了褶皱的解剖论,翻到了一百七十七页,看到了陆子才写的内容。 朱祁钰更看到了陆子才的辛苦,这厚重的手札,就是陆子才、欣可敬以及太医院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心血之作。 “起来说话。”朱祁钰不是暴戾之人,而且很讲道理,虽然所有的朝臣们都不这么认为。 陆子才作为太医院的医生,既然说的有道理,他自然不会降罪。 这本书,一共六七个笔迹,陆子才和欣克敬乃是主笔,而且很多墨迹一看就是夜里写的,可见陆子才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奉诏剐人以来,真的很用心。 朱祁钰认真看着那些画好的图例,眉头紧皱的说道:“肝内、肝外、肝胆、肝管、胆总管等,发生阻塞或胆汁郁积,就会胆液阻塞,渍于脾、肾,甚至尿黄染?” “成丁也会有此病?” 陆子才赶忙俯首说道:“面黄肌瘦,即为此病,弥留之际,面若金纸,皆为胆汁外溢,还有的肝胆病变,尿极黄,也为此病。” 陆子才天天和仵作、画师、太医院的医倌们,面对死亡,他其实对生死已经有些淡漠了,他更怕自己这本足以问道称圣、注定名垂青史的《解剖论》写不完。 那才是终身抱憾。 医者仁心,陆子才和欣可敬不怕面对那些血淋淋的场面,他们知道,那些场面之后,将会有无数人活命。 “那就多晒晒太阳。”朱祁钰点头,将解刨轮还给了陆子才说道:“朕得给太医院两枚奇功牌了,你这一本解剖论,我大明得活多少人啊。” 虽然露脸的是陆子才,但是欣克敬在书中也有极多的贡献,而且欣克敬在书里的笔记也很多。 两枚奇功牌,二十余枚头功牌,太医院其余支持的人,皆赏齐力牌。 朱祁钰叮嘱着兴安,将此事安排下去,年终和石景厂的工匠一起授勋。 至此朱祁钰将计划发出去整整六枚奇功牌,对于大明万万人丁而言,此乃两千万之一的殊荣! 全天下到现在就只有二十四枚奇功牌,其中陛下一枚,杨洪自己有两枚。 获得奇功牌的臣工仅二十二人。 “臣叩谢圣恩。”陆子才眼睛瞪得老大,赶忙跪下谢恩,那可是连六部明公都眼馋不已,却始终求之不得的奇功牌。 那一块金子顶多值个大元宝罢了,但是其光耀门楣,等同上阵夺旗! 何等荣耀! 陆子才反应快,欣克敬恍惚了一下,才赶忙跪倒在地上,颤抖不已,已然是说不出话来了。 大明三年录取一百多人的进士,但是大明一年赐下的奇功牌才几枚? 若非京师之战,不足十枚! 陛下至今也仅有一枚罢了。 “起身说话。”朱祁钰示意兴安扶起两人,然后又下旨让跪在院子里的宫人,都各忙各的去便是。 只要不是有人故意,朱祁钰便不会动怒,他自己去了盥漱室,里里外外洗的干净,才进了汪美麟的房间,看到了一脸担忧的汪美麟。 朱祁钰将婴儿车推到了阳光下,和陆子才说的内容,告诉了汪美麟。 汪美麟虽然依旧是一脸担忧,但是却是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头。 “陛下,贤妃千岁要生了,开到了三指,陆院判已经去门外候着了。”兴安在房门外高声喊道。 朱祁钰一愣,便准备过去看看。 汪美麟轻轻拉了一下朱祁钰说道:“陛下,李贵人这入宫都三个多月,这盼星星,盼月亮,也该盼到陛下了,陛下当初在掖庭圈点,这却是始终见不到陛下,实在是有些心急了。” 汪美麟是国母皇后,陛下这样有些厚此薄彼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啊,朕知道了,等朕忙完了这段时间,把她给忘了,朕先去贤妃那里看看。” 他还没走到贤妃的院子,就听到了一片的恭喜声,还有孩子的哭声。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个千金公主。”陆子才今天的心情,那真的是翻天覆地,覆地翻天,又翻天覆地。 这皇嗣病了,好不容易说服了陛下晒太阳,这转头贤妃又要生了。 陆子才,是知道泰安宫里两位千岁有孕,但是他可从没说过。 不要命了才说出去,陛下都住泰安宫了,走漏了消息,那是要满门坐罪的,即便是太医院再不讲政治,一些秘密还是要保密的,否则这脑袋第二天就没了。 这贤妃倒是顺利,不过不是麒麟儿而是公主。 朱祁钰倒是乐呵呵的说道:“同喜同喜,兴安,泰安宫上下每人五枚银币,稳婆五十枚,赏!” 泰安宫上下,领的喜钱,可比朝臣的两枚银币还要多。 朱祁钰是颇为大方的,尤其是这泰安宫上上下下,本身就没多少人。 “兴安,准备百事大吉盒和喜钱,明日朝会,放赏。”朱祁钰走进了贤妃的屋子之前,对着兴安叮嘱道。 兴安眨了眨眼,本来以为是公主,就不用放赏了,这还能省不少银子,结果陛下居然说也要放赏。 次日清晨寒风凛冽,五更天的时候,正是一天最冷的时候,承天门外聚集了无数的灯笼,确实寂寥一片,无一人说话。 帝一动,我惶恐的氛围下,群臣都心惊胆战的等待着,直到他们看到了陛下,依旧骑着那匹大黑马奔向了奉天殿。 于谦带着群臣来到了奉天殿之前,看到了一如既往的百事大吉盒,都松了口气,感情是好事啊! 于谦接受了大汉将军的检查之后,走了上去问道:“泰安宫又有喜事?” 兴安乐呵呵的说道:“嫡皇嗣染了黄疸,不过昨日已经退了,杭贤妃添了一个公主,赐名朱见芝,陛下让放赏三枚银币,人人百事大吉。” 于谦领了百事大吉盒,暗自砸了咂嘴,陛下居然给公主赐名了。 第224章 大明掘墓人 朱祁钰现在膝下两男两女,长子朱见济,次子朱见澄,长女朱见薇,次女朱见芝。 按照皇明祖训的规矩,男丁为水字旁,女子不赐名。 朱祁钰思来想去,还是把名字赐下了,生男生女都一样,其实女孩子在宫里都有名字,但是却不记薄,既然有,索性都赐下就是。 而且朱祁钰还惦记着给农庄法加妇女主任这件事儿。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诸位朝臣见礼。 昨天他们可是吓坏了,他们也知道了,哪些地方真的不能伸手,比如泰安宫就绝对不可以。 今天这百事大吉盒一发,群臣全都是松了口气儿,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一样。 朱祁钰笑意盎然的说道:“平身。” 今天奉天殿议政,主要是就是进行年度汇总,毕竟要过年了。 刑部尚书俞士悦、大理寺卿薛瑄、都察院总宪王文,出列俯首说道:“臣请颁《宪纲事类》。” 《宪纲事类》,就是之前六部齐聚,主要是《宪纲》三十四条,《宪体》十五条,《出巡相见礼仪》四条,《巡历事例》三十六条,《刷卷条格》六条。 总计九十五条,合为《宪纲事类》。 都察院、按察司、六科给事中等风宪言官犯九十五条,则从重处罚,比常人犯法罪加三等。 把大明的监察体系彻底肃清搞好,吏治才能推行。不能只靠着锦衣卫,锦衣卫毕竟力有未逮的时候。 “准。”朱祁钰点头,京察之事落下帷幕,除了赵缙一人之外,其余人并无必要送往太医院做贡献,也没有必要要送到菜市口撬骨刀斩首的人。 但是怠政罢黜、流放还是有不少,都察院就有御史调任地方,比如贺章。 李宾言居然稍微压了贺章一头,刚刚好不够外放为官的标准,但是贺章却必须要外放了。 并不是因为贺章空弹胡濙,而是按照大明的考核办法,他这一年做的事综合评价,被评了一个怠政的综评。 这一轮的人事调动、罢黜、革职查办,京察终于落下了帷幕,但是大计在年后会紧随而来。 户部尚书金濂俯首说道:“户部今岁收到七王府田册,按制折银,明岁太仓增银七十余万两,清查天下勋臣、外戚、缙绅、寺庙道观田册,按米折银约四百五十万两白银,明岁太仓预计增正赋约六百万两白银,臣为陛下贺。” 自从襄王府带头交税,朱祁钰下旨褒誉之后,十六亲王府陆陆续续的交出了田册,户部收到了七本,后续还在路上。 这笔银子不归内帑,而是要送到太仓,这是谷租,乃是维持朝廷用度。 就连朱祁钰也要缴税纳赋,各地皇田有将近九万顷,约等于三个襄王府,七十五万两白银,等到各王府的田册到了,京师米价折算,太仓增银约有八百万白银。 朱祁钰再次重申了一遍关于一体缴税纳赋的总纲:“祖宗把江山社稷交到朕的手中,朕不能把这江山社稷给败掉,谁要抗税,造反便是,朕应着。” “归班。” 金濂俯首归班,群臣从领喜钱的欣喜中醒了过来,陛下还是那个陛下,并没有随着皇权的稳固,而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懈怠。 依旧是杀气腾腾。 这才是那个熟悉的陛下。 这文渊阁大学士陈循、少保于谦,到底是怎么劝仁恕之道的,这怎么越劝越回去了? 于谦在襄王送京师田册之后,就谏言,天下食利者,看似没有联合,其实颇有默契,一旦朝廷君威不振,他们立刻就会蜂拥而起。 一时的蛰伏,只是在图谋天变。 于谦的仁恕之道从来没变过,佳兵者,不详之器,圣人不得以,而用之,陛下的权势越重,天下就越少杀戮。 陈循那套仁义礼智孝,念来念去,都是些陈词滥调,还不如胡濙的宗族礼法的那套,有创新精神。 朱祁钰对此食利者保持高度默契这一说法,深以为然,所以他才会不断重申,他没有忘记自己当初说过的话,若是有胆子,尽管来碰一碰。 胡濙站出来说道:“陛下,马上就要过年了,一应祀祭都准备好了,奉陛下敕谕,一应节俭。” 胡濙在洗地的同时,尽职尽责的做好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国家大事在戎在祀,礼部作为六部之首,自然不能马虎。 去年祭太庙,就出了削太上皇帝号的大事,今年一定要更加充足的准备。 朱祁钰今年没有准备搞大新闻,本来打算拿朱瞻墡送到太庙去,可是朱瞻墡这条巨物,它不咬钩儿。 两次监国,三次有可能登基为帝,离这大位仅一步之遥的五皇叔,却带头缴税纳赋,这朱祁钰也要把五皇叔送太庙里去,那不是暴戾了,而是暴虐了。 戾和虐,天差地别,那是逼着天下诸王府一起造反了。 工部尚书石璞今年是扬眉吐气,陛下的新政凿山伐石之禁和金银之禁,都和工部息息相关,以往只能修修帝陵时候才能露面的工部,今年可谓是水涨船高。 他俯首说道:“陛下,石景厂今岁铁课一千两百四十万斤,燋炭两千七百余万斤,官署、惜薪司改炭为煤,省银二十余万两,煤炸四千三百余万斤,煤渣平整路面三千余里。” “盈十六万七千两白银。” 石景厂四司是工部今年的重头戏,蒯祥作为京师城池的设计人,亲自坐镇营建。 朱祁钰愣了愣,他没指望会盈利… 他本来以为投入之后需要几年以后才能见到回头钱,为了建设石景厂,朱祁钰可是没少跟金濂吵架,金濂比兴安扣多了,想从户部拿钱,那是门都只开半个,只进不出。 户部就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 有段时间,朱祁钰终于理解,为何朱棣北伐时候,要罢免夏元吉了。 碰到抠唆的户部尚书,皇帝简直要气死,干点啥,户部尚书都是抠抠索索,没有,砍了臣,臣也没有! 但是石景厂投产半年有余,居然直接迈过了收支平衡,开始收回成本了。 这明年年底,户部投的米粱等折银一百七十余万两,居然就能回本了。 朱祁钰认真的查看项目,才发现大头是煤井司的营收,不是所有的煤炭都能烧焦,剩余的煤炸,也就是小煤块,都送到了煤市口贩售。 这一下,不仅赚了钱,还把京师的柴价打了下去,柴米油盐,柴字当头,今年京师的百姓,柴一字,一如去年,并不会成为主要负担。 所有的盈收,都集中在煤井司,钢铁司勉强收支平衡,燋炭司在亏钱,而驾步司平整路面,也是亏钱买卖。 驾步司的亏钱,是所有明公都有预期的。 而且在未来可见的岁月里,这个部门不可能赚钱,但是没有人反对驾步司的设立,要想富,先修路,这个不需要朱祁钰这个户部尚书,去阐述其重要性。 大明修了九条官道,设立驿站,官道所到之处,皆为大明之土。 “很好。”朱祁钰合上了奏疏,继续说道:“把四司奇功牌报上来,李永昌,将兵仗局的奇功牌、头功牌名录,也报上来。” “还有朕昨日见了一册奇书,太医院赏奇功牌两枚,头功牌二十余枚,太医院上下,赏齐力牌。” 《解剖论》还没写完,陆子才和欣克敬还要进行整理,还有十几个石亨刚送去的人犯,等待太医院上下,进行医学观察。 陆子才和欣克敬都是良医,他们秉持着奉诏剐人,医者仁心、好好剐的心态,对每一个送来的样本,都秉持着高度负责的态度,极其认真的进行着医学研究。 以往那些以往无法理解的病症原理,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朱祁钰这话一出,群臣终于开始止不住的议论,奉天殿上,立刻变得喧闹了几分。 奇功牌赏军将、赏工匠,现在连太医院都有了,唯独他们这群官僚没有! 除了于谦有一块,还是以军功放赏。 勋章,这玩意儿有用吗? 它没什么特权,一块金子顶多二两,但是能光耀门楣! 他们科举鱼跃龙门,不就是求的光耀门楣吗? 胡濙看着议论纷纷的群臣,站了俯首说道:“陛下,这是不是也可以给群臣一枚?” 有个头功牌,放在家里镇宅,也是极佳的,毕竟盛传陛下乃是真武大帝转世,拯救苍生于水火之中。 大明的功赏牌形制特殊,花纹繁琐,尤其是其雕饰,异常精美,仿制倒是可以法仿制,但是不是从皇帝手中赏下来的,就跟没开过光的佛器一样,一文不值。 朱祁钰摇头说道:“等大计结束之后,此事再议不迟。” 他不是个小气的人,但是天下官吏,不值得朱祁钰发一个奇功牌和功赏牌。 他们对大明朝的贡献,远远小于对大明朝根基的破坏。 大明的掘墓人,正是不断变为利益代表、为各种利益集团游说的官僚们。 这个系统,朱祁钰对他们依旧十分的忌惮,而且在可见的时光里,他是不会放松对他们的警惕。 胡濙叹了口气,别人想要,他也想要,但是只有于谦有。 可是陛下对奇功牌的授予是天子私赏,是不和外廷有关联,他们也无可奈何。 只能干看着。 朝议还在继续,大明的新朝廷,在稳定的运行了一年以来,还是颇有建树。 内承运库太监林绣、兵仗局太监李永昌、度支部大使王祜站出来俯首说道:“臣等有司计省,联名上奏,请旨设劳保局,以时令、谷物、地域、劳动强弱等不同,制定劳动报酬,以安民生。” 朱祁钰对劳保局的设立是有一定的预期,上次盐铁会议之后,大明就开始了对劳动报酬保护之事,进行行政上的指导管理。 对下辖官办冶所、织造局、盐场、有司代管农庄等等,进行强制的劳动报酬保障、劳动保护保障。 比如盐丁们的眼罩、口罩等物的规定,是劳动保护,进行不定期的监察。 劳保局的设立,隶属于计省,户部度支部,带领天下一十三省户部清吏司,进行劳动报酬保护。 至于能不到落实到地方,在设立之初,只是指导意见,但是随着新政的不断推动,会慢慢落实。 朱祁钰有清楚的认识,此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个长远的工作。 她坐直了身子说道:“准。” 这个规模不大的隶属于户部度支部下的劳保局,会依据柴米油盐等物价,进行灵活定价,尤其是柴米二价的定价。 柴、米,民以食为天,以柴价、米价折算最合适不过了。 “今年还像去年一样,京营将士给银一枚,供过年用度。”朱祁钰又宣布了一个决定。 兴安一甩拂尘大声的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兴安见左右无人说话,便继续说道:“陛下在户部准备了百事大吉盒,还有年礼,诸位在京官员,人人有份,明日起休沐至正月初五。”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退朝。” “恭送陛…”群臣喊了个半截,只见李宾言往前走了一步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臣弹劾驸马都尉赵辉,与民争利,欺行霸市,交结权贵,并倚为声势,身为驸马,居然住宿妓院,公然纳妾,行为多有不法,家故好侈,姬妾至百余人。穷奢极欲,臣请查办。” 李宾言跪在地上,他做了不少多少思想建设,才站出来弹劾驸马都尉。 赵辉何人?陛下应该喊赵辉一声姑老太爷。 第225章 都察院年终弹劾 驸马都尉赵辉,尚的是太祖高皇帝的最小的女儿宝庆公主。 宝庆公主在朱棣登基的时候,才八岁,涉世不深,朱棣便命徐皇后照顾他的妹妹。 一直到永乐十一年,宝庆公主年满十八岁,开始寻找婚配。 朱棣将其许配给了金川门千户赵辉。 建文四年六月,朱棣带领燕军兵临长江,建文朝总掌舟师的都督佥事陈瑄变节,投靠燕军。 朱棣大兵云集南京城下。 但是南京城高粮广,防守森严,朱棣也颇为挠头,建文四年,他也就不到十万兵马,攻破南京城,如同痴人说梦。 但是镇守金川门的是谷王朱橞、曹国公李景隆。 谷王本身就是藩王,朱允炆大肆削藩,搞得几个叔叔贬的贬、自杀的自杀,谷王早就对朱允炆心生不满。 曹国公李景隆,别号运输大队长,专门资敌,是李景隆不断的剿燕府,把燕府越剿越大,是李景隆一战败北,送了朱棣一大波又一大波的人头。 说李景隆不是燕府安插在建文朝的奸细,燕府都不信。 但是李景隆的确不是燕府奸细,直到朱棣到金川门之前,李景隆都在认真的平剿燕府。 朱棣都到了,谷王打开了金川门,李景隆只好投降。 金川门乃是朱棣靖难之役的最后一战,不战而胜,朱棣自金川门入南京登基称帝。 朱棣一生对金川门都颇为在意,所以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金川门千户赵辉,自然是多加重用。 赵辉历任太仆寺卿、监看官马烙印,祭祀皇陵,督修皇陵等等,都是美差。 朱棣北伐客死迤北,宝庆公主就成了仁宗皇帝的姑姑,被封为了长公主。 仁宗皇帝当了不到一年皇帝便龙驭上宾了,宣宗皇帝登基,宝庆长公主就成了姑奶奶。 宝庆长公主宣德八年逝世,朝廷极尽哀荣。 宣德皇帝病逝,明英宗朱祁镇登基了,赵辉一下子就成了皇帝的姑老太爷,年长三辈儿。 正统一十四年,虽然宝庆长公主去世,但是赵辉一直在南京太仆寺监视太仆寺官马烙印。 赵辉当官怎么样呢? 南京太仆寺从官马十万匹,锐减到了官马十万匹,可谓是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的典型。 只不过太仆寺马匹,都只活在账面上了而已。 哪去了? 赵辉拿去卖了。 这件事,正统三年就已经有人弹劾,但是正统帝对此一言不发,宽宥之,收尾。 朱祁钰刚站起来,不得不坐下。 群臣刚俯首送别皇帝,不得不再站直了身子。 这都要休沐了,李宾言突然站出来,炮轰大明皇帝的姑老太爷,不得不说,李宾言,是真的敢说。 李宾言确实有些憨直,但是他不坏,不贪不腐,在乌烟瘴气的正统朝,能够保持这份操守,难能可贵了。 “可有具体贪赃枉法之事?”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 李宾言也是冒了天大的干系,将这件事在最后一次朝会的最后的时刻,抖了出来。 他已经留京了,比他懈怠的贺章,去广西做巡按御史了。 其实李宾言不弹劾姑老太爷,也是无碍,马上过年了,陛下皇嗣病愈,又有公主诞生,国朝稳定,石景厂都开始盈利了。 这个大好的日子站出来,李宾言的行为,看起来是真的有点傻。 李宾言跪在地上,大声的喊道:“臣弹劾其三件罪名,桩桩属实,不实则治臣之罪!”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李宾言弹劾赵辉有罪,居然用自己去换,看来是有几分底气,他点头说道:“讲!” “正统三年,赵辉堂伯父逼民取田三千余亩,堂弟赵鼎仗势欺人,领金川门卫所军卒殴打百姓,三死十七伤,七人不治身亡,死十人,监察御史史马谨弹劾赵辉,发其事辉复不引咎,而妄陈饰非。”(明英宗49卷) “稽戾王宽宥之,六科十三道群起弹劾,稽戾王仍命宽宥,最终还田两千三百亩。”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说道:“大理寺卿,可有此事?” 薛瑄无奈出列俯首说道:“确有此事。” 李宾言继续说道:“正统五年,驸马都尉赵辉,私买自宫宦奴刘昇,正统五年,刘昇潜逃,至通政司自荐,驸马都尉擅养宦奴,有违祖制,稽戾王再宽宥之。” “自宫乃是大明律。大诰明禁,私养乃死罪,勋臣外戚亦是如此!” 自宫奴是严令禁止,私养宦奴,在大明的确是死罪不宥,勋臣外戚的世券不顶这种等同谋反的罪行。 朱祁钰再次看向了礼部尚书胡濙,大明宗人府事,归礼部管。 胡濙出列俯首说道:“确有此事。” 李宾言的气势越来越足,他俯首说道:“去岁土木堡之变,赵辉以镇守金川门有功,请旨封侯,被陛下以名爵系重事,自有处置为由严词拒绝!” “赵辉诬告武定侯郭英孙不孝,赵辉诬告,被锦衣卫提刑千户坐实。” “驸马都尉赵辉五朝眷遇隆厚,皇亲国戚,挟私诬陷,臣请鞫捕。” 朱祁钰又看向了卢忠,卢忠出列俯首说道:“确有此事。” “李御史平身。”朱祁钰先让跪在地上的李宾言站起身来。 前两件事,是赵辉不法,但是事情在正统年间。 而且这家伙身为驸马,却纳妾无数,这是对着大明老朱家的脸上,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扇,都不带停的。 尤其是扇了太宗文皇帝朱棣的脸。 朱棣当年将宝庆公主下嫁给赵辉,那是看赵辉长得帅气,觉得许配良人。 让朱祁钰颇为感慨的是,宝庆公主都已经走了十六年了,赵辉还整日里以姑老太爷的身份,耀武扬威。 最主要的是,赵辉一直请求封爵,这是朱祁钰最为忌惮的。 名爵乃国朝重赏,搞一堆外戚封爵,那不是把这爵位的尊贵,都给淡化了吗? 消灭一个国家,首先从消灭一个国家的英雄开始,自古皆是如此。 外戚封爵,乃是将大明朝唯武功封爵之事,扩大化。 李宾言开炮有理有据,虽然时间看似不太恰当,大过年的,弹劾皇帝的姑老太爷。 朱祁钰本来打算暂时压一压,他等着孙忠那个老三搞事情,然后抓着把柄,褫夺所有外戚勋爵呢。 放长线,钓大鱼? 朱祁钰稍微拿捏了一会儿,想到了自己的钓鱼技术。 自己那钓鱼技术,还是算了。 胡濙犹豫了下站了出来说道:“赵辉恣意妄为,不守礼法,本当究治,但念其先朝驸马,姑宥之,亦未尝不可。” 胡濙站出来说这句话,是考虑到陛下最近和襄王府的友好互动,表亲亲之谊,他先把这个地提前洗一下,即便是陛下宽宥了赵辉,那也是他胡濙的过错。 他上次已经当着群臣的面儿,说自己诚无德了,自然不在乎更多的骂名。 李宾言眼神立刻变了,他往前一步,厉声说道:“正统三年,赵辉贿赂王振,最终屡进谗言,最终稽戾王以外戚,先朝驸马宽宥!” “正统十三年,赵辉判斩齐韶,更不光彩!再以先朝驸马宽宥!” “现如今,诬告武定侯之孙,谋封侯伯,此事儿还要宽宥吗?那我大明还有王法吗?置我大明法度于何地?” 胡濙转过头来说道:“名爵系重事,陛下自有处置,何容我等臣子置喙?” 李宾言刚要继续说话,朱祁钰打断了李宾言对胡濙的炮轰,他知道胡濙是为了他宽宥这个姑老太爷做准备。 但是朱祁钰压根没打算宽宥赵辉,他示意胡濙归班。 这个地,没必要洗。 李宾言这种一根肠子的家伙,胡濙其实不好对付,再对下去,胡濙就真的诚无德了。 作为礼部尚书的胡濙,其实在这场辩论赛里,开局就落在了下风。 李宾言拿的是国法,胡濙拿的是私情。 朱祁钰问起了李宾言正事,他十分严肃的问道:“正统十三年驸马都尉赵辉,因何事斩齐韶?齐韶又是何许人等?” 李宾言这种一根筋儿,只要说正事,他就没工夫和胡濙撕扯国法私情了。 朱祁钰稍微拉了一下李宾言,就把他拉了回来。 李宾言一听陛下闻讯,也顾不得撕咬胡濙了,他赶忙俯首说道:“正统十三年,稽戾王下诏选宫女若干,没有被选上的则给钱依旧为民女。” “顺天府密云卫百户史宣的女儿,入宫被选为了宫嫔,可是当时选的实在是太多了,孙太后下懿旨不得超越九嫔规制,稽戾王给史宣女儿钱财,出宫。” “刑部侍郎齐韶,请托兵部侍郎徐琦、驸马都尉赵辉说媒,迎娶史宣的女儿。” “齐韶大婚,结果稽戾王又下旨召史宣女儿入宫侍寝。这史宣的女儿都嫁做人妇,自然不能入宫。” “然后徐琦、赵辉行贿王振,王振立刻坐齐韶罪,六月份下狱,七月份上旬处斩。” 李宾言并未弹劾此事,因为除了涉及稽戾王大肆纳妃之外,刑部侍郎齐韶的罪名是滥刑毙命,这刑部侍郎齐韶死的并不冤,只是办了个加急。 朱祁钰听懂了,就是齐韶娶了朱祁镇看上的女子,招了祸。 办事的黑手套是赵辉、徐琦、王振罢了。 只不过齐韶的死,乃是程序正义,罪名是滥刑毙命,李宾言没法弹劾。 李宾言发动了年末最后的弹劾,弹劾的还是朱祁钰的姑老太爷,本身就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他俯首等待着皇帝的命令。 风宪言官们立刻闻风而动,跃跃欲试,几个人站了出来,既然李宾言带头,弹劾不法,他们自然也没了顾忌。 王文站了出来,他其实也在京察之中,盘点出了此事,他本来打算过年以后再说,毕竟大明有过年无事的传统,他俯首正打算说话。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这群风宪言官们,不用这么着急忙慌的出来请命。 他颇为严肃的说道:“爱卿所言,朕已知晓,朕即可派出提刑千户三人,前往南京查补,核实你所劾三事。” “一旦杀人、诬告、栽赃、倒卖官物、妄杀等事坐实、查补完整,朕定不宽宥!” 杀人者死,是一条很基本的公平。 朱祁钰决定,不打算压一压了,反正他满手牌,随便打出去几张,就把这外戚封爵的事儿给办了。 这等人间之屑,照着太祖、太宗脸上糊巴掌,那就要重拳出击。 有什么话,跟朱棣说去,朱祁钰只负责送对方去见朱棣。 朱祁钰满手牌,打什么都是他赢。 针对外戚封爵之事,完全用不到赵辉这张牌。 “陛下圣明。”李宾言长揖在地,脚有点软。 陛下向来说话算话,从来没有一次食言过。 说赏就赏,说杀就杀,说凌迟就送太医院,从来没有一次法外容情,连太后亲族,会昌伯府孙续宗的脑袋都又剁了一遍,丝毫不给违法乱纪,祸乱朝纲之人任何余地。 陛下严刑峻法没错,但是陛下从来都是一视同仁,所以襄王府才如此胆战心惊。 第226章 判官笔和朱笔的重量 奉天殿的年终议政终于结束了,李宾言有点腿软的走出了奉天殿,看着已经升到了正中的皓日当空,有些恍惚,脚下一个趔趄,但是很快就站稳了。 他站直了身子,重重的叹了口气,这次弹劾了陛下的姑老太爷,怕是以后的日子越来越难熬了。 王文从他的身后走来,拍了拍李宾言的胳膊说道:“干的不错。” 这一拍吓了李宾言一个哆嗦,至于王文说的干的不错,李宾言却是一脸苦楚的说道:“王总宪也是说笑了,这把陛下的姑老太爷都弹劾入狱了,指不定明年就要被陛下打多少次呢。” 王文的表情万分的复杂,这个李宾言是个能做事儿的人,而且很周正,当他做风宪言官的时候,身上那股正气,连王文都不得不站出来,准备为李宾言说话。 但是李宾言察言观色的能力,几乎没有… “这次还把胡尚书给得罪了。”李宾言的面色更加苦楚,王文的表情愈加复杂。 “你没得罪胡尚书,更没恶了陛下,你在做事之余,能不能学学世故人情?”王文只要摇头把事情挑明,说道:“你只管做事就是,但凭问心无愧。” 说一个人不通世故,固然不是好话,但说他深于世故,也不是好话。 但是一点人情世故也不讲,在官场上,还是太难了,胡濙乃是为陛下在找补,无论是因为过年押后,还是因为亲亲之谊而宽宥,那都是胡濙在为陛下洗地。 但是李宾言确实一点人情世故不讲,对胡濙一顿穷追猛打。 李宾言呆滞的说道:“问心无愧吗?” 王文重重的点了点头,说道:“问心无愧。” 他还是不希望李宾言变成深于世故,总体来说,懂一点世故人情,对李宾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王文三两步追上了胡濙,留下了风中有些茫然的李宾言。 “这李宾言还行,能捞到功赏牌的,品行都不算差。”胡濙看到王文追了上来,知道王文要说什么事,就直接开口了。 能捞到功赏牌的人,品行操守都没问题,这一点胡濙对于功赏二字,理解更深了几分。 陛下不愧是陛下啊,在遴选人才之事上,颇有办法。 胡濙岁数大了,将手揣在了袖子里说道:“咱大明朝的风宪言官要是都像李宾言这样,也不用制定《宪纲事类》去约束了,大明朝上上下下,还能现在这种乌烟瘴气?” 王文摇头说道:“其实李宾言还是适合到地方上历练一番,他持节守正不假,可是对陛下所说之事,他没什么轮廓文章,还是住在辇毂之下时日久了,不知民间疾苦。” 胡濙从袖子里伸出手来说道:“有理,再炼炼,真金不怕火炼,也许会成才。” 这简短的对话里,王文怕李宾言和胡濙在朝堂上的对峙,引起礼部尚书明公不满。 胡濙先开口,表示这事乃是公事,无碍,对于如何让李宾言成长起来,不是那么直肠子这件事,两个人也达成了共识,那就是再炼炼。 真金不怕火炼,只要李宾言弯弯肠子多一点,未尝不能成才。 朱祁钰让卢忠前往南京调查赵辉贪赃枉法一事,既然要反腐抓贪,那就要做到底。 古有商鞅变法,秦孝公能把公子虔的鼻子给剐了,为变法之事立威,那都是先秦时期了,按照历史螺旋上升论,这赵辉的侄子赵鼎,直接杀了打死打伤十余名百姓,而且赵辉还包庇,按制论死便是。 卢忠犹豫了片刻说道:“臣能请一骑天子缇骑去督办此事吗?” 天子缇骑一共有十三骑,包括朱祁钰和卢忠。 皇帝的姑老太爷,这件事,可不是小事,不请一天子缇骑压阵,卢忠怕这事办不妥帖。 “要不臣自己去一趟南京。”卢忠犹豫了片刻,还是打算自己去一趟得了,毕竟这可是太岁头上动土的事儿。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你在京审一下赵辉,派一天子缇骑即可。” 卢忠是朱祁钰手中的一把快刀,这把快刀一旦离开了武器的持有者,极其容易折损,不知道多少只眼睛盯着卢忠。 在京师卢忠自然无所畏惧,但是出了京师呢? 卢忠是唯一一骑抛头露面的天子缇骑,他出了京师,恐怕会有灾祸。 京师这位被坐罪的姑老太爷,卢忠亲审比较好。 朱祁钰打马回到了泰安宫,他在认真的核查石景厂四司、兵仗局和太医院提交上来的授勋名单,后日就要授勋,这可是奇功牌六枚,马虎不得。 钢铁司是徐四七,朱祁钰和他颇为熟悉,景泰炉、燋炭炉,是朱祁钰和徐四七一起搞的,朱祁钰负责奇思妙想,徐四七负责实现。 今年徐四七的主要功绩是稳定了燋炭景泰炉的配方和产量,这一点上,尤为重要,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徐四七是第一个将此事提出,并且将景泰炉产的钢铁定下了标准。 而且徐四七还是屡次改进景泰炉,让景泰炉变得更加安全,定制了安全生产的行为准则,在钢铁司,徐四七做了很多。 朱祁钰朱批了徐四七的名字。 煤井司报上来的人名叫赵要承,已经去世了。 此人设计了一种支撑结构防止渗水、预警以及报警装置,就是在容易渗水的地方设置水箱,一旦渗水,绳索断裂,就会有铜铃声响彻整个窑洞,西山窑洞的煤井并不算深,几乎所有人都可以跑出来。 赵要承是煤井司协办,大约等同于车间主任一级,但是他把别人救了上来,自己死于了塌方之中。 朱祁钰朱批了赵要承的名字。 他手中的这根朱笔,是比地府判官手中那只判官笔,还要沉重的一只朱笔。 它可以肯定人的一生,可以否定人的一生,可以给人无限的荣光,也可以让其唾骂一世、遗臭万年,可以决定国家繁荣昌盛,也可以让国家在下坡路上,站起来踩上一脚油门。 他的朱笔一批,肯定了赵要承对大明的贡献。 或许真的有判官,他的那支笔,掌阴阳,判五行,定轮回。 朱祁钰手中的朱笔,却是一个人一生存在的痕迹,身前事和身后名。 驾步司提交的名单为刘老七的人,他一个改良辂车的“宀”形减震缓冲构件,可以大幅的提高车辆的减震缓冲,减少路面颠簸对车驾、牛车、驴车、推车等物理破坏。 朱祁钰犹豫了再三,没有朱批刘老七的名字,而是划到了头功牌内。 刘老七的这种改良本身依托于钢铁司的钢铁质量的提升,而且主要是提高了朱祁钰那辆五对儿负重轮的辂车,对于普通的车驾,并没有太好的效果。 毕竟他那辆辂车可不是谁都能置办的,胡乱置办,要掉脑袋的。 朱祁钰用的辂车还是太宗皇帝当年坐的。 燋炭司今年没有上报名单,朱祁钰虽然说了可以给四块,但是燋炭司的所有技术和规则,其实都是当初朱祁钰和徐四七商量确定下来,燋炭司并没有来试探。 兵仗局的是一个银匠大工匠陈有德,此人改良了人力螺旋压力机,而且提出了一种水力螺旋压力机的构想,目前还在实验当中。 朱祁钰并没有朱批这个名字,选择了押后,等待陈有德的水利螺旋压力机的诞生,再行放赏。 如此朱批圈名,这次的奇功牌共有四枚,徐四七、赵要承,陆子才、欣克敬,暂时押后的有陈有德,审核未过的有刘老七。 朱祁钰对着刘老七的名字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不放奇功牌,而是给了一块头功牌。 赏罚分明,有等同于上阵夺旗之功,自然要给奇功牌,但是刘老七的功绩显然还不够大。 朱祁钰将手中的名单交给了兴安,嘱咐他,将所有人包括刘老七和陈有德叫到泰安宫来。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牙,马上就要过年了,天上的月亮已经变得一道牙,很快就会消失在天边。 大明正在他的手中逐渐转向,这一年以来,朱祁钰做了很多,但是似乎也就是在讲武堂泡了一年、办了一个石景厂、搞了一个兵仗局铸币,又弄了个计省和劳保局,确定了一些方向。 还在太庙杀了一个败类。 朱祁钰不知道自己干的好不好,皇帝是没有kpi的,也没人考核他,京察更是查不到他的头上来,朝臣们都会拍马屁,石亨是花心思,胡濙是吹得天花乱坠,其余朝臣的奏疏,那更是吹的满天星。 就连于谦除了让陛下稍安勿躁以外,也就炸皇陵的时候,说可以先降等再炸,其他时候,也从未说陛下哪里做的不好。 石亨带着一帮讲武堂的武将,对陛下给的待遇十分满意,对掌令官监察肉刑之事,也是一片叫好。 陈镒说,夸,夸上天去,夸他一个如临九霄,朱祁钰现在正是充斥在这种氛围之内,所以他始终不敢懈怠。 当失去批评的声音的时候,反而是最危险的时刻。 兴安将诸多臣工交待了泰安宫的御书房,专门设立几个凳子,既然臣子们不说,他就自己找问题。 朱祁钰和这些大工匠们好好的聊了许久,详细的了解了石景厂、兵仗局、太医院的日常起居等事,才让兴安送他们出门。 朱祁钰和这些工匠聊天,颇有收获,比如徐四七就提出工匠学院是不是可以开设夜班,提高一下识字率,以现在石景厂的规模和产量,再目不识丁,是无法胜任了。 而兵仗局的陈有德就对自己的水利螺旋压力机颇为有信心,但是对银匠缺失比较担忧,还有感谢了陛下给的超高待遇。 太医院的陆子才提出,样本的数量不多了,希望陛下能够多抓点奸细,正大光明的送进太医院里去。 对于这一点,朱祁钰和陆子才达成了高度一致的共识,但是奸细显然是有点不够用了。 林林总总,朱祁钰和他们聊了很久。 “大明啊,蒸蒸日上。”朱祁钰和这些出身普通工匠却有着极多贡献的人,聊了许久,他们的待遇极好,自然是极尽赞誉。 但是也有待遇较差的人,这些人的声音通过缇骑们不断的汇集到朱祁钰的手里,朱祁钰有的则是亲自做出批示,有的则是打到工部去解决。 总体而言,一切向好的发展。 朱祁钰弄这个御书房,除了见工匠代表,还要见一见百姓的代表,当然不是那种缙绅代表,而是他把名单随机挑选完,交给卢忠,让缇骑出京带回京师。 “陛下歇息,臣去燕兴楼了。”兴安俯首告退,陛下要休息了,但是兴安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休沐期间,官邸不设门禁,因为京察,许多官员要走,许多官员要入京,这不设门禁,燕兴楼的生意算不上火爆,但也可以说是人满为患了。 兴安和卢忠沟通了下泰安宫的值守,随后又到王恭厂检查了一圈火药储藏和防火。 而后兴安才来到了燕兴楼,脱掉了鞋,穿着袜子走进了隔间之中。 第227章 见见百姓 兴安是非常善于观察的人,他知道陛下对这些朝臣们的戒心。 陛下召见那些工匠,让缇骑在石景厂便装走访,让王文以右都御史、都察院总宪挂通政使,就是为了听听底层的声音,即便是依旧无法做到上情下达,但是却不会被蒙蔽的那么严重。 为何陛下对朝中的士大夫们不信任? 是因为这二十多年,兴文匽武,兴文兴出一群空谈务虚之人,本事没多少,空谈阔论的高见倒是不少。 务虚的整体氛围,导致陛下压根就没法相信这群士大夫,他们嘴里满嘴的仁义礼智信,心里却装的全是生意。 兴安忽然驻足,他听到了贺章的声音,这个务虚的家伙,以德行弹劾胡濙,却被胡濙怼的哑口无言。 今天胡濙在朝堂上,差点就被李宾言那个直肠子破了功。 胡濙洗地的本领,那是朝堂公认的。 李宾言没什么花花肠子,就是直,有什么,就说什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这种没有章法的乱拳,打的胡濙都差点破了功。 是胡濙功力不行? 还是陛下那句,真理是颠不破的。 赵辉践踏国法纲纪,不该明正典刑吗?放在太祖太宗朝,那必然法不容情。 贺章显然喝的舌头有点大了,他要拖家带口离开京师,前往地方巡抚,去的地方是广西,为烟瘴之地,颇为贫寒。 “子归兄,无论在哪里为官,都是为朝廷效命,前往广西做巡按御史,也是一方大员,总比我们继续在京师如履薄冰的强。”一个略显浑厚的声音,叹了口气说道。 子归是贺章的字,显然喝酒的二人,是至交好友,贺章外任,好友送行,也算平常。 贺章久久无言,喝了一杯闷酒,猛地一拍桌子,才张口说道:“李宾言那个蠢货,年末了,还弹劾陛下的姑老太爷,陛下居然下旨拿了驸马都尉赵辉,简直是荒谬!” 李宾言居然留京,他居然被外放了! 他觉得不公,但是又无话可说,李宾言为人耿直,本来在朝堂上该举步维艰,但是却在现在的朝堂风气之中,站稳脚跟了。 一个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那赵辉多有不法,同样是皇亲国戚的襄王就特别老实,最近还把府里的长史送进了京师,要换一个。” “听说是进了谗言,襄王还真是警惕,就怕被陛下抓到了根脚。” 在大唐做皇长子,在大明做嫡皇叔,都是极度高危、高风险的工作,稍有差池,就是一命呜呼。 兴安现在甬道里,仔细分辨了一下,居然是翰林院庶吉士刘吉,刘吉此人本来上了陛下的启用名单之上,但是刘吉此人颇为圆滑,陛下要多观察观察。 贺章和刘吉推杯换盏,许久之后,贺章低声说道:“陛下如此强势,也不是没有应对之法。” 刘吉喝的不少,但是却没糊涂,他低声说道:“可不能胡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贺章看着刘吉滑不溜手的模样,却丝毫没有闭嘴的意思,他低声说道:“其实很简单,这天下之务,想要破坏新政何其简单?” “只需,倍之。” 倍之? 倍之! 兴安眉头紧皱,后背猛地渗了一层的冷汗! 农庄法只需要将缙绅扩大打击到中农,少数人的缙绅,立刻变成了多数,农庄之法,立可破。 宪纲,倍之,风宪言官立刻就得闭嘴,无话可说,更不敢说,风宪言官,监察失效,吏治何从谈起?宪刚新法,立可破。 御制银币,若是因为追捧,需要增发,不得不降低花纹精美程度,或者平厘七钱,降低为五钱、三钱,那银币之政,立可破。 比如盐引,计省给的数字是一百余万引,陛下核定三十余万,这要是倍之,那盐引之政,立可破。 兴安恨不得冲进去拔了贺章的舌头! 在陈镒的夸赞之说之后,兴安从未如此惶恐过。 这些人,真的…好可怕呀! 刘吉喝了杯酒,叹了口气说道:“的确是好法子,可是你敢吗?反正我不敢。” 贺章愣了许久,最终摇头说道:“陛下好杀人,喜欢把人送到永宁寺去,那是人住的地方吗?我也不敢。” “陛下对朝堂诸臣多有警戒,倍之,陛下怕是立刻让锦衣卫拘拿,祭旗去了,开玩笑,咱们这位陛下,可不是拿不动刀的人。” 刘吉憋着笑,拍了拍贺章的背说道:“好好做事,未尝没有回朝的可能,陛下整天提着刀,等着杀鸡儆猴呢。” “你愿意做那只鸡吗?” “正经人谁想做鸡?你想吗?” “我不想。” “叮。” 酒杯碰撞的声音传来。 兴安擦了擦额头的汗,又听了片刻,向前缓缓的走去。 兴安回到了泰安宫,整个人一动不动的站在庭院里,站了许久,直到下起雪来,他依旧纹丝不动,任由鹅毛雪花将他整个人覆盖。 兴安的眉毛上挂着雪花,但是他依旧不眨眼的看着眼前。 陛下和于谦时常下兵推棋盘论政,兴安也跟着听了许久,他总是觉得有一层窗户纸就在眼前,却始终无法明悟。 今天贺章的话,兴安听懂了,而且十分清楚,简单的两个字,倍之,却是把历朝历代的如何破坏新政,总结的极为的通透。 他忽然动了,向着自己的住所走去。他依然没有想到解决之法。 次日的清晨,大雪纷纷扬扬,撒在北京城的红砖青瓦之上,铜狮脊兽亦落满了雪。 白雪掩映下的红墙金瓦,银装素裹、琼楼玉宇,将整个京师,松柏长青,在大雪纷飞中,影影绰绰,点缀了着点点绿色。 白雪镶红墙,碎碎坠琼芳。 片片互玲珑,飞扬玉漏终。 朱祁钰伸着懒腰起床,这几日他都在试着奶孩子,结果变成和孩子抢奶喝,其中乐趣,不足与外人道也。 朱祁钰穿好了衣服,来到了盥漱房洗漱了一番,用方巾擦干了脸上的水,看着兴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有些奇怪的问道:“有事?看起来没睡好,有什么心事不成?” 兴安将贺章的倍之论,说了出来,他翻来覆去想了一夜。 朱祁钰一愣,笑着说道:“还有这种好事?” “好事?”兴安呆滞的看着陛下,这怎么能算好事呢?这可是破坏新政,这哪里是好事了?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点头说道:“怎么不是好事呢?他们敢做,朕就敢杀,他们不要命,朕也不要名,正好。” “谁也不耽搁。” 朱祁钰的确是满手牌,也擅长打牌,而且打牌至今都没输过,但是他可以选择不打牌,直接掀桌子。 朱祁钰不是朱由检,朱由检煤山吊死之前,临死之时,还在说,朕非亡国之君,尔等皆亡国之臣! 朱祁钰是什么? 奔着被骂成亡国之君去的,打一开始,把郭敬等五十二人,枭首示众,剥皮揎草的时候,朱祁钰就不打算自己有什么好名声。 官僚你随便去骂,但是必须好好做事,但凡不好好干过,菜市口的铡刀早就饥渴难耐了。 现在一个官位上,三个替补,不想做,有的是人做。 兴安愣了许久,那层窗户纸终于捅破了,陛下不怕他们跳,随便跳,砍就是了。 不要名声,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之为所欲为。 朱祁钰颇为肯定的说道:“只要露头就打,打到不敢为止。” “朕倒要看看,这天下的官吏们的胆子大,还是朕的刀快。” 朱祁钰用过了早膳,来到了御书房说道:“朕让缇骑请的各里百姓,到了吗?” 朱祁钰在年前派了缇骑出京,随机抽查了二十个百姓,进京面圣,这件事不由礼部或者通政司安排,完全由朱祁钰确定名单,缇骑去请人。 大明有祖制,每月见一次百姓,名叫宣谕。 按照祖制,除正月、十二月,因农事未兴,朝廷不向耆老宣谕之外,每月初一,文书房均要请旨传宣谕一道。 顺天府尹率领宛平、大兴二县知县,自会极门将宣谕领出,将耆老领至承天门过金水桥,至奉天殿,面圣宣谕。 每月一行,已成国家的定制。 圣谕中所用语言,随时更易,都是大白话中的大白话。 宣德皇帝朱瞻基,直到病重之时,依旧在宣德九年,见了耆老。 二月,说与百姓每:各务农业,不要游荡赌博;三月,说与百姓每:趁时耕种,不要懒惰农业;四月,说与百姓每:都要种桑养蚕,不许闲了;五月,说与百姓每:谨守法度,不要教唆词讼。 六月就病重了,无力和耆老再见,却时常叮嘱司礼监宣谕。 这事儿什么时候停了的? 正统年间,三杨辅政,以明英宗幼冲为由,取消了这一定制。 朱祁钰登基一年多了,从来人没跟朱祁钰提起过此事,指望着朝臣发挥主观能动性,那几乎是痴心妄想。 朱祁钰从旧纸堆里,把这个宣谕的制度翻了出来,推陈出新,让百姓到宫里来,坐在一起,好好的聊一聊。 这些官僚,天天想把皇帝关进皇宫那个大笼子里,把皇帝关进信息茧房里。 朱祁钰偏不。 他把官僚关了起来,自己又把通政使和宣谕搬了出来,以求下情上达。 所有请来的二十个百姓,来自各府各地,完全是朱祁钰把名字扔进箱子里,随机抽选的民意代表。 朱祁钰将名单的决定权从顺天府收了回来,把面圣之事的礼仪取消,只需沐浴更衣便可面圣,地点也从奉天殿,移到泰安宫。 列席的除了朱祁钰之外,还有王文、于谦。 百姓们是极为忐忑的,在家安安生生,喜气洋洋的准备过年,就被缇骑给抓进京城了! 当然在缇骑解释之后,这些百姓的情绪逐渐的稳定了下来,但是依旧是惶惶不安。 宣谕这件事,在民间早就成为了一个传说,陛下居然要宣谕。 陛下好杀人也不是传闻,进城的时候,还能看到通惠河上那一排黑眚吊死在河岸上,看得到去年郭敬等五十二人剥皮揎草的人形,警告着进进出出的人,大明不允许奸细的存在。 大明皇帝暴戾之名,甚至连朝鲜王都知道了一二,他们一群普通百姓去面圣?这一个说不好,怕是招来祸患。 朱祁钰坐在了书房里,等待着百姓们在缇骑的引领下,鱼贯而入。 第228章 人间阎罗 朱祁钰还找来了于谦和王文,于谦是农庄法的宣讲政令的人,这些个百姓都认识于谦,王文兼任通政使,对百姓的事儿,也极为了解。 即便是如此,朱祁钰找来的百姓,进门之后,就哗啦啦的跪到了一大片,高呼万岁。 朱祁钰发现,皇帝的确是如临九霄,即便是和这些百姓们,真的坐到一起,这些百姓们,不见得敢说什么。 朱祁钰示意他们平身,这些百姓愣了许久,才有人起来。 朱祁钰和百姓们聊了片刻,百姓们面对这个大明的新天子,只有感恩,却是一句意见都没有。 这让朱祁钰颇为失望,他忽然想到了那些每次上课,都坐的笔直的掌令官,一节课,一动不动,眼睛能不眨就不眨,正襟危坐的模样。 皇帝毕竟是皇帝,他出面,不见得百姓敢说话。 他离开了座位,坐到了屏风之后,气氛果然活络了起来。 他一直坐在屏风后面旁听,他遇到关心的问题,就会写一张纸条,让兴安送给王文,让王文开口去问。 于谦并不愿意揽权,所以他只是和百姓们,扯扯家长里短。 王文则是询问着陛下关心的问题。 比如大明的基层里长、甲首制度,到底是怎么被破坏掉的? 从乡民的百姓中,朱祁钰才了解到,原来是各种所谓的正役。 所谓正役,就是里甲供应。 里甲供应这一项,已使里长和甲首,不堪重负了。 如每个州、县的里长、甲首,出役之时,轮到他们家当里长、甲首的时候;官首到任之时,也就是各地方的青天大老爷,知县事等到任。 这些大老爷们,先要收拜见银,四五十两,少亦不下二三十两。 就是收见面礼,否则你这里长和甲首,都不要做了。 正佐、首领各有等差,甚至吏书、门皂也有分例,而且还定下分派的日程,到期不差,就会变为摊派。 此外,里长和甲首,还要轮流供应买办包括但不限于下程、陈设、酒席、交际礼仪、各衙门油烛、六房纸札、差人盘缠等等数不胜数之类,每月所费不下数百两银子。 这么重的摊派,里长当然不能自办,势必要再往下分摊到各个甲首。 最后的结果就是,谁也不愿意当里长、甲首,最终这基层就彻底被破坏掉了。 百姓们反应了很多情况,都是朱祁钰从没想到过的问题。 比如劳役折粮,如果想要免收劳役之苦,只需要给钱七千文,就可以免一年,算下来四两多的银子。 比如私租问题,大明收元末兼并之家的田亩,充作官田,租给百姓,但是有司就利用官田,加官田的私租,形成了亦租亦税的局面。致使无人耕种官田,这个和军卫法被破坏,是一个道理。 比如秤的问题,田主并未用官斛,而是采用租秤和发秤。收租时用租秤,每石达二百二十筋;而出粜时,则用发秤,每石仅为九十筋。这一进一出,每石就差一百三十筋。 大斗进、小斗出,尽显剥削的丑恶嘴脸。 朱祁钰都不敢这么玩,但是这些个田主,就是如此为所欲为的对下剥盘。 比如婚丧庆会等事的高利贷问题,也就是驴打滚,上次于谦也报过此事,只是在农民口中,朱祁钰才知道这种现象已经到了如何地步。 乡村的彩礼之重,已经达到了让人惊恐的地步,一家所费不过七石五斗,折银不过五两,但是彩礼却要数十两之多,而且还要置办婚宴酒席等事。 这就得去拆借,去哪里?借驴打滚。 驴一打滚就是浑身的利钱,这些驴打滚的钱庄,一旦开始催收,那就是破家灭门之祸。 一个老农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一种叫青稻钱的高利贷,就是专门在黄青不接的时候,放贷。 按一石米粱三分到六分银不等放贷,但是百姓借了青稻钱,还要给主翁礼钱作为担保,借一石米粮,至多得三分银罢了。 一石米粮至少三钱银以上了。 是所谓收成甫城,贫佣已无寸储矣。 这些百姓反映的问题很多很多,朱祁钰在屏风之后,愣愣的听着这些人间苦难。 他自认为已经是很关心民间疾苦的君王,但是这些事,他如临九霄,窥不到全貌。 随着朝政的顺利推行,他的确是有些骄傲,但是这种骄傲随着百姓感时触事,声泪俱下的描述,逐渐瓦解,路还很长很长,自己只是开了个头。 百姓们离开了泰安宫,在过年之前,会被送家里去,每人只给米两石、肉五斤、油四升,以资过年之用。 朱祁钰从屏风之后,走了出来,坐在长案之前,一言不发。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诸如此类,都是旧事了,农庄法推行以来,官吏买办经纪供应之物,悉数取缔了。” “还有这青稻钱类似的借贷,皆不法之徒所为,多数都被收监,或徙或流,已经大有改观了。” 于谦对这些事儿颇为熟悉,他整日里巡抚,不就是巡抚这些吗? 每到一地,虽然略有不同,但是却相差不多,大同小异,都是此类的问题。 恢复基层组织建设,是重中之重,掌令官、里长、甲首管理方式,让这些问题,都得到了大范围的解决。 于谦巡抚河南的时候,开封府衙有个前宋时候,包青天的包公庙,百姓们每到秋收的时候,都到包青天庙里上香,然后转头去开封府衙进行诉讼。 城里人到乡野行骗,而且有名有姓,被骗了钱到百姓,到城里敲鼓鸣冤,就会有诉棍蜂拥而至。 官司尚未开始,诉棍、官府、有司、文吏等等,一片欣欣向荣,都把这群百姓当做送上门的肥猪,准备时刻开宰了。 百姓见到知府、知县,那少数得百两银子。 至于办事?最少都得五百余两。 京畿、山外九州、福建,这种情况已经好了许多许多。 于谦是怕朱祁钰动怒,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劝仁恕几乎是于谦的下意识反应。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但是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只有一京畿、一省,山外两府,其余之地呢?” 于谦大惊失色,俯首说道:“陛下,此事万万急不得啊,臣诚知陛下忧思民生,更知陛下不忘四民,但是农庄法刚刚在京畿推行过半,其中问题极多,贸然推而广之,恐贻害无穷。” “陛下春秋鼎盛,急于一时,若急行推广,臣惶恐天下有变。” 京畿、山外九州、福建,皆因兵祸四起,缙绅不顾安方牧民之责,急窜之。 这才有了农庄法的基础,若是农庄法不成熟而直接推动,怕是要出大事。 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朕的确是有些心急了,下次朕就换身衣服,佯装以小吏,百姓们也换个地方,在泰安宫里,他们还是放不开手脚。” 只要思想不滑坡,方法总比问题多。 朱祁钰还年轻,自己又住在泰安宫里,固若金汤,水泼不进,连皇后、贵妃有了身孕,群臣都不知。 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总有一天,要把这些困扰百姓的事儿统统解决掉。 按照劳动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准这一尺度,去思考问题,解决好了百姓的事儿,大明百姓们就会获得喘息之机,大明就可以不断的强横下去。 朱祁钰与王文、于谦聊了很久,关于朝政,关于年终总结。 姑老太爷赵辉还在查补,但是五品按察司佥事赵缙的事儿,第一次查补完了。 除了文贤、文让、康梦鹤、田芳莲这四条人命之外,赵缙手下的人命官司,就有十多条之多。 赵缙是山东按察司佥事,整个山东的官场的糜烂,可见一斑。 有些事是赵缙做的,有些事一看就不是赵缙做的,但是赵缙却承认了下来,这极其反常,卢忠用尽了办法,也撬不开赵缙的嘴。 “臣无能。”卢忠禀报之后,俯首说道。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比死亡更加可怕,赵缙以为,他交待了,他会承受比死亡更重的代价。” “赵缙这个犯人现在的心态是最顽固的时候,烂命一条,把所有的事情承担下来,他的家人或者他的宗族可以得到妥善的款待。” “要击破这种心态,其实非常简单,送太医院转一圈。” 卢忠愣愣的说道:“送太医院转一圈?” 朱祁钰是看过陆子才和欣克敬的关于《解剖论》的手札,看似简单的一句话,比如胆汁侵渍这四个字,就已经可以管中窥豹,其血淋淋的背后。 陆子才和欣克敬等一众太医院的一生,是抱着为医学进步的心态去做事,乃是生民造化,医者仁心。 朱祁钰用奇功牌肯定他们的作为,这是一整套的心理建设。 但是被剐的人,可就没这种医者人心的心态了。 “对,你让陆子才好好的给赵缙讲解一下,人体是如何运行的,估计他就全撂了。”朱祁钰让卢忠去试试。 卢忠带着人来到了太医院,刚押着人犯走到东郊米巷,就发现了异常。 太医院门前整条街上,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太医院有两道门,一道门是太医们去宫里门,是正门。一道门是惠民药局的门,是偏门。 惠民药局的偏门的门前的人群,熙熙攘攘。 而东郊米巷的正门,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的避开了这条冷清的街道。 风甚是喧嚣,夹杂在狂风之中的是落叶、雪花和丝丝铁锈的味道。 卢忠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带着四骑来到了太医院的门前。 陆子才接到了敕谕来到门前相迎,他满是笑容的说道:“来了?” 这个笑容非常平常。 但是卢忠和一干缇骑,忍不住的打了个哆嗦,感觉一种冰冷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冰冷。 这是怎么样的笑容? 卢忠见惯了生死,人人皆称卢忠乃是酷吏,北镇抚司的天牢里,不知道有多少冤魂长吟。 但是陆子才站在太医院门前的这个笑容,还是让卢忠胆战心惊,如同被毒蛇盯上了一般。 陆子才往前走了一步,走出了太医院的大门,笑容未变,但是却立刻让人如沐春风。 陆子才挠了挠头,站在太医院里,他甭管做什么,都会吓到来往的人。但是走出了这道门,所有人都觉得他慈眉善目,医者仁心。 他有个雅号,叫人间阎罗。 第229章 医者刳腹 岐圣门庭 陆子才走出了太医院的大门,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陡然消失,但是那道门,依旧跟阴阳两隔一样,太医院里也有炉火,但是却丝毫感觉不到那种温暖。 反而是一种阴冷的感觉,徘徊在卢忠心间,久久不去。 他忽然想到了小时候的一些事,卢忠小时候,亲眼见到过小猪仔路过屠宰铺的时候,就惊恐万分,撒开脚丫子狂奔不止。 卢忠显然是有些忌惮。 大明的缇骑门不怕死,但是他们的血不是冷的,为国征战而亡,那是大义,义不容辞,但是这太医院,还是免了,太阴森了。 陆子才笑着说道:“把人犯交给我,陛下下了敕谕,这位就是赵缙对,我来跟他好好解释下人体运行的奥妙。” 卢忠愣了愣说道:“我还是随你一起,这是人犯,若是走丢,无颜面圣。” 陆子才的面色犹豫,看了一眼身后,犹豫了很久说道:“我觉得卢指挥在门前稍待,不必担心人犯突然发难,进了这道门,我不认为他还能站得住。” 卢忠看着那倒阴气森森的大门说道:“职责所在,我还是进去一趟。” 陆子才不再阻拦,将卢忠和赵缙引入了太医院。 等到卢忠和赵缙再走出来的时候,赵缙已经宛如一条死狗一样,瞪着眼睛,腿脚都不利索了。 卢忠的腿不停的打着摆子,他用力的跺了几脚,依旧是不管用。 别说赵缙了,就是卢忠都有点站不住,这是人待的地方? 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来太医院了。 他的北镇抚司已经极其恐怖了,但是那只是血腥,在太医院他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绝对理性。 太医院的太医医者仁心,真的在为了医学进行着医学观察,但是那些身体上的管子,被分门别类的整理,那些肝脏还被泡在不知名的液体里,被对比研究。 他看到了完整脑子究竟是什么模样,他看到了心脏是如何在胸腔里跳动,他看到了一幅幅骨架,还看到了面色严肃的太医聚在一起,讨论着肾的病变。 杀人卢忠一点都不怕,他甚至不怕自己被杀。 但是如此绝对理性的场景,他这辈子都不想看到,更不想躺在台上,剖开肚子,让别人指手画脚! 更不想被人分门别类的整理好,摆在那里,那场景,简直是没齿难忘! 他又用力的剁了两脚,低声说道:“陆院判,留步,留步,我就先把人带回去了。” 赵缙被拉出了太医院的门口,突然如同回魂了一般,惊恐万分的喊道:“我说,我全都说,不要把我送进去!我不要进去!” 赵缙说完带着镣铐就开始夺路狂奔,虽然跑不快,但是他还是在拼命地想要远离太医院那道生死门。 卢忠无奈的紧走了两步,抓住了赵缙,也顾不得告别,头也不回的走了。 陆子才站在太医院的门前,看着卢忠一干人等的身影,重重的叹了口气。 人间阎罗,这个名字好听吗? 在一些志怪小说里,阎罗掌生死,陆子才凭借着一本解剖论和精湛的医术,最近治好了许多的病人,他这个人间阎罗的外号,的确是人如其名,掌生死。 就像是背后的太医院一般,太医院的这边是地狱,而太医院偏门的惠民药局,则是人间。 陆子才转过身来,脚步没有停顿的走向了太医院的大门,那道被人称作是两界生死门的大门。 很多教派都有死后下地狱的警告,用来劝善,但是陆子才的太医院,怕是人间地狱。 “陆院判,养济院有个庶弁将的孩子,黄疸九天不退,尿黄了!”一个太医行色匆匆的跑了过来,而陆子才立刻随着太医而去。 尿黄,危在旦夕。 陆子才为何让陛下的嫡皇嗣去晒太阳,因为并未尿黄,问题不大,但是这个已经尿黄的黄疸新生儿,在这个时代,基本已经到了不得不手术的地步。 陆子才深吸了口气,来到了惠民药局,打开了整理的窗明几净的手术室,经验告诉陆子才,洗干净的被褥,不容易溃脓。 经验哪里来的?自然是那细们的身上得来的。 陛下他们送过来,不就是让他们为医学做出贡献吗? 喜宁的求生欲望最强,到现在还撑着最后一口气,因为陆子才在缝缝补补,这个大奸细,提供了无数的医学实际操作的经验,而且似乎可持续的凌迟处死,也成为了一种可能。 他将口罩戴上,将手在里里外外洗干净,随后将在沸水中煮过的刀具,拿了出来。 这几把刀非常的锋利,而且奇形怪状,乃是他请陛下,专门在王恭厂打的解剖刀,不过,可以用于解剖,也可以用于治病救人。 陆子才深吸了口气,准备开始外科手术。 一众太医们站在陆子才手术间的外面,等待着陆子才开始手术,这些太医也是抱着学习的态度。 从华夏起源之时,就有对痈、疽、痹、瘿、痔、疥等病证,用砥针治。 在《周礼·天官篇》中,有疡医下士八人,掌肿疡、溃疡之祝药,刮杀之齐。 祝药即是敷药,刮是刮去脓血,杀是用腐蚀酸剂去恶肉或剪去恶肉,齐是疮面子复。 战国成书的《五十二病方》中详细的记载了牝痔割治疗法。 杀狗,取其膀胱,以穿竹管人肠中,吹之,引出,徐以刀剥去其巢,冶黄芩而屡敷之。 在《三国志·方技传》描述华佗治病:便饮其麻沸散,须臾便如醉死,无所知,因破取腹腔肿物。乃医者刳腹,开岐圣门庭。 剔骨疗疾,本就是医者岐圣门庭之术,何故没落? 仅因所谓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孝乃是大道,陆子才从未觉得有错,礼义廉耻,更无错。 但是治病救人,岐圣门庭,就有错了吗? 这是陛下该考虑的问题,陆子才,不考虑,他只知道陛下给了他解剖刀,就是让他用的。 陆子才将婴儿抱上了床,以坐拏草、茉莉花根、曼陀罗花酒磨之后的药,灌进了婴儿的嘴中。 陆子才屏气凝神的站在一旁,直到孩子不再哭闹之后,陆子才才深吸了口气。 他很紧张,他已经在几个大人的身上摘除了阑尾,在刚出生的小孩身上治病,他从来没做过。 但是他还是猛地睁开了眼,在灯光之下,开始对这小婴儿开膛破肚。 太医院内一片寂静,最近已经有诗社,盯上了他们。 太医院搞解剖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但是太医院搞刳腹可没有旨意,他们举着《孝经》大肆的攻讦着太医院的不孝之举。 若是此次陆子才失败了,那整个太医院,立刻将会处于风口浪尖之上,这个幼小的生命,会在他们手下离开人间。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的看着解剖刀端的很稳当的陆子才。 朱祁钰的授勋仪式是在承天门外举行,所有的百姓皆可观礼,可是这场授勋仪式,在众目睽睽之下,延期了。 因为陆子才和欣可敬在忙着刳腹之事,不仅如此,孩子似乎在手术中活了下来,但是陆子才和欣可敬依旧维持着那个幼小的生命。 拆羊肠线,至少需要七天。 兴安看着一脸担忧的陛下说道:“陛下,汝安诗社已经开始了,他们列举了从开辟之前,就有砥针治疥,再到林林总总的岐圣门庭的刳腹之术。” 朱祁钰推迟了授勋,他拿着两枚金光闪闪的奇功牌说道:“朕在翰林院看好了几个庶吉士,他们都是刚正之人。” “可是,朕想不明白,明明是救死扶伤的大好事,他们为何要大肆攻讦刳腹之术?” “那孩子若是不治,必然身亡,若是刳腹,则有可能活下来。” “这不是好事吗?这个选择很困难吗?从实用的角度出发,不应该选择刳腹之术吗?” “可是他们一副被刨了祖坟的模样!着实气人!” 朱祁钰在翰林院看了几个听用的庶吉士,把他们写到了名单之上,结果他们对太医院的行径非常不满,而且付诸实际行动,声援攻讦太医院。 兴安叹了口气说道:“陛下,非庶吉士不慧,从小就学那些视、听、言、动,非礼不为,内无妄思,外无妄动。” “理学家、道学家们,讲了几百年的道理,哪里有说改就改的?” 朱祁钰敲了敲桌子,十分大声的说道:“这个孩子,哪怕不幸夭折,这块奇功牌,朕也赏下去了!他们这是死板教条!举着圣贤书,朗诵圣贤书能救活那孩子,朕就让他们去念!” “他们能吗?” 兴安也是颇为无奈,陛下推迟了授勋,就是为了给陆子才、欣可敬二人奇功牌。 可是陆子才和欣可敬在对孩子动刀。 朱祁钰尤觉得气愤,他是知道大明是有外科手术的土壤的,才会让陆子才去主持,名为凌迟,实为解剖的医学研究。 张居正就是死于牝痔割治,他常年患有痔疮,割掉痔疮之后,张居正术后感染不幸逝世。 这类的朝堂大员都可以承受刳腹之术,证明是有一定的基础在。 但是现在反对的声音如此的大,朝臣上书、诗社抨击,坊间议论纷纷,都已经被如临九霄的大皇帝知道了,可想而知,闹得多凶。 虽然朱祁钰已经派出了汝安诗社,解释说明刳腹之术的重要性。 但是似乎并未引起什么共鸣。 朱祁钰又用力的拍了拍桌子说道:“谁要是反对,朕就把他北镇抚司去!让他们和卢忠的刑具讲道理去!” “朕就这个道理,爱听就听!” 朱祁钰一甩袖子,怒气正盛。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陆子才、欣可敬都是良医,陛下送了那么多奸细去,就是庸才,也练出来了,陆子才既然敢动刀,那自然是有一些把握。” 陛下现在的状态不太对,失去了往日的稳健,即便是陆子才和欣可敬失败了,必须要授勋,也可以有更圆滑的方式。 但是他劝不动。 “把朕的十八匹马的辂车拉出来,朕要摆驾前往太医院!”朱祁钰站了起来,继续说道:“把朕的冕服取来。” “朕不怕非议,但是陆子才、欣可敬他们怕。” “言可杀人!” “朕是大明天子,朕不准方兴未艾的刳腹之术就此沉沦!” “朕不准太医院停止刳腹,岐圣门庭就此止步!即便是没救活!这刳腹之术也要发展下去!” “这骂名,朕担了!” 礼部尚书胡濙,收到了三六九共计十八匹马拉着辂车出动的消息,立刻就站了起来。 他当然知道最近京师的乱子。 在陛下还未出动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说辞,无论陛下要做什么,陛下不能错! 陛下要是错了,他们礼部是要负全责的。 他立刻带着礼部的两个侍郎,还有翰林院的一些学士就奔着太医院而去。 等到他赶到的时候,比他先到的是于谦。 胡濙能在礼法上为陛下洗地,但也是说辞,陛下需要托底。 “于少保。”胡濙匆匆而来,眉头紧皱,胡濙又不是李宾言,他知道于谦托底之事。 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吗?连于谦都到了。 于谦颔首说道:“胡尚书。” 于谦比胡濙更了解陛下,陛下到底在挑战什么,他一清二楚。 那是几百年以来的理学、道学,是一种内无妄思,外无妄动,几百年来的惯性。 那是现在陛下还不能碰的地方,若是出现了问题,他在场,他就可以担责。 陛下英名无损,功业无垢,是于谦实现他天下人人为私,陛下一人公耳的政治理想和主张的最重要的保证。 于谦等在鹅毛大雪里,看到比朱祁钰的车架出现在了街边。 “陛下驾到!”兴安在前面做先导开路,引着满是华盖的仪仗来到了太医院的门前。 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带着腰剑、大红宦服的宦官,十八匹白马拉动的辂车停在了太医院的门前。 卢忠带着十骑天子缇骑,列阵摆开,朱祁钰从辂车上缓缓走下。 石亨、杨俊、刘安、孙镗带着十二团营的精锐,背着火铳在辂车压阵,明晃晃的钩镰枪,划破了雪花。 那不是仪刀,俱开刃,寒光凛凛。 第230章 生命的奇迹 朱祁钰是人间帝王,他想要做什么,都可以做,都能做。即便是离经叛道,他也有的是人,给他洗地。 但是他掌握不了太医院这个婴儿的生死。 他非常的希望陆子才能够把那个孩子救活,但是朱祁钰也知道何其的渺茫。 喜宁被反复解剖还活着,处于一种可持续的凌迟状态,朱祁钰也是清楚,但那只是喜宁求生欲望极强罢了,过几天还是要被剖死的。 但是这个新生的婴儿,怕是连生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匆匆的来到了人间,只是睁开眼看了一眼这花花绿绿的人世间,然后病魔缠身。 朱祁钰慢慢走下了辂车,街头上都是跪倒在地的百姓、百官。 “平身。”朱祁钰站直了身子,走进了惠民药局之内。 欣克敬站在惠民药局的门前,行了一个大礼,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参见陛下,臣该死。” 朱祁钰看着欣克敬的模样,大胆管的梗阻手术,已经进行了整整七天,已经该有个结果了才是。 他看着欣克敬瑟瑟发抖的样子,这个不善言辞的太医,跪在地上,朱祁钰也多少有了点心理准备。 情况怕是不太好了。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平身,今天是大年三十,朕让内署带了百事大吉盒,和过年的银钱,先放赏。” 雪已经完全停了,但是天空依旧是阴云密布,偶尔有一道阳光射下来,却无法完全持久,很快就会被阴云完全覆盖,再无一丝亮光。 天气有些寒冷,风依旧甚是喧嚣,将雪从树上、墙头、红瓦之上吹下,在院子里打着旋,不停的旋转着,余力已尽,雪花慢慢飘落。 惠民药局的院子里,非常的安静,所有人都驻足在院子之中,等待着那小小门扉之后的结果。 “动手术之前,有几成把握?”朱祁钰抬头看着天空,阴云正在慢慢的褪去,一道道的阳光洒在了太医院的院子里。 欣克敬俯首说道:“一成…不到。” 陆子才能说会道,敢说敢做,但是欣克敬却是不善言表,默默做事的那种人,他很少说话,但是一开口就让人感觉,很踏实,但是欣克敬说只有一成不到。 这孩子真的是九死一生。 朱祁钰有些愕然,随即表情恢复了淡定,即便是有一成不到,那也是有一定的成功率,说明他们对这件事,并非毫无准备的动手。 至少在那些该死的可持续凌迟的死刑犯身上,试过几次。 天空已经全然放晴,但是惠民药局的小院子里,已经是寂寥一片。 朱祁钰看着天日当空,转过身去,说道:“下午让陆子才、欣克敬,去参加授勋仪式。” 胡濙立刻俯首说道:“陛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金口玉言!功赏牌业亦圈定,盖无更换之理,朝令夕改,自非有为而为,天下迄有宁日?” 胡濙洗地的角度是陛下圈定了名单,朝令夕改,不是有为的君主做的事,否则天下还有安宁的那一天吗? 这个角度颇为犀利,涉及到了一个核心问题,那就是朝廷到底要不要明君。 至少先把授勋章这件事,先无死角的洗掉,之后善后的事儿,胡濙准备了一套一连串的组合拳,而且他还专门找了翰林院祭酒,让那群整日只知道空谈的翰林、庶吉士们闭嘴,招惹到了陛下天怒,咎由自取。 而后就是汝安诗社了,这一块是大学士陈循在管,陈循不好说话,但是胡濙是很有信心说服陈循的。 洗地一事上,胡濙是有着自己极其专业的流程。 于谦只是看着惠民药局那个小门,叹了口气,未尽全功。 于谦内心一直有一个遗憾,那就是京师之战时,大明的六师皆丧,只能制定防守战略,而无法进攻,即便是清风店设伏,但是依旧是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一次试探性进攻。 若是京营尚在,绝对可尽全功,将瓦剌人彻底消灭在京师附近! 未尽全功是多大的遗憾? 当年岳飞在朱仙镇已经能看到开封汴梁的城墙,那个南宋做梦都想打回的都城。 结果收到了十二道金字牌诏令,急诏班师。 未尽全功,四个字,说尽了多少英雄的壮志未酬。 正当朱祁钰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站直了身子,他听到了非常小,但是很稳定的哭声。 朱祁钰愣了许久,转过身来,看到了惠民药局那扇门扉缓缓打开。 陆子才显然消耗了很大的精力,脚步虚浮,但是他开了一个小缝隙,从门扉挤了出来,颤巍巍的走了出来,行了一个大礼,俯首说道:“陛下,孩子活了。” 太医院里里外外,在陆子才一声活了二字之后,轰的一下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朱祁钰呆滞的看着陆子才,愣愣的问道:“活了?” 陆子才低声说道:“活了,但非臣之功,孩子自己求活,并不是常例。” 陆子才并没有揽功,事实上,那个生命,太幼小了,小到一阵风就可能将他的生命带走,但是他如此的顽强,在必死的危局之下,活了下来。 生命的顽强,可能是砖缝中小草,可能是森林野火之后的嫩芽,可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能是只剩下躯壳的近方蟹,最后脱壳长出新的十肢。 朱祁钰愣愣的看着那个房门紧闭的惠民药局的小房间,终于满脸笑容。 朱祁钰没理会旁边的嘈杂,满是笑意的问道:“朕能看看去吗?朕的意思是远远的看一眼就好。” 陆子才其实想说这个要求很过分,但是这是陛下,他想了想说道:“只能在门口看一下,孩子小,受不得风。” 朱祁钰站在门前,延颈看了一眼,那小小的生命,在几个太医的照料下,不停的嚎哭着,手刨脚蹬,虽然无序,但是有力。 孩子哭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力。 朱祁钰就看了一眼,便关上了门,不住的点头说道:“好,很好,极好!非常好!” “孩子叫什么名字啊?” 陆子才感慨万千的说道:“姓吴,无名。孩子的父亲是讲武堂的庶弁将,死在了今年五月宣府之战。” “孩子母亲有了身孕,艰难的生下了孩子,却是难产而死。” “眼下这孩子由养济院看管,无父无母,便如野草。” 朱祁钰脸上的笑容消失,眉头紧蹙,他认真的回想了一番说道:“孩子父亲可是叫吴复?庐州人士?” 陆子才愣了许久说道:“正是,孩子足月,是顺产,出生的时候五斤七两。” 石亨的表情颇为愕然,他惊讶于陛下日理万机,居然还记得这个在讲武堂任过几天教习的庶弁将。 当时边方吃紧,吴复主动求战,前往宣府,死在了宣府之战之中。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之久,陛下居然还记得。 朱祁钰站在惠民药局的院子里,思考了许久说道:“朕来养,等到病愈之后,便送到泰安宫来就是。朕赐其朱姓,名愈,等到成丁,再复姓吴。” 赐朱姓,就是让他好好的长大,等到成丁了再认祖归宗,赐愈之名,自然是取痊愈之名,健健康康的长大。 这孩子无父无母,放在养济院里,怕是活过了这个春天,也活不过夏天。 泰安宫里也不缺这么一双筷子,吴太后也不会介意宫里多一个孩子要养。 胡濙眼神一转,俯首说道:“陛下,昭靖黔宁王沐英,字文英,定远人,少孤,从母避兵,母又死,太祖高皇帝与孝慈皇后怜其悲苦,抚为子,从朱姓,成丁复沐姓。” “自黔宁王在镇西南,朝廷再无西南之忧!黔宁王,以英年膺腹心之寄,汗马宣劳,纯勤不二!旗常炳耀,洵无愧矣!黔宁王威震遐荒,心到九泉昭日月!” “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于谦愣了许久,这个胡濙真的已经七十有六了吗? 这孩子没什么希望的时候,胡濙奔着陛下强赐奇功牌方向去找补,这陛下收个义子,直接搬出了黔宁王之事。 这让朝臣从什么祖宗之法、祖训、宗族礼法去反对呢? 大明朝的开辟定鼎太祖高皇帝做过的事,那就是祖宗之法。 朱元璋做得,陛下继承列祖列宗之志,自然也可以收一个义子。 而且这孩子的父亲为国殉难,母亲又因难产而死,也算是仁恕之举,于谦也没什么好说的。 陛下的仁恕之道,向来对百姓极为宽宥,对福建的百姓两次大赦,就是例证。 几个御史本来打算站出来,结果胡濙一说,又缩回去了。 洗的实在是太干净,以至于没有角度去攻讦此事。 礼部实在是太专业了! 黔国公府,也就是常人口中的沐王府,与国同休,在最后的咒水之难中,末代黔国公沐天波,死难。 北有英国公府,难有黔国公府,大明勋臣中扛鼎二府。 朱祁钰点头说道:“陆子才、欣克敬,你二人在太医院照料朱愈,授勋就不用去了,忙正事便是。” 一众朝臣俯首高呼:“臣等恭送陛下!” 京师关于医者刳腹之术的讨论,立刻消失一空,一来是礼部尚书授意,停止喧闹,二来,这孩子活了下来。 对于孝经重要,还是人命重要,在朴素的大明百姓、臣工心里,自然有所衡量。 翰林院的庶吉士、翰林们,打算着手改一改孝经了,洪武年间,《孟子》被删减了一部分的事儿,他们可都还记得呢。 陛下有太祖遗风。 陛下到时候看着孝经和新政撞了车,指不定这孝经,在陛下手里变得面目全非。 而此时的稽王府内,稽王妃钱氏正在教朱见深长句,傍晚的时候,要到泰安宫去贺岁,朱见深是以稽王府世子的身份前去贺岁,自然要对礼仪规制进行一番教导。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钱氏已经急的一脑门汗,朱见深极为聪慧,但正是这种聪慧,让钱氏有些惊慌。 这要是说错了什么话,稽王府要遭殃的,而且是灭门之祸。 但是朱见深的聪慧,是极有自己主意的。 钱氏很担心,但是又不能不去。 “周氏你在家中等候,我带着世子去泰安宫。”钱氏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去稳妥,即便是出了什么事,她是稽王妃,更好处理紧急的事儿。 第231章 朱见深朝拜贺岁,李贵人得偿所愿 对于稽王妃钱氏而言,今年是完全不同的一年,她的上半年在惶恐中度过,但是因为陛下在年前削了太上皇帝号,整个稽王府都变得忐忑不安。 偌大的王府,她过得很是辛苦。 下半年,直接天崩地裂。 陛下将稽戾王斩于太庙之中,那是获罪于天,那是大义灭亲,她一个妇道人家做不得什么,她也不知道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尤其是稽戾王还带回了一个女人,草原的女人,还怀了身孕。 在那一刻,钱氏终于彻底认清了稽戾王到底何等的模样。 但是整个稽王府所有人的身家性命,猛地压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这种身份上的转变,让她从没有时间思考。 随着朝局的反复变动,在稽王府被下毒,差点死于会昌伯府之手的时候,她终于找到了让稽王府活下去的可能。 彻底切割孙太后,然后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只有如此,稽王府才有可能存活下去。 但是,作为皇帝的侄子,朱见深又不能不到叔叔的泰安宫里去贺岁。 今年的新年,比去年热闹了几分,但是依旧没有点烟花爆竹的人,今年火夫和五城兵马司可以稍微清闲一些。 大皇帝陛下,灭瓦剌人的志向,如同天日当空一样炙热,所有人都极其清楚和明白其中的决心。 所有的硝石、硝都被送进了新设的几个熬硝营,然后做成了新式火药放在了王恭厂内。 钱氏坐着车驾,来到了郕王府改建的泰安宫,由府变为宫,自然要进行扩建,好在郕王府的周围都是十王府,大明除了一个稽王世子也没有未就藩的王爷,改建起来,极为容易。 坊墙加高,加了女墙,还有哨楼,泰安宫里所有人的人员调动,不过内署,也不过外廷,皆由陛下一言而决。 钱氏走下了车驾,领着孩子走进了泰安宫内。 泰安宫内依旧像是当初一样的格局,主殿由承运殿扩建为泰安殿,只是青瓦换成了黄瓦,以示天子的尊贵。 钱氏领着朱见深来到了泰安殿内,见礼之后,让朱见深贺岁。 朱见深并不清楚大人之间的恩怨情仇,更不懂什么国家兴衰,他看到了朱祁钰,跪下磕了个头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旧兮送往,新兮迎来,苔梅点点,祝陛下福如蘡茀,贵体康泰。” 现在的朱见深已经能够说长句子了,而且极为流利。 这些个吉利话,显然都是稽王府里的母亲们教的。 朱祁钰点头说道:“平身,兴安,给压岁钱。” 皇帝也是给压岁钱的,而且给的不少,除了银钱还有按制赐稽王府的一应罗表丝绢。 “谢陛下。”朱见深的礼数十分的到位,站起身来,看着诸多赏赐,这些东西,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来近前来。”朱祁钰笑呵呵的说道。 这个侄子,今年一次被下毒,卢忠下手没个轻重,在稽王府里审讯几个庖厨,手段狠辣,让朱见深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一次生了病,消耗了不少的体力,现在的朱见深有点瘦弱,但是个头却是长了不少。 朱见深还是有点眼生,但嫡母和母亲都不断的告诉他,要听这位叔叔的话,他略微有些试探性的走上了月台,来到了朱祁钰的身边。 朱祁钰问了几句稽王府的吃穿用度,童言无忌,朱见深又告状了。 朱见深告母亲周氏不给他吃肉… 这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了,朱祁钰看向了钱氏说道:“孩子还小,还是要多吃点,壮实了,就少生病。” 奶孩子这件事,朱祁钰是没什么经验的,他自己都奶不好,所以只是觉得孩子长得壮点好。 “谢陛下垂怜。”钱氏倒是松了口气,陛下的态度和去年是一致的,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对稽王府依旧是以观察为主。 朱见深玩着朱祁钰身上的纡青佩紫的挂饰,突然开口问道:“皇叔,我爹爹是不是死了?母亲说获罪于天,去见列祖列宗了。” 这个问题一出,钱氏背上猛然蒙上了一层的汗,他就怕朱见深问起稽戾王的事儿,但是这孩子还是问出来了。 钱氏已经满头是汗了。 朱祁钰看着钱氏如临大敌的模样,或许在所有人看来,他朱祁钰就是一个残暴到了将人剥皮揎草、送进阿鼻地狱的暴君。 太医院现在阴阳两隔,一边是阳间岐圣门庭,一边是人间地狱。 他对着朱见深郑重的说道:“是的,你的父亲稽戾王,做了很多对大明很不利的事儿,朕把他在太庙杀了,送他去见列祖列宗了。” 朱祁钰非常大方的承认了这件事,而且继续郑重的说道:“你要做个好孩子,未来也要做个好稽王,做一个对大明有益的人,听到了没?” 朱见深虽然不懂为何和煦的皇叔,突然变得如此严肃,但还是郑重的点头说道:“嗯,濡儿知道了!” “好了,回,皇叔这里还很忙。”朱祁钰摸了摸他的脑袋,点头说道。 朱见深低声问道:“皇叔,你这里还有饴糖吗?母亲不让我吃糖,说是牙会坏掉。” 朱祁钰从袖子里翻了翻,递给了朱见深五块饴糖说道:“拿着。” “母亲,糖。”朱见深举起了手,跑下了月台,这才是他过年的礼物,母亲们也不让吃糖。 朱祁钰示意钱氏离开便是。 钱氏拉着朱见深走上了车驾,将朱见深手中的一颗饴糖,拿了出来,她犹豫了一下,剥开了糖纸,自己先吃下了一颗。 良久之后,钱氏才松了口气,摸了摸朱见深的脑袋,示意他可以吃了。 车驾离开了泰安宫,钱氏重重的松了口气。 在历史上,明代宗的坟头,是朱见深给立的,青瓦换成了黄瓦,也是朱见深给换的,汪皇后死后和明代宗合葬,也是朱见深准许的。 历史上的朱见深,对他的叔叔明代宗可不薄。 朱祁钰只希望他能明事理,好好长大,好好做大明的稽王。 泰安宫门前的贺岁的朝臣,络绎不绝,朱祁钰一直等到了宵禁的时候,兴安才送走了最后一拨人,将泰安宫落了锁。 兴安向着王恭厂而去,他要点检防火之事,春节是个喜庆的日子,兴安要力保没有人破坏这种喜庆。 有一个李宾言给陛下添堵,已经足够了。 兴安按照往常的路线,将所有的地方巡查了一遍,又检查了一遍古今通集库,他复刻的那些图册、海图,只是这库里浩渺的一小部分。 其余的书籍,三经厂还在加班加点复刻。 兴安又去慈宁宫见了一下孙太后,才奔着太白楼而去。 燕兴楼多官吏,太白楼多商贾,这两个地方,都是兴安搜集情报的地方,也是听一听民间讨论之事。 最近京师的热点,无外乎李宾言弹劾陛下的姑老太爷,太医院华佗在世,妙手仁心,奇功牌封赏,和银币居高不下。 至于山东佥事赵缙,似乎已经没有人愿意在谈论了。 关于银币,依旧是街头热议的话题,商贾逐利,他们兑换民间的散碎银两,也开始卷起来了。 鹅眼、沙壳、鱼眼、水飘、毛钱等等,皆薄而小,杂以土砂、铜、铅、锡而铸造的铜钱,已经换不到散碎银子了。 只能用足量的通宝去换,百姓们也不糊涂。 陛下松弛金银之禁,收天下银两铸币,商贾们闻风而动,用手中的铜钱或者其余货物交换杂色银,铸造成为金花银,送进了宝源局。 这已经形成了一定范围内的京师银贵。 兴安走过了太白楼的隔间,商贾们关心的问题,还是逐利居多。 官邸法实施以来,燕兴楼的生意,远没有过去火爆,但是太白楼却愈加的火热了起来。 朱祁钰沐浴更衣之后,翻动牌子的时候,才发现唐云燕来了月事,只有李惜儿一个牌子了。 朱祁钰手里拿着李惜儿的牌子,来到了李惜儿住的花萼阁下。 显然唐云燕也在,因为抚琴之声从阁楼之内传来,清脆婉转。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曲调一转,音色变得沉重了起来。 朱祁钰刚要走上楼去,唐云燕清亮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在阁楼内响起。 朱祁钰愣愣的听着。 “丰圩接永丰乡,一亩官田八斗粮。人家种田无厚薄,了得官租身即乐。” “前年大水平斗门,圩底禾田没半分,里胥告灾县官怒,至今追租如追魂。” “有田追租未足怪,尽将官田作民卖,富家得田贫结租。” “年年旧租结新租,旧租了,新租促,更向城中卖黄犊,一犊千文任时估,债家算息不算母。” “有犊可卖君莫悲,东邻卖犊兼卖儿,但愿有儿在我边,明年还得种官田。” 这是一首民乐,朱祁钰通过唐云燕的如同天籁之音中,听到了永丰乡百姓的种种生活。 前年大水漫灌,地里的禾苗没有半分,里正、胥吏告灾,县官震怒追租,富家侵占官田,百姓只能想城里卖刚出生的牛犊,有牛犊卖还是好的,卖儿卖女亦有。 有一次盐铁会议,金濂也提到了,有盐丁欠了盐,金濂请旨蠲免,反被稽戾王下旨追缴之事。 朱祁钰愣了许久,才走进了花萼阁内,暖阁非常暖和,朱祁钰脱掉了身上的外套。 唐云燕有些讶异的看着陛下,赶忙起身行礼,轻声说道:“参见陛下。” 李惜儿有些慌乱,她丝毫没有准备,万万没料到,大年三十的晚上,陛下居然来了她的暖阁。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李惜儿的脸颊有些羞红,唐姐姐十月份就已经不是完璧之身了,她这一拖,居然拖了两个月之久。 朱祁钰示意两位贵人平身。 他看着唐云燕额头的一抹嫣红,就是叹息,这努力耕种了四个月,但是唐云燕这棵树依旧没有结果。 按照稳婆的说法,唐云燕的身体并没什么问题,可能是敲骨吸髓,太贪欢了,导致泄了去。 朱祁钰不懂,但是唐云燕似乎也不是很在意,都年纪轻轻,贪欢几日,也无碍。 “妹妹好好伺候陛下。”唐云燕有些俏皮的对着李惜儿叮嘱着,然后起身说道:“臣妾告退。” 朱祁钰却摇头说道:“唐贵人且留下来。” 唐云燕的脸上瞬间变的满是红晕,陛下这是要做甚?她来了月事,无法伺候陛下才是。 难不成… 第232章 他们总是紧密联合在一起 朱祁钰看着唐云燕的脸庞,就知道,这丫头怕是误会了,他没打算做什么出格的事儿。 他只是想让她暂且留下,问问她唱的这首民乐背后的故事。 但是唐云燕一脸害羞的模样,满目含情。 朱祁钰示意唐云燕坐下,询问着民乐中的事儿。 这首民乐,并不是北方,而是大明重赋重税的苏松地区,苏州府和松江府,这两个地方的中重赋重税,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从北宋播迁之后,就已经形成了。 生产力是一方面,苏松地区一年三熟,开发成熟也是一方面。 “朕常听闻朝臣们、百姓,说起追租一事,具体是个什么追法?”朱祁钰对追租二字,是有一定的心理预期,宣谕的时候,那些百姓谈起追租二字,就是语气惶恐。 今天唐云燕刚好唱到了,朱祁钰自然要问问。 唐云燕知道陛下问的是正事,就收起了那些让人小鹿乱撞的遐想,认认真真的说起了追租二字。 朱祁钰愣愣的听着唐云燕说着缙绅追租的可怕。 有一些朝臣在盐铁会议上,会说缙绅在乡野被叫做大善人,部分的缙绅主张以宽恩对待佣农,反对待佣农过于刻薄。 在一些家训之中,多是如何修桥补路、减免地租、减少追缴、灾年放粮、修筑沟渠等等。 朱祁钰看过那些家训,比如《同安林次崖先生文集》的家训篇中,几乎都是类似的话,但是他不太相信。 从唐云燕的话里,朱祁钰发现,这些话,怕是真的不能信。 因为在大明,几乎所有的地方,追租已经成为了一种普遍的现象。 大善人们的确是修德了,他们将这些追租的事儿,交给了地痞无赖,交给了山贼匪徒,他们联合县衙里的衙役、皂班、白役等等。 每到夏收秋收的时候,就会下乡追租轻则破门而入,将粮仓内外洗劫一空,甚至逼迫百姓交出儿女抵债抵租。 这些孩子活下来就是各势要豪右之家的家仆,女孩子,长得有姿色的,会送进各种私妓娼馆之中,养成瘦马,四处贩售。 瘦马,牙公和牙婆,低价买来贫家幼女,养成后再高价卖出去,商人低价买来瘦马,养肥后再高价卖出。 如何养? 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 这些个瘦马,不是谁都能够嫁人,一旦没被选上,稍微年纪大些,二十多岁,就会被送到烟花柳巷之中,以卖身为生,最终疾病缠身,亦无人看管,死后顶多一张草席。 朱祁钰自然是知道扬州瘦马一事,而且为了防止这些小丫头逃跑,还会专门裹脚养三寸金莲小脚,小脚怎么能跑得动呢? 但是他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经这么严重了。 朱祁钰深切的知道,皇帝是一个如临九霄的符号,当成为皇帝的那一瞬间,注定离开了地面,无法体察民情。 他从来都只有一个准则,那就是这些不法的事情,传到了他这个皇帝的耳中之时,规模已经极其庞大,否则他是绝对看不到的,也听不到的。 朱祁钰用力的吐了口浊气。 “陛下臣妾一个妇道人家,也只是听说过这些事儿。”唐云燕欠了欠身子,笑着说道:“臣妾告退。” 唐云燕只当是传闻讲给了陛下分说,便离开了花萼阁。 李惜儿看着陛下陷入了沉思的模样,只是摇头说道:“陛下可知,他们为何如此猖狂?臣妾曾在民间听闻此事,每到这等事日,他们就张榜说:皇帝选妃选宫女入宫,四处散播流言蜚语。” “至此,抢了人家的女儿、孩儿,还都推到陛下的头上。” “是所谓,假道学向来如此,古人善则归君,过则归己,如今的道学,便是过则归君,善则归己。” “父亲不信,自边入京,京师之战后,做了讲武堂的教习,让臣妾遴选妃嫔,才知道果非如此。” 朱祁钰愣愣的看着李惜儿,果然还是学问出了问题。 此时此刻的大明,任何过错都往皇帝头上怪罪。 等到了彼时彼刻,大明末年,任何的问题,都往朝廷身上归咎。 李惜儿叹息的说道:“臣妾在边之年,可曾听说不止一次,但凡是做什么事,一些个官吏,就挂一张皇榜出去,以生、僻字为主,内容十分冗长,专门派一文书吏员去宣读,故意避重就轻。” “不仅如此,但凡是对他们有利的只言片语就大肆宣扬,但凡是不利的诏命、敕谕,则是放在角落里,无人问津。” 朱祁钰嗤笑了一声,陆子才之前就说了,大明的太医院里,医学观察的样本,不太够了。 和人斗,其乐无穷。 李惜儿低声说道:“陛下要来,臣妾也不知道,未曾沐浴更衣,臣妾去盥漱房沐浴一番就来。” 朱祁钰点头,坐在桌前,记下了今天了解到的这些事儿,借着皇帝的名头,胡作非为,那是僭越! 是谋反和谋叛的十恶不赦之罪,朱祁钰觉得有必要送太医院几个,让天下朝臣们,长长记性了。 必须要出重拳。 过了半个多时辰,李惜儿才走了进来,头发依旧有些湿漉漉的,但是她看着陛下奋笔疾书的样子,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陛下要是国事繁忙,就……” 就后面的话,李惜儿说不出来了,若是陛下来了暖阁,她明日依旧是完璧之身,那她还不如自请出宫找个尼姑庵,青灯古佛,了此一生的好。 李惜儿看了看自己梨形的身材,按理说,陛下应该喜欢才对。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将那张纸收到了袖子里,笑着说道:“今天大年三十,朕没什么公务好忙,只不过是听到你们说起此事,便记了下来。” “朕也就是记下此事,好好考虑之后,再行定夺。” 朱祁钰对官僚始终保持警惕,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是他们一旦失去了缰绳,就会撒开脚丫子,胡乱撒野。 “陛下臣妾擅舞,且为君舞。”李惜儿吐了吐舌头,拍了拍手。 朱祁钰愣了片刻,花萼阁内,大红色的帷幔层层而下,将阁楼的窗栏悉数围上,昏黄氤氲的烛火登台,穿过蒙着红纸的华灯洒在地上,落下一个个灯影,阁楼里,传来了阵阵的琵琶声,胭脂水粉特有的香气在弥漫,熏香的烟雾袅袅。 这是早有准备,来偷袭他这个大明皇帝! 防不胜防! 李惜儿这一套置办下来,怕是花了不知道多少心思,一直日盼夜盼,等着陛下能来。 大长的红色宫裙,已经褪去,只穿着一身轻薄的青色纱衣,倒是将姣好的身材,给衬托的淋漓极致。 李惜儿满脸通红,拍了拍手,乐师的音乐陡然响起。 丝竹之声,缓缓而起,李惜儿舞动时的清风带起衣袂翩翩,如玉的素手,在空中婉转流连,而裙裾随着周身起复不定。 一双如烟的水眸,欲语还休,在长袖中不断的若隐若现,像是鱼儿游荡在莲叶之间,又像是飞龙荡漾在白云之上。 丝竹声渐急,水袖甩将开来,衣袖飞动延展,若水波荡漾在花萼阁之中,又像是无数的花瓣在空中飘荡。 “咳咳,穿上衣服。”朱祁钰战术压枪,这身一块长布青色纱衣,裹在身上也就是裹着罢了,这玩意儿压根就是个道具! 李惜儿的舞步为之一顿,愣愣的看着陛下,呆滞的问道:“夫君,臣妾跳的不好吗?” 她精心准备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可是陛下居然让她…穿上衣服! 难道自己在陛下眼中,就是如此的不堪入目吗? 朱祁钰摇头说道:“主要是天气冷了,朕怕你受了风寒,想些什么怪事?” 李惜儿这才了然,脸上的担忧和种种惊恐,才消失不见,反而莞尔一笑,乳燕投林一般扑入了朱祁钰的怀里,低声怯怯说道:“再穿上,再褪下,几多麻烦,早就铺好床了。” “还请陛下怜惜。” 汪美麟热情,杭贤擅配合,唐云燕奔放,李惜儿则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可惜李惜儿毕竟是个完璧姑娘,自然是不堪攻伐。 朱祁钰,得胜乃还!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带领大明的臣工奉祀的时候,福建的局势已经如同坐在了炸药桶上,一点就着。 正统十三年十二月,宁阳侯陈懋,七十二岁带领着京营四万,卫军六万,前来福建平叛,叶宗留-邓茂七起于阡陌,两年的时间,一场百万人的大动乱终于有了平息的趋势。 但是陈懋丝毫不敢回京,因为陛下让他在福建推行农庄法,这农庄法推进了一年有余,效果极佳,百姓积极组织生产,义勇团练驱赶野兽、消灭毒虫、进山剿匪、百姓安居乐业。 但是,陈懋更知道,陛下的农庄法一经推行,那些之前逃跑的缙绅必将想方设法回到了旧地,继续作威作福。 陛下下了对缙绅的杀令,弃地弃民,陛下未曾下令进剿,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但是这些缙绅可不这么认为。 他们要回乡,陈懋坐镇福建,老营四万将士把守各大关隘要路,阻止缙绅回乡。 正如于谦所言,食利者看似从不联合,其实他们都有一种天然的默契的联合,不需要奔走相告,互相呼应,声气相通。 看似松散一片,却是紧密的、紧紧的联合在一起! 反应到朝堂之上,就是不断有人弹劾陈懋,措辞越来越激烈,频率越来越高,而为陈懋请功进爵的亦有之,捧到天上,然后摔死他! 无数人,在等待着陈懋离开福建,大军班师回京。 陈懋最近收到了有人递的话。 前福建布政使宋彰押解回福建,明正典刑,陛下已经坐实、二次查补,确信这一干人等的确该杀,并且下了圣旨斩首示众。 但是有人,不想宋彰死。 何人?陛下的姑老太爷赵辉。 第233章 胆大包天 赵辉为何不想宋彰死呢? 因为宋彰乃是孙太后孙忠的表亲。 赵辉是驸马都尉,孙忠是太后亲族,外戚在整个正统年间,变成一门数封、兄弟并封,这种态势,在正统年间,就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非有社稷军功者不封,乃是大明祖制,这个祖制到底是何时破坏的? 自孙太后亲族孙忠被封为会昌伯起。 自此之后,大明的外戚们,不断的谋求封爵,比如一直跳来跳去的孙忠想要进一级,比如驸马都尉赵辉、驸马都尉焦敬谋爵。 宁阳侯陈懋,本身也是即是勋臣,也是外戚。 但是陈懋是永乐元年,以靖难功封伯,永乐六年以征西将军功封侯,他的女儿陈惠沅乃是永乐二十二年被选入宫册封为丽妃。 陈懋的确是外戚,但是他的爵位,完全来自战功。 所以在勋臣之中,陈懋是瞧不起这些个尚了个公主、嫁了个女儿到皇帝家中,就跳着做封伯进侯之人。 陈懋对于驸马都尉赵辉,递的话,并不放在心上。 福建布政司使宋彰,必死无疑,那是皇帝下的圣旨! 赵辉人在京师,却可以数千里之外,想陈懋递条子,可见其狷狂程度。 “董兴,宋彰一干人等已经验明正身了吗?”陈懋站了起来,问着自己的都督董兴。 董兴俯首说道:“今日午时三刻开斩!” “让掌令官和建宁府附近的里长、甲首入场,某马上过去。”陈懋吐了口浊气,他已经七十有二了,乃是古来稀的岁数。 他这个年纪佩征南将军印,为国平叛,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忌惮了。 既然陛下要斩,他就不会顾及任何的面子,将这一干人等,悉数斩首,让太阳,再次升起。 事实上此时的陈懋并不清楚,李宾言在朝堂上,在过年之前,对着这位皇姑太爷进行一顿狂喷,陛下已经下达旨意,要求查办。 陈懋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走出了建宁府衙,来到了街上,向着建宁府的臬司衙门而去。 建宁府下辖,建安、瓯宁、建阳、崇安、浦城、松溪、政和七个县,这七个县大小不一,却是人口最为稠密的地方。 正统一十三年,叶宗留攻破了建宁府,城内四处都是战火的痕迹,未曾退散,但是已经慢慢的恢复了些许的生气,走卒商贩越来越多,叫卖声也是此起彼伏。 当初已经没落的书坊,现在也多了起来,不过这些书坊,都是陈懋为了陛下推行农庄法的基本教科书做准备。 董兴和边上的侍卫耳语了几句,匆匆跟上了陈懋的步伐说道:“大帅!昨日递条子的人又来了,说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宋彰的脑袋,否则…” 陈懋略微有些浑浊的目光里,露出了一丝不屑,低声问道:“嘿,否则如何?” “否则让大帅,吃不了,兜着走!”董兴颇为厌恶的说道。 陈懋闻言也是露出一些不屑的笑容说道:“哦?真的是,太客气。” 陈懋手下的这只军队,不仅仅有奉皇命的京营四万大军,还有来自地方的六万军,虽然都配合了陈懋作战,但并不完全是一个声音。 所以,一些人的话,还能递到陈懋的耳边来。 陈懋端了端手说道:“陈某一介匹夫,得天幸,得封伯侯,某为大明立下汗马之功,陛下明旨,不敢违背,人,我杀定了。” “让他们随意。” “有胆子,就劫刑场,某等着他们。” 其实放掉宋彰一人,很简单,犯人已经到了押解回了地方,只需要和下来的黄衣使者王寅,里外通气,使点银子,随便拉一个死刑犯,将其带到刑场上,一刀剁了。 这宋彰以后隐姓埋名也好,改名换姓也罢,都可以活下来,百姓们也认不太出来,那个已经长期奔波、牢狱之灾折磨了两年的宋彰了。 但是陈懋却不答应! 杀人者死。 整个福建所有府州县,皆被攻陷,被打的千疮百孔,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不杀,如何服众呢? 赵辉这帮人,其本事,不过就是到朝廷里找一些御史,对着陈懋弹劾罢了。 陈懋已经被罢了一次爵了,也不在乎再被罢一次。 陈懋走上了监斩台,坐在了正中央,看了看左边的黄衣使者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寅,又看了看另外一侧小声的议论的地方几个军头,大声的说道:“带人犯!” 宋彰为首,一共十余名人犯,被军卒、衙役、缇骑看管着,不断的走上了高台之上。 宋彰抬头看了看天日,这个他呆了数年的府台衙门,他无比的熟悉,他也曾经坐在陈懋的位置,扔出去了一根根的斩立决的判词。 但是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 宋彰眨着略微有些酸涩的眼睛,被衙役推搡上了高台,他看着面前的百姓,这些过去对他恭敬到土里的百姓们,现在正用着最凶狠的眼神盯着他。 宋彰依旧想不明白,不就是收了点冬牲吗? 怎么就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呢? 当然,宋彰直至现在,都不知道,那一点的冬牲,是百姓们最后一点口粮,不是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百姓们,又怎么会揭竿而起呢? 随行的刑部大使站了起来,高声说道:“福建左布政使宋彰、右布政使孙昂、左参政彭森、左参议金敬、右参议徐杰、按察使方册、副使邵宏誉、高敏,佥事董应轸、王迪况,为官一方不思安土牧民之责,贪赃玩法,现已查补完全,判:斩立决!” 陈懋拿起了手中的印绶,盖在了刑部公文之上,然后从桌上扔下一块牌子,大声的喊道:“斩!” 宋彰听到了这一身斩,吓了一个哆嗦,但还是被推搡摁到了斩首台上。 “摘明梏犯由牌!” 明梏犯由牌,就是他们脖子上插着的一块木牌,民间多叫它亡命牌,上面写着犯案事由,而宋彰的这块木牌上,自然写着他的名字。 宋彰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脖子一阵酸痛,撬骨刀插进了他的脖颈,咔嚓一声,他全身变失去了知觉,剧痛才猛地传来。 他还未来得及叫喊,就听到哐的一声,他只感觉天旋地转,他想呼痛,却是如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来。 他最后的时候,看到了百姓的脚。 宋彰等一干十余人的案犯,在经过了长达一年的查补之后,终于再次押回了建宁府,明正典刑。 陈懋站起身来,吐了口浊气,他还在等劫刑场的人,但是左等右等,这宋彰的脑袋已然落地,依旧是没有任何劫法场之人出现。 “怂包!”陈懋一甩袖子,离开了监刑台,他的身后是无数百姓的欢呼之声。 宋彰这个祸害了福建数年的布政司使,终于死在了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多数人,都啐了一口老痰才走。 陈懋在结束了监刑之后,立刻召集诸多将领。 保定伯梁瑶、平江伯陈豫、都督范雄、董兴来到建阳府门,同样还有压着人犯回到建宁的秉笔太监王寅出列,再加上御史张海、丁宣,齐聚一堂。 “温州府方向,保定伯梁珤,你带一万京军,两万卫军,五万义勇团练,前往福宁县,谨防有返乡团练进入福宁。” “抚州府方向,平江伯陈豫,你带一万京军,两万卫军,五万义勇团练,前往建阳,至武夷山一代布防。” “此地乃交通关隘要冲之所在,不容有失,但凡见到返乡团练聚集,则以火铳驱散,不听警告,尽数击毙。” “都督范雄,你带一万京军,两万卫军,五万义勇团练,前往漳州府,此乃东南门户所在,而且还有月港,极其重要,万分小心,敌寇从海上而来。” 陈懋在地图上一划,十分确定的说道:“逃地缙绅,绝对不会甘愿,他们既然敢救宋彰,就敢明火执仗的带着地痞无赖,山匪流寇回乡!” “诸公,随某入闽以来,遍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直至今日,方有旦夕喘息之余力!” “陛下绝不允许,这帮人逃难缙绅,再回到福建,作威作福!” “杀光他们!” 一个掌令官快速的跑了进来,大声的喊道:“报!” 陈懋点头说道:“讲。” 掌令官大声的喊道:“快马来报,邮件右佥都御史李宾言,年末朝议弹劾,天子敕谕缇骑已至南京,督办驸马都尉、南京太仆寺卿掌官马印赵辉,贪赃枉法,纵凶杀人案!” 此言一出,整个中帐议论纷纷,陈懋愕然,啊,这… 这报应来得太快了,以至于陈懋都有点呆滞了。 这帮御史,十几年没干事了,居然突然做了件好事? 弹劾陛下的姑老太爷,这胆子也太大了。 董兴低声说道:“营救宋彰之事,是不是也去告诉缇骑?正好有缇骑督办,甭管最后治罪与否,这口邪火,必须先出了。” “也省得他们恶人先告状,把黑的说成白的,指鹿为马。” 四万京营,长途跋涉,来到了福建平叛,摁下葫芦浮起瓢,这好不容易在陛下的旨意来到福建,让他们终于安定了地方民生。 宋彰要是真的被救了,或者陈懋没有顶住这帮外戚、御史的压力,把宋彰李代桃僵,福建这边,怕是马上就得乱起来。 陛下已经下了明旨要将其斩首,依旧有人敢救。 “嗯,将一干人等,扭送至南京,令缇骑督办便是。”陈懋点了点头,董兴说的有理,的确不能让他们恶人先告状。 陛下动的快,他们才不会为难。 陈懋那种太阳再次升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陛下有办法、能拿主意,有太祖太宗的遗风。 陈懋的军报延着官道的驿站,一路快马加鞭送回了京师,毕竟将宋彰等人斩首,并非小事,值得写一封奏疏入京。 王寅全程监刑,也将发生的一些龌龊事,写到了奏疏之内,呈报天听。 刑部大使也有奏疏入京,案犯伏诛,死刑三重复奏,人杀了,当然要禀报天子。 朱祁钰仔细检查了陈懋奏疏的印绶,这是李永昌第一次去福建时,给陈懋专门换的一套新的印绶。 他拿到了三份奏疏,感慨万千,李宾言作为水猴子,往他的鱼钩上,挂了一条巨物。 “胆子很大,非常大!” “胆大包天!” 第234章 外戚狷狂 朱祁钰完全没想到,赵辉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居然要把他已经办成的铁案的案犯救了。 这帮外戚已经如此的狷狂了吗? 其实朱祁钰还没见到这帮外戚最猖狂的时候,救个人罢了,多大点事啊? 在原来的历史线,朱叫门复辟之后,孙忠儿子孙继宗封侯、驸马都尉赵辉封侯、朱见深生母周氏一门数封,为废钱皇后做准备。 而孙继宗更是打破了自永乐年间建立的“食俸不任事”的传统,在天顺元年,就开始了总管五军营,理后军都督府事。 孙继宗干的咋样? 把他一门四个弟弟、孙显宗、孙绍宗、孙续宗、孙纯宗,全都提拔为了锦衣卫都指挥同知、指挥佥事。 孙纯宗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也位列指挥佥事,可能是德不配位,早早就死了。 孙继宗在朱见深登基以后,常年为朝臣之首,乃是真真正正的权势滔天。 哪怕是设了西厂,再建十二团营的朱见深,对他这个元舅,也是忌惮颇深。 朱祁钰将陈懋这封奏疏递给了等候的卢忠说道:“去把这封信里的内容,查补清楚,一起坐罪。” 卢忠接过了奏疏俯首说道:“陛下,山东按察司佥事已经认罪了,交待的清楚了一些事。” “都在这里了。” 卢忠拿出了几本厚厚的案卷,他觉得自己完全没必要动用各种刑罚去审讯了,逮着人,疲劳审讯几日,送太医院转一圈,什么都撂了。 阿鼻地狱也就是吓唬人而已,真的现世报,还看太医院。 朱祁钰点了点头,拿起了桌上的案卷,说道:“放下。” 卢忠将案卷放到了桌上,叹了口气,他知道,这卷一出,等同于山东官场的大地震。 但是他审问清楚了,自然要将案宗面呈陛下。 朱祁钰翻开了案宗,翻动了两页,颓然的叹了口气。 官商勾结、官官相护、贪赃枉法、目无纲纪、朋比为奸等等罪行,简直是罄竹难书! 朱祁钰放下了案卷,必须要找个人去山东,锤几拳重拳了。 这里面有一个犯罪事实,就是山东官员欺上瞒下,设立了密州市舶司私市。 大明有市舶司共七处,分别是宁波、泉州、广州、交趾、顺化和新平,其中顺化和新平在云南等地,主要是管理宣慰司贸易。 密州市舶司,曾经在北宋年间设立,而这帮山东的官员干了什么? 重新秘密的设立了新的市舶司,专门做朝鲜、倭国等地的没有堪合的货船,日夜可进数百艘船舶。 什么是勘合? 就是朝廷下发的船证,船只进入港口以后,市舶司相关官员会检查堪合真伪,和礼部留下的堪合、底簿存档进行核对,之后再检查货物,用来征税。 可是山东密州私自设立的市舶司,完全不过朝廷,他们私自海贸,已达十年之久。 新履任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都被喂得饱饱的,因为密州市舶司,专门留够了三份。 各种御史路过,大家都会给一份,若是喂不饱或者压根不吃,这御史的奏疏到了京师都察院的宪台衙门,也走不到文渊阁去。 专门有经济买办,负责居中了联络,给足了过路的御史,再给足了京中的总宪,又怎么会出事呢? 按察司佥事赵缙一副我很配合,认罪伏法的态度,完全是为了掩饰这欺天大罪! 朱祁钰和卢忠,都觉得这个赵缙之前不对劲儿,总觉得他有事没有交代干净,认罪伏法实在是太快了些,一副只求速死的样子。 但是朱祁钰完全没想到,这背后居然有这天大的案子。 “陛下,太医院院判陆子才和欣克敬来了。”兴安俯首说道:“朱愈在太医院呆了快月余了,总算是出来了。”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宣。” 对于朱愈这个孩子,泰安宫上下,倒是没有多少意见,唐云燕倒是想要放在自己膝下养着,可是汪美麟看着跳脱、一脸家宅不宁的唐云燕,最后还是决定放在自己膝下的好。 泰安宫里专门有乳娘,负责喂养宫里的孩子,朱愈进泰安宫,倒是饿不着。 孩子眼睛很大,滴流滴流的转着,四处打量这泰安宫的上上下下,看到朱祁钰的时候,忽然就张开嘴嚎啕大哭了起来。 陆子才一身的煞气,朱愈一点都不怕,朱祁钰这一团和气,怎么就把这孩子吓到了呢? 孩子很快被奶娘给抱走了,想来是饿了,听陆子才说朱愈这孩子,很能吃。 能吃是福。 朱祁钰郑重的拿过了两枚奇功牌,挂在了陆子才和欣克敬的身上,十分确信的说道:“定要将这岐圣门庭,发扬光大。” “谢陛下隆恩。”陆子才和欣克敬跪倒在地,两枚金晃晃的奇功牌就挂在了他们的胸前。 大明内外一共二十四快奇功牌,除了京师之战,一共放出去四块。 这在大明绝对是世间罕有的荣誉,只要放在家里,神鬼辟易! “哦,对了,喜宁剐完了吗?”朱祁钰问起了另外一件事,这喜宁生命力之顽强,超出了朱祁钰的想象。 陆子才愣愣说道:“昨日刚咽气儿,陛下,太医院里的奸细不多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哦,便宜他了,只是辛苦太医院的太医们了,只是这奸细越来越少了,这年头,奸细越来越不好抓了。” “你嫌少,朕还嫌少呢。” 陆子才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那臣等省着点用,还有一个小田儿,可以用很长时间了。” 朱祁钰和陆子才、欣克敬聊了许多关于太医院的事儿,朱祁钰哪里懂技术? 只是把专业的事儿,交给专业的人做罢了。 卢忠拿着陈懋的奏疏副本,再次提审驸马都尉赵辉。 赵辉是在土木堡天变之后,从南京领着数十人,来到了京师,要参加京师之战。 赵辉走速度,不快也不慢,刚刚好,好巧不巧,在瓦剌人退出紫荆关的时候,赵辉进京勤王了。 为此,赵辉要问陛下要个爵位,朱祁钰那时候太忙了,理都没理他。 自此赵辉便在京师住下了,这倒是轻松了,抓的时候就在京师,一抓一个准。 但是审讯的时候,却完全没那么轻松了。 至此时,赵辉已经被鞫捕到了北镇抚司,但他依旧是陛下的姑老太爷,年长陛下三辈儿,在北镇抚司一副我为大明立过功,我要见陛下的架势。 而且这等外戚,还不好动刑。 赵辉拿着剔牙的曹公器物,不停的剔着牙,看到了卢忠,连头都不太抬一下说道:“今天晚上的羊肉不鲜嫩,明日多准备些羊羔酒,这天牢,嘴巴都淡出鸟来了。” 卢忠叹息。 他不怕这个皇姑老太爷,但是锦衣卫里有人怕,居然连羊肉都端上来了。 这也没办法,人家是皇亲国戚! 锦衣卫之前不是没想过秉公办案,但是在正统年间,办了几次,都被申饬,最后谁还敢办? 虽然陛下下旨查办,但是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因为亲亲之谊,这皇姑老太爷就被放了出去呢? 卢忠将陈懋奏疏的抄录的副本,扔给了赵辉说道:“这事儿你干的吗?” 赵辉拿起来看了半天,坐直了身子说道:“嘿!这个陈懋,上次征闽南的时候,他过南京,我请他喝酒都不喝。” “你也别跟我废话了,让我见见陛下,多大点事儿啊,天大的事儿,还能有这亲戚亲近吗?” “一群外臣胡言乱语,陛下做做样子也就是了。” 赵辉为何丝毫没有害怕? 因为他自从永乐皇帝死后,就是一直这么贪赃枉法过来的,这么些年了,早就习惯了。 朝臣喷的时候,皇帝下旨鞫捕,等到风头过了,再把他放出来,顶多是罚点钱。 比如正统三年,赵辉的侄子赵鼎打死了十多名百姓,赵鼎到现在都好好的,赵辉也就被罚了三千亩地归还。 最后一番讨价还价,赵辉只还了两千七百亩地,还是薄田。 里外里,赵辉还是大赚特赚。 李宾言说的都对,但是他是皇帝的姑老太爷! 赵辉终于剔完了牙,将曹公器具的剔牙之物,扔到了桌上,揉着脸颊说道:“看我说什么,这羊肉老了,要不这么塞牙呢?” “还有,你告诉那个憨直的李宾言,等某出狱了,定要好好整治整治他!让他知道知道,这天底下花儿为什么这般红!” 卢忠将那本奏疏副本拿了起来,笑着说道:“不认罪,没关系。” “以后牢里的犯人吃什么,这位驸马都尉就吃什么,不许给他开小灶!” “押走!” 卢忠本来想要请旨,先褫夺了驸马都尉的这个爵位,然后再行审讯,但是罪名都没坐实,如何褫夺?这不符合大明律法流程。 卢忠是天子缇骑的一员,大明律就是王法,王法就是大明律,维护大明律,就是在维护大明的王法,就是在维护大明的皇权。 没办法动刑,身份特殊,这案子,难道就不办了吗?! 只要陛下不下令放人,他就有的是办法! 查案是他的本职工作,抄家只是绝活罢了。 卢忠办案,手中从没有冤假错案,哪怕是加急,他也会坐实、两次查补、送大理寺复验,死刑还要送陛下手中三重奏。 卢忠的想法很简单,冤假错案,并不能声张皇权,反而对陛下极为不利。 南宋的开国皇帝赵构,让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下狱岳飞之后,赵构的开辟之功的皇位,却越来越不稳固了。 甚至闹到最后,赵构不得不禅让给孝宗皇帝。 卢忠不想自己当秦桧,因为陛下显然不想当赵构。 第235章 专业 卢忠查案有自己的一套思路,赵辉的主要罪名是杀人、诬告。 这些都由天子缇骑出京前往南京进行审查,卢忠在京师要好好查一查赵辉享受的钱,到底是哪里来的。 这一点上,卢忠非常有门路。 大明有专门的经纪买办,他们的行当里有一种说法叫银路,这银锭子,看一眼就知道来龙去脉。 卢忠对银路非常精通,各地的火工完全不同,印戳也各不相同,而且因为不够精纯,这些银锭子都有一些杂质,这些杂质,就是判断银路的重要依据。 卢忠开始对从赵辉家里搜出来的银锭子,进行了分门别类的检查。 大明,有金银之禁,所以金银的流通,都是非法,多数还要重铸为砖,方便埋在地窖、猪圈里。 卢忠拿起了一块银砖,对着阳光,认真的瞧着,自言自语的说道:“菱铁、方铅、赤铁、螺状硫?” “嗯?” 卢忠放了下那块银砖,眉头紧皱,愣了许久才说道:“这不是和赵缙那家里的银子一样吗?乃是倭银!” 倭国有银,乃是石见银矿,倭银最大的特点,就是有方铅和螺硫,铸造出的银锭、银砖都会有黄色的十分清晰的脉络。 这些脉络也是判断倭银的重要标准。 卢忠来到了另外一个房间里,拿起了山东按察司佥事赵缙的银砖,两相比对,几乎如出一辙。 银路对上了。 卢忠的额头蒙出了一层的细汗,他似乎是窥见了一些秘密,但是又完全想不明白,其中的奥妙。 但是卢忠非常清楚,这个驸马都尉赵辉,绝对和赵缙隐瞒的密州市舶司的私市有关,而且牵扯极深。 卢忠继续点检着赵辉的赃物,一箱又一箱的洁白的象牙筷子;显然是满者伯夷国来的黄金;高一丈二尺有余的大珊瑚,内地少有;圆润而富有光泽,各种颜色的蚌珠;甚至还有来自天方的驼骨饰、挂毯、披肩等物。 全都是海货! 卢忠擦了擦额头的汗,站直了身子,他已经确定了赵辉和赵缙,一定有联系,而且关系及其密切。 山东密州市舶司那摊子生意,背后的主人到底是谁,其实连赵缙都不是很清楚,他只是拿了钱,选择闭嘴。 卢忠并没有提审赵辉,而是找到了赵缙,赵缙为了不被送进人间炼狱之中,可是把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都倒豆子一样说了出来。 可是卢忠依旧没有得到足够的消息,他把几条关键的线索,钉在了一个板子之上,认真的看着这些线索,陷入了沉思之中。 千丝万缕都指向了私设的密州市舶司。 朱祁钰来到花萼阁,春暖花开,依旧是倒春寒的日头,汪美麟只是开了一个小窗,通风换气。 一众后妃,正在做女红,陛下四季常服,不过八套,而且还不让多加督办,他们做的女红,主要是各类的补子。 朱见济已经三岁了,他已经能够稳当的跑来跑去,话虽然没有朱见深说的那么流利,但是日常交流,已经无碍了。 孩子小的时候,说话说不清楚,只有常陪左右的父母,能够听得懂,朱见济说话已经开始流利起来,不需要带翻译了。 朱见济摇着朱见澄的摇篮,手里攥着不少的吃食。 “这个肉脯,弟弟还没长牙齿,还不能吃呢。”朱祁钰抱起了朱见济,笑着说道。 朱见济将肉脯放到了袖子里,十分确定的说道:“我给他留着呢,等他长大了再给他。” 朱祁钰抱着朱见济,走到了座位前,笑着说道:“可是那时候就已经坏掉了啊。” “啊?”朱见济显然没有思考到这个问题,愣了许久,才小心翼翼的把纸包好的肉脯拿了出来。 “给爹爹吃一块行不行?”朱祁钰笑着和朱见济抵了抵脑袋,看着那肉脯说道。 朱见济立刻摇头,挣扎着从朱祁钰身上下来,噔噔噔的跑到了杭贤的身边,小声的说道:“娘,爹又要抢我肉脯吃!” 朱祁钰一愣,呵呵的笑着说道:“嘿,这小家伙,学会告状了啊!” 汪美麟无奈的看着朱祁钰,将针插在线团之上,十分郑重的说道:“夫君,讲武堂不几日就要开课了,夫君国事为重,臣妾不好说什么。” “可是这家总是要回的,唐妹妹和李妹妹要是到臣妾这里哭,也不说事儿。” 她们俩想见夫君,汪美麟还想见夫君呢。 但是京师哪里都有夫君,唯独这泰安宫里摸不到人影。 也就过年的时候,陛下能在宫里好生的歇几天,但多数时间,还是在御书房里捣鼓来、捣鼓去,偶尔一阵风一样,就奔着王恭厂或者石景厂去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朕答应你。” 朱祁钰哄了哄孩子,逗弄了一下朱见澄,就换了身衣服,准备去讲武堂。 大明皇家军事学院,经过了一年的稳定运行,终于有了轮廓文章,不再是去年一样,什么都是临时操办,处处都显得匆忙。 各种制度逐渐完善,杨洪也能轻松许多。 于谦说一项政策只有试运行三年,才能算是一个足够稳定的政策;运行五年之后,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可以执行的政策;能够稳定的持续的运营二十年以上,这个政策依旧稳定且正常,那就是长久之策。 朱祁钰对这段话颇为认同,这一年来,无论是农庄法、讲武堂、官邸法,都在进行着不断的尝试革新,一步步的向着正轨而去。 改革就向锯木头,有时向前、有时向后,有时向左,有时向右,但总体是深入发展的。 朱祁钰要保证自己在二十年内,不溶于水,孩子平平安安的长大,新政才有可能,不会人亡政息。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打马来到了文华殿前,今日常朝廷议。 办几件事。 第一件事,确定下山东按察司佥事人选,挂都察院左右佥都御史衔,彻查密州市舶司私市。 第二件事,就是过年前,说要设立的新马政和宣府等地贡市,开放等诸多事宜。 第三件事,则是驸马都尉赵辉,要剥其勋爵地位。 驸马都尉也是勋爵,甚至位在伯爵之上,这是极其不合理的,朱祁钰打算先把驸马都尉的勋爵二字去掉,改为唐时的秩从五品。 朱祁钰来到了文华殿,文华殿的长桌上,压着一块透明的琉璃瓦。 兴安做事很周到。 琉璃瓦压着,朱祁镇在德胜门前,被焚烧了半个的龙旗大纛,才能历久弥新。 这是杀人诛心,这是警示!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到陛下走了进来,赶忙行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安,坐。” 礼部尚书胡濙立刻说道:“陛下,太祖高皇帝膝安庆公主,洪武十四年下嫁欧阳伦。” “欧阳伦颇有不法,洪武三十年,茶禁方严,欧阳伦数遣私人贩茶出境,所至绎骚,虽大吏不敢问。” “欧阳伦有家奴周保者尤横,辄呼有司、科民,车至数十辆,过河桥巡检司,擅捶辱司吏。司吏不堪,以闻。” “太祖高皇帝闻之大怒,锦衣卫坐实查补,赐欧阳伦死。周保等皆伏诛。” “臣以为若是驸马都尉赵辉,真的贪赃枉法,可徇此例。” 胡濙平静的说完了。 朱祁钰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欧阳伦尚了朱元璋的女儿安庆公主,安庆公主,那可是朱元璋与马皇后嫡出。 洪武三十年,欧阳伦数次遣手下走私茶叶出境,从中谋取暴利,但是因为欧阳伦是驸马都尉,有司大吏,不敢过问。 欧阳伦有个家奴周保,过河桥巡检司,捶辱司吏,而且还打伤了数人。 朱元璋大怒,查实之后,赐死了欧阳伦,周保等恶奴,一并被赐死。 胡濙在干嘛? 在给陛下洗地啊! 陛下没有明确表态的时候,胡濙说,念其先朝驸马,姑宥之,亦未尝不可。 等到陛下把人扔进了北镇抚司,胡濙又说,陛下请看,太祖高皇帝干过,你随便折腾就是。 礼部把地都洗好了。 甭管怎么办,陛下都是有理有据,符合宗族礼法,更符合礼制,更是祖宗之法! 李宾言愣愣的看着胡濙,用力的挤了挤眼,他不敢置信的看着胡濙,这难道就是六部明公的实力吗? 对于李宾言而言,胡濙前后态度转变之丝滑,完全让李宾言直呼…专业! 于谦也是满脸惊讶的看着胡濙,此人屹立于朝堂之上,四十年不倒,被誉为大明朝堂常青树,那是绝对有道理的。 一众朝臣,叹为观止。 “胡爱卿就坐。” 朱祁钰示意胡濙就坐,他坐直了身子说道:“既然胡尚书提到了驸马都尉的事儿,今天就先议一议驸马都尉,朕决议革除驸马都尉勋列,以秩比五品为准。” 这件事就是跟礼部说,因为宗人府事归礼部管理,大明的皇帝不会允许自己的头上还有个大宗正之类的人,压在自己的头上。 胡濙认真的斟酌了一番说道:“北魏太和十七年,驸马都尉,专加帝婿,简称驸马,为从四品上,太和二十三年改六品,北齐从五品,历朝因之。” “隋初驸马都尉隶左、右卫府,从五品,大业三年废驸马都尉改都尉。” “唐代复置驸马都尉,无定员,从五品下。” “宋代从五品,辽代列为北面皇族帐官,金代正四品。” “臣以为陛下所言甚善。” 太和十七年,是公元493年。 胡濙从一千多年开始说起,从驸马都尉这个衔儿,专加帝婿开始,一直说到了元朝,驸马都尉就一直是五品上下浮动。 胡濙说陛下是对的,而且有理有据。 朱祁钰点头说道:“诸位公卿,可有别的意见?” 第236章 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 朱祁钰看着朝臣们不说话,点头说道:“既然没人反对,那就制诏。” 胡濙这地,都洗到了一千多年前,让朝臣们怎么去反驳呢? 无从反驳。 大明驸马都尉畸形,是历史遗留问题,用太祖高皇帝的原话说,在创业之时因功结亲者,尤当加厚,其官品不可太高,虽高亦止授以优闲之职。 洪武三十年,太祖高皇帝已经意识到了驸马都尉,应该回归他的历史该有的地位,秩五品,所以才会赐死欧阳伦。 可惜,此时的朱元璋,已经没有精力去处理这等微末小事了。 毕竟太子朱标死了,如何让朱允炆顺利平稳登基,坐稳天下,才是朱元璋的头等要务。 可惜的是,朱允炆手握天大的优势,被燕府打出了【奉天靖难】的结局来。 这是朱祁钰在兵推棋盘上,在不使用兴安的前提下,绝对打不出的结局。 但是朱允炆硬生生的送出来了。 “山东密州私市,诸位明公,就从无耳闻吗?”朱祁钰敲了敲桌子,说起了第二件事。 密州市舶司私市,规模一定极其庞大,否则朱祁钰这个如临九霄的皇帝,是不可能知道。 在朝臣之间,这大概是公开的秘密了。 于谦摇头说道:“陛下,臣诚不知。” 王文也是问心无愧的说道:“陛下,臣亦不知。” 于谦、王文,巡抚地方十余年,唯独没有巡抚山东,而且多数都在陕西、山西、河南等地巡抚,他们不知道几千里意外的是,也不稀奇。 但是其他人呢? 朱祁钰看向了胡濙、王直、俞士悦、金濂、石璞。 石璞俯首说道:“臣诚不知。” 工部是六部之末,石璞以前的地位,也就是和勋臣外戚争夺下帝陵的修建权力,工部早就没有了永乐年间,修建北京皇城时候那种煊赫一时的地位。 王直叹了口气说道:“臣略有耳闻,但不知其详,家中曾有书信谈及贸易之事,臣实在是一窍不通。” 王直在京活动一应由宗族提供,这件事,朱祁钰知之甚详。 金濂俯首说道:“陛下,臣之前掌刑部时,曾略有耳闻,却不知已经闹大了这个地步,之后就随军征战福建,对此事不甚了解。” 金濂说的是实话,他从未履任山东,家境普通,父亲、爷爷都是普通的百姓,他想参与到这等买卖,也没人带着他一起做。 胡濙左看看右看看,为陛下洗地了这么久,终于轮到他为自己洗地一次了。 但是这个时候的胡濙,却是认真思夺,一言不发。 他不清楚,陛下到底是打算抓着这件事拿他开刀,还是说涉事不深,可宽宥。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臣收过倭银,不足一千两。” 朱祁钰点了点头,看着胡濙认真的说道:“是送到内承运库那些吗?” 胡濙听闻此话,长松一口气,陛下不是借着密州市舶司私市要他下课,而是想了解此事详情。 朱祁钰登基,大赦天下,这个大赦天下的用意,就是给一些人调整,新朝新气象,新朝雅政之后,依旧不收手,自然要重拳出击。 彼时朱祁镇带头发财,甚至让手下的大太监们,往塞外售卖火羽等物。 这样的风气之下,你让胡濙或者在朝的任何一个官员,独善其身? 并非人人都是于谦,连皇帝的万寿节都不带写贺表,送贺礼的。 朱祁钰并没有打算翻旧账,只是在问胡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礼部掌管船证勘合之务,这么大一个市舶司,就在密州建着,往来船舶每日百余艘,胡濙要说一点都不知道,明天胡濙就得致仕回家了。 胡濙十分认真的说道:“其实认真想想,这件事发端于永乐五年,三宝太监下西洋归朝,俘虏了海盗陈祖义,携带诸国使臣至南京。” “但是更带回来一船又一船的香料等物,这些香料和海外奇珍,颇受追捧。” “驸马都尉王宁,就曾上书请求勋臣外戚参与海贸经营等事,可是未得勘合。” “而后驸马都尉王宁坐事下狱,就是他私造海船,扬帆出海至倭国、朝鲜等地,贩售往来,被朝鲜王禀奏,才因此被太宗皇帝坐罪下狱。” “王宁有二子,次子王贞庆,与会昌伯孙忠有旧,与刘溥,号称金阳十子,长于工诗,现在都在长洲诗社做笔正。” 胡濙大概简单的梳理了一下其中的关系。 朱祁钰愣了愣说道:“可是信国公汤和曾孙汤胤积,所在的长洲诗社?” 陈循作为文渊阁大学士,点头说道:“陛下圣明,正是那个长洲诗社。” 朱祁钰对汤和有印象,因为汤和给当时在皇觉寺的朱元璋写信,让他一起来造元朝的反。 汤和的曾孙汤胤积,把女儿嫁给了孙忠的孙子孙琏做继室。 这一下子全都串联起来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无外乎就是致富神话罢了。 一个个致富神话的背后,不就是这层层叠叠,理不顺、理不清楚的关系网吗? 一旦理清楚,其实就不难理解,他们在为谁摇旗助威。 金阳十子也好,凤阳诗社十四笔正也罢,他们依附于谁,就替谁说话。 食利者总是如此,紧密的联合在一起。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决定派出以天子缇骑,日夜兼程赶往密州,详细勘察密州市舶司私市之务,但是山东按察司佥事,也要定个能臣干吏。” 这个密州市舶司经营了十数年的时间了,利益庞大且难以切割。 而且事涉外戚,想要彻底查办清楚,绝非易事。 李宾言左看看右看看说道:“陛下,要不让臣去。” 王文一直说让李宾言出去历练历练,这次是个绝好的机会,李宾言看没人愿意得罪人,他只好站出来。 弹劾驸马都尉赵辉,陛下的姑老太爷,是他在年末的时候,捅的篓子,这篓子眼看着越捅越大,只好自己去了。 现在这个案子和京察的赵缙案掺和在一起,越来越复杂,水越来越深,自然得他去。 王文其实不太愿意让李宾言去,山东的水太深了,李宾言太直了,去了怕是出事,比如驿站失火、山贼强劫、不慎翻车、落水、水土不服等等原因。 于谦是从正统三年就以兵部右侍郎巡抚地方了,对于地方的事儿,于谦非常的熟悉。 于谦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臣以为密州市舶司之事,并不难。” 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可一旦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私设密州市舶司,在上下贪腐的时候,不就是个私市吗?问题可大可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多不过罚酒三杯。 但是既然闹到了廷议之上,这件事就算是上称了。 私设密州市舶司,想要查清楚并不是难事。 于谦继续说道:“但是山东的按察司已经糜烂不堪,李宾言出身谏台,到山东也可重新梳理山东按察司。” “吏治先治风宪,陛下既然要抓风宪之事,李宾言正好过去试试。” 于谦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并且认为李宾言的自荐,也很有勇气,此次山东之行,主要是重建山东的按察司。 这按察司烂了,山东的吏治绝对好不了。 至于密州市舶司,怕是收到消息就开始收拾细软,准备跑路了,即便是没有也是惶惶不安,如同待宰的牛羊罢了。 朱祁钰左看看右看看,点头说道:“李御史,莫要辜负朕的期望,你挂吏部右侍郎印绶,前往山东。” 吏部右侍郎乃是正三品,但是按照外放为品秩自动减一级,其实李宾言只是从三品罢了。 “臣定不负圣眷。”李宾言领命。 廷议还在继续,朱祁钰继续说道:“夏卿,太仆寺的新马政出来了吗?” 太府寺卿夏衡站了起来说道:“陛下,做好了。” 他将手中的几本奏疏分了下去说道:“陛下,太仆寺的新马政为三个方向,齐头并进。” “第一要务,胡马不可久用,不可为依仗,否则北虏以此挟重,反而让朝廷用兵,处处掣肘,臣以为在河套、顺圣川设立两个军马场,选育良种。” “臣依据陛下所言财经之法,以四倍所需倍之,核定马倌月俸,此非定策,随查随补。” 朱祁钰看着那封奏疏,大明要在春耕之后,对集宁发动进攻,收复集宁,营建城池,恢复洪武年间旧卫所,加强对河套地区的控制。 夏衡在安排上,居然紧跟陛下的角度,丝毫没有考虑到集宁打不下来,又当如何。 夏衡继续说道:“第二自然是宣府贡市,臣也拟了个流程,整顿宣府私市,合并马市为贡市,确定马匹膘肥年龄,马价折银等事。” 轮廓文章,夏衡的这个互市的种种制度,做的都不差,都已经正三品大员了,能力是极强的。 朱祁钰看着贡市的制度,摇头说道:“太仆寺为何要用盐引、粮食、铁器、茶叶等物,以物易物呢?为何不用银币?” 大明一个月铸银币三十八万,随着朱祁钰加高了劳动报酬,又给了兵仗局一块奇功牌,这月铸银币的速度正在加快。 大明上下抱着,三十年后,让陛下还请过去欠款的同时,不能欠天下的钱。 夏衡愣愣的说道:“可是银币国内都不够用啊,随意用给马市,那大明用什么?” 朱祁钰叹气,他就知道是这样。 他无奈的说道:“鞑靼人、兀良哈人,也要用银币在贡市购买自己所需,我大明物产丰饶,这银币流出去,还能流回来。” “照朕说的做,就以银币为交换媒介,让他们带着银币去贡市里购买所需之物。” “定要严格控制火器、钢羽等物向草原流动。” 利用铸币权割韭菜这件事,对于大明朝臣们而言,是一个新命题,毕竟大明连官铸钱,都等同虚设。 第237章 吃不了兜着走的手段 大明的官铸钱,洪武通宝多数都用于朝贡贸易了,永乐通宝多数用于海贸,大明的官铸钱向海外流失,也是老调重弹了。 朱祁钰没打算把廷议办成盐铁会议,廷议是制定政令的地方。 而且让这帮明公理解如何通过铸币权,来海外收税这件事,非常的困难,这不是个一蹴而就的事儿。 朱祁钰继续说道:“银币不能吃,也不能喝,更不能点燃取暖御寒,草原贫瘠,他们必然要持币前往大明购买日常所需。” “若是这帮瓦剌、鞑靼、兀良哈的台吉们,愿意屯币,他们用牲畜、马匹换来的银币,在他们的马厩里堆积如山,他们的百姓就会饿死、冻死!” “他们自己就杀死自己了!” “何必大明京营舟车劳顿,长驱万里呢?” 众多朝臣愣了许久,陛下说的是如果,但是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发生… 夏衡低声说道:“陛下,臣以为未尝没有可能,这些草原台吉们,若是肯屯币,草原必然民不聊生。” 朱祁钰敲了敲桌子说道:“不可能,若是屯币居奇,不到贡市更换盐、粮、铁、茶等物,他们的百姓怎么吃?怎么喝?民不聊生,百姓困顿不已,大明天兵至草原,他们又如何应对?” “这种自断手脚之事,瓦剌和鞑靼人,有那么愚蠢吗?” “我们不应该把消灭敌人,寄希望于敌人的愚蠢,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想法!” 料敌从宽是朱祁钰登基以来,对所有军事行动的最高指示,进攻瓦剌,他连【天子北狩】的结局都放到了里面。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这是道路问题,消灭敌人,应该是大明完全康复,一拳锤出去,砸的瓦剌人五六十年,缓不过气儿来,方为正途。 而不是寄希望于敌人的愚蠢,是一种怯懦。 群臣听闻,立刻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于谦坐直了身子说道:“其实陛下…他们真的会这么做,就是陛下说的,自断手脚这种蠢事,而且不止一次。” “永乐年间,太宗文皇帝铸永乐通宝,台吉们,屯币居奇,草原之上,民不聊生,数个部族归附大明,兀良哈部,就是在那时从鞑靼部分裂而出,成为大明鹰犬。” 朱祁钰愣了下说道:“他们不管百姓们的死活吗?” 于谦点了点头说道:“永乐十六年七月庚寅日,太宗文皇帝下敕谕,教化瓦剌、鞑靼、兀良哈部台吉,安民之道。” “所以,草原衣用全无,生锅破坏,百计补漏之,不得已,至以皮贮水煮肉食,并不仅仅是大明征伐原因。” 于谦说起了旧事,在之前讨论瓦剌问题的时候,于谦说过很多次,他有很多种办法弄死瓦剌人,最少有九种! 但是那需要陛下的支持。 军事失败必然带来政治失败,比如北元王庭去皇帝位复称可汗,复称蒙古就是政治失败。 军事失败也必然导致经济失败,打又打不过,大明不噶韭菜,瓦剌人的肉食者,自己噶的飞起,折腾的民不聊生。 连朱棣都看不下去了,怒饬他们上干天怒,怨声盈路。 朱祁钰突然发现,他只是为了让互市更加透明一些的小想法,不经意间,就成了又一个天怒人怨的政令。 肉食者鄙,自古如此。 夏衡拿不定主意,愣愣的说道:“陛下,依旧以银币算,还是以粮食、盐、铁等物算?” 朱祁钰点头,平静的说道:“银币。” 群臣听闻,默不作声。 这的确还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大皇帝陛下,狠厉。 银币之祸,更甚于永乐通宝。 按照行价,一枚银币可换洪武通宝、永乐通宝七百枚,一枚银币,可换飞钱等足重私铸钱,大约两千余枚。 陛下在宣府撒币,按价折算,一年少说要二十万枚银币,流入草原。 等同于一年在草原上,撒了一亿四千万左右的永乐通宝,将近四亿的私铸钱进去。 就是群臣再不懂财经事务,也知道这草原上不出两年,就得民生凋零。 而且杀人不见血,因为杀人的不是陛下,而是草原上台吉们。 文华殿内,一片安静,只有陛下翻动奏疏的声音。 “夏卿你继续说,第三条是什么?”朱祁钰打断了沉默,敲定了马价银折银币,那继续新马政的宣讲就是。 这怎么停下了呢? 夏衡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拿起了奏疏继续说道:“鞑靼犬羊之心,不可理驯,封爵贡市,备御西虏,盖昔之乞封贡马,今日宣府设…” 朱祁钰打断了夏衡的发言说道:“夏卿,抚赏封贡,以示羁縻,建立宣府贡市,这一节你已经讲过了。” 夏衡眨了眨眼,认真看了看,才发现自己的确是讲重复了。 陛下一句话,决定了草原上不计其数的百姓的生死,而且陛下还如此淡然处之。 弄的夏衡有点走神了。 朱祁钰首先是大明的皇帝,有弱敌之策,为何不用? 夏衡翻动着奏疏说道:“哦,哦,下一节,下一节,我大明马头系于田亩…” 夏衡的第三个新马政,而且非常与时俱进的将养马之事,归为了赋税。 大明的马头税,早就变成了巧立名目,三七分账的生意。 这里面有管理的原因,更有大明人丁增长,牧场变农场的时代背景。 夏衡的第三个新马政,则是将这个马头税,限制了框架,省的有人巧立名目,三七分账。 马头税收上来的税赋,折银之后,都用于修建官营马场。 翻译翻译,就是摊马入亩。 朱祁钰点头说道:“户部着手推进此事,乱七八糟的苛捐杂税再加正赋,百姓苦不堪言啊。” 金濂没有犹豫俯首说道:“臣领旨。”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还有事吗?没事散朝。” “陛下,臣有本启奏…”李宾言刚要说话,被王文拉了一下。 朱祁钰显然没有看到了他们的小动作,李宾言这个水猴子,又要把谁挂到钩子上? 王文坐直了身子,拦住了李宾言,李宾言完全不知道他要说的事儿,其中的凶险程度。 王文十分认真的说道:“陛下,浙江按察司佥事柳承佑,弹劾宁阳侯陈懋,在漳州私营船舶码头,上牟公家之利,下鱼小民之利,与民争利,百姓苦不堪言,又畏惧天兵,无可奈何。” “但是这件事,臣还在督促福建按察司查问,还没确切的消息。”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问道:“以何弹劾?” 王文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告示说道:“漳州城告慰百姓的告示为凭。” “但是陛下,宁阳侯征南在外,此中详情,朝廷不闻,臣怕其中有什么误会,故此暂压。”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福建的事儿,为何是浙江按察司佥事奏闻?” 朱祁钰显然发现了一丝丝的问题,他拿起了那枚有征南将军、宁阳侯双印的告示,落款为景泰元年七月,他拿着看了许久。 这印绶不对劲儿,和之前朱祁钰收到的印绶,并不完全相同。 “兴安,你来瞧瞧。”朱祁钰将手中的告示,递给了兴安。 兴安低声和朱祁钰耳语了几声,便站直了身子。 “这印是假的,也是真的。”朱祁钰将手中的告示推了出去,对着兴安说:“去印绶监取宁阳侯的两套印绶留底来。” 兴安俯首领命,没过多久就从印绶监取来了宁阳侯印绶,按在了一张白纸之上。 福建,兹事体大,朱祁钰不敢轻待,为了防止公文出现差错,李永昌第一次跑去福建,专门给宁阳侯换了一套印绶。 两相对比,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君不密,则失臣。 李宾言整个脊背出了一身的冷汗,看着那两个完全不同的印绶留底的红印,人都傻了,愣愣的说道:“这到底是陈懋私用旧印,还是有人要陷害陈懋?” 朱祁钰思忖了良久说道:“让福建按察司佥事查一查也好,省的污宁阳侯清白。” 此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陈懋真的在漳州月港私设港口,上牟公家之利,下鱼小民之利,而且用了旧的印绶。 其二,就是有人要诬构陈懋,而且可能性极大。 有人威胁陈懋说要救宋彰,想来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吃不了兜着走的后招。 但是这一套组合拳,打了一半,朱祁钰就把赵辉给提前扔进了诏狱之中。 见招拆招?他一个皇帝为什么要跟你玩路数呢? 李宾言愣了许久,他完全没想到这个告示做的有模有样,居然是假的。 尤其是印绶都有人敢私刻。 李宾言立刻察觉到了,此次去山东重振山东按察司的重要性。 对山东的百姓而言,这很重要,对李宾言而言,也很重要。 他太小瞧一些人的下限了,这种堂而皇之的诬告,也通过各种关系,送进了都察院之中! 这把当谏台风宪的都察院,当做是什么? 朱祁钰看着李宾言的样子,笑着说道:“李御史,此次前往山东,必要的时候,可调动缇骑防护周全。” “如果力有未逮,可向朝廷请援,切记不要强撑。” 李宾言敢做事,敢说话,也能做事,但是他对一些路线上的问题,还有点懵懵懂懂。 只要李宾言一到山东,出了辇毂之下的京畿,就明白了,这天下不是道德文章里的天下。 就像那些家训里,大善人们,总是看不得百姓受苦,总是在修德。 但是大善人们追租的模样,可不会写到家训里,而是言传身教,用实际行动告诉子嗣,对于不交租的农户,就该破门灭家。 李宾言立刻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臣定当殉国忘身,不苟而全。” 朱祁钰给了李宾言调动缇骑护着自己安危的权力,李宾言这趟山东之行,绝不太平。 活着回来,是朱祁钰对李宾言最大的嘱咐。 第238章 有什么话,跟陛下说吧 李宾言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他将头功牌,放进了自己的包裹之中,希望这枚头功牌能给他带来好运。 胆大包天! 李宾言不确定自己这次能不能回来,整顿山东按察司上上下下,是否能够如愿的成功,他只是李宾言而已。 李宾言倒是没有和家人谈起朝中之事,简单告别之后,他走出了官邸,等在外面的是天子缇骑和一群锦衣卫,他们没有多停留,向着山东的官道而去。 缇骑先行一步,骑马快速奔向了密州方向,而李宾言只留下了两名缇骑在身边,坐着车驾,向着济南府方向而去。 李宾言刚到济南府的驿场,还没坐稳,就听闻有人拜访。 “果然很快。”李宾言用力的吐了口气,这些地方官员的鼻子,真的比狗还要灵敏。 李宾言笑着说道:“请。” 路过的御史。 御史都是天子派来的,最终还是要回去的,自然是路过,那用白花花的银两,砸到御史闭嘴就是。 李宾言请人进门,首先进门的是四个挑夫,他们将一个个箱子,放下,然后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三十六块银砖,九块金砖。 李宾言用力的吞了吞喉头,呆滞的看着面前这金银之物,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来人将银砖码好,笑着说道:“李御史,早就听闻御史有刚直之名,鄙人漕汶张氏七世孙张启义见过李御史。” “未请教。” 李宾言已经核算出了面前的见面礼价值几何,一块银砖至少十斤,一斤十六两,三十六块是五千七百六十两。 而那九块金砖才是大头,少说也有五百两。 五百两黄金按照牌价,大约等同于八千五百两白银。 也就是说这所谓漕汶张氏,刚一见面就砸下了一万四千两银子。 这是什么概念? 九重堂一年所有支出合计不到九百两银子,这里的银子能养十五个于少保! 李宾言坐直了身子,笑着说道:“鄙人不才,乃是陕西灵州人,字严正。” 漕汶张启义认真的琢磨了下问道:“严正兄,可是陇西李氏?” 李宾言摇头说道:“并不是,乃是灵州守御千户所军户出身,并无家学渊源。” 他不是什么大门大户出身,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中了举人,次年便进士及第,不通人情并不是蠢笨。 张启义眨了眨眼,赶忙赔笑俯首说道:“张某唐突,以军户中进士,想必也是潘江陆海,才华横溢。” “这是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李御史笑纳。” “张某听闻,居京师大不易,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比别地要贵许多,吃穿用度,一应很贵,这点薄礼,只是见面礼,历来到了夏冬,也会有薄礼送上。” “今天在翠微楼为李御史接风洗尘,还望李御史一定要赏脸。” 李宾言满是笑容的说道:“好说好说。” 张启义站起身来,笑着说道:“李御史舟车劳顿,就不多叨扰了,张某告辞。” 李宾言依旧是满脸的笑容,笑着说道:“好走不远送。” 等到张启义离开之后,李宾站起身来,蹲到那银砖和金砖面前,看了许久,吐了口浊气,才站了起来。 财帛动人心,这白花花的银子,金灿灿的金子,就堆叠的放在箱子里。 李宾言在济南府,像是什么? 像李宾言。 一个穷乡僻壤,只读圣贤书考取了功名之后,一直在京,来到了地方,终于可以大肆索贿的御史。 这样的人,地方官见的多了,自然是推杯换盏,气氛热络至极。 短短一个月内,李宾言就把所有山东有头有脸的人物见了个七七八八,上上下下脾气秉性,摸了个清楚。 什么感觉? 烂! 从上到下一片稀烂! 像极了李宾言家门前,那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但其实已经被蛀虫掏空的树干。 李宾言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就是一个贪官污吏,和所有人一团和气,与过往的那些御史,并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就是李宾言从不留宿酒楼或者娼馆,即便是喝的醉醺醺的,也要回驿场住着。 三月初十,明月当空照,天朗气清盈,春风和煦,吹过了灯红酒绿的济南翠微楼。 万观乃是正统年间的山东布政司右布政使 景泰元年,经过举荐,升为了左布政使,他笑着说道:“李御史,来来,再喝一个,让卿儿待会儿陪御史一起回驿场,伺候起居。” 卿儿乃是翠微楼的头牌,据说还未出阁,就引得济南府上下文人墨客蜂拥而至,一睹芳容。 李宾言连连摇头说道:“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你可不知道,两个缇骑天天盯着李某,跟防贼一样,当今陛下,严刑峻法!锦衣卫衙门里,个个都是酷吏!居京师大不易,大不易。” “要是被他们看到了,那是要满门遭殃的!” “使不得。” 万观不住的点头说道:“是呀,陛下也是,弄了个官邸法,还在官邸里放了恶犬,让缇骑天天盯贼一样盯着咱们。” “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为寇仇,莫谈国事,来来来,喝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正酣。 李宾言看到月上柳梢头,却站起来说道:“诸位诸位,李某不胜酒力,就不久留了,诸位慢慢喝,慢慢玩。” 他站起身来,似乎脚下有点不稳当,告了个罪,歪歪斜斜的下了楼,走到了翠微楼的楼下,已经到了宵禁时分。 街上除了更夫,便没有人影了。 李宾言站直了身子,用力的吸了口气说道:“缇骑,都在楼上,一起拿了,李某已经请过旨了。” 带着一个面甲的天子缇骑从阴影之中,走了出来,更多的穿着飞鱼服的缇骑,出现在了街上。 带着面甲的缇骑,点了点头,示意所有的锦衣卫上楼拿人。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缇骑们押着一个个人犯,来到了翠微楼的小院子里。 李宾言按个点检,眉头紧皱的说道:“右参议赵全不在,缇骑辛苦,估计是喝大了,倒在哪个草窝里了。” 李宾言对这群家伙的酒量颇为熟悉,这个右参议赵全,就是没什么酒量,还特爱喝的那种。 今天喝酒的人都被鞫了,只有李宾言一个人站着,而且他还点检人数。 能混到布政司使、左右参议这种地步,那一个个都是人精,他们立刻就明白了,今天是李宾言做下的局。 谁能想到一向以清流自居的谏台言官们,居然和朝廷鹰犬的锦衣卫搅合到了一起呢? 而且李宾言的演技,实在是太像一个久旱逢甘霖,贪得无厌的御史了,把他们都给骗了! 万观凶神恶煞的盯着李宾言,恶狠狠的啐了一口说道:“李宾言!你不得好死。” 李宾言却不甚在意,山东的官场上会大换血,但是这里一干十二人等,全都要押解进京。 李宾言思考的是如何能够完成陛下交代下来的任务,整饬山东按察司。 可是整个山东的局势糜烂无比,不把布政司一起端掉,怕是无法单独的把按察司整饬好。 所以李宾言不断的利用自己贪官污吏的形象,和他们打成了一片,知道了自己过往绝对不可能知道的事儿。 今日收网,一网打尽! 李宾言看着万观说道:“有什么话,你到京师,跟陛下说。” “千户,右参议赵全找到了。”两个缇骑拖着一个烂醉如泥的赵全,将其拉了过来,显然赵全酒还没醒呢,糊里糊涂的打着酣。 李宾言笑着说道:“麻烦缇骑将一干十二人犯,押解进京。” 天子缇骑并没有说话,陛下从河南、南直隶、山西调任的官员,已经到驿站了,明天就可以走马上任。 这些官员都已经经过了反复的查补,全都是大明的蛀虫! 待明日,山东的官员们,一抬头,已经换了一片天。 李宾言还要留在山东,继续整饬按察司之事,不会跟随缇骑们一起回京,这才是李宾言最危险的时候。 天子缇骑突然开口说道:“珍重。” 声音通过厚厚的面甲传来,声音极其混沌,甚至有些含混不清,但是李宾言还是听懂了那两个字。 “珍重。”李宾言重重的说出了这两个字,目送缇骑的车队离开。 一干人等押送进京,等待查补。 朱祁钰收到了缇骑、李宾言的奏疏,用力的吐了口浊气。 山东密州私设市舶司的事情,彻底查清楚了。 背后的主人的确是驸马都尉王宁次子王贞庆、驸马都尉赵辉二人联合漕汶张氏,一起做下的勾当。 那个带着银子行贿的张启义,也一道被拉进了京师。 景泰二年的这次大案,至此已经十分清晰了。 让朱祁钰非常意外的是,这次孙忠一家子人,就在山东,居然没有参与到这档子事中,让他颇为遗憾。 这多好的发财的买卖! 他还说一锅烩了,结果孙忠、孙继宗又躲过了一劫。 “这密州私设的市舶司,经营不易。”朱祁钰拍了拍那一层层的账本,颇为感慨的说道。 这个市舶司,在山东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它经营的是没有勘合的货船,这个市舶司的盈余,主要去处有几个方向。 第一个去处是缴税,要想山东上上下下都闭嘴,那自然要里里外外打点清楚,密州市舶司从占城、满者伯夷、爪哇等地运来廉价的米粮,冲抵赋税。 第二个去处是官吏,带着银子上下打点的漕汶张氏张启义,就是四处打点的人,必要的时候,他们还进京打点上下,欺上瞒下。 第三个去处才是驸马都尉王宁次子王贞庆、驸马都尉赵辉,他们不视事,但是利钱可以一点都没少拿。 他们负责平事。 内承运库太监林绣稍微盘算了下,大概一年有近二十万两银子,流入了王贞庆和赵辉的手中。 二十万两,不多吗? 朝廷一年三百多万石米折粮,才一百三十余万两白银! 兴安俯首说道:“这密州市舶司,开都开了十多年了,贸然关了,当地因为海贸聚集的百姓、工坊,如何自处?” “臣愚钝,但是此时事涉千家万户灯火,臣才妄言。”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也没说要关啊。” 兴安陷入了迷茫当中。 不关,查它干什么? 第239章 大明的主人只有一个 驸马都尉王宁,在永乐年间就开始私自造船出海,无勘合海贸,而后在山东密州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市场,逐渐演变成为了实质上的密州市舶司。 朱祁钰没打算关了它,关了它,因为海贸聚集起来的百姓,怎么办?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仅在密州一县,就聚集了超过十万人,以此为生。 密州市舶司不关,可以,但是不纳税、不监管,不行。 “这密州市舶司既然是既定事实,有存在的必要,那就转官办,省的提心吊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谋财。”朱祁钰拿起了密州市舶司的卷宗,离开了讲武堂。 次日的清晨,京师在阵阵春风中,苏醒了过来,四百通朝闻鼓,在京师轰隆隆的响起,随着天日从天边的鱼肚白升起,阳光由东向西,洒遍了整个京师。 大明京师的坊门缓缓打开,京师这座城市,从睡梦中醒来。 朱祁钰也来到了奉天殿,准备朝议,他虽然没有在太庙祭祖的时候,搞个大新闻出来,但是他今天打算试试。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俯首见礼。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安,平身。” “兴安,宣旨。” 兴安将手中的拂尘甩到了背上,将拂尘挂在了肩膀上,打开了长长的圣旨,阴阳顿挫的喊道:“驸马都尉王宁次子王贞庆、驸马都尉赵辉,目无法纪,无视海禁,私自扬帆私设市舶司,目无纲纪,欺君罔上贪赃枉法,再三宽宥,始终不改。” “以谋叛赐死籍家一众家人流放永宁寺,钦此。” “山东按察司吉佥事赵缙、山东布政司左布政使万观、左参议刘涣、右参议赵全等一众十二人,贪赃枉法,朋比为奸,误国害民,招权纳贿,纵使豪奴,罪不可赦。” “依律斩首示众籍家,一众家人,流放永宁寺,钦此。” 兴安念了两份圣旨,一份是驸马都尉赵辉和王贞庆,和欧阳伦那位驸马都尉一个罪名,谋叛。 另一份是山东官吏十二人,皆数斩首示众。 虽然陆子才的太医院的奸细不多了,并且对新的医学观察对象翘首以盼,但是朱祁钰还是没有把这些人,送进太医院去。 他们的罪行,还没有到需要凌迟处死的地步。 兴安再次拿起了一卷圣旨,他打开之后,继续高声说道:“我朝立市舶提举司,以主诸番入贡,旧制应入贡番,先给与符簿。凡及至,三司与合符,视其表文方物无伪,乃津送入京。” “今,为入贡通商之便,专设密州提举司,提督市舶太监齐新赴密州,设提举一人,从五品,副提举二人,从六品,钦此。” 这封圣旨极其简短。 两件事,第一件事密州提举司民营转官营,并且有计省太监齐新前往提督,第二件事则是入贡、通商混为一谈。 这是朱祁钰故意这么写的。 大明海贸,无外乎,贡舶与商舶二事。 贡舶为王法所许,司于贡舶,贸易之公也,是为入贡; 海商为王法所不许,不司于贡舶,贸易之私也,是为通商。 大明长期坚持海禁战略,导致了大明对海贸之事,尤其是私人海贸,疏于管理。 急剧扩张的私人海贸,在超过两百年的时间里,都没有被市舶司纳入管理范围之中,直到隆庆开关,在漳州月港建立了供给私人海贸的市舶司,才算是将入贡、通商纳入了王朝的管理范围之内。 但是持续了十七年的隆庆开关,张居正一死,人亡政息了,月港反而成了藏污纳垢,一起发财之地。 朱祁钰这个圣旨,话很短,但是事儿,很大。 朱祁钰在恢复提举司的编制,提举市舶太监。 将贡舶和商舶相提并论,意图将私人海贸,纳入管辖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了。 兴安读完了奏疏,向后走了两步,奉天殿内一片安静,就是根儿针在地上,都能听得到的安静。 一阵春风拂过,吹动着窗边的重重罗幕,发出了呼啦啦的响声。 朱祁钰笑着说道:“怎么,平日里不是挺能说的吗?现在怎么不说话了呢?” 朱祁钰他要开海禁的试探。 一个老臣颤巍巍的站了出来,高声说道:“臣蔡愈济有本启奏。” 朱祁钰看着这老臣,点头说道:“讲!” 蔡愈济俯首说道:“臣自愧疏庸,叨沐圣恩如山高水深,粉身碎骨无足以报涓埃,夙夜兢惕,寝食弗宁。幸惟仰我圣君之德,天地同仁,恩盈四表……” “讲正事。”朱祁钰示意他不要在念经了。 朱祁钰打断了蔡愈济的施法。 新朝新气象,有事说事,上来摆出一排的高帽子,说一堆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的废话。 陈循就这个调调,朱祁钰非常不喜欢。 蔡愈济犹豫了下,继续说道:“臣曾任广州按察司佥事,广州市舶司,永乐元年八月,内官齐喜钦奉太宗文皇帝圣旨设立。” “彼时佥民殷实户四十七名、军殷实户三十七名在广州市舶司听用,其他工脚夫并跟拨皂隶等项,又各不等。内臣相承接管,于今七十余年。” “肇庆府、广州府地方虽出鱼鳔茶绫等物,但百姓艰苦,市舶司太监差人催督,扰害地方,鸡犬不得安生。” “我太祖高皇帝深鉴前代委任宦官之失!” “虽设监局一监,常职止五人,一局正副止二人,官不过四品,所掌不过洒埽供奉之事,未有干预朝廷之政也。” “近年内署,每监有太监十余员,少监以下无数。” “蟒衣玉带,视为常服,名位之滥,莫此为甚!” “然君侧之人,众所忌畏,恃势纵横,所至害人。” “损朝廷之大体,夺百生之衣食,甚至引用奸邪,排斥正士,阻塞人言,左道害政,如王振、喜宁等辈,虽百死不足以谢天地!” “今内臣差出各布政司者众多,四方藩镇之地、市舶财利之处,处处有宦。” “伏望圣明以祖宗为心、以万世为念,遇事思畏慎终于始,将悉宜取回以免害人,以后递年乞且停罢,则臣民幸甚。” 蔡愈济的反对政令的发力点是宦官。 他引用了大明祖宗之法,宦官不得干政,对提举市舶太监,表示反对。 他举得例子是王振和喜宁这俩太监。 朱祁钰嗤笑了一声,看似有理有据,却是鱼目混珠,妄图浑水摸鱼。 “蔡御史,我大明官船海贸已经停办一十六年之久,广州府、肇庆府鸡犬安生了吗?”朱祁钰抛出了一个问题。 蔡愈济一愣俯首说道:“并未安生。” 朱祁钰点头说道:“鸡犬安生的话,他们就不会杀盐场窝主,跟着叶宗留一起,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吗?” “显然不会。” “将一个复杂的民生问题,片面化的归咎到市舶司太监身上,是不是有点以偏概全,管中窥豹呢?” 朱祁钰不是很会讲道理,但是这个蔡愈济这么大岁数了,还坐七品监察御史的位子,是有道理的。 连皇帝都辩不过,都忽悠不了,怎么升官? 蔡愈济无奈归班,他带头冲锋,反对陛下复设市舶司提督太监,失败了。 御史王复左右看了看,都是聪明人,都不愿意说,那就他来说好了。 王复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陛下,汉书有云: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 “古之所予禄者,不食于力,不动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与天同意也。” “夫己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况人乎?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 “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 王复起头就是引经据典,而且是引得儒家经典,汉武帝时期,董仲舒的论点。 老天是公平的,给了牙齿,不给角;给了羽翼,不给脚; 既然已经当了皇帝,与民争利于下,百姓怎么能安生呢? 董仲舒这番话,是因为当时汉武帝大力推动盐铁专营、均输平准、算缗、告缗令,噶韭菜刀太快了,董仲舒才冒险进谏。 汉武帝表示: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我该噶韭菜还是得噶韭菜… 王复接着说道:“设立密州市舶司,臣以为,应当贡舶归提举司,商舶归商,方为长久之计,庶民困可舒,而地方亦可保无虞矣。” 于谦忽然开口说道:“王御史,敢请问,你口中的与民争利与下的民,是指的得天下黎民吗?” 这个问题,其实之前讨论大明国师杨禅师的大隆兴寺,挂靠地亩的时候,陛下就问过。 有些人明明坐拥千倾良田而不纳赋,有些人明明薄田三分却极尽苛责。 国之根基,到底是缙绅,还是天下黎民百姓呢? 王复的与民争利四个字,说起来容易,但是这个民,是谁? 王复刚要说话反驳。 胡濙又站了出来,高声说道:“陛下,都是缙绅、势要豪右之家,欲做买卖,恐添一关于己不便,上牟公家之利,下鱼肉乡民之利,死不肯设关立司罢了。” 胡濙自从上次在朝堂上,跟贺章对了一次,说自己诚无德后,仗着自己岁数大,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这次,胡濙直接把话挑到了明处。 势要之家要做买卖,陛下添个市舶司在中间管理,他们还在怎么上头吃完,下头吃呢? 胡濙厌倦了,厌倦了时而坚定反对海禁,时而坚定支持海禁。 陛下是个能拿主意的人,那就让陛下去拿主意,他在后面摇唇鼓舌,摇旗助威便是。 胡濙这次把话挑明白了说,就是看看王复这与民争利论,是不是还能说下去。 奉天殿,是个议政的地方,但是陛下不允许胡搅蛮缠。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听闻,古大臣不避斧钺,为民请命;时至今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朝堂奉天殿,是国家神器,却变成了蝇营狗苟,勾心斗角之所。” 朱祁钰一句话,直接开了地图炮,把在廷文武全都给骂了个遍。 满嘴的仁义道德,满心满念都是生意! 朱祁钰非常讨厌与民争利这四个字,并不是他珍惜名声。 而是因为王复这里的民,压根就不是百姓。 而是站在这些朝臣背后,一个个的宗族,一个又一个的肉食者,一张张庞大到皇帝无法看清楚的关系网。 而且这还涉及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大明的主人,到底是他朱祁钰,还是这张让人窒息的大网! 大明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大皇帝陛下! “陛下,臣劾王复,家中乃是江南殷实富商,多与海贸相关!方出此言!”蔡愈济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 蔡愈济这么大岁数了,还坐在七品监察御史这个位置上,的确有道理。 这一张口,又得罪人了。 王复面色惊变,指着蔡愈济大声的说道:“你!” 第240章 陛下,有人造反了! 朱祁钰的训斥,在整个奉天殿回荡着,奉天殿,取奉天翊运之意,本就是代天牧民。 结果如此严肃的地方,却成了一张张庞大到皇帝无法看清楚的关系网、利益网的发言场所。 而且如此冠冕堂皇! “敢请问,在这朝堂上,还有多少人一心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还有多少人,是为了天下黎民说话?” “于少保告诉朕,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独陛下一人公耳。” “陈学士告诉朕,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私天下耳。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也。” “翰林院编修文林郎刘吉说,为天下者不为私,为天下者不为家,为天下者必为公!” “你们告诉朕,如果君主这样做。” “则为人臣子,就会为了君主而忘了自身;为了国家而忘记自己的家;为了公益而忘记私利;遇到了利益不会随便去取,遇到祸害也不会苟且而躲避,因为是大义之所在。” “是所谓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 于谦、陈循、刘吉听到点到他们名字,赶忙出班,俯首说道:“臣等惶恐。”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三人归班。 他们的道理,是很有道理的。 因为京师之战中,朱祁钰的确是按着于谦说的一些做的,甚至比于谦说的那些,做的更多,亲自披坚执锐,上阵夺旗。 君主舍生忘死,臣子忘身取义,军士害不苟且,百姓利不苟就,朱祁钰看到了大义所在。 他不是没看到过。 石亨愣愣,他虽然书读的不多,但是陛下这刚才说的这些,都说的好有道理! 天下的事儿,不就该这样吗?他为什么清风店下马死战? 陛下都冲了,他要是退,脑袋挂城头上事小,贻笑大方,遗臭万年事大。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高声说道:“道理,都是好道理啊!” “可是仅朕一人公耳,又有何用?!” “若真是天天人人为私,就连这奉天翊运的大殿之内!都是这蝇营狗苟之辈、忘国顾家之徒,为了一己之私,至天下而不顾。” “何来生齿之繁!何来田野之辟!何来商旅之通!” “何来国家升平!何来天下泰安!何来海晏河清!” “何来日月山河永在!何来大明江山永固!” “王复,你告诉朕,何来?” 王复万万没想到一句与民争利与下,却招惹了如此的天怒,他跪倒在地,俯首帖耳的说道:“陛下,臣诚惶诚恐。” “但臣以为。” 王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就会更加激怒盛怒之下的陛下,甚至招惹斧钺之祸。 但是他停了片刻还是高声说道: “商舶归商,则舶四海。天下万物亦如海乃百川,尽归大明,何尝不是国家兴盛之道。” “重以急征暴敛,商舶愈不堪命,天下万物出四海,尽离大明,亦是国家衰亡之道。” 朱祁钰看着王复,他颇为意外,王复居然敢回嘴,或许他就是向来如此就是对的。 王复至少做到了臣子不避斧钺,只不过他为民请命的民,和朱祁钰的民却大不相同。 着实可惜,路线错了。 胡濙站直了身子,俯首说道:“臣僭越。” 陛下可以训诫臣子,但是和臣子撕扯,是臣子的事儿。 “洪武二年正月庚子,太祖御奉天门,召元之旧臣马翼,问元朝其政事得失。” “马翼对曰:元有天下,以宽得之,亦以宽仁失之。” “太祖曰:“以宽得之,则闻之矣。以宽失之,则未之闻也。” “元季君臣耽于逸乐,循至沦亡,其失在于纵,元实非宽也!” “大抵圣王之道,宽而有制,不以废弃为宽;简而有节,不以任易为简;施之适中,则无弊矣。” “王复,难道陛下登基以来,可有急征暴敛之横?!” 胡濙是挑开天窗说亮话的人,他的这段话,可真的是杀人诛心。 王复说陛下急征暴敛不够宽仁,胡濙问可是陛下施政至今,有不宽仁的地方吗? 胡濙看王复不说话,再次追问道:“那王复,我再问你,你的意思是,太祖高皇帝错了?就应该宽纵,宽而无制,方为圣王之道吗?” 这话直接杀人了。 元朝因为宽纵无制而亡,王复但凡是说错一个字,今天这奉天殿的门,怕是出不去了。 王复浑身一哆嗦,低声说道:“臣不敢。” 胡濙气焰越深,往前踏了一步,高声说道:“那你的意思是,商舶就不该交税吗!” 王复颤颤巍巍的说道:“该。” “那不就结了嘛。” 胡濙大袖一甩,转过身来说道:“陛下,臣僭越,臣诚无德,但是臣以为陛下并未失宽,宽纵、宽而无制,是为天下之祸。” 胡濙整天把无德这件事,挂在嘴边。 贺章或许后悔,那天以无德弹劾胡濙,这不是给胡濙送了一块,撕不烂、扯不坏的遮羞布吗? 做什么事,胡濙都可以大喊一声,臣诚无德,然后大摇大摆,堂而皇之。 他都无德,那贺章、王复等一干人等呢? 他每次说道我无德的时候,都是照着一群人的脸上,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狂扇,并且乐此不彼。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看着王复说道:“朕知你家营生与海贸有关。” “朕念在你京师之战有功,饶你一命,去职。” 御史王复和户科给事中赵荣二人,在京师之战中,是有贡献的,而且还领了一块齐力牌。 朱叫门当初摆驾德胜门外,设下了鸿门宴,要于谦石亨等人前往觐见,朱祁钰派了王复和赵荣,他们只带了一句话,社稷为重,君为轻。 这个活儿是非常危险的,王复和赵荣领命便去了,回朝之后,也是日夜不辍,在九门值守,勉强可算作从龙之功。 现在王复为其背后的宗族也好,关系网、利益网也罢,他不是站在社稷的角度,在朝议上讨论问题,而是站在自家的利益至上,他就不配站在奉天殿内! 朱祁钰在太庙削太上皇帝号的时候,说的是先帝以社稷人民付正统,正统不能守,社稷人民付景泰,景泰能守之! 王复叹了口气,摘下了自己的素金革带,然后摘掉了自己的官帽,将自己的印绶放在了小黄门端来的盘子之上。 “草民王复,拜别陛下。” 王复重重的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拱着身子慢慢退后,退到了奉天殿门槛,才转过身,离开了奉天殿。 这一去,恐怕就再无相见之日。 王复站在奉天殿外,看着奉天殿三个大字,再看着天日昭昭,重重的叹了口气,他读了一辈子的书,考了半辈子的功名,却落得这般下场。 大明的奉天殿没什么秘密,今天朝议,明日就传的满大街都是了。 他不是被屈打罢黜,而是陛下念他旧功,饶了他一命。 这场奏对,他全面败北,比陛下直接一刀剁了他,还要让他难受百倍、千倍! 无往不利的与民争利,被驳斥的一塌糊涂。 王复在离开奉天殿之时,眉头紧锁,思考着殿上的种种,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兴安拿着王复的官服和印绶回到了月台之上。 朱祁钰点头说道:“继续议政。” 关于密州市舶司的讨论,再次展开,反对者有,但是理由无外乎,宦官不可倚重、与民争利、重商舍本逐末等等观点。 朱祁钰看他们争吵不休,突然开口说道:“那这样,密州市舶司本就私设,直接革除,将码头、仓储、民舍、酒楼一并烧毁,捣毁便是。” “陛下,万万不可啊。”蔡愈济又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陛下,那可是十余万百姓衣食所系!” 但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朝臣的面前。 那些聚集在密州附近以海贸为生的百姓,怎么办? 不说整个山东,仅仅密州一县,十万余人,这可是千家万户的生机大事,这要是一个处理不好,就是民乱大祸。 为何李宾言到了济南,立刻就有人提着钱来送礼,妄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为何李宾言会看到一个歌舞升平的济南府,无论是布政司官员还是按察司的官员,一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模样? 其实归根到底,朝廷这个事,不好处理。 革,则地方与朝廷,两败俱伤。 不革,你查办了一批官员,下一批,不还是这个样子吗? 脓疮挑破了,怎么治,才是大问题。 礕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 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朱祁钰直接拿出了皇帝的大杀器,摆烂 既然不同意开窗户,那就掀屋顶好了。 蔡愈济就是调和开窗的那个人。 很快就开始了朝堂从社稷的角度,确定了开窗户的打算。 “至于市舶司如何建立,这个放到盐铁会议上讨论。”朱祁钰打断了朝臣们的讨论。 市舶司和宣府贡市,其实都是一种机构,宣府贡市的具体规章制度,已经定了下来。 市舶司与贡市有所不同,但是却可以借鉴。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兴安阴阳顿挫的喊着。 御史杨一清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臣听闻广通王朱徽煠要造反了。” 啊,这…还有这种好事? 朱祁钰一愣,群臣皆左右看看,陷入了一阵的呆滞之中。 终于有人要造反了? “谁?”朱祁钰疑惑的问道,他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这说的是谁。 广通王是哪个? 杨一清俯首说道:“广通王朱徽煠,岷王朱楩庶四子,太祖高皇帝庶孙。” “广通王私通宾客,交文武官员,及招阴阳术道一切左道邪说之人,在府中出入往来。” “湖广武冈州民叚友洪等十余人,投入广通王门下,以相师于利宾言,广通王有异相,当主天下。” “于利宾献策,当趣据南京登殿,臣弹劾广通王谋为不轨,乞行法司究治其罪。” 杨一清将弹劾的人,来龙去脉说的清清楚楚。 朱祁钰终于理清楚了这里面的关系,造反这人,是朱元璋的孙子,和朱高炽同辈儿。 自从朱棣燕府起兵造反成功登极。 大明总有藩王想要效仿朱棣,但是却没有朱棣的才干、也没有朱棣所在的时代机缘,更没有蠢到像朱允炆一样的皇帝。 也有的是人想要当黑衣宰相姚广孝,不断的进言,比如朱瞻墡身边不就有个长史宋案吗? 朱瞻墡是聪明人,直接把长史押进京。 但是显然这个广通王朱徽煠,不是什么聪明人,要到南京去登基… 自从靖难之役,汉王朱高煦之乱后,大明的藩王们,被两次大规模削藩,大明的藩王从新帝登基三年内不得入京,再到去王府校尉,再到现在出王府的大门,都得通禀皇帝,还会吃一顿训斥才会被允许。 但是除了靖难之役之外,其他的造反,都整的跟开玩笑一样。 “可有依据?”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认真的询问道,可不能空谈。 终于有人跳出来了。 御史杨一清俯首说道:“有广通王私铸金银币三枚。” 朱祁钰让兴安将三枚金银币拿了过来,看了半天说道:“他这个还写的玄元元年铸?广通王他还改年号了?” 朱祁钰翻动着那三枚钱币,是用翻砂浇铸法制作而成,形制丑陋至极。 大明藩王造反,都十分默契,是不会改年号的,大家都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这位广通王,居然连年号都改了。 这不是清君侧了,这是直接造反了,年号都定了,也是大明独一份。 于谦本来还严阵以待,本来打算出列请罪,听到这,探出去一只脚,又收了回来,这离天下罪之,还很远。 朝臣们的气氛也比较宽松,陛下这皇帝都坐了一年半了,你要是在正统十四年十月,瓦剌南下的时候,跳出来造反,估计还有点威势。 大皇帝陛下,那会儿正跟瓦剌人掰手腕,打的你死我活,哪有功夫管你一个广通王造反? 现在大皇帝天天闲的钓鱼、打窝、清鱼塘,京师一个鱼塘显然有点不够用了。 广通王跳出来了。 朱祁钰正襟危坐的说道:“这广通王好大的胆子,是谁给他的胆子?” “令巡抚湖广右都御史李实、湖广总督军务右御史王来,调查清楚,据实奏闻!” 朱祁钰可不信,广通王的脑子坏掉了,平白无故就敢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起兵造反! 朱祁钰忽然开口问道:“金尚书,广通王的田册到了吗?” 金濂完全不知道陛下为何如此说,他赶忙出列俯首说道:“广通王、阳宗王,田册前几日到京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造反可以,但是必须缴税。” “你让湖广清吏司的户部郎中告诉广通王,要是不交税,他连做庶人的机会都没有!” 朱祁钰推行了诸王、勋臣、外戚、缙绅一体缴税纳赋。 诸王之中,嫡皇叔朱瞻墡一个回合都没走,直接就跪了,田册一献,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据说还很惬意,诗词歌赋礼乐日益精进。 带动了其他藩王不得不交出府中田册,嫡皇叔都交了,你们不交是等着籍家,贬为庶人吗? 大明可是有建庶人、吴庶人、汉庶人了。 可是别的藩王,可就没有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的觉悟了。 燕府朱棣做的!我岷府广通王就做不得? 你铸币,我也铸币! 我岷府广通王,今天造反了! 但是造反归造反,这税归税,该交还得按着田册缴纳。 即便是平叛了,收为官田,该交的税也得交。 金濂点了点头,俯首领命,陛下从来没忘记这茬,造反可以,必须缴税纳赋。 这算是急征暴敛之横吗?可是维持大明这个大磨坊,难道不需要交税吗? 国家不在了,诸王的好日子,直接就到头了。 朝议之后,朱祁钰和于谦走在了一起前往讲武堂,今天是新军生入校的日子,于谦也要出席,毕竟是兵部尚书,总督京师军务。 “陛下,这讲武堂庶弁将,明年是不是可以给边镇一些名额?”于谦提出了一个建议,各地卫所都有武学堂,陛下这讲武堂办得有声有色,是不是可以让边军一起进修? “本身就有,比如宣府之战中,就有一百多庶弁,将进入了讲武堂。” “京营事关重大,朕四年之内,没有打算让边军参与其中。”朱祁钰摇头说道。 他当然记得自己的五年计划,恢复京营实力,就是第一要务。 刀把子抓不紧,就会被物理消灭或者溶于水。 军队是大明这艘巨轮的压舱石,这压舱石越是稳重,大明面对狂风骤雨,就会越平稳,才能走得更远。 于谦认真的思考一番,陛下没有厚此薄彼,是按着军功排列,为国死战,则可成为天子门生。 短期内,的确是不能广纳边镇卫武学、儒学堂的军生了。 “陛下圣明。”于谦不再谏言,陛下有陛下的打算,这类的小分歧,没必要消耗彼此之间信任。 “于少保,这广通王造反,朕总觉得哪里不对。”朱祁钰一边走一边说道:“真是好大的胆子。” 于谦想了想说道:“其实广通王造反并不意外,叶宗留-邓茂七起事之后,百万之众影从,波及五省,流民流窜到了湖广,广通王所在的武冈州,也在此列。” “但是,他这造反约定的是十月份起兵,这才三月份,就被朝廷知道了,这也…太儿戏了。” 于谦有点无奈,能让于谦用儿戏去形容,那不是一般的儿戏了。 两相对比一下,陛下的泰安宫,谁知道陛下吃几碗饭? 陛下的嫡皇嗣出生,都是兴安提着百事大吉盒,说着百事大吉的吉祥话,他们才知道陛下又多了一儿一女,前段时间还收了个义子。 但是朱愈这个义子,在谁膝下? 不知道。 于谦也不知道,他知道自己问,陛下肯定说,但是他为何要问? 广通王造反,这刚聚集起来,准备造反,就已经被朝里的一个御史,弹劾了,这动静闹得京师都知道了。 大明立国就有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传统,到了太宗文皇帝又有装疯卖傻。 想造反,那得受了大委屈,才有可能成功。 陛下还有初登基,就被瓦剌人围困京师的耻辱。 这广通王的造反,实属儿戏。 朱祁钰忽然驻足问道:“于少保以为,此次平叛广通王应该派京营前往,还是派缇骑鞫拿?还是让湖广总兵官进剿?” 于谦亦停下了脚步,认真的思考了半天才说道:“陛下,臣以为还是尽快平息此事为好,武冈州地处苗疆边缘,若是稍微晚些,怕是要闹出大乱子来。” 第241章 赵辉伏诛 还有同谋 于谦总是如此有一些料敌于先的能力,一旦被他认定为敌人,哪怕广通王的造反如同笑话一样,但是于谦依旧非常认真的对待。 “都廒寨苖首杨文伯,天住寨苖首苖金龙,横岭峒苖首吴英,三苗寨约有成丁三十八万余人,广通王不足为虑,而这三十余万的生苗,才是心腹大患。” 于谦还真想起来广通王有什么可以依仗,那就是遍布在武冈州一代的苗寨。 这些人若是跟着一起造反,那事情变化大大的不妙起来。 朱祁钰一愣,跟着于谦火速的赶到了讲武堂内,将都廒寨、天住寨、横岭峒三个苗寨圈了起来,看了许久,的确是距离武冈州这个地方很近。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对着兴安说道:“立刻下敕谕,责令湖广有司严阵以待,在让告知三寨苗首,不得跟随谋反,悉令其安居乐业,敢有负固不靖者,准苗裔斩其首,严惩不宥!” “派出熟苗耆老前往三苗寨抚慰,探查究竟,若是有变,则大军进剿,朕不敢私。” 朱祁钰对苗寨下了旨意,告诉他们:广通王造反,朝廷已经知道了,要听诏命,若是苗首跟着广通王一起谋反,那苗生可以斩掉他们,如果举寨皆反,那就大军进剿,那就怪不得他这个皇帝无情无义了。 “陛下英明。”于谦赶忙俯首说道。 陛下这一道圣旨,安抚、恐吓、分化,三管齐下,苗寨若是看到事情不可成,还会跟着一起谋反吗? 若是调查清楚之后,才能判断是大兵进剿,还是缇骑鞫捕,还是京营重拳出击。 大明大皇帝陛下,进了讲武堂后,卢忠对着一名天子缇骑叮嘱了一番,便向北镇抚司走去,他得准备给驸马都尉王宁次子王贞庆、驸马都尉赵辉的断头饭了。 卢忠带着一桌好酒好菜,专门问陛下请了赵辉要的羊羔酒,那是皇家贡酒,享受这事上,赵辉是一点都没拉下。 他要从赵辉这里问一点事情。 天子缇骑前往密州市舶司进行调查,得到了无数的消息,其中漕汶张氏的确是其中的一支,但是卢忠总觉得,这背后还有人。 但是会昌伯府,却没有丝毫参与的迹象。 而且卢忠仔细查点了那些倭银,从银路上来看,这倭银银砖乃是兖州府打造,而非济南府也非莱州府。 这个时代的银锭,并无定制,带着十分鲜明的地方特点。 济南府的银锭、银砖多为砝码形又叫银铤,兖州府更多的为船形,周缘较高,特别是两端更为突出,形成一个双翅。 各地的银锭工艺不同、形制不同。纯度各不相同,也是卢忠督办大案要案,查抄家产之后,进行顺藤摸瓜的重要手段。 漕汶张氏世代居住在胶州(现青岛),而在赵辉、赵缙家中查抄的银两,多数都是船形或者砖形。 这是这个案子中唯一的疑点了。 卢忠甚至以为自己搞错了,因为所有的人证、物证、书证都已经指向了两位驸马都尉、漕汶张氏。 也有可能是漕汶张氏在经营的过程中,聘请了大量兖州府的工匠,也不是不可能。 赵辉看到了卢忠和身后端着的酒菜,猛地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了笑容。 “诶,现在知道改悔了?晚喽!等驸马爷我出去了,咱们这天牢里的账,咱们一点一点,细细的算!” “当初马顺那小子,比你识抬举。” 赵辉坐直了身子,活动了一下身子骨,这出去了,不到太白楼、烟卿楼里好好快活几天,说不过去。 这些日子可把他憋坏了。 赵辉乐呵呵的看着卢忠,这几天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一点都不给他这个皇姑老太爷面子,不仅羊羔酒没有,连肉也没了。 这次卢忠全都带来了,这不是认错改悔,是什么? 卢忠摇头,历朝历代,哪朝哪代的驸马敢留宿青楼,敢纳妾呢? 赵辉一说,卢忠忽然想起了,那个舔王振脚底板,坐上锦衣卫头把交椅的指挥使马顺。 “他被当殿打死了,你不知道吗?”卢忠示意锦衣卫打开牢房的大门。 “谁?” “马顺啊。” 赵辉一愣,随即说道:“不应该啊,他不是和那个大珰金英关系极好吗?” 显然,赵辉对朝中大事,并不清楚,从南京至北京,一路上游山玩水,瓦剌人退了,他才进的京师。 之后也是贪欢享乐,他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多少年了。 卢忠无奈的说道:“金英和曹吉祥被陛下身边的大珰给活埋了,至于埋在哪里,就不清楚了。” 赵辉从来没上过朝,不了解,也正常的很。 “赵辉,你进了京师,就没打听打听朝中大事吗?”卢忠颇为好奇的问道。 赵辉摇头说道:“快把好酒好菜给驸马爷我端上来!” “大事,我只知道他们兄弟俩争家产,争的你死我活,太庙杀人,我的老天爷哟,这得做了多大的孽呀,才能做这种事?” “不过陛下做事还是有分寸的,留下了稽王府一门,事儿没做绝。” “好吃!这酒不错,汾州孝义来的?从宫里拿来的,酒液泛白,色泽白莹,入口柔,地道!” 羊羔酒和羊羔没啥关系,只是因为它如羊羔之味甘色美,故此得名,汾州孝义羊羔酒乃是大明贡酒,等闲人家决计没有。 赵辉要贡酒,也是试探陛下到底何意。 卢忠点头说道:“的确是从宫里拿来的,快些吃。” 赵辉这两天嘴巴都淡出鸟来了,大快朵颐,丝毫不顾及卢忠还在场,他边吃边说道:“你小子,爷跟你说,出去了也得找你麻烦,现在讨好我?没门!” “等到你跪在我府门前,哭天抹泪认错的时候,我连门都不让你进!” “非让陛下剐了你不可!也不看看驸马爷是谁!陛下的姑老太爷!” “还有那个李宾言,和你一道剐了。” 赵辉边吃边说,自然是喷的哪都是,卢忠退了一步,站在牢房里,也不说话。 陛下做事从来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至少卢忠如此认为。 自从陛下登基之后,就没有人,能从这天牢里活着走出去。 桩桩件件,在办之前,都把罪名坐实了,才开始查补,每次查补,陛下都是被气的不行,让他们死的有理有据。 就连凤阳诗社那十四个笔正,他们违背了敕谕,陛下已经三令五申,言南迁者死,他们非要跳出来试试陛下的底线,非要抗旨不遵。 而且还摇唇鼓舌,为瓦剌人壮威,割让大同、宣府,迎回稽戾王,再图南迁。 割让山外九州? 呸! 卢忠突然站定了脚步说道:“赵辉,你和王贞庆,在密州设立市舶,私自得利的事儿,已经被陛下查清楚了。” “下旨赐死你二人,籍家,全家流放永宁寺了。” 卢忠和陛下一样,总是想了留下一份体面,有太多的人,听到自己要死了,这断头酒和断魂饭也吃不香,临到了,还做了饿死鬼。 卢忠是看赵辉吃的差不多了,才开口告诉了赵辉这一事实。 陛下是宽仁的,卢忠作为陛下的头号鹰犬,也要宽仁。 宽仁。 赵辉手中的筷子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不敢置信,目瞪口呆的看着卢忠,眨了眨眼,猛地一推饭桌,饭菜哗啦一下撒了一地。 他嗤笑的说道:“你当驸马爷是傻子吗?” “拿这种事糊弄驸马爷,你糊弄鬼呢!赶紧的,让某见见陛下,多大点事儿呀,不就是赚了点钱吗?” 赵辉是一点点都不信的!他可是皇帝的姑老太爷! 定是这卢忠在诈供! 卢忠一甩袖子,示意锦衣卫见方桌搬走,摇头说道:“陛下以欧阳伦旧事,赐死,籍家,你那群小妾们,都要流放永宁寺了!” “这是圣旨。” 卢忠拿起了另外一名缇骑捧着的圣旨,打开之后,将殿上赐死赵辉的旨意又读了一遍,便递给了赵辉。 “明天中午,午时三刻,我来最后送送驸马都尉。” 赵辉呆滞的看着那张放在案几上的圣旨,整张脸吓的煞白,额头立刻沁出了一层的冷汗,他哆哆嗦嗦的捧起了那封圣旨,拿起来看了半天,猛地扔了出去。 他愤怒的喊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是陛下的姑老太爷!他一个小辈儿,凭什么赐死我!凭什么?一个僭主!” “真是反了天了!他一个庶出子,一个僭主!争家产争的你死我活,我还没骂他呢!” “他居然要赐死我?!” 争家产吗? 卢忠眉头紧皱,随即摇了摇头,陛下上位这件事,本身就特别复杂,比他办得那些案子都复杂的多。 其性质究竟是什么,得那些朝里的聪明人去考虑,他只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罢了。 卢忠的确是来问讯的,但是即便是赵辉不说,卢忠也能查的清楚,左右不过是麻烦一点罢了。 他就是来想看看,这前几日还趾高气昂的驸马都尉,那张被吓得面如土色的脸。 嗯,他就是这么俗人。 想要来看看,这个家伙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 敢在锦衣卫的衙门里吃酒喝肉,这里是天牢! 卢忠让人落锁,随后离开,走到半道上,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啊!卢指挥,你救救我!我什么都说!卢指挥!你回来,卢指挥!” 赵辉已经确认了,圣旨是真的。 天底下其他人,他不敢说,但是这陛下的鹰犬,是绝对不会伪造这种东西的。 卢忠却头都没回,放任赵辉大吼大叫,这位姑老太爷在天牢里,带起了很不好的风气,他越是哀嚎,这些天牢里的犯人,越是心灰意冷,才会放下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老实交代问题。 卢忠一直等到了次日午时的时候,才慢慢悠悠,又来到了天牢之中。 此时的赵辉已经一滩烂泥,瘫软在地上,缩在墙角里,颤颤巍巍,鼻涕一把泪一把,手上还有很多的红肿,看来是敲了很久的墙,发了不小的脾气。 赵辉看到了卢忠,猛地爬了过来,抓着牢门,大声的说道:“卢指挥,你让我见见陛下,求求你,我一定把知道的,所有的都说出来,不敢有任何的欺瞒。” “你就让我见见陛下。” 生死之间的恐怖有多大? 牢房里一股味道,显然赵辉失禁了,他的心理防线已经被完全击溃,眼神中满是哀求。 那是对生的渴望。 可是敢那些贪赃枉法,明明有欧阳伦先例在前,非要试试陛下的刀,会不会落下? 陛下登基之前,你违法乱纪,陛下已然登基,赵辉多了解朝中之事,乖乖的把事情讲出来。 贵为皇姑老太爷,陛下也只能给赵辉,擦屁股。 密州私设市舶一事,还能闹到人头落地的份儿上? 卢忠将赵辉扶了起来,叹息的说道:“赵驸马啊,陛下是顾及亲亲之谊的人,你看,稽王府是不是还在?襄王府是不是还在?” “稽王世子还留着,还是世子,那可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襄王可是两次监国,一次请了金印,咱们大明监国,是有处置军国大事之权的。” “但是陛下动手了吗?还不是陛下看在亲亲之谊这四个字上?” “可是你呢,到了牢里,还一副天老大,地老二的样子。” “咱大明啊,只有一片天,那就是陛下!” “赵驸马,你犯什么糊涂劲儿啊!赚点钱而已,多大点事儿啊,陛下要查的是外人!你一句不说,让我也很难做啊!” 卢忠将赵辉扶了起来,看着赵辉那双浑浊而慌乱的眼睛说道:“赵驸马,你听我说,陛下生气,生气在你和外人勾三搭四这件事上!” “胳膊肘,不能往外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赵辉连连点头的说道:“对,对,是这个理儿!” “那赵驸马,都是和谁一起发财?”卢忠图穷匕见,十分确定的说道:“能不能活命,就在这三刻钟的时间了。” 卢忠留下了充足的时间,来完成对赵辉的审讯,然后等在外面的缇骑,就会把赵辉挂到三尺白绫上,完成陛下的圣旨。 卢忠说的所有话里,只有那句「咱大明,只有一片天,那就是陛下」是真的。 其他的话都是卢忠骗人的,利用生死之间的大恐怖来诈供。 卢忠是极其专业的锦衣卫。 他从来不放过任何一条可能的线索,如何处置是陛下的事,他只负责把这群蛀虫揪出来。 赵辉愣愣的说道:“有漕汶张氏,张家三个兄弟,张启义,张启明,张启生,还有王宁家的那个二儿子王贞庆,还有就是按察司佥事赵缙,布政右使万观、右参议赵全。” “还有谁?”卢忠冷不丁的问道。 “还有……” 第242章 衍圣公,他有几个团营 赵辉本来想说,猛地停顿了一下,打量下卢忠的脸色。 他在判断到底自己的口供,到底能不能保命,判断下这问题,到底是卢忠问的,还是陛下问的。 但是让赵辉绝望的是,卢忠压根就不动声色,依旧平静的看着他。 卢忠在这方面极为专业,太过于热切,反而让赵辉存了一点侥幸的心思,太过于冷漠,又暴露了自己必然执行皇命的目的。 不如直接面瘫。 让犯人自己瞎捉摸就是。 专业。 赵辉琢磨不明白,深吸了口气,抱着自己死,也拉着别人一起死的心态说道:“曲阜孔氏。” “这衍圣公做事做不好,贪又贪的很,一年要拿我五万两银子!” “那可是五万两啊!” 即使到现在这个地步,赵辉依旧是对他失去的银子痛心不已。 卢忠倒是没有意外,曲阜属兖州府(今济宁市),倭银俱有兖州工匠打造。 “还有呢?”卢忠继续问道。 赵辉认真的回想了一下,摇头说道:“再多就没有了。” “真没有了?” “没有了。” 卢忠愣了片刻问道:“会昌伯府呢,有没有参与其中?” 赵辉立刻说道:“没有…有!那孙忠收了我十万两白银,每年收我十万两啊!” 卢忠叹气,站起身来,拍了拍手,这是赵辉临死前的攀咬罢了。 两个缇骑,拿着三尺白绫和一个凳子走了进来,挂在了房梁上,两个缇骑去拿赵辉。 “你们干嘛!”赵辉瞪大了眼睛,吓得魂都没了。 他还以为卢忠会去禀报,然后再回来。 这直接要动手吗? “午时三刻到了。”卢忠看了看漏刻说道:“此时阳气最盛,连鬼也做不得咯。” “送驸马都尉赵辉上路!” 卢忠摸了摸鼻子,昨日倾的饭菜有些馊了,混合上赵辉失禁的味道,不大好闻。 两个缇骑用力一举,站在凳子上的缇骑顺手一抄,就把赵辉吊在了三尺白绫之上。 “啊,诶,啊。” 赵辉挂在房梁之上,离凳子还有一尺多高,他拼命的拉着白绫,想要把白绫扯断,又或者想挣脱,但是两个缇骑顺手一拉,把赵辉的两只手拽脱臼了。 一众锦衣卫抓着板凳,等在门口。 赵辉不停的脚刨着,但是无济于事,他的脸色越来越红,舌头伸的老长,眼睛暴突,慢慢的不再挣扎,脚无意识的退下,挂在房梁上,打着旋。 直到赵辉咽气,卢忠、大理寺卿霍瑄、刑部尚书俞士悦一众人等,离开了天牢牢房,自然会有仵作验尸。 出门的时候,阳光正好,锦衣卫的衙门,在承天门到大明门御道的西侧,往来介时官吏,并不热闹。 “日头正好,阳气正足。”俞士悦笑着摇头,带着刑部一干人等,向着刑部衙门而去。 卢忠向着讲武堂而去,正好碰到了陛下前往聚贤阁,便走了上去,汇报了最后的审讯。 这是没有供词的诈供,完全不会作为书证提交。 执行圣旨,吊死赵辉和查办衍圣公,并不冲突。 于谦并没有走,他还要和陛下论政,愣愣的问道:“衍圣公居然参与此等铜臭之事?” 朱祁钰嗤笑的说道:“朕不意外,于少保很意外?” “倒不是很意外,听说这位衍圣公…一言难尽。”于谦摇了摇头颇为无奈的说道:“早就听说多有不法,李宾言不是在山东吗?让他忙完了按察司那边,再去兖州府跑一趟。” “说起李宾言,卢忠你给这位御史留下了多少缇骑,别小命没了。”朱祁钰当然关心李宾言的死活。 他还专门叮嘱天子缇骑,在山东的时候,保护好李宾言的小命。 天子缇骑平日里都是保护泰安宫的,他李宾言这待遇还差? 没想到李宾言在山东混的如鱼得水,纵情贪欢之名,都传到御史耳朵里,还被弹劾了。 “五十,承天门不过五十缇骑。”卢忠立刻回答道。 承天门日常巡安,不过五十罢了。 天子缇骑带领山东案犯回京之后,立刻又带了五十人前往济南府,李宾言是朱祁钰派出去的巡抚,是朝廷命官。 “那还好。”朱祁钰点头,只要李宾言自己不犯浑,顶多事儿办不好罢了,命应该能留得住。 于谦看着卢忠离开的声音,叹了口气说道:“陛下,朝臣老说陛下暴戾严苛,可是臣却是没看到陛下有半分暴戾。” “给朕办事,朕总不能让他小命不保,朕到时候怎么面对李宾言的母亲、妻子?”朱祁钰笑着说道:“下盘棋?” “兴安大珰,这次,真的不能再有天灾了。”于谦还是叮嘱了一声兴安,这兵推棋盘当然能下,但是兴安这个路数,有点吊诡。 朱祁钰和于谦摆好了阵仗,然后开始下棋,依旧是玩的【靖难之役】,朱祁钰持有建文太子府,于谦持有燕府。 “陛下不担心衍圣公那边出事吗?”于谦摆着旗子,有些奇怪的问道。 朱祁钰嗤笑一声:“衍圣公,他有几个团营?” 一个团营是两万兵马,京师有十二团营,总计二十四万兵马,朱祁钰倒是想知道,衍圣公有几个团营。 “衍圣公有天下悠悠之口。”于谦无奈的说道,陛下似乎对衍圣公很有意见,其实他也很有意见。 朱祁钰笑着说道;“衢州还有一庙,若有不法,曲阜孔氏自然鞫审。不过是五十八代家奴,二十四朝贰臣罢了。” 点头哈腰宴倭寇,敲锣打鼓迎德皇,不过是衍圣公的传统艺能罢了。 朱祁钰讨厌贰臣贼子,所以把他们送太医院做医学贡献了。 于谦最喜欢的是文天祥,他也最讨厌贰臣贼子,当初第一次弹劾就是奔着贰臣贼子,郭敬等一干人,向关外倒卖火铳钢羽等物。 但凡是奸细,碰到这么一对儿君臣,都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 左手大明皇帝,右手于少保,奸细有这两个大明最有权势的人伺候,这得多大的福气? 奸细应该学会感恩才对。 于谦叹了口气说道:“陛下,其实太祖高皇帝更喜欢道家,不喜欢儒家,自洪武元年起,至洪武七年十二月甲辰日,高皇帝《御注道德经》成,对群臣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去甚、去奢、去泰。” “以此劝天下去极端、奢侈、过度之政。” “天下之道,即便是神武如高皇帝,亦有不如意之处。朝堂蝇营狗苟,眼下广通王叛乱,山东诸事未定。” “陛下春秋鼎盛,切勿嗔嗔忿忿怒气冲天,治国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反而给小人以可乘之机。” 于谦这段话,意思是借着高皇帝不得已,册封衍圣公之事,劝陛下不要走极端,不要怒火冲天,最后被宵小钻了空子。 太祖高皇帝当年册封衍圣公,还有一段龌龊,甚至还死了一个兖州知州。 “高皇帝还受委屈了?”朱祁钰倒是不知其中之事。 于谦点头,这不是什么秘闻,用力的吐了口浊气说道:“洪武元年二月丁未(十四)日,高皇帝诏太牢祀先师孔子于国学,诏前元封衍圣公孔克坚入朝。” “孔克坚可倒好,称病,让儿子孔希学入朝奏曰:臣父久病不能,令臣先入见。” “高皇帝再次下敕谕,令孔克坚入朝,言:古人起布衣而称帝者,汉之高祖也。天命所在,人孰违之?闻尔抱风疾,果然否?若无疾而称疾,则不可。谕至思之。” 朱祁钰落子离手,朱元璋这敕谕火气极大。 这敕谕里,朱元璋直接说古代起布衣称帝,有汉高祖刘邦,他朱元璋这个淮右布衣,当皇帝是天命所归!没有人能违背! 话锋一转,威胁语气更重,直接说,听说孔克坚你病了,真的吗?若是无病装病,则不可以不入朝,敕谕到了,就好好想想! 可想而知,当时朱元璋的怒气,已经高涨到了什么地步! 敢惹朱元璋怒气槽充满,这怕不是老寿星上吊又撞墙,变着法的作死。 于谦继续说道:“元封衍圣公孔克坚,行至半路,又停在了半路上,至淮安,等到黄衣使者,等到了第三道催促的敕谕,才入南京谨身殿奏对。” “三请才至,他当自己是什么?”朱祁钰有些讶异的说道。 三让,乃是周礼,大约就相当于结婚要先扯个证,才是合法的一样。 周太王想把王位传位三儿子季历,因为季历有个好儿子叫昌,就是周文王姬昌。 当时的王位传承是长子制,周太王的大儿子泰伯,就文身断发明志,泰伯第一次让王位。 后来季历继位,说要把王位给泰伯,泰伯再让,这是泰伯第二次让王位。 后来季历被商王文丁给杀了,周文王姬昌继承王位,要再让王位给泰伯,泰伯第三次让王位。 是为三让。 后来周文王姬昌励精图治,不断扩大周国的领土,周武王姬发继承王位,把商纣王给推翻了。 自此之后,便是三让而就,第三次便不让了。 再让,就要换人了。 朋友相约喝酒,一次、两次推脱有事,第三次再请,若还不来,等于绝交了。 朱祁钰当初也是三让而就,于谦请了一次,朝臣们请了一次,太后请了一次,才登基称帝。 于谦口中的孔克坚,可真是癞蛤蟆硬装小青蛙,长得丑、还玩的花,还玩出了三让而就,三请而至的把戏来,还在淮安等朱元璋的第三次敕谕! 跟朱元璋门前搞这套,不是作死? 于谦无奈的说道:“高皇帝并没有杀孔克坚,而是赐给他宅子一座,马一匹,每月给米二十石,封了孔克坚的儿子孔希学,为衍圣公。” “之后,孔家人到处对人说,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朱祁钰用力的吸了口气,朱元璋这委屈大了! “那于少保的意思是,朕也要受这等委屈不成?”朱祁钰继续插旗,平静的问道。 于谦摇了摇头说道:“那倒不是。” “彼时彼刻天下初定,急需安定人心,太祖高皇帝,不得不忍了这口气,以江山社稷为重。” “时至今日,天下人心思安,大明虽有急证,亦缓矣。” “衍圣公贪赃枉法,违背公律,鞫审公办便是。” “高皇帝受这个委屈,不就是为了今日陛下,不受这等酸儒的委屈吗?” “就是闹得曲阜孔氏满肚子意见,还有衢州孔氏,即便是衢州孔氏,再有不法。” “那这衍圣公,不设也罢。” 于谦向来如此,皇帝不行,被俘了,还在叩关叫门,那咱们就换一个。 于谦和陛下单独议政以来,儒家经典只会偶尔用一下,多数都是集百家之长。 比如佳兵者不详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出自《道德经》;仓廪实,则知礼节,出自《管子牧民》;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出自《庄子》。 儒家经典治学八十余年,兴文匽武二十四年了,最后弄了个土木堡之变出来。 再不变,这大明天下何来日月永辉呢? 于谦时刻谨记自己首先是大明的臣子,然后才是儒学生。 这是为臣的恭顺之道,而不是王复身在朝堂,心依旧是国事。 卢忠形色匆匆的走了进来,急忙说道:“陛下,山东缇骑送来急报,李宾言他…” 卢忠话说了个半截,便咳嗽了起来。 “李宾言他怎么了?”朱祁钰脸色突变的问道。 于谦叹气,自己劝了半天的仁恕之道,又白忙活了不成? 第243章 臣请陛下杀人 衍圣公,他没有多少团营。 但是他有儒学堂儒户学子。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武清侯何在?把武清侯宣来!” 既然有人敢咬李宾言这个饵,那朱祁钰当然敢扬杆,把鱼捞上来,看看成色,是送太医院好,还是送北镇抚司,或者直接摘掉他们的脑袋。 胡濙在朝堂上,狂喷王复,前元非以宽仁失天下,而是以纵失天下。 现在这个时间点,密州私设市舶司,朱祁钰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由私转官营,并且设立提督太监监督,设立官员管理,他们便不乐意了? 但是他们似乎认为大明朝堂非常好欺负! 朱祁钰决不能让大明以宽纵失天下。 这对君主而言,是最大的无德! 卢忠走的有点急了,说话有点大喘气,他看陛下误会,赶忙说道:“陛下,陛下,李宾言他说,是泗水、曲阜、临淄、宁阳、兖州府几个地方的举人,联合起来,要进行罢考,他们到兖州府的滋阳衙门生事。” “言:征收钱粮应分儒户、缙绅,如何将我等缙绅一体完粮,若要我等赴考,必须分儒户、缙绅,将我等之抚概行祖宗之法,豁免一体完粮,征比钱粮不许百姓一例滚催。” 朱祁钰一愣,呆呆的问道:“啊,还有这等好事?” 于谦长长的松了口气,每次劝仁恕之道,都是进一寸,退一尺,显得自己太无能了。 好在,只是罢考而已,抗议诸王、勋臣、外戚、缙绅等一体纳粮而已。 朱祁钰点头说道:“他们这么主张啊,好,那就传敕谕到兖州府,朕准了!朕替天下学子谢谢他们让出来的名额,好事啊。” “以后不愿意考,那以后也不用考了。” “下旨山东,胆敢和兖州府座主门生,沆瀣一气,今岁罢考,世世不得入京赶考。” “于少保,这么奇怪的要求,你听说过吗?” 于谦摇头说道:“臣从未听说过。” “只听过各省主官每年因为春闱名额,都要连章上书,抗议给进士出身的名额少了,只听说过要加的,还从未听说过还有主动要求削减的。” 这天底下每年进士都是有数的。 两京一十三省每年都为了你多我寡,吵的天翻地覆,那可是真的刀刀见血,你拆我的台,我抢你的生员,四处都是告状,把皇帝吵的烦不胜烦。 洪武三十年,春闱会试揭榜,所有进士录取皆为淮河以南之人,朱元璋大怒,将主考官刘三吾定为了逆臣贼子,流放去了陕西。 而另外一个科场舞弊的张信直接被凌迟处死。 几乎所有所有参与审卷之人,全部被定罪,几乎都流放了。 只有两人幸免,这俩人被赦免,还是因为所开列名单之中,有北人。 朱元璋钦点了北人六十一人进士及第,全是北方人。 之后朱棣、朱高炽和朱瞻基,都对南北之争,学子进行分卷考试,录取进行核定。 北卷则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 中卷则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及庐、凤二府,徐、滁、和三州; 余皆属南卷。 以百名为准,南卷录取五十五人,中卷录取十名,北卷录取三十五名。 这次兖州府搞这种罢考威胁朝廷,无论怎么看都是好事。 “正统十三年春闱,山东录取几人?”朱祁钰突然开口问道。 于谦坐直了身子,掰着指头数道:“第一甲状元、彭时,江西人,榜眼陈鉴,江西人,探花岳正,是顺天府通州人。” “第二甲进士出身共五十人,有王珝、高崇、孙昱、国盛、尹妟、王育、杨瓒,共计七人山东籍。” “第三甲同进士出身共九十七人,有十四人是山东籍。” “北榜共计五十三人,山东占二十一人。” 朱祁钰眨了眨眼,春闱果然是国之大事,正统十三年录取多少,都是哪里人,各省占了多少,果然天下瞩目。 于谦如数家珍的数清楚了这其中的人数多寡。 景泰二年也会有春闱会试,不过因为兵祸,推迟到了五月份举行。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正统十四年瓦剌围困京师,天下惊,景泰元年开始组织科举,也是一应退后。 “山东果然科举重省啊,这么多人。” 朱祁钰摇头笑着说道:“现在两京一十二省的士子,听闻兖州府闹罢考的事儿,怕是要笑歪了嘴。” 朱祁钰的估计是没有错的,科举乃国朝重事,兖州府一闹起来,这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两京一十三省的大街小巷。 天下仕林弹冠相庆,走在路上进京赶考的士子们,都笑的合不拢嘴。 这得多缺心眼儿,拿这种事威胁朝廷? 石亨被讲武堂提督内臣李永昌,叫到了聚贤阁。 石亨杀气腾腾的走进了聚贤阁内,来到了内室,大声的喊道:“陛下,剑指何处!” 石亨一身的煞气,他听李永昌说陛下盛怒,又着急忙慌的诏他觐见,他放下了授课,就准备去犁地了! 朱祁钰示意石亨坐下,于谦将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 石亨颇为可惜,眼瞅着的大好功勋,就这么飞走了! “山东这帮人,明火执仗的造反多好啊。”石亨感慨万千的说道。 于谦嗤之以鼻的说道:“兵祸一起,民生凋零!哪里有盼着打仗的道理?” 石亨感慨完千,无奈的说道:“你们这群文人的弯弯绕绕,某不懂,也懒得懂,我们军伍之人,不打仗,哪里来的功勋?” 于谦和石亨的理念不太相同,石亨主杀伐,擅死战,于谦主仁恕,擅理政。 石亨继续说道:“京营那帮儿郎,个个嗷嗷叫,去年打山匪流寇,就是热了热身子罢了,就跟…这刚动弹了下,就没事了,着实无趣至极。” 石亨好悬没在陛下爆粗口,他完整的话是:就跟房中事一样,刚开始就结束了,人家姑娘能乐意? 怕是要闹翻天了。 于谦无奈,只能摇头,京营是大明的压舱石,但是这块石头太重了,很容易把船给压沉了。 唐末藩镇割据、五代十国,天子走马观花一样的换,天下礼乐崩坏,对万民而言,也不是好事。 但是这压舱石太轻了,那大明这艘船,遇到风浪,还如何向前? 就是陛下这名船长,也要思忖再三,才能决定,是否闯一闯龙潭虎穴。 一个小黄门匆匆的跑了进来,俯首说道:“陛下,翰林院编修文林郎、刑科给事中尹旻求见。” 朱祁钰嗤笑了一声摇头说道:“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刘吉、尹昱在成化年间,一个是纸糊三阁老的代表,一个是泥塑六尚书的代表,明宪宗成化皇帝朱见深说什么,这三阁老、六尚书,就做什么。 尹昱为何而来? 刚才于谦也说了,尹昱是山东人。 尹昱走进了讲武堂内,他颤颤巍巍的跪下,俯首帖耳,低声说道:“陛下,臣山东儒生尹昱,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是以山东儒生的身份来的。 “行此大礼,所为何事?”朱祁钰继续和于谦下棋。 即便是于谦加石亨二人联手,他们持有燕府,也不是太子府的对手,被朱祁钰的太子府,杀的丢盔弃甲。 尹昱动都没动,低声说道:“为山东罢考之事而来。” 当朝大学士们统共有三位,六部尚书、都察院总宪,都不是山东人,山东出了事,连个能求情的人都没有。 他听闻消息,求助无门,只好自己跑到讲武堂来求情了。 “为山东罢考之人求情来了?让朕宽宥之?”朱祁钰在兵推棋盘上大胜特胜,放下手中旗子,准备换手。 尹昱大声的喊道:“臣不敢!臣请求派出缇骑,缉拿首恶之徒,但误放过一人一家!此等贰臣贼子,不诛何以安天下!不杀何以平民怨!” 朱祁钰闻言笑着说道:“朕只听说为同乡求情的,还未曾听说过对同乡请罪的,朕只是让闹事之人,不参加科举,你这直接请求杀人了?” 尹昱冷汗直流,朝臣天天劝陛下仁恕,宽仁,这临到自己家门前瓦上霜的时候,才知道,陛下为何会严刑峻法。 这不重拳,还有王法吗?! 这真的涉及到了自己的时候,怎们能不愤怒呢?这帮人想干嘛! 就该把他们祖坟给刨了! 因为在兖州府闹事的举人、儒生,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在刨整个山东儒户的祖坟! 万一陛下定下一条规矩,山东限额,或者干脆断几年山东的科举,整个山东在朝中本就无高官赫吏,这一下子,就把整个山东的文脉给撅了! 以后十年,二十年,朝中将再无一山东大吏,因为南北榜单导致的大明乡党很多,这也是无法避免之事。 而今朋党有三途,同榜而出为其一,同乡同里为其二,座主门生为其三。 乡党,甚至凌驾在座主门生,没有这种朋党,朝廷才千奇百怪。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你们总说你们难,朕也难啊。” “你看,朕宽仁你们说朕宽纵,朕严苛,你们就说朕横暴,大家都勉为其难,你先回,朕等山东的奏疏到了,再行处理此事。” “难不成,你让朕,直接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拿人?那不是成了虐吗?” 朱祁钰挥了挥手说道:“先退下。” 尹昱叹息,长叹一声说道:“臣…告退。” 终究是被陛下以他们的平素里说的话,给反驳了,尹昱无言以对! 尹昱走下讲武堂聚贤阁的阁楼的时候,脚一歪,差点坐到了地上,天下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山东的笑话。 他又走了几步,突然驻足,站在刚吐出嫩芽的柳树之下,用袖子掩面,用力的擦拭了几下,春天的风很大,还夹杂着柳絮,尹昱,应当是,迷了眼了。 朱祁钰继续和于谦继续下棋,这次朱祁钰和石亨一伙,持有燕府和于谦的太子府打的有来有回,但是败局已定。 手持燕府简直是天崩开局,拢共就八百校尉,撑五十个回合,已经很强了。 “于少保以为山东大事,何人能够主持?”朱祁钰勉力维持,有些疑惑的问道。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心中已有人选,何必问臣呢?” 朱祁钰摇头,这于谦真是滑不留手,说起治国之理,那是头头是道,讲三天三夜不嫌烦。 但凡是涉及到了具体的军政之事,就是开始打机锋,三缄其口,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他笑着说道:“朕以为山东右布政使裴纶合适。” “永乐十九年进士,正统四年,裴纶任会试主考官,彼时科举舞弊,数不胜数,难以杜绝,裴纶女婿祝全禄,也在入京考试名录之上,请求裴纶为靠背。” “裴纶盛怒,为国求才,岂敢私?那一年是裴纶第一次致仕,而后又一次被罢黜,去年,朕把他派去山东做右布政使。” “太宗文皇帝盛赞其真御史也,好像当时于少保,也被文皇帝如此夸耀。” “裴纶是和于少保是同榜出身对。” 于谦点头,一晃这都三十年过去了,当年之事,他已经记不太清楚。 但于谦清楚的记得那年,那时候于谦才二十三岁,依稀记得当初,裴纶当年的春风得意马蹄疾。 当时一个榜首,一个榜尾。 他想了想说道:“是同榜出身,不过裴纶是第一甲的探花及第。” “臣不过是第三甲辛丑科殿试金榜第三甲第九十二名,比不得,比不得。” 大明殿试共有三等,第一甲三人,状元、探花、榜眼;第二甲为进士出身;第三甲为赐同进士出身。 第三甲在科举里,就是凑数的,学识还不到进士出身,但是皇帝恩典,赐下的功名。 朱祁钰挣扎了一番,弃子投降,他和石亨加起来,抓着燕府,也不能逆天改命。 朱祁钰满是感慨的说道:“眼下于少保已是大明少保了,若是去岁,于少保稍有私心,这裴纶,亦不知要沉沦多久。”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同榜出身,的确是朋党之首,但同样是几多怨怼、忿恨。 彼时一个金榜,一个榜尾,同样是持节守正之人,可是裴纶却是屡次沉沦,被贬被黜。此时一个少保,一个右布政使,实乃让人唏嘘。 两相对比,谁能说于谦不懂进退之道呢? “国家公器,陛下尚不敢私,况臣子乎?臣断不敢私。”于谦赶忙说道,他和裴纶都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别提朋党了,他连裴纶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 “那就裴纶了。”朱祁钰开始继续插旗布阵,他今天的目标是七十个回合。 于谦点头说道:“陛下圣明,裴纶极正,臣以为善。” 兴安一看政事儿讨论的差不多了,便开口说道:“洪武三十二年,东海地动,天尝连雨,西北风,海水溢,浸数百里,九河之地,已为海所渐,海水波襄,吞食地广,当同碣石,苞沦于洪波也,城垂沦者半。” “阴阳不和,其咎安在?” “海啸。” “陛下胜!” 兴安不动声色的拔掉了于谦在南京所有的旗子,颇为无奈的说道:“此乃天灾,非人祸也。” 石亨目瞪口呆的看着兴安,他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 于谦瞪着眼看着兴安,不敢置信的说道:“兴安大珰,你这…太离谱了!这才开局啊!你这…这!” 朱祁钰挠了挠头,将旗子收起来说道:“好了好了,不下了,兴安去给于少保端杯茶,两杯,不,三杯。” 讲武堂的聚贤阁,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而此时的李宾言虽然没有陷入山穷水尽的绝境,也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了。 李宾言太难了,他能够感觉到,若非缇骑跟着,他现在早就死八百回了,太多人恨不得他死了。 李宾言形色匆匆的看着后面,挽着衣袖裤管,夺路狂奔的说着:“某当初就不该拦这等差事!真是要命。” “李御史小心!” 缇骑大喊一声,一道箭矢,角度极其刁钻的从草丛里钻了出来,直奔李宾言的面门而去! 第244章 至圣先师首善之地 锦衣卫缇骑用力一推李宾言,将李宾言推倒在地上,三两个人,提着绣春刀就奔着山林而去,没过多久,就将三个人,尽数擒拿。 这些人衣衫褴褛,手中弓箭也是民间的猎弓,若是不仔细看,还会以为他们只是樵夫而已,他们的背上背着柴刀,却是侵满了鲜血。 他们是响马,也就是山匪流寇。 唐兴眉头紧皱的看着面前一干人等,吐了口浊气说道:“尽数砍了。” 这些响马是收钱办事,他们都是小喽喽,只是在这里埋伏,等到李宾言从此路过的时候,就会出手。 从济南府到兖州府的路上,已经是第四波响马要截杀李宾言了,自从出了济南府,李宾言这倒霉事,就没断过。 兖州府有举子要闹事,而且还是以罢考为名,李宾言作为山东巡抚御史,自然要去看看,他一动,盯着他的人,立刻蜂拥而至,四处请人。 要杀李宾言的都是些亡命之徒,锦衣卫毫无疑问的拦下了这些刺杀,但是他们的车驾已经倾翻,李宾言刚打算步行,这就又被刺杀了。 “李御史,你现在得斥候开路,才能走的安稳啊。”一名缇骑,骑着马看着那三名响马,连连摇头。 唐兴何人?唐云燕的父亲,陛下宠妃的父亲。 但是这次来山东的事儿,是公干。 对于唐兴而言,他现在也是外戚,但是陛下并不打算继续给外戚封爵,所以他只好凭功劳去赚了。 天子缇骑押送犯人回京,唐兴就负责保护李宾言。 现在天子缇骑带着锦衣卫回来了,安保压力才轻松了许多,之前唐兴压根不让李宾言离开他的视线。 李宾言浑身是泥,刚才被推了下,在地上一个懒驴打滚,官服已经变得脏兮兮的。 “这是要干嘛!要干嘛啊!” “我不就是接了个差事吗?这怎么走到哪里,都要我的命啊!”李宾言坐在地上,用力的甩了甩袖子,一股悲鸣由衷而来。 这一趟山东之行,他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人间险恶。 时至今日,终于斯文扫地,懒驴打滚,浑身是泥。 李宾言有点崩溃了。 他虽然端掉了整个山东的头头脑脑,但是余毒未尽。 他终于知道为何当初他说势要之家,参与铸币之事的时候,群臣沉默了。 这帮人,真的……好可怕啊! 唐兴摇头,不是李宾言胆子小,实在是李宾言就是个书生,面对这种局面真的有些力有未逮了。 这差事,真的很锻炼人。 都快把李宾言锻炼没了。 自古钦差都是个高危险的活儿,否则金濂就不是文武双全,能和陈懋抵背杀敌了,于谦也不会有那么丰富的对付山贼的经验了。 唐兴笑着说道:“李御史,要是怕,就别做了,灰溜溜的滚回京师去呗,陛下再派一人来办就是了。” “我才不呢!就这么回去了,他们怕是…怕是要笑死我的!”李宾言站起身来,虽然浑身是泥,但是他依旧吐了口气,捡起了地上的油纸伞,显然是不能用了。 这几天山东雨很大,而且淫雨纷纷,连续数日不见放晴,道路泥泞,曲阜等地还出了事。 “穿这个。”唐兴将一套蓑衣,扔给了李宾言叹气的说道:“也算是苦了你了,这差事完全没想到如此棘手。” 李宾言将蓑衣扣在身上,锦衣卫牵过了一匹备马,将李宾言扶到了马匹之上。 李宾言搂着马匹的脖子说道:“太祖高皇帝真是英明,查什么都派锦衣卫!就是知道这人间凶险啊!” “唐指挥,我不会骑马。” 唐兴点头说道:“绑起来!” “有辱斯文!简直是有辱斯文!”李宾言搂好了马脖子,让人将他绑在了马上。 唐兴看着被捆成了粽子模样的李宾言,也是无奈的摇头说道:“那从马上摔下去,真的会死,那可不是一个跟头能比了,还是绑起来!” 李宾言无奈点头:“唉。” 五十多名锦衣卫护送着李宾言,奔着兖州府而去,直到看到了兖州府的城墙的时候,才松了口气。 这李宾言要是出了事,大明缇骑,怕是成了天下第一号笑话了。 李宾言显然累得不行,已经趴在马匹上睡着了,而且听这气息,怕是伤风感冒了。 “昌平马驿。”唐兴翻身下马,抽出了绣春刀,看着这不是很大的驿站,非常警惕。 唐兴深吸了口气说道:“二十个人从后门入,三十人从前门入,将里里外外搜检一遍。” 从谭城水驿出发,赶到长清县的时候,下榻崮山马驿的时候,就发生了一次袭杀。 贼人埋伏在驿站之中,他们刚走进崮山马驿就被袭杀,若非锦衣卫训练有素,怕是要吃大亏。 这次进入昌平马驿,必然要谨慎再谨慎。 昌平马驿是兖州府外的驿站,锦衣卫上下搜查,掘地三尺之后,才确定了里面是安全的,连驿卒都反复点检。 没过多久,唐兴终于见到任城卫守御所千总唐展,大家才松了口气。 但是唐兴依旧是对这个本家的千总唐展,没有放松任何的警惕。 “烧点热水,一会儿把李御史丢进去洗涮下。”唐兴手不离刀,巡视了许久,才确信这昌平马驿,应该没有问题。 不是山东人在反朝廷,更不是兖州府的人在反朝廷,是有一群人在反朝廷。 山东人热情好客,山东人说话办事直来直去,山东人很实在。 李宾言对山东人没有一点意见,即便是他已经遇到了整整四次袭杀。 但是他依旧不讨厌山东,相反他很喜欢这里。 李宾言病了,确切的说是伤风感冒流鼻涕,喷嚏打个不停,已经找兖州府惠民药局的官医提领看过了,李宾言服药之后,便睡下了。 但是睡醒之后,李宾言一直没停下。 “山东右布政使裴伦到了!”一个缇骑从风雨大作的门外,走进了驿站之中,来到了二楼。 “快…阿嚏!请!”李宾言站了起来,整理好了文书,这些都会顺着官办驿路,送回京师去。 裴纶穿着蓑衣走进了昌平驿站之内,见礼寒暄之后,大家落座。 “已经可以确定推动这次曲阜、泗水、滋阳、兖州府等地举子罢考的乃是曲阜孔氏,衍圣公孔彦缙,乃是背后主使。”李宾言十分确切的说道。 虽然他感冒了,但是并不影响他办事。 “何以见得?”裴纶眉头紧皱,据他所知,这李宾言到兖州府也就一天的时间,就如此确信吗? 李宾言重重的打了个喷嚏,唐兴无奈的说道:“路人皆知。” 来到兖州府之后,缇骑四处走访,没过多久就查清楚,这件事,并不复杂,因为兖州府每个人都知道,这谁在后面撺掇得,一群儒了子的家伙,脑子不清楚! 山东的百姓喜欢孔府吗? 兖州府的百姓喜欢孔府吗? 更进一步,曲阜的百姓真的喜欢孔府吗? 其实都不甚喜欢,任谁家门口摆放这么一尊大佛,说也说不得,骂也骂不得,管也管不住,四处收家仆。 这兖州府最大的地主就是孔氏,一门数千人,作威作福。 “这里有书证,孔彦缙写给士林举子的书信。”唐兴拿出了书证。 “这里有物证,孔彦缙给罢考举子们的银两,值得注意的是倭银。”唐兴又拿出了物证。 “至于人证,兖州府满大街都是,还有两个孔氏族人以及两个家仆,在驿站住着,裴布政,若是要提查吗?”唐兴又说到了人证。 唐兴就没办过这么顺趟的案子,一赶到地方,一听说闻讯举人罢考案,全都是提供线索的。 抓奸细都没这么顺趟。 唐兴又拿出一卷说道:“这里还有一本账目,乃是孔府的孔彦缙叔祖孔克煦送来的,乃是孔府参与密州私设市舶账本,奏疏一封,弹劾孔彦缙。” “不能谦下族人、贪纵放僻、败伦乱纪。” 裴纶用力的额咳嗽了两声,好家伙,这案子一天时间,已经推进到这种地步了,孔府孔克煦都已经忍无可忍,要告状了。 他详细勘察过了这些书证,有看着那枚银锭,叹了口气,铁证如山。 笔迹勘察自前宋时后,就已经颇为成熟了,这些人证、物证、书证堆叠了一大堆。 李宾言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位衍圣公孔彦缙,永乐年初,去南京国子监就读,年幼肄业国学,永乐八年,承袭衍圣公,乳臭之人鲜衣怒马,无人不忿恨。” “在兖州府、在曲阜,已经是天怒人怨了。” 肄业就是没毕业,堂堂孔尼后人,大明的衍圣公,连蒙学都没读完,说出去,简直是贻笑大方。 “酷嗜酒,还喜欢音乐,养无数歌伎,尤擅兼并。”李宾言再次开口说道。 从八岁开始喝酒,一直喝到了五十多岁,依旧喝的糊里糊涂。 裴纶看了许久文书,愣愣的问道:“那既然是孔彦缙做的此事,那为何要把孔彦缙不律案,和举人罢考案分开呢?” 既然一切错都是孔彦缙犯下的,那直接把孔彦缙抓了之后,送京师,陛下要杀要剐要囚,交给陛下决定,再立一个衍圣公,不就是皆大欢喜了吗? 但是李宾言居然将两案分开处置,这不是徒增麻烦吗? 李宾言当然不是感冒糊涂了,他探着身子十分确信的说道:“因为这本来就是两个案子。” “孔谇为曲阜知县,曲阜的举人的确是孔彦缙和孔谇组织罢考,但是其余各地就不完全是了。” “换句话,有人在借机生事,孔彦缙本来只是打算让曲阜一县闹一闹,看能不能争取减赋,甚至免除,这一下子,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 裴纶连连摇头,罢考这种事,乃是千年奇闻,胆敢如此做,就要承认后果。 陛下推动的缙绅一体纳粮,民间是有一些不满情绪的,有些人推波助澜,并不意外。 唐兴敲了敲桌子说道:“按照陛下的习惯,这件事必然是要一查到底,所有组织牵头的人,必然是押解入京,此事还需要详细严查。” 裴纶放下了手中的各种书证,点头说道:“眼下已经查到了三人,详细盘查之后,但又联袂,全部鞫捕才是。” “我去联系山东都司都指挥使魏琮,防止事情有变,你有多少人?” 唐兴点头说道:“我有五十缇骑,任城卫守御所千总唐展能调三百人,山东都指挥要召集三千卫军待命,防止生乱。” 李宾言吸了吸鼻子说道:“足够用了。” “此事,不可快,否则有冤屈,更不可慢,否则就有宵小认为有可乘之机,趁机生事。” “三日内,务必将其一网打尽!” 李宾言挂了吏部右侍郎印绶,巡抚山东,乃有一省行政、军事、监察、司法等各项权力与一身。 永乐十九年太宗文皇帝派出蹇义等二十六人,以巡行天下,安抚军民为任巡抚天下。 在洪熙元年,正式确定了巡抚的职能,宣德五年,正式确定挂京官印绶巡抚地方,权柄极大。 李宾言继续说道:“到了山东,李某才知道山东最多的就是响马!最出名的就是响马!” “可是我李某并不恨响马,也不厌山东百姓。” “曲阜、兖州府乃是至圣先师首善之地!但是这里的百姓们,却是比陕西百姓更难活下去!” “为何?” “就因为他们头上有一个孔府!” “某定要将其详细奏闻,以请上决!” “至圣先师首善之地,不能这么烂下去了!” 李宾言说完重重的打了个喷嚏,但是他身上的锐气丝毫不减,忽然他眉头一皱,因为他听到了十分嘈杂的声音。 “什么声音?!”李宾言眉头紧皱的说道,面色剧变,大声的喊道:“取陛下赐予的永乐剑来!” 李宾言抽出了三尺永乐剑,寒光在驿站之内一闪而过,他站直了身子,打开了二楼的房门,噔噔噔的向下走去。 “锦衣卫!” 唐兴自然也听到了,一按桌子,将绣春刀抽出,大声的喊道:“刀出鞘!有异动,格杀勿论!” 整个驿站,传来急促的奔跑之声。 第245章 礼教吃人 李宾言要拉开了驿站的房门,却被唐兴一把拽了回去。 “吾乃是朝廷命官,我倒是要看看,谁敢造次!” “我是代表大明天子派来巡抚地方,躲在这驿站之中,害却苟去,如何回京面见陛下!” 李宾言怒火中烧。 屋外大雨滂沱。 李宾言现在还发着热,声音都含混了,为国尽忠不是坏事,但是也要量力而行,保证身体健康,才能为大明继续效忠才是。 唐兴叹了口气说道:“好了好了,李御史病了,稍待,稍待,我等出去就是。” “来两个人,按住李御史和裴布政,杀人的事儿,还轮不到他们这群文弱书生。” 他转过身来,高举手中绣春刀,大声的说道:“儿郎们,院外嘈杂声很大,有马蹄阵阵,如此喧嚣,定是响马生事!” “此战危,怕死的人往后稍稍,别影响我等建功立业。” “我大明缇骑在京师门前,未曾退后一步,今日今时,也不会后退一步!” “无论外面有多少人,必将让他们有去无回!” “日月山河永固,大明江山永在!” “开门!” 天子缇骑已经穿好了陛下赐下的板甲,虽然已经以年有余,但是板甲保养极好,花纹依旧清晰可见。 而且这次因为山东之事颇为紧急,所以陛下发了三十多副板甲,不过区别于天子缇骑,花纹镂较少。 陛下赐名此甲,为明光甲。 在唐兴和李宾言拉扯之时,缇骑已经换好了板甲,在听到开门命令之后,所有着甲缇骑,全都站在了驿站门前,猛地拉开了驿站的房门。 喧嚣声瞬间清晰起来,任城卫的三百卫军也聚集在了院落之内,已经开始不断的爬上院墙。 唐兴带着缇骑们刚刚走出驿站,就听到了轰隆一声,驿站的大门,已经被撞破,无数响马冲杀了进来,天空顺着雨水落下的是一枚枚箭矢,撞在了缇骑的甲胄之上,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响声。 雨腥、泥土、血腥、混合在一起,喊杀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 “杀!” 唐兴立刻向前冲去,着甲缇骑,一往无前的向前冲去,直接堵住了驿站大门。 一名缇骑手中绣春刀挥舞而出,将一名响马斩于刀下,余势已消,老力已尽,还未来得及抽刀,一名响马将手中倭刀,砍向了这名缇骑。 缇骑伸手一抓,全钢做的笼手便擒住了对方的倭刀,另外一只手,抽出了绣春刀猛地一挥,将其腰腹豁开一个婴儿手臂宽的血口。 血液混着雨水喷薄而出。 缇骑用力一拉,将其拉到了近前来,手一探,擒住了对方的喉管,用力一扣,便将喉管整个扣了出来。 响马面色痛苦的倒在了地上,眼看是活不成了。 缇骑站直身子,向着夜色茫茫的驿站之外攻了出去。 “是玄武大帝坐下天兵!风紧,扯呼!” “风紧,扯呼!” 一个响马看到那繁杂的花纹,就知道今天撞到了铁板,大声疾呼。 但是三百任城卫也已经冲出了驿站之外,和响马剿杀在了一起。 两军交战,一旦纠缠在一起,想要撤退,只有败退一途,倭寇横行,任城卫也不是未经历战阵,配合极为周密。 在着甲缇骑的冲锋之下,终于将对方分割包围了起来。 这群响马之中,有一批人极其悍勇,即便是被人包围,依旧是死战不退,唐兴亲自带着着甲缇骑,将其悉数击毙,这战局终于变成了一边倒的趋势。 雨越下越小,天空终于亮堂了一些,昌平马驿外的战斗,终于接近了尾声。 唐兴摘掉了面甲,穿着粗气,看着满是断壁残肢的战场,喘着粗气,这打了半夜,赢了。 这批响马至少有五百余人,被击毙了两百,俘虏了一百余人,还有二百人在逃,缇骑并没有追上去,而是在打扫战场。 并且散出去了斥候。 已经完全当做战争在处理。 唐兴由衷的吐了口浊气,暗道幸运,民间禁甲,禁弩禁铳,不过天气很差,即便是有铳,也无所谓了。 “唐指挥,这里有倭寇!”一个缇骑大声的喊着。 唐兴面色巨变,来到了昨日战场处,果然是倭寇。 这些倭人矮小,而且还有很奇怪的发型,月代头,颅顶头发剃光,中间只有一绺,两鬓留发。 “该死的孔彦缙,他疯了吗?居然敢通倭!”唐兴用力的踹了一脚,怒气更盛。 他已经完全认定了通倭之人,必然是孔彦缙。 密州私设市舶的主谋两位驸马都尉已经在京斩首,一众山东大吏被砍,有的在查补,漕汶张氏瑟瑟发抖,极其谦卑,只有曲阜孔氏了。 漕汶张氏不敢反明,他们借机牟利的胆子很大,但是他们谋反的胆子没有。 孔氏就不见得了,敢把大明皇权踩在土里的面,整个大明除了曲阜孔氏还有人吗? 没有。 唐兴深吸了口气,恶狠狠的啐了口痰,说道:“把这几个倭寇全都烧了,活着的送去京师!” 李宾言虽然还在发烧,但是依旧强撑着身子,一直处理着过往公文,为了保暖,他披了一层被子。 三日之后,缇骑、任城卫、山东都司卫军,开始将曲阜团团围住。 曲阜孔氏上下一片哀嚎,近百人坐实罪名,近三百人被鞫,剩余的人,全都吓得面如土色。 曲阜、平清、泗水、滋阳、兖州府的衙役、白役悉数出动,将串联而起罢考的十数名居中联袂的举人,抓捕归案。 所有人都被押解前往京师。 兖州府,上下一片萧索。 天字第一号大案,终于落下了帷幕。 朱祁钰收到了李宾言的奏疏和唐兴的奏疏,立刻让兴安拉着他的辂车,向太医院而去。 在唐兴的奏疏之中,李宾言写完奏疏之后,彻底病倒了,高烧不退已有三日。 四匹马拉着的辂车,在官道上疾驰而下,至涿州更换车辆,一路上换车,驰命走驿,不绝于日月。 上千里路,用了一天半的时间,陆子才,赶到了兖州府的昌平驿站。 “李宾言怎么样了?”陆子才带着医箱,他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但是却依旧是十分焦急的问道。 唐兴扶着陆子才下了车,表情有些黯淡的说道:“昨日稍微好了些,人醒了,还说了几句话,喝了点粥,说是梦到了黑白无常要锁魂,他就醒来交代后事。” 裴纶叹息的说道:“让他歇歇,他不歇,非要把这案子办完了,才肯歇,案子完了…” 陆子才打断了两个人的话说道:“说病情!还没有到沉重哀悼的时候!” 唐兴领着陆子才上了驿站的二楼说道:“前几日一直高烧不退,偶尔会抽搐,昨日烧退了,醒了,傍晚的时候,又烧了起来,怕是…熬不过去了。” 陆子才上楼之后,看着李宾言的面色苍白,嘴唇的血色都要褪成白色了,气若游丝,脉象极其微弱。 整个人皮肤滚烫,却是不停的打着哆嗦。 “陆院判,他怎么样?”唐兴心有不忍的问道。 唐兴是刀口上的滚刀肉,见惯了生死,这李宾言显然已经命不久矣。 陆子才打开了药箱,取出一个瓷瓶,然后取出了一个铁管,说道:“我要给他用药了。” “帮我用筷子撬开他的嘴。” 若是李宾言还有意识,陆子才知道摁他的咬肌,就可以让他张嘴,但是此刻,他已经没有意识了。 陆子才将一整瓶的绿黑色的药液顺着漏斗铁管,喂到了李宾言的嘴里。 陆子才收起了漏斗铁管,笑着说道:“李宾言他真是踩了狗屎运了啊!这药刚在小田儿身上试完,效果极好。” 唐兴愣愣的说道:“小田儿救活了?” 陆子才摇头说道:“喂完药没多久就死了。” “啊?”唐兴呆滞… 唐兴并不懂太医院的试药的流程,也不懂陆子才这话里背后的辛酸和苦楚。 数百年的方子,一年多将近似于疯魔的理性实验之后,这十个瓷瓶里的退烧药,是他没有疯掉的念想。 小田儿死了,但是他为大明的医学做出了贡献。 李宾言也是走臭狗屎运,这药刚刚试完,他就用上了。 陆子才很累,但是他一直在观察李宾言,直到李宾言出了汗,连耳朵后面都挂着汗珠,陆子才才长松了一口气,捏好了被角说道:“你们二位先休息。” 陆子才守了李宾言两个时辰,又有些发烫,他捏着李宾言的咬肌又灌了一次药。 陆子才对着兴安说道:“麻烦大珰,两个时辰以后叫醒我,我睡俩时辰,这一路上,快把颠散架了。” 兴安点头说道:“陆院判休息,我在这看着。” 兴安不累吗? 兴安很累,但是陛下不想让李宾言死,他得看着,是死是活得有个结果。 陆子才从两个时辰用一次药,到四个时辰用一次,到一天都不用一次,李宾言终于慢悠悠的醒了。 “看得清楚这是几吗?”陆子才伸出了五根手指头。 李宾言愣了片刻,虚弱的说道:“五。” “行了,捡了一条命啊。”陆子才终于松了口气。 “人都抓完了吗?”李宾言醒来之后,依旧有点癔症,他抻着甚至想坐起来,但是却失败了。 裴纶看着人终于醒了过来,也是感慨万千,笑着说道:“抓完了,现在啊,你歇着,户部山东清吏司正在清点孔府的田册等物,你安心歇着。” 李宾言晃了晃脑袋说道:“让缇骑去籍家,这孔府得好好查一下,有司代管田亩,等待陛下诏命。” “头疼。” 唐兴拉着裴纶离开,说道:“你就歇着,大事都办完了。” 裴纶在这,李宾言怕是还得问。 陆子才扶着李宾言坐了起来,手掌覆盖在颅顶,另外一只手握拳,锤了锤覆在颅顶那只手的掌背问道:“疼不疼?” 李宾言虽然精神不济,但还是十分确定的说道:“不疼。” “你可真是福大命大啊。”陆子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李宾言看着兴安的大红色宦服,愣愣的问道:“通倭的人,送到京师了吗?” 兴安点头说道:“应该到了,查补完了之后,就送太医院了。” 陆子才接过了话茬说道:“太医院的奸细不够用了,得亏李御史,这下至少能用一两年。” 李宾言吸了口气说道:“饿。” “开饭!”兴安点头大声的喊道。 能吃是福,走狗屎运的李宾言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被陆子才给拉了回来。 陆子才认真的打开了手札,开始认真的记录着这几天李宾言的反应。 李宾言也是医学观察对象,当然他不会被片开看看,胃有没有被腐蚀。 而此时的京师城内,极为专业的卢忠,已经完成了查补。 他现在也懒得动刑,但凡是有点抵抗的,他都把人扔到太医院转一圈,回来,只要没疯,都是鬼哭狼嚎的一般,老老实实的交待问题。 卢忠带着案卷,来到了讲武堂,上了聚贤阁,对着朱祁钰行礼之后,俯首说道:“陛下,都查补完了。” 朱祁钰点头接过了案宗,持续了将近四个月的天字第一号案,落下了帷幕。 天下震动,孔府上上下下,被抓了数百人,衍圣公被鞫了京师,仕林之间一片哗然,最近京师都在议论此事,沸沸扬扬。 但是一直在查补,几乎所有的衙门都会到锦衣卫打听消息,但是锦衣卫衙门落着锁,没查补完之前,任何人不得入内。 朱祁钰不停的翻动着案卷,衍圣公府所有的典籍之中,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 他仔细看了半天,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就像是那些大善人的家训一样,全都是修桥补路、开设学堂、教导仁义礼智孝,但是所做的所有事,全都是一模一样。 大善人们看不得百姓们苦,索性就把人吃了。 大明的百姓,苦不堪言。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说道:“李御史这次巡抚山东有功,点一枚…头功牌,送至山东,赐银币五百枚,赏三品赐服冠带。” “希望李宾言回来之后,放下对势要豪右之家的幻想。” “李永昌,通知文渊阁,明日朝议褫夺衍圣公封爵,要反对的,找好说辞,别被朕摘了脑袋。” 第246章 送太医院 大明大皇帝陛下要褫夺衍圣公爵位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师,无数学子瞠目结舌。 大明只有一片天,那就是陛下。 但是看陛下的意思是居然是不再设衍圣公,引起了无数人内心惶惶不安,他们更想知道,陛下到底想要做什么。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来到了奉天殿内,坐在宝座上一言不发。 群臣觐见,都知道陛下现在心头窝着一团火气,这团火气有几部分构成。 首先是家恨。 朱元璋当年以布衣登基称帝,九个月驱除鞑虏,位极人主,孔克坚胆敢三请方至,这是对大明朝最大的不恭顺! 但彼时天下初定,人心惶惶,衍圣公这个牌坊,不得不竖起来,才被曲阜孔氏指着鼻子骂暴发户骂了八十多年。 其二是枉法。 山东响马极多,李宾言三番五次遭到了刺杀,甚至在昌平马驿的门前,甚至发生了响马与大明军队的火并,这是何等的狷狂?在大明的土地上,对大明的钦差大吏明火执仗的围杀。 其三是里通倭寇。 在唐兴的奏疏之中,有一伙倭寇居中作乱,这群倭寇的尸首和两个受伤俘虏已送至京师,在卢忠反复查补之后,确定了孔彦缙的确通倭,花费了三千两白银,买李宾言项上人头。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稽首见礼,陛下这火气都写到了脸上。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躬安,但是心如刀绞。” 群臣一听这话,也知道了今天陛下褫夺衍圣公这件事,就是再多人反对也怕是要办了。 于谦带领群臣俯首说道:“臣等惶恐!” 朱祁钰继续说道:“胡元昏乱,致纪纲不立,主荒臣专,使威福下移,故是法度不行,人心涣散,遂致天下骚乱,豪杰蜂起,万民萧索!” “朕德不逮,治化未臻,太祖开辟,问政胡元得失,言:其失在于纵,元实非宽也。朕不敢忘。” “太祖三请胡元僭封衍圣公孔克坚方至,太祖礼遇相待,赐宅马米,授官,孔家人蔑弃礼义,彝伦攸斁,肆意指摘我皇明天命。”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告诉群臣,这是家仇。 当年朱元璋为了天下受了委屈,孔家人四处对别人说,天下三家,凤阳朱氏,乃是暴发户,小家子气! 时至今日,大明皇帝,要把当初的怨气给出了! 告诉他们孔家人,究竟是谁的天下! “仲尼之道,广大悠久,明先王之道,立教经世,万世之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实有赖焉。” “人有积金,必求良冶而范之,有美玉,必求良工而琢之。至于子弟,有美质,必求明师教之。盖师所以模范学者,使之成器,因其才力,各俾造就。” “然,常人且知求圣贤之学,况孔氏子孙乎?” “衍圣公孔彦缙蒙学肄业,不修德行,不谦下族人,伪为慈祥、伪为恺悌,却无仁爱之实、乐易之诚。” “使如此贪纵放僻、败伦乱纪之人而称孔子徒,乳臭之人、鲜衣怒马而后孔氏,而曰尊之厚之,于乎!不以桀哉!” 朱祁钰说的是孔彦缙的德行,孔彦缙实在是没德行,嗜酒如命,好逸恶劳,贪纵放僻,如果不把他给办了,和夏桀商纣又有何异呢? “曲阜,至圣先师首善之地,兖州,先民开辟卿云之所,响马、山匪、豪奴盘亘其间,亦有大盗横行霸道,拦路强劫,今时,倭寇亦至兖州!” “何人之过?” “衍圣公作威而联羽翼,或比匪而效奔趋。” 卿云,说的是卿云歌,传唱的是舜禅位于禹,群臣恭贺唱和之作。 兖州,古九州之一,今日变成了如此生灵涂炭的模样。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厉声说道:“曲阜、兖州,腐烂如此,民不聊生,朕,痛心疾首!” “山东户部清吏司来报,钦拨祀田、汤沐田、学田、投献田、自置私田、胭粉田,总计约有十万余顷,北直隶、山东、河南、南直隶、浙江等地,遍布七府数十州县!” “孔府算盘响,佃户眼泪淌,交租如进鬼门关,一关更比一关难啊。” 朱祁钰说完此话,群臣立刻就议论纷纷。 要知道,陛下前段时间,为了推动诸王、勋戚、缙绅一体缴税纳赋,清了一下宗室田亩,陛下手中田亩,不过九万顷! 孔府居然有十万顷! 而且遍布两京三省七府数十州县,这是要做什么? 这是要造反啊! 怪不得孔彦缙如此积极推动举人罢考,威胁朝廷,这十万顷田,多数都是膏腴之地,上百万亩土地,光是藁税折银就超过了百万两! 他们为何要联袂举人罢考,就是看着陛下的天下纳赋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已经有大势所趋之象,不得不为,不得不跳出来。 孔府当然如同疯魔一样,不惜刺杀朝廷钦差大臣,也要保住自己的特权。 王珝、高崇、孙昱、国盛、尹妟、王育、杨瓒七人出列,颤颤巍巍的跪下。 他们都是山东学子。 尹昱俯首说道:“陛下,臣诚惶恐,孔子云: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 “衍圣公孔彦缙臣贪淫暴虐已彰闻,依法提问,固所当然,宣圣乃万世名教宗室,孔彦缙不思先祖抚世立教之功,如不严惩,于法有碍,于理无宜。” “臣请陛下褫衍圣公之位,坐以斩,首恶之徒悉数明正典刑!” 尹昱为什么反复请陛下杀人? 这只是他自己的意思吗?这是整个山东仕林的意见。 因为山东大多数举人已然进京参考,在马上就要切分的进士名单份额的现实利益面前,尹昱必须要站在朝堂上,为整个山东的学子们发言。 这些举人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就指望着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这临近会试居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万一陛下扩大了打击面,尹昱这七个山东进士出身,怕是落叶也不得归根了。 衍圣公是谁?他能分给山东仕林一个进士名额吗? 他不能! 这次曲阜罢考之事,万一恶了陛下,陛下稍有一点要削减山东进士名额的意思,整个北榜直隶、河南、山西、陕西等地的官员,立刻就会群起而响应。 共襄瓜分山东二十一人名额的盛举! 这对山东而言,简直是天大的噩耗! 就是你文宣圣裔又如何? 尹昱七人俯首帖耳,其怒意比朱祁钰更盛几分。 “里通倭寇之人呢?”朱祁钰吐了口浊气,继续问道。 尹昱大声喊道:“送太医院!以儆效尤!” 朝臣天天劝陛下仁恕之道,但是真的涉及到了自己地头上的利益的时候,那是真的不客气。 胡濙站出来俯首说道:“里通倭寇乃是奸细,谋叛,谋反之大罪,亦乃祖制。” “前明州卫指挥林贤帅兵守御,以备东海防倭。不期指挥林贤当在京随驾之时,已与胡惟庸交通,结成党弊,高皇帝就贬林贤海外倭国。” “林贤居海外三年,暗私往倭国取回,就借倭国国王兵,假作进贡来朝,意在作乱。” “其来者正使如瑶藏主、左副使左门尉、右副使右门尉,率精兵倭人带甲者四百余名,倭僧在外。” “林贤凌迟处死。今日孔府里通倭国,应依例送往太医院。” 太医院缺了奸细,现在正好有了奸细,不正好吗? 既所求,固所愿。 既然有求,那就满足他们,这不是仁慈的父亲应该做的事吗? 朱祁钰点头说道:“文渊阁拟诏。” 有些事不上称还好,上了称,千斤都压不住,密州私设市舶之事,不上称,那是私人海贸,一旦上称,那就是贪赃枉法,通倭大罪。 胡濙借着俯首说道:“陛下,衍圣公,其意为繁衍文宣圣人之后,但是臣查了半天,前元时,延佑三年封孔思晦为衍圣公,但是这个孔思晦的父亲孔浣,臣穷经尽典,未曾发现有只言片语。” “这个孔浣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臣以为应派出巡抚等官,查一查这个人。” 胡濙这次一地三洗。 他首先就质疑了孔彦缙这个衍圣公的合法性,这个孔思晦的父亲,压根就没有任何记载,乃是元仁宗查孔氏家谱,然后废孔思诚立孔思晦为衍圣公。 可是孔思晦的父亲,却没有任何的明文记载,这是值得商榷的事儿了。 这就给了天下读书一人一块遮羞布。 他孔彦缙,都不是文宣王孔仲尼的后人,如此为非作歹,国法严办,法不容情。 大家依旧是儒家门生,孔仲尼坐下圣徒,岁月依旧静好,是衍圣公的繁衍二字出了问题。 其次,他给了陛下最大的灵活的处置空间,无论陛下是要废了衍圣公的爵位,还是把孔家数千人尽数流放,亦或者衢州孔氏立为衍圣公,都有了进退的空间。 最后是给山东、兖州府、曲阜的所有人一个体面,这衍圣公都是串儿了,自然是味儿不对了。 他们联合无力继续科考会试的举人,罢考闹事,是因为这血统不够纯正,不是至圣先师首善之地出了问题,更不是先民开辟卿云之所出了问题。 也不是学的学问出了问题,而是这孔府出了问题。 胡濙此言一出,其中三味,立刻被诸臣品了出来,都是人精,能不懂这个? 但是如此一句话,一地三洗的本事,他们还真没有… “如此让李宾言查一查。”朱祁钰点头,这胡濙洗地非常专业。 胡濙给了天下人最后一丝体面,唯独没有给孔彦缙和其宗族,留下任何的体面。 连他们依仗的孔子后人的身份,都被夺了。 “还有一事。”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山东此次罢考举人,应当如何?” 尹昱依旧没有站起身来,他大声的喊道:“居中联袂之徒,谋叛谋反,臣以为当斩首示众,蒙昧受骗之徒,应革罢功名,贬黜为民。” 李宾言将衍圣公不律案和兖州府罢考案,分成了两个案子,朱祁钰对其处理也是分成了两个案子。 居中联袂,自然是谋叛谋反,至于蒙昧受骗,一起起哄的家伙,尹昱的说辞也颇为狠辣。 直接革除功名。 考个举人很难吗? 考个举人真的很难,海瑞就是举人入仕,一路坐到了南京吏部右侍郎。 海瑞一辈子追求的是什么?他一生提倡廉洁、节俭。 恢复太祖高皇帝刑罚,对贪污犯进行剥皮揎草,严刑峻法,大肆整饬吏治,天下才能海晏河清。 考个举人等同于改天换命,范进中举对此描写的极为周详,虽然范进中举是艺术作品,但其实何尝不是来源于生活呢? 考个举人可能就是无数学子一声的梦想,见官不拜,能登堂入室。 这一夺去了功名,怕是比死好要难受百倍,千倍。 朱祁钰点头说道:“一应革除功名,贬黜为民就是,三世之内不得科考。” “还有人反对吗?”朱祁钰坐直了身子,处理结果有了,就等反对的人了。 第247章 挖坟掘墓之仇 朱祁钰在等待着反对的声音。 他刚才怒斥衍圣公的种种不法行径,引用了很多高皇帝朱元璋的话,但是有些则是摘抄引援,掐头去尾。 比如有一句完整版为:孔氏高出常人。常人且知求圣贤之学,况孔氏子孙乎?尔宜勉尔族人,各务进学。 当年朱元璋受委屈,是为了天下。 现在朱祁钰不受委屈,也是为了天下。 大明读书人已经很多了,儒家的那些道理,在国初戡定之时可以安定天下,但是现在儒家的那些道理,成为了大明发展路上的绊脚石。 大明从来不会一个抱着祖宗之法,得过且过,后宫干政之禁、宦官干政之禁、凿山伐石之禁、金银之禁,都有不同程度的弛用。 朱祁钰在等待老学究们的反对。 陈循深吸了口气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衍圣公孔彦缙不法,是不是可以请衢州孔氏族正进京,奉祀孔庙?” 朱祁钰摇头说道:“这个不急,等山东巡抚御史李宾言查清楚了,当年孔思晦的父亲孔浣是否确有其事,再做定夺。” 朱祁钰一推四五六,拿出了拖字诀。 陈循叹气,这个胡濙! 胡濙实在是太过于圆滑了,整个人站在朝堂之上,简直是水泼不进的一堵墙。 本来今天的朝堂应该是剑拔弩张,很多人找到了很多反对的话,全被胡濙一句话孔思晦的父亲孔浣似乎是假的,给怼了回去,只能硬憋着。 衍圣公可是繁衍圣裔的意思。 孔浣是真的,还是假的?查到什么时候?谁去查?这都是有着很灵活的道德底线,毕竟那都一百多年前的事儿了,时人已经不在了。 若非胡濙说这件事,朝臣们,压根就不知道居然还有这等陈年旧案。 无论想说什么,都得先跟胡濙辩一下孔浣何人。 胡濙在撒谎吗?并没有。 胡濙真的很用心的翻了很多的书,甚至特意请旨跑到了古今通集库中,翻阅永乐大典,去寻找当年的旧案。 当然他不是关心孔浣到底是谁,他只是想帮陛下洗地罢了。 但是这个孔浣,真的没有。 “那没人反对了吗?”朱祁钰看着胡濙,大明朝堂常青树,果然不是盖得。 胡濙俯首说道:“臣德薄才疏,确实没找到孔浣何人,若是有人找到了,随时可以提出质疑,臣不敢妄自尊大,一定虚心请教。” 胡濙站直了身子,走到了自己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的睡着了。 一些御史、给事中,虽然想说话,但还是叹了口气,他们也不知道孔浣是谁。 真的假的,那不就是块牌坊们,谁会在意呢? 但是现在胡濙把这件事放到了秤上一称,这件事就变得麻烦了起来。 那你要有确凿的考证,把这个孔浣何人考证出来,衍圣公延袭之事才能接着谈。 但问题是,连胡濙都考证不出来,其他人又何德何能,可以考证的出来呢? 胡濙在礼部尚书待了三十年,穷经皓首三十年,这种事,他断然不会拿出来胡诌的。 他对陛下怀有恭敬之心,自然不会为了洗地,那这些事,拿出来欺君,那不是臣子之道。 无论是谁,但凡是能找出只言片语,就可以弹劾胡濙欺君之罪了。 当然欺君之罪,非刑之正,如何判罚仅在陛下一意而断,陛下一句典籍浩渺若烟海,书海无穷,宽宥之,这件事也就结束了。 真的掰扯现在的衍圣公是否是孔子直系,那得掰扯到什么年月去!还有当年南北宗之争,更难掰扯。 胡濙七十有六,本就该退了,致仕才是。 可是胡濙曾经就学于戴思恭坐下,戴思恭乃大明神医,胡濙可谓是极擅养生。 七十有六的年纪,依旧是思维敏捷,不昏不聩。 听说最近胡濙还在联合一些医者修医书,准备进献给陛下,作为万寿节贺礼。 陛下不收万寿节寿礼,这几乎是举世皆知之事,但是胡濙既然敢放出消息,那必然是有所依仗,这礼陛下一定会收! 能在医道上着书立传,这胡濙还得为陛下洗地多少年,朝臣们还得受多少年的窝囊气? “平身,别一直跪着了,像是请罪一般,你们难道参与了罢考案?”朱祁钰让尹昱等七名山东文林郎平身,但是这话中揶揄之气,丝毫不减。 说明大皇帝陛下对山东罢考案,依旧是余怒未消。 尹昱等七人,大声的喊道:“臣等与山东学子,绝无二心!” “赤胆忠心,天地可鉴!” “行了,归班。”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站回去便是。 卢忠那边可是查补的很详细,这些文林郎也没什么权力可言,甚至去孔府还得持弟子、门下走狗贴,才能拜谒孔庙。 孔家人连凤阳朱皇权都不放在眼里,能看得起他们? 户部尚书金濂出班俯首说道:“陛下,去岁南北直隶并山东河南,间有蝗蝻,恐今春遗种复生,请移文各处巡抚官,督令军卫、有司掘捕,以防蝗灾。” 防蝗并非小事,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记得曾经让兴安将于少保巡抚地方,防蝗经验做成了册书,这件事办了吗?” 朱祁钰问的是兴安,这件事朱祁钰确定跟兴安说过,当时还说:有人不想听,就按着他们的头听。 兴安赶忙说道:“已经全都整理成册,从蝗灾之时、蝗灾之地、蝗灾之源、考昔人治蝗之法、今拟先事消弭之法、事后剪除之法等六个方面整理成为六卷,俱已雕版,试刊百册。” 兴安办事,那是极为可靠。 陛下说,他就让三经厂做,而且治蝗一事,他经常听朝臣们说起,自然是放在心上,为了防止有疏漏,他还专门印制了雕版。 兴安继续说道:“陛下,臣制了两版,一版乃各先州府县在廷明公所读,乃正字,一版为俗字俗文,乃宣谕用,讲给百姓听。” 兴安办事,那是极为周全。 陛下说,要齐头并进,掌令官掌六里之地,让他们穷经皓首,对那些连句读都没有的句子进行诵读,怕是把百姓给读懵了。 兴安直接搞了两版,即便是金濂不说,兴安也准备把印好的书给陛下审阅了。 在陛下手下做事,不专业,怎么能行? “好,很好。”朱祁钰点头说道:“循旧例防蝗,将治蝗书刊发天下,有良言上谏,朕必嘉纳良言。” 金濂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他就是站出来车轱辘的话、车轱辘的说,请陛下旨意是为了让地方重视起来,一旦蝗灾起,陛下有言在先,那必然要摘到地方官的官帽子,甚至还要摘脑袋。 好家伙,陛下直接给出了一套方法,不会?照书抄。 鸿胪寺卿杨善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启禀陛下,琉球国,中山王尚思达遣使臣百佳尼,朝鲜国王李祹遣陪臣南智等,各来朝贡马及方物,臣请赐宴并赐银币千枚、布绢百匹、冕服四套等物,归赐其王及妃。” 朱祁钰立刻来了兴趣说道:“可不能白拿。” 杨善早有预料,俯首说道:“陛下,当然不白拿,珊瑚、丽珠、少女、满花席、黄花席、彩花席、人参、豹皮、獭皮、黄毛笔、腌松菌、猎鹰等物。” “还有种马各家共七十匹,琉球国穷困,只有二十匹种马。” 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放赏。” 有马就行。 一匹锤骟马宣府马价银六两六钱,这七十匹种马却是有价无市,想买也卖不到,大明正在恢复马政,那自然需要大量的种马。 多多益善。 朝政还在继续,直到正午时分,这议政才算是消停了下来。 胡濙猛地睁开了眼,虎虎生风的离开了朝堂,他很忙,最近在着书,刚才在朝堂上,他可是攒下了不少思路。 群臣看着胡濙挽着衣袖裤管,走的龙行虎步的样子,就是呜呼哀哉,胡濙身体这么健康,他们至少还得受气十年! 刘吉紧走了两步跟上了胡濙,刘吉此时是经筵官,给皇帝讲读经史,隶属于礼部,而且以后出仕,也要去礼部当差,自然要和胡濙这位未来的上司,好好聊聊。 刘吉和胡濙这一老一少,相谈甚欢,似乎说到了兴致,还颇有忘年交的味道! 如果胡濙自称诚无德,那刘吉这家伙,就是真的没什么下限了。 胡濙是有天敌的,胡濙自称无德,但是他却是有德行的,甚至是国家兴衰之道的大德。 他的天敌就是李宾言这种人,逮着一件错的事,甭管对方是谁,哪怕是皇帝的姑老太爷,也要一劾到底。 这让胡濙很难洗地。 刘吉什么人?刘吉压根不会顾忌这些,陛下真的宽宥赵辉这等人,那刘吉也能洗。 刘吉这号人,压根就没有天敌,就是陛下要砍他的脑袋,他还要口呼万岁,陛下圣明的那种人。 蔡愈济看着这一老一少,恨的咬牙切齿的说道:“礼部皆是这种多谗谄面谀之人!” 蔡愈济为何火气很大,因为,他们都察院、科道给事中,辩经还辩不过礼部这一老一少! 就更气人了。 王文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些担忧,陛下此时极为圣明,万事公心,若是以后陛下失去了进取之心,又当如何? 王文慢走了两步,和于谦同列,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国无远谋,必有灾厄。” “于少保,王某心生惶恐,陛下此时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倘若他日,陛下无锐意进取之心,又当如何?还请于公解惑。” 王文对这个问题是极为担心的。 于谦却摇头说道:“王总宪多虑了,陛下想这个问题比王总宪还要早。” “是当时,王总宪还未入朝,群臣议送大隆兴寺杨禅师,去瓦剌感化瓦剌人。陛下借大隆兴寺田亩,议国之根本。” 王文愣了愣说道:“啊,这事我听说了,听说杨禅师在瓦剌的日子,过得朝不保夕,大隆兴寺一半被改为了讲武堂营舍和武庙供祭武庙先贤。” 于谦点头继续说道:“当时瓦剌兵锋正盛,陛下就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陛下再问,瓦剌兵锋至,则事事尽心,瓦剌兵退,歌舞升平,若是没了决断,没了进取之意,应当如何自处?” “于某说必有臣子进言匡扶,但是陛下显然对这种方法,不是很放心。” “所以,陛下就在太庙,把稽戾王给亲手杀了。” 王文呆了一下问道:“这两件事有关联吗?陛下失去进取之心和太庙杀人。” 于谦看着王文,王文入朝晚一点,不了解这位陛下当初在京种种决断,陛下是一个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的人。 他笑着说道:“陛下身负太庙弑兄之恶名,身后皆是悬崖,一步也退不得。于某如此说,王总宪,可曾领悟?” 王文略微有呆滞的点了点头。 真狠,陛下这是不给自己留任何的退路。 王文并不是很了解陛下的秉性,于谦却知之甚详。 世事皆是如此,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但是陛下身后,是万丈悬崖,压根没有退路,只能不停的往前走,带着大明一直走下去。 谁拦在陛下面前,阻挡大明进取之路,都会被碾碎。 这次衍圣公府抓的人极多,陛下已经定了调,该送去太医院做医学贡献,送医学院,该拉去斩首的去斩首,该流放永宁寺的流放永宁寺。 卢忠带着一大堆的锦衣卫,开始分门别类,送往各处,尤其是流放,沿途水马驿皆要验明正身,务必流放到位。 不是有很多人递条子让这帮人活,而是有很多人递条子希望这群人死。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断人仕途科举之路,可能就是挖坟掘墓,方可解心头之恨了。 太损了! 为了一家一户的享乐,绑上整个山东仕林的前途,恨他死的远比盼他活的人,多得多。 “衍圣公啊,你说你干点啥不好,弄那么多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眼一闭一睁,钱没花了,人没了。” “你说你这是做甚呢?唉。”卢忠准备带孔彦缙去太医院,他就是个俗人,就爱看这帮蛀虫失魂落魄的样子。 孔彦缙是见过太医院的场面的,知道是要去太医院,整个人都吓软了。 他到那儿,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要被观察了。 孔彦缙失神的说道:“卢指挥,我能不能戴罪立功,不求活,砍脑袋行不行?我不去太医院,我不去!” 卢忠好奇的问道:“那你用什么戴罪立功呢?” “我有……” 第248章 贪,万恶之始 “我得当着陛下的面说!否则就是真的把我送太医院,我也不说!”孔彦缙话锋一转,立刻选择了闭嘴,他本来打算用来保命的东西,不能这么轻易的说出来。 卢忠叹了口气,这孔彦缙显然不如赵辉好忽悠,他摇头说道:“来人,送太医院。” 到了太医院也能说,不着急,在大明境内,只要是大皇帝陛下想要的东西,有得不到的吗? 没有。 让陆子才和欣克敬这两位良医,稍微片的慢一些…卢忠打消了这个念头。 陛下说过,太医院不得参与政事,卢忠真的递话过去,那是找死了。 卢忠常怀对大明大皇帝陛下的恭敬之心。 为臣之道,卢忠从来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恭顺。 孔彦缙完全没想到,卢忠居然如此果断,不停的哀嚎,让卢忠回来,卢忠却一步步的离开了天牢,来到了证物房。 这里有大量从孔府抄家抄来的证物,光倭银就有近三百万两! 陛下的内承运库大约也就这个数了,这还是铸币之后,有了进项,再加上各地官田折银,送到内承运库的。 孔彦缙肚子里还有货,但是陛下已经下了明旨,他自然要执行,即便是继续审讯,也审讯不出什么了,孔彦缙和喜宁是一样的人,他们会用尽自己的全力,挣扎求活。 不能给孔彦缙这样的人,任何顺杆子往上爬的机会。 喜宁撑了那么久,临死也没说,那个中国某人,到底是何人。 卢忠在证物房转悠了许久,他将所有的证物都挨个翻阅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遗漏。 那问题出在了哪里呢? 是自己不够关注细节吗? 卢忠将一箱箱的倭银从箱子里拿了出来,他忽然愣住了,在银箱的底部,有一些些浸泡的痕迹,而且在银箱的外面,居然有一层的白色晶体。 他小心的取了一点下来,来到了阳光之下,看了许久,又闻了许久,才瞠目结舌的说道:“海盐?” “海盐!” 卢忠立刻命人将所有的银箱搬了出来,有很多的银箱之上,都有白霜,皆是海盐。 而且还有海藻、海带丝绦一类附着。 “这倭银银锭居然是泛海而来!”卢忠怒极,他立刻高声说道:“去把孔彦缙押回来,我去奏禀陛下查补!” 卢忠立刻窜出了证物房,骑了一匹快马,就直奔讲武堂而去。 他到讲武堂门前,翻身下马,跑的极快,噔噔噔的跑进了讲武堂,风一样的冲上楼,通禀之后,见到了正在准备盐铁会议的大皇帝陛下。 卢忠俯首说道:“陛下,有情况。” 他反手拿出了一块倭银银锭,又取了一些海盐和干枯的海带丝绦说道:“陛下,此银锭并非海外银料入内地,在内地锻造而成,乃是泛海而来,证明这孔府在外海有银场,而且还在银场铸银!” 朱祁钰放下了盐铁会议的会议本,拿过了那枚银锭和海洋,眉头紧皱的说道:“确定是海银吗?” “臣确信。” 卢忠十分肯定的说道:“陛下铸银币已经有一年有余,臣数次前往兵仗局押运银币,臣曾听闻兵仗局太监言,兵仗局有奇事一桩,那就是没有兖州府的银匠。” “而且兖州府并没有工坊,臣原以为至圣先师首善之地,不屑此等铜臭之物。” “臣错了!孔府把银匠送去了海外铸银!”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一点也不意外。” “看来卢指挥对他们还抱有一定的期望,期望他们是自己口中的那类人,所以你才会如此的生气。” “抛下对他们任何一丝一毫的期望,他们只会把大明搞得一团糟。” 发财,人人都可以,但是刨根这种事,他们是绝对不会手软。 “些许散碎银两,这值得吗?”卢忠有些迷茫,他的俸禄够他花了,而且还足够他的孩子去读书识字,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但是似乎,有些人,家中几百万两的银子埋在猪圈里,但是依旧要穷尽一切办法去赚,赚到人头落地,赚到全族罹难,才罢休。 朱祁钰笑容满面说道:“人的想法各不相同,他们或许早就习惯了。” “朕无法改变他们的想法,但是只要被朕抓到了,朕就会把他们送去太祖高皇帝那里,朕才懒得跟他们掰扯问题的原因。” “朕只负责把他们送过去。” “虽然知道你不会查出什么结果,但是锦衣卫闲着也是闲着,就查补一下。” 卢忠想了想的确如此,管他们怎么想呢,既然敢贪赃枉法,向不该伸手的地方伸手,那就要承担被发现的代价。 他只需要负责送走他们就是了。 人心这个东西太过于复杂了,对他来说,完全没必要去探究,那是陛下该考虑的问题。 朱祁钰整理着手中的笔记,兴安在旁边低声说道:“这就是陛下为何要反腐抓贪的原因吗?” “嗯。”朱祁钰点头说道:“人的欲望,就如同高山滚石一般,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 “一旦有了开始,就会越走越远,越滚越快。” “最后砰!的一声,粉身碎骨!” “衍圣公何其光耀的门楣,孔府何其清贵,天下仕林的榜样,但是他们呢?” “做了些什么?侵吞官田、民田、军田,十万顷,比朕还多了一万顷。里通倭寇,私设市舶,非要当大明的另一片天。” “还有他们不敢干的事吗?海外银场罢了。” “他们但凡是记得一点点礼义廉耻,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千人唾骂,万人唾弃?” “襄王府时至今日,依旧是歌舞升平,就是知道,贪,乃万恶之始。” 兴安和卢忠互相看了一眼,深吸了口气说道:“臣谨受教。”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走,去盐铁会议。” 在朱祁钰前往盐铁会议的路上,会昌伯、太后亲族孙忠,已经收到了驸马都尉伏诛、衍圣公被褫夺了爵位、密州私设市舶被收编,广通王造反这些消息。 孙忠气的跳脚,他愤怒至极的拍着桌上的书信:“蠢!蠢!蠢!一群蠢货,全都是蠢货!” “广通王为何要现在造反?他不能等到大皇帝的京营出塞吗?广通王为何不联系下诸王一起造反?自己跳出来,是要被陛下祭旗,让其他藩王不敢擅动吗?” “广通王到底是大皇帝的人,还是要造反啊!” “他还改年号!他疯了吗?” “简直是愚!不!可!及!” 孙继宗倒了杯茶给孙忠,愣愣的问道:“那还让老三去把正统之宝送过去吗?这广通王造反,怕不是要被县令给平叛了。” “送个屁!”孙忠坐在太师椅上,余怒未消,和这群蠢货一起,怎么能这么搞好阴谋诡计呢? 这是给大皇帝立威?还是造大皇帝的反? “还有这孔府,以为有孔庙这座牌坊,陛下就不敢动他?他还刺杀巡抚御史李宾言!太蠢了!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当初他们搞这个私设市舶,我就跟他们说,不要搞,不要搞,一旦出事,哪个皇帝能忍?就是我那个外孙,被人忽悠的团团转的稽戾王,他也不能忍!” “为了点银子,好家伙,连自己的命都搭上了!全家罹难!” 孙忠人已经气糊涂了。 他擅长阴谋诡计,孔府、驸马都尉,本身都应该是他的同行者,大家保持高度的默契,等到一个良机,顺势而起。 造了大皇帝的反! 把皇帝给拉下马! 这可倒好,被大皇帝左一拳,右一拳,个个击破了。 “这些人的这里,但凡是不是浆糊,就做不出这等事来!”孙忠指着自己的脑门,愤怒至极的说道。 孙继宗叹息的说道:“其实整件事,皆因李宾言那憨直的人,在年前最后一次朝议,弹劾了陛下的姑老太爷,否则这山东的局面,还能含混几年,慢慢收尾就是了。” “这也怪不得驸马都尉啊,谁知道有人会弹劾陛下的姑老太爷,谁能想得到,陛下居然直接查办了!” “还有京察中暴露了一个赵缙,这山东的这锅,才被揭开了盖儿。” 孙忠愣了许久,差点被这群蠢人给气死,赚点小钱可以,但是你贪赃枉法,那不是给陛下递刀子杀吗? “赵缙进京被京察,是不是因为要顶李宾言的缺儿,结果李宾言没走,反倒是赵缙被斩首了?” 孙继宗叹了口气,重重的点了点头。 孙忠一拍脑门,这是李宾言这个人身上有厄运,还是李宾言这个人走狗屎运? 孙继宗叹息的问道:“那咱咋办?这广通王造反了,咱们需不要需要帮他居中联袂一下?否则广通王被一拳打死了,诸王何人还敢造反?那嫡皇叔又不肯跳出来。” “你问我咋办,我还想问你咋办呢!凉拌!”孙忠拍着桌子说道:“凉拌!蛰伏起来,不要给大皇帝递刀子,他真的会杀人!” “咱们静观…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变化,希望瓦剌人给力点,能再打个土木堡大胜出来。” “诶?大皇帝出兵塞外,这事打探清楚了吗?” 孙继宗点头说道:“打探清楚了,不是什么秘密,大皇帝要步步为营,对瓦剌人,扫庭犁穴。” 孙忠看了看孙继宗,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那没戏,也先跑得慢,真的会被杀啊。” “咱们这位皇帝啊,他和于谦一样,压根就不堪一击!但是他走阳谋,他是皇帝,咱们能拿他怎么办?” “等太阳落山。” 其实皇帝不擅长搞那些鬼蜮伎俩,这本来是一个很大的利用空间,很好的弱点。 但是现在天日当空,阳谋大道,那么鬼域伎俩,无所遁形。 孙继宗眼神发狠低声说道:“可是泰安宫密不透风,要不贿赂下兴安或者卢忠?只要有一个人能上钩,这事儿,就能成。” 孙忠却一巴掌甩在了孙继宗的脑门上,连点了数下,大声的喊道:“你和这些人!一样的蠢!” “蠢!” “你去贿赂他们俩,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吗?是想把为父送去太医院观察观察?” 孙继宗挨了几下,也算是反应过来了,这去贿赂这二位,不是找死吗? 稍有不慎,就学了孔府了,这俩人何其的狠辣? 上行下效,他们跟皇帝不能说很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孙继宗想了想说道:“那要不…” 第249章 户部的灯盏,只有一根灯芯 “你又想到了什么歪主意?”孙忠眉头紧皱的看着孙继宗。 他这个大儿子,已经越发表现出了和赵辉、赵缙、孔彦缙、广通王一样的蠢货特性了。 孙继宗低声说道:“我们可以和瓦剌人、鞑靼人、兀良哈人联系一下。” 孙忠瞪着眼睛看着孙继宗,变得有些呆滞,他猛地站了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就准备抄起桌上的花瓶,砸死这个蠢货儿子! “爹,爹!你不能大义灭亲啊!爹,爹,你听我解释啊!”孙继宗一看这架势,就猛地窜到了桌子后面,扶着桌子,随时准备躲开。 整个会昌伯府的正厅立刻变得父慈子孝了起来。 “你这个蠢货!”孙忠手中的花瓶砰的摔在了地上,手哆哆嗦嗦的指着孙继宗,厉声骂道:“我迟早被你气死!” 孙忠忽然觉得心口一痛,蹲在了地上,脸色发白。 “爹,爹!你怎么了!”孙继宗赶忙跑了过去,扶起来孙忠,让他好好休息。 孙忠靠在椅背上,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他差点被儿子给蠢死了。 这好悬没气撅了。 “你老实说,有没有和瓦剌人暗通曲款?”孙忠靠在椅背上,看着房顶上的梁,他就跟那根房梁一样,他现在就是孙家的顶梁柱,若是他死了,这孙继宗指不定把孙家折腾到族灭。 孙继宗赶忙说道:“没有,绝对没有!爹你消消气儿,我是孝顺儿子,爹不说,儿子哪里敢?” “真没有?”孙忠盯着孙继宗问道:“我可告诉你,这种里通外国的事,最容易出事,一旦一个口子被抓了,那立刻整条线全都玩蛋,我可劝你,不要胡折腾。” “嗯,孩儿知道轻重,爹你消消气。”孙继宗继续说道。 孙忠终于顺过来了气儿,深吸了口气说道:“绝对不要办蠢事,否则一事无成。” “和瓦剌眉来眼去就是蠢事。” “钱不重要,只要还是皇亲国戚,有的是钱,有的是机会,为了眼前这点利益,会把自己搭进去!” “那孔彦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儿呀,你聪慧一些!” 孙忠说完,就向着自己养的花花草草而去。 孙继宗抄起一本论语,走出了正厅,踱步来到了后院的廊道,似乎是在收拾着花花草草,他左右看了看,一个人影翻墙而入,将一封信递给了孙继宗。 此人低声说道:“大官人要的东西。” 孙继宗低声问道:“有别人看到你了吗?” “绝无其他人了,我万分小心,会昌伯府有至少三个锦衣卫盯着。”此人再次俯首说道。 孙继宗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包银锭子说道:“赏给你的。” “谢大官人厚赏!”此人掂量了下银两的重量,颇为兴奋的说道。 只是待此人一转身,孙继宗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把半尺长的匕首,猛地刺进了对方的后心,手顺势一抓,捂住了对方的嘴巴,不让对方叫出声来,也不让对方挣扎逃脱。 等了一小会儿,那袋银子顺嗒掉在了地上,地上的鲜血汇集成了小股流到了花园之中。 三个小厮,显然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两人从一旁接过了死者,埋在了后院的草丛之中,一人清理着后院廊道外的血迹,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等事了。 “明年这花丛会更茂盛啊。”孙继宗把银袋子打开,赏给了三个小厮,这都是府上养的家人,打小在会昌伯府长大,值得信任。 “这家伙,还咬了我一下!晦气。” 孙继宗打开了那封书信,将阴文翻译成阳文,随后比对论语,匆匆翻出了信的内容,他看完,拿起了火折子点了书信,一起埋在了尸首之上。 草原上的来信,主要说最近夜不收活动频繁,想让会昌伯使使力气,探听一下情报。 来信的人是韩政,就是刘玉的义父、韩陵的亲爹,他们搞出了王恭厂刺杀案,被抓了送进了太医院。 孙继宗当然背着他爹,和瓦剌人有联系,只不过是通过韩政,韩政走的线路是私马贩售,一路有商贾带信至邹平,虽然慢了点,但是胜在安全。 送信的人,已经第二次来到会昌伯府了,不能再用第三次了。 只要给点银两,自然会有人取来,绕开锦衣卫的视线,将书信送进会昌伯府。 自从太祖高皇帝设立了铁册军之后,如何绕开锦衣卫的视线,把见不得人的东西送进各府,已经成了一个技术活,勋臣外戚各门各家,各不相同。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自古如此。 孙继宗这次不打算回信了,太危险了。 而且皇帝想干啥,是个人都知道。 大皇帝要打集宁,还有顺圣川养马场,恢复旧军屯卫所、河套驻军、建城等等相关一系列的动作。 大皇帝压根就没掩饰过自己的行动,连行军路线都清清楚楚,因为路都修好了。 大皇帝用兵,就是用硬实力去碾压,甚至还要大同卫军和宣府卫军配合。 也先留在集宁那点人,只要接战,连半天都撑不住。 连孙继宗都知道,皇帝不可能输,因为皇帝连播迁的事儿,都想好了。 料敌从宽、未虑胜先虑败,的确是兵家常说的一句话,但是连播迁都做好了准备,料敌从宽料到这种地步,平生仅见… 但是皇帝他有钱这么打! 皇帝仅铸币一个月光火耗就往内帑拉四万枚银币,往太仓拉四万枚银币,最近还抄了孔府,运往京师的银车就有三百多辆! 兵仗局、王恭厂、石景厂,日夜不停,连轴转的烧火打铁,连武纲车都造了十多万辆。 为了打个集宁,大明皇帝可是准备了超过五百万两的物资,要用钱,活生生的砸死瓦剌留守在集宁,不足三万人的兵力。 太宗文皇帝五次北伐,一共才打了一千二百万两白银。 当今陛下,要用五百万两打三万人留守的集宁… 这不是欺负人吗? “赶紧跑,打探个屁军情,难道还准备碰一碰?蠢!”孙继宗叹了口气,天下蠢人怎么这么多呢? 非要正面跟皇帝碰一碰,那是四海一统的大皇帝陛下啊。 当今陛下,这是下了血本。 此时的朱祁钰正在和群臣们开盐铁会议,而且讨论的正是孙继宗所思考的问题。 朱祁钰非常不理解的说道:“为什么你们会认为,我们这次攻打集宁投入的木料、石方、火药、民夫、米粱、银币,会打水漂呢?” “为什么你们会认为会赔呢?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打下了领土,都是挣钱的买卖啊!” “朕完全不理解,为何你们认为那些地方,不值得如此投入呢?那些矿藏、土地,就已经完全值得了。” “光是放牧就值了。” 宣府贡市、密州市舶司、攻打集宁、恢复洪武、永乐年间的军屯、恢复对河套平原的控制,都是需要巨大投入的事情。 但是显然朝臣们对这件事的巨大利益,并不清楚。 “我们上次讲到了哪里?”朱祁钰疑惑的问道。 胡濙俯首说道:“上次讲到,民进则国进,国进则民强,民强则国泰,国泰则民安。” “陛下有好生之德,惓惓以生灵为念,民所求资费倍之,则安居;再倍之,则知礼仪廉耻,再倍之,则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朱祁钰点头说道:“没错,我们谈到了劳动报酬和国家发展之间的关系。” 他本来以为今天应该讨论下铸币税的问题,大明现在仅仅铸币税,一年就有谷租四十万枚银币,藁税四十万枚银币,这还是向兵仗局各让了二分银的关系。 对于朝臣们抱有贵金属流失的问题,朱祁钰已经准备好好跟他们掰扯下,只要运营得当,大明光靠铸币就可以富可流油。 但是他还没讨论这个问题,才发现即便是参加盐铁会议的诸位明公,对此持有了鲜明的反对态度。 对于积累财富这件事上,他们秉持着开源节流这个理念,但是这种节流,已经在国家投资方面,像吝啬鬼一样扣扣索索。 对于开源持有警惕,对于节流抱着能省一分是一分的心态做事。 户部尚书金濂颇为不解的说道:“我们这次准备的米粱等物,如果按每征调一个民夫半个银币计算,我们这次准备了近五百万银币来征伐、经略,集宁到整个河套平原。” “已经有翰林院的文林郎上奏弹劾劳民伤财,战多杀士众,竭民尽财力,奢泰亡度,天下空虚耗,百姓流离无定了。” 太仆寺卿夏衡也叹息的说道:“仅仅宣府贡市,每年马价银二十万银币,太仆寺已经被百姓们戳着脊梁骨的骂,说我们拿着陛下铸的银币,散到塞外去,说我们太仆寺应该全都被送到太医院去!” 夏衡最近压力很大,因为宣府贡市要用银币结算,大明还不够花呢,你太仆寺去宣府撒币去? 是不是太仆寺里通瓦剌,是不是该查办一下,把太仆寺全都送进太医院,观察观察。 度支部大使王祜叹了口气说道:“密州市舶司赚钱,但是整个密州市舶司,包括胶州等地,全都像野草一样肆意生长,就是修建仓储、整饬港口、营建互市等事,就需要五十万银币。” “我们也被骂了,说我们蒙蔽了陛下,还招惹了倭患,说我们和孔彦缙一样通倭。” 金濂补充的说道:“御史、给事中,已经有人递奏疏,说户部上下都是通倭,乱臣贼子,应当送去太医院了。” “臣等惶恐。” 朱祁钰摇头说道:“那些奏疏朕看过了,他们也就是讨论下值不值得的问题,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 最近的确是有些奏疏,对大明征战集宁如此大的花费,表示了他们的担忧。 这也很正常,兴文匽武的后遗症罢了。 朱祁钰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说道:“金尚书,你就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就跟守财奴,若是盏灯里点的是两茎灯草,那决不放心,恐费了油,定是要掐断一根才放心。” “咱大明的地主们把银子打造成银锭埋在了猪圈里,希望子孙后代需要的时候,可以取用。” “金尚书把咱们大明的银子,放在太仓里面,一模一样!” “攒起来,摞起来好看吗?” 金濂丝毫不为所动,这是盐铁会议,本身就是讨论财经事务的场所,他点头说道:“陛下说臣是貔貅,那臣就是貔貅,说臣是守财奴,臣就是守财奴。” “但是臣这户部啊,就是开半扇门。” “户部的灯盏,的确只有一根灯芯,陛下圣明。” 大明的朝廷的财经事务终于好了一点,金濂要守住钱袋子,这是对朝廷的负责,更是对皇帝的负责。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行,可是石景厂比我们想的更好,它的投资和回报超出了我们的预期,这不是最好的证明吗?” 金濂依旧摇头说道:“那陛下说破天了,户部的灯盏,也只有一根灯芯。” 朱祁钰看着群臣的反应,也知道,深吸了口气说道:“朕终于知道,为何当初会放弃安南了,弃置交趾,放弃交趾承宣布政司了。” “朕起初是以为兴文匽武的必然原因,但是现在看来,你们这是觉得那地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朱祁钰翻动着自己的盐铁会议的笔记本,叹息的说道:“我们今天就来好好的议一议到底该怎么赚钱!” 第250章 寒暑往来相继,兴衰周而复始 朱祁钰一言不发的整理这自己的会议记录本,叹了口气,总是想和路易十六说点什么,但是路易十六总得有个头啊。 他今天本来打算议铸币税,并没有准备关于利润这方面的内容。 但是今天他必须讲清楚,大明到底该怎么赚钱。 不过也简单,他很快就理清楚了这其中的关系。 “首先,我们之前,我们谈到了劳动报酬和国家发展之间的关系。现在来讨论下利润和国家发展之间的关系。” 胡濙点头说道:“民进则国进,国进则民强,民强则国泰,国泰则民安。”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我们投资的回报,也就是利润,就跟劳动报酬是一样的,国家富强则民富民强。国家强,则利润就高,国家弱,则利润就低。” “要衡量一个地方和某个时间的劳动报酬的多寡,非常不易,相信这方面计省深有感触,但是利润的多寡,更难衡量。” 内承运库太监林绣深以为然的说道:“需要综合判断比如时令、丰年灾年、人丁、米粮价格、地方的规模等等。” “我们发现了很多反常的事儿,比如无论是任何时间或地方,我们都发现,其实劳动报酬的变动和米粱价变动一致,但是完全正好相反。” “在粮食价格降低的时候,劳动报酬反而会增长。在粮价暴涨的时候,劳动报酬却在降低。” 群臣都看向了林绣,粮食价格低了,报酬反而会涨?这与他们的认知完全不同。 度支部大使王祜补充的说道:“在一切欣欣向荣的时候,粮价平稳甚至低廉,劳动报酬反而会很多,因为雇主们需要花费更高的劳动报酬,才能够雇用到工匠、力夫和佣户,因为雇主在在招佣。” “但是在江河日下的时候,粮价昂贵,劳动报酬反而会降低,因为雇主们也不确定会不会得到回报,所以他们也不会招佣,反而是劳动报酬,愈加低迷。” “这和陛下所言的国家富强则民富民强,是高度一致的。” 林绣是计省的提督太监,度支部大使王祜是计省的外廷人员,他们最近一直在算账,很多关于劳动报酬的反常现象,结合陛下所言,问题迎刃而解。 这种现象很容易理解,在丰年,雇主们卷,在灾年,佣户们卷。 林绣无奈的说道:“我们发现,即便是势要豪右之家,在丰年之时,也是歌舞升平,因为这段时间劳动报酬虽然高一点,但势要豪右之家,也可以从大量工坊里获得大量的利润,而且也乐于给更高的报酬。” “但是到了灾年,他们就会穷尽一切手段,对百姓极尽剥盘,反而越来越糟糕,日子也不太平,百姓一旦活不下去,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起于阡陌,缙绅们日子更难熬,甚至就到头了,很多时候,哪怕是交出粮食也会被杀。” “这和陛下所说的国强则利润高,国弱则利润低,也是高度吻合的。” 度支部大使王祜补充道:“这种现象很普遍,比如之前的福建,多少缙绅被破门灭户?多少过去煊赫一时的高门大户,全族罹难。” “但是我们发现,似乎是从未总结过教训,陷入了一个循环之中,正所谓:寒暑兮往来相继,兴衰兮周而复始。” 王祜说完,大家都沉默不语,这是一个坑,在这片土地上,循环往复了近千年了,似乎要继续如此循环往复下去。 现象普遍存在的时候,大家都习以为常,一旦总结规律,就发现,极其愚蠢。 朱祁钰笑着说道:“好了,我们现在聊聊,比劳动报酬更加复杂的利润。” “劳动报酬我们可以一户所需去锚定,那么更加复杂的利润,我们用什么去锚定呢?” 朱祁钰扔出了一个问题,等待群臣们去思考,他必须要解释清楚,为什么占领土地会赚钱这一事实。 朱祁钰等待着问题的答案,显然,他们没有人可以具体答案,什么可以去衡量利润的标准。 于谦忽然坐直了身子,左看看右看看,犹豫了许久试探性的说道:“或许从青稻钱的利钱去衡量?” 于谦对朱祁钰背后的高人一直在思考,那是怎么样经天纬地之才,才能有那么多的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如此国士,却是隐姓埋名,不求闻达,实在是让于谦神交已久。 但是他不好问,也不能问,但是不代表他从不思考,显然于谦一如既往,又走到了所有人的前面,正如他当初在君出大祸之时,依旧走在所有人的朝臣面前,料定了瓦剌人会入关一样。 于谦虽然见不到朱祁钰背后的高人,但是他也要和这些高人去比一比。 朱祁钰听闻于谦如此说,也是一愣,于谦说得对… 青稻钱是一种驴打滚的高利贷,但正是这种畸形的高利贷,可以反映投资回报率和利润率。 或者用更直观的说法是货币的利率,也就是利息,可以很直观的反应出近期利润的多寡。 这是衡量一个国家生态是否健康,是否发展,是否陷入停滞的重要指标。 这个年代没有银行,没有利率,但是于谦显然找到了另外一种可以间接反映利润的重要指标。 青稻钱的利钱。 “青稻钱的利钱几何?”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 于谦看陛下询问,重重的松了口气,他其实在陛下上次说到劳动报酬和底线思维之后,就开始思考投入与回报这件事了,也就是陛下所说的利润。 利润用什么去衡量呢? 他找到了一些答案。 于谦坐直了身子,对着群臣说道:“青稻钱的利率极高,但是对百姓而言,就是七进十三出,利率超过了八成半。因为它是黄青不接的时候,专门坑害百姓的。” “对于这种搜刮民脂民膏的行为,应该坚决打击,绝不留手。” 自从上次陛下解释清楚了劳动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准之后,百姓们的多寡、百姓是否可以成丁、百姓是否有余力去劳动生产价值,大家就已经有了清晰的明悟。 打击搜刮剥盘,也成为了共识。 经过了劳动报酬的盐铁会议之后,群臣们终于知道,应当以什么标准去制定劳动报酬,即便是势要之家,在国进时,他们在进,在国退时,他们会更快的后退。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所以于谦对于青稻钱如此高的利钱,建议予以重拳,实在不行,就枭首一批,以儆效尤。 说的再难听点,百姓,那都是朝廷的财富。 对于把手伸进了朝廷的裤裆里掏摸的家伙,那就该把他们的爪子剁了,把人剐了。 于谦继续说道:“还有一种名叫黄稻钱,这种钱不是为了剥盘,也不是黄青不接的时候借贷,而是为了让埋在猪圈里的银子动起来,借出去,想要收回来。” “这部分的黄稻钱,对借贷人而言,是十进十一出,大约一成半左右的利。” 于谦说完之后,稍微休息了下。 而王文补充的说道:“其实这种黄稻钱,在民间也很多,比如一个工匠他终于出师了,他想要开一个自己的工坊,就需要去借黄稻钱,赚了钱之后,还回去。” “不仅是工匠,还包括类似于肉肆、宫粉、成衣、玉石、珠宝、丝绸、纸、海味、鲜鱼、文房等学徒,都是如此。” 朱祁钰并没有马上开口说话,而是让群臣们消化一下大明的商贸现状,因为居庙堂之高,他们其实对微末之事,并不是很了解。 舍本逐末,本是农,末是商,在士大夫这个圈子里,对商一事,并不是了解。 王直叹了口气说道:“其实这黄稻钱要的利钱也不少,办个成衣铺子,少说也要年才能回本,这一成半的利息,也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王直乃是琅琊王氏出身,今非昔比,现在的琅琊王氏已经没有了魏晋的风光,也做生意,更做买卖。 他自然对这些事,略微有所了解。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以为,放青稻钱应该坚决予以打击,他们在刨大明的根基。” “但是黄稻钱,却不能禁止,一旦我们以律法禁止黄稻钱的利钱存在,那么百姓们就会深受青稻钱所害。” “零利钱,黄稻钱根本不复存在,反而会给青苗钱肆意生长的空间,于民不利,于国不利。” “但是元以宽纵失天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就像没有百姓劳作的土地,最终会变为荒地一样。” “所以青稻钱和黄稻钱,到底应该如何去界定?黄稻钱的一成半利息是否合理呢?” 王直首先摇头说道:“不合理,很多因为这一成半的利,最终无法收回成本,最后关门大吉。” 于谦点头说道:“一成半实在是太高了,借黄稻钱,依旧是各种入不敷出,也就比青稻钱好一些。” “每年到了秋收之后,百姓们都进城告状,打官司,地方官员也不知道依据什么标准去判罚,所以应该如何去界定,青稻钱和黄稻钱呢?” 王文更是确信的说道:“臣以为一成为界限合理,一成利钱以上百姓还不起,就会跑,放钱的势要之家也收不回来。” “一成以下,又没人肯放钱了,青稻钱会甚嚣尘上。”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利钱应该逐渐减少到半成左右,才算合理范围。” 朱祁钰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当年都铎王朝的亨利八世,在规定借贷利率的时候,也就规定的10,但是他的政策也人亡政息了。 在热心的爱德华六世的时候,爱德华十分热心的,严格禁止了任何利钱。 零利钱,直接导致了高利贷横行无忌。 直到伊丽莎白一世十三年,才恢复了10利率的规定,随后累年降低,最后经过了六十年的时间,最终稳定在了5的利率。 王文是一个很能干的官吏,财经事务并不复杂,王文参加了所有的盐铁会议,在讨论的时候,他立刻就拿出了一个衡量的标准,他也在思考。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利钱多寡,反应了投入与回报的利润,那么诸公!” “你们猜,在集宁附近,洪武、永乐年间旧军屯、在河套,仅仅是放牧,利钱是几成吗?” 第251章 内廷外廷 必有一战 “两成?”林绣认真的想了想问道。 王文算是在地方历练了无数年的御史,他拿出了一个一成的利率来,确定一个范围,这个范围在放钱的势要豪右之家的接受范围之内,同样在借贷者的利润范围之内。 要知道,借贷和经营是一样拥有风险的,会面临着借贷无法收回的风险,在一般利润率,就是一成的标准下,在投入之后,会面临着一定的风险,但同样还是会有结余。 在林绣认真的核算之下,他认为比普通黄稻钱,翻上一倍,两成的利钱,已经是极高的标准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根据武清侯石亨在大同的所作所为,至少是五成。” “五…五成?”度支使王祜呆滞的问道。 这个数字实在是超出了他的预期,这利钱的回报实在是太高了些。 朱祁钰点头说道:“大同知府薛瑄、大同总兵官郭登,还有我们的武清侯石总兵,长期从东胜卫去河套打秋风。” “建一个牧场,马倌的劳动报酬、地租的投入也就是牧场的幼崽、天灾包括疾病、白毛风等风险损失、还有石总兵的藁税等,全部扣除之后,利钱在五成左右。” “当然,得有保护自己财产的能力,所以,他们也需要武清侯石亨。” “自从石总兵到了京师之后,河套的杂居百姓,无不怀念我们的武清侯。” “他虽然收税,但是他不要人命,只需要交一定的藁税,就可以保住自己的牲畜,不会被人打劫。” “连瓦剌人都会说一声,石总兵,大善人。” 石亨当初在东胜卫,为什么要收税收到手软而且极为顺利? 因为这帮人真的赚的很多,他拿掉的那一点点,根本不值一提。 石亨拿多少?顶多一成半的利,但是却可以将他们保护起来,不受山匪、瓦剌、蒙兀人的侵扰。 还有野兽。 石亨是个很喜欢狩猎的人,他会定期在草原上驰骋,消灭那些威胁牧民的野兽群,比如草原狼群。 石亨每次去狩猎的时候,那些在草原上牟利的家伙,都会热情招待石亨。 按照资本论的一般资本规则,一成的利润可以保证它被到处使用;五成的利润就会引起积极冒险;一倍的利润会让人法律的危险;三倍的利润,干脆出售绞死自己的绳索。 山西晋商八大家,因何发家? 大明弃置之地的五成以上的一般利润率,让他们积累了足够丰厚的家底。 明末晋商八大家为何要出卖大明的利益? 因为赚的更多。 晋商到了鞑清朝,为何能把持着天下银路的流动? 晋商的票号,遍布天下,因为这是他们的投资回报。 朱祁钰不敢断言,当初积极推动弃置交趾布政司,弃置河套、集宁、东胜卫一带旧卫所的官员,心里的真实想法,到底是兴文匽武的大势所趋,还是利益纠缠,为自己代表的利益网发言。 但是这显然是个错误的决定。 而现在,朱祁钰打算纠正它。 如何纠正? 把这件事,放到称上去称,一上称,千斤打不出。 朱祁钰当然可以不说服这些个朝臣,一意孤行,但是那样的话,大明的庙堂都无法形成合力,这件事最后定然会彻底失败。 “可能你们会觉得朕在为了北伐之事,欺骗你们。”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继续说道。 于谦带着人赶忙说道:“臣等惶恐。” 没人怀疑陛下的话是假的,只是他们觉得这种利率实在是高的吓人。 石璞是工部尚书,主持宝源局、石景厂等官营工坊,他呆滞的问道:“五成利润,这实在是太高了些。” 朱祁钰叹气,在大航海时代初期,算上的风险,利润率也在十倍以上。 在殖民时代,算上可能的风险,即便是让土着种地,哪怕不是精耕细作,随意的洒下种子,其利润率也在五倍以上。 现在这些个朝臣,现在居然怀疑五成利的真伪… 朱祁钰十分平静的说道:“在经营之中,如何获得高额的利润?无外乎,压迫、压低劳动报酬,提高货物的价格。” “压迫压低劳动报酬,就会让百姓们舍本逐末,耕田荒废,提高货物的价格,就会让产品滞销。” “比如,石景厂的那些农具,颇受追捧。” “但是我们不可以降低工匠的劳动报酬,因为我们需要他们不断的提高技术,生产出足够的钢铁。” “也无法提高货物的价格,因为使用农具的百姓,并不富裕。” “哪里有极低的劳动报酬?哪里有极高的货物价格呢?” “在这些你们认为一毛不值的地方,一个马倌月盐银不足五钱,甚至只需要一石粮食,他们就会卖命,因为草原实在是贫瘠,而一匹驽马六两六钱,一头细腱牛大约八两银。” 大明算学《四元玉鉴》里,有一个关于二元一次方程的数学题,问的是:六牛与四马,值银七十二;三牛加五马,只卖五十四;问牛马各几何? 朱祁钰稍微算了算,牛八两,马六两。 朱祁钰说完,林绣和度支使王祜就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他们的算盘,开始疯狂的计算。 林绣老会计了,掐着指头数着成本和利润:“一头牛仔五钱银,一头马仔,三钱银,马倌银二十六…” 他没多久就算了出来说道:“陛下,这不对啊,这明明超过了一倍又五成的利润啊!臣按着四倍所需算的啊。” 朱祁钰一直听着林绣算,无奈的说道:“那马驹和牛仔,也会生病,会死掉啊,还会有天灾人祸,你这至少得砍一半以上。” 林绣立刻领会了精神,他又算了算,眼光闪烁,他得出了一个数字是七成半的利率。 但是他不打算说,到时候,多出来的收益,都要入内承运库的! 那是皇帝的钱! 度支使王祜算了半天,也得出了七成半的结果,但是他也不打算说,到时候多出来的收益,那都是要入太仓的! 那是朝廷的钱! 林绣和王祜,各怀鬼胎。 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外廷和内廷无可避免,必有一战! 到时候大家撕破脸皮的时候,这个数字就是兜底的线,大家吵架的依仗! “你们算完了吗?”朱祁钰看着俩人收起了算盘,满是奇怪的问道。 林绣说道:“臣算完了,最少五成。” 王祜满是一脸笑意的说道:“臣也算完了,最少五成。” 参加盐铁会议都是老油条了。 最少二字一出,大家立刻明悟,陛下说的是底线,但是具体能赚多少,最后国帑和内帑怎么分,那得撕破脸去撕扯的! 几乎所有的朝臣们已经闻到了腥风血雨的味道。 朱祁钰点头继续说道:“一个新兴的行业,必然缺少与之相抗衡的竞争者,可以以大量的生产供应市场的需求,来获取丰厚的利润。” “同样一块未曾耕耘的土地,就像是一个完全新兴的行业一般,蕴含着极大的利润。” “比如兵仗局,就最少有三成的毛利,即便是去掉劳动报酬,也会有两成的利,为了鼓励兵仗局,太仓和内帑各拿出了两分利,让给了兵仗局。” “河套之地,并不贫瘠,黄河百害,唯富一套。” “如果我们能够经营好这些土地,自然可以获得极其丰厚的报酬。” “当然诸位,土地在没有劳动的时候,一文不值。” “我们在制定劳动报酬的时候,想一想为什么军屯逃所,百姓弃地,舍本求末。” 河套之地到底什么时候丢的呢?这就又要说到英宗幼冲,三杨辅政,兴文匽武… 朱祁钰都把朱叫门砍死在了太庙,自然不会翻旧账,大明这艘巨轮,到底如何让它稳定的向前,才是朱祁钰要做的事。 大明这个巨人身上,有无数道的血口,无数的吸血鬼,依附在血口之上,用力吮吸着。 朱祁钰现在得把这些血口一点点的补上。 他坐直了身子,继续说道:“当大明的财富,如果发展到它的土壤、气候,以及位置,所能容许的最大极限,就会陷于停滞之中!” “即便是没有退步,那么它的劳动报酬和利润,可能降到非常低的程度!” “人丁的饱和,意味着达到了当下领土能供养的最大限度,那么劳动者之间的竞争就会异常的激烈,各行各业也会竞争非常激烈!彼此的厮杀头破血流,肝胆涂地!” “劳动报酬会大幅度的降低,利润会大幅度的降低,大明上上下下,忙忙碌碌,却是一无所获。” “我们作为大明庙堂,应该避免这样的事儿发生。” 事实上,这种社会现象,在经济学建模和常识中不可能出现的。 亚当·斯密,经济学之父,就曾经断言:「然而,也许没有一个国家曾经达到如上所说的最大限度的富裕,这种富裕程度,几乎不可能存在。」 但是大明正在走入这种陷阱之中,而且会长期保持这种停滞状态,百姓苦楚。 这是发展停滞,此时的大明人丁在当下的生产力之下,并没有饱和,但是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大明无法避免,走入这种发展停滞的周期律之中。 寒暑往来相继,兴衰周而复始。 怎么办?更多的领土… 当国富走到了一个顶点的时候,不可避免的走向下坡路的时候,就变成了众生皆苦。 再有人站起来踩油门,那基本不可能停的下来了。 胡濙吐了口浊气,对着群臣们说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诚如是也。” “陛下一语中的,震耳发聩!” “我们在做事的时候,不能只考虑现象,对这种现象口诛笔伐,而是应当思索,问题在哪?原因是什么?并制定行之有效的解决的办法。” “这才是我们臣子,需要做的事儿,也是身为臣子,最大的恭敬。” 朱祁钰和群臣不约而同的眨了眨眼,胡尚书,真的不愧是礼部尚书! 这都能绕到君君臣臣的礼制之中去? 于谦思忖了许久说道:“陛下,这钱已经有人在赚了,他们会用实际行动去反对。” 朱祁钰嗤笑了一声说道:“那就试一试呗。” 于谦和陈循互相看了一眼,只希望那些人不要愚蠢… 非要跟大皇帝碰一碰,否则他们劝了这么久的仁恕之道,又白劝了。 第252章 大皇帝陛下财务状况良好 山西等地的势要豪右之家,会和大明皇帝碰一碰吗? 必然会。 无论是皇帝还是参加盐铁会议的群臣,他们都知道,必然会。 于谦和陈循相顾无言,即便是大皇帝陛下已经三番五次的展示了自己的暴戾和强大的力量。 但是一些人,总是沉浸在一种奇特的幻想之中,认为自己可以逃过一劫,甚至可以依仗着自己名望、身份,来和大皇帝掰掰手腕。 朱祁钰本人,更是对这些势要豪右之家,不抱有任何期待的。 当初是谁改变了也先的态度,让也先把稽戾王朱叫门送回来的?那个中国某人,到底是谁? 又有多少势要豪右之家,他们参与到了各种私设市舶之事之中? 现在密州私设市舶一拳锤烂了,但是其他地方的私设市舶之事呢? 他们又把大明的工匠带到了海外去弄金银财物,他们有没有把大明的百姓如同奴仆一样的送出去? 朱祁钰对这帮人始终抱着冒头一个打一个心态,绝对不会有任何的手下留情。 “陛下,臣愚钝。”度支使王祜坐直了身子说道:“是劳保局在计算劳动报酬之事上,遇到了一些问题,还请陛下解惑。” 朱祁钰点头说道:“哦?说说看。” 胡濙倾着身子,目光炯炯的看着王祜,大明的发展遇到了瓶颈,而陛下联合内承运库和度支部成立的计省,可以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 这对做了一辈子礼部尚书的胡濙而言,陛下登基这近两年时间以来,完全是别开生面的两年。 他老了,所以他才迫切的希望,大明有万世不移之法,可让大明持续的走下去。 即便是他知道,这世界根本不可能万世不移之法。 就像是他明知道人不可能长生久视,但是依旧有人对此孜孜不倦。 王祜打开了一个厚重的记录本说道:“首先,就是陛下对大明军卒多有厚待,我们观察到了一个现象,现在京畿很多的义勇团练,都会托人到京营打听,什么时候大规模征兵。” “这是不是因为京营待遇优厚?” 朱祁钰对于京营的管理,完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前不久为了保证京营军队的战斗力,在日常漕运军马的时候,他清汰了一些老弱军卒,征召了一批年富力强的义勇团练。 这种制度的改变,是朱祁钰对大明户籍制度,万世不移的一种尝试性改变。 义勇团练乃是民籍,京营乃是军籍,退伍之后再到地方,乃是民籍。 京畿和山外九州的各个农庄,组织了这次选拔,大约清汰了一万多老弱军卒,这些退伍的军卒回补充到各地的农庄里,继续担任农庄的义勇团练的教习。 效果较好,最近很多人都在打听京营什么时候第二次清汰。 在京营做军卒,到了年限,可以转为民籍,和在边军的军所里当军卒,完全不同。 这些京营的老兵,同样是大明稳定地方的中坚力量。 朱祁钰在京畿北直隶、山外九州,消灭了缙绅这一阶级,但是安土牧民之责,就需要有人去承担。 这种退伍军转民,就是朱祁钰的一种尝试。 退休转地方,是朱祁钰又抄袭的一个方法论,目前还在试行阶段,效果还算不错。 王祜问的问题,其实很有趣,朱祁钰笑着说道:“其实并不是如此。” “诸位明公可还记得,自己当初进士及第,金榜题名时,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那时候的挥斥方遒、意气风发?” 胡濙是在建文朝中的进士,也是在廷文武中,唯一一名建文朝进士了。 他当年非常喜欢范仲淹,时常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噫!微斯人,吾谁与归?」劝勉自己。 他劝自己,为国为公、踏尽天下崎岖路! 但是现如今,一晃五十年过去了,一事无成,成了朝堂里的无德尚书,整日里反复无常。 于谦情绪颇为稳定。 永乐十九年的状元曾鹤龄,一生都泡在了翰林院,写了二十年的锦绣文章,正统五年与世长辞,榜眼刘矩现在还在翰林院做修撰,写了一手好文章,也就是文章罢了。 探花裴纶,眼下终于在山东做到了布政使。 但是六科给事中外派为官,也多少是个按察使了,京官和地方,秩一样,权力大不同… 布政使在地方,自然是巡抚之下的高官,但是进了京,若是放在正统年间,裴纶要是去九重堂送拜帖,他也只能以同榜出身登门,否则这布政使想见于谦,还没百姓容易。 其余人等,反应各不相同。 朱祁钰十分确认的说道:“京营的军士,他们投军,尤其是地方上的义勇团练,入是十二团营的原因,其实只是抱着建功立业的心态而来,和诸位年轻时,并无两样。” “又有几个官吏,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考了一辈子的科举,就是为了当个贪官污吏而考呢?” “只不过是滚滚红尘,清酒红人面,白财动人心。” “一顿奉承,一阵响许,句马屁,那些当年的意气风发,变成了世故人情的老练罢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弄这官邸法,不就是为了少一点清酒,少一点白财,少一些应酬,便少一些阿谀奉承。” 有人想站着把官做了,朱祁钰得帮他们;有人不想站着当官,朱祁钰也要办他们。 非要贪腐,那国法无情,不怕斧钺加身,尽管伸手便是。 反腐抓贪是每时每刻都要强调的重要工作,保持官僚的廉洁,吏治才能行之有效。 群臣俯首赶忙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摇头说道:“聊回劳动报酬,军士们承担了更多的风险,所以我们需要给他们更多的报酬,这是必然的。” “时至今日,大明的军士待遇其实极低,即便是京营,折算下来,日给三分银,一月才能得一块银币。” “再加上军属参与农庄耕种,出动时候的军补,零零散散,一岁折算下来,不过是十五块银币,也仅仅给了一家所需二倍而已。” “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可以用财经事务、劳动报酬去衡量的。” 朱祁钰说的是实情,虽然现在大明银币极少,一块银币在市面上消费能力能价值面值的二倍。 但是随着兵仗局压银币的不断增多,这种现象会得到极大的缓解。 金濂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这账目不能这么算啊!” “从陛下登基以来,普赏、功赏、犒赏,折合下来,都每人至少给了十两银子了!这还不算功赏牌的赏赐!” “那可是功赏牌啊!一枚头功牌现在市价五十两,还没人卖。” “一枚齐力牌也要二两银子!” 内承运库太监林绣立刻就不愿意了,十分确定的说道:“那也是出自内帑,不关外廷的事儿,那是陛下赏的!自然不能算作是劳动报酬!” 外廷和内廷掐架这件事上,在廷议上很常见,在盐铁会议上,更是常态。 陛下一开口就是军士苦、军士穷,一说就是勉励维持。 他金濂一点都没看到勉励维持的样子,陛下内帑跟开了闸的运河一般,只要有功就是厚赏。 金濂可是征南总督军务,他可是和陈懋抵背杀敌,征南京营四万人,压根就没这么好的待遇! “不过区区三百万两而已,前几天从曲阜拉来的银车就有一百多辆,三百多万两银子!你管陛下内帑干嘛,又不问你国帑借钱!” 林绣说话格外硬气! 陛下去年年底,因为银币封赏,周转不灵,借了国帑五十万,兵仗局压出银币立刻就还了。 否则大皇帝恩赏,压根不用国帑一分一毫! 卢忠擅长抄家,还专门训练一批嗅银子和金子的猎犬,还有各种银路上的人,一次抄家,刮地三尺?那是三丈! 这两年来,林林总总办了这么多案子,光抄家的钱,就够放赏了! 陛下别说放三百万两赏钱,再放两百万,内承运库依旧是金山银海,给京营放赏,放再多点内承运库也没啥意见。 他们作为太监,陛下刀子握的越紧,他们说话就越硬气。 大皇帝的内帑,财务状况极为健康,轮不到外廷来操心! 抄家发大财! “区区三百万两?你说得轻巧,太仓三年也就三百多万两银子!”度支部王祜立刻说道,总不能让明公冲锋在前,撕扯的事儿,还是他们来。 朱祁钰伸出手打断了争吵,笑着说道:“好了好了,又不是天天放赏,不常有,不常有。” 金濂那灯盏一颗灯芯的性子,看着内帑的银子哗啦啦的如流水一般往外流,就是心痛。 “还有什么问题吗?”朱祁钰打断了关于京营待遇的问题,把盐铁会议的内容拉回到了正事上来。 就像是商品价格由谷租、劳动报酬、利润构成的一样。 大明京营军士的家庭收入,由京畿农庄、太仓给粮、皇帝封赏三部分构成。 这其中,皇帝封赏可不算小数目。 京营军士但凡是有人头赏,最少捞一块镇宅的头功牌和赏银;没有人头赏,也至少是三倍每丁所需的劳动报酬了。 正如林绣所言,大皇帝财务状况良好,才会如此封赏。 度支部王祜才发现偏题了,赶忙俯首说道:“我们计省在计算劳动报酬的时候,总共发现了五个问题,比如我们发现刽子手的报酬比庖丁的报酬要高,但是他们的劳动强度完全不同。” 朱祁钰重重的点了点头,开始深入和计省沟通关于劳动报酬的细节。 比如因为分工不同、劳动难易、工作是否稳定、负担责任大小、劳动风险五个方面,展开了行之有效的沟通。 比如军伍、放牧、营建都有风险;比如刽子手不稳定而且不体面,当然最近刽子手的业务的确很繁忙; 比如各种金石行当业务也不稳定;比如一些书记、算账等就是劳动难易;医者、金银匠、珠宝匠、军器匠责任重大。 “你这些问题,朕的第二册《国民财富论》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回头整理成册,制版试印之后,计省对于劳动报酬,就没有那么多的疑惑了。”朱祁钰笑着说道。 他当然不会让度支部、劳保局没有任何指导性的意见,就去肆意生长,抱着一个二倍、四倍、六倍,不分青红皂白定劳动报酬也是恶政。 王祜深吸了口气,面露轻松说道:“陛下圣明。” 吏部尚书王直一直在记录,终于谈完了劳动报酬正事,他俯首说道:“陛下,马上就要科举了,是不是可以增加一门算学,当然臣以为不计成绩,只是为计省遴选擅长度数之人。”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说道:“善。” 大明的吏部终于在为国选仕这件事上,迈出了一小步。 “胡尚书,科举礼部那边有压力吗?”朱祁钰转过头来问道。 他一转头,就看到了胡濙又在奋笔疾书,好奇的问道:“胡尚书,又在写什么呢?” 第253章 三倍利,则无法无天 胡濙是个礼部尚书,他参加盐铁会议的主要目的,是提醒大明皇帝在新法制定的过程中,不和礼法起冲突。 第一次发言,他只是在提醒金银之禁、凿山伐石之禁。 之后,就开始了他极其专业的洗地过程,时至今日,他也算不清给陛下洗地了多少次。 总体而言,表现了礼部洗地的专业性。 胡濙岁数大了,他要培养新人刘吉,刘吉就是个洗地能手,哪怕他只是个礼科给事中,大明皇帝即便是做了什么,刘吉也能圆回来,比胡濙更能洗。 这一点胡濙丝毫不怀疑刘吉的专业性。 他要记录下来盐铁会议的内容,再写成陈条,留给刘吉,万一哪一天刘吉洗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也能拿出来抄一抄。 「景泰二年四月癸巳,上于讲武堂聚贤阁与群臣议劳酬计利,总论劳酬与计利得失也。」 胡濙写到这里停笔,思忖了片刻继续写道:「上言:国进,酬利并进;国平,酬利皆平;国退,酬利悉退,是谓国、酬、利总论。」 「上再言:利一成,则青黄可分;利二成,则垂涎三尺,利五成,则火中取栗。」 朱祁钰问他在写什么的时候,胡濙听到了,但是似乎又完全没听到。 他走神什么? 是什么让专业的礼部尚书胡濙,在御前失神呢? 胡濙在思考衍圣公的案子。 整个案子他也有参与,为陛下、群臣、天下仕林、学子们扯一块遮羞布,是一件极难的事儿。 他参与极深,感触则更深。 他的眉头越皱越深,衍圣公的利是几分?五成? 仅仅只有五成吗?绝非如此! 海贸获利之后,胡濙也有所耳闻,户部山东清吏司核算孔府之物,岂止是倍利,少说十倍利润了。 他给大明裱糊了一辈子,这些年有多少事儿,都是他裱糊的? 他的经历极为丰富,当陛下谈了利润之后,他想了许多许多。 他看着自己写的几行字,这些都是陛下所言,他仿若是茅塞顿开。 胡濙沾了沾水墨,继续写道:「倍利,则目无法纪,三倍利,则无法无天!」 胡濙写完之后,继续写道:「创业固难,守成匪易,方上履极,日夜忧勤,既无土木之壮、亦无声色之娱,文事则经史在御,武备则车驾待边,揆文奋武。」 「虽曰守成,实同开辟,而久道化成,风移俗易,必天下和乐,克致太平盛世。」 朱祁钰看到了胡濙写的内容,是越写越离谱,他敲了敲桌子说道:“胡尚书。” “臣马上写完了。”胡濙赶忙回了一句,他终于把最后几个字补上,哪怕是知道后面的话,陛下不喜,他也要写出来。 朱祁钰拿过写的内容摇头说道:“又是这等美誉之言,删减便是。” “前面还是用俗文俗语较为合适,省的读着就读混淆了。” “今天的盐铁会议就到这里,市舶司和贡市皆以银币结算,不要那么小家子气,这些钱,终会回到我们手中,不是?” “好了,散了。” 朱祁钰看着自己手中的盐铁会议本,今天想议论的话题,一个没议论,他本来想好好聊聊铸币税的事儿,但是只能等下次了。 他站起身来,嘱咐了一番兴安将试刊的新的《国民财富论》发下去。 让朱祁钰非常意外的是,明明国家财富、人民财富的性质与积累研究,仅仅开了个头。 但是胡濙就已经将《资本论》的一些内容,写了出来。 比如他那句倍利,则目无法纪,三倍利,则无法无天,道尽了滥恶逐利的贪婪本性。 能坐在庙堂之高,都是人中龙凤,但是皇帝御下不严,他们就是大明最大的祸害。 皇帝御下有方,他们同样能够有超脱时代的眼光去考虑问题。 太阳底下,毕竟没什么新鲜事,后世有的事,大明也有。 “臣等恭送陛下。”一众朝臣恭恭敬敬的俯首送别。 于谦跟随着陛下来到了书房之内,又坐到了棋盘的对面。 兴安笑着说道:“这次是鄱阳湖之战,陈友谅六十五万汉军,围困洪都八十五天,意图围点打援。” “我朝太祖高皇帝领二十万大军驰援洪都,陈友谅移师鄱阳湖。” “鄱阳湖之战,一触即发。” “共计三十七个回合。”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执明军,于少保执汉军。” 于谦摇了摇头,并不拿旗盒,摇头说道:“兴安大珰当裁判,臣就不下了,刮风下雨还好,天雷地陷海啸,臣诚无力应对。” 开玩笑,上次靖难之役,开局就被砸了一个海啸出来,直接把南京城给淹了,难不成是东海地动,出了仙山了不成?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兴安这次绝无天雷地陷海啸。” “真的?”于谦坐直了身子说道。 朱祁钰点头说道:“真的。” 鄱阳湖之战,其实就是《三国演义》中,火烧赤壁一战的原型。 陈友谅建造了大型楼船,铁锁横江,一阵东风来,大明军的火船,火攻计破铁锁横江。 鄱阳湖之战后,朱元璋在南方称吴王。 值得注意的是,张士诚早在朱元璋称吴王的三个月前,也称了吴王。 朱祁钰和于谦开始兵推棋盘,下棋事儿小,劝仁恕之道,才是正事。 当然有没有用,于谦心里也没谱,毕竟他劝的再快,也没一些家伙作死作得多。 脑袋在脖子上长着,不好吗? “农庄法今岁如何?”朱祁钰问到了正事,农庄法,他从来没放到朝堂之上,讨论过一次,可谓是,一意孤行。 于谦吐了口浊气,笑着说道:“臣折银算算。” “现在有一万九千里,共计三千三百乡,共有两百零九万户,丁二百万,口九百四十五万,丁亩三十,藁税一成半,朝廷赋税折银五百六十四万,不计福建在内。” “力役给粮折银五钱,入京库折银四百五十九万两。” 这是一组不太复杂的数字,于谦并没有说亩数、亩产等事,而是以折银计算,给陛下一个大概的数字。 陛下真的盘账,应该去户部,陛下在问趋势。 眼下大明的藁税入库方式,是官收官解,给民粮解送入库,每名力役大约五钱。 按照大皇帝和百姓的约定,朝廷从掌令官掌管乡平库,只取一成半,那么解送入京就要官解,自然要给粮,这部分折损,大约在两百万石粮左右。 入京师通州两仓一千库为九百万石米粱,这些米粱完全够打一个京师之战加宣府之战了。 朱祁钰稍微停顿了下说道:“正统十三年,宛平县征粮地实有两千八百余顷,每亩折银为六分三厘八毫一丝(00638两),按现在田亩算,应有四百八十万两入库。” “朝廷少收了三十万两银。” 于谦摇头说道:“正统十三年京畿地区,总计正赋、徭赋、养马编银、庄田子粒等等,折算银两不到三百万。” “朝廷今年比正统十三年,多了一百六十万两的赋税,那可是整整一百六十万两,近四百万石的米粱啊,陛下。” “等到明年二月份,所有赋税到京,户部尚书牙都要笑掉两颗。” 陛下推动的一体缴税纳赋正在逐渐走上正轨,目前各王府的田册都已经入京了,再加上多有开源,户部可是肥的流油。 陛下财务状况良好,大明朝廷的财务状况也是极好,金濂逢人都是笑呵呵的,虽然还是貔貅,但有钱有粮扣扣索索,和无钱无粮两手一摊,是两个概念。 于谦稍微盘算了下,估计等到大计结束,就应该清田了。 于谦斟酌了一下,又下了一步,走过了一个回合,笑着说道:“陛下可知为何胡尚书写那句既无土木之壮、亦无声色之娱吗?” “其实正统朝一十三年,大明上下赋税京师米价折银,历年米价虽有波动,但总体稳定,大约有一千五百万两银。” “除去朝廷用度,都会有部分的剩余,这部分的剩余,全都去修庙、修殿,声色之娱了。” 兴安下了场雨,接过了于谦的话茬说道:“光京师四寺庙,就花了三百多万两银子,营建皇宫房舍花掉了两百多万两,礼佛钱九十余万,庖厨一百五十余万两。” 兴安说的寺庙,是大隆兴寺为首的所有正统年间修的寺庙,总计四座,花费无度。 兴安拔掉了朱祁钰好多小旗,于谦这一手,就把朱祁钰的一支伏兵给全都吃掉了。 兴安继续说道:“臣和林绣沟通过此事,真正花出去的不过百万两,不过是负责督办营造的官员、外戚、经纪、买办等人,上下其手,居中贪墨了。” 那账目简直是触目惊心,围绕着在稽戾王,有一群肉食者,饕餮盛宴。 自古建园子,大抵如此。 比如慈禧老妖婆建两个园子,就倒腾了不少北洋水师的炮弹银,当然也肥了不知道多少官员。 比如赫赫有名的「年少不知李鸿章,如今方知真中堂」,当了鞑清一辈子的裱糊匠的李鸿章,临到了,走的时候,留下了四千万两的银子,近七万顷膏腴之田。 慈禧建园子,不知道滋生了多少国之巨腐。 朝廷的体统,不就是如此,一步步的沦丧的吗? 于谦满是感慨的说道:“京师风气为之一变,贪奢之风,愈演愈烈,其实胡尚书写的那些都是肺腑之言,并无夸大之词。” 宣德年间,还稍微好点,虽然宣宗皇帝有点小爱好,不过无伤大雅,并不费过多的国帑内帑,但是轮到正统年间,整个社会风气,随着兴文匽武,都完全变了,贪奢之风四起。 节俭成为了矫揉造作,沽名钓誉,朋比成为了朝堂常态。 贪腐、朋比为奸,这放到洪武年间不落个剥皮揎草,也要落个斩首的下场。 连李善长都因为朋党二字,被族诛了。 但是正统年间,贪腐和朋党才是主流。 胡濙写了什么,他说久道化成,风移俗易,必天下和乐,克致太平盛世。 社会风气的整体务虚,舍本逐末,比谁的家财更厚,比谁的人脉更广,比谁更善于长袖善舞,比谁更会忽悠皇帝,大明能好得了? “陛下乃万民表率,一言一行,万民瞻行。”于谦终于合围了朱祁钰的大龙,将明军悉数包围,鄱阳湖水战,于谦手中的汉军,大获全胜。 六十五万对二十万,优势自然在陈友谅之手。 朱祁钰挠了挠头,开始拔旗,这输得心服口服。 他知道于谦在说什么,劝仁恕,翻译翻译就是朝堂,不是打打杀杀。 但这能怪朱祁钰吗?怪大皇帝不够宽仁吗? 不能够啊。 但有些人,就是好日子过得浑身不舒坦,非要有人拦在大明前进的道路上,螳臂当车。 赵缙、赵辉、万观、赵全、孔彦缙等等,不止一个,反复主动申请做那只杀鸡儆猴的鸡。 这么奇怪的要求,朱祁钰不满足他们,哪里算得上大明慈祥的君父呢? 自然要满足他们迫切的取死之道。 于谦感慨万千的说道:“臣只希望这天底下,少点让陛下糟心的事儿。” 朱祁钰揭过了这一话题,满是平静的说道:“于少保,可有会试主考人选举荐?” 于谦一听这话,摇头说道:“陛下心中早有人选,何必问臣呢?” 大明皇帝这钩子挂的饵很是肥美。 天下应考士子看似是天子门生,每次会试的主考官却才是坐师,同榜、乡党、坐师门生,算是大明三大朋党源头。 朱祁钰在给于谦经营自己势力的机会,比如安排自己人,主持景泰二年的会试殿试。 这样一来,即便是主考官持节守正,中了进士的学子,也要对于谦见弟子礼。 但是于谦却是滴水不漏,他才不咬饵儿呢。 就陛下这种钓法,能钓的上鱼,才有鬼呢! 于谦深知,他现在的地位,多一分权力,就多一分危险,就离权臣更进一步,离粉身碎骨就更进一步。 粉身碎骨全不怕,就怕碎的不值。 于谦在等一个天下皆反的机会。 朱祁钰也在等一个天下皆反的机会。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以为,江渊任主考,最为合适。” 江渊何许人也? 第254章 于谦不咬饵 朱祁钰有份观察名单,这份名单之上,都是朱祁钰精心挑选的人。 大明的朝臣始终处于一种贤与不贤的状态,在朱祁钰观察的时候,他们就会坍塌成贤明或者不贤两种状态,方便大皇帝选择。 比如刘吉、尹昱、裴纶都在朱祁钰的观察名单之上,事实上,这份名单也在随时更新。 有的时候,臣子贤或者不贤,也不由他们说了算。 江渊曾经和徐有贞发生了冲突,徐有贞当初提议南迁,出门的时候和江渊走了个迎面。 心思重重的两个人,撞了个满怀。 但当时朱叫门北狩,瓦剌是否南下,京师是否会播迁,都是朝廷的大事,两个人长吁短叹了一番。 江渊对徐有贞说,南迁之议不合吾意,遂加入了于谦为首的保京师一派,积极建言献策。 并且在瓦剌南下的时候,参赞孙镗军事,结果孙镗被打到了西直门城墙下,江渊也差点被瓦剌人给杀了。 江渊还负了伤,修养了两个月后,挂户部右侍郎衔,巡视紫荆关、倒马关和白羊关。 被瓦剌人捣毁的紫荆关,就是在江渊等人的主持下,征调民夫、调配粮银、与工部沟通等,最终复建了紫荆关。 “陛下江渊可用。”于谦一听陛下说江渊的名字,就知道陛下那个夹袋的小本本上,肯定记下了不少可用的人。 这些都是需要花费心力的事儿。 显而易见,陛下已经是一个非常成熟的大皇帝了。 于谦有些疑惑的说道:“陛下定好了会试题目了吗?这眼看着马上就要春闱了。” 朱祁钰点头理所应当的说道:“定好了,于少保要不要看看?” 会试,兹事体大。 朱祁钰按照历年的开科取士的会试金殿殿试甲朱卷,圈定了题目,这也算是老本行了。 大明的八股文,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会试尤其像国考的笔试,内容像极了行策加申论,殿试则像极了面试。 朱祁钰还不是大皇帝的时候,参加国考、省考,考过一段时间的公务员,但是面试老是过不去,没能成功上岸,最后考了个国办教师。 流程大同小异。 而且这东西出题,完全随皇帝心意,尤其是在大明朝,比如洪武年间的会试就从不出孟子;有些皇帝比较懒,就会交给翰林院编修去出题,就会非常严格。 有的皇帝则是自己出策问,比如崇祯七年,二十三岁的崇祯皇帝就搞出了策问十问,问策天下。 崇祯这十问,问的好不好?很好! 崇祯七年、十年、十三年的殿试策问,可谓是道尽了明末的所有问题。 但是从现象里剥离问题,并不是难事。 这些问题的原因在哪里呢?又应该如何解决呢? 问一帮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人,靠嘴炮能解决问题吗? 崇祯在崇祯十年又问了一件很有意思的问题:为什么唐朝时任用刘宴、李抱真,不到三年就可以富国强兵?咱大明朝,咋就不行呢? 其实答案大明太祖高皇帝早就说过了,元以纵失天下。 大明除了洪武、永乐年间,对肉食者,依旧是太过于宽宥了。 朱祁钰是从论语、孟子、礼记里面选了随便选择了三句倡议节俭、勤勉的词句,让学子们自由发挥,策问也比较简单的主要从道、德、功,三个方面去入手。 “臣不看。”于谦头皮发麻,皇帝又在下饵。 科举本来不管他的事儿,这要是出个科举舞弊案,他不是凭白受牵连,多看一眼,算他输。 朱祁钰叹息,于谦他不咬饵儿。 自从李宾言离京之后,朱祁钰又陷入了长期的空军的状态,水猴子不挂鱼,他钓鱼又钓不上来,大计抽水计划,又得等到会试、殿试之后才能展开。 于谦要是如同胡濙那般,能够不遮不拦的在朝堂上,大声的喊出,臣诚无德也,拿出那股子「楚曰:我蛮夷也」自保的架势,还需要朱祁钰费这么大劲儿? 于谦太过于君子了,一些小人要对付他,实在是太过于容易了。 自古以来,君子都比小人好对付的多。 比如京师之战后,那么多御史弹劾于谦,朱祁钰杀了以顾耀为首的三个御史、外放了陈镒和贺章,这些人其实当初都攻讦过于谦。 但是于谦从来不想着对他们进行报复,更不申辩,端着一股子大丈夫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劲儿,就那么矗在朝堂上,做道德标杆。 这样的人,会成为众矢之的。 只要能够离间皇帝和于谦的关系,于谦这样的官员,就很容易被孤立,最终只能迫不得已致仕,或者称病不视事儿自保。 不过好在,现在朝堂上又多了个水泼不进的胡濙。 想倒于?得先跨过胡濙这道坎儿。 跟胡濙斗,那得至少从建文朝开始积累四十年经验,否则想斗翻胡濙? 大明需要于谦这样的刚正臣子,也需要胡濙这样的富有弹性的官僚。 朱祁钰和于谦继续聊了聊关于农庄法的种种,最主要的是关于甲首、里正、掌令官三级乡野管理农庄的管理吏员的培养之事上。 乡野之事,一点都不比朝堂上的轻松。 于谦就陛下关于清汰老弱,老弱回乡的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比如为了防止乡野出现新的缙绅,不应该让退伍军卒回自己的家乡。 于谦认为京营老弱回乡,还是不要回自己的乡的比较好,可以在临近的乡挂职。 掌令官掌乡,里长掌村落,甲首管十一户。 京营里的老弱,到了乡野,那可就不是老弱了,京营精悍,回自己乡里,难免会出现军卒恃恩自恣,纠集亲朋,让里正、掌令官难做,也让大皇帝难做。 但是换个乡,不再自己的本乡任职,就可以很好的解决这种问题。 于谦犹豫了一下,试探的着问道:“陛下是准备打算对户籍进行梳理吗?” “陛下对京营进行了清汰,是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 “但是臣以为,眼下并非良机。” 于谦是有担忧的,就像陈镒所说,陛下的步伐一旦开始盲目,没有了章法,大明这艘船真的有可能会沉的。 大明万世不移的户籍制度,的确是需要改变,但那不是一道诏书的事情,就可以解决问题。 即便是下了诏书,但是这种制度的存在土壤还在,那他就不可能被执行。 就像是陛下所言,制定零利钱的律法,根本不可能执行,反而会滋生青稻钱的泛滥成灾。 朱祁钰摇头说道:“暂时试行一下,一步一步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 于谦重重的松了口气,他就怕陛下性子急,反而把善政变成了苛政,要知道那些个被压得抬不起头的官僚,都在等着大皇帝犯错,然后疯狂反攻倒算。 什么时候天下罪之?皇帝犯错的时候。 朱祁钰和于谦关于农庄法的一些改良,深入而充分的交换了意见,双方达成了诸多广泛共识,对分歧,保留了彼此的意见。 比如朱祁钰对【被俘的土匪】的意见是,有血债的直接杀死,没有血债的土匪,直接送进大明的古拉格大酒店,扔到煤井司去挖煤到死。 但是于谦对这些土匪主张区分对待,对于手上没沾着百姓鲜血的土匪,以改造为主。 朱祁钰完全不认为吃过生肉的野兽,还能还素。 即便是他们的双手没有沾过百姓的血,难道就没有为虎作伥、以壮声势吗?难道就没分享过劫掠的好处吗? 他们即便是没有杀过人,那也吃过人血满头,送他们去煤井司,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在这个中世纪还有两年才结束的时代里,朱祁钰没有弄奥斯维辛游乐场,已经很宽仁了。 朱祁钰为何对这些【被俘土匪】如此大的意见呢? 他们不是被缙绅、势要豪右之家,逼迫上山,落草为寇的吗? 朱祁钰可是数次宣旨,让人给山里的土匪递话,告诉他们赶紧下山,农庄法持续一年,朱祁钰才让京营动手进剿。 他给了很长的时间了,难道再给他们一段时间,他们就下山了吗? 于谦负责劝仁恕,他自然坚持认为,这里面的部分人,可以改造。 事实上,于谦在民事方面的见解,一向是对的。 比如乡野的懒汉地皮、游惰之民、城里的乞儿,这些人都改造的很好。 于谦也是说服了陛下,他说了几个理由,比如山间交通不便,不闻王训;比如他们不相信朝廷,不信官府;比如被拘束限制,无法离开;比如朝廷看管所费靡甚多得不偿失等等原因。 既然于谦说他有办法改造那些下山的土匪,朱祁钰也乐见其成。 于谦的仁恕之道想来只对百姓,只对社稷,他俯首说道:“这些人他们也是大明的百姓,逼迫他们落草为寇才是主谋,陛下。” “臣请教化安抚,不效则治臣之罪。” 于谦很少往自己身上揽权,揽的活儿,都是脏活累活,那些被俘的土匪,并非良善之辈,暴徒居多。 甚至还有掌令官传旨被杀,而且不止一个,当然京营出动之后,胆敢杀害掌令官的暴徒,全都被绳之于法,明正典刑了。 朱祁钰给了他们体面了,是他们自己不要。 若是这次于谦求情,再给他们一次体面,他们还是不肯体面,朱祁钰只能帮他们体面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于少保尽力施为,有效则皆大欢喜,不效不过是西山煤田多几个煤洞罢了。” 于谦深吸了口气,这次劝仁恕一定会成功! 兴安一看政事聊的差不多了,笑着说道:“九月多风雨,每雷起云簇,忽然而作,类不过移时,谓之过云,雨虽三二里,间亦不同,或浓云中,见若尾坠地,婉蜒屈伸者,亦止雨其一方,谓之龙挂。” “龙吸水。” “陛下胜。” 于谦看着自己棋盘上的旗子被一个个拔掉,有些呆滞的看着兴安。 这是一副新战场,刚玩两三把,刚熟悉了兵力,这就…龙吸水了? 于谦马上就就要大胜特胜了! 结果一个龙卷水,卷了他三十多万的兵力,这还怎么玩? 他闭目深吸了口气,反而更气! 他睁开眼说道:“陛下,这不是说了吗?没有天火地陷海啸了吗?” “此乃天灾,非人祸也。”兴安面不改色的拔掉了于谦手中的旗子,不动声色的说道:“换手。” 下次,得让陛下立字据! 朱祁钰咳嗽了一声说道:“兴安,你去泡壶好茶来,苏州送来的天池茶,泡一壶。” “于少保尝尝,这天池茶号称,观之青翠馨,瞰之色尝心,嗅亦芬清渴,诚可称仙品,诸山之茶,尤当退舍三分也。” “兴安啊,泡一壶。” 兴安俯首说道:“臣知道了,臣这就去泡。” 于谦吐了口浊气,鄱阳湖之战,大明军实力其实弱于陈友谅汉军,的确是天公作美,一阵东风,火烧鄱阳湖,大破铁锁横江。 兴安弄个龙吸水,也算是天命所归。 于谦自我劝慰着自己,可还是越想越气,太过分了! 换手之后,朱祁钰这个臭棋篓子手持汉军,大杀四方,大胜一局,但是第二把,于谦即便是没有东风,也杀的朱祁钰的汉军,丢盔弃甲。 总体来说,朱祁钰这个臭棋篓子,手持汉军,是可以赢下于谦手持明军的。 至少鄱阳湖一战,从纸面实力而言,是陈友谅占据了绝对优势。 “臣告退。”于谦喝了一杯茶,又和皇帝兵推棋盘,这次依旧是手持汉军的皇帝胜。 朱祁钰看着于谦的离开讲武堂的背影问道:“陆子才最近给于少保诊过脉吗?他那个痰疾咋样了?” 兴安俯首说道:“每月都看一次,已经全然无碍了。” 朱祁钰松了口气,于谦身上的担子很重,总督京师军务,还要推广农庄法,没事还要跟皇帝下棋问政。 不过总体来看,于谦的身体确实越来越健朗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卢忠从楼下急匆匆的跑了进来,俯首说道:“陛下,孔彦缙送太医院了,臣无能,没查补出什么来。” “但是臣查到了一条线索。” 第255章 密州市舶司 喜宁、小田儿和孔彦缙都有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是大贪大腐,大明的蛀虫,他们都有秘密,并且希望借此活下去。 但是朱祁钰这个人,就是一点机会不给他们,作为大明仁慈的君父,他负责把他们送去见太祖高皇帝。 不说,朕可以自己查。 没有这帮东西,对朱祁钰真的很重要,不糟心。 朱祁钰结果了卢忠递来的奏疏,打开看了许久说道:“虽然孔彦缙他不说,但是不代表大明查不出来,很好,此事交给李宾言即可。” 卢忠犹豫了下说道:“陛下李御史大病初愈,这就去查这等要害的事儿,是不是难为他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让他查一查试试,不行再派出缇骑便是。” 查什么?查孔彦缙的海外银场。 卢忠很能干,朱祁钰的剑指向了哪里,卢忠就查到哪里。 在胶州湾的外海有一小岛,名曰鸡鸣岛,此岛在胶州湾不到十里的地方,但是具体方位,如何渡船前往,却是无从得知。 鸡鸣岛,乃是孔府海外倭银入明的最后一站。 卢忠在无口供的情况下,怎么样查到这个岛屿的? 在孔府的田册上,有一个八顷田谷租,历年都出现,却始终找不到这八顷田的具体方位。 最终卢忠经过对孔府上百余人的反复盘查,最终确定了此岛的存在,孔彦缙听卢忠询问此岛,直接咬了舌头。 咬舌无法自尽,但是可以保守秘密。 八顷田,八百亩地,谷租亩算五斗,不过是每年四十石,翻箱倒柜,终于确认了这个岛屿的真实存在。 “很好,去内承运库领五千银币,放赏给锦衣卫的缇骑们,辛苦了。”朱祁钰收起了案宗。 卢忠俯首大声的喊道:“为陛下奔劳!” 卢忠对五千银币不甚在意,指挥使的俸禄已经足够花了,陛下尚且一年常服不过八套,生活并不奢靡,他住官舍,生活更有保障。 这一句辛苦,就是对卢忠、锦衣卫千户,这段时间的忙碌最大肯定。 卢忠俯首而去,这段时间锦衣卫衙门上下忙碌,总算是抽丝剥茧,把孔府的里里外外的污秽查的一干二净。 朱祁钰看着卢忠离开的背影,坐直了身子,开始处理奏疏。 苏维埃有太祖高皇帝矢志不渝的坚持道路;也有慈宗文皇帝挽狂澜于既倒;也有好人勋宗四处收勋章、发勋章,他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好人。 其中还有一个被所有人讨厌的苏穗宗玉米晓夫。 玉米晓夫的一生,是被所有人诟病和唾弃的一生,没人喜欢他。 玉米晓夫的一生,几乎致力于农业改革、工业改革、反官僚特权、提高民众水平等等,他自己本人十分的廉洁,他甚至将自己各种公私的礼物都交公了。 玉米晓夫的一生,为何被所有人唾弃? 玉米晓夫致力于提高国内的生活水平,为什么连苏维埃人,都骂他呢? 因为他在改革。 他被迫下台的理由,正是他太能折腾了,不是个日子人。 玉米晓夫的改革最终动到了不能动的蛋糕,干部权力。 所以玉米晓夫黯然下台,万人唾骂。 苏维埃如此强大,你为何要改呢? 苏维埃如此强大,你为何要继续延续慈父的仁慈风格呢? 苏维埃如此强大,我们稍微拿一点又能怎么了! 大明如此的强大,就连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四祸齐出,都能抗的过去,大明不够强大吗?极其强大。 大明如此的强大,大皇帝你为什么要变法实施新政?大皇帝为什么不能温和一些、对官僚们负责一些呢?大皇帝陛下为何不能让人上下其手一些呢? 当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日子人,不好吗? 不好,因为朱祁钰要是当个日子人,他就死定了,物理意义上的死定了。 万历皇帝可以当个日子人,三十年不上朝,甚至全国县州府六部阙员一般,大明也能糊弄着过下去。 但是朱祁钰不行,他退不得,他身后万丈深渊。 朱祁钰不愿意做勋宗,虽然他发了很多的勋章,他更不愿意做玉米晓夫,舍了一生的名,但是最后却留下一个刻薄寡恩印记。 朱祁钰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做大明慈祥的君父。 大明为何坚定的执行了海禁政策,却依旧有那么多的白银流入呢?甚至能够撑得起一条鞭法,正赋、子粒田亩、养马编银全部折银呢? 甚至是到了鞑清片甲不下海,依旧可以使这片土地上,白银作为主要货币呢?这片土地上银矿可不多,大明一年的银矿,不足十万两。 白银为何如此持续的流入?谁在做这笔生意呢? 而此时,朱祁钰终于摸到了大明缙绅、勋戚、诸王的腚眼上了,那就是那被禁止的海贸之事上。 大明的另外一片天,他们密不透风、紧密、十分有默契的结合在一起。 朱祁钰批复着奏疏,决定着大明未来走向,他批复了一道李宾言的奏疏,李宾言请旨四万京营驻扎密州市舶司,每三年轮防一次。 朱祁钰挑选了一将领,带着三万正军,一万工程营前往密州市舶司。 还有泰安宫御书房后的书库之内,无数的航海资料,一起带到密州市舶司。 密州市舶司是朱祁钰力争开海的一个窗口,这个窗口开得好,以后就能开门了。 这个窗口开得不好? 那就再开一个就是。 李宾言已经赶到了胶州,督办征召民夫建立胶州商舶、贡舶的密州市舶司。 成排成排的仓库正在兴建,一道道青石海堤正在海岸线上竖起,一个能容纳八条福船装卸的码头,正在搭建,还有一个大型的船厂正在落成,从胶州到密州的官道也在平整。 胶州湾四处都是大明的工匠、力夫在忙忙碌碌,热火朝天。 市舶司的营建,大明有着极其丰富的经验,毕竟当年太祖高皇帝是朝贡贸易,太宗文皇帝干脆自己派出无敌舰队,打通了前往西洋的航路。 当然这个航路被打通经营之后,胜利果实就被无情的摘取了。 青石海堤为回旋形,当海浪扑入海堤的时候,浪会回旋打在奔涌而来的另外一道海浪之上,减少海浪对海堤的破坏。 这是由巡河御史徐有贞、巡河御史陈镒送到京师贡献的方法,最后被快速批复,送到了胶州湾。 徐有贞善于治水,他对水利工程有着极高的天赋,回旋形的设计,可以有效的减少市舶司的对海堤的维修。 徐有贞在张秋的治水效果极佳,徐有贞已经上奏,想要回朝复命了。 一个成熟的港口,会吸引来无数的商船,这是必然的。 只要肯缴税,私人海贸便被允许,在密州市舶司,可以拿到商舶勘合,可以合法的营运,可以补给水食,可以贸易商品货物、在以后不会被大明海军击沉等等便利。 所有的一应福利,所有只要肯缴税,都可以得到。 朱祁钰是个很公平的人,他可以允许发财,但是必须把税纳了。 不交税,不是大明人。 大明朝廷营建的市舶司,当然不能跟孔府那种遮遮掩掩的私设市舶一样,搭个草台班子,找一帮人卸船装船,鬼鬼祟祟。 偷偷摸摸的私设市舶,上不得台面,自然不能大兴土木,只能草草了事。 但是官营市舶司,那投入自然要大,自然也会大兴土木。 而且这是大皇帝陛下的新朝雅政,当然要认真对待。 李宾言站在胶州湾的码头的官道上,焦急的等待着,他请了四万的京营,前来胶州湾驻防。 收了税,自然要提供在胶州湾的一切安防保证,这四万的京营,有三万人是驻防市舶司军队,有一万人是负责营建的工程营。 不仅是防备山东赫赫有名的响马,劫掠市舶司。 还要打造新的大明水师,来保护那些不想缴税的商舶,前来密州市舶司缴税纳赋。 一如武清侯石亨石总兵,在大同府做的那样,保护那些不想交税的过往商贾们,不受马匪的抢劫的同时,按规矩交保护费。 李宾言终于等到了京营大军的旌旗,也算是李宾言在京师的老熟人了,当初京师之战的九门镇守安定门的武将陶瑾,李宾言在安定门参赞陶瑾军务,安定门虽然没有被攻打,但是依然有奸细。 李宾言的头功牌,就是在做参赞军务的时候,走了狗屎运才拿到的。 陶瑾后来作为石亨的副将在清风店死战不退,随后夺回被也先掳掠人畜,京师之战后晋升指挥同知。 陶瑾在京师之战之前,是都督佥事,领兵哨白羊口,长期与鞑靼人、瓦剌人作战。 密州市舶司胶州湾港口,正在大兴土木,大军找到了合适的位置扎营,而陶瑾和李宾言交接着大明的种种船舶文书资料。 整整有两辆马车之多。 李宾言将这些马车归置到位之后,将马车上的封条贴好的书箱一件件打开,《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着番图》、《天文包书》、《过洋牵星图》、《针路航图》、《海船武备图》、等等,都是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出现。 李宾言翻阅了一下,人都傻了,他根本不懂这个,难道要从头学起不成? 这趟山东之行,已经把李宾言折腾的够呛,现在还要学习?学习个… 李宾言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学习,毕竟是大皇帝的命令。 唐兴乐呵呵的看着李宾言挠头的样子,这一箱子又一箱子书,真的担得起穷经皓首四个字了,反正唐兴觉得这么多书看完,人都得晕。 李宾言是陕西人,他不懂海贸,对这些事儿更没什么印象和概念,要学习起来,颇为吃力。 但那就不学了吗? 唐兴打开了锦衣卫的密信,阴文翻译为了阳文,在翻译为正文,他啧啧称奇的说道:“陛下下了密旨。” “让你查一查一个叫鸡鸣岛的地方,是孔府倭银入明的最后一站,让咱们问问附近的渔民是否知晓此地,大功一件啊,李御史且先忙着书本整理,我去打听消息。” 李宾言坐在凳子上,看着三四个房间的书籍,重重的叹了口气,他忽然想起了当年,进士及第之前,寒窗苦读的日子,那段岁月,掩藏在他记忆深处。 现在又要开始了读书了。 他拿起了一本,翻阅了一下,忽然猛然的抬起头,眉头紧皱。 “这居然是雕版印刷的书!” 李宾言虽然憨直一些,但不是个傻子,傻子也无法中举进士及第,别说会试,连乡试举人都考不了。 这些书图,全都是雕版印刷,证明陛下对海贸之事,绝非临时起意,也非孔府案之后,才开始关注! 大皇帝陛下显然是早有准备,只是天字第一号案,孔府通倭案,陛下顺水推舟罢了。 所以,孔府还是陛下钓上的大鱼,而且因此还打了个窝。 如此多的书籍,制作成雕版,再印刷,那需要的岂止是一年的功夫? 难不成,陛下从京师之战前,已经在思考海贸这个问题了吗? 这个发现让李宾言重重的吸了口气,密州市舶司这差事,不仅要做,而且要做好! 李宾言看了许久的书,除了营建,他一直在努力的学习航海之事。 唐兴找到了在海堤上巡查的李宾言,低声说道:“我找到了鸡鸣岛,岛上有倭寇。” “倭寇!”李宾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这是功劳! 李宾言站了起来,颇为兴奋的说道:“不要擅动,先找渔民把情况了解清楚,他们有多少人?是否有甲胄、火铳、火炮等物?再派出小船将鸡鸣岛的地形搞清楚,寻找容易登陆的地方。” “将其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你去找陶指挥,锦衣卫人数太少了,我们需要团营的支持,此事机密。” 唐兴点了点头,不到两天的时间,将整个岛上的事,摸排的清清楚楚。 陶瑾、唐兴、李宾言,三个人看着那个小小的鸡鸣岛,眉头紧皱,不是倭寇很多,难以处理,而是岛上有三百多名大明百姓。 “必须要在倭寇反应过来之前,将他们悉数杀死。” 第256章 登岛作战 “我们可以在傍晚的时候,驾船而去,等到晚上的时候,登陆脱岛,等到退潮的时候,从露出的礁岩之上爬过去。” 李宾言想到了一种可能。 鸡鸣岛紧挨着另外一个小岛叫脱岛,初一十五的正午和子夜凌晨,退潮之后,会露出一段礁岩,可以以此爬过去,趁着夜色,爬过去,然后将岛上倭寇,一网打尽。 至于百姓,详细筛查,其中肯定有需要送去太医院的,孔府的人必然居于其中,奴役百姓。 唐兴眉头紧皱听到李宾言的说辞,点了点头,颇为肯定的说道:“还别说,是个办法。” 陶瑾长期和瓦剌人征战,他完全不懂潮汐,那段礁岩,他倒是知道,退潮的时候会露出来。 他满是疑惑的问道:“但是正午和子夜一定会退潮吗?” 李宾言十分确定的说道:“初一十五,都是卯时(6点)、酉时(18点)涨潮最高,到了中午午时(12点)和凌晨的子时(0点)退潮,从初一到十五,每天延后三刻钟,正好一个周期。” “《三宝太监航海图》里有对潮汐的计算方法,我算了,而且还专门找了当地的渔民了解过。” 学习没用吗? 反正李宾言从大皇帝送来的书里,学会了潮汐的计算方法,依据天时、地利,制定出了一个可行的作战计划。 “你们还有更好的方法吗?”李宾言左右看了看问道。 市舶司提督太监齐新,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如果指挥同知没有意见,咱家可以给调兵火牌。” 陶瑾认真的思考了片刻点头说道:“那也没别的办法了,大不了,偷袭不成改为强攻便是,既然李御史这么确凿可以子时落潮,我们就去试试,但是海中礁岩,十分的光滑,攀爬的时候,还是得小心。” 唐兴活动了下身体说道:“多大点事儿,居庸关泼了水冻成冰墙的城墙,我们都能爬。” 锦衣卫是大明军队优中选优的军卒,个人实力极强,只要李宾言说的子时真的落潮,他们就有信心爬过去,总共不到四十步的礁岩罢了。 李宾言深吸了口气说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你行不行啊。”唐兴看着李宾言,颇为不信的问道。 李宾言摇头说道:“我又不给你们捣乱,我就是过去看看。” 他不是去作战的,他是去看看到底会不会落潮,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死读书,读死书,举着圣贤书是无法安土牧民的,李宾言自从来到山东办差,就明悟了这等道理。 什么狗p的大善人,全是骗鬼,鬼都不信的鬼话! 陶瑾点头说道:“那就明日前往脱岛!” 景泰二年,五月十四日傍晚,五十余名锦衣卫,轻装简坐上了十条小渔船,向着脱岛而去。 登陆脱岛,因为脱岛很小,也没有什么土地可以耕种,根本无人,登岛的过程,非常顺利。 天空的海鸥在成群结队的飞翔,正是倦鸟归林之时,它们的叫声颇为通透,沙滩上的浪花卷着夕阳的金黄,洒出了一颗颗珍珠,珍珠反射着夕阳光芒,又落入水中,散在沙滩之上。 海水特有的咸腥味顺着海风,灌倒了众多锦衣卫的鼻腔之中,吹动着所有人的衣襟。 李宾言下了船之后,就开始东张西望,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满是水渍、盐渍的礁石之上,按照他们登岛的时间推算,此时应该是涨潮最高的时候。 李宾言蹲在礁石一侧,蹲下之后,做了个记号,一直蹲着在看,海浪打湿了他的裤管,他一直看了许久,终于松了口气,他的计算是对的。 五月十五日,天气极好,皎洁的月光洒在了脱岛的海岸之上,锦衣卫摸黑来到了礁石会露出的地方。 结果让他们颇为惊喜的是,居然还有一段三步宽的平整的沙石路面,可以直接通过,根本不用攀爬。 锦衣卫们有序的通过,从脱岛走上了鸡鸣岛。 “走啊,李御史。”唐兴走了两步,回头看着一动不动的李宾言。 李宾言摇了摇头说道:“我怕水…” 唐兴看着水面又有上涨的趋势,摇了摇头说道:“那你在那岛上等我们,等明天来接你。” 唐兴抽出了绣春刀,将三层的布绑在了脚上,用力的跺了跺脚,拿出腰间别的银币,放在了嘴上。 偷袭,自然是人衔枚、马裹蹄,这次要杀的是倭寇,自然要给脚上也绑上布,防止踩出声音,惊扰到倭寇。 唐兴一众五十余人,快速的接近了倭寇的聚集地,五个一组,翻进了倭寇住着的小院子,一声声闷哼和惨叫在月光下,低声传来。 过了一个多时辰,唐兴点齐了所有人,确信了倭人或者被杀,或者被俘,才吐出了口中的银币,说道:“放响箭,让陶瑾登岛!” 为什么要俘虏,自然是太医院要俘虏。 这是一场无情的单方面杀戮,倭寇根本就想不到,有人会摸黑登上了鸡鸣岛,将他们杀死在了床上。 面向陆地方向的岗哨,在睡梦中,被抹了脖子。 缇骑点头,掏出了一直响箭,点燃之后,对着天空放了出去。 响箭带着破空声和划破寂静的尖啸哨声,打破了鸡鸣岛的宁静,两道烟花在空中绽放开来。 陶瑾带着二十余艘小舢板,才划上了岛屿。 李宾言看着那响箭绽放的烟花,才重重的松了口气,大皇帝交代下来的差事,圆满完成。 李宾言茫然的看着四周,自己该怎么离开呢? 唐兴开始有条不紊的查抄关于孔府在岛上的一切文书资料,岛上并没有什么工坊,但是却有在孔府完全找不到的航海针图。 孔府上下做事极为小心,这等买卖,毕竟被查到就是通倭大罪,是要全家掉脑袋的! 所以海外的事儿归海外,大明内的事,归大明。 孔府上下就没找到一丝一毫关于海外的记录,除了蛛丝马迹之中的鸡鸣八百顷田的亩算。 若非那些被杀死的倭寇、倭银,孔府有人经受不住太医院的惊吓选择了交待问题,最后铁证如山,孔彦缙的通倭案,根本办不下来。 随着鸡鸣岛被攻破,航海图和各种银场、金场被标注,最关键的一环,终于补上了。 唐兴和陶瑾,以及镇守太监齐新,不断的整理着鸡鸣岛的收获,银两没多少,但是文书资料却是一大堆,送到京师绝对是大功一件。 只是他们都忘记了,脱岛上,还有一个李宾言。 一直忙到傍晚的时候,才想起李宾言还在脱岛,唐兴赶紧划着船,把李御史接到了鸡鸣岛上。 李宾言一上鸡鸣岛,就一言不发黑着脸往前走。 唐兴在后面紧追不舍,他赶忙说道:“李御史,你听我说啊,这不是大有收获吗?” “而且岛上还有三百多百姓,我们要知道这些百姓是自愿被送到岛上耕种,还是被孔府挟持,这些事,都得问讯。” “这一忙起来,就把李御史给忘在脱岛上了。” “大家都是办的皇差,都应互相体谅不是?” 李宾言气呼呼的转过头来,大声的说道:“我一定要弹劾你一本,必然弹劾你一本!” 唐兴活动了下身体,一抬下巴说道:“那你弹劾,我是唐贵人的父亲,可是外戚,你随便弹劾。” 李宾言面色复杂,两个人一直一起办案,他几乎都忘了唐兴还是泰安宫里唐贵人的父亲这茬事儿。 李宾言一甩袖子,愤怒不已的说道:“无耻之尤!无耻!” 唐兴画风一转说道:“好了好了,李御史,别生气了,今天请你吃海味!都是京师吃不到的上等货!” “巴掌大的鲍鱼!胳膊长的海虾!半人长的八带蛸!还有一扎长的海狗!刚抓的海兔子!以及海蛎!极其鲜美!” 李宾言眉头紧皱的说道:“哪来的?” 唐兴笑着说道:“鸡鸣岛的百姓,看我们消灭了作威作福的海盗,专门送来的。” “付钱了吗?”李宾言饿了一天了,肚子早就开始咕咕叫了,若非知道海水越喝越渴,而且不能生饮,他早就灌饱肚子了。 唐兴同样低声说道:“那自然是付了,不付钱我敢收吗?你不信可以问问,咱好歹也是大明的皇亲国戚,能跌这个份儿?” “但是别跟弟兄们说啊,就说是送的。” 李宾言负手而立,点头说道:“那今天就吃海味,但是不能饮酒。” 唐兴神秘兮兮的说道:“我还给陛下准备了点儿好货,海狗胆,嘿嘿,李御史要不要来点?” 李宾言瞪大了眼睛说道:“来个屁,媚臣!哪有给陛下送海狗胆的!” “你们这些读书人,是真的矫情。”唐兴摇头,啧啧称奇,学着李宾言的样子,负手向前走去。 李宾言如愿的吃上了海鲜;三百百姓头上的倭寇被诛;唐兴乐呵呵的打包这给陛下的海货;陶瑾认真的观察着周围的海域,这里的条件得天独厚,可以建一座灯塔给过往的船只引路。 齐新则是站在海风之中,畅想着当年郑和意气风发下西洋的模样。 鸡鸣岛上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夕阳将所有人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 官驿用最快的速度,将整个鸡鸣岛的收获,用最快的速度,送回了京师。 朱祁钰收到了唐兴送来的海货,分门别类还用冰镇着,唐兴非常遗憾的是,此时的海货并不鲜美,不过来日方长,唐兴还要在胶州湾驻扎很久。 朱祁钰让兴安把海货,拿回了泰安宫,拿起了李宾言送来奏疏。 卢忠带着人,查补着天子第一号大案的新物证。 “朕就知道,他们会把朕的子民,带到了海上,还用倭寇奴役我大明的百姓!”朱祁钰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差点把李宾言的奏疏给扔了。 鸡鸣岛上的三百多百姓,多数都是投靠孔府的佣户,这些佣户被骗上了船登岛,岛上有八百顷田,为他们孔府的田耕种。 岛上自然也有码头,百姓也能出海捕鱼,但倭寇看的很严,只有附近海域活动,但凡是倭寇在岛上哨塔看到百姓逃跑,就会被倭寇冲上船,杀的精光。 朱祁钰对这帮人的下限已经看得很低了,结果他们真的把大明的百姓拉出海,当驴使唤。 这一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朱祁钰自然是火气冲天! 兴安泡了一壶的茶,给陛下倒了一杯,低声说道:“陛下,人都送太医院了,干嘛跟死人置气呢,不值当。” 朱祁钰吐了口气浊气,兴安说的有理。 但是还是很气。 “居然还有大明人帮着孔府当牲畜一样牧民,那是我大明的百姓!” “一群畜生!” 朱祁钰拍了拍桌子,虽然已经把孔彦缙送进了太医院,但是他依旧觉得这帮东西,真不是东西! 在鸡鸣岛上发现了一份很周详的航海图,孔府的买卖做的很大,从朝鲜到倭国,再从倭国到琉球,都有孔府的买卖。 孔府的银场在石见,但是让朱祁钰意外的是,不仅孔府在石见有银场,还有别的人在石见银场有买卖。 朱祁钰掐着指头算了算,自从1500年起,石见银矿就是世界上第一大银场了,以倭国的技术,他们有这个能耐? 最先进的炼银法,在大明,叫吹灰法,朱祁钰在铸造银币之前,就询问过,而孔府的这批海外泛舟而来的倭银,同样是吹灰法。 朱祁钰指着李宾言的奏疏说道:“等朕大明海军建好了,这石见银矿,就是第一个目标!朕非把这帮人挫骨扬灰不可。” “陛下,唐指挥带着锦衣卫杀了这么多的倭寇,应当赏头功牌,大明倭寇、西虏一个价儿,还有赏银。”兴安提醒着陛下,他犹豫了片刻说道:“李御史是不是也该赏一块?” “毕竟登岛作战的计划,是李御史制定的,文弱书生,还亲自登岛勘海,按理说也该给一块头功牌。” “毕竟李御史这也算是出生入死了。” 陶瑾为李宾言请功,请的是头功牌。 朱祁钰点头说道:“准,放赏。” 兴安继续说道:“陛下,该参加攻伐集宁的作战会了,将官们都等了一会儿了。” 第257章 皇帝陛下的成长 朱祁钰对集宁作战,已经是保持自己一贯的态度,不干涉具体指挥,但是会制定战略目标和战略决心。 大约就等同于集宁之战我定调。 如果把战争理解,为大明和瓦剌之间纯粹的理智行为,认为战争可以摆脱一切激情,以至于最后不再需要众多军卒、军将掌令官去参与。 而只是需要双方的兵力对比,对行动进行兵推就可以了,那是极为荒谬的。 那是兵推棋盘,那是娱乐… 朱祁钰知道自己不会指挥,他有自知之明。 无数次的兵推棋盘证明,他并不是一个良好的指挥员,在没有兴安的帮助下,他在兵推棋盘上的战斗力,不堪一击。 他如果胡乱伸手,会让将领们非常难做。 无论是机枪挪十米还是空投手令,或者军从中御,都会招致战争失败的恶果。 他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会发表长篇大论,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只需要制定战略目标。 他什么都没拿,直接走进了作战会议室,来到了主座的位置。 诸多将领一看到大皇帝驾到,停止了议论,等到皇帝站到了长桌之前,石亨立刻站起来大声的喊道:“陛下威武!” 诸多将领紧随其后铿锵有力的齐声喊道:“陛下威武!” 朱祁钰伸手说道:“明军威武,坐。” 将领开会的风格和盐铁会议开会的风格完全不同,没有任何吵闹和反对的声音,他们都坐得笔直,等待着大皇帝的训示。 将领的生存之道和臣工的生存之道完全不同。 当然朱祁钰要是犯蠢驻跸意决战,非要驻扎在土木堡这种地方大决战,将领也会反对,只不过他们反对的方式就非常爆裂了。 朱祁钰同样坐到了正中的位置,酝酿了一下开口说道:“朕未登基的时候,大明京营二十余万军卒,葬身土木堡,京师人人素缟,这是大明百姓的耻辱!” “我们的袍泽战死沙场,血仇未报,这是大明军的耻辱!” “朕刚登基的时候,瓦剌人送给了朕一份大礼,他们破关而入,围困京师,妄图逼迫朕定下城下之盟,这是朕的耻辱!” “自大明建国以来,八十余年来,从未有过的耻辱!” 朱祁钰十分平静,但是他的声音里的怒气,无论是谁都能够感觉得出来。 “大明军队已经枕戈待旦了二十个月,日夜不辍的训练,大明的军队的成长,朕,每天都能看的到,你们的成长,朕,也能够看得到。” “此战,朕只有一个要求,打出大明的风采!打出大明的军威!打出大明军的骁勇!打出大明的胜利!” “将敌人打的抱头鼠窜,无论是在哪里遇到敌人,都将悉数杀死!” “血仇唯有血偿!大明与瓦剌人之间的血仇,不共戴天!” “朕准备好了功赏牌,准备好了赏银,准备好犒劳军队的好酒好菜,朕等诸军凯旋!与诸君共饮!” 朱祁钰站起来说道:“下面由讲武堂祭酒,昌平侯杨洪,主持此次作战会议。” “恭送陛下!”军将起身大声的喊道。 朱祁钰的话非常的简单,他要求胜利,而且要求巨大胜利! 大明军队二十万齐出京师,又有大同、宣府军配合,将近三十万人,打瓦剌人的三万人,若是不能大获全胜,那就是战败! 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这是一般的公理。 唯有大明军队一个接一个的胜利,才能让大明,走上一个又一个的辉煌! 朱祁钰回到了自己的山长书房,拿出了香烛,将土木堡之变英灵的灵牌转了过来,土木堡一役,死掉的都是大明的好儿郎。 但是他们的血仇未复。 朱祁钰点燃了香烛,土木堡的冤魂再次游弋在朱祁钰的身边,他们低吟,他们嘶吼,他们面目狰狞,但是朱祁钰面色非常的平静。 “大明十二团营再次出塞了,大明军队没有失去他们的勇气,更没有失去祖宗荣光,再等等,朕定当拿也先的人头,祭祀你们。”朱祁钰看着那一炷香静静的烧完。 兴安一言不发的站在陛下的身旁,他知道这块灵牌,他知道陛下内心的执念,他更知道,陛下在太庙杀掉稽戾王,不仅仅是为了皇位,更为了告慰亡灵。 他都知道。 等到香火燃尽,朱祁钰伸手将灵牌翻了回去,哪些游弋的亡灵消失不见。 兴安默默的打开了窗户,散掉了那些烟火气。 朱祁钰站在窗前,默默的等待着军事会议的结束,这段时间内,他什么都不会做。 什么是战争? 使敌人无力抵抗,是战争行为的真正目标。 迫使敌人服从大明意志的暴力行为是战争。 有些仁慈的人可能很容易认为,会有一种巧妙的方法,不必造成太多的伤亡,就能解除对手的武装或者战胜对手,并且认为这是军事艺术发展的真正方向。 兴文匽武,也是如此美好的愿景。 朱祁钰从不苛责朝臣们厌恶战争这一种残暴行为,那是人性对真善美的追求。 但是瓦剌人在土木堡杀掉了大明将近五十万的成丁,这迫使朱祁钰不得不在大明推行农庄法,来恢复北直隶和山外九州的人口。 故此可以证明:利用巧妙的办法,解除对手的武装,或者精神战胜对手,并不稳定。 不管这种想法是多么美妙,经济战、金融战、舆论战,都是如此美妙的想法,他们并不可靠。 这种美妙但愚蠢的想法,是一种必须消除的错误。 因为在两国交兵,这样危险的事情中,由仁慈而产生的这些错误,恰恰是最糟糕的。 历史上无数次兴文匽武都带来了极大的恶果。 无论是白登山之围后的大汉,还是八王之乱之后的晋朝,亦或者开元盛世中的大唐,还有饱受军头黑道政治倾轧选择重文轻武的大宋,无不证明了这种美妙的想法,必然招致恶果。 大明曾经走上了这种美妙且十分愚蠢的想法之中,在兴文匽武的道理上,一路下坡。 所以大明输的一塌糊涂,大明用五十万的壮丁,说明了一个道理。 那就是放弃幻想,尊严只在剑锋之上。 为什么这种美妙的想法是错误的? 因为战争是必然的。 战争从来不是兵推棋盘,他诞生之初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对方无力抵抗,最终一方彻底臣服于另外一方的意志。 如果有一方能够绝对地忍受,那么就不可能进行战争。 但是会有一方能够长期绝对的忍受吗? 必不可能啊。 仅在大明这八十余年,直接破关的瓦剌人、选择跟随反复横跳的鞑靼人、看到大明实力衰弱趁火打劫的女真人,无不说明一个道理。 只要大明没有完全战胜敌人,没有完全胜利,就不得不担心敌人战胜大明。 所以,在没有取得完全胜利之前,战争必然存在,那么无论多么美妙的想法,它多么完善,它也只能削弱对手,甚至导致对手恢复实力。 放弃武力,都是一种愚蠢的想法。 那么应该怎么样作战呢? 战争从古至今,无外乎两个因素,战争的手段和意志的强弱。 战争的手段是可以预期的,但是战争的意志却是不可以判断强弱的。 也先并不是个蠢笨的人,他从战争中磨砺而出,但是他低估了大明军队的抵抗手段和意志。 在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四祸齐出的时候,也先入关,说不上蠢,只能说过于心急。 战争中,敌人的抵抗意志,是不可估算的。 一如兵推棋盘上,靖难之役中的太子府,鄱阳湖之战的陈友谅汉军,他们在兵推棋盘上的实力是碾压的,但是他们一败涂地。 比如金国灭北宋之战中,在围不足十里的太原(宋太宗赵光义毁了一千四百年古城晋阳,建太原,围十里)这一小城,十万大军跟王禀三千捷胜军,打了整整二百五十天。 那么战争之中,敌人的抵抗意志不可估算,那么敌人的实力也是不可估算的。 既然敌人实力不可估算,那么为了形成优势,就会倾尽全力。 战争的目的是摧毁敌人的抵抗、美妙而仁慈的想法不切实际、战争不可避免的存在、敌人的作战意志不可估量,以至于敌人实力无法估量等等战争本身的性质,就决定了:战争是一种极其极端、倾尽全力的暴力的行为。 至此很容易得出,战争,让双方最大限度的使用彼此的力量。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这是他和于谦下了这么多次的兵推棋盘之后,对战争有了一些初步的理解。 这可能是他最大的优势,看的书比较多,比较杂,那些过去囫囵吞枣看过的书,都变成了潜意识埋藏在记忆的深海之中,在遇到的时候,就会自己跳出来。 “陛下,六部尚书和文渊阁大学士,也都到了。”兴安低声提醒着陛下,召集六部尚书和文渊阁学士到讲武堂聚贤阁来,也是朱祁钰的决定。 上次平寇,陈循如同疯了一样跑到讲武堂,行大礼的事,询问战争意图的事儿,朱祁钰依旧记忆如新。 “那过去。”朱祁钰点头说道。 朱祁钰来到了另外一间盐铁会议室内,他这次不是开盐铁会议,自然不需要那么多人,只有六部尚书和陈循到场。 大明的朝臣们清楚的知道,战争从来不是一个孤立的行为,所以他们在大皇帝陛下翻身子剿匪的时候,才会那么大的阵仗,吓得魂飞魄散。 还以为土木堡之变要再次重演了,抛弃大明的六部单独进行战争,是一种很可怕的军事冒险。 完善的组织机构,可以让战略和战术,达到近乎于完美的程度,而大明拥有世界上最完善的战争组织机构。 大明拥有此时世界上最精密的政府机构,这是草原人所不具有的。 瓦剌、鞑靼、兀良哈人,曾经拥有不算精密的政府机构,但是他们军事失败,导致政治失败,丧失了这种辅助能力。 这是大明的优势。 但是当初朱祁镇带着大明军出塞作战,从亲征敕谕到亲征开拔,仅仅用了五天的时间,实在是,不是一个蠢字可以形容。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祁钰伸了伸手说道:“安,坐。” 于谦有些坐立不安,他左右看了看,最终还是决定由自己,这个陛下最信任的臣子探寻大皇帝的意志。 他探着身子问道:“陛下,臣僭越,陛下这次打算亲征吗?” 这是一个必须要确定的问题。 大明现在承受不起第二次皇帝被俘了,如果真的请朱瞻墡入京做皇帝,各地的藩王立刻就会揭竿而起,到时候大明再次面临亡国四祸并起。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还要住持殿试呢,亲征难道让士林跑到点将台奏对吗?还是殿试不举行了?” 于谦重重的松了口气,如果皇帝被俘了,他就没有什么可以为陛下兜底的手段了。 于谦已经预期到了最坏的结果。 如果当然仅仅是如果,瓦剌人请了天兵天将,在集宁,把大明军揍的一败涂地,他也可以调动京畿的义勇团练,再打一次京师之战。 毕竟已经打过一次了,经验丰富,也很熟练。 等打完京师之战,陛下把他推出去一砍,就说打集宁都是于谦蛊惑,于谦擅权,鼓动出兵的是于谦,出谋定策的是于谦,连总督军务也是于谦,那砍了他,也算是对天下的交待。 天下太平。 自古以来,不都这个套路吗? 于谦有心理预期,但是陛下一旦亲征,被俘了,那他也彻底没招了。 从襄阳府请朱瞻墡进京也得三四个月的呢,那还得的襄王肯来。 襄王肯来吗?那必然不肯,来京时送死吗? 人家襄王是个大明白,又不是蠢货。 陛下不亲征,是京营出塞作战练兵,这个结果让六部尚书互相看了几眼,大家都松了口气。 皇帝不被俘,大明有的是办法慢慢收拾瓦剌人,大明有这个底蕴,只要把瓦剌人拖入比拼国力的深渊,瓦剌人必死无疑。 “陛下,臣惶恐,瓦剌是一个西起天山,东至大鲜卑山的对手。” “虽然他们人丁不够兴旺,但是纵深很大,臣以为灭掉瓦剌,尤其是已经逃到了漠北和林的瓦剌,不是一蹴而就的,是需要长期攻伐的。”于谦继续说道。 首先,他要和陛下确定另外一件基本事实。 那就是战争,从来不是短促的,也不是唯一的一击,就可以把敌人彻底消灭。 汉灭匈奴、唐灭突厥、明数次攻伐北元,灭其王庭,都不是一次两次作战,而是持续了无数次,持续了无数年。 曾经的蒙古帝国,后来的北元,都是极其强大的对手,以太祖高皇帝的开辟之功的神武、太宗文皇帝亲自上阵杀敌的勇武,都未曾一战灭敌,他不希望陛下犯下致命的错误。 于谦可以为陛下兜底,给天下人一个交待,但那之后呢?大明中兴之路,又如何谈起呢?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这次只是打集宁,恢复洪武、永乐年间的旧军屯,加强对河套地区的控制。”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一番,他也理解了于谦的担忧,笑着说道:“朕投入五百万银币的米粱、军备、犒赏、军费,是不想输而已,又不是要灭瓦剌。” 于谦再次长松了一口气,陛下在讲武堂坐了这一年多,没白坐。 至少现在的陛下,没有当初的稚嫩感。 彼时,瓦剌围困京师,在四大亡国之祸齐出的时候,陛下还想要出塞追击,那种急功近利的心态,让于谦颇为担心,陛下会犯错。 但是自始至终,陛下都没有犯错。 大明大皇帝陛下,真是越来越稳健了! 无数事实证明,大明皇帝陛下强无敌,大明自然天下无敌! 这也是大明的一般公理。 “那么朕要的东西呢?都准备好了吗?没有人骂朕亡国之君吗?”朱祁钰反问道。 第258章 大皇帝必胜之决心 朱祁钰要了什么? 他要了很多很多,以至于于谦都以为皇帝要打灭国战争,才会有之前的于谦颇为担心的奏对。 他要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他才会问,有没有人骂他亡国之君。 骂就对了。 朱祁钰不在乎名声,他们骂的越狠,朱祁钰打出了成果之后,打出了胜利之后,收获胜利果实之后,他们才会更加心服口服。 大明皇帝始终处于一种可持续亡国之君的状态,他们反而会陷入一种自我否认的循环之中,怎么越骂,大明越强呢? 他要了整整十二万辆武纲车、三十万力役、五百万石粮草、六百万斤火药、五万副的棉甲、两千副板甲、六万六千柄火铳、九十万枚铅子、近百万支箭矢、长短兵二十万套、盔十万、大将军炮六百门、子母炮近千门、马二十万匹。 需要注意的是马匹,多数都是驽马,负责驮运粮草,负责机动,不负责作战。 大明的马军被送没了,朱祁钰想骑兵冲锋,那只能带着缇骑们上了。 朱祁钰的五百万银币打瓦剌三万人,指的是消耗。 主要是给三十万力役的征调补偿,五百万粮草、以及消耗品的铅子、炮弹、火药、箭矢等军备,以及犒赏。 “陛下啊,这是不是准备的太多了啊!这是准备拿银子砸死瓦剌人吗?这也太看得起他们了。”金濂十分心疼的说道。 虽然这里面绝对多数的消耗品都是内帑出钱督办,可是他看陛下花钱也心疼。 朱祁钰笑着说道:“钱不花出去,堆在仓库里,也是发霉。金尚书,朕记得你以前不这么斤斤计较,做了户部尚书这么久,越来越扣扣索索了。” 金濂伸出三根手指说道:“瓦剌人在集宁就三万人!” 于谦咳嗽了一声略微有点心虚的补充说道:“料敌从宽,未虑胜先虑败嘛,既然要打,那就倾尽全力的打。” “毕竟还有鞑靼人不服王化,若是再加上哈密王,瓦剌人的实力也是很强的。” “嗯,很强。” 于谦这话说的,鞑靼人、兀良哈人和哈密王,只是理论上有可能和瓦剌人联合在一起。 金濂深吸了口气说道:“那就算他十万人!那二倍击之,这也太多了。” “于少保,我可是征南总督军务,可是知道军队的事儿,不是不知兵,料敌从宽固然不假,可是这也太宽了,都料到西域去了!” “太多了,京畿都要被掏空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都造出来了,那你说再毁掉?不合适啊。” 金濂忿忿不平的说道:“如果陛下所说打下集宁、控制河套,真的有五成利,那给朝廷的谷租,怎么也得…三成!” 朱祁钰面无表情,并未说话。 这个户部尚书,果然是灯芯只有一枚的主儿。 兴安咳嗽了一声说道:“那最多两成半,剩下两成半的利,是内帑的,咱家也是看过账目,很多都是内帑给银督办,功赏也是由内帑出钱。” “五五分成是最多的了,这还是陛下宽仁,内承运库太监林绣,本来是打算三七分,内帑占七成的。” 金濂吐了口浊气说道:“那这些东西也都是六部置办,四六开,内帑四。” 兴安摇头,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账本说道:“武纲车给银十二万督造,火药给银币三十万督造,棉甲给银币十万督造,板甲给银币十万督造,铅子给银币十五万督造,马价给银五十万购置。” “请问金尚书,户部这次出了多少银子啊?” 金濂叹了口气,兴安账本上还没算放赏给银,内帑出的的确比国帑要多一些。 胡濙目光流转,坐直了身子说道:“当年太宗皇帝的时候,可是一分钱不给户部,气的夏忠靖夏元吉,破口大骂,包括市舶司和贡市,都是内帑收入,陛下肯拿出来一半,私以为,已经是很好了。” “金尚书非要陛下,用户部的物料做买卖,赚的钱都进内帑的腰包才肯吗?” “当年夏忠靖可是折银了大约六百万两,让太宗文皇帝难下西洋,可是一分钱没收回来啊。” “其中六十三艘宝船,当合计折算耗银十八万九千两,两千料遮洋船的工价为四百九十两,料银约一千三百两,合计约为一千七百九十两,整个船队除宝船外的造价,为三十五万八千两。” “三宝舰队船只,总造价约为白银五十四万七千两。” “算上松木二年小修,三年大修,五年改造,杉木三年小修,六年大修,十年改造,年支出十一万两。” “还有两万七千人的军队,一年也要七万两的支出,最后海贸所得,皆入内帑。” “金尚书啊,你不要逼陛下啊。” 就像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越大的组织结构,各部之间利益就像九头蛇一样,各不相同,甚至还会相互撕咬。 礼部是个清贵的部门,很少需要用到动银子的地方。 金濂眉头紧皱的说道:“当初夏忠靖夏元吉,讨不到海贸获利,胡尚书是不是已经是礼部尚书了?” 胡濙摇头说道:“并没有,我只是礼部左侍郎。” “不过永乐十一年,夏元吉问文皇帝讨要海贸获利,也是某说服他的不再讨要的,金尚书要不要再听一遍?” 胡濙,向来是谁在皇位支持谁,利益之争,他自然站在陛下这一边。 他其实一片好意,其实在告诉金濂,赶紧就坡下驴。 非要逼得陛下撕破了脸,跟当年太宗文皇帝一样,不带着朝廷一起发财,还天天问户部要米要粮要银子,你才是干瞪眼呢。 金濂吐了口浊气,他听出了胡濙的意思,点头说道:“五五分,就五五分。” 总比没有强。 朱祁钰看着金濂的样子,就是摇头,大抵吝啬鬼都是如此,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非要他动用皇帝的权力,把收益尽数归内帑,到时候,大家一拍两散。 朱祁钰摇头说道:“战争的胜利,从来不绝对,所以我们没必要在战前讨论利益分配的问题,而是应该讨论一下,怎么赢得战争。” 金濂听闻,赶忙俯首说道:“臣惶恐。” 他继续说道:“陛下所需粮草,已经运抵大同宣府,即便是出现了状况,大军只需要有序撤退,进入大同宣府,鞑靼人就不敢蠢蠢欲动,只会选择蛰伏。” 于谦拿出了检阅边事兵科给事中朱纯,建平伯高远、大同知府薛瑄、大同总兵官郭登,点检大同、宣府的粮库和军备的文书。 大皇帝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已经运抵边防,金濂只是在讨价还价罢了。 金濂汇报了自己的调运的工作之后,稍微犹豫了下,继续说道:“陛下,若是力有未逮,未能尽功,我们还可以退回来,明年再战,此事不急。” 大明拥有一个很精密的机构,这个机构就是官僚,一旦用好了,就是巨大的优势。 金濂曾经是征南总督军务,就非常的清楚,军事行动必然存在持续性,并非一蹴而就,一拳打出去就能彻底把对方打死的。 军事行动,两军交战只占了一小部分的时间,其余时间都是停顿。 但是这些停顿的时间,并不反常,而且普遍存在。 工部尚书石璞俯首说道:“工部驾步司已经平整好了前往大同宣府的路面,一路上大军前行,畅通无阻,煤渣铺设的路面平整,再加封土,即便是遇到下雨,也不会过于泥泞。” “征调民夫解运辎重,以及随军民夫安营扎寨之事,已经移交给各指挥同知。” 王直坐直了身子说道:“已经督促各州府官员,配合大军作战,兵路已经开始清理,确保大军出行畅通无阻,同时约束百姓,不要跟大军发生冲突。” 王文接过了话茬说道:“各乡掌令官也开始了转移各里的百姓,在强收夏收之后,就会躲在各营堡之中,防止流匪、流寇、败兵趁机作乱。” 俞士悦深吸了口气,这战争也有刑部的事吗? 事实上,每次战争都是犯罪的高峰期,京师之战的时候,五城兵马司都会加紧巡逻。 就连稽戾王归京的时候,俞士悦也参与极深,巡防安民。 他俯首说道:“已经督促各地衙役捕快,严格巡逻,盗窃强劫,一律从重从严。”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既然一切准备好了,那就出发。” “此战攻伐集宁,是为了长驱万里如虎,为彻底消灭瓦剌做准备,请诸位戮力同心,力保此战大获全胜,共安社稷!” 朱祁钰宣布了散会,来到了军事会议地方,开始盖章朱批。 石亨挂征虏将军印,杨俊、刘安、孙镗给佩征虏副将军印,武进伯朱瑛挂前将军印,为大军前锋。 朱祁钰将印绶监的所有印绶,依次交给了石亨等军将,李永昌将担任监军太监,继续跟随石亨整理军务。 朱祁钰又看向了于谦,将总督京师军务的职责交给了于谦。 此战,于谦同样随行前往山外九州,负责总督军务。 于谦对着所有的军将说道:“此战,未战先怯者斩!畏缩不前者斩!未鸣金退者斩!不尊军令者斩!聚集哗营者斩!杀良冒功者斩!行军张弓填药者斩!军士营中屠杀买卖牲口者斩!” “违反十七禁五十四斩,严惩不贷!” 大明京营三路齐头并进,在十天内至宣府,而宣府,大同卫军也会配合作战。 这是大明皇帝的一记重拳。 朱祁钰站在德胜门城头的五凤楼上,看着大军如同蜿蜒的长蛇一样,离开了京师。 他的目光闪烁,此时京师极为空虚,京营尽出,大明京营只有五千人的缇骑,有没有人愿意此时造反?试着出兵京师,和大明皇帝碰一碰呢? 朱祁钰颇为期待! 若说以往,京营戍京,宵小们还不敢动,那现在呢? 京营如此空虚的情况下,他们内心深处的野心,应该如同离离草原上的星火,越烧越旺了。 现在是不是一个天下罪之的好时候? 大明皇帝为了战争筹集了如此多的物资,尽数出塞,京师防备如此空虚,大皇帝如此穷兵黩武,只要稍微摇唇鼓舌,就可以联袂成一个紧密的反帝联盟! 各地的被逼着交税的藩王、被打压的外戚们、被盘剥的缙绅们、被收税搞的火冒三丈的大商巨贾们,应当紧密而且高效的联合在一起,组建反帝联盟。 跟大皇帝,碰一碰! 试问天下,谁主沉浮! 朱祁钰给了他们机会,下了饵儿,就看他们有没有胆量了。 大明皇帝要对集宁用兵之事,那是王八退房,鳖不住了,路人皆知。 这个时候京营终于开始动弹向塞外而去,这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大明。 襄王朱瞻墡也收到了京师来的消息,颇为兴奋的喊道:“来人!快来人!” 第259章 大明白和大糊涂 “大王,殿下喊臣要做什么?”一个长史一溜烟的跑了过来。 他名叫罗炳忠,并非进士出身,天津人。 他只是个举人,考了几次科举,每次都是名落孙山,这眼看着没钱接着考了,索性就在吏部挂了名打算做官。 王府的长史不好干,但是一直在不任职视事儿,更不行,陛下最近推行一体纳粮,他挂靠在名下的田亩,立刻就退潮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是罗炳忠可没埋怨,也没像山东的那些个举人高呼,我们要特权! 那是要特权?那是要铁拳。 当今陛下可不惯着他们。 所以,吏部通知他来襄王府当长史,他在吏部挂了名,又去了礼部报道,最后在长史府呆了一个月,就奔着襄阳来了。 襄王朱瞻墡是个很有趣的人。 至少在罗炳忠看来,这个人并不蠢笨,而且出手阔绰,赏赐下人,都是百两、百枚为单位,最近还仗着自己嫡皇叔的身份,从京师换了五万枚银币回襄阳。 至少朱瞻墡,没有像广通王一样,明火执仗的搞造反。 罗炳忠看着兴奋的朱瞻墡,就有点头皮发麻。 襄王朱瞻墡终于开窍了,要造反吗? 当然不是,朱瞻墡是个大聪明,他能看的明白,谁会赢。 朱瞻墡乐呵呵的说道:“你带五百…不,一千银币做香火钱,前往真武山太虚观,求一把灵剑来,送到京师去,保佑我大明旗开得胜,屡战屡胜!” 罗炳忠摇头说道:“殿下,一千银币也太多了啊,一把桃木剑才价值几何啊?不好,臣以为啊,咱们上份贺表就好了。” “陛下也不喜欢这个啊。” “陛下最担心什么?最担心殿下和那广通王一个样儿,那咱们只要表示恭顺,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陛下就不会对襄王府怎么样。” 朱瞻墡想了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京师的银币贵,襄阳的银币更贵,一枚银币快能换三两银子了。 没办法,银币可以拿出去花,银子不行,银子拿出去花,乃是犯禁。 朱瞻墡走来走去说道:“你不懂,陛下一点都不担心孤造反!” “相反,陛下还正等着呢,襄王府一反,天下诸王跟着动,陛下正好一锅烩了,省得麻烦。” 罗炳忠愣愣俯首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伸出一根手指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罗炳忠看着那一根胖胖的手指,愣了许久才说道:“这不一根手指吗?” 朱瞻墡负手而立说道:“错,自古至今,天下藩王造反,最后登极为天下之主的只有一家,那就是太宗文皇帝。” 罗炳忠如同恍然大悟一般,他当然知道朱瞻墡伸出那一根胖胖的手指是什么,但是他不说,他让朱瞻墡自己说。 襄王殿下要表现自己过人的聪慧,过人的远见,罗炳忠自然要配合,他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颇为我心满意足的说道:“去,把孤前几日画的平寇图,送到京师去。” “孤没别的意思,就祝我大明军屡战屡胜,天下无敌!” “孤亲手画的,总不能说孤没诚意,还有前段时间命人做的七德歌乐谱,送到京师。” 罗炳忠示意宫人拿过来了朱瞻墡画的平寇图,这图画的好不好? 在罗炳忠看来,画的极好,只要向朝廷表示恭顺,不给襄王带来灭顶之灾,朱瞻墡就是涂鸦,罗炳忠都能给他夸出花来! 毕竟艺术,全靠解读。 当然,朱瞻基擅长绘画,朱瞻墡也不弱,这画的确是大气磅礴,是朱瞻墡用了半年的闲散时间,亲手画的。 是去年陛下翻身子,平寇的图,图里是大明军将怒吼,大将军炮轰鸣的场景。 朱瞻墡看着装裱好的话,“这图怎么样?” 罗炳忠俯首说道:“好!好得很,吴道子再世!” 朱瞻墡在襄王府的小日子,可比朱祁钰在京师可舒服多了,美人在怀,每日都是丝竹之声靡靡,什么兴趣爱好,都没有朝臣会指着鼻子骂。 皇帝不勤政,会被骂,藩王不视政,那是修德,会被夸的。 当皇帝干嘛?累又累的很,还没功夫享乐,修个殿、盖个园子,被朝臣骑在脖子上骂,不享乐,不盖园子,追求文治武功,还是被指着鼻子骂。 当皇帝干啥?天天挨骂,还不如做王爷舒坦。 朱瞻墡晃着略有些肥胖的身子嗤笑的说道:“你知道为何在大明造反,就是找死吗?” 罗炳忠什么人?从京师来的举人,他能不知道为何是找死吗? 大皇帝在九门五凤楼上装了那么多大炮,不是吃素的,都装了一年多了,也没响过。 哪怕是打到京师城下,那也攻不下。 十二团营什么水平?那是陛下亲手打造的虎狼之师。 一旦十二团营回京,甭管什么人造反,还不是被大皇帝给抓到京师,明正典刑? 但是罗炳忠俯首说道:“臣愚钝,不知其详。” 朱瞻墡连连摇头说道:“你看你,就知道死读书,读死书,遇到点事,就只知道愚钝愚钝,你这要到了朝堂上,愚钝愚钝的,是会被罢官的。” “不过咱襄王府不讲究这个。” “你看啊,陛下京营的确是出塞了,对。” 罗炳忠不住的点头说道:“对呀,出塞了。” 朱瞻墡继续说道:“看似陛下,我那个侄子手里,是不是没什么兵力了?” 罗炳忠小鸡啄米一样点头说道:“对啊,陛下没兵了。” 朱瞻墡一拍大腿大声的说道:“大错特错!” 罗炳忠面露疑惑的问道:“哦?怎么说?” 朱瞻墡负手而立,看着天边,颇为意气风发的说道:“京畿直隶那些个农庄乡野,各个都有义勇团练!” “谁要说义勇团练不是军士,那也先也第一个不服气啊,也先也是这么想的,蠢的很。” 罗炳忠一副了然的模样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深吸了口气说道:“你觉得孤是那种蠢人吗?” 罗炳忠用了的摇了摇头说道:“那不能够啊。” 朱瞻墡吐了浊气,在平虏图前,看了半天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收起来。” 罗炳忠大声的说道:“好勒!” 他将画,小心的卷了起来,放进了檀木盒子里,下面铺着罗表金布,这画送京师,绝不会变了样。 陛下看了,一定知道我襄王府赤胆忠心,绝无二心。 “罗长史啊。”朱瞻墡有些意犹未尽的说道。 罗炳忠一愣,随即低声说道:“诶,殿下您说。” 朱瞻墡神秘兮兮的说道:“你可知陛下为何到此时还没抓拿广通王?孤都知道他要造反了!” 罗炳忠面露疑惑的摇了摇头说道:“不懂,殿下怎么看?” 朱瞻墡立刻露出了智珠在握的表情,说道:“这你就不懂了,孤告诉你,陛下就那这广通王钓鱼呢,钓鱼你知道,得先打个窝,这广通王就是那个窝。” “你看,谁跟广通王联袂,谁就死定了。” “这在兵法里云: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罗炳忠叹为观止,俯首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满意的笑了。 相比较之前那个宋案,他看罗炳忠顺眼多了,你看这一言一语,既满足了朱瞻墡指点江山的雄图壮志,又满足了他安于现状,安于享乐的心态。 “好了,去。”朱瞻墡乐呵呵的说道:“对了,让唱班、戏台搭起来!让伶人、乐工吹打起来!让舞姬、歌伎舞起来!” 罗炳忠俯首领命而去,走出了襄王府承运殿,重重的松了口气,他还以为襄王要造反,他还想着怎么跟朝廷打小报告。 不过襄王朱瞻墡,是个大明白。 罗炳忠匆匆而去。 襄王是个大明白,但不代表谁都是大明白。 同样位于湖广的武冈州的广通王就是大糊涂。 相比较恢宏无比,住百人,都显得空旷无比,每日丝竹之声盈耳,画个画都有人变着法夸赞、手握三万顷田,每天的日子除了享乐就是享乐的朱瞻墡。 武冈州的广通王朱徽煠(yè)的岁俸只有五百石,而且七成折钞。 这不单单是广通王穷,是岷府就很非常的穷。 隔壁的黔国公府手握三万顷田,比岷府更像亲王! 他们岷王府穷的都快去吃土了。 岷王世系自岷王朱楩开始,是朱元璋的十八子。 本来岷王府邸在云南昆明,跟黔国公府门对门,一个亲王和一个干儿子的国公府,那本来应该是岷王府在争锋中,全面占优势才对。 毕竟沐英他不姓朱。 可惜,岷王朱楩走背字,活在皇叔高危的大明朝,这朱元璋刚走,朱允炆登基就开始削藩。 朱允炆看来看去,岷王朱楩实力最弱。 十八叔,就你了,一刀下去,岷府上上下下就别贬为了庶人。 永乐年间,朱棣登基称帝,岷王的王爵位被恢复,但是黔国公府比岷王显然更加忠诚,岷王府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朱棣给自己十八弟岷王府的岁俸是多少? 一千石,七成折钞。 就连岷王府的侍卫都是淘换别人的。 辽府已经被削爵废为庶人的远安王府的典仗校尉,被送进了岷王府做护卫。 第一代岷王惨到这种程度,和朝廷不需要他们有很大的关系,谁让人家对门是黔国公府呢,对朝廷一片赤胆。 岷王府穷困潦倒,历代皇帝都是清楚的,为了不让岷王府多花多销,朱瞻基在宣德三年下旨,岷王府以后不用送万寿礼了。 万寿节,就是皇帝的生辰,岷王府太穷了,揭不开锅,还送什么礼呢? 现在的岷王是嫡二子,嫡长子去哪了? 嫡长子被废了… 岷王府深切的贯彻了庙小妖风大的精神,岷府五子展开了激烈的内斗,最终嫡长子无了,嫡次子承袭岷王。 内斗激烈到什么程度?岷王府穷到什么程度呢? 穷到老五阳宗王的母亲苏氏,盗窃王府金银补贴阳宗王家用,事情被发现,苏氏自杀。 武冈州零陵县广通王府,朱徽煠站在两进三架的小小王府内,正在认真的搞着造反大事。 凡事儿,就怕个认真。 为何朱徽煠如此胆大包天敢造反呢? 因为他的王妃,是宝庆卫所镇抚徐果的女儿徐氏。 他不仅仅自己造反,还拉上了自己的五弟阳宗王朱徽焟,一起造反。 而五弟阳宗王的王妃,是宝庆卫千户沈瑄的女儿沈氏。 宝庆卫就是广通王和阳宗王造反的底气。 朱徽煠倾尽家财,打造了很多的金银币,虽然是翻砂浇铸法制作而成。 但那也是金银币。 朱徽煠走过了自己的银坊,对进度颇为满意,他侧身问道:“五弟,不要惊慌,我们做的极为机密,绝对不会被皇帝发现。” 阳宗王低声说道:“可是我听说,咱们已经被发现了。” “湖广清吏司前几天告诉我们,王府一体纳赋,我们少一个子,都不大行,二哥也来催了。” “不要惊慌,我自有定夺。”朱徽煠颇为淡定的说道:“我已经联系了都廒寨苖首杨文伯,天住寨苖首苖金龙,横岭峒苖首吴英,三苗寨约有成丁三十八万余人。” “只要他们肯答应我们一起举大计,此事必成!” 阳宗王犹犹豫豫的说道:“可是从武冈州到南京,就是坐船也要四千里路,四五个月,我们现在还在这武冈州,约定的是十月份,这再不出发,就到不了。” “而且三苗寨的寨主,虽然接了我们的金银币,却是纹丝不动,听说最近熟苗都在活动,安抚生苗不要妄动。” “动静真的挺大的。” 朱徽煠伸出手来说道:“五弟莫慌,我自有安排。” “敢问四哥,是什么安排?”阳宗王眉头紧皱的问道。 “轰!” 一声剧烈的爆炸声轰隆隆传来,广通府王府,已经被完全炸开。 湖广总督军务王来、总兵官梁珤、巡抚湖广右都御史李实,带领着两千人,已经将广通王府围得水泄不通,叫门不开,只好炸门而入。 广通王和阳宗王的造反可能只是开玩笑,但是湖广地方确实高度重视,大皇帝已经下了明旨,要把这事处理好,处理干净,不能留有后患,那他们当然得慎重再慎重。 尤其是那么多的生苗,有可能造反,这些生苗一旦起事,别人不敢说,这仨人的脑袋,一个都留不住。 广通王声嘶力竭的喊道:“你们是什么人?!” 王来大声的喊道:“全部抓拿,一只苍蝇都不可以放过!掘地三尺,所有人即可押解京师!” 王来的怒气冲天,若非京城来了旨意,三苗寨真的跟着造反,湖广地面,立刻就是一片狼藉! 他这个湖广总督军务,是要担责的! 第260章 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地 湖广总督军务王来,将所有人都抓捕归案。 这其中包括宝庆卫指挥汤胜,永州卫指挥梁忠,宝庆卫镇抚徐果、宝庆卫千户沈瑄,联袂苗寨朱徽煠家人陈添仔、横岭峒苖首吴英等等。 是的在王来行动之前,吴英打算领着横岭峒苖跟着广通王一起造反,被苗民生擒,押到了官府。 当所有人落网,当铁册军押解着两位郡王向京师而去的时候,湖广官场全都松了口气。 这老几位!终于被送走了! 湖广终于安稳了几分! 当然,走的最快还是王来以及右都御史王实的奏疏,已经办了加急,送入了京师。 朱祁钰此时正在和杨洪下棋,于谦出京了,就变成了杨洪和陛下对弈。 仗要打,讲武堂自然也不会停下。 杨洪完全不知道陛下下棋的路数,否则的话,他都七十多岁了,一定不跟陛下对弈。 “陛下。”兴安将总督军务、右都御史、总兵官的奏疏递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看了两眼,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岷王家里内斗,朕懒得管,但是他们敢联合苗人进行造反,鼓噪声势,朕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人犯进京了,就送锦衣卫查补,查补完,全都赐死。” 麓川思氏和大明的盟约,就像是擦屁股纸一样,随时可能撕毁。 大战可能一触即发,大明军依旧在枕戈待旦,王骥依旧在云南,等待着对思氏进剿。 这个时候,岷王府真的撺掇着苗人造反,西南局势立刻失控。 “广通王不是缴税纳赋了吗?”杨洪疑惑的问道。 按照陛下的话,许他们造反,但是必须交税的话,这既然交了税,那也该废为庶人才有道理,这直接就要赐死了吗?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只说可以造反,没说宽宥他们。” 杨洪摇了摇头,毕竟陛下说的话,怎么解读,还不是随陛下的心意吗? “陛下以为,为何会有兴文匽武之事?”杨洪手持明军,在鄱阳湖上,和陛下的陈汉军厮杀着。 显然杨洪不太了解鄱阳湖的地形,一共三把,已经输了两次了,这第三次有了胜利的契机。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朕以为有很多的方面,历来的兴文匽武,都是由文臣在推动,所以似乎罪责都在他们的身上。” 大明朝的兴文匽武确实是由三杨在推动,还包括了夏元吉与胡濙,在宣宗朱瞻基离世留下的五大辅国之臣中,只有张辅是武勋,其余皆为文臣。 他们首先就是把当时的张太后家中一门数封,兄弟并封,将外戚拉入了文臣的利益共同体中,这样一来,将张辅完全孤立。 勋臣扩大化之后,就是勋臣污名化。 无论是宁阳侯陈懋还是英国公张辅,都摇身一变,就开始上下剥盘,仿若是天大的坏人。 自此,兴文匽武自然可以大肆推动。 大明的兴文匽武却是从宣德年间就开始,当时的大明,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瓦剌臣服,鞑靼纳头就拜,兀良哈为大明走狗,举目四望,安有敌手? 朱祁钰犹豫了下继续说道:“同样也有大势所趋之故。” “朕观古今,戎事若太极阴阳,无外乎进攻、防御,此消彼长,此起彼落,在攻守之势间,不断相继往复,连绵不断。” “若潮汐涨落,当战争的双方,防御更加形成优势,则倾向于防御,当进攻更加优势之时,则倾向于进攻,此乃大势。” “大势,非人力所能左右,历来兴文匽武,皆因此消彼长之故,再有人推波助澜,文不兴,武松弛,旦夕有危,自然是积重难返。” 杨洪手里握着一枚棋子,迟迟不肯落下,他满是疑惑的说道:“陛下,这都是于少保平日里和陛下说的吗?” 朱祁钰摆了摆手,无奈的说道:“于少保滑的很,他怕朕亲征,从来不讲军务,只讲民生,朕凡是问军务二字,他都打官腔,臣愚钝,来搪塞朕。” 朱叫门的土木堡之变和宣府、大同、京师三次叩门,实在是给大明带来了太多的心理阴影,群臣们极力避免此事的发生。 于谦从来没有和朱祁钰讨论过具体的军务问题。 朱祁钰自己也是个臭棋篓子,也不掺和具体指挥,只定调,定下战略目标,给够粮饷,让军士们自由发挥。 朱祁钰继续说道:“防御二字,不仅是防御可以形成局部优势的时候,才会防御。” “有的时候,进攻收效甚微,大势自然也会转向防御。” “如同阴阳有隔,进攻与防御之间,总有停顿。” “这段停顿时间,一旦被有心人稍加挑拨,再加上各种诗社摇唇鼓舌一番,这兴文匽武的大势可成,即便是强横如英国公面对此等大势,也只能徒叹。” 朱祁钰用手比划了很小的一段距离,他的意思很明确。 进攻-防御-进攻,停顿的时间并不会很长,因为进攻收效甚微的时间必然也不会太久,顶多二十年,草原上就会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但是在这个转圜的过程中,停顿的时间,就会有人,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就会开始这所谓的兴文匽武。 杨洪手里握着一颗旗子,始终没有落下,他七十有三,不知天命何时,他就是想借着这人生最后的一段时间,跟陛下好好聊聊戎祀大事。 他之前就在朝堂之上,反对文官过度干涉大明戎事。 他以宋朝狄青为例进行上谏,劝谏陛下重视戎事。 但是现在看来,陛下可能不善于具体指挥,但是对戎事已经思考了许多许多。 “陛下圣明。”杨洪落子,笑容满面。 摊上这么个君主,是福气,不用太过解释,不用太多的举例,陛下自有明悟。 胡濙上次在盐铁会议上拍马屁,官吏称其职,戎政得其平,法纲纪修明,仓储庾充盈,闾阎安乐业,有一句是错的吗? 并没有。 但是陛下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马屁,这些拍马屁的笔杆子只能憋着。 朱祁钰笑着继续说道:“其实,朕以为战争是为了获胜,产生阴阳相隔的停顿,也不全是进攻与防御之间的转化,还有就是情报缺失。” “不了解,所以进攻收效甚微,太宗文皇帝五征沙漠,有三次都是战果寥寥,大军动,则鞑靼人望风而逃,千里无马鸣。” “这种情报缺失,导致了对情况不完全了解,故此进退失据,进攻转为防御,变成了应有之意,最终导致了兴文匽武的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抗衡。” “所以昌平侯在决定设立夜不收,刺探军机,深入虏营,探听敌讯,朕深以为善,故把夜不收家属,乔迁至大兴,专设营邸荣养,多有荣待。” 杨洪长笑两声说道:“陛下英明。” 杨洪发现自己想说的,陛下其实都已经知道了,而且理解非常深刻,完全不需要他再去多说什么。 进攻与防御的转圜间隔,就是兴文匽武的最佳时间。 这种变化,可能是因为进攻收效甚微,可能是防御更加轻松,可能是对敌人不够了解,但是间隔的时间,一定会产生。 这个时候,但凡是有人轻轻推一下,这石头就从高山上滚落了。 杨洪犹豫了下继续说道:“陛下,臣常听闻,胜败乃兵家常事,故此有人将戎比作是一场豪赌。” 朱祁钰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说道:“就前段时间,弹劾广通王造反的那位御史杨一清,就这么骂朕,说朕是亡国之君,而且说得还很有道理。” “他和昌平侯所说的意思,大致相同,他认为战争之中,一胜一负,兵家常势,胜负旦夕之间,又以土木堡之战为例,劝谏朕少兴刀兵。” “还说朕是个通宵必醉尊罍的赌徒,朕德胜门冲阵夺旗,也被他说成了犯险,将国家危亡系于犯险之上,国必亡也。” 朱祁钰笑的原因很简单,朝臣们一会儿高呼陛下英明,实乃英主也,一会高呼陛下是亡国之君。 朱祁钰始终处于英明之主和亡国之君的双重叠加态,从不同的角度观察,都会坍缩成英明和昏聩的模样。 “那陛下以为呢?”杨洪继续推动着大龙,对朱祁钰的陈汉军进行大肆绞杀,得胜的契机就在眼前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他的现象、问题、原因、方法,都说的面面俱到,是个不错的御史,他说的有道理,但是朕不会听他的。” “他拿也先举例,说也先入关就是赢红眼的赌徒,结果却是满盘皆输。” “他用了很多的例子,比如我们现在玩的鄱阳湖之战,陈友谅就像个赌红眼的赌徒,非要在鄱阳湖一战定胜,如果彼时他顺长江而下,直扑我大明老巢南京等地,胜负难料。” “他说的很有道理,战争的确是像豪赌。” “但是朕以为,战争本身具有偶然,我们不断的让十二团营变得强大,二十个月枕戈待旦,日夜操练,设立讲武堂,准备了无数的军备,就是在减少这种偶然对结果的影响。”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朕不以为战争等于豪赌,战争是为了迫使敌人屈服于大明意志的严肃手段,它虽然有很多的偶然,但是一些偶然是可以避免的。” “战争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不应该和赌博画上等号。” 朱祁钰一直在尽全力消除战争中偶然因素对战争结果的影响,这一点上,无论是讲武堂、大量放赏、整饬军备、严肃军纪,都是在消除偶然。 杨洪笑而不语,陛下做的很对,他没有什么可以谏言的地方,可能陛下对于谋略,不甚精通,可能不能运筹帷幄千里之外。 但是陛下对大势的理解,却格外的深刻。 这和陛下治理朝政是一样的,陛下不擅长阴谋诡计,更不擅长鬼蜮伎俩,但是陛下擅长阳谋,擅长大道。 陛下必须要能征善战吗? 对于杨洪而言,并不需要如此,大明有的是将领能征善战,陛下只要理解战争的本质,那就是英主了。 杨洪满是笑意的继续和朱祁钰下棋,这眼瞅着马上就要赢了。 兴安咳嗽了一声说道:“黑龙驱烟出水府,赤龙掸尾离昆冈;猛若蚊龙喷妖雾,煤若黑夜流桶枪;炽电轰雷欺然作,储瓦颓垣摧若狂;天容墨墨郁不乐,阳雀逃匿惨无光;满地红炸喂骨拙,劫灰顷刻随风扬。” “天火。” “陛下胜。” 杨洪愣愣的看着兴安,他不停的眨着眼,看着兴安,拔掉了象征着他兵力的旗子。 天火是天雷打到了船上,引发了大火,导致他的船都被点燃,全军覆没。 逻辑上没问题,战争的确存在偶然性。 但…这就输了? 好离谱。 朱祁钰面色严肃的说道:“兴安,去泡壶好茶…” “是。”兴安领命而去。 杨洪呆滞的看着大皇帝,低声说道:“怪不得每次于少保走的时候,都是一脸怒气,顿足捶胸,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可惜了,一盘好局。” 杨洪虽然已经卸甲归田,现在做了讲武堂祭酒,他的争胜心已经很小了。 但是打了一辈子仗,他真的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 朱祁钰笑着说道:“娱乐,娱乐而已。” 杨洪无奈摇头,喝了一壶茶,便去整理军务了。 朱祁钰站起身来,换了身平常的衣服,专门拿了个口罩,带着兴安和卢忠,向着市井走去。 他们从讲武堂的后门出,便走进了人间烟火。 街道两旁,店肆鳞次栉比,初夏的阳光,洒在红砖绿瓦之上,将本就颜色鲜艳的楼阁飞檐更添了几分明动。 走在街上,身前、身后俱是一张张百姓脸庞,车马粼粼,人流如织。 不远处隐隐传来商贩响亮的的吆喝声在揽客或者兜售货物、偶尔还有一声马嘶长鸣那是驿卒或者马鞍上插着军旗的掌令官、路边显然因为讨价还价出现了争执,街头小吃的香气扑鼻而来。 现在十二团营出动,朱祁钰每天操阅军马之事,迫不得已的停了。他只能乔装一番,带着缇骑上街来。 操阅军马而不得,那就操阅一下京师好了。 上次这么乔装打扮,还是上次。 人间烟火,自然有朦胧的诗意,也会有色彩斑斓的画卷。 朱祁钰停下了脚步,眉头紧皱的说道:“那是什么人?” “穷民苦力。”兴安赶忙低声说道。 兴安不懂,明明是繁华盛景,陛下为何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穿着破烂草鞋,背着孩子,吃力的推着一辆独轮木车的穷民苦力。 明明街道如此繁华,明明街上人流涌动,可是陛下一样,就看见了那个已经渐行渐远的身影。 “穷民苦力?”朱祁钰的声音变得森然了几分。 辇毂之下,首善之地! 第261章 勃勃生机 兴安眉头紧皱,他经常能看到这些人的身影。 但是陛下如临九霄,自然是看不到,但是这些人真实的活着,就在这京师,就在天子脚下。 兴安低声说道:“谓曰穷民苦力,营无生计,惟于行贾辏集之区,百货灌输之地,肩挑背负,走进脚推车,日觅数钱以资衣食、父母妻子。” “多为外乡人。” 乡在大明特指乡野之人,他们进城务工为生,在商贾、货物聚集的地方,肩挑背负,好一点的,还有个手推车。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口浊气说道:“他们在家乡难道没有田吗?” 兴安眉头紧皱的说道:“怎么会有呢?他们在乡间无田无亩,也不住城里,多数都在城外民舍,仅租得陋舍蔽体,勉强能遮风挡雨,黧瘦疾苦。” “若是丰年尚好,毕竟坊主商贾需要劳力做工。但是一旦到了灾年,便是出不得城,城外跟无依仗之所,城内亦不需劳工,几多苦楚。”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跟上去看看。” 朱祁钰一行有七个人,除了兴安和卢忠,还跟着四名跨刀的缇骑,也是普通打扮。 但是再普通,百姓们一看朱祁钰的样子,就知道大户人家,多是躲得远远的。 京师别的不多,唯独这势要豪右之家,遍地都是。 朱祁钰跟随着那名穷民苦力,来到了米行。 显然这穷民苦力,无处安置孩子,就把孩子的襁褓放到了门前,开始搬运车架上的米粱麻袋,一共七袋。 朱祁钰一直站在不远处,让一缇骑靠在孩童不远处的墙边。 这年月里,有的是偷孩子的人,若是有人伸手,在陛下面前犯罪,那必然是刀出鞘,人头落地的份儿。 街上可是有不少顺天府的巡捕在转悠,倒是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孩子。 这劳力搬完了麻袋,坐在了角落里休息,朱祁钰示意兴安去买点饴糖、果奶之物,便走了上去。 “这位郎君,冒昧打扰。”朱祁钰走了上前,想和这壮丁好好聊聊。 劳力壮丁抱起了孩子,站了起来,满是警惕的说道:“莫叫俺郎君,叫我柳七就好,担不起。你要做甚?俺不卖孩子。” 柳七显然以为朱祁钰打算买他的孩子,所以才过来搭讪。 朱祁钰往后退了一步说道:“并不是打算买你家孩子,就是想问问你这营生如何。” “你有所不知,最近陛下复设了通政司,我们是通政司的人,专门体察民情。” 朱祁钰拿出了一块信牌,习惯性的递给了兴安,兴安将信牌递给了柳七。 柳七看了半天,还了回去说道:“俺不识字,但是看你的打扮,的确是官宦人家,你要问什么?” 朱祁钰上次宣谕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这个皇帝,身份一旦被百姓知晓,百姓们颤颤巍巍的反而说不出什么。 现在朱祁钰摇身一变,成了通政司参议通政,正七品的官员,隶属于通政使王文管理。 当然这个官压根没有,天下独一份。 朱祁钰和柳七聊了几句家常,然后问道:“这一日劳作,可得几何?比之以前如何?” 柳七接过了兴安买的东西,终于乐呵呵的说道:“现在好多了,大皇帝整日里捣鼓新政,捣鼓的东西,俺们也不懂。” “倒是捣鼓了不少新奇玩意儿,宝源局现在不打铜钱打银币了,很多商贾运货至京师,换那银币,这活儿多了,营生好了许多。” “现在做佣,给这家米行推货,月可得九钱四分银哩,倒是能养家糊口。” 柳七显然不知道银币具体哪里打的,他还以为是宝源局打的,因为民间银币,多数都从宝源局出,他并不知道是兵仗局压的。 月可得九钱多银子,一年差不多十多两银子,日子算不上不能过。 按照顺天府劳保局定的劳动报酬计算,显然不够所需二倍,但是相差不是很远了。 朱祁钰再次问道:“为何不去城外参加农庄呢,城里这报酬似乎不太多。” 柳七逗着孩子听到朱祁钰的问题,反问道:“陕西有农庄么得?” 朱祁钰摇头说道:“自然没有。” 柳七理所当然的说道:“那不就结咯,陕西又么得农庄,俺是陕西人,京畿农庄不收俺们的。” 朱祁钰点了点头,农庄法除了京畿直隶、山外九州、福建,并没有在陕西推行,而且是有户籍限制的。 朱祁钰和柳七又聊了几句,柳七将孩子放到了车上说道:“居京师肯定难处多,是留不住钱的,俺打算攒点钱,等到什么时候,陕西有了农庄法,就回家种地去。” 朱祁钰继续追问道:“那可曾对现在京师不满的地方?” 柳七的眼神立刻警惕了起来,气不打一处来的说道:“你们这些大官人,整日里就知道挑陛下的毛病,俺不跟你说,跟你说了,回头你在朝堂上,又嚷嚷陛下,让陛下心烦。” 柳七架起了车,便向前走去,还说道:“俺走了,不许跟着俺!俺老远就瞧见你们了。” 大明的朝堂四处漏风,这头刚开完朝议,那头就被传的满大街就是,显然朝堂上大官人们,在民间的风气不是很好,这不意外。 倒是朱祁钰的名声不错。 百姓不求别的,能靠着双手活下去,那大明皇帝就是头猪,那也是明君了。 “诶…”朱祁钰这还没聊几句呢,但是柳七已经走远了。 朱祁钰边走边说道:“猪肉每斤两分银,牛羊肉每斤一分五厘,大鹅一只银二钱,鸡一只三分四厘,鲜鱼一条五斤重银一钱,糖果一斤银四分,栗子一斤,一分三厘,荔枝则四分八厘。” “这些可都不便宜,也就是说,柳七做一月工,连肉都吃不得一次啊,还是太苦了。” 朱祁钰作为大明的户部尚书,对京师物价了如指掌。 柳七做一个月的工,才赚四十七斤猪肉,鹅不到五只,要是想吃荔枝之类的东西,那更买不起。 兴安低声说道:“陛下,不算苦了,俗话说得好,过年才吃一顿饺子,还指不定不是肉馅的。” “柳七现在虽然过得清苦,但是远没到活不下去的时候。” 朱祁钰摇头,继续走着,一边走一边摇头说道:“朕听闻有些豪奢之家,办一次喜丧迎会,就摆出上百席面,旁类不算,即便是这一桌酒菜,至少都得四两银子!倒是大气得很!” “四两!柳七得干四个月,还没四两银钱!” 朱祁钰不是个糊涂人,他知道这天下没有绝对的公平,他至今也从未讲过除了杀人者死以外其他的公平。 兴安无奈的说道:“陛下,这自然是不正常,酒席的钱,才多少,大头不在吃喝之上,往来应酬的钱,才是大钱。” 朱祁钰继续向前走着说道:“这不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吗?非朕所愿。” 兴安叹了口气,杜甫这句诗很好,没什么问题,陛下体察民情,心怀黎民是错的吗?显然不是。 那必然是有人错了。 兴安赶忙说道:“可是陛下,也没有出现路有冻死骨,至少东西舍饭寺,不会让人饿死,养济院,也不会让人冻死。” “陛下,这事不能急,若非兵仗局铸钱,柳七的营生,绝对好不起来,若非劳保局计酬,这柳七这工钱肯定不如现在。” “陛下,慢慢来就是了。” “陛下不常说吗?发展一定会有问题,但是也有成果,陛下春秋鼎盛,徐徐图之方为正途。” 于谦现在离京了,能劝得动陛下的,就就剩兴安了。 在兴安看来,柳七若是在正统年间,那背上的孩子,决计是活不下去的。 现在已经很好了。 至少一切在变好不是? 这不是陛下的功绩吗? 朱祁钰当然知道财经事务这东西,两个方面。 一个是做大蛋糕,一个是分配蛋糕,在做大蛋糕的同时,如何分好蛋糕,也是一个财经事务的重要课题。 至少大明在向前走,至少有劳保局,在计酬算工这件事上,已经踏出了第一步。 改革就像锯木头,有时向前、有时向后,但总的来说是向深发展。 兴安松了口气,看陛下的脸色,这件事陛下放在了心上,但是并没有急于求成。 朱祁钰走过了仁寿大街,拐了个弯,走进了朝阳门外大街,朝阳门是粮道门,来往的商贾更多,他走走停停,想要上朝阳门的五凤楼。 守城的将士拦住了朱祁钰一行人,朱祁钰又拿出了那块参议通政的七品信牌,但是守城的将士,压根不吃这一套。 十二团营出京,杨洪暂代了京师总兵官一职,可是三令五申,城门守备事关重大,绝不可轻易懈怠。 卢忠无奈,拿出了自己的信牌,递给了守城的将士。 “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卢忠!” 守城的将士瞬间头上冒汗。 卢忠的名字在京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那是陛下头号鹰犬,办了几次大案要案,与太医院的陆判,合称地府阎罗,执掌生死。 冒充别的锦衣卫还好说,冒充卢忠,那不是找死吗? 但是守城重任在身,守城将士还是摇头说道:“未有命,不敢让诸位上去。” 卢忠挠了挠头,他是锦衣卫指挥使不假,可是京师外城守备并不归他管。 朱祁钰摘掉了自己的口罩,拿出了自己的玉制信牌,递了过去。 守城将士瞪大了眼睛,他当然认得陛下。 陛下又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整日窝在皇宫里,陛下每日到京营操阅军马,而且平日一直在讲武堂坐班。 他赶忙行礼说道:“参见陛下。” “朕能上去吗?”朱祁钰指着朝阳门的五凤楼说道。 守城将士忙不迭的点头说道:“自然无碍。” 朱祁钰终于登上了朝阳门,朝阳门地势较高,可以一览京师之外。 城门口的护城河之外,是连绵不断的民舍,穷民劳力,绝对不止柳七一人。 这些人,不住城里,和柳七一样,日出入城,日落出城,在城里做苦力为生。 朱祁钰还看到了柳七推着车走出了朝阳门,车上的小孩子,抬头一看,便看到了城门上的朱祁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柳七赶忙抱起了孩子,放到了背上,小孩子嘬着手指头,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朱祁钰愣愣的出神。 “兴安,朕很吓人吗?”朱祁钰愣愣的问道。 兴安赶忙说道:“陛下,爽朗清举,潇洒俊逸,京师那么多女子倾慕,陛下当然不吓人。” 朱祁钰叹息,但是小孩子见到他就哭,可能这就是没有孩子缘。 当初为了坚壁清野,城外三年生以上的树木,悉数被砍了去。 但是瓦剌人退去之后,几场秋雨,两个春夏秋冬之后,城外又变得郁郁葱葱。 朱祁钰扶着凭栏,看着通惠河上,无数的力夫喊着号子,拉动着纤绳,拖动着平底船将粮食拖到朝阳门外的民舍装运。 通惠河的两边,依旧挂着黑眚的尸首,早已风干,那是朱祁钰监国之后,下的命令。 黑眚就是水鬼,其实都是人假扮的水猴子,他们负责吓走通惠河两岸的闸夫,让通惠河壅塞,方便牟利。 京杭大运河的重点是通州,粮食都聚集在通州,通州米价一石四钱,当时京师米价一石四两三钱。 翻译翻译,就是致富神话。 当时还是监国的朱祁钰下了命令之后,于谦带着人,抓了不少假冒水猴子的人,就是势要豪右之家的走狗。 这已经快两年了,京师的粮价一直很平稳。 那些挂着水猴子的杆子,大皇帝不下令,没人敢请陛下拔掉那些杆子。 天气极佳,能见度很好,朱祁钰站在朝阳门的五凤楼,能看到不远处的通州城。 蜿蜒的官道两旁有很多的村落,而且还有已经有些发黄的麦田,风一吹,麦浪滚滚。 从朝阳门望去,通州城在去年一整年,在夯土城墙之外,加了砖石。 在瓦剌人围困京师之前,没有人能够想到,被打的断了气儿的草原人,还能攻入关内,还能打到大明的京师。 大明天下无敌,是正统十四年前,所有大明人的共识。 甚至在很多地方,都在逐渐拆毁城墙,因为来往不便。 但是自从土木堡之变后,砖石城墙反而再次变成了主流。 “勃勃生机啊。”朱祁钰拍着五凤楼的凭栏,颇为感慨的说道。 一个掌令官,急匆匆的跑上楼,高声说道:“陛下,前线传来军报,大明军,已经和瓦剌人接战了。” 朱祁钰接过了军报看了几眼,大袖一展,眼神极为锐利的说道:“瓦剌人非但不投降,还敢主动进攻!” “好胆!” 第262章 你也配姓孛儿只斤 (本章所有出现地名都在本章说有标注,请大家打开麦克风,不是,打开本章说查看。) 朱祁钰风风火火的回到了讲武堂,他来到了聚贤阁,而此时杨洪已经等在了聚贤阁。 他喝了口水,才问道:“前方传来军报,现在如何了?” 杨洪让人搬来了堪舆图,图上已经标好了昨日的战报。 他拿着一根长长的檀木棒,指着集宁的位置说道:“陛下,武清侯石亨率四武团营,已至万全都司,宣府卫军负责协防,打算攻打兴和所。” “而左都督杨俊率领的四勇团营已至东胜卫和镇虏卫,大同总兵官郭登率部,攻打云川卫,已然拿下。” “昨日暮时,瓦剌人长驱直入,由土城南下,直逼雷公山,意图趁我部后防空虚,一战南下大同,被大同知府霍瑄所击退,目前瓦剌人已经退回至集宁。” 杨洪简单的介绍了下昨日的接战情况。 朱祁钰看着堪舆图沉思了许久说道:“朕之前,不想让于少保任总督军务,本来打算让兵部左侍郎陈汝言任总督军务,随军征战。” “但是陈汝言跟朕说,我大军所至瓦剌人,必然望风而逃,而于少保说,瓦剌人必定负隅抵抗,不打到最后一兵一卒,绝不投降!” “瓦剌人果然好胆!” 于谦的理由很简单,虽然瓦剌人的大军已经回到了和林,但是在瓦剌人绝不会轻易放弃集宁。 集宁-卓资山-归化-三降城,乃是控制河套的重镇,一旦失去了这三处重镇,那么瓦剌人大势将去,也先还如何成为整个蒙兀人的可汗呢? 于谦的理由很多,引经据典,比如引用了焉支古歌中的词句:「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翻译翻译就是河套草原,是长生天赐给瓦剌人的应许之地。 瓦剌人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陈汝言观京师大军威武,以为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是现在刚一接战,瓦剌人就展示出了其悍勇。 于谦说陈汝言不大中用,朱祁钰也觉得陈汝言不太可靠,现在看来,陈汝言,的确是有些过于乐观。 杨洪点头说道:“于少保的判断是对的,但是军旅之事,最耗人心力,于少保久病初愈,这一趟山外九州之行,可一点都不太平啊。” 朱祁钰点了点头,他人在京师,也不能飞到山外九州去,而且他就是到了,又能如何呢? 他一个臭棋篓子,还是让军将们自由发挥好了。 于谦耗心力了吗?其实并没有。 又不是京师之战,大明危在旦夕,六师新丧,皇帝被俘,瓦剌入关在即。 那是真的耗心力。 现在属于大明的进攻回合,正如朱祁钰所言,战争包括了进攻和防御的阴阳两鱼。 进攻的回合,是不耗心力的,最坏的结果,无外乎缩回去,等待时机罢了。 所以,人已经到万全都司的于谦,丝毫不慌,稳坐钓鱼台,喝着茶甚至是有点怡然自得。 于谦在万全都司,对军务颇为关注的同时,更多的是在点检粮草军备,和山外九州的掌令官们,了解各农庄的运营情况。 石亨、石彪、杨能、杨信、高远等人,都在万全都司中军大帐中,看着堪舆图默默的不说话,气氛有些压抑。 于谦喝了口水说道:“昨日是不是没能拿下兴和所,所以才愁眉苦脸?” 石亨点了点头说道:“抵抗极为激烈,杨能杨信率领宣府三卫军攻伐,不胜。” 不胜,但是也没输,瓦剌人据城而守,不跟大明人接战,杨能、杨信无功而返。 于谦摇了摇头,石亨建功立业有点心急,这一点有点像陛下。 他坐直了身子说道:“大家静一静,于某来说两句。” “进攻,一次打不下来,我们就打两次,两次打不下来,就打十次,二十次,一百次。” “只要不轻敌冒进,就当练兵了,今年打不下来,明年接着打,总有打下来的一天。” “大明耗得起,他瓦剌人耗得起吗?” “现在正是水草丰茂的季节,瓦剌人不放牧,这个冬天,他们就饿死在了兴和所了。” “此战,一如当初在京师军前会议说的那样,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慢慢打,不急于推进。” 士气有点低迷,作为总督军务,于谦要提振士气。 石彪是石亨的同乡,他长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一看就是一名悍将,他闷声闷气的说道:“空耗粮草,却无寸功,我等实在是有负陛下所托。”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所托是让我们赢,我们赢了,就不负所托。” 跟读书人咬文嚼字,是石彪的失误。 于谦这话说的非常有道理,只不过是换了个角度,就把兴和所进攻失利,翻了页。 石亨一众愣愣的看着于谦,只要赢了就是不负所托吗? 于谦站起来说道:“好了,整饬军马,明日再战就是,这次把陛下的征虏将军炮推到兴和所,轰他个人仰马翻!” 征虏将军炮,是大将军炮-改,比大将军炮的口径更大,火力更强,乃是王恭厂的新品,一共五门,全都拉到了万全都司。 “明日依旧是天朗气清,不急,跟他们耍耍。” 不急跟他们耍耍,自然是陛下的口头禅,陛下喜欢打窝,整个京师都知道陛下打窝的习惯,当然钓不到鱼也是必然的。 鱼都成精了,也早就惊了,没有水猴子挂钩,自然是钓不上鱼的。 众将士左右看看,才松了口气,打仗有很多的因素,手段和战斗意志决定了实力的强弱。 “鞑靼人会不会支援瓦剌人?”石亨不无担心的问道。 于谦笑了笑,他在京师有料敌于先的军师之名,但是他又不是神算子,这种事他哪里清楚? 之前大明是防守,鞑靼人不敢参与瓦剌人的进攻,现在大明是试探性的进攻,鞑靼人如果真的觉得草原上应当是他孛儿只斤氏说了算,那就会参与其中防守。 于谦摇头说道:“诚不知也,但是就算是鞑靼人加入了战场,又能如何呢?” “连带着一起收拾了就是。” 石亨点头。 鞑靼人会参与瓦剌人的防御吗? 满都鲁,脱脱不花的三弟已经赶至了官山议事台,参与了阿剌知院召开的蒙兀大会。 此次大会,主要讨论集宁,到底是否要守;蒙兀人的太子位该如何定夺;牧场的分配等问题。 脱脱不花、阿噶多尔济、满都鲁是元昭宗嫡曾孙,乃是老正黄旗…正儿八经的黄金家族血脉! 纯的。 元昭宗何许人也? 和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以天下为棋盘,对弈之人。 而且元昭宗下的还挺不错。 岭北之战,大明三路齐进,中路军徐达战败,东路军李文忠损失惨重,冯胜节节胜利,但是因为另外两路大败,只能弃地千里。 岭北之战后,大明为了安抚天下旧元藩属国,不得不立下了十五个不征之国安定人心。 因为当时,高丽王辛禑都派了谢恩使李子松,前往北元朝廷朝贡。 高丽王辛禑的地位大约等同于汉少帝刘辩。 高丽在大明和北元之间反复横跳。 在捕鱼儿海之战后,高丽王辛禑被李成桂废为了庶人,随后被杀,高丽国灭,李成桂建立朝鲜,正式对大明俯首称臣。 昭德有劳曰昭,元昭宗在草原上的名望极高,如日中天。 草原人无不怀念元昭宗。 毕竟那是元朝为数不多的有成君王,也是少数能和朱元璋在天下这个棋盘上,下两手的人了。 元昭宗死后,朱元璋还专门派人到了草原上吊祭,说元昭宗一死,元朝、北元的气数,就彻底尽了。 不出朱元璋所料,元昭宗的弟弟元天帝,就被大明打出了捕鱼儿海之战。 除了元天帝和他的儿子单骑逃脱之外。 元天帝的次子地保奴,及故太子必里秃妃,并公主等一百二十余人,官属三千,军士男女共七万余口,马牛驼羊十五万及宝玺、图书、金银印等物,悉数被大明缴获。 大约等同于元天帝打出了一个缩小版的靖康之难。 自此之后,北元再无人敢称帝了。 满都鲁虽然年纪尚幼,但是他代表了两个哥哥来到了官山议事台。 官山议事台,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当年成吉思汗告天攻金打的地方,成吉思汗当年是金国的附庸,金国长期在草原上执行减丁政策,每个三年都要大规模狩猎一次,还扶持塔塔尔人当狗,左右撕扯,蒙兀人深受其害。 这里是当年忽必烈打赢了阿里不哥,召集蒙古七十二部,确定自己中原皇帝和草原可汗的地方。 官山议事台,有九十九山泉环绕,设有凉城、是蒙古夏营盘所在,是草原人的千年龙脉。 满都鲁看着吵吵嚷嚷的鞑靼王和瓦剌,一言不发,大明军队已经在兴和所开始了攻城拔寨了! 连单于城(云川卫)都被拔掉了! 瓦剌、鞑靼、兀良哈的台吉们,聚在一起,首先讨论的不是退敌良策!而是讨论应该立谁为草原太子! 也先想要立自己的长子为太子。 脱脱不花想要立在津口学汉学的幼子小王子为太子。 兀良哈则是一言不发,左看看,右看看,打算两头下注。 这怎么可能打的退大明! 那可是二十万的虎狼之师! 若是朱祁钰知道满都鲁的想法,一定会说一句,此时此刻,正如他当初登基前的彼时彼刻。 当初大明朝在朱叫门被俘后的第一次朝议,也是议论的太子之位,然后确定了郕王监国、朱叫门庶长子朱见深为太子的格局,还发生喋血奉天殿的一幕。 这种格局,直接将大明的朝堂撕裂成了两派,党祸立起。 若非朱祁钰借着退敌之功,直接废了朱叫门的太上皇帝号,逼得朝臣不得不废掉太子,大明的朝堂现在还是两个声音。 一个朝廷两个声音是什么后果? 党祸,历来都是亡国之祸。 朱祁钰要是不废掉朱叫门的太上皇帝号,才真的是亡国之君。 满都鲁刚十四岁,但是却站起身来,十分平静说道:“大汗说,要立孛儿只斤·马可古儿吉思为世子,已经报于大明朝廷,送于四夷馆就学。大皇帝已下了圣旨,立小王子为世子。” 满都鲁此言一出,立刻让整个议事台变得极为安静。 阿剌知院猛地站了起来,愤怒不已的说道:“这等决定,乃是通敌之行径!我等所不齿也!” “你们这等行为,是为黄金家族蒙羞!我蒙兀人起于肯特山下,傲视天下寰宇,其领土之袤,苍鹰从东飞到西,一次也飞不到尽头!” “你们也配姓孛儿只斤吗?” 满都鲁就知道会被这么说,他左右看了看,颇为疑惑的说道:“那我们今日在这里做什么呢?议如何退大明之天兵。” “为何要议呢?” 阿剌知院不屑一顾的说道:“若非大明大皇帝兴兵北伐,我们当然不用聚集于此,商量退敌之策。” 果然乳臭未干的小儿也,连这等事都不清楚。 满都鲁深吸了口气说道:“是啊,大明大皇帝陛下兴兵北伐,我们打不过,所以才只能在水草丰茂的时候,聚在这里讨论如何退敌。” “而不是在需要放牧的时候,引领着草原上的牧民,应该如何放牧,哪里有水源,哪里有牧草,让孩子读书识字。” “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古今通论!自古国家兴废,气运之常耳,岂人力所能为?” “自古生死废兴,非一时之偶然,乃天地之定数,逆天而行,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就是黄金家族该做的事吗?” “我们黄金家族代长生天牧民,而非让他们和不可力抗之敌作对,凭白送命。” 满都鲁突然面色一变,厉声说道:“还有你们这群肯特山下的养马奴,现在指责我鞑靼部,不顾黄金家族之荣光,那你们呢?” “大明文皇帝征伐我鞑靼人之时,你们做了什么?马哈木献媚皇帝膝下,献贡马千匹,请印信封爵,得封顺宁王!” “你们瓦剌人能有今天,全是依靠与大明的朝贡贸易,不断收拢部族,你阿剌知院,又是何德何能,指责我们鞑靼人不愿意打仗!” 阿剌知院猛地站了起来指着满都鲁,连点了数下,愤怒的说道:“你!” 这乳臭未干的稚嫩小儿居然如此善辩! 满都鲁吐了口浊气,无奈的说道:“大明也不错了,承认我之祖宗昔起与沙漠,执弯弧奋矢,入城中国,百年横行天下,九夷、八蛮尽皆归之,彼时我大元入住中原乃是天命。” “此时天命至大明,亦如彼时。” “我鞑靼人,不参加此次集宁之战,你们好自为之。” 满都鲁说完,甩了甩袖子,翻身上马离开。 明太祖高皇帝实在是高,用天命这两个字,给了草原人一块臣服大明的遮羞布,满都鲁借着这块遮羞布,给了鞑靼人最后的体面。 第263章 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即便是以明太祖高皇帝英武,也有诸多的无奈。 比如那个鼻子朝天的孔克坚三请方至,以周礼骑在朱元璋的头上,还大声叫喊,凤阳朱,暴发户。 比如那些个不肯出仕的士大夫们,以不出仕威胁朝廷,即便是太祖高皇帝杀了断指不出仕的夏伯启叔侄二人,但是依旧无法让他们出仕。 邓愈克复徽州,前元经学家、前元的忠义之士郑玉,不肯出仕,邓愈三请,郑玉坚拒,遂在绝食七日之后,悬梁自尽。 朱元璋下苏州,求取名士治国之策,昼经夜史、枕藉不厌的前元知名儒士马玉麟,不肯出仕,赋诗一首「囊中短疏成遗恨,身后佳名愧昔贤。玉石俱焚嗟此日,中原消息尚茫然」服毒自尽,临终念念不忘中原消息。 徐达克复温州,明军入城,前元翰林侍讲学士的永嘉人陈达,自杀未果,以石击脊,风痹不能出仕,三年稍愈,听闻有人推荐他入朝为官,他便不服药不喝水,投井自杀。 他们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做元儒、忠义之士,而且多被人标榜其忠诚。 朱元璋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问刘基,咱都是汉人,脸上刺字为奴为仆,好不容易驱除鞑虏,复了华夏衣冠,他们为了以胡虏为忠,以魋髻死? 魋髻,就是天灵盖上留下一个椭圆的发髻,背后有辫子,意思是带着胡人的发型死去,也不肯为大明尽忠。 刘基无言以对。 最后朱元璋不得已下诏:「食禄之家与庶民贵贱有等,君子野人无所分别,非劝士待贤之道,输租税外,悉免其徭役。」 给了士大夫特权,这些士大夫们,才肯出仕治国。 太祖高皇帝远征漠北,铩羽而归,因为彼时北方凋零,人口稀少,后勤补给不利,只能捏着鼻子喊出了不征之国,安定藩属人心。 这些委屈他当时受了,就是不为了让子孙后代们受委屈。 当时不征,是因为大势,他朱元璋征不得。 当时认元朝为正朔,说天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的天命说,受那个委屈,是为了让大明的子孙万代,不受刺字为奴的委屈。 满都鲁,可不是糊涂虫,他知道大明大皇帝心里憋着一股气,大皇帝他除了祖上的委屈,还有自己的委屈。 谁一登基,还没开门呢,就被人围困京师,不委屈才怪。 若是鞑靼人不知好歹,非要说什么草原我孛儿只斤氏说了算,那大明立刻把那块所谓的天命轮回的说辞,弃之如敝履。 大皇帝,一定带着的大军再次把鞑靼人揉扁搓圆,捏成大明的形状。 大明的太宗文皇帝,不就这么干的吗? 大明皇帝是讲道理的,但那是在草原人恭顺的时候,才会讲道理。 草原人不恭顺,只会被打的连根儿都断了。 瓦剌人惹出的事儿,他们自己平去,大皇帝在宣府设立了贡市,同意了鞑靼人和大明的贡市,这才是长久之策。 满都鲁的出发点是鞑靼的百姓,脱脱不花的出发点是削弱瓦剌人的实力,站着把可汗给当了,阿噶多尔济是见瓦剌人势弱,不玩了回家了。 鞑靼部达成了共识,表示恭顺,顺利的活下去。 满都鲁的退出,带动了一帮左右横跳的鞑靼王,离开了官山议事台。 而瓦剌人则完全不同了,他们不能退,现在退一步,明天就得退百步,千步,甚至要西征,才有可能活下去。 阿剌知院深吸了口气说道:“继续议事,大明少保于谦下来了战书,应当如何退敌?” 阿剌知院不知道的是,他们在讨论如何退敌的时候,石亨拖着大明的征虏将军炮,来到了兴和所土城之前。 石亨拍着巨大的征虏将军炮,大声的喊道:“武奋营神机营的都指挥呢?来轰他特娘的一炮!” 这门大炮有多大? 长约仪仗半,重约六千斤,孔径只有半尺,一次使用火药三十斤,炮弹是二十斤的铅子,是王恭厂实验性的产物,就造了五门。 造出来之后,所有人都发现这玩意儿,根本没法运输,一来是太重了,若非煤渣平整路面,根本运不到前线来。二来火药这么用太浪费了。 但是造都造出来了,难道毁掉不成? 《浪费》 兴和所的土城,成了试炮的地方。 武奋营神机营都指挥带着人填装,这个填装十分的冗长,与大将军炮不同,尤其是阔径,火药的填装之前,有火捻需要梳理,防止无法完全火药无法完全爆燃,导致威力下降。 这东西造出来之后,试了好几次,都是轰鸣之声暴起,炮弹飞出镗孔不足五步,嘲笑着大明人的异想天开。 不过经过了反复试验,这炮终于是能打响了,而且威力极大。 将炮车固定好之后,都指挥示意大家离远一点,火药太多,炸膛了破片伤人。 石亨见过这东西炸膛的样子,他示意其他人再离得远一点。 炮膛碎边乱飞,比箭矢还要恐怖。 火折子点燃了火把,火把点燃了火捻,点火的都指挥扭头就跑,到了二十多步,停在了石亨的位置,才松了口气。 火捻继续燃烧,从一股分成了六股,随后从火门,没入了炮膛之内,便没了声息。 在场的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 于谦也有模有样的捂住了耳朵,他虽然不知道声音有多大,但是这么多火药塞进去,威力显然不小。 “轰!” 响彻天地的无声爆鸣忽然在草原上响起,以五门征虏将军炮位为圆心一股冲击波扩散,打散了草原灰尘,征虏将军的炮车,在后坐力的作用下,都有点移位。 炮弹急速出膛,反射着天日阳光,以一种极高的速度,猛地砸在了兴和所的城墙之上。 “啪!” 炮弹镶嵌在了夯土层上,夯土层开始皲裂,如同崩裂了一般,带着炮弹垮塌而下。 一枚炮弹飞的方向是五凤楼,但显然命中出现了些许的偏差,砸在了兴和所的城门之上,连续不断的倒塌之声传来,尘土飞扬。 显然守城的瓦剌人,完全没想到,大明的火炮威力如此巨大,而且如此精准的命中了城门,他们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五门征虏将军炮,看着自己城池被打出了五个巨大的豁口,城门倒塌,掩埋了无数人。 哀鸿遍地。 石亨深吸了口气,大声的喊道:“五军营听令,准备攻城!三千营听令,侧翼掩护!神机营听令,以火炮压制守城箭矢火器!” “全军听我号令!” “进攻!” 步战兵稳步向前,将城堑壕放了了木板,而大明的骑卒开始出列,向着兴和所飞奔而去,他们并不会攻城,而是骑射掩护步战进攻。 大明的军队推着云车、武纲车做掩护,打算逼近城墙。 神机营的大将军炮阵线,开始轰鸣,铅弹呼啸的飞向了城头,砸出了一个个豁口。 瓦剌人已经在抵抗,但是他们的弓箭手被大明的骑射、火炮、铅子压制的根本无法探头,城墙损坏,失去了掩体,只能躲着瑟瑟发抖。 有些人甚至被吓破了胆,直接失禁,哭爹喊娘。 甚至有的督战的瓦剌军将,刚才还在督战,一转头就被炮弹给砸的粉身碎骨,化成了一捧血雾。 当云车上的大明军冲上城头的时候,战斗的胜利天平,已经倾向了大明军。 石亨拍了拍尚有余温的征虏将军炮,这玩意儿攻城用极好,但是这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城池给大明攻打? “太浪费了,一百多斤的火药就一下就没了,能打多少发铅子啊。”石亨连连摇头。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天天说户部的灯盏只有一根灯芯,殊不知泰安宫里的灯盏也只有一根灯芯。” “好嘛,这火炮一响,仅仅一百五十斤火药,你就心疼了?原来十二团营的灯盏也只有一根灯芯。” 石亨试着推了推,这六千斤的大家伙,至少近五六十人一起推,他摇头说道:“陛下尚节俭,我们也得省着点啊,虽然这次的火药准备的极多,但是也不能像孙镗那样浪费。” 孙镗炸稽戾王皇陵,用了三四千斤的火药,石亨就心疼了许久。 “进城。”于谦勒马,看着已经残破不堪的城池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也不知道抵抗什么,明知道大明此举复仇心切,定然会倾尽全力,非要试一试。” “驾。” 于谦打马回了万全都司。 在于谦看来,瓦剌人有且有唯一的胜利的契机,就是攻打万全、大同、宣府,但是这三个地方,于谦都防着他们呢。 夜不收的情报,解决了一个大明军之前出塞作战的巨大问题,那就是对情况无法完全了解。 于谦回到了万全都司,查阅着各种情报,又拿起了掌令官递上来的种种陈条。 这些事儿,都很有趣,可以让于谦深入了解大明的里里外外。 于谦将一些陈条挑了出来,贴上了条,准备送回京中,面呈陛下御览。 而此时的官山议事台内,阿剌知院刚刚收拢了军心,打算和大明殊死作战,以死相博。 在阿剌知院看来,当初于谦可以把瓦剌人逼得进退维谷,在京师砰的满头是包,训练有素的瓦剌人,也应该可以。 阿剌知院站起来,指着堪舆图说道:“诸位,明军没什么可怕的,我们之前,就在土木堡吃掉了大明二十万大军,三十万民夫!” “大明并非天下无敌,大明更不是无懈可击,他们也有弱点,他们也会胆怯,他们在缺少补给的情况下,如同草原狐狸那般胆小!” “他们的将领十数年内,都未曾打仗,就像是被圈养的家犬一样,缺少对敌经验!” “大明军队,不堪一击!” “我们要振奋起来,他们一旦进入草原,我们一定要给他们迎头痛击,告诉他们,草原是长生天庇佑的天下!” 阿剌知院深吸一口气,往前走了一步,大声的说道:“就像是昨天,我们瓦剌人击退了大明军队对兴和所的进攻一样!” “胜利必将属于我们!河套必将属于我们!草原也必将…” 阿剌知院刚要喊出最后一声,却被一个传令兵急匆匆的身影,给打断了慷慨激昂的喊声。 “阿剌平章,巴图特鄂拓克们,全军覆没了…”传令官跑上台来已经气喘吁吁,跪在地上,极其悲怆的说道。 平章,是阿剌知院的职位,类似于宰相。 巴图特是阿剌知院他们部族的名字,鄂拓克则表达部落,就是巴图特部部族的勇士,战死在了兴和所。 此言一出,议事台上的将领和部分打算跟着瓦剌人发大财的鞑靼王,立刻就跟炸了锅一样,他们彼此大声的说着,满是焦急。 在官山议事台上,他们议论的战略就是以兴和所附近,展开一寸一寸的争夺,将所有的骑卒散开,利用马匹众多,机动性好的特点,随时偷袭大明军。 如同在洞中潜藏的毒蛇一般,随时给大明军致命一击,如果能够找到大明粮草的位置,将其焚毁,自然可以逼迫大明军队退兵。 但是兴和所…失守了,而且速度如此的迅速。 阿剌知院举着的手,呆了许久,他愣愣的问道:“你说什么?兴和所被大明攻陷了?昨日不还是相持吗?今天怎么就…怎么会,这么快。” 传令官满头是汗的摇头说道:“阿剌平章,我等不知,也查不到什么消息,夜不收布满了兴和所附近,只听溃兵说,那边已经失陷。” “那些溃兵跟疯了一样,叫嚷着什么真武大帝下凡,什么雷鸣之类的奇怪的话。” 阿剌知院用力的一甩袖子,大声的喊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定时你贪生怕死,想要逃跑,不对,你是明军的奸细!在这议事台鼓噪声势,动摇军心!” 阿剌知院拔出了腰间的弯刀,一脚将传令官踹翻在地上,作势要砍,传令官连滚带爬的跑出了议事台。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兴和所有五千守军,还有火铳、大炮,以城墙为依托,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沦陷呢。” “就是五千头猪,一天也杀不完啊!” 几个鞑靼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悄无声息的后退了几步,走出了议事台,乘快马,扬长而去。 若是继续发财下去,怕是连命都给丢了。 大明军在官山议事台的确有奸细,不过不是那个传令官,而是一名汉儿,负责提供情报。 于谦在傍晚的时候,收到了情报,和陈条一起,连夜送回了京师。 那些陈条的内容很有趣,可以有效缓解太医院医学观察对象不足的问题。 第264章 皇帝殿试策问,大数学家参考 朱祁钰收到了于谦的奏疏,那些陈条,的确非常有趣。 朱棣是一个很伟大的君主,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毕竟能够藩王造反,打入京师做皇帝的,纵观漫长的历史长河,仅此一例。 但是朱棣显然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这不是什么太大的缺点。 大明的皇帝都不是很擅长财经事务,要是擅长也不至于穷死了。 大宋的皇帝都非常擅长这个,比如赵构就是临安城的粪霸。 什么是粪霸呢? 【德寿书名满市廛,一丁犹是赋三千。不须更问灯笼锦,翼翼宫旗插粪船。——南宋时人周密《齐东野语》】 德寿宫,是赵构禅让给自己养子之后,所居住的宫殿。 粪,是一种紧俏货,赵构在临安城里当粪霸捞钱,粪变成肥料卖到乡野去。 赵构还干了很多致富的事儿,比如致富神话之一的房地产,在南宋的行在临安,大搞房地产。比如致富神话之一的青稻钱,大搞民间放钱。 《生财有道宋高宗》 于谦送来的奏疏上,写到了永乐年间的旧事。 在永乐年间,湖北的麻城、孝感向四川移民,形成了一批在川的湖北人。 他们在四川定时举办同乡会,推举一名代表,代表在蜀湖北人,回家探亲,本来思念家乡,并无什么不妥。 但是久而久之,这些同乡会,变成了一种固定的组织,俗称麻城约。 麻城约之后,这名代表,就会除了携带货物之外,还会携带书信。 商贾很快就把这种民间的信件、货物往来,成立了一个叫民信局的民间机构。 他们和大明的驿站大同小异,专门负责业务上的联络,更重要的是货物的集散和资金的汇兑,都由民信局来承担。 比如大明的盐引,就是资金的汇兑的重要凭证。 大明的开中盐引,是补充边方粮草,调节南北货物的重要手段。 南方商人运送粮食到边方,晋商就不可以了吗? 晋商当然可以。 他们利用大明对河套地区虚弱的控制,利用河套的农耕收获,运到大同府换盐引,送于南方,换取南方的货物。 但是晋商很快就发现了,他们为何要把粮食送到大同府呢? 直接伪造盐引,送到南方不好吗? 自此,在整个山西境内,有了多家私刻盐引的工坊,他们制作的盐引,如假包换,以假乱真。 石亨任大同府总兵,看着朝廷送来的盐引烂在了库里,也无人承兑,但是这些商贾利用黄河百害,唯富一套的河套地区,大发横财。 左思右想,生财有道的石总兵,就直接带兵去收税去了。 盐引法的破坏,正如当初宝钞法的破坏。 并非大明朝廷自己不懂财经事务,还有些胆大包天的家伙,居中牟利,借此发大财。 于谦请旨彻查此事。 朱祁钰拟旨让于谦放开手去查,查到什么地步? 查到皇宫,查到皇帝头上来!也要把这事里里外外,都给它查清楚! 朱祁钰不是朱棣,他没那么大的面子,可以不给朝廷交谷租,就让大明这么一大摊子,维持下去。 皇帝都交谷租,维持朝廷这个精密结构的运转,他们居然要避税逃税,哪能饶的过他们? “陛下,徐有贞上奏说,张秋的运河治理完了。”兴安将徐有贞的奏疏递给了陛下。 徐有贞迫不及待的想要回朝了他,他现在有了治水之功傍身。 按理来说,治水之功,生民数十万的大功德,朱祁钰是应该给徐有贞一块头功银牌的。 但是朝廷里没人给他请功赏牌,因为都知道大皇帝不喜欢徐有贞。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让他任巡河御史,巡视一下黄河,然后上一道治理黄河的奏疏。” “至于陈镒,让他进京来,依旧任右都御史。” 兴安听明白这话了,自古就有黄河清,圣人出的说法,徐有贞想回朝? 简单,海晏河清。 朱祁钰已经把陈镒外放做官一年有余,陈镒是私底下的宴会上说错话了,当时朱祁钰废朱叫门帝号在即,有重大政治活动。 现在朱叫门坟头的草都三丈高了。 也让陈镒回京看看! 大皇帝,到底有没有如临九霄,到底有没有大踏步,到底有没有飘飘欲仙! 朱祁钰对陈镒的话,贺章的话,始终放在心上。 让皇帝盲目自大,将皇权的公权力,误解为朕与凡殊,然后变成朱祁镇模样,最终会犯错误。 破坏朝政,无论皇帝下什么命令,都倍之,也是需要朱祁钰警惕的。 扛着皇命反皇帝这种事,朱祁钰一定会予以重拳! 让他们知道大皇帝的命令,需要严格执行,绝对不能倍之。 “他们治理张秋段运河怎么样,真的三十年不决堤吗?”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到底是真的吗?又是怎么做到的? 徐有贞十分惜命,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兴安拿了张纸,简单勾勒了几笔说道:“陛下请看,这是张秋段运河,乃是运河上最凶险的地方。” “徐有贞和陈镒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什么都没做,他们修了一个石闸,和一条引渠。” “每年等到秋冬枯水季,落闸,修缮、清淤张秋段河道,开闸,则清理引渠淤泥和修缮。” “这就是徐御史的堵不如疏的治水法门了。” 朱祁钰看了半天,这徐有贞政治觉悟不咋地,但是这治水的奇思妙想倒是极多,把他放到河道管理的岗位上,并不算屈才。 他点头说道:“派个秉笔太监,到通州乘船南下,看看到底弄得好不好,如果真如奏疏所说,就收录治河平海图录之中,为后人做个参考。” “陛下,该前往殿试了,士子们都快到齐了。”兴安俯首说道。 科举,为国选仕,国之大事。 朱祁钰特别为殿试增加了一门算科,不过这次的考试,不列入总考排名之内。 他带上了十二冕旒朝冠,披上了冕服,向着打开的泰安宫门之外而去。 辂车已经等在了门前,胡濙作为礼部尚书自然要等在门外,而江渊作为主考官,带着一应的考官们亦在等候。 朱祁钰上了辂车,让胡濙和江渊也上了车驾。 兴安将一卷圣旨递给了胡濙,这是这次的殿试策问。 奉天殿前,两排大汉将军持黄麾日月旗,在初夏的暖风之下,猎猎作响。 大明奉天门外,无数的大明的贡士们等在门外。 贡士并不一定仅仅是当年的贡士,也会有一些之前的贡士,因为一些无法抗拒的原因,比如丁忧、生病、拉肚子等等原因无法殿试的贡士。 吴敬,是今年浙江的举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数千年来,这片土地上的游戏规则,吴敬也不例外。 他是一个寒窗苦读的学子,今年已经三十余岁。 他在了中了举人之后,已经连续十年进京赶考,但是屡次都名落孙山,今年,终于千年万难,过了会试。 过了会试,成为贡士,基本等于中了进士,即便是最差劲,也是同进士出身不是? 他已经有了近十年的工作经验,他在浙江布政使司负责全省的田赋和税收,他精于算术,乃是杭州人。 这十多年一直无法进士及第的原因,是因为他疯狂的爱上了一门这个年代并不重视的科目,那就是算学。 十数年来,他一直在殚精竭虑的搜集历代的算学巨着,研究算学。 这也是他能以举人的身份,在浙江布政司和浙江户部清吏司,负责田赋和税收的重要手段。 丈高的朱红大门还紧闭着。 日冕的影子,指到了辰时,伴随着朝阳的升起,四周传来一阵鼓乐声,承天门的大门,才随之缓缓开启。 站在金水桥河畔的众贡士们,穿过奉天门,在锦衣卫的看护下,在经过了金吾校尉、大汉将军的搜身下,他们才前往了广场的丹陛前等候。 而以阁臣陈循为首的读卷官和受卷官,以及数十名执事则立于丹陛上,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皇帝的到来。 殿试,大明皇帝才是主考官,否则怎么能叫天子门生呢? 陈循带着内阁是从文渊阁来的,他带来了有读卷官、受卷官、印卷官、掌卷官、弥封官、监视官、提调官、巡绰官、供给官等共计十七人,负责此次殿试。 辰时一刻,朱祁钰的辂车终于来到了承天门前,在车上,朱祁钰和胡濙聊了聊他见到柳七的事儿。 胡濙对此深表关切,并且谈到了太祖高皇帝,就曾经倡导去甚、去奢、去泰对国朝的重要性,此乃祖宗之法,陛下大胆施为便是。 胡濙很明确的表示,礼部这地,洗起来很容易。 江渊屡次听说胡濙这洗地的技术极为高超,但是今天真的是见识到了。 陛下刚一开口说到柳七的苦楚,胡濙就已经知道了陛下奔着什么角度去,配合不能说天衣无缝,只能算是浑然一体了。 这是七十六岁礼部尚书的实力吗? 江渊瞬间明白,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胡濙和江渊下车,请陛下下车,随后宫宦们举着三人高的仪扇,快速的来到了陛下的身后。 朱祁钰终于在千呼万唤中走到了奉天殿内,所有贡士均进入大殿,跪拜在地,行五拜三叩礼。 吴敬有点意外,陛下居然是和他们一样,从承天门进来的。 “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多贡士俯首帖耳,口呼万岁。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平身。” “宣旨。” 胡濙站了出来,抑扬顿挫、中气十足的说道:“朕惟自古王天下之要有三,曰道,曰德,曰功。然道莫如伏羲神农黄帝、德莫如尧舜、功莫如禹汤文武。此数圣人者,万世仰之不能易也。” 在传统的价值观里,道德功,乃王天下的三把利器。 其中功排第一位的就是治水的大禹。 所以徐有贞治水有功,当一块头功牌。 “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之事,着于《易》,禹汤文武之迹存乎于《书》……” “今兹有司宾兴而来,其具为陈之,朕将亲览焉。” “此次考试陛下旨意,可用俗字作答,亦可用正字作答,百无禁忌;需加入句读,以便阅读,以免歧义;此次考试每卷陛下亲览,可随意指摘朝政。” 大皇帝不是个小气的人,他连亡国之君的名头都受得住,只要言之有理,利国利民,皆可言。 当然屁股歪的,那就得屁股打正了,打不正,去职留印便是。 江渊深吸了口气大声的说道:“开考!” 陈循带着十七名考官开始发放策题、答卷纸。 答策题大约和写申论差不多。 既要能对论点进行阐述,并以此为中心联系,从古至今的相关治国方针展开分析,还要能提出当今治国方针中的不足和觉得可以改进的地方,也就是贡士们的主张和见解。 谈古论今、针砭时事。 朱祁钰坐在台上,忽然站了起来,走下了台,开始巡视。 朱祁钰走的很慢,并没有发出响动,他来的时候,就已经把那身上不知道什么名字的纡青佩紫,都摘了,就是怕影响考生答题。 就跟监考教师手机静音一个道理。 此刻,他找回了当年监考的感觉。 但是这里的考生,一个个都贼老实,别说交头接耳了,连坐姿都是十分的端正。 别说小抄了,都在看着策问,冥思苦想古今方略,然后再对照策问,进行逐步作答。 这些人的字迹,十分的端正,就如同印刷体,每一个字的大小和间距都是相同。 堪称考魔。 朱祁钰巡视了一圈,在吴敬身边站定,就立刻看到吴敬勾的一笔长了些。 写了近七百字的策问,就此作废… 朱祁钰离开了考试区,回到了月台之上,他站在那里,对考生就是一股巨大的心理压力。 临近中午的时候,策问卷被收卷之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糊名,放到了陛下的面前。 皇帝要亲自看,那必然是说到做到,一百多分策问卷,每一张干净的像是新的。 朱祁钰每一张都先看了一眼,那名叫吴敬的考生,并没有因为朱祁钰的驻足,耽误答题。 因为每一张,都很完美。 “鸿胪寺传菜。” 朱祁钰加了一场算术考试,所以学子们要在奉天殿内用餐。 大明的殿试是可以带水食的,但是从来没学子带过,太紧张了,哪有功夫吃饭? 但是大皇帝赐席,那是四品以上大官才有的待遇,这饭得吃。 兴安专门给陛下带了食盒,陛下不服用宫中任何水食,这是泰安宫的铁律之一。 鸿胪寺清了六千多庖厨,不是已经安全了吗? 朱祁钰对这座大明皇宫保持着最大的尊敬,自己家做的好吃又卫生。 吴敬最擅长的科目——算学来了。 第265章 在算学上,继往开来 吴敬的一辈子致力于算学,自然是不会含糊,这一张算学的卷子,他用了不到三刻钟就做完了。 在他看来,这张算学的卷子难度适中,并不是很让人为难,但是也绝对不是轻易可以答出的卷子。 朱祁钰在未当皇帝之前,是一名老师,而且是一名数学老师。 他对数字极为认真。 这张卷子什么水平呢? 顶多算是初二的水平,但是其中涉及到了大量现实的题目。 比如古问: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如何解答? 诗曰: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月正半,除百零五便得知。 意思是第一次余数乘以70,第二次余数乘以21,第三次余数乘以15,最后除以105,得到的余数则为结果。 (2x70+3x21+2x15)÷105=2……23。 这个问题的核心逻辑是余数定理,朱祁钰不要求有学子们能够给出完整的证明过程,而是会解答这种问题。 这类的问题很简单,在南北朝的《孙子算经》和《数书九章》卷一、二《大衍类》都有详细的解答。 朱祁钰是闲的没事干吗? 这种同余、或者不同余数的问题,有什么用呢? 现实里根本用不到啊。 朱祁钰当然不是闲得无聊,难为考生。 而是因为余数定理,完全就是一种基础数学的重要分支——数论的初等入门的内容。 朱祁钰想要找到致力于算学,甚至有一定归纳总结的士子,推动大明数学进程。 基础数学是一门专门研究数学本身科学,不以任何实际应用为目的的学问,研究从客观世界中抽象出来的数学规律,探索世界的本质。 朱祁钰要的人才,是能够将大明的数学更进一步的人才。 他看着满是焦头烂额的学子重重的叹了口气,这都是大明的人中龙凤,他们的文章写得极好,他们或许有极高的道德水平和学术水平,但是不代表他们能做好地方官员。 其实这也不意外。 大明的官场更像是苗民的蛊盆,在科举完之后,才正式开始养蛊。 有些没什么能力的家伙,文章写得再好,比如永乐十九年的状元曾鹤龄、榜眼刘矩,都不是什么有能力的人,他们一辈子只能在翰林院写文章了。 朱祁钰扫视了一圈之后,忽然看到了吴敬在发呆,确切的说,是做完了题,无所事事的模样。 当然吴敬非常的恭敬,他一直在正襟危坐,但是显然已经走神了。 胡濙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是睡着了一样,抬头看了一眼,看到了陛下在注视着吴敬,随后简单瞄了一样吴敬,又像是睡着了。 但是胡濙已经把吴敬给印在了心里。 江渊看着时间,敲响了收卷的小铜钟,十七名考官将卷子分门别类的整理好,糊名送到了御前。 “考试结束,贡士出宫。”陈循大声的喊道。 殿试终于进行完了,文渊阁这次也没什么太大的压力,陛下看过一次之后,才会把考卷送回文渊阁。 算学的考卷,陛下直接自己收了,不过文渊阁。 “恭送陛下。”群臣和贡士们行礼,送朱祁钰离开,这一顿监考至少坐了四个时辰,陛下顶着十二冕旒冠,显然也累了。 吴敬的额头忽然冒出了一层冷汗,随着陛下离奉天殿的宫门越来越近,他额头的汗越来越多,他的表情十分的复杂且快速的变化着,他忽然脚一跺,牙一咬,出列。 吴敬大声的喊道:“陛下,草民有书卷献于阙前!” 朱祁钰的脚刚刚迈出了奉天殿,身后两个宫人端着的策问卷和算学卷。 朱祁钰收回了自己的脚,满是和煦的说道:“哦,是什么?” 他一直在观察早就答完试卷的吴敬,显然是早就做完了,在反复衡量着什么。 吴敬很紧张,这里是大明的奉天殿,是大明的国之神器,是他三十年来,最向往的地方,因为这里是大明公器之所在。 这里就是大明实质上的天庭一般所在,在所有仕林的心中,这里就是他们的圣殿! 他们寒窗苦读,在微弱的灯台下,在皎洁的月光下,在无数次的辗转反侧中,来到了京师,来到了这奉天殿内,他终于成为了贡士。 很有可能,他考不上庶吉士,需要外派做官,很可能在鹿鸣宴之后,他再也不会见到陛下。 他穷尽毕生的精力,穷经皓首,熬了十年,终成大作,却只能自己偶尔翻动一下,徒叹哀怨。 大明以四书五经策问取仕,因此一般士子视数学研究为畏途,甚至认为乃是离经叛道之物。 吴敬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精力白费,他赌上了自己的仕途,在文渊阁大学士、六部明公的注视下,突然开口。 这一声,需要何其大的勇气? 自至京师,他就听到了太多关于陛下的种种传闻,他愿意试一试。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读书人至高无上的追求。 此时的他,只能看到陛下那张颇为英气的侧脸,似乎有好奇,也有欣慰。 他紧张万分的说道:“陛下,臣有《九章算法比类大全》一书十卷,献给陛下。” 朱祁钰眉头紧皱,然后缓缓转过身来问道:“你叫什么?” 他意识到了,这是一条大鱼。 吴敬俯首说道:“吴敬,浙江仁和人。” 朱祁钰了然,果然是一条大鱼! 胡濙猛地睁开了眼,抓着袖子裤管,紧走了两步说道:“陛下,天下大才多是恃才傲物,想来吴敬也是如此。” “有诗云: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昔有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 这首诗是曹操的《短歌行》,周公是周文王的第四子,两次辅佐周武王姬发伐纣,最终建立了西周。 胡濙完全没想到这吴敬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叫住了大明皇帝。 他不知道,陛下好杀人吗? 陛下对什么人最警惕? 自然是大明的这些官僚了,陛下都把京官扔进了官邸,还要每年抽水看看,到底哪条鱼不想活了。 科举取士,奉天殿内,大吼一声,一个刚科举完的士子,叫住了皇帝陛下! 这件事让所有的朝臣们背后立刻冒出了一层的冷汗,科举,为国选仕,怎么会选出如此不恭顺的人呢? 胡濙急的满脑门的汗,这于谦不在京师,劝仁恕,陈循又不大行。 他刚要说话,却看到了陛下转过了身来,脸上依旧满是笑容。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胡濙退下,他看着吴敬说道:“既然献书,胡尚书,带人把书送到泰安宫来。” “好了,都考了一天了,等待传胪大典便是。” “吴敬,是,很好。” 朱祁钰一向喜欢有骨气的人,无论这个人什么身份,有骨气的人一般操守都不会差。 群臣重重的松了口气,陛下并没有怪罪吴敬的不恭顺。 朱祁钰再次转过身来,脸上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大踏步的走出了奉天殿内,若非群臣看着,他一定大笑三声。 大明是有很多数学家,吴敬恰好就是一个怀才不遇的数学家,他一声致力于对数学的继往开来,整理了历代算学。 《九章算法比类大全》,就是对过往数学的一个汇总,对未来方向的一个探索。 承上启下。 但是这书和吴敬这个人一样,因为党争不断的景泰年间朝堂,明珠蒙尘。 现在这颗明珠,滴滴溜溜的滚到了朱祁钰的面前,还发着光,仿若再说,快把我捡起来! 钓鱼佬什么时候最高兴呢? 钓到巨物的时候!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一步步的离开了奉天殿,越走越乐呵,居然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吴敬要献的书,很快就被礼部送到了泰安宫;吏部尚书王直用最快的速度调取了吴敬在浙江搞田赋税收的过往经历; 刑部翻了浙江的卷宗,确定了吴敬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没有作奸犯科的前科; 户部紧急把吴敬当年算的田税折银的账本算了一遍,确信此人并非贪赃枉法之人。 王文找了几个浙江道的御史,让他们对吴敬在浙江为官的过往,紧急的稽查了一番。 唯有工部尚书石璞看着忙来忙去的众人,感慨了一句:忙,都忙。 六部之中,兵部尚书于谦,去了山外九州督军,似乎只有工部对陛下没用。 没到傍晚时分,工部尚书石璞,就被喊去了泰安宫。 朱祁钰在批阅算科卷,写的都是满满当当,有几个考生拿算学题当申论在写,长篇大论。 批改起来并不复杂,一百五十多份算科卷,没多久就批改完了。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石璞恭恭敬敬的行礼。 朱祁钰笑着说道:“安,赐座。” “朕寻石尚书来,是有十卷书,看看是否对工部营建有用。” 十卷书已经被打开翻阅过了。 这书包罗万象,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九类九大类,每一卷都以古问、诗词、比类三部分构成。 古问,自然是古代的种种问题; 诗词,是大明一种常见的解题思路的归纳总结,就如解余数问题的诗词一般; 比类,是大明眼下的问题,涉及的内容应有尽有。 吴敬的最后一卷书则是继往开来的开方,包括开平方、开立方、开高次幂、开带从平方和开带从立方。 属于纯粹数学研究范畴。 朱祁钰对这十卷书爱不释手,但是他还有批阅工作要做,他批阅完了,还需要给内阁,这件事可一点马虎不得。 这可是全国仕林分蛋糕的大事,也不好耽误。 石璞看了许久说道:“陛下,能不能借臣拿回去看啊,这眼看着要宵禁了。” 上次顾耀抗旨不遵,非要在宵禁之后去太白楼吃酒,吃酒也就算了,还十分嚣张的对五城兵马司的人说,他是都察院的人。 顾耀三人的坟头的草,都三丈高了。 石璞也是心怀恭敬之人,自然不会违背宵禁。 朱祁钰笑着说道:“有用就行,我已经让三经厂雕版了,等到一个月后,这十卷书就可以大范围的印刷了。” “当然也可以先用活字印刷书,印几本,让群臣们先看看。” 朱祁钰对于如何提高计省的计算能力,一直比较头疼。 他虽然有《算术》的教科书,但那是给目不识丁的乡野百姓用的,顶多算蒙学。 他一直打算自己写一本,给计省的太监和宦官用的算学教科书。 但是他的确很忙,国事家事天下事,几次动笔,也因为一些事耽误了下来。 现成的教科书,现在就摆在了朱祁钰的面前,而且是极为成熟。 是吴敬十年来,在浙江盘算田亩税收,所见所想,几乎把整个大明最需要的东西,都写了出来。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打算在讲义堂再填一门课程,就是算学,但是在此之前,先让吴敬去翰林院任文林郎,负责国子监的算学讲学。” “兴安你记一下,回头提醒朕,别让朕给忘了。” 兴安从袖子里掏出了备忘录,刷刷几笔,便写了出来。 石璞看着那十卷书,他也是读书人,当然知道这十卷书,意味着什么,可是陛下说要雕版印刷,那他只能等一等了。 “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石璞面露难色,看着那几卷书,略微有些不甘心,但还是俯首说道:“臣告退。” 石璞带着的工部是六部之末,他还是离开了书房,即便是再抓心挠肺,那也得等陛下印出来,才能一窥全貌了。 朱祁钰已经将算科卷批完了,除了吴敬,全都不及格… 算学在大明是末学,不过没关系。 他是皇帝,只要他一声令下,国子监那帮整日里没事干的学生,就得学这东西,还得考。 牛不喝水?强按头便是,强扭的瓜他的确不甜,但是它解渴啊。 国子监有多少学生? 九千余名。 这都不是让朱祁钰最感到惊喜的地方,让他欣慰的是,大明学子的勇气。 朱祁钰好杀人的名声,从朝鲜到帖木儿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是吴敬今天站了出来,大声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虽然只有简短的几句,而且是献书阙下。 但是这依旧代表着大明士林的正气,还有极其微薄的一丝。 这一丝的正气若是引导好了,大明士林或许能变得更好一些。 其实不意外,毕竟能有于谦这样的臣子,说明大明朝还是有正气的。 泰安宫里灯火通明,朱祁钰在认真的研判着策问卷,朱祁钰会在策问卷上画“o”或“x”,画o越多,则代表此人的策问越符合朱祁钰的心意。 朱祁钰别的不管,主要管他们屁股,坐在哪一边。 奉天殿,奉天翊运,乃是国之公器所在,那不能找一堆屁股外的人坐进来。 汪美麟过来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交待了兴安几句,让陛下不要熬太晚,早些休息。 忙于国事的陛下,当然对大明上上下下,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但是就苦了这宫里的四个貌美如花的姑娘了,其中宫怨,几多哀愁。 争宠? 陛下见都见不着,怎么争? 第266章 放榜,授头功牌 汪皇后、杭贤妃、唐李贵人,有怨言吗? 并没有。 毕竟四个人也很热闹,平日里做做女红,聊聊家常,照顾下四个孩子,这日子也是繁忙的很,充实的很。 陛下是在忙正事,闲的时候,总会翻牌子的。 朱祁钰确实很忙,科举是国朝大事。 眼下朱祁钰手中有个考魔官员,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也是唯一的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了。 名叫商辂(),现任翰林院侍读。 这个成就在大明有多么难以完成呢? 整个大明朝三元及第的只有两人,一个是黄观,一个就是商辂。 不过黄观是洪武年间的三元及第状元郎,他比较倒霉,作为建文朝重要文臣,他一力推动削藩和井田制。 黄观、方孝孺等人,在朱允炆英明神武的领导下,削藩削到了太宗文皇帝朱棣的头上。 最后黄观和家人皆溶于水了。 黄观的三元及第的功名,还被朱棣给剥夺了。 所以商辂就成了明朝唯一一个三元及第,并且保住了功名的人。 朱祁钰对商辂没什么好感,因为商辂和徐有贞一样,是坚定的正统派,宗族礼法大伦、亲亲之谊的坚定拥护者。 但是他们的大伦讲的不如胡濙。 既然学问做得好,朱祁钰就让商辂在翰林院做学问去了,非要挤到朝堂上,说错话,不是和黄观一个下场吗? 最后被剥脱了功名,和家人一起溶于水,大家都不体面。 三元及第,就是乡试、会试、殿试皆为头名,三榜魁首,解元、会元、状元,就是三元及第。 治学自然是一等一的,但是屁股坐哪头,那就说不准了。 一个学生要到奉天殿内考试,需要走多少路呢? 首先就是童试,考中了秀才,就可以不服劳役,见官不拜了,而且还可以给别人担保,担保别人考秀才。 非亲非故的为何要给别人担保呢? 因为有钱… 每个儒童找秀才们担保,是要给甘结费,方能在履历上写廪生某保,一个人要二两银子。 而且一个县的秀才也就那么十几个,大县,一次儒童考试就有数百人,这一人担保十几个人,就够一年的用度了。 这在县里都是体面人了。 还得接着乡试,乡试考过了才是举人,中了举,那可了不得,在整个府,那都是场面上的人! 范进中举,就是一个真实的写照。 举人可以到京师参加会试,也可以直接做官,像海瑞、罗炳忠一样。 中了会试头名,叫会元,会试考完了,大多数功名都比较稳当,吴敬那种行为已经非常冒险了。 殿试头名才叫状元。 吴敬在贡院艰难的度过了三天的时间,他一直惶惶不安。 过了会试之后,贡士们,都会接到贡院里住着,等待放榜。 胡濙突然带着人冲进了贡院里,把每个人都扔进了盥漱房,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今天又要面圣了,要给他们沐浴更衣。 “快点快点!”胡濙催促着贡士们,领着他们向着承天门而去。 胡濙的精力极为充沛,他最近在医学之道,又有了精进。 尤其是太医院的陆院判和欣院判,两位院判在医道之上高歌猛进。 胡濙最近和陆子才、欣克敬走的比较近,是人人皆知的事情,胡濙并不好奇陛下到底吃几碗饭,那是找死,胡濙有恭顺之心。 胡濙只是本着一个医学生的态度,在求教。 孔夫子曾言,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但是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胡濙可以。 他最近在给陛下准备万寿节的贺礼,他写了一本医学长卷,打算献于阙下,结果这书还没写完,奇书献于阙下的头功,就被吴敬抢了先。 胡濙生气吗? 一点都不,因为吴敬,就站在了胡濙的身边。 胡濙精神奕奕的说道:“某告诉你啊,不要紧张,陛下又不吃人。” “别听坊间乱传,你看你在奉天殿内,把陛下叫住,不仅没有坏事,还有好事发生。” “你抖个什么劲儿?” 吴敬是非常紧张的,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行为多么大胆,所以到现在腿还在打摆子,当时就是脑门一热。 但是似乎京师的朝廷上衮衮诸公,对吴敬颇为满意。 于谦不在京师,能劝得动仁恕之道,还有谁? 陛下不开心,他们日子就难熬,他们就得担心,会不会被拉倒菜市口。 陛下这几天,见到谁都是春风和煦,满脸笑容,可见吴敬献的书,让陛下颇为满意。 群臣们看着胡濙如此精神,就是重重的叹了口气,这胡濙太健康了,这还得受多少年的委屈? 再看看胡濙的另外一侧,那个棉花一样满脸笑容的刘吉,就再次叹气。 哪怕胡濙走了,还有个刘吉刘棉花替补呢。 胡濙这精神状态如此良好,居然还找了接替他洗地的人! 今天是放榜的日子,朱祁钰坐着辂车来到了承天门外,他刚走到金水桥,承天门的大门就在鼓声中缓缓打开。 忠诚的锦衣卫们,当然不会让陛下等候。 时辰? 陛下什么时候到承天门,什么时候就是辰时! 朱祁钰来到了丹墀之上,他满脸写着高兴。 这几日他已经翻阅了一下吴敬的《大全》,它既是一门应用数学之大成的书籍,也是一本纯粹数学、基础数学的探索之作。 放榜的日子,在京的文武百官都要出席,京营出京,勋臣之中,只有杨洪和英国公张懋到了殿前。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朕躬安,平身,放榜。” 陈循拿出了圣旨,大声的喊道:“景泰二年辛未科,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胡濙拿起了另外一份圣旨大声的喊道:“第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柯潜,福建兴华府莆田县军籍,福建乡试第三十名,会试第十二名。” 第一名的状元是柯潜,乃是福建人,福建打的千疮百孔,他还是军籍,从莆田而来,一路上几有艰辛? 朱祁钰对柯潜的文章赞不绝口,这个状元是名至实归的。 “刘昇…”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看着学子们挨个见礼,兴安将朝服冠带和进士宝钞赐给了这些学子们。 这一科中,文章做的不是那么好,但是很有才华的人,都已经进入了朱祁钰的观察名单。 比如余子俊、马文升、秦纮、杨守陈、林鹗、吴敬等人。 他们贤与不贤,自此之后,他们说了不算。 一共录取了多少人? 景泰二年辛未科,共计录取了二百零一人。 因为大明的人越来越多,需要的官员也越来越多,冗官从来不是大明需要考虑的问题。 大宋的冗官问题,并不是因为科举,而是因为恩荫,整个大宋恩荫官超过六成。 大明沿袭元朝任子制,文官七品以上皆得荫一子,以受俸禄,称之恩荫生。 那你考不上科举,连个举人都考不上,那也不能做官。 这些个中举的士子们,颇为激动,但是朱祁钰却深知,就像是某兽世界、剑网之类的角色扮演类游戏一样,满级才是真正的开始。 第一甲三人,直接入翰林院做翰林。 剩余的进士们,首先就面临着第一次内卷,考庶吉士。 考上了庶吉士入翰林院做见习生,谋求翰林文林郎。 第二甲的进士,考不上翰林院庶吉士,就得到各部门观政,这个实习期,有长有短,有的不行就直接送回翰林院了。 第三甲的同进士出身,则会别放外职为知县、推官之类的从七品官,开始养蛊的人生。 《卷》 大明的官场,就如同一个修罗场一样,他们穷尽一生的精力,最后才会站在朱祁钰的面前。 现在有多高兴,以后哭的就有多惨。 而且大明的朝廷上,还有一个喜欢钓鱼的大皇帝,就更惨了。 朱祁钰的赐席放在了中午,晚上这些进士们,有的忙。 在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时候,朱祁钰大声的喊道:“吴敬,出班。” 奉天殿前,吹过了一股初夏的风,一片安静。 吴敬颤抖着站了出来,俯首说道:“学生在。” 现在吴敬可以自称天子门生了,朱祁钰看着吴敬的样子,越看越满意,点头说道:“近前来。” 吴敬腿一哆嗦,陛下好杀人,天下人人皆知。 但吴敬还是颤颤巍巍的走上了丹陛月台,来到了陛下的面前。 朱祁钰笑呵呵的说道:“不用紧张,你既无贪赃枉法,又无作奸犯科,不必怕。” “你的书朕看了,可以称得上,推陈出新,很不错,朕心甚慰。” “一千三百多道非常现实的比例,可以应付多数情况下的财经事务了,朕已经命三经厂刊印了。” 兴安让三个宫人端着五百枚银币,还有一枚头功牌,银光闪闪的放在檀木盒子里。 吴敬眼睛瞪得老大,看着那功赏牌,哆哆嗦嗦的说道:“陛下,这…这…这臣刚金榜题名,未建寸功,何德何能啊!” “臣惶恐。” 头功牌军将们有、工匠们、太医院的太医们也有,官僚里面,只有于谦有枚奇功牌,李宾言有两枚头功牌。 吴敬说着就要醒三拜五叩之礼,朱祁钰笑着说道:“当得此赏,不必惶恐。” “朕希望你以后可以在算学一事上,继往开来,再建奇功!介时朕也不会吝啬恩赏。” 朱祁钰从来不是个小气的人,他也不是不给朝臣们头功牌,但是他们一直没什么功勋,朱祁钰怎么放赏? 群臣本来都不甚在意,还以为陛下要表示一下大度,表示一下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爱才之心。 但是他们看到了什么? 是功赏牌,而且是头功牌! 站在台下的朝臣,立刻眼都红了! 陛下说了什么? 陛下说继往开来,再建奇功! 陛下的奇功可不是个虚指,那是实打实的奇功牌,金的,纯的! 那放在家里,是光耀门楣的大事! 吴敬的《大全》值得一枚头功牌了,若是日后还有精进,得一枚奇功牌,也未尝不可。 “朕要用你的书,这五百枚银币,是给你的润笔费,辛苦了。”朱祁钰继续说道。 这一句辛苦,是朱祁钰真心实意的。 算学在大明士林里算是歧途,很少有人钻研,就是找那些历代的算学书籍,都是难上加难,更遑论更进一步。 吴敬十年如一日,这份精神,是值得肯定的。 朱祁钰将一枚头功牌,别在了吴敬的儒袍之上,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朕任你翰林院修撰,侍经筵,兼翰林学士掌院事,主国子监九千学子算学一事。” 朱祁钰判了算学卷,全都不及格,长篇大论,全是屁话。 只有吴敬的算学卷有数学思维,朱祁钰让吴敬负责翰林院的算学一务。 吴敬不是第一天在大明做官,也不是一直死读书,读死书的人,他考中举人之后,在浙江户部清吏司干了五年,又在布政司干了五年,负责田赋。 吴敬已经是个很成熟的官吏了。 柯潜站在台下愣愣的看着吴敬胸前的头功牌… 翰林院修撰,翰林学士掌院事、侍经筵,这三个之位,他也有,他是状元,这些官职都是给他的,但是…他没有头功牌。 朱祁钰对着群臣笑着说道:“虽然很多人在私底下说朕,薄凉寡恩。” 胡濙立刻高声喊道:“臣等惶恐。” 一干进士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京官们早就对大皇帝的套路,了如指掌。 诚无德、朕就是亡国之君、朕薄凉寡恩之类的话一出,那基本上代表着陛下要训斥了。 帝一动,臣惶恐。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并非吝啬之人。” “朕不是不给官僚们功赏牌,做学问也好,做官也罢,各司其职,各安其命,天下泰安,那是本分。” “若有头功、奇功,朕自然赏赐,绝不吝啬。”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厉声说道:“可是朕从登基以来,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同榜、乡党、坐师皆为朋党,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讹言朋兴,群臣敌仇,门户之争固结而不可解!衣冠填于狴犴,善类殒于刀锯!遗害余烬,终以覆社稷以亡国!” 狴犴(biàn)主刑罚,忠贞人士被扔进大牢里,好不容易有个能用的官,或者死在了流言,或者死于刀锯。 这士林之间的流毒,最终会倾覆社稷,导致大明的灭亡。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希望新科进士,能够持正守节,国进方才国泰,国泰方才民安,朕与诸君共勉。” “臣等谨遵圣诲。”群臣再次见礼。 鸡汤有用吗?没用。 熟知大皇帝性子的朝臣们都知道,陛下压根不是在喂鸡汤,而是在警告。 不听话? 顾耀坟头的草已经三丈高了。 鸡汤真的没用。 礼部赐宴之后,这些个进士们,去了燕兴楼,开始了奢华的鹿鸣宴。 鹿鸣宴,呦呦鹿鸣,食野之芩。 小鹿们找到了鲜美的食物,会发出“呦呦”叫声,招呼同类一块进食。 这些进士们考中了,那还有没考中的同乡,就会举办同乡会,为那些没考中的举人们送行,祝愿他们下次科举,金榜题名。 乡党怎么来的?就这么来的。 这鹿鸣宴多数选的档次都比较高,会在燕兴楼或者太白楼举行。 朱祁钰让兴安先去看看,这帮家伙的屁股坐在哪边。 从金榜题名这一刻起,他们就始终都要面对皇帝的鱼钩了。 第267章 福禄三宝 “今天给官邸的官僚放个夜,让他们去鹿鸣宴上,露露脸。”朱祁钰对着卢忠交代着,他的钓鱼大计划。 新科进士,都是一群小鱼小虾,朱祁钰要钓巨物! 卢忠挠了挠头说道:“今天所有士子的请帖,都被京官给拒绝了,还特意交代了锦衣卫,不要给递拜帖的人放行。” 嗯? 朱祁钰愣了下说道:“朕还没说放夜,他们就拒收请帖了吗?怎么可以…这样呢?” “连骑匆匆画鼓喧,喜君新夺锦标还。金罍浮菊催开宴,红蕊将春待入关。” “多好场面,大家同中举人,进京考试,有人欢喜有人忧,几多哀愁。” “快去让他们去参加,朕给他们放夜,让缇骑不要关坊门,让进士们去请明公赴宴!” 鹿鸣宴,本来是个天然的鱼窝。 兴安都已经准备好了,这次好好借着机会,摸查一下。 这可倒好,直接拒收请帖了可还行? 坚决不行! 卢忠叹了口气低声说道:“那臣去试试。” 卢忠带着缇骑来到了京师的大小时雍坊官邸,拿出哨子,用力的吹响。 凶犬立刻向着狗舍而去,有人专门查点了凶犬数量,卢忠才提着一个更夫用的锣,一遍走一遍喊道:“陛下敕谕,今日金榜题名,特放夜一日,谨防火烛。” 卢忠走过了大小时雍坊,看着家家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 坊门开了,凶犬收了,很多书僮小厮冲进了官邸里,请这些朝廷大员去吃席,但是家家户户紧闭房门。 见客? 拜帖都不收。 能从地方上、翰林院内,卷到住官邸的实权京官,能上这个当? 放夜?不就是以鹿鸣宴打窝吗? 谁没见过一样! 上次中秋佳节就放夜,大家在家,就琢磨出味儿来了。 大明朝堂上有一个李宾言已经够了。 胡濙在家里奋笔疾书,但是天气已经晚了,他是个老人,入了夜,这字就更看不清楚了。 胡长祥摇了摇头,接过了胡濙的笔满是笑意的说道:“父亲,你来说,我来写,明日父亲再检查便是。” 胡长祥是胡濙次子,恩荫了一个不视事的指挥佥事,他的哥哥胡长宁,已经与世长辞了。 胡长祥想要参加科举,但是胡濙以自己六部之首,会让主考难做,不让胡长祥应考,胡濙说要等自己走了,才让胡长祥参加科举。 为的就是避嫌。 这眼看着父亲这位置稳如泰山,精神抖擞的样子,胡长祥也慢慢绝了科举的想法。 胡长祥已经四十五岁了,再参加科举,跟一帮年轻人搅和在一起,同朝为官,也不合适。 别人都说他父亲是个奸佞,时颇讥之。 可是自从他母亲逝世后,府里连继室都未曾有,何来奸佞二字呢? 胡长祥继续写着父亲未写完的医术。 他一边写一遍问道:“今天鹿鸣宴,父亲不去参加一下吗?往年父亲可都是要去的。” 江苏是科考重省,每年能录取二十多人,今年录取了将近三十人,和山东几乎并驾齐驱。 胡濙嗤笑了一声,摇头说道:“那是鹿鸣宴?吃个席,弄一身骚,我才不去呢。” “你也少掺和这些事,咱们家还恩荫了个锦衣卫佥事,左右有点俸禄,别折腾来折腾去,把我一把老骨头,再折进去。” “我可救不了你。” 胡长祥只能摇头,他连个功名都没有,怎么去参加鹿鸣宴? 他埋头写着书卷,他想了想说道:“孩儿现在文不成武不就,打算去太医院任职。” 胡濙是个礼部尚书,这是他第一身份,第二身份是个医倌,胡长祥没学会父亲做官的本事,那太难了,但是这医术倒是继承了七七八八。 文不成,是父亲不让参加科举,武不就,那是没那个天赋,也不愿吃苦。 但是他医术好,如果可以去太医院任职,至少是个活儿,整天待在家里,还不如背着药箱去问诊呢。 “那是人去的地方?你不知道那是阎王殿啊!” 胡濙看着自己的儿子,眉头紧皱的说道:“你不害怕吗?我每次去,都感觉那地方,阴嗖嗖的。” 胡长祥点头说道:“孩儿已经去过一次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解开了许多年的疑惑。” “那你就去太医院。” 儿大不由爹,胡长祥的医术,胡濙是知道的,太医院每年遴选,考个太医还是不成问题的。 “诶,儿知道,不提父亲的大名,省的给家门蒙羞。” “也没什么羽毛,不懂爱惜什么。”胡长祥笑呵呵的说道。 胡濙靠在了椅背上,嗤笑的说道:“朝堂上的事儿,你懂什么!你爹我就是天底下第一号奸臣!只要陛下还要用我,那就没人动得了我。” 大明常青树,还是颇为自信的。 朱祁钰没钓到鱼,鹿鸣宴一群初入仕途的进士们,在皇权和臣权的对抗中,显得过于稚嫩了。 朝里的明公们一个都不参加,他们还要举办鹿鸣宴,这不是稚嫩,是什么呢? 指点江山,长篇累牍,全是废话。 远不如贺章的一句两字:倍之,让人浑身冒冷汗。 而此时的于谦,压根就没参与到石亨率领的大军征伐之中。 于谦更多的是在点检粮草、火药等物的储存。 而粮草和火药的看管,都是由老营的军士们看管,即便是如此,于谦还是每日点检。 于谦在查陛下关注的民信局问题。 民信局的存在,极大的促进了大明的商贸发展,这种积极意义,是值得肯定的。 比如大同府同样有来自浙江等地的丝绸,还有福建来的茶叶,以及来自广州等地木制家具。 这些东西都是从四面八方而来,即便是在宣府,亦非罕见之物,以前的时候,于谦还能在宣府见到荔枝。 去年因为兵祸,商路断绝再复,荔枝看不到了,但是一些寻常的水果却并不罕见。 于谦请旨彻查大明假盐引的案子,已经有了点眉目。 这些假盐引,多数来自一个叫祁县的地方,这群商贾号称祁帮。 他们以贩售粗布、枣、潞麻、莫合、莺粟花起家,其中最重要的货物,就是后三样。 潞麻来自于西域,这些潞麻送到了南方,换取南方的茶叶、瓷器、盐、铁、丝绸等等,至河套,贩售至西域。 潞麻是什么? 在西域号称羊癫草,就是羊吃了之后,会傻笑,然后大小便失禁。 于谦手里拿着两种麻,一种是在大明非常常见的火麻,就是普通的麻绳、麻袋所用的火麻,细长且高,稀松分支长,节间中空。 另外一种,则为祁帮贩售的潞麻,脂多,多分枝而具短,节间实心,麻仁多食,则人可见鬼,狂走,久服则癫狂。 于谦对这东西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远离。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东西吃了能见到鬼,那还得了? 但是服用麻仁,居然可以欣快,很多人服用麻仁成性,久服求之不得则癫狂,这是一种很恐怖的病症了。 莫合又是何物? 又称黄花烟,点燃之后,嗅味,则飘飘欲仙。 这玩意儿是最近祁帮新捣鼓出来的新奇玩意儿,在于谦看来,太呛人了,人避烟火而不及,主动被烟呛? 但祁帮的这些生意人,做这些买卖的商贾都说,这东西卖的极好。 最后一种则是莺粟花,这东西,于谦认识,在唐朝的时候,就已经是西域贡品了。 乾封二年,拂霖国朝贡神物底也伽,就是由莺粟花压制而成。 在于谦看来,莺粟花殷红,千叶簇,朵甚巨而密,丰艳不减,乃是观赏植物。 这东西也是祁帮兜售的热门之物。 潞麻、莫合烟、莺粟花合成福禄三宝,享之,则福禄不断。 于谦怎么都不觉得,这些东西,享用了能福禄不断。 这三样,根据商贾们说,在南方销路极广,那得是势要之家才能享用,而且数量并不是很多。 于谦感叹,商贸二字,果然是隔行如隔山。 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这三样,到底是怎么样的机制,可以在江南地区大火,一花一叶,千金难求。 于谦的确不懂商贸,但是他懂政治。 大明的宝钞,到底是怎么变成了废纸一堆,甚至宝钞局主事,都已经十几年空缺,当今陛下不得不废掉纸钞呢? 是因为大明宝钞只发不收吗? 当然不是。 洪武九年,高皇帝下诏:「户部官严禁收税时,挑拣钞之好恶,务必做到字贯可验真伪,即通行无阻。」 大明宝钞,昏烂钞共计二十五种,各省设置烧钞库,每季,烧毁一次昏烂钞。 洪武十三年再设倒钞法曰:「钞虽破软而贯伯分明,非挑描、剜补者,民间贸易及官收课程,并听行使。果系贯伯昏烂,方许入库易换。」 大明宝钞可以用作交税,也可以把旧钞换成新钞。 但是洪武二十三年起,朱元璋就发现这换钞这制度,没法弄了。 洪武二十三年,出新钞,听任百姓倒换,五个月后中止。 因为大明的宝钞太多了,户部核定大明宝钞一共发一百五十万锭。 结果呢? 洪武二十三年,就有超过一千五百万锭的宝钞,要更换。 半年,换了三百多万宝钞出去! 这些多出来的钞,哪里来的? 但是当时高皇帝,一直打算迁都,他派出了朱标前往陕西,巡视陕西的同时,决定是否迁都西安。 朱标从陕西巡视归来,便开始生病,最终病逝。 这之后,高皇帝再也无暇顾及宝钞之事了。 于谦手中有一叠的以假乱真的大明盐引。 显然是有一帮人,把大明宝钞搞烂了之后,再次盯上了盐引。 于谦手里拿着一张盐引上面写着:「官发盐票」,上面写着由哪个地方发出,收到了多少粮食,等于多少斤淮盐,时间等等。 这是一张小盐引,等于淮盐二百斤,等于大同米一石,等于白银一两二钱。 于谦已经拿着给经年老吏看过了,这东西根本没办法分辨其中真假,以假乱真,只有对着阳光仔细辨认,才能确定盐引为假。 它的确是个假的,因为是于谦在市场上,用半石的粮食换来的假盐引。 民信局是有着极大的积极意义。 但是私印朝廷盐引,是什么罪名? 死罪。 于谦收起了那张盐引,他收集到的这些物品,都是要送到京师的证物。 过去的大明宝钞,到底是谁在私印,到底是谁把大明宝钞发的哪里都是?于谦不知道,也无从查起了。 但是,现在有人想用同样的办法,毁掉大明的盐引,这是确凿无误的。 俞士悦在江南重拳出击,不断的打击私盐窝主私发盐引,但是在山西,有一帮人,也在私发盐引,并且比江南的窝主还要猖狂。 “于少保,闹起来了!”岳谦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门外有百姓,聚集在了都司门前,大声的叫嚷,请求朝廷停止用兵。” “哦?”于谦站起了身子说道:“有趣,走,去看看。” 大明的百姓反对大明军队进军集宁,恢复洪武、永乐年间的旧军屯? 大明的百姓反对这个?于谦不信。 但是这种离奇的事儿,就这么发生了。 于谦来到了都司衙门之外,果然看到了一群群情激奋的百姓,吵吵嚷嚷,看到了于谦出门,喧嚣声更盛了几分,人群之中还有人推搡。 朱祁钰为了保护于谦的安全,专门从京营里挑选了二百名校尉随行护卫。 人群推搡的时候,校尉的刀立刻出鞘,结成了鱼鳞阵,火铳、钩镰枪、长短刀,对准了这些所谓的百姓。 于谦嗤笑了一声说道:“雕虫小技。” 于谦不由的想起了当初在大兴推广农庄法的时候,偷袭他的那个人,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明晃晃的刀片,还是吓人,场面立刻安静了下来。 于谦笑着来回看了看说道:“来,你告诉我,谁给你钱让你来的?多少钱,就到都司衙门闹事啊?” 那人显然不认识于谦,但是他认识补子。 他们以为就是起起哄,没想到一个胸前补子是仙鹤的大员,走了出来。 那人呆滞的说道:“四十文…在那边。” 于谦吐了口浊气,挥了挥手说道:“岳指挥,把人群围住,把煽动者找出来,不在这里,也出不了万全都司,把人找出来,送京师。” 谁不愿意看到大明军节节胜利呢? 谁不愿意看到大明加强对河套地区的控制呢? 谁不愿意看到大明恢复洪武、永乐年间的军屯呢? 当然是瓦剌人,瓦剌人肯定不愿意这一幕幕发生! 可是瓦剌人能够组织大明的百姓,聚集到万全都司的门前来闹事吗?显然不可能。 那是谁? 第268章 前方剑戟 身后毒蛇 万都都司现在兵很多,本来就是战时,城门落了锁,没过多久,那些煽动的人,都被悉数抓了起来。 于谦是兵部尚书,是征虏总督军务,但他不是法司,他不能审讯。 但是有人是法司。 此次前来万全都司的还有一名天子缇骑,三名锦衣卫千户,两百名锦衣卫的缇骑。包括了袁彬。 袁彬是锦衣卫的人,这次为了战功也来到了万全都司。 锦衣卫是法司,锦衣卫有稽查职权。 这些人被抓了起来之后,都被送到了天子缇骑的手中。 到了天子缇骑手中之后,很少有人不交代问题,除了那些想要用秘密保命的家伙之外。 缇骑很快的摸清楚了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 祁帮渠家。 元末明初,号称北渠南沈的渠家。 在渠敬信、渠于信、渠忠信三兄弟手中不断的扩大,沈万三为南京城建了城墙,耗尽了家财,但是渠家可是依旧风声水起,经营的范围越来越广。 比如于谦拿到手的莫合烟,就是从金帐汗国得来,在金帐汗国如同野草一样的莫合草,到了大明则价值千金,运到南方诸省,换得银两,再换成丝绸茶叶,运抵西域、金帐汗国。 一本万利。 陆上丝绸之路,自从汉代便有,元朝的铁骑践踏了整个欧亚大陆,但是这条丝绸之路,却变得销声匿迹了起来。 它不运行了吗? 当然运行,只不过朝廷再也管不到了而已。 于谦吐了口浊气说道:“一应压送京师。” “征虏将军那边如何了?”于谦有些奇怪的问道。 石亨的军报倒是每天都有,但是却始终不见有什么收获。 岳谦小声的说道:“他们在等四勇团营,拿下了卓资山附近的敌人,才会从兴和出兵,与四勇团营合围集宁之敌。” 卓资山是河套三降城至集宁的必经之路,只有打断了集宁的救援之路,才能拿下集宁。 于谦看了许久堪舆图,满是疑惑的说道:“这卓资山地势并不复杂,如同桌子一样的山头,围困,炮轰,两三天就可以拿下了。” 岳谦十分郑重的说道:“武清侯的意思是,再耗一段时间。” “卓资山,乃是攻其所必救,只要拿下了卓资山,河套地区的瓦剌人便再无驰援集宁的道路。” “但是集宁的守军在兴和所被攻陷之后,就再不出战,集宁城坚,又紧邻黄旗海,水源充足,城中粮多,围困却无法攻陷。” “围困卓资,攻敌必救,方才有可能一击制敌。” 于谦看了许久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慢慢打,正好练练兵。” 大明一点都不着急,十二团营训练有素,行军张弛有度,并没有冒进,粮草充足。 唯独战斗经验不够丰富,尤其是野外作战这件事,不急于一时,慢慢打就是。 权当练兵。 攻敌必救,围点打援也好,还是诱蛇出洞定胜负也罢,瓦剌人在集宁这三万人,插翅难飞! 于谦的目光看向了集宁的方向,他隐隐有些不安的说道:“袁彬,带几个缇骑,前往右都督杨俊等处,告诉他,别只注意前方剑戟,也要小心提防,身后毒蛇。” 袁彬眉头紧皱,但是领命而去。 袁彬带领了十多骑,领了三十多匹马,向着东胜卫而去,东胜卫很远,但是他们昼夜星驰,还是用了一天的时间赶到了东胜卫。 杨俊四勇团营,赶至东胜卫,粮食、火药囤积在镇虏卫。 东胜卫是扎进河套地区的一根钉子,孤悬在黄河之畔。 袁彬见到杨俊的时候,杨俊并没有在归化-卓资山战线上,而是在东胜卫。 “何意?”杨俊眉头紧皱的说道:“于少保的意思是,我们的敌人,不只是瓦剌人吗?” 袁彬将在万全都司的所见所为,一五一十,十分周详的告诉了杨俊。 “杨都督,切勿大意啊。” 杨俊满头冒汗,他低声说道:“镇虏卫乃是老营在看管,倒是无碍,但是东胜卫…” “轰!” 杨俊在说话的时候,被一声震天的爆炸声给打断,中军大帐也被震的嗡嗡作响。 杨俊、袁彬等人走出了大帐,就看到了西北方向漫天的火光。 爆炸声,从东胜卫的屯集军备之地传来,漫天的大火将整个天空照的通红。 巨响声中,天空丝状、潮状的无色乱云横飞,有大而黑的蘑菇、灵芝状黑云团团升起,黑烟滚滚若是群魔乱舞一般。 刹那间天昏地暗,尘土、火光飞集,仿若是天崩地陷一样。 “走水了!”无数人在惊呼。 杨俊吐了口浊气说道:“袁指挥,请你带人前往镇虏卫,小心看护四勇团营大军粮草,这里交给我了。” 东胜卫本就是扎进河套地区的钉子,这里频繁交战,他自然是甲不离身,他用力扣上了自己的兜鍪,指挥着大军灭火。 “你自己多小心。”袁彬看了看天边的黑云说道:“敌人决计不是仅仅放火那么简单。” 杨俊扣上了面甲,笑着说道:“倘若敢来,定让他,有来无回!” “勇敢营、勇武营、勇效营、勇鼓营各营团指挥使何在!” 一个掌令官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说道:“报!不明骑卒从西北方向而来,烟尘滚滚,敌军人数不明。” 杨俊吐了口浊气晃动了脖颈说道:“来得好!省的我大军前去草原寻找!” “全军出城,准备迎战!” 巨大的爆炸,炸开了东胜卫的一个缺口,缺口很大,虽然大火在慢慢退散,但大明军队的火药,全部被炸毁。 粮草并没有放在火药之侧,粮草依旧充足。 谁点燃了火药库,对此时的杨俊而言,并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打赢这一战。 烟尘滚滚,瓦剌人有多少人,杨俊并不清楚,但是他让人打开了其余三门,留守在东胜卫的三万余人,从三门而出。 斥候如同满天星一样散了出去,马蹄阵阵,再无了踪迹。 轻骑化整为零散在了草原上,开始对着来犯的瓦剌人,不停的进行火铳射击,在火药消耗一空之后,开始和瓦剌人对射弓箭。 大明的新式火药威力极强,射程更远,但是瓦剌人长弓吊射,也是水平极高。 这种纠缠说不上谁胜谁负,但是显着的阻拦了瓦剌人,对东胜卫的冲击。 杨俊并未上马,而是带着两路步战,每三千人汇聚成了一个方阵,共计四个方阵,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汇聚而成。 方阵名曰平虏方阵。 军士们将一道道铁锁链,挂在了武纲车之上,随后快速结阵。 方阵共计四面,组成了外围壁垒,每面三十辆武纲车,分前哨、后哨、左哨、右哨四面,每面十队。 五人为火铳手在拒马后边开枪;五人为长枪手在铁锁链外面蹲坐举矛;五人为弓箭手在铁锁链后边放箭;两边队长、贴长各一人举旗帜站定指挥。 与敌人交战时按射程远近依次投射,八十步距离内火铳手开枪;五十步距离内弓箭手放箭;当敌人即将突进到十步之内时,弓箭手、火铳手一次齐射催敌锋锐。 然后长枪手起身杀敌。 大明军队阵中为三千营骑卒,在方阵中心,为中军。 分前部、后部、左部、右部四面,在步兵与敌军缠战的时候,作为主要杀伤力量伺机出战。 号角声轰隆隆的响起,战鼓声如同春雷一般在战场上炸裂开来。 杨俊所在战阵,在最前方,他大声的说道:“轻骑,退!” 一个巨大的朱红色的牙旗,在中军大撵附近挥动,这是在告诉与敌人纠缠的轻骑,我军已经布阵结束,可以脱离纠缠。 三个大阵开始了缓缓推动,瓦剌人却没有任何的停顿,如同一股巨浪,像大明的军阵拍去。 牙旗再起,这次是明黄,外壁的各队队长看到了明黄,高举手中角旗,用力的挥舞而下。 面向敌军的武纲车并非单纯楯车,车上放着一架架大将军炮和子母炮。 卓资山乃是山地,炮兵行动不便,而且没有存放火药的地方,所以火炮多数都在东胜卫的武纲车上屯放。 轰鸣的炮火声不断的响起,炮弹带着啸声,砸在了瓦剌人冲锋的路上,人仰马翻。 在敌人接近八十步的时候,早就准备好的火铳手开始了射击。 战场上硝烟弥漫,瓦剌人的铁蹄声震天动地,地动山摇一样的冲向了大明的军队。 瓦剌人完全没有想到,在炸毁了大明军队的火药库之后,大明还有这么多的火药,可以放炮,可以放火铳,他们的弓箭射程,在八十步外,完全无法有效的射杀敌军。 骑卒中间有瓦剌人、哈密人等构成的步战队,在密集的炮弹、铅子、火药之下,如同夏收的麦田一样,一排排的倒下。 步战终于冲进了五十步的时候,箭雨如同雨点一样,从空中落下,瓦剌人的哀嚎声更加密集。 冲到了十步之内,却是面临着又一轮的摧敌齐射。 之后大明骑兵从阵中鱼贯而出,长枪手高举手中的拒马枪,不停的收割着瓦剌人的生命。 瓦剌人在冲锋的路上,被轻骑阻拦了一下,冲锋速度就开始减缓,被火铳、弓箭快要射成刺猬,在大明骑卒出阵之时,瓦剌人终于开始溃散。 但是杨俊并没有给他们溃逃的机会,因为出城的时候,本就是三股兵力,两股结阵,有一股已经绕到了敌军的后方。 杨俊的想法非常简单,不仅要击溃敌军,还要彻底消灭来犯之敌! 伯都是此次征战的瓦剌人首领,他和奸细约定好了,在爆炸声响起后,奸细在东胜卫城中制造骚乱,瓦剌人全速冲进城池之中,展开巷战,最终夺取东胜卫。 但是万万没想到。 大明军在剧烈的爆炸之后,丝毫没有慌张,而是快速组织了军队出城迎战。 伯都此时想要撤军,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大明军的最后一股军队,已经和轻骑兵形成了合围,将他的军队,团团包围。 武纲车勾着铁索,慢慢的形成了围剿之势,伯都见势不妙,带领怯薛强骑,开始冲阵突破了最薄弱的轻骑阵,百骑兵奔着东受降城而去。 大明军队在面对突发情况时,急速的反应,给伯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伯都拍马狂奔,但是身后追兵不断,箭矢铅子呼啸而过,伯都的甲胄上插着两枚箭矢,好在入甲不深。 “该死,就不该听那群人蛊惑,主动攻打东胜卫,这哪里是一块肥肉,分明是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 伯都冲进了东受降城的城门之后,也不管背后有多少的溃兵,直接让守城军士关闭了城门、拉起了吊桥。 “韩政呢,让他来见我!”伯都大怒。 韩政起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进了东受降城的恭宁王府,依旧是笑容满面。 伯都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用力的在韩政的脸上甩了几个巴掌,依旧是不解恨,用力的一个头槌,磕在了韩政的脑门上。 “砰!” 伯都指着韩政愤怒的说道:“一万五千人,全军覆没!五千瓦剌精兵,只有不到三十骑兵,跑回了东受降城!” “这就是你的妙计吗?炸毁东胜卫的火药库,然后趁乱杀入城内,若是杀掉四勇团营的杨俊,则大明必退!” 韩政依旧晕晕乎乎的,但是他还是俯首说道:“这策有问题吗?” 伯都连点了数下,最终泄了气说道:“策,并没有问题,是个好策,你的人也不错,他们炸毁了东胜卫的火药库。” “但是大明军非但没有乱了阵脚,还出城迎战!” “你知道他们像什么吗?” 韩政被磕了一下脑门,晕乎乎的劲儿依旧没过去,疑惑的问道:“像什么?” 伯都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手举着空中挥动了几下说道:“像大明军!” “对,没错,就像大明军队一样。” 大明军队不像大明军,该像什么呢? 韩政一时间有点迷茫,伯都的这个比喻实在是太过于巧妙,他不知道如何作答。 他赶忙说道:“东胜卫失利没关系,我们还有另外一个计划,逼迫明军退兵的手段不止一个。” 第269章 如有抵抗,格杀勿论 杨俊坐在战场上喘着气,他很累,虽然才三十多岁,但是这仗是他这辈子打的最仓促的一战,根本没有任何预警,没有任何征兆,猝不及防。 袁彬的提醒不能说迟,但是他还还没来得及布置,火药库就炸了,烟尘滚滚中,瓦剌人奔袭而来。 杨俊为何选择出城作战? 因为奸细四处纵火,城中乱成了一锅粥,不过好在,掌令官们及时出动,将奸细尽数击毙、抓拿,大火并没有殃及到粮仓。 但即便是如此仓促应战,大明军队枕戈待旦的训练了二十个月的成果还是体现的淋漓尽致。 虽然有些慌乱,但是已经做得比杨俊想象中的更加完美。 大明军队像什么? 像大明军。 像极了当初的大明军的实力。 他们英勇善战,临危不惧!即便是突如其来,但表现依旧堪称精锐之师。 当得赞誉! 于少保曾经评价,当世能战者三,杨洪、石亨、杨俊。 杨洪已经年迈,卸甲归田,守着讲武堂,将自己一辈子的对敌经验告诉了所有军将。 杨俊,对得起于谦对他的赞誉。 “副将军,来喝口水。”征虏副将军参赞军事、吏科给事中林聪将一壶水递给了杨俊。 林聪是正统十年的二甲进士出身,这次仓促应战,林聪也披甲作战,没帮倒忙,枭首一级,用火铳瞎猫碰到了死耗子,杀了一敌。 “嘿嘿,这次林某也有一块头功牌了。”林聪满脸笑意的看着天边的残阳,吐了口浊气。 大明的将士们,正在打扫战场,将没有咽气的敌人尽数补刀,各掌令官奔走,将军功登记造册。 “我们现在直扑东受降城,伯都此时已经成为了惊弓之鸟!定能一战灭敌!”杨俊卸掉了笼手,指着东受降城的方向,大声的说道。 林聪一直憋着笑,最终忍不住,长笑起来说道:“副将军,你还有力气吗?” 大军作战了将近四个时辰,才将敌人尽数杀死俘虏,哪有力气再战? 杨俊也笑了起来,摇头说道:“我又不是武清侯石总兵,哪有什么疲兵再战的能力?” 武清侯带的四武团营,依旧是大明军的标杆,疲兵再战,那是何等的实力? 杨俊捶打着酸痛的腿,笑着说道:“这次打完了,希望陛下能赏咱个伯爵,咱也封个爵玩玩。” 说到这里,杨俊的脸色有点灰暗,他的父亲已经是昌平侯了,按制不得一门数封,而且他父亲,已经报了嫡子杨杰袭爵了。 林聪也不知道如何宽慰,看着天边如血残阳,笑着说道:“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 杨俊坐直了身子,愣愣的问道:“这谁说的来着?东汉那个马援?” 林聪点了点头说道:“陛下不太讲规矩的,你是家中庶子,但是军功在身,又有何惧?又不是外戚,封伯封侯,乃是理所应当!” 太阳慢慢的落下了山,火烧云像是点燃了整个西方的天空一般,而此时的袁彬,不顾疲惫赶到了镇虏卫。 袁彬认真的检查了镇虏卫的营防,又找补了些容易失火的地方。 袁彬站在火药库之前,这里的火药库比东胜卫可要多的多,若是这里炸了,那这一路,只能草草撤军了。 无法站稳卓资山,那就无法对集宁形成合围,大明军这次只能无功而返。 他站在火药库之前,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东胜卫的火药库是怎么炸掉的? 杨俊难道名不副实吗? 东胜卫的胜利消息,已经传到了镇虏卫,杨俊名副其实,是大明善战名将。 那么东胜卫的火药库到底是怎么炸掉的? 袁彬想到了一个可能,他面色巨变,立刻大声说道:“取几个大缸来,在火药库周围绝地三丈,将大缸放入其中!” 大明军队进退有据,火药库粮仓这些地方守备极为森严,等闲人等别说纵火了,靠近一步都有可能被当做奸细抓起来。 未有天火,那只有地底了。 三丈深的洞很快就挖好了,袁彬顺着滑索跳进了缸内,几个缇骑见状,也跳了进去。 缸内静悄悄,但是袁彬依旧怀疑,他一直屏气凝神的在等待着。 终于在所有人打算要放弃的时候,袁彬还是听到了动静! 似乎有人在掘地。 一个缇骑顺着绳索,蹬着坑壁就爬了上来,大声的说道:“我这里有动静!” 随着缇骑认真的辨别方位,终于确定了,的确是有人在挖地洞。 袁彬等人朝着地动的方向挖去,声音越来越明显。 他本来就是打算试试看,并没想直接找到对方地洞,但是显然运气很好。 没过多久,袁彬就听到了有人在说话,他拿出了一枚银币放在了嘴里,他身后的缇骑们,有模有样。 没过多久,袁彬便挖通对方的地洞。 地洞仅仅一人高,两人宽,两个小厮在交谈着,袁彬小心翼翼的摸了过去。 一个小厮叹了口气说道:“听说了没?副将军打了个大胜仗!火药库都炸了,还赢了,太牛了!” 另一人漫不经心的回答着:“可不是吗?要我说咱们在这挖地洞,就是刨祖宗的坟头,但是家主要咱们干,咱们能不干吗?” “要不咱们跑,京营不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清汰招人吗?受这等气作甚?前线打仗,我们在这,刨地道奔着火药库而去!” “孩子老婆不要了?唉。” “唉。” 地洞里传来了重重的叹息声。 袁彬带着人小心的摸了过去,抓住了推土的车,将嘴里的硬币拿了出来,笑着说道:“两位,跟我走一趟。” “鬼啊!”小厮差点被钻出来的袁彬给吓死! 突然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后,就跟鬼一样。 袁彬带着两个小厮上去,交给了缇骑去审问,老营的军士们,自然会把所有人抓捕。 而且很多工程营的军士们,已经围着火药库挖起了堑壕,而且火药库内,每三步一岗,配长短兵巡防,万无一失。 袁彬看着一群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家伙,吐了口浓痰:“一群狗东西,要不是爷打仗,定要带人把你们满门押送入京!” 是祁县渠家人。 袁彬吐了口浊气,看着天空的星星,有点呆滞,他不是在思考什么,他只是有点累了。 从万全都司直奔东胜卫,再到镇虏卫一路换马疾驰。 他看着堑壕挖好,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儿,猛地躺在了地上,呼呼的睡去。 老营,是大明十二团营之前京营留在京师的两万人,十二团营称呼原来京营的老兵叫老营人。 老营人是整个战场上,对瓦剌人恨意最重的一群人了。 是夜,韩政和伯都,一直延颈东望,希望可以看到漫天火光,但是很可惜,他们并未如愿。 伯都一甩袖子,离开了城头,临走的时候,骂骂咧咧的说道:“贰臣贼子果然不可靠!” 只有韩政一直喃喃自语:“不应该啊,按理说这个时间应该得手了才是。” 韩政不知道,他联系的那些奸细,已经被袁彬悉数抓获了。 韩政重重的叹了口气,鬼蜮伎俩,终归不是道,只是术罢了。 在东胜卫火药库爆炸的情况下,瓦剌人带着河套汉儿、瓦剌、哈密军,都不能打败大明军。 企盼着再打出土木堡之变的瓦剌人,俨然是白日做梦。 首先,大明皇帝还在京师,这就抓不到… 次日的下午,于谦收到了来自东胜卫和镇虏卫的军报,眉头紧皱了许久,舒展开来,令人送到京师。 于谦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兴安那动不动就砸下了的天火、地陷、陨石、海啸,哪里比得过战场上,这些糟心的事儿呢? 陛下对贰臣贼子极度痛恨,甚至要凌迟处死,方解心痛之恨。 他们算是人吗?不算是。 既然不算人,那为什么要和一群不是人的东西生气呢? 于谦走出了万全都司府,继续这每日的巡查。 万全都司,当初杨洪重新修缮过一次,他还是让人挖了堑壕,埋下了数个大缸,防止有人打地洞,当土耗子。 朱祁钰收到了于谦送来的最新战报时,人在讲武堂,正在和杨洪讨论边关战事。 朱祁钰一拍桌子,愤怒的说道:“找死!” “卢忠,派一骑天子缇骑,带一千锦衣卫,前往祁县,将祁县渠家一网打尽,如有抵抗,格杀勿论!” “反了天了!” 杨洪本来想劝一劝,但是左思右想,还是不劝了。 这有什么好劝的呢? 不过是一群不知天命的蠢货罢了。 杨洪叹了口气说道:“陛下莫气,杨俊疏于防范,理当重罚!” 杨俊虽然赢了,但是东胜卫的火药库还是被人给点了,这是不争的事实,正是因为杨俊疏于防范,才导致了敌人的可乘之机。 若是提前想到地道之事,还又这等危机时刻? 朱祁钰摇头说道:“东胜卫弃置二十余年,仅冬天派出大同左卫两千,接纳投献之人,有人经营,甚至比大明军还要了解,那也正常。” “而且东胜卫火药库究竟是挖了地道,还是本就有地道,这件事尚未可知,到底怎么炸的,还待前线查补。” “如果本来就有,那杨俊就是土行孙,也防不住啊。” “战场千变万化,谁能预料到敌人,会有怎么样的阴谋诡计?” “打了胜仗,责罚主将,没有这般道理。” 最主要的是杨俊赢了,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这是一般的公理。 “报!”一个职方司主事跑了上来说道:“参见陛下。” “东胜卫陈情,火药库爆炸,乃是有奸细作乱。” 朱祁钰拿过了战报,看了半天说道:“这群家伙,真的该死!怎么没炸死这群人呢?” 东胜卫可不是只有十二团营,还有大同左右卫军,纵火点燃火药库的居然是大同左卫的一名百户,当天负责巡查火药库,带了明火。 此人姓渠,已经被押解进京了… 而且被抓获的奸细,不止一人,有十几人之多,他们在城中纵火,被擒。 杨洪接过了军报,叹了口气,他其实多少知道一些晋商的狷狂,毕竟他在开平卫戍边多年,这些人贩卖军机、向草原兜售钢羽火器等物,这些事情,他多少有所耳闻。 “朕从来不是不许任何人发财。”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但这些算人吗?” “他们做的什么生意?潞麻、莫合烟、莺粟花,这些若是作为药材,送到惠民药局出售也就罢了,他们拿去谋财害命!” “大明军在前线打仗,他们在做什么?在后面扯后腿吗?想要大明军队撤退的心,比瓦剌人还要重!” 朱祁钰不是不允许个人奋斗、个人发财,他也授勋,给了杨洪昌平侯,给了杨洪世券,还给了石亨武清侯,此战之后,也会赐下世券。 贩售大明军机、提供火药箭羽、甚至还亲自下场,纵火、挖地道等等不法之事。 这是奔着灭族去的! 卢忠领命而去,陛下的怒火冲天,若是不及时平息这股怒火,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朱祁钰坐下,深吸了口气,闭目养神。 国家是什么? 恩格斯说,为了使经济利益互相冲突的阶级,不致在无谓的斗争中,把自己和社会消灭,就需要有一种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力量,这种力量应当缓和冲突。 把冲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围以内,这种从社会中产生但又自居于社会之上并且日益同社会相异化的力量,就是国家。 朱祁钰就是那股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力量。 所以他在缓和冲突,减少土地兼并,减少无地的游惰之民、末作之民,扩大国家财富,维持秩序,维持稳定。 也就是胡濙所说的那句:民进则国进,国进则民强,民强则国泰,国泰则民安。 国家强盛,大家不是一起发财吗?日子都好过。 国家衰弱,大家都要会破产毁家!日子都很难过! 这不是万古不变的道理吗? 难道起于阡陌的百姓,最先杀死的不是他们吗? 有些钱,只能他们来赚,朝廷不可以,皇帝也不可以。 孔府如此,晋商亦是如此! 他们过惯了好日子,习惯了作威作福,僭越公权,他们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头顶上,还有一片天,那就是大明皇帝! 一个兵部主事又噔噔噔的跑了上来,俯首说道:“参见陛下,前线传来战报,集宁的瓦剌人跑了!” “跑了?”朱祁钰拿过了军报,看了许久,夜不收探查到的情报。 集宁的瓦剌人的确是跑了,昨天还一副死扛到底,今天就直接狼奔豕突的溜了。 “他们之前不是说要誓与集宁共存亡吗?” 第270章 瓦剌人留下的烂摊子 瓦剌人在兴和所丢掉之前,是准备抵抗到底的,但是兴和所一战,阿剌知院认清了现实,借着渠家四处点火,大明视线转移的时候,瓦剌人转进如风跑到了东受降城。 “陛下,集宁不好守。”杨洪说了一个事实。 他指着堪舆图说道:“阴山余脉的卓资山太重要了,一旦卓资山失守,集宁的大军就成了瓮中之鳖,他们逃跑,也是明智的选择。” 朱祁钰多少明白了点文皇帝的无奈,朱棣大军出塞,敌军压根就不跟你打,跑的比兔子还快。 想要在瓦剌人逃跑之前占领集宁,就像在法兰西投降前占领巴黎一样的困难。 撤退转进其疾如风,迂回包抄其徐如林。 朱祁钰肯定了杨洪的想法,点头说道:“他们依旧在试探大明军队的进攻意图,他们依旧不肯放弃阴山之下的河套平原,他们依旧想要依靠城池据城而守,但是朕绝对不会让他们得逞!” “河套不是他瓦剌人的长生天应许之地,那是汉土!一点都不能少!” “可以让大军全面夺取集宁、卓资山沿线,巩固战果之后,向河套平原推进了。” 黄河百害,唯富一套。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黄河携带着大量泥沙从黄土高原,流向下游,而下游地区则是平坦的华北平原。 至三门峡后,落差变小,黄河流速放缓,泥沙开始沉积,加之下游两岸长期人工筑堤束水,导致了黄河下游河床,高于两岸地面数米,形成实质上的地上河。 什么是地上河?就是黄河的海拔,其实比开封的双铁塔还要高。 稍有触怒黄河这条巨龙,黄河就会在华北平原上,神龙摆尾,造成一片黄沙泛滥的区域,被称之为黄泛区。 卓资山是阴山的余脉,控制了卓资山口,进可入河套,退可以据险守备,以图再进。 朱祁钰打集宁的目的就是彻底占领河套平原,加强对河套平原的统治,瓦剌人的想法,完全是幻想。 他作为大明皇帝要定下大明军队的战略决心,自然是不满足收复云川卫、宣德卫(凉城)、卓资山、集宁。 大明需要更进一步。 杨洪点头说道:“可以让大明军稍微休整一番,然后准备进军河套地区了。” 杨洪的表情非常微妙,他年少的时候承袭了父亲的开平卫百户,镇守在了开平卫,那时候,是永乐元年。 从永乐元年开始戍卫开平卫以来,亲眼见证了大明军队出塞,又亲眼见识到了大明弃置塞外诸卫,亲眼见识到了瓦剌人侵占了河套之地,也亲眼看到了土木堡之变,亲眼见到了京师之战。 现在,他又亲眼看到了大明军队攻城略地,再次占领了集宁附近的城池。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他这四十多年的戍边,大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大明似乎走入了一个循环往复的死循环之中。 这次又会有怎么样的不同吗? 杨洪希望有点不同的事儿发生。 杨洪有些好奇的问道:“陛下为何对福禄三宝,如此的愤怒?这东西也就是商帮在折腾,而且规模并不大。” 朱祁钰为何对福禄三宝如此的抵触的呢? 因为他是后来人,切实的知道这东西,朝廷一旦不打击,就会泛滥成灾。 朱祁钰坐下说道:“利一成,则青黄可分;利二成,则垂涎三尺,利五成,则火中取栗。倍利,则目无法纪,三倍利,则无法无天!” 胡濙的三倍利的三,表示多的意思。 朱祁钰发现胡濙这个家伙,实在是太好用了,这总结很到位了。 “福禄三宝,显然不止倍利,他们目无法纪,无法无天,此物牟利极多,商帮他们聚集在一起,目的就是逐利,一旦发现利润丰厚,就会种的遍地就是。” 福禄三宝的潞麻、莫合烟、莺粟花,大明显然没意识到这些东西泛滥成灾的后果,但是朱祁钰却知道,这玩意儿…真的可以亡国。 他虽然天天自称亡国之君,但是不打击这些,怕是大明真的就亡国了。 说起亡国之君,他自然想起了老歪脖子树上挂着的崇祯皇帝,他想到了鞑清,那一杆杆的大烟枪。 老奴酋在李成梁的帮助下,不断的扩大着自己的地盘,最后书七大恨伐明,在宁远城碰了一鼻子的灰,最终病逝。 黄台吉在代善的帮助下,登上了汗位。 崇祯年间,其实后金、清廷,政权并不稳定,但黄台吉曾经三令五申,下旨禁烟,就是莫合烟。 入了关之后,钦定鞑清律例中,鞑清也有明文规定。 「凡紫禁城内及凡仓库、坛庙等处,文武官员吃烟者革职,旗下人枷号两个月,鞭一百。民人责四十板,流三千里。」 大明的不产烟土,就连淡巴菰都是从东南亚传来,这些烟土哪里来的? 崇祯同样也禁烟,甚至出现了明文的嗜烟者死。 连崇祯都知道禁烟,如果朱祁钰不禁,那还不如找根绳挂歪脖子树上,让崇祯挂无可挂。 万历皇帝三十年不上朝,相传,万历皇帝的宫里,就有这福禄三宝。 如果说大明物产丰富,那为何连后金、鞑靼都遍地都是? 甚至惊动了崇祯和黄台吉禁烟呢? 显然这背后,有人在大力的推动着烟土。 果然,如果说货币来到世间,在一边脸上带着天生的血斑,那么,资本、商帮,他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福禄三宝,就是他们的肮脏。 朱祁钰摇头说道:“福禄三宝,如果用到正途上,肯定是受益良多,但是用到了逐利之途,那就是遍地都是,连种土地的粮地,也会被他们用来种植这福禄三宝,非朕之所愿。” 朱祁钰并没有多谈福禄三宝对人身体上的危害,而是简单说自己不愿意看到,百姓们舍本逐末。 研究这三种东西对人体的危害,是太医院的事儿。 等到锦衣卫抓拿到了祁帮,送进太医院之后,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自己种的烟土,自己吃好了。 杨洪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堪舆图愣愣的出神,他并不关注祁帮这群家伙,到底会是什么下场。 他更关心,大明军此次出塞,到底和文皇帝的亲征有何异同。 相同点,他已经看到了,那就是大明军队极其悍勇。 那不同点呢? “昌平侯,下次盐铁会议,一起参加,讨论如何开发河套地区。”朱祁钰看出了杨洪的疑问,笑着说道。 他当然准备好了如何开发河套地区 杨洪点头。 石亨带着四武团营来到了集宁城的时候,目瞪口呆的看着集宁的满目疮痍。 集宁本身就是土城,围不过二十里,土城墙依旧在,但是城内却是火光一片。 瓦剌人的确是跑了,但是他们跑的时候,把整个集宁付之一炬,火光点亮了半个天空。 瓦剌人没有和集宁生死共存亡,他们选择了毁城离开,通过卓资山,跑到了东受降城与伯都会合。 守不住就毁城?这是什么人才能干出来的天大蠢事? 城中大火,四武团营只好驻扎在了城外,等待着火光退散。 瓦剌人当然可以逃跑,但是聚集在瓦剌城的百姓,则是遭了大难,他们看着自己的家园被烧毁,除了歇斯里地的逃跑,却是毫无抵抗之力。 石亨看到了人间炼狱。 太医院是一种绝对的理性,那眼下的集宁,就是绝对的暴力。 大火漫天,百姓们仅剩下的粮食和财富都被瓦剌人抢夺带走,甚至还有可能发生了屠城。 瓦剌人知道集宁守不住了,在离开之前,先自己劫掠了一番,随后才西逃。 瓦剌人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于谦带着校尉,拍马赶到,他勒住了马匹,呆滞的看着集宁的漫天大火,瓦剌人连自己的百姓都不放过吗? “于少保。”石亨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满是无奈的说道:“这就是一群劫匪!他们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给我们!阻拦我们进攻的步伐!” “就像是杜充掘开了黄河,阻拦金军南下一样!” 于谦却是满脸笑容的说道:“那武清侯以为,阿剌知院应该如何?” “他们应该散尽资材,然后和百姓们依依惜别,痛哭流涕,指责大明军队暴虐,致使他们失去了家园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才是真正的烂摊子啊,现在他们把所有的恶事都做了,这是把自己在集宁地区的根基,全都毁的一干二净了。” “这民心向背,岂不是天命尽在大明?简直是愚蠢。” 石亨一愣,这可是毁城,多少人家破人亡,换个角度理解,短暂阻拦一下大明军队的步伐而已,而且真的能够阻拦吗? “高,还是于少保高,百尺那么高!”石亨点头说道。 于谦并未下马,看着那漫天的火光说道:“某听闻,李宾言在密州市舶司营建市舶贡舶,营建船厂,那些孔府留下的旧物,反而成了累赘,需要尽数拆毁。” “这集宁也是一样的道理,烧了也好,省的我们自己毁掉了。” “去官山议事台看看?” 石亨点头说道:“走,去看看!老早就想去看看了,听说那是蒙兀人的圣地!” 官山议事台依旧如初,瓦剌人走的时候,并没有毁掉官山议事台,舍不得。 这是他们的祖宗荣光。 这里的九十九泉环绕,依山傍水,风景极为秀丽,甚至还有奴仆瑟瑟发抖,显然瓦剌人走的时候,没有带走他们。 这些都是普通人,在经过了盘问之后,他们会服役五年,随后恢复自由身。 于谦漫步走上了议事台,这里有两殿四庑(wu),于谦勒马,看着正殿的牌额之上。 两侧有对联:英风亮节同炳寰区,忠义神勇文武双全,牌额上写着英烈忠武。 这地方已经十分的破败了,顶上的琉璃瓦年久失修,房门上的窗纸早就不见了踪影,朱红色的殿柱满是斑驳,罗幕早就成为了一缕一缕,艰难的挂在房梁之上,显然是走的时候,极为匆忙。 于谦了解瓦剌和鞑靼人之间的矛盾,算不上血海深仇,只能说是不共戴天。 里面供奉的是忽必烈一脉的雕像灵牌,瓦剌人对他们能上心才是怪事。 不拆都是深明大义了。 于谦左右看了看,连连点头说道:“这里适合做前军指挥部,把这些灵位悉数拆掉就是。” 官山议事台,地理位置极佳,在卓资山和集宁的中间,进退有据,可以指挥前线作战,也可以顾及到后方重建之事。 “拆掉啊?”石亨呆滞的问道。 于谦点头说道:“拆掉,彼时不拆,是因为时机不成熟,现在拆,是因为到了拆的时候了。” 高皇帝为什么不拆?文皇帝为什么不拆? 元儒忠义之士,何止是绝食自尽而亡的郑玉、念念不忘中原消息的马玉麟、以石击脊风痹不入仕的陈达、断指明志的夏伯启叔侄。 还有写出《送东阳马生序》的宋濂,被朱元璋誉为:「大明开国文臣之首」的宋濂宋龙门,所叙危素之行事,悉用至正纪年,不用干支。 在给前元衍圣公孔克坚写墓志铭的时候,宋濂也用元朝的年号,至正二十八年。 至正二十八年,是洪武元年,在大明朝当官,宋濂居然用至正年号,这是有恭敬之心吗? 还有前元旧臣张昶,更是明目张胆在朝堂上表示,吾仍思归故土也。朱元璋大怒令都督府查问,张昶留下八字:身在江南,心思塞北。 朱元璋盛怒,将其杖毙。 这都八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正如于谦在讲武堂对陛下说的那样。 当初太祖高皇帝受的那些委屈,是为了天下。 现在大明皇帝不受这些委屈,也是为了天下。 江南豪族无不怀念前元,为何? 因为前元宽纵。 前元对江南地主统一使用一本于宽的政策,大约就是什么都不管,甚至连赋税都不管… 所以,都说太祖高皇帝残暴,太祖高皇帝为什么挨骂?因为大明什么都管。 于谦转了一圈,笑着说道:“武清侯啊,咱们俩的梁子也该了结一下了。” 第271章 丝路有山水,更有财富 于谦站在大殿之上,草原的大风吹的他的衣服猎猎作响。 大明正在滚滚向前,之前的恩怨,必须做一个了断。 他深吸口气说道:“于某其实一直讨厌胡濙,因为他的谗言实在是太多了,为清流所不齿,但是他的所作所为,于某一点都不讨厌。” “他说的对,但是不全都对。” “于某认为国进则民进,民进则国强,国强则民安,民安则国泰。” 于谦说的和胡濙说的完全相反,都是说的国家进取之道,但是又不完全相同。 当然胡濙总结的陛下的话,于谦也不好多说什么。 但是现在拦在大明前进的路上,可能虽然爆裂开来影响大明前进的是于谦和石亨之间的矛盾。 石亨看着于谦一脸认真的表情,叹了口气说道:“我最讨厌你们这些读书人了,车轱辘子话,车轱辘子的说,还都特娘的贼有道理。” “于少保这是要打架啊,你的校尉可都是在殿外没进来。” 石亨完全想不明白,于谦这文弱书生一个,即便是能上马作战,但是和他这个善战之将单挑,那不是鸡蛋碰石头吗? 而且于谦还没带陛下赐下的永乐剑,要是有尚方宝剑在,石亨还要忌惮,但是于谦是赤手空拳。 于谦摇头说道:“陛下英武,但是朝堂之上,你我二人的争斗,始终像王恭厂的火药库,如果轰的爆开,大明尸骨无存。” 于谦是谁,于谦是大明的少保,是兵部尚书,是十二团营总督军务。 石亨是谁,石亨是大明的武清侯,是京师总兵官,是征虏将军。 杨洪是讲武堂的祭酒,石亨是讲武堂的司业,看似大明军事最高掌管是杨洪,其实兵权最重的是石亨。 杨洪已经老了,他卸甲归田了。 于谦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们因为家务事闹起来,必将让大明的朝堂变得乌烟瘴气,这是于某不想看到的事儿。” “当初因为大同府闹得不死不休,今日该做出个了断了。” “前元因宽纵失天下,何尝不是因为祸起萧墙?” 亡国四祸,君出、虏入、播迁、党祸,若是文武品秩最高的臣子,因为这些事儿,闹得很难看。 也先、伯都、阿剌知院等人,怕是笑的脸都麻了。 石亨闷声笑着,随后长笑了起来说道:“就你殉国忘身,舍生取义,宁正而毙,不苟而全是。” “陛下跟我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那也是我的野望啊,陛下就是这么做的,我还指望着灭了瓦剌人后封个国公当一当呢。” “在这里把你杀了,看似了结了恩怨,那我的国公位呢?” 石亨不由得想起,那次陛下突然夜里操阅京营,抓住了他在军营狎妓之事,他那次被打了三十军棍。 但是陛下告诉他,要气吞万里如虎,方为大明悍将。 他那一天趴在长条凳子上,想了大半宿,那就是一个大明军人最高的追求才对。 陛下就是那么说的,也是那么做的。 当今陛下,可能不擅长鬼蜮伎俩,但是这正道一往无前,有燕然勒功的功劳,他何苦跟于谦闹起来呢? 于谦看着石亨,他并不知道石亨和陛下还有这一段事儿,陛下不说,石亨也没讲过,石亨到底从什么时候改变的,于谦并不清楚。 于谦摇头说道:“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大明用兵频繁,短暂降罪,也会再启用你的。” 石亨看了一圈破败的元庙,这官山议事台,是元、北元、北元汗廷的庙庭,可是这庙庭如此破败。 他向着门口走去笑着说道:“好了于少保,大家都在大明的这个食槽里吃饭,就不要因为正统年间的事闹将起来了,新朝雅政啊。” “下次可没这么便宜的机会了。”于谦无奈的说道,校尉这些人守在殿外,这机会真的不多。 石亨停下了脚步,表情变得极其复杂,读书人果然小气,当初一句再至大同必杀之,从正统年间记到了景泰年间。 他眼睛珠子一转问道:“难道陛下一直钓不到鱼,已经开始用于少保做饵了吗?不应该啊,陛下钓鱼是闲情雅致,用于少保做饵,太奢侈了。” 于谦一听也乐了起来,最近京中进行了会试殿试,陛下以鹿鸣宴打窝,赶着朝臣去赴宴,朝臣紧闭家门的事儿,于谦也知道了。 他摇头说道:“陛下不知。” 石亨恍然大悟一般的说道:“那你这么私自决定,处理咱们之间的恩怨,请示过陛下吗?” “我们是陛下的臣子啊!如此潦草处理恩怨,不请上意,于少保,你这可是不恭顺啊。” 于谦瞪大的眼睛。 恭顺和不恭顺几乎是文臣之间,相互对喷的不二法门,对于军将而言,不存在这个问题,军队讨论的话术是忠心不忠心。 石亨这突然画风一转,五大三粗的武将,怎么就跟文官一样了呢? 石亨看着于谦的表情,终于是憋不住了,哈哈长笑了起来,他闷声笑着说道:“果然,言官们这些招数,对付你们这种士大夫,最为好用。” 他长笑着走出了主殿,笑声依旧。 于谦巡抚山西的时候,曾经和石亨发生了很多的龌龊。 于谦连章弹劾石亨在大同府的种种不法之事,还以逮着蛤蟆,攥出尿来羞辱了石亨的私役军士。 石亨愤怒的说,于谦再至大同必杀之。 他们之间的矛盾,的确是大明朝的隐患之一,其烈不下于王恭厂的火药库在京师炸上了天。 于谦的意思很明确,是想要了结这段恩怨。 石亨却说早已了结了。 新朝雅政,大明皇帝已经换了,正统那位稽戾王都已经死了快一年了,何必抱着当初因为公务结怨,在新朝做事呢? 这方面,石亨比于谦想的明白。 当初他们结仇是因为公事,那皇帝都换了一个,是不是可以把当初的恩怨一起埋葬呢? 对于于谦来说,天下为公可能代表着天下,对于石亨而言,天下为公那就是陛下。 军伍之人想太多会很麻烦的,陛下的剑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就是最大的忠诚! 所以,这一场咬文嚼字的争锋,石亨以言官的路数,完胜了于少保! 作为大明的臣子,命都是大皇帝的,不经过大皇帝的同意,私自决定生死,这不是为臣之道。 私斗者死,那是自商鞅时候就定下的规矩。 退一万步讲,他武清侯就是对于谦再恨,在这官山议事台杀了于谦,那陛下的怒火,一定会将他石亨烧的灰都不剩。 大皇帝的确得用兵,的确得用人,但是大明善战者何其多,不止他一个! 比如抚宁伯朱谦之子朱永,乃是勋臣之后,年仅二十三岁,但是已经开始初露峥嵘! 大明军队也很卷的!石亨已经感觉到了年轻人给他的巨大压力。 大明代有忠臣良将,他是武清侯,但也只是武清侯而已。 大明最高的兵权,握在他武清侯手里吗? 是握在陛下的手中。 于谦走出了正殿,表情略微有点复杂,他一直在思考如何解决掉这段恩怨,但是这段恩怨在大明滚滚向前的大势之下,似乎也变得不重要了。 石亨也在变。 “这里,不错。”石亨乐呵呵的说道:“咱们也算是抵背杀敌的袍泽了,以后过去的事儿,于少保勿再提。” “我石亨以大明军人的身份保证,以后也绝不再提。” “砥砺前行!” 于谦点头,深吸了口气,郑重的说道:“砥砺前行!” “好!哈哈!” 石亨仰天长啸,打马而去。 于谦看着石亨的背影,大明日新月异,何必用过去的老眼光看人呢? 新朝雅政新觉悟,跟不上节奏的人,是会掉队的。 在大明军队收拾瓦剌人的留下的烂摊子的时候,天子缇骑,带着锦衣卫们,日夜兼程,赶至了祁县。 陛下盛怒,为了防止走漏消息,缇骑们压根就没有通知祁县的县衙,更没有通知太原府,他们延着官道,已经杀至祁县。 祁县的渠家大院,是个军堡格局,由八个大院、十八个小院组成,还有碉楼、哨楼等物。 甚至还有三丈高的城墙,外墙高耸,墙头筑有垛口女儿墙,还有十分宽敞高大的阶进式门洞,砌砖拱形大门,门道宽一丈有余,可供马车通行。 大门上面建有一座玲珑精致眺阁,可了望敌情。眺阁下刻纳川两个字,黑底金字的栏杆上,刻着:「千秋事业原非易,万代根基由来深。」 这么大个宅院,一千人缇骑想要拿下,无疑是痴人说梦。 但此时渠家大院之中,却是鸡犬不宁,灯火通明,城门洞开,眺阁之上,亦无人看守。 天子缇骑拍了两名锦衣卫走了进去,没多久,缇骑便打马而回,俯首禀报道:“渠家人连夜跑了,就剩下一些家仆,惶惶不可终日,不停的抢着大院里的财物,甚至还有人纵火。” “追!”天子缇骑立刻高声说道。 陛下要抓的人,并非这些家仆,他留下了两百骑兵,收拾渠家留下的烂摊子,就直奔天门关而去。 渠家人想跑,唯独通过天门关,至娄烦古道北上,直奔河套而去。 否则在大明境内,他逃无可逃! “持永乐剑,至宁武关,拦截渠家人!”天子缇骑将腰间的永乐剑递给了一名缇骑,示意他去宁武关封堵逃跑的渠家人。 在偷袭镇虏卫的渠家人被擒拿的时候,渠家三兄弟,渠成义、渠成仁、渠成德三兄弟,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好。 商人敏锐的嗅觉告诉他们,他们已经完全暴露,再不逃脱,必死无疑! 渠家三兄弟,并没有走宁武关出塞,而是延着黄河西岸,直奔东受降城而去。 这是渠家的打通的商路,他们对沿路打点,在天子缇骑明白了自己追错了方向的时候,渠家人已经赶至了东受降城。 天子缇骑至宁武关才叹息,三个主谋,一个都没抓到。 是天子缇骑办事不利吗? 是渠家人太狡猾了,狡兔三穴,他们的商道已经从元末明初就开始运行,自然有自己的路可以走。 在做下了招惹天怒之事的时候,渠家人已经想好了退路。 天子缇骑也算不上无功而返,至少他们抄了渠家人的家。 渠家三兄弟走的太匆忙了,这些年攒下了埋在泥土里的银子,全都埋在猪圈里,被缇骑们挖地三丈,全都找了出来。 藏银的地方,并不难找,缇骑用了天的功夫,起了大约两百多万两银子出来。 这还不算渠家大院这个大宅,也不算那些被家仆们哄抢之物。 缇骑们将所有的家仆们聚集在了一起,寻找着渠家大院,丢掉的东西,这都是缴获! 各种宝物装了满满的四辆大车,银两装了大约八十多辆车,顺着官道向着京师而去。 朱祁钰收到了缇骑们的奏疏,嗤笑了一声,对着兴安和卢忠说道:“跑?” “跑到天涯海角,朕也要把他们给一个个揪出来,送太医院去!” “他们也知道自己的干的事,是抄家灭族之大罪!” 这次没抓到人,但是却把他们大院、工坊、家仆等物,尽数查抄了,最主要的是朱祁钰收获了一份名叫《丝路山水图》的地图。 这份地图,并非朱祁钰常见的俯视地图,而是以一种城郭和大路的方式,画在了一张三丈多长的画卷之上。 它的终点是天方国,也就是郑和下西洋到的那个天方,《天方夜谭》里的那个天方。 而是嘉峪关。 嘉峪关在大明境内,大明境内的商路图,则被渠家人悉数带走了。 朱祁钰看着这张三丈多长《丝路山水图》,深深的吸了口气,丝绸之路,从来都在那里,那条古商道一直就在,而且愈加成熟。 丝路有山水,更有财富。 但是大明作为丝绸之路的供货方,朝廷却是一分钱好处收不到,也得不到。 商帮不纳税,心中更无大明。 朱祁钰让人小心的把这张丝路山水图收了起来,这是地图,也是财富。 朱祁钰站起身来,意气风发的说道:“朕要经营河套,这副丝路图,来的正是时候啊。” “召集盐铁会议的朝臣们,开盐铁会议,议一下如何开发河套!” 第272章 如此苛刻,恐天下非议 景泰二年七月十日,朱祁钰再次召开了盐铁会议,虽然于谦缺席,但是朱祁钰邀请了杨洪。 杨洪特别想知道,大明皇帝准备怎么经营河套之地。 朱祁钰拿着厚重的笔记本,他上次就准备将对外货币战争的问题,但是却被朝臣们对财经事务的不了解而耽误了,之后他着重讲解了利润二字。 这次定要将用银币做结算货币的好处,讲解通透!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俯首见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安,坐,兴安,把丝路山水图拿来,展示一下。” 兴安领命而去,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昌平侯,你现在说一下我们大明目前的进展。” 杨洪笑着说道:“军报相信朝臣们都看到了,我大军已经彻底占领了集宁地区,包括了兴和所、宣德卫、集宁、凉城、卓资山、归化城。” “目前阴山余脉的卓资山山口,已经被大明尽数占据。” “瓦剌人心狠手辣,将集宁付之一炬,有百姓说瓦剌人曾经在集宁展开了有序的强劫,最后这种抢夺财物,逐渐以点到面,变成了屠杀,为了掩饰大屠,他们只好将集宁一把火给点了。” “目前集宁地区,百姓心向大明,还算安泰,而且很快就要夏耕了,于少保在前方守土安民,一切到还算得上井然有序。” 屠城,从来都是一个事实的标尺。 那就是将领对军队的掌控力已经趋近于微弱,所以才会放开屠刀,令其大肆劫掠,来维持士气。 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做法,而且很容易劫掠成性,最终导致组织度丢失,军队战斗力会急速下降。 军队,从来都是一个整体,它的战斗意志,由很多很多方面去保证,组织度也是战斗意志的保证之一。 朱祁钰十分平静的说道:“瓦剌人已经近乎于疯狂了,他们知道集宁守不住,更夺不回来,有组织的强劫,最后变成屠杀,军队的士气几乎处于瓦解的地步,龟缩到了河套平原,三个受降城保不住他们。” “大明对河套的攻势,定会如同秋风扫落叶!将瓦剌人从河套地区一扫而空!” “那么问题摆在了我们面前,如何经营这片土地?” “我大明的军队已经打下和即将打下来的土地,这片土地,是我们大明失去过的土地。” 朱祁钰却话锋一转说道:“林绣,你接收了缇骑抄了渠家的账,你现在说一下收获。” 林绣坐直了身子说道:“诸公,此次缇骑抄家,账本二百三十四本,共计查抄了两百三十二万两白银,这些白银已经归了内承运库,其余宝物正在清点,我们暂不做数。” “再加上孔府查抄的白银三百七十三万两,也就是说,孔府和渠家,内承运库查抄了六百零五万两白银,诸位明公都是读书人,可能对这等铜臭味,不屑一顾。” “大约可以支撑大明再打一次集宁河套之战,外加建设一个石景厂。” 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在座的所有人,我们需要感谢孔府,也需要感谢渠家。” 群臣一愣,这一群都要被送去了太医院的家伙,为何还要感谢他们呢? 一群窃国为私的家伙,渠家的三兄弟居然还跑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孔府用他们一百五十年的财富、渠家用他们将近百年的财富,支持了大明这次的攻伐河套之战,朕感谢他们赞助。” “而且他们还用发挥了自己的最后的余热,照亮了大明医学的进步,朕也感谢他们的贡献。” 孔府的财富是从孔思晦开始的,至今一百五十多年,而渠家的财富是从元末明初开始积累,大约攒了一百多年。 总计六百零五万两白银,赞助了这次大明军攻伐集宁河套的作战费用。 当然要感谢他们! 渠家虽然没有抓到主谋,但是可是抓了不少的人,够格送去太医院做贡献的大约有二十余人。 还有六十多人,会分成三个对照组,分别作为福禄三宝的享福者,支撑大明的医学前进的步伐,为禁烟提供理论依据。 福禄三宝,先让他们好好享受一番,然后看看大量吃烟土的后果,到时候禁烟土就顺水推舟了。 大明的朝臣们还是有这种思想觉悟的,毕竟大量吃烟土之后,人不人鬼不鬼的着实吓人。 胡濙这才了然,陛下到底在谢什么,赶忙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群臣只好无奈的跟着说道:“陛下圣明。” 于谦不喜欢胡濙是有理由的,陛下说什么都圣明,那还怎么直言进谏呢? 可是于谦又无法弹劾胡濙,因为胡濙说的都是对的。 换个角度看问题,往往会有别的理解。 三丈多长的画卷在三十多名宫人手中,缓缓打开,这三丈多的画卷,是被裁切成十六卷保存。 朱祁钰笑着说道:“这是丝路图,丝路之上,有山有水,更有财富。” “从天方至居庸关,嘉峪关、瓜州、沙州、哈密、吐鲁番、铁门关、卜古儿、兀赤城、速咱打班、俄失等等、等等,共计十六幅商贸往来的地图。” “共计二百二十一个西域的城池,这些地方的特产,贸易之物,都画在了画卷之上。” “根据渠家的账本来看,即便是我们在西受降城一地设卡收税,每年就可以增税一百多万两白银。” “祁帮、乔帮等众多山西商帮,每年都会走哈密至西受降城商路,不过嘉峪关,仅仅控制西受降城,就值得我们控制河套平原了。” 嘉峪关在大明的手中,为了躲避商税,他们情愿不走嘉峪关,而是走哈密至西受降城一带。 元以宽纵失天下,瓦剌人在西受降城,也不收税,他们更乐于跟山西商帮做贸易,换取生活所需物品。 或者干脆直接把商队全都抢了。 群臣小声的议论纷纷,吴敬作为翰林学士掌院事,作为大明财经事务教科书的编纂者,也是有资格参加财经事务,别的他不懂,但是他很懂财经事务。 蔡愈济呆滞的问道:“可是这草原广袤,如何收税呢?他们走各种小道,根本无法禁绝啊。” 朱祁钰左右看了看,吴敬欲言又止,作为新人,他不太好直接驳别人的面子,但是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简单了,居然没人回答,他有点憋不住了。 “吴敬你来说,盐铁会议向来如此,百无禁忌。”朱祁钰看出了吴敬想说话的意图。 吴敬赶忙说道:“臣领旨。” “其实很简单啊,商队也需要补给,既然是丝路山水图,一路上有山有水,商队沿山而行,随水而栖,就堪舆图上看,只需要在西受降城设立关卡,就足够收税了。” “商队不是军队,他们携带的粮草和水,是不足以支撑他们长途跋涉数千里之遥的。” “即便是我们不知道的商路,也可以在城中集市设立税监钞关,即可收税了。” 成化皇帝朱见深,为什么被读书人骂与民争利呢。 钞关乃是宣德四年,为了疏通大明宝钞而专门设立,后来屡次兴废,宝钞被盗印太多了,宝钞疏通也是白疏通。 到了成化年间,朱见深把钞关折银了… 朝臣、商贾怒斥朝廷与民牟利,但是这钞关自成化年间折银之后,就彻底稳定了下来。 正统年间,钞关废弛,朱祁钰并没复设,而是打算和海关、边关的税监钞关一起复设。 显然,朝内除了户部的度支使王祜对钞关还有点印象以外,其他人连钞关是何物都不太清楚。 朱祁钰笑着说道:“有山有水,把有水的地方占了,把路修通,商队只需要缴税,就可以走大道,不用担心山匪、马匪、瓦剌人直接抢了他们的货,他们自然就肯缴税了。” “穷山恶水,他不好走啊,商队是要赚钱的,一旦被抢了,颗粒无收,人货两丢。” 诸多朝臣才不住的点头。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么我们盐铁会议正式开始,占领河套,恢复洪武、永乐年间的旧军屯。” “第一要务,是建立水马驿,朝廷的政令无法达到,那就不是大明的领土。” 驿站是大明皇权的延伸,驿站都不到,那不是大明的领土,修驿路,乃是第一要务。 朱祁钰让兴安拿出了一副堪舆图说道:“这是于少保,考察了集宁地图的地形,画出的官道驿路图一览。” “兴和所一线,连接万全都司得胜马驿,至集宁、卓资、归化城。” “大同行都指挥司,自大同云中马驿,修官道驿路,至大同左卫、大同右卫、镇虏卫、东胜卫、云川卫,自云川卫分别至归化城和卓资。” “集宁至大同卫亦有驿路,是所谓四通八达。” 胡濙深吸了口气笑着说道:“永乐五年,文皇帝复设驿站,设必里,朵甘、陇答三卫,川藏等族,复置驿站,以通西域之使。令洮州、河州、西宁三卫,以官军马匹给之。” “永乐七年驿路成,往来僧俗官吏、商贾、朝佛香客,络绎不绝,于是道路毕通,使臣往还数万余里,实乃千秋之功。” 这条驿路,的确是千秋之功,后来这条路叫川藏公路,最后变成了青藏铁路。 胡濙说的是永乐五年,在阐化王扎西坚赞的请求下,延着茶马古道,修建了一条通往川藏的驿路,至此川藏变得安静了。 朱祁钰当然知道这条通往川藏的官道驿路,他满是疑惑的说道:“远在天边的川藏都能修通官道驿路,为何…河套不修驿路呢?” 胡濙叹了口气,颇为遗憾的说道:“陛下,当时南衙才是京师,北衙是北衙,北衙才是远在天边,那时候,文皇帝为了北伐还罢免了夏元吉,塞外未能靖安,如何修驰道?” “今天修了,明天就毁了,当时文皇帝修了条到永宁寺的驿路,还被朝臣们气的直接回北衙了。” 朱祁钰了然,这就是常青树的好处了,一句话就说清楚了,当初为何文皇帝朱棣未曾修河套的官道驿路了。 修了辽东的驿路,就没办法修河套的驿路了。 今日今时,修河套官路驿站,是理所当然,但是在当时,朝臣们来看,平白消耗人力物力,修来彰显皇帝的武功吗? “修驿路花费几何?还要投入吗?”金濂作为户部尚书,立刻提出了质疑,修官道驿路可不是小数目,这笔钱,谁来出? 其实金濂更想问,大明官道驿路修好了,设立税监钞关,收到了银子,怎么分? 全都进陛下的内帑吗? 朱祁钰笑着说道:“不费多少钱,总共不到七十万石的粮食,以京师粮价折银,不过三十五万枚银元。” 金濂才不信会这么便宜,他振振有词的说道:“当初文皇帝修辽东官道驿路,可是征召了近三十万民夫,花费了近百万两银子!陛下莫要诳我!” 金濂可是户部尚书,他当然要精打细算,大明朝的银子,不能跟开了闸的水一样泄了出去,却是看不到回头的钱。 七十万石粮食就想把这么大的事儿办了,怎么可能? 吴敬呆滞的看着这一幕,这就是传闻已久的盐铁会议的氛围吗?户部尚书跟大皇帝如此说话,恭敬之心呢? 这就是吴敬久在地方,不了解朝堂里的规矩了,朝廷里,让大明滚滚向前,就是最大的恭敬。 金濂作为户部尚书,这是职能所在。 朱祁钰左右看了看说道:“我们不需要征召民夫啊,集宁那么多连饭都吃不上的人,他们就是民夫啊。” “只需要给他们维持到明年夏收之前的粮食,就足以让他们为大明修好于少保送来的这些官道了。” “瓦剌人抢他们的牲畜、牛羊、粮食,还杀戮奸他们的女儿,妻子,我们就不同了,我们给他们粮食,让他们活着。” “只需要干一点点,一点点活儿就是了。” 金濂不停的眨着眼,他本来听说集宁变成了烂摊子之后,心都快要疼死了,这是计划外的投入,但是陛下这么一说… “百姓受灾,赈济不是天经地义的吗?”金濂略微有些呆滞的说道。 过高的道德标准,导致了金濂对百姓是有着极强的同情心,这都受灾了,陛下居然还组织他们干活?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说道:“不然呢?斗米恩升米仇,难道朝廷要做烂好人吗?给好处,给习惯了,你信不信他们甚至不会放牧,更不会耕种,就等着朝廷赈济。” “赈济不到,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背弃大明再投瓦剌。” “这不是守土牧民之道。” 金濂眉头紧皱的说道:“会不会招致天下非议啊,如此苛刻。” 胡濙坐直了身子,满是笑容的看着忧心忡忡的朝臣们,笑着说道:“我说两句。” 第273章 此乃乱命,臣不奉诏 群臣们眉头紧皱的看着胡濙,这刚打算开口为这集宁那些苦难的人,分说两句,胡濙就开口了。 胡濙笑着说道:“此乃周礼也。” 金濂眉头紧皱的说道:“胡尚书,这开场,就直接就奔着周礼去了?” 胡濙点了点头,刘吉坐在角落里,他听闻胡濙开口,就已经开始准备速记了。 这都是日后的小抄。 胡濙坐直了身子说道:“诗经有云: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金濂作为正经科班出身,自然是会背诗经,但是这首《鸿雁》是小雅,科举并不考,他倒是看过,却从未细想。 他眉头紧皱的说道:“怎么讲?” 胡濙满是笑容的说道:“鸿雁翩翩空中飞,有人离家出远门,野外奔波苦尽尝。可怜都是穷苦人,鳏寡孤独心悲伤。” “鸿雁翩翩空中飞,有人筑墙服苦役,先后筑起百堵墙。虽然辛苦又劳累,不知安身在何方。” “周王救济流民,让他们修筑城墙,收拢难民于四方,此乃仁。” 金濂认真的思考了片刻,道理是这个道理,虽则劬劳,其究安宅,但是绝对应该是给周王给了粮。 胡濙笑着说道:“是所谓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金尚书以为呢?王总宪以为呢?” 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是一种十分朴素的价值观,就是劳有所获,按照陛下的道理,就是劳动报酬。 王文看了看自己手下这帮御史,这一句周礼,就把他们的嘴堵住了。 辩个屁,有些人甚至连这首诗经里的小雅,都不知道出处。 胡濙继续说道:“若是诸位觉得这不是周礼,那这也是春秋之义。” 金濂呆滞的说道:“这怎么就绕到了春秋大义之事上?” 胡濙笑眯眯的说道:“景公之时饥,晏子请为民发粟,公不许,当为路寝之台。晏子令吏重其赁,远其兆,徐其日,而不趋。三年台成而民振,故上说乎游,民足乎食。” 朱祁钰倒是知道这个典故。 说的是齐景公的齐国,发生了饥荒,晏子请赈济粮,齐景公不太乐意,晏子就折了中,为齐景公建立了路寝之台,晏子提高了工资,增加了工期,后来修好了路寝之台,齐景公满足了游玩的乐趣,百姓填饱了肚子。 但是这后面有一句,胡濙没说,这胡尚书也是断章取义的老行家了。 后面一句是:政则晏子欲发粟与民而已,若使不可得,则依物而偶于政。 如果想要施政而得不到同意,就得巧立名目,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 这话不能说错。 但是到了大明朝,有些臣子可没恭敬之心,他们的依物而偶于政,就是把脏水扣到皇帝的头上,把利益揣到自己的腰包。 胡濙的确是断章取义了,但是也不能说错,这的确是春秋大义。 跟礼部尚书掰扯周礼、春秋,那不是自找没趣吗?人家就是干这个的! 胡濙笑着问道:“那这算不算是春秋大义呢?” 金濂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算!” 胡濙老神在在的说道:“哎呀,我这才用了两个典故,我还有《汉书》贾让,《旧五代史》赵莹、《宋史》范仲淹,这三个例子没有讲呢,这是史。” “唉。” 无敌是多么的寂寞。 胡濙一开口,这就用了四成功力,就把一干言官统统都给打的人仰马翻。 刘吉叹为观止,奋笔疾书,还记下了胡濙说的三个例子,日后胡濙千秋之后,刘吉好继续作为礼部,为陛下效命。 吴敬早就听说了胡濙功力深厚,上次在奉天殿上,连曹操的诗都拿出来了,不过那是急智,这次直接展现了胡濙雄厚而庞大的知识海。 朱祁钰左右看了看说道:“你们还有要跟胡尚书掰扯下,经史子集义这类的东西吗?如果没有的话,就让于少保推行了。” 王文代表都察院摇了摇头,金濂更是没什么疑问,左右不过是挨两句骂罢了,能省点钱,就省点钱,户部的灯盏只有一颗灯芯的金濂,自然愿意省钱。 杨洪有点奇怪的问道:“具体的呢?那些流民可不好组织,他们饿极了,可是要偷袭我们大军的粮仓的。” 朱祁钰笑着说道:“具体怎么做,在于少保出征之前,我们就讨论过了,他本身就是个很擅长和百姓打交道的人,现在还有了朕的一些奇思妙想,这件事办起来,并不难。” 杨洪皱着眉头,看着陛下,虽然陛下的奇思妙想一直非常可靠,但是他还是想知道,不过左思右想,还是算了。 如何做群众工作,他没接触过,私下再问问边镇的两个侄子就好了。 如何做群众工作?讲义堂的掌令官们有话要说。 为了阴山下的这肥沃的土地,朱祁钰可是从打完了京师之战就开始准备,每天根据于谦的过往奏疏,和自己在后世的所见所闻,进行了一次填鸭式的教育。 集宁被焚毁的那座城,就给朱祁钰开了个好头。 但是具体怎么做,不是盐铁会议上讨论的议题了,杨洪要是感兴趣,杨俊凯旋可以让他专门讲讲。 朱祁钰终于放下了拿出了自己的会议课题本,他打算讲的货币战争,终于可以起头了。 王直坐直了身子忽然开口问道:“陛下,屯田还要用农庄法吗?编民为户,十户一甲,十甲一里,六里一乡,掌令官组织,训练义勇团练吗?”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不然呢?不设府州县乡里,难道继续羁縻?” 王直赶忙回答道:“臣愚钝,可是这些新复之地的百姓,胡汉杂居,他们可不愿意那么听人使唤。” “若是训练义勇团练,大军稍退,他们立刻反叛,破坏官道驿路,破坏官署、集市、打杀朝廷命官,甚至可能和瓦剌人里应外合!” “永乐年间设奴儿干都司,现如今已经形同虚设。” 金濂也是应和的说道:“既然要经营,农庄法只一成半藁税,是不是太少了些啊。” 吏部从政治稳定的角度,户部从财经事务的角度,提出了他们的反对意见。 而陈汝言犹豫了下说道:“设立都司羁縻,并非长久之策,臣以为,设立州府县乡,但是训练义勇团练,还是算了,这不等于训练他们跟大明朝作对吗?” 胡濙想了想说道:“陛下太宗文皇帝亦有此顾虑,设立都司羁縻无法长久,我大明朝亦有麓川反复之事,瓦剌受封,今又攻我大明,设立州府县管理,皆为生民,又不成熟。” 兵部从军事安全的角度考虑问题,礼部从历史的角度考虑问题。 俞士悦也是叹息的说道:“陛下,法不束民,在大明两京十三省,依旧是屡见不鲜,比如生苗,比如麓川土司,都是法不通行。” 广通王造反是开玩笑,但是他要是挑起了生苗造反,那就是千秋罪人,大明对生苗管理,颇为头疼。 眼下河套地区面临同样的困局,生民。 刑部从以法束民的角度,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工部尚书石璞叹息,唯独没自己什么事,六部之末,实至名归。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满是笑容的说道:“大家提的问题,都是一个问题,朕知道你们在担忧什么。” “这个担忧,其实于少保也有。” 朱祁钰忽然转过头来说道:“兴安,徐有贞巡视黄河,走到哪里了?” 兴安愣了愣,想了想说道:“快到三门峡了,若是走得快些,不日就到延安府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知道了,让他借着北上,过榆林卫,直到河套。” “石尚书,要与徐有贞多沟通,等打下了河套,有石尚书忙得了。” 石璞呆滞的转过了头,愣愣的说道:“臣领旨。” 六部之末,唯独他没啥反对意见,为何陛下突然提点到了他呢? 朝臣们满是疑惑,为何好端端的提起了徐有贞呢? 徐有贞是个站队失败的人,在反复衡量之后,徐有贞前往地方治水去了,想要回朝,却被朱祁钰打发去治理黄河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让徐御史前往河套,不是无的放矢,朕打算在河套设立三府,朔方、五原、靖虏,以东受降城、中受降城、西受降城为府城。” “由山西、陕西、山东迁民移居,由工部大兴水利,再建塞上明珠。” 明珠岂能蒙尘? 朱祁钰这话一出,立刻引起了群臣们的议论纷纷,迁民这么大的事,陛下居然想要一意孤行。 户部尚书金濂立刻说道:“陛下啊,阴山苦寒,时常受到胡人侵扰,迁民移居,非同小可,此乃乱命,臣不奉诏!” 无论怎么说,现在河套地区,在群臣心中,就是苦寒之地!怎么可以让内地的百姓去塞上受苦呢? “怎么能是受苦呢!”朱祁钰一听这话,笑着说道:“金尚书啊,你知道河套一亩地出产几何吗?” 金濂眉头一皱说道:“多少?”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两石,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朕可不是胡说,那可是塞外米粮川。” “京畿地区一亩熟地,不过一亩一石五斗不到,河套地区,则是一亩两石。” “如若大兴水利,渠沟纵横交错,这个亩产,还可以再涨涨。” 石璞才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神情,五部疑问,最后归它工部解决问题! 石璞乐呵呵的看着群臣,工部也能有今天! 林绣补充说道:“金尚书,这里有渠家田册为证,河淤土,肥又壮,年年亩产三石粮,这里面有渠家在河套地区的田亩亩算地租等。” 朱祁钰决定让陆子才一定要在太医院专设雅座,等着渠家三兄弟到了,一定好好招待一番。 这也不用引经据典了,渠家直接提供了确凿的证据。 胡濙少费多少脑细胞啊,一定得是雅座! 金濂拿过了那几本田册,眼睛立刻满是血丝,怒火冲天的说道:“迁,现在就迁民过去!立刻就迁。” “这帮狗东西,亩产不过二石,他们居然要拿走一石三斗!” “就是旧亩算,亩算三斗!重一点的苏松地区,也不过亩算五斗!他们居然要拿走比朝廷整整四倍有余的地租,反了天了!” “河套百姓饱受渠家剥盘,如同水深火热!陛下,臣请进军,尽快剿灭瓦剌冥顽不明之徒!” “诛其罪,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 “吊民伐罪,此乃周礼、春秋之大义!” 金濂的这个吊,表示慰问的意思,可不是吊起来的意思。 他是正经进士出身,这句的确是出自《孟子》,就是惩戒首恶,慰抚百姓,如同久旱逢甘霖一般,百姓大悦。 金濂为什么如此的愤怒? 因为渠家在河套地区居然拥有超过了四万顷田,共计四百多万亩地,比襄王府还多了一万顷,至少半个陛下的官田了! 渠家怪不得会如此的丧心病狂,炸毁了东胜卫的火药库,还要谋求炸毁镇虏卫的火药库,渠家的根,压根就不在祁县,而是在河套! “四百万石米粱!他们怎么敢!” 金濂的怒气已经冲天了。 要知道江南的米价和京师的米价是完全不同的,京师的米价和大同府的米价也是完全不同的。 京师米一石五钱,江南的米粱价格稍贱也是三钱到四钱,但是到了宣府一石米就要七钱,到了大同一石米要一两左右。 河套一年光渠家收亩算地租,就要整整四百万石米粱。 少一天,朝廷少多少赋税,边方少多少粮草! 金濂能不急吗?他看见灯盏里有两个灯芯他都心疼! 怪不得渠成义、渠成仁、渠成德三兄弟要逃跑,人家哪里算是大明人,人家分明是河套人! 朱祁钰示意金濂坐下,他刚才还此乃乱命,臣不奉诏,这一下子就换了个立场,其画风转的太快了,一时间,让朱祁钰有点不适应。 这是打算不等大军打完仗,他就打算迁民耕种了? 吴敬作为盐铁会议的新人,整个人都变得呆滞了,这就是大明朝的盐铁会议吗? 好像对于陛下而言,出于公心,利于大明,利于大明百姓,那就是最大的恭顺。 其实想想也容易理解。 大明强,则陛下强。 朱祁钰无奈的说道:“至少明年才会迁民,徐有贞要给朕上了治理河套黄河的奏疏,朕才能知道河套地区到底能养多少百姓,迁民几何,这不能乱。” “尤其是河套现在有多少人?谁都不知道,迁多迁少,都得细细商议,你先坐下。” 金濂坐下,也不顾君前失仪,又咬牙切齿,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迁,定要迁!” 胡濙深吸了口气,脑海里却是回忆,他开口说道:“其实太宗文皇帝也想迁民河套,但是无民可迁。” “洪武二十四年八月,高皇帝在东胜立五卫,大同在城立五卫,大同迤东立六卫,洪武二十六年设立山西行都司,又增设数卫,共计二十卫,十一万军卒。” “后来,就是靖难之役了,山东、北直隶等地,一片焦土,千里荒芜人烟。” “永乐六年,文皇帝欲设河套诸卫,但是山东和北直隶也在休养生息,只得作罢。” 朱祁钰这才会知道,自己想做的事,文皇帝想做,但是他做不成,因为当时北方人口太少了,压根无法承担起迁民。 现在不同了,现在大明已经人满为患了! 杨洪的脸色更加灰暗,他叹息的接过了胡濙的话茬说道:“再之后,就是兴文匽武了。” “短短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前六十余年所做的事儿,尽数荒废掉了,最后山西行都司仅剩六卫,军卒不过三万,还不如洪武二十六年。” “陛下,臣想不明白,兴文就一定要匽武吗?” “太祖时候,百废俱兴,孔克坚那措大,都能给高皇帝气受,更别提宋濂、张昶、郑玉、夏伯启等人了。” “太祖鼓励文治,设立府州县卫儒学堂,难道不是兴文吗?” “那太宗文皇帝呢,永乐大典,包揽万象,成书之日,群臣感慨文皇帝之文治,曰:苟欲考宋元两朝制度文章,盖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者焉!” “他们说有了永乐大典,书都读不完了,用之不尽!” “文皇帝不是兴文吗?” “可是兴着兴着,这怎么就开始弃地、弃民、弃养了呢?” “臣愚钝,今日方才解惑。”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们哪里是兴文啊,他们这是借着兴文,损公肥私啊!” 第274章 只道当时是寻常 杨洪说的角度,是站在了大明的军卒的角度。 兴文没兴出什么,但是匽武是真的把武备给匽松弛了。 这一点是事实,否则以洪武、永乐年间的大明军队,何至于出现土木堡天变呢? 朱祁钰看着杨洪略有愤怒的眼神,杨洪屡次都提到了大宋朝的重文轻武招致的灾祸,证明他对兴文匽武一事极其的不满。 朱祁钰说道:“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才知道,一些政策,完全是有些偏离了正轨,我们要做的就是将其掰回来。” 他忽然话风一转说道:“杨俊当初在土木堡捡到了很多的火器,但是瓦剌人并没有带走它们,是有这么一件事,对。” 杨洪点头,这件事当时在御史提到之前,朱祁钰就已经以防边为急,宽宥了。 事有轻重缓急,那时候大明京师都不知道天命在何时,杨俊还肯组织百姓,准备依据宣府做最后的抵抗,算得上国之良将了。 当时以内三关为界限,形成了鲜明的两个世界,山外九州因为兵祸,人人惶恐,人人惊呼大明要完,山内京师,歌舞升平,好多人以为瓦剌人根本打不进来。 朱祁钰重提此事,当然不是再次责罚杨俊,宽宥就是宽宥了。 朱祁钰对着群臣说道:“显而易见,瓦剌人不带走他们,是因为火器是一种极其昂贵的武器,只有富裕的国家,才能负担起。” 这里是盐铁会议,不是奉天殿的弹劾,更不是文华殿的制定政策,而是讨论财经事务。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常听闻,鞑靼人、瓦剌人他们常年居无定所,随水而栖,每年不同的季节,他们都会如同候鸟一样迁徙。” 杨洪虽然不知道陛下为何谈及此事,但还是俯首说道:“的确如此,比如凉城,在蒙古人的说辞中夏盘营,就是夏天的时候,他们会到这里来放牧。”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亦听闻,鞑靼人、瓦剌人因为贫寒的生活条件,十四五岁,他们就必须要参与作战,而且一个部族的迁徙时,战时能达到二三十万人,他们自带牲畜。” “瓦剌人的也先太师,甚至不需要支出任何军费就可以获得大量的军士。”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的往往是最贵的,瓦剌人看似不费一缗可以维持一个庞大的军队,但是只要战败,就是举族危亡。 他们用以维持军纪的手段,很多时候,都逼必须要使用屠城的方式去维持。 因为他们聚集在一起的目的,就是发财、劫掠,所以,他们南下总是伴随着一阵阵的屠掠。 杨洪点头,无奈的说道:“他们十多岁的孩子的确需要参战,的确没听说过瓦剌人需要支付给军士们月盐银,来让他们作战。” “当然怯薛军除外,他们的怯薛军的实力极强,月给银一两五钱,曾经远征数万里之遥而不溃散。” 所有的群臣都呆滞的看着陛下,这为何又说起了瓦剌人和鞑靼人呢? 这好好的财经事务专题会议,要改成军事会议了吗? 朱祁钰还是地第一次知道,原来草原部队也会发饷,而且还不低,一年居然折银之后,居然有二十两左右,当然数量极少就是了。 他忽然开口问道:“瓦剌人获得一个战士,只要部族生孩子就够了,但是我们呢?你们知道现在京营一个军士,需要多少钱吗?” 度支部大使王祜、内帑太监林绣一人拿出一个小算盘来,开始噼里啪啦的算账。 吴敬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这直接就陛下的面前算账了吗? 王祜很快就站在朝廷的角度,算完了这笔账,吐了口浊气说道:“组建一只二十万人的常备军队,至少需要一百二十余万两银子,这是用徭役折银去计算,而维持大明京营每年每军士折银,大约是十五两银子。” “按京师米价去折算,需要六百万石粮食,才足够维持京营的常备,而大明在宣德、正统年间的到京的赋税,大约只有三千一百万石左右。” 林绣挠了挠头说道:“内帑光放赏就折腾了三百余万两银出去。” “现在稍微好了些,银币一枚,平厘七钱,但是每年依旧需要百万银币以上。” “折粮大约需要两百万石。” 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大明的人丁从洪武年间的三千余万,增长到了现在六千余万,京营的维持成本从永乐年间的年三百万石,增长到了年八百万石以上,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但是朝廷的赋税,甚至低于洪武年间。” “当时瓦剌人蛰伏,鞑靼人龟缩,兀良哈人摇尾乞怜,任谁去看,都会觉得,京营如此高的花费,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朕才说,当时只道是寻常。” 兴文匽武是一个大课题,每次盐铁会议,都会讨论一番。 杨洪是站在军伍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是朱祁钰是从君主或国家支出的方面,去思考这个问题。 大明朝实在是太穷了。 其实国朝之初,获得军士的成本较低,无论是洪武年间的军屯卫所,还是永乐年间的北衙军到后来的京营,都不算昂贵,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的发展,这种成本便愈加高昂了。 这在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在开国的时候,可以大肆鲸吞天下开边,但是随着时间的流矢,便无法在支撑了。 这里面的因素很多,财经事务无法支持,只是其中的一方面。 朱祁钰又补充了一句说道:“当然,天下诸事并非完全的财经事务问题,比如于少保调动备操军、备倭军入京,二十余万大军入京,这组建的费用花了多少?一纸政令耳。” 群臣沉默了许久,陛下思考问题,始终站在一个很高的角度,这种视角带给群臣的冲击力,是极其摄人的,他们从未思考过此种的缘由。 当时只道是寻常,又道尽了多少那些在后世看来极其愚蠢的政令,其背后的原因呢? “陛下圣明。”胡濙俯首说道。 他连连感叹,因为是亲历者,他从来无法以一个旁观者角度去思考问题,反而陷入了一种死胡同里。 当时明明是对的,为何现在又不对了呢? 他时常陷入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之中。 正如他那天说自己诚无德一样,今天坚定支持,后天坚定反对。 胡濙此句真心实意。 “陛下圣…” 朱祁钰打断了群臣的附和,笑着说道:“如果从单纯的财经事务的角度来看,训练大量义勇团练,可以有效地降低大明军队获得军士的成本,其实非常省钱了。” “一个义勇团练加入京营,参军之后,他的训练成本远远小于一个百姓参军后的训练成本,所以大家问要不要训练义勇团练,还是要的。” “让京营的军士家属可以参加农庄法,使用土地支付军士报酬,也是一种减少朝廷开支的无奈之举。” “大家问是不是要在河套地区设立农庄法,也是要的,我们可以快速的获得大量的军士,来抵抗瓦剌人对河套地区的觊觎。” 金濂眼睛一亮,事实证明了一个能打胜仗的京营,何其的重要,但是维持一个能打胜仗的京营,又是何其的昂贵。 京营存在的必然性,就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了所有人面前,这么一大笔开支,从哪里来? 如何用最低的成本,去维持义勇团练,就成了一个户部需要头疼的问题。 户部尚书金濂高呼一声:“陛下圣明!” 能省钱的陛下,就是圣明的! 朱祁钰看着群臣的样子,笑着说道:“关于河套地区的经营,你们还有问题吗?” “朕打算把它建成塞上江南,而不是把它变成人间炼狱,朕不是渠家人,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的压榨百姓,朕不能。” “朕是大明的天子,他们是大明的臣民。” “即便是从最市侩的财经事务的角度出发,劳动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准,那么负责劳动的百姓,就是最宝贵的财富。” “我们现在投入多少,日后,他们会百倍,千倍的回报大明。” 工部尚书石璞,十分疑惑的说道:“陛下,河套少铁啊,这要是营建水利工程,那需要的农具、工具,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都要从京师运送过去吗?” 塞上江南,可不是空喊口号就可以建成的,那是需要钢铁去支持的! 不仅仅是钢铁的意志,还需要真的钢铁。 没钢没铁,没有农具,没有工具,那也是白说。 朱祁钰十分满意的点头,工部终于发挥主观能动性了。 他笑着说道:“石景厂总办蒯祥得再辛苦一趟,等到打下了东受降城,就准备去胜州(今鄂尔多斯)建立新的煤铁厂,就叫常胜厂就好了。” “胜州常胜厂。” “瓦剌人之所以要占着河套不走,不仅仅是他们在河套有大量的牧场,需要经营,他们还需要胜州的大量的煤田,供他们进行过冬取暖使用,胜州,就有他们需要的露天煤场。” “石景厂的工匠学院要负责对常胜厂进行一切支持,无论工匠还是工具,都要提供一部分。” “还有疑问吗?” 石璞摇头,对于工部而言,他们的好日子突然就来了一样。 在以前,身为六部之末的工部,能做的事情极少极少,虽然贵为六部,但是就连督办皇家陵寝这种事,都是由赵辉、孙忠这些外戚去做。 左右不过是捞钱,谁捞钱,不是捞? 但是现在有了计省之后,就有了计划,他们只需要按照计省的计划进行,就大有可为,石景厂只是小试牛刀罢了。 工部在此次的河套开发之中,将负担绝大多数的工程营建任务,比如官道驿路的修建,比如河套地区的水利工程,比如胜州的煤炭开采,比如河套地区的农具、工具的开发应用。 这些都需要工部深度参与其中,提桶跑路的日子似乎是一去不复返了。 忙,忙点好,忙就代表着权力。 朱祁钰左右看看,大家对河套开发的事儿,颇为关心,这是好事,只要解决了一些问题。 大明军队日后开拓了任何领土,都可以作为样板去参详,最终完成对这些领土的彻底统治。 开发河套,先建立起官道驿路,然后再设立府州县乡,编民为户,兴修水利。保障民生。 这一套是极为完整的开发流程,这是奔着把河套开发成塞上江南的目的去做。 朱祁钰看着群臣,至少在开发河套这件事上,大家达成了统一的共识,拧成了一股绳。 朱祁钰很欣慰,没有看到有朝臣为渠家为代表的商帮说话,这一点上,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不枉费朱祁钰登基近两年来,不辞辛苦的钓鱼、打窝、修鱼塘,至少他们的屁股,现在不敢坐到肉食者那一侧。 因为朝廷正在逐渐变成了很大一只肉食者。 在自然界中,谁能够更有效的捕猎食物,谁就可以成为肉食者,决定了它在自然界的地位。 在朝廷,在大明亦是如此,谁能够吃的更多,谁的权力就更大。 大明始终是一个官本位的世界,商贾家财再过于丰厚,也要让孩子们参加科举考试,博得功名,最终去做官。 金濂深吸了口气问道:“陛下,西受降城,也就是陛下要建的新的靖虏府,会设置税监钞关,在三府之地的集市上,也要设立税监,那靖虏府留存几何?” 金濂提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利益划分。 林绣立刻说道:“金尚书,不是说了吗?五五分账,内帑国帑对半,这怎么又提出这个问题了呢?” 这个之前利润这一环节,已经讨论过了,为何现在金濂又要拿出来说呢? 王祜立刻说道:“那地方也需要留一些啊,这部分呢?” 林绣嗤之以鼻的说道:“那是朝廷的事儿了,内帑该是多少,是多少!” 朱祁钰笑而不语,不回答这个问题。 大明最大的那只食肉者是谁? 正是他这个皇帝,钱袋这种事自然要锁紧了。 胡濙咳嗽了一声,示意金濂适可而止,和地方上如何沟通利益分配问题,那的确是朝廷的事儿,主意不能打到陛下的钱袋子里去。 盐铁会议结束了,朱祁钰要讲的货币流通问题,依旧没有讲出来… 这次的盐铁会议,更多的是讨论河套地区的开发问题。 其实这里面朱祁钰没有讲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去做百姓的工作。 这是一个很大的课题,由于谦去负责。 无论怎么换角度,集宁的确被付之一炬,那的确是个巨大的烂摊子。 兴安拿过了一本奏疏,和小黄门耳语了几声,俯首说道:“陛下,宣府兵科给事中、宣府总兵官高远送来奏疏,宣府的贡市,要开市了。” 第275章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朱纯并非科班出身,他来宣府这十四年的时间里,多数以作画为生,但是也不是一无是处,吃着朝廷的俸禄,啥都不干。 他对宣府足够的了解,对马市也足够的了解。 但是上次他抓了一个奸细,得了一块功赏牌后,他就揽下了营建宣府贡市的活儿。 这个活儿很难吗?其实不难,因为大皇帝建立贡市,实在是众望所归之事。 「近闻北虏进贡多挟马入边私市,市者得之,皆以归势家,因取厚利,厚利之下,商民必趋之若鹜,远近商贾,多以铁货与虏交易,村市居民,亦相率犯禁。」 宣府的百姓想要贡市、宣府的势要豪右之家想要贡市、鞑靼人想要贡市,几乎所有人都想要贡市。 私市私集,是在宣府贡市设立之前,就已经极其普遍的现象了,而且借着互市的名义,在山外九州,大肆劫掠的马匪可不再少数。 这种乱象,他几次上书朝廷,却始终没有回应,一来,他的奏疏不受重视,二来,大明如此强大,些许蟊贼耳,不值一提。 土木堡之变以来,他的奏疏得到了极大的重视,而且推进速度极快。 大皇帝送来了三十万枚马价银,作为贡市第一次交易资金,要求不少于五万匹能用之战马。 宣府方面立刻投入了约五万的民夫,在安定门的贾家营,开始营造贡市围城,相继建成了镇朔楼、清远楼等楼宇,负责管理两个互市。 贾家营的地理位置极为特殊,是一个盆地,四面环山,却是四通八达,当初也先派遣了阿噶多尔济,意图进攻贾家营,希望能够牵制宣府主力,为攻打万全城做掩护。 可惜的是,阿噶多尔济发挥了鞑靼人的优良传统,望风而逃。 而此时的贾家营因为营建,起了一个围十里的小城营堡,虽然是互市,但是有着极其浓郁的军堡风格,比如有跑马道,也有三层的瓮城。 正统五年,宣化城开始包砖,宣府自此成为了砖城,而这次营建贾家营贡市,不过花费了不到三万块银元,就建成了。 大明银元,比京师贵多了,一块能当三块花,草原人对这种银币颇为追捧。 当然城内主要是以贡市为主。 鞑靼人、兀良哈人都可以驱赶牲畜来到宣府贡市,获得大明的银币,然后用银币换取生活所必须要用的铁锅、盐巴等物。 在某种程度上,朱纯认为大明的银币,更像是一种不容易伪造、制作精美的盐引,大明给银币获得马匹,而大明的商贾,将货物运到宣府,用大明的货物,将大明的银币换到内地。 这不就是翻版的盐引吗? 但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的离谱。 一般等价物的货币和边镇粮草、淮南盐息息相关的盐引,完全不同。 首先,就是大明准备了作为交换的盐巴、茶叶、铁锅、农具、马铁铁等物,全都滞销了。 这帮鞑靼的台吉、奴酋带走了大明的银币,留下了他们的牲畜,却没有带走大明准备的货物、物资,生活必需品。 因为台吉和奴酋们,认为大明想要赚两次,第一次是低价收购牲畜,第二次是高价贩售货物。 朱纯看着那些瘦骨嶙峋的牧民,就是叹息。 天地良心! 这些货物已经非常便宜了,至少宣府什么价格,贡市就是什么价格。 朱纯已经被骂的狗血淋头了,说朱纯是鞑靼人的奸细! 宣府虽然谈不上缺少这些东西,但是也并不宽裕,结果都被拿去贩卖,这不是里通鞑靼吗? 这不得把朱纯办个通贼的罪?不送去太医院,观察观察这位官老爷到底是不是鞑靼人的奸细? 朱纯顶着巨大的压力,将这些草原急缺的物资,从宣府运到贾家营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吸引草原人把马匹送到贡市来。 可惜,草原人的台吉和奴酋,似乎不懂竭泽而渔则无鱼的道理。 百姓对那些闪着光的银币,根本没什么感触,他们看到了那些铁锅、茶叶、盐巴的眼睛才是亮的。 于谦的说法是对的,永乐年间,草原人生计困难,不仅仅是大明的攻伐,其中也有大明制成永乐通宝,被草原人用牲畜换取。 导致了草原上生活崩溃了。 朱纯指着那些拉着银币走了的台吉和奴酋,还有那些看着盐巴和铁锅眷眷不舍的牧民,最后还是放下了手。 那些拉到贾家营的物资,再送回宣府扑买就是,宣府也不宽裕,也不都是什么时令之物。 但是那些走投无路的草原百姓们呢? 他将所有的见闻写到了奏疏之中:「鞑靼控弦十余万,多畜货贝,稍厌兵,乃徙幕东方,若以物换物,则日滋月息,即令鞑靼、吉囊等部落,众三四十万。」 「然草原竞奢之风甚嚣,徒慕金银之物,舍本逐末,盛耶?衰耶!」 朱纯十分肯定,鞑靼王、台吉、奴酋的只带走银币,不带走物资的做法不对。 按照大皇帝的财经事务理论,货币分为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 而银币的使用价值近乎等于零,而其本身充当的就是交换价值,这些是决定了银币成为一般等价物的原因。 这不交换的银币,就像是没有农夫耕种的土地一样,一文不值。 把银币拿走,然后屯在部落里,等到白毛风来的时候,既不能买煤生火,更不能购置布绢遮风,没有铁锅他们只能用皮兜着水煮食,没有盐巴他们会虚弱无力。 朱纯才会说,舍本逐末,盛耶?衰耶! 朱纯的想法,从逻辑上讲,完全是对的,他的道理也是丝毫没有问题的。 就像圣贤书上那些劝人向善的道理,的确正确,但是现实总是如此的荒诞,永乐年间的悲剧,似乎要在景泰年间,再次上演。 举着圣贤书做事,一事无成,这个道理朱纯早就明白了,现在理解更加深刻了几分。 朱纯站在镇虏楼上,看着那些百姓,越想越难受,奏疏是写给皇帝的,那自然是温文尔雅,但是在贾家营互市,他就完全没必要遮遮掩掩。 他对着那群离开的台吉和奴酋,破口大骂:“真不是东西,简直就是土匪!比土匪还不如呢!哪怕是去青楼呢,多少花点!” “花不了多少钱!带回去点盐巴和铁锅,哪怕是带点毛毡、麻绳也行啊!” “还让人家老百姓念你们好,就一句话,呸!恶心!”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彼唯有见于近而无见于远,有察于寡而无察于多,端推此辈!” 到底是读书人,最后文绉绉的骂了几句,开始调拨物资回宣府,鞑靼人不要有的是人要,大军正在前线恢复集宁周围的生产生活,需要的物料更多。 而此时的官山议事台再次迎来了黎明的曙光,于谦在巨大的议事台上,迎着紫气东来,打了一套五禽戏,行云流水,最后慢慢收尾。 最近于谦的身体越来越好了,说话中气十足,而且不用走到哪里,都带着口罩。 于谦的身体,是被累垮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人最怕的不是遇到了问题,也不是怕没有办法解决,而是有办法,却因为种种原因,无法解决。 于谦最近很少消耗心力去思考过去那些夙夜哀叹之事,大明皇帝是个能拿主意的人,即便是有些小的误差也无妨,都是可以纠正的。 “于少保,征虏将军请少保前往议事厅,将领们都到了。”一个校尉拿着一把方巾,递给了于谦。 于谦拿过了方巾,擦了擦汗,走进了议事台的正殿,现在挂牌前军都指挥司的牌额,有陛下御笔亲书的「耸峙严疆」四个大字。 “参见于少保!”诸多军将拱手见礼。 于谦笑着说道:“大家都请坐,不必如此拘谨,大军还没打算进军河套,并非战时会议。” 于谦对这种尊敬依旧不是很习惯。 他在正统十三年以前,只不过是地方巡抚,和石亨喷来喷去,差点惹来杀身之祸。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五日之前,他也只是大明的一个普通侍郎,在朝中甚至连称一声明公的资格都没有。 那时候兵部尚书是邝埜。 坊间多有流传,土木堡之变,是于谦为首的一干臣子们的阴谋,他们阴谋的克扣了大明京营的粮草,才导致了土木堡之变的大溃败,借机上位。 想想那在通州的八百万石粮草,这个阴谋论,倒是颇为站得住根脚,虽然土木堡大溃败,是因为没有水源,是因为贸然移营。 但是谁在乎呢?大家只想知道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罢了。 按照谁获利最大,阴谋的发动者是谁的道理,这种传闻的指向,应该是当今陛下才对,毕竟陛下获利最大。 但是散播流言的家伙,清楚的知道一个事实,骂于谦几句无所谓,他们不敢往陛下脑袋头上扣屎盆子,因为陛下真的会请他们去太医院坐一坐,然后问问他们背后是谁。 于谦很想问一句,自己何德何能呢? 他一个兵部左侍郎,去规划阴谋,颠覆大明皇帝亲征事务,那太看得起他了。 正如现在,将士们如此的尊重他,何德何能呢? 他也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感觉。 于谦经常和陛下论政,除了劝陛下仁恕之道以外,于谦也在努力地学习,当然不是学钓鱼,那老钓不到,全靠水猴子挂钩的钓鱼法,是不值得学习的。 于谦要学那些洞若观火的远见。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陛下的确是肉食者,但是陛下身后就是悬崖,他不得不远见。 那些远见,于谦每次都要认真领悟,总是颇有收获。 陛下身后有高人啊,百尺那么高。 他要对得起所有军士,对他的尊重。 于谦笑着说道:“武清侯,我需要抽调五百天子亲徒的掌令官,恢复集宁地区的生产。” 石亨坐在了主位,他是超品侯爵,自然不需要对于谦行礼,但是一听于谦要五百个掌令官,立刻就恼火了! 真好意思开口,一张嘴就是五百陛下亲自教谕掌令官!他怎么不去抢呢?! “于少保,不是咱老石扣门,也不是咱老石不尊陛下将令,五百掌令官?你还不如把十二团营整个拆了去好了!” “陛下一共就给了咱老石五百三十二名掌令官,你一下子要走五百,不行,绝对不行!没门,想都别想!” 陛下亲自教谕的掌令官,那是大军军纪的保障,这要是直接抽走五百掌令官,大军到了河套,就会变成恶犬出笼,把整个河套折腾的不知道什么样才肯罢休。 军纪一旦败坏,想要恢复,除非打碎了重建,否则就只会一直败坏下去。 于谦也不恼火,他笑呵呵的说道:“十月份新的掌令官就到了,咱们至少要修整三个月,安定了集宁地区之后,才会攻伐河套地区,正好赶上趟儿。” “我这里又陛下的敕谕,武清侯要不要看看。” 石亨认真的思考了片刻,一看陛下的敕谕,他也没办法,于谦说的是实情。 他点头说道:“十月份的新掌令官能到的话,借你五百也无妨。” “不过于少保,在山外九州、京畿,五百掌令官,那至少能掌三千里,三万甲了,这就是至少三十六万户,集宁满打满算不过五万户,一百个掌令官足矣了。” 于谦笑着说道:“毕竟是再复之地,多是生民。” “五百掌令官也不够,但是十二团营,只有五百掌令官了,我还需要至少一万兵马,配合这五百掌令官,否则掌令官宣谕,也不太安全。” 石亨眉头紧皱,最后还是点头说道:“那好,于少保,需要什么尽管说。” 于谦左右看了看说道:“就平日里十二团营如何拉练,就如何做就够了,只要大军还在,过了最开始这段躁动时间,就不会有事了。” 石亨眉头紧皱的说道:“于少保打算怎么做?” 于谦笑着摇头说道:“这东西武清侯真的要学吗?安民之道,可是大道之行,若是武清侯要学,就跟着于某看几天,也不难。” 石亨猛地打了个哆嗦,连连摆手说道:“还是不学了,于少保竭力施为就是,我还是带兵打仗的好。” “你们,其他人,也不好去瞎打听,听到了没有?” 诸将领大声的喊道:“谨遵将军将令!” 石亨为什么这么大的反应? 其实也简单,自古将领,掌兵不掌财。 掌兵又掌财的在大汉,那叫豪强,在大唐那叫藩镇,在五代十国,那叫军头。 石亨发现自己差点就咬了陛下下的饵,差点着了皇帝的道儿!幸好闪的快。 “那就谢过武清侯了。”于谦点头。 石亨对着东方大声的说道:“为陛下尽忠竭能!” 第276章 不仅要军事胜利,还要政治胜利! 大明的军队,十分的忠诚,这不是石亨一个人可以决定的。 大明的十二团营的庶弁将是讲武堂培养的,这是大明军队的中坚力量,大明的俸禄是朝廷支付了一部分,其余都是大明皇帝赏赐的。 大明军队纪律是由掌令官进行维持的,掌令官是天子亲徒教谕而出,上上下下都是天子耳目。 这只大明最能打的十二团营,不是他石亨的,是大明皇帝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于谦要掌令官,石亨可以不给,因为于谦只是总督军务,但若是陛下的敕谕,他必然要遵守,违抗圣旨,自然有人为陛下尽忠。 忠诚! 李永昌虽然平日是只发掌印火牌,但是李永昌可是配永乐剑在军中,一旦石亨抗旨不遵,其下场,就是必死无疑。 但是石亨为什么要抗命呢? 他没理由。 这么强大的一支军队在他手里,他只要不乱来,国公之位就在不远的地方,向他招手。 于谦笑着说道:“那我去组织百姓,武清侯真的不要去看看吗?” 石亨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这于谦,越来越像陛下,整天下钩子钓鱼。 当我石某人是吃豆腐长大的,满脑子都是浆糊不成? 开玩笑,能上你这个当? 于谦站起身来说道:“那武清侯忙着。” “送于少保!”石亨乐呵呵的说道。 大明的朝堂上,怎么这么多钓鱼佬,要钓鱼去河里钓去! 石亨面色一整,坐直了身子,十分严肃的说道:“集宁被焚,百姓大乱,四散奔逃被大军收束。” “我命令全军,枕戈待旦,稍有异动,立刻大兵进剿!绝不姑息!” 军队是压舱石,军队有着极其鲜明的底线思维,那就是保持稳定的最后手段。 一旦集宁这些四散而逃被收束的百姓,在某些人的鼓动之下,揭竿而起,偷袭大明武库、粮仓等地,那就不能怪他石亨了。 陛下虽然不擅谋,但是擅略,这一点上,陛下也多次在军事会议上,说的很明确了。 “喏!”诸将领正襟危坐,大声高喊,这是将令,不遵者斩! 石亨深吸一口气说道:“明军威武!” “明军威武!” 于谦要的掌令官很快就齐聚一堂,于谦看着站的笔直的掌令官,笑意盎然的说道:“大明的军队所向披靡横扫集宁瓦剌残部,瓦剌人望风而逃,让出了卓资山和集宁。” “这是大明军的军事胜利,我们不止一次见识到了大明军队的强大实力,正是这种实力,让瓦剌人、让草原人望风而逃!” “那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明军队,又回来了。” “但是,陛下明旨,只有军事胜利,是远远不够的!军事胜利只能让敌人失去抵抗能力。” “我们掌令官的存在,就是为了保证大明的政治胜利,进而让敌人最终屈服于我们的意志!” 于谦说的是陛下当初出战之前,叮嘱的原话。 这番话,在于谦看来,已经非常浅显直白的讲明白了,什么叫叫做内圣外王之道。 杨洪一直想知道,景泰年间大明军队的胜利,和永乐年间的胜利,有何不同。 就是这四个字,政治胜利。 “军事胜利依靠的是手段,是意志,政治胜利依靠的是什么呢?” “陛下在授课的时候,已经讲的很明白了,民为邦本,以民为本。” “诸位掌令官已经跟随大军征战三个月有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们的体会,一定比我要讲的更加深入,更加透彻!” “那么检验你们的时刻到了。” “现在,每五人为一队,组织百姓结成甲、里、乡,准备安置百姓,组织百姓夏耕,组织百姓修建官道驿路,挑选里甲首、里正,义勇团练队正。” “组织百姓用自己的双手,建设自己的家,保卫自己的家。” “现在出发!” 于谦为什么不耗心力? 当初于谦、石亨和陛下,论岳家军战斗力极其强悍,朱仙镇八百骑兵冲击金军十万大军的那种舍我其谁的气势,到底是如何养成的。 于谦说,做在前面。 陛下知行合一,把事情,面面俱到的做在了前面。 于谦更觉得自己闲庭若步的来到了前线,然后回去再捞一块奇功牌。 得来全不费工夫。 大明军队的强无敌,是大明皇帝的强无敌,这一点上,无论是于谦还是石亨,观点上,出奇的一致。 “明军威武!”掌令官站直了身子,齐声高呼! 大明前左佥都御史王复,此时也在集宁。 王复奉天殿上,认为与民争利是不对的,王复家中,世代以海贸为生,他所看到的,所见到的,都是势要豪右之家在做善事,毕竟那些恶事,大善人们等闲是不会让孩子们看到的。 正如渠成义、渠成仁、渠成德三兄弟一样,他们清楚的知道自己做的事,既见不得光,更见不得人,只要被发现,就会倾覆。 他们清楚的知道自己在作恶,所以他们会让孩子们,看到自己做的恶吗? 不会。 所王复以庶民的身份加入了十二团营,他要看看,到底陛下是对的,还是错的。 其实还是那个最初的问题。 缙绅离开了百姓那肯定活不成,那百姓们离开了缙绅能不能活呢? 在王复的潜意识里,百姓和缙绅相扶依存,就像是海里的寄居蟹离不开蚌一般。 王复并不是一个贪官污吏,更不是一个卖国求荣之徒,他因为读书识字,而且有丰富的跟百姓打交道的经验,成为了一名掌令官。 他跟随着众多的掌令官,开始组织百姓。 他是进士出身,在地方担任推官,随后做了检阅边事给事中,随后做了监察御史,在地方巡抚了三年回京。 他不是没有和百姓们打过交待,但是面前如此凄惨的百姓,他真的是第一次见到。 王复搜肠刮肚,找到了一个很合适的形容词,那就是麻木不仁。 王复站在台上,看着台下三四百人,如同饿狼一般的眼神,有点惊惧。 这是集宁的百姓。 此刻的他们身无分文,此刻他们无家可归,此刻的他们瘦骨嶙峋,此刻的他们眼神中只有冷漠和心如死灰。 一个个都像是活死人一般。 王复十分惊惧这种眼神,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你把俺们叫过来,是要开饭吗?”一个百姓愣愣的问道,这个四十多岁的读书人,站在台上已经发呆很久了。 有屁赶紧放。 王复这才回过神来,振声说道:“把你们叫过来,是要问问你们,谁把你们变成这样的?谁抢了你们的粮食?谁抢了你们的牲畜?谁奸淫了你们的妻子?谁杀死了你们的家人?” “是大明军吗?” 这些百姓们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他们左看看右看看,想起了当初的屈辱,面对屠刀时的惶恐,自己妻儿老小的歇斯底里的挣扎。 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怒火! 王复退了一步,他害怕了,他第一次如此害怕一群一无所有的人,而且是在军卒们重重包围之下,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那是一种想要把一切的一切全都毁灭的眼神! 仿佛要烧毁这世间一切的污浊! 王复终于知道了,完全理解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八个字的沉重含义。 王复往前走了一步,深吸了口气大声的说道:“是大明军吗!” 他一甩袖子,如同被激怒了一样,愤怒的说道:“不是!” “是瓦剌人,他们抢走了你们的粮食,他们抢走了你们的牲畜,他们奸淫了你们的妻子,他们杀死了你们的家人!是他们!全都是他们犯下的滔天罪行!” 王复被激怒,是生气自己不争气。 为什么要怕?又不是大明军做下了罄竹难书的罪行,要毁灭的应该是瓦剌人! 一个百姓,忽然大声的喊道:“大明军不会吗?” 王复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不会!大明的军队把马上就要当土匪的你们,聚集在了一起,给了你们粮食,让你们活了下来,就这一点,瓦剌人会这么做吗?” 王复看着这群百姓的目光,终于松了口气。 这是第一步,确定到底谁是敌人,大明皇帝在教谕掌令官的时候,说的第一要务,《确定谁是敌人》。 大皇帝陛下的这些奇思妙想,背后肯定有百尺高楼那么高的高人指点,否则就是大皇帝有百尺高楼那么高。 王复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我把你们叫到一起来,是看你们整日里无所事事,你们就要这么如同死了一样的活着吗?你们家人拼命争取的让你们活下来的机会,就这样浪费掉吗?” 刚才颇为大胆的百姓,哀嚎了一声,歇斯底里的说道:“我们什么都没有!是这天杀的老天爷不让我们活下去!是那群该死的,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瓦剌人不让我们活不下去!不是我们不想活下去!” 王复往前探出一步,面带凶狠的说道:“你们没有手吗?没有房子,你们不会再建吗?土地荒芜了,你们不会耕种吗?” “你们难道就打算混下去,一直混到死,草席一卷,到了下面,见到了自己的亲人,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告诉他们,你们是窝囊死的吗?” “告诉我!你们就这样要窝囊到死吗?” 这个百姓糯糯的说道:“可是我们没有农具,没有工具,更没有种子,也没有牛羊,什么都没有,我们拿什么去做呢?” 王复扶手而立说道:“你说的,大明有。” 这是第二步,确定了谁是敌人之后,就是开始确定劳动是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准。 告诉他们并非一无所有,他们还有双手,失去的可以都再次拥有。 《点燃活的希望》。 否则一群活死人,大明也不会宽纵他们。 只要他们自己不求活,他们最后的下场,也不过是落草为寇,最后被大明军队剿灭,身首异处。 走到这一步,王复终于松了口气,只要他们还肯活,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他大声的说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没粮吃、没衣穿、没被盖、没房住,我们就自己造,而不是这么赖着,跟死了一样赖着!” “大明不欠你们的!” “动起来,全都动起来!用大明发下去的工具,去开垦,去耕种,去建房子,去建自己的家!” “用自己的动手的方法,填饱自己的肚子!用自己的动手的方法,织造遮体的衣服!用自己动手的方法,建设自己的家,遮风挡雨!” “自己不动,难道指望着老鸦往嘴里拉屎,然后吃饱不成!” “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这些百姓终于有所意动,有些人挠着头,左看看右看看,依旧是带着迷茫。 第三步灌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理念,否则这群家伙整天指望着大明赈济,否则就落草为寇! 这种摆烂的心态,绝对要不得,大明军搁旁边日夜操练,就等着他们乱起来,拿战功呢。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那个颇为大胆的百姓终于鼓足了勇气大声的说道:“可是,该怎么做呢?” 王复笑意盎然的说道:“不知道该怎么做没关系,待会儿,军卒们会把你们编民为里,每丁一户,每十一户为一甲,每十甲为一里。” “甲首、里正,暂时由大明军暂领,他们会告诉你们,该怎么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同样大明的军士会保护你们一段时间,但是你们自己也要训练义勇团练,驱散野兽,对付匪寇。保护自己的粮仓,谁要敢随便伸手,把他们的爪子全都剁下来!” 王复说完自己都愣了愣,谁在向百姓的粮仓伸手呢? 他略微有些呆滞,但是他很快就回神了,这不是走神的时候。 大明并不缺少基层组织经验,因为当初大明从洪武年间,就开始大规模从南方向北方迁民,而后永乐年间,也有几次大规模的迁民活动,比如向蜀中迁民,比如向辽东都司迁民。 只要确定了敌人、还想求活、愿意自己动手、那组织起来,对于大明而言,并非难事。 王复深吸了口气说道:“那么在此,我想问问你们,如果你们中间有瓦剌人或者瓦剌人的奸细,鼓动你们造大明的反,造大明皇帝的反!” “他们,该不该死?” 这些百姓们听到这个问题,怒火一下子就点燃了,愤怒至极的喊道:“该死!” 王复伸出手,压住了百姓们的吼声,他点头说道:“那既然该死,一旦发现,立刻告诉包围村落的军士,让他们负责抓捕!” “而且我告诉你们,还有功赏牌可以拿!全银的!” 王复其实不想说还有功赏牌。 现在连集宁这群人也有功赏牌可以拿! 可是他们文官们的功赏牌,却是没有稳定的产出途径,除非天大的幸运,否则想得到一块,难上加难! 李宾言真是踩了狗屎运的家伙! 王复借着说道:“太医院的欣克敬欣院判,已经带着太医院的太医,前来集宁府,要做什么?” “自然是设立惠民药局。” “如果有医术在身,可以到府衙去报名,如果有病,也可以到惠民药局看病。” 既然要设立府州县乡,真正的统治这片地区,那自然是内地的府有什么,集宁府也会有什么。 第277章 集宁城的泰安门 欣克敬不喜欢表现自己,他和陆子才一起完成了《解剖论》,世人或许会记得陆子才的名字,忘记了他,但是他不是很在乎。 陛下提到他们的时候,从来都是一起,授勋也是一起,荣誉也是一起,这就够了。 全天下有几个人有奇功牌的? 欣克敬就有一枚,足慰平生了。 若是没有陛下,他就是和那些寂寂无名的太医一样,是个普通再普通不过的良医,仅此而已了。 但是有了陛下,这一切都不同了,他成了岐圣门廷的一圣之一,在太医院他同样是阎罗,出了太医院,他就是起死回生的圣人。 胡长祥最近考到了太医院,是个很勤快的读书人,而且见血不是很怕,虽然年纪大了些,不过十分的勤勉。 欣克敬完全没有把胡长祥和胡濙联系在一起。 胡长祥也从来没说过自己是礼部尚书的儿子,他主要怕挨骂,胡濙的名声,可不太好。 在仕林之中,胡濙有投献之嫌。 何为投献呢? 就是尽忠竭力效忠皇帝,就是投献,这股风气从明初就有,任何一个给大明皇帝效命的文臣,都是投献的人。 止投献这种风气,自明初就在仕林里非常广泛。 欣克敬当然不会把胡长祥和胡濙联系在一起,胡长祥太老实了。 胡濙的滑,已经是举世皆知了。 欣克敬带着十数名太医来到了烧毁的集宁府,这里被毁的干干净净,已经有掌令官带着民夫和百姓,在营建新的集宁府了。 集宁城内的房屋被纵火烧毁了大半,剩余都被大明的工匠们给拆了。 同行的还有工部营缮司郎中、石景厂总办蒯祥,他本身就是营建城池的一把好手,在营建京师中,积累了极其丰富的经验。 新的集宁府正在大明皇帝的引领下,大明百工的指导下,大明百姓的劳动中,缓缓的新生。 一场大火烧毁了集宁,也是这场大火,让这个古城再次涅盘重生。 欣克敬带着胡长祥,带着大明的太医,培训着大明的军医和府医倌。 大皇帝总是如此的慷慨解囊,他们写下了的图文并茂的解剖论,已经被雕版印刷而成,所有的医倌,都要经过太医的培训才能行医。 欣克敬非常的辛苦,主要是授课和坐诊。他不负责处理奸细,一应都会送到太医院去。 胡长祥也非常的辛苦,这些知识,他从未接触过,只是听父亲说起过一些,一些过去始终无法理解的问题,开始迎刃而解。 就像黄疸为何会让皮肤变黄一样,人类和一些动物似乎没什么区别。 比如血是红色的,比胆汁是黄色或者黄绿色,比如大部分的五脏六腑也完全相同,比如人和兔子一样,在胸腔都会有一层膈膜。 人类和猴子居然可以那么的相似,甚至连病都相同,猴子却比人类蠢了那么多! 当然这是相比人类而言。 但是鸟类的骨骼是中空的,人的骨骼却是实心的,这一切似乎都非常奇妙。 陛下给大明的医倌们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胡长祥忽然觉得自己这糊里糊涂的一生,有了点新的目标。 于谦不断奔波也十分的辛苦,大明军在集宁也非常辛苦,但是这份辛苦,总是见到了回报。 大明的官道驿路很快就平整好了,人走的多了自然有路,只是皇帝一声令下,这些路边变得宽阔,变得平整,变得不那么的泥泞。 整个集宁的周围建起了新的村落,这些村落的周围种上了大豆、菜瓜、火麻,郁郁葱葱,长势喜人,就如同那新生的集宁府。 当然这些菜瓜多数都会卖到宣府或者大同去换盐、铁锅、农具这些生活必需品。 大明的掌令官说的很明白,他们的农具和工具是借给百姓的。 太阳再次升起! 于谦打马从官山议事台迎着朝阳策马而下,官道是用煤渣铺成,不会泥泞,更不会存水,他带着两百校尉,一路策马狂奔。 今天新的集宁府,夯土城墙包砖落成了。 这些砖,是集宁附近的村落办得砖厂,他们将烧好的砖,拉到了集宁府,朝廷扑买,给予粮食供养村落。 掌令官又教给了这些生民一个道理,那就是劳有所获,绝对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 顺圣川牧场,小牛犊和小马驹,也被送到了集宁附近,集宁的百姓拿到这些小牛犊和小马驹养大了之后,要还幼崽给顺圣川的牧场,那是大明大皇帝的牧场,欠谁的钱,千万别欠皇帝的。 于谦路过了一个个的村落,他有点奇怪的问道:“岳指挥,为什么每个村前面都会有一个踩着乌龟的人像?那是什么?” 岳谦拍马而去,没多久又拍马而回,十分确定的说道:“虽然不大像,但的确是龙蛇真武大帝像,这里的百姓未闻王化数十年,他们不知道真武大帝像是什么样。” “但是他们确信是真武大帝来救他们,所以,才会摆真武大帝像。” “他们确信,陛下就是真武大帝转世!因为永乐年间,就有这样的传闻了。” 于谦点头,略微有些呆滞,不过也是好事,总比他们在家里竖起大皇帝像,那是大不敬和僭越之罪。 哪个皇帝会接受泥塑像? 当然于谦并不知道,后世有个鞑清朝,就搞泥塑皇帝像…泥塑彩绘雍正像。 于谦是个大明的臣子,他认为集宁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大明皇帝才有的,这些百姓当然要奉祀真武大帝,也要效忠大明! 若是如此,他们还要作乱,还要复叛!大军进剿,扫庭犁穴,即便是陛下也不能私宥! 于谦打马来到了新的集宁府,东方升起的朝阳,洒在了集宁的东门的字之上。 【泰安门】 “这名字好。”于谦勒马下了马,看着这字迹,颇为满意的点头说道。 岳谦笑着说道:“这是武清侯点的名字,说东门必须是这个,太阳升起的方向,必须是泰安门。” 于谦瞬间笑了出来,石亨还是这性子,一如既往、变着法的拍马屁。 一个好好的大明的武清侯,怎么染上了这么个习惯呢? 泰安门取自国泰民安,但是这名字,石亨点的名字,基本肯定了,指的其实是陛下的泰安宫。 这个集宁上上下下,都写满了忠诚! “蛮好的。”于谦不住的点头。 大明的军队忠诚于陛下那是应该的,也是需要表现的。 否则万一哪些个臣子,在京师不停的忽悠陛下,在皇帝的耳边喋喋不休。 说什么大军在外或有奸佞,或者说什么,前宋时候,赵匡胤陈桥驿黄袍加身,或者说什么大军停滞不前,心怀二心之类的怪话。 这仗还打不打了? 至少这泰安门三个字,送到京师,陛下肯定骂一声马屁精,不过宵小奸佞的谗言反而显得无聊了。 因为石亨还是那个石亨。 这也算是将士们的自保手段了,实在是被兴文匽武给折磨的有些反应过度了。 护城河在营建,和万全一样,有缓坡。 但是集宁府的城墙并非方方正正的,而是伸出去了一个又一个的炮台。 这些伸出的炮台,是讲武堂的一个成果,大皇帝说要有缓坡,点醒了那些讲武堂的将官。 缓坡的目的是将敌人固定在设计线上,如何发挥炮火的强大威力呢? 这些伸出去的棱棱角角,就是讲武堂的将官们集思广益画出来的。 为了防止伸出去的炮台被直接摧毁,还有炮臼,火炮其实是稍微低于城墙,并且内镶钢柱勾连,即便是砖石、夯土被击破,那些钢柱也会抵抗炮弹的能力。 于谦巡视了城墙之后,颇为满意,至少集宁的这些生民,用自己的双手,用劳动换取了报酬的同时,也的确给了他们一个新的庇护之地。 于谦下了城墙之后,就来到了新的集宁府邸,见到了王复。 “王初阳,你为何如此失魂落魄?”于谦示意左右打开府门。 这处府衙不算恢弘,但是却是功能齐全,制台、藩台、臬台、道台、府台一应俱全。 制台是都指挥使衙门,藩台是布政司衙门,臬台是按察司衙门,道台是巡抚衙门,府台是知府衙门。 道台又称巡守道,巡抚和镇守的合称,若是不设巡抚,没有镇守,也会有粮道、盐道、商道的官吏在此办公。 大明的官僚是一个沟通上下,非常精密的机构,这个机构能够用好了,那就是天下大幸,用不好就是官僚僭越皇权。 脏事儿都是皇帝的,利益都是官僚。 比如正统十三年的选秀,立刻就变成了群魔乱舞,就连赵辉也居中高价卖了一个稽戾王看上的女子给刑部侍郎齐韶。 回过头稽戾王突然讨要,齐韶被赵辉联合王振,坐罪给杀了。 王复深吸了口气,无奈的说道:“陛下是对的。” 于谦嗤笑的问道:“王初阳,你当初在朝堂上,陛下盛怒之下,你可是丝毫不畏惧,顶着雷霆之怒,也要和陛下辩一下,这怎么现在突然说,陛下是对的呢?” 王复颇为无奈的说道:“唉,一时糊涂啊。” 王复虽然被革职了,但是他的功名还在身上,如果陛下再启用他,他还是能回朝做官的。 因为他的名字,还在吏部、礼部,但是礼部胡濙那关过得去?还是王直那关过得去? 王复颇有点心灰意冷的说道:“陛下是对的啊,百姓只要有组织,离开了缙绅可以活的很好,甚至可以活的更好!” “但是缙绅离开了百姓,唉。” “最近抓了不少的奸细,都送太医院了,多数都是乡绅豪强。” 王复从那天开始安置百姓的时候,就发现有人把手伸进了百姓的粮仓,但是当时他无暇细想,等开始抓奸细之后,一条条鱼被逮到。 百姓哪有当奸细的资格? 全是这帮人,吃了这头、吃那头,吃不够。 于谦摇头说道:“你当初在朝堂上,有这等理解,还会被革职吗?” “现在跟我说没用,得找陛下说去,那你还得能见到陛下,你觉得有机会吗?” 王复立刻摇头说道:“我,王初阳,好歹是正统七年的进士出身!那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出来的,我能走你这个门路?你肯举荐,我还不肯去呢!” 正统七年的进士出身,那在大明也是人中龙凤,傲气自然是有的,王复当初认为自己是对的,朝廷收税就是与民争利,就是横征虐敛,并且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并且亲自实践,证明陛下是对的。 王复忽然眉头一展,乐呵呵的说道:“掌令官也蛮好的,至少还在为大明做事不是?我这算不算弃笔投戎?” “等我慢慢爬,到时候,再站到朝堂上的时候,陛下会不会特别惊讶?” 于谦想了想说道:“然后再把你革职一遍?” 王复沉默,他从来不知道于谦的嘴皮子这么厉害,平时不反击,原来真的只是脾气好而已。 于谦打量了一番王复说道:“你这身子骨,还是安安心心的待着,军伍是个历练人的地方,等回头,我回京了,跟陛下所说,就说,王初阳认错了,陛下把他召回来。” 于谦不是揶揄,王复是个不错的臣子,至少对大皇帝是忠诚的。 只是在道路上有些分歧,国朝用人之际,能够幡然醒悟,也是好的。 王复满是笑意的说道:“这就是于少保外行了,这天底下的将军多数都是虎背熊腰,可是也有别的猛将,名曰猿臂蜂腰,比如那太史慈,就是猿臂善射,弦不虚发。” “穷文富武,我可是擅骑射,虽然比不得武清侯,但是亦有独到之处。” 于谦眉头紧皱的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王复笑着说道:“我已经报名去参加夜不收了,而且也试训了,等着瞧,我文官没得做了,还能做武官!” 于谦看着王复的模样,眉头紧皱的说道:“你确信你要参加夜不收?去岁三千夜不收,仅仅活下来不到一半,深入虏营,随时亡命,你要是拖了别的军士的后腿,陛下定斩了你不可。” 于谦主要怕王复害了别人。 王复却摇头说道:“我不会拖人后腿的,我找于少保有正事。” “最近好多鞑靼人投献各村寨,这要不要收?” “鞑靼王不干人事啊,他们卖了牲畜之后,换了银币,却不换生活用的东西,鞑靼的百姓,有点活不下去了。”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永乐年间为何有那么多的鞑靼部族,要投靠大明? 情景复刻了属于是。 于谦点头说道:“以户打散,散入山外九州各农庄,翻不了什么天,收了。” 什么是政治胜利,这就是政治胜利。 于谦看着王复的背影,叹了口气,夜不收的确是立功的好去处,但王复来年,怕是只剩下了一个衣冠冢了。 第278章 得加钱 王复真的去了夜不收,他没有诳于谦的意思,大明军进兵当然需要大量的夜不收打探消息。 王复不知道危险吗?他当然清楚,但是他已经四十多岁了。 王复主要去的方向是鞑靼人的方向,王复有自己的优势,他是进士出身,这身份,在草原上,那蝎子拉粑粑——独一份! 对于鞑靼人而言,他们现在惊惧到了极点,因为那个熟悉的大明军队,它正如闪电般归来。 此时的鞑靼人的大帐设立在了大宁卫,大宁卫是北平行都司治所。 岭北之战结束后,大明惨败,朱元璋吃尽了军事冒险的苦果。 之后朱元璋一改对草原大开大合的进攻节奏,一直到捕鱼儿海之战前,始终是尺进寸取。 猛地打出去一拳,前进一尺,然后小刀剌肉,割下一存为汉土。 这种战术在后世叫做切香肠战术,其实也是朱元璋玩剩下的把戏。 大宁卫就是这种小刀子割肉,从北元身上割下来的。 元昭宗死后,朱元璋养精蓄锐十五年,忽然猛地砸出去一拳,将北元的王庭给灭了。 天元帝单骑逃脱,大明军在捕鱼儿海大获全胜。 至此设立了北平行都司,以大宁卫为都司治所,随后朱元璋十七子朱权被封宁王,就藩大宁卫。 靖难之役中,朱权配合朱棣造反,随后宁王府迁到江西南昌,最后被褫夺了兵权。 宁府内迁,北方人口流失,偌大的北平行都司,便被弃置了。 此时的乌格齐老态龙钟的坐在旧宁王府,即便是最小的满都鲁,已经有了当初元昭宗临危不惧的风采。 乌格齐笑着说道:“打起精神来,这是怎么了?大明军队的实力本就如此,我见了不止一次了,难道是土木堡之变,重燃了你们对复元的雄心壮志吗?” 乌格齐紧了紧大氅,摇头说道:“如此不臣之心,若是被大皇帝知道了,我们连这大宁卫也没法呆了。” 脱脱不花坐在主位上,他是大汗,他无奈的说道:“我当然知道大明会赢,可是这也太快了。” “如果明军有这等实力,我们为什么还要维持我们庞大的军队呢?” “保卫鞑靼人吗?” 乌格齐摇头说道:“是为了让人们相信鞑靼受到了保卫。” 脱脱不花眉头紧皱的说道:“让大明人?” “不,不。”乌格齐做了一个十分夸张的表情,看着脱脱不花说道:“不是让大明人相信,是鞑靼人。” “大明知道鞑靼的军队无法保卫鞑靼,是让鞑靼人相信鞑靼受到了保卫。” 脱脱不花、阿噶多尔济、满都鲁全都呆滞的看着乌格齐,他们至此才终于彻底理解了鞑靼人军队存在的意义。 乌格齐虽然不想承认,但这的确是永乐年间的现状。 他笑着说道:“很意外吗?” “事实上,这也是永乐年间的常态,我们能够放牧,需要感谢大明文皇帝的宽宥,和当时大明北方人口稀松,无力继续北征和有效统治北平行都司。” 脱脱不花叹了口气,现实如此的残酷。 不过他很快就振奋了精神,反正挨打的瓦剌人,又不是鞑靼人。 他坐直了身子说道:“也先大石送来了书信,想要借道北平行都司,从北古口南下,直入京师。” 满都鲁呆滞的说道:“也先是疯了吗?就算是我们借道给他,他从北古口而入,一旦大明军再次占领北古口,那他就像是钻进了渔网的鱼,哪里还有挣脱的可能?” “现在又不是当初,大明军无力野战,瓦剌人如此,是自取灭亡。” 满都鲁完全无法想象,也先是如何做出这种决定,虽然勇气很大,但是也就是勇气而已了。 现在大明京师处于战争迷雾之中,到底有多少军备,有多少军卒,都是一个未知数,这贸然前往,在满都鲁看来,真的会死。 阿噶多尔济却不以为意的说道:“我们应该答应也先,哪怕是不配合也先进攻,我们只要帮他站稳了北古口,他也有退路不是吗?” “大明胜,瓦剌大败而归,自然无力谋求汗位,大明败,那更好不过了,草原部落可得少许的安寝之日。” 乌格齐是三个孩子父亲,确切的说,三个孩子血脉尊贵,他只能是阿伯。 他老了,凭借着最后一点老脸,把阿噶多尔济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让脱脱不花宽宥了阿噶多尔济。 但是阿噶多尔济依旧是喜欢冒险的人。 乌格齐紧了紧大氅,无奈的说道:“我的孩子们,你们难道没有发现吗?” “即便是天上的苍鹰在狩猎之前,也要看一下猎物是不是好对付,我们作为长生天下的勇士,难道不需要观察一下大明京师吗?” “在大明军前进的路上,我们看到了四武团营所向披靡,我们看到了四勇团营如同波浪中的礁石一样坚挺,四威团营呢?” “大明可是有十二团营,你们没发现,我们自始至终,就没有看到四威团营的出战吗?” “他们在哪里?” 乌格齐说完,脱脱不花、阿噶多尔济、满都鲁三个人立刻背后生了一层的冷汗,三个人异口同声的说道:“以身为饵?!” 大皇帝在京师钓鱼的传闻,早就传遍了草原,老是钓不到,也成了一种戏谑,虽然大家嘲讽大皇帝的钓鱼技术,但是从来没人敢小瞧大明皇帝。 乌格齐一说,立刻让三个人全都呆滞了,四威团营在哪里? 大明十二团营,现在八个团营,都在阴山余脉,但是四威团营呢? “不去,坚决不能同意也先的提议,让他去别的地方借道去!”阿噶多尔济站了起来,冷汗直流,大声的喊道。 也先大军过境之后,他可以跑到和林窝着去,但是鞑靼人呢? 那要面对大皇帝的怒火! 差点就着了大皇帝的道儿! 怎么会有这种钓鱼佬,把自己当饵钓鱼!这大皇帝,钓鱼钓魔怔了,真的是太离谱了! 脱脱不花看着阿噶多尔济的样子,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个总是喜欢冒险的二弟,终于认清楚了现状。 这对鞑靼人而言是个好事,谁闲的没事干想要西征呢?待在自己家不好吗? 脱脱不花继续开口说道:“谢阿伯教会,二弟你坐下。”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鞑靼有乌格齐,真乃是鞑靼幸事。 脱脱不花面色沉重的说道:“近来很多的鞑靼王跑去了宣府贡市,和大明交易马匹,但是只交换了银币,不交换铁锅盐巴,最近很多鞑靼人都开始脱离部族,逃向了集宁地区。” “相比较刚刚经历战乱的集宁,他们认为鞑靼人的领地,更加危险。” 脱脱不花的语气里满是担忧,人口凋零的现状,似乎已经无法挽回,大明军在集宁地区的所作所为,堪称王道之师。 满都鲁眼神中多了许多的凶狠,低声说道:“我们以立太子为名,召开大会,将诸多鞑靼王召集起来,告诉他们,必须要兑换一定比例的铁锅盐巴,否则大兵讨伐他们。” “长此以往下去,哪里还用大明军队长驱直入?我们自己就像春天的雪一样,无声无息的消融了。” 阿噶多尔济有些尴尬的坐下,也不言语,其实他也去宣府卖马了,而且换的都是银币,但这么做,好像是不对的呀… 脱脱不花看了一眼阿噶多尔济,叹了口气,这个亲弟弟,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的顽劣,丝毫不能为他分忧。 乌格齐坐直了身子,眼神似乎是怀念过往,又似乎在眺望着,他笑着说道:“我们的话,鞑靼王可能不听,但是大皇帝陛下的话,他们不敢不听。” “与其我们去说,还不如让大皇帝陛下下敕谕申饬,他们更怕。” “正如我之前所言,让鞑靼人相信我们军队可以保护鞑靼,但是大家都清楚的知道,我们的军队保护不了鞑靼。” “如果能够请旨,让皇帝下了敕谕,我们反而会轻松许多。” 脱脱不花认真的想了许久说道:“那么,代价是什么?” “不如找一个草原上的明珠,献给大皇帝?”阿噶多尔济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满都鲁嗤之以鼻的说道:“大皇帝陛下根本不喜欢!朝鲜王献出的少女,都被安排到了官邸去,那可是高丽姬啊!” 乌格齐叹息的说道:“还是马匹,大皇帝陛下对于军马需求极大,甚至用精美的银币交换,我们献上马匹,希望能够请来申饬的敕谕。” 阿噶多尔济有些奇怪的说道:“为什么会有人能够抵抗高丽姬的诱惑呢?那可是和扬州瘦马齐名的淑女。” “就连当年文皇帝都喜欢高丽姬,走的时候,还把她们都殉葬了。” 乌格齐目光流转,他深吸了口气说道:“大皇帝陛下不要别人献的,陛下自己有手有脚,自己会取,集宁地区最多的声音是什么?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脱脱不花瞪大了眼睛,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还能这么理解的吗? “我来写书信。”脱脱不花点头说道。 满都鲁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的说道:“大汗,要不书信还是我来写,于少保不在京师,大皇帝陛下身边,怕是没人能看得懂了。” 满都鲁用了一种不太隐晦的方式,表示了对脱脱不花的汉字的嫌弃。 “那好。”脱脱不花有些无奈的说道。 脱古作为质子,不止一次的提出了让别人代笔,但是脱脱不花总觉得那些大长句、大排比段落的马屁,实在是羞于启齿,而且为了表示恭顺,他觉得亲笔书信,才有诚意。 但是于少保不在京师,他的字的确是不太有人能看懂。 就连杨洪都看不懂。 乌格齐忽然开口说道:“大汗,你应该通知一下兀良哈部的首领,也就是你的岳父沙不丹,让他不要借道,否则大明天子怒而兴兵,遭殃的是我们。” 脱脱不花面色苦楚,他当初中了也先的奸计,他的妻子,脱古的母亲,被他刺伤了耳鼻,他的岳父沙不丹对他只有愤怒。 “希望愤怒之下的沙不丹,不要做出给草原招致灾祸的事情。” 由满都鲁代笔,脱脱不花的书信,延着官道驿路向着京师而去。 北平行都司,大宁卫到京师也有驿路吗? 的确有,洪武二十七年,置驿传,自大宁东路,至广宁四百八十五里,置十驿,永乐十三年,至北衙六百里,置十二驿。 如果朱棣能够多撑几年,等迁都大计确定,北平行都司复置,几乎是可预期的事儿。 但迁都是定下来了,大明也开始兴文匽武了… 朱祁钰收到了四夷馆的书信,对于脱脱不花的请求,朱祁钰置若罔闻,马匹太仆寺可以收下,至于申饬鞑靼王的事儿,他才不做。 开玩笑,一点点马匹就想得到大皇帝的申饬敕谕,那皇帝的敕谕岂不是太廉价了? 得加钱。 朱祁钰看着于谦的奏疏,于谦在奏疏里说了很多,提到了集宁府的热火朝天,也提到了王复的幡然悔悟,更提到了集宁城的泰安门。 “好好的一个国之悍将,怎么就这么喜欢拍马屁呢?”朱祁钰收起了于谦的奏疏。 于谦对朝堂的预料是极为精准的,大军出塞,朝堂上的确是有了一些不同的声音,而且甚嚣尘上,胡濙四处扑火,但是显然是有愈演愈烈之风。 毕竟大军七月攻克集宁之后,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没有动弹了。 又是一年中秋节,朱祁钰给土木堡之战殉难将士点了柱香。 “复仇才刚刚开始。”朱祁钰吐了口浊气,将灵牌翻了回去。 朱祁钰站在讲武堂聚贤阁的二楼,看着操练的军将、掌令官,笑意盎然。 大明啊,欣欣向荣。 “兴安,卢忠,污蔑于少保的人找到了没?”朱祁钰开口问道。 最近京师不太安宁,有些人,不太老实,又开始了英雄扩大化、英雄污名化,兴文匽武的老路。 这路子在朱祁钰这里走不通,太医院已经设了雅座,人抓到了,不得观察观察什么属性? 兴安和卢忠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这种流言,的确是一传十,十传百,想要抓到散播留言的元凶,难如登天。 “陛下胡尚书求见。”一个小黄门匆匆上楼俯首说道。 朱祁钰点头说道:“宣。”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胡濙见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躬安,可是心不安啊,坐。” 胡濙乐呵呵的说道:“这不臣就来为陛下分忧解难了吗?陛下可是忧心有人诬蔑于少保的事儿?” “这事儿,不难。” 胡濙最近四处救火,也终于摸到了一些处理这些事儿的脉络。 朱祁钰点头说道:“哦,说说看。” 胡濙探了探身子说道:“请陛下听我分说。” 第279章 精忠演义说本 朱祁钰作为大明的户部尚书,清楚的知道大明皇帝的一纸敕谕的价值,几千匹吗?鞑靼人也是想屁吃。 他们的百姓投献到了大明,那就是大明的百姓了。 只要处理得当,他们就是大明最好的马倌,最好的放牧人,最好的佃户,最好的纳税人。 只要处理得当,分而划之,不让他们聚集起来,十年后,他们就会忘记自己鞑靼人的身份,孩子批右衽、蓄发、说汉话、写汉字,长相几无区别,他们就变成了汉人。 于谦在前线的处理意见,朱祁钰毫无意见,他收起了自己关于货币战争的论点。 他发现这个年代的一般等价物,是一种极其凶残的收割工具,甚至可以收割对方的百姓。 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好人就该被骂吗?” “就因为于少保,他脾气好,是个好人,所以他们就可以指着鼻子骂于少保,朕不是个好人,所以他们不敢。” “明明是于少保带着大明百姓守住了京师,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全都是于少保全力维持!” “当国家之多难,保社稷以无虞,惟公道而自持,却要为机奸之所害!天下焉有此等道理?” 朱祁钰对于谦挨骂是非常愤怒的,他朱祁钰是个不惜身的坏人,所以那些人不敢。 他们不敢指着大皇帝的鼻子,骂大皇帝阴谋的策划了土木堡天变,阴谋的篡位登极、阴谋的将大明五十万军民葬送于塞外,就为了那个位子。 其实骂大皇帝,理由更加充分,因为最大的受益者是皇帝,最有可能做到这种阴谋的是皇帝。 虽然当时的郕王只是京师留守。 他们甚至不懂明朝监国和留守的区别,甚至不知道朝廷的公文里,面对皇帝是奏,面对监国是启,面对留守是不屑一顾,问都不问。 但是说郕王是阴谋家,更能站得住脚。 但是他们不敢。 因为大皇帝真的会把他们送进太医院里,开膛破肚、碎尸万段的看看他们的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他们只敢针对于谦。 胡濙看着怒气冲天的皇帝,老神在在的说道:“这个其实很好解决,不就是因为大明没有播迁,他们这么说话吗?其实很好办。” “陛下看看这个是什么。” 胡濙正准备把自己的解决之道拿出来,结果小黄门匆匆的跑了进来。 “陛下,内阁大学士陈循求见。” “宣。” 陈循见礼,然后坐在了另外一侧,他不和胡濙坐在一起,胡濙无德,名声太差。 陈循笑呵呵的说道:“陛下,臣有一本书。” 胡濙一愣,笑着说道:“诶,巧了,胡某也有一本书,不知道陈学士的书,和我的书,是否相同。” “要不一起拿出来?” 胡濙先拿出了自己的书,看着陈循。 陈循一看封面,瞪着眼睛,心有不甘的拿出了自己的书,放在了桌上。 一模一样。 胡濙看着陈循终于乐了,陈循这家伙进门就坐到另一册,意思是不屑和胡濙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是做的事,却一模一样。 什么狗屁的读书人的清高!都特么的彪子立牌坊,又当又立! 陈循涨红了脸,一言不发。 朱祁钰看着胡濙得意洋洋的表情,也是无奈。 胡濙不是朱祁钰,胡濙其实非常在乎自己的名声,否则就不会在朝堂上,以六部之首尚书之尊,对着一个后辈儿,近似狷狂的怒斥了。 “这什么书?”朱祁钰拿起了胡濙那本书,立刻了然了胡濙的想法,点头说道:“胡尚书高明,真的很高。” 胡濙立刻坐直了身子,笑呵呵的说道:“臣哪有什么高明之处,还不是陛下首先戡定了江山,我们才查漏补缺?作为臣子,为陛下分忧,那不是臣子的本分吗?” “陈学士,您说是不是?” 陈循吐了口浊气,胡濙拿出了君臣大义来砸他,他也没什么还手之力,只能闷声说道:“是,胡尚书说得对。” “哈哈哈。”胡濙七十有六,却笑得中气十足,赶忙俯首说道:“臣唐突。” 朱祁钰拿起了那本书笑着说道:“无碍。” 陈循为什么要想着帮陛下分忧解难呢? 清流不是最喜欢跟皇帝对着干吗? 跟皇帝对着干的确可以博得清名,但是也只有清名了,眼看着礼部把地洗了,通政司把通政二字给做了,他们文渊阁的权柄,越来越低,越来越少。 清名是追求,但权柄却是现实的,陈循只能叹息,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机会,能在陛下这里露露脸,还被胡濙抢了先。 朱祁钰拿起了胡濙那本书,全名叫《精忠演义说本岳王全传》,乃是和《水浒传》、《三国演义》一样的章回体小说,一共八十回。 说岳飞是天界赤须龙、金翅鸟降凡,主要单元分为了拜师周桐、枪挑小梁王、岳母刺字尽忠报国、鏖兵死战牛头山,岳云衔枚出世,锤震金弹子,朱仙镇大捷、风波亭一杯毒酒。 后半段,则是完全的虚构,是岳飞次子岳雷,率领宋军打败金人,直捣黄龙府,恭迎二帝还朝,大宋重开的小说。 为何胡濙要平息最近的倒于风波呢? 因为胡濙知道于谦不能倒。 于谦持正守节都这么被污名化,然后被逼到不视事,最后倒台,他胡濙根本扛不住这样的舆情,几个回合就变成奸佞了。 保于就是保胡,保住于谦、就是胡濙对大皇帝最大的忠诚。 胡濙拿出这本书平息反倒于风波,其实逻辑很简单,就是以岳爷爷之神武,都无法真的奉天翊运,大明奉天翊运,还守住了京师,这不就是于谦最大的功绩吗? 忆苦思甜,不二法门。 胡濙专注洗地四十年,皇帝让他洗成什么样,他就会洗成什么样。 朱祁钰打开了第一页,是胡濙题的一首小词和小诗。 他又打开了陈循那本,陈循那一页,并没有任何题注。 什么是恭顺之心? 这就是胡濙一直以来,保持的恭顺之心,胡濙不仅要办差,还要把差事办得圆满,办到极致。 朱祁钰笑着说道:“胡尚书,等朕的孩子再大些,就到东宫教授皇嗣们读书识字。” 翻译翻译,就是朱祁钰给胡濙升了个官,那就是太子少师。 这是给胡濙留下一条退路,未来无论哪个孩子登基了,天地君亲师,像胡濙这样无害的老师,最后都会留下体面。 于谦是少保,按制三孤,从一品。 胡濙是太子少师,是东宫辅臣,正二品。 “臣谢陛下隆恩!”胡濙深吸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微笑,给孩子找老师,都想找个德行好的。 至少陛下对他的人品,并没有像外面一样,人云亦云,以为他是个奸佞。 胡濙一辈子做的事,不过是给大明一块遮羞布罢了。 “我朝自戡定以来,太子三师三少,皆为虚职,从无实授,陛下却加官实授,臣以为不妥。”陈循一看这个立刻就急眼了,太子三师三少,历来都是文渊阁大学士或者东阁大学士才会加官、赠官。 陛下这是坏规矩。 朱祁钰对京官有着绝对的任免权力,自然可以一意孤行,他刚要开口说话。 胡濙则是笑意盎然的说道:“要不说陈学士啊,还是得多学习学习。” “永乐二年,荣国恭靖公姚广孝拜资善大夫,太子太师,教导仁宗皇帝,永乐五年,又教导宣宗皇帝,这是实授。这就是陈学士,孤陋寡闻咯。” “呵呵。” 胡濙一个嘴角轻佻的笑容,写满了对陈循的嘲弄,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自然不必顾忌对方的脸色。 就差点说,你什么东西,跟爷掰扯礼法体统这东西,您配吗? 陈循呆滞的看着胡濙,姚广孝在仕林里,就是个妖僧,而且终身为僧。 文皇帝朱棣让姚广孝还俗,姚广孝不还,朱棣一看,这能让你天天当和尚,那还怎么加官进爵? 朱棣就强行给他复姓,赐名,但是姚广孝却不应赐名,朱棣叫他名字,他都不答应,朱棣无奈,只好以少师相称。 姚广孝是个很特立独行的人,他是朝中资善大夫,朱棣的绝大多数悍将、谋士的领路人,但是姚广孝从不以这个身份恃恩自恣。 姚广孝上朝朝服,下了朝就是僧服,寺庙里一钻,专心礼佛。 即便是朱棣找他,都得去庙里找他。 姚广孝在靖难之役后,近乎于一个透明人一样。 谁闲的没事干,研究这个人? 但人家胡濙是亲历者,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 陈循完败。 想要挑战胡濙,挑战一下胡濙的祖宗之法、宗族礼法,陈循不是第一个了,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胡濙随时随地的显示了自己的专业性,和丰富的阅历,然后无懈可击的打败他们。 《专业》 朱祁钰看着胡濙和陈循斗法,连连感慨,闲的没事干,你惹他干嘛? “臣等告退。”胡濙得胜乃还,乐呵呵的走出了聚贤阁,晃晃悠悠的等到了陈循从后面跟上。 “陈学士,还得多学习学习,实在不行多翻翻书啊。”胡濙乐呵呵的说道。 陈循脸色涨红,他用力的吐了口浊气,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是人家胡濙结结实实的在文道之上,甩了他一个大嘴巴子,他还无话可说。 经史子集乃四类学问,每一类,陈循都不是对手。 这对文渊阁大学士而言,是天大的羞辱! 陈循一甩袖子,忿忿的说道:“学海无涯,有所遗漏,在所难免!” 陈循疾走了两步,不和胡濙撕扯,就欲先走,可是没走两步,地上有个突起,却没注意,绊了一下,便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胡濙见状终于笑了起来,大声的说道:“我说陈学士,您可慢着点啊。” 朱祁钰在房间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也听到了胡濙那中气十足的笑声。 兴安笑着说道:“刚才胡尚书揶揄了陈学士两句,陈学士嘟囔了两句,就甩了甩袖子离开了,还差点摔了,稳住了身形,急急匆匆的走了。” 朱祁钰憋着笑,打开了胡濙送来的那本书,胡濙题注的那首小词,词牌名乃是西江月。 「三百余年宋史,中间南北纵横。闲将二帝事评论,忠义堪悲堪敬。」 「忠义炎天霜露,奸邪秋月痴蝇。忽荣忽辱总虚名,怎奈黄粱不醒。」 还有一句小诗,乃是七绝。 「五代干戈未肯休,黄袍加体始无忧。那知南渡偏安主,不用忠良万姓愁。」 这首小诗,道尽了胡濙洗地的角度。 哪知道那南渡的偏安主赵构,他不用忠良,万民惆怅。 朱祁钰满是笑容,这世间有很多的道理,是颠不破的。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但历史总是如此。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历史,是一种循环。 胡濙得到了大皇帝的首肯之后,立刻开始了他的舆论大战。 坊刻书房里胡濙的人脉很广,这《精忠演义说本》很快就印的哪里都是。 胡濙的朋友也很多,很快街头巷尾就有了说书人开始说着《精忠演义说本》,勾栏瓦舍里,也唱起了《秦太师东窗事犯》、《宋大将岳飞精忠》等曲目。 三十七折的《精忠旌》更成为了大明京师街头巷尾的大戏,朱祁钰从讲武堂回泰安宫,都能够听到喝彩声。 那些关于于谦阴谋的传闻,慢慢的销声匿迹,他们就像被打回了洞里的毒蛇一样,随时可能再次出洞。 可能下次在出现的时候,会更加毒辣。 想要消灭一个国家,首先得敲碎他们的脊梁,污名化那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英雄,进而打断这个国家的脊梁,最后将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踩到泥土里。 大明已经经历了一次如此的兴文匽武,大明的英雄们已经被污名化了一次,朱祁钰当然不允许发生第二次。 他回到了泰安宫里,就看到了唐云燕颇为幽怨的眼神。 “怎么了?”朱祁钰拍了拍那匹大黑马,让他自己回马厩,满是奇怪的问道。 唐云燕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气呼呼的说道:“我的肚子,一点都不争气。” “那朕就好好的给你打打气!”朱祁钰笑着说道。 看来,今夜,免不得一场恶战了。 第280章 人妖物怪 洗心革面 唐云燕的身上始终有一种家宅不宁的气质,这种气质,情谊绵绵无绝期。 李祖娥以秀慧而绝艳,西施以靓雅而绝艳,昭君以丰整而绝艳,那唐云燕则以娟秀而绝艳。 唐云燕稍微动一下,就是一场恶战。 “想要孩子,就不能太贪。”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说道。 唐云燕抿了抿嘴唇,轻声说道:“那就不要。” “我去盥漱房洗浴。”朱祁钰看着自己身上的风尘仆仆,深吸了口气说道。 大战一触即发,自然要整军备战,以让敌人失去抵抗能力为军事胜利,以让敌人的意志屈服于大明皇帝为政治胜利,获得全面胜利。 唐云燕拉起了朱祁钰的手说道:“一起洗,反正妾身也不是第一次陪陛下洗浴了。” 朱祁钰忽然觉得这场大战,失去抵抗能力的首先是自己,好一招美人计! “要不,让李贵人一起来洗?反正能放得下。”唐云燕提出了一个很不错的提议。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一番说道:“还是算了。” 大明要对瓦剌人发动大战,势必要对鞑靼和兀良哈人怀柔,以防止其跟随左右,一起作战。 唐云燕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居然还想请援? 想好事。 泰安宫的盥漱房里,是一个暖阁,再加上热水湍流不息,腾起阵阵烟雾环绕。 大战以朱祁钰全面胜利而结束,当然这可能也是唐云燕懂事,毕竟皇帝的事儿很多。 次日清晨的五更天,朱祁钰醒来,坐了起来,又躺了下去。 “陛下,今天不上朝。”唐云燕的手开始捣乱,随即眼神露出了惊喜的目光,她带着一阵香风,翻了个身,大大的眼睛盯着朱祁钰俊俏的脸庞说道:“陛下,要不,今天赖个床。” 唐云燕伸出了葱白的手指,抿着嘴唇,眼波流转,带着些祈求的语气说道:“就一个时辰!” 朱祁钰看了看天色,吐了口浊气说道:“好。” 唐云燕的脸色羞红说道:“夫君要不要试试这个?” 虽然兴安很扣门,但是皇帝睡的地方,兴安还是不敢省钱的,自然是有好料就用好料。 朱祁钰耽误了将近一个半时辰才起床,毕竟是中秋节休沐期间,他是皇帝,但也需要休息。 汪美麟黑着脸,坐在膳房等待着皇帝用餐,左等右等等不到,朱见济有点饿,但是父亲不到,他也不好开饭。 “家宅不宁!”汪美麟吐了口浊气。 她其实很羡慕唐云燕,唐云燕喜欢陛下,而且愿意以一种炙热的方式,燃烧自己讨陛下欢心。 其实汪美麟也可以。 但她是正妻,现在是皇后,她不能跟个宠妃一样献媚邀宠。 母仪天下四个字,却是让女儿心累的四个字。 李惜儿有些羡慕的看着门外,她略微有些矜持,但是依旧羡慕唐云燕能够如同放浪一样,和夫君尽享欢愉。 杭贤摸了摸朱见济的脑袋,示意他不要着急。 “这小妮子为何还没有身孕,整日里占着陛下。”李惜儿撅着嘴,略微有些不开心的说道。 汪美麟面色一整,颇为严肃的说道:“李妹妹!” 陛下国事繁忙,不得争宠也是泰安宫的铁律之一。 唐云燕的家宅不宁是气质,如果她看着后宫,真的闹将起来,真的后院失火,是她这个皇后的失职。 李惜儿一哆嗦,坐直了身子说道:“姐姐,妹妹知道错了。” 但其实在坐的姐妹,何尝不想,唐云燕赶紧怀有身孕呢?毕竟陛下只有一个,雨露均沾家宅放才安泰。 朱祁钰终于来了膳房,宫人们才开始传菜,其实吃的很简单,菜也不是正统年间一百多道菜,吃又吃不下,不用那么浪费,一大家子人,只有五个菜。 朱见济饿了,见礼之后,就开始狼吞虎咽,嘴角沾着小米粒,杭贤用方巾给朱见济擦了去。 “朕今日在泰安宫。”朱祁钰吃完了饭宣布了第一个好消息。 汪美麟终于露出了笑意,随着大明军在集宁作战的节节胜利,陛下身上的煞气,慢慢退了不少,今年不如去年吓人了。 汪美麟满是笑意的说道:“嗯,臣妾知道了,会叮嘱宫人们的。” 朱祁钰左右看了看,一说在泰安宫,这几个绝色的女子,表情各不相同,但多数都是笑意盎然。 杭贤的眼神里皆是明媚,而唐云燕似乎想到了什么新点子,嘴角勾出了一抹坏笑,李惜儿脸色通红,似乎要把握好这次陛下在泰安宫的机会。 朱祁钰叹息的说道:“但是得在御书房批阅奏疏。” 汪美麟放下筷子,颇为失望的说道:“哦。” 她当然希望陛下能多陪陪家人,吴太后这些日子受了风寒,陆子才的确是良医,这也过了六七日才好干净,可吴太后还是以国事繁忙,让宫里上下不要告诉皇帝。 朱祁钰忽然笑着说道:“不过很快就结束了,奏疏不是很多,中午之后,就闲下来了。” 汪美麟的表情有点气恼,在桌下紧紧抓住了朱祁钰的手说道:“真是冤家。” 唐云燕忽然说道:“夫君,妾身刚学了《精忠旌》的前三折,等夫君歇了,就给陛下唱两段?” 李惜儿有些局促不安,但还是说道:“我也会唱了,唐姐姐教我的。” 杭贤当然不会介入这场斗艳,她笑着说道:“那两位妹妹唱,我们就听着,这曲最近在京师流传甚广。” 汪美麟颇为不满的说道:“这精忠旌,本来是唱岳飞的,昨天在太白楼,一个嘉兴府的小生,被骂下了台的事儿,你们可曾听说?” 杭贤点头说道:“我知道那姓曹的小生,唱腔稀松,柔媚无比,但是各大戏班子就一直推这种人,引起了坊间听戏的人,颇为不满,被赶下了台。”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看向了兴安,京师最近还有这等事儿? 兴安看到了陛下询问的眼神,太白楼是他的地盘,他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他笑着说道:“嘉兴府一个姓曹的秀才,本是富家子弟,考不上功名,就拜访嘉兴府知府,想走走门路。” “曹秀才衣着讲究,出入以红丝束发,口脂面药,被嘉兴府知府赵瀛怒斥了一句:廉耻扫地,生非娼优家子弟乎?何盛妆如此?” “这曹秀才一气之下,便不考了,以唱戏为生,倒是走南闯北,颇受欢迎。” “昨天在太白楼唱精忠旌,被人骂下了台,蔡愈济昨日在太白楼,怒骂其:若岳爷爷在天有灵,此等人妖物怪,安得可丑如是?!” 朱祁钰的表情非常精彩,大明年间,一个柔媚的用红丝束发,化妆才肯出门的角儿,唱精忠旌,被太白楼的观众给骂了… “这群班主或者班主背后的金主,推这种整日里男扮女,梳着仰心髻的男人,唱唱柳永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唱精忠旌,端是没有规矩。” “这良家尚耻类娼妓,这男伶却是近时冶容,衣色大类妇人,妆容尤胜于娼,不能辨其男女,风俗之衰也。” 汪美麟当然要气了,她是皇后,母仪天下,这可倒好,这男伶居然比妇人还女人。 仰心髻是一种大明娼妓专有的发型,无论城池乡野的大明良家女子,都耻于这种发髻。 但是这名为曹秀才的男伶,居然梳这种发型,京师上至三公九卿,下至普通百姓,哪里见过这等人妖物怪?最后被轰下了台。 朱祁钰倒是对此不甚了解,果然是奇闻一桩。 不过倒是颇有一种,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的样子。 一些个班主或者金主,他们推这些柔性男子,扮作英雄人物,何尝不是一种污名化呢? 不过大明的读书人,骂人,真的是恨,这一句人妖物怪,啧啧,骂的甚是畅快。 朱祁钰站起身来,前往御书房,准备处理今日之公文,陈镒回京了,确切的说,进了顺天府,不过陈镒却没有马上进京,他去了大兴南河子。 大兴县的南河子距离河岸一千多步,依山傍水的地方,本是官田,朱祁钰在那里起了宅邸,专门给夜不收的家属去住。 大兴县的县令趁着中秋节去拜访夜不收的家人,送去慰问,这是应有之意。 右都御史陈镒恰好到了,就跟随着大兴知县一起去了。 当初瓦剌人围困京师的时候,陈镒就忙前忙后,收束百姓入城,坚壁清野,巡防大兴、宛平二县军备城防。 陈镒的车辆在中午的时候,离开了南河子夜不收的聚集所在。 对于陈镒而言,他这一年的时间,感慨良多。 灾民,他见过,但是像张秋运河段的灾民那般苦难,他真的没见过。 陈镒到了张秋之后,一直在反反复复的问自己,这些百姓为什么还没造反呢? 张秋段运河决堤之后,就直接把下游所有的良田悉数淹没,颗粒无收。 但是那些高处的缙绅们,粮仓里的米粱都要放烂了,快能酿酒了! 缙绅们,不仅不放粮,还差遣一群地痞懒汉,还要追租,这哪里是追租啊,简直是破门灭户! 陈镒是个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他也不是读书读到狗肚子里的顾耀,看到了这种苦难,和徐有贞开始治水。 这一年多的时间,陈镒和徐有贞,真的是吃尽了苦头。 蚂蟥钻进了裤管里,半条腿都爬满了,但是两个人咬着牙,坚持了下来,终于把水治好了。 这治水二字,自此之后,对他们而言,不再是功劳或者功赏牌,那么简单的事儿了。 当引渠贯通,运河段修缮的时候,徐有贞和陈镒看着那些累趴了在地上的百姓,他们也趴在了地上。 圣贤书的道理并没有错,但是举着圣贤书去治水,是治不了的,那些缙绅们会十分客气的招待他们两个御史,但是拒绝配合放粮。 徐有贞和陈镒能怎么办呢? 带着快要饿死的百姓,敲掉了这些缙绅的脑袋。 没办法,被水患、追租折磨到易子而食的百姓,已经在做了,他们只能引导这股如同决堤了的力量,而不是让它暴起。 堵不如疏,哪里单纯只是河堤,治水?又何尝不是人心呢? 陈镒敢断言,三十年内,只要当地知县,不是个脑子被门板夹过的蠢货,张秋再无决堤之患。 陈镒来到了石景厂,认真的看了许久,一直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分,陈镒才踩着城门关闭的点,准备进京。 陛下没有如临九霄,高高在上,陛下同样没有大踏步跨出去,把事情弄的不可收拾。 陛下还是那个在京师之战中,颇为英明的陛下。 乃是英主。 他撩开了车窗的窗帘,看到了一些穷民苦力,推着小车,小车上用麻绳绑着比两人还高的货物,艰难前行。 一苦力显然是力有未逮,小车一歪,货都砸在了陈镒的车驾上,把车顶都砸破了。 这货显然极为沉重。 “青天大老爷饶命,青天大老爷饶命!”苦力显然吓坏了,他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 陈镒也是吓了一跳,下了车,笑着说道:“无碍,无碍,你起来。” 陈镒是极为羞愧的,他让了让身子,不让这苦力真的拜到自己。 “帮这位力夫把货物扶起来,顺便送到家中。”陈镒对着车夫说道。 他自己一个人向着朝阳门而去,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陛下骂得对,过去的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把书都读进了狗肚子去了。 次日的清晨,陈镒穿戴好了官服,先到吏部报道,随后前往泰安宫复命。 三拜五叩大礼之后,陈镒俯首帖耳的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朱祁钰收起了手中的奏疏,看着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子的陈镒说道:“朕躬安,平身,一年多没见,陈御史这精瘦了许多,这一年,辛苦了。” “兴安,取头功牌,赏。” 陈镒在张秋治理水患的所作所为,都被当地乡民立了生人祠,的确是生民的大功德,当得此赏。 徐有贞其实也该有一块,但是他当初站错队了,着实可惜。 “陛下,臣请命前往河套,守土安民。”陈镒并没有起身,而是高声喊道。 第281章 为大明尽忠 陈镒想去河套不是临时起意。 黄河的泛滥成灾,并不是下游怎么治水就可以解决的,不控制河套地区,治水就是个笑话。 黄河泛滥成灾的泥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从黄土高坡上,被雨水冲刷而来。 近些年来,天气转化,天道有变,河套地区的百姓们增多,但是黄土高原上的植被正在被无度砍伐。 治理一千个张秋,也只是在表征打转,治理黄河,先治理河套。 “黄河清则圣人出啊,陈御史要做圣人吗?”朱祁钰笑着说道:“起来说话。” 陈镒才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随后站的笔直,俯首说道:“臣不想做圣人,只想做点事儿罢了。” 朱祁钰站起身来,看着陈镒笑着说道:“好,很好,非常好!” 他拿起了兴安端着的功赏牌,深吸了口气说道:“朕赐你头功牌,挂工部右侍郎印绶,前往河套地区,配合工部营建河套。” 朱祁钰给陈镒挂好了头功牌说道:“这次,不要让朕失望。” “朕愿意看到你们做事,朝廷科举取士,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把你们从万万人中遴选而出,人中龙凤,选出来,是为国效力,应当秉持一片公心,为百姓谋福。” “给徐有贞带去这块头功牌,还有工部左侍郎印绶,为河套地区的百姓谋福,为大明谋福。” 朱祁钰最后还是赏给了徐有贞一块头功牌,无论怎么讲,徐有贞虽然高调的要南迁,但是他还是留在了京师,没有跑,而是跟着大明共存亡了。 可能徐有贞会在京师城破之后,选择投降,可能徐有贞会在京师城破之后,投献瓦剌。 但是毕竟京师没有破,大明安在,徐有贞也未曾投献瓦剌。 若是真的那么做了,徐有贞就不是在准备去河套,而是在太医院的雅座上了。 毕竟,徐有贞不是奸细。 有功该赏,有过该罚,皇帝不能赏罚不明。 无论朱祁钰怎么讨厌徐有贞,徐有贞现在是有功于社稷。 陈镒深吸一口气,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臣定当谨遵圣诲,为百姓谋福。” 真的知错,不是反复说臣有罪、臣万死、臣无能,而是为大明尽忠竭力,为百姓谋福祉,这才是真的知错。 陈镒退了,走出了泰安宫的书房,繁华的京师,他没有多看一眼,而是奔着现在依旧是瓦剌、渠家、山贼、五胡杂居的河套而去。 河套现在是个是非之地,但是陈镒依旧没有任何怨言的上路了。 可能会死,但是留在京师会始终活在惶恐之中。 陈镒的车驾来到了宣府,他看到了四威团营的团营都督孙镗和刘安,贾家营贡市,就在四威团营的工兵营建的。 鞑靼人不知道、瓦剌人不知道,甚至多数的大明百姓也不知道,四威团营就在宣府。 朱祁钰把四威团营放在宣府,就是有事没事,拿自己打了个窝,希望能勾出胆大包天的家伙,对大明京师发起无畏冲锋。 目标鱼群有盘踞在北平行都司的鞑靼人,也有各种可能心怀叵测的边军,亦或者是被朱祁钰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外戚,或者是那些遭受了巨大损失,因为密州市舶司设立而变得有些狂躁的海商。 但显然,大皇帝的钓鱼计划大失败。 开玩笑,这些家伙哪个不是死精死精的,能上你这个当? 就是襄王朱瞻墡都知道,此时的京师,比十二团营在的时候,还要危险。 陈镒看着训练有素的四威团营,不由的会心一笑。 但是朱祁钰不是毫无收获,大皇帝虽然钓鱼技术不咋样,但是总有人跳出来找死。 比如那些送进了太医院雅座的渠家人,比如集宁地区依旧不死心,想要鼓噪声势,争取利益的缙绅们,全都挨了铁拳。 朱祁钰到底是钓鱼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呢? 陈镒没有答案。 他在宣府见到了正在养伤的王复,王复刺探到了,瓦剌人要通过北古口进攻大明京师,王复也负伤了,不过是小伤,王复见到陈镒的时候,正打算再探草原。 王复要去曼陀罗山,陈镒要去河套。 两个都察院的同僚相谈甚欢,都是犯了错的人,话很多,最后喝的酩酊大醉,蔚州老酒,是宣府的名酒,高粱和米酿的酒,味道很刺,火烧火燎,也很醉人。 而后,他们各自奔向了各自的战场,他们在塞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集宁,热火朝天。 于谦带着一众校尉,在官道驿路上策马奔驰,查点官道驿路的种种收获。 除了查点驿站以外,于谦还对一些村子,随机性的调查了一番,他当然记得他给陛下的谏言,以稽为决,如果没有观察、调查,是无法做出决定的。 终于经过了马不停蹄的半个月后,于谦回到了官山议事台。 陛下新派来的掌令官已经到了,大军也已经养精蓄锐,准备重拳捶向河套地区,依旧在那里盘亘的瓦剌人。 “于少保,这又瘦了几分。”石亨迎来上来,这段时间,他除了操阅军马,打猎,什么都不能干。 卓资山的兔子都快被他给打没了,哪还有什么山匪给他练手? “就等你了,于少保到了,咱们就该干特么的瓦剌人了。”石亨神秘兮兮的说道:“于少保可知道,陛下又给咱们运来了什么好东西吗?” 于谦笑着说道:“不就是一百门火炮,十万斤火药吗?” 石亨砸了咂嘴,于谦总督军务,他能不知道? “这仗,打的太富裕了,陛下,有钱!”石亨乐呵呵的向着议事厅的正殿而去。 于谦伸出一只手说道:“渠家鼎力相助,这次一定要好好的招待他们。” 石亨大笑一声说道:“那必须的!” 陛下的孔府渠家赞助论,已经传遍了整个十二团营,如何好好招待渠家人? 自然是把他们擒住,送进太医院的雅座。 石亨忽然停住了脚步说道:“阿剌知院派来了使者,希望和谈,他们愿意退让出河套地区,但是朔方、五原、靖虏三府设立的贡市,他们想要得到贡市的资格。” 于谦也停了下来说道:“有使者好啊,认真对待,我们摆出一副和谈的架势。” “由四威团营绕道阴山,大迂回直扑西受降城,这需要很多的时间,如果能够和这个使者磨牙,让他们放松警惕,最好不过了。” 石亨点了点头,和于谦走入了官山议事厅的正殿。 “此次,四威团营将会大迂回到敌人的身后,直扑西受降城,也就是靖虏府,我们四武团营有序推进,从归化至东受降城,也就是朔方府,围而不攻,迫使五原府周围的敌人,支援朔方!” 围点打援是一种战术,在兵法中叫攻敌必救。 “四武负责歼灭瓦剌人的支援,之后围困,迫使朔方府的敌军投降!” “四勇团营从黄河沿岸直入五原,拿下整个五原城!” 四威团营的主要任务是迂回,四武团营主要负责围城和打援,而四勇团营则是穿插至敌人的五原府,将其一举击溃。 三府之地,只要有一个城池摇摇欲坠,瓦剌人不战自溃,胜利的天平必然倾向于大明。 “打集宁,我们徐徐图之,但是敌人在集宁,夹着尾巴逃了,他们的士气已经完全瓦解,河套之战,我们必须要快!” “在敌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彻底消灭他们!” 这个战略计划,只是大方针上的安排,十二团营,分为三个大团营,在遇到目标无法实现的时候,自然会因时做出调整。 “于少保?”石亨讲完了自己的大致规划。 于谦摇头说道:“我没意见。” 李永昌将调兵火牌,拿了出来准备分给各个将领。 而此时的草原上,王复的臂膊上,系着一根红绳,他趴在马匹身上,保持着自己的骑马姿势,看着身后,两个夜不收,带着自己的两匹马,快速散开。 每个人都带着情报,散开走,确保情报可以到集宁府。 曼陀罗山有重大情报,值得舍命送达。 为了应对夜不收的强大侦查能力,瓦剌人也展开了制衡的手段,同样散出了精骑,这些精骑,就是夜不收伤亡的主要来源。 王复忽然猛地一仰身子,一枚箭矢,带着啸声从他的脸前擦身而过。 为了速度,王复并没有着甲,他从箭袋里掏出了一只箭,回头看了一眼,猛地射出了一箭,头也不回的继续带着马匹向前跑去。 这是战场,王复清楚的知道。 他在草原上,不是进士出身的人中龙凤,不是人脉极广的前佥都御史,更不是家里的阔少爷,他只是一名夜不收。 如果连这个觉悟都没有,他做了夜不收,是在害人。 这也是于谦当初的担心,但是于谦的担心,完全是白费的,王复有这个觉悟。 战场,是一息之间定生死的地方,哪里容你矫情? 他射出去了一箭,带着啸声,反射着正午的阳光,划过了一道弧线,猛地扎在了敌人马匹的腚上,那马匹吃痛,开始乱跑,眼看着追不上王复了。 但是另外两名瓦剌精骑,狂奔而来,一人射出了一箭,但是都被王复巧妙的躲了过去。 马蹄阵阵,踩碎了挂着露珠略微有些枯黄的野草,一只草原鼠来不及躲避,被马蹄直接踩进了泥土之中,无数动物看到了狂奔的马匹,惊慌逃窜。 王复深吸口气,摸了一支箭雨,弓箭从脑后搭弓,猛地射出,一个瓦剌的精骑,应声而倒。 他和于谦可不是瞎胡说,猿臂蜂腰的确是另外一种猛将,搜集情报的好手。 他善于射箭,箭无虚发,每次都能让对方吃尽苦头。 王复的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又一个。 但是这些战功,都无法统计了,因为他根本无暇去枭首,或者去割耳,他需要用最快的速度,送出去这份对集宁地区,万分重要的情报。 但是他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的箭袋已经空空如也。 射空了。 他身边有三匹马,这些马匹都是鞑靼人献给大皇帝的礼物,马匹很有耐力,很听话,都是上好的战马。 但是王复从曼陀罗山收到情报而来,一路狂奔,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 他的水袋和干粮早就空了,所有的水食都已经被消耗一空,现在,连箭矢都空了。 穷途末路。 身后的瓦剌人一直小心的左右腾挪,当瓦剌人发现王复迟迟没有射箭的时候,意识到了对方,已经无力、无法射箭了。 狂风呼啸的吹动着王复的脸庞,他不停的向后张望着,看着那个瓦剌人的动作,稍有异动,王复就必须做出规避的动作。 瓦剌人终于知道了王复没有了箭矢,张弓射箭,箭矢落在了王复的左前方。 但是瓦剌人很快就开始虚张声势,偶尔还传来一阵阵的狂笑。 老虎这类的动物,在捕食之前,都喜欢玩耍猎物,折腾猎物,折腾到筋疲力尽之后,才心满意足的吃下美餐。 显然那个瓦剌的斥候,在逗弄王复。 但是王复不得不做出应对,他不知道对方张弓是否会射出箭矢。 疲于奔命的王复,本身就已经非常疲惫,他只感觉自己的脑袋空空,眼前一片片的眩晕,还需要高度集中精神,躲避可能的箭矢。 王复真的太累了,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体力显然不如那个不满二十岁的瓦剌人,他吐着浊气,额头的汗顺着脸颊不断滴落在马背之上。 王复很想喝水,他太渴了,他也很饿,胳膊变得无力,身形有点不稳,马匹的速度慢慢的降了下来。 瓦剌斥候看到这一幕,反而不太急,催马疾驰,想要靠近王复,能抓到活的最好,抓不到,也能欣赏下猎物的绝望。 等到两匹马不足二十步的时候,王复的速度彻底降下来了,他趴在马背上,任由马带着他漫无目的的跑动着。 嗖。 离弦之箭,在王复身上扎了一个血口,王复猛地一个激灵,但是又马上趴在了背上。 他太累了。 嗖。 又一枚箭矢落在了王复的左肩上,鲜红色立刻浸透了王复的背。 但是王复一动不动的趴在马上,像是死了一样。 瓦剌斥候终于放心打马上前,还用力的吹了一个响哨。 这斥候满心满意的打算收获自己的猎物,刚走到近前五六步的距离,他看到了王复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 一个黑洞洞的火铳,从王复的身下伸出,王复惨淡的笑容瞬间变得狰狞了起来,他立刻扣动了扳机。 火药催动着铅子,急速的飞向了瓦剌人的眼睛。 这个年轻的斥候,终究是着了道,王复的确是中了两箭,但是他还有铳… 王复之所以要中这两箭,是因为火铳的命中率在二十步的时候,实在是太低了。 直到对方靠近了五步之内,他才露出铳口,对着斥候的胸膛射了一枪。 若是这火铳失手也没关系。 王复打算摘到背上的箭,击杀对方,彼此的马速已经降了下来,他相信即便是负伤,这年纪轻轻的斥候,依旧不是对手。 幸运的是火铳打中了。 王复走了过去,用撬骨刀撬开了对方脖颈,才安心。 “跟爷斗,毛长齐了没?”王复活动下身体。 战场上,面对敌人,只要没死透,依旧要全力以赴,显然这个瓦剌斥候,没有这种觉悟。 所以这小斥候死了。 王复摘下了对方的水袋,用了的灌了两口,身形晃动了两下,但依旧爬上了马匹,奔着集宁府的方向而去。 兴和所,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到了。 王复将已经被血染红的情报,递给了门卫,虚弱至极的说道:“送,官山议事台前军指挥都司,夜不收信牌。” 王复从马匹上翻滚了下来,瘫在了路边,他看着正当空的太阳,露出了一个傻笑。 他想起了之前跟于谦说自己要当夜不收的时候,于谦那个惊讶的眼神,他想起了进入墩台远侯时候,那些年轻人的面孔。 他们那么的朴实,那么的善良,甚至有些稚嫩,在草原上,他们打马远行,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会葬身何处,尸体会不会被野狼拖走。 但是所有参加墩台远侯的军卒们,没有畏惧,笑容那么灿烂。 这次死掉了,大皇帝必须把他的名字,写到英烈祠和英烈册上,必须把他的老婆孩子,接到大兴南河子夜不收家属府邸去! 大皇帝你革职归革职! 但是这次,就是死了,大皇帝也得把功赏牌,给挂在尸体上! 必须是亲手! 他想证明,他不是个孬种,以前只是走错路了而已。 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他为大明尽忠了。 第282章 大石,于少保下来战书! 王复所在的三人夜不收小队,三个人的情报都送到兴和所,王复并不是唯一一个回到兴和所,带回军报的人。 驿卒们用最快的速度,将情报送去了集宁,这座过去围不过十里的小城,正在急速的扩建着。 欣克敬带着大明的太医乘坐车驾,向着兴和所而去,王复所在的三人夜不收小队,全都负伤了,其中王复伤得最重。 情报伴随着驿卒的马蹄,送到了官山,而急促的奔跑声,正响彻了整个官山议事台,此时的大军正在准备调动,准备着向河套进军。 整个前军指挥都司非常的忙碌,他们要移到归化城,在归化城开始新的征程。 石亨和于谦正在点检物资准备前往归化城,展开对河套的进攻,但是突然收到了急报。 石亨拿起了手中的情报,一拍桌子,对着于谦说道:“也先带领大军到了开平卫之外,他们在曼陀罗山下集结,已经有半月有余!” “意图在大军移营之后,再次攻占集宁,断我军后路!” “来得好!” 石亨认真的看着堪舆图,看了许久说道:“于少保,我决定,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维持原有计划,负责迂回的四威团营,防守集宁地区。” 石亨的这个决定,并不冒险,而且非常的稳妥,既保证了大明的进攻节奏,又保证了大明对新辟之地的统治。 攻守之间,绝对不是绝对的,在战斗过程中,进退有据,才是一个大将之风。 但是这个决定,受苦的是谁? 是那些刚刚有了自己新家的集宁百姓。 他们刚刚用双手创造了自己的新家,开垦了土地,他们刚刚看到了新生活的希望,但是这些希望,伴随着瓦剌人进攻,都将化为一团泡影。 要知道,集宁地区,可没有那么多的营堡,给他们提供保护。 坚壁清野之后,他们进入集宁城内,等到瓦剌人退的时候,他们的新家、他们的田亩,又变成了满目疮痍。 但是对于十二团营、对于大明而言,他们依旧是生民。 不负责任? 那是瓦剌人不负责任。 政治胜利,从来不是无限责任制的,大明军队没有义务为了这些生民,耽误自己的战略规划。 这一点,大皇帝在和于谦讨论的时候,就曾经说过很多次。 每个人都需要学会利用自己的双手,来保护自己的家园,这也是生民教化的一部分。 于谦认真想了想说道:“那这样,我留在集宁,为你稳定后方的阵线,保证大军进退有据。” 于谦留在集宁,不仅仅是要保证大明的军事胜利和政治胜利的果实,更多的是做一个托底,防止大明军队被两面包夹,最终陷入绝境。 他看着堪舆图,满是笑意的说道:“不得不承认,也先是一个有勇有谋的统帅,他进军威胁我部后方,形成了包夹之势。” “如果没有京师之战的战败,我相信,他会成为草原上新一代的雄主。” “但是他败了。” 防御战,于谦向来不是很畏惧,而且还是手下败将的也先。 “这样,我给也先太师,下封战书,激怒他前来攻打集宁,你们在河套地区,速战速决。”于谦信心十足的说道。 他不是个将领,但是他不是不会打仗,他很擅长打防御战,而且还都是旧部,刘安、孙镗等人。 四威团营经过了二十个月枕戈待旦的训练,其战力,也早就有了突飞猛进。 他可不相信也先有天火地陷海啸这些天象帮忙,那是大皇帝在棋盘上的特权。 石亨点头认同了于谦的安排。 石亨和于谦两个人水火不容,却可以在战场上配合默契,可以放心的把后背交给彼此。 他们从不是敌人,但更不是朋友,他们是大明的武清侯和少保,他们在为国尽忠。 两人分道扬镳,石亨带领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向预定战场而去,而四威团营将从宣府转战至集宁地区。 于谦积极组织防御,散出去了一些掌令官,准备迁民等诸多事宜,一旦也先从应昌府的曼陀罗山南下,于谦就会让百姓入城。 这是一次防守战。 于谦见到了刘安和孙镗,他们集中在一起讨论了一下,如何防守集宁的相关事宜。 孙镗深吸了口气说道:“于少保,京师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在场的所有将领的脊背都蒙上了一层冷汗,四威团营离开了宣府,那京师怎么办? 于谦眨了眨眼,疑惑的说道:“什么怎么办?” “四威团营已经离开了京师,若是有歹人直入京师,那京师岂不是要遭?”孙镗呆滞的继续问道。 什么怎么办?他问的当然是大皇帝的安危。 这是大明天大的事,为什么于少保如此的淡然处之! 于谦笑着说道:“京师城坚炮利,百姓过百万,谁能打的下来?就是现在十二团营扑回去,让你指挥你能打的下来吗?” “咱们在塞外只要未有大败,京师不是人心汹汹,何来危险之说?” 孙镗是忠心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们一动弹,首先想到的就是大皇帝的安危。 但其实于谦深切的知道,京师并不危险。 顶多龟缩几天罢了,按着皇帝的性子,你让皇帝缩几天,那是要付出代价的,只要能够承受皇帝的怒火,可以去试试。 孙镗虽然依旧有些茫然,但是既然于少保说没事,那自然是没事。 京师危险吗? 并不。 这一点,襄王朱瞻墡有话说。 襄王说,京畿那么多农庄,那么多的义勇团练,人心向背,造反找死。 襄王朱瞻墡始终是个大明白,他两次监国,三次与皇位一步之遥,这么个人物,能安稳的活到现在,不是蠢人。 朱瞻墡比多数人都看得明白,他知道皇帝在钓鱼,他也知道皇帝的基本盘是什么,那就是京畿、山外九州,那些得益于农庄法的百姓。 有人将枪口对准皇帝的时候,这些百姓的锄头就会对准他们。 跟皇帝比人多?比手段?比意志?都是在找死。 襄王两次监国,他清楚的知道,皇帝是有许多道的护城河在保护。 只要不是像朱祁镇那么稀里糊涂的亲征,稀里糊涂的让几十万大军葬送,稀里糊涂的把在廷文武六十六人殉难。等闲情况下,只要朱祁钰坐在京师里,那皇位就稳如泰山。 实在不行,大皇帝还有一手勤王令握在手里,罪己诏一下,勤王诏书一下,天下有的是人想要建功立业。 大明人心,并没有散。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大糊涂虫朱允炆那个样儿的,也会丢掉天下。 曼陀罗山,属于北平行都司的应昌府,宁府内迁,北平行都司撤军,应昌府虽然还保留着府衙,但是大明军队已经离开了五十多年。 曼陀罗山下,是达里泊,也叫答剌海子(今达来诺尔湖),这里共有四个湖泊,可供饮水,这里是蒙古人的夏营盘之一,他们每年夏天都会到这里来放牧,休养生息。 达里泊,乃是构造堰塞湖,乃是人工湖,并不是天然湖泊。 最早是北宋末年,金辽大战,给了乞颜部喘息的空间,他们在金人修筑金界壕之时,趁着聚集在一起,修筑了这四大湖泊。 若是要类比的话,这里相当于大明的都江堰的意义。 也先的大军盘踞在这里,等待着斥候的军报,他们甚至不知道大明的大军已经进逼河套。 夜不收变得越来越凶狠了,他们的脚步遍布了整个草原,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有夜不收在活动,他们的胳膊上始终系着红方巾。 夜不收真的是太勇了。 赛因不花,正统元年随镇守甘肃王贵去往甘肃驻戎,而后调任榆林卫,那时候赛因不花,还被叫做杨汉英。(十九章) 赛因不花带着官马私自叛逃,东胜卫镇守王贵给他开了城门,一起逃到了也先的手下。 赛因是善良、好的意思,不花是公牛,赛因不花,就是长得很肥美的公牛,之所以改这个名字,是他在榆林卫的时候,壮的跟头牛一样,但是到了瓦剌,他瘦了许多。 瓦剌实在是太贫瘠了。 赛因不花最近忧心忡忡,食不下咽,更瘦了,因为那个战无不胜的大明军队,又回来了。 “赛因不花,我来问你,我们是不是可以强行借道鞑靼,直入北古口,围困京师?来他个瓮中捉鳖,手到擒来,抓了大明皇帝。”也先看着堪舆图,想到了一种行军路线,一战灭明。 赛因不花吞了吞口水,低声说道:“大皇帝陛下一纸诏书,送到鞑靼,里应外合,将我部围歼与京师城下,又该如何?” 他知道也先是有雄心的,但是雄心,是需要实力去实现的。 上次进攻大明是什么状态? 大明六师新丧、京师人心惶惶、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四祸齐出,京师只有两万老弱病残,二十万备倭军备操军的预备役。 瓦剌人携带太上皇帝,在内奸的帮助下,攻破了紫荆关,联合鞑靼、兀良哈部围困京师。 把新皇帝逼得不得不出德胜门,跟瓦剌人正面对决。 现在又是什么状态? 太上皇都被杀了,喜宁都被片了。 兀良哈继续当大明的忠犬,鞑靼人把大王子送去京师做质子,把小王子送到津口学汉学,整日里送大明军马、种马表示恭顺。 今非昔比了,也先大石,心急但是不能犯糊涂啊! 也先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的坐下说道:“那去集宁也不行啊,于谦还在那儿呢。” 也先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有一天会被读书人逼到这个份上,那个读书人那么的瘦弱,但是就是压着他打,打的他喘不过气来。 赛因不花想了想说道:“要不要派人暗杀于少保?于少保整日里在农庄忙碌,机会倒是很多。” 也先再次叹息,法子是个好法子,但是能实现才行啊。 他无奈的说道:“阿剌知院在集宁求财不成,大屠,集宁现在是个生人都要送去衙门好生盘查,确信不是奸细,也会关很久。” “刺杀成功的时候,河套地区怕是连贡市都建好了。” 赛因不花犹豫的说道:“要不回和林,这眼看着就深秋了,走得晚一些,万一白毛风了,那大军岂不是要遭殃?” “正好养肥了膘,回和林也好过冬。” 也先眼睛一亮,这话正合他意。 也先认真的想了许久说道:“那也不行啊,阿剌知院还在河套呢。” 赛因不花深吸了口气,沉默了许久说道:“让出来,守不住的,大明皇帝专门铸了几口征虏大将军炮,那炮火一响,人马俱惊,连城门都给轰碎了,兴和所不就这么破掉的吗?” “就三降城那小土城,守得住吗?还不够征虏大将军炮轰两三下呢,趁着大明军还没有合围,早跑早利索,真的接战了,想跑也跑不掉了。” 让,,也就是弃地,这话总得有人说,他是贰臣贼子,这话他来说,正合适。 也先一摊手说道:“就这么跑了?我不甘心,阿剌知院也不甘心,瓦剌人更不甘心。” 赛因不花探了探身子问道:“那太师您说,现在怎么办?” 咋办?凉拌! 也先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这大皇帝咋这么邪性呢,凭什么啊,集宁都烂了,两三个月居然有了浴火重生之景象,本来后方不稳,大明军无力进兵,现在可倒好!连个奸细都派不进去!” 也先颇为惆怅,他无比的怀念正统皇帝朱祁镇,那个稽戾王在的时候,多好啊。 整个山外九州,他可以予取予夺,随意进出,集宁是他的夏盘营,河套是长生天的应许之地,他们可以肆意的放牧,即便是遇到了白毛风,也可以躲在城里。 这大皇帝登基才两年,这景象立刻大不同,而且法子实在是太多了。 可惜了,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也先拍桌而起,愤怒的说道:“都到这个份上了,那些家伙为什么还不造反?皇帝都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了,再不造反,脑袋都没了!” 赛因不花无奈,正因为刀在脖子上架着,才不敢造反。 “大石,征虏总督军务于谦于少保,下来战书!”一个斥候跑了进来。 第283章 丧心病狂 “欺人太甚!”也先看完了战书,整个人拍桌而起。 也先怒气冲天,愤怒不已的说道:“点兵,前往集宁!我赌上身家性命,也要与他决一死战!” “一个措大,侥幸胜某一场,安敢如此饶舌!如此羞辱我长生天下第一勇士!” 读书人骂人是很难听的,一个脏字没有,却把祖宗十八代挨个骂了个遍。 于谦张口就是肯特山下的养马奴,闭口就是助纣为孽。 元昭宗的弟弟天元帝,被瓦剌人拥立的阿里不哥系也速迭儿,用弓弦勒死了,这可是弑君篡位,最后遭了天谴,也速迭儿绝后了。 大汗世系,才回到了脱脱不花的手中。也就是忽必烈这一系。 于谦问,是不是也先现在也打算做也速迭儿,勒死脱脱不花呢? 杀人诛心还要分而划之,于谦始终坚定的在执行着自己的想法,剪其羽翼,让其不能形成合力。 这也就算了,于谦还旧事重提,着重的强调了正统十四年,瓦剌人进入京师的莽撞,主要强调了也先的莽撞和错失一把好局。 最重要的于谦羞辱了也先。 说他的勇气哪里配得长生天下的海东青这种赞誉?如同草原地鼠,一般胆小怕事如同女子一样犹犹豫豫。 于谦送给也先一件大类妇人装,胭脂水粉之物,告诉也先,于谦的战书已经下达,如果不是妇人就到集宁决战。 如果不肯到济宁决战,就把女装穿上,涂上腮红和口药,变成个女人得了。 这是也先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的,他一直自诩自己是长生天下的第一勇士是巴图鲁。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战争的进程总体分为手段和意志,那么于谦的这封战书就是手段。 如果能够激怒也先,带领瓦剌人前往集宁送死,那再好不过了。 这种战前的垃圾话,自古就有,于谦也是拾人牙慧,比如诸葛亮送给了司马懿女装,羞辱司马懿像个女人一样胆小。 司马懿如何应对? 穿上了女装载歌载舞,压根不上诸葛亮那个当。 显然也先没有司马懿那种隐忍,否则他绝对不会进京围困京师,而是借着朱祁镇,徐徐图之,那必然是大有可为。 赛因不花是个汉臣,看到于谦的战书和送来的女装,立刻就意识到了这是个阴谋! “大石,请不要上当!也是于谦的鬼蜮伎俩!”赛因不花赶紧以诸葛亮和司马懿之间的旧事,说明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赛因不花惊恐万分的说道:“难道大石连司马懿都不如吗?” 也先大怒,指着赛因不花的鼻子,歇斯底里的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也要像司马懿那样穿上这件妇人的衣服,然后载歌载舞?” 赛因不花冷汗直流,他赶忙说道:“当然不是,只是我们不能上这个当呀,大石!” 也先的怒火慢慢消去,愤愤不平的坐下,重重的叹了口气。 说到底还是实力不济。 他现在要有七八千万的人口,八百万顷以上的田亩,一个安定的大后方源源不断的提供粮草火药、军备等物,他也会这么嚣张。 他没有,他只能怂。 说到底,于谦还是在借势压人。 “让阿剌知院让出河套地区。”也先颓然的说道。 这一刻,他也先无比怀念朱祁镇,要是朱祁镇还在,他还用受这种委屈? 赛因不花松了口气,他不用去集宁送死了。 也先不上当,于谦又送来了一封战书。 这封战书,则是于谦给也先出谋划策,告诉他应该如何攻伐集宁地区,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而且从战书上,和军事实力的对比上而言,也先的胜算很大。 这是刺激也先的野心,但是也先已经完全冷静下来,随于谦羞辱,但是不为所动。 待到秋风起,牧草、牛粪、煤炭等物准备齐全,也先带着人回了和林。 不跟于谦玩了… 于谦得知之后,颇为失望。 大明此次作战的战略决心是河套,而不是也先本部,他手里的兵力也不足以长驱数百里,跑去曼陀罗山,跑去应昌府和瓦剌人决战。 若是也先真的敢来集宁,于谦当然有信心让他有去无回。 宣府三卫军正在移师开平卫,若是也先被激怒想要来集宁试试,宣府三卫军,立刻会从后方进攻瓦剌大营,介时两面包夹之势形成,也先插翅难逃。 大明军出塞,大军火炮火铳充足,旱气已生,天气干燥,火铳不受天气因素影响,会发挥其最大的作用。 但是也先实在是…太能跑了。 这不意外。 自从元末王保保一个人抱着木头,游过黄河狼狈逃窜之后,元、北元、北元汗廷、瓦剌人都变得极为擅长逃跑,这也算是他们的本能了。 大明在洪武元年击破元大都之后,在洪武三年展开了对盘踞在河套地区的王保保展开了新一轮的北伐。 在这次北伐中,徐达以批亢捣虚的战术,打的王保保穿着一只靴子,抱着浮木,游过了黄河跑了,这也不是王保保第一次逃跑了,他有个外号叫王跑跑。 扩廓帖木儿,也就是王保保,在岭北之战中,击败了由徐达率领的中路大军,乃是元季之时,第一猛将。 王保保留下的战术,就是逃跑,这是生存之道。 遇事不决,先跑为敬。 于谦也是无奈,如此羞辱也先,也先也不上当,大明皇帝对瓦剌人扫庭犁穴,必须要好好图谋一番才行。 “袁彬,前往归化,告知武清侯,大明军队可以围困朔方府了。”于谦又叹了口气,颇为遗憾。 大明这次的河套作战,是不完美的。 四威团营,没能完成大迂回和大包围绕道阴山,进攻靖虏府,瓦剌人依旧有进退的空间。 这是于谦叹息的原因。 打狗,不能把狗逼到角落里。 但是这次大明军队是抱着消灭敌人抵抗能力而来,不把狗逼到墙角里,怎么打死呢? 可惜的很,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做大迂回了。 袁彬带着于谦的书信,来到了归化前军指挥都司,将也先已经奔逃和林之事,告诉了石亨。 石亨深吸了口气说道:“下令全军按计划进军。” 也先这神出鬼没的出现在了应昌府,在实际上延缓了大明军队对河套地区的进攻节奏,为阿剌知院、伯都带领本部,争取了很多的时间。 但此时的伯都已经率领大军前往了九原府,他们打算从九原府离开瓦剌。 但是阿剌知院还在朔方府,直面大明军的压力。 阿剌知院不想走吗? 是有人不想他走。 渠家人一直在拖延着瓦剌人撤退的步伐,对于渠成义、渠成仁、渠成德三人而言,瓦剌人不能离开河套,否则他们渠家拿什么抵抗大明军队? 渠成义颇为愤怒的说道:“阿剌知院,我们之前说好的,只要我们提供充足的粮草,你们就可以守住河套,难道这就是瓦剌人本来模样吗?背信弃义!” 渠成仁立刻补充的说道:“河套地区的丢失,对于瓦剌人而言,仅仅是丢失一个牧场那么简单吗?胜州那数不尽的过冬的煤炭,难道不是瓦剌人急需的吗?白毛风吹起之时,如何取暖?牛粪晒干取暖吗?” 渠成德深吸了口气说道:“我们渠家愿意再拿出一百万石的粮草,支持瓦剌大军驻守三个受降城,愿意组织百姓,修建城池,拱卫城邦。” 阿剌知院面露难色,他十分为难的说道:“渠家三兄弟,不是我们瓦剌人背信弃义,而是真的打不过大明军队,他们厉兵秣马了二十个月,就是为了今天。” “你们是没见到,那些大明军队多么的悍勇,三受降城根本不够大明火炮轰几下,城墙就会倒塌,那些温顺的百姓,就会将锄头对准我们,将我们绑缚在大明军阵前。” 阿剌知院说的是事实,要是能打得过,他在集宁就跟大明军正面决战了,还等到现在? “而且集宁大屠,军纪难以维持,最近东受降城内,无数瓦剌军士趁夜强劫无数,无法约束的军队,压根不是军队,更无法作战。” “这一百万石的粮草,不如作为回师和林的军粮如何?” 渠成义面露绝望,他们为了维护自己在河套地区的利益,开始和韩政勾勾搭搭,随后袭击了东胜卫的火药库,本来以为炸了火药库,大明军必败,退出河套地区。 但是那杨俊,实在是悍勇,不仅不退,反而结阵出城杀敌,打的伯都人仰马翻。 正如伯都所言,韩政的计谋,真的是好计谋,而且成功了。 但是被火药库炸过的东胜卫旧城,瓦剌人依旧啃不下。 “唉。”整个中军大帐内全都是叹息之声。 韩政叹息的说道:“听说集宁城现在建成了围四十里的大城,而且伸出三十六个棱堡,布置火炮阵,连大石都不敢试其锋芒。” “而且还包砖了。” “唉。”再次传来了一片的叹息之声。 包砖,意味着大明军队对集宁地区,拥有了调动百姓的能力,这是瓦剌人最不想看到的地方。 “但是河套之地,不能就这么拱手让人!”渠成义愤怒的说道:“即便是走,我们也不能留下一个让大明可以直接接手、统治的河套!” “这是我们世代经营的地方,皇帝这是强取豪夺!” “我们要烧毁所有的田亩,能带走的粮草,全部带走,无法带走的全部焚毁,那些百姓,不愿前往和林的,就让他们永远留在河套!” “杀光那些心向大明之人,让河套变成人间炼狱,看大明军队如何收拾这河套地区的烂摊子!” 阿剌知院觉得自己在集宁地区已经做得十分过分了,纵容军队求财,求着求着就变成了索命,最后,演化成了大屠。 但是他完全没想到,渠成义居然说要毁掉河套。 渠成义继续说道:“我们的目标是,三年之内,千里无鸡鸣!五年之内,河套无法恢复生产,炸毁所有这些年修建的水坝、水渠和河道,让河套地区,变成一片泽国!” 渠成仁立刻点头说道:“我们渠家世代经营河套,不能让大明占了这个便宜,毁掉,一切都毁掉!” “秋天到了,将一切能点的尽数点了,也好为撤军做准备,我们要在城池放火、在田亩放火、在山林放火,把一切尽数焚去!” “我们得不到的,大明也休想得到!” “简直是无耻!皇帝这是强取豪夺,横征虐敛!那些朝堂上的明公,居然坐视大明皇帝与民争利,而不规劝,简直是该死!” 韩政默默的退了一步,他是个贰臣贼子不假,在大皇帝的话术里,背主之人,根本算不得人,都该送到太医院里片一片,看看是不是人。 但是他根本无法理解渠成义三个兄弟如此做法。 五年之内,千里无鸡鸣,三年之内,一片泽国,这是何等丧心病狂之人,才能做下的事儿? 但是他们居然如此理直气壮的做这等事? 渠成德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说道:“我三房拿出五万两白银,作为破坏经费,专设纵火司、炮药司、戡乱司,负责大哥所说的破坏之事,猛火油、火药、长短兵等物。” “不知阿剌知院以为如何?”渠成义反问阿剌知院,这个计划行不行。 集宁大屠,说是大屠,其实城门洞开,百姓肯舍财,他们还是能孑然一身的离开集宁,瓦剌人求的毕竟是财。 但是渠成义三个人说的法子,让阿剌知院深切的理解了丧心病狂四个字应当如何去解读。 “渠家尽力施为便是。”阿剌知院并没有表态,而是让渠家去做。 渠家三兄弟离开中军大帐之后,韩政立刻俯首说道:“阿剌知院,这三兄弟,留不得,河套富硕,渠家尚且如此,若是把这三兄弟,带回和林,和林恐遭大难。” 韩政是个二鬼子,上车关门把后来人踹下车,他做的极为娴熟,相比较之下,他孤家寡人,如何是是渠家的对手? 而且,这渠家做的实在是太过分了,韩政根本无法想象,渠家到了和林,会把和林折腾成什么人间炼狱。 阿剌知院对这三兄弟也是忌惮极深,他低声问道:“韩咨政以为应当如何?” 阿剌知院对这蹬鼻子上脸,迟迟不肯让瓦剌大军撤退的渠家三兄弟,也颇为不满,瓦剌人何去何从,何时轮到你们渠家三兄弟说话了? 但是渠家人经营河套,粮草众多,是瓦剌人所需要的。 韩政面色一狠,低声说道:“把渠家人,全都抓起来,然后送给大明军!我们趁机脱离河套!” 阿剌知院沉默不语,闭目良久,猛地睁开了眼。 第284章 总是和奸细有不解之缘的袁彬 韩政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东西,他通敌卖国,他贩售钢羽,他贩售火器,他身为大明的臣子,在刨了大明的根基。 但是渠家三兄弟,不仅没什么下限,而且格外的狠毒,不仅如此,他们比韩政更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们认为自己是好人,做的是对的,错的是大明皇帝。 论不要脸这一点上,韩政自愧不如! 所以韩政要不惜一切代价,将渠家三兄弟踹下车,否则他们真的去了和林,韩政、赛因不花,都会立刻被排挤掉。 渠家三兄弟,将成为瓦剌人的更加倚重的对象。 因为渠家人,有前往西域的商道,更有向大明境内腹地兜售货物的商路。 这都是韩政和赛因不花所不具有的优势。 但是阿剌知院面色为难的说道:“不行,我们返回和林,还需要渠家的粮食,把他们绑缚了,怕是要鱼死网破,临阵内讧,乃是取死之道。” 阿剌知院最终还是没同意韩政的说法,但是他对渠家三兄弟,依旧保持忌惮之心。 这帮人,太疯狂了。 疯狂到制造了集宁大屠的瓦剌人,都为之胆寒的地步。 朔方府的爆破声不绝于耳,四处都是哀嚎之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火烧火燎的味道,烟雾阵阵,将所有的街道封堵。 毁掉河套的大计,是绝密的,在放火之前,百姓们根本无人知晓,当百姓们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大火已经在城中蔓延了开来。 大火将整个天空烧成了惨红色,四处都是残垣断壁、焦梁炭柱,那些被渠家组织起来的纵火司流匪懒汉,很快就将整个东受降城,悉数点燃。 纵火司的疯狗,出城之后,开始四处烧荒,他们骑着马,将火把扔到各个村寨的茅草房、粮仓之上,又呼啸而去。 大火很快从朔方城开始向整个河套地区蔓延着,整个阴山都变成了一片火海。 这种有组织的纵火,很快就可以将整个河套烧的一干二净。 无数的百姓奔走着想要逃离,但是都被所谓的戡乱司之人,一把抓住,将他们悉数砍死在屠刀之下。 一个孩子被母亲护在了身下,侥幸活命,但是哭声还是惹来了那些勘乱司的注意,他们将孩子扔进了水缸之中,笑的格外的张狂。 炮药司炸毁了朔方城几乎所有的桥梁、沟渠、水坝,掘开了所有的河堤,破坏了自汉时就建立的许多水渠,然后扬长而去,向着下一个奔去。 渠成义的意思很明确,不留一草一木以资敌用。 “呜!” 悠扬的号角声在大明军的军营中响起,擂鼓声震云霄,号角声、擂鼓声阵阵,秋风起兮,黄沙阵阵的扫过了大明军的军营。 无数的大明军队开始集结,在下达了进攻的命令之后,大明军队做了最后的休整和动员,但是仅仅过了一夜,整个河套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一片涂泽。 在看到了河套方向的火光之后,于谦用了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归化城附近,当他得知渠家如此丧心病狂的做法之后,其心情已经不是用愤怒可以去形容了。 归化城军营的点将台上,石亨站在狂风之中,手持长槊,满面的怒气盎然。 石亨的身后是镇守太监李永昌、征虏总督军务于谦。 整个校场一片肃杀,待到号角声和擂鼓声减缓,石亨用力的吐了口浊气说道:“敌人的疯狂已经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他们要把河套变成一片焦土。” 掌令官骑着马匹,在军阵之间穿梭着,他们将石亨的话,带到了各军军阵之中。 “我,大明武清侯石亨!命令你们。” “在草原上看到了敌人,就把他们杀死在草原上!在田野里看到了敌人,就把他们杀死在田野里!在厕所发现了他们,就把他们溺死在粪坑里!”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山河永固!” “十二团营,进攻!” 石亨高举手中长槊,大声的怒吼着。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山河永固!”军士们已经知道了昨夜发生了何等惨绝人寰的人间惨剧,他们的钩镰枪、他们的长短兵、他们的火铳,早已经变得饥渴难耐了。 “陛下威武!” 石亨跳下了点将台,翻身上马,高举手中长槊,大声怒吼,策马狂奔,直逼朔方府而去。 “明军威武!” 大明军如同猛虎出笼一般,直扑朔方府,而杨俊带领着四勇团营,用最快的速度,沿着黄河南岸,直奔五原府而去。 昼夜星驰,甚至杨俊比阿剌知院的还要早半天,赶到五原,但是在渡河之后,瓦剌人已经从阴山夹道跑的无影无踪。 朔方府大火,并没有蔓延到五原府,并不是渠成义等人良心发现,而是瓦剌人要撤退,把五原府点了,他们就没办法撤退了。 杨俊带着精骑三千人,拍马追赶,衔尾追杀而去,但是因为大军急行,本就是疲兵,根本没追多远,就不得不停下。 靖虏府和五原府虽然没有发生烧城之事,但是却亦有大屠,整个河套地区,一片人间炼狱。 于谦看着满目疮痍的朔方府,看着那些被抬出废墟的尸体,看着那些无处为家的百姓,呛人的烟火气,让于谦不得不带上了口罩,他的痰疾虽然完全好了,但是还是得防范。 徐有贞从榆林卫一路狂奔,赶至了朔方府,工部营缮司郎中石景厂总蒯祥、御史陈镒等人,也赶到了朔方。 徐有贞看到这等炼狱景象,破口大骂,愤怒不已喊着:“这群不是人的东西,如此遭天谴之事,他们也下得去手!” “某本以为陛下磔刑,乃是暴政酷吏之举,但是今日看来,就应该把他们扔进阿鼻地狱,方能洗刷这份罪恶!” “不够,远远不够!” 多么辛苦才能安定一方?徐有贞治理张秋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但是依旧无数人死在了水患之中。 徐有贞气的人都有些眩晕,站在满是焦土的草原上,忿忿不平的说道:“这些瓦剌人,全都该死!全都该死!” 于谦叹息的说道:“是渠家人做的,我已经找了幸存的人询问过了。” 徐有贞不敢置信的问道:“渠家人?就是那个商帮渠家吗?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徐有贞一甩袖子,振声喊道:“他们怎么敢!就该把他们送进太医院里!” “没错!送进太医院里,生生死死,永世不得轮回!” 徐有贞张牙舞爪的生气,他很愤怒,他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就连朱祁镇在迤北娶亲的时候,他也只是在院子里伏地痛哭罢了,何曾如此愤怒过? 从未有过。 他感觉自己满腔满怨的怒火,无处发泄,是渠家人。 “渠家人在哪里!渠家人在哪里!”徐有贞的眼神里尽是怒火,但是渠家人跑了。 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渠家人跑了。 那些在瓦剌耕耘了多年的奸细,居然没有把渠家人踹下瓦剌人的战车。 于谦深吸了口气,他同样愤怒,但是愤怒无济于事。 于谦宽慰的说道:“好了,徐御史,怒火不能让你清明,你还有大事要做,河套地区的水文,你需要亲自去走访,然后确定该如何去经营河套,而不是这样歇斯底里。” 徐有贞擅长治水,陈镒擅长调动百姓,这两个人配合之下,河套地区恢复生机不难,但是渠家人对河套的破坏太严重了。 “我明白了。”徐有贞长舒了一口气。 陈镒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枚头功牌,笑着说道:“徐有贞接旨。” 徐有贞一愣,头功牌他当然认识,他当然也曾眼红这功赏牌,但是自己也有吗? 要知道徐有贞可是站错队的人,要不是陛下看他有治水的本事在身上,他的脑袋早就被摘掉了,他治水是为了求活,但是陛下居然赏下了头功牌? 他赶忙面朝京师方向跪下,俯首帖耳。 李永昌拿出了一份圣旨,大声的说道:“徐有贞治水有功,张秋多传美名,为百姓谋福乃生民之功,朕不敢私,特赐头功牌,以咨嘉奖之意,万望徐卿惓惓以生灵为念,为天下苍生谋福,竭力治水,尽安土牧民之责,钦此。” 徐有贞跪在地上,大声的喊道:“臣,定不负皇恩。” 徐有贞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于谦拿过了那枚头功牌,挂在了徐有贞的胸前,用力的拍了拍徐有贞的肩膀说道:“好好做,陛下虽然对你心有芥蒂,但是你有功在身,行正道,陛下又能拿你如何呢?” 徐有贞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徽章,深吸了口气,闭目良久,才说道:“陛下虚怀若谷,求益无方,臣等弥深感叹。” 徐有贞面朝京师方向,吐了口浊气,感慨万千。 袁彬并不在于谦的身边,他此时在阴山外的草原上,他身边有战马五匹,身后有二十余缇骑,在跟着他飞奔疾驰。 他要抓渠成德。 渠成德出五万银两,组织了纵火司、炮药司、戡乱司,在河套肆意枉法,但是他们撤出的时间,晚于瓦剌军队。 在镇虏卫看守粮草的袁彬,随着四勇团营来到了五原府,夜不收捕捉到了这些奸细的行踪。 袁彬二话不说,立刻褪掉了甲胄,将甲胄放在了备马之上,带枪、带铳、带弓箭,再次开始了漫长的捕捉渠成德的路。 袁彬不由的想到了当初抓喜宁的超级长跑。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袁彬总是和这些奸细有着不解之缘。 袁彬对此并无什么不满,抓奸细有功赏牌可以得,更有赏金可以拿,最主要的是,抓这些奸细,袁彬肯下死力,不为别的,就为了念头通达。 他换了马匹,终于追到了渠成德这些奸细。 “缇骑儿郎们,前面四百余人的大队人马,就是渠成德奸细聚集之地!我们要冲过去抓到渠成德一干人渣!”袁彬在马匹上坐直了身子,慢慢减速。 缇骑们开始披甲换马,接下来是作战,自然要换体力交好的马匹。 “四百人,你们怕吗?”袁彬扣上了面甲,声音变得低沉了起来,板甲的好处就在于在保持重量的同时,有更好的防御力。 缇骑们将钩镰枪插进了枪袋之中,检查着弓弦、火药、箭矢等物,他们听到了袁彬的喝问,振声喊道:“不怕!” 袁彬勒马踱步,点头说道:“那就…杀光他们!活捉渠成德!” “活捉渠成德!” 袁彬勒住了马,大声的喊道:“缇骑听我命令,随我冲锋陷阵!” “杀!” “杀!杀!杀!” 袁彬一马当先,带着缇骑冲了出去,向着渠成德四百多人奸细仓皇逃窜的车马掩杀而去。 贪财的渠成德拉了两辆大车的银两前行,这就是他耽误时间的原因。 马蹄声阵阵,弓弦的声音在空中爆鸣。 袁彬并不莽撞,相反,他非常的谨慎。 他一直保持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对这些奸细进行围猎。 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缇骑虽然只有二十余人,但是对着四百余人奸细是单方面的碾压和屠杀。 不断飞出的箭矢,从火铳的枪口出膛的铅子,呼啸的射向了那些满手血腥的奸细们,落在人群之中,就溅起了阵阵血花。 即便是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袁彬依旧是有条不紊的指挥着缇骑们,进退有据、丝毫不失分寸的慢慢绞杀着他们。 渠成德惊恐万分,他就晚了那么一个时辰,这帮带着面甲的家伙,就追了上来。 “结阵,结阵,结成圆阵,你们在此挡住那些缇骑!我去瓦剌大军请援兵!”渠成德惊慌失措的让手下众人留下来为他殿后。 但是一群屠夫聚在一起,丧命之时,谁还管你是不是渠家三房? 奸细这些家伙,全都一窝蜂、毫无章法的在草原上狂奔,但是他们始终无法甩开那些如同鬼魅一样的缇骑。 正如当初喜宁骑着马,无法甩开袁彬一样。 现在袁彬有五匹马! 缇骑们训练有素,他们的箭矢和铅子,稳稳的落在了奸细这一行人的马腿和腿窝之内,有的刁钻的会射脚踝,这些人都是要去太医院坐雅座的家伙,怎么能轻易的死去呢? 这么死去,太便宜他们了! 整整用了三个时辰,这场狩猎才结束,渠成德艰难的往前爬行着,但是袁彬一脚踩在了他的小腿之上。 “啊!疼!疼!缇骑爷爷,饶了我,我有钱,我有很多钱!我可以全都…”渠成德依旧想要爬行向瓦剌大营的方向,但是他的小腿被踩断了。 “啊!” 渠成德话被打断了,因为袁彬嫌他聒噪,踩断了他另外一只腿。 “可惜了,袁某只有二十骑,再多些,就冲一冲这瓦剌军阵!”袁彬非常可惜的看着数里之外的瓦剌军阵,这要是有百骑,他定要冲一冲这瓦剌军阵。 渠成义和渠成仁还没擒拿。 可惜他只有二十余人。 第285章 敢杀我的马 袁彬是谁? 是保护朱祁镇的锦衣卫缇骑,他本身就十分的悍勇,在土木堡之变后,保护了朱祁镇。 袁彬对朱祁镇的忠诚,来自于千年来君君臣臣的道德观念的束缚,哪怕是在兵败的时候,袁彬依旧没有放弃他心中对于忠诚的理解。 而且他真的非常忠诚的保护着朱祁镇,而且他有能力保护朱祁镇。 甚至能救朱祁镇出瓦剌大营。 但是朱祁镇不愿。 在大同府的时候,袁彬试图配合大同府的杨瀚等五名墩台远侯,把朱祁镇救出瓦剌大营。 这件事发生在朱祁镇在大同府叫门后的第二天。 当时广宁伯刘安是大同总兵官,他拿不准开门不开门,而郭登作为皇亲国戚,登上城头,要求大同府严阵以待,不给朱祁镇开门。 郭登真的是皇亲国戚,因为郭登的大伯郭镇,尚了太祖高皇帝的十二女永嘉公主。 所以朱祁镇才会破口大骂,咱们是亲戚,你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当时大同府的将官们都很惶恐,郭登坐在城头上,笑着让所有人进食,笑曰:鸡未熟,菜犹可噉,方才安定了所有人的人心。 当夜,袁彬攀上了大同府的城墙,找到了广宁伯刘安、定襄伯郭登、大同府知府薛瑄,抱头痛哭,请求几位伯爷,去见见朱祁镇。 袁彬回到朱祁镇的身边,还带了五名墩台远侯,准备救一下朱祁镇。 杨瀚为首的五名墩台远侯,悄悄的潜伏进了瓦剌大营之内,见到了朱祁镇。 袁彬请朱祁镇移驾大同府外的石佛寺,而大同府的总兵官郭登,将会在石佛寺拥兵三千,配合营救之事。 但是朱祁镇怎么说的? 「此危事,使不得!现在土木堡时不曾死,我命在天,若万一不虞如何好?」 杨瀚都潜伏到了朱祁镇的身边,朝天阙,跪在了朱祁镇的面前,乔装打扮一下,走完全没问题,但是朱祁镇不敢。 大明军不乏狠人,比如这杨瀚和那五名摸到大营朝天阙的墩台远侯,是不是狠人? 他们不够狠吗? 十数万大军,悄悄潜伏进入,并且摸到了天子俘虏的阙下。 但是朱祁镇不走,杨瀚等人呜呼哀哉,只得离开。 袁彬自那时,就开始对朱祁镇心生不满,直到朱祁镇迤北娶亲,内心忠诚彻底崩塌。 袁彬是个大老粗,他不懂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可能是表现的过于明显了,被朱祁镇看了出来,所以他的刺杀之事,迟迟没能成功。 致使大皇帝陛下的密谕无法完成。 不过好在,大皇帝陛下,直接把朱祁镇杀死在了太庙。 袁彬勒马,看着瓦剌的军阵,非常可惜,如果有百骑在身侧,他定要带着大军冲一冲。 杀不掉阿剌知院、伯都这些瓦剌人的台吉们,也要把渠家剩下那两兄弟给提溜回来,献于阙下,让大皇帝把他们悉数送进太医院去! 一群人神共弃,不是东西的东西。 袁彬这个缇骑,杨瀚、郭登、刘安,这些大同旧军,对朱祁镇不够忠诚吗?是朱祁镇负了他们在先。 他们作为臣子,献出了自己所有的忠诚,甚至不惜己身也要营救。 但是朱祁镇怎么回报他们的? 大皇帝陛下又是怎么对待忠义之士,差距太大,云泥之别。 袁彬看着瓦剌的军阵,叹了口气,该多带点人的。 即便是死了,大皇帝的封赏能少吗? 家人也会很好的荣养起来,至少一世吃穿不愁。 在当今陛下手下做事,根本不用理解忠诚是什么,可劲儿尽忠足矣。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于谦的偶像是文天祥,袁彬的偶像是辛弃疾,他为数不多会背的几首词都是辛弃疾的。 他坚信当年辛弃疾和王世隆,真的带着五十人,把张安国这个贰臣贼子,从数万大军中揪了出来,送到了临安斩首。 在袁彬发呆的时候,近百骑卒从身后追来,是四勇团营的杨俊,带着人追了过来。 “袁指挥真是好生悍勇,二十缇骑居然将其尽数擒拿,杨某佩服!”杨俊打马而来,不得不感慨,这袁彬是真的悍勇。 袁彬看着杨俊身后这近百骑卒,深吸了口气说道:“杨都督!借某百精骑一用,待俺冲阵,擒拿渠成义、渠成仁!” “河套之战已未尽全功,被瓦剌人逃脱,但是这三个天谴贼子,不擒拿归京,献于阙下,俺实难心安!” “俺观敌阵,脚步凌乱,军旗伏地,显然是士气全无,百余精骑冲阵,足矣擒杀奸细了。” 杨俊猛地来了兴趣,他用力的甩了甩笼头,看着凌乱的瓦剌军阵,深吸了口气说道:“如此大事,杨某岂能缺席!” “勇敢营精骑听令!着明光甲!准备冲阵!” 袁彬抿了抿嘴唇,打开了面甲喝了口水说道:“杨都督,你贵为都督,若是不惜身,可是要挨军棍的。” 大明军队对军士亲卫保护将领是有要求的,同样对将领的行为,也有约束。 杨俊这种行为,属实找打,他是四勇团营的都督,这要是出了事,那四勇团营岂不是群龙无首? 杨俊用力的锤了几下胸膛,颇为忿忿,但是袁彬说的是事实,他是将领,哪里能做这种事儿? 杨俊叹息的看着远处瓦剌人的军阵,那都是战功啊! 他无奈的说道:“杨某恨不得,不是这都督,可是四勇团营兹事体大,那只能有劳袁指挥跑一趟了。” 袁彬喝了水之后,扣下了面罩,大声的喊道:“所有人听令!锋矢阵!目标敌营!” 袁彬将自己的钩镰枪插进了枪袋里,笑着说道:“怕不怕?” 众多将士大声的喊道:“不怕!” 袁彬大声的说道:“谁怕谁是娼妓养的,全军听令,随某冲阵!” 杨俊带着十余人看押着那四百余名被擒拿的奸细,一直眺望着已经有些走远的瓦剌军阵,他颇为担心,袁彬等一众一百二十余骑卒是否能够回来。 按照大皇帝对于戎政的理解,军队的实力由手段和意志两部分构成。 这个理解虽然很粗糙,但是能够说明问题。 袁彬一众一百二十人着明光甲,也就是大皇帝的奇思妙想的板甲,手持燧发手铳,这是手段。 袁彬一干人等,携的是一往无前的气势,大明新胜的高昂士气,这是意志。 反观瓦剌人,他们的怯薛军精锐,紧紧的保护着阿剌知院等一干人等,渠家这些贰臣贼子们,就没有这种待遇了。 甲胄?有个皮毡帽,那都是瓦剌人大气了。 至于士气,败军的士气是负的。 败军惶惶如丧家之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苻坚投鞭断流,几十万大军挥师南下,在淝水之战,被谢玄击败,逃跑的时候,把风声和鹤叫声都当做是追兵。 袁彬一马当先,冲进了汉儿军之中,所向披靡,直奔渠家两兄弟而去。 渠成义和渠成仁还在车驾之中,商量着到了和林,如何经营商路,如何博得瓦剌大石的信任,如何反攻河套。 韩政听到了身后的喧闹,抬头一看,立刻意识到了不妙,他刚准备逃跑,但是眼珠子一动,怎么能就这么走呢? 他驱马向前,挥舞手中的钩镰枪,便在渠成义和渠成仁二人车驾马匹的脖子上,划了两刀。 血流如注。 马匹哀鸣不已的躺倒在地,车驾立刻不稳,差点倾翻。 渠成义打开车窗一看,大怒不已的说道:“敢杀我的马?!” 韩政压根没搭理已经怒极的渠家二兄弟。 韩政高呼一声:“大明军追过来了!” 这一嗓子,立刻把所有人都惊呆了,汉儿军阵瞬间大乱,疯了一样,四处逃窜。 韩政看着渠成义和渠成仁两兄弟,啐了一口浓痰,哈哈大笑了两声,就奔着怯薛军而去,能活下去的唯有在怯薛军中了。 韩政作为资深贰臣贼子,对于如何先上车,把人踹下车,关上门的流程非常熟练。 渠成义和渠成仁,逃跑的时候,居然还坐着车驾,有条不紊,这能惯着他们? 韩政一边大声喊着大明军追上来了,一边向着怯薛军方向而去。 渠成义和渠成仁没跑多久,就被推倒在地,但还算是有几个护院围住了两位家主,将他们保护了起来。 护院本是好意,但是这一下子,就把他们给暴露了出来。 袁彬一看,居然还有护院保护! 那必然是条大鱼巨物啊! 百二十余骑卒将其团团围住,定睛一看,可不就是自己要找的渠成义和渠成仁吗? “缇骑爷爷饶命,我们有钱,有钱可以给你!”渠成义一看是明光甲缇骑,吓得直接失禁,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 袁彬嗤笑了一声,大声喊道:“不想受死,双手放在脑后,趴在地上!” “快点!” 一个护院显然还想抵抗一下,拿着手中的刀猛地窜了出来,向袁彬砍去。 袁彬钩镰枪一挑,将刀挑飞,轻轻一探,将钩镰枪的枪尖,扎进了这护院的心窝。 护院哆嗦了几下,趴在了地上抽搐着,眼看着是活不成了。 “谁还想试试?”袁彬抖了枪花,嗤笑的说道。 “缇骑爷爷饶命,缇骑爷爷饶命!” 袁彬有点闹不明白,怎么就这么容易抓到了人犯。 他还以为要冲杀几个回合,甚至要和怯薛军交战,他并不知道韩政跟他打了个配合。 袁彬这种人,是无法理解贰臣贼子的想法的。 当初喜宁把韩政的儿子韩陵、义子刘玉给卖了,今天韩政把渠家二兄弟给卖了。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这些贰臣贼子们,比大明忠臣,更憎恶贰臣贼子。 肉骨头就那么几根,摇尾乞怜的二狗子,竞争非常的激烈。 袁彬四处张望,汉儿军跑的零零散散,那些银车因为沉重,走的极为缓慢,几个缇骑打马而去,边将银车拦下。 缇骑和四勇团营的精骑们,将这些家伙统统绑缚在银车之上,拉回了五原府,引起了轰动。 无数百姓们看着渠家人,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恨不得生吃了他们。 若非大军维持秩序,渠家人绝对无法活着走到京师。 次日的清晨,石亨、于谦和陈镒三人等在大路上,徐有贞去亲自勘测水文去了,不在城内。 他们三人站在猎猎秋风之中,站在朔方城的废墟之下,看着远远而来的银车,都颇为呆滞。 这怎么做到的? “所以说,战场上,什么事都会发生。”于谦也是哭笑不得。 这袁彬在抓贰臣贼子这件事上,真的是颇有心得。 “参见武清侯、于少保。”袁彬打马而来,翻身下马,互相见礼。 于谦笑着说道:“袁指挥辛苦。” 石亨看着袁彬的身后说道:“怎么做到的?我还以为这渠家三兄弟,都要跑了呢!” 袁彬乐呵呵的说道:“可能是运气。” 石亨吐了口浊气,颇为不甘心的说道:“你这运气也太好了,上次是喜宁,这次是渠家三兄弟,下次就是韩政和杨汉英了。” 石亨认识杨汉英,他们之间还有故旧,都在大同一带驻守,他们偶尔一起打猎喝酒。 杨汉英贩售军马发财,石亨四处收税发财,大家都是发财。 但是人和人的机遇,并不相同,在很多时候,一念之差,就是天堂地狱的差别。 但是杨汉英投了瓦剌做狗,石亨成为了大明的武清侯。 造化弄人?是一念之差。 袁彬哈哈大笑,无奈的说道:“我人在五原府,还能让渠家三兄弟跑了?那回到京师,也无法面见陛下啊。” 几个人又闲聊了几句抓捕的过程,倒是颇为惊奇。 银车会在朔方府放下,而人犯,袁彬会亲自押解进京。 袁彬看银车交接完毕,翻身上马说道:“武清侯,于少保,袁某不能久留,还要押解三人归京!” “袁指挥,好走不送!”三人送别了袁彬一行人。 渠家三兄弟被绑在了马上,星夜疾驰,送入京师。 朱祁钰首先收到的是军报,他看着军报不住的点头说道:“果然是当世青兕啊!” 青兕是辛弃疾的雅号,朱祁钰将袁彬抓捕渠家三兄弟的过程,比作是了辛弃疾抓捕张安国和义端和尚。 辛弃疾愿意做词人,还是愿意做将领呢? 辛弃疾自然愿意做将领,他临终时还在大呼“杀贼!杀贼!杀贼!” 可彼时的大宋天,南北之争,党祸盈天,不给辛弃疾做将领的机会。 此时的大明天,朱祁钰斩了朱祁镇,断了党祸的根源,袁彬征战沙场,将三人献于阙下。 朱祁钰拍着军报说道:“好,极好,非常好!” “兴安,你去问问陆子才,太医院的雅座,准备好了没?” 兴安看着陛下高兴,自然也是高兴,他笑着说道:“早就准备好了。” “定要好好招待他们一番!” 第286章 生老病死不饶人 河套之战打完了,但是河套地区却变成了一片火海和一片涂泽。 截止到于谦写奏疏之前,河套地区的大火,尤其是阴山的山火,依旧有蔓延的趋势,无数人在哀嚎。 朱祁钰认为还是有些心急了,应该等集宁府再稳定一些之后,再让大军前往,这样大明军队就有更加足够的余力来应对这个场面。 但是他转念一想,进军的决定不是朱祁钰或者于谦或者石亨,单独做下的决定,而是大家都认为进攻的时间到了。 不是大明没有准备好,让河套地区变成了这个模样。 谁能够想到,渠家人如此的丧心病狂呢? 将河套变成了一个人间炼狱的,是渠家人。 点燃了朔方府,点燃阴山,炸毁河套河渠堤坝,炸毁工坊的都是渠家人。 这在大明与元朝过往作战中,是极其罕见的。 比如元惠帝在徐达进军元大都和元中都的时候,元惠帝也没有选择求财,纵容手下人强劫,最后变成大屠。 集宁地区的大屠已经很少见了,但是河套尽数焚毁,再次刷新了朱祁钰对这群天谴贼子的认知。 这些人,是群彻头彻尾的疯子。 朱祁钰非常欣慰的是,大明军队维持了一贯良好的军纪。 他们约束四散逃难的百姓,没有让他们变成流匪,拿出大军的粮草,安定民生,掌令官积极组织百姓,和工兵营一道修缮那些被炸毁的河堤。 这一些都井然有序,让朱祁钰感触颇深。 军事胜利当然极其重要,但是政治胜利同样重要。 朱祁钰对于大明军取得的战果,给予了高度的肯定,他已经命令兵仗局加班加点的压印银币和功赏牌,等到大军班师的那一天,授勋和放赏,表彰其英勇作战,和在战斗中的优良作风。 “大明军队胜利了。”朱祁钰长松了一口气。 战败者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在朱祁钰的理解中,战争始终是一个政治的延伸。 根据战争的定义和性质,战争在某种情况下,会变成绝对暴力的一种表达方式。 比如五代十国,战争就脱离政治的控制,成为一个完全独立于政治的东西,最终战争规则取代政治。 战争将政治挤走,并让秩序,只服从战争自己的法则,完美的、不受干扰的、一种暴力的表达。 最终就是生灵涂炭。 很多人将五代十国,称之为军头黑道政治。 而结束军头黑道政治的赵匡胤,历朝历代的评价都很高。 因为赵匡胤找到了一种可以让战争、军事,始终服从皇帝的意志而进行的方法。 那就是让战争成为政治的延伸,而不是让战争的秩序,凌驾于其他的秩序之上。 赵匡胤的大宋天,和赵光义的大宋天,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天。 赵匡胤反复强调革故鼎新,赵光义反复强调祖宗之法。 为此,整个大宋持续的三百余年的时间里,围绕太祖、太宗皇帝执政方略的党祸,就从未停止过。 每到年轻的天子亲政的时候,就会革故鼎新,推行新法; 每到太后的时候,就会强调祖宗之法,废除所有新政。 大宋天的重文轻武,是赵二的原罪。 赵二在攻打了北汉之后,焚毁了太原城,在灭国之战后,没有任何赏赐,就开始攻伐辽国,开始收复燕云十六州之战。 赵二的行为就是和朱祁镇一样的军事冒险,而且两个人有着共同的特点,特别喜欢参与到具体的指挥之中。 赵二发明了阵图这种理想产物。 而军事冒险失败,必然要承受失败的代价。 重文轻武,只是赵二为军事冒险付出的代价之一而已。 “陛下,昌平侯求见。”兴安和小黄门耳语了几声,俯首禀报着。 朱祁钰点头说道:“宣。” 杨洪已经收到了大明军队战而胜之的消息,同样杨洪也看到了景泰年间的大明军常胜,和永乐年间大明军常胜有何不同。 足以瞑目了,他最后的心结终于得到了一个颇为圆满的答案。 杨洪和于谦同时产生了一种想法,那就是陛下身后有高人。 这个高人是谁?杨洪没有答案,但是杨洪可以肯定,那不是于谦。 具体是谁,杨洪没有想去探究的意思,他只是道贺的。 “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杨洪见礼。 除了感慨战无不胜的大明军队再次回来了以外,他还感慨,大明再次迎来了英主。 朱祁钰示意杨洪就坐,笑着问道:“下盘棋?” 杨洪摇了摇头说道:“还是等于少保回来之后,再下棋,臣实在是没精力,应付兴安大珰那些天灾。” “陛下,臣岁数大了,仗着自己有几分功勋,也仗着自己年岁大了,说一点僭越的话。” 朱祁钰眉头紧皱,杨洪不是个恃恩自恣的人,他总是小心的维持着一个将领的生存之道,今天这是怎么了? 朱祁钰十分郑重的说道:“昌平侯有何谏言,尽管说便是,朕不是一个不纳谏的人。” 杨洪斟酌了一下,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十二团营的基础是于少保奠定的,陛下自然不会薄待于少保。” “但是四勇团营的基础是指挥同知范广奠定的,臣以为此次放赏,在功勋部中,是不是也有范广的一份功劳?” 杨俊虽然是庶子,但是其积累的战功足以封伯了。 因为戍边需要,调任辽东任总兵官的范广,就应该被遗忘吗? 杨洪不是在讨论公平不公平的问题,而是在讨论人性。 范广守辽东,不能参与河套之战,范广从辽东至京师打下了京营四勇团营的基础,却为他人做了嫁衣。 万一范广有点想法,辽东岂得安宁? 杨洪俯首说道:“陛下,臣不是为了范广请功,董山和李满柱自从听从瓦剌的号令之后,在正统十三年起屡次叩关,满掠而归。” “镇守山海、永平总兵官应城伯孙杰,素无将略,不恤人难,士卒嗟怨,军政废弛,不能守关,已经被陛下斩于前岁大阅之前。” “范广再任辽东之后,边方安宁,董山、李满柱不敢再进犯,臣以为此乃范广之功,善战者无赫赫之名。” 朱祁钰一听是这个事,面露微笑看向了兴安说道:“取宁远伯范广的印绶来。” “朕从来不是个小气的人,而且此次集宁河套之战,范广虽然人在辽东,但是并非寸功未有。” “此次鞑靼人如此老实,未曾和瓦剌再勾连在一起,乃是范广镇守辽东之功也。” 杨洪瞬间满脸笑容,他还以为陛下忘记了范广,没想到陛下早就准备好了给范广的功赏。 范广何许人也? 在京师之战中,从辽东调来的猛将,下马死战从不皱眉,退一万步讲,范广是从龙之功,有好事,朱祁钰怎么会忘记范广? 朱祁钰当然不是无功放赏,范广在此次作战中,的确是有功。 他笑着说道:“广宁卫,乃是钳制鞑靼人重要的卫所,在整个集宁河套之战中,范广都从沈阳辽东都司,至广宁卫,枕戈待旦,一旦鞑靼有变,立刻进剿。” “脱脱不花、乌格齐、阿噶多尔济和满都鲁,正是看到了辽东都司大军皆在广宁卫,才不敢擅动,要知道广宁卫到大宁卫仅仅十驿距离。” 大宁卫到京师和到广宁卫都有驿路。 广宁卫对控制鞑靼人多么重要? 在明末的时候,大明广宁卫在大明手中的时候,蒙古可汗林丹汗,就是大明在塞外的左翼。 萨尔浒之战、沈阳之战、广宁之战,林丹汗都派了蒙古骑卒,配合大明军作战。 但是广宁卫在王化贞手中丢失,林丹汗不得不西进,最后死在了西进的途中。 范广的确有功,理应放赏。 杨洪点头说道:“陛下英明。” 这一句真心实意,陛下考虑的极为周全,并不需要他过度的提醒。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此次作战,朕打算将于少保由文官转为武勋,授文安侯,赐世券。” 这件事应该在京师之战打完之后就办,但彼时国朝初定,大明朝万象更新,朱祁钰只给了一个少保。 “陛下问过于少保没有?”杨洪满是疑惑的说道。 朱祁钰摇头说道:“自然没问,上次朕赐他九重堂,他都不要,还是以官邸法为由,才肯收下。” “这次朕打算班师之后,直接授爵便是,不给他拒绝的理由和时机。” 杨洪叹了口气说道:“恐怕于少保不受啊,当年太宗文皇帝就授姚广孝侯爵,姚广孝受爵之后,就开始深入简出了。” “陛下,可有兵部尚书之人选?” 朱祁钰摇头,陈汝言真的不大合适,除了人云亦云以外,他还有点过于乐观。 他想了想说道:“让于少保暂代便是,等有合适人选再说。” 杨洪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陛下,臣有一言,于少保以武勋封侯理所应当,但决计不合适再暂代兵部尚书了。” “不合适。” 杨洪的意思很明确,累功起嫉。 若是于谦以武勋领兵部尚书,一来坏了规矩,二来就把于谦放在火架上烤了。 不是于谦不够优秀,而是有些人会对于谦进行攻讦。 而于谦又不是胡濙,不善自保,很容易陷入被动当中。 谁攻讦胡濙,胡濙能在朝堂上,把对方骂的找不到北,于谦被弹劾,只会说,臣有罪… 朱祁钰听懂了杨洪的意思,颇为挠头,这印绶世券都制好了了,但是现在朝廷需要于谦继续领兵部尚书一职位。 “容朕缓思。”朱祁钰深吸口气,真的盘算应当如何是好。 授勋已定,自然要封赏。 但是兵部尚书职位,却是暂时空缺了。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那就让陈汝言暂代,他虽然不大行,但还是能做事的。” “也只能瘸子里挑一个,等有合适人选的时候,再行更换了。” 杨洪认真思考了片刻,欲言又止。 他也只能摇头,兴文匽武二十多年了,兵部的地位每况日下,的确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暂代。 虽然大明朝政已经走上了正轨,但是路依旧还很漫长。 杨洪告退,他除了来恭贺陛下之外,就是提醒陛下不要忘记了范广,但是陛下显然还记得,他自然不必多说什么。 其实杨洪还有一事,但是他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启齿。 兴安看着杨洪略微有些佝偻的背部,低声说道:“陛下,前几日太医院的陆院判,给昌平侯诊脉,昌平侯他…”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问道:“有话就说。” 兴安面色不忍,但还是低声说道:“昌平侯他,命不久矣…” 朱祁钰面色大变,愤怒的说道:“朕看昌平侯中气十足,又无病痛,何来命不久矣!到底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朱祁钰一点都没看出来杨洪生病了,更没看出来杨洪有命不久矣的模样。 他一再强调不让太医院参与政治之事,难不成陆子才觉得自己写了本《解剖论》,拿了块奇功牌,就可以参与政事了吗? 兴安颇为无奈的说道:“陛下,昌平侯他已经七十一岁了,自古七十古来稀,昌平侯自永乐元年远戍开平卫,五次随太宗文皇帝亲征,伤病极多。” “已为大明戍边,四十年了。” “所以,昌平侯可能没说的话,是让陛下再找个讲武堂祭酒,昌平侯可能认为于少保合适,但是又无法开口。” 朱祁钰当然知道杨洪的顾虑,他以为自己心中会有别的人选,讲武堂祭酒,兹事体大,可不是谁都能坐的。 即便是石亨,受封武清侯之后,依旧是暂代讲武堂祭酒。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陆院判怎么说?” 兴安深吸了口气,低声说道:“这个冬天,怕是熬不过去了。” 朱祁钰站了起来,在山长办公室走来走去,有些懊恼的说道:“朕就不该!昌平侯岁数大了,卸甲归田之后,还让他做了这祭酒,凭白消耗精力!” 兴安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说道:“其实…陛下,陆院判说,若非这讲武堂,始终让昌平侯放不下,怕是夏天的时候,就已经去了。” “命数到了。” 朱祁钰一甩袖子,大声的说道:“朕从不信什么命数!” 朱祁钰对杨洪是十分信任的,也非常尊敬。 杨洪为国戍边四十年,战功累封侯爵,土木堡之变后,杨洪坐镇宣府未曾给朱祁镇开门,京师之战更是以七十岁高龄,亲自带兵驰援京师。 杨俊身中十七创身负重伤,宣府之战,更是打掉了瓦剌人进攻的意图! “太医院就不能想想办法吗?”朱祁钰停止了踱步,叹了口气问道。 兴安没有回话,陛下并不是要答案,只是自己问自己罢了。 生老病死,人间常态。 第287章 赠颖国公,谥武襄 杨洪的身体肉眼可见的衰弱下去了,在兴安告诉了朱祁钰之后,朱祁钰敏锐的注意到了杨洪想要掩饰的,身体的衰弱。 他经常能看到杨洪走几步路,便气喘吁吁的休息,后来干脆用上了转椅,需要一个人专门推着前行; 杨洪偶尔剧烈的咳嗽起来,整张脸涨红,随后变得煞白; 太医院的陆子才最近放下了手边的一些事,用了几次药之后便停了,每天只是和杨洪说说话。 但是杨洪依旧每日到讲武堂坐班,后来他已经处理不动那些文章事务了,但是总是让别人讲给他听。 当听到有见解的论断之后,还会和旁人讨论很久。 杨洪之前喜欢做的就是在校场边,一坐一整天,看着那些操练的军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这辈子生于洪武年间,在永乐年间开始戍边,见证了大明朝的起起落落,他本以为,大明的武备就此会沉沦下去,但是大明迎来了它的明主。 朱祁钰站在聚贤堂上,偶尔能够看到杨洪的身影,每天都会有一些臣子来跟杨洪告别,大家都知道了杨洪身体日益衰弱的事实。 于谦评价过,当世善战者,杨洪、石亨、杨俊。 杨洪能征善战,可惜五次随文皇帝亲征,积累了一身的伤病,这身伤病,到了冬日里,就是要人命的东西。 朱祁钰问过杨洪,是不是让杨俊回朝来,以尽天伦。 但是杨洪以国事为重,让杨俊依旧留在了河套,国事为重,一片公心。 朱祁钰这才了解到,杨洪和他这个最能打的儿子,其实关系不怎么好,两个人甚至经常发生激烈的争吵。 杨洪的将昌平侯的嗣位给了嫡子杨杰。 但是杨杰并没有善战的特点,对军务之事,兴趣不大。 胡濙的岁数比杨洪还要大五岁,但是胡濙却迈着健步,来到了讲武堂的校场上,他依旧是中气十足,依旧是走路带风。 他笑着说道:“昌平侯啊,你还年轻,抖擞点精神,两年前,你还骑马与武清侯在清风店,跟也先捉对厮杀,这怎么就坐上了转椅呢。” 杨洪满脸笑容,无奈的说道:“你这措大!说话好生气人。” “我走后,给我定个好点的谥号,要不然等你下去了,我非要跟你对打一番,别说我欺负你读书人。” 胡濙推着杨洪的转椅,深秋的风阵阵,路边已经开始带霜,落叶破满路,在秋风阵阵下,不停的打着旋。 这条小路,杨洪走了无数遍,枝头上,还有几片倔强的黄叶在秋风瑟瑟之中,不肯离开枝头。 讲武堂第二期军将已经结业,奔赴了河套前线,现在讲武堂没了往日的号子声,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但是依旧有人来往,行色匆匆。 即便是没有了训练的军士,但是杨洪依旧喜欢来这里看看。 胡濙笑着说道:“克定祸乱曰武,威强睿德曰武,开土拓境曰武,帅众以顺曰武,折冲御侮曰武,首先得给定下武。” 杨洪一乐,笑呵呵的说道:“武字好,某喜欢,你继续说。” 胡濙假装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劳曰襄,因事有功曰襄,执心克刚曰襄,协赞有成曰襄,威德服远曰襄。” “第二字取襄。” 杨洪想要坐直身子,却靠在了椅背上,最终摇了摇头,老了,不服老不行。 杨洪看着满天的落叶,无奈的说道:“你这给的太高了,陛下能同意吗?未有犬马之功,何来如此美谥?” 胡濙站在杨洪身后,面有不忍,杨洪已经天人五衰了,他清楚的知道,能够如此坦然的谈论自己身后名,直面死亡,显然杨洪早已做好了准备。 胡濙还是认真说道:“陛下会同意的,你安心就是。” 其实…胡濙已经请旨了,陛下已经朱批了谥号,还赐下了颖国公的追赠。 “宣府那边呢?好久没听到战报了,朱纯和高远相处如何?他们俩要是闹起来,那可不得了。”杨洪继续问道。 胡濙乐呵呵的说道:“建平伯高远可是昌平侯寻得人,怎会不知高远秉性?” 宣府乃京师门户,兹事体大,杨洪举荐高远,自然是以稽为决,反复观察之后,才推介了他。 杨洪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哎呀,人老了,就有糊涂了。” 杨洪自己知道了命不久矣,宣府在之前就做好了失去杨洪的准备,大明做好了失去杨洪的准备,皇帝也做好了杨洪的准备。 杨洪伸出了手,看着天空盘旋着的落叶,歪着头看向了西面,那是他戍卫了一生的地方,开平卫、宣府,现在也是大明军进攻的方向河套。 在人生的最后几年,他并没什么遗憾,他看到了蒸蒸日上的大明,天下无敌的大明! “胡尚书,当初唐代宗,任用了刘宴和李抱真,三年内,富国强兵,有了中兴大唐之盛,是真的吗?还是人们对盛唐的悼念呢?”杨洪看着西方,愣愣的出神,他问到了一个历史问题。 胡濙知道这可能是杨洪最后一个心结了,唐代宗真的和历史上评价一样吗? 杨洪问的是唐朝的代宗皇帝吗? 他其实担心的是大明。 “真的。”胡濙给了杨洪一个十分确定的答案,他笑着说道:“那时候大唐朝两都沦陷,天子去了剑南道,可比土木之后的大明朝还要糟糕几分呢。” “克复两京,平定祸乱,平乱守成,盖亦中材之主也。” 杨洪又看向了讲武堂的聚贤阁,他看到了陛下站在窗前,看着他。 “你说咱们的陛下,会不会比代宗要强?”杨洪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伸出了手,晃了晃,随后无力的垂下,眼睛缓缓闭上。 眼前走马观花的闪过了无数的场景,他想要睁开眼,但是却始终无力。 命数到了。 胡濙宽慰的说道:“那自然肯定是了,咱们陛下,连自己后路都断了,再加上唐代宗的时候,国力不足平定跋扈的藩帅。” “咱大明和陛下一样春秋鼎盛,土木之变的祸害,不是慢慢消除了吗?” 胡濙还要继续说,但是他看到了杨洪无力垂下的手,面色不忍,但还是停下,对着陆子才招了招手。 陆子才叹了口气,走了过来。 朱祁钰合上了窗栏,快速的向着楼下走去,来到了杨洪的面前,抓住了杨洪满是老年斑的手。 杨洪已经走了。 “陛下。”陆子才俯首说道:“昌平侯已经走了。” 朱祁钰点头平静的说道:“朕知道。”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七十岁了,喜丧。” 朱祁钰点头平静的说道:“朕知道。” 秋风吹走了树杈上最后几片倔强的黄叶,风忽然大了起来。 “陛下,臣请遣官赐葬祭等事。”胡濙叹息的说道,杨洪走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心结,的确如同兴安所言,乃是喜丧。 朱祁钰点头继续平静的说道:“准,让杨杰承袭昌平侯,为父守丧。” 生老病死,人间常态。 陆子才号称人间阎罗,但是他毕竟不是真的阎罗,没办法给杨洪增寿。 其实陆子才,是有些猛药,可以让杨洪再撑上一段时间的。 但是陆子才不忍,到了冬天时候,那些过往的伤口,就会像蚂蚁撕咬,痒痛无比。 再撑下去,受更多的痛苦。 陆子才也有镇痛之物,比如最近到了京师,渠家的福禄三宝,就是镇痛良药,但是杨洪是天人五衰,如此折腾一个老人,那不是医者仁心。 杨洪会被葬在金山陵园里,稽戾王葬在那里,杨洪也会葬在那里,但是稽戾王乃是以庶民之礼下葬,而杨洪乃是以国公之礼下葬。 灵堂设下,兴安带着圣旨代天子葬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昌平侯杨洪,洪武凤阳人,自少武勇,由百户积边功,累迁至昌平侯。” “奉命备御宣府最久,号令严肃,士卒精强,虏寇临边,辄夜遣人劫其营,虏甚畏之,曰:以我两人,不能敌宣府军一人。” “盖一时边将之能振兵威,以慑虏心者,莫与比。亦颇知好文,事尝请建宣府儒学以教武职子弟,至是卒,朕闻悼悯不已。” “朕尝读史记,至田氏齐威王言其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楚不敢寇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朕意古有未然者,及观昌平侯将守北边始信其事盖有。” “杨公洪,修饬边防,经画岁计,训练士马,振起荒颓,与夫建立庙学,以教兵戎子弟,赈恤孤寡,以酬士卒死难,尤德政之大方,公之葬也,朕亦悲痛。” “特赠颖国公,谥武襄,以昭其功,钦此。” 朱祁钰为杨洪盖棺定论,肯定了杨洪戎马一生的功绩。 杨洪其实也想着再撑一下,等到大明军凯旋,但是苍天何薄。 朱祁钰作为天子,他要让这些为国戍边征战的国士,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朱祁钰需要力保大明价值观的正确,英雄就应该被赞扬,而不是被诋毁。 朱祁钰虽然接受了杨洪的离去,但是他依旧是怅然若失,毕竟是国之重臣。 他偶尔也会拿着【宣府之战】的兵棋棋盘,发呆许久,也会想起当初,于谦和杨洪两个人,打的石亨、杨俊、孙镗三个人溃不成军的样子。 毕竟【天子北狩】的结局,是朱祁钰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但是人走了就是走了,人死不能复生。 兴安形色匆匆的走上了聚贤阁俯首说道:“陛下,最近京师出了个事儿,新科榜眼刘昇,酒后肆意,和蔡愈济因为那曹姓的男伶,吵了起来。” “就是那个近时冶容,衣色大类妇人,妆容尤胜于娼,不能辨其男女的曹姓男伶。”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怎么回事?刘昇不是应该在翰林院进学吗?他怎么和蔡愈济吵起来的?” 骂曹姓男伶是人妖物怪的就是蔡愈济,蔡愈济是那种十分传统的学士,他那里能见的了这种妖物? 但是似乎新科榜眼刘昇,要给这男伶站台。 兴安犹犹豫豫的说道:“太白楼的戏班子都是外请的,这戏班子是刘昇家里的生意。” “刘昇乃是嘉兴府富家子弟,和这曹姓男伶同乡有旧,而且这曹姓男伶,本就是刘昇的旧好。” 朱祁钰认真分辨了一下点头说道:“同乡、有旧、自家生意,所以,刘昇给这曹姓男伶站台,本就应该对。” 兴安不敢再多说,他只负责打听消息,告诉陛下事情的前因后果,至于如何处理,那是陛下的事儿,他不敢置喙。 但显然,大皇帝最近很不高兴,杨洪走了,陛下现在连个下棋的人都没了。 这刘昇,怕是撞上了。 “战况如何?”朱祁钰颇为平静的问道:“是蔡愈济这个老御史赢了,还是刘昇占了上风?” 兴安无奈的说道:“蔡愈济作为监察御史,事情繁杂,现在是刘昇在挑衅,蔡愈济都不知道这事,最近吏部、都察院准备大计,蔡愈济都忙疯了,哪有空搭理刘昇。” 京察,是抽空京师鱼塘里的水,大计就是抽空天下鱼塘的水,把每条鱼都翻过来看看,拾掇拾掇,看看是不是烂了心,黑了肠的人间之屑。 朱祁钰立刻就明白了,刘昇的目的,可能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好友站台,更是为了博名。 怎么升官最快呢? 当然是踩别人,博得名望。 这种人在官场上历来不少,蔡愈济是搭理他,没空,不搭理他,显得势弱。 这件事尬住了。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大计是国朝大事,蔡御史为国忙碌,耽误不得。” 兴安俯首说道:“自是如此。” 朱祁钰接着说道:“这等小事,不是什么大事,还是这新科榜眼啊,他太闲了,若是他整日忙忙碌碌,还会为了一个伶人闹得沸沸扬扬,闹的朕都知道了?” 兴安摇头说道:“陛下说的有理。” 朱祁钰灵光一闪说道:“你去寻新科进士翰林院掌事吴敬过来。” “这刘昇不是闲的慌吗?朕给他找点事儿做。” 第288章 回朝为官不回! “兴安,朕这科举选了这么个东西出来当榜眼,是不是朕的问题?”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他停下了笔,长长叹了口气。 兴安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不是选出了吴敬吗?还有那个不断请战,请求前往河套的王悦,大名府人,出身军籍。” “王悦常感叹两宋之危亡之事,痛恨外族入侵,北方生灵涂炭,愤懑于怀!” 这科举选仕,选之前又不知道榜眼刘昇,还有这种爱好。 王悦,后来改名为王越,景泰二年,进士出身,第三十三名,乃是大明文官封爵的三王之一,这三王分别是王骥、王越、王阳明。 王越善骑射、身材孔武有力,如果只看气质,那肯定以为是武将,但他的确进士出身,第三十三名。 乃是成化年间,朱见深座下悍将之一。 “也对,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比人与狗之间的差距还要大!”朱祁钰点头,兴安说的有理。 不是他这个大皇帝出了问题,也不是大明的科举出了问题,而是刘昇这个人有问题。 朱祁钰点头说道:“你去翰林院把王悦宣来,既然请命前往河套,为大明戍边,那就让他去就是了。” “还有刑部右侍郎江渊。” 吴敬和王悦很快就到了,江渊稍微晚了一些,他最近在追查山西缙绅私发盐引之事,忙得头晕脑胀。 朱祁钰首先对吴敬说道:“吴掌院,新科进士们太闲了,朕给你定了个章程,按这个去考他们算学。” “一共二十六道题,选择题十二道,填空题五道,大题九道,分值给你列好了,就按这个去考他们,就暂定七天一小考,一月一大考,六个月一终考。” “每次出卷送到朕这里一份来,每周、每月、每末考试,都要把打分送到朕这里来。” 吴敬拿过了陛下写的敕谕,冷汗直流,他呆滞的问道:“陛下这考试糊名不?” 朱祁钰点头说道:“糊名,当然糊名,告诉他们,别闲着,若是一直考的很差,就一直在翰林院待着做翰林。” 翰林院本身就已经很卷了,朱祁钰又给他们弄了个卷的分类。 考数学。 这刘昇要是依旧不知悔改,为了个男伶继续说话,朱祁钰定会革罢他的功名。 国子监、翰林院都会考,但是翰林院翰林们的成绩,会放在他的案前。 至于朱祁钰看不看,那是大皇帝的事儿。 但是这些翰林们,就得琢磨琢磨了,每次都考倒数,被陛下瞄一眼,岂不是这辈子仕途就毁了? 王悦挠头,他对算学不是很感兴趣。 “臣遵旨。”吴敬叹息,这帮国子监和翰林院的学子和进士们,这次算是倒霉了。 朱祁钰转头对着江渊说道:“江侍郎你挂兵部右侍郎印,任征虏总督军务,前往河套,协助武清侯,安定河套,让于少保归京。” “让刑科给事中林聪,参赞武清侯军务。” 朱祁钰打算把于谦召回朝了。 江渊曾经参赞孙镗军务,死战西直门,还负了伤,河套之战已经平息了,剩下的事儿不是很复杂,于谦可以离开河套了。 于谦再呆在河套也是浪费,还不如召回朝廷,继续为国朝效力。 《可持续性竭泽而渔》 “王悦,你不是请命去河套吗?朕命你任河套三府监察御史,前往河套替换林聪,参赞四勇团营都督杨俊军务。” “朕知你好战,但是军阵不同别处,若是抗命,则有十七禁五十四斩高悬,切莫骄纵。” 王悦面色大喜,他本身就是军籍出身,对附庸风雅压根不感兴趣,科举考得好,他也是凭借着策问边事得了好多o,才得了三十三名。 整日里待在翰林院,人都坐麻了。 “臣等定不负君命!”江渊和王悦俯首领命。 朱祁钰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调动,就是为了把于谦调回京师。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山西的私发盐引,查的怎么样了?朕可不信,只有祁帮在私印盐引之物。” 江渊摇头说道:“陛下,这河套刚胜,这私发盐引,就直接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一片都找不到了,唉,这帮人啊…” 江渊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军事胜利可以保证政治胜利,大明铁拳锤了集宁之后,再耕犁了河套地区。 这一下子,整个山西境内的所有私盐盐引,完全消失的一干二净。 这是什么? 就是欠揍。 朱祁钰点头说道:“还是让俞尚书多盯着点,山西境内不止祁县商帮,还有许多商帮,若非河套在大明到了大明手中,哼…” 江渊呆滞了许久说道:“陛下,盐引终究容易伪造,为何不用银币取而代之呢?臣愚钝。” 整个大明朝的财经事务,那必然是兼任户部尚书的大皇帝,最明白了。 整个大明朝没有比朱祁钰更懂财经事务。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贾家营贡市,就是个例子,朕给了贡市银币,可是闹成了什么样子?” “那群鞑靼王逼着百姓投献大明。朕若是给边镇银币,而非盐引,江侍郎,淮盐必然会无人承兑,这盐引就废了。” “继而必然是盐价水涨船高,于国不利。” 江渊恍然大悟,有宣府贡市的例子在,将盐引直接更替为银币,在表面上,看似是个良政,但是一旦执行,立刻就变成了恶政。 他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英明,臣惶恐,臣对财经事务一窍不通,只是心中有惑,谢陛下解惑。” 江渊不是为了什么利益集团发声,他就是督办山西盐引之事,有点自己的想法,陛下嘉纳良言,他自然会说。 朱祁钰笑着说道:“无碍。” 能为了大明朝出城守城之人,死战西直门下不退,一文弱书生,有这种胆气,操守不差。 靠不住,朱祁钰也不会让江渊去河套了。 朱祁钰面色为难的说道:“武清侯深受圣恩,现如今又有了戡定之功,势必会极为强势。” “于少保都要以礼相待,你过去怕是要受些委屈了。” 江渊俯首说道:“臣明白。” 这差事的确是不好办,但是也不是不能办,要看个人能力。 其实朱祁钰误会了。 石亨和于谦之间的相处模式,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是因为他们素有旧怨,所以才会处处不对付。 两人算是老对手了,也算是袍泽,京师之战就抵背杀敌,集宁河套再次抵背杀敌。 一个京营总兵官、一个京营总督军务,要是关系融洽,那寝食难安的就该是皇帝了。 若是换了旁人,石亨只会公事公办。 为臣之道,博大精深,朱祁钰不是做臣子的,自然不知道臣子们的难处。 他当的是皇帝,也不需要了解臣子的为臣之道。 他要做的就是指明道路,把那些掉队的垃圾筛选出去队伍,然后带领大明,一往无前! “臣等告退。”江渊和王悦离开了讲武堂,而吴敬要参加下午的盐铁会议,自然没有走,而是和陛下讨论半天的算学。 吴敬怎么都没想到,陛下居然精通算学。 不过想想也是,大明财经事务第一人,那算学差了,那怎么做第一人呢? 朱祁钰办得财经事务专题盐铁会议,在民间的风评是什么样的? 没错,舍本逐末。 大皇帝整日里捣鼓金银之物,虽然诸多政策都行之有效,但是时常有人痛斥这等行径,乃是与民争利。 而胆敢在皇帝面前,指斥陛下与民争利的前佥都御史,现在的墩台远侯王复,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他活了。 欣克敬长松了口气,两道箭伤,哪里是那么好治的? 王复睁开了双眼,总觉得眼帘极为沉重,他呆呆的看着床帏,嘴唇上全是干裂,但是他还是呆滞的问道:“情报送到了吗?” 欣克敬笑着说道:“自然是到了,王总旗,无须担心。” 王复吐了口浊气,眉头紧皱的说道:“疼,有水吗?” 欣克敬连连点头说道:“有,有,你这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道啊,不容易,京师传来了谕旨,说于少保为王总旗陈情,可以回京师了,不过是山西行都司的监察御史,官复原职别想了。” 王复舔了舔嘴唇,勾了勾嘴角说道:“大皇帝陛下的功赏牌到了吗?” 他还惦记着这个事儿呢,他昏迷之前,就是在想这个。 整个大明朝堂有几块头功牌? 他王复不是李宾言走狗屎运得到的,是凭借着战功堂堂正正拿到手的。 “没有。”欣克敬摇头说道。 王复眉头紧皱,表情非常不满,以前大皇帝陛下虽然爱杀人,但是从来都是赏罚分明,就因为他是罪臣,就不给了吗? 这几日不见,大皇帝就变的这么昏聩了? 他的情报不重要吗? 一旦四威团营开始迂回,集宁空虚,瓦剌大军来犯,或者干脆和河套瓦剌军阵里应外合,先吃掉四威团营,那是多大的损失? 他立的功劳不够大吗? 小气鬼。 欣克敬看着王复的表情,就知道他对此事颇为在意。 功赏牌罢了至于吗?欣克敬也有一块,还是纯金的!奇功牌! 那东西,没啥稀奇的。 欣克敬笑着说道:“王总旗,整个集宁、河套之战打下来的功勋都还没放赏呢,于少保还在点检功劳簿,回京复命之后,才会放赏,这到了年底,不见得能办下来这件事。” 王复表情终于放松,还以为自己的功赏牌被克扣了呢,原来是还没放赏。 “河套之战顺利吗?”王复再次询问道。 他心里放着三件事,情报、功赏牌、大军进军是否顺利,夜不收存在的意义就是情报工作。 欣克敬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剖贰臣贼子的太医,他也是知道河套之战的进程,他喂了些水之后,将河套之战,娓娓道来。 “王总旗勿虑,于少保进退有据,此战啊,大明大获全胜,强无敌!” 王复满脸笑容,一觉醒来,全是好消息。 “王总旗的伤势,顶多三个月就好了,到时候,回京就是。”欣克敬再次强调了于谦举荐了王复归京。 王复勾了勾嘴角,他想翻翻身子,但是一动牵引到了伤口,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瞬间让王复紧咬牙关,冷汗直流。 “疼是,疼就别动。”欣克敬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表情了,他诊治了不少夜不收。 都是这个样,稍微清醒些,就准备起来,似乎是随时准备再入草原。 都是铁骨铮铮真汉子。 王复无奈,不过他却笑着问道:“回哪去?” “京师啊,于谦为你陈情了。”欣克敬摇头说道。 王复扬了扬头说道:“我才不回京师呢。” “嗯?”欣克敬颇为惊讶的看着王复,王复可是进士出身,千军万马闯独木桥,终于入朝为官,这怎么就不回去了呢? 王复眼神有些空洞,他似乎是想到了在草原上,那些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日子。 他满是笑意的说道:“我才不回去呢。” “等病好了,还得再去草原,下次得多备点箭矢和铅子,这次是没了箭矢,否则不会负伤。” 大皇帝叫他回去当官,他就回去? 他可是进士出身,那也是有傲气的。 刀口舔血的日子,其实也不错,王复已经有些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甚至享受这种生活。 朝堂上那些苟苟且且,弯弯绕绕,哪里有弯弓射大雕,抹一把盐巴就烤着吃的日子,来得痛快? 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哪天死在了草原上,也算是宿命了。 欣克敬呆滞的看着王复的样子,呆滞的问道:“真不打算回京?” 王复点头说道:“不是陛下敕谕,是吏部是,我又不抗旨,朝廷又不缺我这么个当官的。” “你是医倌,你不懂,在朝为官,有啥意思,整日里都是如履薄冰,勾心斗角,没劲儿。” 欣克敬愣愣的说道:“可是你这刚死过一次,还要去?” 王复点头说道:“习惯了,其实满痛快的!” “大爷我虽然体力不如那些年轻人,但是我这脑筋快啊,一动脑子就是一个主意,如鱼得水。” “汝非鱼,安知鱼之乐?” 到底是读书人,擅长引经据典。 欣克敬摇了摇头,夜不收哪里有那么好做的,但是他们前赴后继,从未停下过。 第289章 恩泽后世的财富 在王复醒来的时候,正值天日当空。 虽然已经到了秋天,但是整个河套地区和集宁地区,依旧是热火朝天,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号召之下,整个河套和集宁地区似乎都变得积极了起来。 朱祁钰坐在了讲武堂的聚贤阁内,正在写着这次的盐铁会议的提要,他站起身来,准备去参加盐铁会议。 他走了两步回头说道:“你告诉昌平侯,新一学年的庶弁将的名单应该确定下来了,再不送过来,明年庶弁将入讲武堂,就要耽误了。” 兴安深吸了口气,呆滞的说道:“陛下说的是昌平侯杨杰吗?” 朱祁钰本来急匆匆的身形停下,他才有些恍惚,昌平侯已经走了。 他摇头说道:“不是,朕说的是杨洪,不是杨杰,这件事等于少保从河套回来再办就是。” “不是,不是杨杰。”朱祁钰又强调了一遍,似乎是对兴安强调,似乎又是对自己说。 朱祁钰又摆了摆手,觉得阵阵的怅然若失,习惯了有杨洪在侧,这突然就走了。 空唠唠的。 他准备继续做自己的事,结果却是没看脚下的门槛,一个趔趄。 “陛下!”兴安急匆匆的跟了上去,当今陛下不喜欢屁股后面缀着一大串的宫宦,所以,平日里都是兴安负责朱祁钰的日常起居。 朱祁钰摇头说道:“没事,朕走神了而已。” 兴安叹了口气,陛下虽然表面上平静,但是还是很在意杨洪的离世。 朱祁钰走到了盐铁会议室内,诸多臣子都在交换着自己的意见,他们对于近期内的一些财经事务,都有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而这些想法,有的成熟,有的不成熟,都需要大皇帝陛下去定夺。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祁钰情绪不是很高,点头说道:“安,坐。” “上次盐铁会议,我们议论了什么?河套地区那些百姓如何安置,朝廷准备迁民等事,目前河套百废待兴,需要等当地御史的奏疏。” “林绣、王祜,你们准备下,派遣计省前往河套地区,徐有贞兴修水利和蒯祥在胜州督办煤铁厂,都需要计省的助力。” 林绣和王祜俯首说道:“臣等领旨。” 朱祁钰转头说道:“俞尚书,山西私印盐引,不能因为他们短暂蛰伏了,就置若罔闻,必须一查到底!无论查到谁的头上,绝不姑息。” “江南的私发盐引,也不能放松,也要严查,即便是私盐窝主,也要到朝廷报备,不得私发,否则一律法办。” 江南的私发盐引一事,已经打击了一年的时间,朱祁钰已经给了他们一年的调整时间,倘若是继续执迷不悟,就不能怪朱祁钰手下不留情了。 俞士悦赶忙俯首说道:“臣领旨,臣一定竭力督办此事。” “通政司、都察院、各省按察司定要全力配合,马上就要大计了,不得放松。”朱祁钰对着王文说道。 王文俯首说道:“陛下且放心,一直在做。” 王文愣了片刻,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低声说道:“陛下又新设了正七品参政通政一职吗?最近有人持此官信牌,在京活动,但是臣从未听闻此职位,也未见过此人。” “嗯,朕专设了一员参政通政正七品一职,直达天听,王总宪,此人乃是…” “确有其事就是,臣怕有贼人冒充,故此一问。”王文立刻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打断了陛下的话。 这专设之职,显然是为了陛下了解京师民政,他闲的没事干,打听这个干嘛,这不就是类似于,想知道陛下吃几碗饭吗? 那是找死。 朱祁钰无奈,他这还没说完呢,就被打断了,现在鱼饵还没甩呢,鱼就跑没影了。 怎么能这样呢? 不过朱祁钰是皇帝,他可以抽水。 太仆寺卿夏衡俯首说道:“陛下,马价银、营建马市银、三十万枚,共马匹六万匹,皆是四年七分膘的好马,现在已经养在了上林苑。还有牛两万头,羊六万只。” 朱祁钰稍加衡量就觉得不太对劲儿,疑惑的说道:“朕记得马价一匹六两六钱,牛一头八两,羊一只三两对。” “怎么能买这么多?你这买了七十三万六千两白银的货物?” 夏衡俯首说道:“那是私马,贡市交换,马一匹四枚银币,牛一头五枚银币,羊一只一枚银币,所以是总共是四十万银币的货物。” 朱祁钰立刻明白了夏衡的意思,其实也不难理解,翻译翻译就是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价格自然降低了不少。 “但是朕给了三十万枚银币啊,怎么换了四十万银币?还有营建贡市的账呢,花了多少?”这么浅显的问题,朱祁钰当然看了出来。 林绣和王祜各自拿出了账本,放在了朱祁钰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这是账目。” 朱祁钰打开看了许久,然后合上,还给了内帑太监和度支使,他颇为无奈。 这都能卷起来… 具体来说,最开始的时候,马匹的价格的确是四枚银币一匹马,但是耐不住货物很多,银币很少。 正统十四年大明与瓦剌开始征战,这私马牲畜的买卖就彻底断了。 今年贡市一开,这草原上最先赶到的自然以正常价交换,等到后面,价格越来越低,最后就出现了二十七万银币,买了四十万货的事儿出来。 金濂也翻阅了下账目,面露不解,他不做买卖,第一次看到这种现象,颇为惊奇。 若是放在过去,金濂肯定会说一句朱纯是真的会做买卖,但是他现在敏锐的差距到了其中的不对劲儿。 按照陛下对商品的定义,商品包括了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 那么贾家营贡市出现这个现象,很显然,使用价值并未改变,因为劳动的量未曾改变,而是交换价值下降,导致了价格降低。 按照陛下对使用价值的定义,只有劳动是衡量使用价值的唯一标尺,那么使用价值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但是因为交换价值的改变,价格发生了如此大的改变。 使用价值,在上次盐铁会议上的劳动报酬问题上,说得很明白了,分为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比如耕种就是具体的劳动,比如读书人润笔就是抽象劳动。 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的量并不容易衡量。 而交换价值的量在各地区也不同,比如明明都是一石米,在苏松地区、在京师、在宣府各有不同,就是因为交换价值不同导致。 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不容易衡量,而且物品与物品之间的价值衡量,就需要一个标准,那就是一般价值形式。 在过去,大明朝的一般价值形式都是以粮食为主体现,随着白银流入和增多,一般价值形式变成了白银去体现。 一般价值形式出现,显然是商品流动的结果。 但是白银并不能作为作为一般等价物去使用,因为各地铸造银锭的方法各不相同、手法不同、成色不同,给生活带来了许多的不便。 陛下的新货币政策发行的银币,无疑就是一般等价物。 银币代表了财富。 过去的永乐通宝同样代表了财富。 金濂颇为愤怒的说道:“所以这些鞑靼王们,就不管他们治下百姓的死活了吗?在贡市仅仅换出了不到三万斤盐,四万斤铁,而且都是脱脱不花买的…” 胡濙也看了下账目,连连摇头,叹息的说道:“陛下,这财经事务,果然是门学问,它解开了臣多年未解的疑惑。” 在草原上,是不存在一般等价物这种东西。 尤其是在捕鱼儿海军事失败后,带来了北元政治失败,草原上长期处于割裂的状态,别说银币了,连宝钞都没有。 这就不难解释,永乐年间,各大部落都只要永乐通宝,以至于永乐十六年,文皇帝怒斥鞑靼王不顾民生,人神共弃了。 朱祁钰也是摇头,叹息的说道:“货币是流动资财,银币的使用价值近乎于没有,它不交换,那不就是一文不值吗?这些鞑靼王,丝毫不理解这个道理…” 集宁地区的农庄法开始后,有了很多的鞑靼人加入,这些人被分而划之,散到了山外九州和河套地区的农庄法之中。 胡濙左右看了看,别说鞑靼王了,他们不也是最近才在陛下的引领下明白了这个道理吗? 朱祁钰一摊手说道:“脱脱不花请旨,让朕申饬鞑靼王,朕能怎么办?把朕的国富论,送到草原上,让他们好好学习一番?” 就是真的把他的国富论送到草原上,鞑靼王只会当擦屁股纸。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草原上并不是有很多人懂汉学,鞑靼王也没几个懂,脱脱不花写的那个字,就可见一斑了。” “送去了,他们也不懂。” 胡濙掌礼部文教之事,他当然知道草原上的现状,除了少数在四夷馆就学的学子以外,草原人有几个懂汉学的? 群臣也是无奈,未闻王道之地,总是这副稀烂的模样。 朱祁钰看着群臣犹豫了片刻说道:“朕说他们的愚蠢,并不单单是他们留下了一般等价物,也就是货币,这一方面的愚蠢。” “他们不懂国家和百姓的资产财富到底是什么,才会如此愚蠢。” 朱祁钰此言一出,群臣的表情略微尴尬,他们也就理解到第一层的份儿上… 难不成陛下还有高论? 朱祁钰一看群臣的表情,就是叹气,这些个臣子完全没有发挥主动能动性,压根就没有深入思考过财经事务,总是自己喂多少,他们就吃多少。 像极了当年在课堂上的学生。 不过朱祁钰想了想,也完全理解了他们的难处。 财经事务一切从头开始,光是理解使用价值、交换价值,价值的衡量标准、货币的重要性、利润这些,他们已经非常吃力了。 毕竟他们从未接触过这些东西。 他们不能平白无故的建成一座财经事务的大厦,那是空中楼阁。 但是他们并不愚蠢,相反,他们是大明这片土地上,经过了科举、地方、翰林院,卷了无数年,卷上来的人精。 比如胡濙上次超常发挥,结合孔府、渠家的所做作为,把资本论中关于利润的核心部分,三倍利,则无法无天,领悟了出来。 而且大明的这些官僚本身都是出自科举,他们除了是官僚以外,同样是学者,他们乐意交流和分享自己的收获。 所以,即便是不负责财经事务的胡濙,对财经事务理解颇深。 所以,哪怕是刚加入盐铁会议的吴敬,对之前盐铁会议讨论的内容,也已经研读通透了。 读书这件事,他们太擅长了。 朱祁钰打开了自己的会议记录本说道:“朕现在有座宅子,朕现在住在泰安宫,放着也是放着,现在朕把它租赁了出去,一月得五钱银。” “这座宅子本身、宅子租赁出去和五钱银,分别算是什么资财呢?” 金濂眉头紧皱的思索着,房屋租赁,这是生活中一种很常见的现象,但是他们有什么属性? “陛下,这五钱银交房号银吗?”金濂下意识的问道。 朱祁钰喝了口水,差点被呛到:“交!” 房号银,是按照租赁间架收税,他这五钱银,要交三分银出去。 但是这显然是个假设的问题啊! 这金濂,这真是越来越扣门了! 胡濙却是若有所思,他想开口说话,但是认真的想了想,还是选择了缄口不言。 他只是礼部尚书。 吴敬坐直了身子,俯首说道:“禀陛下,臣有些想法。” 吴敬是个算学极佳的人,他在浙江,这个大明最富硕的地方,负责了整整十年的赋税等事,在研读了几次财经事务的笔记和陛下的国富论之后,他对这些财经事务有了新的领悟。 但是吴敬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 朱祁钰点头说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盐铁会议本来就是讨论财经事务的地方。” 吴敬左看看,右看看,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锁定到了他的身上。 盐铁会议气氛虽然轻松,但是吴敬毕竟是个新人,他还是颇为紧张,而且这些人里面有五位六部尚书,若是平日里,于谦也在。 他的压力很大。 他俯首说道:“臣私以为宅子,应当属于留供资财即为生活所需。” “柴米油盐酱醋茶衣食住行,皆为留供资财,这是必须预留的部分,否者就饿死了、冻死了。” “集宁府和河套三府会对陛下感恩戴德,是因为瓦剌人和渠家人,抢走了、毁掉了他们的留供资财,是陛下让他们重新有了留供资财。” 吴敬说完一片安静。 朱祁钰颇为平静,点头说道:“说的不错。” “那朕住在泰安宫里,显然不需要这个留供,那么这宅子朕租了出去,它又属于什么资财呢?” 吴敬见自己的答案得到了肯定,胆气壮了几分说道:“无须流动,即可获利的为固定资产,比如土地、商铺、客栈、马厩、谷仓等固定不变,但是可以获利的就是固定资财。” “陛下在河套地区准备兴修水利,组织开荒、施肥等方法,对土地进行改良,让土地的产出变得更加丰厚,获利更多。建立仓储、市集等,也是固定资财。” “陛下…” 吴敬欲言又止的说道:“其实臣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还请陛下解惑。” 朱祁钰长松了口气,这大明的财经事务,终于不是朱祁钰一个人唱独角戏了! “你说。”朱祁钰点头说道。 吴敬深吸了口气,略微有些忐忑的说道:“其实这些土地也好,仓储、市集也罢,都不是陛下给他们的最大的财富。” “这些财富,可能随着政令的更改而变化,或者遭难而消失不见。” “而是陛下提出的那些纲领,比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用双手保护自己的田地和家园,这才是他们最大的固定资财,而且能够永远恩泽后世的财富…” 朱祁钰看着吴敬,他对资财的理解,已经如此的深刻了吗? 他立刻反问道:“朕来问你,进入工匠学校或者读书识字,学到的知识,算不算一个人的固定资财?” 吴敬十分确定的点头说道:“算!” 吴敬的理解颇为到位了! 胡濙看着群臣一脸懵的模样,笑着说道:“诸位明公没听明白,我来说两句,给大伙翻译翻译?” 第290章 钞关商税不能免 胡濙虽然没有吴敬那么深刻的理解,但是毕竟活了七十有六,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他当然有自己独到的理解。 他其实从刚才就想开口说话,但是他毕竟只是礼部尚书,不是财经事务的具体经手的人。 群臣对于固定资财的表现形式,比如土地、仓库、集市、钞关等等,都非常明白,这不是个复杂的东西。 但是他们对后面吴敬和陛下高来高去的讨论,完全无法理解。 这个时候,就需要翻译了。 胡濙作为专业的礼部尚书,笑着说道:“其实就是,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有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其实这首诗还有一句,「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这首诗是宋真宗赵恒的《劝学诗》,用来解读陛下和吴敬的对话,颇为合适。 但是最后一句,并不符合当下陛下的执政方略,男儿欲遂平生志,不仅仅是六经勤向窗前读,还有许多种的方式。 比如入伍为国建功立业、比如进入工匠学院炼燋锻钢、比如参加农庄义勇团练等等。 最后一句有着很严重的兴文匽武的倾向,胡濙这么专业的礼部尚书,会没有这个政治觉悟? 诸多朝臣到了他们擅长的领域,听到了他们熟悉的话,立刻明悟了这番话的含义,他们不住的点头。 只能说,不愧是胡濙。 可以这么快引经据典,将陛下和吴敬的对话总结的如此通透。 “很好!”朱祁钰点头说道:“知识亦是财富!很好!” 朱祁钰直接提炼了出了一句话,笑着对吴敬说道:“那朕再来问你,那租赁所得钱财呢?又算是什么?” 吴敬俯首说道:“流动资财就是必须依靠流动,才能有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财富,这是必须要易主的资财,比如陛下的货币,屠夫的羊肉、地主的谷稻、成衣店的衣服等等,都是流动资财。” “此所谓这三种分为留供、固定、流动,此所谓三种资财。” 朱祁钰满是笑意,看着朝臣们说道:“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吴敬说的很对,作为一个十年份的经年老吏,他们对社会的现象已经观察了很久了,但是他们缺少点拨,更缺少指引,始终无法归纳和总结。 更因为这个时代的局限性,算学商路都是末学。 朱祁钰发现自己真的是一以贯之,他作为皇帝,其实总是在搭建舞台,去筛选出那些能臣干吏,然后,让大明群臣们有展示自己才华的空间。 吴敬按照他的历史脉络,这一生估计都在浙江打转,最后抱着自己的《九章算法比类大全》,叹一声时运不济。 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那么吴敬,你来说一下,鞑靼人为何是愚蠢的。” 吴敬犹豫了片刻,看着诸多朝臣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留供、固定和流动资财之间,并非固定不变,他们总是在流转着。” “比如陛下所言宅子,它本身遮风挡雨,就是留供资财,但是用于出租,就是固定资财,可以创造利润。” “而固定资财也会有产出,比如工坊的石磨、石景厂的燋炭、景泰炉可以生产钢铁物料等物,这些都是固定资财,但是他们生产了流动资财。” “银币是最具有流通性质的资财,但是鞑靼人却将他们屯集了起来,将流动资财变成了固定资财,所以,陛下才会说,他们是愚蠢的。” 朱祁钰面露微笑,独角戏,是孤独的,至少吴敬这个十年份的经年老吏,对这方面理解的很透彻。 胡濙坐直了身子总结性的说道:“这天下资财,夫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也。” “精健日月,星辰度理,阴阳五行,周而复始,若如四时之变迁,天地之运行是也。” “陛下之财经事务之论,实乃是礼乐之法。” 朱祁钰眉头紧皱,满是疑惑的说道:“胡尚书,这也能算是礼法?” 胡濙洗地的功夫,朱祁钰是非常认可的,但是这也能算是礼法吗?这论的是资财的流动性啊,和礼法能扯上关系? 硬洗,不可取。 胡濙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是啊,臣这句就是《汉书·礼乐志》乃是文子所着。” “文子乃是先秦人物,思想尚阳,常游于海泽,乃是越大夫范蠡之师,授范蠡七计。范蠡佐越王勾践,用其五计而灭吴。” “自然是礼乐之法。” 范蠡,很多人都当他是商道祖师爷,但是在历史上,范蠡其实是武庙六十四将之一,乃是越王勾践的上将军,越国相国。 范蠡就是典型的功高震主,不得已致仕,然后弄了点副业,成为了商道的祖师爷。 胡濙的意思很简单,天下资财在留供、固定、流动资财之间不停的流转,就像是日月盈亏,阴阳五行,周而复始,乃是一般公理。 这不都不算礼法,那什么才算是礼法呢? 朱祁钰看了看群臣,是自己幼稚了,他不应该质疑四十年份的礼部尚书对礼法二字的研究。 《非常专业》 刘吉瞪着眼看着胡濙,他飞速的记着笔记,这种反应速度,让刘吉都有些呆滞,自己接了班,真的能做的好吗? 吴敬叹了口气,虽然范蠡是帮助了越王以五计灭国,但范蠡是南阳人。并不是吴人。 南阳出了哪些名人呢? 武庙其实名叫武成王庙,主祀姜太公姜子牙,武庙六十四将之一的范蠡,武庙文庙双奉祀的智圣诸葛亮,还有医圣张仲景。 “算,算作是礼法。”朱祁钰坐直了身子,喝了口水,看着吴敬问道:“对于此三资财,有何其他的看法吗?” 吴敬愣愣的摇了摇头,他理解到这里以为已经理解了这天下资财的大道,但是看陛下的意思,这就刚起了个头?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你说完了,朕来说两句。” “人只要活着,就会消耗柴米油盐衣食住行,所以必须要保留一部分的资财,用于生活,这就是吴掌院所说的留供资财,留下来供给生活所需的财富。” “流动资财总是向着留供资财流转,留供资财最后被消耗。” “所以,充足的流动资财,可以保证留供资财的充足,那些不正经做买卖,总想着囤货居奇的商贾,就没有投机倒把的可能。” 朱祁钰说到这里,不由得想起了当初的在上海两白一黑资财大战,陈毅陈老总打仗一把好手,搞财经事务,也是打的一众奸商哭爹喊娘,堪称转世范蠡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其实讨论国家富饶与否,就是判断与百姓息息相关的衣食住行是否充足。” 胡濙点头对着群臣补充的说道:“这何尝不是一种民为邦本,民安邦固的礼法呢?” 随时随地、每时每刻,为陛下的话作注解,就是礼部的本职工作之一。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我们知道流动资财乃是固定资财产出,那么增加固定资财,就可以增加流动资财。” “显然开疆拓土、开垦荒地、兴修水利、建立官冶、如此种种,都是在增加固定资财,增加产出,增加流动资财。” “只有如此,方能国富民强。” “所以为何鞑靼王如此愚蠢呢?他们将流动性最高的一般等价物,囤积起来,就打断了流动资财的流转,没有流动资财,何来留供资财呢?” “但是愚蠢的何止鞑靼王呢?还有我们的缙绅豪强、巨商大贾们,就像孔府渠家,他们何尝不是愚蠢的呢?” “将好不容易得来的银子,埋在自家的猪圈里!” 都说把银子埋在了猪圈里是愚蠢的行为,为何?这就是原因。 朱祁钰对这些虫豸十分的不满,无论是孔府还是渠家,他们哪怕是搞点封建时代的运作模式,搞点资本主义也行啊。 搞蒙昧时代的囤积,简直是太过于落后了。 范蠡都不玩这些! 群臣沉默不已,这的确是非常愚蠢的行径,但是过去他们却觉得非常合理和常见,并不以为意。 但是现在看来,大错特错。 金濂认真的记录好了笔记,确信的说道:“陛下,臣明白了,就像陛下所言的,天下货物都分为了谷租、劳动报酬和利润。” “那么维持固定资财流动资财的成本都是谷租去承担。兴修水利、铺设道路、修建仓库、维持政通人和这些都是谷租的部分。” “按照陛下所言,工匠们学的技术傍身,也是固定资财的一种,那么我们仍然需要投入大量的国帑,去维护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社学卫所儒学堂,来增加所有人的固定资财。” “就如同铁犁使用中会磨损、牛马会在耕种中死去、沟渠堤坝崩塌、道路会变得崎岖一样,固定资财在使用过程中,必然需要修修补补。” “那群不交税的虫豸们!他们依靠大明赚的腰缠万贯富可流油,却不肯交税纳赋!简直是太该死了!” 金濂想起渠家的那个账本,就是痛彻心扉,少交多少税?靠着大明赚钱,还不肯交税纳赋! 跟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搞好大明的财经事务! 金濂非常严肃的说道:“所以,所有人都必须要缴税纳赋!” “必须!” 金濂作为户部尚书,他从陛下谈论的内容中明悟了这个道理,那就是要维护大明这个破房子,不被人一脚踹倒,那么所有人都必须要缴税纳赋! 朱祁钰点头,所以他作为大明皇帝,也在缴税纳赋。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货币,它很有让人迷惑的地方,它很多很多的情况下,都更像固定资财而非流动资财。” “比如在很多时候,货币可以产生利润,只需要在一个新兴行业里投入一定比例的货币,就可以产生高额的利润,这很像是固定资财。” “因为社会的全部收入,必须通过货币才能有序地分配给大明所有黎民百姓,所以货币的多寡似乎决定了财富的多少。” “但货币只是帮助货物流通的一种辅助工具,而绝不能等同于实际的货物。” “在坐的诸位都是朝廷明公,掌国家公器公权,若是和鞑靼王、缙绅商贾一样,不要将货币直接等同于财富。” 金濂做了好笔记,陛下说的是有道理的,货币不是固定资财,而是流动资财。 朱祁钰笑着说道:“所以,金尚书,还是不要让户部的灯盏里只有一颗灯芯了,维护固定资财是需要投入的,不是一味的节省就可以。” 金濂愣了一下,却摇头说道:“不不不。” “按照陛下所言,维持固定资财的费用是必然的,户部的作用不就是对这笔费用进行节省吗?” “户部节省之后,可以投入更多的固定资财之中,让大明的流动资财不断增加,百姓手中的留存资财,才会相应的增加,这不就是户部的作用吗?” “陛下尚且节俭,一年常服不过八套,内帑资财皆用于戎政军务,陛下尚不敢私,臣等如何敢私?” “所以,该省的地方,还是要省。” 朱祁钰略微有些呆滞的点了点头…金濂说的好有道理,根本无法反驳。 朱祁钰的日子过得并不清苦,相反,泰安宫相比较皇宫缩小了好几倍不假,但是他是君王,只要他想,什么得不到? 他拒绝小的诱惑,只是因为他有更高的野望。 但是金濂拿着这个说事,朱祁钰还真是不太好反驳。 金濂认真的想了许久,颇为心痛的说道:“陛下,臣以为集宁河套岁灾,应当尽蠲明年夏秋二税。” 这是必须要施加的仁政。 兵祸之后,人口凋零,总得让百姓留下留供资财度日,所以,金濂也只能忍痛提出了这条。 那可都是钱啊。 朱祁钰笑着说道:“金卿和于少保的想法,不谋而合,于少保同样请旨,尽蠲明年夏秋二税。” “朕已经准了。” 金濂和朱祁钰忽然同时开口说道:“但是钞关商税不能免。” 群臣愣愣的看着这两位,他们还以为听错了。 但的确是异口同声,说出了这句话。 朱祁钰摇了摇头,他自诩大明的户部尚书,金濂也自诩大明的户部尚书,他们两个人的想法,也同样是不谋而合。 这下群臣要是骂皇帝横征虐敛,那先去跟户部磨牙去! 吴敬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对于收税的决心,至少户部和陛下是高度一致的。 胡濙奋笔疾书,写道:「景泰二年十一月丙子日,上于讲武堂聚贤阁与群臣论财经事务之道,总论得失。」 「易曰: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 「上曰:天下财经事务,是以留供之道,固定之道,流动之道,如四时之变迁,天地之运行是也,循环反复,周而复始。」 「天地人,此三才,留固流,此三财。」 胡濙还准备继续往下写,朱祁钰早就注意到了,让胡濙停笔。 “好了,到这里就可以了,后面的话,皆为谗言。”朱祁钰拿过了胡濙写的内容。 留固流,此三财,果然是大明的礼部尚书,总结的非常到位。 第291章 贪利本是平常事,奸佞误国岂得生 朱祁钰和金濂在一些事情上,是有高度默契的。 比如关税一事,过去财经事务没有详细的指导纲领,现在已经有了,自然必须让所有人纳赋。 胡濙对于陛下的财经事务并不抵触,这是因为他四十年份的工作经验得到的教训。 财经事务不是微末之道,相反,它和戎政、礼法都是一样的重要。 当年文皇帝为了北伐的军费废了多大的劲儿,还把配合多年的户部尚书夏元吉给罢免了,文皇帝龙驭上宾之时,还疾呼,夏元吉爱我。 胡濙理解太宗文皇帝当年的无奈,也能理解当年陛下的所作所为。 所以他才会如此不余遗力,为陛下在礼法二字,找到根脚,找到依据,不让陛下在大义上落于下风。 胡濙无奈的是,他其实更想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他不是在拍马屁,他说的是实话,但是陛下显然对夸赞之语,敬谢不敏。 “陛下的万寿节快到了。”胡濙乐呵呵的说道,陛下不让拍马屁,他就不拍了吗? 得拍,而且是拍的你大皇帝不得不接受,这才是拍马屁的最高境界。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不尚奢靡,万寿节已经停罢两年了,以后悉数停了便是。” 胡濙笑意盎然,却不答话,他献的贺礼,陛下不得不收。 他信心十足,陛下说不过万寿节,就不过了吗? 那不能够啊。 而且胡濙还不是自己一人,而是联合了大明六部一起献出贺礼。 陛下不收也得收! 朱祁钰看着胡濙信心十足的模样,也是摇头,这老狐狸,若是与自己为敌,那斗起法来,可是真的让人头大的一件事。 但正因为是老狐狸,胡濙才知道,朝堂的生存之道。 为人臣,不是和皇帝对着干,那是取死之道,真的为臣之道,是把皇帝交待的差事办好。 当今陛下登基以来,在胡濙看来,从无乱政,更无虐法,一片公心,皆为大明。 他为何要反对呢? 盐铁会议散朝之后,朱祁钰带着卢忠前往了前往了北镇抚司衙门。 天杀的渠家三兄弟,就在天牢之中,他们已经无需查补了,因为之前渠家案子的时候,已经查补过了,本来直接送去太医院雅座就是了。 但是朱祁钰有话问他们。 “送去太医院参观了吗?他们见识到太医院的手段了吗?”朱祁钰边走便问道。 卢忠俯首说道:“自然是都送过去了,回来的时候,都是拖着回来的,已经崩溃了,哭爹喊娘的要见陛下。” 朱祁钰嗤之以鼻的说道:“他们也知道怕?” “让我大明四勇团营差点死于敌手的时候,他们怎么不怕呢?” “破坏我大明粮仓意图让大明无力进军河套的时候,怎么不怕呢?” “烧毁朔方府的时候,他们怎么不怕呢?” “说朕天怒人怨,他们才是真的该遭天打雷劈!剥皮揎草太便宜他们了。” 朱祁钰龙行虎步,走进了锦衣卫衙门之中。 他倒是想去天牢里瞅瞅,但是卢忠却拦住了他的脚步,卢忠将三名牢犯,提了出来。 牢房内气息不通,多有灾厄,卢忠当然不会让天子至尊,去牢里面溜达。 那不是给陛下招致灾祸吗? 若是都察院那群御史知道了,还不得把他给喷到无地自容? 朱祁钰站在北镇抚司的衙门公堂之前,九名天子缇骑,站在月台之下,陛下要见的是三个疯子,他们要把危险挡在他们身前。 在锦衣卫衙门的院子里,站着二十多个缇骑,这些缇骑身着飞鱼服站的笔直,秋风吹动着他们的衣角,但是他们站的笔直,因为他们的面前,站的是陛下。 袁彬俯首说道:“陛下,臣把三人带回京师了。” 朱祁钰看着袁彬极为魁梧的身材,颇为感慨,笑着说道:“袁指挥这趟辛苦了,兴安。” 兴安端着盘子走上前来,上面是指挥同知的印绶、头功牌。 “为国效力,不可不赏。”朱祁钰将头功牌别到了袁彬的臂膊。 这是袁彬领的第二块头功牌了。 做大皇帝的军卒,就这点好,啥都不用想,只需尽忠,身前事,身后名,都有。 朱祁钰对袁彬极为满意,这家伙为了抓喜宁跑了将近八十里地,整整一个马拉松的全程,还是把喜宁给逮了。 这次更是冲阵,效仿辛弃疾之举,把渠家三兄弟给带回来了。 对奸细而言,袁彬简直是索魂夺命的牛头马面。 朱祁钰又拿过了一枚枚的头功牌,给二十余名缇骑挂在了胸前,每挂一个,他都用力的拍拍对方的胳膊,笑意盎然。 “好,很好,非常好!都是大明的好儿郎!” 朱祁钰继续说道:“林绣,把赏银搬上来。” 林绣带着从内帑支取的五千银币,抬到了院落之中。 “一会儿走的时候,拿走,这是朕放的赏赐。” 朱祁钰看着缇骑深吸了口气,振声说道:“明军威武!” 袁彬立刻站直了身子,颇为激动的大声的喊道:“为陛下尽忠!” 众多缇骑,高声喊道:“为陛下尽忠!” 朱祁钰又挨个看了看这些年轻的面孔,大声的说道:“先歇一歇去,这长途奔波,从五原府赶回京师,昼夜星驰辛苦了。” 渠家三兄弟很快就被带到了,正好听到了那一声震耳欲聋的为陛下尽忠五个字,吓得他们一个又一个趔趄。 朱祁钰才转过身来,看到了这渠家三兄弟。 他看着三个带着枷锁,瑟瑟发抖,跪在地上的三个天谴贼子,微眯着眼问道:“听说诸位在河套说,朕强取豪夺、横征虐敛,有这么个事。” 渠成义跪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说道:“草民糊涂,草民糊涂,陛下饶命啊!” “陛下草民有商图献上,有西域丝路商路,也有从祁县至天下的商路图,陛下,此乃取之不尽、万世之财,陛下饶命啊!” 渠成义想要往前跪行,却被几名缇骑狠狠的按住。 朱祁钰抻着身子,一展长袖,面色有些凶狠,探着身子说道:“朕今天就告诉你们了。” “朕,就是仗着兵强马壮,强取豪夺了!汝等奈朕如何?” “嗯?” 渠家三兄弟,从来没接触过陛下,哪里知道陛下是这等的性子? 这话说的,他们现在都是阶下囚了能奈皇帝如何?只能祈求皇帝饶命。 天高皇帝远,他们不怕,甚至在朔方府的时候,他们也不怕,觉得自己跑到和林去了,皇帝能把他们怎么着? 谁能想到,袁彬总是和奸细有这样的不解之缘呢?把他们硬是给抓到了。 朱祁钰从来都是个俗人,他就是想来看看,这群家伙面临死亡的时候,那种心如死灰的模样。 他乐呵呵的说道:“三位,眼下有个活命的机会,朕有三个问题,朕要知道答案。” 渠成义、渠成仁、渠成德三兄弟,听闻此话,面色狂喜,大明皇帝从来是一口唾沫一个钉,说话算话。 金口玉言,出口成宪,从来没有说话不算话的时候。 渠成义不停的磕头,枷锁限制着他,但是他还是用力的将脑袋碰在了地上,表示恭顺。 “一,你们前往南方的商路,尤其是民信局等事务,交待清楚,如果有图,交待图在何方,如果无图,就画出来。” “二,你们是怎么私印盐引的,都还有谁在一起做?大明的官员有多少人参与其中?朕要的是确凿的内容,这些你们也要交待清楚。” “三,大明宝钞你们亦参与私印之事,宝钞局的底板,是如何泄漏到你们手中的?这件事也要给朕讲明白。” 渠成义脑袋顶着地面,腚撅的老高,大声的说道:“草民知道,都知道。” “跟缇骑慢慢说,不急,交待清楚。”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将三个案犯带了下去。 卢忠面色为难,刚要开口说话,他锦衣卫的衙门是法司,这种天谴贼子,如何能留呢? 朱祁钰侧着头对着卢忠说道:“最迟明天中午,无论交代了多少,都送去太医院便是了。” “可是陛下刚才不是说,要宽宥他们吗?”卢忠瞪大了眼睛,呆滞的问道。 朱祁钰愣愣的问道:“朕说过这个话吗?” “兴安,朕说过饶过他们吗?” 兴安俯首说道:“臣未曾听到,陛下只是说有个活命的机会,要一个满意的答案,并没有说要宽宥。” 朱祁钰略微有些感慨,不愧是自己的大珰,咬文嚼字,理解圣意这件事,很称职。 不过他脸上的笑意立刻变成了怒意和暴戾,他厉声说道:“朕的确是这么说了。” “不过那是朕骗他们的!就是为了诈供而已,给了他们希望,又狠狠的踩碎!” “让他们从地狱到了人间!再永堕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贪利本是平常事,奸佞误国岂得生!” 朱祁钰怎么可能饶恕他们三人呢?多少钱能洗刷他们身上的罪恶? 那根本无法衡量,既然无法衡量,自然不衡量了,雅座都设好了,怎么能浪费掉呢?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他们自己都不当人,何必用人的观念去考虑问题呢?” 卢忠这才了然,原来陛下是同道中人,临死诈供,算是大明版的临终关怀了。 朱祁钰走出了锦衣卫的衙门,抬头看了一眼,天日昭昭。 卢忠很快就查补完成了,拍了拍手,几名缇骑走了进来。 “送太医院。”卢忠看着自己手中的供词,触目惊心! 渠成义用力的蜷缩了几步,愤怒的说道:“陛下说了,只要我们老实交代,就绕我们一命!我们老实交代了啊,为什么要把我们拖去太医院?” “我要见陛下。” 卢忠摇了摇头说道:“你们也没交待清楚啊,这眼看着时辰到了,不送也得送了。诸位,上路。” 陛下金口玉言,那自然是不能骗人的,即便是陛下亲口承认了骗人,他也权当没听见。 做臣子的怎么能让陛下骗人呢? 是渠家三兄弟,问题没交待清楚,不让陛下满意! 是他们没有恭敬之心! 陛下无错,错的是渠家! “缇骑爷爷,您老想问什么,尽管问!我们一定说啊,不要送我们去太医院啊!”渠成仁跪在地上,哀嚎的喊道。 渠成德咬着牙,他自然去过太医院,那地方,根本不是人应该去的地方。 他猛地冲了出去,想要冲出天牢。 可是天牢什么地方?锦衣卫又是什么人? 他们三下五除二就制服了想要冲出去的渠成德。 卢忠收起了供词,笑着说道:“走,上路。” 太医院外的东郊米巷,依旧是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条路上,空空荡荡,阴风阵阵。 秋风吹动了落叶,打着旋,若是厉鬼在哀嚎嘶鸣。 缇骑们经常送人犯过来,对着太医院外的冷清,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渠家三兄弟,只是第二次来。 这里哪里是东郊米巷,分明就是黄泉路! 不,比起那到底是不是存在的黄泉路,这东郊米巷的大路,是真的现世报! 这里通往了地狱! 陆子才早就接到了会有人犯送来的公文,他本来等在太医院的门房,但是想了想,陆子才走出了太医院的大门。 陆子才慈眉善目,十分和煦的说道:“来了?” 卢忠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这太医院就进去过一趟,他完全无法想象,陆子才是如何能在里面待这么久。 而且陆子才,一出门,就是如此的和煦,让人如沐春风。 陆子才明明是从阿鼻地狱里走出来的才对。 卢忠示意缇骑将人犯抬起来,赶忙说道:“嗯,这是渠家三兄弟,陛下说了要雅座。” “辛苦陆院判了。” 陆子才笑着说道:“无碍,无碍,相比缇骑们,这算不上辛苦。” 缇骑是不愿意进太医院的,他们在太医院的大门前,解开了所有的镣铐。 陆子才示意门房三人过来,灌了三碗热汤,到三人的口中。 原来惊惧不已的三人,脸上居然露出了诡异笑容! 卢忠看到这一幕,猛地退后了一步说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陆子才摇头说道:“药汤而已,有些犯人不知天命,还要挣扎,灌一碗迷魂汤,就好了。” 卢忠猛地打了个哆嗦,拿出了一份公文说道:“请陆院判下印。” 迷魂汤! 果然是人间阎罗,这连孟婆汤都发明出来了! 陆子才下了印,递给了卢忠笑着说道:“再会。” 卢忠带着人用极快的速度,离开了东郊米巷,才松了口气,瞬间觉得这深秋的天气,也变得暖和了起来。 陆子才一只脚跨进了太医院的大门,身上的气质猛地一变。 “关门,有什么事,都会到惠民药局请人的,欣院判在兴和所,用了一种针灸法,对王复极为好用。” “正好新到了人,就试试。” 第292章 三根神针针穴疗经 陆子才站在院落之内,太医院的太医们,全都是正常人,甚至每一个人都是医者仁心。 等到走出太医院的大门,或者不走出去太医院,哪怕是到了惠民药局,每一个太医,都是悬壶救世、妙手仁心。 太医们并不被人恐惧,至少是绝大多数的百姓。 翰林院和国子监有些学子和进士,会看不上太医院,但是这些进士也会生病,所以慢慢批评的声音也逐渐少了。 坏人要被惩戒,好人要被尊敬,才是天公地道。 所有送进太医院的犯人,那个身上都背着罄竹难书的罪名,这些罪恶已经不是一死可以洗刷的。 好人就因为脾气好就该被骂吗? 这个极度理智的地方,是大明的岐圣门廷,当然只要不走东郊米巷那条路到太医院,绝对不会感到任何的不适。 自从朱愈被治愈之后,京师的惠民药局的门槛都矮了几分,最后门槛都被撤了去。 陆子才是太医院的院判,他请旨,请求太医院不设宵禁,陛下朱批了他的奏疏。 惠民药局,每日里都是灯火通明。 “把人抬走。”陆子才看着还在笑的渠家三兄弟,嘱咐着太医院的医学生。 渠家三兄弟算是咎由自取了。 渠成义三兄弟服下的迷魂汤,陆子才叫它麻沸散,是用渠家倒腾的潞麻所炮制。 潞麻在西域号称羊癫草,就是羊吃了之后,会傻笑。 陆子才可是大明良医,他一听这东西的作用,就知道其功效,在反复不断的验证中,终于端出了一碗这样可以让人失神的药汤。 刳术,没有此物,病人岂不是要被活活疼死? 陆子才戴上了口罩,这个口罩可于谦所有的口罩不尽相同,他这副口罩乃是极为厚重,再穿上了一层牛皮外套,扣在了脖颈上,才走进了稽病院内。 稽病院是奸细们勉强还算活着的地方,但是已经离死只差一步了。 最近欣克敬在兴和所,在王复身上用了一种针法,颇为让人感慨生命的神奇。 在大范围烧伤、严重烧伤、刳术、切除手术之后,有些病人会因为环境恶劣,或者自身的炎症,溃脓最后出现脓毒。 症状主要表现为全身发热或者发冷,脉搏极快、呼吸加速,意识模糊,而且身体的腋下等部分变得肿胀,严重的时候,会发生天人五衰,器官衰竭。 但是在症状不严重的时候,刺激足三里穴,可以有效的缓解这种症状。 但是的确是一种辅助治疗的手段,刳术主要还是以清除病灶为主。 陆子才最近一直在验证这种手法,在出现溃脓尚未发生体温极速上升,或者下降之前,这种手法是行之有效的。 那用什么去衡量体温是否上身和下降呢? 用的是温度计。 热胀冷缩,这种现象的利用,要追溯到《华阳志》中,李冰父子在修建都江堰的时候,会先用火烧石,然后浇水,岩石热胀冷缩易于崩解。 陆子才是读书人,《易》曰:泰,小往大来,吉亨。 讲的道理是:则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 泰卦,乃是乾上坤下天地泰,泰卦的卦象乃是上三阴爻,下三阳爻。阴爻为--,阳爻为—。 阳大阴小,阳为胀,阴为缩,所以陆子才对热胀冷缩理解的很明白。 但是温度计的发明乃是一个巧合。 他有一物,一根细长的玻璃管,一端拉制成鸡蛋一样大小的空心玻璃球,一端敞口,在玻璃管内装一些水。 一次天气突然转冷,水面开始下降,当时陆子才以为看错了,就做了标记,天气转暖,那水面果然上升了。 而后它经过了数次实验,比如将里面的水,换成酒精,而后换成了汞,比如原来的玻璃下端鸡蛋大小的空心玻璃球,变得很小,比如原来细长的玻璃管,变成了不到扎长,比如玻璃管密封。 这些种种改进,都是陆子才一点点不断改良。 陆子才很感谢那些琉璃匠制作出了中空的玻璃管,感谢银匠在锻银币的闲暇之余帮他把银汞头打造完成,他甚至还要感谢道士们,为他提供汞。 但是他不感谢这些受试之人,他们都是在赎罪罢了。 体温是衡量人体健康与否的重要指标,胡濙最近经常到太医院来,见到此物大为惊讶,并且讨要了几根,当然是付钱的,这一根造假可不便宜,要一银币。 “陆院判,四十三号昨天体温已经正常了,他要在稽病院赖着,已经可以移走了。”一个太医对四十三号颇为不满。 陆子才秉承着太医院不干政事的原则,对任何一个受试之人的话,都是置若罔闻。 这也是所有太医院的太医的行为准则。 甭管这帮人说什么,太医们都是充耳不闻,太医院外的事儿和太医院无关,这里是太医院,送进这里,绝无活着出去的可能。 颇有点阳间的事儿归阳间管的味道。 大皇帝爱杀人,他们要是被锦衣卫们稽查出了利用太医院的受试之人牟利,很有可能会被杀。 因为太医院的太医要给皇嗣、皇帝诊病,稍有涉政,那就是为全家招惹灾祸。 在极度政治高压的氛围下,所有人的太医们,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不听病人自述,不说名字,只说号牌。 比如渠成义三兄弟是雅室一、二、三号。 陛下说要有雅座,那必然要有雅室。 “那就移回剖房。”陆子才点头,又是一阵鬼哭狼嚎,四十三号被移回了剖房。 稽病院是整个太医院最后观察的地方,来到这里的绝大多数的人已经濒死了,好不容易挺过来,又被送回去继续剖,实在是生不如死,一般人一次就疯了。 福禄三宝的出现,的确是有效的帮助了太医院的日常工作,在太医院,这的确是福禄三宝。 从稽病院转送回剖房,有着专门的次数统计,其中喜宁次数最多是八次,小田儿的次数紧随其后是七次。 喜宁颇为顽强,他在第七次的时候,依旧没有疯。 小田儿就不大行了,只有两次就彻底疯了。 当然,他们最后都被做成了标本,再无法区分谁是谁了,所以进了太医院,便没了名字。 “一会儿告诉所有的太医,进行验证评估,评估这十五天的时间的观察目标的情况,然后做一个汇总,装订成册。” “还要确定下,新送来的雅室三位的具体流程,这个大家一起讨论下。”陆子才安排着太医院的诸多事务。 十五天做一次汇总,然后就现象和病症,做最后的会诊,确定是否可以推行。 陆子才开完了评估会之后,伸了个懒腰,擦了下亮金色的奇功牌。 他并没有将陛下赏赐的奇功牌放在家里镇宅,而是放在了太医院,欣克敬也是如此。 他们并不认为《解剖论》的首功是自己,而应该是全体太医院的所有人,这是大家的成果。 他关上了自己的房间,来到了惠民药局坐诊,即便他是院判,但是他一直没有放弃坐诊,每天风雨无阻。 “孩子怎么了?”陆子才看着那个依旧在襁褓里的婴儿,笑了下。 抱着孩子的父亲,十分惊恐的说道:“孩子昨天开始就一直哭,也不吃,也不喝,怪吓人的。” 那襁褓里的孩子,看到了陆子才的笑容,也不怕。 小小婴儿,把嘴一抿,微微翘起的嘴角挂着喜悦,孩子的笑颇为纯真,就像清泉的波纹,从他嘴角的小旋涡里溢了出来,漾及满脸。 和朱祁钰孩子缘不好不同,陆子才的孩子缘极好,孩子并不怕他。 陆子才诊治着小孩,颇为无奈的说道:“我教你一个法子,每天把手搓热了,正着揉孩子肚脐的位置一刻钟的时间,这孩子就不哭闹了。” 家长抱着孩子,焦急的说道:“那给我家孩子用点药,我听那个邻居说,要吃什么惊风散才会好。” 陆子才的血压噌的一下子就上来了,他最怕听到的三个字:听人说。 但是陆子才还是十分耐心的解释了一番,反复叮嘱家长不要吃药,不是惊风,按着他说的做就是。 陆子才不太放心,又跟缇骑们说了一声,让缇骑帮忙看顾一下这个患者家属。 缇骑们在太医院坐镇,也是朱祁钰的主意,还是当初朱愈那事儿闹得。 朱祁钰怕有人到太医院闹事,就派了缇骑保护太医院。 之后太医院颇为祥和,毕竟缇骑们腰间配燧发手铳,还带着绣春刀。 惠民药局一入门,就能看到一个提刑千户,坐在大堂正中央的位置上,颇为严肃。 而后陆子才就跟皇帝请命,一些患者家属,比如他刚接诊的这位,特别喜欢听人说,就让缇骑去看几天。 陆子才在继续忙碌,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是陛下赐的字。 「三根神针针穴疗经,一双妙手妙手回春。」 陆子才继续坐诊,繁忙的一天开始了。 而江渊一行人已经赶向了河套,于谦收拾好了功劳簿,他已经掌令官们反复确认了功勋一事,他最后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 “回去了?”石亨抱臂站在门前,看着于谦收拾自己的行囊。 于谦颇为意外,石亨居然来送他,他点头说道:“嗯,武清侯我可提醒你,你莫要狷狂,若是做的太过分了,陛下也是会惩戒你的。” 石亨不动声色,显然于谦并不知道当初他挨军棍的事儿。 “狷狂能捞到国公爵位吗?”石亨笑着问道。 于谦手停顿了一下说道:“自然是不能。” “那不就结了,瞎担心什么。”石亨嗤笑一声,显然对于谦的担心不在意。 于谦摇头,石亨是因为什么事儿变了个样子,他并不清楚,但是石亨越来越有大帅风范了。 当世能战者,杨洪、石亨、杨俊。 杨洪已经走了,只剩下了石亨和杨俊,而杨俊有些年轻,有些浮躁,戎政一事上,石亨越来越能够独当一面了。 这对大明朝是好事。 石亨略微有些担心的说道:“倒是于少保,你到了京师,怕是要遭难啊。” 于谦知道石亨说的什么事,陛下要给他文安爵和世券,引起了很多的不满,这种不满的声音极为嘈杂,回京的确是个很危险的事。 文官封爵转为武勋,大明已有先例,那就是麓川之战的王骥,但是王骥现在镇守云南,并未回朝。 于谦想了想,他还能管得住别人的嘴吗?他摇头说道:“随他们说去。” 石亨一拍脑门,他就知道于谦会这么说。 石亨愤愤不平的说道:“你说你堂堂少保,别人攻讦你,你反击啊,你又不是不会说,拿出当初弹劾我的劲儿来,他们谁是对手?” “你看那天胡濙在朝堂上多威风,大袖一展,骂的那群孙贼抬不起头来!” “你可是从一品,马上就是文安侯了,而且还不是我们这些武将,又不掌兵,跟他们干,怕啥!” 当初石亨可是被于谦弹劾的破了防,直接破口大骂,用死威胁,因为于谦说的真的很难听。 嘴皮子的功夫,于谦可不弱。 于谦将自己的行囊交给了铁册军,笑着说道:“胡濙是胡濙,我是我,给他们随便说,有本事,就抓到我的痛脚,把我斗倒。” “再说了京师还有陛下,他们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石亨想了想,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京师有陛下,倒于不能涉及陛下,但是倒于又不得不涉及到陛下。 石亨忽然想到了什么,哈哈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于谦满是疑惑的问道。 石亨乐不可支,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长笑说道:“诶,于少保啊,进了京,你就是武勋了,也试试当武勋的憋屈劲儿。” “诶,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事事都得谨慎小心,唉,连当初的英国公张辅,都得不上朝退让,难哟。” 于谦走出了府衙,上了车驾,转头对石亨说道:“那是正统年间,不是景泰年间。” 石亨立刻就呆住了。 这次换于谦满是笑意了,他拱了拱手说道:“武清侯,再会。” 石亨满脸写着不开心,凭什么大家都是当武勋,你于少保当武勋就能这么舒服呢? 很气。 “再会。”石亨拱了拱手,告别了于谦。 于谦一路上并不是走的很快,他现在还是征虏总督军务,他还要负责河套集宁地区的牧民之责,到了集宁府,他等到了江渊,交接了军务之后,才加快了脚步。 一直到了十二月腊八节的时候,他才回到了京师。 第293章 京中有善口技者 于谦的车驾先去了石景厂,石景厂也有一个炮药司,乃是专门熬硝石的地方,这是于谦督办,所有的熬出硝,皆送往王恭厂备用。 他巡视了一圈石景厂之后,颇为满意,他离开这段时间,大明的武备,依旧没有放松。 于谦离开了石景厂入了京师,他先去了吏部交了兵部尚书印,领文安侯印绶,那得等陛下赐下。 不过少保印不收回,他依旧挂少保印,方便日后总督军务。 于谦本来打算直接去泰安宫复命,但是陛下未等他出吏部的门,便下了敕谕让于谦休息一天,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可持续性竭泽而渔是大方针。 于谦从河套归来,一路车马劳顿,自然要好好休息一番。 于谦先去了太医院,陆子才为于谦诊治了一番,此行,于谦的身体并没有出现恶化,痰疾并没有复发。 身体健康。 于谦走出太医院的时候,身边多了个人,是胡濙,胡濙最近一直在太医院向陆子才讨教医术,倒是颇有精进。 “陛下也真是,这万寿节,历朝历代都有,可是陛下就是不过,你看看这,精心准备了一番,白费心机,唉。”胡濙这小胳膊,最终还是没能拧得过陛下的大腿。 万寿节最终没办成。 于谦倒是听闻了此时,胡濙一直撺掇着给陛下办一场万寿节,而且承诺不耗国帑,更不耗银钱,但是最终还是被陛下给否了。 “陛下怎么说的?难不成在这礼法之事上,还有让胡尚书为难的地方不成?”于谦笑意盎然的问道。 胡濙颇为愤怒的说道:“还不是那生辰纲惹的祸?前宋时候,宋徽宗大办特办万寿节,蔡京也是不拦着点,最后弄出了生辰纲这种事。” “这昏君误我好事!” “这老话说得好啊,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宋徽宗大肆操办万寿节,那蔡京也四处搜刮生辰纲,折腾的天下民不聊生。” “陛下读那水浒传,对生辰纲一事忌讳莫深,就是不肯过万寿节,你说这孝道大伦,不过怎么行呢?” 大明朝臣很难看到胡濙吃瘪的样子。 万寿节这事儿,陛下就是不肯,这事算是停了。 于谦想了想,这件事还是陛下做得对,表示恭顺的法子很多,生辰纲一事,还是不要操办的好。 他笑着说道:“你不想想这万寿节,是何人所起?历朝历代又是谁在大肆操办生辰纲?” 胡濙眉头紧皱,思索了许久,才点头说道:“说的也是啊,这万寿节起源于开元年间的李隆基。” “贞观二十年十二月,长孙无忌上奏,请旨大办唐太宗寿诞,但是唐太宗文皇帝对曰:《诗》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唐太宗言辞拒绝操办寿诞。” “但是短短八十年后,开元十七年,唐玄宗的宰相源乾曜和张说二人,就上奏请旨大肆操办千秋节,也就是操办皇帝寿诞。” “唐玄宗志得意满,欣然接受。” 胡濙说的是万寿节,就是给皇帝过寿的由来,是唐朝开元年间,开始大肆操办,随后规矩越来越多,耗费也越来越大。 比如宋徽宗赵佶,一次万寿节,所耗资财一次就数百万缗,穷耗国力。 明承唐制,但是这万寿节在洪武年间和永乐年间,都很少操办,到了万寿节这天,宫宦们都可以不衣青紫宦服,穿上自己喜爱的衣服,朝臣休沐一天。 太祖文皇帝出身贫寒,崇尚节俭,对万寿节这事,一向不是在意。 什么时候开始大肆操持万寿节这事儿? 这就又说到了英宗幼冲,众正盈朝,孙太后宠爱儿子这一系列陈年旧事了。 毕竟稽戾王到了迤北,在瓦剌的大营里还要过万寿节这种事,实在是让大明宗室、武勋、文臣们,羞于启齿。 胡濙有点挠头,礼部就是想热闹热闹,但是陛下不许,他也没什么办法。 于谦笑着说道:“此事不难。” “陛下不愿意过万寿节是因为什么?因为大费周章。” “舞于奉王殿,后赐宴设酺,亦会奉天殿。其日未明,金吾引驾骑,缇骑陈仗,列旗帜,被金甲,周游全城。” 胡濙点头,这就是症结所在,皇帝两天歇不住,忙里忙外。 但是这是礼法的一部分,乃是宗族礼法孝道大伦。 “于少保以为,应该如何变通呢?”胡濙眉头紧皱的问道。 于谦笑着说道:“万寿节,取意万寿无疆,昌平侯刚刚宴去,这世间哪有万寿无疆之人,陛下又不好这丹方术法之事。” “我来问你,太祖高皇帝是哪天登基的?” 胡濙掐着指头一算说道:“洪武元年正月乙亥日,高皇帝祀天地于南郊即皇帝位,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明,建元洪武。高皇帝曰本无元璋二字,抱本空二格。” 就是洪武元年正月十二日登基称帝,并且建元洪武年,大明正式成立了! 对于避讳二字,太祖高皇帝本名重八,就让所有的文本以空两格为准。 天下既不避讳元,也不避讳璋,更不避讳元璋,也不避讳猪肉和朱字。 空两格是皇帝名讳,自然是没有好避讳的了。 于谦点头说道:“陛下不过万寿节,是无万寿无疆之人。” “但是胡尚书啊,咱呢,可以变通一下,把正月十二日这天定为天明节,取意日月江山比天长,大明社稷无限期,普天同庆。” “这陛下总不能不同意了,毕竟是为国朝开辟贺。” 胡濙左掌握拳用力击了右掌一下,点头说道:“着呀,还是于少保有法子啊!” 胡濙的眼神中颇为兴奋,大皇帝不是不给自己过寿吗? 那好,我给大明过寿,大皇帝总不能不同意。 于谦接着说道:“按照前唐千秋节、前宋寿圣节,这需要休沐三日,正好到了上元节正月十五,这又是四天,连起来,休沐七日,正好也是过年。” “百姓们大庆大明开辟,也不用再多准备资财,就是上元节多了三天休沐日罢了。” 胡濙不住的点头说道:“好,好,这个法子好啊!就这句,日月江山比天长,大明社稷无限期,明天奉天殿议政,我就说此事。” 天下无万寿无疆之人,历史有社稷无限期的吗? 于谦摇头,那是身后事,他们这代人,做好他们这代人的事儿就是。 儿孙的事儿,他们能管得着吗? 神武如太祖高皇帝,龙驭上宾之后,这天下不还是到了燕府手中?谁能管得了身后事呢? “于少保是怎么想到的?”胡濙满是好奇的问道。 于谦含笑不语,他对国家之制的理解,自始至终都未曾变过,那就是社稷为重,君为轻,天下人人皆私,陛下一人公耳。 陛下一人公,则天下为公。 这个理念,始终贯穿着自土木堡之变后,于谦对国家之制四个字的理解。 不过万寿节,过天明节,就是他的道理。 胡濙请旨办万寿节办不下来,是因为陛下一片公心,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私事,凭白消耗资财。 大皇帝的权柄,因为这个削弱了吗?于谦并不认为如此。 皇帝一片公心,那是圣人,圣人治国理所应当! 陛下为公,自然全无敌,陛下全无敌,则大明天下无敌! 所以朱祁钰才会说,于谦是铁杆的保皇派。 于谦忽然想到了一些事,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财经事务专题会议上,以内帑太监林绣为代表,户部尚书金濂为代表的的外廷,每次为了一根灯芯吵得天翻地覆。 陛下身上又满是烟火气,哪里像个如临九霄的圣人呢? 但是陛下自己又尚节俭,日常花销并不大,最多的钱都用在了京营和石景厂。 那问题便来了,陛下到底是一片公心为圣人呢,还是一片私心为恶人呢? 这个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陛下会坍缩成圣人和恶人的两种模样。 按照陛下的劳动报酬论,做陛下的劳动报酬是什么呢? 是这人间,几乎无限的权力。 胡濙满是感慨,他拉着于谦走进了燕兴楼,此时的燕兴楼并没有唱《精忠旌》而是一个说书人站在台上。 “京中有擅口技者,我寻了几个,专说《精忠演义》。”胡濙要请于谦喝一杯茶,听一段说书,他找了个说书人,专门讲岳飞的故事。 于谦一愣坐下和胡濙喝茶,他们都没有穿朝服,也无前呼后拥的小厮,就坐在这市井瓦舍之中,如同寻常百姓一般。 于谦有些疑惑的说道:“不是尽忠报国吗?怎么变成了精忠演义?” 胡濙摇头说道:“的确是尽忠报国,但是这精忠报国的话本,自宋就有了,都是这精忠报国,也不好改,只好萧规曹随了。” “啪!” 只听惊堂木一声爆鸣,一个浑厚的声音,抑扬顿挫的传来。 “波浪洪涛滚滚来,无辜百姓受飞灾!冤冤相报何时了,从今结下祸殃胎。” “我们上回书讲到,天遣赤须龙下界,佛谪金翅鸟降凡。” “岳爷爷本是大雷音寺大鹏金翅明王,听我佛如来讲那妙法真经,可那秦桧夫人前世星官女士蝠,突然放了一个臭屁,因此结怨。” 于谦听到这里便坐直了身子,这说书果然有趣。 岳武穆被说大鹏金翅明王,其中乃是典故化用。 岳飞出生时,有大禽若鹄,飞鸣室上,故岳飞父母,给他取名飞,字鹏举。 以此化用,倒不是不可以,但是这秦桧夫人前世是个星官也就算了,还在佛前讲经时候,放了个臭屁… 老百姓颇为朴实的价值观念,就是好人世世代代都是好人,坏人世世代代都是坏人。 “有道是万事皆由天数定,一生都是命里安排。这崇宁二年啊,不太平。” “这黄河,又名的叫做九曲黄河,环绕九千里阔。这黄河岸边虎牙滩下有一五眼彩蛇,后来修行得道,名为铁背虬王。” “这铁背虬王是什么来头?乃是东晋时候许真君爷斩蛟,那蛟精三子,聚集些虾兵蟹将,兴风作浪。” “这铁背虬王与咱们岳爷爷也有怨恨,大鹏金翅明王听闻铁背虬王在黄河叫凶,便啄瞎了铁背虬王一只眼,给他长长教训!哪知这铁背虬王银枪蜡头,中看不中用!” “这一下就给啄死了!” “哪知道这铁背虬王一灵不灭,直飞至东土投胎,投胎便是万俟卨,锻炼岳爷爷冤狱,屈死风波亭上,以报此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万俟卨,是绍兴十一年的右正言,这段也是化用。 万俟卨任提点湖北刑狱,和当时的任荆湖安抚使的岳飞,发生了许多的冲突。 这很正常,前宋朝那个重文轻武的氛围,是个人都能在武将的头上耀武扬威,岳飞不理万俟卨,万俟卨就认为岳飞不尊重他,怀恨在心。 那时候岳飞已经是节度使了,三十岁以军功建节,乃是两宋第一人。 提点刑狱是什么官呢? 大约等同于湖广按察司佥事,正五品的小官。 在大明五品的按察司佥事,敢对石亨指手画脚吗?甚至怨杀之吗? 敢。 不过那得在正统年间。 洪武、永乐、宣德、景泰年间,真不行。 于谦也多少明白了,胡濙为什么突然拉着他听评书这件事了。 胡濙在展示他的成果,看京师百姓的反应都知道,这《精忠演义》演了一段时间了。 即便不是第一次听,但百姓们依旧乐此不彼。 说书人继续说道:“说回这崇宁二年,这秦桧前世乃是黄河妖龙,这年又兴波涛,冲毁了黄河堤坝,这相州就遭了祸殃。” “岳爷爷出身相州汤阴,就在这黄河之下。岳爷爷母亲姚氏,将岳爷爷抱在怀里,随水漂泊,方才躲过了这妖龙水灾。” “话说这黄河妖龙犯了天条,玉帝下旨,着屠龙力士擒拿这妖龙,押解至这剐龙台上。” “哐当!” “妖龙吃了一刀,一灵不忿,就在东土投胎,后来便是秦桧,秦桧连用十二道金牌,将岳爷召回,在风波亭上谋害,以报此仇,后话不表。” “且说这孤儿寡母两人,辗转来到了宋朝京师开封府,是居无定所、衣不裹体,孤苦伶仃……” 于谦今天是奉旨休沐,安逸一日,自然是吃了点零碎,喝点好茶,听完了整个过程。 无论是胡濙还是于谦,他们的劳动报酬,足以支付茶水钱了。 于谦的偶像是文天祥,他当然也喜欢岳飞。 他于谦立了汗马军功,封爵在做难免,若不然,大皇帝岂不是刻薄寡恩? “千悲万苦心俱碎,肠断魂销胆亦飞!这岳飞大小入山打柴,又做出甚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啪。” 惊堂木落下,于谦的一壶茶刚好喝完。 第294章 戏子无情耍翰林,入戏贪嗔恨寻觅 一壶茶喝完,石亨在河套说的那些担心,全都不是事儿了。 陛下一如既往。 大军在前线,死不旋踵,大皇帝在明军的身后,消除掉那些嘈杂之音。 杨洪说的很明白,兴文和振武并不矛盾,也不冲突。 太祖皇帝大办特办社学,乃是兴文,太宗皇帝修永乐大典,也是兴文。 可是并没有耽误大明军队强无敌。 进攻和防御是有间隔的,在进攻之后的防御状态下,有人大肆推动,这兴文匽武立刻就起来了。 限制皇帝的权力,无非是害怕皇帝抓着刀子。 反过来讲,不贪赃枉法,为何要害怕皇帝抓着刀子呢? 于谦侧着身子问道:“这精忠演义有没有一本,借我看看,这评书讲的太慢了,一日一次,我哪里有那么多的功夫。” 于谦很忙,他没空天天到这燕兴楼来听戏听评书,大皇帝锐意进取,有太多的事,需要去做了。 胡濙从袖子里拿出了书,满是笑意说道:“拉于少保喝茶,自然是早有准备,陛下让我给你的,那些狺狺狂吠,摇唇鼓舌之徒,完全没必要理会。” 于谦接过了那本精忠演义,点了点头,书居然有八十回,颇为厚重。 “于少保且休息,我去准备下天明节之事。”胡濙眼睛一转,离开了燕兴楼,如同普通的老翁一样,走进了人来人往之中。 胡濙不是于谦,他是奉命领着于谦看一看,听一听,传达一下圣意,他还有事做。 于谦收起了书,刚走了两步,就停下了脚步。 他被店家拦了下来。 “于少保,这茶钱还没付呢,胡尚书走的比较急,诚惠十二文钱。”小儿虽然一脸谄媚,但是却不肯放于谦走。 于谦摸了摸袖子,拿出一枚银币说道:“我只有这个。” “你认得我?也认得胡尚书?” 于谦已经意识到了有点奇怪,他入京不到三年,还有一年在山外九州,又不怎么抛头露面,这是怎么认出来的? 店家眨了眨眼,笑着说道:“开门做生意,自然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便是认得于少保和胡尚书了。都是朝里的明公,万一开罪了,可不得了。” 店家一拍脑门说道:“哎呦,找不开,店里就一吊钱了,于少保这一银币实在是太多了,那都是煤市口、粮市口才找用的大钱。” 于谦收起了银币说道:“那找不开的话,就到九重堂取就是了。” 店家抬头看一眼二楼说道:“那于少保得立个字据,空口白牙,我也拿不到这十二文了。” 于谦眼睛一眯,闷声笑了起来,他已经全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这店里肯定是能找开这一银币。 燕兴楼是什么地方?多少人来这里吃酒办宴?能没有铜钱找零? 不过是为了就是这字据罢了。 京师还有人不收银币的吗? 于谦虽然住在九重堂,钱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但是不代表他不知道大明银币,在民间被追捧到什么地步。 显然是有人想要他的欠账字据罢了。 是谁呢? 于谦却也不动怒,转身离开说道:“自然会有人付钱。” 兴安此时就站在二楼,这局是他设下的,燕兴楼和太白楼都是内帑的生意。 这天底下敢这么明目张胆,给于少保设套的能有几个? 只有大皇帝陛下了。 大皇帝陛下本来打算拿这欠钱的字据,等到明日的时候,给于谦上一堂人心险恶的课,不要那么良善。 于谦回京之后,必然会继续他劝仁恕的事儿,朱祁钰自然要让于谦稍微狠厉一些。 这是个君臣拉扯的过程。 自从于谦入京之后,这个拉扯的就已经开始了。 店家刚要追出来,一个校尉拦住了店家,撒下了二十四文钱。 于谦的身边,常年跟着二百名从京营中遴选的校尉,这些校尉实质上就是于谦的铁册军。 于谦在京师之战中的功勋,足以封伯了,这毕竟是君出虏入的大祸,但是那时候,需要于谦继续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坐着,就不得不先给了个少保的位置。 于谦的铁册军,这些校尉从京营遴选,而不是从锦衣卫,只有保卫职责,没有监视之事。 于谦虽然和胡濙在街上溜达,但其实也是有铁册军跟着的,于谦没散钱支付,但是这些铁册军有。 这拉扯的第一个回合,显然是平局。 不过没关系,大皇帝还有后手,等着于谦咬饵。 于谦在街上看了许久,这已经十二月份了,本来该万物凋零的时候,但是街上人来人往,都是置办年货的人。 今年的街头,比去年跟热闹了一点,别的地方,于谦不太好说。 但是京师的劳保局尽职尽责,哪怕是盘踞在京师九门之外民舍的百姓,过年了也要扯两丈布,割上几斤肉,称点豆子做腊八粥。 于谦走过了大街小巷,慢慢的回到了九重堂,正打算入门,就看到了今年的新科榜眼刘昇,等在门外。 于谦左右看了看,他这九重堂自从设立以来,就很少有人登门,他连大小时雍坊官邸都不住。 谁闲的没事干,到于府来找晦气呢? 既得罪了陛下,又得罪了于谦。 当初石璞作为工部尚书,要到兵部当左侍郎打下手,于谦都没要。 于谦不结朋党,无论是同榜、同乡,还是坐师他都不弄,他不想当权臣,只想当个忠臣。 这刘昇想来是等了一些时间了,于谦认识刘昇,知道他跃龙门登科了。 毫无疑问,刘昇就是朱祁钰准备的第二回合拉扯。 刘昇哪里人,嘉兴府桐乡人,于谦是杭州府钱塘县人士。 桐乡和钱塘县就隔着一条钱塘江,他们乃是正经的同乡。 这大皇帝和于少保第二个回合的拉扯,正式开始。 于谦上下打量了下刘昇,刘昇自然也是打量着于谦。 刘昇赶紧把拜帖地上,俯首说道:“小生乃是桐乡人,见过于少保两次,家父刘长翊,曾经和于少保同为杭州府万松书院同窗。” 于谦点头说道:“我知道你,都长这么高了,也胖了些。” 于谦并没让刘昇进门,他又左右看了看,只能笑着摇头。 这也就是新科进士才办这种事,于谦这九重堂,等闲谁会过来触这个霉头? 除了陛下外,其他人也都一个待遇,于谦连门都不会让人进,有什么事,在门外说便是。 他没把刘昇轰走,那是看在刘昇他爹的面子上。 万松书院是个始建于唐朝贞元年间,原名报恩寺,后来改名为敷文书院,再后来改名了万松书院。 这书院,就是梁山伯和祝英台所在的书院。 刘昇愣了许久说道:“在这里说吗?” 于谦点了点头,并未搭话,这九重堂的门,不是那么容易进的。 刘昇有些话是难以启齿的,在大街上说事,他实在是有些难以开口,但还是牙一咬说了清楚。 事情并不复杂。 刘昇有个戏班子,就是那个曹姓男伶所在的戏班子。 这个戏班子虽然唱不得《精忠旌》三十七折,但是唱一些才子佳人类的曲目,还是不成问题的。 但是刘昇还是为曹姓男伶强出头,跟蔡愈济别上了,这蔡愈济,两鬓斑白,还是七品监察御史,在刘昇眼里,自然是好欺负。 但是蔡愈济哪有功夫搭理他?陛下大计正在筹备,开了春就要进行,蔡愈济压根不搭腔。 这本来唱才子佳人足以过活,但是这戏班子却是每况愈下,刘昇就只好四处拆借,想把这戏班子维持下去。 这拆借了不少的钱,结果这曹姓男伶,带着钱跑了! 原来这戏班子的营获,其实完全可以维持,毕竟京师这么大,养个戏班子完全不是问题,曹姓伶人让刘昇去借钱,完全是为了骗钱跑路。 这曹姓男伶本就是戏子,那说起话来,做起事来,处处都是戏,的确是很能唬人,这刘昇就给骗了。 刘昇作为翰林,登堂入室,结果是被人骗了钱财,还被人戏弄,钱没了不说,还被债主堵了门。 刘昇就到顺天府报了案,但是这曹姓男伶都跑了半个多月了,顺天府倒是把案子查清楚了,但是去哪儿抓人去? 正所谓:戏子无情耍翰林,入戏贪嗔恨寻觅。 刘昇咬牙切齿的说道:“若是找到了这曹伶人,必然将其打杀了,方解心头之恨!” 于谦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道:“那你找我是要做甚?你不是应该找那曹姓伶人去吗?” 刘昇面露凶狠的说道:“还请于少保为我做主,请于少保动用锦衣卫,将其抓捕归案。” 于谦初听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刘昇认真的表情,差点笑出声来。 他指了指自己说道:“你的榜眼是花钱买来的吗?你让我动用锦衣卫?!” 刘昇摇头说道:“还请于少保看在家父的情面上,帮小侄一把,抓到了人,这银钱必然分少保…三成!” 这是个情面的问题吗?调动锦衣卫那是面子的问题吗?锦衣卫是什么性质的衙门? 于谦无奈的说道:“你知道锦衣卫又名缇骑吗?” 刘昇点头说道:“知道啊。” “那缇字何解?”于谦已经严重怀疑景泰二年的科举,有重大科场舞弊案! 他已经那开始考校刘昇的学问了。 刘昇有些发愣,但还是说道:“缇,帛丹黄色,赤也。礼曰:赤缇用羊,四曰缇齐。” 于谦叹服,这家伙,读书还是不错的。 于谦无奈的说道:“缇骑是天子亲卫,乃是由执金吾骑而来,只有陛下能够调动,你…请回。” 这个刘昇显然是读书读迷糊了,钻进了书里,倒是把书读通透了,可是也就只会读书了。 每次科举,这样的人也不少,他们既做不了推官,也弄不好学问,最后都在翰林院养老等死了。 比如永乐十九年的状元和榜眼,也是如此,并非孤例。 于谦琢磨了下,回头得找胡濙研究下这科举制如何改良了,至少这算学得加进来,否则都是这般死脑筋,肯定不大行。 刘昇还要说话,校尉已经拦住了刘昇的去路。 于谦其实有几种处理方式,第一种借他点钱,让他还债。 第二种就是帮他到顺天府说一声督办此事。 第三种就是最无情的这种,也就是现在于谦的处理方式。 于谦是少保,掌握的是公器,他连自家宅子都认为是暂住,等到人哪天宴去了,就让妻子搬出去住。 他不是个以公谋私的人。 至于借钱,这刘昇欠的太多了,于谦哪有这个钱帮他? 升米恩,斗米仇,于谦是个好人不假,但是他可不是个烂好人。 刘昇欠了那么多钱,于谦真的帮不了他。 这第二个回合的拉扯,于谦又没有留下任何的把柄,给大皇帝去唠叨。 而且于谦对刘昇并不同情,他们的确是同乡,也只是同乡罢了。 人总需要长大,刘昇家乃是嘉兴望族,也不用于谦去操心,他的生计问题,因为刘昇还得起拆借的银钱。 刘昇找于谦,只是想借着于谦的权力,找到曹姓伶人。 正因如此,于谦无论如何不能帮他。 于谦走进九重堂摇了摇头,这刘昇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显然是有人鼓动。 能是谁呢? 次日的早上,朱祁钰在讲武堂宣见了于谦。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于谦见礼,一如既往的儒雅随和。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躬安,坐。” “下盘棋?”朱祁钰有些手痒的说道。 于谦看了一眼兴安说道:“那就下几把。” 于谦排兵布阵,想了想满是笑意的说道:“陛下,臣怎么说也在地方巡抚了十九年,从地方到了朝廷,官至兵部尚书,没那么弱不禁风。” “陛下那些担心实属多余,臣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 于谦知道是陛下安排的燕兴楼店家拦人,也知道是陛下找人鼓动了显得极为愚蠢的刘昇,去九重堂寻他帮忙。 他更知道陛下是一片好心,不想让他当个烂好人。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可什么都没做。” 钓鱼佬不可以承认自己空军,那就直接说自己没去钓鱼好了。 不过至此,朱祁钰也全然明白。 于谦是个好人不假,但那也是卷了十九年,从地方卷到朝廷的少保、兵部尚书,马上就是文安侯的好人。 另外一个卷了十九年的裴纶,才刚当上了山东布政使,在地方执掌大权,在京师也就和李宾言差不多,从三品罢了。 于谦已经混到了超品侯爵了。 这等朝中大臣,只要不是皇帝起了心思,等闲情况下,谁能下克上斗倒于谦呢? 况且于谦最大的后台正是皇帝。 当初三杨跟张辅斗,三个人斗一个,也只是把张辅气的不上朝而已,到了戎政之事,还是得依仗张辅。 但是这依仗张辅的同时,还处处限制武勋,就土木堡之战前,但凡是朱祁镇能听张辅一句,现在朱祁钰还是郕王爷,而不是皇帝了。 “陛下,下次奉天殿朝议,胡濙可能要请旨办天明节。”于谦先跟皇帝通通气,试试皇帝口风。 于谦稍微解释了下天明节的原因,更是把自己的想法说的明白。 朱祁钰立刻就乐不可支说道:“天明节不错,连起来,休沐七天也很好!” “胡尚书到底写了什么好东西,这么心切?” 第295章 再不跑,他们就跑不掉了 胡濙撺掇着陛下过万寿节,首先是为了大明的孝道大伦。 在太祖高皇帝和夏伯启叔侄二人的对话中,大明皇帝的另外一个称呼君父被定性了,这在胡濙洗地的过程中,也有所体现。 比如皇帝要所有人缴税纳赋,胡濙就说乃是孝道大伦,若是不缴税纳赋,那就是不孝子。 大明的君父这两个字的称呼,常常用于皇帝年老的时候,当下陛下太年轻了,所以大家统一称呼陛下。 其次是为了陛下,陛下在孝道大伦这方面不能说没有,只能说是负的。 毕竟太庙杀兄这件事,是板上钉钉的,但是天公地道,不杀行吗?不行。所以必须得杀。 那杀都杀了,孝道大伦四个字,也得洗一洗。 其三自然是为了胡濙自己,胡濙岁数大了,写了本书,想找个理由献给陛下,自然是忙前忙后,这也算是给自己的政治生涯,弄块遮羞布,毕竟他的风评不好。 胡濙很在乎自己的名声,但是礼部这个活儿,就是这样,他在别人眼里,就是投献皇帝的仕林败类。 朱祁钰非常好奇,胡濙准备打算怎么给自己洗地,所以才会问于谦胡濙到底写的什么。 于谦却是打了个哑谜说道:“还在润笔斧正,到正月十二日那天就知道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平淡的说道:“说话说半截,乃是欺君之罪,这你可以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流放永宁寺。” “兴安,到永宁寺现在有船吗?” 兴安看了陛下的脸色,低声说道:“辽东那旮沓,现在冻成一坨子了,哪里还有船。” 朱祁钰深以为然的点头说道:“哦,这样,那明年开春。” 于谦不甚在意,继续排兵布阵,这次打的是淝水之战,朱祁钰手持苻坚,于谦手持东晋谢玄。 苻坚的兵力有多少?投鞭断流号八十万。 谢玄的兵力有多少?东晋北府号八万。 在棋盘上,于谦不认为自己可以赢,实力在那儿摆着呢,八十万对八万,显然优势在陛下。 “那陛下直接问胡尚书呗,臣诚不知。”于谦不以为意。 陛下说的流放之事,那至少得拿出世券勘合一下,算一算功勋能顶多少罪,才能决定是否流放。 呐,有功劳在身,说话就是硬气。 虽然世券在很多的情况下,都像是废瓦片一块,有的时候更像是催命符,但在绝大多数的时候,还是有用的。 朱祁钰不再追问,反正过几天就知道了,他开始推动八十万大军过长江的兵推棋盘,继续说道:“说说这河套三府的事儿。” 于谦总结性的说道:“如果大明能够在河套站稳三年,则河套的百姓会对彻底对瓦剌背弃,事实上,渠家让河套地区的人心向背彻底倒向了大明了。” 朱祁钰点头,果然在走下坡路的时候,总会有人站起来踩油门而不是刹车。 诚不欺我。 于谦继续说道:“如果能够在河套站五年,那河套的百姓会心向王化,如果能够在河套站稳二十年,这河套地区在大明朝,就不会再次变成草原人的牧场。” 这个说辞和于谦之前的说辞非常的相似,三年、五年、二十年以上,稳定、执行、长久之策。 这也符合于谦一贯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政治理念,来自《管子·牧民》。 于谦十分确切的说道:“大明军威武,勇武,战斗意志极其顽强,无论处于什么情境下,大明军队都有死战到底的勇气,他们或许想过恐惧,但是军令一到,绝不后退。” “臣初听闻东胜卫火药库爆炸一事,就以为大事要遭,但是武清侯十分沉稳说没事,果真无事。” “四勇团营在大爆炸之后,击败了敌军,并且有效还击,逼迫河套的瓦剌军无法驰援集宁等地,瓦剌人不得不撤出集宁。” “四勇团营,无愧勇字。” 于谦认真的想了想说道:“而且他们十分的忠诚,三府之地的东门,都叫泰安门…” 他说到了一件趣事,石亨是征虏将军,他直接大笔一挥,把所有的东门都叫做泰安门了。 朱祁钰一愣,无奈的摇头说道:“其实不需要做这些,朕知十二团营之忠心。” 忠诚是不可以量化的,但是却可以灌输和教谕,这是必然的。 大皇帝你知道大军忠诚,但是军队也要表达的。 于谦继续落子,他颇为认真的说道:“臣在河套未曾反对这种做法,因为这是北衙京营,首次未曾在陛下御驾亲征时,对外征伐。” 这是一种武将的自保手段,他们实在是被宣德、正统年间的兴文匽武给整的有点魔怔了,好不容易盼到了太阳再次升起,对武人多有厚待,对军士多有恩赏,那自然是可劲儿的表忠心。 生怕历史的车轱辘再转回去,那日子,太难熬了。 朱祁钰点头,他并没有对军队表示忠心有任何的不满,相反他很乐意看到这种状态,军队还是思考的少一些,令行禁止,方得始终。 于谦继续开口说道:“在臣离开的时候,靖虏府已经开始设钞关,武清侯那性子,是个收税的行家,虽然不具体经手,但是把那些走商路的商帮们都给拦下挨个缴税了。” “陛下猜猜看,短短一个月时间内,折银几何?” 于谦很少在皇帝面前打哑谜,除了胡濙,那是胡尚书的私事,于谦不好多数,这是公事上唯一一次,于谦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 朱祁钰试探的说道:“一万两?” 于谦十分确定的说道:“是十万两白银,这还是秋冬季的商队,来往不便,若是到了春夏,那来往商队更多,一年逾一百五十万两白银了。” 于谦说了一个惊人的数字,渠家那么疯狂是有理由的,他们占着河套不知道赚了多少! 一百五十万两什么概念? 是一个半襄王府,九重堂每年不到九百两银子,仅仅在靖虏府设置钞关,一年钞关营收,就可以养一千六百六十个于少保! 可以养活于少保到公元3119年! “这么多?”朱祁钰有些不信,大明坐商是三十税一,行商是三十三税一。 于谦略微有些无奈的说道:“武清侯说得惩戒性的收几年横税,是五税一,所以才会有这么多。” “武清侯在收税这事儿上,富有经验,他说都得这样收,否则这些家伙,不会念着朝廷的好。” “五年后,降低一些,他们就会感恩戴德了。” “武清侯说,这帮家伙都是记吃不记打,时不时抽冷子来一下,才会老实。” 朱祁钰继续推进,他的大龙已经将于谦的八万北府军团团围住。 “那商贾肯缴税?五税一啊。”朱祁钰摇头,这么高的关税,不是逼着他们走小路避开关卡吗? 这能收的上来? 但是现实往往是不需要逻辑的。 办法总是比问题多的。 于谦感慨万千的说道:“臣起初也是如此以为,然后就到了靖虏府呆了半个月,商贾基本都走的官道。” “陛下,未闻王化之地,不曾教谕蛮荒之在,山贼横行,走官府大道,山匪极少,他们宁愿交两成的税,也不愿意货物全丢。” “武清侯他…还借着练兵,专门吓唬那些商队,碰到武清侯,也是他们倒霉。” “而且都是老熟人了,他们一看,诶,这不是武清侯吗?也就乖乖把税交了,知道斗不过武清侯。” 石亨在大同府的时候,就时常和东胜卫的杨汉英,跑到河套去狩猎,真的是熟面孔,商帮们也就懒得挣扎,直接把税交了。 当年大同府的河套双煞,现在一个是武清侯,一个是赛因不花了。 非要试一试,武清侯,可是真的会发飙的! 朱祁钰点了点头,这石亨除了是个悍将以外,显然是个合适的税务官,精通武装收税的精髓,而且对于尺寸拿捏的极好,并未曾作出纵兵劫掠之事。 这纵兵劫掠,最大的问题就是军纪崩坏,而且石亨在大同府的第一条规则,就是不杀人。 可持续性竭泽而渔。 无论是土匪还是马匪,亦或者是瓦剌、鞑靼、大明势要豪右之家,都得交钱。 现在石亨是合法逼税了,那玩的花样就更多了。 于谦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这条丝路何其繁茂,就臣和那些行商们交谈,渠家在关外,自西域至天方,至少有百余家铺子,这些铺子就是负责集散来往货物。” “渠家三兄弟虽然被拿了,但是他们还有一些偏房旁支跟着瓦剌,去了和林,这条商路,他们又开始走了。” “不可不防。” 朱祁钰对此早有预料,他拿出了卢忠为渠家三兄弟做的临终关怀说道:“于少保看看这个。” 于谦拿过来一看,瞬间就变的愤怒了起来。 “窃国为私的蛀虫!”于谦翻了几页,但这只是口供,不能坐罪,仍需查补。 几乎有民信局的地方,居然都被腐蚀的一干二净,大明的朝廷命官居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商帮窃国为私,无动于衷,因为他们自己的腰包鼓鼓囊囊! 朱祁钰拿过来了那份口供,摇头说道:“吃的满嘴肥油!” “所以本来该年末进行的大计,推到了明年开春,朕等大军回京,再动手。” 大军不回京师,朱祁钰不举行大计,一来是防止天下有变,二来也是进攻和防御的间隔。 办一定要办! 怎么办,如何办,还是要讲一点方式、方法。 大军征战一年之久,总不能回来就再战,不是人人都是石亨,不是人人都可以疲兵再战。 朱祁钰继续说道:“大军已经征伐了河套地区,渠家付出了族诛的代价,若是他们仍然不吸取教训,继续贪赃枉法,就是不知天命了。” 于谦松了口气,陛下要是此时办,这件事不见的能办的圆满,但是稍微延后一些,这件事就可以办的圆满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会下旨追缴私印盐引、私印宝钞、走私贩私的税赋之事,若是他们冥顽不明,渠家就是他们的下场。” 一如当初,朱祁钰清理西山私窑的时候一样,先追缴下钩,若是不肯追缴,那就不能怪大皇帝不客气了。 他又拿出了一份奏疏,乃是征南将军、宁阳侯陈懋的奏疏,名为《江南水师再建参议疏》。 朱祁钰笑着说道:“渠家能跑,他们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之前浙江按察司弹劾宁阳侯,在漳州月港私建港口一事吗?” “其实陈懋的奏疏来的晚了一些,陈懋以为,从福建至京师,漕运不便,想要再造四百搜大船海运。” “但是这海运,总得有船护着,所以就起意再营建水师,四百料战座船、四百料巡座船、九江式哨船、划船等战船二十艘,以护卫泛海运福建等地运粮诸事。” “他还请求营建市舶司,与朕的想法是不谋而合,将贡舶和商舶都纳入大明管辖。” “算算时间,也该起运了。” 海运能省不少的运费,江南到京师的运费是多少一石粮大约要五斗米去运,这消耗太大了,海运只有不到一斗。 但是海运危险,虽然是近海,但是海盗猖獗。 于谦也不在下棋,看完了整个奏疏之后,眉头紧蹙的说道:“这不行啊,福建已经蠲免二税,这今年还要蠲免不成?那金尚书岂不是要气死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于少保,宁阳侯已经七十有二了,他做事很周全,于少保想到的,他也想到了,他向各地农庄借的粮营建的船舶,福建不缺粮,缺钱。” “这市舶司和营建船队费用,宁阳侯希望可以能按福建粮价折银,大约二十万银币。若是金尚书小气,月港市舶司,朕就不带着他发财了。” “这钱朕出了!” 有钱,说话就是气实! 福建米价几何? 不到两钱一石,一枚银币能买五石米,二十万银币大约能卖两百万石米,这还只是把一枚银币当成二两银算。 事实上,在宣府一枚银币可以当三枚,在福建则是没有价钱…因为福建至今还未有银币流通过去。 这两百万石米运到京师,最少能卖百万两银子,这是个大赚特赚的买卖。 金濂不做,朱祁钰自己做。 于谦不是很明白物价,但是他对陛下很了解,陛下从来不做赔本的生意。 作为大明财经事务第一人,这海贸的口子既然开了,自然没有停下来的道理。 于谦摇头说道:“金尚书可不糊涂,算账这事,金尚书还是很厉害,估计内帑和国帑,又要吵一架了。” 朱祁钰想起那场面,就差拿着算盘砸对面脸上了,他笑意盎然的说道:“吵吵闹闹的好。” “对了,于少保,那刘昇,给于少保出难题了吗?” 第296章 表现得好,也得配合得好 于谦想起刘昇的一番话语,就是叹息,无奈摇头。 刘昇不适合在京师打混,他应该回嘉兴府,有他老爹看照着,也不会出事,再这么下去,怕是要遭殃。 刘昇不是李宾言,李宾言是对势要豪右之家有点幻想,但是一旦经历,便知道总结,而不是浑浑噩噩。 于谦无奈的说道:“只盼着他翰林院里算学老是考不好,陛下革了他的功名,也比丢了性命要强。” 刘昇会死吗? 在于谦看来,这么继续招摇下去,定会死,居京师大不易,每一步都得如履薄冰,小心谨慎。 虽然浙江每次恩科,都有三十名左右的进士,但是乡党二字,看似紧密,不过是为了利来利往,这般愚蠢,谁人敢帮他? 朱祁钰笑着说道:“事非干已休多管,话不投机莫强言,不理会他便是了。” 淝水之战,朱祁钰手持苻坚,大获全胜,毕竟八十万打八万,总归是优势在我。 第二把再次开始,朱祁钰依旧手持苻坚。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四勇团营此次作战,两次渡黄河,发生了点趣事。” “杨俊带着人度过黄河沿着黄河南岸,一路疾驰,随后再渡黄河,本来半渡而击,乃是最佳战机,为此杨俊做了周全的准备,但是瓦剌人似乎压根不知道四勇团营要打朔方府。” “渡江之时,瓦剌人已经知道了大明军队奇袭朔方府。” “半渡而击不成,亦有不鼓不成列之时,未曾摆好阵势的战机,这也是一击击溃敌军的好时机。” “那时候若是瓦剌人还有一战之心,未尝不可将我军尽数消灭于黄河沿岸。” “但是阿剌知院他们强劫一番,跑的飞快,溜之大吉。” “这不就是宋襄公当年做的蠢事吗?” 朱祁钰笑着摇头,在兵推棋盘上,半渡而击、未列阵而击,都是战机的一部分,但是瓦剌人全无战心带着人跑路了。 宋襄公与楚人战于泓水之畔,楚人半渡,大司马子鱼上谏,请求攻打楚人,宋襄公不同意。 楚人未列阵,大司马子鱼再请进攻,宋襄公还不同意。 直到楚人完全准备好,宋襄公就被打的丢盔弃甲,宋襄公腚上还受了伤。 宋襄公还嘴硬,说:君子不再伤害已经受伤的人,不俘虏头发斑白的老人,这是古代用兵的道理,不凭借险隘的地形阻击敌人,我不攻击没有排成阵势的敌人。 楚人盛赞:宋襄公好君子! 这次四勇团营奇袭朔方,本身风险很高,但是急行军奇袭,收益也很大。 否者渠家设置的纵火、炮药、戡乱三司,就把整个河套给毁了。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瓦剌人的士气不是在东胜卫下崩解的,胜败乃是兵家常事,而是在集宁纵兵索财,军纪最终失控,变成了大屠。” “陛下,军队无论如何不能求财。” 这是于谦对这次集宁大屠的一个理解,集宁本身并不富饶,瓦剌人也只是把这里当成夏盘营放牧,压根没有统治此地的觉悟。 纵兵索财,军纪失控,最终变成了一片人间地狱。 集宁如此,河套亦是如此,若是大军索财,那后果不堪设想。 军队一律不得经商这件事,原来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朱祁钰反而问道:“这个问题,于少保跟武清侯讨论过吗?他当初在大同府,可是纵兵横行无忌,还被于少保连章弹劾过。” 于谦忽然想到了石亨那个性子,颇为古怪的说道:“武清侯不喜杀人。” 朱祁钰愣了愣,笑着说道:“我大明武清侯居然不喜杀人,这说出去,瓦剌人是决计不会信的。” 但是石亨的确不是很喜欢杀人,他喜欢杀敌。 大军杀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不算是本事,更不是什么英勇豪杰。 于谦深吸了口气说道:“大军决计不可求财,但是大军要保障大明钞关收税的权力,这一点上,臣和武清侯的想法是一致的。”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大明军队要天下人缴税纳赋,那没点实力,谁会听大明皇帝的话呢? 朱祁钰认真的问道:“朕有些担心,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回京之后,四威团营能不能守得住河套地区。” 京营出塞必然要回京,但依旧会留下四威团营留守河套地区,三年之后才会回京,教谕组织百姓、剿匪平寇、营建沟渠水利、防止河套复叛,总之四威团营的任务是守住此次作战的胜利果实,不要被人窃取了。 虽然十二团营都是京营,但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石亨带领的四武团营实力最强,杨俊带领的四勇团营最勇,但是四威团营实力就有些逊色了,而且还调了一部分人前往密州市舶司。 所以这次任务的殿后,多数都是四威团营在进行。 朱祁钰对四威团营的实力,还是有些担心的。 于谦停下了下棋的手,他又输了,实在是苻坚这八十万军,实力太强了,直接将他的谢玄军给碾的稀碎。 于谦十分认真的说道:“陛下,臣以为,四威团营足以胜任,定不负君恩。” “若是瓦剌人胆敢来犯,定让他有去无回!” 十二团营实力上必然有参差,但是那也是京营方面的比较,放到河套地区,只要刘安和孙镗二人不犯蠢,各御史、州府县乡的国家之制还在,那瓦剌人无论如何也啃不下河套来。 进攻是在别人主场作战,防御是自己的主场作战。 河套能算是大明的主场了吗?本来不算的。 但是谁让瓦剌人配合的好呢? 瓦剌、渠家三兄弟,在河套地区又是炸毁河堤水渠,又是纵火四处焚毁,更是让人以戡乱之名,四处大屠。 人心向背定成败,河套地区的百姓们,对瓦剌人已经完全是不分胡汉,全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了。 打仗和房中之事,其实别无两样,表现得好,也需要配合的好,才能水到渠成。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让武清侯和杨俊带兵回京。” “京营回京,也省的一些人产生不切实际的想法,发生误判。” 于谦犹豫了片刻说道:“陛下,河套地区新辟,理应严刑峻法,对不法之人以严刑,等宵小之徒畏法,再以舒松,蒸然有治平之象。” “若是宽纵,必失在于纵,招惹祸殃,必是万民嗟怨。” 于谦这话说的也是仁恕之道,这不是于谦在劝陛下暴虐,大明从元朝得到的最大的教训就是元以宽纵失天下。 四威团营在河套地区的重要任务,就是防止河套复叛,大军征伐定胜,若是河套地区复叛,大军再次进剿,可不就是现在掌令官安抚,兴修水利军民鱼水相欢之景了,而是雷霆天怒。 这和当初朱祁钰下往福建的那道大赦圣旨是一个道理。 「不分首从咸赦除之,悉令复业,敢有仍前负固不靖,大军剿杀,朕不敢私。」 大赦之后,依旧冥顽不明,朱祁钰只能让大军做那谁都不想看到的事儿。 朱祁钰点头说道:“精忠旌唱曰:甲马丛中立命,刀枪队里为家,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 “自古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唯有这岳家军军纪严明,未曾扰民。” “若是宽纵,河套复叛,岂止是生灵涂炭?固非朕之所愿,朕体上天好生之心,一视同仁。” 仁恕之道,从来不是一味的仁善,这一点上于谦劝仁恕也数次提现到了。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句话不是说老天不仁慈,把所有人都当做是草扎的贡品。 这句话的意思是天公地道,天地看待万物都是一视同仁,不对谁特别好,也不对谁特别坏,一切随其自然发展。 一视同仁,亦是仁恕之道。 只是这仁恕之道,在一些有心人的解读下,慢慢就变成了宽仁、宽纵之道,为己谋私的便利之道。 陈循讲的仁恕之道,就是车轱辘子话车轱辘的说,念经一般的劝的是宽纵,而非仁恕。 于谦含笑不语,陛下以承继太祖太宗皇帝遗志,对太祖太宗的仁恕之道,理解颇深,无须他多置喙评断。 春秋鼎盛的大明皇帝,正在带领大明变得再次伟大。 于谦依旧尽职尽责的劝仁恕之道,他颇为放松的说道:“陛下,这其实都是料敌从宽,以臣在河套所见所闻,只要大明是要治河套,而非杀鸡取卵,那河套地区的百姓复叛,也很难很难。” “他们真的太苦了。” 于谦说到这里,脸色就是一阵悲怆,那些百姓衣衫褴褛,一无所有,眼巴巴的看着大明军的时候,那种心如死灰,边人怜之。 于谦脸色稍平复,说道:“他们稍闻王化,便喜不自禁。” 王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东西又不可量化。 但是相比较瓦剌人和渠家在河套作的孽,大明只要不是官过如剃,杀鸡取卵,河套地区的百姓,肯定就忍了。 兴安是君臣奏对的唯一旁听者,他一直在理解皇帝和少保之间的对话,虽然这对他来说有点困难,但是他可以私底下翻翻书,补补课。 唐玄宗晚年变得昏聩的时候,全都依靠高力士处理政务,他作为司礼监提督太监,必须要贤。 他听了半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该出手的时候,绝对不要有任何手下留情。 他不确信自己的领悟有没有用到的时候,但是他需要保证要用到的时候,不是什么都不懂。 兴安蠢蠢欲动的说道:“换手。” 这次该于谦手持苻坚八十万大军了,大皇帝持有谢玄八万大军了。 苻坚弄了个投鞭断流的典故来,兴安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这于谦决计赢不了。 于谦却摇头说道:“陛下,臣兵部还有一些公务未曾交代,臣告退。” 于谦已经猜到了兴安要做什么了! 兴安肯定打算水淹七军,淝水之战毕竟发生在了长江,搞个洪灾,那对兴安来说,算是难事吗? 再离谱的事儿,兴安都做了,于谦能上他这个当?已经论政结束了。 他干脆回兵部去了,不给你水淹七军的机会,扬长而去。 朱祁钰有些感慨看着于谦的背影,颇为平静的说道:“兴安啊,下次收敛点。” “天火地陷实在是过分,可以搞点军中大疫之类的事儿,显得不着痕迹。” 兴安恍然大悟,俯首说道:“臣领旨。” 阿剌知院、伯都、渠家余孽已经回到了和林,他们是狼狈逃回了和林。 而此时的和林龙庭之内,所有瓦剌的部族酋长,都聚集在龙庭之内。 也先叫来了各部首领,升帐议事。 他手里拿着一个放牧的长鞭,约有半丈,尾须带哨,用力的甩了一下,就是爆鸣之声。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阿剌知院,愤怒至极的说道:“长生天教导我们,要像爱护牧场一样爱护百姓,你们在河套做了什么?!” 也先已经出离的愤怒了,他从应昌府的曼陀罗山回到了和林,然后就听闻了河套的惨剧,整个人都木了许久。 他不是个蠢人,他只是有些心急。 他已经知道,瓦剌人失去了长生天应许给他们的放牧之地。 那片地方,从此以后就归属于大明了。 除非大明留在河套地区的王师,比这群炸毁河堤沟渠、纵火烧抢的家伙更过分,否则河套地区悉归大明,已成定局。 但什么是王师? 若是这等天怒人怨的事儿都做得出来,那是王师吗? “啪!”也先用力一甩,打在了阿剌知院的背上,指着阿剌知院和伯都愤怒不已的说道:“愚蠢!愚不可及!” “咳咳!”也先一股气不顺,立刻用力咳嗽了起来。 阿剌知院吃痛,背上沁出了血,但还是大声的说道:“大石,当时要走,是渠家三兄弟非要设什么炮药司、纵火司、戡乱司,这不是我犯下的罪孽。” “应该受到惩罚的是渠家。” 韩政跪在后面,眼睛瞪大,原来阿剌知院留着渠家,是要用到这种地方! 高啊。 也先大怒,他又问了几个人,都是一样的回答,也先大怒:“这是投效瓦剌?分明是大明的忠诚走狗!把所有的渠家人,全都推出去斩了!一个不留!” 赛因不花却俯首说道:“大石啊,不如我们将他们卖给大明?大明皇帝自然会惩戒他们。” “即便是一人四十枚银币,这也上万枚银币了,不是四千匹战马了吗?” “这么简单砍了,岂不是很亏?” 也先无奈的说道:“可是大明皇帝根本不跟我们搭话,如何能卖?” 赛因不花却是颇为自信的说道:“我来卖就是。” 第297章 请客、杀头、收下当狗 也先看着赛因不花,点头说道:“那就让你来卖,的确比直接杀了强,还省下了我瓦剌四千匹马。” 他说完转头看着伯都,这是他的弟弟,但是他依旧高举手中的长鞭,猛地挥下,这一下又一下,阿剌知院和伯都,一人被结结实实的抽了十鞭,也先方才停下。 “愚蠢!”也先扔掉了手中长鞭。 阿剌知院和伯都背上已经血淋淋,却是一声不敢吭,俯首在地,忍痛不语。 他们清楚的知道,也先打他们,是在护着他们,否则按照草原的规矩,岂止是要挨鞭子? 打一顿,这事过去了,不打,就得死。 也先用了的吸了口气,看着这背上都是血的两人,就是一阵叹息,挥了挥手说道:“下去养伤。” 伯颜帖木儿看着那血淋淋的背部,也是摇头说道:“大石,大明的少保实在是狡诈,他明面上和我们的使者和谈,却是从未表明态度,等到大明军队进军的时候,把我们的使者杀死了。” “于少保所做之事,乃是因为大明皇帝对瓦剌人丝毫不宽恕的态度,这是因为我们和他们的作战,这件事可以放下,但是我们现在没办法到贡市卖牲畜,大明的银币精美,我们却得不到。” “如果我们将牲畜卖给了鞑靼人,需要被鞑靼人先赚一笔,这件事,大石打算怎么处理?” 也先也是挠头,大明皇帝压根和瓦剌人没有任何的交流,一副没有你,对朕更重要的样子。 这没有了沟通,自然无法去贡市买卖牲畜,若是假托鞑靼人之手,他们又要被剥盘一遍。 “你那个女儿莫罗可曾有过书信?”也先想到了那个伺候朱祁镇,带着朱祁镇回到京师的瓦剌女子。 伯颜帖木儿叹息,女大不中留,自从莫罗回到了大明京师之后,音信全无,前段时间传来了消息,莫罗的孩子出生了,莫罗还活着,是伯颜帖木儿唯一知道的消息。 稽王府在京师如履薄冰,稍有不恭顺之举,那就是雷霆之怒而下。 当初留下稽王府是为了一个亲亲之谊的最后遮羞布,若是稽王府自取灭亡,大皇帝肯定乐于将整个稽王府上下杀干净,以绝后患。 “为难我的女儿,对瓦剌没有好处,还请大石不要为难她了,她只是一个母亲,就连大皇帝陛下都未曾为难她,大石要做这等事吗?”伯颜帖木儿眉头紧皱的问道。 也先摇头,一个女子,在两国交兵之下,能做什么?他只是问问罢了,知道莫罗还活着,便是了。 很快,龙庭之内,皆是愁眉苦脸。 鞑靼人从呼伦湖跑去了大宁卫放牧,瓦剌人也逐渐失去了对鞑靼人的威胁,人家连联盟大会都不参加,打定了注意玩自己的。 瓦剌是极为需要和大明交换盐巴、铁锅等物。 “我来。”赛因不花无奈的开口说道。 也先眼睛一亮问道:“赛因不花有主意吗?” 赛因不花点头说道:“这不是什么难事,我来做便是了,如何行商,几位台吉不懂,但是我却是深谙此道,需要多少物资,还请大石给列个清单,我好去运作。” 赛因不花当然有自己的门路,喜宁的门路是京师的关系网,赛因不花的门路自然是赚钱,而韩政的门路自然是中国某人了。 “那渠家在西域至天方的那些商路,赛因不花你也有办法吗?”也先得寸进尺的问道。 赛因不花点头说道:“也交给我办。” 也先眼神一亮,这赛因不花可是和石亨齐名的草原双煞,当初在河套平原,折磨的过往商贾苦不堪言,也有赛因不花的份儿。 只不过,那时候,赛因不花还叫杨汉英罢了。 赛因不花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石亨现在是大明世袭的武清侯了,而且正值当打之年,尤其是大皇帝要灭瓦剌之心,路人皆知。 一个世袭罔替的国公就在石亨的面前。 同样是富有收税经验的赛因不花,却在这漠北草原吃沙子。 一念之差,天差地别。 赛因不花放下了内心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他连汉名都改了,再也回不去了。 他回到大明,只有送太医院的份儿。 赛因不花深吸了口气,笑着说道:“大石,还是全都换成银币好了。” “嗯?”也先立刻警惕起来,满是疑惑的问道:“难不成赛因不花也是大明忠臣,要我瓦剌寸草不生吗?” 赛因不花嘴角勾起了一个笑容,他嗤笑的说道:“哦?大石何出此言?” 也先耐着性子,忍着怒气说道:“那你是何意呢?” “鞑靼王最近卖了马匹只收银币,弄的天怒人怨,你是打算让我们瓦剌人像永乐年间那般用皮袋煮肉吃吗?” “还没有盐。” “那时候的牧民们,需要找到羊舔舐的土地,来寻找土盐。” 也先的面色是痛苦的,他经历过那个时间,永乐通宝进了草原,牛羊进了永乐皇帝的口袋,那些通宝既不能吃,更不能喝,百姓苦不堪言。 也先的母亲苏氏,是汉人,对也先多有教导。他虽然对汉学不甚感兴趣,但是如何打理部族,他还是会学习的。 虽然不明白那么多道理,但是这么做显然是有害的。 赛因不花坐直了身子,笑意盎然的说道:“大明的御制银币,何其珍贵?大石啊,我们只要将银币拿到了西域到天方,又能换到多少铁器、盐等物呢?” 也先立刻瞪大了眼睛,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在这冬风之中,荡漾开来。 “汝为吾之管仲范蠡也!”也先紧走了几步,用力的抓住了赛因不花的肩膀,用力的拍打着。 赛因不花深吸了口气说道:“大石,即便是有这等便利,我们居中得利,但是大石我们还是要筹备西进之事,料敌从宽,万一力有不逮,也可转进如风。” 也先点头说道:“赛因不花,你专职财经事务便是,这等事,我自有主张。” 他重重的说道:“好!” 赛因不花离开了龙庭大帐,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妻儿殷氏看到了赛因不花回来,吓得打了个哆嗦,缩了几步,将孩子护在了身后,糯糯的说道:“夫君,你回来了?” 这些日子,赛因不花郁郁不得志,就喜欢对她和两个孩子拳脚相加,尤其是石亨越是意气风发,赛因不花就越是气急。 “夫人,再叫我一声杨郎。”赛因不花颓然的坐到了火炉边,看着妻子眼神中的惊恐,就是颓然。 殷氏缩了两步,呆滞的问道:“杨郎,你这是怎么了?” 赛因不花面色突变,紧走几步,面色极其凶狠,一把抓住了殷氏的脖颈,但是很快便松开了,殷氏咳嗽了两声,但是却也不敢动怒。 不过也是比往日里好了许多,至少赛因不花没有打她,更没有打孩子。 赛因不花又坐回了火炉边,叹息的说道:“以后叫我赛因不花就是了。” “杨郎,哪里担得起呢,唉。” 赛因不花是痛苦的,石亨越是有大将之风,他就越是痛苦,当年把酒言欢,一起发财的混不吝,一个登堂入室,一个确实塞外苦寒吃沙子。 赛因不花用力的搓了搓脸说道:“好了夫人,若是我日后再打你,我在此立誓,就被炭火活活烤成人干!” “我会在塞外好好活,活出个人样来!” 殷氏依旧不信,她一脸悲苦的说道:“你若是死了,我和两个儿子怎么活?净说胡话!” 殷氏说的是个实情,赛因不花真的死了,他们三人,也只有死的份儿,这是草原,不是大明。 赛因不花听闻,嘴角开始打起了哆嗦,眼角终于沁出了泪,他转过身去,抿着嘴唇,用力的说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人要为自己做出的决定付出代价。 当初他看着大明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四祸齐出,他良禽择木而栖,投靠了瓦剌,可是瓦剌人不仅没胜,还被大明军队打的大败而逃。 他怎么都无法想到,大明军还有胜的可能。 但是大明的皇帝显然不昏聩,而且大明还有个于少保,在力挽狂澜。 时至今日,连累着孩子一起受苦。 他对大明都没什么忠诚可言,对瓦剌人更没什么忠心了,他揽下了财权,只是为了他自己罢了。 “我跟武清侯有旧,我会写封书信给武清侯。”赛因不花转过身子说道:“大皇帝陛下不屑于对女子和孩子出手,明天,我送你们回大明。” “若是你要改嫁便改嫁,但是请务必带着孩子,只要孩子还活着,我会把在瓦剌赚到的钱,悉数送到你的手中,你只要给大皇帝陛下按制纳税,大皇帝不会为难你的。” 殷氏眉头紧蹙,略微呆滞的说道:“我们走了,那瓦剌人还能信你?怕是立刻把你杀了。” 殷氏第一时间并没有考虑自己,而是考虑夫君的安危。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杨汉英这么个人,她能如何呢? 赛因不花的表情立刻变得极为扭曲和狰狞,他又哭又笑,牙关打着颤,整个人都跟魔怔了一般,摸着殷氏的脸庞,匐倒在地,痛哭不已。 他本来也可以成为武清侯那样的人物,现在确实活得猪狗不如! “不会的,我还有用。”赛因不花深吸了口气,擦掉了眼泪说道:“你明日就走,你在和林,我更不好做事。” “好了,不要哭了。” 赛因不花擦掉了殷氏的眼泪,对着两个孩子说道:“儿呀,爹爹不忠不孝,这就是下场,看到了没?” “回到了大明,把忠孝二字铭记于心,要对母亲尽孝,要对大明尽忠。” 殷氏擦掉泪水说道:“大皇帝陛下真的不会为难我们吗?” 赛因不花用力点头说道:“你知道袁彬吗?你或许不知道。” “现在他都成了锦衣卫的指挥同知了,袁彬是稽戾王的忠臣,刘安也是稽戾王的忠臣。” “可是现在都变成了陛下的忠臣。” “陛下行王道,能容人,妇孺,陛下是不屑杀的,而且你还给大明纳赋交税,只要孩子们不违大明律法,陛下是不会为难你们的。” “儿呀,要做人,不要做犬,知道吗?” 赛因不花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图纸,放到了殷氏的手中说道:“将此物呈于陛下,可保你三人性命。” 次日的清晨,殷氏带着两个孩子,还有一百多军卒离开了和林,一路狂奔,向着河套而去。 石亨正在狩猎,确切的说,是在阴山拉练十二团营。 武清侯石亨学的是陛下当初在京师搞大阅安定人心的手段,大军越是威武,河套越是安定。 当然石亨狩猎是抓那些想要躲避钞关的商帮,一旦碰到就开始恐吓。 石亨当初对付商帮的手段,大约就是请客、杀头、收下当狗。 军队不可谋财,这是铁律。 人挪活,树挪死,也不是不可以变通。 请客可以改为通告威胁,杀头改为斥候驱赶,收下当狗改为经营之道。 平定阴山匪患、平整官道驿路、维护市集安定,这些做好了,商贾不就自己愿意走了吗? 大差不差,都是一个路数,这是变通之法。 石亨看着三个商队走进了靖虏府,笑着说道:“会昌伯,安远伯,我石某人的这些招数,全都教给你们了。” “你们定要把这些商帮,悉数送至靖虏府交税。” “咱们不懂文人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那是陛下研究的财经事务,咱们呢?就把陛下吩咐的事儿做好。” “陛下要收税,他们就必须得交!” 刘安和孙镗已经跟着石亨学了很久,这些手段他们不说得心应手,但也是聊熟于心了。 大军要保证大明收税的权力,这就是四威团营在河套的责任之一。 刘安和孙镗都点头说道:“末将尊令!” 一个掌令官匆匆跑了过来,俯首说道:“征虏将军,有人持有东胜卫都指挥使印绶求见。” “什么玩意儿?东胜卫都指挥使?”石亨一愣,随即呆滞的问道:“杨汉英?带上来。” 石亨看着传信的校尉说道:“我见过你,你是杨…赛因不花的副将,何事?” 他认出了送信之人,没有立刻动刀,已经是念在了旧情之上。 送信之人跪在地上,将书信递了上去说道:“赛因不花有要事,妻子投奔武清侯,还请武清侯收留。” 石亨翻身下马,拿起来那封书信,看了许久,连连摇头说道:“这事儿,我做不得主,我会如实禀名圣上,皆由圣断。” “你说他图个啥啊,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婆娘孩子跟着遭罪。” 第298章 皈依者狂热 石亨无法决定他妻儿的死活,只能把书信送往京师,请陛下圣裁。 他写了一封极长的奏疏,将河套地区的诸多情况都写到了奏疏里。 他很庆幸,陛下允许使用俗字俗语,放在正统年间,他都没法写奏疏,只能让人代笔。 石亨再次感慨,于谦的运气真好,在景泰年间做勋臣,是件轻松的事儿。 奏疏很长。 首先就是徐有贞治水有方,还发明了不少水利器械,用于治水。但石亨在奏疏里,更多的表示了自己对徐有贞的担忧。 徐有贞最近在准备一个超级大工程,他在准备修一条长达三百六十里的人工渠,这个人工渠共计有三百多条支渠,建成之后,能灌溉八万顷田亩,要建一座长达三百步的拦河闸,号天下第一锁。 徐有贞请三百万银币,督造这个水利工程,他扬言此渠三年之内建成,则河套立刻成为塞上江南,大明北方粮价立刻降至五钱之下。 徐有贞还在勘察,一步一个脚印,在图纸上不断的描绘着他看到的蓝图。 不仅如此,徐有贞还说,若是陛下不肯给钱,他也有点办法,就是穷耗民力,不过需要三十年之期。 这条人工渠名叫景泰安民渠。 论拍马屁,石亨诚不如这帮读书人!人家是专业的!他只是中途出道! 看看人家多么浅显易懂,多么直白! 这条渠是大皇帝陛下为了安民修的! 饮水浇灌时,不忘引渠人。 石亨对这条景泰安民渠持赞同意见,哪怕是花点,但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其次就是蒯祥在胜州督办的胜州厂正式开建了。 几乎和石景厂相同的配置,属于大明的官冶所,这官冶所烧燋、炼钢、制造农具工具,安定民生之上,会有极大的贡献。 而且这个官冶所的优质钢材,会通过官道驿路送至京师,锻造大明所需甲胄等物。 还有关于河套地区的官道驿路,也在风风火火的建设之中,一共八百里沟通规划、五原、朔方、胜州、靖虏府官道驿路,已经开始了主干道的修缮。 靖虏府的官道会和宁夏卫官道驿路沟通,胜州官道驿路会和榆林卫沟通。 石亨也提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儿,那就是人口迁徙。 自从大明得胜的消息传到了山西和陕西之后,有很多百姓的心思动了起来。 河套富硕,一些陕西的百姓,想要从宁夏卫和榆林卫入河套,从山西杀虎口,陕西府谷口,分批入河套。 石亨拿不太准,现在在放任自流,请求朝廷定夺此事。 还有就是关于钞关折银,解运京师,第一批二十万两已经上路了,会有十万两进内帑,十万两进国帑。 石亨不是李宾言,自然不会让陛下设一个河套铸币所这种事,银币乃是朝廷权力,哪怕是麻烦点,银子送至京师,然后再支取银币。 这是朝廷体统大事,他是不会随意评论朝政的。 河套整体,欣欣向荣,百姓情绪还算安定,四威团营在河套足矣。 当然,他在另外的一封奏疏里,也为赛因不花陈情,尤其是妇孺殷氏之事,赛因不花投敌,乃是死罪,这是毫无争议的。 可是妇孺和孩子呢? 这是件棘手的事,尤其是涉及到了和林的情报,他拿不准,请陛下定夺。 石亨的奏疏走的很快,在过年前,送到了京师。 朱祁钰收到了奏疏,看了许久,然后叫来了卢忠,缇骑专门负责督办奸细一事。 “赛因不花有没有跟随瓦剌人入京来?”朱祁钰认真的问道。 卢忠摇头说道:“并没有,喜宁之后一直是韩政,赛因不花投敌之后,就一直在集宁,随后跟随瓦剌人去了和林。” “也未曾联系中国某人吗?”朱祁钰眉头紧皱的问道。 他首先要确定赛因不花做了那些恶,才能决定这妇孺的下场,但是情况似乎有点变化。 卢忠摇头,大明抓了很多的奸细了,连喜宁、小田儿这一脉都给他抓干净了,赛因不花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一清二楚。 尤其是韩政等一系列的人相继落网,赛因不花的确是投敌了,但是既没有为瓦剌前驱,也未曾为瓦剌画策,更未作恶。 朱祁钰看着手中奏疏摇头说道:“这当贰臣贼子都卷成这等模样了吗?得给大明交税,才能当下去吗?” 他略微有些无奈,这也算是个历史遗留问题了。 朱祁镇搞出了四祸齐出,山外九州的将领惶惶不可终日,赛因不花选择了不忠不义不孝的道路。 若是没有土木堡之变,这些事儿不会发生。 朱祁钰想起一个典故来,那就是曹操焚毁手下暗通袁绍书信。 在官渡之战中,曹操实力极弱,袁绍拥兵十余万,曹操手下的部将,就和袁绍暗通款曲,而后曹操大获全胜,缴获了这些书信,焚毁了。 《三国志?武帝纪》曰:「公收绍书中,得许下及军中人书,皆焚之。」 《魏氏春秋》中,曹操解释了他为何这么做:「当绍之强,孤犹不能自保,而况众人乎!」 赛因不花的事儿,能够引用曹操这件事吗? 当然不可以。 彼时是曹操与袁绍内战,大家当时都是大汉忠臣,至少名义上是如此。 此时赛因不花投靠的是瓦剌人。 彼时只是暗通款曲,并无实质投敌,此时赛因不花连名字都改为了胡名。 即便是曹操对于实质投敌的人,比如阳安太守的李通等人,也未曾饶恕。 背叛就是背叛,背叛不可原谅。 朱祁钰没有太祖皇帝的大气,容不得背叛。 太祖高皇帝手下有一员大将,名叫朱亮祖。 至正十六年,朱元璋攻克宁国,俘获朱亮祖,因其骁勇善战,仍让他担任原职。 但朱亮祖在朱元璋麾下仅效力几个月,便叛归元朝,而后数次击败朱元璋的军队,再次占据宁国。 而后更是击败了徐达,打伤了常遇春,颇为骄纵,朱元璋只好亲自前来,攻破宁国,俘虏了朱亮祖。 朱元璋宽宥了朱亮祖,而后朱亮祖便在朱元璋手下效命。 一直到洪武十三年,朱亮祖因为不法,诬陷广东番禺知县道同,最后被赐死。 但是朱元璋依旧按照侯爵礼节把朱亮祖下葬,还亲手写了墓志铭。 朱元璋乃是开辟,自然得受这背叛的委屈,那时候在争天下。 朱祁钰当然不用受委屈,否则朱元璋这委屈,不就白受了吗? 朱祁钰认真思考了许久,说道:“兴安,你让司礼监拟密旨。” “首先,若是赛因不花被抓归案,若是果真如他所言,可不送往太医院,斩首示众。” 死是必须要死的。 朱祁钰是皇帝,他代表的大明的秩序,凡人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也。 若是这等投敌之人,都可以饶恕,那对大明忠心的之人,岂不寒心?那些英烈祠里的英烈们,又如何能够瞑目?那大明这公序良俗,还如何维护? 奸细必须死,不过念在其未曾作恶的份儿上,可以斩首示众,给个痛快。 朱祁钰继续说道:“所获赃银,皆以抄家论,尽数充公,送于国帑。” 赛因不花要用瓦剌做局,为子孙牟利,朱祁钰怎么可能同意? 这是赃银,性质上得确定。 不是赛因不花说交税纳赋,就可以留给子孙后代。 那是大明人的权力,赛因不花已经放弃了大明人资格。 他可以以瓦剌为局牟利,但是所有收获,要尽数充公,想留给子孙,那是做梦。 朱祁钰话锋一转说道:“朕可以赐殷氏一家三口改姓殷,五代之内不得科举,送烟瘴之地充军。” 《大明律·刑法志一》:充军者,初唯边方屯种。后定制,分极边、烟瘴、边远、边卫、沿海、附近。 “若是他将经营所获,送至大明,朕赐其一家三口二倍所需资财度日,直到孩子成年。” 大皇帝开除了赛因不花的大明籍,甚至孩子都不跟他的汉姓,殷氏、孩子和赛因不花已经没有关系了。 这是将殷氏及两个孩子活命的事儿,和赛因不花的所作所为,完全切割。 那要是赛因不花不把经营所获送到大明呢?这个问题其实可以换成,殷氏带着俩孩子怎么活下去呢? 既然赛因不花要把孩子送回大明,那就得付出足够的代价来。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宽仁。” 兴安说的仁慈是真心实意的,这种贰臣贼子,千刀万剐不可惜,陛下饶妻儿一命,不是宽仁又是什么? “朕只希望朕的宽仁,不是宽纵,否则的话,即便是穷尽天涯海角也要将其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朱祁钰略微有些担忧的说道。 兴安想了许久说道:“他都把妻儿送回了大明,还能有什么退路不成?” 朱祁钰嗤之以鼻的说道:“他可以在和林,娶一瓦剌女子,再生一个便是了,对于这等人而言,妻儿在他们心目中又有何用?” “都是贰臣贼子罢了,谁又能知道,这不是他为瓦剌人效忠,才这么做,向大明示好,好为瓦剌人尽忠。” “朕不信他。” 皈依者狂热,皈依者比原教徒会更加狂热,更加疯狂,对自己的本族或者原先的信仰,倍加唾弃,并且竭尽所能的献上自己的忠诚。 比如喜宁为敌先锋,比如韩政的儿子韩陵、刘玉的刺王杀驾,比如渠家的得不到就毁掉,这些都是皈依者狂热。 朱祁钰非常怀疑这个赛因不花,完全是为了让瓦剌人相信他,才会把妻儿老小都送到大明来! 兴安没有再劝,陛下有陛下的考量,虽然他很想说,正因为是贰臣贼子,才更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知道哪方会赢。 而且兴安认为,赛因不花可能真的只是想让孩子活下去。 陛下曾经说过,夜不收搜集到了情报,瓦剌人的孩子很多,但是他们之中只有二十个才能长大成人一个。 当然,这都是兴安的想法,他并不算讲,陛下圣断就是。 “陛下,该去参加宣谕了。”兴安笑着说道。 无论这赛因不花是为了什么目的,他都在和林,大明也没有能力掌控远在西域甚至是天方那些渠家的商铺。 左右不过是一步闲棋罢了。 陛下最擅长什么?最擅长的堂堂正正的大道。 只要大明不断的强盛,伟大起来,那无论赛因不花究竟是什么目的,最终,都是大皇帝想捏成啥样是啥样,都得变成大皇帝的形状。 朱祁钰穿的是一身的常服,这次他吸取了过去的经验和教训,选择了另外一种方法,手持七品参议通政的牌子,去和百姓们沟通。 同样,于谦和王文都会参与其中。 大明的宣谕依旧是一月一次,朱祁钰每次都是旁听。 地点设在了通政司的衙门,朱祁钰带着兴安来到了通政司的衙门,宣谕早就已经开始了。 这次选了大约三十个百姓,依旧是随机抽取,在选定之前,连朱祁钰都不知道会选谁。 整个大圆桌前,吵吵嚷嚷,朱祁钰坐在了角落里,看着这些百姓。 今岁的百姓比上一次状态好好许多。 至少他们面圣的时候,可以穿自己的衣物了,而不用兴安费劲儿的去准备,以防止百姓君前失仪。 虽然不是绫罗绸缎,但也是夹袄,不会冻死路边。 于谦和王文对视了一眼,他们其实早就猜到了,那个七品参议通政到底何人。 但是现在确认了,依旧颇为震撼。 其实自唐朝之后,几乎所有的储君,都会担任一段时间京师府尹的职务,唐朝就是京兆尹,宋朝是开封府尹,到了元朝的时候,这件事就断了。 明承唐制,但是哪怕京师在南衙的时候,应天府知府也是由六部明公担任,而府丞才是应天府、顺天府的主事。 现在大明皇帝突然把自己弄成了七品参议通政,参与到具体的政务之中,这是好事。 于谦和王文继续在和百姓们沟通着。 朱祁钰在旁听,偶尔遇到了自己不太理解的地方,就会写个纸条给王文,王文这个通政使就负责传达圣意。 这场宣谕在经过了两个时辰之后,终于结束。 百姓走后,朱祁钰来到了大圆桌前,坐到了首位。 他很满意的一点,通政院衙门并没有居高临下,设置一个月台,弄一班衙役,轻则怒斥,动则上刑,而是坐到了桌子前,把百姓关切的问题,了解清楚。 这个态度是值得肯定的。 毕竟去年在泰安宫,朱祁钰都弄了个大长桌,和百姓坐到了一起,虽然最后他还是退到了幕后。 他笑着说道:“以稽为决,我们不了解问题,如何能解决问题呢?通政司这一年做的很好。” 首先,他高度肯定了通政司这一年的工作。 “去岁我们关注的问题,今岁得到了一定的缓解,比如青稻钱破门灭户,比如村里的孩子读书识字困难、比如村中懒汉地痞等等问题。” “但是一些新的问题,摆在了我们的面前。” 第299章 于谦打鱼说 朱祁钰旁听了整个过程。 大明的百姓,尤其是京畿和山外九州的百姓因为农庄法的推行,朝廷只征收一成半的正赋,其余皆按劳分配,民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大明百姓依旧是苦不堪言,朕听百姓所言,其言有三弊。” “一,是所谓五通神巫蛊之事。五通,又曰五圣、五显灵公、五郎神。百姓有疾,巫卜之,动指五圣见责,或戒不得服药,愚人信之,有却医待尽者,横行无忌。” 一种名叫五通神巫蛊在大明的民间横行无忌,百姓生病,就去这座下求的五圣诊断,也不服药,也不去惠民药局,百姓轻信,喝一碗符水了事,最后却耽误了时间死掉了。 “二,木工厌胜与方士魇镇之术,木工于竖造之日,以木签作厌胜之术,祸福如响,百姓信之,其于工师不敢忤嫚。魇镇之术,乃诅咒,泥塑小人,钱钉遍布,埋于马厩粪池,魇镇病倒,民多畏惧。” 建房子的时候,要请一些木签厌胜镇宅,这也算是风俗,朱祁钰本打算不管,但是有些人趁机谋财,甚至害命,还就得打击一下了。 至于魇镇病倒,就是画个圈圈诅咒你的大明版,弄个小泥人,用铜钱和钉子顶到上面,然后埋在马厩和粪池里,然后这人就病死了。 这一件事朱祁钰非常关注,尤其是魇镇之术,这玩意儿真的是诅咒而死吗? 朱祁钰不信,别说后世的唯物价值观,就是在先秦也有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 朱祁钰不由得想起了通惠河上的黑眚。 那些黑眚,一到朝廷疏通通惠河后,这些黑眚就开始夜间出没,烧毁闸夫的家,抢走他们的孩子,四处作乱,阻拦朝廷疏通通惠河。 黑眚非妖孽,实乃是势要豪右之家,借这通州到京师的粮道,牟取暴利。 当初,朱祁钰把所有的黑眚都给吊死了。 那这个魇镇之术,在百姓反复描述之后,朱祁钰终于肯定,这是有些人借着魇镇二字,行的谋财害命之法,百姓一听说这魇镇而死,避之不及,也不敢报官,怕招致灾殃。 谁在推动这魇镇之术? 该被吊死的人。 “三,朕观大明奴仆之风,甚嚣尘上,应当警惕,无外乎多挟富、挟贵,依势作威,纳投靠,称家人,实为奴仆。” “嘉兴府榜眼刘昇,一登仕籍,这些奴仆就竞相来到门下,多的达到千人。居然大肆遴选,最后选了二十余人,为奴为仆。” 朱祁钰说到了第三问题,这个问题主要是势要豪右之家和进士及第的进士们收仆的问题,大明禁奴,这些人就换了个方式,以收家人的方式进行。 在大小时雍坊营建的时候,朱祁钰就发现过这个问题,那个张軏的管家,借着英国公府的名义收家人,实质收奴。 于谦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大明律有定,公侯不过二十人,一品不过十二人,二品不过十人,三品不过八人,四品以下,存养奴脾者,杖一百,即放从良。” “陛下所言的第三个问题,是犯了王法,查处处理便是。” 这件事于谦也是知道,但是现在愈演愈烈,那既然违法乱纪,自然要严厉打击,这个交给法司去办理便是。 朱祁钰点头说道:“这个刘昇,真是哪里都有他,杖一百,革其功名,永不录用。” 朱祁钰放弃了对刘昇的观察,他就是那种常人所言的百无一用是书生。既然无用,那就不要留在朝廷,丢朝廷的脸面了。 于谦并未求情,刘昇这样的人,也丢他们浙党的人啊。 虽然朝廷里没有浙党,但是同乡谈及此人,何尝不是羞与为伍呢? 王文认真的考虑了陛下所说的话,尤其是关于魇镇之术,他多少琢磨出点儿味儿来了。 这种各地都有的手段,怕是有些人活的不耐烦了。 王文深吸了口气说道:“既然有魇镇,陛下,是不是可以仿黑眚故例,每个村竖起一杆大旗,将其吊在上面?” 朱祁钰认真的考虑了一番,点头说道:“让掌令官教谕百姓,不得行魇镇之术,若是有人蛊惑,悉数吊死乡里,警醒之。” “吊!” 京师的黑眚被吊死之后,京师上下这种魇镇法术之类的妖言惑众之事,立刻就消散一空。 按照术士们的说法,就是大皇帝真武大帝转世,魑魅魍魉皆惊惧远遁,不用魇镇法术了。 他们也怕皇帝的刀,因为真的会杀人。 这算是当下大明朝的一种话术了。 朱祁钰倒是想要反迷信,但是也得有基础才是,百姓别说吃饱饭了,刚刚有了点粮食,勉强能喂饱孩子,反迷信也得等等生产力的发展。 朱祁钰时常警惕,陈镒说:夸上天去,夸出个大跨步来。 朱祁钰如临九霄不假,但是这种大跨步,朱祁钰还是做不出来。 于谦面色复杂,他愣了许久说道:“陛下,其实有件集宁河套见闻,臣还在调查,故此未曾奏禀。” “是这样的,在集宁地区,出现了一些真武大帝符,名曰赦罪善功符,每符昂贵,一纸要五斗米之多,臣回来的时候,已有苗头。” 于谦从袖子里拿出了几张符纸,递给了陛下,真武大帝的赦罪善功符,是一张黄纸加朱砂写成,上面的花纹居然很是精美。 朱祁钰拿过来看了半天,这不就是赎罪券吗?!还是借着真武大帝的名头发行。 真武大帝是谁? 真武大帝在大明,其实代表的是皇帝。 朱棣身上有这种传闻,朱祁钰身上也有,这帮人的胆子真的大! 当初唐云燕和李惜儿在花萼阁里,就说到了这种现象。 李惜儿就曾言,有道是,假道学向来如此,古人善则归君,过则归己,如今的道学,便是过则归君,善则归己。 有人发财发到了大皇帝的头上,这能忍?这不重拳出击,这帮人哪里知道改悔? 朱祁钰站了起来,极为愤怒的说道:“朕立刻钦点一天子缇骑,带领四名提刑千户,百员缇骑,立刻前往集宁、五原、朔方、靖虏四府,严格纠察此事,抓到一个就吊一个!” “任何人借着朕的名义谋财,皆为谋叛罪论处,首恶送至京师,凌迟处死!” 必须要重拳出击。 于谦等到陛下发泄了怒气之后,才低声说道:“陛下,这件事永乐年间也有发生,文皇帝却未曾纠察,彼时是在应天府多有这般赦罪善功符,文皇帝也只能查到焚毁。” 这种事显然不是普通人敢这么办的。 势要豪右之家才有如此胆量赚这个钱,现在妖风再起,陛下要严查,最终甚至可能查到一些皇亲国戚身上。 一如洪武年间的大明宝钞、永乐年间的赦罪善功符,正统年间的盐引,这背后的人,决计不是小门小户。 陛下要做好这个准备。 朱祁钰摇头说道:“太宗文皇帝有顾虑,乃是孝道大伦所限,朕必不宽宥。” 这种事,朱祁钰怎么可能宽宥呢? 势要豪右之家生活已经几位奢靡了,居京师大不易,一家所需至少要七两五钱银才能活下去。 但是这些势要豪右之家,办桌酒席就得十几两银子,如此奢靡,还要发这个财,爪子乱伸,必须给他剁了! 于谦并没打算劝仁恕,只是告诉陛下这件事背后有人。 于谦眼神里露出了思索的神情,他坐直了身子低声说道:“陛下,臣之所以未曾奏禀,是因为臣在河套地区,对此事看似置若罔闻。” 朱祁钰可不信于谦的屁股是歪的,于谦的屁股始终是坚定的大明江山社稷。 这等危害社稷之事,于谦居然姑宥之,这其中定然另有图谋。 于谦颇为平静的说道:“这天底下,尤其是边镇之极边之地,心无恭敬之心大有人在,有人拿着这赦罪善功符大肆敛财,毫无恭敬之心之人,肯定蜂拥而至。” “臣呢,就让掌令官暗中走访,正好一网打尽。” 于谦说的极为平静,王文目瞪口呆的看着于谦。 于谦是大明朝堂的老好人了,脾气好到让人觉得有点假,那可是从一品的少保,一帮御史上蹿下跳,整日里弹劾于谦。 于谦从来都未曾为了这种弹劾有任何反制的手段,也从不反驳,若非胡濙和陛下护着,王文甚至怀疑于谦要被弹劾到致仕了。 但是现在看来,他的格局小了。 于谦哪里是不反驳,是知道自己不会有事,懒得理会罢了。 于谦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推行农庄法,恢复京畿、山外九州的人丁,是大事;攻伐河套,灭瓦剌是大事; 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比在朝堂上斗嘴儿重要? 朱祁钰颇为认同的点头说道:“于少保的法子非常不错。” 于谦这番话,翻译翻译就是:他用掌令官下了个网,这赦罪善功符是个天生的鱼窝,不用打窝就能吸引到无数的大鱼前往,大皇帝立刻派出缇骑,那不是把鱼给惊了? 那还能捞到什么呢? 等这天然鱼窝打成了,直接起网,是所谓,一网打尽。 “陛下,那就这么办?”于谦试探的问道。 朱祁钰坐下说道:“准。” 同为钓鱼佬,大皇帝的钓鱼技术其实不怎么好,空军的名头,都已经被脱脱不花听闻了。 没关系,朝中有擅钓者。 王文决定回去之后,立刻在都察院开个会,他当然不是要泄密,这天然鱼窝的事儿,就他们三个人知道。 他要是四处乱说,那他就是于谦钓的那条鱼了! 他开会的目的是,警告所有的都察院御史,没事儿,绕着点于谦走! 别天天闲的没事给少保上眼药,少保眼下不在意,只当是聒噪,若是真的在意了,把他们都察院上上下下,当作是鱼,全都给打了! 于谦到底是卷了十九年,连皇帝、太后的万寿节都不送礼的,就这么卷到了朝堂上来,那要是认真起来,所有人加起来,不见得能斗的过于谦。 朱祁钰点头说道:“极好,极好,就这么做。” 于谦面色犹豫了许久,才俯首说道:“陛下,前佥都御史王复已有悔改之心,而且屡立功勋,要不,诏他回朝?” 王复在朝堂上大声争辩,皇帝设立钞关乃是横征虐敛,有严苛之嫌疑,朱祁钰把他革了职。 王复弃笔从戎,直接入了京营,还在集宁教谕百姓,而且做得相当不错,即便是在天子亲徒的五百名掌令官之中,依旧是不落下风。 之后王复跑去做了夜不收,屡涉险地,肩膀上中了两箭,昏迷不醒,欣克敬用尽了办法,才把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朱祁钰无奈的说道:“朕让吏部把他叫回来,做集宁河套山西行都司监察御史,虽然是个七品官,但是以王复之能力,不日便可官复原职。” “但是他依旧要做他的夜不收总旗,这刚好了些,就又入了草原,朕都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王复很有才干,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又从地方卷到朝堂。 也很有勇气,当时朱祁钰显然已经暴怒,但是王复依旧大声的讲出了自己的理由。 这种勇气,王复并没有浪费,他直接做了最危险的墩台远侯,成为了一名夜不收。 朱祁钰看着于谦说道:“四十多岁了,体力又不如年轻人,非要去草原上折腾。” 于谦眉头紧皱,他并不知道王复又回草原了,这胆子真的太大了!刚经历了生死磨炼,居然又去了? “随他去。”朱祁钰笑着说道:“若是他哪天凭借军功再站在了朝堂之上,那朕也不会对他有任何的偏见,以士待之。”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宽仁。” 胆敢在奉天殿内,忤逆皇帝,若是真的再回朝堂,那皇帝心里会是什么想法? 那不就是在表示皇帝有眼无珠,不识人才吗? 当今陛下非但不计较,还要以士待之,那不正是宽仁之道吗? 陛下求贤若渴的圣名,举世皆知。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徐有贞当初力主南迁,现在不也好好在河套治水吗?一个三百六十里的景安渠,朕打算给他了,三年,三百万,只要真的营建完成,朕不吝恩赏。” 徐有贞一点都不适合搞政治,连站队都迷迷糊糊的,为什么要在官场打混呢? 他就该去搞水利,今天去河套,明天去黄河,后天治理漕运,还有南方未靖安之地,哪里需要就去哪里,善于治水就治水便是。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书曰:任官惟贤材,左右惟其人。礼曰:三曰进贤,四曰使能。” “寰无常安之国,宇无恒治之民,得贤使能者则安昌,失之者则危亡。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 “陛下圣明。” 于谦知道陛下的性子,不接受马屁,所以他把话直接讲清楚,他说的不是马屁,是实话。 朱祁钰和王文又聊了许久,直到日暮十分才回泰安宫。 今天是大年三十,他要在泰安宫内,接受群臣贺表,明天大明就是景泰三年了。 而此时的稽王府内,稽王妃钱氏拉着朱见深,正准备去泰安宫贺岁。 对于钱氏而言,她最近有些迷茫,等到此次贺岁之后,她打算出家了。 第300章 来人,取三尺白绫! 朱见深过了年就六岁了,他已经能够十分清楚且流利的表达自己的意思,语言能力已经完善了,而且开始读书识字。 朱见深虽然年纪小,但是因为稽王府里上上下下比较压抑,小小年纪,心思也开始变重了一些,这是个好事,懵懵懂懂反而会把稽王府带到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钱氏是稽王妃,朱见深是稽王世子,但是朱见深并非钱氏所出,现在钱氏在稽王府颇为的尴尬。 她没有孩子,也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在一切纷扰的时候,稽王府上下都要仰赖稽王妃拿主意,这主意倒是拿完了,这稽王府太平了,那些嘈杂的声音逐渐多了起来。 她的话在稽王府也越来越不管用了。 周氏联合府里上上下下,要架空她。 母凭子贵,自古如此,她没有孩子,怎么能管好稽王府呢?现在连一些宫人,也对她的话,开始阳奉阴违。 倒是朱见深的生母周氏,府里的几个庶妃都围绕在了周氏的名下,对钱氏不理不睬,显然是要夺位。 钱氏的性子并不刚强,稽戾王北狩的时候,她整日哭哭啼啼,等到稽戾王被斩与太庙之时,稽王府随时有灭门之祸,她不得不刚强起来。 现在她面对周氏的咄咄逼人,再无反抗的余力,索性打算入庙为尼,也躲个清净。 钱氏拉着朱见深的手,叮嘱道:“濡儿,你到了泰安宫请安,定不要说怪话,更不要问稽戾王的事儿。” “等你长大了,懂事了,懂道理了,你自不会怪罪你的叔父如此行事,知道吗?” 陛下杀人有错吗? 从公理而言去看,没错,获罪于天,大义灭亲,礼部的说辞是有道理的,并且无法攻讦的,否则那帮御史早就跳出来了。 从亲亲之谊、孝道大伦来看,陛下是有错的,因为长兄如父,此乃不孝之举。 但是陛下首先是大明的皇帝,掌社稷神器,若是私宥稽戾王,那是对社稷和江山的不公。 钱氏不认为陛下有错,她更不希望朱见深未来觉得陛下有错,那对稽王府而言,必然是灭顶之灾。 那么多宫人,那么多的校尉,每日都用力的盯着,竖着耳朵听着。 稍有不臣之心,必然是王府大祸。 现在稽王府里还有个草原来的蛮公主,虽然不甚狷狂,但是钱氏为自己那些日子流的泪,不值得。 一个皇帝,怎么可以为胡人弹胡琴?娶胡人为妻,还生了孩子,得亏这个孩子回朝了,否则瓦剌人不知道要用那孩子,做多少文章! 为何陈循听闻稽戾王迤北娶亲会唉声叹息顿足捶胸? 为什么礼部对稽戾王这最后一个孩子不理不睬,这是亲王子嗣,却是从不过问? 为何大皇帝知道朱祁镇迤北娶亲,如此愤怒? 为何袁彬咬牙切齿甚至要做出以下犯上的举动? 因为一旦娶了,孩子的名分就有了,瓦剌人能做的文章就太多了! 朱见深点头说道:“孩儿知道了。” 京师的天空阴沉沉的,而且空气中充斥着火烧火燎的味道,这个火烤的味道,并不是来源于京师,而是大明在烧荒。 已逝的颖国公杨洪,去年的时候,请旨烧荒,陛下准许,大明在草原上,每到秋冬就大肆烧荒,点燃草原荒草,让草原不得进犯。 从集宁到开平卫,三百里,深五十余里,皆是大火。 今岁陛下稍宥,将这天怒人怨的烧荒之令,稍微延后了月余,因为集宁地区的百姓无留供之资,但是依旧坚持执行到底。 朱见深下了车驾,走进了已经修缮过的泰安宫内,来到了泰安殿,三拜五叩大礼,俯首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礼数上丝毫没有差池,朱见深俯首帖耳,等待着皇帝的回答。 朱祁钰点头说道:“平身,兴安,给压岁钱。” 朱祁钰看着朱见深不断的点头,笑着问道:“濡儿已经开始蒙学了吗?” 钱氏欠身说道:“承蒙陛下关切,已经开始蒙学了,已经读完了《新编对相四言》,认全了三百八十八字,现在开始读《千字文》了。” 《新编对相四言》是大明的蒙学之物,这本书乃是雕版刊印,全国统一的蒙学读物。 共有三百八十八字,配有插画三百八十八副,从日月星辰,到龙马走兽应有尽有,乃是杨士奇在正统元年,请旨刊发,全国社学卫儒学堂,州府县学,皆用此书。 若非上面都是正字,而非俗字,朱祁钰也免不了用在农庄法里,适用推行。 学者就应该搞学问,当官了,却是糊里糊涂。 朱祁钰点头继续问道:“算学开始学了吗?” 在吴敬的《九章算法比类大全》之前,朱祁钰的算学算是大明第一本数学教科书了,但九章算法,朱见深读起来还不能理解。 钱氏赶忙回答道:“已经在读了,能认一百以内的数字,二十以内的加减,十以内的乘除了。” 朱祁钰略微感慨,六岁的孩子,连乘除都开始学了,已经算是很快了。 “嗯,朕知道了,领了压岁钱,就回。”朱祁钰点头看着朱见深,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一年见一面便是。 朱祁钰除了银币的压岁钱以外,还给了五颗饴糖,还有几本书,还弄了几个五六岁孩子玩的耍货,比如木制陀螺,不过在大明叫尜尜(gá),还有骑竹马,提傀儡,就是提线布袋偶。 这些东西都是这个年纪的孩子用的,朱见济最近就在玩,朱祁钰就多备了一份。 去年放了压岁钱,但是这压岁钱和朱见深没关系,唯独喜那饴糖。 “谢叔父。”朱见深看到了那些耍货,毕竟是小孩子心性,喜色言表。 钱氏行了一个大礼,俯首在地,颤颤巍巍的说道:“陛下,斗胆请旨入庵。” 该来的总是要来,钱氏无子,名不正言不顺,在稽王府待着只会受气,朱祁钰倒是多少听闻。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不许,稽王世子年龄尚幼,你作为嫡母,要看护他。” “若是你不肯,那谁来教育稽王世子?” “濡儿的生母不淑无德,濡儿还是皇嫂来教的好。” 朱祁钰的决定是有考量的,这朱见深的生母周氏,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在原来的历史上,周氏就撺掇着自己的太监,跑去孙太后那边进言,废钱皇后立她自己为皇后。 这事办的太慢了,以至于明英宗咽气了,都没办完。 明英宗死后,钱氏作为皇后却无子,周氏居然擅传外廷言:独立周贵妃为太后,不立钱氏。 后来朱见深听闻,虽然他两宫并尊太后,但是他只给嫡母钱氏上了徽号慈懿。 直到几年以后,钱氏离世,朱见深才给生母上了圣慈仁寿的徽号。 钱氏走后,按制要与明英宗合葬,周氏阻拦不得,便把墓道的门给堵死了,让痴情人,死亦不能同穴。 这还不算完,周氏把朱见深的儿子明孝宗朱佑樘,放在膝下日日教导。 朱见深在大明的历史上,是一个很专权的皇帝,被读书人骂的几近亡国之君。 朱见深干啥事? 收税,钞关折银,被骂与民争利; 重设天顺元年被废京营,被骂穷兵黩武; 成化犁庭对外地大肆攻伐,被骂人神共弃。 重振正统、景泰、天顺年间,几乎被革罢的一干二净的卫学儒学堂,规定二卫必须有一儒学堂,严格规定军生数量,而且定期派缇骑宦官巡查,这就被骂的更狠了! 大明皇帝怎么可以和我们这些仕林抢学生、抢话语权呢? 周氏培养的明孝宗啥模样? 哄堂大孝了。 朱祁钰对周氏颇为不满,如果稽王府没干出什么谋反大事,朱祁钰对朱见深的未来是有一定的想法的。 这要是让周氏带孩子,带两年带出个哄堂大孝的朱见深来,那太哄堂大笑了。 还是钱氏带着比较好。 钱氏面色悲苦,她在稽王府已经无力支撑,又无孩儿,本就心如死灰,她再次叩首说道:“还请陛下怜悯。”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还是摇头说道:“不准,回。” 朱见深显然意识到了什么,庵是尼姑庵,入了庵就是断了尘缘,他拉了下钱氏的衣服,低声哀求般说道:“母亲也要离开我吗?” 朱见深虽然小,但是他知道他的父亲被皇帝给杀了,他去年就问过了,陛下亲口承认的。 他不能接受母亲也离开,虽然周氏是生母,但是周氏平日里颇为尖酸,说话的方式,让朱见深颇为害怕。 他完全不能理解,明明非常和蔼的嫡母,周氏要那么尖酸刻薄的说话。 钱氏俯首在地,依旧有些坚持的说道:“还请陛下怜悯。” 她已经心如死灰了,稽王府的内斗,让她颇为心烦意乱,稽王府已经那般模样了,还要再争斗。 既然稽王府已经安定了下来,她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了。 若非打定了主意,她不会再陛下面前说这件事,既然已经说了,那自然是百无禁忌了。 朱祁钰看着坚持的钱氏,坐直了身子,厉声说道:“朕已经说了两次不准了,安敢如此饶舌!” 朱祁钰并不是觉得自己被忤逆了,他可以理解钱氏这种心态。 庄子有云: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如死灰,生命的离去反而次之。 现在钱氏的心已经死了,他就是借着大皇帝的威名训斥,希望能吓住钱氏,让她回去继续教导朱见深。 否则朱见深送到慈宁宫?还是放到泰安宫? 而且他作为皇帝,也没法训斥他们这种内斗,毕竟是稽王府内府之事。 但是显然钱氏压根不吃这一套,她依旧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朱祁钰这次被触怒了,他是皇帝,从未有人敢这么挑衅他!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来人!取三尺白绫!” 兴安眼睛瞪大,皇命他不敢违抗,但是他示意小黄门,赶紧去请皇后来! 这好好的过年拜个节,发发压岁钱,表示一下亲亲之谊的好日子,怎么变成了如此这般模样? 汪皇后母仪天下,眼下陛下火气只有皇后能劝得住了。 兴安亲自去取白绫,他的步子不快不慢,正好紧跟着汪皇后的脚步入了泰安宫,他左右看了看,将白绫甩到了房梁之上。 汪皇后一看这架势,这还得了?她来的路上,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汪皇后行了个半礼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朱祁钰一甩袖子说道:“不安,气都气死了。” 汪皇后笑着说道:“夫君,这事是家务事,不是外廷之事,臣妾觉得错不在嫂子,明明是那周氏尖酸刻薄,陛下为何要降罪嫂子呢?” “陛下乃是九五之尊,整日里在朝堂上,不是一片公心,就是天下为公,整日里讲公平,公器,可是这般处置,对嫂子有何尝公平呢?” 汪皇后看着朱祁钰的表情,对着兴安挥了挥手,示意兴安把白绫撤去,这话赶话,气上头了才会如此。 兴安看了看陛下,看到陛下点头,算是把白绫撤了去,松了好大一口气,好在兴安有点急智,请了汪皇后来。 这要是吊死了钱氏,那就得把整个稽王府上下,全都吊死了。 朱祁钰火气也下去了,皇后说的有理,这事的根子不在钱氏,钱氏如此这般,若非那周氏鼓动整个稽王府上下,钱氏也不会生出这等念头。 汪皇后走了两步走上了月台,低声说道:“陛下,其实这事好办的很,把钱氏和周氏送到慈宁宫,让孙太后教训便是。” “毕竟是孙太后的儿媳,闹了乱子,哪有袖手旁观之理?” 朱祁钰点头,汪皇后这处理方法却是理儿,他点头说道:“稽王妃,你和周氏今日进宫去,把你们的事儿说给孙太后听,若是孙太后应了你,朕就让你去庵里。” 钱氏俯首帖耳,抽噎的说道:“谢陛下隆恩。” 钱氏也没停,送回去了朱见深,就和周氏入宫去了。 上次会昌伯府对稽王府动手,死了个奢员,那时候钱氏就和孙太后闹翻了,进了宫,孙太后必然肯让她削发为尼。 第301章 夫尊于朝,妻荣于室 钱氏和周氏来到了慈宁宫内,孙太后刚刚礼佛结束。 她并没有让朝廷的命妇前来贺岁,自从稽戾王北狩,郕王登极之后,孙太后一直小心翼翼,本来她打算等稽戾王回京之后,再做打算。 结果稽戾王被斩于太庙之中,大明皇帝这么个煞星,她也不敢惹。 相反,孙太后偶尔念经的时候,对太祖高皇帝愈加恭敬,正是因为高皇帝当年的一念宽仁,让大明这些宗室内斗的事,都有了一个底线。 至正三年,凤阳发生了旱灾,接连引发了蝗灾和瘟疫,不到半月,朱元璋的父母、大哥相继去世。 朱元璋的大哥朱重四有个儿子叫朱文正。 朱文正于大都督府任大都督,陈友谅南下攻打洪都,朱文正坐镇孤城守洪都,抵挡住了陈友谅六十万大军的水陆并进的进攻。 最后等到了朱元璋的支援,随后发生了鄱阳湖之战,大明借着东风大获全胜。 这朱文正孤军守城牵制陈友谅主力,本来朱元璋对这个侄子颇为赞赏,怎料到,这朱文正觉得朱元璋的恩赏不够,就暗地里投靠了张士诚。 朱元璋盛怒,但是想到凤阳的旱灾、蝗灾和瘟疫,大哥去世,最终没有杀掉朱文正,而是将其软禁。 这才有了之后的建庶子、吴庶子、汉庶子等事有例可循。 当今陛下足够宽仁了,还给了稽王府,朱见深读书识字,皆不在话下。 这不是宽仁是什么? 孙太后最害怕的就是,陛下突然露出狰狞的面目,将稽王府分为庶人,然后像宣宗皇帝绝汉庶子嗣一样,把稽王府上下杀个干净! 即便是当今陛下真的那么做了,礼部尚书胡濙会站出来说一句:子类父耳,这件事就揭过去了。 毕竟当今陛下的父亲,孙太后的夫君宣宗皇帝,就把二叔朱高煦一家族诛了。 谁会为了一个无权无势,毫无根基的稽王府,得罪当今陛下? 顶多史书里,那些酸臭文人们,喋喋不休两句暴戾,再哀叹两句,孤家寡人,天子无情。 陛下又不在乎。 孙太后看着两个儿媳跪倒在地上,就是一阵血气翻涌,气不打一处来,没事惹那庶孽皇帝作甚?! 非要大皇帝露出真面目来? 周氏愤怒的说道:“母亲,王妃她跑到泰安宫内,触怒陛下,差点招惹灭门之祸,何来淑圣之德,又仗着皇命,整日里将我儿养在膝下,又何尝厚待…” 孙太后猛地睁开了眼,打断了周氏的指责,面露几分凶狠,厉声说道:“聒噪!” 周氏糯糯不敢再言语,她还是很怕孙太后发怒的,即便是现在孙太后不视事,但那不代表着她管不到稽王府的事情。 孙太后深吸了口气,面色变得和煦了几分,语气颇为柔和的说道:“稽王妃,你领着世子去泰安宫贺岁,乃是礼数,哀家不多说什么。” “养世子于膝下,乃是当初稽王府纷扰之时勘定之能,也是嫡母应有之意。” “可是,怎么就在泰安宫触怒了陛下呢?陛下忙于国事,万事繁杂,咱们就不要给陛下添乱了。” 孙太后不太敢训斥这稽王妃了。 这件事孙太后已有耳闻,再加上在泰安宫那么一闹腾,吓的孙太后三魂六魄都飞了大半,直到听到钱氏从泰安宫走出来了,才松了口气。 得亏这汪皇后有母仪天下之姿,夫尊于朝,妻荣于室,随夫之行,有淑圣之德,否则皇帝盛怒,谁有能劝,谁又敢劝呢? 汪皇后作为皇后,这件事的处理,颇为周全了。 但那是人家吴太后的儿媳! 看看人家郕王府,再看看自己家里这堆烂事儿! 孙太后就是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郕王虽然是个庶孽,却把这皇帝当的威风凛凛,所有人都称英主,妻子又识大体,有贤德的样子。 自己儿子做了十四年皇帝,带着勋臣的父亲兄长、京师五十万成丁、六十余臣工,悉数葬送在土木堡。 这钱氏稍显怯懦,不过现在怯懦不见,倒是刚烈的厉害,而这周氏呢?尖酸刻薄。 这就怕人比人,气死人。 钱氏抿着嘴唇说道:“太后,儿媳请懿旨出家为尼,青灯古佛,孑然一身。” 钱氏真的是打定主意了,这稽王府,不待也罢! 稽王府都那副模样,走在悬崖峭壁之上,结果周氏还整日里勾心斗角,她是打定了主意,不想再待下去了。 周氏左右是孙太后的人,既然周氏想当这稽王妃,那就让她当去好了,也试试这如履薄冰的滋味。 孙太后叹了口气,这事儿闹成了这副模样,真是家门不幸! 孙太后脸色再变,颇为凶狠的说道:“周氏,你若是觉得稽王府这锦衣玉食的日子,过得不舒服,行了,明日就去古刹白衣庵。” 周氏瞪大了眼睛,明明是钱氏触怒了陛下,这怎么就让她出家去了?她不敢置信的看着孙太后,唯唯诺诺的说道:“母亲,儿媳,儿媳一向恭顺,未曾有半点不尊母命之事,为何如此薄待我?” 周氏吓住了,她还以为今日入宫来,定时那钱氏被训诫一番,然后轰到古刹白衣庵内,这可倒好,居然是自己被训斥,还要被赶到庵里去! 事情的发展,让周氏额头直冒冷汗,她匍匐在地上,不停的颤抖着。 孙太后却是不言,正是周氏这分恭顺,万万要不得啊。 稽王府要存在,就得和她这个太后划清楚界限,否则的话,陛下只会忌惮,而不是给朱见深买耍货了。 虽然不知是庶孽皇帝的伪善,还是庶孽皇帝对朱见深真的还有一份亲亲之谊。 但是无论如何,这一份亲亲之谊,真的很脆弱。 “王妃啊,你看如此可好?想来这般,陛下那边也好交待,你这心气儿,也能顺一些。”孙太后的脸色从怒气再次变成了和煦,和钱氏商量了起来。 孙太后多么一个精明的人,她知道怎么让稽王府活下去。 大皇帝怎么说了?周氏不淑无德,这就是评断这件事的标准。 钱氏俯首在地,她万万没想到,孙太后是这么个样子,她低声说道:“谢太后做主。” 钱氏不太恭顺,上次还在慈宁宫里和孙太后吵了一架,但也正是这份儿不恭顺,才让稽王府顺利的走到了现在。 孙太后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这件事总算是落下了帷幕。 周氏愤怒不已的撑起了身子,大声的说道:“太后,如此处置,儿媳不服,明明是这稽王妃她惹怒了陛下,为何要惩戒我平息陛下怒气?如此处置,何来公道?” 孙太后嘴角抽动了一下,也未答话,而是拿起了茶水喝了一杯。 周氏真的恭顺吗? 这前面还一口一个母亲,后面就开始一口一个太后了,居然还求公道。 周氏不过是利用她这太后还有点用,搏上位罢了。 稽王府这点烂事,谁的责任?是这性子柔弱的钱氏?不是这周氏上蹿下跳,稽王府能横生波澜? 孙太后这件事必须要处置得当,否则陛下那边,交待不过去,谁都没好日子过。 周氏这个模样,留在稽王府是个大祸害。 “陈大珰,请周氏去古刹白衣庵。”孙太后对着身后的大珰说道,语气颇为平静。 “是。”几个宫宦,便将还在叫嚣的周氏给拉走了。 孙太后脸上挂着笑容说道:“王妃,且坐下说话。” 钱氏俯首在地,却是依旧不动,她深吸了口气说道:“还请太后准许我削发为尼。” 孙太后立刻就有点不大高兴了,这性子太执拗了,怪不得那庶孽皇帝会气的要杀人。 她都这样处置了,钱氏还要削发为尼。 孙太后不大高兴的说道:“《礼》曰:妇人无爵,坐以夫之齿。妇人无爵何?阴卑无外事,是以有三从之义: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既然你的夫君还有孩子,你这番模样,何曾有三从之义?” 孙太后此话已经有了训斥的意思,她援引的是班固的《白虎正义》,讨论国家爵礼女子地位之事。 没有三从之义,就是夫死了,却不教育孩子,这不是一个妇道人家应该做的事儿。 钱氏面色悲苦,但最终还是站起身来,她坐在了椅子上,依旧是一言不发。 孙太后又抿了口茶说道:“好了,哀家知道你的心病在哪儿,不就是无子吗?周氏既然已经去了白衣庵,这世子你视若己出便是了。” 孙太后把周氏送去白衣庵,目的也是为了这个,周氏在,这是血亲,周氏入了庵,那钱氏养世子,天经地义了。 这钱氏就是膝下无子,才会如此这般而已。 钱氏颇为无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若是再执拗,就显得无事生非了。 她本以为孙太后会把她直接送白衣庵,结果事情却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走了。 孙太后又问了问世子的事儿,知道朱见深颇为聪慧,颇为欣慰,笑着说道:“王妃,你教导孩子,哀家还是放心的,这稽王府少阳刚,若是再被周氏带着,那就更加阴卑不堪了。” 稽戾王已经死了,稽王府本就很阴柔了,若是再被尖酸的周氏带着,那就变成阴卑了,孙太后这番处置,自然是为了孙子们好。 孙太后思索了片刻觉得此事处置得当,才笑着说道:“好了,你先回去,哀家会拟好懿旨,请皇帝处理此事,你且安心。” 钱氏告退说道:“谢太后,儿媳告退。” 待到钱氏走后,孙太后看着钱氏的背影直摇头,满是感慨的说道:“倒是苦了这钱氏了。” 孙太后何许人也?她在宣德年间,扳倒了胡善祥,做了皇后。 那可是大明第一次废皇后位。 她当然知道这事该怎么处置,方才面面俱到。 朱祁钰依旧在泰安宫内,没办法操阅军马,只能操阅后宫了。 现在唐贵人这家宅不宁的气息越来越浓重了,泰安宫的一后一妃一贵人,无不期盼着唐贵人,早日有了身孕。 陛下忙碌,这雷霆雨露,只有唐贵人一人生受,那还得了? 朱祁钰听闻了孙太后的处理意见,便让兴安去拟诏了,处理的很是周全。 孙太后想要护住稽王府一家,甚至连襄王的金印都交了出来,就是怕皇帝误解。 现在这个处理方式,颇为圆满。 “陛下,胡尚书求见。”兴安俯首说道,这说曹操曹操就到。 胡濙见礼之后,朱祁钰将稽王府的事情说了一下,尤其是处理的结果。 胡濙为什么要到泰安宫求见,就是为了稽王府这堆事儿! 这要三尺白绫吊死稽王妃的事儿一出,吓得胡濙连子午觉都不敢睡了,他差点就喊休沐中的礼部加班,一起找找,该从什么角度洗地,这对胡濙来说,虽然不是挑战,但是难度还是有一些的。 京师的京官们,一片哗然,都等着出了大事,朝天阙请陛下行仁恕之道,一时间鼎沸之势。 但好在,稽王妃出了泰安宫回了稽王府又去了慈宁宫,再回稽王府的时候,就只有稽王妃,没有周氏了。 “陛下,如此这般啊,臣回去拟旨就是。”胡濙乐呵呵的说道,他不得不赞叹汪皇后的举动,夫尊于朝,妻荣于室,这汪皇后做事周全。 否则这稽王府被族诛,这第一次天明节,也别过了,定是鸡飞狗跳。 现在好了,陛下只是急怒,有汪皇后在侧。 群臣也可以继续准备过年、天明节、上元节之事,京师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此事极为圆满,当然,只有周氏倒了霉,去了白衣庵。 只有周氏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臣觉得春秋大阅无定期,也不是个事儿啊,有道是国家大事在戎在祀,既然有天明之祀,而无天明之戎,这不符合礼法啊。” “臣请旨定天明节大阅之事,正好过年,以展示我大明军之威武,震慑宵小之辈。” 春秋大阅,就是阅兵,展示军威。 正统十四年,朱祁钰为了安定京师人心汹汹,特意拉出来展示了一番,后来的大阅都是以操阅为主。 朱祁钰一愣,天明节纪念大明开辟,朱祁钰不过自己的寿诞,庆贺大明开辟,这是礼,但有祀无戎,不符合国家大事之礼法。 “这个主意不错,那就定下天明节大阅之事。”朱祁钰深以为然的点头,果然都是礼法。 胡濙继续说道:“陛下,还有个事儿,咱大明新辟土五百里,这集宁、五原、朔方、靖虏四府,既然已设了府州县乡事,这一直隶属于山西行都司吗?” “臣以为这四府之地,也该有个章程,臣取了几个名字,还请陛下过目。” 四府之地极大,这得划个省,毕竟有:都指挥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这不定个省份出来,体制何在? 第302章 陛下威武 礼部尚书胡濙,一如既往的专业。 第一个名字叫朔方,此乃周时称呼,《诗》曰:朔,北方也。《书》曰:北方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 第二个名字叫定襄,此乃汉时称呼,史曰:辟地有德为襄,表示这个新建制的地区安定了。 第三个名字叫敕勒,此乃南北称呼,敕勒乃是胡语,意思是穹顶,穹庐,河套地区五胡杂居,取名敕勒安抚五胡。 第四个名字叫土默,这是元朝称呼,意思大约是梳辫子的人,这一词是为了安抚当地比较多的蒙兀人,土默特人。 第五个名字叫绥远,绥:升车,必正立执绥,指的是车的绳子,将河套地区比作是用绳子去牵引。 朱祁钰看了许久说道:“胡尚书以为叫什么好?” 胡濙眉头一皱,陛下老是空军有道理的,自己都老滑头了,还钓自己? 古人把功劳都归到皇帝头上,把骂名都归自己,今人把骂名都归到皇帝头上,把功劳都归到皇帝头上,这是陛下极为忌惮的事儿,他能上这个当? 胡濙笑着说道:“陛下辟地有德,皆由陛下定名。” 这是陛下开辟的土地,他弄几个名字给陛下选,那是礼部的职责,确定名字,那得陛下定夺,他胡乱说,那是僭越。 恭顺二字是为臣应常怀之心,怎么能随便去僭越陛下才能定夺的事儿呢? 朱祁钰有些失望,这胡濙,老滑头! 朱祁钰点到了第六个名字,笑着说道:“就这个,靖安。” 胡濙取这个名字很有趣,取自《诗·周颂·我将》日靖四方,意思就是靖匡止息。 但是靖安这个读音是景安,和徐有贞在河套修的那条三百六十里的引水渠,景泰安民渠,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名字的确是马屁,但也不完全是,在这个时代,皇帝代天牧民的年代里,取这个名字,相比较之前的五个名字,更能安定地方。 取名是为了让河套纳入大明的统治范围之内。 胡濙满是笑意的拿起了第六个名字,笑着说道:“那就这个了。靖安布政司、靖安按察司、靖安都司,自此以后大明应当称两京一十四省了。” 胡濙站起身来,行了一个三拜五叩之礼,高声说道:“臣为陛下贺,臣为大明贺!” 朱祁钰示意胡濙平身,他这么大动干戈,乃是大明新开辟一省,自然要大贺。 “胡尚书,朕听闻你写了本书,等着献呢,写的什么啊?”朱祁钰颇为好奇的问道。 胡濙到底写了点什么?朱祁钰只知道和太医院的医术有关。 胡濙却摇头说道:“陛下,容臣卖个关子,这不是臣无恭敬之心,而是这礼提前说了,不就没意思了吗?” 朱祁钰咂咂嘴,点头说道:“胡尚书显然是信心十足。” 胡濙却不言语,又喝了杯茶,才站起身来告退,陛下过年虽然是在泰安宫,可是一点都不闲着。 今年的石景厂奇功牌,一枚都没放出去,不是朱祁钰小气,是石景厂四司没有报,因为在四司看来,今年只是安全生产的一年,是技术验证的一年,并未有奇功可以申报。 要知道,朝臣们可是头功牌难得一枚,石景厂要申报的是金色传说的奇功牌,朝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看呢。 但是这不代表朱祁钰今年就不见工匠代表了,他已经见了农民代表,不见工匠代表,那是厚此薄彼。 一干工匠们都被引到了泰安宫,徐四七带着他们来的,徐四七和陛下很熟悉,当初大家一起在王恭厂玩泥巴造景泰炉,当初徐四七见陛下,可是比六部尚书还平常。 “参见陛下,为陛下贺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徐四七带着一众工匠俯首行礼。 蒯祥去了胜州,现在徐四七是石景厂总办,他带着工匠们,工匠们才有底气。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坐,都做,兴安,拿点点心过来。” 徐四七赶忙说道:“我们都是吃过饭来的。” 朱祁钰闷着笑,但是依旧让兴安把点心端了上来:“不用太过于拘束,尝尝泰安宫的点心。” 工匠们还是比较拘谨,毕竟陛下现在可不如当初郕王那般好见到了。 朱祁钰问了几个问题,徐四七很大胆,一问一答,气氛倒是热络了起来,便没有那么多拘束了。 一直到日暮时分,徐四七才带着人离开。 朱祁钰关注的问题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比如劳保局制定劳动报酬,这件事朱祁钰最为关切,工匠们表示大约四倍所需,也就是三十枚银币,支取工资也很方便。 比如工匠学校,石景厂的工匠培养的学徒,也已经上炉了。 比如劳动保护,护目镜、皮制靴衣、口罩等物悉数到位。 比如农具的生产和贩售等事,百姓们用粮食可以直接购买,太仓用银币收取粮食,解决了百姓们购置农具不便等问题。 但是也出现了很多新的问题,比如生产效率低下,有人偷懒要做懒汉等事儿,这个徐四七引入工分法,帮忙管理,把那些极其懒惰,投机取巧的人编入工兵营去历练。 但是这样的人,并不是很多,徐四七还是想提高生产效率,陛下每年给了石景厂四百块齐力牌的积极分子,光赏无罚也不行。 总体来说,官冶所的管理并不是一个空中楼阁,唐宋元明初年,都有设立,只是后来弃置而已,也是有例可循,石景厂的发展总体来说,欣欣向荣。 朱祁钰让兴安跟在左右,又去了王恭厂视察了一番火药库,之后又去了趟讲武堂,和于谦聊了聊讲武堂新生入学的事儿,打马回到泰安宫时,已是月上柳梢头。 朱祁钰到盥漱房洗了个热水澡之后,就看到了兴安拿着三个牌子请陛下翻牌。 唐云燕高挂免战牌,显然是投降了。 京营不在京,他精力极为充沛,几次征伐,唐云燕已经溃不成军,有暂时休战之意了。 其实是唐云燕想要个孩子了,她天天看着汪皇后和杭贤妃逗弄孩子,颇为羡慕,稳婆说不能贪,她便忍住了胡闹的性子。 正如孙太后评价的那样,夫尊于朝,妻荣于室,汪皇后打理这后宫也是有条不紊。 像是稽王府那般闹的鼎沸,却是从未有过。 朱祁钰去了正房夫人的房间,一来汪皇后久未承君恩,二来朱祁钰也要把稽王府上下的事儿跟汪皇后沟通一番。 汪美麟刚把孩子哄睡着,掖着被子,就看到了朱祁钰进了阁楼。 “孩子们都睡了?”朱祁钰看着朱见澄抱着小被子呼呼大睡的样子,满是笑意,朱愈睡觉不老实,老是踢被子。 汪美麟轻轻的推了一下朱祁钰作乱的手说道:“夫君还知道有我这个娘子啊。” 汪美麟颇为无奈的说道:“唐妹妹也真是,想要孩子,却整日里止不住心思,得亏陛下勤勉,否则那些个朝臣又要骂街了。” “也不知道外廷那些官员作甚,皇帝床榻的事儿他们也要管。” 泰安宫密不透风,是没有消息传出去的,汪美麟最近一直在读《列女传》,她说的是孽嬖卷的女子,比如夏桀妺喜,殷纣妲己,周幽褒姒这些。 国家亡了,和这些女子的关系又不大… 朱祁钰看了看,摇头说道:“不稀奇,骂完女人骂太监,骂完太监骂皇帝,骂完皇帝骂朝廷,反正他们不会骂自己就是了。” 鲁迅反讽这些现象,在《阿q正传》里说:「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 商周秦汉唐宋,是女人的问题还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些国朝出现了现象,寻找问题,找到原因,制定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这才是实事求是,解决问题的法子。 可是文人多精明,他们看到了现象,然后在寻找问题的时候,就竖起一个靶子。 开始是女人,后来是太监,再然后是皇帝,实在不行就是朝廷,朝廷不行了,我们换一个。 竖个靶子大家一起骂,可比找到原因,提供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简单多了。 竖个靶子,大家一起骂一骂,然后继续发横财。 这个靶子眼看着不大行了,没人上当了,百姓们都反应过来了,糊弄不下去了,就换个靶子。 苏穗宗把苏慈宗竖起来骂,苏勋宗又把苏穗宗吊起来打,苏图宗把虽有人的棺材板都掀了,但是已经骂无可骂,干脆毁灭了。 这是历史的通病,不肯实事求是的后果。 那块烂肉在哪里,大家都知道,不肯割掉,非要引导来,引导去,骂来骂去,却不肯动刀解决。 汪美麟笑着说道:“怎么想着到妾身的房间来了?妻不如妾啊,那唐妹妹正甜的时候,还以为陛下要等几年,才能想起糟糠之妻。” 朱祁钰扇了扇风说道:“一股子怪味儿。” 很酸。 醋味很大。 朱祁钰整日在唐云燕的房里,这没醋味才怪呢。 “净说怪话。”汪美麟一个娇嗔,叮嘱了下宫人看一下起夜的事儿,便随着陛下来到了主卧,这好不容易才抓到了陛下,这不得恶战一场说不过去。 那唐云燕年轻貌美花样多,汪美麟可比不了,既然来了,就好好榨取一番,日后再说日后的事儿。 “朕只是觉得有股奇香,闻所未闻,原来是夫人身上传来的。”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 汪美麟满是笑意,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好坏话,都让陛下给说了。 “济儿最近可是把二十以内的加减和十以内的乘除都学会了,济儿还比濡儿小几个月呢,也是极为聪慧。”汪美麟说起了府上的正事。 朱见济也很聪明,陛下忙于国事,这孩子她可没教坏。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知道,他也很厉害,不仅识字,千字文都快认完了,朕虽然忙碌,但是并未忘记考校济儿功课。” 汪美麟点头,笑着说道:“那就是了。” 她铺好了床轻轻一拉朱祁钰的衣服,将其拉上了床,脚轻轻一钩,便把床帏拉下。 汪美麟杨波流转,轻声笑道:“夫君啊,唐妹妹有唐妹妹的好,但是臣妾也不差。” “那得好好试一试。” ……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腰酸背痛,这有道是《诗》《书》经传,蠹鱼似不出费钻研,将棘围守暖,把铁砚磨穿。 就像读书一样,读得多了,就跟书虫一样,已经找到了脉络,不用费劲儿钻研就能领会书中含义。 也就像长久地在考场中考试,自然都成了考霸。 更像是不停书写,铁做的砚台也能磨穿。 说到底,还是经验、表现和配合。 “夫君,再休息会儿?陛下威武啊。”汪美麟眼波流转,眼角带笑。 朱祁钰愣了片刻说道:“夫人啊,你不累吗?” 汪美麟展颜一笑,若是春风吹遍枝头,百花绽放,她笑着说道:“那夫君躺着就是。” “那就有劳了,再休息下。” 这一躺下又是半个多时辰,朱祁钰来到膳房的时候,就看到了唐云燕撅着嘴等着。 汪美麟满面春风的走了过来,笑意盎然的说道:“用膳。” 大明迎来了第一次天明节,十二团营虽然出京,但是还有两万余人驻扎在京师维持城防等要务,举行一个大阅丝毫没有问题。 朱祁钰穿上了冕服,乘坐十八匹拉动的辂车,向着承天门而去。 数排的大汉将军持黄麾日月旗,在初春冷风之下,猎猎作响,大明军队队列鲜明的站在了承天门到大明门之前。 朱祁钰的辂车从走到大明门的时候,就从辂车中走了出来,站到了辂车外的凭栏之处。 车辆缓缓驶过御道,他满是笑意的看着大明军的军阵,笑意盎然。 军队是大明的压舱石,别看只有这两万在京师,无论是瓦剌还是鞑靼,胆敢来犯京师,必然让他有来无回。 辂车缓缓听闻,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大声的喊道:“日月江山比天长,大明社稷无限期,共贺天明佳节。” “明军威武!” 军阵整齐划一的放下了手中的钩镰枪大声的喊道:“陛下威武!” 第303章 礼法岂是不便之物 朱祁钰下了辂车,在一声声的明军威武和陛下威武的声浪中,走上了承天门的五凤楼,坐在了宝座之上。 在左侧是朱祁钰的后宫和孩子们,长子朱见济坐在朱祁钰的左一位置,吴太后坐在左二的位置,孙太后坐在左三的位置。 没办法,谁让当今陛下的母亲是吴太后呢?再往左是泰安宫众人,稽王府稽王妃带着朱见深,也在左侧最远的位置。 朱祁钰在年前下旨,请襄王到京师共襄天明节盛举。 很可惜,襄王他回信说,路途遥远,到了京师也就错过了天明节,还请陛下宽宥宣不朝之不敬之罪。 襄王朱瞻墡的意思很明确,大约就是:下次一定。 下次估计就是生病,再往下估计就是马车翻车,或者官道不通这类的借口。 总之,这位大明朝的嫡皇叔,是不会进京的。 朱祁钰是颇为可惜的。 右侧是朝臣,依次是少保、勋臣、文渊阁、六部尚书和六部侍郎,都察院以及六科给事中位列。 锦衣卫列阵,丝毫不敢松懈,卢忠带着人在承天门下结成军阵,午门洞开,若是京营造反,此乃最佳时机。 但是谁会在这种时候造反呢?错非是嫌命长了。 悠扬的号角声如同穿破苍穹,悠远而苍凉,鼓声阵阵,大军还是慢慢集结起来。 一辆辆的大将军炮填满了火药,未曾填装铅弹,开始轰鸣,整整八十四声轰鸣的炮声,在城池之下轰鸣爆开,声震云霄。 操演正式开始。 德胜门前多数都是军将。 大军将从德胜门延着当初朱祁镇入京的路线,穿过西长安门进内城至承天门下,再至东长安门下出内城,至朝阳门出城。 大军开始入城,虽然只有两万人,但是两头白象开路的先导车,开始带着大军向前走着。 在炮声响彻云霄之后,先导车的白象刚好走出西长安门,再从东长安门出。 首先打头阵的是大明正在逐步恢复的精骑三千营,这部分大约大约是五百人的方阵。 朱祁钰完全搞不明白,这些马匹的步伐为何也是如此的整齐,他们挺胸抬头的走过了长安门大街。 随后是五军营的步战,这些步战结的是三才阵,器宇轩昂,精神昂扬。 这种精气神,让朱祁钰颇为满意,这才是他想要的大明军人。 最后出场的是大明的神机营,他们背着火铳,身后是征虏大将军炮,再其次是大将军炮阵和子母炮阵。 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而之后是一两长达两丈长、径直三尺多的圆滚滚的火炮,被拉了出来。 这火炮当然不是真理。 朱祁钰看着那玩意儿,脸上全是笑意。 这家伙叫黑龙炮,就跟乌尔班大炮一样,完全是个样子货,唬人用的。 首先就是爆炸药充分的问题,因为火炮直径太宽了,火药浪费暂且不提,主要问题是这么大个头的炮弹受力不均,实验到现在,每次除了炸膛就是烟花,炸了几次膛之后,也就懒得弄了。 兵部终于发现,这玩意儿就是巧立名目在骗经费,也就停止了研发,而后才有了征虏将军炮,缩小版本的攻城炮,但是这东西的确非常唬人,两丈长的一条黑龙盘踞其上,威风凛凛。 胡濙是个礼部尚书,是不太懂兵事,看到军器局有三台这么个玩意儿,就拉出来糊弄人了。 朱见济愣愣的问道:“父亲这是什么。” 朱祁钰摸了摸朱见济的脑袋,摇头说道:“大明前进路上的一个小小挫折罢了。” 于谦无奈,这东西他自然知道,造出来三台本来是说要砸掉的,但是个头太大,不容易销毁,但是造都造出来了,就在兵部闲置了。 的确很吓人,威力应该很大,但是前提是打响它。 最后出场的是大明新设计的火铳,名叫鸟铳。 鸟铳其意有二。 其一是不用火把点火,则不摇动,故十发有八九中,即飞鸟之在林,皆可射落,因是得名,可以打鸟叫做鸟铳。 其二,是他的点火装置,因其点火结构在点火时如鸟嘴啄水,故此得名。 鸟铳是大明的一个无奈之举,燧发铳好用,但是太少了,只好用火绳枪取而代之。 鸟铳之上,枪上一金属弯钩,弯钩的一端固定在枪上,并可绕轴旋转,另一端是个夹子,可以夹持燃烧的火绳。 士兵发射时,用手将金属弯钩往火门里推压,便可击发,相比较过去的法子,双手持枪,就更容易瞄准。 这个火绳法,是因为缺少火镰、弹簧等物用的钢,用的替代法。 尤其这根火绳,乃是麻绳和布绳,浸泡在炮药液里制作而成。 就是日常用的火折子制作方法。 朱祁钰对这种火绳枪非常满意,它的出现意味着,火铳的命中,不仅仅是依靠老天爷赏脸了。 “这鸟铳,应该多造点。”朱祁钰歪着头对于谦说道。 于谦曾经批评过大明的火器,花样很多,但是多数都没什么用,只有子母炮堪用,就像黑龙炮一样,都是骗经费的。 当时朱祁钰说要造,都尝试下,不断改进就是。 于谦被朱祁钰说服了,大明的火器研究开启了新的时代。 但是自从有了新式火药之后,很多火铳在战场上,都有了大用途。比如三眼铳,这玩意儿约有三尺长,近战轰鸣还能当锤用,相当好使。 于谦含笑不语,军备这个东西,于谦的理解更多是政治因素,攻守转换之时,总有些人在生事,兴文匽武之下,连通州的熬硝营几近于停办。 但是他没有破坏陛下的雅兴,大明用兵频繁,尤其是边庭流血成海水,陛下开边意未已,那这军备松弛,他活着的时候,怕是看不到了。 军阵列队走完之后,站在承天门下的军卒们大声齐喝,离开了承天门外。 朱祁钰走下了承天门,向着太庙而去。 借着朱元璋登基的日子,搞天明节,那总得跟朱元璋报备一声才是。 就是不知道朱元璋他老人家高兴不高兴。 他走进了太庙之中,上了注香。 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想来想去,太祖太宗皇帝,不会反对自己南征北战才是。 朱祁钰想起了前年在太庙杀死的朱祁镇,也不知道他在下面被打成了什么样。 朱祁钰等待一炷香燃尽,走出了太庙,站在了春风之中。 胡濙和陆子才并列而行,身后是四个人,端着红布盖着的盘子,一步步的走到了太庙的月台之下。 胡濙正了正衣冠,三拜五叩,朗盛说道:“伏以皇天开泰运,付大宝于元良,圣帝御明时,奠群生于永乐。” “声教洋溢乎天下,仁恩普洽于寰区,夷夏清宁,神人欢庆。” “钦惟皇帝陛下,聪明睿知,成功俪美于唐虞。文武圣神,茂德丕隆于汤武。” 朱祁钰看着胡濙,这一连串的马屁,从黄天开泰运开始,一直到永乐,再到现在。 朱祁钰是反对进谗言的,这一点胡濙最是清楚不过了。 不知道是什么底气,让他如此明目张胆的进献。 都察院的御史们已经蠢蠢欲动了,他们似乎找到了这个整日里把诚无德挂在嘴边,抽他们嘴巴的礼部尚书的弱点。 王文看着跃跃欲试的御史,就是一阵叹息,没事天天找六部尚书的麻烦干什么,是觉得自己这不到五年份的执政经验,是胡濙这四十年份的经年老吏的对手? 手下真的太蠢,王文真的心累。 这都察院的总宪,不当也罢。 哪天侍郎阙员了,定要去补一下,跟着这帮家伙在一起,迟早得阴沟里翻船。 胡濙继续伏地高声说道:“臣本出自医家,生逢圣世,夙承教养孟之门庭。重沐熏陶,复究轩岐之事业。过蒙拔擢,深愧凡庸。” “昔沐宠荣而任使,俾驰轺传以咨询,岁月无拘,江湖任适。由是名山大川,雄藩巨镇,固皆遍历无遗,绝域殊方,偏州下邑,亦各周流迨尽。” “惟圣主抚大同之运,故微臣磬博采之勤。访缉搜求,经十七载;讨论讲究,阅千万人。” “网罗南北之奇良,搜辑古今之秘要,着成奇书献阙。” 这段话很长,是胡濙说自己家里世代行医,也一直没有放弃研究这医道。 以前的时候,朱棣曾经任命胡濙为地方巡抚,胡濙四处溜达,公费旅游,遍访名山大川。 胡濙在旅游的过程中,还搜集了几乎所有地方的偏方、良方,他说他做尚书没啥成就,倒是医术上不断精进,有网罗南北古今医术,写成了一本书。 “呈上来。”朱祁钰摇头,酝酿了这么长的时间,若是不满意,怎么着也得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朱祁钰拿过了那本奇书,名叫《卫生预防易简方》,共计十二长卷。三位作者,胡濙、陆子才和欣克敬。 这本书,乃是胡濙主抓,陆子才和欣克敬斧正看方,共同完成。 他看了许久,才深吸了口气问道:“胡尚书,这是要抢陆院判的位子吗?” “好,很好!”朱祁钰用了的吐了口浊气说道:“兴安,功赏牌,把书拿下去,雕版印刷之后,送天下惠民药局。” “极好!” 兴安端来了盘子,上面有奇功、头功和齐力三种牌子,由于不知道胡濙在写什么书,朱祁钰就让兴安将功赏牌都准备了三份。 朱祁钰拿起了奇功牌一枚,挂在了胡濙的胸前,满是感慨的说道:“辛苦胡尚书了。” 胡濙俯首说道:“为陛下排忧解难,乃臣子本分,不辛苦。” 胡濙岁数大了,但是看着那金光闪闪的奇功牌,乐不可支,脸上完全压抑不住笑容。 时人时常讥讽他胡濙,说他媚上,说他无德,现在好了,他这个无德之人都有了奇功牌,那没有奇功牌还要骂他的人,又该怎么算呢? 胡濙站直了身子,看着月台之下众多御史,志得意满! 上次胡濙如此志得意满还是上次! 要推到他建文朝进士及第的时候了,那时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可是这官场上四十年沉沉浮浮,胡濙自问,其实总是在人云亦云,没做什么贡献。 现在不会了,他有奇功牌一枚傍身了。 众多御史如丧考妣,面如土灰,这个无德的家伙,到底做了什么事,让陛下放奇功牌? 那可是奇功牌!整个文官朝堂里,只有于谦有那么一块奇功牌! 而且于谦马上就是武勋,不是文官了! 胡濙看到那班御史的模样,更是笑开了花,这帮家伙,整天就知道咋咋呼呼,不想着什么叫做惓惓以生灵为念,为天下苍生谋福。 陆子才并未上月台,这本奇书乃是由胡濙一力完成,胡濙愿意把他们的名字写到上面,他们已经很是感激了。 朱祁钰又拿了一枚头功牌,示意陆子才上前来,他将头功牌挂着了陆子才的身上,满脸笑容的拍了拍陆子才的肩膀说道:“很好,辛苦陆院判了,欣院判那枚,会快马送至集宁府。” “很好!” 这本书主要分为两个方面,一个是卫生预防,另外一个是简易方。 卫生预防,方面共计四卷,衣食住行方面,面面俱到。 简易方八卷,主要是一些日常生活中,常见病症的一些处理方法。 而且是用俗字俗语所写,十分通俗易懂。 “这书又要有人置喙说什么旁门左道了。”朱祁钰拿着第一卷爱不释手。 胡濙能活到八十多岁,七十有六而不衰,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胡濙俯首说道:“臣写的卫生之道句句都是离不开论语,他们如何置喙旁门左道乎?” “比如《论语·季氏》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臣以此延伸谈论日常起居,生活秉性。” “比如《论语·乡党》曰: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臣以此展开,讨论吃饭吃什么,他们又如何反驳呢?” “臣开头就写了,子曰:夫寝处不时,饮食不节,逸劳过度者,疾共杀之,以此展开谈论如何预防疾病,他们如何喋喋不休呢?” 胡濙始终秉持的理念是:礼法岂是不便之物?那自然是因时而变。 胡濙是十分擅长变通的。 他要写疾病预防手册,然后用孔夫子打头阵堵一帮仕林的嘴,然后用岐黄之术,行生民之功。 朱祁钰拿着进表稿想了许久说道:“胡尚书以为这书,是卫生预防卷重要,还是主简易方卷重要?” 一个是卫生预防,一个是简易方治疗。 胡濙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虽然简易方有八卷,但他还是俯首说道:“还是卫生预防卷,更重要一些。万事,防患于未然。” 第304章 再赏一块奇功牌 天明节大明京师会放夜七日,直到上元节结束,上元节有灯会,百姓们可以在这七日内,随意出入坊门,不设宵禁。 天明节,意思是天亮了,太阳再次升起了,大明建立了,不用再受元宽纵之祸。 宽纵之祸甚烈。 那些士大夫们总是在想方设法的忽悠皇帝,按着他们的规则行事,比如李代桃僵,将宽纵改为宽仁,比如从元季开始的止投献之风。 止投献,就是仕林的学子们,在衍圣公的带领下,不断的对抗朱元璋建立的大明朝的征召,建立了牢不可破的联盟,最后形成了一股风力。 风力,在大明指的是风宪之力,舆论之力。 服从皇帝诏命,会被鄙视为阿谀小人;和皇帝对着干,是品格高洁刚正;提议增加赋税,固要被骂成狗彘。 这种风气一直到了明末,天启五年时候,依旧屡禁不止。 天启五年董应举,经理天津至山海关屯田事务。 董应举是个老实人,当时大明惨败,广宁丢失,无数辽东百姓逃入关内。 董应举以一年时间,安置东北流民一万三千户万户于顺天、永平、河间、保定一带。 他动用天启皇帝派的银子,买民田十二万余亩,连同闲地共十八万亩,广招流民耕种,并开水渠、修堤防。 连同住舍、仓库、坊圃、运输工具等设备,最后赚了两万两白银,五万五千万石粮食回朝复命。 次年,董应举就因为党争二字被罢官了。 那些帮助董应举安置辽民的百姓,所有卖田、租借仓库、坊圃、牛马、车的乡民,都被父母官打了三十大板。 罪名亦是投献。 董应举在奏疏中说:「乃不肖有司禁吓士民,以地予屯者目为投献,有意兴屯者诟以奉承。嗟嗟此国,何事而相梗若尔,以助屯为奉承,则必以抗屯为风力矣。以抗屯为风力,则必使国无屯,呼吸生变而可矣。」 帮助董应举屯田的乡民中,「陈文表被责几毙,向臣泣曰:县官谓我投献故耳,臣不胜惨然。」 陈文表最后被地方官员打死了。 另外一个蔡村的崔光壁就租赁了仓库,被打了三十大板,是所谓:「诟曰:汝奈何以房投献伊?」 这种止投献的风气,贯穿这个大明朝的史料之中。 但凡是朝廷想干点什么,都会被这种止投献的风气刹住车,仕林美名其曰清流,贞义直谏。 朱祁钰在天明节得到了自己的一份礼物《卫生预防简易方》,还有胡濙的投献。 这书胡濙一直打算献出来,但是朱祁钰一直不肯过万寿节,胡濙就一直在太医院赖着,把这卷书里一些简易方又校检了一遍。 胡濙被骂,也是因为他天天投献皇帝。 景泰年间比天启年间,止投献的风力更重,甚至有喧嚣朝堂之势。 毕竟还有元朝的遗老遗少在发力。 胡濙选择了撕破了脸,你们骂我无德,我就以诚无德,整天打你们的脸,看看到底谁才无德。 朱祁钰笑着问道:“胡尚书,为何要用俗字俗语去写呢?” 大白话,胡濙写的全是大白话。 比如蚊蝇乃疟疾首害,填平沟壑、院内院外积水坑洞、清理池塘四水变活水,使用艾蒿、黄蒿定期熏杀室内等等。 都是用的老百姓能听懂的大白话。 胡濙笑着说道:“陛下,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这天下最多的还是不懂字的黔首匹夫,臣若是把这用文绉绉的话说出来,那给谁看?” 胡濙总是能在礼法上,为陛下和自己找到根脚,比如这句多助,天底下不识字的黔首匹夫,那些所谓的游惰之民、未作之民。 他们人数最多,也最苦寒,受灾病困扰最多。 朱祁钰看向了于谦,于谦满脸的笑意。 是谁把这个窗户纸捅破的? 是于谦的那份调查报告,是于谦告诉了陛下,下农和未作之民占了九成。 其实在之前的宣谕之上,朱祁钰总结了大明京畿、山外九州最关心的三个问题。 一五通神巫蛊忽悠百姓喝符水,二木工厌胜与方士魇镇之术,三是势要豪右之家,大肆招揽家人。 后两样好办,可以吊,可以依法查办,可以杀鸡儆猴。 但是第一样呢? 百姓,尤其是这些末作之民,他们只能有求于巫蛊之术,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灵之上,一碗符水下肚,最后一命呜呼。 胡濙拿出了一个法子,而且这法子是切实可行的解决的办法。 “胡尚书,到时候被骂的,可不止朕了。”朱祁钰继续向前走着,满是笑意的说道。 胡濙却看了眼自己身前的奇功牌,笑着说道:“躬逢其盛,与有荣焉,幸甚至哉。” “臣本就会被骂,何惧多几句呢?” “哈哈哈!” 朱祁钰、于谦、胡濙三人,不由自主的大笑了起来。 这狗艹的世道,好人就会被枪指着!好人就会被骂的狗血淋头!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 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这诗词,何意啊?” 一首大气磅礴的诗词,但是于谦从未听闻。 “七律,送瘟神。”朱祁钰笑着说道:“不是朕写的,是太祖写的。” 于谦看向了胡濙,满是疑惑的问道:“高皇帝还写过这首诗?于某从未听闻。” 胡濙停下了脚步,愣了许久说道:“没有啊,咱们高皇帝没写过这首啊。” “唉,当年靖难之役,南宫大火,可是焚毁了不少的典籍,可能那时候散佚了,这不稀奇。” “《史》曰:会董卓作乱,大驾西迁,史臣废弃,旧文散佚。” 战乱导致了旧文散佚之事,常有之事。 专业。 于谦还要再问,胡濙却打了个眼神给于谦。 这诗大气滂沱,而且极其应景的一首送瘟神,显然不是一般人写的,陛下没什么诗才,这是众所周知的,那是谁写的? 陛下身后的高人啊! 于谦你再问,不是问陛下身后高人是谁吗? 打听陛下那么多的秘密作甚,作为臣子,探听天子辛密,本就是大不敬之罪。 而且当今陛下,把泰安宫搞得水泼不进,不就是不想让朝臣们知道,陛下吃几碗饭吗? 胡濙紧随着陛下的步伐,笑着说道:“陛下,把这首诗题在卫生预防简易方的卷首如何?也好鼓噪百姓,送瘟神!” 朱祁钰点头,同意了这个意见,他没抄过诗词,他又不是鞑清的乾小四,乾小四一辈子写几万首诗词。 他就是所见所闻,关于瘟病之害,有感而发而已,情不自禁的念了几句诗而已。 大明朝臣离开太庙的时候,分成了泾渭分明的四拨人。 皇帝、朱见济、于谦、胡濙、金濂、张懋、杨杰等人在前面龙行虎步。 王直、俞士悦、陈汝言、石璞、王文在第二波,紧随其后。 第三波则是司礼监内帑太监林绣、度支部大使王祜、翰林院掌院事吴敬等诸多盐铁会议要员。 最后一波则是都察院的御史、翰林院的翰林、国子监的学子等等,这些人数最多,他们虽然表面恭敬,但是还是能够听到他们还是在小声的窃窃私语。 朱祁钰到了承天门示意今天的大庆结束了,可以离开了,但是朱祁钰的事儿并没有完。 因为兵仗局那边传来了好消息,压银币的事儿,去年暂时押后奇功牌项目水利螺旋压力机,终于完工了。 朱祁钰要坐着辂车,前往石景山厂区,那边依托于金水河,建立了一个大大的水利螺旋压力机。 在大明这玩意儿叫水碓。 朱祁钰带着第一波和第二波的朝臣上了辂车,向着石景厂而去。 陈有德,此人改良了人力螺旋压力机,而且提出了一种水力螺旋压力机的构想。 陈有德去岁过年时候,信心十足的说要把奇功牌拿下,结果这一拖就是一年。 朱祁钰来到了石景厂。 相比较去年的石景厂,今年的路更加宽阔了,即便是过年依旧有络绎不绝的马车,来到石景厂购置农具、煤炭等物。 朱祁钰的车驾在锦衣卫开路的情况下,缓缓的走到了金水河畔。 金水河的源头是大明西山陵寝,是当年文皇帝圈定的皇家陵园。 在陵园之下,起了一片片的瓦房,一个个五丈高的水车,林立在河道两旁。 水碓。 最早的时候起于西汉,凡水碓,山国之人,居河滨者之所为也,攻稻之法,省人力十倍。 这东西就是一个大大的水车,利用水势,转化为动能,他的好处,就是节省人力。 这就是为何陈有德一直想要利用水利进行锻造的原因。 大明的水碓很多,还有地碓、畜碓、船碓等等,本来是利用水利捣碎,如药物、香料、乃至矿石、竹篾纸浆等物。 陈有德知道陛下今日要来,看到了辂车之后就匆忙的迎了上来,俯首说道:“臣陈有德参见陛下。” “平身。”朱祁钰点头说道:“陈大工,讲一讲这水利螺旋压力机。” 陈有德从旁边的盘子里,拿出了一个极为精巧的全钢制成的模型,他笑着说道:“陛下这里是叶轮,激水以鼓叶轮,叶轮转则飞轮转,飞轮盒转则螺旋而下,即可压印。” 陈有德说得简单,就这一个飞轮盒,就不知道耗费了他多久的时间。 陈有德说道:“陛下请看,这正的时候,模具螺旋向下,停的时候,模具暂停,倒的时候,螺旋向上。” “过去十数人推轮,现在只需一人了。” 陈有德拨动着控制的杆,朱祁钰看了许久说道:“费心了。” 陈有德听到这句话,颤抖不已的俯首说道:“为陛下效命。” 他这一年来,整日里泡在这水利螺旋压力机之上,十分确信自己的想法可以成功,但是很多次的功亏一篑,不是叶轮大了,就是飞轮牙合出现了问题。 这都是他带着兵仗局的这些工匠们,一点一点熬出来的。 但是大明的整体氛围,工匠是微末的学问,是苦劳力才学的东西,这是一句肯定。 朱祁钰拿起了那个小巧玲珑的模型大感惊奇。 秦始皇有手办,朱祁钰也有手办了,不过就是两个手掌大小的手办罢了。 “能给朕讲讲这是怎么实现倒转的吗?”朱祁钰对机械不是很精通。 陈有德有些张皇失措他犹豫了片刻说道:“臣僭越。” 只见陈有德小心的拿过了那个模型,就开始拆解,三下五除二就拆下了所谓飞轮的小巧盒子说道:“陛下其实这个很简单。” “这里是叶轮力轴,带齿轮,挂正的时候拨一下,齿轮咬合,则正转,再回拨,则齿轮不再咬合,则不转。” 朱祁钰点头说道:“这个朕都可理解,但是怎么倒转呢?” 陈有德笑着说道:“其实奥妙在中间的这个过桥齿。” 他轻轻一拨,居然开始倒转起来。 朱祁钰瞬间了然,原来这么简单。 只需要加一个过桥齿,就可以实现转动转向,正转变倒转。 但是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过桥齿,不知道耗费了陈有德多少日夜,才解决这些问题。 “这既然可以正停倒,那不如直接叫做变速器。”朱祁钰笑着说道:“好东西啊!” 陈有德俯首说道:“谢陛下赐名!” “能进去看看吗?”朱祁钰已经被拦出经验来了。 煤井司不让他进,钢铁司不让他进,燋炭司不让他进,这兵仗局压铸银币的地方,也不知道能不能进去。 陈有德满是笑意的说道:“自然可以。” 朱祁钰走进了瓦房之内,看到了热火朝天的工匠们在忙碌,原本需要人数最多的人力螺旋压力机,已经改为了水力螺旋压力机。 “这里还有一个人力压力机?”朱祁钰满是好奇的说道。 “这是个压模的螺旋压机,水力压机还很少,暂时以人力或者畜力代替。”陈有德赶忙解释道。 朱祁钰看着那个畜碓,不住的点头,拉车的是头驴。 陈有德继续说道:“若是兵仗局全都转到了这里来,一日可压两万银币,陛下。” 朱祁钰一听到这里就乐了,上次算账的时候,说到了只要兵仗局提高一倍,至少三十年后,朝廷不再欠天下的钱了! 好事。 但是朱祁钰眉头紧皱,随着时代的发展,大明需要货币必然增多,这债,真的能还完吗? 朱祁钰走出了工坊,笑意盎然的说道:“朕赐你奇功牌,望你日后再接再厉。” 朱祁钰拿过了早就准备好的奇功牌,挂在了陈有德的胸前笑着说道:“朕心甚慰。” 第305章 寰宇通志,随时增补 陈有德被授予了奇功牌。 大皇帝的奇功牌有那么好拿的吗? 时至今日三年有余,大皇帝一共授勋了三十枚,其中跟随朱祁钰在德胜门前,战阵夺朱祁镇龙旗大纛的就有十三枚,包括大皇帝自己。 仅有六块非军功授予。 分别是徐四七、赵要承、陆子才、欣克敬、胡濙和他陈有德。 这六块奇功牌代表着在大明前进的路上,做出了极大的贡献,这是来自皇帝的肯定,这是大明对他的肯定。 “好了,再接再厉。”朱祁钰拍了拍陈有德的肩膀说道:“不要这副模样,大明绝不薄待有功之臣。” 朱祁钰看着陈有德激动的模样,满是笑意的劝慰着,大明的奇功牌不好拿,每一枚的背后,都代表着对世界的改变。 这些奇功牌都会登记在册,或许他们都会被忘记,但是他们真的在用双手改变这个世界。 朱祁钰坐上了辂车,回到了京师,上元节灯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但是朱祁钰却依旧是忙忙碌碌,百姓越是欢悦,他这个皇帝做的才越踏实。 胡濙回到了官邸,他收起了自己的奇功牌,放在了檀木盒子之内,用盒子里的黄绸小心的将奇功牌包好,笑意盎然的放在了衣柜之中。 身前事,身后名。 他的《卫生预防简易方》成书于永乐八年,永乐大帝带领五十万大军亲征蒙古,将蒙古可汗本雅失里打的溃不成军,翰海为镡,天山为锷。 本雅失里很快就被马哈木杀死,蒙古自此分崩离析为了瓦剌、鞑靼、兀良哈部。 胡濙献上了卫生简易方,将预防疾病的重要性,写到了书里,但是这本书,最终被束之高阁。 他一直在思考此书到底因何废置,这么些年了,这个问题他终于想明白了。 他的书是简易方,城里的那些大善人们,他们压根用不到这本书,自然有惠民药局,各种良医给他们诊治。 但是城外乡野的百姓们,根本看不懂这本书,有用才怪呢。 自从陛下开始提倡俗字俗语之后,他就开始筹备这本书,而且这三十多年来,他一直在钻研这本医术。 永乐八年的时候,这卫生简易方不过四卷,现如今已经十二卷之多,皆是俗字俗语。 “老爷,刘吉来了。”门房通禀,刘吉和胡濙是否是坐师门徒的关系,已经在朝堂有了许多猜测,但是刘吉从未私底下拜访过胡濙。 这胡濙刚拿了奇功牌,刘吉就来了。 刘吉入门俯首说道:“见过胡尚书,恭贺胡尚书受赏。” 胡濙笑着说道:“坐。” 刘吉也是个无德之人,两个人算是臭味相投。 刘吉犹豫了片刻说道:“胡尚书,翰林院最近想修一部书,让胡尚书给看看,这东西对咱大明朝是否有用。” 他来找胡濙乃是公事,他拿出了一本书放在了案前。 胡濙拿起来看了片刻说道:“陛下赐名靖安省,你这书名的两京一十三省通志就不对劲儿。” “应该是两京一十四省。” 刘吉恍然大悟,又有些无奈的说道:“陛下雄心壮志,就怕这寰宇通志还未修好,就得重新修了,唉。” 刘吉要修的书名叫做《寰宇通志》,共计一百二十卷,过百万字的大部头的天下地图。 郡名、山川、形胜、风俗、土产、城池等物,具有标注。 修地理总志,乃是朝廷大功一件,让皇帝心里了然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都有些什么,到哪里有多远,共有多少个官驿,天下的州府县又有几何,又有多少都司,天下兵马粮道在何方。 唐太宗的儿子李泰,曾经用了四年的时间,修成了《括地志》,并以此为功,加入了皇权争夺的行列之中。 胡濙不由的想起了一件旧事,笑着说道:“永乐十六年,胡某和夏忠靖受命编纂《天下郡县志》,最终书未曾修成,到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 “你随我来。” 胡濙站起身来,走出了书房,来到了后院,打开了后院一个小阁楼,周围铺满了硫磺和石灰。 胡濙打开了小阁楼,一共三层。 他翻找了许久,站在了一个大箱子的面前,打开之后说道:“你让翰林院抽空把这边四箱都搬走便是,都是当初修《天下郡县志》时候留下的东西了。” “虽然时过境迁,但是依旧有些用处。” 胡濙看着箱子里未曾完结的旧书就是一阵叹息,修地理志不应该吗?那必然是应该,但是为何这书未曾成呢? 因为关于交趾布政司的性质问题,吵吵闹闹了不知道多久,这天下郡县志怎么修,交趾三司修不修? 交趾三司下辖十七府、五州、县一百五十七个,十一卫、三所。 为何会在宣德三年放弃了交趾三司呢?这里面众说风云。 比如永乐十九年迁都,导致在交趾的统治成本急速增高,但是再远还能有川藏远吗?再远有奴儿干都司远吗? 比如北方的威胁远大于南方,导致了军事压力倍增,只能挥师北上,放弃交趾三司。 可是时至今日,大明依旧在麓川等地,设置了八大宣慰司,哪怕是麓川不断反复,但是大明依旧未曾放弃驻军。 最远的在西洋沿岸的底马撒、大古剌宣慰司,依旧有大明的驻军羁縻。 比如大明派往交趾的中官太监马骐,在交趾横征虐敛,导致了交趾局势极为糜烂,当地百姓造反不断,黎利称帝反叛,最终不得不放弃。 但是大明撤军之后,黎利的统治也不得人心,当地百姓数次起义,而且大明的一些人,似乎在交趾依旧是横征虐敛,民不聊生,密州市舶司的账本上,来自安南国的米粱可丝毫不少。 这些理由,都是理由,而且堂堂正正。 但是在胡濙看来,不过是兴文匽武的序幕罢了。 征安南是谁? 英国公张辅,作为勋臣之首,只要交趾三司还在一天,就有些人寝食难安。 交趾三司被弃置,英国公的战功都变成了水中浮萍,兴文匽武的大幕正式拉开。 胡濙拍了拍那些已经箱子,上面并未有太多的灰尘,他时常翻阅。 “胡尚书,这交趾修志吗?”刘吉有些拿不准的问道,交趾三司已经被弃置,那这修还是不修呢? 胡濙转过头来,看了刘吉一眼,刘吉比他更无德,但是年轻的刘吉,经验尚欠。 胡濙可是在讲武堂看到过天下堪舆图,上面的交趾三司和旧港宣慰司依旧在大明的堪舆图上。 不过没关系,胡濙自问身体还算撑得住,足够为刘吉撑伞到他有经验的时候了。 十年,应该足够了。 他转过身来说道:“修,我跟你说,这寰宇通志,可以随时增补嘛,不要设限,不要说得那么死,若是有开辟,增补两卷不就好了?” “要懂得变通。” 刘吉赶忙俯首说道:“谢胡尚书教诲。” 刘吉看着这三层的小楼有些好奇的问道:“这一楼都是咱大明的书志,二楼是何物?” 这小楼里的东西极多,比如他就看到了很多当年修永乐大典图志,这二楼是什么? “二楼是礼法,三楼是天下医书。”胡濙看了眼楼梯,笑意盎然。 肚子里没点墨水,怎么给陛下当礼部尚书呢? 胡濙当然知道刘吉到底想问什么,笑着说道:“若是想看,随时可以过来借阅。” “谢胡尚书!”刘吉颇为惊喜的说道。 刘吉是个聪明人,胡濙有识人之明,他选刘吉在身边,就是奔着自己走后,大明的体统继续维持下去。 刘吉离开了胡濙的官邸,就来到了文渊阁找到了陈循。 这次想要修《寰宇通志》的正是陈循,但是陈循有很多都拿不定主意,他只能让刘吉去问问胡濙。 这就是权柄丢失之后,不得不求人的时候了。 胡濙能不知道是谁在借着刘吉这个年轻人嘴问事儿吗? 他当然知道,但是胡濙知无不言。 作为文渊阁大学士,陈循却和陛下若即若离,很多事,陈循都已经无法拿主意了。 陈循听闻刘吉的描述,频频点头,如何修理《寰宇通志》,他心里终于有数了。 礼部跟上了大皇帝的脚步,他们文渊阁、翰林院要是掉队,那还有什么权柄可言? 清名? 那玩意儿能变成印绶吗?! 文渊阁、东阁大学士,历来都是太子少师,东宫潜邸的老师,也都是他们的人。 但是胡濙现在才是实授的太子少师! 陛下是爱惜人的,胡濙的退路,陛下都给找好了。 陈循站起身来,拿着请修寰宇通志的进表,来到了泰安宫请求觐见。 朱祁钰正在书房,宣见了略微有些忐忑的陈循,他放下了手中的奏疏说道:“陈学士,今天可是天明节休沐的日子,你这也要给朕讲经不成?不是经筵的日子啊!” 陈循俯首说道:“臣惶恐。” 这话听得陈循实在是太憋屈了,文渊阁从设立至今,什么时候就变成了讲经的代名词? 陈循自问陛下在削太上皇帝号、废太子、太庙杀人等大事之中,未曾掉队,他虽然未曾支持,但是更未反对,但是三年了,他终于尝到了左右摇摆的恶果。 身在朝廷枢纽,却只有讲经二字了。 而且讲的陛下还不喜欢听。辩呢,又辩不过胡濙。 陈循刚忙俯首说道:“臣请旨修寰宇通志。欲使宇宙数万里之外,不出户而可知庶几,上下千百年之间,一举目而毕见。” “岂徒备一时之广览,将以垂万世之宏规,此诚陛下经天纬地之文,足以显继志述事之孝,而光前振后者也。“ “臣等章句腐儒,草茅迂士,叨承委任忝效编。” “车同轨、书同文,寰宇通志,永传于悠久。” 朱祁钰很不喜欢陈循的一点,就是他老是文绉绉的,他认真的看了许久说道:“很好,陈学士,修。” “需要多少钱?” 修地理志自然是必然的,也给未来一个自古以来的大义的机会。 否则到时候为了国界吵架的时候,没啥真凭实据,如何去吹? 日记开疆自然不可取,但是大明这实打实统治地区,还是的着书立传才是。 朱祁钰肯定了陈循的修地理志书的想法,因为他把馆驿、户丁都放在了书中。 馆驿,是大明皇权的朝廷权柄的延伸。 户丁,是大明拥有多少的财富。 土地在没有劳动的时候,一文不值。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尺为劳动。 陈循虽然有点掉队,但终究知道大明的权柄以什么形式展现,大明的财富应该由朝廷掌控。 这《寰宇通志》成书的时间应该在景泰七年五月,算算日子,刚成书,夺门之变就发生了。 明英宗朱祁镇并不是个大气的人,他为了不让明代宗朱祁钰有修志书志美誉,便将修好的一百一十九卷的《寰宇通志》尽数毁掉了。 明英宗修了一本《大明一统志》。 大明一统志共九十卷,建置、沿革、郡名、形胜、风俗共计三十八门。 那少了的二十九卷是什么? 是馆驿,是户丁。 后世研究大明的驿路,都是研究《寰宇通志》,因为之后的大明地理志再无驿路刊载了。 所以天顺年间修成的《天下一统志》,复辟后的朱祁镇,除了失去了皇权之外,还失去了财富。 南宫复辟,绝不仅仅是一场皇室内讧那么简单。 幸好,朱祁钰已经把朱叫门给直接杀死在了太庙之中。 陈循赶忙俯首说道:“只需十万银币,以供二十九员文林郎出京,四年可成。” 十万两多吗?并不算多,动用人员也仅仅二十九员文林郎出京。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再多给你五万两。” “让户部清吏司配合你们文渊阁和翰林院,这户丁虽然不要求精确,但是千以内,要确定下来。大计之后,要重造黄册,确定天下丁口。” “此事让翰林院掌院事吴敬也参与其中,翰林院的算学太差劲儿了。” 陈循长松了口气说道:“谨遵陛下皇命。” 没事做,是陈循最害怕的事儿,没事干,代表着权柄丢失。 他自己找了点活儿,而且看陛下的意思,对此事还颇为重视。 “靖安布政司四府之地,也要做志吗?可是河套地区百废待兴,四府之地,也只是简单的划分,之后必然有沿革。”朱祁钰拿着手中的进表疑惑的问道。 河套地区刚戡定,以后对地方肯定会有沿革。 陈循俯首说道:“随时增补便是,地理志岂是不便之物?” 朱祁钰恍然大悟,好嘛,都学会这句了。 怪不得这陈循要把馆驿、户丁都写到前面,这是有胡濙在指点啊! 第306章 十万成丁十万兵,一寸山河一寸血 陈循要修寰宇通志,算是弥补了一下当年永乐大帝的一些遗憾。 朱棣当年派出了成国公朱勇征伐安南,朱勇行至半路患疾逝世,当时还是西平侯的沐晟、新城侯的张辅临危受命,继续征伐安南,最终打下了安南,设立了交趾三司。 沐晟因此成为了黔国公,而张辅因功封为了英国公。 但是这交趾三司,自设立之日起,就有人大声反对,那时候,方才永乐五年。 朱棣修《天下郡县志》目的是让子孙后代不再弃地,但是书最终未能修成,交趾三司,最终被弃置。 朱祁钰看着陈循说道:“定要好好修,为子孙后代定下疆域,以防弃地之事再发生。” “交趾修志之事,暂时不急,等朕平定安南黎朝,再做增补便是。” 朱祁钰没有为难陈循,而是令他先修寰宇通志,等到大明海军再建之时,安南复设三司,再修不迟,可以暂时留白。 陈循俯首领命而去。 朱祁钰看着硕大的堪舆图,大明的交趾三司的废置有何影响? 永乐二十二年,朱棣在京师举行了超大规模的狩猎,邀请了诸国使臣参观,震慑天下。 但是随着交趾三司的弃置,天下寰宇便发现了大明的外强中干,多有不臣之心。 交趾三司的弃置,严重打击了大明在南洋和西洋的国际声望,甚至动摇了大明的宗主国地位,否则麓川八大宣慰司就不会反复造反,满者伯夷国安敢破旧港宣慰司? 失去交趾三司,意味这大明失去了南洋的统治力,大明官方海贸和朝贡贸易,再无力维持,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远渡重洋的大明海军,慢慢废弃。 朱祁钰和胡濙的观点是相同的,交趾三司的弃置,不过是大明兴文匽武的序幕罢了。 杨洪始终坚持认为大明不应兴文匽武,太祖太宗皇帝亦兴文,但从不匽武。 失去交趾三司的结果就是安南黎朝,日夜不断的骚扰大明边疆,两广、云南边患不止。 而且安南黎朝和麓川反叛思家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朱祁钰不急,此时他春秋鼎盛,大明兵强马壮,缓缓图之便可,多少人等着他步子垮的太大了,扯着蛋呢。 “陛下,李宾言上来奏疏,说密州市舶司营建好了。”兴安看陛下忙完了手中的活儿,笑着说道。 “哦,李宾言倒是有点意思。”朱祁钰满是笑意的拿起了密州市舶司上来的奏疏。 这一年的时间,李宾言都在巡抚山东,尤其是密州市舶司的营建,都是李宾言和唐兴在负责。 陶瑾带着四万京营,在山东地区不断的进剿响马,保证胶州到密州的官道驿路畅通无阻,卓有成效。 李宾言上奏的主要原因是,福建水师建造的战舰已经破海而来,福建去岁夏秋二税,即将通过密州市舶司等岸,转运大明京师。 朱祁钰其实很想在津口设立一个市舶司,这样海船可以直接到津口,再送至通州,远比从山东运来要简单一些。 但是这个年代的津口和渤海,到了冬日会结冰,自从十月份左右开始,一直到开春,才会融化。 胶州湾却是不冻港。 渤海湾结冰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渤海水浅,盐分比较低,所以极其容易结冰。 但是胶州湾不会。 “原来是这样啊,相水之清浑便知山之近远,大洋之水碧黑如淀,有山之水碧而绿,傍山之水浑而白矣,有鱼所聚必多礁石,盖石中多藻苔,则鱼所依耳。”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 李宾言的奏疏有很多的趣闻。 看水的浑浊与否便知道陆地的远近,到了深水区的时候,大洋的水是碧黑,若是有岛屿便会慢慢变成碧绿,越靠近岛屿,水就开始变得浑浊而发白,有鱼群的地方,必然有礁石。 “有机会定要去看看。”朱祁钰叹息的说道。 他现在在京师动弹不得,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能动。 皇帝坐镇京师多么重要呢? 如果隋炀帝在大业十二年,从洛阳回长安,而不是南下江南,隋朝也亡不了。 但是杨广去了江都,然后就被宇文化及吊死了。 土木堡天变仅仅过去了不到三年的时间,朱祁钰得在京师坐着,得处理政务,得安定天下民生。 他若是随随便便的离开京师,离开权力的中枢,那是对自己的不负责,对忠于自己的臣子不负责,对天下黎民百姓不负责,对大明不负责。 就是再想看海,也得等朝局彻底稳定。 当初襄王为何会监国?因为朱瞻基当时在南京任留守,而仁宗皇帝崩于北京。 兴安笑意盎然的说道:“陛下,不急。” 朱祁钰拿着李宾言的奏疏说道:“这李四品,在地方干的很不错,至少这密州市舶司经营的有声有色,朝鲜南部、倭国、大小琉球国的贡舶,自此之后直到胶州。” “而南方海运漕粮也可减少不少的运耗,这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当然也有人急得跳脚了,这短短的数月的时间,就遇到了七次的倭寇袭港之事。” “一些家伙,他们不死心啊。” 密州市舶司管理贡舶,也管理商舶。 李宾言建立了海贸十七行市,负责市舶诸事,已经有数百条商舶在密州领了朝廷的勘合,交税纳赋。 但是依旧有人不愿意交税,意图借着倭寇之名,破坏新设的市舶司。 奈何,都被唐兴、陶瑾早早发现,然后悉数击溃。 这就不得不说到那个八百顷田小小鸡鸣岛了,那个小岛上设立了很多的哨塔,唐兴长期驻守在鸡鸣岛上,哨卫敌寇行踪。 一旦有倭寇接近,他们会释放响箭报警,随后随时准备前后夹击,让倭寇有来无回。 朱祁钰这个岳丈唐兴显然是个妙人,有次唐兴居然乔装打扮之后,扮作了倭寇模样,混入倭寇其中,甚至还跑到了朝鲜济州岛上,玩了二十余日,才返回鸡鸣岛。 唐兴的奏疏里,说的也很明白。 倭寇的头儿压根不是倭人,而是大明人,因为这些倭寇的头目,多数都会用汉文,而且会说汉话,并以说汉化为荣。 这种现象极为古怪,虽然唐兴努力打探,但是并未找到他们在大明的靠山。 朱祁钰满是感慨的说道:“当初朕听闻太宗文皇帝海贸留下了一千两百万两银子,七十二万两黄金的时候,金濂曾经告诉朕,有人在僭越当年文皇帝的开辟之功,现在看来,所言非虚。” 兴安满是笑意的摇头说道:“没事,等到大明海军再建之日,无论靠山是谁,不过是冢中枯骨罢了。” 福建这次送了将近两百五十万石的占城米,这是农庄法的朝廷正赋。 朱祁钰笑着说道:“金尚书平日里扣扣索索,这月港投资倒是积极,月港市舶司和营建船队费用,宁阳侯希望可以能按福建粮价折银,共计二十万银币,金濂居然愿意出十五万。” “要不朕就自己个发财了,可惜喽。” 月港市舶司、粮船、战船朝廷需要支付银币二十万两,朱祁钰还等金濂反驳此事,这月港的市舶司,不就成大皇帝的内帑之物了吗? 但是金濂他不傻,听闻此事,立刻要求朝廷最少出钱十五万,这样月港的税收,大约要有七成归朝廷,只有三成归朱祁钰了。 朱祁钰没有跟金濂磨牙,同意了金濂的想法。 朝廷是个磨坊,磨坊主带头把这磨坊踹翻了,那是朱叫门才会干的事。 既然朝廷愿意投入,愿意设市舶司,再好不过了。 “金尚书别的不会,可是算账那是门清儿啊,虽然不是他的钱,但是归他管啊。”兴安也是摇头,他还记得金濂火急火燎的要参与投资时候的模样,就跟朱见济被别人抢走了玩具一个样。 “朕给武清侯的诏书到朔方府了吗?”大明军班师要在春暖花开的三月份,而现在石亨依旧在河套地区,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开始准备班师之事,四威团营正在全面接管河套地区的防务。 “算算时间,应该是到了。”兴安掐着指头算了算,即便是大雪封路,也应该到了才对。 朱祁钰的敕谕并没有耽搁,虽然河套地区的官道驿路的营建,因为天寒地冻不得不停下,但是主路尚可通行。 石亨、杨俊、刘安、孙镗、江渊、林聪、王越、徐有贞、陈镒等人,坐在朔方府的府衙之内,这府衙虽然破败,但是御寒足矣。 这是个什么阵容? 四个奇功牌的京师之战军将,大明会试殿试主考官,大明新进进士,在地方巡抚多年,拥有丰富治水经验的两个御史,二十余万大军。 这是朱祁钰派往河套三府之地的阵容。 这样一个阵容,拿到草原,足够建立一个不逊于鞑靼、兀良哈的部族了,哪怕是拿到泰西(欧洲)去,那也足够灭掉数国的超级阵容了。 可见大明皇帝对河套地区的志在必得。 石亨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赐下了敕谕,让我们好生安定地方,四武、四勇团营离开时,会留下半数的掌令官,负责训练义勇团练。” “陛下下达最高指令,十万成丁十万兵,一寸山河一寸血!靖安人,要学会用自己的双手,保护自己的田亩和家人。” “陛下威武!” 石亨对陛下的军事、政治胜利的理解,很浅显,在他看来,就是大明皇帝在朝堂上的那一套。 锦衣卫的大汉将军整日里拿着刀,在奉天殿外,当初卢忠那一声大吼,谁敢逼宫,就是军事胜利。 随后大皇帝屡次证明了自己才是对的,最终赢得了政治胜利。 在河套亦是如此,大明军队吊民伐罪,王师赶跑了瓦剌人、渠家人,安抚百姓,惩罚罪孽,用刀子让人听话,然后用种种手段安置百姓,经营河套。 但是陛下的手段,显然比打秋风一样收税的石亨,要强太多了。 河套地区,只有不足八万的四威团营够用了吗? 显然是够用的。 石亨继续振声说道:“陛下明旨,必要的时候,四威团营可以征召义勇团练入伍,协同作战,务必保证让任何来犯之敌,有去无回!” 诸多军将坐直了身子大声的说道:“陛下威武!” 刘安和孙镗松了口气,他们本来担心四武、四勇团营离开了河套,他们守不住河套怎么办? 就像当初成山伯王通在交趾节节败退,最终战败,还私自割地给称帝的安南黎朝皇帝黎利。 王通弃地、战败之罪,却在正统年间被赦免了,会昌伯孙忠还给了王通十几顷田地用于生活,最近还有人鼓噪重新启用王通。 正统年间可真的是妖魔鬼怪、牛鬼蛇神横行。 但是这是景泰年间,若是战败,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不过好在,大明皇帝给了他们战时招募义勇团练的权力,这在新辟之地,是应有之义。 徐有贞疑惑的问道:“陛下有没有回复关于景泰安民渠的支出所用?” 石亨笑着说道:“敕谕在这里,徐御史可以自己看看。” 徐有贞接过了敕谕,重重的松了口气,大皇帝陛下真的是大气,三百万银币,分为三年,由内帑国帑共同支付,用于安民。 陈镒喝了口茶低声说道:“徐御史,这钱可得专款专用,朝廷里不知道多少人等着揭你徐御史的老底,置你于死地啊。” 陛下严查贪赃枉法,若是徐有贞把这三百万两都花了出去,却没什么效果,怕是明天就要被弹劾,后天人就被拉倒京师斩首示众了。 徐有贞在朝廷那些御史眼里,是一条随时可以挂到钩上的死鱼。 毕竟站错队了,还能捞到头功牌,他不死谁死呢? 徐有贞嗤笑了一声说道:“陛下派了计省的人过来!” 江渊摇头,陛下能容人,徐有贞有治水之术傍身,等闲死不了。 天下只有他徐有贞有治水之能吗? 张秋运河段决堤,一连派了十几个人,都是无功而返,徐有贞把那边治理的极好,事实证明,徐有贞的确是个治水能人。 石亨其实还有份密旨,那就是关于赛因不花的事儿,赛因不花的妻儿已经到了朔方府。 第307章 岁不能灾 石亨作为勋臣,宣读了陛下的圣谕之后,就选择了离席,同样离开的还有杨俊,他们不日都将离开河套班师回京。 石亨来到了朔方府泰安门前,等待着赛因不花的妻儿来到朔方府。 草原的风一直很大,便是到了冬天,也是凄厉的哀嚎,终日不会停歇,燕塞雪,片片如拳大。 长空中,掉队的鸿雁凄鸣一声,掉在了地上,恰好掉落在车马驿的院墙之下,那里几只寒梅独自绽开。 鸿雁骨瘦如柴,掉在地上时便咽了气。 石亨披着大氅,等在风雪中,直到远远的看到了打雪天一色的阴山夹道而来的一辆破旧车驾。 那是赛因不花的妻儿,殷氏和两个孩子。 石亨抖了抖自己的大氅,雪花纷纷落下。 殷氏穿的极为单薄,这么冷的天气里,她只穿着一件小小的夹袄,面若柴色,颇为瘦弱,殷氏略微有些颤抖的走下了车驾,寒风一吹,她便冻的直打哆嗦。 两个孩子倒是裹得严严实实,他们小心的下了车,看到了壮硕如同一座小山一样,虎背熊腰的石亨。 李永昌看了眼石亨,确定这是不是赛因不花的妻儿。 石亨自然是见过赛因不花的妻儿,当初大家都在河套打混,这俩孩子也从顽童长成了半大小子。 他点了点头,李永昌便打开了圣旨说道:“殷氏接旨。” 殷氏穿着单薄,但还是跪在了驿站的雪上,牙关打颤,颤颤巍巍的说道:“草民接旨。” 赛因不花必须死,两个孩子必须改姓殷,殷氏和两个孩子,必须要流放烟瘴之地,五代之内不得参加科举,不得从军。 这是对叛国者的惩罚。 李永昌将圣旨卷了起来,并未交给殷氏,这等圣旨的缎面制作繁杂,乃是民间稀罕之物,拿回京师,撕掉上面的贴的纸张,还能再用一次。 什么时候大明的圣旨可以循环利用了? 陛下尚节俭,泰安宫的灯盏也只有一颗灯芯。 殷氏打了个哆嗦,将头埋在了雪中,喊道:“谢陛下隆恩!” 能活命,但是不能好好活。 石亨拍了拍手,三个亲从走了过来,他们拿着三件大氅,递给了殷氏和两个孩子。 殷氏有点不太敢接,她伸出了满是冻疮的手,又缩了回去。 石亨深吸了口冷气,看着天空纷纷扬扬的如拳大的雪花,低声说道:“拿着用。” 李永昌并未阻止而是平淡的看着这一切,殷氏最后还是伸手拿过了大氅,披在了身上。 她真的太冷了,和林比河套还要冷几分,冻的她都以为自己要死了。 大氅披上,才暖和了一些。 “谢武清侯。”殷氏出自名门,知书达理,她赶忙行了个谢礼。 “先去驿站休息下,服用些水食,再往烟瘴之地去。”石亨继续嘱咐着殷氏,三人将会被送往广西田州府,那边是烟瘴之地。 “谢武清侯。”殷氏颇为感激的说道,便带着两个孩子走进了驿站之内。 待到三个人进了屋之后,石亨看着李永昌解释了道:“石某与杨汉英有旧,曾以兄弟相称,这是弟妹,杨汉英叛明投效瓦剌,改名赛因不花,某自不敢认,若是战阵遇,必杀之。” “但陛下已然宽宥妻儿三人,若是某置若罔闻,便是不义,既不义,自不忠,所以前来。” 石亨作为大明的武清侯,和投敌的赛因不花牵扯不清,那是大忌,落人口实,但是他思考了许久,还是来了。 正如他所言,既不义何有忠诚可言? 若是陛下未曾宽宥殷氏三人,他自然是不会来到这驿站。但是既然陛下已经宽宥了三人,他自然要来送送。 李永昌笑意盎然的说道:“武清侯多虑了,陛下既然将旨意发给了武清侯,自然是让武清侯前来,忠义两全方得始终。” 其实大皇帝也给李永昌发了条密旨,就是让李永昌盯着点石亨,石亨在历史上有个坏毛病,那就是好人妻。 南宫夺门,明英宗复辟之后,伯颜帖木儿的女儿,带着孩子从草原至大同,就被石亨给强占了去,明英宗大怒,最后将石亨给斩了。 曹操好人妻,强占了张绣的嫂子邹夫人。 当时曹操刚刚把汉献帝迎回许昌,挟天子以令诸侯,张绣驻扎宛城,向南连接着荆州的刘表,乃是曹操的肘腋之处。 最后曹操为自己强占邹夫人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张绣反叛,曹操侄曹安民战死、曹操悍将典韦战死、曹操的儿子曹冲战死,曹操的正妻丁夫人回了娘家,与曹操最终诀别离异。 陛下让李永昌看着点石亨,毕竟在河套地区石亨官儿最大,于谦又回了京城,石亨没了制衡,若是石亨强占了殷氏,这件事会变得异常的麻烦。 但好在石亨,并未如此。 石亨走进了驿站之内,坐的极远,看着两个孩子狼吞虎咽,露出了一个笑容。 “谢过武清侯。”殷氏浅尝辄止,也拦住了两个暴食的孩子,久饥暴食,容易肚胀。 石亨十分平静的说道:“乃是陛下圣恩,与石某何干?” “若是到了江西烟瘴之地,一切多小心便是,若是水食服完,可前往广西了。” 殷氏稍微犹豫了下,还是说道:“夫君有一物交于武清侯,乃是保我母子三人之物,我且留下,再谢武清侯。” 殷氏看着已经贵为大明武清侯的石亨,纡青佩紫,当初身上的浮躁之气已尽褪去,而是一种将帅的明大义之风,就是一阵叹息。 她的夫君,乃是和面前这位武清侯,把酒言欢,今日今时,现在却是如此天差地别。 殷氏带着孩子离开了驿站,坐上了前往广西的车驾,一路都会有官驿勘合,送至田州府方才完成流放之事。 石亨并未走出驿站,而是目送殷氏离开。 石亨打开了殷氏的那个信物,里面并不是石亨和赛因不花有旧的东西,而是一份堪舆图,详细的标注了和林附近的山川、河流、关隘以及一些兵力的布置,还有一份很详细的瓦剌人将兵几何的书信。 这是赛因不花留给妻儿保命的东西。 李永昌看着那车驾隐藏在了风雪之中,低声问道:“武清侯怎么看赛因不花之事?” 石亨定了定神色,对着李永昌说道:“赛因不花是陛下一步闲棋,若是有用最好,若是无用,也无妨,陛下威武,则明军威武!陛下无敌,则大明军天下无敌!” “必有一日,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这图和书信送去京师。” 石亨并没有觉得陛下会把赛因不花放在心上,只当是一步闲棋,若是有用,大明军能少些损失,若是无用,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明军队,还是那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强军! 石亨离开了驿站,向着四武团营而去,胜州的煤炭已经到了河套渡口,他要负责将煤炸从渡口运送至三府之地,这些煤炸都会借给百姓过冬用。 既然是借,自然要还。 大明安民的政策与往日有了不同,不再是单纯的收拢饥民,而是将他们调动起来,做工、种地、开垦荒田等,用双手养活自己。 剥盘饥民,可称之为虐。 陛下很暴,但是真的虐吗? 石亨不知,那是朝里那些言官们才要研究的玩意儿。 但是他知道,大明皇帝不是烂好人。 烂好人既无法开疆辟土,也无法治国安民。 他也不希望陛下是个烂好人,陛下若是个烂好人,他只能蹉跎度日了。 而且石亨不认为陛下的安民之策有任何的问题,河套地区的百姓自己不动手,难道等着朝廷赈济?朝廷就有余粮了?自己不动手,难道喝西北风度日吗? 石亨要在走之前,前往陕西府谷口一趟,大明皇帝同意了陕西未作之民入河套求地谋生,但是府谷口应当有序的引导,尤其是一些身负命案狂嚣之人,决计不可入河套。 而且要组织百姓们有序入套,需要卫军和三府掌令官配合,引导至安置之地。 第一批从河套地区离开的是讲武堂入学的庶弁将和掌令官,他们在黄河未曾解冻之时,就已经踏上了回京的路。 而徐有贞找到了石亨,十分急切的说道:“大河冰排凌汛将至,武清侯不给火药,我如何炸开冰面,减缓凌汛?” 石亨、江渊、李永昌,眉头紧皱的看着徐有贞。 这家伙又在给大军出难题了。 江渊是文臣,他十分明确的说道:“这火药乃是军伍之用,安能随便给你?而且你这一开口就是五十万斤,你知道这五十万斤是陛下给银币十万方才营造?” 大同府一石粮一两银子,等于半枚银币。 一两银子大约等于二百斤盐,大约等同于半枚银币。 但是一枚银币只能造五斤火药,何其昂贵? 徐有贞好大的口气,一张口就是五十万斤火药! 徐有贞叹息的说道:“凌汛冰排最为害人,若是此时不炸毁冰面,冰凌至下游淤结,致使地方防汛要务疲于奔命,一旦决口,那就不是五十万银币可以解决的事儿了!” “过去咱大明未治河套,自然无法炸散冰面,现如今,既然以控制河套,这炸毁冰面,减少凌汛,岂非安民之策?” “大军已准备班师,火药尚有留余,唉。” 徐有贞是一步一个脚印在河套地区走遍了水利,他首先提出了爆冰破排的想法,并且想让大军未曾用完的火药,帮助他破开黄河冰排。 江渊犹豫了下说道:“这冰凌是何种灾害?你不讲明白,我们如何给你火药?” 徐有贞十分无奈,左右看了半天,抓起了一张纸画了黄河的大概图形说道:“黄河上游在南,解冻早,解冻后水流加大,但河套地区的黄河段在被,此时依旧未曾解冻,就会让冰排堆积,酿成凌汛。” “冰排若是靖虏府和朔方府解决,可有效缓解自花园口至入海口的凌汛。” 江渊看了许久虽然不明白,但还是犹豫的说道:“防汛之事不是多夏秋之季吗?怎么春冬亦要防汛?” “这样,你写道奏疏入京,若是陛下准许,十二团营的工兵营可帮你炸毁冰面。” “陛下不准,我们就没办法了。” 徐有贞又是一阵焦虑,他叹息的说道:“从这里至京师,再等陛下回旨,那凌汛已至,万事休矣!” 江渊非常不满意的说道:“那你早点说啊,现在才提,这是逼迫我们不成?” 徐有贞无奈的说道:“我也是焦虑凌汛,最近才想到的解决之法啊!大明火药威力强劲,否则我也不会为难三位了。” 李永昌看着僵持不下,才坐直了身子,稍微犹豫了下说道:“咱家来讲两句。” “请旨还是要请的,既然徐御史说兹事体大,不如这样,我军先动炸毁冰面,河套打下来不易。” “将士们死不旋踵,掌令官们不辞辛苦,御史奔走河谷,人人尽心竭力,我们每个人都想要守住它。” “试试也无妨不是?” 李永昌了解陛下秉性,民为邦本,既然是安民之策,若是有效自然要做。 哪怕是试试呢。 虽然他们这些京营军官镇守太监,都不知道凌汛是何物,但是河套地区的百姓知道,他们深知其害。 有民谣云:十月曰伏槽,二月曰蹙凌,小雪流凌,大雪封,初六服霜坚冰至,凌汛决口,河官无罪。 就是凌汛来了若是河堤决口了,也不能怪河官,那是老天爷在为难百姓。 这是岁灾,一年一次。 石亨坐直了身子说道:“干,若是陛下怪罪,那石某担责便是。” 三日后,石亨带着十二团营的工兵营,来到了黄河之上,开始凿开冰层,这冰层每十步就会凿出一个大坑来,数万大军在黄河的冰面上,挥舞着手中铁镐,卖力的凿着。 这个活儿一共十数日,徐有贞并没有在靖虏府,而是去了宁夏中卫,当河面开始解冻的时候,徐有贞才通知了石亨在大坑中填装火药。 大明的工兵营用竹筒将火捻连接,防止被浸湿无法引爆。 徐有贞一直在观察宁夏中卫的河面变化,看到黄河之水开始增长,水流加大,宁夏中卫的河面上的冰层,被增长的水流撑破,有一点点淤堵之后,立刻让石亨点火。 掌令官的快马在黄河沿岸奔走,马蹄声阵阵,传递着武清侯的点火的命令,无数的掌令官,点燃了面前的火捻。 火捻延着竹筒传到了所有的埋在大坑之中的火药碓,轰鸣声开始在河道之上爆鸣! 一声闷雷似的轰响,隆隆的声响,向着东北方向移动,硝烟阵阵升起。 一时间,地动山摇。 轰隆隆响声从靖虏府一直传递到了朔方府,火药爆炸之后,炸起了冲天的水柱,水柱此起彼伏,如同一条长龙一样在黄河之上翻腾奔涌。 黄河之上的冰面并未被完全炸开,但是水涨之后,这些冰层全都吱吱呀呀的发出了响声,最终如同乌龟壳一样皲裂,向着下游而去。 河套地区的百姓听到了爆鸣声之后,就抱头蹲下,房子在颤动,小孩在哭啼。 他们呆滞的看着这一幕,他们从未想过,每年都横冲直撞的冰凌居然如此被爆开,随后冲向了下游。 石亨拍着凭栏看着这颇为壮观的一幕,十分的心疼。 这可是五十万斤火药!就这么扔在了河面之上。 但是他看着那些欢呼雀跃的河套百姓,又觉得这很值得。 石亨看着那些百姓,颇为感慨的说道:“岁不能灾,还以为是你们文人鼓吹的事儿,但是现在看来,或许真的有岁不能灾。” 天灾真的有可能不会危害百姓吗? 石亨似乎从欢呼的百姓身上看到了答案。 “若是陛下怪罪,石某担这份责,也算值了。”石亨看着那些百姓,眼神不停的流转。 陛下会怪罪吗? 第308章 也先大悦! “天寒地冻,水鼓冰则开,冰水齐下,冰摧浪滔涌;冲堤又溃坝,势不可挡啊。” “总算是给他炸了。” “备预不虞,古之善政。” 徐有贞十分确信的说道:“想要治理凌汛之事,就必然要加修堤防,整治河道,修建引水渠,探查冰情、府州县乡防汛,尤其是组织百姓群防方为上策。” “仅仅是炸毁冰面,是远远不够的,武清侯且忙,我先去看一看是否会有河堤决堤之事。” 徐有贞在张秋治水,学会了第一件事就是骑马,不论车驾还是轿子,还是太慢了些。 石亨陷入了沉思之中。 河套地区轰轰烈烈的爆鸣开河之事,让河套地区受灾了千年的凌汛,有了遏制的可能。 掌令官动了起来,组织百姓们,若是有凌汛,立刻撤至高处; 军卒们也动了起来,若是有河段依旧需要开河,他们将采用抛投火药碓的方法,炸毁较大的冰面; 官吏也动了起来,积极宣讲冰排凌汛之成因,还有解释这是火药碓,不是真武大帝的法术。 老百姓当然知道爆竹,但是火药有这么大的威力吗? 还是真武大帝的法术才对。 黄河防汛热火朝天,整个引水渠的规划已经定型,待到春耕之后,京师来的饷银,就会到达,三年之期,完成那条三百六十里的景泰安民渠。 而石亨收拾着行囊,准备归京了,江渊作为总督军务,也会回京。 他们离开的时候,河套的积雪终于开始消融,在行至卓资山之时,石亨最后看了一眼繁茂的河套平原。 他在这里打了十几年的秋风,从未想过河套会有如此蒸蒸日上的一天。 石亨站在官山议事台,可以看到大明夜不收放火的痕迹,那是冰雪消融之后,草原上也有了些许的青草。 “草色遥看近却无。”江渊看着那些绿色也是感慨。 草原上有了一抹抹的绿色,但是那些绿色若是走近前,却是消失的一干二净,苍茫的草原上的绿色,似乎是被画家们涂抹一样。 太阳慢慢升起,和煦东风开始压到了凌厉的西北风,阵阵暖意。 当春风吹起之时,夜不收再次拍马向着草原而去,他们的笑容依旧那么的灿烂。 而王复作为夜不收的一名总旗,在去岁能起身之后,就消失在了草原上。 大皇帝说他也不知道王复在哪里。 王复在哪里? 王复在和林。 “这鬼地方这么冷的吗?”杨瀚领着两个墩台远侯,搓着手,这都已经快三月份了,和林还是冰天雪地。 王复带着三名夜不收来到了和林,打探敌情,他目光流转的说道:“这就是蒙古人的龙庭啊,岭北之战太祖高皇帝意欲捣毁之地,断其庙庭苗裔之地。” 杨瀚下马走了两步,突然觉得脚下有异物,退了两步,一看脚下是个冻死的人… 这些夜不收早就见惯了生死,并未将这小小尸体放在心上。 王复搓了搓手说道:“二位,回到宣府之后,将我的书信面呈大皇帝陛下,省的陛下误会,把我家人给杀了。” “此事极为机密,王某及家人的身家性命,全仰赖两位了。” 杨瀚知道王复要做什么,他有些呆滞的说道:“王总旗,这样太冒险了。我们已然深入虏营,何必如此呢?” 王复摇头说道:“杨总旗,你且回。” 他搓着手,撕扯了下自己的衣物,拉着一匹马说道:“回。” 王复要投敌,确切的说,真正的深入虏营,打入瓦剌的内部,探明瓦剌人的虚实,为大明军前进做准备。 但是他怕大明误会此事,所以便让夜不收把自己的书信从宣府发到京师,防止大皇帝误解,把他的家人的脑袋铲去。 大皇帝爱杀人这事儿,王复自然知晓。 他牵着马,走入了风雪之中,遇到了瓦剌人的斥候,随后就被带到了王庭之内。 “大石,抓到了一个读书人。”斥候走进了龙庭之中,俯首禀报。 草原上没有读书人,确切的说,即便是识字的都没几个,斥候发现是个文弱书生的时候,就将其带了过来。 也先很需要官僚,他点头说道:“带上来。” 也先一看来人,直接就乐了,他们见过。 “你不是那个在德胜门外,带大皇帝旨意去土城的那个谁来着?”也先一时间有点想不起来。 当时喜宁给大皇帝下套,城中散播狗脚朕的传言,城外在土城设套,然后王复和赵荣去了土城,带去了大皇帝的话。 也先乐呵呵的说道:“为何如此落魄,流落至草原来了?” 王复被绑缚着,他歇斯底里的说道:“在下王复,王初阳!” “那大皇帝太过于暴虐!” “奉天殿上议事,我不过是以大义劝谏,结果大皇帝革了我的职。” “我本要回家,结果可倒好,那大皇帝居然派人追杀,我命大,肩上中了两箭,侥幸不死。” 王复用歇斯底里的语气,用精湛的演技,绘声绘色的将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最重要的是,他把和瓦剌人作战的事儿,改成了大皇帝的追兵。 这种生死经历,似乎让王复的怒气到了顶点,他大声的斥责这大皇帝的残暴不仁。 “如此暴虐不公,安为人主乎!”王复如同咆哮一般大声的喊了出来。 也先眉头紧皱的说道:“哦?两道箭伤?撕开看看。” 两个怯薛军一把拉开了肩颈位置,两条如同蜈蚣一般的伤口,出现在了也先的面前。 也先皱着眉头看着,倒抽一口冷气,和林已经够冷了,但是可见王复的心更冷啊,为你大皇帝卖命,你大皇帝革职又追杀,这不是刀子往心窝子上捅吗? 王复那可是从龙之功啊,一个读书人冒着斧钺危险,跑到土城去,这不是从龙之功是什么? 大皇帝就这么对待功臣的吗? 这两道箭伤,别说读书人了,就连他们这群悍将中了,怕是也要死掉! 果然是大难不死,果然必须如此的愤怒。 赛因不花眉头紧皱,目光流转不定,大皇帝密州市舶司的动静太大了,甚至连衍圣公的孔庙都给一锅端了,闹得天下非议,王复被革职之事,他也有所耳闻。 但是闹到追杀这个地步了吗? 当殿顶撞皇帝,皇帝盛怒,但是为了面子,暂时赦免,然后派人追杀,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也先叹息的说道:“松绑。” 也先站起身来,拿过了一件大氅说道:“和林不比关内,多苦寒之地,倒是委屈你了,来来,快快起身,把去年剩下的贡茶取出来,泡一壶好茶。” 作为瓦剌的大石,他当然懂礼贤下士的规矩,作为大明的佥都御史,是他这辈子捞到的最大文官了。 一旦消息传开,草原因为河套战败的惶惶不安的人心,必然有所缓解。 这数千里投奔,岂不是证明瓦剌才是天命所归? 只要消息传到大明,必然成为一杆大旗,会有更多的大明文臣投降瓦剌。 也先将大氅披在了王复的身上,满是欣慰的说道:“好,好!” 王复痛哭流涕的说道:“谢大石赏识,上次土城匆匆一见,已知大石乃是天下少有雄主,今日再见,果真如此,还请大石受我一拜。” “我乃正统七年进士,一身才学,无用武之地,谢大石收留!” 也先乐不可支,他在土木堡之战中,可是抓了不少大明的武勋文臣,但是那六十六名大明的在廷文武,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哪怕是殉难也不屑为瓦剌所用。 最终皆殉难力战而亡。 今天居然有人主动投效,他真的是太开心了! 韩政和赛因不花对视了一眼,彼此叹息,大明朝的文官最擅长什么? 演技。 王复的演技实在是太好了,前面痛哭流涕,大肆指责大皇帝的残暴,听者伤心,闻着落泪。 现在这副收留投效,千里马遇伯乐的模样,实在是太让人动容了。 真的?假的?看也先的表情也知道,也先已经信以为真。 也先对喜宁抱有一定的戒心,但是对于主动千里投效,身负箭伤生死大丑的王复,就没有那么多戒心了。 一个读书人,千里奔到和林,若非冒了必死之决心,何故要跑这么远呢? 也先心里已经全然信了,和林对大明而言太远了。 “不知王初阳,对我瓦剌今日形势,有何高见吗?”也先满是好奇的问道。 王复长揖说道:“禀大石,臣毫无高见。” 也先一愣,这读书人毫无高见就跑过来了?这是何等的道理? 他略微有些失望的问道:“啊,没什么高论吗?” 王复却不以为意的摇头说道:“庄子曰:以稽为决。” “臣初到和林,对瓦剌之事,毫不知情,若是随意谈论瓦剌日后何去何从,大石,无论什么高见,能信吗?” 也先看着王复,目瞪口呆,指着他左右看看,振声说道:“好!极好啊!这…这说的很有道理啊。不能信,不能信!” “好!” 也先帐下,有这等大才吗?从未有过。 大皇帝都不舍得杀的家伙,哪能不是大才呢。 也先左拳握住,击打右拳掌心,猛的点头说道:“我赐你资善大夫!遍查瓦剌内外,若有高论,定要讲清楚,定不吝赏赐,重重有赏!” “谢大石!”王复再作揖大声的喊道。 王复压根没打算有什么高论,他就是借着机会,遍查和林内外军机民生,然后溜之大吉… 什么叫做深入虏营?如何利用自己的特殊优势?在参加夜不收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 大皇帝叫他回京做官,他事儿还没办完呢,怎么回京呢? 也先开怀大笑,韩政和赛因不花面色阴郁,两个人面色阴郁的理由各不相同。 赛因不花打算趁着王复不备,将其斩杀,此等大贼,焉能不斩? 王复被分到了一个军帐之内,还未坐定,赛因不花就风一样的闯进了进来,手中长刀猛地挥向了王复。 王复大惊失色猛地蹿了出去,他身手极为矫捷,左右腾挪了一番,抽出了挂在墙上的短刀,准备迎战。 这当贰臣贼子都这么拼命的吗?这第一夜就是刺杀! 赛因不花手持长刀,他面色惊疑不定,王复太古怪了,这几个腾挪躲闪,那没有十年二十年的苦工,根本不可能。 尤其是这持刀窝刀的姿势,进退有据,丝毫没有弱点。 王复严阵以待,等待赛因不花进攻,这是个悍将,若是在旷野草原,他弓箭火铳在手,自然不怕,可是这是在帐内。 两人对峙。 赛因不花略有几分愤怒的说道:“你这厮,难不成是军生?” 王复却不答话,而是面色严肃,始终盯着赛因不花,他在这营帐之内,乃是劣势,战阵自然是全力以赴。 赛因不花一直没有进攻,两个人脚步不停的试探。 “你是夜不收?”赛因不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震惊无比的问道。 王复虽然不知道自己怎么露馅了,被这等贰臣贼子看了出来! 但是上了战场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死的准备。 王复欺身向前,既然你不进攻,那只好我来进攻了! 两个人战作一团,赛因不花有顾虑,出手处处留情,一不小心,臂膊上的衣服,就被王复划开,血浸了半个胳膊。 “你既已识破,为何不在大帐说出?生死搏杀,为何留情?现在你大喊一声,亦有帮手,为何如此?”王复更是一万个想不明白,都到这份上了,赛因不花居然开始手下留情,从不进攻,只是防守。 赛因不花摇头说道:“误会了,我原以为你是真心投效瓦剌,结果是夜不收的探子,正统七年进士出身,做夜不收的探子,大皇帝他还真是舍得啊。” 这要不是赛因不花熟悉墩台远侯,他怎么能想得到呢?大皇帝,真的是太舍得了。 赛因不花收起了刀,既然能交流了,那自然没有必要再动刀兵。 王复满是疑惑的说道:“你都投靠瓦剌了,伤了我,岂不是在瓦剌奴酋这里立了大功?” 赛因不花摇头颓然的说道:“我已经将妻儿送回大明了。” 这次换王复挠头了,早知道大皇帝在瓦剌有人了,他为啥还要跑这一趟? 第309章 你想办法我干活 “你这也没人跟你说情,回大明也是个死。”王复掏摸了半天,拿出一壶烈酒,先喝了一口说道:“没毒,暖暖身子。” “我记得那时候于少保弹劾你和石亨的时候,说你是牛,你这现在哪像牛啊,麻杆狼一样瘦。” 赛因不花接过了酒袋猛灌了几口,大声说道:“好酒!” “也不知道妻儿老小会怎么样。” 王复摇头说道:“大皇帝啊,性子不难猜,而且很好猜,你呢,哪怕是在瓦剌领了奇功牌呢,大皇帝也不会宽宥你。” “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能相抵,但是应该不会对你的妻儿如何,顶多也就是流放而已。” “但是呢,你儿子在草原上,怕是活不下去,在大明却可以。” 大皇帝的性子十分好猜,底线从来都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而且也能容人,只要为了大明好,他都不会太在意。 尤其是那些不甚重要的事儿,陛下懒得搭理。 御史们天天骂皇帝亡国之君,亡来亡去,大明新设了一个靖安省,这是亡国之君吗? 但是一些底线的东西,你不能犯,比如这投敌,那就是死罪。 王复为何敢投敌呢?因为他是来搜集情报的。 他提前写了书信,即便是两名夜不收回不到宣府军营之中,他也有办法证明自己的忠诚,大明皇帝身边可不缺聪明人。 再说了,他是为了大明在鬼门关走了两遭的人,自然是无所畏惧,大皇帝信他不信他,都没关系,他要为大明尽忠,是他的事。 倘若是大皇帝误会,家人怕是要被流放到永宁寺了,那地方比和林还要苦寒。 但是赛因不花就不行了,他这是投效瓦剌,必死无疑。 “大皇帝陛下真的不杀我的妻儿吗?”赛因不花叹了口气问道:“自古贰臣贼子,都是如此煎熬吗?” 王复摇头说道:“匈奴伊稚斜的中行说、前秦苻坚的王猛、后赵石勒的张宾、辽国萧太后的韩德让、西夏李元昊的张元、前元时候忽必烈的第一谋士刘秉忠,都是贰臣。” “他们就没你活得这么纠结,人投效之后,都是竭尽所能,用君臣大义压着自己的叛国的之后那种焦虑和茫然,都做了好狗。” 赛因不花茫然的说道:“这都是谁啊。” 赛因不花会发财,会打仗,但是读书却没读过多少,比不得这些文臣们。 王复认真的思考了一番说道:“贰臣贼子呗。” “唉,一念之差。”赛因不花叹了口气,失神的问道:“那谁,石亨现在做了武清侯,威风不?” 王复点头,笑着说道:“那何止是威风,带着大皇帝的二十四万大军,打的瓦剌人哭爹喊娘,能不威风吗?是真威风!” “二十四万大军啊,都在他的麾下,你都没看那架势。” “陛下有啥礼仪大事,需要先导的时候,武清侯都扛着仪刀,为陛下前驱,那趾高气昂的样子,别提了。” 王复不由的想起正统十四年过年之前,石亨带着大明的百姓唱红巾歌的场景,那是真的威风。 赛因不花眉头紧皱的说道:“他就这么领着二十四万大军出了京,大皇帝陛下就不怕他学那香孩儿,搞一个黄袍加身,弄一个陈桥驿兵变?” 赛因不花可是第一次听说,大明军京营侯爵带领,四处征战的事儿。 香孩儿是赵匡胤,因为传说赵匡胤出生的时候,香气环绕,故此演义评书中,都称其为香孩儿。 王复长笑起来,拍着赛因不花的胳膊说道:“我开始也想过这个问题,还以为陛下胆子大,我后来一琢磨,武清侯他不敢,确切的说,他没那个本事。” “这军队啊,是大皇帝的,不是他武清侯的。” 赛因不花满是疑惑的问道:“为什么?” 王复就讲了讲武堂、讲义堂的事儿,还有军队中能征善战着,多少人盯着石亨那个京营总兵官的位置。 石亨想谋反,不知道多少人会踏破门槛,铲掉他的脑袋。 忠诚这个东西,有的时候的确不可量化,但是,京营的忠诚是可以保证的。 因为那些遍布全军的庶弁将和掌令官,是大明军的中坚力量。 赛因不花呆滞的看着王复,叹了口气,石亨只要不犯错,那国公位几乎是板上钉钉了的事儿了。 想到了这儿,赛因不花的脸上更是苦楚。 他喝了口闷酒说道:“现在大明军的披甲从十中有一,变成了十中有三,而且火炮、火铳、长短兵一应俱全,厉害啊,即便是有点训练不足,那火器真的太多了。” 王复在收拾着自己的行囊,他笑着说道:“陛下在长陵下面搞了个石景厂,啧啧,工匠居然可以出入陛下的泰安宫,我都没去过呢!” 王复说到这里就眼红,陛下的泰安宫能去的人,可以是百姓,可以是工匠,可以是六部尚书和大学士,但是其他的朝臣,想都别想,有什么事,到讲武堂说去。 弄了半天,他们这些士大夫,在陛下心里,连百姓都不如。 但是王复在集宁干过掌令官,教谕百姓,陛下心里不喜欢士大夫,是有原因的。 谁会喜欢自己家里的家贼,王复也不喜欢。 王复和赛因不花聊了很多,聊到了夜不收,聊到了杨洪去世,聊到了大明皇帝的种种。 尤其是大皇帝的趣闻。 赛因不花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不住皇宫防着谁呢?” 王复坐在了毛毡上,叹息的说道:“防着孙太后、会昌伯府、还防着朝臣,不对,是防着所有人。” “你都不知道多离谱,大宴赐席,陛下滴酒不沾,筷子都不动。” “会试、殿试,带自己的饭盒,我的老天爷啊,大皇帝,真的是小心谨慎。” “不过想想也对,君不密则失臣,陛下处事机密,不给人机会,大家都轻松。” 赛因不花更是无法理解,皇帝为何这番模样,他疑惑的问道:“难道就没有人请求移宫吗?” 王复无奈的说道:“有,吏部尚书请求移宫,你猜陛下怎么说?” “怎么说?”赛因不花特别好奇。 王复灌了一口酒,学着大皇帝的口吻说道:“陛下说,王尚书就这么好奇朕吃几碗饭吗?” “你听听,你听听,这话要杀人啊,弄的王尚书几宿都没睡好,夙夜哀叹,几次想要致仕,直接离朝。” “然后那礼部尚书胡濙,你知道他,四十年的礼部尚书,滑的很!以文皇帝北衙之事,堵住了朝臣的嘴。” “最后还是胡尚书把王尚书给劝住了。” 赛因不花乐了起来,这陛下,可真是有趣的很。 这一天王复和赛因不花聊了很多,王复也是第一次干这种深入虏营到敌人中军大帐的事儿,他也有点紧张,所以说了很多朝里的事儿。 赛因不花听完只能无奈,他选错了边,这是原则性问题,回不了那个让他心生向往的大明了。 大明越来越好了。 “你是怎么认出我是夜不收的?”王复问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认出他是军生不奇怪,毕竟有功夫傍身,但是认出他是夜不收,是怎么认出来的? 赛因不花满是笑意的说道:“你身上那个劲儿,伪装不得。” “也先抓了几个墩台远侯,但是也先审问的时候,那几位夜不收的眼神,终身难忘啊,你盯着我看的时候,我就察觉出来了。” “这和林,唯一能见到的汉人,就是夜不收了,他们那个眼神真的是…” 赛因不花认真的想了想说道:“不死不休!变成鬼都不会放过你的眼神!” 王复眉头紧皱,眼神是个什么东西? 王复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咱别的先别说,日后要是抓到了夜不收,咱们得想办法救他们出去,也算是给你的妻儿行善积德了,你说咋样?” 赛因不花重重的点头说道:“你想办法我干活,就这么干了!” 王复投敌的消息,比王复的书信,更快的传到了京城,立刻将整个京师给点燃了,街头巷尾介是议论纷纷。 有人痛骂,有人愤怒,有人欲杀之而后快,而有人则窃喜,世间百态。 朱祁钰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和于谦下棋,这棋自然是没法下了。 他自然是火冒三丈,但是他很快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儿。 “诶,不对。” 他坐直了身子,思考了许久对着于谦说道:“不应该啊,朕观王复不是这等人,别的不敢说,他不像是主动投效的人。” 朱祁钰不敢说自己有识人之明,但是他可以肯定,能捞到功赏牌的家伙,品行一般都不差。 大明不是没有忠臣,那六十六位死在土木堡的武勋文职,哪个不是忠臣? 王复再无耻,也不可能无耻到,去投效敌人的份儿上。 而且最主要的是,瓦剌人能给他什么?什么都给不了。 要不然赛因不花也不会把孩子送回大明了。 女人吗? 于谦却是老神在在的看着冷静下来的陛下,笑着说道:“臣猜测,八成是立功去了。” “王复他立功心切,等着立功回朝,再见到陛下呢。” 于谦多少理解一点王复的心思,王复有傲气,他要证明自己不是个庸人。 而且他不能只证明自己改悔了,幡然醒悟了。 论迹不论心,王复在集宁的确是干了点实事儿,但是他到底醒悟了吗?那需要证明,如果不出生入死,如何证明自己真的醒悟了呢? 难道跪在朝堂上,磕头认罪,疾呼臣有罪,臣知错?就算是幡然悔改了吗? 王复也干不出来这等事,他还嫌寒碜的,他要堂堂正正的回来。 立功。 王复是有优势的,草原上压根没有读书人,更没有什么国家之制,也先是迫切需要王复这样的人才。 朱祁钰无奈的说道:“但愿是,他在奉天殿内没有公心之论,顶多算是糊涂,这要是真的投敌了,朕抓到他,只能送他去太医院走一遭了。” 于谦却对王复信心十足,很快,王复的书信就被小黄门送进了聚贤阁内。 “陛下,宣府夜不收的密信。”兴安查看之后,递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打开看了两眼,交给了于谦,于谦拿过来看了半天,也是摇头,这王复果然如同猜测的那般,去立功了。 于谦不得不感慨,上行下效。 陛下不给自己留退路,这些个臣子,做起事来,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不给自己留退路。 “窗外为何如此吵闹?”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 兴安走到窗边看了几眼,俯首说道:“陛下,王文带着都察院的御史,大理寺卿霍瑄、刑部尚书俞士悦都到讲武堂门前了,正在赶过来。” 朱祁钰拍了拍手中的书信说道:“定是为了这王复的事情来的。朕难道拿信给他们看?这不是害了他吗?净给朕出难题啊。” 朱祁钰的猜测没错,王文带着都察院的两位御史,俞士悦带着两个刑部的两个侍郎,大理寺卿霍瑄,三法司悉数到齐了。 “臣王文请求觐见。”王文大声的喊道。 他的脸色涨红,这王复真的是给大明文臣们丢脸,如果不处置,颜面何在? “宣。”朱祁钰点头说道:“让他们在盐铁会议室等着,朕马上就去。”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着自己该怎么保住王复的家人,王复不是赛因不花,他只是深入虏营打探消息去了。 他慢慢的走到了会议室内,群臣争吵不休立刻安静了下来见礼。 “陛下,臣请斩王复家人,以儆效尤。”王文开门见山,直奔王复的要害命门而去。 俞士悦俯首说道:“陛下,此乃谋反、谋叛十恶不赦的大罪,臣亦请旨斩其家人,杀一儆百,如此悖逆之事,若不惩戒,如何服众!” 霍瑄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臣亦此请,还请陛下圣断。” 这件事实在是太恶劣了,不仅涉及到王复个人,还涉及到了天下读书人的脸面! 人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 秦桧杀了岳飞之后,当时南宋行在的临安城,都在说秦相公乃奸细也。 陛下本来就对文臣不待见,这还出了这么个事儿,实在是让他们愤愤不平,凭什么一个革职的家伙,影响他们的风评仕途。 朱祁钰看着这群朝臣,平日里一个个骂他大皇帝残暴,等真的涉及到他们的利益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狠。 朱祁钰感慨万千,但是这件事,他又不好揭破。 “陛下。”兴安低声耳语了几声,朱祁钰眼前一亮,点头说道:“宣。” 胡濙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了上来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躬安,赐座。” 胡濙笑着坐到了自己的位置说道:“诸位,我来说几句。” 第310章 胡尚书做事,朕很放心 胡濙听到王复投效瓦剌的消息,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了。 他猜测其中有事。 皇帝是什么性子?稍微有些急功近利,对待奸细毫不留情。 而且皇帝身边现在有个于谦,那对奸细更是冷血无情。 他压根就没去自己的小阁楼,听闻消息,就开始向聚贤阁来了。 陛下的反应没有超出他的预料,朝臣们的反应,也没有超过陛下的预料。 这王复真的要叛了,此时王复的家人早就在流放的路上了,说不定陛下一怒之下就杀人了。 胡濙坐下之后,就准备拿出水桶和抹布,好好把这地洗一下。 群臣看到胡濙要说话,皆是眉头紧皱,这件事,难不成另有隐情?否则胡濙这个老滑头,为何要开口帮王复说话? 这很奇怪。 胡濙敲了敲桌子说道:“诸位,你们是要陛下错把李绪当李陵吗?” 这里面的确是个典故,让人唏嘘不已的典故。 李陵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汉武帝时期的大将。 天汉二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击匈奴时,李陵随军出征,结果在浚稽山遭遇到了匈奴主力,血战被俘。 汉武帝派了公孙敖前往匈奴出使,公孙敖回来说,李陵在为匈奴人练兵。 汉武帝盛怒,将李陵家中族诛,司马迁为李陵说情,被汉武帝处以腐刑,陇西士人,都以李陵不能死节而累及家族为耻。 可是过了一年,汉使再至匈奴,李陵就找到使者问:「吾为汉将步卒五千人横行匈奴,以亡救而败,何负于汉而诛吾家?」 李陵不负汉家江山,五千人没有救援最后死战而力竭被俘,还想着有一天回大汉继续效命。 结果大汉不让他回去了,家人都被杀完了。 汉使只好无奈的说:「汉闻李少卿教匈奴为兵。」 陵仰天长叹说:「乃李绪,非我也。」 李绪本来是汉朝的塞外都尉,驻守奚侯城,匈奴来攻,便投降了。 后来李陵还因为李绪为匈奴练兵让他的家人被族诛,要杀了李绪。 结果李绪侥幸躲过了李陵的刺杀。 “诸公,昔日群臣皆罪陵,今日群臣皆罪复,又有何异?”胡濙讲完了其中的典故。 当初汉朝闹出了这件事,弄的沸沸扬扬,现在大明还要如此吗? 他眉头紧皱的说道:“你们是在劝陛下行虐之道?昔日李陵旧事,君怒群臣皆怒,今日君怒群臣更怒,昔事君臣皆错,今日君未言,群臣进言,孰之错?” “这是为臣之道吗?”胡濙的语气已经凛冽了几分,带着许多的怒气。 陛下已经很生气了,你们再拱火,陛下盛怒之下,真的将王复家人连坐诛杀。 到时候发现事情不是这样,而是耽误了忠义之士为国效命,又是谁的责任呢? 这不是臣子该做的事,这是在损害君主的威严! 这不是为臣之道。 胡濙叹了口气说道:“王复投效瓦剌,群臣愤慨,理所应当,土木堡天变,我大明六十六忠良,皆丧殉漠北。今日忽闻王复投效,人人得而诛之。” “但漠北遥远,这消息传来,是真是假,亦要确定,仅凭流言可杀人,我大明还有王法吗?” 礼部尚书胡濙,最后给众人下了个台阶,让众人下得来台。 这消息真假难辨,王复一个读书人,是怎么跑去和林的,这件事应该查清楚再做定夺。 这就体现了礼部尚书胡濙的超强的洗地功夫,给了皇帝处置的时间,又给了皇帝处置的空间,还给了朝臣们台阶下。 而且胡濙因为不知道王复具体何事,也隐隐以李陵旧事,劝谏陛下仁恕之道,请陛下不要那么生气,查清楚了再说。 大明又不是没有能力查清楚此事,那么多夜不收,夜不收哨,昼夜在草原上活动,真的想要查清楚还是很简单的。 面面俱到,极为专业。 朱祁钰看着群臣略显茫然的脸色,面色平静,中国历史太长了,始终能找到典故。 他坐直了身子说道:“诸位,还有疑问吗?待朕派出夜不收和缇骑查补此事,若确有其事,朕不私宥。” “朕当然愤怒,但是未稽而决,非朕本愿。” 这件事的处置、进退的空间都有了,都察院的御史还想说话,却被王文给拦住了,王文带头说道:“臣唐突,还请陛下恕罪。” 王文一听陛下说话,就知道,这里面怕是有点文章。 否则陛下早就盛怒了,要知道王复可是被陛下革职,陛下宽宥之后,王复被吏部启用,却招之不朝。 陛下宽宥王复的时间和理由都和奇怪,理由是念起从龙有功,时间是在河套之战爆发的前期。 细细想来,这件事处处的透着古怪,至于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文章,王文不想了解。 “诸位拳拳报国之心,义愤填膺在所难免,诸位请回,王总宪,胡尚书你们二位留一下。”朱祁钰示意众人可以离开了。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对这么个礼部尚书,他们说又说不过,只能让陛下一个人定夺了。 “臣等告退。”诸臣俯首退出了聚贤阁。 朱祁钰将王复的书信拿了出来说道:“此事机密,不可与外人说。” 胡濙拿过来书信看了半天,乐不可支,其实胡濙这件事,完全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个王复,如此这般,陛下自然不会严惩。 但是胡濙还是很高兴,这证明他虽然岁数大了,但是还没老糊涂,至少还能体察上意,为陛下洒水洗地,鞍前马后。 他将书信递给了王文。 王文看了半天,瞪大了眼睛。 这天下居然还有这等事儿,王文不是个读书人吗? “这,这,这,王复被革职之后,居然去了宣府做了墩台远侯,然后还负了重伤?这重伤之后,又去了和林,假委身于贼?”王文站起身来,不敢置信的说道。 他想过里面有文章,但是这文章实在太多了,以至于他人都有点傻了。 “好了好了,坐下,多大点事儿啊。”朱祁钰示意王文坐下,大明现在就有个伯爵在麓川镇守,王骥本就是进士出身,以战功封爵。 而王越人在靖安,也是能上阵杀敌,弓马娴熟。 于谦也能上阵杀敌,不过没有石亨这些武将悍勇,而且金濂也和陈懋在福建抵背杀敌。 这个时候,大明武德还是颇为充沛的。 朱祁钰笑意盎然的说道:“王复不错,他日再立于庙堂之高,朕绝不以昔日之隙,复罪之。” 胡濙等一众人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却说起了另外的事儿,他对着胡濙说道:“胡尚书,大军已行至宣府,需至德胜门外小城授勋,还请胡尚书多多费心了。” 胡濙赶忙俯首说道:“陛下都准备好了,一应礼制都准备妥帖,还请陛下放心。” 胡濙的本职工作做的咋样? 洗地是礼部尚书胡濙的副业。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知胡尚书才能,胡尚书做事,朕很放心。” 朱祁钰转过头来对着王文说道:“王总宪,待授勋之后,立刻开始大计,就从两京一十四省的按察司开始查起,追至正统十四年十一月,往事不追。” 正统十四年十月十七日,瓦剌人彻底退兵,之后大皇帝的皇位便非常稳固了,若是在贪赃枉法,那就不怪朱祁钰无情了。 王文俯首称是,大皇帝终究是要把天下的水抽干,将每条鱼捞出来看一眼,是该下油锅,还是该上蒸笼了。 石亨已经行军至宣府,京营的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正在拔营。 而石亨未在军中,带着杨俊等人来到了土木堡,洒下了一壶好酒。 他带着颤抖的声音,高声喊道:“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于兮,下救黔首!杀尽敌寇兮,觅个封侯!” 石亨起头之后,数百军卒站在春风之中,跟着一起哼唱,声音带着无限的悲怆。 土木堡的尸首已经尽数埋葬,如同一个小山一样,被封了土,尸首若是过了夏天,就会起瘟疫,被蚊蝇鼠虫传的哪里都是,入土为安,或者直接焚毁。 这里面有大明在廷文武六十六人,皆为国殉难。 但是大明的大皇帝,明明怜忠心,却一分一毫的恩赏也给不了,只是立了一块碑文,立了一个八角亭。 用文字记录了土木堡发生的事儿。 八角亭下,石亨看着碑石之前的祭祀之物,就知道,时常会有人前来祭奠,或许是京师的百姓,他们有家人死在了这里,或许是文臣们的家眷,也有可能是武勋差人前来。 尸首来不及侦辨,都埋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悠扬的歌声在旷野上传了很久很久,一曲忠魂的挽歌,肃穆而庄严。 石亨满是笑意的说道:“咱是个粗人,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今次来,是告诉你们,咱打胜仗了!陛下在河套建了靖安省。” “陛下春秋鼎盛,这河套只要能够真的靖安,再无土木堡之变了。” “咱赢了!” “明军威武!陛下威武!” 石亨走出了八角亭,翻身上马,跟着杨俊等众人,一路向东,奔着德胜门而去。 大军回营之后,会暂时休整三天,才会开始授勋,让军士们安定一下,见见家人。 而且还有抚恤等事,是要做在前面的事儿。 尤其是阵亡军士的家属的安抚工作,得掌令官、朝廷的御史挨门挨户的闻讯。 不过让掌令官和御史们没想到的是,战胜之后的家属安抚之事和战败后家属安抚之事,完全不同。 战胜后的家属,虽然悲怆,但是毕竟军士们做的有意义,战败之后,军士们做的事儿,还有意义吗? 而且大皇帝对待军卒宽厚,抚恤一应也会发放到位。 毕竟发死人财喝兵血的,会被大皇帝无情的吊死在大旗之下,绝不原谅。 掌令官在行动,大军休整之后,向着德胜门而去。 今天是大皇帝再次授勋的日子。 德胜门外的人山人海,观礼的人数众多,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刑部、顺天府都在维持着秩序。 无数人都在翘首以盼的等待着这一天,这里面有军士的家属,有大明的百姓,旌旗在春风中阵阵。 朱祁钰的辂车缓缓的驶出了德胜门,他站在车前,看到了大明军民脸上的笑容,那是胜利的喜悦。 石亨一直在德胜门外等候着,等到陛下的车驾至德胜门之时,他便扛着仪刀骑着战马,再次做了先导。 为陛下牵马坠蹬,乃是武将本职工作。 石亨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志得意满。 朱祁钰的辂车来到了德胜门外的小城,悠扬的号角声悠远而雄壮,响彻了整个京师。 而随着辂车的到来,一声声升帐的喊声,朱祁钰的龙旗大纛在点将台前缓缓升起,在春风之中猎猎作响。 随后是四武团营、四勇团营、四威团营、宣府三卫、大同两卫的牙旗竖起,一门门的大将军炮,在德胜门的城头空响,轰隆隆的响声不断的传来。 在二十四响之后,硝烟弥漫城头。 陛下今年二十四岁,军队要在方方面面体现他们的忠诚,否则这兴文匽武再至,他们无法接受。 三军随之肃静。 朱祁钰缓缓走下了辂车,无数的军士行半礼,百姓们行全礼,声震云霄的声音,在德胜门外的土城下响起:“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山人海,旌旗招展。 朱祁钰十分平静的走到了点将台之上,两个手前伸大声的说道:“平身。” 掌令官们高举着手中小旗,大声疾呼,传递着大皇帝的天语纶音。 朱祁钰往前走了两步,看着在春日之下精神抖擞的大明军阵,大声的喊道:“明军威武!” “陛下威武!陛下威武!陛下威武!” 军士们炸裂的声音在德胜门前,如同一阵阵的滔天巨浪。 赛因不花说石亨为何不效仿香孩儿的陈桥驿,若是他此时在德胜门,定然不会这个疑问了。 石亨又不蠢。 第311章 战前有动员、战后要总结 朱祁钰伸出了手,示意大明的将士们肃静。 大明的军将们都是值得称赞的,他们勇于作战而且作风优良,在集宁河套一战中,不仅展示了大明的军威,沉重的打击了瓦剌、渠家的嚣张气焰,而且还为大明开疆辟土。 这都是功勋。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武清侯。” 他先拿出的是世券,上面写着武清侯石亨的战功,这是石亨一直想要的功赏。 朱祁钰将瓦状的世券交给了武清侯,振声说道:“今日朕赐下世券,许你武清侯世袭罔替,戒骄戒躁,为大明再立战功。” 而后朱祁钰又拿出了一枚奇功牌挂在了石亨的胸前,笑着说道:“屡立奇功。” 石亨行了个半礼,高声说道:“臣定不辱君命!” 这是陛下的规矩,陛下不太喜欢人跪,确切的说是不喜欢动不动就下跪,臣万死,臣有罪这类的话,也不喜欢大明军队动不动就下跪。 大明军队是大明的压舱石,天天跪着,皇帝的脊梁骨怎么能撑得起来?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于少保,从今以后,该叫你文安侯了。” 印绶、朝服、世券、奇功牌,都是功赏,朱祁钰将一样又一样的递给了于谦。 “臣谢陛下隆恩。”于谦俯首领取了文安侯的印绶,他没有选择拒绝,尤其是昌平侯杨洪离世,于谦更不能谦让了。 “右都督杨俊。”朱祁钰拿出了另外一套印绶和朝服,笑意盎然的说道:“生于行伍,长在边陲,有机变用诡道,累立边功,历升将帅都督,能用奇兵,遇敌必捣其虚,或出其不意。善于强胜,胡人畏之,人皆称勇。” “朕今日授你太平伯,奇功牌,日后当为我大明,再立奇功。” 朱祁钰将奇功牌别在乐杨俊的身前,十分欣慰的说道:“当世之勇也。” “臣必当以死报君恩!”杨俊行礼受勋,颇为激动。 他的父亲杨洪将昌平侯给了嫡子杨杰,而他作为庶子只能自己去争军功了。 朱祁钰将其扶起,笑着说道:“好了,平身。” 授勋之中,共放赏五枚奇功牌,石亨、于谦、杨俊、刘安、孙镗,其余皆为头功牌和齐力牌。 范广授头功牌,授宁远伯。 这是之前朱祁钰就和杨洪说好的事儿。 在杨洪看来,他的庶子杨俊抢了范广的军功,但是在朱祁钰看来,他们都有功勋。 鞑靼人哪有那么容易老实,若非范广枕戈待旦,随时准备从广宁卫直扑大宁卫,鞑靼人未必不生歹意。 集宁河套之战,又会多一些变数。 朱祁钰不想把军事行动变成赌运气,而是用尽手段,来取得胜利。 授勋正式开始,无数的缇骑们将一枚枚的功赏牌,挂在了军卒们的胸前,有功者有赏,无功者亦有犒劳。 这次的授勋,朱祁钰并没有让军士们大阅,天明节刚刚阅过,无需再阅,而且一直折腾疲兵也不是好事。 朱祁钰对着于谦说道:“待会儿让军将们都到讲武堂,进行战后总结。” 战前动员,战后总结,是大明军队的一个新常态。 不能打了一场大战,却没有总结和收获,手段和意志两个方面,都有可以总结的地方。 朱祁钰看了一眼大明军队,坐上了辂车,准备回泰安宫换掉自己的冕服,换成常服,再参加战后总结会。 而此时刚刚授勋的杨俊,策马扬鞭,直奔西山陵寝而去,金山陵园,他的父亲,已故颖国公杨洪,埋在这里。 杨俊来到了墓前,从马匹的背上取下了祭祀之物和酒袋,跪在了墓碑之前。 “爹,孩儿不孝。”杨俊点燃了香烛,重重的叹了口气,他从未想过自己出战河套,父亲就这么离开了人世,他甚至没做好准备,还打算回京之后,和父亲炫耀自己的战功。 杨俊和杨洪的关系并不是很好,他们经常爆发争吵,偶尔吵得厉害,杨俊就会离家几日,省的让父亲动怒。 杨洪很顽固,总是认为自己决定才是对的,杨俊又是杨洪最出息的儿子。 杨俊能征善战,也最像杨洪。 子类父,不应该是杨洪最欣慰的事儿吗? 但是杨洪眼看着大明不断的弃地,眼看着大明兴文匽武,眼看着就连英国公张辅都得避着朝臣们走。 这种大环境下,一个很像自己很能打的军将,就不是杨洪希望看到的了。 所以他们经常爆发争吵,这种争吵贯穿着杨俊的一生。 “爹啊,儿给咱家又挣了一个太平伯来,虽然没有世券,但过段时间就给打出来了。” “现在做武将比之前爹在的时候,要轻松许多,不用想那么多,只要好好打仗,陛下必然不会亏待。” “我还是那句话,大好儿郎当封侯。”杨俊将酒洒在了地上,擦掉了眼泪。 这个铁打的汉子,十七创重伤刚刚康复,就跟着于谦去了山外九州巡边,在东胜卫火药库爆炸的时候,连眉都不皱一下的军将,终于是哭了出来。 子欲孝而亲不在。 这可能是人间最大的悲哀,杨俊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出征之日,就是最后的诀别之事。 杨俊擦掉了眼泪,看着香烛燃尽,深吸了口气站了起来,大声的说道:“爹,孩儿定给咱家挣个国公回来!” 杨俊收拾了心情,掸掉了腿上的灰尘,走出了神道,张望了一眼稽戾王的墓地。 那边只有一块石碑,刻着稽戾王的一生。其规制只是民礼,只有一抔黄土。 春风吹绿了整个西山,绿荫匆匆,杨俊翻身上马,奔着讲武堂而去。 朱祁钰刚回到了泰安宫,换掉了繁琐的十二旒冕和冕服,随后换了身常服,就准备去讲武堂参加战后总结会。 他临走的时候,又去看了眼朱见济读书,朱见济在努力的识字读书,手里拿着一个算尺,艰难的将20以内的数字分成两个数。 朱见济偶尔眉头紧蹙,同样也有脾气不好的时候,但是一闹脾气,胡濙就让他伸出手来,用戒尺打他一下,虽然不是很重,但是每次都让朱见济龇牙咧嘴。 胡濙是一个很严格的老师,朱祁钰眉头紧皱,日后这小家伙会不会因为挨着两下,而怀恨在心? 此时的朱见济还是个孩子,每次都十分恭敬的认错,然后继续读书。 细细想来,在这个讲天地君亲师的年代里,老师是一个仅次于父母双亲的长辈。 朱祁钰又转悠到了后宫,看到了汪皇后带着后宫四人,在一辆轧车上忙忙碌碌。 轧车,是一种农桑车,确切的说,一种很原始的辊式扎花机,乃是由元时农学家王祯,写在了《王祯农书》中一种农桑工具。 这种轧车,用于棉花生产之中,把子棉中分离出皮棉的机械,就是将棉籽从棉花之中脱离出来,而不伤及棉纤维的工具。 朱见澄已经一岁了,他坐在旁边,玩着已经扎好的棉花,被汪美麟抱了起来放到了一边,可是朱见澄老实坐了一会儿,又开始歪歪斜斜的向棉花堆走去。 汪美麟无奈,只好将其交给了宫人,送到太后院里。 大明的皇后出身并不显贵,是会做农事的,只不过母仪天下,就是象征性的做一下,意思意思,表示参与农桑之事,也表示大明重农桑之本。 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朱由检的皇后周皇后,就在宫里有二十四架纺车,而且还时常跟着宫人们一起亲事女红纺纱之事。 朱由检需要七十万两银子调动辽东铁骑的时候,周皇后将攒下了两万两银子,给了她父亲周奎,让周奎献上。 不料到这国丈周奎,直接贪了女儿周皇后的一万两,只献出了一万两出去。 在之后,李自成就进京了,把周奎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抄家抄出了一百万两的金花银。 朱祁钰走了过去,看着有些土和脏的棉花,疑惑的说道:“这纺如何变成棉线的?” 汪美麟看着朱祁钰好奇的目光,满是笑意的说道:“见过夫君。” “这纺得先弹成絮,需要先用木棉弹弓,就是这个,竹为身牛筋为弦,用木棰敲击,将土、脏弹掉,最后弹成絮,无论是填充还是编线,都是简单的事儿了。” 汪美麟拿起了一个四尺多长的竹弓,手持一个木槌,开始敲击弓弦。 朱祁钰终于理解了,为何刘吉会被人称为刘棉花了,棉花的确耐受弹,估计刘吉和这棉花一个样儿。 无德的胡濙走后,大明的朝臣们会迎来一个更无德的刘棉花,朱祁钰为大明朝臣们默哀。 无论胡濙还是刘吉,他们秉承的理念都相同,那就是礼法不是不便之物,陛下要怎么变,就怎么变。 朱祁钰看了一小会儿,就奔着马厩而去,骑着大黑马,直奔讲武堂而去。 讲武堂的军将们已经悉数到齐了,就连杨俊去了趟金山陵园也到了。 朱祁钰走进来之后,众多军将立刻站了起来见礼。 “坐,都坐。”朱祁钰示意大家都坐下。 他满是笑意的说道:“朕之前说过,待诸位凯旋,与诸位共饮,今日会后,大宴赐席。” 朱祁钰当然记得自己的承诺,他坐直了身子说道:“那这次的战后总结,还是由武清侯和文安侯来主持。” 于谦和石亨一左一右,而朱祁钰这次并没有选择离开,而是选择全程旁听。 他对战争已经有了一些了解,参与其中并不是坏事。 石亨拿出了自己的行军手札说道:“我观察到了几个问题,我先来说一下。” “凡临阵的军士,每斩获首级,常是数人来报功。” “再想想,数人退来报功,使众兵相望,误认是败走,大家都走了。岂不是败了?” “况一个贼首,数十人报功,若斩数十贼首,就该数百人来报,不知这一阵上能有几个数百人,反是自误了性命。” “临阵第一禁约。” “长牌、长枪、铳兵,凡该当先,长兵之军士,决不许带解首刀,只管当先杀去,不许立定顾恋首级。” “其杀倒之贼,许各队短兵砍首,每一颗止许一人就提在阵后,待杀完收兵,有令催验,方许离阵赴验。” “其谁当先,谁有分,谁无分,俱听当先队长、掌令官对众从公报审。” “每颗首级以五十两论之,当先牌枪铳分三十两,砍首兵四两,余兵无分者分一两,伙夫虽不上阵,本队有功,亦分一两,每颗本队铳手亦分十四两。” “敢有因其恩仇报不公者,军法。立定顾恋首级者,军法。” 大明的军队迎来了新的发展,大明的作战正在从过去强调个人勇武,向着队伍之间的配合作战过度,而这个首级赏钱,该怎么分,就得有制度。 做饭的伙夫要不要给赏银? 石亨给出的答案是要。 这首级赏本是鼓励勇战,结果数人哄抢,变成了阻碍战阵,内讧的由头,这就得立下规矩。 于谦点头说道:“自兴和所之战后,我和武清侯就发现了这件事,立这个全队分赏钱的规矩,以当先最为危险,也以当先赏钱最厚。” “整个集宁河套之战,证明了这么做是行之有效的。” 于谦作为征虏总督军务,负责军功之事,两个人商量后,就暂时定下了这个赏赐的规则,事实证明是有用的,而且很合用。 朱祁钰并不说话,他就是旁听,只等事后,再和于谦论军务时,再细问便是。 他看了一圈,诸位军将情绪极为稳定,显然这个法子,在兴和所退兵再进的时候,就已经定了下来。 石亨继续说道:“凡战间贼虏,遗财宝、金银、布帛、器械之类,诱我兵争财,彼得乘机冲杀,往往坠此套中。” 敌人用金银布帛等物设下陷阱,显然是大军吃了点闷亏,否则石亨不会拿这个事儿,在这样规格的会议上说事了。 石亨的语气颇为森严的说道:“今后临阵,遇有财帛,每队止留队中一人收拾看守,待贼平,照队收拾之,如违令图财,致兵陷没,或贼冲破得脱,抢财物之兵不分首从,总哨官俱以军法斩。” 于谦补充道:“此事乃是军令,定要跟将士宣讲,否则军法无情。” 朱祁钰看了许久将士们的神情,看来,这也是一条跌倒后总结出来的教训。 石亨继续说道:“凡每甲,一人当先被困,其余不救,致令阵亡者,全队俱斩。阵亡一人,即斩获真贼一级,其余免罪。亡一得二,八人通赏。哨队照例。” “凡当先者,一甲被围,二甲不救;一队被围,本哨各队不救;一哨被围,别哨不救,致令陷失者,俱军法斩其哨队甲长。” 甲是大明的一个军伍编制,就是十一人一甲,十甲一队。 石亨讲的话,就是连坐,一甲被围困,其余人不救,就全队皆死,一队被围,其他各队不救,军法斩哨队甲长。 朱祁钰并没有打算干涉,既然是战场上总结出来的经验,显然是发生了不太好的事情,否则石亨不会如此。 存在即为合理。 两国交兵,这样危险的事情中,由仁慈而产生的美妙但愚蠢的想法,是错误的,这些错误,恰恰是最糟糕的。 军法的确严明,但是这是军队组织度的保障。 这场关于临阵的战后总结会,继续进行着。 第312章 大皇帝说话算话 石亨和于谦两人主持了战后总结的会议。 石亨继续说道:“凡古人驭军,曾有兵因天雨取民间一笠以遮铠者,亦斩首示众。” “况砍伐人树株,作践人田产,烧毁人房屋,奸淫作盗,割取亡兵的死头,杀被掳的男子,污被掳的妇人,甚至妄杀平民假充贼级,天理不容,王法不宥者!有犯,决以军法从事抵命!”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此次前往河套,可有这等天怒人怨之事发生?” 京营厚赏,朱祁钰就是怕出现这等事,难不成真的出现了吗? 主要是影响军队的纪律,组织度,缺少组织度,还怎么打仗? 于谦赶紧俯首说道:“是渠家人和瓦剌人,他们作践田产、烧毁房屋、割亡兵死头、杀俘、玷污女子、杀良冒功。” 大明军队强调这方面的军纪非常严格,十一人一甲,十甲一队,若有犯,那是全队连坐,一百一十人皆斩。 大明皇帝厚赏,大明十二团营待遇极高,百姓比军士穷多了,完全没必要冒着天大的干系去抢。费力不讨好。 “这样。”朱祁钰点头,他还以为大明军队看渠家人抢劫眼红了,也发生了这种事。 原来是有感而发。 阿剌知院和渠成义、渠成仁、渠成德三兄弟,给大明军队好好的上了一课,什么叫做不得人心,什么叫做人人得而诛之。 大明军队在河套地区破冰安民,多少军士手脚起了冻疮? 朱祁钰并未怪罪过石亨、江渊、李永昌用火药破冰之事,这是安民之策。 朱祁钰也从未过多的干涉大军,虽然五十万斤火药真的很多,但是这等安民生民之功,多多益善。 大明军队自从破冰防汛之后,所到之处,皆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那可是祸害了河套百姓数千年的凌汛之祸,从这开天辟地以来,哪一年不遭灾? 当然也有负面影响,河套地区流传着,真武大帝黄河伏冰蛟的传闻。 这种事还有点越描越黑的趋势,大明掌令官、官吏便不再解释了。 总结会还在召开,石亨从临阵连坐军法开始,共有掌兵紧要禁令、教官兵法令、比较武艺赏罚、行营野营军令、操练营阵旗鼓、出征启程在途行营等几个方面,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军令升级。 这些军令几次更易,终于慢慢有了强军军令的雏形。 战后会议长达七天,每天都会进行一次为期两个时辰的总结,朱祁钰全程参与其中。 在七日后,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开始归营,军将们开始归营操练军马,新的军令、新的训练都在战后总结会上,进行了总结规整。 在四武、四勇团营归队的时候,李宾言押解山东、福建粮饷,赶着三月的尾巴来到了京师。 李宾言还要去胶州,这次回京是为了大计叙职。 此一去便是一年,京师依旧是那个京师,只是方方正正的京师,变成了奇形怪状,多出了许多菱凸的位置,一些炮台在其中安置。 户部度支部大使王祜带着人点检了这押解粮草,山东共计二百万石米粱正赋入库,另外有倭银二十万两入太仓,二十万两入内帑。 这些银两都是金花银,是密州市舶司这一年来的收益,这些银两会在兵仗局变成银币,最后朝廷扑买营建,将银币撒到大明境内。 而福建则是两百五十万石米,还有二十七万两的金花银入库,这部分并非税赋,而是运到朝廷,换取银币支撑福建民生所用。 算上船队,此次太仓内帑,共计支付四十七万银币。 福建的银子是福建本地产的,并非海银,福建是大明的银矿最多的地方。 此次入京的还有近百名人犯。 分别是邓茂七的侄子邓伯孙共计四十二人。 邓茂七是杀弓兵起事,带领百姓反对福建布政使宋彰大肆利用冬牲,搜刮民脂民膏。 而且邓茂七的起事,还有蒋福成带着炉丁(铁匠)加入义军,建阳附近也有很多文人,投效义军。 邓茂七的起义规模极大,近百万兵马,还有工匠随行,号称铲平王,铲平天下一切事。 宋彰已经被明正典刑,包括要保住宋彰的驸马都尉赵辉,也一并被赐死了。 又有陛下两次大赦,农庄法恢复生产,义勇团练开始消灭盘踞在山中的土匪山贼,福建的局势逐渐稳固了下来。 邓茂七的侄子邓伯孙也在景泰元年初,选择了下山投降。 而后邓伯孙以铲平王为号,安抚百姓,训练义勇,一直等到福建局势彻底安稳,才离开了福建,选择进京伏法。 邓伯孙的确是人犯,但是他投降之后,做了两年的福建义勇团练总教头,才被押解入京。 宁阳侯陈懋,利用邓伯孙的铲平王的旗号,安抚劝降那些山里的流民,效果极好。 而造反的另外一股重要的力量是叶宗留,叶宗留和邓茂七又有所不同,他是因为私自设立银矿,偷开坑穴、私煎银矿,最后起兵造反。 而且因为盘踞银矿极多,两次下诏大赦,叶宗留战亡,他的部将陶得二、叶希八继续负隅抵抗,不尊君命。 陈懋一共派三次使者让其归降,陶得二拒不投降,最后一次杀掉了大明劝降的使者,陈懋大怒,进兵围剿,最终将陶得二和叶希八尽数俘获。 一干人犯,也一起被送进了京师之中。 而这二十七万的金花银,就是缴获。 李宾言终于忙完了自己交接之事,带着陈懋的进表和奏疏,来到了讲武堂朝天阙。 李宾言走到了聚贤阁的楼下,看了一眼那些庶弁将和掌令官露出了一丝微笑,他俯首说道:“臣山东巡抚、吏部右侍郎李宾言,请见陛下。” 兴安一直等在门前,看到了李宾言笑着说道:“陛下让咱家等在门前,李御史快请。” 李宾言走进了聚贤阁内,来到了二楼,走进了御书房内,行了一个三拜五叩的大礼,高声喊道:“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朕躬安,赐座。”朱祁钰点头说道。 他打量着李宾言,这个略微有些憨直的臣子,在经过了近两年的山东之行后,终于变得精干了起来。 朱祁钰笑着说道:“这一趟很是辛苦,李御史这眼看着就瘦了许多,也是黑了许多,看来没少风吹日晒,这趟差事,办得极好。兴安,把功赏牌拿来。” 兴安拿来了一块头功牌,这牌子本来是去年就该赏赐了,但是李宾言忙于密州市舶司的事儿,一直没领到。 李宾言赶忙说道:“臣受之有愧,幸不辱君命。” 去了山东长达两年之久,李宾言接连办下了驸马都尉赵辉、孔府衍圣公两桩大案,还负责恢复山东按察司,督办营建密州市舶司之事。 “李御史,现在还怕水吗?”朱祁钰笑着问道,唐兴上书说过李宾言怕水的事儿,但是君有命,李宾言完全也顾不得怕水这事儿了。 李宾言摇头说道:“喝了几次,又苦又涩,便不怕了,谢陛下垂怜。” 怎么就不怕水了? 越是惧怕什么,就越要面对什么! 他在密州市舶司,经过了很多次的尝试之后,便不再怕水了。 他作为山东巡抚,密州市舶司的负责人,若是怕水,岂不是笑话? 朱祁钰笑意盎然的说道:“听说李御史连火铳都会打了?” 李宾言翻动了下手掌颇为无奈的说道:“臣乃文进士出身,手无缚鸡之力,又没有从小打熬,但是这倭寇猖狂,臣只能学着打打火铳,即便是被俘被杀,也好过毫无还手之力的强。” 李宾言在密州市舶司这一年,最多的事儿,就是打响马,打倭寇。 而且这倭寇背后的主子,显然是大明人,他们那些个倭寇首领,多数都是说汉化,用汉字。 李宾言不由的想起了胡惟庸旧事,胡惟庸因为什么罪名被杀?通倭。 胡惟庸真的通倭了吗?李宾言并不清楚。 但是现在有人在通倭绝非虚妄之事。 朱祁钰点头说道:“在京休息几日,还得有劳李御史再去密州了。” “还有一事麻烦李御史了,唐贵人的父亲唐兴,你看着点他,前些日子,跑到济州岛去了,二十多天音信全无。” 朱祁钰说起了唐兴,唐兴是锦衣卫,本身行动就很自由,主要是为了督办倭寇背后靠山之事。 但是这二十多天音信全无,也着实有点吓人。 “臣无能,看不住唐指挥。”李宾言想到了唐兴,就是头皮发麻,那是陛下的老丈人,而且唐兴办的事正事,他怎么管? 朱祁钰知道李宾言的难处,笑着说道:“唐贵人有喜了,你告知他,他自然会有所收敛,查案之事不急,一步一步来。” 李宾言眼神一亮,赶忙俯首说道:“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陛下膝下二子一养子两女,现在又有喜讯,是好事。 这是大明的国本,皇嗣多几个好,若便是有夭折,也有皇嗣。 好事。 李宾言和朱祁钰沟通了很久,主要是密州市舶司的贡舶和商舶分流之事,以及一些海贸货物定价之理。 还说了许多李宾言听来了的海贸诸事儿。 “大明废置交趾三司,大军回撤,安南复国,黎利僭越称帝,可是这交趾的百姓,日子并不好过。”李宾言谈起了交趾三司之事。 安南复国之后,僭主黎利称帝,但是交趾三司十七府,百姓过得十分的困苦。 因为他们需要用米粱换的大明的货物,这就导致了百姓颠沛,多有反叛,频受战乱。 朱祁钰无奈的说道:“交趾三司日后再议,朕手中无强盛海军,如何攻伐?若是轻易征伐,僭主黎利和麓川思机发沆瀣一气,麓川战事再起,非朕所愿。” “只能再苦一苦交趾三司的百姓了。” 兴文匽武是个大事,大明的陆军实力降低,大明的海军实力几乎等同于没有了。 这二十多年的兴文匽武,大明要补课的地方还有很多。 在朱祁钰心中,交趾三司,那是太宗文皇帝打下的领土,因为兴文匽武而弃地,朱祁钰承列祖列宗遗志,自然要把他们收回来。 “李御史啊,现在还觉得势要豪右之家,是良善之家吗?”朱祁钰一直很好奇这个问题,李宾言参加盐铁会议问的那些问题,让朱祁钰颇为挠头。 几次都是因为李宾言对豪右之家多有幻想。 李宾言吐了口浊气,无奈的说道:“臣差点在驿站被孔府勾结的倭寇给杀了,在山东地界,屡次三番被响马追杀。” “臣不怪响马,更不怪山东百姓,臣只怪自己乃是书生,否则抄家孔府之事,臣定当一马当先。” 李宾言并不讨厌山东,对响马也谈不上恨,响马落草为寇多是可怜之人,谁逼着他们走向了不归路? 是山东的那片天,天字第一号案的案犯衍圣公府。 李宾言稍微犹豫了下说道:“陛下,宁阳侯陈懋,想要为邓茂七的侄子邓伯孙等,共计四十二案犯求情。” “臣听闻之后,也把名字写上了,臣以为邓茂七起事,乃是有司之错。” 朱祁钰颇为肯定的点头说道:“朕下旨福建,就将此事定性有司过错,两次大赦,邓伯孙等四十余人下山请降,朕可宽宥之。” “但是叶宗留部将,陶得二和叶希八等五十余人,还是得明正典刑,他们属于复叛,朕不能私。” 朱祁钰说过的话,一口唾沫一颗钉,居然大赦,既往不咎,那就是既往不咎。 邓伯孙为叛首铲平王侄子,既然下山投降,而且在福建配合宁阳侯安稳地方,朱祁钰自然可以宽宥他们。 朱祁钰若是要反悔,把邓伯孙一干四十二人给铲了脑袋,福建还不得炸开锅,反反复复,永无止境? 但是叶宗留的部将五十余人,他们起初起事就是为了求财,两次大赦,依旧不肯下山,朱祁钰自然留不得他们了。 大明的大赦天下,自洪武元年之崇祯十七年,共二百七十六年的时间里,一共只有五十二次。 朱祁钰登基之后用了一次,福建之事又用了一次,死不悔改,那朱祁钰也不给他们改悔的机会了。 “臣亦不敢为其求情私宥。”李宾言赶忙说道,他只是为邓伯孙求情罢了。 朱祁钰话锋一转说道:“但是邓伯孙不得回闽,这是必然的,就留在京师编户齐民。” 李宾言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邓伯孙若是回到了福建,有一定的基础,很有可能复叛,留在京师编户齐民,放回福建,那是放虎归山。 “陛下,臣有一事儿,拿不定主意。”李宾言有点犹豫的说道。 第313章 赚钱嘛,不寒碜 李宾言有些犹豫的说道:“陛下,商舶多有火炮的违禁之物,虽然入港之时,他们都遮掩了起来,但是臣知道那是什么,一些弓弩、火铳藏在船舱之中,臣有些疑虑,此事如何处置?” 朱祁钰面色变得严肃了起来,他郑重的问道:“李御史是如何处理的呢?” 李宾言知道这件事兹事体大,但他还是俯首说道:“未曾张弓,未曾填装火药等船舶,臣未曾查办,若是张弓入港,按倭寇处置。” “大明海军军威不振,海贸多履险地,倭寇蛮横,南洋和西洋诸国,也不是良善之辈,臣反复告知所有船舶,入港需偃旗息鼓,不得张弓填药。” 这个处理方法显然在朝中臣子看来,是谋叛、谋反、谋大逆的大罪,但是李宾言反复衡量之后,还是决定冷处理。 就是你不张弓填药,我就当没看见,你若是张弓填药,我就把你当倭寇打了。 大明禁弩、铳、甲,凡是私藏者,一律按谋逆处理。 但是这些海船,所履之地,可不在大明境内,有点武器装备,理所应当,商贾行商天下,没点手段保护自己,那是胡扯。 这是十五世纪的大明朝,这是大明南下西洋船队解散后的第十六个年头,一律按大明律去督办海贸之事,必然是因噎废食。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李御史处理极善。” 李宾言长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陛下会雷霆大怒,毕竟私藏火器、甲胄、弓弩,实在是有点大不逆,但是现实是商舶不带武器出海,那就等同于送死。 海盗可不跟你讲什么大明律,谁让你大明海军,军威不振。 朱祁钰笑着说道:“此事李御史不要声张,密州市舶也淡化处理便是。” 朱祁钰的意思就是这件事不上称,当成四两重处理。 若是上了称,这件事就是奔着谋反大罪去办了。 日后若有法令更张,再行明文,在法令更张之前,就行潜规则,朱祁钰现在的手太短了,管不到那么宽。 从倭国扬帆到大明需要多久? 慢则一月,快则十日,顺风逆风差距,海路早已畅通无阻,运作极为成熟,商舶极多,但是倭寇猖獗。 眼下市舶司的主要作用还是收税,武装收税的事儿,主要是陆地管辖。 “陛下宝源局的换银币是不是可以在密州也设一处?海商多银啊。”李宾言目光闪烁的提出另外一个问题。 他之前就提到过兵仗局让势要豪右之家参与,那显然是极为愚蠢的提议,但是宝源局不铸币,可以换银币,密州市舶司也属北方。 是不是可以在密州市舶司也设置一个兑换银币的地方呢? 朱祁钰并没有马上否定,而是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你这要是被朝廷的御史们知道了,定要参你一本了。” 大明的官僚们对于宣府贡市居然可以用银币这件事,至今持有反对意见,而且也证明了,官僚们说的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那些银币流出去之后,就回不来了。 他们对此颇为担忧。 李宾言的这个提议肯定会被弹劾,但是李宾言还是提出了这个想法。 按照官僚的做事原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李宾言只要完成皇命便可,主动提及此事,显然是李宾言觉得很有必要。 李宾言低声说道:“倭银产量极大,而且臣有点想法,不知道对不对。” 朱祁钰笑着说道:“畅所欲言就是。” 盐铁会议已经极为宽松了,这种私下奏对,朱祁钰自然愿意让朝臣们多表达自己的意见,只要屁股不是歪的,都好说。 李宾言赶忙说道:“臣惶恐。” “陛下,臣以为宣德三年弃置交趾三司,其实也跟永乐十八年后,停止宝源局大规模铸铜钱有关,永乐通宝在海外横行无忌,很多地方都用通宝,并以此为资财多有囤积。” “朝臣反对铸铜钱,认为铜钱外流,这最终宝源局不再铸造铜钱,咱大明在海外,就只是一个臆想之中的大明了。” “看不到,也摸不到,自然毫无恭敬之心。” 李宾言的意思是永乐十八年之后,停止铸造永乐通宝,最终导致了大明在东南亚影响力的缺失。 换个更容易理解的话,意思就是美刀从全球货币体系,主动的、自发的变成了本国货币。 这种影响力的缺失,显然也是致命的。 李宾言看着陛下并未动怒,并且颇为认同,便继续说道:“陛下,在市舶司内,有人用银币换倭银,然后运至京师,再拉到宝源局换银币,这个买卖有人在做。” “既然是得利,为何不能是朝廷呢?” 朱祁钰看着李宾言,这山东一趟,李宾言从坚决反对与民争利和支持势要豪右之家参与铸币,变成了坚持支持与民争利,而且要大肆争抢,旗帜鲜明、明火执仗的得利。 可以想象,李宾言这短短的两年时间内,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朱祁钰点头说道:“好,好一个既然得利,为什么不能是朝廷!” “朕不让南京宝源局换银币,目的是为了南北货物沟通,一如盐引在宣府、大同之用。你这个提议很好,朕准了。” 朱祁钰不打算跟外廷商量,户部尚书金濂,要是不同意的话,这个利,他就自己赚去! 按照大明银币的现在行价,一枚能换二两银子,他还要往里面填六钱锡铜等物,换回来,屯集起来,怎么都是赚的。 值得注意的是,银币的价格正在趋于稳定,从最开始一枚当二两银子花,变成了一枚银币等于一两银子。 但是在欠缺银币的地方,比如密州市舶司,依旧是一枚等于二两银子。 这是个发财的好营生,尤其是海贸缺银币极大的情况下。 银子、银锭、银铤毕竟不方便,成色、工艺、重量各地不尽相同,而且不能在大明境内使用,但是银币就完全没有这些顾虑了。 这个营生能赚很久。 李宾言松了口气,陛下还是那个陛下,不惜身、更不好面儿。 天子尊贵,屈尊降贵赚一些铜臭之物,看似有失体统,看似有些有损皇帝尊严。 但是没有钱的皇帝岂不是更没有尊严? 一如不得不筹款打仗的朱由检,自己媳妇的钱都被老丈人给黑了一半。 打仗、营建、安民、赈济哪一样不要钱? 而且这等生意,不比宋高宗赵构,当初在临安城做粪霸要强得多? 赚钱嘛,不寒碜。 朝廷不能没有钱,皇帝手里也不能没有钱,陛下说的很明白了,财富也是权力。 李宾言内心焦虑的两件事,都在陛下这里得到了妥善的解决,至于内帑和国帑怎么吵架,那就不是李宾言关心的问题了。 “臣告退。”李宾言离开了聚贤阁向着官邸而去,此一去便是两年,家人除了去年过年见了一次,就再未见过了。 朱祁钰看着李宾言的背影,笑着对兴安说道:“虽然李宾言憨直了一些,不过也是堪用之人啊。” 兴安犹豫了下说道:“陛下,昨天夜里,仁寿坊有一面坊墙脱落了,好巧不巧,居然脱落成了真武大帝的模样,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很多百姓惊奇,都去看了,还有人焚烧香烛等物。” 朱祁钰一愣,随即问道:“兴安,你信吗?可以脱落成惟妙惟肖的模样。” 自然脱落成真武大帝的模样,还惟妙惟肖,这是在糊弄人还是在糊弄神呢? 兴安摇头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臣一点都不信,但是百姓无法分辨。” 天人感应那一套几乎是朝臣们对付皇帝的不二法门,今天是祥瑞,明天就是天有异象,陛下不能这么做,天有警醒! 搞天人感应,那是给自己设限。 朱祁钰才不会那么傻,任人摆布。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今天就让工部把那面墙重新刷了,若是再有这等事,就把京师的墙皮尽数铲去,省的再脱落了。” “让五城兵马司四处巡视,看看是谁在试探这种事。” “都是千年的狐狸啊,跟朕玩这些花花肠子。” 朱祁钰认真的准备着新的盐铁会议内容,当初胡濙说一个月一次盐铁会议,是非常有必要的。 一阵冷风吹过,本来有些阴霾的天空开始下起雨来,整个京师笼罩在了烟雨蒙蒙之中,出门的百姓撑起了油纸伞,立刻将京师的街头巷尾点缀的五颜六色。 春雨,给这个干燥的春天带来了湿润的空气,让人心中的那些躁动,一扫而空。 雨滴落在了杨柳叶上,也不滑落,晶莹剔透,随着春风,杨柳叶摆动,未曾滑落的雨滴叶片打散,落在了缓缓流淌的金水河内。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春天到了。 而此时的和林也在下着小雨,王复和赛因不花的第一次合作正式开始。 王复要救夜不收,赛因不花要卖奸细,正好。 这是个技术活,要在也先的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 渠家一共二百多人,都要被卖掉,但是因为出货速度的原因,所以一次,只能卖一点点。 王复打算让偷天换日,把卖到大明的奸细,换成夜不收,这样夜不收就会被营救回大明了。 但是王复有些犯难的说道:“其他都好说。但是得好生想个办法,打探一下夜不收被关在哪里。” 王复感慨,他到了和林也有些日子了,却是始终没有看到被抓的夜不收关在哪里。 赛因不花却挠头说道:“我知道在哪里关着。在不里牙惕部的小海押着,大明称之为北海。” 赛因不花没打算卖关子,直接说出了羁押夜不收的地方。 王复了然,北海,苏武牧羊。 当年苏武出使匈奴,被匈奴无辜扣押了十九年,持节不屈,在北海牧羊,最终回到了大汉。 赛因不花继续说道:“不里牙惕部开春就往斡难河那边去放牧了,北海周围的看守不力,夜不收被羁押在那里。” 王复思索了许久说道:“那这样,我们想办法把人救出来,然后把渠家人弄死几个送过去换出来。” 赛因不花听懂了这个意思,李代桃僵,但是他满是疑惑的问道:“为什么这么麻烦,我们直接过去救人就好了,反正看守一天才会去一次。” 王复反问道:“这么做很困难吗?我的意思是将渠家人打死,李代桃僵这件事很困难吗?” 赛因不花摇头说道:“不是困难,是我们没必要那么麻烦,直接救出来不就好了?” 王复听到没有困难,才知道是赛因不花嫌麻烦,而不是困难。 他笑着说道:“若是直接救出来,瓦剌人就会更换羁押的地方,以后就没法营救墩台远侯了。” “麻烦就麻烦一点,若是不难办,就尽快办。” “我得去应付下心急的大石了。” 王复要去龙庭中帐复命,也先面对大皇帝的步步紧逼,非常的迫切,这种迫切的心态,是为人主最要不得的事儿。 但瓦剌得想办法守住龙庭,否则就只能西进了。 西进说得好听,不过是逃跑罢了。 王复在瓦剌的待遇极好,他甚至有雨伞,可以撑着伞去龙庭中帐。 道路已经变得略微有些泥泞,但是一些孩子还在外面疯跑,这种天气里,还要疯跑,是要伤风感冒的,以和林的条件,决计是得不到好的照顾,最后一命呜呼。 二十个孩子只有一个可能成年,不是笑话,而是事实。 他们的父母终日忙碌,但是收获寥寥,根本无暇照顾这些孩童,放任他们如同野草一样生长着。 仅有的劳动报酬,那些牲畜,还会被奴酋们卖去宣府,换取那些象征着财富的银币。 王复在这一刻,深刻的认识到了,为何大皇帝对势要豪右之家常常怀有警惕。 瓦剌的这些台吉、奴酋们,和大明的那些势要豪右之家,做的事一模一样。 王复思考了很多,走进了龙庭中帐之中。 也先在烤火,在春天里,也先依旧裹着大氅,烤着火盆,他看到了王复,眼神终于明亮了几分说道:“王资政,近些日也内外观察了一番,可有良策?” 王复笑着说道:“自然有。” 第314章 朱门迷醉权贵喜,囹圄沧桑生民怨 王复已经遍查和林的内外情况,写成一分手札,他准备按照约定的方式,送去了大明。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去查一查北海的夜不收的亡魂几何,以送去京师,哪怕是衣冠冢,也是冢,也算是交待。 北海的夜不收都是硬骨头,很多人死在了北海,王复想想办法,把这些人的名册送入京师。 当然,只有一天,对瓦剌犁庭扫穴,方能让英魂方能安眠。 对于如何颠覆瓦剌,王复有着自己的一套想法。 相比较大明,瓦剌有位更加心急的大石也先。 瓦剌的情况并不太好,自从宣府之战失败后,瓦剌人不得不进入了防守的姿态,这种防守的姿态,导致瓦剌在草原的威望大减。 之前,瓦剌在土木堡之战的大胜特胜所积累的威望,已经被消耗殆尽,如果再没有新的大胜,那也先的可汗梦,将会破碎一地。 所以,瓦剌需要大胜、瓦剌需要可汗之位、瓦剌更需要重整旗鼓。 王复笑着说道:“大石,某有上中下三策,可振兴瓦剌大势。” 也先深吸了口气,上中下三策,瓦剌的局势已经颓废至此,居然有三策可救吗? 王复没有多卖关子,笑着说道:“首先这上策。” “大明军队大军撤出了河套地区,只有四威团营驻守河套地区,瓦剌大军等到秋高马肥,从夏盘营向集宁河套地区进攻,一举收复丢失之地,瓦剌何愁大皇帝兴兵呢?” 也先愣愣的看着火盆,叹息的说道:“我知道这的确是上策,但是因为阿剌知院和渠家人在集宁和河套搞得那些事,已经再无攻伐之可能了。” 也先生出了王复也不过如此的想法。 他不知道打集宁、打河套是上策吗? 现在别说打了,派出去的奸细都是石沉大海,现在这两个地方的人心向背,岂止是用大军征伐可以攻打的吗? 最主要的问题,打不过。 也先也承认,这是上策,但是他执行不了。 韩政在东胜卫炸毁火药库趁乱袭击东胜卫,是不是上策? 也是上策,而且因为渠家人的关系,真的炸毁了东胜卫的火药库,但是打不赢,能怎么办呢? 王复笑而不语,他笑着说道:“某还有中策,或征伐、或联盟,将鞑靼和兀良哈部,再拉拢到我瓦剌帐下,比如这拉拢,或许可以暂且答应鞑靼人立小王子为太子之事。” “得先拉拢,要不然等皇帝出兵讨伐我们的时候,他们就是皇帝的鹰犬。” 也先再次叹息,这策也是好策,但是他做不到。 且不说他自己的野心,就是瓦剌的各部台吉,他也先不称可汗,各部台吉也肯不答应。 但是这可汗之位,乃是鞑靼人最后的脸面,人家鞑靼人就靠着这个黄金家族的后裔这几个字,趁着最后的面子,依靠着草原无不怀念元昭宗活到了现在。 唯有征伐,将脱脱不花擒杀,这件事才能又解决的办法。 王复不动声色,这两策要是好用的话,他就不会说出来了,换句话说,他就是在讲很有道理的废话罢了。 读书人最擅长什么?看起来很有道理的废话。 王复脸色变得无奈的起来,颇为感慨的说道:“某依稀记得当初大石在京师之地,何其意气风发,这短短三年时间,瓦剌局势已经糜烂如斯。” “那我还有下策,就是寒碜了点儿。” 也先略微有些失望,他看着火盆里的火苗,低声问道:“你且说,我瓦剌哪里还能顾及颜面不成?” 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这不怪人家王复没本事,只能是瓦剌实力不济,而且还净出一些不肖子孙。 也先一时间有些怅然,失神的看着帐外的小雨,今年比往年更冷了些?还是错觉呢? 也先的感觉不是错觉,景泰三年的的确是比之前那些年,都更加凉一些。 王复定了定神说道:“瓦剌有急证,大明看瓦剌示弱,务必进犯,一旦和鞑靼人一起攻伐瓦剌,瓦剌必然死无葬身之地,如何强兵?” “除练兵之外,也需要庶弁将得力,皇帝在京师办了一座大明的讲武堂,为何大石不再和林办一个瓦剌人的讲武堂呢?遴选能战之士,亲自教谕,庶弁将得力,则军政可望振兴。” “若是随时都有倾覆之危,人心汹汹,某诚无良策。” 也先眼前一亮,讲武堂? 也先认真的想了许久说道:“先生大才!” “好!极好!对,庶弁将得力,才能振兴军务,我怎么没想到呢?若是庶弁将得力,集宁之事,断然不会发生!” 这其实是个大坑,王复给瓦剌的人埋下一个十分恐怖的大坑。 皇帝利用这讲武堂把所有庶弁将变成天子门生,那其他的势要豪右之家,自然也可以把讲武堂变成瓜分军权的饕餮盛宴。 这也是当初陛下办讲武堂之前,反复筹措,最终陛下自己坐班讲武堂,谁伸爪子就剁谁脑袋,这才无人敢做。 但是瓦剌有这样的决心吗?也先有这种野心吗?台吉们可不会老实的。 真的想弄一个行之有效的讲武堂,需要什么? 需要一个威望很高的皇帝和一位善战之将坐镇,需要有运转正常的朝廷,需要内廷有能干内官、需要有工部尚书,需要遴选功勋之人。 办讲武堂,绝非是脑袋一拍,我要办军校,就可以完成。 总之,需要一个伟大的国家才能完成它。 否则这瓦剌办的讲武堂,就会变成刺向瓦剌咽喉的剑。 大皇帝一直等到授勋、大阅,才开始让军生入校,前前后后,经过了多少博弈? 瓦剌一拍脑袋,我要办军校,我要让庶弁将得力,我要振兴武备,就能成功? 而且,大明的讲武堂是需要兵书教授,瓦剌人有这些吗? 瓦剌人并没有。 若是朱祁钰知道王复的想法,就知道王复的这些担心都是对的。 比如鞑清朝小站练兵的袁大头,直接把鞑清给拱了,最后自己复辟当了皇帝,当然也只做了八十三天的皇帝就一命呜呼了。 比如黄埔军校,革命的摇篮。 王复的担心都是对的,但是谁让太宗皇帝是个造反起家的人呢? 如何防止京营造反,文皇帝说的很清楚了,每日操阅军马,只要没死,天上下刀子也得去,刀把子握不紧,就会被人利用刺向自己。 王复笑着说道:“若是军务振奋,可以强纳鞑靼和兀良哈两部,介时瓦剌方有一战之力。可汗之位,大石唾手可得。” 王复对天发誓,他对也先说的话,立场完全站在瓦剌这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但是瓦剌做不到,唯一有点戏的讲武堂,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赛因不花将渠家人杀死几个,偷梁换柱送进了北海,然后换出了几个夜不收,还找到了四十多个信牌。 让赛因不花没想到的是,夜不收的远侯们,面对有机会逃脱瓦剌魔爪的时候,居然出现了谦让。 伤病先走,是让赛因不花连骨头都震颤的一幕。 王复的书信远比赛因不花卖俘虏要走的快,几个夜不收打马将书信射到了宣府城墙的五凤楼上,即便是夜里,居庸关夜不开关门是铁律,但是依靠夜不收,依旧将消息传递入了京师。 朱祁钰在去早朝前,收到了王复的书信。 伤病先走。 同样让朱祁钰愣了许久许久,他叮嘱卢忠说道:“赛因不花第一次交接的时候,务必保证不出意外。” “可派一名天子缇骑至兴和所督办此事,务必保证大明忠义之士回朝。” 朱祁钰完全没想到王复在和林如此不惜身,还要想办法营救夜不收。而且真的要被他做成了。 卢忠犹豫了下说道:“陛下,若是大动干戈,岂不是让瓦剌人察觉有异?臣以为若是派天子缇骑出京,天下侧目,反而不美。” 朱祁钰连连点头说道:“是朕心急了,你说的很有道理!那就按着正常的流程走,但是务必保证其安全。” 朱祁钰将书信递给了兴安说道:“还有名单之上的人,准备厚赏,上英烈册、建英烈祠,这些夜不收,都是硬骨头啊。” 王复还干了件事,就是真的拿到了北海被羁押夜不收的殉难名单。 夜不收都是有身份铭牌的,若是死在了草原上,就把信牌交给袍泽,让袍泽带回去。 共计四十三名夜不收,他们被俘的时候,并未来得及将信牌交给袍泽,或者整小队被俘,最终在北海殉难。 “朕有一天,定要迎回他们埋在雪原上的尸骨!”朱祁钰将名单交给了兴安,十分严肃的说道。 “会有那么一天的。”兴安捧住了名单,放在了袖子里,俯首说道。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走出了门房,翻身骑上了大黑马,直奔承天门而去。 今日是朝议的日子。 朱祁钰打马从御道直奔奉天殿而去,群臣们早就知道了陛下会骑马过来,所以早就让开了一条路。 马蹄声阵阵,朱祁钰至奉天殿翻身下马,一步步的走进了奉天殿内。 卢忠站在丹陛台上,用力的甩了三鞭,这奉天殿朝议终于开始了。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躬安,平身。” 兴安大声的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王直、王文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臣等请大计闰察,以一贪,二酷,三浮躁,四不及,五老,六病,七罢,八不谨为计,考绩擢黜。” 胡濙出列俯首说道:“《礼》曰:三岁,则大计群吏之治,而诛赏之,臣亦请大计,庶察典肃而人知劝惩。” 吏部、都察院、礼部三部已然沟通了大计之事。 于谦本来有话说,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是武勋了,也不再言语,默不作声。 于谦忽然觉得,站在了武勋这一列后,无比轻松。 这朝堂上的议论,他都可以站在干岸上看着,颇为有趣。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历年吏部、都察院虽有填注考语,但不过虚文。龙钟庸劣,既得姑容,即才具优长,亦无由自见。于培养人才,澄叙官方之道,盖两失之。” 大明每三年一次大计,都是怎么计呢? 就是碳敬、冰敬的孝敬,这个时候都察院的填注考语,多数都是虚假的,把那些庸人劣人都比作是人中龙凤,这对国家培养人才,澄清官场的初衷是完全背道相驰的。 比如那福建布政使宋彰,一十六年的时间里,得了三次一等甲上、两次二等乙中的考语。 结果宋彰干了什么? 把百姓逼得走上了绝路,把福建搞得一团乱麻。 朱祁钰继续说道:“同榜、同乡、同师,朋党横结,上下沆瀣一气,官官相护,姑息、因循、怠玩、玩愒、偷玩、贿政,谄媚阿谀之风盛行,屡次大计,如同儿戏。” 朱祁钰点出了第二个大计困难的地方。 那就是大明的朋党之风,虽然未曾酿成党祸,但是因为同榜、同乡、同师出身,导致地方官员官官相护,最终导致了姑息养奸、有法不遵,有例不循、怠政懒政、崇尚空谈、善推诿等等,这些官场的陋习,成为常态。 朱祁钰说到第二点的时候,吏部尚书王直满是羞愧俯首说道:“臣羞愧。” 王直正统八年升为吏部尚书,至今已经有七年有余,大计两次,未能把事情做好。 但是王直之说自己惶恐,未说自己有罪。 正统年间就那个氛围,连皇帝身边的太监都以索贿闻名天下,就是王直有力气,他能用得上吗? 就比如京察,就是他请旨的,他知道怎么做,但是正统年间,他能怎么做? 除了随波逐流,即便是有想法,也只能叹一声世态炎凉。 难道仅凭他一人就可以澄清寰宇,就可以把这浑浊的世道,变得天朗水清吗? 他王直何德何能? 区区之力,怎复清天? 朱门迷醉权贵喜,囹圄沧桑生民怨。 朱祁钰很不喜欢朝臣们说自己无能,显然王直不是没有能力,而是世道不让他那么做。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王直站直便是,他继续说道:“人浮于事,官场糜烂之风,甚至及于讲学之书院,此风若是再不止,窃权罔利、流毒善类、燎原之形,不殊董卓,卒以亡国。” 这玩意儿的风气不止住,朱祁钰会被人评价为明实亡于景泰了。 岂不是遂了那些读书人的愿,真的成了亡国之君了吗? 朱祁深吸了口气说道:“朕今日以立限考事、以事责人为则,定天下考成大计,月有考,岁有稽,三岁考满,名曰考成法。” 朱祁钰将手中的一本敕谕递给了兴安,让兴安诵读。 群臣莫不变色。 第315章 天下焉有如此酷烈之法 兴安知道手中的这份圣旨的分量,陛下在京师搞了这么多的新政,可是从未向天下推行。 并不是不能,而是陛下睿哲天成,英明天授,深知这新政,不是一蹴而就,更非一旦一夕之间可以完成。 和群臣们不同,兴安知道陛下身后没有高人,他将陛下的所有决定理解为了睿哲天成,英明天授,就是天生干这个事儿的。 草率推行,只会是党祸盈朝,最终惨淡收场,且不见王安石的青苗法,最后都变了青稻钱一般的高利贷,为祸乡里? 朱祁钰面色平静的看着朝臣们的脸色。 纵观古今新政,全都是以军队为压舱石,方能推行。 商鞅变法的第一条就是奖耕战,奖励耕种的同时奖励作战勇武; 范仲淹变法,是范仲淹与韩琦共任陕西经略,安定边患,随后入朝做了枢密副使,以《答手诏条陈十事》开启了庆历新政。 枢密院的职能和大明的五军都督府等同,都是最高军事机构。 王安石主持的熙宁变法,更是打出了纵观北南两宋三百年的唯一一次开疆拓土、大展神威而大获全胜的战例,熙河开边,拓地两千余里,三次开边,抚羌族三十万帐。 当时西夏、辽国还以为那个武德充沛的中原王朝,又回来了! 次年,王安石就被罢相,启用,再罢相,最后,在神宗崩后,高太后临朝称制的元佑年间,所有的新法政令皆被罢黜。 张居正在万历元年三月,甲申日,对九岁的万历皇帝进讲帝鉴图说:「汉文帝劳军细柳事,因奏曰:古人言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今承平日久,武备废弛,将官受制文吏不啻奴隶。」 「夫平日既不能养其锋锐之气,临敌何以责其有折冲之勇?自今望皇上留意武备将官,忠勇可用者,稍假权柄,使得以展布庶几,临敌号令,严整士卒用命。」 张居正以汉文帝劳军细柳营为由,说将官的地位如同奴隶一般,必须要提高忠勇可用的武人地位,授予权柄。 从一开始,张居正的所有新法改革的核心,就是把军队当做压舱石。 张居正跟谁的关系最好?抗倭名将、镇虏大将戚继光。 张居正在未做首辅的时候,就力主把戚继光从南方调往蓟门,作为压舱石。 蓟门在京师东北方向,不到一百里的地方,属于京畿。 在20世纪红色浪潮奔涌的年代里,有一位通过选举要走红色路线的南美理想主义者,阿连德。 在当选之时 就直接说道:「我得提醒你注意另一件我认为很重要的事情:如果一小部分军人接受了外国侵略势力的影响,如果不特别注意这个问题的话,还有出乱子的可能,这个乱子就是军事政变。」 阿连德当选的三年后,被陆军司令军事政变,最终以身殉道,英魂长存。 历朝历代,无不说明一个问题,一个政权的稳固,没有武装力量的支持是不可能的。 朱祁钰对官僚常怀警惕之心,即便是大明开边四府之地,但是他依旧没有推行他在京畿等地区的新政,而是先拿出了考成法来。 政策的推行的确需要武装力量的支持,更需要方式方法。 毫无疑问,张居正的这套考成法,是行之有效的。 兴安拿起了圣旨,阴阳顿挫的说道:“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 “近年以来,章奏繁多,各衙门题覆殆无虚日,然敷奏虽勤而实效盖鲜。” “朕之督之者,虽谆谆而下之,听之者,恒藐藐请申明。” 朱祁钰几次下旨,尚节俭、止贪腐,效果呢?听之者,恒藐藐。 天高皇帝远,理他作甚。 “祖宗成宪,凡六部都察院遇各章奏,或题奉明旨,或覆奉钦依转行各衙门,俱先酌量道里远近、事情缓急、立定程限置、立文簿存照,仍另造文册二本,一送该科注销,一送内阁查考,其各抚按官…” 考成法是一套行之有效的对官僚进行kpi考核的制度,简单来说,就是根据距离远近、轻重缓急,定下限制,并且要形成两本文册,一本送六科,一本送内阁点检。 月有考、岁有稽。 每月吏部、文渊阁都要对所有的文册进行考察,每年都要派人京官巡抚出京巡查,缇骑、中官俱有。 考成法是否有效,自然是有效,是所谓: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 若是无效,张居正也不会被骂几百年,他也不会差点就被开棺鞭尸了。 张居正首辅生涯,从万历元年兵科给事中蔡汝贤弹劾张居正通虏开始,一直到张四维彻底把张居正抄家为止,十余年的时间内,被弹劾了不知凡几、数不胜数。 兴安终于念完了奏疏,整个奉天殿立刻开始了吵吵嚷嚷,变得像菜市场一般热闹。 兴安高声喝道:“朝堂重地,禁止御前喧闹,肃静!” 议论声才慢慢的小了一些。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笑着说道:“衮衮诸公,有什么好说的吗?” 考成法一听就是严苛之政,朱祁钰在等待着他们的反对之声。 于谦左右看了看站了出来说道:“陛下之考成法,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课吏职,一号令为主,陛下动容出辞无一不中,礼节用人行政无一不当,诚不世出之英主也。” 于谦首先代表了讲武堂、十二团营表了个态,这件事陛下要办,他支持陛下的决定。 石亨看着于谦就是啧啧称奇,这帮文人实在是太能说了,他读书不多,整不出那么多花样来,俯首说道:“陛下剑指,臣等死不旋踵。” 忠诚! 回朝的户部右侍郎江渊,看向了陈汝言。 陈汝言为陛下不喜,人尽皆知。 几次陛下问政,陈汝言都有错漏,比如人云亦云,弹劾于谦,比如集宁、河套之战,陈汝言就断言瓦剌必然望风而逃。 江渊主持科举,又跑了一趟河套,若是这次陈汝言回答错了,那兵部尚书岂不是…… 陈汝言虽然已经成为了兵部尚书,但是兵部大事,其实依旧是于谦这个少保在打理,陈汝言的能力还是稍弱。 于谦去印只去兵部尚书印绶,未曾去少保印。 陈汝言紧随其后俯首说道:“臣以为此法极佳,并无不妥。” 陈汝言坐到了这六部尚书的位置上,才知道于谦之不易,多少双眼睛盯着,恨不得剜掉你的肉喝你的血。 江渊颓然,这陈汝言,居然变得小心起来。 他又看向了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王直完全没想到,他只是按照过往惯例,以九法大计天下,这把水放干了,把鱼拿出来看看就是。 陛下这是打算每个月、每年都捞出来看看不成?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呢? 这考成法若是他王直直接推行下去,怕是第二天他就要被弹劾到死了。 天下那么多的巡抚、那么多的按察司、那么多的巡按,都会连章弹劾。 哪怕知道是皇帝推行的,但是你吏部作为主事,居然没有劝陛下宽仁,行如此苛责之政,那不是吏部的失职吗? 一个选择题,摆在了王直的面前。 是推行,还是不推行考成法? 推行被天下仕林们骂的狗血淋头,不推行,今天就直接当殿致仕算了。 如何选择? 有些问题,看似它有两个选项,其实它只有一个选项。 江渊目光闪烁的看着王直的背影。 若是王直这次选错了,这位置,他江渊未尝不可以期盼一下。 王直认真思忖了许久说道:“陛下,考成之事,臣以为极善。” “同榜、同乡、同师,党祸之风甚烈,臣以为陛下之法,可绝此弊,事必专任,乃可以图成,工必立程,而后能责效。” “陛下圣明!” 江渊颇为失望,只能感慨,等待着下一次的机会了。 王直在于谦之前,乃是百官之首,但是他早在君出之祸后,就将这百官之首,交给了于谦。 他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正统年间,世风日下,可以怪这世道不公,区区之力,怎复清天,难道景泰年间,还能怪这世道不公吗? 陛下一片公心,给了王直舞台,王直思忖许久,最终决定,跟随陛下前行。 陛下都在前方开路,亲自拿出了这等苛政猛于虎的考成法来,他只是执行者罢了。 朱祁钰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若是王直掉队,那江渊已经累计了足够的资历,做这个吏部尚书也未尝不可。 可惜,即便是站在六部尚书之列,有点不伦不类的陈汝言,都知道这个选择题该怎么选。 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出列,俯首说道:“臣并无异议。” 考成法的确和户部、刑部息息相关,但是挨骂的并不是他们,所以金濂和俞士悦为何要反对呢? 朱祁钰点头示意他们归班,然后看向了石璞,疑惑的问道:“石尚书,你什么态度?” 石璞左右看了看,作为六部之末,他已经习惯了别人不问工部的意见了,所以他也没站出来表态。 官冶所在洪武年间被废置,市舶司和各船厂在宣德、正统年间相继被废置,他们工部现在的权责,仅限于皇陵了。 就连兴修水利这种事,都是都察院的巡河御史和巡漕御史在督办了,他们工部有什么权柄? 没有。 所以石璞完全没料到,这么大的事儿,还需要他们工部表态。 他赶忙说道:“臣没有意见,陛下行事,张弛有度,并无不公。” 他能有什么态度,有反对的功夫,还不如想着怎么把胜州煤铁厂办好,结结实实的办下几件实事儿,方才正途。 今年河套地区的煤炸供不应求,即便是如此,因为渠家人犯下的滔天罪孽,河套路有冻死骨。 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文,站出来俯首说道:“臣以为抚按官奏行事理,有稽迟延阁考,该部举之。若部院注销文册,有容隐欺蔽者,科臣举之。六科缴本具奏,有容隐欺蔽者,臣等举之。” 朱祁钰愣了片刻细细品味了一番说道:“哦,如此甚好。” 王文的意思是六部查各地巡抚、巡按,六科促六部,内阁督六科,层层管理,都察院则查容隐欺蔽者。 翻译翻译就是套娃。 王文作为都察院的头头,自考成法三个字一出,就在思考如何为陛下查漏补缺了。 陛下的考成法,显然是陛下身后的高人,深思熟虑的结果。 好不好?当然好。 都察院没有反对的理由。 但是这一环套一环,终究是没套全,王文补上了这一环。 王文看到得到了陛下的首肯,端起了手,乐呵呵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美滋滋。 陛下身后有高人不假,但是他们六部、都察院的尚书、总宪,都是从科举闯出来、到了地方卷了十几年,最终卷到了这奉天殿内。 王文此言,证明了他们也是有能力的!可以为陛下查漏补缺的! 虽然他们不足以和陛下身后高人相媲美,但是他们也是人中龙凤。 陈循作为文渊阁大学士,左右看了看,叹息了一声,这首辅他算是当到头了,安心去修《寰宇通志》才是他的归宿。 他搞学问极好,梳理文章极佳,但是这考成他就不擅长了。 他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请廷推文渊阁大学士,为陛下理政。” 朱祁钰点头说道:“群臣举荐密推,朕择优敲定文渊阁大学士名录。” 密推举荐,朱祁钰选出两到三个人入阁,负责此事。 陈循叹息,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胡濙左看看右看看,奉天殿之上,头头脑脑们,都已经表达了他们支持陛下推行考成法。 但是一些人正在蠢蠢欲动,他们正在搜肠刮肚找到一个合适的说辞,来反对苛政猛于虎的考成法。 最少不骂两句天下焉有如此酷烈之法?!陛下真是亡国之君,解解恨? 胡濙当然不给他们这个机会,站了出来,笑意盎然的说道:“陛下,胡元以宽纵失天下,臣以为陛下之政看似严苛,不过是百官严苛,百官食朝廷之俸,代陛下安方牧民,忠朝廷之事,乃是应有之意。” “《尚书》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若是攻讦陛下考成之法,莫不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胡濙是赤裸裸的威胁,上次被说成不忠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的那个稽戾王,坟头的草已经能喂羊了。 他旗帜鲜明的支持陛下搞考成法,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奉天殿内的所有人,若是想攻讦考成法,那就得掂量下能不能喷的过他。 别到时候,被他扣一顶大帽子,最后官丢了,脑袋也丢了。 群臣无奈,看着中气十足的胡濙,这至少还得受十年的委屈。再看看那个刘吉刘棉花乐不可支的样子,这委屈不知道要受到什么时候。 什么礼法岂是不便之物,简直大逆不道。 李宾言看事情结束,俯首说道:“陛下,臣请设密州市舶司设宝源局,以供海商承兑银币。” 金濂眉头紧蹙的看着陛下,陛下丝毫不意外,显然是早知此事。 他大袖一展,出班俯首说道:“陛下啊!朝廷体制乃是陛下手脚肱股,安能弃之如敝履?!” 第316章 养寇自重 (贺“蜷缩被窝中”成为本书盟主) 朱祁钰是坚持开海之人,而经过了上次奉天殿朝议,王复被革职之后,他开海之决心,已经昭然若揭。 大皇帝如同正午的烈日一样高悬,天日昭昭。 关于开海,金濂始终持有坚决的支持态度。 而且他从一开始就旗帜鲜明的表示了,太宗文皇帝在南洋和西洋开辟航路,随后因为种种原因,文皇帝的开辟之功的胜利果实,被篡夺了。 大明朝廷的市舶司,也仅限于管理贡舶,而不管理商舶。 开海,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但是也并不困难。 黑格尔作为唯心主义哲学的学者,是值得尊重的,但是他从未到过中国,却断言中国没有海洋文明、中国与海不发生关系。 这种教师爷一样论断的口吻,因为崛起于海洋的欧洲强盗文明对世界秩序的强烈影响,蔚然成风。 最终在教育体系、学科建设等等领域,形成了一道坚定的中外壁垒,将中国排除在世界之外的封闭体系,并且将中国,固化为了一个故步自封、守旧、不思进取的形象。 这是文化入侵的结果。 朱祁钰来到了大明,是一个市舶司、龙江造船厂、被弃置,文皇帝开辟的航道被窃取的时代,但是依旧能看到无数的海货在大明的市集上销售。 中原王朝始终在拓展着自己的海洋空间,而且不断的提高着造船的技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明已经由近海走向了远洋。 串联起了无数个“海”的概念进入了“洋”的区域,也由断断续续的“点”,链接成了区域性、规模性的路。 这些路,就是当然文皇帝派遣郑和下西洋走过的路。 现在这条路被占着,大明因为没有海军,朱祁钰只能先从最基础的造船厂和工匠开始进行。 但是也不是没有办法扩展大明对海路、海贸的影响力。 比如朱祁钰的御制银币,可以在大明境内流通、可以作为货币使用的银币,就是施加影响的重要手段。 自从御制银币的消息传出之后,从倭国石间而来的倭银越来越多,密州市舶司因为距离京师最近,也成了海商们的首选。 而且这个的确是很赚钱的买卖,铸币税这个东西,其利极厚。 金濂作为户部尚书,自问自己既有从龙之功傍身,一如既往的支持陛下的种种政令,可是到头来,陛下去密州市舶司赚钱去了,却没有带着户部一起发财! 金濂是愤怒的,他掷地有声的说道:“朝廷虽厚往薄来,但是所费不足当互市十分之一,自密州市舶司建立以来,贡舶之往来,不足商舶十分之一。” 金濂这段话揭露了一个大明朝贡贸易的一个事实。 那就是大明从来没在朝贡之事上亏过一分一毫,这也是鸿胪寺卿杨善,公然在朝堂上和陛下讨论朝贡赚赔的基础。 比如在正统九年,倭国进贡倭刀3610把,但是各大名、寺社附搭贡舶达多柄(《日本一鉴》卷七)。 朝贡朝廷之物若是一份,则市舶司贡舶互市乃是十份,商舶私贸则是百份。 这种规模下大明与世界互市,大明是不会亏的,中原王朝与海洋不发生关系,这种论断简直是盲人摸象、管中窥豹。 这种规模的海贸,需要多少银币去做支持? 按照现在密州市舶司的行情,大皇帝拿着银币去市舶司换取倭银,那是在拿麻袋往内帑装钱! 金濂痛心疾首的说道:“陛下设盐铁之议,总论财经事务之事,常言谷租对朝廷之重,亦令天下缴税纳赋,更是身体力行,将有司代管皇田庄亩悉数纳赋。” “陛下啊,朝廷是陛下之手脚肱股,安能弃之如敝履?” “陛下自登极以来,一片公心,所作所为皆为大明公道二字,虽有内帑争利,不过是为京营厚赏而为,臣请陛下勿忘公心。” 金濂的愤怒是合理的,大皇帝赚钱不带着朝廷,短期内自然是皇帝赚的盆满钵满,但是长期来看,朝廷只出不进,也不是长久之策。 朱祁钰笑着说道:“此事朕昨日与李御史刚沟通,金尚书勿忧。” 金濂一听这话,立刻松了口气,赶忙俯首说道:“啊,原来是刚沟通,臣惶恐,陛下圣明。” 金濂说完就归班了。 翘首以盼,等待着明公炮轰陛下的诸多臣子,眉头紧皱的看着这一轮的交锋,完全没弄懂是怎么回事,就结束了… 就这? 发生了什么? 没个明白人讲一讲,到底是什么激怒了金濂,陛下为何一句勿忧,金濂这一副死谏的模样,就偃旗息鼓了? 胡濙当然听明白了,但是他才懒得给别人翻译。 其实不过是金濂深知陛下秉性,陛下连圣旨缎面都重复使用的人主,若是真的打定了主意,这海贸的铸币税要自己赚,他户部尚书就是死谏,也没办法挽救局面。 但是陛下说勿忧,那就是说发财不忘记朝廷。 这是来自两个极度吝啬的吝啬鬼之间的默契交流。 其中三言两语之间的妙处,这些连大宴赐席都没座位的朝臣,自然听不明白了。 “李御史,在你离京之前,朕与户部商定之后,会给你答复,暂且归班。”朱祁钰示意李宾言归班。 李宾言是又犯蠢了吗? 自然不是,他故意那这个说事,其实是掩盖商舶私带武器入港之事。 到了海上,可有善类? 武器自保,乃是寻常,海盗、倭寇可不讲什么大明律。 大明海军可以护航、剿灭海盗之时,类似的事儿,才能管,也才有道理管。 《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家里的兄弟内讧,总归是内讧,但要一致抵御外人的欺侮。 在面对外人的欺侮,却不顾及外侮,光顾着内讧的人,都是连先秦时代的封建主义,都不如。 对于这种人而言,搞点封建主义都是先进的事儿了。 李宾言在欲盖弥彰,借着密州市舶司宝源局的事儿,遮掩商舶遮蔽武器入港的问题。 这事儿上不得秤。 经历了两年巡抚、营建市舶司的李宾言,已经是一个极为成熟的官僚了。 于谦看了眼李宾言,这个人的成长是迅速的。 他站出来说道:“陛下,甘肃宁夏,一十二卫三所,军士七万五百六十名,又加甘凉游击二营,每班官军三千员名,河东备御原额官军七千五百三十员名,共计八万四千零九十人。” “臣请移卫半数至靖安三府之地,以安定民生。” 甘肃宁夏土地贫瘠,维持八万人的军队,实在是不堪重负。 事实上,陕甘宁地区的卫所,长期处于欠饷的状态,总计陕甘宁地区的本镇屯田,只有一万三千一十余顷,屯粮不过一十万四千一百石。 这么点粮食,能养活八万军士?根本养活不动。 户部曾算账,这三卫八万人,需要一百一十九万余石。全靠朝廷调拨粮草支边。 盐引多数都用在了这三边。 事实上,也正因为缺少河套这个产粮地,陕甘宁三边在万历年间开始就长期欠饷,这种欠饷不是银子,是缺粮。 三边军在数十年的欠饷中,始终挣扎求活,直到崇祯九年之后,崇祯皇帝为了准备松锦会战,彻底断了三边留供之需之后,三边军士才不得不走上归附叛军的路。 也正是有了底层军官的加入,李自成才越滚越大。 延绥、甘肃、宁夏三边,本屯只有十一万石,你能怪军户逃卫所吗?活都活不下去。 于谦的意思是把这八万军的名额的一半,送往河套半数,一来陕甘宁本就是戍边卫所,所以才维持如此庞大的军队,二来可以减轻朝廷的财政压力。 若是河套地区逐步稳定,可以考虑将多数的卫所迁至河套地区,进一步降低朝廷的负担。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景泰三年的时候,于谦上奏移卫彻底占领河套地区。 但是那时候明代宗正在换太子,朝中党争已起,于谦意图占领河套,一劳永逸解决延绥、甘肃、宁夏粮草问题的方案,就此搁置了。 也为日后三边缺粮埋下了隐患。 现在于谦没有这个顾虑了,大明皇帝大军先把河套打下来,扔下了八万众的四威团营,驻扎河套。 于谦的这个提议,就变成了锦上添花。 朱祁钰左右看了看说道:“既然无人质询,那就办。” 于谦很少在朝堂上,主动论策,但是只要是提那就代表这事儿很靠谱。 河套地区的开发的配套工作也在进行,相比较之下,于谦更相信大明的军卒,而不是河套地区的义勇团练。 大明军多四万,总计十二万军在河套,进退有据。 万一瓦剌人失心疯了攻打河套地区,四威团营孤军奋战,义勇团练辅助也有破城之危。 料敌从宽,把事情做在前面。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黔国公、黔宁昭靖王沐英之孙、定远忠敬王沐晟子沐斌,薨,年五十有四,臣请赠太傅,谥号荣康。遣官谕祭及有司以公爵礼葬。” 胡濙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一片寂静。 沐英是朱元璋的义子,洪武十四年,沐英和傅友德、蓝玉一道,领三十万大军平定云南,傅友德、蓝玉班师回朝,沐英以西平侯镇守云南。 那时候麓川思家就开始造反,沐英为大明守云南十余载,在朱标死后悲痛成疾,卒边。 而后沐晟袭西宁侯大军征战安南,封黔国公,永镇云南。 沐晟多次讨伐麓川思家,沐晟子沐斌,也是随军出战,沐晟薨于军中。 沐斌承袭黔国公多有战功,眼下,也薨了。 大明的英国公张辅走了,大明的黔国公也走了,朝堂之上,不免忧心忡忡。 胡濙有些悲痛的说道:“陛下,黔国公沐斌膝下只有三女一幼子,幼子沐琮不过十月,尚在襁褓,臣请定边伯沐昂子沐璘,承袭黔国公位,以定边陲。” 这一代的黔国公沐斌走了,他的儿子还小,只能让旁支承袭这黔国公。 麓川不太平,思家随时有可能复叛,若是让这幼子承袭,主少国疑,云南恐有生乱。 朱祁钰想起了张辅的庶子张懋来,今年才十一岁。 张懋可以幼冲承袭英国公位,是因为英国公府在京师。 而沐斌幼子沐琮不能承袭黔国公爵,一来孩子才十个月,会不会夭亡还不好说,二来,云南太远了。 “那就让定边伯沐昂子沐璘,承袭黔国公位。”朱祁钰点头肯定了胡濙的说辞。 朱祁钰在等人反对,这不是庶出子袭爵,这是旁支入大宗,应该有卫道士跳出来,高喊嫡庶有别才是。 但是群臣们默不作声,对于朝廷而言,云南边陲的稳定最为重要。 一如当初朱祁钰登基,皇帝北狩、太子幼冲,朱祁钰临危受命,登基称帝。 大家都是务实的人,边方重事,三征麓川,大明军务疲惫,所耗国帑极多,若是再乱了,后果不堪设想。 十个月的孩子,镇不住云南边方那些土司蛮,也镇不住那些随时准备反叛的宣慰司。 兴安深吸了口气大声的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大家的目光都看向了山东巡抚、吏部右侍郎李宾言,上次年末的时候,李宾言最后时刻,弹劾驸马都尉赵辉一事,让所有人都印象极为深刻。 李宾言拿着笏板,默默不做声,上次那是很大胆的行径了。 “退朝。”兴安也是松了口气,大声的喊道。 群臣如同潮水一般退去,随后考成法的具体章程,就由文渊阁下发各部,各部下发各省三司。 大计正式开始了,各部也开始讨论,推举文渊阁大学士。 朱祁钰也要离开皇宫,他走在于谦的前面,低声问道:“于少保以为,麓川可会有变?” 云南若是再叛,朱祁钰的新政,可能要再推迟两三年才能实行了,还有征伐瓦剌,那也得数月之功。 而且麓川因为是烟瘴之地,平叛极难。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是要召回靖远伯吗?毕竟麓川之事已定。” 靖远伯王骥,以文臣封爵,人在贵州、湖广一带震慑生苗。 正统十四年二月,因为征伐麓川,贵州守备空虚,邛水十五洞司苗民聚众起事,迅速攻占思州府城、五开,苗民进攻清浪、镇远等地,王骥不得不和思家签订了盟约,回师平叛。 王骥挂平蛮将军印,充总兵官,负责镇压事宜。 自正统十四年九月起,会昌伯孙忠屡次提议让王骥、柳溥等人回京督办京营一事,朱祁钰都以苗疆不稳为由拒绝了。 直到孙忠拒绝住官邸,回到了山东祭祖。 于谦认真的想了片刻说道:“还是让靖远伯镇贵州,省的生苗起事。” 朱祁钰对这个正统年间,文进士封爵的人,多有警惕。 这王骥是不是会昌伯那一系的人,朱祁钰不在意,而是正统年间的征战实在是吊诡。 王骥三征麓川,起兵十五万,转饷半天下,国困民乏,却始终无法平定边患。 这件事透着一种名叫养寇自重的诡异。 这让朱祁钰想到了一个人,李成梁。 李成梁可是把努尔哈赤养在了家里为家人,努尔哈赤那十三甲还是李成梁给的。 大明的边将擅长养寇自重这种把戏,朱祁钰必须要警惕。 那王骥,这个文官封爵之人,到底有没有养寇自重? 第317章 天下罪朕,还是朕罪天下! 朱祁钰处死了广通王朱徽煠、阳宗王朱徽焟,这岷府兄弟二人,该死。 他们为何该死,因为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湖广、贵州等地的生苗之变,在两个人的勾结之下,差点再次复叛。 朱祁钰三令五申,才算是止住了这个势头。 所以广通王和阳宗王,这岷府的兄弟二人必然明正典刑,方能安定湖广。 至于王骥,是不是在养寇自重? 朱祁钰想到了大明历史上养寇自重的典型人物,李成梁。 李成梁击败了女真,俘虏了努尔哈赤与他的弟弟舒尔哈齐,然后养在府上,收为家人,最后阴纵之,归。 放虎归山。 而后,李成梁将塔克世所遗土地人马派给努尔哈赤,并给都督敕书,令袭都督指挥衔,给了努尔哈赤统治女真大义的名分,还给了他兵马。 李成梁的晚年,常常包庇努尔哈赤,保奏给官,弃地以饵之。 这些都是李成梁干的事情,最终的结果就是大明在朝鲜和倭寇丰臣秀吉打的天翻地覆,努尔哈赤不断的扩充着自己的实力。 而随后发生的萨尔浒之战、沈阳之战、广宁之战,大明接连战败,最终鞑清成为了大明的心腹之患,加速了大明的灭亡。 朱祁钰对王骥的战功并没有疑问,但是王骥前后率领十五万大军,三次征伐麓川,麓川却反复叛乱,这不得不让朱祁钰内心有些疑虑。 这打了这么久,到底打出了什么? 麓川实力并不强,麓川八宣慰司加起来能凑出三万大军吗? 麓川本身就是元时的平缅宣慰司。 而且正统年间共计在正统四年、正统六年、正统七年、正统十三年,四次攻伐,每次动兵都是十余万人,转饷半天下,打的国困民乏,但是依旧未曾平定。 要知道,这不是思家第一次造反。 早在洪武三十年的时候,因为沐英去世,麓川一些人就升起了别样的心思,就已经造了一次反了。 而那次麓川之乱,沐英长子沐春,只用了一年的时间,用了五百骑兵,就打穿了整个麓川,一直打到了孟加拉海附近的大古剌宣慰司。 洪武三十年到正统四年,这将近四十年的时间,麓川靖安。 这怎么到了正统年间就变成了这副吊诡的模样。 十五万人,打了整整九年,却是毫无收获,连个送到京师斩首的敌酋都没有一个。 宁阳侯陈懋在福建平叛,三年送了近两百人犯入京,包括福建布政使等官员、邓茂七的侄子邓伯孙、叶宗留旧将部下陶得二和叶希八等人。 但是四征麓川,十五万大军在云南,打了整整九年,一个人犯都没送到京师来。 反而是军权从黔国公府沐晟、沐斌等人的手中,向着王骥手中过度。 朱祁钰再联想到正统年间、英宗幼冲,弃置交趾三司,兴文匽武,五军都督府中军左都督、英国公张辅被排挤到无法上朝。 这一系列的事情,作为皇帝,朱祁钰能不多想吗?这不就是标准的擅权的流程吗? 他真的期盼是自己的想多了。 但是于谦这诡异的一问,询问陛下是否让王骥回京,就让朱祁钰打了个哆嗦。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一个很可怕的可能。 于谦曾经在广通王谋反的时候,往前走了那么一步,但是听到广通王如此愚蠢之后,反而退了回去。 于谦始终秉持着一种兜底的思维。 一旦出现天下罪之,于谦就会主动站出来,像汉时晁错削藩,天下罪之,斩晁错,诸王失去谋反的大义。 于谦一直存着这样的心思,天下罪之。 “于少保啊,你这一问,朕心里可是立刻悬了起来。”朱祁钰一边走一边说道。 于谦满是笑意的说道:“臣还以为陛下无所畏惧,原来也有惧怕之事。”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乃天子,掌天下公器,朕不敢私,亦不能死,朕管天下之事,却管不住人心。” “朕不怕天下罪之,多大点事,顶多不过是再犁一遍罢了。” 于谦眉头紧皱,疑惑的问道:“那陛下担心什么?” “自古得天下,治天下,君一人独治可行?”朱祁钰反问了一个问题。 于谦摇头说道:“哪怕勤政入太祖高皇帝,一人不可得天下,一人亦不可治天下。” “高皇帝自登基之后,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高皇帝洪武三十年,生疾,亦在八天之内,批审内外诸司奏疏,共一千六百六十件,处理国事计三千三百九十一件。” “高皇帝有云:自昔有国家者,未有不以勤而兴,以逸而废。勤与逸,理乱盛衰所系也。” “即便是如此,高皇帝依旧受了不少委屈,也需要仕林出仕,不得不蠲免缙绅之徭役。” 朱元璋有多勤政? 即便是晚年生病之时,每天处理奏疏两百余份,国事四百多件。但是他依旧要让通政司梳理奏疏,依旧要依靠六部官员治理天下。 这是必然的事实,皇帝再勤勉,天下之物繁多,哪里是一个人能忙的过来的。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诚不如高皇帝之勤勉。” 朱祁钰一天顶多处理十多份奏疏,国事三十四件而已。 皇帝有皇帝要管的事儿,这一点,当初朱棣给朱高炽的监国诏书里,已经分的很明确了。 大明在发展,大明的事物也在增多,皇帝和臣子们的权责已经界定的非常清晰了。 朱祁钰长笑一声说道:“当初若非姚广孝建议太宗文皇帝,直取南京,靖难之役不知几时方休。” “当日瓦剌逞凶,若非于少保力主守京师,大明险遭播迁之祸。” 于谦愣了许久,感慨万千,俯首说道:“陛下。” 于谦已经知道朱祁钰要说什么了,他完全没料到,陛下铺垫了这么多话,居然是为了他一人。 朱祁钰伸出手来劈了一下,大笑后说道:“即便是天下罪之,朕决不做那等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于少保亦要辅佐朕,再定天下。” “天下罪之?那就来,不过是一群不知天命何时的虫豸罢了。” “且看是天下罪朕,还是朕罪天下!” 朱祁钰翻身上马,笑着说道:“于少保缓行,朕去往讲武堂。” 于谦俯首说道:“恭送陛下!” 于谦俯首久久未曾起身,直到许久之后,他才站直了身子,这个年轻的天子身上有着太多的朝气蓬勃和锐利。 陛下一番话,不是为了他于谦,更是为了陛下自己。 大明天子就该如此,所向披靡! 大皇帝执政这三年来,得罪了太多的人。 首先就是宗室,削太上皇帝号、杀稽王于太庙,天下宗室人人自危。广通王、阳宗王被赐死。 其次就是外戚,驸马都尉赵辉死,驸马都尉王宁子王贞庆死,会昌伯孙续宗自缢被陛下再斩头颅,会昌伯府远遁。 然后就是势要豪右之家,大明皇帝身体力行,从他自己开始纳税,天下人人纳赋,本来缙绅免税、免劳役、免正赋,结果陛下让他们纳税。 山外九州、京畿地区,福建,逃难缙绅归乡皆斩,何其暴戾? 还有仕林,衍圣公乃是孔府至圣先师,大皇帝将其翻了个底朝天,直接将其铲平了,山东百姓拍手叫好,但是天下仕林人人皆称暴。 再有商贾,河套攻伐,大明军队在河套设关卡,自此晋商不得走私,密州市舶司更是将商舶纳入管辖,这是断人财路,杀人父母之大仇! 这天下的肉食者,陛下几乎得罪了个干干净净。 但是这帮人,有一个不该死吗? 朝堂之上,有多少官僚是他们的喉舌,与他们有旧,但是有一个敢站在朝堂上,以公心论,为他们申辩一句吗? 没有。 因为他们说不出来。 现在陛下又拿出了考成法,对官僚们开始下手。这是在逼着他们造反啊! 于谦多少能明白陛下的想法,其实很简单,陛下想要灭瓦剌,但是瓦剌不好灭,和林真的太远了。 若是后方不稳定,陛下如何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呢? 于谦甚至怀疑,陛下本身就抱着他们赶紧跳出来,然后一锅烩了,省的麻烦。 于谦大步向前,他决定等等。 如果陛下能应付的过来,他当然不必惶恐,若是应付不过来,他再自缢以谢天下也不迟。 朱祁钰的考成法随着春风吹拂了大明土地,顺着大明的管道驿路,传遍了整个天下。 举世惊骇。 严酷之法历代有之,但是如此酷烈之法,从未有过。 而此时襄王府也收到了消息,襄王朱瞻墡是个聪明人,他四座城门紧闭,这锦衣玉食的生活,过了这么些年,他已经习惯了懒惰。 但是考成法消息一出,他便夙夜哀叹,辗转反侧。 次日的清晨,四门洞开,所有的歌姬都被遣散了。 整个襄王府城只剩下了朝廷留下的长史府官员数名,铁册军二百名。 朱瞻墡坐在存心殿内,写了一封长长的奏疏,吹干了墨迹。 朱瞻墡是个大明白,长史罗炳忠侍候左右,看着这位襄王。 这把往日极为喜欢的歌姬戏班都遣散了,这是要做甚? 朱瞻墡将奏疏合上,用火漆封好,看着这偌大的襄王府,叹气的说道:“罗长史来到府上已经一年有余了。” 罗炳忠点头说道:“回殿下,正好一年十二个月了。” 其实是两年,但是襄王说一年多,那就是一年多! 一年零十二个月不是一年多嘛! 朱瞻墡一愣,闷声笑了起来,颇为无奈的说道:“孤这么些年了,这两年是最乐呵的两年。” “不用跟那帮贼眉鼠眼,窃我大明根基的家伙虚与委蛇,不用担心朝廷对嫡皇叔有什么想法,把门一关,愿意做什么便做什么。” “还有你这么个谗臣,整日里逗孤开心。” 罗炳忠俯首说道:“那是殿下心宽。” “你在骂孤胖吗?”朱瞻墡略有些肥胖的脸,佯怒说道。 罗炳忠摇头说道:“殿下自己说的。” 朱瞻墡乐了起来,叹息的说道:“咱们这好日子啊,到头了。” 罗炳忠满是疑惑的说道:“这怎么说?” 朱瞻墡将手中奏疏递给了罗炳忠,站起身来说道:“走,陪孤在好好看看这富丽堂皇的襄王府。” 罗炳忠赶忙点头说道:“那就走着。” 朱瞻墡走在自己精心布置的花园内,一遍走一边说:“罗长史啊,你说这造反需要什么条件,才会造反呢?” 罗炳忠亦步亦趋摇头说道:“臣没想过。” 这种事谁敢想,胡乱想想,那也是掉脑袋的事儿。 朱瞻墡非常确信的说道:“首先得有兵!没兵怎么造反,就是文皇帝也没法造反不是?” “至少当初文皇帝起兵的时候,还有八百校尉跟随,还有北平都司两万余人,月余响应了文皇帝。” 朱棣造反的时候,身边只有八百人,但是北平都司的万余军的确是跟随起事了。 这都是暗中联袂的结果。 罗炳忠深以为然的点头说道:“那是。” 朱瞻墡继续说道:“还得有名,至少也得打个清君侧的旗号,广通王那完全是胡闹嘛,还改年号,这不是找着挨打吗?名号硬是要的。” “很是愚蠢。” 罗炳忠手已经摸到了腰间,那是一把腰剑。 昨天朱瞻墡把人都遣散了,他已经察觉到了异常,现在朱瞻墡居然聊造反的事儿,他自然非常警惕。 罗炳忠颇为肯定的说道:“那必须的。” 朱瞻墡站定,看着自己的花园面色悲苦,十几年经营的花圃,这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继续说道:“其次得有钱,没钱怎么厚赏敢战之士?没钱怎么让人搏命?没钱想造反,那就不是愚蠢了,简直是造反的耻辱。” “西汉之时,吴国刘濞为何敢造反,还不是铸钱、煮盐吗?你说没钱,能造反吗?” 罗炳忠想了想摇头说道:“那不能够。” 朱瞻墡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造反啊,还得有粮食,没有粮食,那不是徒增笑柄吗?” “饷,饟也。粮饷本来就是米粱,造反没粮食那必然不可能。” 罗炳忠深吸了口气,两年了,襄王是个很大气的人,赏赐恩厚,但是他罗炳忠是大明的臣子,若是襄王想造反,他只能拔剑了。 朱瞻墡说的这些,他襄王都有,他是五皇叔、他有钱、有粮,兵不多,但是有人有兵,虽然不知是谁投效,但是显然是襄王和人联袂了。 罗炳忠欠着身子为自己拔剑做掩护,俯首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叹了口气,幽幽的说道:“其实这些都不重要,你知道最重要的是是什么吗?” 罗炳忠眉头紧蹙的问道:“您说一说。” 第318章 咱们去哪儿应天府吗 朱瞻墡重重的叹了口气,又开始往前走,叹息的说道:“你可知李善长死后,有人曾经上书为李善长陈情?” 罗炳忠摇头说道:“那不知道,还有这事儿?” 朱瞻墡点头说道:“李善长死后,虞部郎中王国用曾经上书太祖高皇帝说。” “李善长与高皇帝同心同德,出生入死攻打天下,勋臣位列天下第一,生前封公,死后封王。儿娶公主,亲戚拜官,已是人臣之极。” “李善长真的跟随胡惟庸造反,也不过是勋臣第一,太师?国公?封王?尚公主?纳王妃?也仅此而已,难道还会胜于今日吗?” 罗炳忠才知道当年还有这样一段公案,他满是疑惑的说道:“那高皇帝的性情,这个为李善长陈情的王国用,还不得打到谋反一列,被族诛?” 朱瞻墡一脸不喜的说道:“我还没说完呢。” 罗炳忠赶忙俯首说道:“您个接着说。” 朱瞻墡满是感慨的说道:“这王国用这奏疏,还有一部分。” “王国用问高皇帝,李善长是蠢货吗?罗长史,你说李善长是蠢货吗?” 罗炳忠连忙摇头说道:“那不能够啊。” 朱瞻墡也是点头,走过了自己的花圃,继续说道:“李善长不是蠢货,所以他深知这天下不是侥幸能够取得的。” “元朝末年,群雄蜂起,天下离乱,欲取天下者无限,却无一例外,都为此粉身碎骨,覆宗绝祀。” “别说这天下了,能保全自己脑袋的有几个人呢?” “李善长自己也亲眼所见,为什么还要在衰倦之年去重蹈覆辙呢?” 罗炳忠才知道这段为李善长陈情,居然如此的直白,他站直了身子,剑已经拔出来了,只待朱瞻墡说出造反二字了。 罗炳忠奇怪的问道:“太祖高皇帝怎么说?” 朱瞻墡嗤之以鼻,看着罗炳忠摇头,不屑的说道:“太祖高皇帝收起了奏疏,并未加罪王国用。” “这就是你罗炳忠为什么现在是长史,而我太祖高皇帝有开辟戡定之功的区别了。” 罗炳忠眼睛珠子一转,有点听明白了朱瞻墡的话。 朱瞻墡乃是皇帝的嫡皇叔,天下最为尊贵的襄王,享尽了人间的繁华富贵,可比当初的李善长要更加尊贵。 而且还有骨肉之亲,叔侄之间,也没有丝毫芥蒂,他何苦突然去造反呢? 而且朱瞻墡可是很明白造反的困难,又不是不学无术的广通王。 罗炳忠俯首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往前走了几步,高声说道:“那话说回来,你知道这造反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罗炳忠深吸了口气,疑惑的问道:“什么?” 朱瞻墡掷地有声的说道:“还是得有天大的运气!” “军队、大义、饷银、粮草这些不算,还得有个蠢到极点的皇帝,还得有一帮整日里妖言惑众、一心为私、毫无公心、擅长轻谈的佞臣。” “还需要一个打仗时候能为造反的人,送军队、大义、饷银和粮草,关键的时候,为造反王府开京师城门的曹国公!” 罗炳忠眨了眨眼,李景隆是曹国公李文忠的儿子,袭爵曹国公,在靖难之役中,有慷慨的李景隆的说法。 在南京城给朱棣开门的也有李景隆的份儿… 要集齐这么多的条件,那可真的太难了,这得多大的运气,才能碰到这么稀里糊涂的朝廷啊。 就是元朝末年的察罕帖木儿和王保保,论迹不论心,也是为了大元竭尽所能。 朱瞻墡一袖一挥说道:“古往今来,造反者凡几,真正成功者寥寥无几。” “总之,除了英明神武以外,那需要一个糊涂的朝廷配合,才能造反成功。” 罗炳忠点头又要摇头,看着空荡荡的王府低声问道:“那殿下,既然如此困难,还有人要做吗?” 朱瞻墡叹息的说道:“你知道这世间最可恨的是什么吗?是不知天命的蠢货!” “孤不想在这襄王府里,好好过日子吗?美姬环绕,丝竹盈耳,只要不谋反,爱干点啥干点啥,孤是不是整个天下,最快乐的那个人?” “但是有人,他不愿意让孤好好过日子!” “孤跟你说,有人要造反!还要孤扯大旗!” 罗炳忠握紧了腰剑的剑柄说道:“那咱们遣散宫内歌姬,不是去扯大旗吗?” “去吗?” 朱瞻墡摇头说道:“孤在你眼里,就是个蠢人吗?” 罗炳忠眼珠子滴溜的转说道:“那不是。” 朱瞻墡颓然的说道:“这襄阳、襄王府是不能待了,咱们麻溜的,带着妻儿老小去京师,让陛下去折腾。” “我给你的奏疏,待会儿你送去驿站,咱们明立刻启程!” 罗炳忠将腰剑插了回去,俯首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看着富丽堂皇的襄王府,终归是摇了摇头,一旦南方开始造反,他这襄王就是天底下头一号大旗! 他不想造反,也会有人拱着火、逼着他,让他造反! 到时候,他才是身不由己。 他不觉得皇帝昏聩,相反这个二侄子,颇有太祖太宗遗风,相当的勤勉,而且大皇帝登基这么久,不惜身,不图名,勤勉有加,治国有方。 他更不觉得朝里于谦是方孝孺、黄观空谈之流,同样是京师被围困,于谦不仅可以守住京师,还能予以反击,痛击西虏! 方孝孺和黄观只能痛骂文皇帝,最后落得个被族诛的下场。 石亨能战、杨俊能战,京营更能战,而且京营的大军,都等着军功,那代表着爵位、功赏牌、厚赏! 他们有一点李景隆的样子吗? 石亨、杨俊这都是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勋臣,杨俊甚至连个百户都未承袭,人家现在一个世袭侯,一个太平伯,这都人家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赚来的。 朱瞻墡已经闻到了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雨腥味儿,他打算直接开溜了。 否则大皇帝肯定拿他打窝。 他手里就两百铁册军,一旦襄王府被叛军围了城池,那个抗旗造反的家伙,他不当也得当。 大皇帝的天军到了,他怎么跟大皇帝说?到那时候,那那可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叛军能赢,还是大皇帝能赢? 朱瞻墡选大皇帝。 罗炳忠走出了襄王府才松了口气儿,若是朱瞻墡真的造反了,他得忠于大明,他就得把朱瞻墡杀了。 但是他自己也是那背主之人,即便是苟活着,也是被人骂一辈子。 幸好,襄王朱瞻墡,是个大明白! 罗炳忠到了驿站之后,拿着襄王那道奏疏,目光流转,并未送信,因为他察觉到了驿站不是很对劲儿。 全都是生面孔不说,这些人腰间都带着短兵,罗炳忠立刻回府,高声说道:“殿下,殿下!我们现在就走!再晚点,怕是要…” 罗炳忠目瞪口呆的看着襄王,因为他的襄王正在准备登车了。 这也太快了。 朱瞻墡确信的说道:“愣着干嘛,快走啊!孤不怕叛军,怕那大皇帝不让孤进京啊,快快!” 朱瞻墡的立刻启程,压根不是明天或者再等等,而是说走就走! 襄王府的十几辆车在官道驿路上狂奔,襄王府有钱,铁册军人人有马,这从襄阳到京师自然需要很长的时间,走到了河南南阳府的时候,驿站终于变得正常了。 奏疏终于送进了驿站之中,向着京师狂奔而去。 奏疏如同长了翅膀飞入京师的时候,数百人的骑卒,马蹄声阵阵,趁夜色狂奔到了汉水河畔的襄阳,一众骑卒,来到了襄王府。 但是襄阳府已经人去镂空,只有过去的繁华昭示着这里曾经是何等的盛景。 朱瞻墡是个大明白,他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有人联系到他的府上,说明有些人,已经丧心病狂了。 “驾!”一种骑卒看了眼空无一人的襄王府,只能叹息,打马离开。 而此时济南府的会昌伯也在搬家,只不过和襄王府不同的是,他们乘着夜色,打死了看守的三名锦衣卫,一路向难,直奔南直隶而去。 会昌伯的目的地是徐州。 只不过车上的孙忠,却是气急败坏的指着自己的儿子愤怒不已的说道:“你要做什么?是要回京吗?” “我跟你说,我不回去!到了京师要住官邸,那跟蹲天牢有什么区别?想都别想!” 孙忠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暗中做了些什么,他还以为形色匆匆,是奔着京师而去。 他才不想回京受大皇帝的气。 孙继宗笑着说道:“咱们去徐州,然后再到应天府,孩儿联系了几个人,准备到应天府共举大事。” 孙忠眼睛瞪大,愣愣的问道:“去哪儿?” “应天府啊。”孙继宗理所当然的说道。 孙忠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不敢置信的说道:“孙继宗!你要做什么?难道要谋反不成吗!” 孙忠自诩自己是个阴谋家,而且是个聪明人,这一点上,他的自以为的确是如此。 比如他就不参与到密州私设市舶,躲过了孔府颠覆这一劫,比如他发现银币铸出来无法以假乱真,立刻就停了这档子找死的事。 事实上,孙忠没有胆量谋反,但是借着谋反的赚钱的胆子很大! 但是他从未想过谋反,但是他的儿子,却要谋反了。 孙继宗摇头,平静的说道:“孩儿哪里敢谋反啊!这是要奉天靖难,朝中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 孙忠不停的伸出了手,连续点了几下孙继宗,骇然的说道:“你这是呀哦我们会昌伯府绝嗣啊!你甚至可能会牵连到太后!你知道吗!混账东西!” 孙继宗眼神里闪过了阴鸷,他满是疑惑的说道:“父亲,大皇帝登基至今,始终没有给汪皇后的父亲汪瑛任何的爵位。” “父亲,这正常吗?他大皇帝做事一板一眼,既然不给汪皇后的亲族授爵,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迟早有一天,大皇帝的刀会落在咱们的头上,左右不过是横死,还不如反了他!” 孙继宗面色极为狰狞,他一直在等待着大皇帝给汪皇后亲族授爵位,但是时至今日,皇帝除了给武勋授爵以外,从来不给外戚授爵。 他们这外戚,再不动手,大皇帝的刀子就砍到他们的头上了。 孙忠面色悲苦,不住的锤着胸口,连续锤了几下,才满是绝望的说道:“逆子啊,你真的是逆子啊!非要把我们会昌伯府,灭门绝户,方才善罢甘休!” 孙忠的面色时而红润,时而白的吓人,他真的是被气到了。 孙继宗面色凶狠的说道:“酷烈至极的考成法一出,天下官僚必然心生怨怼,我们要的大势已至,孩儿又联系了几个父亲的故旧,此事未必不能成。” 孙忠举起手,想要打孙继宗,但是他最终没打下去,孩子大了,不由爹了。 他叹息的说道:“糊涂啊,糊涂,儿呀,父亲问你,是不是那靖远伯王骥、两广总兵官柳溥、湖广总兵官保定伯梁珤?” 孙继宗点了点头说道:“是这些人不假,孩儿做事,自然是考虑周全,父亲安心,不待几年,父亲就是这靖难第一人了。” 孙忠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靠在车梁上,看着窗外的夜色,叹息的说道:“儿啊,你蠢啊,你太蠢了,你着了这大皇帝的道儿了。” 孙忠自问,自己一生搞阴谋诡计,除了在京师挑动太后和大皇帝反目失败,一生所作所为,都谈不上一个蠢字。 但是他儿子实在是太蠢了,压根没看出这是陛下设下的局。 “唉。”孙忠叹息的说道:“你啊,皇帝为什么要扔出一个考成法?这是拿火药在炸鱼啊!他想要进攻瓦剌,和林又太远了,就得给你们下套,设伏。” 孙忠双手逐渐合拢,失神的说道:“然后把所有的蠢货就这样,聚集在一起,一网打尽!大皇帝的心里啊,就舒坦了,就安稳了,就让大军出塞打瓦剌去了。” “考成法,不过是饵罢了。怎么能这么蠢呢?” 孙继宗特别不喜欢他爹说他蠢,他颇为不满的说道:“孩儿还联系了驸马都尉焦敬,还有数位京官,还有其他人。” “比如巡河御史徐有贞、巡漕御史王竑、巡按御史陈镒等人!” “这怎么是愚蠢呢,若非是大势所趋,孩儿怎么敢擅动呢?” 孙忠坐直了身子,他满是疑惑的说道:“徐有贞和陈镒是怎么回复你的?” 孙继宗面色有点尴尬的说道:“徐有贞和陈镒有点忙,他们在河套忙着治水,听说最近有个三百六十里的大渠要修,孩儿还没等到回信儿。” 孙忠靠在了车梁上,看着窗外的夜色,一篇悲苦。 孙继宗继续说道:“孩儿已经派人去请襄王朱瞻墡了,他可是嫡皇叔,只要他答应了,这事儿也就成了。” 孙忠坐直了身子,愣愣的说道:“哦?这还可以,那嫡皇叔怎么说?” “还没等到回信,不过两次监国,三次和皇位有缘,这襄王能没心思?” “只要他起了心思,这事儿就成了!” 孙忠又瘫倒在车上,这说的都是屁话,连联袂都没弄明白,就学着太宗文皇帝造反?也不看看自己算哪根葱! 一个骑卒狂奔而至,大声的喊道:“报!老爷,咱们的人到了襄王府。” 孙继宗撩开了车帘满是笑意的问道:“哦?请到了襄王主持大局了吗?” 定是请到了。 来人大声的禀报道:“襄王府人去楼空,一个人都没了,听说是进京去了!” “什么?”孙继宗终于变得有些呆滞,这造反大业刚刚开始,就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孙忠脸色更差,气急攻心,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孙继宗大惊失色,赶忙拍着孙忠的背,给他顺气儿,张皇失措的问道:“爹,爹你没事。” 第319章 不会吧,不会吧! 孙忠从来没有谋反的胆量,他这辈子没打算这么干。 即便是昏聩如同稽戾王朱祁镇那般货色,只要朱祁镇不出京师,在京师坐着,那皇位,就在人家屁股底下,谁都拿不走。 天下谁人不知道王振僭越皇权,肆意妄为,王振朋党无数,四征麓川、福建甚至爆发了百万人、不下黄巢之乱、涉及五个省的大叛乱,贵州、湖广苗民十万生变。 但那又怎么样呢? 王骥从麓川撤军至贵州,苗乱立刻偃旗息鼓,宁阳侯陈懋去福建,到现在连根子都拔干净了。 若非朱祁镇带着京营在土木堡,谁的话都不听,一意孤行,即便是京营全死光了,朱祁镇单骑回到京师,人家还是皇帝。 郕王一直从八月十八监国到了九月才登基称帝,不就是天下再等等,看看有没有变数吗? 稽戾王在京的时候,还是郕王的大皇帝,多谦恭啊,每次被罚俸都是一言不发,认命了,从来没想过忤逆兄长的意思。 这大皇帝一打赢京师保卫战,稍稍把朝政理顺,第一件事就是削掉了太上皇帝号。 当时的朝内谁知道瓦剌肯放人呢?自古北狩的皇帝,哪有一个被放回来的? 人家瓦剌也是把稽戾王放过来搞内讧。 大明太强了,不内讧,瓦剌就得安排西进,而且现在西域广为流传,瓦剌有西进大计。 结果大皇帝何其的心狠手辣,直接把稽戾王斩于太庙之内,丝毫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皇权更替,自古都是腥风血雨。 这种狠辣、这种果决,孙忠从未见过。 他从不想造反,他只想打着造反的名义,赚点小钱,把家族打理打理,即便是被削了爵位,或者他死了,皇帝不让孩子们承袭会昌伯爵位。 顶天了如此! 只要孙家不搞谋反,还有太后这块遮羞布在朝中,做个富家翁足够了。 但是他儿子,在他看不到的时候,搞出了谋叛大罪! 这是谋反! 这是把整个孙家俯冲向地狱了! 孙忠气的七窍生烟,在听到了襄王连夜进京的时候,孙忠已经知道,这次的清君侧,就是个笑话了。 孙继宗对父亲的不屑非常愤慨,他拍着胸脯说道:“应天府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我还联系了十六路亲王,现在襄王去了京师,不算的话还有十六路!” “现在到应天府的已经有三位亲王了,而且天下宗室响应,也有数千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到了应天府,少一个襄王罢了!” “我们还有正统之宝,假借正统之名!” 孙忠叹了口气说道:“我们现在赴京,还能求的大皇帝的宽宥吗?想来不能,唉。” 孙忠即便是听到了如此多的亲王跑到了应天府,丝毫不以为意。 有兵,贵州的王骥、湖广的梁珤、两广的柳溥; 有钱,那些海商们被大皇帝的市舶司关税收的极为恼火了,否则也不会有倭寇频繁袭击胶州港了。 有粮,苏松地区的米粱很多,这倒是不用担心。 有名,毕竟是宗室造反,他们是老朱家的内讧罢了,实在不行也可以扯出一个正统之宝的正统大义的名分来。 但是这些重要吗? 他们没有运气。 大明朝堂自上而下,梳理了整整三年,桩桩件件,除了肉食者倒霉,就连京官都是权柄极重。 现在京官的权柄,这可比往昔靠着冰敬碳敬、同榜、同乡、同师去维持的权力,可稳固太多了。 现在乡间都把奉天殿比作是天庭! 大皇帝身边聚集的可不是一群黄观、方孝孺那一群搞井田制的蠢货,而是一群龇牙咧嘴的恶狼,他们紧密的团结在皇帝的这条暴龙身边。 钱重要吗?有的时候的确很重要。 但是现在在京师,权更重要。 运气反过来,就是气运。 争得过吗?孙忠不以为一群虫豸能打得过真龙天子和一群饿狼。 “父亲!”孙继宗有些着急的说道:“总得试试,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等到皇帝要砍我们的时候,我们再动手,皇帝出兵河套的时候,我就在四处张罗了。” “正好,皇帝拿出了考成法,这是逼得天下官僚们谋反啊!多好的机会啊。” 孙忠颓然的叹了口气,老泪纵横的说道:“我的儿啊,是爹的错,爹没把你教好,是爹的错。” “你以为这天下是靠着一群贪官污吏,蝇营狗苟在撑着吗?大错特错啊,我的儿。” “你看不到那些持正守节的官僚,是因为正统年间王振擅权后,上下沆瀣,都变得贪腐了起来,不贪不腐的人只能默默做事。” “这天下,一直都有踏踏实实做事的人,也一直都有不贪不腐的人,也有持节守正的人,他们在默默的做事,最后撑起了大明是他们啊。” “他们才是大明的脊梁骨,你平时在京师,往来皆是权贵,你看不到他们…” “于谦咱们就不说了,天下闻名。” “就拿徐有贞来说,他是不是很蠢,开始就说南迁,对稽戾王颇为忠心,而且丝毫不掩饰,但是他到了张秋治理运河,怎么做的?” “杀了多少追租的缙绅?动员百姓挖引水渠,修筑河堤,两条腿上爬满的蚂蟥,可是徐有贞和这陈镒可曾皱眉?” 徐有贞和陈镒他们可能路线有问题,但是他们的道德还在,至少知道修水利安民是正途。 孙忠看着自己的儿子,就是叹息,他现在说什么,也是为时已晚。 孙忠懒得再教育儿子了,既然造反事实已定,那就得奔着成了去做。 他十分确凿的说道:“你一定要把徐有贞叫到应天府来,至少徐有贞、陈镒是做事的人!” “孩儿这就派人继续联系。”孙继宗俯首领命,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爹,可能是对的。 孙忠继续说道:“凤阳府那个建庶人被赦免了,把他也拉倒应天府去,正统之宝,只能应付一时,但是不能应付一世。” “等到朱文圭到了应天府之后,就把太子府的大旗扯出来。” 襄王跑了,正统皇帝人已经死了,其他的亲王大旗不太好扯,但是这太子府的旗子,还是可以扯一扯的。 孙继宗呆滞的问道:“啊,这?扯了太子府,那燕王府一系的王爷还会到吗?” 孙忠一脸怒其不争的看着孙继宗,用力的拍了几下腿说道:“你自己说说你蠢不蠢,蠢不蠢!” “襄王的态度还不够明显吗?人家燕府看襄王都跑了,谁会跟着你做这等事啊!” 孙忠已经傻了。 这是造反还是过家家啊! 人家燕府的龙子龙孙,凭什么跟着你造反啊! 孙继宗只好糯糯的不说话,徐有贞和陈镒,他只能争取去了。 孙继宗联系徐有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当时徐有贞和陈镒在张秋治水的时候,他就联系过,但是徐有贞太忙了,一直没有见面。 徐有贞到了河套就不忙了吗? 不,他现在更加忙碌了。 他已经完成了景泰安民渠的最后整理工作,几百条水渠的线路已经规划好了,此时的他穿着穿着百姓才穿的麻布衫,穿着蓑衣,坐在石头上,毫无斯文的揉搓着脚底板。 抠脚大汉徐有贞的对面是另外一名抠脚大汉陈镒,两个人在张秋就是老伙计了。 张秋是一条引水渠,但是和即将动工破土的景泰安民渠相比,不值一提。 徐有贞到河套已经六个月有余,一直在不停的走访,这条渠从最初看堪舆图的一个构想,逐渐变成了一个可以执行的计划。 “老徐啊,孙忠那一家子也不知道作什么妖,这些日子找你了没?”陈镒的脚底板生疼,每天坐下休息下,都是一抽一抽的疼。 徐有贞点了点头说道:“找了。” “什么事儿知道吗?”陈镒有些疑惑的问道。 徐有贞摇了摇头说道:“我哪知道什么事,我哪有空见他们啊,我今天终于把这最后几条支渠给定好了。” “大皇帝给了我三百万银币,让我弄这水渠,我要是弄不好,大皇帝必然砍我脑袋!” “那可是三百万银币啊!” “他想杀我,我知道。” 徐有贞清楚的知道大皇帝想杀他,开始的时候,是于谦在保他,于谦不保他之后,他就不得不去张秋治水。 张秋治水之后,他其实可以回京,但是皇帝的旨意是让他巡河到榆林卫。 那个时候,徐有贞是极为失望的,甚至和孙家勾勾搭搭了几天,可是后来徐有贞也回过味儿来了。 黄河清则圣人出。 他还是适合治水,对于徐有贞而言,搞工程可比搞政治简单多了,搞工程并不复杂,而且得心应手。 徐有贞穿上了厚重的草鞋,在水塘里洗了洗手说道:“人呢,总要有点自知之明,我老徐,不擅长治政,但是擅长治水。” “这么些年了,我终究是发现了,人还是得干点自己擅长的事儿,否则不是凭白来这世上走一遭吗?” “而且,只要我还能治水,大皇帝就不会杀我,大皇帝很实用啊,任何一个人,他都想榨干了,为大明做贡献,连我这个反贼,他都不放过。” 陈镒没搭话,洗过手之后,愣愣的说道:“其实皇帝给你头功牌,算是把之前的事儿揭过去了,回京只要不乱说话,也不是不能回。” 徐有贞却叉着腰,似乎在幻想着景泰安民渠建成的那一天,这里的土地变迁万顷良田的那一刻,他伸出手来说道:“陈御史!回京时,有水可以治吗?就一条通惠河,陛下还治了。” “但是在这里!” “在千秋万古之后!老子徐有贞建的这条渠!所有在这条河周围生活的人,都得谢谢我!” “景泰三年上敕谕巡河御史徐有贞督建此渠,安数万民生,乃生民之功!” “老子一个景泰年间的大反贼,也能在景泰年间,彪炳青史,大皇帝也得认!” 陈镒嗤笑了一声,徐有贞是兴奋。 景泰安民渠,徐有贞下了不知道多少心血,这要是建成了,河套的百姓得给他立个生人祠才是。 徐有贞挺直了腰杆说道:“哪怕有一天,陛下把我的脑袋铲去了!民间至少还会流传,大皇帝大河服妖蛟,徐有贞安民平水患的美谈!” 陈镒笑着说道:“反正你都画好了图纸,陛下一纸诏书,让别人修一样,你还彪炳青史吗?” 徐有贞瞬间就呆滞了,愣愣的说道:“不能够啊,大皇帝怎么可以是小心眼呢,陛下胸襟宽广有百纳海川之容,你别瞎胡说啊。” 陈镒哈哈大笑,徐有贞很在意这条渠。 徐有贞自己也知道了自己不擅长政治,既然不擅长,那就好好治水,在四威团营的帮助下,把这条景安渠建好,大功德一件。 这高低也得有个奇功牌傍身,否则说不过去。 大皇帝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公该赏恩赏,私底下不喜欢徐有贞,那就是不喜欢。 徐有贞眉头紧皱的问道:“不对啊,陈御史你提到了会昌伯的事儿,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你跟他们联系了?” 陈镒惊怒的站起身来说道:“我整天跟着你骑着马四处跑,你没工夫搭理他们,我就有功夫了?天地良心!” “他们要是造反,老子也跟着他们去?我跟你一样傻啊。” “不能掺和的事儿胡乱掺和吗?” 陈镒在京师那是酒后失言,差点爬到总宪位置上的陈镒,能力和才情,以及政治觉悟都是有的。 喝大了又要升官,才迷了心窍,这都受了几年罪了,早就醒悟了。 改悔,不是到皇帝面前,磕个头说我有罪,得办实事,去证明,论迹不论心,他要做出改悔的事儿,才能证明自己改悔了。 徐有贞愣了一下说道:“他们不会真的要造反。” 陈镒眉头紧皱呆滞的问道:“不会,不会,他们不会真的要造反,不会真的有人以为,大皇帝好欺负?” 徐有贞将方巾搭在了肩上嗤笑的说道:“管他们呢,反正陛下春秋鼎盛,咱们干咱们的就是,只要朝廷的银币按时到河套,那就没啥问题。” “有啥事,让大皇帝头疼去,咱们啊,别咸吃萝卜淡操心,该干嘛干嘛。” 陈镒点头说道:“其实也好,有人给大皇帝捣捣乱,省的天天没事干,天天盯着我们,你说都是人精,能上皇帝的当?有意思吗?还天天给朝臣下套。” 徐有贞想了许久说道:“陈御史钓鱼吗?” “钓,但是老钓不到,还老想去。”陈镒疑惑的回答着,然后恍然大悟! 大皇帝才不管你上不上钩,有事没事甩两杆。 第320章 像模像样的造反 来自河南南阳府的奏疏、兖州府的奏疏和河套的奏疏,在驿卒的加急之中,飞速的奔向了京师。 而朱祁钰在讲武堂收到了这三份奏疏,他正在和于谦下棋,依旧玩的是投鞭断流的淝水之战。 他并没有过于生气,其实他多少有点心里准备。 为何元儒对元忠贞不二,其实归根到底不过是利益二字罢了。 因为元朝足够的宽纵,包税制或者叫扑买制下,只要交够朝廷的,他们随便折腾。 宽纵的危害,就会逼着百姓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造反。 如果说元朝是宽纵直接导致了灭国,那大明就是因为宽纵导致了湖广、福建等地的百姓民不聊生,最终导致了两地百姓的大规模造反。 不逊于黄巢起义的两次造反。 朱祁钰看了许久的奏疏,然后递给了于谦说道:“于少保看看。” 于谦拿过来看了许久,也便放下了,继续下棋。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朕还说襄王府在湖广可镇湖广呢,他倒是跑得快。” 于谦差点笑出来,陛下那是让襄王镇湖广? 那是把襄王当饵下,可惜襄王见势不妙溜之大吉,以极快的速度奔向了京师。 朱瞻墡要是个糊涂人,早死了。 算算日子,襄王车队,已经快到北直隶地界了。 于谦笑着问道:“陛下打算怎么应对三省总兵官联合起来造反的事儿?” 朱祁钰笑着说道:“李宾言去了山东,山东两年重建了按察司,布政司裴纶虽然能力才情略差,但是却知道该怎么选。” “山西和陕西现在都等着河套地区安稳下来,粮价稍平,松口气呢,这北方,大部分都乱不起来。” 朱祁钰这点还是有信心的,河套地区是有大利益的,陕西苦寒,三边军士都仰仗河套的粮食,他们等这一天等了这么久,如果选择跟着南边那群人闹起来,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即便是有人想跟着闹起来,三边的军士也不会同意的,会把他们扔进囚车里送进京师。 于谦继续说道:“云南也不会,即便新的黔国公沐璘是旁支,但依旧是黔宁王沐英曾孙,沐璘和云南不会反叛。” “臣信黔国公府上下之忠心。” 王国用为李善长陈情的奏疏说的很明白,以黔国公现在的地位,即便是跟着造反,最后也不过是个黔国公罢了,顶多是个黔宁王,能捞到什么好处? 于谦继续说道:“福建也不会,宁阳侯专门弄了个月港,目的就是绕过这帮人,现在看来,宁阳侯的确是有长远的目光。”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臣为陛下贺。” 陈懋的很多举动,在当时看起来,的确是有点问题,但是稍微停一停,这事儿就容易理解了。 比如月港之事,营建之时,可是没少花钱,但是现在有了月港在,留在福建的大明京营进可攻退可守。 比如时至今日陈懋不班师,就是在南方心腹的地方,维持一只朝廷的部队,防止有变。 朱祁钰叹息的说道:“所以说,这是一次,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四川、广东、广西、贵州波及一京七省的叛乱啊。” 朱祁钰说的完全是料敌从宽。 这里面只有湖广、两广、贵州以及南直隶是确定了要造反了。 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福建、云南以及靖安,正正好也是一京七省,这些是朱祁钰的基本盘。 于谦有些疑惑的问道:“陛下似乎并不是很着急。” “朕急也没办法,他们选的时机是极好的。”朱祁钰笑着说道:“四威团营还在河套,四武团营、四勇团营刚刚回京,朕只能看着,等待京营攒足了力气再平叛。” “一群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卢忠噔噔噔的跑了上来,气急败坏的说道:“陛下,中军都督府的右都督张輗,前军都督府右都督张軏,还有彭城伯和惠安伯,昨天离开了小时雍坊未归,算算行程,已经行至山东地界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知道了。” 彭城伯和惠安伯是谁? 仁宗皇帝诚孝张皇后的两个哥哥,在朱祁钰看来,这是外戚未以军功封爵的开始。 朱祁钰在这里是有一些误解的,其实彭城伯和惠安伯,并不是外戚未曾以军功封爵的开始。 这里面涉及到了陈年旧案,甚至是永乐初年之旧事秘闻,甚至不见史书之中。 礼部尚书胡濙,早就察觉到了陛下要对外戚封爵之事动手,已经准备好了洗地的工作。 陛下啥时候推进,胡濙啥时候洗地,万事俱备。 这彭城伯和惠安伯为什么会南下? 这就要说道,孙太后到底是怎么入宫的,她又凭什么入宫扳倒了胡氏做了皇后。 这就说起了一段旧事。 仁宗皇帝的诚孝张皇后、彭城伯、惠安伯的母亲,宣宗朱瞻基的姥姥,彭城伯夫人,是永城人。 彭城伯夫人回老家的时候,会昌伯孙忠,正好是永城县主簿。 孙忠好生接待了彭城伯夫人,哄的老夫人极为开心。 然后孙忠把自己的女儿,也就是现在的孙太后,介绍给了彭城伯夫人。 彭城伯夫人,便把现在的孙太后,许给了还是太孙的朱瞻基,当时已经有太孙妃胡氏了,所以孙太后也不是正室。 正是因为有这层关系在,所以孙太后其实是孝诚张皇后的人,所以孙太后当年才能扳倒皇后胡氏。 所以最后才有了朱祁镇的登基。 彭城伯和惠安伯和会昌伯同为外戚,自然是沆瀣一气,这不例外,会昌伯都跑了,这俩跟着跑不奇怪。 除了徐有贞和石亨以及杨善以外,会昌伯府这次集齐了所有夺门之变的人物。 “陛下要不要派出缇骑追杀?”卢忠脸色凶狠,暴怒的说道。 这帮人居然敢私自离开小时雍坊不归家,还跑向了应天府,这是要造反啊! 朱祁钰十分平静的说道:“彭城伯、惠安伯、张輗、张軏一出京师,如同游鱼入海,他们不走官道,你如何追查?” 卢忠呆滞了一下说道:“这…陛下,就这么放跑他们吗?” 朱祁钰看着有些迷茫的卢忠说道:“没事,他们跑就跑了,朕把他们的爵位废了就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要造反,总要聚集在一起。” “比朕一个一个去抓简单多了,稍安勿躁。” 卢忠想了想俯首说道:“臣领旨。” 这次造反的人数比较多,一个一个抓太麻烦了,而且也抓不到,这四位逃脱之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次的造反终于是像模像样,而不是广通王那开玩笑一样的造反了。 一个小黄门,匆匆的走了进来,俯首说道:“陛下武清侯石亨请求觐见。” “宣。”朱祁钰点头说道。 石亨风风火火的一步跨过了三个台阶,冲上了楼,极其兴奋的说道:“参见陛下,臣听闻,有人谋反了!” “陛下怎么打!” 石亨眼睛里放着光,这刚拿了侯爵的世券,公爵位置就在一步之遥之外,但是大明多少侯爵,公爵又有几个? 他现在已经兴奋难耐了,在他看来,谋反的人,简直就是瞌睡了送枕头,正正好! 这都是功赏牌和功勋啊! “坐。”朱祁钰示意石亨坐下,笑着说道:“目前情况不明,朕还以为你要跟着张輗、张軏一起前往应天府呢。” 历史上,被明代宗赦免提拔为京师总兵官,又在京师之战中痛击瓦剌,清风店死战不退封为侯爵的石亨,参与到了南宫夺门,得到了明英宗复辟的从龙之功。 石亨的参与,其实颇为无奈,他和于谦的矛盾很大,又无人居中调节,明代宗以权衡之术,对这种矛盾不但不调和,反而推波助澜。 明代宗的唯一子嗣朱见济离奇死亡、明代宗最锋利的刀指挥使卢忠因为金刀案,开始装疯卖傻,于谦的痰疾数日不见好,三个月未曾入朝参赞。 这种情况下,明代宗在夺门之变之前,其实已经大势已去。 石亨只能在会昌伯府的鼓动下,参与夺门之变,争夺从龙之功。 其实石亨和徐有贞,并非从龙之功的首功,他们没过两年也被明英宗在天顺年间卸磨杀驴了。 也就是说,无论是在夺门之变中,石亨徐有贞,无论帮哪一边,他的下场都是死。 石亨呆滞的坐下说道:“啥意思?是一起平叛吗?” “陛下,臣老实说啊,张輗、张軏的哥哥英国公张辅,臣是十分尊敬的,若论咱大明勘定天下之后,最能打的当属张辅、沐晟。” “但是英国公张辅这俩弟弟,就实在是太差劲儿了。” “陛下要是让臣和他们一起平叛,这叛还没平呢,这就搞内讧了。” “臣不愿。” 无数次的例子证明了,世券这东西并不能免死,但是那是在政治斗争中,你死我活的局面。 其实在日常之中,石亨因为世券在身,一些意见,也愿意表达了。 毕竟有世券,就有与国同休的可能,作为大明的合伙人之一,他就可以十分有底气的表达自己的意见了。 一个流爵和一个世袭侯的地位是完全不同的。 石亨表达了自己对这俩兄弟的不满,这俩臭弟弟到了军中,只会捣乱罢了。 朱祁钰打量了一下石亨,才确信,石亨不知道这俩臭弟弟已经跑了… 兴安、于谦、卢忠都不说话,这是陛下和武清侯之间的奏对。 朱祁钰疑惑的说道:“会昌伯的人没找你吗?” 石亨眉头紧皱的说道:“找了啊,臣压根就没让他们进门,靠着戚畹之恩封爵,天天闲不住,臣懒得理他们。” 军勋爵就是这么硬气。 石亨乃是勋臣和这些外戚,虽然同属勋戚,但是大有不同。 孙镗和会昌伯勾勾搭搭了几天,若非陛下让孙镗炸稽戾王的皇陵,孙镗二话不说直接带着四五千斤的炸药就去了,孙镗早就人头落地了。 会昌伯毕竟涉及到了孙太后和稽王府那一大家子。 石亨为了避嫌,也不会见他们。 朱祁钰了然,石亨怕是真的不知道详情,这也不意外,石亨现在满脑子都是封公,他看谁都是军功。 朱祁钰看了眼卢忠,示意卢忠告诉石亨其中的原委。 夺门之变后,获利最大的是谁?会昌伯府的孙继宗。 孙继宗在成化年间掌控京营,成化皇帝朱见深,迫不得已又重组了一下京营,才算是把孙继宗的实权给卸了。 石亨这才知道,这次谋反动静这么大,涉及到了这么多的人。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啊!老…臣刚把河套给打下来,他们难道不知道怕吗?”石亨呆若木鸡,他差点就爆粗口了。 十二团营大军出动,先打集宁,再下河套,如同摧枯拉朽一般,获得了彻底的胜利,开疆拓土。 这帮人,难道不知道大军的实力吗?如此胆大妄为! 这完全不把十二团营、不把他武清侯石亨放在眼里! 石亨感觉自己完全被看轻了,当世能战者杨洪、石亨、杨俊,杨洪已经薨了,他是这天下第一号悍将。 但是这帮人,居然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胆敢如此联袂造反!这是对石亨的羞辱。 “当初孔府孔克坚如何评价我大明?凤阳朱,暴发户。”朱祁钰和于谦这棋显然是下不下去了,直接投子认输了。 兴安一脸的失望,他可是准备好了大疫,却无用武之地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他们看不起朕,认为朕是庶孽,他们看不起你武清侯以为你不过是运气好,他们甚至看不起于少保,以为于少保时势造英雄。” “他们但凡是对朝廷有点恭敬之心,对天下有点恭敬之心,就走不到这一步。” 朱祁钰忽然听到了外面有吵闹的声音,疑惑的看向了兴安。 兴安走了两步,赶忙说道:“陛下,朝臣们都来了,等着觐见呢。稽王府也来了,稽王府的车驾停在了讲武堂的门前。” 朱祁钰点头说道:“兴安,你让朝臣们前往奉天殿等候,朕待会儿就去,去把稽王世子叫进来。” 于谦、石亨一听陛下要见宗室,俯首说道:“臣等告退。”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吵吵闹闹的群臣们,向着皇宫而去。 稽王妃和朱见深是第一次来讲武堂,他们身份比较特殊,若是无事从不出门。 稽王妃拉着朱见深向着聚贤阁而来。 朱见深好奇的打量着讲武堂的一切,这是个好地方,他听说过,但是从来没来玩过。 钱氏拉着朱见深来到了聚贤堂,禀报之后,走进了阁楼之内。 “臣妾稽王妃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钱氏跪在地上,行了一个三拜五叩的大礼,朱见深赶忙谦恭的行了一个一样的礼数。 朱见深压根不知道,他现在已经在生死边缘了。 兴安看了眼站在四个角落里的天子缇骑,松了口气,出不得乱子。 “平身。”朱祁钰示意钱氏和朱见深平身。 钱氏站起身来,有些苦楚的说道:“会昌伯孙忠谋反一事,臣妾不知情,稽王府上下也不知情,还是消息传到了京师,臣妾才知道。” “还望陛下垂怜。”钱氏作势再跪。 朱见深打量着聚贤阁御书房的一切,看到母亲下跪,他立刻也跪了下去。 钱氏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稽王府安安稳稳,却没有一天的消停日子可以过。 第321章 外戚不得无功封爵! 稽王妃钱氏跪在地上,差点要哭出声了。 早上的时候,稽王府内就有了很多的传闻,钱氏本来没当回事儿,但是随着传闻越来越多,会昌伯串联造反的消息便确定是真的了。 钱氏只好带着朱见深,来到了讲武堂请罪。 明明没有罪,但是总是有人跳出来,把这祸殃引到稽王府的头上。 无妄之灾。 朱祁钰看着钱氏,这要是周氏掌管稽王府,稽王府绝对不可能逃脱的了干系。 甚至周氏在稽王府上窜下跳,也可能是得了一些消息,才会那般行事。 但是孙太后把周氏扔进了白衣庵,稽王府居然是在会昌伯府造反之后,才得到消息。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何罪之有,平身。” 什么罪名呢?难道因为孙忠找死,为了泄愤,把稽王府上下掉吊了去吗? 这地,也不知道胡濙能不能洗的动。 朱祁钰很暴戾,但是他还没有到暴虐的地步,既然是公事,自然是公事公办。 “啊…”钱氏抬起了头,满是疑惑的拉起了朱见深。 这个时候,钱氏可不敢让起身而不起身了,这是国事,不是家务事。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一下说道:“你现在带着濡儿,去趟慈宁宫,孙太后那边现在也是忐忑不安,你到了,太后也就安心了。” 燕王一脉的嫡皇叔朱瞻墡正在进京,朱祁钰并不打算为难朱瞻墡,也给天下燕府一脉的亲王们,做个表率。 若是有人为难,就到京师来寻求庇佑,既然两次监国的襄王都已经能够进京了,其他燕府的龙子龙孙们,就不必要跟着造反了。 朱祁钰现在的实力很强,但是他做事进退还是有度,能团结的力量自然要团结,至于不能团结的力量,那就毁灭它! 既然不为难襄王,自然没必要为难稽王府了。 朱见深看着朱祁钰桌上那个水力螺旋压力机的模型,问道:“叔父,我能看看吗?” 朱见深看到了母亲和叔父非常严肃,讨论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话题,他的眼睛一直在朱祁钰御案之上的模型。 兴安知道陛下对陈有德做出的水力螺旋压力机非常欣慰,所以在御书房做了一个流水曲觞的案台。 这个流水曲觞是一整套的系统,首先是水力钟。 十二地支的子鼠丑牛的时刻表,每隔一个时辰,水流就会从不同的十二地支的红铜雕像下流淌一次。 水流落在水力螺旋压机模型的叶轮之上,螺旋压力机就会吱吱呀呀的转动起来。 这个水力钟的背后,有四个日、月、星、箭巴掌大的铜壶,壶身饰铸云纹及北斗七星星图,这四个铜壶的盖子,是龟蛇合体的玄武形铜盖,寓意玄武大帝。 这四个铜漏壶乃是由红铜打造,正好足够一天十二时辰滴漏使用。 这种水力钟历朝历代都有,大皇帝御案上的这台,乃是改良洪武年间,中书舍人詹希原的五轮沙漏。 詹希原用的是沙,因为北方水善冻,壶漏不下,新安詹希元就以沙代水,人以为古未有也,颇为惊奇。 在案桌之上,还有一行铭文:「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朱见深看着稀罕,便问了出来。 朱祁钰笑着说道:“濡儿你且先进宫,若是要玩,改天再来玩就是。” 朱见深听闻虽然有点不舍,但还是俯首领命而去。 朱祁钰站起身来,准备去参加奉天殿朝议,会昌伯府联合诸多亲王造反,现在形势并不明朗。 稽王妃带着朱见深来到慈宁宫的时候,听到了孙太后在慈宁宫里发火。 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孙太后已经砸了不少的东西。 “拜见太后。”钱氏赶忙行礼,这慈宁宫里一片凌乱,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孙太后看着钱氏还有朱见深,愣了许久说道:“打讲武堂来的?” 钱氏点头说道:“陛下让来的。” 这次换孙太后变得迷茫了起来,彭城伯、惠安伯跟着英国公府那俩臭弟弟都跑了,会昌伯府造反了。 此时局势一片动荡,这个太庙杀兄的庶孽皇帝,居然顾及起了亲亲之谊?真是奇事一桩。 难不成这大皇帝,真的是一片公心? 孙太后认真思考了半天,才察觉到了皇帝的心思。 造反的人也不是铁板一块,燕府这一脉也是有争取的价值,分而划之,剪其羽翼。 大皇帝虽然表面上平淡,似乎没打算把这帮人造反当回事。 但是在实际应对的时候,却是如此严肃的对待。 孙太后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自己的父亲和哥哥是这次谋反大案的居中联袂之人,也不知道多么愚蠢,才会选择造反这条路。 皇帝这头儿越是严肃、越是认真的对待,孙忠和孙继宗的谋反越不可能成功,身死族灭的下场几乎板上钉钉。 但是她又有些庆幸,毕竟自己的血脉,自己的孙子,稽王府都还在。 孙太后目光闪烁,她已经两年没见过朱见深来,她走了两步把朱见深抱了起来,笑着说道:“让奶奶看看。” 朱见深还是有点怕的,他上次见孙太后还是在两年前了。 自从从皇宫里搬出去之后,他就再没见过孙太后了。 这个奶奶,他很陌生,有些不知所措。 孙太后和朱见深说了两句话,笑着说道:“见也见了,你们呐,快回,回。” 孙太后有点不舍,但还是让钱氏带着朱见深回稽王府了。 稽王府里安全,外面太危险了。 大皇帝的意思很明确,勿动,动必杀之。 孙太后一直看着稽王妃和稽王世子渐行渐远渐远,身影离开了慈宁宫,才收回了目光。 她深吸了口气说道:“这些日子,无论谁来,都不必要见了,陈大珰,把太后之宝送到奉天殿,哀家这里啊,也没什么皇帝用的上的东西。” “把宫门紧锁,哀家要为大明祈福。” 孙太后最后还是选择了保自己的孙子,而不是和自己的父亲、哥哥遥相呼应。 若是她的父亲哥哥真的打进了京师,清了君侧,她可不信,她的孙子还有命在。 大皇帝能容下稽王府,她的父亲和哥哥,可容不下稽王府。 朱祁钰来到奉天殿准备上朝的时候,看到了慈宁宫的大珰端着红绸盖着的宝玺,他看了看,不甚在意的说道:“且拿回去,朕这里也用不到。” 朱祁钰走进了奉天殿内,坐到了宝座之上。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诸多朝臣见陛下到了赶忙行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平身。” 他打量了一圈朝臣的脸色,各有异色,但是总体来说,还是很平稳的。 蔡愈济居然有点惶惶不安的模样。 朱祁钰笑着说道:“会昌伯联袂造反,中军都督府的右都督张輗、前军都督府右都督张軏、彭城伯张瑾和惠安伯张琮,连夜逃离出京。” “朕很欣慰,咱们的京官可能有提前风闻,却未曾离开,现在也在朝堂上站着,未曾称病观望。” 鸿胪寺卿杨善,居然也在朝堂之上,他还以为杨善早就溜了呢。 官邸的确是像坐牢,不过也不是没有一点自由,若是杨善想跑,他自己也是能跑的,但是他的家人,就只有永宁寺极远之地了。 “臣等惶恐。”群臣赶忙俯首齐声说道。 能走到奉天殿上的朝臣,都不是蠢人,他们没有选择求死之道,大皇帝营建官邸,就是为了把他们的家人也圈住。 “好了,议事,兴安宣旨。”朱祁钰示意众卿平身。 兴安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太祖开辟,家法严,后妃居宫中,不预一发之政,外戚循理谨度,无敢恃宠以病民。” “爵以报功,非有社稷军功者不封。至今日,一门数封、兄弟并封、世券相传,戚畹不思恩泽之封,为祸社稷,今尽数革爵。” “戚畹周亲不得与汗马余勋为齿,钦此。” 最后一句的意思是,以后戚畹周亲可以给待遇,但是不能和汗马功臣相提并论,恩封爵位。 大皇帝自登基至今,尚未给汪皇后的亲族任何的爵位。 群臣议论纷纷。 这封诏书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朱祁钰的确是打算对外戚动手,自从驸马都尉赵辉不法之后,他就打算这么做了。 孙继宗的猜测是对的,大皇帝的确要对外戚动手,但是不造反,朱祁钰也不会胡乱杀人。 群臣交头接耳议论了一番,蔡愈济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外久职戚里之荣,益谨人臣之节。” “陛下夙兴夜寐,图治惟勤,眷贤后之相成,宜褒崇其同气,至此戚畹周亲不得与汗马余勋为齿,恐伤戚畹周亲之拳拳之心。” 蔡愈济的话,其实就是为什么会给戚畹周亲们爵位的理由。 皇帝忙于国事,励精图治振奋国家,后宫当然要有贤后辅佐,后宅安宁,是所谓褒崇其同气。 当初仁宗皇帝给张皇后一家封爵的时候,就是这个理由。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想要开口说话,却看到了胡濙跃跃欲试。 “胡尚书可是有话要说?”朱祁钰一乐,他当然可以用天子家事,外廷勿虑搪塞过去,但是终究是搪塞。 看来礼部又要发挥作用了。 胡濙站了出来,俯首说道:“《史》曰: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不受私。臣僭越。” 这是当初汉文帝入宫的时候典故,就是天子无私事。 这论外戚后宫,自然是说到了皇帝的家事,自然要先请罪。 朱祁钰笑着说道:“但说无妨。” 胡濙笑呵呵的问道:“蔡御史,敢请问,知道梁国公旧事吗?” 蔡愈济眉头紧锁的问道:“可是…梁国公赵德胜吗?” 赵德胜乃太祖高皇帝手下悍将,死于陈友谅军卒手中,中数箭死。 胡濙闷声笑道:“自然不是,我说的是梁国公胡显,蔡御史啊,可知胡显何人?” 蔡愈济摇头,这大明就没封过梁国公才对,只有一个追赠! 胡濙左右看了半天说道:“你们难道都不知道胡显是谁吗?” 群臣眉头紧皱,只有刘吉站了出来搭腔低声问道:“胡尚书说的是楚王朱桢母胡充妃的父亲,胡显吗?” 胡濙眼前一亮,笑着说道:“正是。” “陛下,彭城伯和惠安伯并非外戚恩封第一个,洪武二十二年七月,太祖高皇帝封胡充妃父胡显为梁国公,为第一例外戚恩封,而且是公爵。” 朱祁钰一愣,这外戚封爵居然是太祖开始的?还有这等事儿? 蔡愈济眉头紧皱的说道:“从未听闻胡显封爵之事。” 胡濙十分平静的说道:“没听过就对了。” 要是朝臣都听说过了,还要他胡濙这礼部尚书干什么呢? 蔡愈济面色不满的说道:“可是胡尚书!即便是有,那早已革罢,和我们今日论,又有和什么关系?” 胡濙转过身来说道:“关系大了。” “洪武二十一年凉国公蓝玉,捕鱼儿海一战定北,洪武二十二年,凯旋而归,按功封公,高皇帝欲封梁国公给蓝玉。” “胡显便与蓝玉就争梁国公位。” “当时蓝玉与元妃有私,元妃羞愤自杀,故将梁国公改为了凉国公,恩赏给了蓝玉。梁国公恩赏给了外戚胡显。” 蔡愈济眉头紧皱的说道:“然后呢?我还是没听出来这和今日所议有何关系。” 胡濙老神在在的说道:“建文年间,胡显梁国公被革爵,一起被革爵的武勋不知凡几,连亲王郡王都是随意革罢,更遑论武勋了。” “太宗文皇帝靖难之后,还爵复职,但是唯独漏掉了这胡显的梁国公。” “太宗皇帝曰:戚畹周亲寸功未立,岂尝有汗马之劳也?” “陛下今日革罢外戚勋爵,乃是太宗文皇帝之遗志,亦是祖宗之法。” 蔡愈济呆滞的看着胡濙,伸出了手,连点了几下说道:“胡尚书,这等事我从未在太祖太宗《实录》上看到过,不见史书,你,不要胡说。” 胡濙看了一眼蔡愈济说道:“哦,蔡御史在质疑胡某在胡编乱造吗?” 蔡愈济认真思索了许久,太祖太宗实录,他确实看过,这件事确实未载。 他疑惑的说道:“不是某质疑明公,这等大事,为何从未载于实录?胡尚书又是怎么知晓的呢?” 胡濙叹了口气说道:“我知此事,乃是亲身经历,所以方知。曲笔此事,也是我做的。” 胡濙拿出了几份东西递给了站在御下的太监,太监递给了兴安,兴安递给了皇帝。 朱祁钰看了许久说道:“真是辛苦胡尚书了。” 朱祁钰又将这几份东西递给了兴安传了下去。 群臣看完之后,都是目瞪口呆。 外戚封爵居然是太祖开的先例,太宗文皇帝禁绝。 在永乐年间,后妃多是勋臣之家所出,自然无外戚封爵之事。 但是仁宗皇帝要封彭城伯张昶,胡濙才不得不曲笔勾抹《实录》。 胡濙说完看着陛下说道:“陛下,臣说此事,不仅仅是外戚封爵。”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知胡尚书深意,朕嘉纳谏言,胡尚书果为国卿。” 群臣莫名其妙,这不就是再说外戚的事儿吗?这已经洗完地了,居然还有他们品不出的东西?居然还另有深意? 胡濙的确是在说外戚,但不是只说外戚。 于谦、石亨、六部尚书皆是若有所思,其余朝臣一片茫然。 这胡尚书话里有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322章 烂泥扶不上墙的兵部尚书 胡濙在说什么,他说的的确是外戚恩封,乃是太祖高皇帝时候,洪武二十二年七月,胡显跟蓝玉争梁国公爵位之事。 但其实说的是大明的兴文匽武。 为什么靖难之役,太子府打的稀烂,燕府居然完成了有史以来藩王起兵造反入主京师之事? 靖难之役之中,建文朝的武勋有多少在前线出工不出力的? 当然也有认真干活的,比如第一代运输大队长李景隆,但是这厮越是认真,燕府的优势就越大。 建文朝的时候,兴文匽武之烈,尤胜正统年间。 永乐初年,大规模还爵复职,就是遏制的兴文匽武之风。 等到了宣德年间,这股子妖风再次吹了起来,最终酿成了惨祸。 到底是什么样的风力,在主张这股子妖风邪气? 兴文和振武,并不矛盾,这一点上,无论是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无不证明了这一点。 建文朝因为兴文匽武,建文帝听信了方孝孺、黄观等人的一席话,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胡濙说的的确是外戚封爵之事,也是在说兴文匽武之始,就是把勋爵扩大化。 这股子妖风邪力,到底是怎么吹起来的? 胡濙是建文朝的进士,他太清楚了,翻译翻译就是,警惕元儒忠义之士,遗老遗少,反攻倒算。 朱祁钰明白,于谦明白,石亨不甚明白,但是他也懒得思考,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儿,陛下思考就是了。 六部尚书整日在皇帝的身边,也知道胡濙的谏言到底是什么,但是其他人就不明白了。 高来高去,云里雾里,都在天上飞。 礼部尚书现在洗地之后,居然搞起了进谏来,而且还被陛下以嘉纳良言而赞誉了。 关键是群臣居然不知道,到底进谏了什么。 胡濙看着群臣一脸迷茫的样子,无奈摇头,这帮人还是的多学习学习,涨涨姿势才是。 胡濙继续说道:“陛下,南京守备丰城侯李贤薨病,臣有疑虑。” 作为礼部尚书,洗地、进谏,那都是额外的工作,他还有本质工作要做。 朱祁钰脸上怒气一闪,低声说道:“好胆!寡人佩服!” 丰城侯李贤,并不是那个从土木堡侥幸逃脱,然后南下稽查私盐盐引的巡盐御史李贤,而是丰城侯李彬之子。 李彬乃是洪武年间的旧勋,多有战功,每战必身先士卒,洪武二十八年起,总领北平都司、燕山左等一十七卫所官军,建文元年,燕府起兵靖难,北平都司一十七卫尽归燕府。 在随着太宗文皇帝的南征北战之中,李彬屡立战功。 永乐十五年,李彬被朱棣派往了交趾,交趾三司无人敢造反,黎利僭主,根本不是李彬的对手。 可是李彬死后,继任者安远侯柳升、成山侯王通,把交趾三司给丢了。 侯爵战败失地,是什么罪名? 王通居然在正统年间被赦免,孙忠还给了他十几顷田供养,这其中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必然是有些问题的。 王通弃地到底是不能敌,还是故意为之呢? 李贤作为丰城侯李彬的儿子,也是有战功的,那个炮轰了努尔哈赤的永宁城就是李贤修筑的。 丰城侯李贤,在南京做守备,掌节制南京诸卫所,及南京留守、防护事务。 景泰二年,李贤忍无可忍,检举揭发了驸马都尉赵辉和南京镇守太监薛越,联合南京户部尚书黄福,把钟山孝陵的山场,给卖了。 总归李贤是个还不错的勋臣,这个时间死了,太蹊跷。 孙继宗是个很有野心的人,而且并不是无的放矢,敢去应天府南京留都搞谋反,确实做了不少事儿。 孙继宗的联袂造反像模像样,的确不是广通王、阳宗王那般愚蠢,搞得天下皆知,还改年号。 而是有计划,有步骤,一步步的推行着自己的造反大计,阴谋诡计之事,还是的继续做。 “胡尚书的意思是,他被杀了吗?”朱祁钰直接挑明了问了出来。 胡濙无奈的说道:“的确如此,丰城侯李贤的妻儿已经在直奔京师的路上,到时候问问就知道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点头说道:“丰城侯李贤妻儿入京,令其承袭丰城侯爵之位,得朝廷供养。” 胡濙长松了口气俯首说道:“臣领旨。” 陛下真的听懂了他的谏言,他就怕陛下对外戚有意见,扩大到对武勋有意见,最后把天下的武勋得罪个干干净净。 到时候武勋出工不出力,那还怎么平叛? 打击扩大化,绝对要不得。 倍之二字,是需要万分警惕的。 朱祁钰怒气很重,但他并未喜形于色,嗤笑说道:“此时就敢对我朝勋臣下手,明日岂不是要对朕动手?好胆!” 此话一出,群臣无不愕然,赶忙俯首说道:“臣等惶恐。” 陛下哪里是在骂会昌伯府,连带着把他们一起给骂了,而且骂的极为难听。 胡濙再次俯首说道:“臣请褫夺贵州总兵官靖远伯王骥、两广总兵官安远侯柳溥、湖广总兵官保定伯梁珤勋爵之贵。” 这三人,王骥的靖安伯是三征麓川而来,柳溥乃是恩荫其父,梁珤也是恩荫,但是梁珤是有战功的。 梁珤跟随宁阳侯陈懋前往福建平叛,随后因为广通王造反,调任湖广做湖广总兵官,这算是造反势力之中,最能打的一个了。 襄王为什么要逃? 朱瞻墡虽然足不出户,但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儿,梁珤善战,他一看自己的两百铁册军,直接溜之大吉了。 朱祁钰有些疑惑的说道:“朕明白王骥承恩稽戾王日久,朕也知柳溥对朝廷怨怼,这梁珤何故?是在怨恨朕恩赏不公吗?” 柳溥,朱祁钰不信任,不仅仅是因为太后亲族,会昌伯府和柳溥勾勾搭搭,孙忠三番五次提出让刘柳溥去京营。 京营的将领,都是朱祁钰施恩提拔上来,这是他的蛋蛋! 而且柳溥的爵位来的不正,确切的说是柳溥的父亲柳升是战败而死,和淇国公丘福一样,战败而亡,本应褫夺爵位才是。 当时柳溥继承爵位之时,朝中非议极大,如此战败之勋臣,如何继承爵位? 但是最后柳溥还是继承了爵位,另外一位战败弃地成山侯王通,就被褫夺了爵位。 但是柳溥在几番运作之下,还是继承了爵位。 柳溥对朝廷有怨恨,这可以理解,但是不可以饶恕的。 但是保定伯梁珤,可是在景泰朝有战功的勋臣,梁珤是朱祁钰有点没想明白的事儿, 大皇帝不禁自问,难道是朕逼得他造反吗? 保定伯梁珤跟随宁阳侯陈懋征战福建,朱祁钰对其多有恩赏,调任湖广总兵官,这就反了? 可是朱祁钰自问对梁珤的态度并无不妥,受恩反叛,这是为何? 俞士悦作为刑部尚书,却知道陛下在问什么,赶忙站出来说道:“陛下,正统三年,梁珤和驸马都尉一同在南直隶,不仅收受贿赂购置瘦小的马,还在途中接连娶两个小妾,颇为狷狂。” “今日反叛,实属预料之中。” 石亨猛地打了个哆嗦,要说狷狂二字,他在大同府的时候,何止是狷狂二字可以形容? 梁珤这属实不知天命了,深受君恩,却如此做事,对朝廷毫无恭敬之心。 石亨总结梁珤经验教训,心思太多,容易走邪路,这是真的。 朱祁钰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一应褫夺了。” 他本来还打算争取下此人,但是一想到贵州和南直隶之间,隔着一个湖广,若非已经拿下了梁珤,会昌伯哪里敢南下应天府反叛呢? 于谦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有一言。” 朱祁钰点头说道:“讲。”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臣观宋史,宋太宗皇帝刚平后汉,未曾恩赏,未曾修整,即刻北伐,便攻伐燕云,军士疲惫,也无心应战,终酿高粱河惨败。” “徽宗调动北宋西军,频繁征战,先平方腊,回转之后马不停蹄前往燕云十六州,军士十分疲倦,无应战之心。” “臣以为平叛之事,的确应当迅雷不及掩耳,但是亦有间隔,待京营整军备战,再行出战,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于谦说的是北宋年间两次足以致命的败绩,宋太宗急于北伐,宋徽宗把北宋西军当驴一样使唤,不让西军下磨。 这都是不遵守战争规则的恶果。 其实于谦还有一个例子,那就是岭北之战,岭北之战之前,大军也是修整不足,又是长途跋涉,士气不高。 但谁让太祖高皇帝最后还是把北元给打的去了帝号散了架呢? 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这是一般公理。 大明太祖高皇帝也有军事冒险,但高皇帝是最后是胜利者,所以只能把宋太宗皇帝和宋徽宗拿出来说事儿了。 朱祁钰不擅军谋,不太会指挥作战,但是他却知道战争的不连续和战争的间隔。 战争是有间隔的,进攻和防守之间,从来不是连续的。 即便是神武如大明太祖太宗,那也不能让京营刚打完了河套,就立刻南下平叛,得先修整一下,然后厉兵秣马,补充兵源再行南下。 石亨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能打!不过是十几万边军罢了,臣领四万兵马,可荡平反叛!臣请出战!” 杨俊亦是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臣亦能打!一群插标卖首之徒,雷霆盛怒之下,顷刻颠覆,岂容此等叛贼,多活一日?!” 石亨、杨俊,当世能战者二。 朱祁钰看着两位跃跃欲试的样子说道:“武清侯、太平伯,朕诚知二位之勇,武清侯有疲兵再战之能,太平伯有临危不乱之勇。” 这是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的两个特点,四武团营疲兵再战,四勇团营临危不乱。 朱祁钰对京营的训练成果极为满意,他不是怀疑这两位的实力。 他继续说道:“可是二位,京营的军士也是人,朕不愿他们无故丧亡,稽戾王未曾查明敌情,就直接奔赴迤北,伯颜帖木儿在贾家营一带埋伏月余,而未曾被人察觉。” “最终落得北狩下场。” “朕以为暂作休整,探明敌情,再做平叛之事,二位爱卿以为如何?” 石亨和杨俊互相看了一眼,陛下说的有理,他们请战,自然是有几分把握,但是陛下一席话语,说的是陛下不愿意军事冒险,说的是陛下求必胜之决心。 打,就一拳,将其完全打死! 虽然陛下表面上对会昌伯府联袂一事,颇为藐视,但是在具体应对的时候,却是如此的小心慎重,实乃是京营之幸,大明之幸。 石亨和杨俊俯首归班,陛下有陛下的考量,作为军人,听令行事,乃是天职。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官道驿路乃是朝廷耳目手脚,驿站所及,方为大明之土,臣请京营精骑,延九龙场官道,九路并进,巡视官道驿路,以防有变。” “应有之意。”朱祁钰点头。 江渊俯首说道:“臣请旨总督此务。” 江渊要往前进一步,他想做六部尚书,但是六部尚书一个比一个精明! 既然不肯犯错,那江渊只好多立功了,立的功多了,六部里面,最差劲儿的那个就只能致仕滚蛋了。 江渊两次参赞军务,一次前往河套总督军务,对军务之事也有了解,巡查官道驿路,清理驿站,保证政令通达,这活儿是蛮辛苦的,他自己也要亲自跑一趟河南山东两地,这很有能是接战的地方。 而且整个过程,他还得平整官道驿路地面,为大军前行做准备,林林总总事情繁多,但是江渊有信心做好此事。 既然敢站出来揽此事,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六部尚书谁最差劲,是提桶的那个工部尚书石璞吗?并不是,而是兵部尚书陈汝言。 于谦看着陈汝言就气不打一处来,人家江渊摆明了车马炮,炮轰你陈汝言,陈汝言何等反应? 陈汝言居然庆幸,有人揽了这个辛苦活儿! 官道驿路本就是兵部的事儿,你让别人拦揽了,你这兵部尚书干不干了?! 于谦看了一眼陈汝言一脸无奈,陛下不让他还少保印绶,兼领兵部诸事,而不是做个清闲的文安侯,是有理由的。 这陈汝言…有点烂泥扶不上墙。 陈汝言被于谦看了一眼,立刻回过神来,这差事,要是被江渊揽了下来,等到活儿干完了,他不致仕,群臣就要弹劾他栈恋权柄了! 陈汝言赶忙说道:“陛下,官道驿路乃是兵部之事,户部左侍郎还是做户部的事儿便是,臣请督办此事。” 朱祁钰左右看了看,问道:“于少保以为此务交给谁去做?” 于谦叹了口气,无奈的看了一眼陈汝言俯首说道:“臣以为兵部尚书陈汝言堪当此任。” 于谦的骨子里还是有点仁善。 这一点不像朱祁钰,朱祁钰是毫不留情。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就陈汝言,此事极为关键,莫要耽误,有劳于少保多加看护其周全了。”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为君分忧,此乃臣子本分。” 江渊有点失望,陈汝言毕竟和于谦同出兵部,尤其是于谦现在还暂领兵部大事,这也是应有之意。 他本来打算归班,等待下次机会,却被朱祁钰叫住。 朱祁钰说道:“江侍郎稍待,朕有事交待。” 陈汝言听闻,直接抖了一下,陛下这是在给他压力。 江渊立刻就乐了起来,俯首说道:“臣定当竭力,为君分忧!” 第323章 赐永乐剑! 朱祁钰作为大明的户部尚书,财经事务第一人,当然知道户部的重要性,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自古如此。 金濂一看陛下开口说话,赶忙说道:“陛下,臣请旨清点天下粮仓。” 朱祁钰一乐,这就是他要干的事儿,本来他要开口,金濂主动把这事说出来了。 “朕就怕着火啊。”朱祁钰说到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群臣默然。 京师之战开打前,于谦说通州粮仓的账面上有近八百万石的粮食,折合平稳的京师粮价,也在四百五十万两银之上。 但是最后从通州拉倒京师七百万石出头。 那一百万哪去了? 有人把这些粮仓通过各种偷梁换柱的方式,比如新米当做陈米、比如各种漕运水猴子黑眚盗窃、比如阴兵借粮、比如最常见的火龙烧仓。 最后以监察不力、天干物燥、阴眚横生为由,上报朝廷,若是你皇帝还不给面子,就搞一些天象有异等,奇奇怪怪的东西。 通州粮仓还留下了将近九成的粮食,朱祁钰已经非常满足了。 毕竟没玩出火龙烧仓,已经很识大体,知道京师守不住,再多的粮食都要喂瓦剌。 而后粮食进仓后,于谦派兵去把守,朱祁钰还斩首了一大批人,这才算是用刀子,吓住了那些想要在京师粮仓上下其手之人。 而且最近这三年通州京师粮仓一千库,几次盘点,都未曾发现大规模侵吞之事。 朱祁钰好杀人,也不是一味的杀人,都是正统年间的旧事了,当时就那个氛围,能凑七百万石粮食,给皇帝试着守一下。 守住了,大家都是人上人,守不住,都是南迁的客家人。 “钦天监中官正许敦,最近可曾天有异象,会不会有火龙作孽?”朱祁钰笑着问道。 许敦立刻站出来高声说道:“陛下,最近天朗气清,但是已经过了最为干燥的时候,陛下掌神器,哪有火龙作孽之事?” 许敦极为恭敬俯首归班。 无论怎么讲,发生了火龙烧仓这种事儿,跟他们钦天监没有半毛钱关系! 这满满的求生欲,最近居然还有墙皮脱落成神武大帝的模样,可是把许敦给吓坏了。 这事还真不是钦天监干的。 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很反感天人感应那一套的逻辑。 大皇帝很暴戾,爱杀人,举世皆知。 比如他之前把喜欢搞天象有异、频繁上天示警,王振的党羽钦天监监正彭德清斩了两遍。(130章) 这彭德清乃是王振党羽,整日里就是天象有异、上天示警,自己却吓死在了诏狱里,缇骑忠于皇帝,死了,也把人拉出去再斩了。 类似的还有会昌伯的老四孙续宗,自杀了,还被皇帝砍了脑袋去。 新上任的钦天监中官正许敦,是个懂事的人。 朱祁钰搞了这么多天怒人怨的事儿,愣是没有,哪怕一次说:天象有异。 钦天监,老老实实的算历法,算节气,通知大明各地如何春耕夏耕。 就很不错。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江侍郎,朕给你尚方宝剑,督查天下粮仓,朕再给天子缇骑一人,提刑千户十人,缇骑一千,计省三十人,将天下粮仓遍查一遍。” “若有粮仓着火之事发生,焚毁一库则按失职论流放极边、焚毁五库则缇骑查补,焚毁十库,则凌迟处死。” 朱祁钰的凌迟处死,自然是送去太医院观察一下。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朕不管他们用什么法子,过去吃掉了,都给朕吐出来,朕要打仗用,三月之内,把这件事查补完成。” “江侍郎,你若是觉得为难,朕换个人督办此事,朕不会降罪于你。” 这事不是得罪人的事儿,这事干的过程中,很可能会死。 朱祁钰可是不止一次看到了监察御史去查点粮仓,人还没到地方就被马匪杀了、病死了、腹泻不得进、溶于水。 朱祁钰给了江渊一千缇骑,当初天子缇骑,去敲掉渠家老宅的时候,也就一千人罢了。 江渊要是不敢,朱祁钰只能让金濂或者于谦负责此事了。 这不是个苦差事,这是个生死的差事。 江渊深吸了口气,俯首说道:“君有命,臣不敢不从,亦不能不从,臣定当竭力,为君分忧!” 江渊答应了此事,他不知道凶险吗?他知道。 粮仓稽查自古凶险万分,但是此时江南造反,若是不把这粮仓盘明白了。大明军队如何进兵? 这是公事儿,这也是站在奉天殿的根子。 食君俸,忠君事,不是理所当然,必须要做的事吗? 即便是从个人功利的角度来讲,陛下给他尚方宝剑,给他缇骑、给他计省度支,这些事只要小心点,也是能办好,介时头功牌,必然到手。 陈汝言那个兵部尚书的位置,江渊已经眼馋好久了。 于少保很忙,陈汝言还天天糊里糊涂的,这怎么能行。 “好!好胆量!”朱祁钰点头说道:“兴安,赐永乐剑!” 这永乐剑,等查完了账是要收回来的,永乐剑连皇帝都砍了一个,其象征意义代表了大皇帝的决心。 谁挡谁死。 江渊端着永乐剑,大声说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期!”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刑部最近要告诫各府,防止生乱,尤其是那些趁机作奸犯科者,兵事在即,宜用重典,平时小错,皆从重从严。” 俞士悦俯首说道:“臣领命。” 朱祁钰继续说道:“吏部都察院,大计照常进行,清查天下官吏之事,不能因噎废食,而且要在限期之内完成岁稽。” 王文俯首领命。 王直出列,犹豫了一下问道:“陛下,考成法之事是否暂缓推行?眼下会昌伯府叛乱,是不是应当安抚一下天下官僚?” 朱祁钰反而摇头说道:“此事继续推行,不得延期,王尚书,这考成法若是因为这次造反之事不推行,那就再无法推行了。” 王直俯首说道:“臣领命。” 陛下是从来不妥协的人,或者说从来不投降的人,哪怕亲冒兵锋之危,也不跟瓦剌人谈一句,就是要打。 若是陛下这次延期考成法,那便是向着这天下官僚投降了。 王直不知道陛下之决心吗?他要是不知道早致仕回家了。 他只是说这件事,让陛下表态,让群臣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罢了。 六部尚书那得跟皇帝打配合,得知道什么时候该换个姿势,这朝政才能水到渠成。 表现得好,配合的也要好。 “石尚书,石景厂要加班加点,朕要用兵,需要筹集军备,而且还有此次兵部巡查官道驿路,工部也要派人平整。” 石璞赶紧出列俯首说道:“臣定当竭尽全力。”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如果江渊清查粮仓时,可能会死的话,那朱祁钰接下来要问的事儿,就是真的会死的事儿了。 他刚坐直了身子,打算开口,岳谦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请旨前往南京留都。” 朝廷必须要派人去南京,探查一下究竟多少人造反,又是什么样的局面,他们有多少兵马,分别驻扎在哪里,在叛乱诸省,有没有还有可以团结的人或者势力。 不是所有人,都想要跟着会昌伯一起造反,但是这个是上刀山、下火海、深入敌营的事情。 真的会死,而且极其危险。 季铎俯首说道:“陛下,臣请旨前往南京留都,传圣谕至南京。” 作为指挥使的袁彬也在奉天殿内,跟卢忠站在一起,袁彬出列俯首说道:“臣请护卫,前往南京留都。” 当初在瓦剌大营里,要弑君的三位,站在朝堂之上。 当六部之事已定,那出使之人,也要确定下来。 三人也不含糊,直接站出来了,出生入死这事儿,他们太熟悉了! 朱祁钰看着站在朝堂中央的三人,连连点头,所有朝臣为之侧目。 大皇帝偏心军卒,这件事举世皆知,功赏牌军卒管饱,群臣拿一个都是难上加难;大皇帝整日里恩赏军卒,给官员就是足俸,过年给点年礼都是天恩了。 但是你能怪大皇帝偏心吗? 怪不得。 这等出生入死的事儿,这三位已经冒死前往瓦剌敌营一次,何其危险?而且还不能堕了汉使的威名,那便是步步小心、步步皆是杀机。 现在去造反的南京留都,探明情况,眉头都不带眨一下,皇帝还没说呢,他们就主动站了出来。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感慨的说道:“都是我大明的好儿郎啊。” 军队里肯定会有害虫,否则朱祁钰就不会赐下飞鱼服,把锦衣卫建在营队上了。 他振声说道:“朕赐永乐剑,给十名缇骑,跟随尔等三人,一同前往南京留都!” “无论此行如何,回京之后,朕定不吝啬封赏,尔等家人,朕必宽待之。” 岳谦、季铎、袁彬三人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用了点头说道:“兴安,赐永乐剑!” 岳谦、季铎、袁彬奉剑俯朗声说道:“为陛下尽忠!” 忠诚! 大明的皇帝从来不亏待军卒,必要的节制,比如镇守太监,比如文官督军,哪也是国家之制,也是祖制。 但是皇帝从来未曾让任何为大明尽忠之人,有过后顾之忧。 整个朝廷都知道,陛下是个臭棋篓子,又菜又爱玩,还整日里和于谦、石亨等高手过招,打不过就让兴安搞天灾,掀棋盘。 但是陛下从来不干涉具体的前军指挥部的指挥。 除了稽戾王在德胜门前升起了龙旗大纛,大明皇帝不得不舍了命上阵夺旗那一次。 那是不得不为。 稽戾王的龙旗大纛,是大明的脸,朱叫门可以不要,朱祁钰不能不要。 三人奉剑归班。 兴安高声说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奉天殿的这次朝议,终于结束,诸多安排一贯而下,于谦则是走在群臣最后,心思万千。 陛下的应对极好,甚至就像是在心理操练了无数遍,方方面面的事儿都考虑到了。 好好的做个富家翁不好吗?陛下又不是不允许发财。 渠家还在太医院雅座上观察呢,每天笑的跟个傻子似的,可是有些人,就是不长记性。 朱祁钰此时的心思很重,他在思考自己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于少保,可要有查漏补缺之事?”朱祁钰还是问了出来。 于谦笑着说道:“天下罪之,这唯一应该查漏补缺的地方,应当类似于晁错之事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那朕岂不是成了跪着要饭的了吗?” “朕有京营,十二团营,二十四万精兵悍将,朕还有大义在身,乃是大明皇帝,这两样加起来,朕还不能站着把这皇帝当了?” 于谦一听眨了眨眼,便乐了起来。 他笑着说道:“那自然是可以。” 大皇帝的话很有趣,但是道理却很简单。 此时是会昌伯联袂诸王造反,若是大皇帝真的把他于谦杀了,这不就是投降了,这不就是跪了吗?这不就成跪着要饭的了吗? “于少保没什么要查漏补缺的地方吗?”朱祁钰又问了一遍。 于谦认真的思考了下说道:“陛下,怕是有人要强劫稽王府出京。” “臣想不出他们能扯出什么大旗来,思前想后,稽王府这一家子,就是他们的大旗了,若是能抢到稽王府到应天府,他们这造反,还有点希望。” “也就是有点希望。” 天命在大皇帝身上,大皇帝行事看似心急,但是却极为严肃认真的应对着此事。 朱祁钰听闻这个事儿说道:“啊,这事儿,稽王府现在有一千缇骑拱卫,今天奏疏传到京师来的时候,朕就派人去了。” “朕让稽王妃带着世子,去太后那边,太后今天在上朝前,送来了太后之宝,朕打回去了。” “她们比较信朕,不太信任他们老孙家的人。” “毕竟朕真的宽宥了稽王府,留下了稽王府上下。” 朱祁钰让朱见深入宫,其实就是试探下孙太后和稽王府,到底什么态度。好进一步作出决定。 但是显然孙太后不傻。 即便是孙忠、孙继宗,有天大、天大的运气,借着稽王府的名义成功靖难,但是稽王府上上下下能活的下来吗? 朱祁钰并不这么认为,显然孙太后也不这么认为。 皇帝若是真的到老孙家了,稽王府就得溶于水了。 孙太后直接紧锁宫门,问都不问,陛下随便杀,她不会说一句。 于谦恍然大悟,笑着说道:“那臣就没什么好查漏补缺的了,陛下圣明。” 自从大皇帝登基之后,于谦就很少耗费心力了,也有闲情雅致,在河套做局打鱼了,可见他其实蛮清闲的。 于谦看着天日正当空,叹息的说道:“就是委屈陛下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委屈啥,不委屈。” 第324章 泰安宫受袭 “朕受这点委屈,和高皇帝、文皇帝相比,完全算不得委屈。”朱祁钰笑着说道。 于谦为什么说皇帝受了委屈呢? 陛下掌管天下神器,一心为公,从来没有因私废公,也从未冤枉过好人,时至今日,所有被陛下所杀之人,有一个不是该死之人吗? 但即便是英明如陛下,依旧有些人暗中串联,造反生事。 陛下没有让人活不下去,朝廷给了缙绅在纳赋、劳役、律法上的宽纵,让他们安土牧民,他们做到了吗? 朝廷给了外戚地位、恩封,他们有没有做到久职戚里之荣,益谨人臣之节,和皇帝同气呢? 朝廷给了官员权力,可是这些官员有没有好好为陛下分忧,为黎民谋福呢? 没有。 只不过是推出了考成法,立限考事、以事责人,以政务为第一要务,这不是为人臣子该尽的本分吗? 不就是打破了同榜、同乡、同师,过去那种简单的人情官场种种规则吗? 可是他们就开始蠢蠢欲动,甚至跟随着会昌伯府一起造反,陛下这难道不是受委屈吗? 于谦说陛下委屈,自然是真的委屈。 陛下以亲王临危受命,登极称帝,至今所作所为,哪一样事儿不是一心为公,可曾有过半点懈怠? 就这样的英主,天下还要罪之。 这不是委屈,是什么呢? 相比较太祖高皇帝的委屈,当年的无数元儒,无数无不怀念我大元宽纵的仕林;相比较当初太宗文皇帝的委屈,不得不为了大义名分,亲履兵锋,屡征漠北,陛下的确也是受了委屈。 于谦感慨万千。 “人生在世,哪有事事如意?”朱祁钰倒是不甚在意,都跳出来也好,省的朱祁钰一条条的钓鱼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这六部、六科、都察院送来了密推阁员名单,不知道于少保要不要看看?” 于谦无奈摇头,陛下还是这个性子,有事没事甩两杆儿,什么时候才能放弃这种执着呢?老是钓不到,就别钓了呗。 于谦他可是于少保,他能要咬这种饵儿? 他俯首说道:“臣不看。” 朱祁钰略微有些失望,笑着说道:“于少保可知,谁被推介的最多吗?那就是…” 于谦再次俯首说道:“陛下,臣前往兵部督办官道驿路之急务,臣告退。” 朱祁钰看着于谦形色匆匆的身影,只能摇头,不上当。 朝堂上的这些官员实在是太滑头了。 廷推阁老,是大明自文渊阁建立以来,就有的规矩。 其中被推介的最多的就是陈循、商辂。 大明有不入翰林院,不考上翰林院庶吉士,不入阁的传统,就是在考完了殿试之后,进士们的第一卷,考庶吉士。 朱祁钰对这种潜规则理解,但不支持。 文渊阁在考成法推行之后,职权发生了变化,不再是梳理文章奏疏那么简单,而是管理六科的权力,权柄极重。 哪里是一群死读书、读死书、整日里念经的庶吉士,能够担任的责任? 朱祁钰打算让陈循专心去翰林院修《寰宇通志》了,既然擅长文章,就去做文章,在其位,不谋其政,尸位素餐是要被弹劾的。 他本打算和于谦商量下,让于谦再担点担子,但是显然于谦显然不咬这个饵,压根不愿意掺和此事。 至于商辂,正统十年的三元及第,朱祁钰也不准备用。 一来,朱祁钰心里有点膈应,上一个六元及第的黄观,忽悠着建文帝整日里削藩、削武勋,最后折腾出了靖难之役来。 这三元及第,朱祁钰一听就是一抖,这有什么高论,朱祁钰都懒得理会。 朱祁钰瞄向了左都御史、都察院总宪,通政使王文。 但是朝臣们没人推介王文,因为王文不是翰林院的文林郎,王文永乐十九年和于谦同榜出身,之后直接做了监察御史,开始巡抚地方,而后一直在地方呆了十数年,才进了京师。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这个潜规则朱祁钰不打算遵守。 在元朝以前,是非州县亲民官,不得为相,秦汉唐宋,任何一个宰相,几乎都有亲民官的经历。 但是到了大明,就变成了非翰林不得入阁,这是一种朝廷集权的必要手段,将内阁学士的资格限制到京官,成为翰林的禁脔。 这种转变,让翰林院、内阁、朝堂都变成了一个高谈阔论的地方,对地方诸事不了解,如何能理好天下之政? 飘得太高了,搞不好朝政。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王文一旦入阁,那就必然要调陈镒回京,担任都察院总宪一职,王文本身担任通政使,太忙了也忙不过来。 另外一人则是胡濙的礼部左侍郎,名叫杨宁,偕胡濙理部事,帮助胡濙负责礼部诸事,进退有据。 杨宁曾经和沐晟在云南配合做事,设戍兵控诸蛮,还曾经参赞军务,和胡濙是一样的人。 杨宁作为王文副手,负责梳理文渊阁再恰当不过了。 中军都督府右都督的位置空了出来,朱祁钰将这个职位给了石亨,前军都督府右都督的位置,朱祁钰给杨俊。 张辅两个弟弟跑了,这俩职位,给了石亨、杨俊,让五军都督府再次运作起来。 朱祁钰为了应对造反之事,进行了一整论的人事调动。 他再次前往了讲武堂,处理政事要务。 一直到夜里,朱祁钰才回到了泰安宫。 钦天监的中官正许敦说的没错,最近的天气,除了比往年冷以外,的确是月朗星稀。 明月如同玉盘高悬中天,月光从天如同瀑布落下,将整个京师镀上了一层的银白色,偶尔又飞鸟飞过,却是留下了一道道的残影。 月悄悄西斜,终于来到了寅时(午夜三点),月光依旧照亮了整个京师,无数道的人影,不断的从照明坊和黄华坊翻出,他们小心的遮掩着自己的身形,向着稽王府不断的靠近着。 于谦的预料没有错,会昌伯的确打算强劫稽王府,抢走稽王世子或者稽王子嗣,只要能安全到了南京,造反大计才能如火如荼的展开。 十王府位于澄清坊,朱祁钰的郕王府不断的扩大,最终将半个澄清坊纳入,十王府位于澄清坊的东南方向,和泰安宫遥遥相对。 泰安宫有缇骑巡按,澄清坊作为泰安宫的外墙,也做了一番加高、包砖和设置眺楼、马道等城防之务。 那些潜藏的这些人影,不断的甩出手中的钩锁,想要翻过坊墙。 “咔。” 一声声勾爪落地的声音传来。 在澄清坊的眺楼里打盹的卢忠猛地睁开了眼,猛地扣上了面甲,大声的吼道:“敌袭!” 在他喊出声时候,四角角楼里的铜钟已经开始猛地响起,坊墙上人影攒动。 火把在铜钟的钟声中,如同一条黄龙一样,瞬间将整个澄清坊的坊墙点亮。 墙头上的缇骑们躁动了起来。 最先响起的是缇骑们配得燧发手铳,这第一波想要趁着夜色爬墙的人,立刻被击杀。 卢忠拿起了一杆鸟铳,瞄准了一个搭弓射箭的敌人,扣动了扳机。 火绳落在了火门之内,点燃了引火药,引火药燃进了药室,火药冲爆,铅子呼啸而去,落在了敌人的脑门之上。 卢忠经常和陛下比较武艺,确切的是切磋火铳的使用,卢忠总是很巧妙的输给陛下。 其实,他对自己的手铳和鸟铳如臂使指,不能说是指哪打哪,只能算是弹无虚发。 和陛下比武,那必然是陛下完胜。 卢忠并未装填火药,大声的喊道:“掌令官!传令下去,神枪手,瞄准敌方携带火箭之人,但凡是一枚箭羽落入泰安宫内,全队连坐,军法论之!” 掌令官开始奔走。 神枪手是卢忠训练缇骑,专设的一群枪法好的缇骑,专门为了应对突发情况,而训练。 在两宋交际的时候,金国和元朝有一群人着十几层牛皮甲攻城,只露一个眼睛,极为难缠,为此南宋专门训练神枪手,射这些牛皮甲攻城军的眼睛破敌。 想做神枪手,手铳打出去,必须要百发百中,弹无虚发才算是神枪手。 卢忠显然是神枪手。 不过卢忠并没有装填火药,而是拿起了一杆新的鸟铳,再次点向了另外一名敌人,那人正准备张弓射箭,也是火箭。 卢忠枪响之后,铅弹嵌在了敌方眉心的地方,弓手倒地,箭矢向天而去,又从天而降,重重的扎在了弓手的身上,点燃了这个倒霉的弓手。 弓手颤抖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神枪手每人十杆填装好火药的鸟铳,可以随时击发。 神枪手巡夜,大约有一百人,所以每日都有千余杆的鸟铳被填装,但是却从不响起过。 浪费吗?是蛮浪费的。 维持着千杆随时击发的鸟铳,一日就需要近五百枚银币,整个泰安宫的防御支出,一年至少要五十万银币。 贵吗?是蛮贵的。 但是大皇帝的大好头颅,价值几何? 就连扣扣索索的兴安,从来对这事儿,没有任何不满,相反兴安几次三番的要求加钱。 大皇帝那么多钱,不就是花的吗? 卢忠下达了不能让一枚箭矢射入泰安宫,那就是真的一个箭矢,都未曾落到澄清坊的外墙上,更别说泰安宫了。 四名天子缇骑,身着板甲从坊墙顺着绳索滑下之后,带着身后一众缇骑们,与贼人战作了一团。 这些缇骑全都是身着明光甲的军卒,他们的甲胄和天子缇骑唯一不同的就是花纹比较少。 身着明光甲的缇骑,如同雄狮落入了羊群之中一般,所向披靡。 每到钩镰枪刀光闪过,都是一片片的血雾,敌人哀嚎着倒在地上。 在澄清坊的坊墙上骤然响起时,急促的铜钟声,立刻在所有的坊墙眺楼上响起,惊醒了熟睡中的京师。 锦衣卫衙门应声而动,五城兵马司应声而动。 甚至在城外的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都是一片嘈杂之声,快速在校场集合,随时等待入京。 这个钟声从未在京师的夜里响起过,但是军卒对这个声音极为敏感,一旦听到立刻就开始披甲,从武备库里领取了火铳,长短兵,在不到半刻钟的时间里,锦衣卫的大门打开,无数的缇骑冲向了澄清坊。 马蹄声阵阵,五城兵马司在一刻钟的时间内,全都向着各坊而去。 朱祁钰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认真听了听窗外的声音,开始穿衣服。 他对着汪皇后说道:“稍安勿躁,朕出去看看,你待着别动,若是有变,从密道至锦衣卫衙门,自会有人送你和孩子们离开。” 从泰安宫到锦衣卫是有一条密道,这条密道乃是缇骑挖掘,若是缇骑也叛了,汪皇后等人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京师了。 汪皇后急匆匆的穿好了衣服,就向着孩子的偏殿而去。 朱祁钰收拾好之后,走出房间,就看到了兴安已经恭候在了门前。 “陛下,宵小作乱,连澄清坊的坊墙都没越过,缇骑已经到了坊外,陛下再睡会?这才寅时三刻。”兴安俯首说道。 汪皇后听到了无事,也没有惊醒孩子们,便站在了朱祁钰的身后。 “没事了?”朱祁钰了然,他每年花在澄清坊五十多万银币,看来效果还是不错的。 找死的人,碰的满头是包。 泰安宫的宫门打开,澄清坊的宫门打开,卢忠和袁彬已经将澄清坊外的火都扑灭了。 卢忠全身俱甲,来到了泰安殿内,行了个半礼说道:“臣死罪。” “处理干净了?”朱祁钰示意卢忠平身,他满是笑意的说道:“以后不要说死罪,这次你处理的很好,澄清坊内一个瓦片都未碎,何来死罪之说?” 卢忠站起身来,俯首说道:“贼人或死或俘,抓了几个领头的人,已经准备连夜审讯了,应该是会昌伯府的人,他们想要强劫稽王府众人。” “可能一直没到京师了,不知道澄清坊有变。” “要不然不会来送死了。” 显然孙继宗低估了泰安宫、十王府所在的澄清坊的防御能力,否则不会派人来送死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很好,今夜参战缇骑,每人恩赏五十银币,五城兵马司军卒,每人十枚,不错,反应都很快。” 卢忠俯首领命,继续说道:“头人交待,他们的目标是稽王府,但是主攻方向居然是泰安宫,意图制造大混乱,然后劫走稽王府众人。” 朱祁钰稍微思忖下:“倒不算愚蠢,知道声东击西,可惜他们不知道朕这泰安宫扩建了。” 孙继宗搞阴谋诡计还算是有点意思,不是那种蠢驴闭着眼做事。 什么叫水泼不进? 一枚箭矢也别想落入泰安宫,就是水泼不进。 卢忠有些犹豫的说道:“陛下,要不要修建菱形炮臼?安置几门征虏大将军炮?” 第325章 谁在配合谋反 “不用了。”朱祁钰摇头说道。 炮决不可取。 征虏大将军炮活动缓慢,若是真的用到了大将军炮的时候,基本就已经大势已去,何必挣扎呢? 到了那一步,有没有几门炮,已经完全影响不到大局了。 卢忠俯首领命,他犹豫了下说道:“陛下,此事蹊跷,怕是京中有人和会昌伯联袂,否则如此多的人,埋伏于京师,有弓弩、甲胄,甚至还有火铳,臣以为,应当彻查。”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彻查此案。” 卢忠领命而去。 朱祁钰打了个哈欠,走进了自己的寝室之内,汪皇后已经安抚了诸嫔妃。 有了身孕的唐贵人,听到了火铳声,非但不害怕,反而跃跃欲试,着实让汪皇后一阵的担忧。 唐云燕的父亲是唐兴,唐云燕的性子很像唐兴,十分的欢脱,听到了火铳声居然要起来去看热闹,被汪美麟给劝住了。 “外面没事了吗?”汪美麟还是颇为担心的问道。 朱祁钰笑着说道:“没事了,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大事。” 汪美麟松了口气,为朱祁钰宽衣解带,无奈的说道:“夫君做郕王的时候,也不用如此辛苦,每天就是钓钓鱼、养养花、看看书,等待着濡儿长大了,就可以就藩了。” “唉,以前夫君喜欢的那些事儿,夫君现在也都放下了,忙忙碌碌,还整日里提心吊胆。” 朱瞻墡对罗炳忠说,这天下太平的时候,他就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人。 即便是有人造反,襄阳府作为湖广的三司衙所在,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做皇帝有什么好的? 整日里提防这个,提防那个,忙忙碌碌,做个明君会被奸佞小人阴谋暗算,当个昏君又会于心不安,而且也会被骂。 当明君当昏君,都糟心。 朱瞻墡认为他这个二侄子,是非常英明的,否则他就投靠叛军,而不是跑到京师投奔二侄子了。 汪美麟的说法和朱瞻墡的说辞是相同的。 若非土木天变,即便是波及福建五省的邓茂七-叶宗留起事,波及云南、贵州湖广三省之地的生苗起事,也不过是地方叛乱,平定就是。 根本影响不到朱祁镇的皇位。 可偏偏就是四祸齐出,自己的夫君,无奈的卷入了这场纷争,还坐上了这皇位。 她已经提心吊胆的过了很久了,母仪天下,统领天下命妇,虽然有些权柄,但是这权柄,哪有举案齐眉的日子舒适? “又听到了议论声?”朱祁钰一乐,笑着问道。 汪美麟点了点头,为陛下铺好床说道:“可不是,有人说陛下考成法,酷烈至极,唉。” “夫君再歇息会儿,妾身去给陛下熬点粥。” 朱祁钰却一拉汪美麟,将床帏的绳子扯开,重重帷幕将龙榻遮掩。 “诶…”汪美麟一个重心不稳,俯在了朱祁钰的身上,感受到了炙热的手在四处游走,嘤咛了一声,低声说道:“真是冤家。” …… 稽王府内,钱氏已经完全惊醒了,她一直坐在正厅内,等待着外面消息传来,听闻贼人全数伏诛,还抓了不少,终于是松了口气。 朱见深一直安稳的坐在了次位上,他坐直了身子说道:“母亲,说是奶奶家的人来接我们吗?” 钱氏摇了摇头说道:“他们哪里是要接我们去应天府啊,他们是想让我们死啊。” “孩儿不懂。”朱见深年龄还小,想不明白其中的逻辑,但是他的这位嫡母做事进退有据,从来未曾错过,他很听话。 “那我能去讲武堂玩吗?叔父答应我的。”朱见深又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钱氏犹豫了下说道:“下次,你再见到陛下的时候,自己问陛下好不好?” 朱见深点了点头,但是有些灰心的说道:“那得到过年的时候了,还有好久的时间。” 小孩子的岁月总是比成年人要长许多,在他们看来,一年一度的过年,总是要等许久许久。 越长大,这时间就会过得越快,时光匆匆而逝。 钱氏并未答话,而是满是笑意的说道:“要是困了,就再去睡会儿,诸事安定了。” “是,母亲。”朱见深十分乖巧的离开了。 阳光升起,京师的九门开启的时间,比往常晚了近一个时辰,缇骑和五城兵马司四处游走,终于在太阳完全升起时,九门洞开,坊门也被缓缓打开。 京师真正的醒了过来,关于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传闻极多。 不过当百姓们,看到陛下骑着那匹大黑马,从东长安街策马而过,日常操阅军马之后,带着武清侯和太平伯,向着讲武堂而去的时候,京师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仿若是陛下还在,哪怕是天塌下来,也是无碍。 毕竟当初天真的塌下来了,是陛下个头高,把天又顶了起来。 朱祁钰来到了讲武堂,石亨和杨俊两人已经恼怒了。 “陛下,出兵!他们真的是太胆大包天,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就不知道轻重,胆敢袭扰陛下寝宫!”石亨已经出离的愤怒了,他拍着胸膛说道:“臣领两万兵马前往,一战可定!” “臣有这个信心!” 朱祁钰停下了手中的奏疏,平静的问道:“武清侯,你是京营总兵官,若是你长途跋涉而去,一战未定,反而落败,难道让大明再打一场京师保卫战吗?” 石亨吐了口浊气摇头说道:“陛下,不是臣心急,实在是这帮狗东西,胆子太大了!这是要造反吗!” 朱祁钰瞬间乐了起来说道:“他们不就是在造反吗?造反的时候,手段尽出不是常事儿吗?” 这次换石亨发愣,挠了挠头。 朱祁钰笑着说道:“稍安勿躁,朕自有主张,先坐。” 杨俊也是满脸怒气的说道:“陛下,臣领兵去,一群臭鱼烂虾,臣只需两万兵马尽可退敌,臣不是总兵官,即便是败了,不过是身死罢了!” 朱祁钰示意杨俊也坐,笑着说道:“你们知道侯景吗?” 石亨和杨俊摇头,他们熟悉兵法,但是这个侯景他们似乎是从未听说过。 朱祁钰笑着说道:“侯景乃是羯人,太清元年,他投靠了西魏的宇文泰,也就是建立了府兵制的宇文泰,但是宇文泰呢,对侯景颇有戒心。” “因为这个侯景是高欢的人,后来与高欢子高澄不合,便叛逃了东魏,投奔了西魏宇文泰。” “侯景是个贰臣贼子,所以不为宇文泰所喜。” 高澄何人? 就是文襄王高澄,搞出那个「朕!朕!狗脚朕!文襄使季舒殴帝三拳,奋衣而出」的文襄王高澄。 侯景从高澄手中叛逃到了宇文泰手中。 朱祁钰继续说道:“这侯景呢,看出了宇文泰不喜欢他,就以豫、广、颍、洛、阳、西扬、东荆、北荆、襄、东豫、南兖、西兖、齐等十三州,降服南朝梁国。” “这侯景后来就造反了,自封宇宙大将军。” 石亨满是笑意的说道:“啥?宇宙大将军?他还是真的…有趣啊。” 宇宙,《尸子》曰: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庄子》曰:奚旁日月,挟宇宙。 宇宙大将军,大概可以解释为雄踞天地和掌控时间的将军。 所以石亨才发笑,石亨可是知道府兵制的宇文泰,那是位雄主,别说宙了,连寰宇之下都做不到第一人,也不怕风大闪到了舌头。 朱祁钰继续说道:“当时侯景造反的时候,你们知道南朝梁的皇帝,怎么说吗?” 石亨和杨俊同时摇了摇头,他们研究宇文泰的府兵制比较多,但是南朝梁的事儿,他们还真没研究过。 朱祁钰摇头说道:“当时的南朝梁皇帝梁武帝说,是何能为,吾以折棰笞之!” “梁武帝的意思是,这侯景跳梁小丑,梁武帝打断策马的杖,就可以把侯景平定了。” “可是侯景最后还是攻破了建康城,又攻破了台城,挟天子以令诸侯,把梁武帝囚禁在了台城内,若非梁武帝的七子梁元帝勘乱,南朝梁就灭国了。” 这个梁元帝后来被宇文泰给收拾了。 “梁武帝瞧不上侯景三姓家奴,觉得十分简单就可以平定,不肯认真对待,然后被幽禁至死,朕不想做梁武帝。”朱祁钰笑着说道。 他说这么多,就是让两位将军不要如此的急躁。 石亨和杨俊俯首说道:“臣等谨遵圣诲。” 朱祁钰面色变得严肃起来,十分确信的说道:“武清侯、太平伯,定要日日点检军马,日夜不辍训练,枕戈待旦,一旦朕察觉时机成熟之时,要用兵时,要以雷霆之势,将其彻底消灭!” “臣等领命!”石亨和杨俊大声的喊道。 陛下不是说不解决,而是说要慎重对待,这也符合陛下一贯用兵的态度,不打则罢,只要开战,就求必胜。 朱祁钰的目光看向了堪舆图,目光看向了应天府,相比较石亨和杨俊,其实朱祁钰更急,但是他是皇帝。 他要是大跨步的走,必然让小人有机可乘。 卢忠回到了锦衣卫衙门,召集了所有的提刑千户,虽然陛下饶恕了锦衣卫的不察之罪,但是京师还有反贼藏污纳垢之所,是必然之事! 这么多人,是如何进京的?那么多的弓弩箭矢、甲胄是如何藏匿京城的? 这一点都需要卢忠细细详查。 卢忠一直在等消息,等待着北镇抚司天牢里的口供,所有人都挎着刀,等待着卢忠的命令。 卢忠手中的口供案卷越来越多,物证、书证也越来越多,这些线索,全都指向了一个地方,那就是仁寿坊的福隆寺一个名叫仝[tong]寅的江湖术士。 仝寅字景明,山西安邑人。十二岁时双目失明,无以谋生,便拜师学习占卜之术,乃是京城有名的占卜大师。 而这个仝寅似乎是有几把刷子,在京师人人皆称善,算命算的极准,已而悉验,京人多惊奇。 卢忠点检了所有的资料后说道:“提刑千户,各带一百缇骑,随我抓拿仝寅。” 而此时在福隆寺的仝寅,正在筮卜,他十分焦急,昨日营救稽王世子的计划失败后,仝寅一直在占卜,但是天机蒙昧,却是什么都占卜不出来。 仝寅一点都不瞎,他的瞎子完全是为了让人相信,他能看到旁人不能看到的东西。 仝寅真的会占卜吗? 他自己都不信,他就是跟着当初大隆兴寺的国师杨禅师,骗点钱罢了。 他是大隆兴寺杨禅师的徒弟,而且经常出入宫廷,为稽戾王占卜,如果占卜之术有效的话,他为何没有占卜到土木堡的灾祸呢? 仝寅拿着自己占卜的结果,连连摇头的念道:“《乾》之初,曰:大吉。四为初之应,初潜四跃,明年岁在午,其干庚。午…” 这段占卜之辞的大概意思是:「乾为皇帝,巽为反兑,巽为绳直,主皇上出征不利,有被俘之象,但皇上会在景泰元年回到京师,可惜大位已经被弟弟所占据,皇帝像潜龙一样被软禁,但无生命危险。」 「并且丁丑年寅月午日,皇上会成功复辟。」 当初仝寅做这段卦辞,当然是为了给稽戾王复辟,制造舆论声势,和折腾一套天人感应的说辞。 但是大皇帝直接把稽戾王杀死在了太庙里,这段卦辞的后半段,便再也无法兑现了。 大隆兴寺的杨禅师、福隆寺的仝寅,乃是会昌伯孙忠养来糊弄朱祁镇的大师,一旦不利于他们,就会占卜为凶险,让朱祁镇犹豫许久,而无法决定。 这都是老招数了。 本来仝寅打算秽土转生,再利用虽未的天人感应那一套,博得新皇帝的欢心,或者干脆得到正统年间的地位和尊崇。 仝寅策划了墙皮脱落为真武大帝像的全过程,结果大皇帝第二天就给他把准备了许久的墙皮大计给糊上了。 而且他的几个徒弟想要再制造点类似的天人感应的事儿,就被大皇帝的鹰犬给抓了。 孙继宗找到了仝寅,鬼蜮伎俩的同道中人,再次一拍即合。 但是仝寅完全没想到,他的人别说进澄清坊了,连弓箭都进不去! 失败之后,仝寅当然想过跑路,但是哪里能跑得了? 仝寅急的满头是汗,他将很多的筮草扔进了火盆之中,将乌龟壳放了进去,希望能够得到结果。 在生死危急的时候,仝寅只能自己骗自己了,他明知道那些都是假的。 缇骑们将福隆寺团团围住,一道道木梯被搭在了院墙之上,数百人从木梯之上,冲进了福隆寺内,无论是香客还是僧侣,亦或者是大师,立刻被缇骑们尽数控制。 “嘭!” 卢忠袁彬二人,带着缇骑踹开了仝寅的房门,仝寅还在烧筮草占卜。 京师九门虽然洞开,但是往来盘查周详,像他这样的江湖名人,这个时间点,根本无法离开京师。 “嘛呜嘛呜哄…”仝寅听到了动静,人都吓了个哆嗦,嘴里是莫名其妙的话。 但是筮草还是慢慢熄灭了,龟壳完好无损,仿佛在嘲讽他一样。 “别念了。”缇骑占满了房间,四处的搜查着。 而仝寅则是强装淡定的转过来来,平静的问道:“几位缇骑,是要行占卜之术吗?鄙人…” “带走!”卢忠懒得跟仝寅废话,直接让两个缇骑把人犯带走。 “卢忠、袁彬,尔为酷吏,万死无法救尝你们的罪孽!你们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仝寅一听要被带走,吓得连连后退,指着卢忠便开始痛骂。 卢忠一乐说道:“袁指挥,咱俩看来没抓错人啊,认得我,也认得你。” 袁彬不住的点头说道:“看来是找到正主了。” 卢忠一直查补到了日暮时分,才匆匆赶往了讲武堂,禀报之后,上了聚贤阁。 “陛下,查补清楚了。”卢忠小心翼翼的说道。 卢忠说的是泰安宫遇袭,到底是谁在其中配合,可不仅仅是仝寅这种巫蛊骗人的家伙,他没有这么大的能力,去干这种事儿。 朱祁钰平静的问道:“都有谁?” 第326章 天下利来,天下利往 卢忠思考了片刻说道:“臣抓到了个术士。” 他将自己查补仝寅的整个过程全都说了出来。 朱祁钰一愣,这个术士他居然知道。 仝寅在整个夺门之变之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明代宗废掉了朱见深的太子位后,就将南宫的门用铅浇灌了,目的就是防止有人居中联袂。 作为明代宗手下最忠诚的鹰犬,卢忠开始谋划金刀案,来坐罪那时候是太上皇的明英宗。 当时的党争已经因为太子案,变成了党祸,旗帜鲜明的支持换太子的有胡濙、于谦、王文等人,反对废太子的有徐有贞、李贤、杨善等人。 这种党争之下,卢忠构陷太上皇之后,再次激化了这种党争。 面对党祸盈朝的乱象,明代宗皇帝对是否杀掉明英宗产生了一丝犹豫。 正是这一丝的犹豫,让卢忠变得惶惶不安。 这个仝寅作为京师最知名的术士,给卢忠算了一命,说的神神道道的,唬住了已经变得惶惶不安的卢忠。 在金刀案三堂会审的时候,卢忠不敢再继续下去构陷太上皇造反一事,他不知道自己的皇帝明代宗到底是怎么想的,便开始装疯卖傻,希望能够躲过一劫。 金刀案最终以杀死了两个明英宗的两个太监阮浪和王瑶,而结束。 最好的杀死明英宗的机会,就这样因为明代宗的一丝犹豫,消失不见了。 明代宗的这丝犹豫有很多的方面,一来朝中党祸已起,金刀案真的坐罪到了太上皇头上,党祸立刻盈天,这对朝局不利。 二来,就是明代宗本身念及亲亲之谊,觉得怎么也是哥哥,应当不会如何。 就是这一丝丝的留情,正是这一点点的亲亲之谊,成为了明代宗的突破口。 好人就会被枪指着!好人就会被构陷! 卢忠装疯卖傻,明代宗在锦衣卫的最大的鹰犬没了,锦衣卫开始失控。 最终明代宗的孩子朱见济被害死,已经成为杭皇后的杭贤悲痛欲绝,最终病逝。 接连的打击,再加上一直没有子嗣,明代宗也开始生病,朝中的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起来。 不过现在好了,稽戾王已经被朱祁钰亲手杀死在了太庙之内。 卢忠逮捕仝寅的时候,仝寅说了历史上相同的话:卢忠,尔为酷吏,万死无法救尝你的罪孽! 卢忠十分大方的承认了自己是酷吏的事实,然后给仝寅来了北镇抚司的大套餐,仝寅便把他背后的人,交待的一清二楚。 卢忠的陛下可是没有一丝丝的犹豫,他完全不用担心自己办错了案。 朱祁钰闭目良久,他睁开了眼睛,吐了口气问道:“是永嘉大长公主所为吗?” 卢忠摇头说道:“应当是大长公主的儿子郭珍干的,大长公主年岁大了,不视事很久了,这里面涉及到了争爵之事。” 朱祁钰点头,面色复杂的说道:“那就查办,都把天下事,当家务事闹腾,眼里还有一点点体统吗?还有一点点大明吗?” 永嘉大长公主是朱元璋的第十二女,按照辈分,朱祁钰得喊人家曾祖姑母。 永嘉大长公主在洪武年间,下嫁给了武定侯郭英的长子郭镇。 大明的京师的金城坊,就有条街叫做武定侯街,或者叫武定侯胡同,就是以郭英的爵位命名的,这条街一直到后世依旧在。 洪武三年,太祖高皇帝论功行赏,册封了三十四名开国功臣。 这三十四人,在洪武年间到建文四年的时间里,或者被杀或者自杀,最后得以善终,等到文皇帝靖难成功的只有郭英一人。 郭镇被授予了驸马都尉,自然不能承袭郭英的武定侯爵位,所以武定侯的爵位,给了郭英的次子郭铭。 郭铭死的时候,永嘉公主就请求,武定侯的嗣位给自己的儿子郭珍。 但是宣宗皇帝不同意,把武定侯的嗣位给了郭铭的儿子郭玹。 郭玹在正统年间死了。 永嘉公主又请求让自己的儿子郭珍嗣位,但是郭玹有儿子名叫郭聪。 郭珍是武定侯郭英的嫡孙,郭聪是武定侯郭玹的儿子。 这武定侯争爵之事,在正统年间是大案要案,闹得沸沸扬扬,声势浩大。 永嘉公主子郭珍,本来就要赢了,毕竟人家妈是朱祁镇的曾祖姑母。 但是郭珍在津口侵占田亩千顷的事儿,被郭聪给知道了。 郭聪说郭珍贪赃枉法,这不法办已经是开恩了,怎么可以嗣武定侯位? 这事儿变得棘手。 让郭珍嗣武定侯位是目无大明律,让郭聪嗣武定侯位,那曾祖姑母那里又不好交待。 当时的朱叫门一看事情棘手,也没法处理,最后给了两家人,一人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糊弄了事。 但糊弄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武定侯的嗣位断了不说,两家人为了这嗣位争斗了十几年,从未停止。 现在这家务事,已经变成了国事,这郭珍目无法纪惯了,直接配合会昌伯搞起了铳发泰安宫的大事来。 天下利来,天下利往,争名夺利几时休? “朱勇那个儿子朱仪怎么样?”朱祁钰对着兴安问起了旧事。 成国公朱勇战死了土木堡,朱仪是朱勇长子,但是按照大明祖制,丧师辱国,以致误陷,战败爵除,但是朱祁钰还是让朱仪进了讲武堂。 这给了朱仪一个建功立业,再把爵位找回来的可能。 兴安笑着说道:“第一批讲武堂庶弁将毕业的时候,朱仪甲上,顺利毕业,现在四勇团营,有枭首功三级了。” 朱祁钰一愣问道:“甲上吗?第一批甲上似乎只有十七人。” 兴安点头,面色有些悲苦的说道:“已经只剩下十三人了。有两人死在了东胜卫,是被火药库直接炸死的,两人死在了河套之战中。” 朱祁钰嘴角抽搐了一下,愤怒的说道:“渠家人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 想到渠家三兄弟现在已经入了太医院雅座,他内心的火气才消了一些。想到渠家全族皆流放永宁寺了,朱祁钰这心气儿才顺了些。 朱祁钰点头说道:“很好,朕可不希望朱仪犯错,希望他好好立功,不为祖宗蒙羞。” 朱祁钰又思考了许久说道:“让礼部拟诏,将永嘉大长公主废为庶人,让郭玹子郭聪嗣武定侯,入讲武堂就学。” 武定侯争爵之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怕还是要出乱子。 正好郭珍参与到了谋反之事之中,直接废大长公主位把这事儿解决干净。 朱祁钰叹息的说道:“兴安,你去宣胡尚书觐见,废大长公主之事,少不得有人唠叨一下。” 胡濙在礼部拟旨,来的稍微晚了一点,他满是笑意的走进了聚贤阁俯首见礼。 “废大长公主之事,肯定免不了有人以为不妥,这得辛苦胡尚书了。”朱祁钰略微有些无奈的说道。 亲亲之谊,孝道大伦,总会有人说的。 胡濙笑着说道:“为陛下分忧解难是臣的本分,但是废公主这件事,其实也不难,这是祖宗之法。” 朱祁钰愣愣的问道:“这也能是祖宗之法?” 胡濙点头说道:“当然是了,而且有例可循了。” “太宗文皇帝曰:法度与天下共之,岂为私亲废?宥罪可施于疏贱,而贵近不可侥免,行法必先于贵近,则疏贱可以知警。” 全天下的人都要遵守法律,怎么能因为私情而毁废?疏贱之人可以宽恕,天子亲近之人不能逃避处罚。 施行律令必须对亲近之人严格,这样能让疏贱之人得到警醒。 朱棣对大明律是坚决维护的,皇帝不维护大明律,这大明律慢慢变成了废纸,那还有人会遵守它吗? 若是没有人遵守法律,那皇帝还是皇帝吗? 胡濙叹息的说道:“陛下啊,文皇帝文治武功赫赫,一生很少私宥,可是文皇帝宽宥了汉庶人朱高煦和赵王朱高燧勾结宦寺,阴谋夺嗣。” 当初朱棣有换太子的想法,胡濙和朱棣谈了半宿,最终劝住了朱棣换太子。 因为朱棣觉得二儿子汉王朱高煦更像自己,能征善战。 但是朱高炽作为太子,做了十几年的监国,地位已经不可撼动了,若是随意更换太子,那就是复刻洪武二十五年太子朱标死后,种种乱象了。 但是朱高煦和朱高燧可不这么认为,就开始密谋修改遗诏造反诸事。 朱祁钰自然是知道这些。 胡濙叹息的说道:“仁宗皇帝有一个胞亲妹妹永平公主,下嫁给了富阳侯李让,生有一子,李让永乐年间薨了,太宗文皇帝非常宠爱这个嫡外孙。” “可是这个嫡外孙呢,目无法纪,参与到了汉王、赵王勾结宦寺,阴谋夺嗣之中,仁宗皇帝登基,废富阳侯烧毁世券,废永平公主位。” “永平公主尚在的时候,公主府还能勉强维持,正统九年,永平公主薨了,永平公主府变成了现在的酒醋面局外厂了。” 朱祁钰愣了愣说道:“富阳侯李让朕知道,但是永平公主废公主位复立,朕不清楚,难道说…?” 李让的父亲李达在建文朝做官,李让却娶了燕王朱棣的次女,而且是嫡女。 当时朱允炆下旨,让李让诛杀叛逆,否则就杀掉李让的父亲。 李让忠孝不能两全,最终选择了跟随燕王继续造反。 朱允炆果然杀掉了李让的父亲,李让直接怒极,更加铁了心反朱允炆,杀掉了北平布政使张昺和北平都司都指挥使谢贵,死心塌地的一条路走到黑了。 这就是朱允炆的傲慢,李让的父亲并未参与谋反之事,更为贪赃枉法,无罪杀人,国法何在?天下武勋又如何看待? 如果担心李让的父亲耽误平叛大计,直接革职,哪怕是囚禁也好,可是朱允炆无罪诛之。 当然了,朱允炆也没什么平叛大计。 李让多有汗马功勋,先做了驸马都尉,而后封了富阳侯,这是汗马军勋。 胡濙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仁宗实录卷四癸巳条,的确是臣在宣德年间曲笔的,因为当时汉王造反,宣宗皇帝为了笼络宗室人心,不得不为之。” 朱祁钰了然,怪不得他不知道这件事,他笑着说道:“倒是辛苦胡尚书了。” “这是臣的本分。”胡濙洗地的功夫也不是一朝一夕之间练就的。 他这四十年的礼部生涯,洗了太多的地了,陛下做的这些事,都是有例可循。 胡濙带着圣旨,跟随着卢忠的缇骑,来到了小时雍坊,找到了永嘉大长公主的宅邸,这是小时雍坊最好的几座宅邸之一了。 小时雍坊都是勋臣,外戚居住,管理上并没有官邸上那么严格。 永嘉大长公主已经老迈,她领着自己的孩子郭珍和孙子郭昌来到了院内接旨。 宣旨之后,永嘉大长公主已经老泪纵横。 “能不能跟陛下求情,宽宥哀家孙儿郭昌,他未曾参谋反大事啊。”永嘉公主七十七岁了,她走路都不稳当了,万万没想到郭珍如此狷嚣,居然参与到铳发泰安宫的大事之中。 胡濙叹息的说道:“公主殿下,此事陛下亦不能私宥,会昌伯造反,乃是国事。” “陛下宽仁,令公主殿下仍居小时雍坊,颐养天年,若是郭昌真的未曾参与造反一事,自然会回来。” 胡濙比永嘉大长公主就小一岁,他看了一眼郭昌惶恐的模样,就知道,郭昌必然也是参与其中了。 仝寅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人物,福隆寺那么大个私藏火药、甲胄、弓弩的地宫,也不是江湖术士能够营建的。 “胡濙!”永嘉大长公主立刻怒气升了起来,大声的说道:“本宫让你带句话都不肯吗?” 胡濙却面色严肃的说道:“诸王伙同会昌伯造反,难道是陛下所迫吗?作为公主殿下,难道不应该维护大明的体统和江山吗?” “一定要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给陛下找麻烦吗?或者让陛下难做吗?” 永嘉大长公主抿了抿嘴唇,最终没有说话。 胡濙神色缓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说道:“这不是有重孙郭良尚幼吗?公主殿下,这还有孩子呢。” 永嘉大长公主终于颓然,摇了摇头,挥了挥手,示意让锦衣卫带走二人。 “娘,娘!你救救我啊!娘!”郭珍刚才还一副老神在在颇为淡定的样子,看到了母亲居然不救他,吓得魂飞魄散。 他骄纵惯了,哪成想,这胡濙三言两语居然说服了他的母亲。 郭昌更是惊的脸色煞白,夺路欲走,结果被卢忠三两步给摁住了。 卢忠带着锦衣卫开始查补。 大明皇帝不是个好人,所以他总是用枪指着别人。 岳谦、季铎、袁彬三人,都是军卒,自然不会坐车驾,那多慢呀,而且他们也没有请天子旄节朱旛,而是带着永乐剑去的。 三使十个缇骑的马队,和襄王入京的车驾,擦肩而过。 朱瞻墡看着巍峨的京师,感慨万千,颠簸了这数日,把身子骨都快颠散架了? 朱瞻墡面色犹疑的问道:“这京师咋变成这样了,奇奇怪怪的,你看那些棱角,伸出来的黑洞洞的是什么?” 罗炳忠十分确信的说道:“炮,都是火炮。” 朱瞻墡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碜,总觉得那些炮管子马上就会爆鸣,把他炮决,轰的粉碎一样。 他请旨入京的奏疏,他的二侄子,至今没给他回复呢。 第327章 清君侧,正朝纲 朱瞻墡站在京师门前,徘徊不进,尤其是看着那些大炮管子,黑洞洞的朝向他,他便更不敢进了。 他请旨入京的圣旨至今没有被回复,他不敢轻易入京师,否则藩王无诏入京乃是死罪。 “长史啊,你去长史府打听下,陛下让不让孤进京?”朱瞻墡的车驾有十七八辆,静静的停在朝阳门外,不敢入京。 尤其是朱瞻墡看到了通惠河上,那一排随风飘荡被吊起的黑眚,更加惊惧。 大皇帝爱杀人,通惠河岸上的那些黑眚尸体,就是证明,快整整四年了,大皇帝居然还没让人卸下来。 通惠河岸上漕船无数,无数的纤夫喊着号子拉着平底漕船,来到朝阳门前,然后在小小码头卸货,放到一辆辆车上,推着走进朝阳门。 朝阳门的粮道十分的拥挤,但是朱瞻墡还是得在朝阳门前入京。 朝阳门入城,走朝阳门大街,再至双碾街等候。 皇帝宣谕觐见,藩王再次再次前行至东安入台城,至东华门入皇宫,在奉天殿下朝拜天子。 台城东安门外就是十王府,等到觐见之后,直接入住十王府,门一锁,怡然自得。 朱瞻墡都打算好了,十王府虽然苦了些,但总比没有命在强。 朱瞻墡是十分小心谨慎的,他是来京师避难的,不是来京师找死的,况且那些黑洞洞的炮口朝着他,实在是让人太害怕了。 朱祁钰收到了朱瞻墡请旨入京的奏疏,略微有些无奈,这个嫡皇叔还真是步步小心,都到了京师门前了,还要再请旨。 为什么不给朱瞻墡请旨进京的奏疏回批?就是看看这个从未谋面的嫡皇叔,到底是不是有恭敬之心。 如果是未禀报入京,这件事就可以拿来做做文章,当然不是废襄王位贬为庶人。 而是将其幽禁在京师高墙之内,永世不得离京。 在大明,高墙这个词,专门指的是类似于建庶人、汉庶人、吴庶人住的宅子。 这些宅子,都是高墙围着的阁楼,与世隔绝。 “宣其进京。”朱祁钰没有看到朱瞻墡的狷狂,而是看到了一个十分恭敬的襄王。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朱瞻墡收到了敕谕之后,车驾停在了双碾街之上,朱瞻墡再次请旨觐见。 朱祁钰再次批复宣见之后,朱瞻墡在双碾街下了车驾,示意所有的人等在双碾街。 朱瞻墡正了正衣冠,准备步行前往泰安宫觐见。 罗炳忠扶着朱瞻墡颇为无奈的说道:“殿下,这双碾街到泰安宫还有一个坊的距离,按制咱们到了东安门下车也不迟不是?” 朱瞻墡嗤笑了一声说道:“你懂什么!跟着我走!” “从这里走到泰安宫是不是隔着一个坊,是不是有很多的百姓在路上?” “孤步行前往,表示恭敬之心,那全城的百姓都看到了我的恭敬,陛下真的要动孤,那就得担心下舆论风力了。” 罗炳忠叹服,俯首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走在大街之上,身着王服,向着泰安宫,健步而去,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眼神坚定,走进了泰安宫内,在泰安殿觐见。 入门之后,朱瞻墡就行了一个三拜五叩的大礼,俯首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绵延不绝,与天同休。” 朱祁钰看着这个略微有些胖胖的五皇叔,平静的说道:“平身。” “臣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奉藩而不能安地方,臣死罪。”朱瞻墡跪在地上未起,而是大声的请罪。 朱祁钰看着这个嫡皇叔,这胖皇叔太谨慎了! 他这请罪只说自己的罪名,却不说朝廷的不是,把恶名归己,把善名归君。 朱祁钰继续说道:“藩王食禄而不治事,不农、不工、不士、不商之藩禁制度在,未能安地方,非皇叔之错,平身。” 藩王手里没兵没权没土地,他手里的田亩虽然归襄王府,但归有司代管,啥都没有,拿什么安地方呢? 朱瞻墡再叩首大声的说道:“陛下念亲亲之谊,宽宥臣,臣铭记五内而不敢忘。” 朱瞻墡这才起身,站直了身子,长松了口气,自己这条小命总算是保住了。 朱祁钰仔细打量了一下朱瞻墡说道:“赐座,皇叔,这是襄王之宝,之前京师被围,太后请金印入宫,后来就到了朕的手中,现在还给皇叔。” 朱瞻墡擦了擦手,取了金印,放在了香囊之中,挂在了身上。 朱祁钰探了探身子问道:“皇叔路过彰德府,可曾见到赵王?” 朱瞻墡一个机灵,俯首说道:“臣不敢。” 这亲王之间四处联袂,乃是要掉脑袋的! 他虽然路过了彰德府,可是一路狂奔,未曾在彰德府跟赵王有任何的联系。 朱祁钰笑着说道:“皇叔多虑,还请皇叔写几封书信给咱们燕府诸龙子龙孙,请他们入京来。” “这南京留都有人谋反,朕念亲亲之谊,他们若是被小人蛊惑,参与到了这谋反之事之中,朕亦不能私。” 朱瞻墡听闻,松了口气说道:“陛下下旨诏燕府诸王入京便是,臣以为都是燕府同气,入京也是应有之意。” “陛下宽仁。” 朱瞻墡这话可不是胡说,万一有些燕府的蠢货,动了什么心思,参与谋反,最后结果只有赐死一途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已经下旨,让燕府诸王入京,还请皇叔写封书信,劝他们入京。” 燕府有亲王襄王、稽王、赵王、郑王、荆王、淮王,其中只有赵王是文皇帝朱棣子嗣,其余皆是仁宗皇帝子嗣了。 朱祁钰让襄王写信劝他们入京,是不让他们害怕。 大皇帝爱杀人,举世皆知,这要入了京,人头落地怎么办? 但是皇帝下旨,嫡皇叔作保,也安燕府诸王心思。 “臣领旨。”朱瞻墡松了口气,陛下不像是传闻一样爱杀人呀,对诸王也是宽宥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有劳皇叔。” “臣愧不敢当。”朱瞻墡赶忙俯首说道。 朱祁钰安排了十王府腾出一个王府来,安排襄王入住,襄王虽然花天酒地,但只有三个儿子,人数也不多,一个王府足够住得下了。 “臣谢陛下隆恩,臣告退。”朱瞻墡再次三跪五叩离开了泰安宫,开始准备住到十王府里去了。 一切皆定,朱瞻墡才松了口气,坐在王府之内,吹着口哨,美滋滋的侍弄着花花草草。 朱瞻墡笑着说道:“罗长史啊,准备好上好的笔墨纸砚,孤呀,要作画,等到诸王入京的时候,诸王朝拜图,以表亲亲之谊。” “还有要给诸王写信,省得他们担心。” 罗炳忠俯首问道:“臣遵旨,不过殿下入宫觐见,咱们这皇帝是不是如同传闻中一般暴戾啊?” 朱瞻墡想了想,摇头说道:“并非如此,陛下一片公心,不为非作歹,不会杀人。” 朱瞻墡说了一句很正确的废话,皇帝怎么会随意杀人呢?被杀的都是死罪难逃之人! 罗炳忠认真听闻之后,以准备笔墨纸砚之物为由,离开了王府,向着泰安宫而去。 朱瞻墡看着罗炳忠的背影,晃着身子,他知道罗炳忠不是他的人,而是皇帝的人。 但是他依旧装作不知道。 他是求活求富贵,自己的恭敬之心,也需要让皇帝知道不是? 罗炳忠在泰安宫的御书房里详细的禀报了他在襄王府的一切。 朱祁钰听完颇为无奈,这家伙怎么这么苟! 简直是无懈可击。 “嗯,罗长史有意入朝为官吗?”朱祁钰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罗炳忠是个举人,入朝为官,也是去地方做个推官,但也有可能像海瑞一样爬到正二品的位置上。 罗炳忠摇头说道:“国朝有叛,臣还是在襄王府好一些,为陛下分忧。” 罗炳忠还要监视朱瞻墡,大家都是聪明人,心知肚明彼此的作用。 但是朱瞻墡也没什么野心,做事也很有规矩,在襄王身边也不是个坏差事。 朱祁钰点头,取了五十银币算做是恩赏,放赏给了罗炳忠。 在襄王府的书信顺着官道驿路向着诸王府而去的时候,岳谦等人也急速奔向了应天府。 而此时被皇帝派到浙江做巡盐御史李贤,倒霉了。 他是受命朝廷在南直隶、浙江担任巡盐御史,这早晨醒来,便被刀斧加身,押到了南京城内。 李贤倒霉,第一次在土木堡之变中,差点被瓦剌人给俘虏了,现在好了,直接被叛军给压到了南京城中。 李贤在惶恐不安中,见到了孙继宗和孙忠二人。 才知道,大明现在有叛军了。 孙忠看着读书人的李贤,满是笑意的说道:“李御史,我们知道你的贤名,希望你在南京出仕,我们聚集在一起,是为了匡扶社稷,荡清寰宇,逐陛下身侧之恶人,再还大明朗朗乾坤。” 李贤站直了身子,他的待遇倒不算太差,除了有人看着以外,倒是没有被打骂,孙忠毕竟还是要李贤出仕。 李贤眉头紧皱,振声说道:“匡扶社稷的不是陛下吗?土木堡天变,天下亦变色,陛下不是已经匡扶了社稷吗?” “荡清寰宇,陛下不是一直在做这些事儿吗?无论是衍圣公孔府还是山西祁县渠帮,不都是国之蛀虫吗?” “逐陛下身侧之恶人,陛下的恶人是谁?是上奏督造功赏牌不贪不腐颇有贤名的兴安,还是挽天倾的于少保,亦或者是四十年的尚书胡濙?李某愚钝。” 即便是孙忠说的再大义凛然,但都是胡说八道。 大明朗朗乾坤,何须他们来还? 孙忠看了一眼孙继宗,颇为无奈,这些读书人的脾气真的是又臭又硬。 这是孙忠能够抓到的最有才能的读书人了。 孙继宗立刻有些恼羞成怒,刚要斥责,就被孙忠按下。 这么造反!杀掉治下第一贤臣,那是造反吗? 孙忠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李御史,景泰帝残暴,爱好杀人,设太医院如同鬼蜮,京师人人惊惧,无数官员致仕请辞,而景泰帝从不挽留。” “我们是为了清君侧,李御史依旧巡盐,也是安民社稷之功,不知李御史以为我说的是否有道理?” 孙忠的一番话,意思是造反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若是你不肯出仕,生灵涂炭,你也有份责任,这就是典型的道德绑架。 但是读书人最吃这一套,孙忠早就将这帮读书人看透了,图虚名。 孙忠继续说道:“李御史稍待。” 孙忠拍了拍手说道:“我给你南京户部尚书印绶,掌全国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 “我给你厚禄实俸,一应礼制,以从一品定制,你看如何?” 从一品,年俸八百八十银币,孙忠一次拿了九百枚过来。还有一个房契,乃是南京京师豪邸,乃是当年李景隆的府邸。 这份待遇几乎等同于于谦了。 孙忠需要一个文臣,而且是扛鼎的文臣。 显然李贤非常合适,只要李贤答应出仕,在景泰帝那里,他李贤就是叛贼了。 上了贼船,怎么下来? 李贤却丝毫不为所动的说道:“恕在下不能与贼为伍。” 孙继宗终于忍无可忍,居然有人当着他的面,骂他是贼! 孙忠再次按下了狂暴的孙继宗,笑着说道:“常言道先礼后兵,我不想为难与你,难道你就真的看着这一京七省之地无安社稷之元勋吗?” 孙忠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若是李贤依旧不肯出仕,孙忠就要逼他出仕了。 “某不愿亦不能,斧钺加身又有何妨?”李贤负手而立,但是嘴角有些抖动,他在害怕。 他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当初在土木堡他不舍得死,但是更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因为他知道,一旦瓦剌人对他用刑,他必然投敌。 逃回了京师之后,逢明主,一展抱负的大好时刻到了,但是他受君命在浙江巡盐,却被抓到了南京城内。 他的害怕,很快就被孙忠给捕捉到了。 孙忠笑着说道:“李御史,不要让大家弄的那么难堪不是?” “继宗啊,带李御史去南京锦衣卫大牢里看看,省的不快。” 孙忠很擅长阴谋,他当然很擅长威逼利诱。 第328章 大皇帝的七宗罪 李贤去了南京的南镇抚司衙门,人都被吓傻了,他走出天牢大门的时候,吓得都走不动路了。 虽然听说京师那个太医院更可怕,但是他从未去过。 孙继宗看着李贤这副模样,嗤笑的说道:“李御史,还是那套说辞吗?” “非要把事情做绝,大家岂不是都不体面?而且父亲给了你高官厚禄,又未曾薄待,还请李御史仔细思量。” 李贤咬着牙说道:“你们都是叛贼!我大明进士,怎么可能委身于贼!杀了我!” “非要折辱我吗?” 孙继宗想起了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叹息的说道:“我们并不想折辱御史,是御史非要折辱自己啊。” “你要做的事情,就是担任户部尚书,何来折辱呢?” 李贤依旧摇头说道:“非吾之所愿,你且把我收押起来,我父母皆在京师官邸,若是被陛下闻讯,必定诛杀我的父母亲族上下。” “我非不忠不孝之人。” 孙继宗却笑着说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啊!” 威逼利诱,这四个字,孙继宗逐渐学到了精髓,他低声说道:“景泰帝自诩一心为公,登基以来,从不连坐,更不株连,并常以此标榜伪善,怎么会杀李御史父母妻儿呢?” 李贤指着孙继宗,最终有些颤抖不安的看了一眼那南镇抚司的天牢,无奈的说道:“陛下恕严有度,所以就成了被你们利用的地方吗?” “简直是无耻之尤!” “你们这是逼着陛下,将汝等会昌伯府上上下下,全都杀得一干二净!” 孙继宗大怒,但是却用力的吸了几口气说道:“混账!好言相劝你不听,高官厚禄你不要,眼下我大军盘踞南京城,你就是插上翅膀还能飞的出去吗?” “非要受一遍五毒之刑,方肯做事不成?!” 五毒之刑,是锦衣卫的刑罚,比如水刑、炮烙是火刑,亦有土刑,将人埋在土中,头皮隔开,灌入蜂蜜,然后放一些蚂蚁游走。 这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忍受的刑罚? 李贤害怕这样的刑罚,他听闻孙继宗所言惊惧不已,愤怒的说道:“你,你!杀了我!快杀了我!” 李贤说着就奋力直奔着门前的石狮子撞去,这一下撞实了必死无疑,李贤脚步并没有停留,用力的撞了过去。 但却被孙继宗身后跟着的军卒,给拦了下来。 孙继宗走了过去,扶起了腿软的李贤,拍了拍李贤的肩膀。话锋一转,立刻说道:“诶,李御史,为何要闹成这般模样呢?” “李御史啊,你也算是死过一次了,为皇帝尽忠了。” “秦淮河畔烟云楼中,有一花魁,尚且待字闺中,名曰玉娘,不知李御史可曾听闻其艳名?” 李贤呆滞的点了点头,他当然听闻过,但是那秦淮河畔烟云楼,乃是重奢之地。 听闻,有一书生,在烟云楼内纵情声乐一晚上,就花了三千多两银子。 那烟云楼待字闺阁的花魁,非有万金而不可求。 他一个穷困书生,当然听闻过烟云楼花魁的艳名,但是哪里是他消费的起的? “玉娘眼下已经等在曹国公府了,不对,现在已经叫李府了。”孙继宗笑着将地契放到了李贤的手中说道:“要让美娇娘等许久吗?” “来人,送李御史回府!” 这曹国公府本身是为了徐有贞准备的,在孙忠眼中,这徐有贞治水之能,那是安社稷的大才。 但是人家徐有贞压根不搭理他们… 这李贤是退而求其次,而且他还能够抓得到,徐有贞人家在河套之地,连寻都寻不到,更别说抓了。 李贤本身是河南人,家资不厚,考取功名之前,家中仅有薄田十亩,勉强算个上农之家。 宣德八年进士及第,至今已经在朝为官十九年了,四十有三的他,也不贪腐。 虽然稽查盐引,每次都是价值十万两的私盐盐引过手,但是李贤从未奢靡享受过。 日子最好过的就是在京师的时候,住进了官邸之中,终于衣食无忧了。 在大明做官,尤其是持正守节的清官,是一件很苦的事儿,因为朝廷会折俸为宝钞,宝钞又一文不值。 朝廷收税都已经不用宝钞了,却还在大肆刊印,还要各种私人刊印宝钞,更是糜烂。 做了二十年的官,他居然一次青楼未曾去过,不为别的,因为穷… 大皇帝发了足俸,李贤已经感恩戴德了。 他被人塞进了轿子里,走过了满是繁华盛景的南京城街道,来到了曹国公府。 在看到那巨大的府邸的一瞬间,李贤有些发愣,他看着那朱门牌额,看着那门前的两尊巍峨的石狮,再看着高高的门槛,两道偏门,一道正门,情不自禁止住了呼吸。 好大的一座院子。 朱门在佣人手中缓缓打开,一个新的世界出现在李贤的世界里。 孙继宗看着李贤目瞪口呆的样子,长笑一声,说道:“请!” 入门就是一个高约一丈长约三丈的石刻影壁墙,入门便是金砖铺地,镶嵌花纹何其繁琐。 自大门入、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 阁厅楼园,鳞次栉比。 李贤这辈子都未曾见过。 孙继宗满是笑意的领着李贤走过了外院,却未曾进内宅,而是从打开了角门,来到了后花园。 湘云以石击水,有鹤驻香榭檐。 李贤看着一处四合院,呆滞的问道:“这是后院吗?” 孙继宗看着李贤指的方向,摇头笑着说道:“这是客居院,多是给下人住的。” 李贤呆滞的说道:“给下人住的?” 就是给下人住的,都比李贤在京师的官邸还要大许多! 孙继宗摇了摇头,李贤显然对势要豪右之家的理解出现了点偏差。 依山之榭,临水之亭,比比皆是。 “这宅子有多大?”李贤呆滞的问道。 孙继宗稍微思考了下说道:“大约有八顷地,也就是八百多亩地。” 孙继宗指着远处隐藏在树木之间的滴翠亭,笑着说道:“这里上去是滴翠亭,平日可以登高望远。” “那边的顾思殿,乃是敕造正殿,有玉石雕栏的那边是玉皇庙,礼佛所用,若是李御史不喜佛,可以直接拆了,那边是紫菱湖,现在正是群鹤聚集的时候。” “李御史自己逛逛,我事情繁多,就不多叨扰了。” 孙继宗看着第一次见到如此豪奢之地的李贤,目瞪口呆的样子,笑而不语,转身离开,这个表情这几日他见了几次了。 而那个孙继宗答应的花魁玉娘,带着香风,泛舟而来,踩在了青石小路之上。 玉娘站在杨柳树下,一步步的走进了李贤,扇子半掩面,轻轻一笑,千娇百媚。 玉娘轻轻欠身,笑着说道:“见过官人,官人就是鼎鼎大名的李贤李御史吗?” “奴家听人说了好多次,说官人颇有贤名,说奴家寻了个好人家,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李贤看着玉娘那洁白如玉的肌肤,呆滞的说道:“正是在下。” 李贤似乎是被这锦绣奢靡所沦陷了。 一连几日,日日笙歌,丝竹之声盈耳,直到孙继宗在出现在李贤面前的时候,李贤接受了孙继宗的印绶。 像李贤这样被笼络的官员还有很多,李贤并非个例。 他坐上了轿撵,向着南京城皇宫而去。 奉天殿的第一次朝议开始了。 这是南京留都,虽然年久失修,但是毕竟是大明龙兴之地,三大殿依旧是休整了一番。 李贤终于等到了锦衣卫的鞭子声,在锦衣卫搜身之下,走进了大殿之上。 坐在监国位上的人惶惶不安,李贤从未见过此人。 一名宦官站出来大声的喊道: “景泰帝荒淫载度,臣民失望,一闻上皇复京,无不欢忭鼓舞;景泰帝不孝于亲,不敬其兄,不睦其室,兄弟阋于墙,杀兄在太庙,天变于上,气乖于下,一年甚过一年。” 第一宗罪,不修亲亲之谊,太庙杀兄,乃是不顾孝道大伦。 “景泰帝自登基至今三年有余,不思祖宗之法,巧舌善辩,大兴土木,营建石景厂、胜州厂,不思修德,枉顾凿山伐石之禁,惊扰社稷安定。” 第二宗罪,大兴土木,违背祖宗凿山伐石之禁,再兴官冶所。 “滥加赏赐、胡乱花费无度,横征暴敛无休止,致使国库空虚,海内困穷,天下嗟怨其苦,竭民之膏,劳民之髓,穷凶之极,无亲亲之谊,对宗室亲王亦征赋税。” 第三宗罪,一体纳税,违背太祖恒制,人有贵贱之分,怎可一体交税纳赋呢? “景泰帝恋栈权位,小人趁势而发,败坏纲常,变乱旧制。放纵淫乱、酗酒,信任奸佞,拒谏良言拒仕良贤,乃用奸佞人之言,君臣逸豫,相为诞谩,怠弃国政,日行无稽。” 第四宗罪,朝廷昏聩,任用奸佞,而不用正臣,有正言,革职、罢免、流放、砍头,百官缄口,阻塞言路。 “景泰帝不休仁政,穷兵黩武,又戾兵勤远,稔祸速乱。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多杀士众,竭民之财力,奢泰而亡度,天下虚耗无数,官乱致民贫,盗贼并起于野,亡命者众,百姓流离。” 第五宗罪,穷兵黩武,虽然有一点点微弱的辟土的功劳,但是军士多死,百姓穷困,天下虚耗,盗贼四起。 “设市舶司纳商舶,设钞关盘剥,与民争利,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 第六宗罪,与民争利,设立市舶司把商舶纳入,又在靖虏府设置钞关,抢民的钱。 “景泰帝立考成法,以为制治之本。向者因循玩愒,至是始中外淬砺,天下焉有如此酷烈之法?月有考,岁有稽,致使庶官瘝旷、吏治止循、边备不修、财用大匮。” 第七宗罪,酷烈暴政,把官员都当做是什么了? 居然用如此酷烈之法,月有考,岁有稽,导致官僚们无不瑟瑟发抖,长此以往下去,还有吏治?还有边备? “景泰帝之恶,磬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今日齐聚,普天率土,罔或贰心,凡我明人,皆为同德。” “举国诸军各整戎马、挥师讨逆!义师所指,戮在一人,元恶既除,勿有所问!广宣恩信,班扬符赏,是以召告天下!” “钦此。” 这封圣旨很快就被传了下来。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正统之宝,其次则是秦王朱志??、晋王朱钟铉、周王朱有爝三位太祖高皇帝嫡亲王印绶。 秦王藩王府在西安、晋王藩王府在太原、周王藩王府在开封。 为何他们三位千里跋涉赶到了应天府,联合孙忠谋反之事呢?他们可是大明亲王!造反了最高不也是王爵吗? 这就是涉及到了大皇帝一直在严查的私印盐引之事了。 眼看着就要查到秦王府、晋王府和周王府了,这查到他们,以大皇帝那一点点不顾及亲亲之谊的性子,此等贪赃枉法之事,他们焉有命在? 国出,或者旁支袭国,基本是板上钉钉。 正如当初朱棣起兵造反一样,他们若是再不反,就再也没有活的机会了。 等死,还不如试一试。 李贤叹息,将圣旨传了下去。 这正统之宝,居然是真的! 难不成真的是稽戾王有遗命不成? 但是他观礼了稽戾王之死,稽戾王哪有遗命的时间?那枚正统之宝,可是用在了罪己诏和禅让诏书之上。 他可是亲眼看到的! 这真的正统之宝的印玺,到底哪来的?还是会昌伯府早有图谋? 李贤抬头看了眼,坐在监国位上并不是秦王,而是太子府的朱文圭。 朱文圭根本不想参与到这等事儿中,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一伙贼人,抢到了这应天府来。 他的妻子和孩子被囚禁了,他不得不坐在监国位上,当这个监国之人。 他面色悲苦的说道:“议政。” 朱文圭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说这三个字,其他都不归他管。 孙忠岁数大了,不能久站,而是坐在转移之上,闭目养神。 孙继宗转过身来,大声的说道:“景泰帝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却不修宽仁之道!” “上诟天侮鬼,下殃傲天下之万民,播弃黎老,贼诛孩童,楚毒无罪,刳剔孕妇,庶旧鳏寡,号啕无告也!” “神人共愤,人人得而诛之!” 孙继宗虽然说得声音很大,但是群臣们的反应却是没有多少反应。 李贤无奈,刳剔治病救人之术,也是暴戾之罪了吗? 那养在泰安宫的朱愈,又是怎么回事? 这七宗罪里,句句都是真的,但是扪心自问,真的是罪过吗? 哄弄人倒是够了,但是骗不得自己。 李贤站出来,高声说道:“监国,臣有安国十策。” 第329章 镜像级复刻 李贤当然知道台上那个朱文圭,不过是个样子货罢了,落印都没他的份儿。 他看着朝堂上的众人,眼神在所有人脸上挨个扫过。 这群人都是南京留都的诸多臣子,他们杀死了和他同名的丰城侯李贤,若非还有一点点良心,丰城侯的妻儿决计跑不脱。 朝堂上分为了几部分。 第一部分是各个担心被大皇帝砍掉脑袋的亲王,他们只派了长史。 第二部分是江南势要豪右之家的代言人,他们是在大皇帝新政过程中,利益受害最大的一部分人,他们本身依托挂靠田亩,走私贩私起家,现在皇帝要他们交税了,他们不乐意了。 第三部分则是因为会昌伯联袂而来的勋贵,比如贵州总兵官靖远伯王骥、两广总兵官安远侯柳溥、湖广总兵官保定伯梁珤、张辅的两个弟弟、两个外戚恩荫世袭的彭城伯和惠安伯等人。 这些人握着军权。 李贤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这群人到底要什么,想了许久,他终于想明白了。 “会昌伯,在我说我的安国十策之前,我有话问你。”李贤找到了最关键的那个人,这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是由会昌伯孙忠才联袂到了一起。 这里面拿主意的人,就是孙忠。 孙忠睁开了眼睛说道:“哦?李尚书有问题尽管问。” 孙忠就怕这李贤出工不出力,收了好处却不办事,这不是官僚的秉性吗?但是李贤显然并非如此。 李贤大声的问道:“会昌伯,今日齐聚一堂,安知我们造反,是造的谁的反吗?” 孙忠深吸了口气,他压根就不想造反! 若非自己的儿子惹是生非,他在山东最少可以当个富家翁。他看着大皇帝如日中天,打算把所有的鬼蜮伎俩收起来,等到天阳落山之后,让儿子继续干就是了。 但是他儿子反了,他能怎么办? 他只能帮着儿子,把这个谋反做成了,否则会昌伯府连个坟头都没有。 他派到京师的所有人,根本联系不上孙太后,显然他的那个女儿,已经打定了主意和孙家分道扬镳了,对他们的事儿已经不闻不问。 哪怕是请到太后一道靖难的懿旨,现在也不至于被动到这种地步。 一个被废了五十年的太子府,坐在监国位上。 但是请不到就是请不到,强劫稽王府的人,全都死了或者直接被抓,在京师多年的经营,已经完全毁于一旦。 虽然孙忠看似老神在在,但早就慌的一塌糊涂了。 孙忠十分平淡的说道:“是一个庶孽僭主,但是也是一个很有作为,甚至可以称得上英明的君王。” 孙忠对大皇帝的能力是极为认可的,否则他私底下也不会一口一个大皇帝了。 这是南京的奉天殿,站在朝堂上的都是造反的人,孙忠没有扯虚的,差点就说,那是个英明神武的陛下了。 咱们造反,是特么的吃饱了撑的! 这奉天殿上所有人都该死,唯独他们会昌伯府一家,在造反之前不该死,他连山东孔府的生意都不做。 但是他那个该死的儿子,带着会昌伯府向着地府而去! 李贤点头说道:“很好,承认陛下是英明的就好了。” 李贤一转身,大声的说道:“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那我们就好好说话,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在四祸齐出之后,快速平定了四祸的君王!” “而且在短短三年的时间内,就把朝政理顺,让京营恢复了实力,开边辟土千里,张我大明国威!” “行事有度、进退有据、颇有分寸,身边又无数贤臣辅佐的明君!” “那帮朝臣天天骂的亡国之君,是真正的明君!” “我们首先要承认对手的强大,而不是被一张我们自己写的,狗屁不通的文章,一叶障目!” “京营二十四万兵马,十二团营,当世能战者悍将有二,石亨、杨俊。” “所有的庶弁将在讲武堂进行了为期一年学习的天子门徒,所有的掌令官都是在讲义堂学习了一年的天子门生!所有的军卒都是枕戈待旦,训练了三年的精锐!” “我们,现在为什么还活着,还能喘气儿!还能说陛下的不是!” “是因为大皇帝陛下刚打完了河套,疲兵无法再战,陛下要摸清楚我们多少人,然后一拳,只需要一拳,把我们锤死!” “那是是一支在京师之战中,击退瓦剌!是一支在渠家、甚至在场某些人扯着后腿的情况下,强行拿下河套的天兵天将!” “天兵至,我们在场的所有人,不过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李贤一番话语,所有人都交头接耳,这是这个假托太子府僭朝,最大的威胁就是大皇帝手底下有兵。 而且很强。 这支十二团营建立,是在大明最危难的时机,在最困难的时刻,为了拯救江山,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而成立的军队。 在他们没有枕戈待旦日夜不辍训练之前,他们还是预备役的时候,就已经把虏入完美打跑的强军。 这么一只军队,如何应对? 这就是此刻这给太子府僭朝最大问题。 李贤满脸怒气的说道:“靖远伯,我来问你,如果大明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明日兴兵南下,披甲十六万,行至山东、河南两地。” “请问,靖远伯你那十五万贵州军,能抵抗多久,不让大军直逼南京城下?” “南京城的城墙是很厚,也能扛得住征虏大将军炮,但是黑龙炮呢?三丈长,径直尺余的黑龙炮,能扛得住吗?” 黑龙炮到现在都没真的打响过! 但是朱祁钰知道,李贤不知道,天明节大阅,那黑龙炮让多少人胆战心惊。 王骥已经年迈,他愣了片刻,摇了摇头,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大军至,他那十五万人再加上两广、湖广的卫军,压根抵抗不了多久。 “所以我的安国第一策,强军振武。如果谁要在这个南衙的朝堂上,再喊兴文匽武,立斩不赦!”李贤说出了自己的第一策。 兴文当然可以,但是匽武绝对不行,若是面对大皇帝,还搞匽武那一套,岂不是徒增笑柄? 孙忠深吸了口气,对着月台上的朱文圭俯首说道:“殿下,李尚书所言有理,臣以为应当遏制匽武之风力,言匽武者斩!” 朱文圭愣了许久说道:“准。” 他以为今天就是走个过场,哪成想,还要定策。 一众文臣闻之变色,在大皇帝手底下当官要面对刀子,在这僭朝当官,也要面对刀子不成? 但是李贤说的有理,无论想干什么,得先把造反的大业进行下去,否则都是白扯,既然已经旗帜鲜明的造反了,那就不余遗力才是! 李贤继续高声说道:“这第一策的强军,首要之务,就是重新将军队打散再编,以骑卒、火器、步战为三营,组建南十二团营。” “其次便是建立讲武堂,遴选庶弁将,庶弁将得力,则军政可望起色!” “其三是整饬军备,陛下手中的火铳、火炮极多,但并不复杂,我们应当厚赏工匠,军器局日夜赶工,火炮火铳,必须尽快安排。” 会昌伯孙忠沉默了片刻,这是大皇帝的手段,手段极好。 “没人反对吗?”李贤左右看了看,尤其是联袂而来的武勋,兵权在他们手中。 李贤一番话,就将军队打散再编,而且还要有讲武堂。 王骥手中兵最多,而且也是三征麓川的强军,他笑着说道:“我要任讲武堂祭酒。” 打散再编可以,但是军权他要掌控,握着军队,无论到了何种地步,他都有进退的空间。 张輗笑着说道:“我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是我从京师而来,带了一堆的书,都是讲武堂的规章制度和兵书,这是这三年来,景泰帝在讲武堂的兵书,我和弟弟可以任教习。” 孙忠看着武勋并不反对,点头说道:“殿下,组建讲武堂务必要快,天兵至前,我们必须要让第一批庶弁将毕业,否则军令上下不通,如何迎敌?” 朱文圭点头说道:“准。” 李贤松了口气,至少大家是在认真的造反,没有在振武强军这件事上反对。 “我的第二策,乃是财经事务。”李贤咳嗽了两声开口说道。 “我在京师的时候,参加了两次盐铁会议,无论怎么讲,陛下财经事务之强,我从未见过。” “我们首先要确定,民进则国进,国进则民强,民强则国泰,国泰则民安。此为万世不移财经之法矣。” “这句话对不对,如果你们觉得不对,咱们还是一拍两散好了。” 谢琏是南京户部左侍郎,他本来有话要说,但是想了片刻,还是摇头,这话几乎无懈可击。 大皇帝的政策是立竿见影的。 “有些人就很愚蠢,窃国为私,还沾沾自喜,收点税,都悲痛不已,跟杀了他爹妈一样!”李贤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他李贤都被迫当了反贼了,还指望他的话能有多好听? 他是不愿意做反贼的,但是有人拿着刀子逼他做反贼! 李贤的话越来越不客气,他举着手用力的挥动了几下,愤怒的说道:“如果国家强盛,是不是财富自然增多,就是你们想要把银子埋在猪圈里,烂了,长毛了!是不是也能多摞几块?” “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也不知道摞在家里,一辈子,十辈子都花不完,一百辈子都花不完,摞在家里做什么!” “首先就是御制银币,其次是取缔青稻钱、再其次是钞关折税、再然后就是市舶司纳商舶,如果这些做不到,朝廷没钱,别说练兵打仗,就是维持着僭朝的架子,也是白扯!” “而且要组建盐铁会议,而且要比北衙更加频繁,比北衙次数更多,比北衙的规模更大!” “那吴敬可是浙江地头上十年的财税官,到了京师也颇有多有见地。大皇帝就是再高屋建瓴,也要脚踏实地,他快,我们要更快!” “大皇帝的确是天下财经事务第一人,但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我们扩大规模,集思广益,自然可以总结出更多的财经事务之法来!” 会昌伯沉思了片刻说道:“殿下,财经事务乃是国之重务,还请殿下定夺。” 朱文圭一如既往的点头说道:“准。” 陈逸作为南京右都御史,有些疑惑的问道:“那要是有人反对呢?” 李贤看向了王骥,十分确认的说道:“靖远伯手里有刀子啊,不肯就打,再不肯就杀!陛下说得对啊,我们是在造反啊!严肃点!” “南衙首要保证的就是维持下去,而不是顷刻之间,被大皇帝,砸的稀!巴!烂!” “到那时候,咱们一个都别想活!” “大皇帝陛下会把咱们所有人送到太医院里好好观察,是不是脑子比别人轻!都造反了,还不知道什么是轻重之分!” 李贤为何如此的狷狂,因为他已经想明白了,这群人聚在一起到底要的是什么。 他们要的是特权,享之不尽的财富、奢靡无度的生活、没有约束的宽宥。 大明何其富足,哪怕是半个天下,供养一些米虫,完全够用! 既然要的是特权,那李贤的主张的确都是大皇帝的新政,但是却又不完全是,毕竟南京可没有一心为公的大皇帝,只有一心为私的老爷们! 既然要特权就给他们特权。 但是太子府的僭朝,必须要实行这些新政。 李贤的安国十策,几乎继承了大皇帝所有的政策,除了农庄法,那玩意儿陛下给的解释是恢复人口,但是李贤总觉得不对劲儿。 “官邸法也要搞吗?”杜宁是南京兵部尚书,他眉头紧皱的说道:“没必要。” 李贤不敢置信的说道:“杜尚书啊,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国之四祸,你指望着党祸盈朝吗?这还没开始呢,就为了点蝇头小利,打的肝脑涂地,让大皇帝陛下,笑话我们的愚蠢吗?” “你是来给大皇帝陛下添笑料的吗?啊?” 杜宁一脸苦楚,这李贤说话真的是太难听了,但是李贤说的也是事实。 李贤转过身来对着所有人说道:“不仅是官邸法,还有考成法,难道指望一个效率极其低下的僭朝,能扛得住大皇帝的三拳两脚吗?” “酷烈?我们是在造反!是在悬崖上行走,是在刀尖起舞!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酷烈?一个低效的朝廷,才是最大的酷烈!” “斧钺加身的时候,可没人敢劝陛下仁恕啊诸位!” 杜宁眉头紧皱的说道:“那谁还愿意跟着我们清君侧啊。” 李贤露出一个就知道你要这么说的表情,笑着说道:“我们最大的优势是什么?诸位?大皇帝陛下如临九霄,英明无双,我们要篡他的位,我们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杜宁疑惑的问道:“什么?” 李贤伸出一根手指说道:“我们更加富有,我们可以给的更多!这就是我们的优势!” 孙忠听完了他们的辩论,坐直了身子说道:“殿下,官邸法和考成法,乃是断绝党争根源之法,要的。” 朱文圭点头说道:“准。” 李贤深吸了口气说道:“既然大家要造反,那就万夫一力,殿下,我的安国十策,说完了。” 孙忠笑着说道:“殿下,臣以为李尚书所言句句肺腑,为安国定邦之策,臣以为应当有赏。” 朱文圭完全没有预演过这个剧本,但还是说道:“赏。” “殿下,殿下!天使到了南京城外,共十三骑!”一个小黄门匆匆的跑了进来,在地上滚了一圈又站了起来,大声的说道。 这又是完全没有预演的剧本,朱文圭看了孙忠一样说道:“宣。” 岳谦、季铎、袁彬被卸掉了兵刃,器宇轩昂的走进了奉天殿内,大声的说道:“谁是头儿,出来听旨!” 第330章 造反就不交税了不,还得交双份! 朱文圭其实不太能听懂北方的方言,尤其是这个人还带着儿化音,他就更听不明白了。 吴侬音软。 辛弃疾曾经说,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朱文圭好不容易听明白来人的意思,有些呆滞。 但是他不认为自己是头儿,这帮人里随便哪个都是头儿,唯独没他什么事。 孙忠虽然打眼色,但是朱文圭在打量三个使者,朱文圭只感觉这三位壮士是真的是壮实。 朱文圭见的人其实并不多,到了凤阳府他也是住在家里,不愿意出门,已经在一个密闭的环境里住了五十多年,若非妻子到了,他连话都说不全。 这岳谦、季铎、袁彬三人,一个比一个块头大,虎背熊腰,拳头比脑袋还大,胳膊粗的如同牛腿,眼神凶狠,一身的煞气,极为凶悍。 这是朱文圭对三人的第一印象。 岳谦、季铎、袁彬是死人堆儿里滚出来的主儿,自然凶的很。 岳谦眉头紧皱看了许久说道:“你们谁是头儿,出来跟我说话!” 这宣旨来了,连个接旨的人都没出来? 闹啥呢。 季铎左看看右看看,一阵恼怒,大声的说到:“站出个人来!都当了反贼了,接个旨,怕个球!” 季铎不说还好,一说这群人立刻后退了一步,单独把李贤给漏出来了! 袁彬显然认得李贤,因为李贤也曾经随军前往土木堡,而且袁彬清楚的记得,李贤曾经跟当时是皇帝的稽戾王说,让皇帝换他的衣服,赶快逃走。 但是稽戾王不肯,朕与凡殊,怎么能穿凡人的衣服呢? 这件事他印象不深,因为当时兵荒马乱,还是晚上了,他直到见到李贤才想起原来是此人! 想来也不奇怪,原来是稽戾王的忠臣! 李贤左右一看,这怎么就把自己给漏出来了! 李贤也往后走了一步,退到了人群之中。 嗯? 袁彬眉头挑了两下…这咋又退回去了呢? 袁彬深吸了口气说道:“到底是谁是头儿!能站出来回句话否?我等负皇命而来,你们这般样子,如何宣旨!” 岳谦也是一阵恼怒,一声咆哮:“站出来!” 岳谦的声音很大,本身就在咆哮,如同虎啸山林一样,在南京的奉天殿上回荡着,整个奉天殿内,嗡嗡作响。 在北衙的奉天殿,岳谦即便是接受皇命的时候,可不敢这么吼,那是咆哮奉天殿,是要斩首的。 但是到了南京奉天殿,他就没这种顾虑了,这一声怒喝,吓得众人两腿打摆子,又退了一步。 一人直接软到在地上,然后嗷嗷叫着跑了出去,不见了踪影。 很多时候,在做坏事之前,理直气壮,但是看到了能惩罚他们的人的时候,反而吓破了胆。 岳谦眨了眨眼,这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孙忠给朱文圭打眼色,朱文圭却没看他,而是打量着来人,颇为好奇。 孙继宗却是一言不发,主要是他不敢。 孙忠无奈摇着摇椅来到了堂前,俯首说道:“还请天使宣旨。” 岳谦看着已经坐到了转椅上孙忠,满是疑惑的说道:“我说这老倌,你都坐到转椅上了,还要造反吗?” 大明不是没人造反。 就比如湖广生苗,贼人矫捷,跋山涉水如履平地;比如福建邓茂七,那是能杀弓兵的狠人;比如广州黄萧养,率众十余万,跟官军血战了整整八个月,鏖战而亡。 正统十三年到正统十四年,造反的人太多了,没个十万人规模,你好意思说你是造反了? 出了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说自己是造反的。 比如这黄萧养,人数正好在十万人左右,也就在两广布政司的一道奏疏里,留下了不到十个字罢了。 但是说一千,道一万,哪里有老倌造反的? 孙忠听到岳谦询问就闭上了眼,好悬一口气没给气撅了。 他也不想! “那就听旨。”岳谦点了点头,打开了圣旨,就是京师的罢免造反者的一应爵位,而且还有外戚无军功不得封爵之事。 还有一封骂人的诏书。 “邦家不造,骨肉周亲屡谋僭逆,今乃称兵构乱,图危宗社,获罪天地祖宗,义不容赦!” “是用简发大兵,往致厥罚。咨尔中外臣民军士,各怀忠守义,与国同心,扫兹逆氛,永安至治!” “钦此。” 岳谦终于读完了这封在京师受命时候,觉得异常危险的奏疏。 这是骂人,但好像这南京奉天殿的氛围,和京师的大有不同。 按理说,这么当着人的面前骂人,主事的人早就应该气疯了,那不得跟把他们仨拉出去砍了脑袋祭旗? 岳谦连自己临死前的台本都想好了:「尔等不知天命,天兵至,必杀之!」 翻译翻译,就是洗干净脖子等着! 但是似乎他们并没有多大的反应,这让三个人满脸的疑惑。 这造反造的,异味儿太重了。 孙忠听完了圣旨,叹了口气说道:“还请三位天使驿站休息。” 袁彬站直了身子说道:“谁是户部尚书?陛下有话交待!” “臣是。”李贤看到点到自己名字了,赶忙俯首说道。 袁彬继续说道:“陛下说了,让你们把田册、鱼鳞册、账册都留好底账,现在不肯交税,但是不代表以后不追缴。” “陛下平定叛乱之后,该追缴的陛下必然追缴!” “造反就不用交税了吗?除非你们成了!” 袁彬的话很明白,他们交了僭朝的税,等到陛下平定,他们还得再交一遍税,因为陛下没收到税! 这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孙忠还想接旨,但是只见岳谦将圣旨那单薄的一页撕了下来,然后将黄帛缎面的圣旨卷了起来。 季铎将那张纸递给了孙忠。 孙忠看着手中单薄的一页纸,呆滞的问道:“不是,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宣旨怎么把黄帛缎面收走了? 岳谦将黄帛缎面卷好,收了起来,一甩袖子,也未曾解释,转身离开了。 在岳谦的理解中,陛下这是在刻意羞辱这南京奉天殿上诸多造反的家伙! 他们不配拿着黄帛缎面。 但是岳谦并不知道,现在不甚重要的圣旨,都是只发纸,不用黄帛缎面;稍微重要些的圣旨,则是用黄帛缎面,但一律收回再用。 只有恩赏、宣谕这些圣旨,才会连缎面一起赐下。 这黄帛缎面很贵,和朱祁钰常服一个造价。 朱祁钰四季常服不过八套,这么奢侈的东西,不重要的圣旨,一律只发纸张了。 礼部尚书胡濙说,这不是抠门,这是尚节俭。 当然户部尚书金濂表示了赞同,并且直呼还是陛下节俭有方。 孙忠呆滞的看着手中的这张纸,重重的叹了口气,将陛下的旨意递给了小黄门,让小黄门归档去了。 “殿下,继续议事。”孙忠俯首说道。 朱文圭一如既往的说道:“准。” 他始终是个牵线木偶,而且是那种很纯粹的牵线木偶,孙忠说什么,他都是准。 而且他还不会自己即兴表演,得孙忠推着他走。 李贤颓然,这开局气势上就输的一塌糊涂,既然敢造反,那就大点声,拿出点勇气来啊! 都造反了,怂什么怂! “湖广地区多逃民,是不是下旨让逃民出山垦田种地?”谢琏是南京户部左侍郎,说到了湖广的政务,这也算是僭朝第一件真正的政务了。 李贤呆了。 他不敢置信的说道:“你知道湖广地区的逃民有多少吗?三十余万生苗,他们进山,就是为了躲起来。” “大皇帝陛下登基三年了,在湖广,全都是以安抚为主,你让他们出来?” “你谢琏算个什么东西!你比陛下还能耐是!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什么人妖物怪!” 谢琏长得很是俊秀,却被李贤如此羞辱。但是谢琏也不好反驳,谁让他今天专门为了大朝,扑了不少的水粉遮瑕呢。 李贤继续说道:“这三十万人出山,这就是最好不过的造反底子,他们真的闹起来,咱们能平的动吗?” 王骥赶忙说道:“这不行,这要是让乡民下山,那贵州湖广,立刻就得狼烟四起,咱们去平叛,景泰帝南下,如何应对?” “咱们不去平叛,那不就是直接丢到了湖广和贵州吗?” 李贤仰着头,看着奉天殿的房梁,无奈的说道:“胡尚书说:上有好生之德,惓惓以生灵为念,民所求资费倍之,则安居;再倍之,则知礼仪廉耻,再倍之,则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你们觉得陛下这话对不对?!” “你们要觉得对,咱们就办,你们要觉得不对,这湖广的事儿,就萧规曹随。” 群臣脸色更加黯淡,解决的办法就在那儿。 湖广、贵州的百姓为何逃进了山里面,还不是地主追租追的紧,百姓又不想造反,只好龟缩在山里结成山寨自保,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 解决的办法,皇帝说的很清楚了,给百姓生活留供所需,百姓就会安心种地,给百姓双倍所需,就会则安居,再倍之,则知礼仪廉耻。 多么直白的解决办法,但是他们没法做。 李贤忽然开口问道:“咱们还有多少钱?十五万大军养一年可是需要将近五百万石粮草,折币也要两百万枚银币了。” “这还不算恩赏,还不算朝廷俸禄度支,我可提醒你们,维持一个朝廷,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一年得折银一千五百万两。” 李贤这话一出,群臣皆惊,维持一个朝廷需要这么多钱? 李贤无奈的说道:“这还是没有山西、陕西、辽东这些贫瘠之地的包袱。” 维持一个朝廷,哪有那么容易的! 一千五百万两,他都是少说了! 孙忠犹豫了下说道:“国帑仅剩不到一百万两可支取了。” 李贤眉头紧皱,瞪着眼问道:“就这么点,还不肯收税吗?” 他左右看了看问道:“那还有什么疑问吗?如果没有的话,财经事务,就得立刻开始了。若是不设钞关市舶,我想不到去哪里弄钱去。” “难道对百姓剥盘?老百姓兜里有多少?逼得他们跟着大皇帝一起杀咱们?好嘛,大皇帝天兵未至,咱们自己就被百姓们的锄头给凿死了。” “丢人不丢人啊!” 这僭朝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他们造反的目的是不交税,但是不设钞关市舶,那去哪里收税呢? 对百姓进行剥盘,百姓会跑的!会拿起锄头,铲掉他们的脑袋! 不远处的福建搞农庄法如火如荼,很多百姓已经开始逃了… 既然要设立钞关市舶,那就得交税纳赋,那为啥还要造反呢?直接交给大皇帝不就得了吗? 但是不设钞关市舶,就没钱,怎么造反呢? 一个死循环。 当他们还是商舶船主,当他们还是势要豪右之家、当他们还是不视事的王侯的时候,他们可以对这些政令,嗤之以鼻,觉得皇帝在与民争利。 但是朝廷这个磨坊的维护,不需要钱粮吗? 需要而且很多。 “不如我们实行扑买法?将市舶、各地府州县林林总总之事扑买出去?”谢琏作为缙绅势要豪右之家的代言人,自然不愿意看到了设立钞关市舶,他选了一个前元的法子。 李贤撇了谢琏一眼,太蠢了,解释起来浪费口舌。 这放在北衙,那是要被人当笑话四处传的。 “人妖物怪你闭嘴行吗?”李贤满是嫌弃的说道。 第一次的南京奉天殿议事,又进行了半个多时辰,草草结束了。 造反进入了瓶颈,想做的事儿很多,但是没钱。 李贤的主意很好,安国十策,每一策都是定邦之策,不负李贤才学之名。 而且李贤不是生搬硬套,而是结合太子府僭朝治下的一些特点做了一些改动。 但即便是有一定的妥协,一些人还是不太能够接受。 但是好在孙忠力排众议,借着朱文圭太子府的名头,勉强同意了此事。 李贤坐着孙忠的车驾,准备回到曹国公府,他颓然无比。 他发现一个恐怖的事实,他突然理解了,为何陛下有好杀人的名头在外了。 不杀不行啊! 那安国十策的每一策,真的想要执行下去,都得跟京师那位大皇帝一样,杀的人头滚滚! 而且得杀更多的人! 否者压根别想做成。 就拿这压印银币之事来说,势要豪右之家一旦参与其中,必然是偷工减料、花纹变得简陋,进而交换价值暴跌,劣币驱逐良币,飞钱破坏五铢钱的汉朝历史,就会重新上演一遍。 本身银币就是交换价值在支撑,这偷工减料、花纹化繁为简、吹不响无法防伪,这本就脆弱的财经事务,立刻就渣都不剩了。 但势要豪右之家本就逐利,得动刀子,得杀的他们惊惧无比,心惊胆战,得杀的跟京师那群人一样,势要豪右之家,人人噤若寒蝉,才能压印。 李贤终于理解了陛下的难处,这不是一般的难,坐到那个位置上,只能有这一条路。 “会昌伯,不如我们拿着银子,去京师换银币,这样还简单点。”李贤想了许久,这个法子最好了。 孙继宗呆滞的问道:“那不得亏三钱银?” 李贤解释了下自己内心的担忧,真的想开兵仗局压印银币,且不说技术问题,就是这势要豪右之家,那就没法解决。 孙忠重重的叹了口气,在孙继宗的脑袋上重重的扯了一巴掌。 “爹!”孙继宗一脸的恼怒! 孙忠作势准备再扯,孙继宗便不敢再说话了。 孙忠对着李贤俯首说道:“有劳李尚书了。” “无碍。”李贤下了车回到了这偌大的曹国公府。 他回到家中之后,就开始奋笔疾书,然后吹干了墨迹说道:“玉娘,我有生死大事相托。”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年代里,玉娘已经许给了李贤,那就是李贤的人了。 玉娘也不是会昌伯府的人,她是会昌伯府换取李贤出仕的礼物罢了。 “将此封书信交给驿站的缇骑。”李贤郑重的交待道。 玉娘拿起幂篱帷帽和书信,便向着驿站而去。 第331章 贼,全是贼!偷,就硬偷! 李贤的履历比徐有贞还要辉煌一些。 李贤在宣德八年中了进士之后,在一百五十人的进士之中,脱颖而出成为了考功郎和文林郎,他是翰林院的翰林。 这在永乐、宣德、正统年间,是有机会入阁的。 在做了翰林一年之后,李贤立刻前往了河津考察蝗灾,被任为验封司主事,当时少师三杨之一的杨士奇要见他,他以公务繁忙推脱开了。 要知道当时三杨在朝中,那是有平叛之功,任内阁辅臣四十余年,任首辅二十一年,真正的朝廷重臣。 杨士奇要见李贤,李贤一句我很忙给打发了,因为当时河津蝗灾闹得很凶,李贤忙得脑子都要裂了,当然没空。 这一下子就把杨士奇给得罪了。 三杨虽然在很多人眼中都是名臣,良臣,但是他们的心胸,绝对称不上大气。 李贤一个翰林院的翰林,如此狷狂,他们要见,居然还见不到! 李贤治蝗颇有功德,但是这得罪了杨士奇,在正统年间,英宗幼冲,三杨辅国的年月里,还能有好果子吃? 李贤上谏了几次稽戾王,比如也先鞑官为害,应该减少这些鞑子们的俸禄,但是稽戾王不肯听,李贤就挂着吏部文选司郎中,巡抚地方去了。 这十四年的正统朝为官的经历,让李贤变得圆滑了起来,正当他准备当谁家的门下走狗的时候,土木堡之变从天而降。 大军败了,李贤也在军中,他不想死,他又不敢表明自己的身份,用泥巴糊住了脸,还换了百姓的衣服,伪装成了农夫。 李贤在伪装之后,还进了大帐,请求稽戾王更换服饰,抹到脸上泥土,伪装民夫,等待时机回京。 李贤跑路还叫上稽戾王,不可谓不忠心。 稽戾王哪里能吃这等苦?直接以朕与凡殊给打发了。 李贤逃回了京师,被扔进了翰林院听用,做了十六年的官,兜兜转转的回到了翰林院做了文林郎。 于谦知道李贤有能力,举荐了他南下巡盐。 李贤干的好不好?他巴不得自己没啥才能,没把差事办好! 否则,也不被会昌伯府盯上呢! 他就是抱着在地方巡盐一定要干出点成效来,让陛下看到他的才能来! 结果可倒好,被抓了,被威逼利诱,被各种腐化,最终他不敢死,只能委身于贼。 他是没机会,但是现在天使,就在南京会同馆的驿站居住,这是他的机会。 他并不想反朝廷,更不敢反陛下,甚至他从来没有用景泰帝称呼过陛下,即便是站在朝堂之上,他也是以陛下相称。 孙忠要用他,王骥等军勋得靠他弄粮草,江南缙绅们的确是不喜欢他,但是推不出比李贤更有才能的人了。 多方博弈之下,李贤捏住了所有人的蛋,那就是财权。 他愈发理解陛下盐铁会议上,高屋建瓴的论点了。 太对了! 而现在,他让玉娘去会同馆找天使,一来是为自己委身于贼陈情,他真的是委身于贼。 他不舍得死。 谁舍得死呢?蝼蚁且偷生。 而且是那种埋到土里,切开头皮,灌进蜂蜜,被蚂蚁活活咬死的死法。 李贤想利用自己的才能,把叛军变得分崩离析,以此立下功勋。 他有几个诉求。 第一,陛下本身就很少祸及家人,他乞求陛下能饶他家人一命,哪怕是流放烟瘴之地,也不要流放极边。五代不科举之类,那是身后事了,他管不着。 第二,皇帝天兵至南京城的时候,他乞求,赐死时,给他一个痛快。 委身于贼,再多的无奈,还是怕死,未死从贼,就是不忠,不忠就是该杀。 第三,就是能不能让天使护住玉娘,这女子也是无妄之灾,而且陛下天兵至,很可能会有身孕,希望陛下不要把玉娘殉葬。 大明是有殉葬的习俗的,而且民间也很盛行。 玉娘忐忑不安的来到了会同馆,才发现,会同馆外,人满为患,全都是磕头的百姓。 贼人入了南京城,横行霸道,为祸百姓,一片的鸡飞狗跳,宵小横行,百姓喊冤无门,满肚子的冤屈。 这听说天使入了南京,匆匆赶来,请求天使做主。 本来王骥派了人围住了会同馆,结果他的兵被这阵仗给吓到了,直接溜了。 玉娘最后还是见到了岳谦。 岳谦摇头说道:“哦,这么说,李御史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吗?如何证明呢?陛下论迹不论心,若是无真凭实据,如何相信?” “身在曹营心在汉,也是在曹营。” 玉娘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册子抵了过去颤抖的说道:“官人会帮三位天使在这三日内,搜罗各地历来的田册、鱼鳞册等,最主要的是俸禄军饷等物去向。” 在玉娘心中,他的官人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且心中有百姓,为百姓谋福,在朝堂上的所言所语也未又不妥。 但是他官人那样一个伟男子,说起京师那位陛下来,就是颤抖不已,那种发自骨子里的崇敬,是做不得伪的。 当然李贤也怕。 玉娘抿了抿嘴唇,咬了咬银牙说道:“我家官人所求不多,只希望为朝廷效命,身不由己。” “还请几位天使看在我家官人稍堪其用的份上,能为官人陈情,玉娘风尘女子,蒲柳残…” 岳谦赶忙伸手,大声的说道:“停!停!停!打住,打住,越说越离谱!” 季铎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他们都是军伍的糙汉子。 陛下对军伍的确极好,但是陛下对军伍也是极为严苛,那一条条的连坐律例,就是例子。 若是岳谦真的看中了玉娘蒲柳之姿,那皇帝知道后,就会把他们十三人尽数连坐,斩首示众。 军队有军队的规矩,尤其是现在是在临阵之时。 他们是使者不假,但他们的确是以军将的身份出使,打探敌情。 这就是临阵的时刻。 再说了,他们三人什么身份?那是天子近臣! 但凡是有点危险,但是必须要做,而且不得不做的事儿,就是他们三人出马。 一个江南名妓,他们还看不上眼。 追求不一样。 玉娘慢慢抽泣了起来,跪在地上俯首说道:“还请天使为我家官人陈情。” 岳谦被这哭声闹的心烦,他想了想说道:“你先回去,也莫要来了,至于其余事,也不是你一个女子能左右的,外面兵荒马乱,待在曹国公府便是。” 玉娘只得离去。 岳谦、季铎和袁彬三个人凑在了一起。 岳谦点着桌子说道:“那个孙忠看起来是个能拿主意的人,但是他老了,也昏聩了,这个李贤,有才,而且还能说得上话,我们是不是可以争取下呢?” 季铎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可以是可以,但是他信得过吗?若是无法信得过,信错人事小,若是情报有误,岂非耽误陛下大事?” 袁彬却摇头说道:“我们可以试试呀,陛下会把部分的夜不收调到江南,情报的事儿,会反复核对,陛下不是那种冒进之人,定会仔细核实。” 岳谦想了想说道:“那咱们举个手,同意接触下这个李贤的举手。” 袁彬举起了手,岳谦也举手,季铎没有。 “二比一,那就接触下,袁彬,你带面甲过去,亲自盯着他,若有不法,立刻格杀勿论。”岳谦拍板决定了。 季铎补充说道:“我虽然不同意,但是因为情报有误,陛下降罪,我亦同罪。” 季铎保留自己的意见,但是愿意一起承担责任。 不到三日内,一份很周详的情报便做好了,送到了会同馆。 李贤是有才能的,他将最近三个月内,叛军的银两调动和粮草调派,全都写到了奏疏之中。 他根据调往各地的银两的寡众,再加上粮食的调派,大约估计出了哪些地方会有多少驻军,这些细细分析,只要派出夜不收查点,就可以确定真伪。 李贤是有才能,但是他不想把才能用在叛军身上,因为叛军不可能赢,虽然声势浩大,若是换到正统年间,或许火闹出乱子来,但再看看现在陛下和陛下的朝廷。 实在是云泥之别。 三名缇骑带着书信,消失在了会同馆的夜色之中,等待着城门洞开的时候,延着官道驿路送往京师。 李贤还给了缇骑驿站使用的勘合信牌,三名缇骑摇身一变,变成了秦州卫的掌令官。 在缇骑们出发之后,孙忠忽然深夜到访,让李贤心中惊疑不定。 “李尚书,不是孙某不信李尚书,咱们毕竟是清君侧,李尚书是不是应该有点表示?”孙忠闪烁的说道。 李贤一愣说道:“我没钱啊。” 孙忠挥了挥手说道:“不是,不是钱的事。” 李贤一个穷书生,不贪不腐不朋党,哪来的钱。 孙忠笑着说道:“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可以写一篇檄文,痛陈景泰帝之恶行。这样一来,我们也好放心用你。” 李贤这才明白了孙忠的用意,看着那三名蛮兵,点头说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退路不成?写一篇。” 檄文,就是战书。 他李贤写了战书,就代表着李贤彻底站在了叛军这一侧。 李贤的文采极好,稍微把景泰帝的七宗罪进行了一番整理之后,一篇荡气回肠的讨逆檄文,就写好了。 “这檄文怎么没有主语?怎么都是空两格啊?”孙忠看完了讨逆檄文,颇为满意,但是他马上疑惑的问了一个问题。 李贤歪了歪头,看向了别处,用力的吐纳了两口浊气,骂人的心才慢慢的安定了下来。 他才转过来来说道:“谈及陛下的公文,以「上」或空两格代之,咱们是叛军,总不能用上,那只能空了。” “这是公文的规矩,太祖皇帝为了不让民间避讳故意为之,乃是我朝惯例。” 其实朝臣们上书很少会说陛下如何,陛下如何,都是臣如何如何。 子不言父过,臣不言君错。 这个规矩,不是文林郎哪里懂? 文林郎很多时候都要负责修前代皇帝的实录,自然知道这个。 修史可不是谁都能干的,这种修史的规矩,等闲人的确不懂这个。 李贤将景泰帝三个字,化用了两个空格,这才是谈到皇帝时候,正确的写法。 茴香豆的四种写法,的确是不重要,但是总得写对,毕竟是檄文,官面上的东西。 孙忠抿了抿嘴唇,几次想说话,但最终还是说道:“有劳李尚书了,看赏!” 这是个有才的人,孙忠很确定,自己抓的是条大鱼。 当然孙忠此时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抓的水猴子。 孙忠不糊弄李贤,看的赏,都是极为稀缺的景泰御制银币。 一共五百枚。 孙忠心满意足的带着孙继宗和数位蛮兵离开。 这荡气回肠的檄文之中,李贤对庶孽皇帝,痛骂不已,这就是没有退路了。 孙忠其实还有最后一个疑惑,那就是,庶孽皇帝收到檄文之后,是否会杀掉李贤的家人。 这庶孽皇帝一向标榜不祸及家人,来标榜宽仁,堵住那些劝宽仁的御史的嘴。 这庶孽皇帝,要是杀掉了李贤的家人,孙忠反而觉得这李贤有问题。 朱允炆曾经杀掉了富阳侯李让的父亲,江南指挥同知李达,最终逼得李让一条道走到黑,干掉了北平布政使和都指挥使。 奉天靖难,正式走上了正轨。 孙忠是承认庶孽皇帝的贤德英明的,否则他早自己造反了,还能等到孙继宗? 若是李贤的家人死了,孙忠反而要怀疑,李贤到底是不是皇帝唱双簧戏了,安排一场假死并不困难。 留着李贤的家人,就可以威逼李贤,甚至恩赏李贤家人,就可以离间李贤和僭朝的关系。 这才是一个英主应该做的事儿。 但是人很容易就会刻意为之,落于下乘,这是人性。 若是李贤和朝廷唱双簧戏,那李贤的家人必死,至少表面上如此。 若是李贤不是和朝廷唱双簧戏,李贤的家人,反而会活下来。 即便是庶孽皇帝盛怒,那不是还有于谦在侧吗? 虽然于谦和陈循劝仁恕多数的时候,是失败的。 所以,孙忠对李贤的最后一点怀疑,就是建立在了庶孽皇帝对李贤家人的态度上。 李贤的情报,缇骑们火速送往了京师,和檄文几乎是前后脚进的京,毕竟缇骑是在叛军地盘上活动,多有不便之处。 朱祁钰先看了檄文,并不生气。 就文章的犀利程度而言,李贤的辞藻都算是客气的了,京师这帮官僚,骂的那才叫一个恶心,阴阳怪气。 李贤连陛下真是亡国之君都没骂,不是客气是什么? 朱祁钰反而拿起了另外的情报看了许久,突然震怒了起来,将李贤的书信递给了于谦说道:“贼,全是贼!” “偷,就硬偷!” “他们在造反!他们这造的哪门子的反?” “骂朕,数落朕的不是,说朕薄待了他们,一二三四五六七!数了朕七条罪状!” “朕当初给稽戾王才弄了五条!他们给朕扣了七条罪!” “既然是造反,就走自己的路出来!” “觉得朕不对,就把他们要走的路走出来,比一比,看一看,孰优孰劣。” “于少保,这才是造反。” “你看看他们都干了什么?一边骂朕不对,一边有全面复刻朕的政令,连讲义堂都建起来,太可恶了!” 于谦看完了奏疏,眨了眨眼说道:“这不正说明,陛下自登基以来,所有政令,都是对的吗?” “即便是被说成酷烈之法的考成法,他们也全面承袭了。” 朱祁钰一愣,道理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换个角度一看,的确如此。 但是他依旧很气的说道:“朕辛辛苦苦,一点一点试出来的路,他们全都偷了去!这还不算,他们还骂朕!” “有本事别干这种放下碗来骂娘,端起碗来真香的事儿!一群混账东西!” 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理李贤的家人?” 第332章 鱼不可脱于渊 朱祁钰和于谦正在品茶,字面意义上的品茶,就是茶叶。 蒙山送来了蒙顶甘露,这是历代贡茶,自唐朝起就已经成为了贡品,唐白居易、宋文彦博都为蒙顶甘露写诗。 茶形状纤细,叶整如同芽泉,紧凑多银毫,嫩绿色润,香气馥郁芬,茶汤如同甘露,浓郁回甜。 其实朱祁钰就是借着品茶问政罢了。 当然机智的于少保,已经不再跟陛下下兵推棋盘了。 兴安颇为失望的为陛下和于谦泡着茶,他准备的大招再无用处了。 于谦问陛下,李贤的家人陛下打算怎么处理,其实是在问陛下对叛军的处理办法,对赏罚二字的理解。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朕不打算处罚李贤的家人,还是让他们的家人,住在官邸内比较好,撵出官邸,反而易于逃脱,或者被人陷害。” “等到会昌伯府叛乱之事戡定之后,根据李贤所作所为,再做打算。” “再说了,朕要是杀了李贤家眷,不就和建庶人朱允炆一般无二了吗?非要李贤拼死了为叛军效命?” 李让的事儿朱祁钰已经知道了,当初李让作为朱棣的女婿,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本来岳父朱棣造反,亲爹李达在建文朝做事,让李让的地位极为尴尬。 朱允炆十分痛快的为李让解决了这个难题,杀掉了李让的亲爹,这种傲慢并非为君之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正解是:天地看待万物是没有喜恶的,都是一样的。 显然朱允炆身边的儒学士们,从来没教过朱允炆这句话的正解,朱允炆还以为是天不仁慈,把所有的东西都当做猪狗去解读了。 于谦品了一口,他不擅长茶道,确切的说,他之前清贫的家庭条件,也不允许他有这种品茶的爱好,对于蒙顶甘露,于谦只有一个评价:好喝。 简单而质朴。 于谦不擅茶道,但是于谦善政。 于谦笑着说道:“臣为大明贺。陛下赏罚分明,此乃天下之幸事耳。” “陛下,如何看待叛军这种放下碗骂娘,端起碗真香的行为?” 于谦对陛下的这个评断是非常赞同的。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很怪异,他们造反却要用朕的律例,这岂不是说承认了朕是对的吗?” “根据岳谦等人的奏禀,他们那么多人,难道都被李贤一人给诳了不成?” “咄咄怪事。” 于谦摇头说道:“陛下,并非李贤一人善辩,事实上,李贤并不善辩,根据传来的消息,李贤没跟人辩论,他一直在骂人。” “想来李贤的心情是极为郁结的,本来好好的巡盐御史干着,累功入朝,也是朝堂一员重臣,唉。” 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是塞牙的,李贤的前半生,的确是蛮倒霉的。 于谦斟酌了片刻说道:“陛下,其实李贤只是泄愤,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自己或许都未曾想明白,为何这帮人要听他的话,推行陛下的律例。” “管子曰:威不两错,政不二门。” 管子这话什么意思?就是说权威不赋予二者,政令不出于二门。 就是说权柄分散则无威信可言,人们不知道该信服谁;政令不集中统一制定,就容易互相矛盾,使人不知何去何从。 朱祁钰当然读过这番话,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于少保的意思是,他们并没有自己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方法,只能借助朕的律例来做事吗?” 于谦点头说道:“陛下擅正道,不擅鬼蜮伎俩,这才是大道之行。” “天子失道,则诸侯尊矣;诸侯失政,则大夫起矣;大夫失官,则庶人兴矣。” “由是观之,上不失而下得者,未尝有也。” 天子失去了道,则诸侯尊之。 比如朱祁镇土木堡丧师辱国,则朱祁钰这个郕王被尊为了皇帝。 比如朱允炆失去了道,则燕王起,靖难定鼎。 比如元末君臣失纲,朱元璋问鼎天下。 这么看来,如果皇帝不失去道,而下得天下者,从未有过。 于谦这番话是在解释他之前那句威不两错,政不二门。 正因为陛下没有失去大道,陛下便没有失去皇威,更没有失去权柄,所以他们即便是数落陛下的不是,也只能政不出二门。 只能捏着鼻子继续执行陛下的政令,甚至更加严苛。 当初燕府靖难,是因为朱允炆一味的削藩,一味的重文轻武,而燕府则是兴文而不匽武。 故此朱允炆失去了天下,而燕府得到了天下。 于谦满是感慨的说道:“成王败寇,何尝不是王成寇败呢?”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于谦的一席话语,让人茅塞顿开,这帮人在应天府搞得叛乱,为何要执行陛下的律例,就解释的通了。 李贤显然是没有于谦这等见识的,李贤只是被动的随波逐流,而于谦则是从现象到问题,再从问题到原因,鞭辟入里的分析出了李贤能这么做的原因。 这就是实事求是。 当然,于谦也说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于谦说自己是旁观者,所以才看的明白,但是朱祁钰左右思量,即便是李贤是旁观者,他不见得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才能这种东西,是不可量化的,但却是又有高地之分。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谨受教也,听君一席话胜似一…胜读十年书也。”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臣惶恐。” 朱祁钰忽然有些好奇的问道:“于少保为何引经据典,从来不用儒家学问?” 管子于谦已经引用了两次了,于谦考了功名科举,按理说才是儒学士才对。 但是于谦似乎很少引用孔孟之道,而是多用百家之论。 于谦想了想笑着说道:“陛下,先秦百家之论,从未断过,只不过儒家为显学罢了,若非如此,臣去哪里知道管子、老子、文子说了些什么呢?” “这些道理从先秦传到现在,一直恒久的流传着,是因为他们很有道理。” 真理是颠不破的,这是一般公理。 “陛下,这儒家学问若是能治天下,臣何苦去研究诸子百家的学问呢,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穷的意思是穷尽,指的是事物发展到了尽头,不得不变化,变则通达,通达则恒久。 儒家的学问差点让大明四祸齐出,于谦为了大明只能去翻别的书了。 朱祁钰了然,笑着说道:“喝茶喝茶。” 于谦抿了口茶,唇齿留香,满是感慨的说道:“陛下可曾疑虑,既然威不两错,政不二门,但是这些人为何能如此声势浩大的造反呢?”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朕并不想逼他们造反,朕只是不愿以宽纵失天下而已。” 元以宽纵失天下,这是元朝得到的历史教训。 朱祁钰不能宽纵势要豪右之家,否则这大明江山,还是大明江山吗? 朱祁钰继续说道:“他们稍微被约束,失去了一点点的特权,却享受着依旧百倍、千倍、万倍于常人的优渥生活,却不思朝廷恩典,一意孤行,窃国为私,当是获罪于天。” “人人得而诛之!”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于谦面含微笑,他已经问清楚了自己想问的事儿,他问的从不是李贤一家一户,也不是问的叛贼们的一举一动,他在问陛下的赏罚之心。 朱祁钰喝了口茶说道:“于少保显然有话要说。” 于谦点头说道:“庄子曰: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于谦因为他废了朱祁镇皇位的事儿,在劝谏之事上,一向小心谨慎,他始终介于权臣和救时贤臣的临界点内。 当时不废不行,四祸齐出,不废,大明就废了。 虽然于谦一直在讲古,但从来都是在说今。 于谦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 “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 这说的是田氏代齐。 姜太公的封国在齐国,后来被田氏所代,后来田氏被周王封为了齐侯,所以才有了窃国者侯的典故。 于谦叹了口气说道:“陛下,若是都用圣人的宽仁去治理天下,就会让盗跖猖獗起来。” “圣人制定了斗斛来容量天下,制定了权衡来称量天下,制定了符玺取信于天下,以仁义来规范天下,但是盗跖会偷了斗斛、权衡、符玺、仁义,为自己谋夺私利。” “这不是盗跖偷走圣人的圣德和智慧吗?” “所以这些追随者盗跖、高居诸侯之位、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即便是有高官厚禄的赏赐,也不可能劝勉他们,即便是行斧钺杀戮的威严,也不可能禁止。” 毫无疑问,于谦所说的圣人是开辟大明朝的朱元璋,而斗斛、权衡、符玺、仁义,乃是虚指大明的种种权力。 石亨、杨俊乃至朱祁钰,其实一直有个疑问,那就是大明皇帝明明手中有高官厚禄、有斧钺杀戮威严,明明皇帝手中,手中握着天底下最强的军队,但是这些人还是反了呢? 他们不怕吗? 他们当然怕! 但是正如胡濙所言,三倍利,则无法无天! 利益太大了,所有造反的人,都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他们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自然不肯失去。 那谁让他们窃取了斗斛、权衡、符玺、仁义的权力呢? 显然不是朱祁钰。 在这兴文匽武的二十四年里,大明的朝廷、大明的皇帝,失去了太多太多的权柄,以至于要收回这些权柄的时候,这些人大呼小叫的反对着,甚至是聚集在一起,造反了。 于谦说到这里,忽然笑着说道:“陛下,臣忽然想起了一桩旧事。” “说的是春秋时候,有一国,名叫宋国。” “子罕去宋国为相,对宋君说,国家是危亡还是安定,百姓是同心同德还是离心离德,全在于君王所实行的奖赏和惩罚。” “奖赏得当,就可以劝勉贤才,惩罚得当,就可以威慑奸猾小人,奖赏和惩罚失当,则贤人不劝,奸人不止。” “奸邪的人,聚集在一起朋党比周,欺骗蒙蔽君主,以此争取爵位和利禄,不可以不谨慎。” “陛下以为他的话,是否正确呢?”于谦问道。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说道:“赏罚分明,乃兴国之大道也。” 于谦笑着说道:“道理是好道理啊,宋君也认为很有道理。” “子罕前面说了一堆很有道理的话之后,立刻话锋一转,说赏赐每个人都喜欢,君主去做;刑罚,每个人都厌恶,他子罕去做。” “宋君大喜,将刑罚杀戮的事,交给了这个宰相子罕。” 朱祁钰琢磨了很久说道:“图虚名,自然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这宰相子罕掌握了刑罚杀戮之事,大臣们都亲近他,百姓们都依附于他,过了几年,宰相子罕就把宋君给罢逐了,自己当了宋君。” 田氏代齐是窃国者侯,子罕代宋,也是窃国者侯。 于谦满是感慨,自己这位陛下从不惜身,对那虚名也从不在意,被人骂作是亡国之君,也从不恼怒。 赏罚都在陛下手里一把抓,赏则是重赏,罚则是爱杀人,送太医院,堪称暴戾。 这么做,从儒家的角度去看,是错的。 但是从诸子百家的角度去看,却是再正确不过的事儿了。 所以,让于谦怎么从儒家经典中,去劝谏陛下呢? 那么做是错的。 于谦俯首说道:“故曰:无弱君无强大夫。《老子》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借人。” 就像是鱼不可以脱离水一样,国家的公器,是不能假手于人的。 就像是稽戾王为了图省事,把巡视京营、赏罚朝臣的大权,把国家公器假手于人,交给王振,最终土木堡丧师辱国,成为了大明朝最大的笑话。 国之公器,假手于人,这是绝对不可以,会失去大道。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笑着说道:“于少保大才。” 于谦赶忙回道:“皆因圣君在朝,臣闲暇的时间多了,自然有时间去思考,都是因为陛下的圣明,臣才有功夫去梳理。” 兴安听完了论政,给陛下和于谦各续了一杯说道:“喝茶。” 兴安打断了君臣的互相吹捧,他算是听明白了。 于谦以问李贤家人的处理方式为切入,问陛下赏罚之心,然后用「威不两错,政不二门」解释了叛军不得不行陛下律例的必然,又以「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解释了他们为何要造反,为什么敢造反。 而后又以「田氏代齐、子罕代宋」的典故,解释了为何会发生窃国为侯,最后以《老子》的话「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借人」收尾。 于谦在劝谏陛下国之利器,不可以假手于人。 这短短的一杯茶的时间,于谦条理清晰的解释了这段时间纷纷扰扰的诸多疑虑,也劝谏了陛下掌管国之利器不要假手于人。 兴安连连感慨,不愧是挽天倾的于少保。 “于少保以为,李贤本人可以被宽宥吗?”朱祁钰笑着问道。 于谦含笑不语的说道:“陛下以为呢。” 拉扯。 第333章 皇帝的两个大嘴巴子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于少保,朕以为,如果李贤立功的话,可以得到赦免。” 朱祁钰说的不是李贤的家人,而是李贤本人,李贤的确事于僭朝,但是的确是迫不得已委身于贼。 李贤和赛因不花不同,赛因不花是主动投敌,李贤是斧钺加身,朱祁钰可是知道锦衣卫的五毒之刑。 尤其是那土刑,的确吓人。 而且多方面消息求证,李贤曾经想要撞死自己,但是被拦住了。 于谦认真的喝了杯茶,一直没说话,一盏茶的时间如同一年那般长,整个御书房里一片寂静,窗外的知了在不停的嘶鸣着。 兴安完全不明白这种沉默代表着什么,他呆呆的坐着,思绪万千。 于谦喝完了自己的茶水,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其实不用委屈自己,太祖太宗皇帝受委屈,乃是大势,不得不受委屈。” “陛下何必呢?” 眼下大明蒸蒸日上,大明朝别的不多,有才能的人,比比皆是,只要制定好了升迁的制度,自然能把他们从人山人海中筛选出来。 陛下饶恕李贤的意图,大概是看中了李贤的才能。 这不意外。 陛下一片公心,徐有贞都站错队了,去张秋治水,还领了一块奇功牌。 陈镒酒后狂言,丢失了总宪之位,现在也在回朝的路上了。 朱祁钰的茶也喝完了,他笑着说道:“朕哪里委屈了?” 不谋小利者,所图甚大,陛下并不满足于现在已经有中兴之相的大明,陛下求的更大。 但是一个李贤罢了。 于谦喝这杯茶,就是在想,陛下到底是何等图谋,才能宽宥李贤。 于谦点了点桌上的那封奏疏说道:“陛下,这檄文说的有点难听了。” 檄文,是战书,自然是什么话,难听说什么。 朱祁钰点头说道:“委身于贼,无奈之举,斧钺加身而面不改色者,又有几何?文天祥那般的人物,却是极少。” 文天祥被俘却拒不投降,最后被赐死。 这天下的忠臣就是这么少,否则不会被永世流传了。 那洪承畴深受崇祯皇帝的皇恩,战败被俘之后,崇祯皇帝都以为他必死,悲痛至极,亲自撰写了祭文,要亲自替洪都督祭奠,祭到第九道的时候,洪承畴投清的消息传到了京师,崇祯被气到吐血。 天底下都是类似于徐有贞这类有瑕疵之人,诸葛亮、文天祥、于谦这等扛鼎的忠臣,又有几个呢?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李贤给朕留了面子,给朕空了两格。” “奉天靖难清君侧,正朝纲,依旧尊朕为帝,自古这个游戏规则,就很有趣。” “除非笃定了自己造反能成功,否则是不会轻易改年号,自称帝。” 朱元璋为何捏着鼻子把元朝人了正朔?朱棣靖难成功之后,才改元永乐。 这里面的原因有很多,其实主要是游戏规则,若是造反失败了,跟随造反的人,还有被宽宥的可能。 朱棣靖难之后,也没有把南方的官僚,全都杀的干干净净。也是挑了几个跳得高的杀了。 有些人是被裹挟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清君侧,就是大家扯出来的一块遮羞布,有这块遮羞布在,才会有人一起跟着,哪怕是失败了,只要不是首恶,多数都能躲过一劫,留下一命。 吊民伐罪,安抚百姓,惩罚罪恶,是周礼。 广通王的造反,为什么是个笑话?他造反之前先改元,就是不给所有人活路,谁跟着他一起亡命? 朱祁钰说到了清君侧一事上,于谦也了然了,估计陛下内心对于如何赏罚之事,也有了定计。 于谦沉思了片刻说道:“陛下,晏子曰:国有三不祥,夫有贤而不知,一不祥;知而不用,二不祥;用而不任,三不祥也;所谓不祥乃若此者也。” “若是李贤真的有才能,臣以为饶其一命,为朝廷效力未尝不可。” 朱祁钰是宽恕过袁彬的。 袁彬迷路走到了东胜卫,被季铎在城下救了起来,袁彬还要回瓦剌大营。 当时的皇帝是非常的愤怒,稽戾王怎么可以配有忠臣!他不配! 但是事情发展到了后来,袁彬在景泰朝也是以忠贞着称。 陛下要遣使,三个人二话不说就站了出来,直接就去了。 朱祁钰拿过了李贤的奏疏,看了许久说道:“他有贤才能。” 利用自己知道的粮饷调度,估算兵力和大约的布置,这种能力,不是才能吗? 若是佐以夜不收进行确定,大军进剿的时候,能少死多少人? “不过他这里面提到了一件事,就是希望运银两入京,换取银币,造反没钱,还得问朕要吗?!”朱祁钰点着桌子愤怒不已的说道。 兴安犹豫了片刻说道:“陛下,按照陛下的圣旨,他们现在不交的税赋,等到大军进剿之后,还要交一份,这是两份。” “若是把银两送进京师压印成御制银币,岂不是,岂不是得交三份税?” “这铸币税,也是税啊。” 铸币税指的就是发行货币的收益。 其利极厚,即便是朱祁钰反复调整之后,兵仗局取了一钱四分之后,朝廷和内帑各有八分利。 而且兵仗局因为水力螺旋压力机的运用,因为生产力的提高,在保证劳动报酬的情况下,这让出去的四分利,也是可以慢慢还给朝廷和内帑的。 朱祁钰有计省,有劳保局,兵仗局也属于大明皇家内署,只不过因为预期到了未来货币需求量还会进一步增加的可能,朱祁钰暂时没有收回这四分利罢了。 不过金濂已经开始怀疑户部让出的二分利,已经被内帑给吞了!找了好几次了! 毕竟兵仗局和内帑都属于内署。 “啊,好像是三份啊。”朱祁钰挠了挠头说道:“这他们造反图了什么?该交的税一份不少的交给僭朝,还欠了朕一份,铸币税还是照纳不误。” 因为「威不两错,政不二门」的缘故,他们必须要做的比朱祁钰还要狠,才能够把僭朝维持下去。 于谦笑着说道:“好好得做个富家翁不好,明知道陛下会惩罚,却依旧执迷不悔,自古以来,自今以后,这种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还会有。” 朱祁钰看着那份僭朝来的檄文忽然发现了一个亮点,愣愣的说道:“这是正统之宝?兴安,朕记得,咱们也有一块,对。” 兴安站起身来,去了印绶监,过了很久之后,兴安才取来了落满了灰尘的正品正统之宝,掀开了红筹,拿进了御书房内。 “没有毁掉吗?”朱祁钰兴趣大增,当初稽戾王的正统之宝,掉进了金水河里,稽戾王还想捞,朱祁钰还过去拉了一把,防止他落水。 后来兴安就让金水河两端落闸,将正统之宝给找了出来。 这居然没有被毁掉。 兴安赶忙说道:“大学士陈循告诉臣,这正统之宝,日后修实录的时候,要用以勘验留存真伪。所以才会留下来。” “但是这稽戾王实录一直没修,这就一直没毁掉了。” 这就是信息差了,修实录、修史那是翰林院的活儿,这种规矩,等闲人却是不知道的。 估计孙忠父子,还以为都已经太庙杀人了,那宝玺还不毁掉? 可惜,他们不懂国朝的规矩,所以他们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哎呀,这,大有可为啊!”朱祁钰眼神闪着光,这要是大军进剿,就可以矫诏让他们投降! 于谦无奈的摇头说道:“陛下,正朔相承,安有矫诏的道理?” “圣人为之符玺而信之,焉有并与符玺而窃之理?陛下,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小道耳。” 陛下压根不擅长阴谋诡计,这好不容易想了点歪点子,还歪了。 朱祁钰理解于谦说的话,这符玺是正朔相承,定下就是取信于民的。 这皇帝带头弄坏朝廷的信誉,那不是失信于民?会让百姓产生疑虑,这是小道。 朱祁钰将正统之宝扔回了盘子,叹息的说道:“可惜了,朕是皇帝,所以朕就不能用阴谋诡计,就得被阴谋诡计给欺负?” 当个皇帝太委屈了,还是当小人巴适,什么乱七八糟的招数都能用。 朱祁钰可不信,孙忠得到景泰之宝,会无动于衷,肯定欣喜若狂。 于谦摇头,其实陛下也知道这完全没必要,大道碾过去便是,陛下也最擅长此道,弄小道反而落到了下乘。 “不行,朕得写封敕谕,骂这群人一顿。”朱祁钰提笔,想了想之后,写了四个字,然后下了正统之宝的印,送去了会同馆。 京师对岳谦三位使者的工作,做出了高度的评价,并且要求他们再接再厉,随时禀报僭朝的各种事儿,而且还要继续寻找类似李贤的人,皆以袁彬旧事论。 平定社稷有齐力者,可以免死,有头功者可以宽宥,有奇功者可以功赏。 此类的文书,顺着驿路向着南京而去。 孙忠收到了京师来的圣旨,一封薄纸,上面写着四个字:狗屁不通。 用的印是正统之宝。 孙忠收到大皇帝的敕谕时,整个人都傻了。 他们用的大义就是这个宝玺,两个居然一模一样。 这大皇帝要是把这玩意儿用在鬼蜮伎俩上,甚至可能不用动兵,就把他们平定了。 孙忠紧急忙去寻李贤。 李贤正在开盐铁会议。 他梳理了皇帝国富论的内容和盐铁会议的内容,认真研读之后,他感觉到一些不太对头的地方,盐铁会议上有些内容和国富论的论点,格格不入。 他正在召开太子府僭朝的第一次盐铁会议,这还没起头,就被孙忠叫来了。 李贤怒气冲冲的说道:“我这儿忙正事儿呢!十五万贵州兵,八万湖广军,吃喝拉撒都等着我呢!” “非要把军士逼急了,然后闹出哗营兵谏,把我们都逮捕之后,送到京师去吗?给陛下看个大笑话才行?” “我这开盐铁会议梳理朝政,你能不能让我消停点!让我干点正事?这不梳理好盐铁,有钱造反吗?” 两广军队并没有动,因为还有黄萧养的叛军在琼州,还有黎朝枕戈待旦! 这要是两广军队调动,黎朝从交趾北上,后果不堪设想。 这次造反的笑料已经很多了,没必要再弄笑料了。 难不成想笑死陛下不成? “李尚书稍安勿躁,北衙来信。”孙忠赶忙安抚,拿出了皇帝的敕谕。 李贤很确信这的确是陛下御笔亲书,他收到过陛下的敕谕。 陛下的字如其人,若是天日当空。 “这不是陛下写的吗?有什么问题吗?”李贤疑惑的问道,就因为这四个字把他叫来? 那檄文他写的,他能不知道吗?的确是狗屁不通。 放下碗骂娘,端起碗来真香,不是狗屁不通是什么? 有本事别用皇帝的大道呗?既然要用,被骂不是很正常吗? 孙忠指了指那个正统之宝的位置说道:“印玺。” 李贤歪过了头,长长的吐了口气,告诉自己不要生气,不学无术,不懂规矩,不就是这些势要豪右之家最大的特点吗? 不生气。 他又吐了口浊气,才转过头来,详细解释了下,为什么正统之宝会被打捞,为什么没有被马上毁掉,因为修史要比对,确定真伪。 修史乃是大事,规矩很多,这要说天是说不完的。 皇帝这是左一巴掌扯在了僭朝的脸上,知道什么是规矩不? 孙忠面露疑惑的说道:“为什么,陛下要把印绶还在的事儿,告诉我们呢?” 李贤歪过了头,长长的吐了口气,告诉自己不生气。 他又讲了一番道理,将印玺的重要性说了一遍,这也是为什么襄王要回京的原因。 因为朱瞻墡并没有襄王之宝,襄王之宝在皇帝的手中。 朱瞻墡只是朱瞻墡,陛下的嫡皇叔,却不是襄王。 印玺乃信,皇帝怎么可以像僭朝一样,失信于天下? 陛下这是拿着正统之宝的印戳子,右一巴掌抽下来,告诉他们,僭朝就是僭朝!做事都是鬼蜮伎俩,阴谋诡计哪里是正道的对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孙忠呆滞的看着手中狗屁不通的四个字,确实是狗屁不通,他也是连连点头,然后欲哭无泪。 这正面对决的时候,他才知道这治国里的门道,会这么多! 这特么闲的没事干,为啥要造反啊,累不累啊!陛下又不是让会昌伯府全都去死,甚至连发财都可以。 商舶已经合法了,倒腾点大明的货物到倭国,那一趟能赚多少银子? 孙忠在被儿子坑了之前,已经打算弄点商舶,发财去了。 闲的没事干,造这个反干嘛! 孙忠看着孙继宗,只感觉心脏砰砰的跳动着。 他眼睛通红!他怒气冲冲! 这是岁数大了,打不动了,否则他一定把这老大打死了。 皇帝查私印盐引,查到了三王府的头上,关你蛋事! 非要把整个会昌伯送到绝路上去! 这皇帝位,哪里是那么好坐的? 真的和皇帝正面对垒的时候,孙忠才知道这大道二字,多么难缠。 孙忠将书信收了起来,满是和煦的说道:“辛苦李尚书了,盐铁会议等很久,快去,快去。” 李贤站起身来,一甩袖子离开。 李贤走后,孙继宗看出了孙忠的怒气,扶着凳子,伸出手,惊慌失措的说道:“爹,爹,您岁数大了,别,动怒,真的!” “爹,您冷静,冷静啊!” 孙忠举着拐杖,不停的点着地面,满脸悲苦的说道:“你现在还觉得造反,是容易的事儿吗?你现在还觉得皇帝好对付吗?就是陛下糊涂了,你造反都不能成,更别说陛下不糊涂了!” “看看你找的事儿!我打死你这个龟孙!” “爹,哎呀!” 一时间,父慈子孝。 …… 李贤前往南京户部衙门,继续主持盐铁会议。 他看着这群南京户部这些老头子,就是挠头。 南京只是留都,这里的官僚多数都是些赋闲、荣养的官员,这群人,压根就不懂什么财经事务。 李贤坐下之后,一言不发。 他看着这群人,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这个可能,在他的心头愈演愈烈。 读书人真的使坏,连正朔相继的大明朝都能玩坏了,何况一个僭朝呢? 因为皇帝手中也有一块正统之宝,这层稽戾王的大义之旗,就扯不起来了。 那只能用太子府朱文圭了,但是朱文圭被圈禁了五十年,现在的表现已经可以用优秀来形容了。 李贤的想法越来越大胆了。 第334章 昂贵的军费,昂贵的朝廷 “李尚书?”南京户部右侍郎谢琏,提醒着陷入了沉思中的李贤。 应该开盐铁会议了,眼下紧要之事,就是如何搞到足够的粮饷,来安抚远途而来的军队。 在经过了繁杂的改组之后,贵州军和湖广的卫军,终于被改编为了十二团营,但是很快一个现实摆在了他们面前。 军队实在是真的太昂贵了。 李贤回过神来说道:“哦,那好,开始。” 谢琏叹了口气说道:“我按照李尚书提供的北衙京营的历来发俸、各种恩赏、农庄法收成,得出几个数字。” “每名军士平均核算,一年需要三十枚银币,十二团营每年需要支出将近七百二十万银币去维持,这还不算大军犒赏、军备以及日常操练。” 谢琏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当中。 军队之昂贵,即便是连皇帝都需要分成三份去支付。 一份是京畿地区附近的土地收成,土地本身只是生产资料,只是劳动赋予了它价值。 第二份是大明这个磨坊,也就是户部去支俸,这部分粮、银各半,一年维持所需粮食就超过了八百万石。 第三份,是皇帝的犒赏,这部分的花费更是不菲,大军动,就是银子,这份谢琏没算。 谢琏继续说道:“诸位明公,值得注意的是,这还是陛下以庶弁将和掌令官,再加上锦衣卫巡营、掌令官风闻、律例多方面保证粮饷能够发放到位的情况下。” “如果团营发生了贪腐之事,这个成本的维护还要增加,而且会成倍的增多。” “我们需要维持现在南衙团营,并且加强训练,我们就需要最起码八百万银币。” “我们还需要额外的八百万银币,一旦陛下讨伐南衙,我们必须用厚赏,防止我们的团营哗变,阵前投献,这部分的负担,是北衙京营完全不用考虑的问题。” 什么是正朔相承? 北衙团营,压根不用考虑大规模叛变投敌之事。 一千六百万银币这个数字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已经夏天的南京户部衙门,瞬间变得燥热了起来,在场所有的人都变得惊恐了起来。 这个数字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真的是太贵了。 孙忠在上演了父慈子孝之后,就来到了户部衙门,他要看一看,这盐铁会议就是何物。 结果他听到这一千六百万银币的时候,人都吓麻了。 连小声议论都不见了,所有人呆滞的坐在原地,这笔钱,实在是太多了。 李贤坐直了身子说道:“你们想过没有?” “这仅仅是北衙团营,十二团营开销极大,但是兴文匽武已经被证明了是个错误,武备松弛的结果,甚至连皇帝都会被北虏所俘。” “而京营只是天下军队的一部分。” “还有边军,尤其是三边军队,辽东都司,都是极大的负担。就像我们现在只算了南衙京营费用,但是两广军费呢?” “而戎政,只是朝廷支出的一部分,还有政务,还有吏治需要支出,这部分的费用,相比戎政,只多不少。” 维持一个朝廷是很贵很贵的! 这一点是这些在南京混吃等死的官吏们,完全无法理解的事儿。 他们现在从不视事变成了视事,这种昂贵,就变成了迫在眉睫的大事。 这件事如此的紧要,如果搞不到钱,军队就会哗变,甚至把他们所有人都抓到北衙去换功赏牌。 群臣沉默。 李贤继续说道:“所以你们理解为何陛下要让人一体纳粮的时候,襄王犹豫的时间连一刻钟都不到,直接交了田册吗?” “襄王做过监国,他深知其中不易,朝政千头万绪,岂止耗费心力?” “所以你们现在知道为何陛下势必要拿下河套,设立靖安省,设置钞关了吗?” “是为了让延绥、甘肃、宁夏三边卫军有足够的、肥沃的土地,来降低朝廷的消耗,是为了维持大明的体统。” “所以你们现在可以理解陛下为何要设置密州市舶司,将商舶纳入其中了吗?” “所以你们知道为何陛下泰安宫和户部的灯盏里,只有一颗灯芯了吗?” “陛下尚节俭,不是陛下不知奢靡享受的好处。大家都是人,谁不喜欢享受呢?” “只是外有瓦剌、建奴逞凶,麓川不断反复,交趾黎朝伺机,内有福建、广州、贵州百姓流离失所,呼啸山林,万民难安。” “陛下是大明的天,陛下必须要撑起这片天,陛下在土木天边之前,和你们一样,不过是不视事的郕王罢了。” “哦,对了,当初郕王府还经常被扣俸,万石俸禄到手不过三成,还要再折钞七成。” “你们有没有理解过陛下呢?有没有关心过这些呢?” “不,你们没有,你们只关心你们自己。” “关心你们那些蝇头小利。” 李贤的话其实是点到为止,他只是从最最单纯的功利的角度,去分析了陛下做事的动机。 他并没有过多渲染陛下的勤勉、也未曾渲染陛下的神圣,更没有从君父理论,去说他们谋反这种行为,何其不忠不孝。 只是单纯的功利的角度。 即便是如此,李贤一番话,让在场所有的人都羞愧的低下了脑袋,整个南京户部衙门,变得诡异的安静,风在窗外呼啸,一群人内心五味陈杂。 因为李贤说的内容,都是大实话。 他们聚在一起谋反谋叛,何其不忠不孝,不能体会陛下的难处。 李贤打开了自己的会议记录本说道:“好了,我们来关心下我们的钱袋子,怎么弄到这些钱?” “钞关折银必须要快,宁波市舶司的设置也要快,尤其是商舶的税收一定要加快速度。” “而且我们要最快的速度,厘清至少各府千户以内的丁口、田册,不是每年糊弄朝廷的黄册鱼鳞册!” “我再提醒你们,我们是在造反!” “我们要弄清楚我们收税的潜力,然后把税收起来。” “我制定了一个详细的考成细则,这一个月内,按照酌量道里远近、事情缓急、立定程限置,立文簿存照。” “如果限期内不能完成,就按制罢黜。” “这些事,有司如果办不成,这银子根本不可能够,那只能让靖远伯去抄家了。” “或者自缚手脚,去北衙向陛下请罪,让陛下乐呵乐呵。” 李贤将早就拟定好的公文分给了有司各部,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这活儿实在是太多了! 李贤合上了自己的记录本说道:“诸位下次参会,都带好笔记本好吗?” “你们这是参加盐铁会议吗?带着一张嘴来的吗?财经事务之复杂,难道没有笔记,就可以说得清楚的吗?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你们真是比陛下还能耐,陛下每次都带笔记本。” “请认真一些,散会。” 群臣沉默了许久,默默的离开了会议室。 李贤知道孙忠有话问他,就没走,直到所有人都走干净了,孙忠才走了过来,颇为感触的说道:“李尚书厉害啊,短短十日内,就制定好了考成之法,这财经事务居然有了点起色。” “辛苦李尚书了。” 李贤其实这段时间主要是跟玉娘你侬我侬,从各种粮饷派遣推算各地军力部署,给皇帝搞情报。 只是用了闲暇的时间,做了这些考成之法。 李贤仔细查勘了一下自己的考成,确定无误后,才无奈的说道:“会昌伯,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当初我要一头撞死,是你们让我当了贰臣贼子。” “你知道为什么陛下没搭理我的家属吗?” 孙忠已经十分确定了,李贤并没有和皇帝唱双簧,因为陛下没搭理李贤的家人。 孙忠要说的就是这件事,见识了李贤的能力,他甚至有点希望陛下杀掉李贤的家人,让他死心塌地为僭朝卖命了。 “哦?为什么?”孙忠疑惑的问道。 李贤坐直了身子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其实,会昌伯你有所不知。” “我挂的是户部浙江清吏司郎中,到浙江做巡盐御史,不过是个正五品的官员罢了。” “在大宴赐席的时候,我甚至连个座位都没有。” “朝堂上比我厉害的,还有很多很多。陛下可能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或者知道也对不上号。” “我的名字一共在陛下那里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我从迤北逃难回来,被于少保保下,回了翰林院,第二次是盐铁会议上,我被举荐为了巡盐御史,第三次,就是这次檄文了。” “陛下喜钓,我在京师,连被陛下下饵的资格都没有。” 其实李贤是想多了,能被袁彬亲自盯着的人,是稽戾王、是喜宁小田儿、是渠家三兄弟,现在是他李贤。 朱祁钰还是知道李贤的名字,而且能对得上号,李贤咬饵的资格还是有的。 李贤说完就离开了会议室,留下了有些呆滞的孙忠。 但是李贤这话一出,孙忠人傻了,因为他觉得李贤这番话是对的。 他依仗的这个能臣,不过是京官正五品罢了。 在京师的时候,这五品官到他府上递拜帖,都得使银子,他孙忠还不想见呢。 他猛地站了起来,气势汹汹的离开了户部,回到了南京皇宫,四处找孙继宗,一看到孙继宗,他便高举着手杖,愤怒的说道:“逆子!真是逆子!” 李贤忙碌了一整天,踩着月光回到了曹国公府,刚入府没多久,走到了体仁沐德院,准备去梦坡斋书房的时候,就听到了竹林中,传来了一阵阵的鸟鸣声。 他走进了竹林里,竹林有小亭榭,风吹动着晚间的竹林,飒飒作响,袁彬带着面甲坐在亭榭之内。 “李尚书着实勤政,这个时辰才回府。”袁彬满是笑意的说道。 李贤却笑着说道:“陛下也不愿意看到叛军所控弦之地,生灵涂炭,血流漂杵,我勉力维持,也是为了安民。” “读书人说话,怎么说怎么有理,跟你饶舌,自找没趣。”袁彬将一封书信交给了李贤笑着说道:“陛下敕谕。” 李贤打开了完好的火漆,显而易见,这是专门下给他的敕谕。 “哈哈哈。”李贤看完便笑了起来,又将敕谕递了回去说道:“陛下宽宥了我的家人,还垂怜臣之不幸,说若是立奇功,可宽宥,降功一等授勋。” “看把你乐的。”袁彬拿回了敕谕,这是陛下亲笔书信,留在曹国公府反而是个祸害,还不如他先收着。 “我还以为陛下连我姓甚名甚,都不知道呢。”李贤挠了挠头。 很多时候,朝臣的名字,只是奏疏上的字罢了。 但陛下显然记得他。 “于少保亲自保的人,陛下当然要好好看看。” 袁彬十分严肃的说道:“李御史,我提醒你,不要把陛下的体恤,当做是宽纵,否则招致祸殃,涉及家门,悔之莫及!” “陛下刀之锋利,想来不用我提醒你。” 李贤毕竟身在敌营,若真是被繁奢迷了双眼,陛下雷霆之怒之下,会给满门招祸。 李贤想到了那条没人走的东郊米巷,打了个寒颤,这夏日的晚上,他居然出了一身冷汗,他赶忙说道:“某省的,知道厉害轻重。” 他连死都不舍得,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太医院走一遭,做被观察对象,实在是太可怕了。 “很好。”袁彬松了口气,继续说道:“你想好怎么立功赎命了吗?” 李贤信心十足的说道:“自然是想好了!而且我有十二成的把握!” 袁彬眉头紧蹙,看了看李贤那笃定的眼神,满是好奇的说道:“李御史打算怎么做啊?需要我们配合吗?” 李贤摇头说道:“不需要,我一人足矣,我可是为了自己赎罪啊!” 袁彬追问了两句,李贤不肯说,袁彬作罢,几个腾挪,离开了曹国公府。 李贤走过了流水汩汩的竹林,走进了梦坡斋书房,开始梳理自己立奇功的想法。 玉娘走了进来,挑亮了灯芯,开始研磨,她疑惑的说道:“王府的用度还很够,为何灯盏里只有一颗灯芯?” 李贤笑着说道:“这是为臣之道,说与你听,你也不懂。” 玉娘无奈摇头,她满是笑意的说道:“是,是,是,我不懂,你懂的最多。” 李贤继续奋笔疾书的说道:“陛下宽宥了你,即便是大军至,我被斩首,陛下也会留下你的命,还有孩子。” “啊?真的吗?不是说陛下爱杀人吗?”玉娘掩着嘴角,有些惊讶的问道。 李贤点头继续写着,头也不抬的说道:“我何时骗过你?” 玉娘看了许久李贤写的内容,颇为无奈,虽然她识字,但是李贤写的东西,她真的看不懂。 “你写的什么?”玉娘疑惑的问道。 李贤吹干了墨迹笑着说道:“我的命。” 第335章 咨政院主政 次日的清晨,南京奉天殿突然要举行大朝会,很明显,皇帝的那封只有四个字的敕谕,让三王府、让诸多戚畹、军勋,都感到了极大的压力。 那个正统之宝,简直是如鲠在喉,一旦皇帝舍下了印玺信之的大道,他们本就有些虚弱的统治,立刻就有岌岌可危之势头。 所以,所有的朝臣们,齐聚一堂,吵吵嚷嚷。 孙忠并无定计,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太子府这块牌额已经五十年没有在大明的土地上竖起来了,而且这又不是元朝时候,还能打着宋徽宗的八世孙名头,反元复宋。 这还是大明,太子府是失道丢了天下。 正统之宝不能用、太后懿旨请不到、稽王府世子救不出,眼看着这王旗都要倒了,他们能不着急吗? 但是急也没用。 诸王议论纷纷,军勋眼光闪烁,士大夫们喋喋不休,一时间这南京奉天殿内,居然有了散伙的趋势。 “殿下,臣有话要讲。”李贤也懒得再通过孙忠传话了,直接找监国位的朱文圭了。 朱文圭愣了愣,看向了孙忠,这台本里,没这出儿啊,他已经不知道如何应对了。 孙忠无奈点头,朱文圭才满脸和煦的说道:“讲。” 朱文圭完全没有任何的处事经验。 他只有这个表情,和煦。 被放出高墙之后,朱文圭非常感激皇帝的仁德,但是他不能表达自己的意见,也不知道怎么去表达。 李贤转过身来,厉声说道:“肃静!” “奉天殿乃是公器之地,岂容尔等如此喧哗!锦衣卫何在!廷杖何在!纠仪官何在!体统何在!脸面何在!” 李贤一声怒斥,立刻让奉天殿,安定了下来。 锦衣卫,纠仪官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职能来… 就是这个稀烂的僭朝如同大明的王恭厂一样,它不能炸,因为已经开始造反了,一旦失控,比现在的局面会更糟。 到时候不用大皇帝用撬骨刀撬他的颈椎骨了,他直接吊死好了。 很多人谈起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总是喜欢说太祖高皇帝如何苛责官僚,如何酷刑残暴,如何小家子气,如何不顾百姓安危和死活。 但是从来没人说元末失纲,天下崩坏之后的惨状。 到处都是因为战火硝烟弥漫烧杀抢掠;到处都是因为战争走过尸骨皑皑;到处都是因为战争颗粒无收的荒芜庄田;到处是逃难的难民,如同浮萍一般,无家可归,居无定所。 没有人说这些,说这些就是投献,夸赞太祖高皇帝戡乱的丰功伟绩。 很多人说起太祖高皇帝,就把洪武元年破元大都,定为战争结束的日子。 似乎到了洪武元年,天下立刻就太平了。 其实一直到了洪武二十二年,蓝玉才破了北元的王庭,随后才打掉了北元的帝号。 元昭宗显然是个好旗手,以天下为棋盘,和太祖皇帝打到了洪武二十二年。 草原无不怀念元昭宗,是因为元昭宗真的很厉害。 元末失纲,人间不再是人间,而是地狱。 李贤不能让这南方僭朝失纲,哪怕是个僭朝,他也是个朝廷。 南京方面因为一些窃国者侯的家伙,为了自己家里的蝇头小利,给闹得鸡犬不宁,整个南方六省都跟着叛了。 如果这个散架一样的僭朝倒了。 南方六省,那必然是彻底陷入混乱之中,哪怕陛下再戡乱有方、再英明神武,也要数年才能彻底平息。 这是陛下想看到的局面吗? 显然不是。 大皇帝到底要什么?这是这些日子,李贤的考虑。 陛下要的是南方安定,要的是国泰民安,要的是江山社稷! 不是要一片糜烂,处处都是灾荒饥民,遍地都是枯骨。 李贤作为人臣,必须要在这种时候,维持住这个僭朝,然后等陛下的京营缓过劲儿来,京师诸事梳理停当之后,陛下亲征平叛。 李贤发现陛下是对的,陛下曾经论戎政,说过: 「战争的目的是摧毁敌人的抵抗能力、迫使敌人臣服于自己的意志;美妙而仁慈的想法不切实际、战争不可避免的存在;敌人的作战意志不可估量,以至于敌人实力无法估量等等战争本身的性质,就决定了:战争是一种极其极端、倾尽全力的暴力的行为。」 「战争,让双方最大限度的使用彼此的力量。」 现在僭朝完全就是一栋破房子,但是也需要有人踹一脚,才能轰然倒塌,但是这一脚,必须陛下来踹。 大明是有惨痛教训的。 当初李景隆两次兵逼北平城,让朱棣不得不回北平,围点打援,攻敌必救,李景隆围点了,但是并未打援。 李景隆到底是不是燕府的奸细?这个谁都不知道。 胡濙大概知道,但是胡濙不会说,这涉及到了太宗文皇帝的英明神武。 平定藩王叛乱,在大明朝,只有亲征,才是解决的唯一途径。 但是皇嗣幼冲,谁来监国? 京师之事还待理顺,李贤作为臣子,他就必须想办法,让这个他从心底厌恶的、稀烂的僭朝维持下去,一旦失纲,他李贤罪责难逃。 做一个有良心的大明臣子,要比丧良心得过且过,难上百倍千倍。 被刀架着脖子上了造反的车、还得竭尽所能的维持这个僭朝。 李贤看着终于安静下来的诸王、外戚、勋臣、缙绅的代言人们,忽然想到了个问题,他眉头紧皱的说道:“你们在造反之前,是不是没有考虑过,治国有多难?” “也没考虑过,如果治不了,会是何等的人间惨剧?” 李贤的问话,并无人应答,但显然这就是答案,他们四处联袂造反,压根没想过如何治天下。 李贤深吸了口气,面色痛苦,良久之后,他才睁开了眼说道:“家务事闹成国事,开心了吗?” “今日之南衙,殆哉岌岌乎!” “朝廷昏乱于上,黎蛮束胁于外,国民怨谤于下!” “如半空之木,复被之霜雪!如久病之夫,益中以沴疠!” “举国相视,咸儳然(不庄重)若不可终日。” “志弱者,袖手待尽,识简者,铤而走险;” “自余忠义之士,亦彷徨歧路,莫审所适。” “问当由何道而可以必免于亡,遍国中几罔知所以为对也。” 李贤开始从现象出发讨论南朝如何避免灭亡,导致失纲。 李贤叹息的说道:“夫此恶证亦何难解决之与有?今日之恶果,皆因南衙无纲。” 这个现象的问题在哪里呢?在于南衙无朝纲。 这帮人压根就不是什么叫做朝纲! 陛下扯的第一巴掌,就是他们没规矩,造反都是瞎胡闹,以为写一篇战书檄文,就是造反了? “何为朝纲?”李贤转过头来,又抛出一个问题,他看向了那个刘昇,刘昇是景泰二年的新科榜眼,结果在京城,天子脚下胡闹。 这家伙先在京城搞那些人妖物怪的曹姓男伶,后来被骗了钱,求到了同乡同书院而出的于少保头上,最后又仗着自己有钱,搞了个千人遴选家人,最后被陛下革除了功名。 大明是有规定什么人才能用多少奴仆。 现在刘昇来到了南衙出仕。 “刘昇,你来回答。”李贤点名让这个新科榜眼回答,希望他能说出一点来,哪怕是一条! 刘昇稍微思忖了下说道:“斗斛、权衡、符玺、仁义。” 李贤点了点头,刘昇说了四条。 不是学问出问题了,也不是科举出问题了,还是刘昇这个人有问题。 刘昇可是主动在南衙出仕,非常积极,而且还献了不少钱粮。 袁彬已经盯上了刘昇,因为刘昇家里世代海贸为生,颇为富足,去的地方和孔府是相同的,倭国石见。 刘昇学的学问没差,但是那都是春秋战国时候的东西了,以此延伸了很多,就不是他这个还未出仕的文林郎,能够领悟的了。 他开口说道:“一曰行制、二曰厘法、三曰确权、四曰量度,以上所举,虽寥寥四纲,窃谓前途之安危存亡,盖系于是也。” “我这里有六十四条文,诸位且看后,再议。” 李贤将早就写好的三份递给了众人,其中有一份是玉娘誊抄的,昨天他写到了深夜,最后一份再誊抄一下,写不动了,玉娘代劳了。 王骥拿了一份,孙忠拿了一份,谢琏拿了一份。 军勋、诸王外戚、势要豪右,一方一份。 李贤站在了朱文圭正中央,等待着他们讨论结束,他看着外面的天日昭昭,叹了口气,这份东西,就是他的命。 孙忠首先疑惑的说道:“御前咨政院主政,是为何意?” 李贤没说话,看向了孙继宗,又看向了朱文圭,再看向了诸王,又看向了孙忠。 孙忠的眼神跟着李贤的目光看了一圈,也领悟了他的意思。 这诸王外戚里,唯一能拿的出手的只有他孙忠,但是孙忠岁数大了,精力不济。 其他都是一群酒囊饭袋,没有一个能拿主意的人。 孙忠颓然的说道:“按你说的来。” 李贤高声说道:“御前咨政院共有二十五人,设文渊阁大学士一人,东阁大学士一人,左都督一人,咨政大夫一人,四人廷推咨政大臣二十一人,共计二十五人。” “为此李某不揣鄙陋,尊古之毛遂自荐,任文渊阁大学士正官,推介会昌伯子孙继宗为东阁大学士,李某推举靖远伯为中军都督府左都督,谢琏为咨政大夫。” 咨政院就是给三方势力找个吵架的地方,在院子里吵翻天都可以,出了院子,既定方针,必须执行。 王骥摇头说道:“同为文进士出身,吾不如汝远也。李尚书有定国安邦之才也。” 王骥对于行制一事没什么意见,咨政院一共三方势力,李贤却是文渊阁大学士首辅之位,负责居中调和三方势力的矛盾。 王骥是这里握刀的那一个,他的表态至关重要。 李贤松了口气,王骥不蠢,知道这个烂摊子,无论如何也要维持下去,王骥就是坏。 谢琏摇头说道:“我没啥意见。” 谢琏代表的势要豪右之家,有钱、有粮,没有兵,也没大义体统,他能咋办? 出钱出力最多,不想交税纳赋,结果却是要交三份税,他们是受伤最重的那个。 孙忠看着还在发愣的长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这种事不应该是孙继宗第一个站出来,代表外戚、诸王表态吗? 孙忠重重的咳嗽了一声,示意孙继宗表态,孙继宗还不说话,孙忠又故意咳嗽了两声。 孙继宗主要是不知道他爹啥意见,这两次咳嗽,他依旧不知道,思考了良久,才开口说道:“我不同意!” 王骥满是疑惑的问道:“你为何不同意啊,这不挺好的吗?行制总是要有的。” 孙继宗看了一眼他爹,他爹正仰头看着南京奉天殿的房梁,颓然无比,孙忠已经在思考是被活活气死,还是直接挂房梁上比较好。 孙继宗嘴角抽搐了下,他赶忙说道:“我的意思是我本是外戚勋贵,东阁大学士是文学士,我要做武英殿大学士。” 孙忠坐直了身子,自己这儿子,总算是有几分急智,这都圆回来了。 王骥想了想说道:“随你,李尚书以为呢?” 李贤摇头说道:“都行。” 大学士为三殿三阁,职能自然不同,但是在这僭朝,自然不必区分的那么明显,反正最后都是要被砍头的,啥名头不是砍? 李贤面色平静,但他其实埋下了一个雷。 咨政院就是将拿主意为一个人,变成了四个人,这种分权,虽然看起来极为合理,而且非常的公平。 但其实祸患无穷。 大明皇帝打过来了,再到咨政院里商量下,怎么打?等到兵临城下了,才吵出结果来,可以直接排队砍头了。 为何郕王会从留守变成监国,最后变成皇帝?因为大型组织的利益如同九头蛇一样,各不相同。 群龙必然有首,国之利器,岂可借人。 商量个半天,啥也不是。 但是平日为了利益吵一吵,还是够用的。 李贤为了保证这个南衙僭朝不散架子,导致失纲大祸,也要保证陛下大军至,一脚可以踹翻它。 李贤可真的是煞费苦心啊。 “这样做,有所不妥?”陈逸作为南京右都御史,面色疑惑的问道。 陈逸继续说道:“天无二日,人无二主。” “李尚书,如此这般行事,莫不是心怀旧主,颠覆社稷?” 陈逸的话可谓是极为诛心了。 陈逸说的很有道理,自古就没听说过,这国家大事,还能商量着来的,这不乱套了吗?而且陈逸对李贤狷狂的态度颇为不满,借此攻讦。 李贤却是含笑不语。 第336章 陛下你改悔吧! 这六十四条,分成了四个方面去厘定这南衙的朝纲。 李贤经过数日的反复斟酌才最终确定,满足了几乎各方的利益,最终修订而成。 他既然敢拿出来,自然想到了面对各种的苛责和刁难。 李贤笑着问道:“心怀故主,请问陈御史,你觉得新主是谁呢?” 这个稀碎到极点的朝堂,连个能拿主意的人都没有,全都在喋喋不休,全都在争名夺利,因为各种利益集团抱团结成了各种朋党。 李贤的法子,算是勉力维持住了这个南衙的朝堂,他这第一曰行制,就是因为朝廷别说主少国疑了,主在哪呢? 是诸王外戚?是军勋军头?是缙绅豪右? 无论谁去做那个主,都是掰扯不清的事儿,要不然孙忠也不会把什么都不懂,只会笑的朱文圭拉出来了。 正因为无定主,所以才不得不搞出咨政院去吵架。 李贤的这个问题何其的致命?在讨论是否心怀旧主之前,首先要回答新主是谁的问题。 “如果你觉得此法不通,请问你有何定国良策?若是有,尽管说来,我可以唯李御史马首是瞻,绝无二话!”李贤又扔出一个问题来。 现象是南衙朝廷快散架了,连仅存的所谓大义的名头,都是废纸一张,狗屁不通。 都这个样了,还要搞朋党相争,那不是自取灭亡吗? 李贤不是不擅辩,他之前只是懒得辩罢了,现在陈逸提出质疑,李贤反而问对方,这个问题要不要解决?如果要解决,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如果没有,请听我的。 事实上,陈逸若是有本事,早在北衙登奉天殿,跟皇帝吵架去了,哪里还会在南衙混吃等死? 真正有才能之人,大部分都奔着站在奉天殿上去了。 陈逸只知道问题在哪,他哪里能制定切实可行的国策? 李贤叹了口气说道:“唉,若非被你们胁迫,我岂能落到如此地步?若是当日让我一头创死在石狮之上,我最少能在北衙捞个头功牌,家属落个宽宥。” “陛下恩赏分明,我也能混个大明忠义之士,若是以后有人说起李贤,也要竖起大拇指说一声,贤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而非现在这副贰臣贼子,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模样了。” 李贤这话说的孙继宗面色极为尴尬,逼良为娼的那个人就是孙继宗。 李贤继续追问道:“我的确是心怀旧主,但是又徒叹奈何?时也命也,我若是有颠覆社稷之心,我直接坐视这朝廷散了架,不更好吗?” “自己都颠覆了,还用我吗?” 李贤这第三个问题,就是他很有才能,如果他此时不站出来制定朝纲,其实完全可以看热闹,看着这稀烂的地方散架。 陈逸听闻深吸了口气,三个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上来,他既无法说新主是谁,也无法说朝纲何在,更无法说李贤当个日子人,得过且过有哪里不对。 因为整个南衙奉天殿上,全都是日子人。 反而李贤不是日子人,在积极的制定政策,推行陛下的律例,在制定朝纲总宪,在试图让这个散架的朝堂变得像模像样。 陈逸俯首说道:“某唐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李贤没有回答,负手而立。 他终于知道胡濙当初怒斥贺章之后,为何好几天都是喜气洋洋,见到谁都是乐不可支,吵架吵到对方无话可说,原来是如此爽利之事! 陈逸憋了气,但还是俯首说道:“李尚书,某诚小人,还望恕罪。” 李贤才点头说道:“朝堂之争罢了,不必挂怀。” 陈逸无奈,才能比不上,斗嘴也斗不过。 李贤在确定了行制之后,继续说道:“第二曰,厘法,春秋曰:往者略依胡毋生条例,多得其正,故遂隐括,使就绳墨焉。” “无规矩不成方圆,无绳墨无以束民,厘法细则大家可以看看。” 这个细则,其实就是之前陛下为了约束风宪臣工,专门制定的律法。 刑部尚书俞士悦、大理寺卿薛瑄、都察院总宪王文,在去年制定的《宪纲事类》。 总计有《宪纲》、《宪体》、《出巡相见礼仪》、《巡历事例》、《刷卷条格》等九十五条。 而这九十五条,李贤用了半宿的时间分散到了五类之中,作为厘法的依据。 这东西好不好?肯定好! 大明皇帝出品,必属精品。 想要让法度能够约束臣民,先约束执法的人,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 别说这帮南衙的酒囊饭袋了,就是北衙的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所有人都交头接耳,不断的沟通着这九十五条,最终确定了的确是个不错的厘法工具。 “其三曰:确权。”李贤满是笑意的说道:“这部分的内容,若是靖远伯、会昌伯你们有问题,我们可以到咨政院里详细勘定,但一旦制定,还需遵守。” 确权,主要是确定咨政院、六部、都察院等职责。 最主要的是确定诸王戚畹、各军勋的继承、法律上的特权,主要脱胎于八议八辟。 也不算是旧瓶装新酒,是在这奉天殿内,诸王戚畹、军勋、缙绅的主要诉求。 比如分儒户、缙绅,比如豁免一体完粮,征比钱粮不与百姓一例滚催。 当初闹到罢考,就为了不交税。 这部分确权完全确定了所有人的诉求。 王骥看完之后不断的点头,左右商量了下说道:“这部分很好,若有补充,拿到咨政院再谈。” 谢琏也频频点头,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我缙绅、士大夫怎么能和泥腿子同日而语,一例滚催呢? 最后的量度,是确定天下税法,尤其是钞关、市舶司,这部分已经在做了,更加没什么疑问了。 孙忠认真的研究了下这部分的内容,欣喜若狂,他笑着说道:“李尚书真乃是密勿帷幄,人望之如神。为太平宰辅,定策元勋是也。” “殿下,此乃定国六十四条,还请殿下准许。” 朱文圭满是和煦的笑容,点头说道:“准。” 这李贤的四曰朝纲,几乎把这南衙岌岌可危从危亡的局面立刻挽救了回来。 李贤笑着说道:“我有新檄文,待咨政院用印,便可送往北衙了。” 孙忠抓着拐杖站了起来,满是惊讶的说道:“新檄文?” 李贤将新写好的檄文递给了孙忠,孙忠看完长笑不已,递给了王骥,王骥愣了许久才说道:“吾诚不如君贤啊。” 谢琏看完也只能感慨,李贤真的好生厉害,这就是大明朝京官正五品的实力吗? 谢琏眉头紧皱,他意识到了不对。 正五品在大宴赐席上,连个座位都没有… 这么个正五品出来就这么厉害,那北衙那群人得多厉害啊。 李贤新的檄文,剥离了陛下七宗罪的部分,确定了是皇帝苛责,逼的大家不得不反,然后提出了自己的诉求。 核心的论点就是,陛下不要受奸佞的蛊惑!陛下啊,你赶紧改悔! 只要陛下改悔,我们还是陛下的亲亲之谊! 只要陛下改悔,我们还是陛下的戚畹帮衬! 只要陛下改悔,我们还是陛下的良德缙绅! “好,好啊!不错,印绶监需要赶紧刻印,这咨政院大印,还是由李尚书持,诸位以为如何?”孙忠看完了檄文,连连点头,提出了建议。 李贤打了个哆嗦说道:“还是会昌伯持有。” “我老了,不中用了,眼睛看不清楚,听不清楚,还没什么精力,如何处理这些错综复杂之事呢?还是李尚书来。”孙忠要是再年轻十岁,他就拿着这印了。 孙忠倒是想把咨政院大印给孙继宗,但是谁能服气呢? 这个蠢儿子,他自己都想打死。 “要不让靖远伯持印?”李贤当然不愿意沾染这种晦气的东西,持这印绶,岂不是要上皇帝送太医院的名单吗? 王骥摇头说道:“李尚书既然是提议设立咨政院之人,那就李尚书持印,我觉得可行。” 李贤除了才能,既没有钱,也没有兵,更没有自己朋党臣工,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李贤颓然的看了眼谢琏,无奈的说道:“要不谢侍郎持印?” 谢琏摇头摆了摆手,他何德何能,他就是李贤手下干活的驴罢了,他哪有拿主意的能力? 李贤无奈,叹息的说道:“那只能我拿了,唉。” 李贤在朝堂之上,一口一个陛下,说他是心怀故主,那是必然的,但是他被胁迫着不得不造反,的确合适持印绶。 咨政院有三票,李贤是文渊阁大学士,持有咨政院大印,但是他不投票。 三方商定好了,他负责印章,但是他又有实际的权力,财经事务。 在经过了三个多时辰的商定之后,朝纲总宪终于定了下来,印绶监也用最快的速度,制出了咨政院大印。 李贤看着这大印上的「咨政院文渊阁大学士李贤」几个字,就是无奈。 这檄文入了京,陛下的怒火,可想而知。 但是他不能让江南乱了,这是他的命。 李贤按下了自己的印绶在檄文之上,满脸悲苦,为什么倒霉的总是他呢。 朱文圭笑着说道:“退朝。” “恭送殿下。”诸多朝臣行礼。 朱文圭回到了破败的南京乾清宫内,这是他的寝室,十分的破败,自己的妻儿都在这乾清宫内。 朱文圭想了想,将今天的事儿,写到了一张纸上,吹干了墨迹,掏出了自己的印按在了上面,他站起身来,来到偏殿叫了一个小黄门过来,说道:“送会同馆天使岳谦。” 他虽然不谙世事,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分量。 这个小黄门是他在高墙中给他送饭,陪他说话,送他一家老小去凤阳府的那个太监。 朱文圭再入南京城住到乾清宫的时候,才知道他在乾清宫当差。 乾清宫没几个太监,南衙僭朝的财政捉襟见肘,也给他配不了多少人。 孙忠完全没想到这个被关了五十多年的建庶子,居然还有可以用的人,压根没有对朱文圭有任何的设防。 有人把朱文圭当回事吗?没有,所有的人,都当他只会和煦的笑,只会说准。 也没人把他当人看,除了陛下。 是陛下宽宥了他,把他从高墙里放了出来,是陛下让他见到了那个天窗里的天日是何等模样。 这个太监换了身衣服去了会同馆,随着送菜的庖厨溜了进去,见到了岳谦。 岳谦呆滞的看着这太监,拿着手中的书信说道:“你是宫里的人?” “咱家给建庶人送了三十年的饭。”太监笑着说道:“建庶人蒙昧未曾开智,但并非不知天命之人,今日朝堂之上的事儿,建庶人都写了下来,可以一并送到京师。” “咱家每七天来一次,把朝中诸事都理清楚,送于天使。” 岳谦惊讶万分的说道:“辛苦。” 太监走了,留下了岳谦、季铎和袁彬三人目瞪口呆,这僭朝是全员内鬼不成? “这算是陛下的家事还是国事啊?”岳谦看着那封未曾封好的书信,无奈的说道。 南京乾清宫并无火漆,自然无封。 岳谦再问:“这信,咱们看不看?” 季铎和袁彬立刻不断摇头,私拆皇室书信,杀头的罪名。 袁彬干脆拿出了火漆,把信封上才松了口气说道:“管他国事还是家事,送到京师,陛下头疼就是。” 季铎连连点头说道:“也对,咱们办差的,掺和这等事儿干啥。” 袁彬出去打探消息,写成了奏疏,加上朱文圭的书信和李贤的陈情疏,火速的送往了京师。 朱祁钰收到了这三份东西,说的都是一件事,咨政院的印把子,已经被李贤握在了手中。 朱祁钰也收到了檄文,他只是研究了下咨政院的印玺,至于内容,他也没仔细看。 他知道这些人的诉求,但是他可没打算改悔,他准备去南京,无力说服对方。 “再不打过去,李贤岂不是要当老大了?”朱祁钰拿着这书信,哭笑不得的说道。 建庶人居然克服万难,把书信送到了会同馆,是朱祁钰完全没想到的事儿。 虽然建庶人字不好看,但也比脱脱不花强上百倍千倍。 朱文圭说他不是不知天命之人,只乞求事毕,能饶妻儿一命,哪怕是再束之高墙。 兴安看了许久,想了想试探的说道:“孙忠一旦病故,整个叛军能拿主意的人,实际上,就是李贤了。不知于少保以为呢?” 于谦拿着书信看了许久,点头说道:“印玺信之,唉,这帮人哪里懂什么国家之制?李贤好手段啊。” “陛下,诸王明日进京了。”于谦俯首说道:“时汉庶人造反,杨荣首劝帝亲征,帝难之。夏忠靖夏原吉曰:独不见李景隆已事耶?帝意遂决。” “陛下该找个监国的人了。” 诸王造反的平叛,陛下必须要亲征,这也是大明朝的规矩。 当初建文皇帝让李景隆平叛,怎么都无法平定,李景隆有大功于燕府,最终让燕府靖难成功。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有意襄王监国。”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襄王无疑是个好的人选。 一个小黄门匆匆的跑了进来,张皇失措的说道:“陛下,襄王他…襄王他昨日起头痛不已,病了。” 这个生病的时机很是巧妙! 第337章 三让不就,乃至德 襄王生病了?这也太巧了,好巧不巧,燕府四王入京,他就生病了?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看着那个小黄门说道:“让陆院判去看看,若是襄王还是一病不起,就送太医院好好诊治一番。” 兴安猛地打了个哆嗦,呆滞的问道:“陛下,送太医院吗?”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的意思是送惠民药局好好看病。” 兴安拿不准主意,但还是无奈的说道:“陛下,要不臣去看看,省的误会。” 这送太医院实在是太耸人听闻了,这襄王没病也要吓出病来。 “那就去一趟。”朱祁钰点头,还是兴安去,兴安是个很有分寸的人。 襄王装病还是真病,如何诊治,是不是等待着陛下出京之后,再图谋不轨等事,兴安都能拿捏一下。 兴安领命而去。 于谦笑着问道:“陛下,好久没下棋了,是不是来一把?” 兴安走了,于谦也是好久没有对弈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好,朕这几日刚好让兴安做了一张新图,名曰景泰戡乱。” “本着料敌从宽的原则,朕将南衙京营和北衙京营战斗力上,做了调整,调整为了势均力敌。” “李永昌,去把石亨叫过来,朕要和他一道,与于少保对弈。” “我们就假定对方王骥有于少保料敌于先的能力。” 没外挂,就没有外援了吗? 朱祁钰示意李永昌去邀人! 于谦呆滞的看着他的陛下,他的陛下以前不这样的! 这打不过又不丢人,这怎么还场外援助了呢? 石亨很快就来了,看着兵推棋盘眼前一亮,赶忙行礼说道:“陛下威武!” 这是最新制作的兵推棋盘,专门用于平叛讨逆。 石亨已经下了很多次了,即便是料敌从宽,叛逆也是屡战屡败。 石亨和皇帝一组,李永昌是裁判,李永昌不是兴安,他没搞出堂而皇之的天火地陷等离奇的把戏。 石亨和皇帝二人组,第一把就将于谦打的溃不成军。 于谦这些日子一直在总理军务之事,对战场非常的熟悉,而且他手下的太子府,还是进行了一次加强。 即便是如此,石亨还是击败了手持太子府的于谦。 “再来一次。”于谦有些不服气,他在找输的理由,这是纯粹的兵推,不涉及到政治问题,只是军事问题,居然被打成了【全军覆没】的结局。 他再次持太子府,最终的结果,依旧是,陛下完胜,甚至连逃都逃不掉。 于谦无奈的说道:“陛下,这南打北,是真的难啊。” 自古以来,南打北,能完胜的只有太祖高皇帝一人了。 这完全是地形和取舍了,先取两淮,再取湖广,然后围困应天府。 根本没有胜算。 即便是于谦想要奇兵北上,但是依旧会被斥候发现,最终被围困歼灭。 朱祁钰和石亨手持太子府,和于谦的燕府再次开始了作战。 石亨因为熟悉战场,打的多了,手熟,但也就多撑了几个回合,就被于谦拿着燕府京营,打了个【开城投降】的结局。 “陛下,军士修整完毕了,陛下每日操阅军马,也看到了,人人争胜,士气极高。”石亨说起了京营休整之事。 从河套回来已经三个月有余,已经到了夏天,清汰伤员老兵、推行新的军例、安定阵亡家属、犒赏等事已经做完了。 就等着陛下整顿好朝纲,就可以亲征了。 “朕知道军士请战之心。”朱祁钰笑着说道:“再准备准备。” “兵部还未清查官道驿路、工部还在平整路面、户部还在给银督办楯车等物、也需签军民夫、吏部也需要清点官吏备员,等到戡乱之后更换官吏等等。” 嫡皇叔还没做好陛下去亲征的准备。 亲征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一场说走就走的亲征,就是失天下的祸根。 无论是杨广还是朱祁镇,都有说走就走的毛病,想到哪里做哪里,不给天下一点点的反应时间。 可惜的是,杨广运气比朱祁镇差,杨广没有一个好弟弟,没有一个好儿子。 石亨略微有些失望的说道:“早知道就再等等了,等到这帮人叛了,打了内贼,再出塞平叛,现在四威团营依旧在河套,无法回京。唉。” 朱祁钰摇头说道:“若非京营离京,他们有这个胆子吗?” “他们挑的这个时间,是极好的。” 于谦看着兵推棋盘,停下了推进的双手,陛下和石亨手持太子府,又败的一塌糊涂。 他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啊,臣有点担心。” “朕知道你担心什么。”朱祁钰又拿出了另外一个放大版的堪舆图笑着说道:“看看这个。” 这一套的兵推棋盘,名叫【天下伐明】。 在这套兵推棋盘上,瓦剌、女真、朝鲜、倭国、琉球、交趾、麓川、川藏、西域察哈尔等地都在棋盘上。 于谦呆滞的看着这个棋盘,指着角落里的黔国公府说道:“陛下,云南就不用了,这也太离谱了!” 料敌从宽不假,陛下居然拿出了天下伐明的剧本! 当初元昭宗就想过这样,但是后来元昭宗也没干。 因为云南到和林至少要一年的时间,这跑一趟,局势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朱祁钰笑着说道:“玩嘛,万一呢?” 于谦跃跃欲试,大明这次也不仅仅是京营,还有边军、卫军都在堪舆图上。 这次于谦手持燕府,再次开始对弈。 结果还是燕府大获全胜,打出了【万朝臣服】的结局来。 朱祁钰只是动用了京营去平叛,又没有动用天下大军戡乱。 所以即便是出现了天下伐明的剧本,大明依旧游刃有余,就是回合长了些,打了一千五百多个回合才结束。 大明,万夫一力,自然天下无敌! 于谦这才松了口气说道:“陛下,臣没有顾虑了。” 他的君主,甚至连天下伐明这么离谱的剧本,都拿出来了,他还有什么疑问吗? 料敌从宽,没这种料法。 朱祁钰笑着说道:“换手试试。” 又过了一千多个回合,朱祁钰呆滞的看着棋盘,他和石亨两个人加起来手着燕府,被于谦的太子府,打了一个【天子殉难】的结局出来。 于谦谦逊的说道:“侥幸,侥幸而已。” 石亨挠头的说道:“陛下,咱俩有点心急了。” “再来一次。”朱祁钰晃动着身子,手持燕府开始和于谦对弈,这次他谨慎了许多,最终也打出了【万朝臣服】。 “所以戎政一事,还是不能有任何的马虎,每一步都要谨小慎微,慎之又慎。”朱祁钰颇为肯定的说道。 “兴安这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回来?”李永昌有些奇怪的问道。 “等他回来再说。”朱祁钰也是有些奇怪,这都打了快五千个回合了,兴安去干什么了? 兴安先去礼部衙门,找了胡濙商量了下,才了太医院,然后向十王府而去。 此时的襄王府内,朱瞻墡躺在榻上,大夏天盖着半床被子说道:“罗长史啊,孤长途跋涉,从襄阳至京师,舟车劳顿,到了京师水土不服,生病了,这很合理。” 罗炳忠无奈的说道:“很合理。” 朱瞻墡的双眼失神的盯着床帏叹息的说道:“可是这病是真的病了,但是这眼看着,马上就好了…” 罗炳忠憋着笑,这几天,朱瞻墡上蹿下跳,一直在折腾,最后晚上打了些井水,给自己冲了个凉水澡,终于是病了。 可是这不到半天的功夫,伤风感冒的症状,就有了康复的趋势。本来打喷嚏,流鼻涕,结果半天的功夫,说话也不是闷声闷气了。 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罗炳忠满是笑意的说道:“殿下龙马精神!身体康健不是好事吗?” 朱瞻墡重重的吐了口浊气,颇为无奈的说道:“可是,可是,这龙马精神,时机不对啊,陛下打算南下平叛讨逆对不对?” “是不是需要监国?你算算咱们燕府,谁最适合监国?” 罗炳忠认真的算了算说道:“殿下当仁不让啊!” 朱瞻墡略有些胖胖的脸上,变得面如死灰起来,他伸出了三根手指头说道:“这是几?” 罗炳忠看着那三根手指说道:“三根手指头。” 朱瞻墡猛地将自己蒙在了被子,大声的喊道:“孤这是第三次监国了!” “第一次是父亲龙驭上宾,第二次是大兄先帝亲征汉王,虽然时日极短,但是孤这是第三次了啊!” “三让而就,孤监国第三次了,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罗炳忠挠了挠头,三让而就的确是周礼,不过他笑着说道:“《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泰伯三让周王之位,方实现了周国代商,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子曰:泰伯可谓至德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殿下慌什么,正是因为泰伯三让不就,才有了汤武革命,殿下三次监国而不就,不就是大明的泰伯吗?此乃至德啊!” 朱瞻墡从被子里露出了脑袋说道:“啊,你这么一说,还是蛮有道理的嘛,到时候孤是嫡皇叔,又有至德傍身,陛下要杀孤,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对。” 罗炳忠满是笑意的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终于从被子里探出了半个身子,无奈的说道:“也就说,孤监国不取位,陛下也不会杀孤,群臣也不会撺掇着陛下杀孤。” “陛下也不会杀孤对。” 罗炳忠点头说道:“那必不能够啊。” 朱瞻墡又缩了半个身子说道:“你不要骗孤,你用泰伯旧事,为陛下下饵来了!孤才不会上当呢!” 罗炳忠呆滞的看着朱瞻墡,低声说道:“怎么可能!殿下怎么可以凭白污人清白!” “不是!殿下,臣真不是替陛下下饵来了。” 朱瞻墡等着眼看着罗炳忠,满是怀疑的问道:“真的?” 罗炳忠十分确信的说道:“真的,假不了。” 朱瞻墡一撩被子又把自己缩进了被窝里,大声的说道:“孤不信!” 罗炳忠一拍脑门,颇为无奈。 “殿下,兴安大珰带着陆院判来了!”一个门房疯了一样冲了进来说道:“兴安大珰说,看看殿下是不是病重了,要送殿下去太医院啊!” 朱瞻墡猛地撩开了被子,瞪大了眼睛,大声的喊道:“去哪儿?” “太医院啊!”门房赶忙回答道。 朱瞻墡两眼失神的说道:“完了完了,孤就知道会这样,完了,彻底完了,都要送太医院了。” “完了。” 朱瞻墡身体突然僵硬,重重的摔到了床上,一动不动。 “殿下,殿下!”罗炳忠和门房惊慌至极的喊道。 陆子才听到喊声就冲了进来,陛下要襄王监国,亲征平叛讨逆去,襄王有大用,什么时候都能死,唯独这个时候,不能死。 陆子才好一阵忙活,才松了口气说道:“没事,没事,就是受了点惊吓,本来有点风寒之症,再不看,就好了。” 兴安这才松了口气说道:“真没事吗?” 陆子才笑着说道:“我用针扎两下,让殿下回回神。” 金针度穴,没几下,朱瞻墡才回过神来。 兴安看着朱瞻墡醒了,满是笑意的说道:“殿下,陛下说送太医院惠民药局,好好看看病,不是去解剖院。” 朱瞻墡自然认出了兴安,听到兴安说话,才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吓死孤了。” “这门房乱传话!罗长史,罚他半个月…算了,罚他去洗厕所掏粪池半个月。” 兴安满是感慨的说道:“殿下啊,陛下让殿下监国,殿下三让而不就,不就是至德吗?这是好事,介时陛下回京,殿下怎么也能捞一块奇功牌呀。” “这可是宗室第一块啊。” 兴安之所以耽误这么久,就是先去和胡濙沟通了下,这三次监国,是个什么礼数,会不会出问题。 胡濙从泰伯的典故出发,解释了这个三让不就乃至德的原因。 三请方至的孔克坚乃是欠揍(241章),三让不就,那是至德。 朱瞻墡深吸了口气,满脸悲苦的说道:“大珰啊,留守不行吗?就是不视事,不负责政务,就只留守。” “大珰替孤陈情,孤懒散惯了,这朝政千头万绪,哪里是孤这酒囊饭袋能处理的?” 第338章 原来陛下如此辛苦 朱瞻墡颇为无奈的看着兴安,他是不愿意监国的,哪怕是这所谓的周礼,所谓的三让不就乃至德,他也不愿意。 这是监国? 坐到那位置上,就是如坐针毡,随时都有可能命陨。 这皇位更替,血雨腥风的道理,朱瞻墡作为嫡皇叔,嫡亲王,自然是一清二楚。 建庶人一家被关了五十多年,这教训还不够的话,那汉王朱高煦一家尽死,这教训还不够吗? 大明的嫡皇叔太危险了。 最主要的当今陛下乃是庶出,哪怕是尊了吴太后为太后,但是先帝龙驭上宾之前,并没有给吴太后正妻的名分。 假如陛下是嫡出,他也不会这么纠结了,正因为他是嫡皇叔,所以他才会如此的如履薄冰。 他不想死,好死不如赖活着。 可是他这身子骨不争气啊!这刚伤风感冒,居然不到一天就大好了。 朱瞻墡谈到了监国之事,陆子才、罗炳忠和门房,尽数离开,留下了兴安和朱瞻墡。 这里面兹事体大,他们听去了,就可能招致祸殃,还不如不听。 “殿下,土木堡六师尽丧的惨剧,犹在眼前。”兴安十分平淡的说到了旧事。 土木堡天变,有几个教训,是让大明铭记于心的。 兴文匽武是弊政,国之利器假手于人是弊政,草率兴兵是弊政,主少国疑是弊政。 还有另外一个教训就是,皇帝出京,京师必须要留有监国,而不是居守。 稽戾王遂议亲征是七月己丑日,也就是七月二十六日,议亲征诸事。 稽戾王在七月癸巳日,也就是七月三十日拔营,下旨让当时还是郕王的陛下居守京师,带着大军亲征。 议亲征仅仅五日,草率拔营,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 稽戾王未立太子,未让郕王监国。 八月十五日土木堡六师殉丧,八月十八日,于谦才力排众议让郕王从居守位,至监国位,坐在了奉天殿上议事。 八月二十二日,太后下旨立稽戾王庶长子朱见深为太子。 九月初六,陛下登极。 若非陛下不惧身后名,过年太庙祭削太上皇帝号、废太子,稽戾王回京,直接将其斩杀于太庙。 大明朝现在还是党祸盈天。 所以,必须要有监国,若是没有监国,皇帝亲征一旦有误,大明顷刻之间就是四祸齐出之乱象。 朱瞻墡是个大聪明,而且两次监国,经验丰富,当然知道这监国一事,兹事体大。 不用兴安细说,朱瞻墡是能够想明白其中的利害。 “陛下甚至没立太子,殿下应知陛下一片公心。”兴安又补充了一句。 朱瞻墡面色更加悲苦,他就是因为陛下未立太子,才如此惊惧,若是立了太子,他还没这么为难! 他是嫡出,陛下未立太子,一旦出京,他立刻就是被架在了火炉上烤! 要知道明天四龙入京之后,京师将会有六位燕府亲王。 他近乎于哀求的说道:“那陛下立个太子啊,澄儿尚幼,可以立济儿啊,济儿今年都五岁了,皇后贤德,足以辅国了。” 兴安摇头说道:“襄王殿下想看到党祸盈朝吗?” 兴安的话很短,但是每一句,都让朱瞻墡面色更加苦楚。 留下一个太子,再留下一个监国,这不就是逼着朝臣党争吗? 大军前线打的你死我活,身后党祸盈朝,那不是治国之道。 “那监国确权是不是可以改一改,权力小一些啊。”朱瞻墡叹了口气,这监国位,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 不坐,陛下现在就把他送太医院去了。 监国的权力,在永乐二年七月二日,就已经确权了。 皇帝出京之后,只有三件事需要禀报皇帝,其余皆由监国处理。 「在京文武衙门凡有内外军机及王府切要事务,悉奏请处分。其有各处启报声息,即调遣官军剿捕,仍遣人驰奏行在所。法司问拟罪人合决死罪者,奏请待报。」 军机及王府事,调动大军剿匪平叛事,死刑复查事,除了这三样,其余之事,皆由监国处置。 兴安摇头说道:“不能,太宗文皇帝当初亲征西虏,对这监国之权,反复衡量,最终确权,更改不得。” “陛下言不如太祖神武,不如太宗英武,等闲不会更张。” 朱瞻墡彻底明白了,坐起了身子说道:“唉。” 生病病好了,求情求不得,只能上火炉上烤一烤了。 朱瞻墡相比在襄阳时,已经瘦了十多斤了,坐到这监国位上,怕是要再瘦三十斤了。 兴安笑着说道:“除了之前的事物以外,陛下另外有事交待。” 朱瞻墡呆滞的看着兴安:“不是,还有啊!” 这交待什么?陛下登基新政繁多,肯定是交待新政新司,确权之事。 这监国权力,比永乐年间还要大几分。 “襄王殿下,可能下床了?若是可以,臣带殿下四处走走。”兴安要交接一些事儿,这些事儿都是机要之事。 朱瞻墡坐了起来,穿上了鞋,站了起来,深吸了口气说道:“能。” 朱瞻墡站直了身子说道:“大珰!既然陛下让孤监国,孤这监国必然会做好,奉藩京师,为陛下安定后方!君有所命,臣不得不从,必不负陛下所托!” 朱瞻墡说这话的时候,中气十足,他为什么这么不愿意坐这监国位呢?因为他真的能做好。 兴安松了口气,不亏是大明的嫡皇叔! 一旦接受了现状,就不会畏惧责任,这份担当是极好的。 朱瞻墡这硬了一会儿,又无奈的说道:“陛下要杀的时候,兴安大珰定要为孤求情,最起码,最起码,不能送解剖院去啊,给个痛快就行。” 兴安差点一个趔趄… 兴安先领着朱瞻墡从东华门入宫,到了古今通集库,这里放着永乐大典和诸多航海图,虽然陛下泰安宫有刊印备份的书,但也只是紧要的书,其他的都还没备份完。 再从西华门出,到了王恭厂,对着偌大的火药库说道:“殿下,这里每日要亲自点检,陛下虽然不常来,但是每日防火之事,殿下可能要亲力亲为了。” “于少保出京,京师一众文臣,殿下也要小心,他们很喜欢天人感应,天人示警那一套,若是稍有不察,京师要炸上天了。” 朱瞻墡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这王恭厂的火药库怎么可以有这么多的火药! “请殿下随咱家来。”兴安领着朱瞻墡从王恭厂出,去了德胜门五凤楼。 兴安指着德胜门、西直门、东直门和阜成门外十二团营土城说道:“今非昔比,现在京营在城外驻扎,陛下留下了两万老营守城,殿下还要每日辛苦操阅军马。” “陛下每日都要去吗?”朱瞻墡嘴角抽搐了下,这城外跑一圈,至少瘦三斤了! 兴安笑着说道:“是,陛下骑术极佳,身体康健,每日跑来跑去的。” 朱瞻墡有点胖胖的,从襄阳到京师一路舟车劳顿,虽然瘦了些,但是依旧很胖,这城外操阅军马,是挺为难的,但是必须要做。 兴安有拿出一块腰牌说道:“这里是七品参议通政腰牌,陛下每日都会着常服,四处走走、看看,体察民情,若是殿下觉得烦躁,也需要每日到朝阳门城头,看一下通惠河。” “有些人很有可能会试探,陛下不在京师了,这通惠河是不是可以再弄点黑眚,把它堵了,以此牟利。” 黑眚,就是大明的水猴子,妖言惑众,然后一些人假扮,吓走闸夫,堵塞通惠河。 朱瞻墡伸出手,不敢置信的说道:“每天都要体察民情?” 兴安站在德胜门城头说道:“那是自然。” 他指着不远处石景厂的方向说道:“那边是金水河、石景厂,每七日总办徐四七就会觐见一次,禀报石景厂和胜州厂诸事,殿下在京监国也是需要见的。” 朱瞻墡发自肺腑的说道:“陛下真是辛苦啊。” 兴安把朱瞻墡带到了通政司衙门,继续说道:“每月初一十五,要在这里宣谕,百姓会反应很多很多的问题,若是殿下觉得不好解决,十分棘手,就暂存,陛下会解决的。” 朱瞻墡愣愣的看着焕然一新的通政司衙门,吐了口气,低声问道:“每当初一十五,都要宣谕吗?” “原来陛下如此辛苦。” 兴安带着朱瞻墡在京师溜达了一大圈,才来到了讲武堂,将讲武堂诸事,挨个介绍了一遍。 朱瞻墡头皮发麻的说道:“陛下每日都要在讲武堂坐班,而且还会亲自给讲义堂掌令官授课吗?” “还要看讲武堂机要课题本?还要亲自看翰林院和国子监的数学卷,还要看成绩?” 朱瞻墡做过监国,政务本就繁多,这在宣德年间做监国会瘦下来,这在景泰年间做监国,这是要累死啊! 兴安点头说道:“是的,其实事情做习惯了,也就习惯了。” 朱瞻墡走进了聚贤阁内,兴安带着朱瞻墡参观了聚贤阁诸事。 朱瞻墡终于全麻了,他指着盐铁会议室说道:“每个月一次的盐铁会议,还要言之有物?孤不会这个啊。” 他觉得不用陛下撬骨刀撬他颈椎骨了,他要是监国时间长一些,非得累死不行。 兴安笑着说道:“陛下总论财经事务,暂时没有什么需要开拓之事,会简单许多。” 兴安终于把朱瞻墡领到了朱祁钰的御书房前。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朱瞻墡行了一个稽首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安,赐座。襄王稍待,朕批完这两份奏疏。” 湖广的流民很多,自从僭朝叛军起势,河南和四川承受了很多来自湖广的流民,各地知府、知县都叫苦不迭,但只能安民。 朱祁钰做了批复之后,递给了兴安说道:“让小黄门送文渊阁。” 于谦和石亨还有军务在身,已经走了。 亲征拔营,五天就走,说走就走的亲征,是需要付出血的代价的。 朱祁钰为了亲征之事,忙前忙后三个多月了。 朱祁钰看着胖胖的颇为讨喜的嫡皇叔,笑着说道:“兴安带着皇叔去转了京师了,一应事物,还有劳皇叔,辛苦几个月了。” 朱瞻墡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辛苦。” “陛下臣观陛下新政,让大军前往平叛也未尝不可,亲征兹事体大,臣以为让武清侯和文安侯前往即可,何须如此大动干戈呢?”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之前和群臣议平叛之策,朕决议亲征,即便是土木堡之变在前,但是朝臣们,也是力主亲征平叛。” 靖难之役,李景隆旧事。 就连胡濙也力主亲征平定三王府、太子府叛乱,这可是涉及到了当初天命。 胡濙虽然没有明说为什么力主亲征,但是提到了李景隆最后只是被幽禁,并未处死之事。 这一句话,里面的门道就很多了。 不是怀疑武清侯不忠诚,而是历史深刻的教训摆在那里。 “朕令皇叔监国,还有一事,那就是四王明日入京了,还请皇叔看护一些,以免误了亲亲之谊。”朱祁钰说到了另外一件事。 因为这次的叛军闹的事儿极大,各地奉藩的亲王惶惶不可终日,尤其是燕府诸王,这是可以团结的人,但是朱祁钰也怕一些人不知死活。 朱瞻墡在京师压阵,无论是嫡出的身份,还是两次监国的经验,都是极其适合监国之位的。 “臣惶恐,为陛下分忧解难。”朱瞻墡俯首领命,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只能硬着头皮接了此事。 朱瞻墡俯首告退。 朱祁钰看着兴安的背影问道:“皇叔他为何不肯监国?” 兴安将襄王府诸事分说清楚,只是说事,并未说自己的想法,他怕影响了陛下的判断。 朱祁钰这才了然,原来朱瞻墡有这么多的心思,但是看起来,他对皇位并没有什么企图心。 朱祁钰把泰安宫提领宫禁之事交给了汪皇后,若是朱瞻墡不知天命,过问泰安宫的事儿,在京天子缇骑,立刻格杀勿论。 这是个钩子,就看朱瞻墡咬不咬钩了。 朱祁钰目光炯炯的看着窗外说道:“明日宣四王入京,朕在奉天殿接见。” 第339章 推贤让能,庶官乃和 是夜,朱祁钰踏马回宫的时候,大如杯的流星,闪着大红色从空中划过,从天南滑向了了西北的方向而去。 整个京师亮如白昼,行至大明皇陵方向,最后尾迹扫过西北天穹,炸散开来。 朱祁钰愣在原地,这明天四龙入京,大朝议讨逆之事,这就来了天象? 朱祁钰是不信这套的,但是耐不住朝臣们会信这个,朱祁钰吐了口气,回到了泰安宫内。 朱祁钰叮嘱了一番汪皇后在京诸事,将几封诏书递给了她。 若是襄王谋反,格杀勿论,立朱见澄为太子,汪皇后临朝称制便是。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五更天三点,骑着大黑马一路驰向了皇宫。 他刚入了东长安门,就听到左边龙凤鼓响,右边景阳钟鸣,守着承天门的锦衣卫在陛下至时,就已经打开了皇宫大门。 净鞭三下响,文武两边排。 朱祁钰跑马至奉天殿下,下马入了奉天殿,升坐御案之上。 王公大臣,六部九卿,及内外大小臣等鱼贯而出。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觐见,值得注意的是,朱瞻墡今天也来上朝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安,平身,兴安,宣旨。” 兴安领命,拂尘一甩,大声的说道:“祖宗开创洪业,封诸亲藩巩固帝室,以图永久。朕承大统,一片公心与天下同享太平之福,今三王谋为不轨,图危宗社,朕以祖宗付托之重,国家生民大计,义不得顾,亲躬率六师往正其罪尔。” “命襄王瞻墡监国,礼部尚书胡濙、内阁首辅王文、武进伯朱瑛、都督赵玫协同赞辅。” 武进伯朱瑛在京师之战中,守朝阳门,指挥佥事赵玫并不在京师,而是在居庸关。 之前在也先攻打京师的时候,赵玫和罗通二人,曾经在居庸关浇水铸冰,最终阿剌知院未曾攻下居庸关。 这二位都是京师之战中功臣,朱祁钰留下了二人,万一京营颠覆,这也算是给朱瞻墡留下了几个能打的将领。 “命文安侯、少保、京营总督军务于谦;武清侯、中军都督府右都督石亨;太平伯、前军都督府右都督杨俊左右扈从亲征。” “钦此。” 朱祁钰没带多少人,六部尚书都在京师,大部分官员也在京师,一如当初太宗文皇帝亲征那般,只带了武将前往。 让亲王居守京师,就得把大部分的文臣武将都带上,因为居守不视事。 监国用启,皇帝用奏。 朱瞻墡、胡濙、王文、朱瑛、赵玫、于谦、石亨、杨俊出列俯首说道:“臣等领旨。”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钦天监中官正许敦,昨夜天有异象?” 钦天监丞许敦打了一个寒颤,站出来说道:“陛下,昨夜的确有流星,大如杯,色赤有光,出自内阶西北,行至大陵,尾迹炸散,二小星随之。” “不过是寻常天象耳。” 许敦倒是有很多的话术,比如天降不详,此行必凶,但是他知道陛下不喜欢这些天人感应的把戏,索性直接定性为了寻常天象罢了。 许敦非常的务实。 朱祁钰了然的说道:“如此这般,寻常天象,朕知道了。” 看来许敦并不想被斩两遍。 兵部尚书陈汝言左右看了看,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奏。” 朱祁钰点头说道:“讲。” “臣领旨勘定九龙场官道驿路,在工部配合之下,平整路面,臣复命。”陈汝言拿了本奏疏递了上去。 朱祁钰看完点头说道:“干的不错。” 陈汝言归班,看了眼江渊,有些颓然,相比较之下,点检九龙场官道驿路是兵部的本职工作,但是江渊查粮仓可是立了大功。 江渊站出来大声的说道:“陛下,臣清查天下粮仓,复命。” 江渊将永乐剑递给了宦官将奏疏一起放上。 这趟差事很是辛苦,但是他依旧带着一名天子缇骑和一千余锦衣卫,把这件事做完了。 “很好。”朱祁钰看完了奏疏,不住的点头。 这江渊京师之战参赞孙镗军务,而后又主持了会试殿试任主考官,然后马不停蹄的赶往了河套,总督征虏军务,将于谦替换回京。 现在又清查天下粮仓,没有闹出乱子,处置了四十余名官员,有缇骑稽查和大理寺的勘合,这些案子,都办得有理有据。 这活儿细细去看,不得拍一部电视剧,好好说道说道其中难处? 江渊把活儿办了。 陈汝言听闻深吸了口气,出班高声说道:“陛下,臣不肖而处上位,是君失伦也,不肖失伦,臣之过;进贤而退不肖,君之明也,今臣处位,废君之德而逆臣之行也。” “臣愿效仿公孙支旧事,臣请让贤。” 公孙支,是秦穆公的上卿。 秦穆公使商贾贩盐,招揽了一位大才,名叫百里奚。 百里奚谋无不当,举必有功。 百里奚举于市,他本是商贾,出身低微,公孙支虽然是上卿,但是几次让贤,最终让百里奚当上了上卿。 百里奚果然不负众望,助秦穆公成为了春秋五霸之一。 陈汝言的意思是,他的才能不够,陛下要亲征了,他要是栈恋权柄而不去,耽误了国朝大事,是不忠不孝,愿意效仿公孙支让上卿的旧事,让出这兵部尚书来。 让给谁? 让给江渊。 陈汝言此话一出,整个朝堂都是议论纷纷,朝堂之上,无不骇然。 “臣请参赞太平伯杨俊军务,扈从亲征。”陈汝言继续说道。 朱祁钰看着陈汝言这副我要再立功把你位子抢回来的样子,就满是笑容的看向了于谦。 他本以为是于谦授意陈汝言这般做,但是于谦也是极为震惊的看着陈汝言。 想想也是,于谦是持节守正,但是这种让人主动让贤的话,于谦是说不出口的。 为什么公孙支让贤百里奚,会成为典故? 是因为这种事,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朱祁钰和于谦都对陈汝言有诸多的不满,但是陈汝言做了兵部尚书并无过错,虽然反应有点慢,但是做事还是非常可靠的。 比南京僭朝那帮蠢猪强上万倍了,又有于谦看护着,陈汝言行无差错,朱祁钰也没有罢免他。 但是陈汝言不仅要让贤,还要参赞军机,前往平叛。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江侍郎以为如何?” 江渊有点呆滞的看着陈汝言,他虽然一直想把陈汝言拱掉,但若是陈汝言无差错,这个时间得论年了。 陈汝言却直接让了。 江渊在这种情况下,眼神流转,站直了身子,颇为硬气的说道:“臣却之不恭!” 拒绝了反而显得不尊重奉天殿公器了,不尊重陛下之公心,不尊重陈汝言让贤之举了。 朱祁钰看向了陈汝言说道:“嗯,陈爱卿既然主动请命,就挂兵部左侍郎印,参赞杨俊军务。” 杨俊一听这话,面色古怪的站出来说道:“陛下。” 虽然陈汝言让贤了,但是让一个兵部尚书参赞自己军务,他压力也有点大。 他的参赞军务是当初配合极好的兵部右侍郎吴宁,若非刑科给事中林聪还在河套,他更希望是林聪。 这也是符合他四勇团营的地位,让兵部尚书给他参赞军机,这么大一尊佛,他可惹不起。 当初于谦以兵部尚书、少保,总督征虏军务,石亨挂的是征虏将军印。 陈汝言再差劲,那也是大明实权的兵部尚书,又不是挂名。那关系人脉,遍布朝野上下,能力虽然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了。 这陈汝言只从能力论,在南京僭朝,不捞个咨政院大夫,说不过去的。 杨俊不乐意了,这内臣监军、文官总督,三方制衡,一方太强势了,反而不利于行军打仗。 朱祁钰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点头说道:“朕明白了,那陈爱卿,先参赞武清侯军务。” 石亨领命,他无所谓,陈汝言官再大,还有于谦官大? 胡濙叹服,站了出来俯首说道:“书曰:推贤让能,庶官乃和。臣为陛下贺,臣为的大明贺。” 距离上一次让贤,还是上一次。 列官千百,无让贤之举,胡濙想了半天,这种事真的少见。 尤其是这大明朝堂上,他也呆了四十多年了,大明的官场一个坑三个人等着,为了这权利地位,恨不得打的肝脑涂地。 看江渊那如同饿狼一样的模样就清楚了,一旦资历够了,那就是恨不得把前面的人给拱了去。 陈汝言再差劲儿,这不是有于少保兜底吗? 但是陈汝言今天让了。 陈汝言自己也松了口气,俯首说道:“君不用宾相而得社稷之圣臣,君之禄也;臣见贤而让之,臣之禄也。今君既得其禄矣,臣亦得其禄矣,臣谢陛下隆恩。” 陈汝言这番举动是很冒险的,如果陛下不肯,他只能称病、致仕、不上朝、逃跑了。 公孙支当初让贤,可是让了三次,差点亡命天涯,才让出去上卿的位置。 陛下要亲征了,陈汝言在忙完公事之余,总是在思考一个问题,若是大明再出现四祸齐出,他这个兵部尚书有没有那个能力,力挽狂澜? 他知道自己不能,但是江渊还有那么点可能。 他想了许久,辗转反侧,终究是做了这个艰难的决定。 幸好事情圆满的解决了。 朱祁钰很是欣慰,再看陈汝言笑着说道:“陈爱卿归班便是,好,很好。” 朱祁钰高兴吗?当然高兴,他连称呼都变成了陈爱卿。 若是天下人人能够像陈汝言这般,才能不够,让给有才能的人,他这个皇帝,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做个大昏君了。 但可惜,这种事正如胡濙所言,太少了,也只是个孤例罢了。 至少陈汝言做出了个表率,没什么才能,德行还是有的。 俞士悦才是最麻的那个人,他曾经在京师之战中,把妻儿送去了南方,还被人捅了出来。 虽然陛下未曾追究,但是今日陈汝言一句让贤,让的他人都傻了… 若是下一个有功之臣回京了,他咋办? 让贤是不可能让贤的! 他考了半辈子科举,做了半辈子的官,终于位列上卿,哪有让贤的道理! 王直老神在在的站出来说道:“陛下,大计已定,各省公务错漏,共计二百四十七件,巡抚、抚按官员五十四人。” “罚俸三月三十二人,罚俸一年十二人,坐罪查补十人,分别是陕西巡抚王宗、巡按张礼化、山西巡按张守约、河南巡按肖廪生等。” 王直把奏疏递了上去,他倒是对陈汝言让贤感触不深,他的官位还是很稳的,从龙之功傍身,陛下所命,全都完成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不错,很不错。” 之前奉天殿朝议,交代下去的事,基本上全都完成了。 大军可以出动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宣赵王、郑王、荆王、淮王进殿。” 燕府五亲王齐聚京师,除赵王外,郑王、荆王、淮王都是朱瞻墡的兄弟。 净鞭三响,诸王进殿。 兴安举起了另外一份圣旨大声的说道:“朕祗承祖宗之位,所赖者宗室诸叔父为之藩屏,相与巩固国家,同享太平悠久之福。天地垂佑,宗社之灵具…” 朱祁钰这封圣旨的意思就是,让他们在京师老老实实的,否则就送解剖院了。 “臣等领旨。”诸王颤抖不已,到了京师住进了十王府内,那也要严格遵守藩禁,而且十王府就在澄清坊,在陛下的泰安宫之侧,这要是有点啥事,不出坊就解决了。 既然听命归京,不打算参与造反之事中,那就是打定主意做个闲散王爷了。 朱瞻墡下了朝,匆匆回到了十王府,焦虑至极。 “罗长史啊,还有没有办法阻止陛下亲征啊?”朱瞻墡满头是汗的说道。 罗炳忠一愣,手又摸向了腰剑,疑惑的问道:“殿下要阻陛下征叛讨逆?” 朱瞻墡摇头说道:“孤不是那个意思,孤的意思是陛下在京师就行了,大军进剿呗,有于少保在,还能有李景隆旧事?” 罗炳忠听闻松了口气,手从腰剑上离开笑着说道:“原来如此。” 他还以为他的腰剑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可惜大明白始终是个大明白。 罗炳忠认真想了想说道:“于少保不常有。” 朱瞻墡当然知道罗炳忠说的意思是什么,于谦只有这么一个,若是以后藩王再造反,儿孙不孝,信错人,那不是笑话了吗? 这不是个好示范。 朱瞻墡一摊手说道:“就是因为于少保他不常有啊!” 朱瞻墡愁眉苦脸,陛下把于谦也带走了,他本以为陛下怎么也要防备他一手,留下于谦来。 防备归防备,可是于谦能拿主意,京师之战一声南迁者斩,之后定策安天下。 现在,朝里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只能他拿主意。 其实他不知道,于谦就是在京师,也不拿主意。 朱瞻墡眉头紧蹙的问道:“于少保不是有痰疾吗?这随军亲征多有疲惫,是不是可以留在京师呢?” 罗炳忠看着朱瞻墡已经开始为监国事上心,满是笑意的说道:“那痰疾早就好了,而且还打了一趟河套啊,殿下。” 朱瞻墡用力的靠在了椅子上,仰着头看着房梁。 这要是没看好家,陛下回京,他必死无疑啊。 第340章 初闻涕泪满衣裳 罗炳忠想起了京师的一个传闻,低声问道:“殿下啊,臣僭越,问个事儿。” 朱瞻墡躺在躺椅上,看着肚子上好不容易才攒下的肉,叹息的说道:“问,都可以问。” 这一身的肉,也不知道陛下回京还能剩下几斤来。 “陛下有个七品的参议通政的印绶和信牌,你要了没?”罗炳忠问到了一个很敏感的问题。 就跟唐朝的京兆尹,宋朝的开封府尹一样,这七品参议通政,是万万不能拿的。 在大明做监国不一定就是皇帝,比如朱瞻墡本人就做了两次,还有郑王朱瞻埈也监国一次。 但是这拿了七品参议通政的位子,那就不好说了。 历朝历代专设的职位,那都是有特殊意义的,代表了一种皇权的象征,当今陛下以民为邦本治天下,参政通政,体察民情。 若是朱瞻墡监国了,三让而不就,至德。 若是在拿了七品参议通政,那罗炳忠只能给朱瞻墡默哀了。 顶多烧纸的时候,多烧点儿。 罗炳忠叹息,居京师大不易,陛下的饵实在是太多了,这一不下心咬住了,那就是要被剁椒鱼头了。 朱瞻墡猛地坐了起来,振声说道:“你当孤似汝蠢笨?” “孤一听那东西,就是能躲多远躲多远!监国是理政,孤作为大明的嫡皇叔,陛下下旨,不能不从。” “什么七品参议通政,那是七品吗?那是杀头的撬骨刀啊!孤能上那个当?” 罗炳忠眼神一亮,笑着说道:“殿下安矣!” 朱瞻墡想了许久,他只是下意识的觉得那个信牌不能接,那是本能。 这事后一想,浑身冒冷汗! 他一拍脑门说道:“着啊!孤怎么没想到呢?还是你罗长史聪明啊!好!罗长史,孤赐你五十…不,三十银币!” 朱瞻墡大喜过望。 他没要那块信牌,兴安不经意间就收了回去,大家都当事情没有发生。 现在想来,陛下是没打算杀他的,若是真的要杀他,那个七品参议通政的印绶,会一并随着监国圣旨赐下,他不死谁死? 理清楚了这个关系之后,朱瞻墡瞬间头不痛了,腰不酸了,人也更精神了! “准备监国!”朱瞻墡意气风发的说道。 确定没有危险之后,朱瞻墡可是抱着至德和捞奇功牌的想法,准备大干一场了。 聪明人,一点就通。 下午的时候,朱祁钰来到了太庙,祭祀了太祖、太宗、仁宗、宣宗的庙庭,随后前往了讲武堂,祭祀了武庙,然后回到了泰安宫。 一应行囊都收拾的极为停当。 次日清晨,五更天的时候,朱祁钰沐浴更衣起床,汪皇后为陛下梳理头发,汪皇后的手有些颤抖,被朱祁钰握住,才算是安稳了下来。 杨俊配征叛前将军印,将会从西直门外大营前往河南。 而石亨将配征叛将军印,于谦任征叛总督军务,扈从陛下大驾玉辂,前往山东,伺机南下平叛。 朱祁钰的辂车离开是五更天三点,即便是天刚刚蒙蒙亮,但是朱瞻墡和群臣们早就等在了泰安宫门前,他们将送陛下至东直门外的大营之中。 站在群臣身后的是大明京师无数的百姓。 泰安宫的门,缓缓打开,朱祁钰身着常服,上了四匹马拉动的辂车,上车之前,他专门数了数,一共五对儿负重轮,安稳的很。 待到朱祁钰上车,朱瞻墡才大声的喊道:“臣等恭送陛下!” 朱祁钰点头平静的说道:“皇叔京师一应事物,有劳皇叔了。” 朱瞻墡大声的喊道:“臣定不辱君命。” 群臣行稽首礼,高声疾呼:“臣等恭送陛下!” 朱祁钰放下了车帘,对着兴安说道:“起驾。” 胡濙听闻高声喊道:“起驾南下!” “起驾南下!起驾南下!起驾南下!”无数的内宦和锦衣卫们将陛下的起驾口谕,传了下去。 石亨扛着仪刀,为陛下做先导,牵马坠蹬是也。 京师的百姓也都等在路旁,这个临危受命,又辟土千里的皇帝,离开了他忠诚的京师。 七月十六日,大军开拔,距离南方叛乱已经整整过去了四个月。 这个行军速度不会太快,每日大约三十里左右的速度。至山东正好赶上秋收之后,这个时间是最适合南下的时间。 宣宗皇帝御驾亲征准备将近一年零八个月的时间,自从汉王劫道阻拦宣宗回京开始算,一年零八个月才御驾亲征。 朱祁钰这四个月的时间,真的很短了。 当然那也比朱叫门那五天准备时间,充足了许多许多。 除了出行一应所需之外,兴安还带了一个很特殊的东西,那就是聚贤阁御书房的灵牌。 此次平叛,中秋节必然无法赶回来,这灵牌自然要带,否则就无法祭祀了,二来陛下带此灵牌,更是常怀警醒之意。 千万不能弄出机枪挪十米的事儿来,就是驻跸意决战、移营五里等等。 大军缓缓而动,石彪作为先锋开路,向着山东而去。 朱祁钰这是来到大明第二次出京,第一次还是德胜门外阵前夺旗。 “停车。”朱祁钰忽然开口说道。 兴安呆滞的问道:“陛下,怎么了?” “朕下车溜达下,看看咱大明的大好山河。”朱祁钰笑着说道。 等车驾停稳,他才翻身上马,他还带着自己的大黑马,就是陪他德胜门夺旗的战马。 “继续开拔。” 朱祁钰骑在马匹之上,也未太快,坐在车里实在是憋闷的很。 “陛下,通州城。”于谦指着那座围不过二十里的城池说道。 朱祁钰点头,也未入城,反而继续向南而去。 陛下御驾亲征的消息传开,如同长了翅膀一样,由南向北传遍了整个大明。 传令兵马蹄阵阵,向南而去。 而此时的南京城的咨政院内,李贤无奈的看着手中的小铜钟。 二十五个咨政大臣,每个人都长篇大论,这一个政令讨论就得一个时辰,效率实在是太过于缓慢了。 为此他专门设了一个铜钟,一个漏刻,当沙漏里的沙漏完了之后,发言结束。 “当当当!”李贤用力的锤了几下小铜钟,愤怒的说道:“吵!吵!吵个屁!” “多大个官儿!不就是丹阳县推官吗?你们吵了半个时辰了!推举的贺萧,就他了。”李贤拿出了奏疏下印,递给了等着的中官说道:“送乾清宫批复。” 一个推官,折腾了半个时辰,你争我夺,抢来抢去,抢的李贤脑袋都疼了。 丹阳在运河上,设有钞关,这帮人压根不是为了个推官吵,就是了那点利罢了。 “休会!”李贤又敲了三下,他今天本来打算议一下徐州防务之事,可是一个丹阳推官就吵了这么久。 孙忠的精力越来越差了,现在已经很少视事儿了,李贤休会后就被孙忠叫了过去。 会昌伯府冠冕堂皇,乃是当初李善长的府邸,韩国公府。 李贤不由得想起了一个词来,那就是鸠占鹊巢。 李善长何等人物,他孙忠也配住这里? “见过会昌伯。”李贤有些疑惑的问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 孙忠笑着说道:“坐坐,是这样的,我偶尔觅得一贤才,就推给李阁老看看,这人是不是可堪重用。” “哦,有何等才能?”李贤有些疑惑的问道。 孙忠拍了拍手说道:“此书名曰《前汉书》,乃是这名叫蔡东攀所写,极为有趣。” 李贤拿过了那本《前汉书》,眉毛直跳,他呆滞的问道:“这是在着史书?!” “蔡东攀快来见过李阁老。”孙忠拍了拍手,示意蔡东攀进门。 李贤拿过了书,看了许久,便开始颓然的靠在了椅子上,他不由的想起了陛下的那四个字,狗屁不通。 “老爷,礼科给事中刘昇求见。”一个门房匆匆跑了过来。 孙忠点头说道:“请。” 李贤看着那蔡东攀,这又是一个人妖物怪,一个大男人涂抹胭脂出门,当自己是新郎官不成? 李贤转过头去,吐了口气,告诉自己不生气。 这本前汉书内容写得简直是让李贤挠头,主要里面有很多的错误,都是显而易见的。 “刘昇,我来考校你功课一下。”李贤也不好直接驳斥了孙忠的面子,但是借着别人的口说出来,还是有必要的。 刘昇今天是有事,结果正好撞到了这件事,赶忙俯首说道:“阁老请问。” 李贤深吸了口气说道:“始皇帝,取名为政,寄姓赵氏。名讳为赵政,是因为始皇帝非吕非嬴,不如姓赵吗?生在赵国而姓赵吗?” 蔡东攀的这本《前汉书》里,直接对嬴政开炮,说嬴政的生父不是秦异人,也就是灭东周的秦庄襄王,而是吕不韦。 吕不韦的确做过奇货可居,最后捞了个秦国相国的事儿,但是把嬴政叫赵政,解读为非吕非嬴,不如姓赵,生在赵国,属实离谱了。 刘昇俯首说道:“周穆王攻徐偃王,大破之。乃赐造父以赵城,由此为赵氏。造父侄孙赵非子因功封秦亭。故此乃是嬴姓赵氏。” “所以春秋时,赵国和秦国国君皆是嬴姓赵氏,乃是同源。故《史》曰:名为政,姓赵氏。” 李贤看向了孙忠说道:“连基本的经史子集都没读明白,就是会昌伯推介的人才吗?” “敢请问,谁推介的?” 孙忠也是看过那本《前汉书》,以为颇为有理,所以才决定推给李贤,结果却是如此这般。 孙忠深吸了口气说道:“蔡生乃是犬子介绍的。” 他这个儿子孙继宗实在是不学无术到家了!居然被人诓骗了,害的孙忠丢了这么大的人! 什么狗屁贤才! 李贤继续说道:“蔡生所论实属贻笑大方了。” “后世尝以秦皇、汉武并称,力征经营,开拓疆宇,东西南北的外族,闻风远遁,好算是一代武功,两朝雄主。秦亡不由胡亥,实自始皇;汉亡不在孝平,实始武帝。” “祖宗的基业后世子孙守不住,要追骂道开辟之君头上?” “难不成蔡生的意思土木之变,也是太祖惹下的祸根了?” 这种秦亡始皇,汉亡汉武的观点,其实归根到底,都是在骂这些君主管得宽罢了。 不过是在指桑骂槐,骂太祖太宗皇帝,骂当今陛下管得宽罢了。 蔡东攀深吸了口气说道:“可是汉文帝时,守俭持盈,宽刑律,奖农事,府藏充实,囹圄空虚,汉家元气尽复,难道不能称为一代明君吗?” 李贤转过头去,长长的吐了口气,告诉自己不生气。 他想了想说道:“刘昇,你来说,他这话对不对。” 刘昇挠了挠头满是疑惑的说道:“文帝宽纵,景帝稍稍削藩,便酿成七王之乱。” 七王之乱的祸根,还不是吴王煎盐私铸,才有了实力吗? 说的是汉朝,实际讨论的却是大明朝的现状。 不是因为正统年间的宽纵,才导致了今日之乱吗? 李贤看向了孙忠,这或许就是僭朝的风气。 他们想要的是像汉文帝那般,纵容诸王煎盐铸钱,最终酿成倾覆大祸,才肯罢休。 李贤站起身来,笑着说道:“若是会昌伯一力推荐,那拿到咨政院商议一下,我不能做主。” “李某告辞。” 孙忠脸色酱红的说道:“送李阁老。” 是李贤不给他孙忠面子吗? 是他儿子推荐的这个人,实在是不学无术,最基本的经史子集都读错了不提,这个导向也有问题。 他们在造反,皇帝随时都有可能亲征!南衙不收税,连这草台班子都撑不下去! 南衙所耗靡费,不收税,怎么养大军和陛下对弈? 孙忠因为儿子在李贤面前丢了人。 李贤走出了会昌伯府,突然想到了当初陛下在文华殿议政,说许他们造反,必须交税的话,于少保奏对曰:「大明,没有他们造反的余地。」 大明哪有这群是势要豪右之家造反的舞台? 藩王造反,争的是道,比如燕府举的大旗就是兴文振武,太子府当初举得是兴文匽武,这是争道。 百姓造反,争的是命,无论是叶宗留起于阡陌,还是黄萧养起于零丁洋,还是湖广生苗起事,他们争的是命,有口粮就可以拼命。 这群势要豪右之家争的是什么?争的是利。 于少保早在当初就看透了他们,就跟蔡东攀一个模样,不学无术,不懂规矩。 李贤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了街上传来了高喊声:“陛下亲征!延大运河而下!已至天津!” “陛下亲征!延大运河而下!已至天津!” 李贤听闻此话,呆呆的站在街角,胸膛血气翻涌,鼻头一酸,眼泪立刻淌下来,他一肚子的委屈,在这一刻,突然如同阴雨数日,忽然放晴了一样。 他忽然理解了,当初杜甫写下那句:「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时的心境。 那种惊喜如同洪浪一样在胸膛流淌,一下子冲开了他心里那道郁结已久的闸口,心海波浪翻涌,喜不自禁。 李贤擦干了眼泪,深吸了口气,抿了抿嘴唇,他只盼着陛下能够早点打过来! 他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兵科给事中匆匆而来,终于找到了李贤,大声的喊道:“李阁老,靖远伯寻你去议徐州防务之事!” 第341章 陛下不收的税,叛军也要收 李贤匆匆来到了南京讲武堂,和北京一样,是破掉了一座寺庙建立而成。这也是李贤干的事儿… 此处名曰灵谷寺,是一座无梁殿,并非是木结构的寺庙,而是由砖石整体构成的大殿,拱高三丈有余。 孙忠入南京城,南衙谣传,孙忠擅礼佛度僧道,这一个消息一出,无数僧人奔赴南衙。 被李贤以「四方多流徒之民,又缺战守之士,度僧道太多,恐本末倒置,尽行逐还」为由,驱逐僧人出南衙了。 李贤援引驱逐大隆兴寺的国师旧事,说服了咨政院众人,完成了这一壮举。 理由很简单,寺庙挂靠不纳税,度僧道太多,不是好事。 最终在南京这座巨大的寺庙里,完成了南衙讲武堂的设立。 李贤赶到的时候,所有的军勋外戚和将领都赶到了讲武堂内,他们的表情极为惶恐。 皇帝终于兴兵南下,分成了两路,一路直奔河南,一路至山东。 王骥深吸了口气说道:“徐州地方,三面阻山,一面临河,汴水自西、泗水自北,千年未变。” “徐州地方,南引邳宿,北控兖济,西扼汴泗,一泻千里之势,以保障江淮险要之设旧矣,金陵恃徐为南北咽喉。” “为北国锁钥,南国门户,向来为兵家必争之战略要地。” 徐州位于一个小盆地内,宣德年间,曾经因为黄河改道被淹过,当时,官民集资迁城。 王骥当时还是给事中。 他从河防、漕运、仓库、战守、民生、区划、成本等几个方面,舌战群儒,最终确定了徐州不可移城。 在徐州旧址上翻了这座新的徐城,改名徐州。 是一座围四十余里的大城,护城河宽约三丈有余,城墙高三丈有余,因为汴水、泗水的稳定,这座城池堪称易守难攻。 守长江必然守淮,守淮必守徐州。 “历代大规模征战四十余次,是非曲直,并不难以论说。” “夏启十五年,武观以西河叛,彭伯寿帅师征西河,武观来归。” “商武丁四十三年,大彭叛乱,武丁命妇好,领兵平叛,诛大彭于九里山。” “武丁五十年,韦国以为大彭报仇为名,再叛。妇好再征彭城,也就是今天的徐州。妇好中流矢,次年,亡于宫中。” “周穆王令楚文王伐徐,徐偃王败走,赐造父以赵城,由此为嬴姓赵氏,赵非子入秦亭,秦赵同源同族也。” “楚汉争霸,汉二年,汉高祖刘邦率军五十六万出陈仓,一路攻城略地有一下千里之势,正是在这徐州,爆发了彭城之战。” “项羽以三万兵力,大破汉军五十六万,刘邦单骑逃脱,睢水为之不流,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荥阳,汉国几灭,人人惶惶。” 为什么都说项羽是楚霸王,这世间有谁能够以三万破五十六万大军? 王骥自问自古以来,天下猛将无数,谁能做到如此勇猛? 汉二年打完了彭城之战,项羽和范增围困刘邦于荥阳。 范增是项羽重要的谋士,范增说直接灭掉了刘邦,要不刘邦还要叛乱。 但是最后项羽怀疑范增和刘邦勾结,自毁长城,否则楚汉相争孰胜孰败,谁人能说呢? 刘邦最后也只说:「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大汉定鼎,司马迁因为李陵旧事开罪了汉武帝,按照成王败寇而论,项羽怎么可能上帝王才能上的本纪? 但是司马迁将项羽写到了本纪之中,汉武帝只是捏着鼻子认了这事儿。 因为项羽当得一霸字! 王骥深吸了口气说道:“正是在这个古战场上,决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所以古来就有问鼎中原之说。” “景泰帝兵强马壮,粮草充盈,补给极为简单,京师粮草延运河而下,几乎不可能粮绝,携带新胜,顺运河而下。” “所以,我提议速战!由萧县从西打到东,逼迫大军至灵璧一带!全歼睢水一带。” 王骥在堪舆图上用力的指了一下,他已经思考了许久如何取胜。 诸多军勋不住的点头。 王骥十分确认的说道:“都督张輗、张軏,你二人率四威团营至徐州,我率四武团营至萧县。” 李贤眉头直跳,终于忍不住站出来说道:“陛下动兵,向来是谋而后动,京师之战,从八月十八日议退敌之策,一直到十月虏入,筹备两月。” “宣府之战,瓦剌逞凶,陛下议宣府之战,自正月八日起闻讯,筹备至五月份。” “集宁河套之战,陛下从景泰元年筹备了一年有余,景泰二年方才兴兵!” “敢问靖远伯,陛下给了整整四个月的时间,在准备亲征事宜,你们这四个月在干什么?!” “吃喝玩乐是!” “现在才定策徐州如何防守?!陛下平叛的路很多吗?既然徐州这么重要?为何不从叛乱未动时就筹备?” “现在才准备开拔,前往徐州?!粮草呢?犒赏呢?动员呢?你们这是打仗,还是儿戏!” 李贤惊呆了,他还以为王骥不让他过问兵务,是有确凿的信心,也有完整的规划。 这陛下都走到津口了,这才从南京往徐州去? 他巴不得陛下赶紧打到南京呢,但是这种定策实在是太离谱了,他在京师观陛下用兵,哪次敢这么干? 陛下很爱惜自己的军卒,每次都带着必胜的把握去打,习惯了那种料敌从宽到极限的作战方式,他完全无法接受这种,按下葫芦浮起瓢的作战方式。 这不是胡闹吗? “啊?”王骥满是疑惑的说道:“不知道景泰帝从哪里主攻,当然是云集京师城下,等待景泰帝落子,我们才好应对啊,若是景泰帝主力去往襄阳,又如何是好?” 李贤理解了。 这僭朝哪有什么正经的军务,这南衙讲武堂也就是个笑话罢了。 东施效颦,徒增笑料罢了。 陛下整日坐镇北衙讲武堂,那些课题本都做些什么? 宣府败北、京师失陷、天子北狩、天子殉难、辽东大败、建奴逞凶等等。 那是一种料敌从宽的思想,是这僭朝根本不具有的,陛下在京师讲武堂,是真的在培养庶弁将,想要振武。 其实,正统年间的动兵哪次不是这样仓促? 四次北伐、四次平定麓川、一次征伐福建,这九次大战之中,只有平定福建叛乱有模有样,那还是宁阳侯陈懋带兵有方。 至于最后一次北伐,被瓦剌打的六师皆丧,皇帝被俘,也是应有之意了。 兴文匽武的必然结果,视武备为儿戏,就这兵推,弄的比陛下的兵推棋盘还不靠谱。 李贤不再言语,甩袖离开。 他们越胡闹,陛下来的越快。 李贤现在主持户部清田厘丁之事,他觉得到时候凭借这个功劳,陛下应该不会杀了他的家人才是。 孙忠、王骥、张輗、张軏、孙继宗终于察觉出了些不对劲儿。 李贤说的好像很有道理,这仗,似乎不是这么打的才是。 “李阁老!”孙继宗看了一眼他爹,匆匆的追了出去。 李贤叹息的说道:“孙学士,不会,你以为我一个读书人,会有什么戎事的高谈阔论,不会。” 李贤忽然灵机一动,思忖了片刻的说道:“那我就说说。” 李贤回到了讲武堂议事厅,说道:“我有几策,第一策,输纳之例的定制,生员凡纳粟或上马者,皆许入国子监;” “军民输纳,或米或粟或豆或草或鞍马者,也均授予冠带;” “朝廷以罪罢黜的官吏如输纳上述军饷,可以复职。输豆四千石以上授指挥使。” “我们要保证粮草充盈,防止陛下用豆饼劝降我们的军士。” 王骥眉头紧皱,卖官鬻爵当然不妥,但是李贤说的是现实问题,粮草不足。 孙忠、张輗、张軏、孙继宗、彭城伯、惠安伯等人,却是不懂这卖官鬻爵的危害了,他们一直是这么干的,外戚无汗马之功封爵,他们的爵位是凭白得来的。 他们自然不理解军士们那种「我以捐躯获此,他们以输豆也获此,朝廷以我躯命与荏菽一般看待邪」的愤慨了。 陛下为何说外戚不得无汗马功勋封爵,戚畹周亲不得与汗马余勋为齿? 这就是原因了。 军士舍命挣了功勋,他们纳布绢和米粱就可以封爵了,谁还拼命? 李贤这完全就是打击军队的士气来了。 但是除了王骥之外,其余人等,居然丝毫没有觉得不对。 现实就是,粮草不太够。 这么离谱的卖官鬻爵的政令都能通过,李贤笑着说道:“第二策,大明律:民间钱粮,亲自送纳。其有色揽之人处以重刑,籍没其家。” “在京官舍、军民中多有无赖之徒,赴京郊,设法引诱送纳之人,包揽代纳。” 大明严禁包揽扑买,这也是不断被江南士绅们诟病、愤慨的地方,怎么能管的那么严格呢? “包揽送来的何物?我在户部,粮则用土掺和,草则用水浇淋。易坚厚之布绢为纰薄稀松,贯银完好而抵以破碎软烂。” “掺和了土的粮,烂掉的草,纰薄的布绢,软烂的贯银,送到徐州,有人会要吗?” “所以严禁包揽,一切有司征收,官收官解,不得包揽,否则一体论罪!” 李贤说的好听,禁止包揽之后,以南衙这个运转能力,能做得到官收官解吗? 显然不能。 读书人,眼睛珠子一转就是一个主意,这是个连环套。 禁止包揽,看似是个好主意,但其实是个当下不太好执行的政令,会有个混乱期。 等真的运转的时候,仗也早打完了。 陛下一进南京,整饬吏治之后,南衙僭朝都要官收官解,正朔继承官收官解,不是合法合理了吗? 而且还是现成的。 李贤为什么这么下套? 因为这帮人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做以稽为决的道理,没有调查,拍脑子做出决定,不是他们的常态吗? 别说南衙了,北衙也是在于少保提出,陛下反复强调之后,才开始以稽为决。 就南衙这帮蠢猪,他们要有这个政治觉悟,去北衙不好吗? 李贤继续说道:“第三条,南京缙绅势要豪右之家,侵利于国,贻害于民,将南衙官店塌房尽揽于名下,应当尽数勘实,籍记在官,按季收银,以资军饷。” 南京城围七十五里有余,这么大的城池,自然会有房子塌房,塌了之后必然要建,怎么建? 没法建。 南京的缙绅、势要豪右之家,专门把持做这个生意。 这件事其实追溯的话,应该是南宋的第一个皇帝赵构,把持房地产了。 路数都是一样。 房子塌了以后,小民请人再建,但是南京城所有泥瓦匠,都在缙绅、势要豪右之家手中,这么多泥瓦匠,如何把持? 听起来是个不可能的事儿,但是李贤走访之后,才知道如此简单! 城中哪有土石木方去建? 买通五城兵马司,五城兵马司把持九门,所有入城土石木方,没有缙绅豪右之家的信牌,绝无可能入城。 所以,房子塌了,就只能低价卖给缙绅豪右之家。 缙绅豪右之家,营建之后,便高价将房屋租赁出去,大发横财。 翻译翻译,就是房地产的创富神话。 李贤这个主意看似是为了军饷,其实是为了厘清这帮家伙,到底有多少家产。 陛下进京抄家的时候,也省了卢忠带着鹰犬四处稽查了。 他先把这个活儿干了。 所有人听了之后,左右看看,不断点头,弄军饷这种事,还是李贤有办法。 为何孙忠他们会同意呢?他们是贵近勋戚,店塌房的生意不是他们的经营范围,那是缙绅豪右的经营范围。 李贤说的并不涉及他们的利益… “李阁老真是大才啊。”孙忠不断点头:“如果都没什么疑虑的话,那就这么干了!” 只有代表南方缙绅势要豪右之家的谢琏,面如土色。 这都是他们的经营范围啊! 他倒是想反对,可是刀子在人家手中握着呢。 陛下不收的税,叛军也要收?! 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谢琏忽然发现,其实陛下还是蛮讲道理的,至少做事没有叛军这么离经叛道。 陛下是皇帝,是正朔继承,有些事,陛下也不好做的那么绝。 但是叛军才不管你那些,保证军队粮草充盈,才是头等大事。 虽然这场造反的终极目的,有点向「笑死陛下就算造反成功」的趋势变化,但是阴谋家们,还是牢牢紧握着刀把子。 像朱祁镇那样把每日操阅军马的戎政大事,都假手于人的人,毕竟少之又少。 “那就这么说定了?”李贤写好了咨政院政疏,看向了王骥。 王骥点了点头,他代表的军队,军队不吃饱,谁给你卖命打仗? 李贤又看向了孙忠,孙忠代表三王府和外戚,孙忠点头说道:“我没意见。” 李贤看向了谢琏,这个缙绅、势要豪右之家的代言人。 谢琏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能怎么办,他只能深吸口气说道:“我没意见。” “那就送乾清宫由监国批复。”李贤落印说道。 李贤笑意盎然,这三策一出,粮草是否充足,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有些人的日子难熬了。 李贤不怕这帮家伙发现他在捣乱。 且不说他们有没有那个脑子,发现里面设的套,就是发现了能如何呢? 顶多把他杀了,他还能落个大明忠义之士的美誉。 陛下到了南衙会把他杀了,这帮家伙把他杀了,不是一样吗? 虽然陛下说立奇功可免死,但是奇功的标准,完全取决于陛下的心情。 陛下对文人是极为警惕的,甚至带有偏见。 以陛下对贰臣贼子的厌恶,他哪里能活得下来? 不过陛下很少追究家人,他只希望自己立点功劳,让自己的家人能够活命罢了。 如果叛军砍了他,他相信陛下绝对不会为难他的家人。 第342章 丧尽天良,该下十八层地狱 李贤将咨政院下印的政疏,送到乾清宫去批复,三套连环计。 而王骥眉头紧皱的问道:“徐州地方,我们有了阻敌之策,但是河南方向呢?” “皇帝兵分两路,一路自山东至徐州,一路自河南至襄阳,我们应该如何阻拦?” 王骥的问题让所有人有些沉默,他们以为陛下要一路南下,直取应天,这也是平叛的基本手段,擒贼先擒王,但是陛下兵分两路。 这让王骥眉头紧皱。 他继续说道:“李阁老啊,我有一个问题,陛下这兵分两路是何等用意?难道徐州方向只是佯攻,真正的杀招是河南那一路吗?” 李贤看着王骥,并未立刻回答,他认真的想了许久说道:“靖远伯以为呢?” 孙继宗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大声的说道:“猜来猜去的有什么意思?打过便知道了。” 孙忠重重的点了点拐杖,颇为不满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道:“这是戎政院!这里是讲武堂!洞悉景泰帝的目的,我们才能应对,景泰帝分兵意图不明,草率应对,是要全家族诛的!” 孙忠最讨厌的就是孙继宗这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孙继宗压根就没想过后果,这失败了什么后果? 大皇帝的刀,可是一点都不会顾忌所谓的亲亲之谊。 而且他们孙家和皇帝哪有什么亲亲之谊可以讲?连孙太后都锁了宫门了! 孙忠颓然,看向了王骥李贤等人,可能李贤不懂军务,但是李贤懂陛下。 李贤疑惑的说道:“河南一路主攻方向必然是襄阳,保定伯梁珤不是在湖广,既然在襄阳,据城池而守,问题应该不大,为了靖远伯要担心呢?” 湖广总兵官梁珤,也是叛乱的军勋之一,虽然李贤和皇帝有一样的问题,那就是梁珤明明有功于景泰朝,为何还要谋反? 梁珤在福建跟随陈懋平定福建叛乱,而湖广武冈州广通王造反,梁珤又任总兵官至湖广,防止生苗叛乱,梁珤很能打,可能不是杨俊的对手,但是有城池在,何必担心呢? 而且襄阳历来征战,四百余次,如何攻伐,几乎等于定式,防守应该不难才对。 王骥有些出神,听到李贤的问话,才摇头说道:“保定伯在襄阳我是很放心的,只是觉得我们不庙算,没有定策,怕保定伯进退失据。” 王骥的话很合理。 但是李贤从王骥的神态表情,判断出了,这里面的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王骥越说他放心,证明太越不放心。 至今李贤都没见过保定伯,几次奉天殿议事也只是湖广巡抚李实作为保定伯梁珤的发言人。 李贤不太懂军务,襄阳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他选择了闭嘴。 商议了半天,成山伯王通突然开口说道:“不如我们效仿杜充旧事,掘开黄河,以水代兵如何?” 此言一出,所有人立刻安静了下来,整个戎政院讲武堂内,安静的连掉根针都能听到了。 只有阵阵的风声不断吹打着窗外的竹叶,所有人都一言不发的看着成山伯王通,目光各不相同,有人紧张,有人愤怒,有人赞同。 王通深吸了口气说道:“不然呢,你们商量来,商量去,无外乎四勇团营支援湖广,但是又怕只有四武团营和四威团营,打不过武清侯。” “仅凭保定伯梁珤,你们又怕襄阳失守,大明军一路南下,威逼应天府。” “那你们说怎么办?掘开了黄河那条地上河,阻拦大明军队,景泰帝不是自诩以民为本吗?河南的百姓不是百姓吗?” 李贤额头的青筋暴跳如雷,他用力的抓着手中的咨政院政疏,他是绝对不会写这个,送到乾清宫批复的! “北宋末年,二帝北狩,宗泽任东京留守,知开封府,守备有方,进退有据,人人称其宗爷爷,连上二十到劄子请宋高宗赵构归开封京师。” “奈何天地不仁,天不假时。” “宗爷爷身患重病,临终疾呼,渡河!渡河!渡河!嗟叹而亡。” “杜充接替宗泽人东京留守,废宗泽定策,说自己心中自有妙计退敌,金兵来,杜充的妙计就是掘开黄河堤坝,以水代兵。” “你可知那次黄河夺淮入海,何时方复?直到洪武二十四年!黄河烛龙,闹了整整二百六十四年!” “百姓溺死二十余万,流离瘟病更至数倍,最为繁华的河南、两淮之地,近千万人无家可归,南下做了客家人,到福建广州,百不存一!” 李贤猛地站了起来,指着王通厉声怒斥道:“王通,你要效仿杜充事,掘开黄河吗?!” “你丧尽天良!豺狼成性!你!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李贤忽然踩在了凳子上,就上到了大长桌上,猛跑两步,向着王通猛扑了过去,李贤一个文弱书生,将王通贯到地上,却是和他纠打了起来,手脚牙肩能用什么就用什么,毫无章法。 李贤扑的太快了,所有人都只惊呼了一声,便看到了李贤的身影飞了过去,压住了王通,而且两个人在地上纠打着。 孙忠惊呆了,他完全没想到这个文弱的书生,居然有这么悍勇的时候,他大声的说道:“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拦住他们啊!快啊。” “哦哦。”几个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过去拉开了两人。 “你疯了吗?艹!”王通可是勋戚,虽然被革爵了,但也有武力在身,只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而已。 他完全没想到李贤居然这么疯狂。 李贤被几个人拉着,但是依旧愤怒不已,不停的往前踹着,他愤怒的喊道:“干恁娘!老子就是河南人!” 能把一个读书人逼到不顾斯文,开口成赃,可见李贤愤怒到了极点。 李贤是河南邓州人,他打小就听家里人念叨黄河不养人,读了书,识了字,也知道了原因,家乡当年洪灾遍地,一直到洪武二十四年才安生下来。 这才安生了六十一年!又有人打上了黄河堤坝的主意,他能不愤怒吗? 李贤还在骂骂咧咧:“你个狗养娘的,淹的不是你家是,干恁娘!” 王通知道缘由后,有点理亏,悻悻的不再说话。 李贤的衣服都破了,衣袖被拉扯,放在衣袖里的东西散了一地。 “好了好了,这不是在商量退敌之策吗?”孙忠也是劝着。 但是所有人都目光闪烁,这是个好法子。 王通兵败交趾,因为弃地坐罪除爵,正统十四年,孙忠屡次上书,为王通请旨复爵。 陛下对孙忠屡次上奏插手京营事务,极为不满,无论是两广总兵官柳溥,还是成山伯王通,朱祁钰一概未曾批复。 这等货色守交趾,能守住才是怪事! 李贤站直了身子,余怒未消,捡起了地上的东西,愤怒的说道:“你喝水的时候,最好小心些,别被噎死了!” 商定来,商议去,戎政院最后也没商议出什么好的办法来,草草收场。 天色已经接近暮时,李贤回到了家中,一直等在竹林之中,他希望袁彬今天快些来。 竹林里风甚是萧索,打的竹叶哗啦啦作响,李贤衣衫不整,脸上还有一道抓痕,他一直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等到了袁彬。 袁彬几个腾挪从夹道翻进了曹国公府,看着李贤的模样就乐了起来,笑着说道:“李御史一个书生,也与人打了起来吗?打输了还是打赢了?” 咨政院最近可是吵得很凶,听说连鞋都脱下来互相砸了。 李贤根本没工夫和袁彬打嘴仗,他将今天在戎政院的事儿,快速的说了一遍,袁彬脸色骤然变得严肃了起来。 李贤递过去一份书信说道:“我将今日之事,写到了书信之上。” “其一,我分析保定伯梁珤那里,可能有问题,梁珤有军功和平定广通王叛乱功勋在身,为何造反至今成谜。” “其二,我只是拦住了他们商定毁堤以水代兵之谋,但是戎政一事,他们向来把我排除在外,我很担心他们会这么做。” “我以我的家人担保,我与你言之事,句句属实,如有谎话,天打雷劈。” 袁彬很少看到大明的进士,五品以上正官们,和人打架,而且还打成这般狼狈的模样,还不梳洗。 “事涉家乡之事,某请袁指挥,务必尽心此事。”李贤真的心累。 中午的时候听说陛下亲征,喜极而涕,下午的时候,就听闻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大喜大悲,他还站得稳,已经很不容易了。 袁彬接过了书信,书信之下,还有一份誊抄好今日的咨政院政疏。 李贤的话可不可信,可以和朱文圭送来的情报进行比对。 朱文圭和李贤完全不知道彼此,如果是两人都撒谎,而且还撒的一样的慌,那就只能证明他们活该断子绝孙了。 袁彬认真的思考了一下看着李贤惶惶不安的样子,宽慰的说道:“李御史安心些,陛下动兵从不擅动,想想陛下在讲武堂看的那些课题本,这群蠢猪能想到的东西,陛下能想不到吗?” “要知道徐御史在河套炸毁冰面之事,陛下可是给予了高度的肯定,并定例,陛下深知黄河之害。” 李贤显然是慌了神,袁彬一席话语,让李贤长长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说道:“啊,也是,陛下圣明,几头蠢货都能想到的,陛下自然想到了。” “我真是庸人自扰,唉,这以后戎政事,他们怕是不会让我再参与了。” 袁彬再问道:“王骥问你陛下分兵何意,你以为陛下分兵何意呢?” 李贤认真的考虑了许久说道:“湖广有生苗三十余万入山,这要是乱起来,湖广地面就是生灵涂炭,陛下进兵湖广,自然是希望南衙失纲,湖广不至于大乱。” “陛下民为邦本治天下,惓惓以生灵为念。” 袁彬满是笑意的说道:“还是呀,你既然都知道,又何必担心呢?” 李贤点了点头,袁彬说的很有道理。 袁彬将书信和政疏收好,颇为严肃的说道:“兹事体大,我还是去打探清楚,也好提早告知陛下。至于保定伯梁珤之事,我细细打探再说。” 袁彬几个腾挪,又离开了曹国公府,直奔会同馆而去。 李贤心情稍微好了些,回到了后院,玉娘一看李贤身影满是笑意的说道:“官人回来了?” 但是玉娘一看到李贤这副模样,脸上还有几道血痕,身上还有土,衣服还十分的凌乱,有些地方还破了,她一甩袖子,颇为不满的说道:“又去哪里风流快活?被姑娘给挠了?” “还说爱我,满嘴胡说。” 玉娘是风月场未出阁的花魁,打小烟花柳巷长大,能不知道这种伤势,这种模样是怎么来的? 定是抢夺青楼女子,闹了不愉快了。 玉娘的话里有些酸楚也有些悲苦,一来家里有她这般美娇娘,李贤还出去寻花问柳,二来,李贤往日里的那些话,都是虚情假意。 李贤挑了一些重点的事儿,解释了下脸上的抓痕,玉娘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说道:“我一妇道人家都知道,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连元季至正昏主,也知道这黄河不能决口。” “他们这是在作孽啊!” 玉娘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但是却是更加惊骇,这什么人才能做出如此这般举动? 死后若不下十八层地狱,难不成是阎王爷瞎了眼? 那可是千万人的民生,瘟病、水灾、天下黎民凋零。 李贤却是收拾着自己的衣物,笑着说道:“你自己都说妇道人家了,安心些,陛下乃不世英主,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是不会有好下场的。阴谋诡计鬼蜮伎俩,是没用的。” 李贤收拾停当之后,就挑亮了烛灯,开始书写。 “官人在写什么?”玉娘看着李贤写的内容,疑惑的说道:“势要豪右之家十七问?” “我总掌南衙户部衙门,这里的财经事务,和北衙又有不同,我看到了很多的现象,心中也知道问题,但是却无确切的答案。” “怕也是不知道答案了,但是这写问题,还是要写下来,即便是陛下不曾宽宥我,这问题总得解决不是?” 玉娘却不以为意的说道:“只奴家听官人分说的陛下,那是天底下第一好人了,张弛有度,你若是有功,陛下应当会宽宥你才对。” “而且还有那徐有贞,有大才,陛下不也宽宥了他吗?陛下的性子,怕是必然要让你卖命赎罪才是。” 李贤没有回答,他知陛下对贰臣贼子憎恶之心,那凌迟院,不就是专为贰臣贼子设下的? 他能落个痛快,那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袁彬已经回到了会同馆,和岳谦、季铎坐在了一起,研究了一下李贤的情报,然后又拿出了朱文圭的情报,互相比对了很久。 “你们以为他们两人是否是为了谋反而成,串供哄骗我等?”季铎有些疑惑的问道。 岳谦摇头说道:“一个无丝毫朝纲的僭朝,值得李贤这么卖命吗?我反对这种有罪推定。” 袁彬闭目良久,仔细回忆了一下李贤当时的种种,他睁开了眼说道:“我不觉得李贤所说的是假话,不瞒二位,当初稽戾王迤北娶亲为奴酋弹胡琴的时候,我也有这种彷徨愤怒的模样,我觉得他不似作伪。” 那种愤怒、迷茫、羞愧、愧对家乡的无地自容、恨不得杀人而杀不得的模样,如何伪装? 随着他袁彬三言两语的宽慰,李贤定了神,神色缓和之后,略微有些希望,但依旧恐惧的模样,如此错综复杂的情绪,如何伪装? 李贤是个文臣,文臣最厉害的就是演技,但是袁彬不觉得这是能装出来的。 有这演技,李贤还能做了十九年官,至今只是巡盐御史吗? “若是觉得李贤可信就举手。”季铎说道。 季铎没有举手,他对文臣极为不信任,但他开口说道:“我虽然不认为李贤可信,但是因为情报有误,陛下降罪,我亦同罪。” 继续继续开口说道:“兹事体大,那就把消息传至山东,请陛下定夺。” “然后我来想办法打通前往湖广的官道驿路,尤其是驿路,我来负责,岳指挥在会同馆,袁彬你要盯着李贤和朱文圭。” “去湖广的事儿,我来办。” 李贤给了几个信牌,这几个信牌可以用作前往湖广的路引凭证。 这算是朝里有人好办事的一种体现吗? 第343章 商舶税十抽一,给银再减四分 朱祁钰的车驾已经走到了济南,但是因为一些历史的原因,朱祁钰并没有在济南府驻跸。 不是朱祁钰在怀疑济南府的忠诚,而是燕府对济南有一种特殊的情怀。 宣宗皇帝平叛汉王府的时候,路过济南府,但是也是未曾驻跸,一路去了乐安。 因为在济南府出过一个狠人,铁铉。 铁铉是建文朝的臣子,在靖难之战中,铁铉孤军守住了济南。 铁铉守济南城的时候,给朱棣下了个套。 济南被围困三个月后,铁铉派人诈降,请朱棣入城。 这个时候的朱棣志得意满,以为摧毁了敌人的抵抗意志,结果铁铉在城门设置了千斤闸,等待朱棣入城的时候,砸死朱棣。 但是这道千斤闸,砸在了朱棣的马头之上,朱棣换马急返,才算是躲过了一劫。 燕府军恼羞成怒继续攻城,但是铁铉把朱元璋的画像和灵牌,放在了城头之上,防止燕府火炮的轰击。 燕府军无计可施,最后只能撤退。 直到永乐元年,朱棣称帝以后,才派大军合围了济南府,设计活捉了铁铉,押解到了南京城。 朱棣劝降了数次,最后朱棣亲自见了铁铉,说:建文朝都被他朱棣打穿了,建庶人朱允炆都是下落不明,你一个臣子何故坚持? 但是被反绑的铁铉破口大骂,盛怒之下的朱棣将铁铉凌迟处死于市。 朱棣为何如此愤怒? 作为马上打天下,拿下皇位的他而言,这世间连远在天方的番贼头颅,他都能拿得到。 这世界有朱棣得不到的东西吗?铁铉告诉他有。 自此之后,大明朝的任何一个皇帝,就从未踏足过济南府。 当然朱祁钰给出的理由是皇帝入城,会滋扰地方,遂罢。 这个理由和当初宣宗皇帝平定汉王之乱时,不入济南府的说辞,是一样的。 山东布政使裴纶、山东巡抚李宾言、密州市舶司都指挥陶瑾、锦衣卫指挥使唐兴等山东官僚,本来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最终不了了之。 朱祁钰收到了岳谦等人的奏疏,包括了所有的文书,能够在应天府如此肆无忌惮的行事,证明岳谦他们在南京城内已经站稳了脚跟。 “保定伯可能不像胡尚书猜测的那样是因为忿恨反叛。”朱祁钰开口说道。 陈懋曾经上书说过福建诸事,梁珤不是个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之人,随军征战多年,为大明屡立战功,又有平定广通王叛乱的功劳,他为何要反叛? 于谦看完了情报,眉头紧皱的说道:“他们杀死了湖广总兵官梁珤吗?” “这得岳谦他们带着夜不收,活动至襄阳才知道了。”朱祁钰放下了湖广之事。 他拿起了另外一封书信,厉声说道:“丧尽天良!” 黄河是一条地上河,它的水面和开封铁塔一样高,一旦决堤就是烛龙改道,在华北平原上神龙摆尾,整个北方不得安宁。 掘开黄河,以水代兵历朝历代都有人想要干。 刘秀至邯郸时,宗室刘林就曾经提议掘开黄河阻拦追兵,刘秀不同意。 杜充掘开了黄河一路南下,宋高宗赵构狂喜不已,任其为宰相,在南京总领防务,杜充在金兵南下的时候,直接投降了。 金哀宗时候,蒙军围困开封,金哀宗谴开封府事完颜麻斤出「民丁万人,决河水卫京城」,但是他们这种丧尽天良的行为,并没有成功,「功未毕,麻斤出等皆被害,丁壮无二三百人得反者」。 洪武二十四年,高皇帝的确是大规模的修筑了河堤,但是并不太代表着黄河水患,就此绝迹。 事实上,开封府在永乐二年、永乐八年、永乐十四年也都有决口的记载,开封城变成了鱼鳖之区。 但是好在朝廷尚在,府州县都在,数次组织百姓,大规模修筑河堤,于谦巡抚河南之时,也巩固黄河堤坝,积极清理河床淤泥。 即便是朱祁钰想不到,于谦也会提醒陛下,应当如何应对。 于谦笑着说道:“四勇团营的勇敢营前锋已至黄河沿岸布防,而且至少稍加动员,百姓们也会自发的守住河堤,只需掌令官四出宣谕,自然有人日夜看护。” “想要掘开黄河堤坝至少要万余人,是瞒不住夜不收的刺探,如果化零为整,散入河南各地,再聚集一处,叛军若是有这种组织能力,也不会闹出这么多的笑话来了。” 于谦巡抚过河南,也修筑过黄河堤坝,民心所向,谁掘开黄河不是跟河南、两淮地区的所有百姓为敌吗? 而且勇敢营两万军会留在河南,组织当地卫军一起协防,黄河不能说万无一失,只能说谁碰谁死。 “那么徐州地方呢?”朱祁钰看向了堪舆图上的徐州。 这地方,的确是战略要冲,拿下徐州,兵锋可直抵长江,两淮根本无险可守。 朱祁钰看着徐州城的堪舆图说道:“王骥说要与朕速战,正合朕意!” 石亨等一众军将立刻坐直了身子,石亨大声的说道:“前线探马来报,徐州驻军仅仅三万余人,臣点检两营,可直抵徐州城下,拿下徐州!”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不通兵务,但是也知其险要,叛军未成布下重兵设防,中门大开,自然一贯而下。” “于少保以为呢?” 于谦俯首说道:“臣请总督兵务,随武清侯前往徐州。” 这也是早就定好的既定战略,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有劳诸位军将了。” “朕有一言,汉二年四月,汉皆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夜夜笙歌,汉高祖以为项羽仅三万人,不足为虑。” “谓之骄兵,兵骄者灭。” 刘邦在彭城大败,司马迁认为是骄兵必败,汉武帝看到司马迁的评定,未置可否。 刘邦入了彭城,也就是现在的徐州之后,的确有骄兵之相。 朱祁钰继续说说道:“朕不希望大军有骄兵之状,入城之后,约束兵马。在峄县、枣庄、邹县、曲阜、滋阳等一带层层设防,枕戈待旦,严阵以待!” “防止敌军反扑,巩固战果,安抚百姓。” 石亨等人立刻大声的喊道:“臣等谨遵圣诲!” 朱祁钰振声说道:“明军威武!” “陛下威武!”众军将齐声喝道。 十二团营在厚赏之下,军纪极好,在集宁河套还有王师威名,这次朱祁钰亲征平叛,军纪更是森严。 大明军队军令森严,各种连坐制度层出不穷,甚至会祸及家人。 军队是一个暴力工具,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大明皇帝也很大方,厚赏不断,给够了不让军队强劫百姓,提高他们的犯错成本,和军纪双管齐下,方才有王师之风。 朱祁钰的大驾玉辂会在济南驻跸,直到两淮安定,兵锋直抵南京城下时候,才会动身前往徐州。 朱祁钰虽然德胜门夺朱叫门龙旗大纛,但是他毕竟不是马上皇帝,自然会在一切安定之后,才会大驾向前。 亲征归亲征,但他并不参与具体指挥,刚才所说的布防,是诸多军将,君前会议商定的结果罢了。 徐州地方,历来大规模征战四百多次,这地方怎么打,什么地形,早就被研究透了。 大军开拔,朱祁钰的身边只剩下了两万余人,这个时候,若是贼有强骑直扑朱祁钰的大帐,可以尽数俘虏他。 这个是个很美好的想法,但是也只是美好罢了。 且不说山东军队,就说都督陶瑾还带着三万左右兵马,已经赶至济南府,若是真有人想要直扑大撵。 朱祁钰也不会管什么铁铉旧事,燕府忌讳,会直接躲在济南府里,济南府城坚兵强,守几个月是完全没问题的。 朱祁钰拿自己打了个窝,看看能不能钓到鱼。 军事会议散会之后,山东官员终于等到了觐见的机会。 兴安低声说道:“陛下山东巡抚李宾言、山东布政使裴纶、密州市舶司都指挥陶瑾、锦衣卫指挥使唐兴等人求见。” 朱祁钰点头说道:“宣。”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几个臣子躬身行礼。 “朕躬安,平身,赐座。”朱祁钰笑着说道。 他既然敢来山东,而且让大军前往徐州城,自然是知道山东诸府官员的忠心。 当初那些举人罢考的时候,朱祁钰对山东上下是有所怀疑的,以为都被孔府给忽悠瘸了。 但是到了这里之后,他才知道,其实相比较朝廷,山东地方比朝廷更加讨厌孔府。 哪个官员被头顶上这么一尊大庙压着,动弹不得,三年大计,次次下下等考评?升官不得,心里能乐意? 在朱祁钰没有打掉孔府之前,山东头顶上有两片天,一片是皇帝,一片是孔府。 事实上,朱祁钰除掉孔府,整个山东地界上,很多问题,都变得容易了起来。 比如为祸许久的响马,终于慢慢变成了过往,在大军反复征讨,地方官员反复宣谕劝响马下山之后,山东地界这两年安稳了许多。 更何况,陛下带来了密州市舶司,大大的解决了山东百姓生活困难的问题。 比如米粱价格,在密州市舶司设立之前,山东一石米大约四钱银左右,现在降到了三钱银,商贸活动变得频繁了起来,工坊也变多了。 即便是未作之民、游堕之民,无地也可以前往密州市舶司周围的工坊谋生。 李宾言拿着一本厚厚的奏疏说道:“陛下,密州市舶司今岁已有七十四万两银结余。” 朱祁钰拿过了账本,李宾言半年赚了七十四万两。 大明的朝贡贸易体系,分为了朝贡、贡舶、商舶三种模式。 其中朝贡是到京师的会同馆开市,大明朝和朝鲜、琉球的关系最好,朝鲜琉球每次朝贡会同馆皆开市,这部分是大明朝亏钱的部分,厚往薄来,以示朝廷怀柔天恩。 但是朝贡之物为一份,那么贡舶就为十份。 那么贡舶之物,大明朝是赚钱的。 朱祁钰非常满意李宾言的工作,他笑着说道:“洪武十七年太祖定下贡舶抽分,曰:凡海外诸国入贡,有附进私物者,悉免其税,其诸番国及四夷土官朝贡,若附至番货,欲与中国贸易者,官抽六分,给价以偿之。仍除其税。” 因为番国不见得有银或者铜钱支付,为了方便贸易,贡舶每百分实物,抽六分实物充税。 抽分难道不是一种变相的税收吗? 大明朝贡体系从不赔钱。 朱祁钰笑着说道:“今定下商舶税十抽一实税,若给银优蠲四分。” “李御史做的不错。” 但是过往商舶疏于管理,密州市舶司给船证勘合,只要肯缴税,都算是合法生意。 李宾言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商舶有火器、火炮等物,只要入港遮掩,大家都当无事发生。 这种做法是因为大明失去了最强大的海军,保障不了商舶的安全,还不让商舶自保,那就是让商舶死啊。 朱祁钰对商舶的管理是抽分加征税两种做法,一种是十抽一,百份抽十份。 若是有银子支付税款,那就更好了,可以减免四成的税赋,百分之六的税,已经很轻了。 因为实物扑买会有人上下其手,押解入京也会有很大的损耗,若是折银,朝廷实际所得也超过了实物扑买。 李宾言说起了一件趣事,笑着说道:“最近很多本来去宁波市舶司的商舶,都到了密州市舶司,这好一阵忙活。” “据说李贤为了筹措军费资财,定下了的税是五抽一,海贸多三桅大船,二十分税和六分税,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商舶一窝蜂,全都跑到密州来了。” 李宾言满是笑容,那帮反贼只觉得皇帝苛责,却连密州市舶司的纳税细则,都未曾解读过。 造反之后,才发现,需要纳的税多得多,不得不到密州市舶司来。 朱祁钰愣了愣,点头说道:“朕还奇怪,为何这景泰三年突然商舶就暴增了近千条船。” “臣请二十万银币,扩建码头船舶,有点不够用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一律送往京师,待廷议之后,由户部给银。” 严肃点,他在亲征呢! 自然不处理政务,全都送去京师便是。 李宾言无奈,他还以为面圣之后,能简单些,结果还是得去朝廷跑一趟手续去。 这不是绕了一圈,多了道手续吗? 但是制度就是制度,建立就是要大家都遵守,朱祁钰既然让朱瞻墡监国,自然是让他处理政务。 李宾言香了许久说道:“陛下,密州宝源局,最近更换银币的倭银陡然增加了五成,臣怀疑,其中有南方叛军押解银两,更换银币。” 第344章 襄王他实在是太擅长自保了 “给他们换。”朱祁钰点头,他知道这个事情,本来以为李贤就是糊弄下孙忠,叛军用朝廷的货币,那还是叛军吗? 但是他们真的来了,搞一个铸币厂有多麻烦? 朱祁钰作为大明皇帝,弄了三年才算是走上了正轨。 “陶都督,朕有个事儿,想跟你沟通一下。”朱祁钰停止了询问密州市舶司之事,而是说到了另外一件事。 “陛下有命,臣定当竭尽全力。”陶瑾赶忙说道。 “是这样,福建至今有四万京营,其中有三万余是在京师有家室的,他们已经在福建待了整整四年了。” “宁阳侯再带兵有方,时间再长些,也没办法约束了,等到平叛之后,密州市舶司的四万京营,和福建京营换防,不知道陶都督这里,有没有困难?” 福建京营是正统年间的老营,在福建征战四年有余,这么长的时间由南至北,多少军卒夜里抱着被子,痛哭流涕。 事实上,若非福建兹事体大,又有农庄法在推行,万事繁杂,军士忙碌异常,否则很有可能就哗营了。 朱祁钰决定让密州市舶司换防福建,让福建京营归京了。 时间真的太长了。 “这没问题。”陶瑾立刻高声说道:“为陛下尽忠!” “若是密州市舶司和月港市舶司的航路畅通无比,以后可以走海路,南北调度,也变得简单一些。”朱祁钰点头说道。 三年一换防,会成为一个定制,返乡的地主,依旧没有放弃,但是陈懋用枪炮阻止了缙绅的返乡。 这些缙绅,也是这次叛乱的支持者之一。 陈懋建设月港市舶司的目的,也有防备海上的倭寇的想法。 大明倭寇,就像老婆饼里没有老婆,夫妻肺片也没有夫妻一样,大明的倭寇虽然叫倭寇,但是其背后的人都是大明人。 “山东布政司今年做的不错,再接再厉。”朱祁钰对着裴纶夸赞了一句,自从孔府倒了之后,山东地界终于迎来了喘息的机会。 而裴纶安土牧民做的极为周全,没什么可以批评的地方。 “陛下,臣请农庄法,陛下农庄法在京畿、山外九州、集宁、靖难连成了一片,福建因为兵祸至,也有农庄法,山东百姓凋零,臣请旨农庄法推行山东,天恩泽陂。”裴纶提到了一个想法。 朱祁钰摇头说道:“不急。” 农庄法执行三年以来,经过了多次的改变,南北跨度极大。 山西、陕西、河南、山东、四川都请旨过农庄法,但是朱祁钰一律回复不准。 于谦曾经上书,说一项政策只有试运行三年,才能算是一个足够稳定的政策; 现在的农庄法已经实行了将近四年的时间,已经足够稳定了。 稳定运行五年之后,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可以执行的政策; 朱祁钰打算再观察一年,再找找问题,然后再进行推行,主要也是培养掌令官,宣谕百姓诸事。 农庄法其实朝廷获益不大,但是百姓获益极大。 朱祁钰决定再等等。 不谋小利者,所图甚大。 朱祁钰希望自己的政策能够持续运营二十年以上,让他成为一个稳定且正常的国策。 想要运行长久,自然要每一步都要走扎实。 裴纶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臣遵旨。” 陛下有陛下的考量,地方上想要获得朝廷的政策支持,哪里有那么容易呢? 尤其是朝廷派来的巡抚李宾言,还被刺杀了,虽然李宾言未死,但是陛下对山东的忌惮可想而知。 到了山东地界之后,陛下只在城外扎营,从不入城。 朱祁钰看着裴纶颇为失望的神情,笑着说道:“裴卿勿虑,再等一下便可。” “臣等告退。”一众朝臣离开了中军大帐,而朱祁钰单独留下了唐兴。 “唐贵人生产在即,我怕京师有什么变动,朕赐你永乐剑一柄,照看泰安宫。”朱祁钰对着唐兴严肃的说道。 唐兴是唐云燕的父亲,性子有些欢脱,但是欢脱不是跳脱,不是不知轻重。 朱祁钰又叮嘱了几句,唐兴知道兹事体大,立刻带着缇骑,顺着驿站,急速回京去了。 朱祁钰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陛下既然担心,为何不让卢忠回去呢?”兴安看着唐兴离开的背影疑惑的问道。 卢忠听到提到了自己,也满是奇怪,作为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他居然没有留在京师保护泰安宫,而是跟随出行,实在是有些怪事。 陛下身边常年跟着九骑天子缇骑,安危之事自然不必担心。 朱祁钰没有多解释,卢忠是朱祁钰手中的一把刀,但是这把刀一旦离开了主人,就很容易被人摆布,最终折损。 卢忠只是一个指挥使罢了,朝堂那些被卢忠压制的喘不过气来的朝臣,看到邪恶的暴君,离开京师,面目会变得多么的难堪? 卢忠再厉害双拳难敌四手。 朱祁钰压根不给他们机会,折自己的刀。 再说了都忙活了三年了,一起休休假,钓钓鱼不好吗? 朱祁钰笑着说道:“拿鱼竿,咱们去钓鱼。” 这次是真的钓鱼,朱祁钰来到了早就寻好的鱼塘,开始钓鱼,只不过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钓鱼之事而已。 四勇团营至河南的原因很简单,如果徐州之战进展顺利,四勇团营将会前往襄阳,如果徐州之战进展缓慢,四勇团营会和四武团营合兵一处共击徐州。 朱祁钰虽然在钓鱼,但是目光一直看向了徐州方向。 徐州不好打,城池是正统年间最新建好的砖石城墙,城中三万余人,而石亨只带了六万兵马前往徐州。 这一战,是大明军队和叛军的第一战。 敌方的手段和意志,真的如同情报上,表现的那么不堪呢? 不过,好在有于谦在,顶多攻之不克罢了,应该不会败才对。 石亨和于谦领兵前往了兖州府,而杨俊和石宁带兵来到了开封府。 兖州府距离徐州不过十日路程,开封府距离徐州不过二十日路程。 朱祁钰在等待着前线的战果。 因为黄河夺淮入海的缘故,此时的黄河是徐州的天堑。 此战定然十分不易。 朱祁钰内心一直有个疑问,王骥带着大军云集在南衙,到底要做什么,难道他们不知道徐州的重要性吗? 岳谦等人在应天府的活动,并没有探查到此事,李贤不参与戎政,朱文圭更是不清楚。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唐兴带着缇骑,一路快马加鞭,赶至了京师,然后马不停蹄的来到了泰安宫,看到一切如常的时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成敬大珰,襄王何在?”唐兴要跟襄王说一声自己回京了,省的发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朱瞻墡太怕死了。 这要是觉得陛下要杀他,他直接在京师造反,大皇帝岂不是要落下一个不顾亲亲之谊,杀掉了嫡皇叔的恶名? 成敬笑着说道:“殿下在讲武堂,参加盐铁会议。” 唐兴点头,向着讲武堂而去。 他已经两年未回京师了,除了城池变得不再方方正正之外,京师的人数显而易见的增多了,街上摩肩接踵,全都是来来往往的商贾。 如此繁华的京师,唐兴从未见过,而且抱在怀里的孩童极多,一片欣欣向荣。 他赶到了讲武堂,等待着朱瞻墡开完盐铁会议。 而此时的盐铁会议室内,朱瞻墡正在和群臣们大眼瞪小眼,政务还好说。 这盐铁会议他真的是两眼一抹黑,真的一点都不懂。 “这马价银之事,太仆寺卿夏衡和户部尚书金濂决定,计省不是核算过了吗?”朱瞻墡满是疑惑的问道。 “那还是用银币结算吗?”度支部的大使王祜眉头紧皱的问道。 这次的马价银共计三十万银币,这是经过反复核算的。 现在需要朱瞻墡拿主意,这马价银还是用银币吗? 朱瞻墡眉毛直跳的说道:“还循陛下旧例便是。” 林绣叹息的说道:“殿下有所不知,三十万银币在宣府可做六十万银币使用,换算成永乐通宝是四亿两千枚。” “而当年永乐年间,一年铸永乐通宝五千万枚左右,而当时永乐通宝主要用于海贸,西虏朝贡所获极少。” “也就是这次马价银三十万至少相当于永乐年间,二十年送往草原的永乐通宝,而西虏不识财经事务之道,这一下子…怕是民不聊生。” 吴敬补充说道:“殿下,货币是一种索取私求的工具,它可以支付劳动报酬,也可以索求别人的劳动成果。” 钱就是钱啊! 它怎么在盐铁会议上还有社会和政治意义了呢? 这些人在说什么?朱瞻墡的额头已经在冒汗了。 林绣看朱瞻墡还不太明白,只好解释了一番当初盐铁会议上的讨论,还拿出了会议记录,让朱瞻墡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 朱瞻墡看完之后,吞了吞喉咙说道:“这么多吗?陛下走的时候,没有交待吗?” 林绣摇头说道:“陛下诸事繁忙,准备亲征就已经很忙了。” 林绣差点就提醒襄王是在监国位,要拿主意! 朱瞻墡深吸了口气说道:“还循陛下旧例便是!” “三十万就三十万!” 朱瞻墡说完,连连感慨,陛下真是好狠的心! 本来互市大家换换铁锅、盐巴、茶叶等物,陛下说可以一体使用银币,所有的鞑靼王囤银币蔚然成风! 这草原上百姓这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吗? 用皮袋装满水煮肉,连一点盐巴都不放的日子,还会远吗? 诸多朝臣互相看了看,最终确定了还是用银币去交换。 陛下大军南下,万一瓦剌人、鞑靼人、兀良哈人再结盟南下抢劫呢? 用银币可以有效的虚弱敌人,再加上烧荒,即便是想要结盟南下,哪也得明年了。 “殿下,兵仗局的有内承运库和国帑的四分利,这部分是劳动报酬,随着水力螺旋压力机的使用,这四分利,是不是要收回呢?”度支部大使王祜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朱瞻墡瞪着眼睛说道:“循陛下旧例就是!” 胡濙吐了口气坐直了身子说道:“这样,襄王殿下刚刚监国,诸事繁琐,对盐铁会议不了解,我们推迟五天。” “林大珰,你把盐铁会议的记录,整理一下,让襄王殿下看看。” 朱瞻墡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说道:“要得,要得。” 等到群臣走后,朱瞻墡擦了擦额头的汗,政务还好说,他毕竟做过监国,处理起来还算游刃有余,但是这盐铁会议他真的是一点都不了解。 没过多久,内承运库送来了盐铁会议的记录,厚厚的一大摞,让朱瞻墡额头青筋直跳。 “陛下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朱瞻墡看着那厚重的盐铁会议记录,哀嚎了一声。 罗炳忠看着朱瞻墡,也知道这位殿下,清闲日子过惯了,这么忙碌,他还是第一次。 他眼神闪烁的说道:“殿下啊,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最近京师谣传,陛下亲征前一日有流星,乃是不祥之兆。” “殿下以为呢?” 罗炳忠的手又摸向了腰间。 朱瞻墡满脸怒气,厉声说道:“钦天监已经说了,寻常天象!就是寻常天象!” “锦衣卫干什么吃的!五城兵马司的人干什么吃的?陛下前线征战,有人在后面嚼舌头根儿!就该把他们的舌头给拔了!” “让顺天府立刻贴出告示,依大明律:凡造谶纬、妖书、妖言,及传用惑众者,皆斩!” “你持孤的腰牌,前往锦衣卫衙门和五城兵马司!若明日还有这等风言风语,追查此事,一查到底,无论是谁,尽数抓捕入天牢!” “好好的日子不想过,非要把水搅混了,浑水摸鱼!把大家的好日子都搅和了?!” “蠢!愚不可及!” 朱瞻墡的愤怒是肉眼可见的,他本来就是如坐针毡,这等妖风一起,如果不加以制止,马上天人感应那一套了。 这种事,必须要出重拳! 要是陛下回京,听闻有什么襄王天命所归的谣言,他还活不活了? 罗炳忠的手离开了腰间,颇为失望的说道:“臣领命。” “唐贵人的父亲唐兴唐指挥使回京了,在外面候着。”罗炳忠笑着说道。 朱瞻墡一听松了口气说道:“好,好,回来的好!请,快请,把查谣言之事,交给唐指挥使。” “陛下终究是念及了亲亲之谊,没让孤为难啊,还派了一把刀回来,甚好,甚好。” 什么叫戚畹周亲同气,拳拳之心? 唐兴虽然不能和汗马功臣相提并论,但也是外戚,皇亲国戚,身份地位特殊,还是锦衣卫的指挥使,这回了京,他朱瞻墡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唐兴和朱瞻墡叙话之后,便回了小时雍坊,准备休息一夜就开始督办谣言之事。 但是唐兴真的去查的时候,这种风力却是消失的一干二净,根本无从查起。 京师是天子脚下,大明至善之地,有太医院岐圣门廷,锦衣卫办案,提供线索,还给银币。 顺天府都贴了告示,若是再有这等风力形成,那就太不给锦衣卫和太医院面子了。 唐兴颇为失望,这个襄王,实在是太擅长自保了! 而此时石亨领着兵马来到了黄河准备渡河。 他做好了叛军半渡而击的准备,但是大河的对岸,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石彪,你领五百人马做前锋,渡河之后,立刻摆开阵型。”石亨深吸了口气说道。 第345章 来自北衙的僭主攻破徐州 石亨一直等到了石彪的五百人站稳了对方渡口的滩头之后,才令大军分批渡江。 “于少保在此,石某先行。”石亨散出去了不少的斥候,但是并未发现黄河北岸,有任何的设伏的迹象,这让石亨面色颇为古怪。 但是于谦在北岸坐镇,自然无碍。 他决定第一批渡河,即便是出现了半渡而击之事。他也坚信可以等到下一波的援军。 徐州之战,一触即发。 石亨带领万余人,乘坐两百多条大船,开始渡河,这些大船是从河南征调,自开封府至砀山渡。 石亨下了船之后,立刻开始整军备战,等待着敌人的出现。 可是他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人出现。 这让他疑窦丛生。 叛军在哪里? 驻扎在徐州的守将是宫聚,宫聚在宣德九年官至都指挥,协助总兵官方政、参将蒋贵镇压松潘番人三十余寨。 正统六年,宫聚以右参将从王骥、蒋贵攻麓川。 十四年,宫聚以都督同知,佩平蛮将军印,做王骥副官,第三次攻麓川,兵逾孟养。 而后任贵州总兵官至今,乃是王骥嫡系中的嫡系,而且多有战功,按理来说,也不是不知兵的人,大军渡河这么大的动静,居然到现在还没反应? 大军都已经渡河了,敌军人呢? 石亨派出了斥候,命令大军严阵以待,开始安营扎寨,六万余精锐,用了将近一天的时间,度过了黄河。 当营寨完全扎好的时候,叛军依旧未曾有身影。 砀山渡距离徐州不过两日路程,但是斥候始终看不到有任何敌军活动的迹象。 石亨和于谦坐在了中军大帐,对着堪舆图,琢磨着敌方可能在哪里设伏。 “咱们是不是想多了?他们压根就龟缩在城里,不肯出来,想要依城而守?”石亨想到了一种可能。 于谦频频点头,肯定了石亨的想法,但还是十分忌惮的说道:“我同意你的看法,但是我们也要多加小心,我们不能小瞧任何一个敌人。” “即便是他们真的在徐州城内盘踞不出,我们也要小心谨慎,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石亨十分郑重的说道:“传令下去,夜不卸甲,加强巡防,防止敌军夜袭!” 夜袭这种事,虽然不大可能发生,但是还是需要防备。 石亨当初在京师保卫战中,就夜袭了瓦剌人,驱散了汉儿军,导致瓦剌人攻城的时候,没办法用汉儿军做炮灰。 他作为主帅,亲自巡夜到了子时,才去休息,于谦在军营里,点检了火药粮草等物,眉头紧皱的看着徐州方向。 叛军似乎很弱,陛下的力气用的有点大了。 但是于谦并不认为这是坏事,相反,他非常非常认同陛下的料敌从宽,甚至宽到了天下攻明的话本。 大明国力强盛,在已知的世界里,大明根本没有对手,皇帝的谨小慎微,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石亨其实是一个很擅长死战的勇将,但是他在以前的所作所为中,并不能算是粗中有细,甚至没什么细节。 在大同府甚至可以用狷狂去形容,否则于谦当初也不会连章弹劾他了。 但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陛下是个极为谨慎的人,石亨也变得谨慎了起来,这种巡夜到子时,夜不卸甲的石亨,于谦在京师之战中,并没有看到。 但是在集宁河套之战中,石亨每日都是如此,石亨以前只是勇猛、聪慧、脑筋快,但是现在已经变的越来越有帅才之风了。 于谦认为这都是陛下的影响,而且这的确是陛下的影响。 于谦稍微思忖了下,便躺到了榻上,昏昏沉沉睡去,军营虽然多有不便,但是于谦并不是弱不禁风,只要不耗心力,他的身体还能撑很久很久。 而此时的徐州城内,一片歌舞升平,甚至连城中最大的春琴楼依旧是灯火通明。 宫聚就在一个大大的包厢之内,连连叫好。 定西候蒋琬只是喝酒,一言不发的看着乌烟瘴气的酒局。 包厢之内有个伶人戏台,说是戏台,不过是宴舞之地,几个胡姬正在台上扭腰摆臀。 宫聚端起了酒爵乐呵呵的说道:“定西候,喝酒啊!” “今晚看上了哪个伶人,就带回房里,这明天后天估计着要打仗了,咱们呀,也是最后一天安稳日子了,吃好,喝好!” “他武清侯是侯爷,你定西候也是侯爷啊!” 蒋琬本来平静的脸色立刻洋溢起了笑容说道:“宫指挥,某不胜酒力,父亲在时,就不让某喝酒,也未曾养成喝酒的性子。” “饮这最后一杯,我就回去休息了,后日或有大战,需要养精蓄锐一番。” 宫聚摇头,这个定西候,端着侯爷的架子,实属不给面子。 这喝花酒,就是开心,要不然花这个钱干什么? 但是人家是勋臣,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饮了最后一爵,便让蒋琬离开了。 蒋琬走出了灯火通明的春琴楼,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再看着春琴楼周围几百军卒,只能摇头回府去了。 蒋琬的父亲是蒋贵。 蒋贵本是燕山卫卒,跟随太宗文皇帝起兵靖难,最后功成。 而后蒋贵又随张辅远征安南,三次随太宗皇帝远征漠北,正统二年第一次北伐,也是蒋贵为将。 蒋贵第一次前往麓川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对劲,当时蒋贵虽然是总兵官,但是监军的是曹吉祥,总督军务的是王骥。 那时是正统六年。 那次也是王骥第一次征伐麓川。 蒋贵回朝之后,并未多言,而是对蒋琬说了一句「靖远伯用王振,而非王振用靖远伯」的话。 这句话蒋琬一直记在心里。 第二次征麓川,蒋贵和黔国公沐斌就已经被排挤到不视事,任由王骥和曹吉祥作为了。 兵部尚书是王骥、王振和王骥不清不楚,曹吉祥更是和王骥沆瀣一气。 等到第三次征伐麓川之时,蒋贵干脆就不去云南了。 蒋贵病逝,蒋琬承袭了定西候。 蒋琬很快就理解了父亲的无奈。 整个云南、贵州、湖广的军权,已经从黔国公府和定西候的勋臣手中,完全转移到了王骥的手中。 王骥联袂会昌伯府叛明,蒋琬被裹挟,而且他被看的很严,虽然人在徐州,但是身边却只有不到两百军可以调用。 蒋琬回到自己的府中,却换了身衣服,带着两名亲去了武宁门。 武宁门是徐州的北门,内近府衙门,外临黄河与九里山,历代征战都发生在武宁门下。 武宁门外卧有镇水铁牛两头,和一块「五省通衢」的牌楼,北门交通要道,与燕、鲁、甘、陕、豫,交通的重要门户。 但是这么重要的北门城下,守城的军士抱着长枪在睡觉。 夜袭? 城中守将在春琴楼喝花酒,最重要的北门守城的将士在睡觉! 十二团营不来夜袭他们,就是好的了。 蒋琬走到了五凤楼的时候,这些个守城居然未曾发现,蒋琬抓了抓城头的绳索,给旁边的人,打了个眼色。 这人是武定侯府的近人,下城,自然是有重要的事儿要做。 听到动静,武定门的守城军士终于醒了,看到了是蒋琬,大声的喊道:“见过定西候!” 蒋琬怒斥道:“将军将如此重要防务交于尔等,是让尔等来睡觉的吗?!” 几个将士惶惶不安的求饶说道:“定西候饶命!” 但其实他们心里却不是很慌张,谁不知道蒋琬这个定西候是个空架子? 蒋琬就知道这些人,只是表面恭敬罢了,他甩了甩袖子,向着西门而去。 西门叫通汴门,脚下就是汴河,他既然要装作巡视防务,自然要做全套。 在巡视了四门之后,蒋琬才下了城楼回府去了。 蒋琬放出城的人是谁? 是他的信使。 来到了徐州城后,王骥不亲自盯着他之后,宫聚那个粗人,整日里饮酒作乐,对他的看管越来越放松。 蒋琬只想当个废物勋臣后代! 吃着朝廷的俸禄混吃等死! 他爹一辈子南征北战,跟着太宗皇帝入了南京,去过交趾,去过拒马河,去过擒狐山,见过翰海为镡天山为锷那块碑文,闯过麓川那密不透风的丛林。 他爹这辈子为大明朝打了多少仗? 一句兴文匽武,大势所趋,就开始了对武勋的压迫。 武勋先是丢了兵权,兵权都转移到了王骥的手中; 随后丢了尊贵,汗马功勋里面混入了一堆的外戚; 武勋最后甚至丢了尊严,得在文官手中挣扎乞活; 否则几个御史弹劾,哪怕是宁阳侯陈懋那等功勋之臣,也会被削爵罢官。 蒋琬真的只想当个废物! 他不想像他爹那样,一辈子为了大明,足迹遍布天下,临到了,那般乞活,七十多岁了,被新科文林郎指着鼻子骂,还不敢还嘴,只会唉声叹息,上请罪的奏疏。 蒋琬觉得当个废物挺好的。 但是他现在想当废物也不行。 他被裹挟着参与到了谋反之事中,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 他准备死。 他府上还有一百余亲军,那是他爹留给他最后的遗产,他准备带着他爹的当年的骄傲死在武宁门。 什么狗屁的荣勋!什么狗屁的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都是狗屁! 但是定西候三个字,是他爹挣了一辈子,舍命挣下的武勋,他可以当个废物,但是不能拿爹的一辈子当成玩笑。 他已经不忠了,不能不孝。 他派出去了一名信使,带着他的书信和印绶,和武清侯约定,明日子时,他将会袭击武定门,然后打开城门。 无论武清侯石亨信不信,他都会那么做。 徐州城的城墙三丈高,城外护城河因为汴水、泗水、黄河有三丈多宽,水很深。 这徐州城,的确坚不可摧,但是打开了城门,放下了吊桥,再坚固的城池破城,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儿。 蒋琬休息了一整天,养精蓄锐,到了亥时,他翻出了已经十余年未曾穿过的甲胄,穿戴整齐。 “定西候,你披甲做什么?”参赞定西候军务的名叫高安,乃是正统七年进士,保定府人,和王骥是同乡。 这高安是王骥放在他身边监视他的人。 蒋琬抽出了剑,面色一变,愤怒的说道:“借汝人头一用!” 高安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要遭,他转身想跑,但身上的儒袍很长,他没跑两步便摔倒在了地上。 蒋琬未曾废话,一剑刺破了他胸膛,眼看着此人活不成了,便拿出了撬骨刀,插在了高安的颈椎骨撬开之后,一点点的割下了对方的头颅。 蒋琬做这事儿极为熟练,他爹是个良将,他打小就跟着父亲在身边,戎事极为熟悉。 他举着对方的脑袋,走出了正厅,正厅门前,他父亲留给他的军卒,都在门前等待着他。 “弟兄们,蒋某无能,不能带着你们升官发财。” 蒋琬将手中的人头贯在了地上,愤怒的喊道:“我当了一辈子的废物,被我爹骂了一辈子的不求上进。” “我的确是个废物!即便是今天晚上,我也是个废物!” “但是我不想临死前,我爹在金山陵园坟墓,被皇帝挖出来,随意丢弃!” “今天,跟我走!杀上武定门,放京营入城!” “不想拼命的,可以留下。” 蒋琬将手中带血的长剑,仍在地上,拿起了钩镰枪,走出了侯府。 杀气腾腾! 蒋琬带着人冲上了武定门城头,他走过了长长的大街,登上城头的时候,那些守城的军士和昨晚一样,抱着长枪在打盹。 “杀!” “放响箭!放吊桥!开城门!” 蒋琬冲上了城头,开始他们厮杀了起来,几个定西候卫冲了过去放下了吊桥,缓缓的打开了城门。 在他们动作的时候,城外突然亮起了一个火把,随后是十个,然后变成了无数个火把燃起的长龙! 那是大明军! “哈哈哈!”蒋琬狂笑不已,看着城外大军。 “噗!”蒋琬的甲胄只是棉甲,被一个叛军的长枪刺穿。 蒋琬握住了长枪,眼看着驰援而来的怕叛军越多,定西候卫的人越来越少。 但是蒋琬笑的何其猖狂!他这辈子都没有如此的肆意过!哪怕只有短短的几刻钟的时间! 石亨看到了吊桥放下,城门洞开,勒住了马匹,大声的喊道:“三千营听令!随前将军石彪入城!五人一队,临阵连坐!退者死,全队皆斩!” “五军营紧随其后,退者掌令官斩队正!” “臂膊无红巾者,皆为叛军!” “杀无赦!” “杀!” 石彪五大三粗,他用力的扣上了面甲,带着三千营马队,冲进了徐州城中,霎时间,徐州城门,喊杀声一片。 火光冲天而起。 于谦看着徐州,看来陛下还是高估了这帮人的作战手段和意志。 大明军连炮都没放。 第346章 徐州是南京的门户,应派虎将把守 石彪算得上是一员悍将,他也是石亨的同乡,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对于他而言冲锋陷阵从来不带皱眉,军将,马革裹尸耳。 但是这类的人很怕身后来的匕首。 幸好,这些匕首,如论什么角度,都被陛下挡在了他们的身后。 石彪翻身下马,带着人冲上了城头,武定门的瓮城很快被攻占。 徐州是一个战略要冲,这里的瓮城里外有三层,北门更是有两个马道可供左右哨骑卒为瓮城做掩护。 攻入瓮城的军队,往往都会被瓮中捉鳖,会被瓮城四面城墙上的箭矢、弩车、火铳射成筛子。 所以即便是王骥放了三万人在徐州,只要防守得当,这城池的防守不能说固若金汤,只能算是坚不可摧。 但是在城外大军火把,如同火龙亮起的一瞬间,看着无数的京军涌向了吊桥,顺着阶梯杀伤了城门和城墙之时,徐州城的叛军,士气已经彻底的瓦解了。 或许而本就是没有什么士气,更没有什么手段。 第一道瓮城,第二道瓮城,第三道瓮城,城门在喊打喊杀声和火光声中,缓缓打开,石亨带着五军营和神机营开始入城。 四处都是火铳声和哀嚎声,整个徐州城硝烟弥漫,火光冲天。 于谦一直在为石亨压阵,一旦局势有变,或者城外有伏兵,于谦就是石亨坚定的后背,是大军进退的依仗。 但是显然于谦这个后手并没有等来所谓的城外伏兵。 因为对面的作战意志已经彻底的瓦解了,组织度、士气、号令旗牌全都无影无踪。 偃旗息鼓,败军之相。 马蹄声阵阵,石亨带着大军如同狂风一样,席卷了整个徐州,城墙被攻占、角楼被攻占、谯楼(防火的火夫、更夫)被攻占、坊门被攻占、府衙被攻占,石亨马蹄踏处,根本没有一合之敌。 四处都是败亡的叛军,四处都是追击的大明军,大明军队走过了坊墙之外的所有街道,将所有的叛军或者杀死,或者俘虏。 石亨和石彪两人,终于找到了宫聚,这个王骥手下头号的狗腿子。 宫聚喝大了,三个美貌女子伺候宫聚一个,这福分能小了去? 大军终于占领了整个春琴楼,而宫聚的大包厢里,宫聚还在打着呼噜,睡的正香。 三个女子慌忙的裹着自己的身体,想要推醒身边的大汉,告诉将军,敌人来了! 但是宫聚却是随意的推了两下,换了个姿势又睡了去。 石亨挥了挥手,示意三个娼妓退下便是。 石亨不由的想到了当初那三十军棍。 于谦去巡抚山外九州,石亨的一个裨将以慰军为名,带了不少的娼家入了军营。 好巧不巧,陛下那天去巡营,抓了他个现行,无论他多大的功勋,那三十军棍结结实实。 那天,他趴在了长凳上想了大半宿。 那天陛下给了他一个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雄壮愿景。 至今,石亨不知道那天陛下去巡营,是得到了消息,还是巧合。但是石亨以为是得到了消息。 但其实是巧合。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他现在看着大军已经占领了徐州城里里外外,还因为酗酒昏睡不行的宫聚,内心五味陈杂。 平时都高喊谨遵陛下圣诲,但有几个放在心上? 这就是军中熏酒寻欢作乐的下场。 石亨嗤笑的说道:“老子都摸到你床前了,你还在这睡儿。” “禀征叛将军!蒋琬等定西侯老兵,都被送往了随军太医,太医队已经赶过去了。”一个掌令官匆匆而入。 训练有素的太医,随大军出行,组织救治伤员之事。 于谦也走进了春琴楼的大包厢,他手里拿着一张堪舆图说道:“这位还睡呢?” 石亨有些无奈的说道:“可不是,叫不醒。” 石彪闷声闷气的说道:“我去提桶水。” 于谦拦住了石彪,摇头说道:“那就让他且睡着,最后一个安稳觉了。” 于谦一如既往的仁慈。 “我们打北门武宁门进来的,南门迎恩门已经拿下了。”于谦的意思说由北打到了南,这徐州城已经被攻破了。 于谦点着睢宁的位置,对着石彪说道:“前将军,明日你带两万人马至睢宁。” “睢宁,是徐州通往淮阴的必经之路上,战略位置重要,睢宁城内及其周围尚有叛军两千四百余人驻守,万分小心。” “明日徐州战败的消息必然会传遍两淮,睢宁城的抵抗意志并不会太强,但是千万不要大意。” “征叛将军,你带两万人马前往萧县,萧县防备空虚,只有一千余人,只要我们站稳了徐州、萧县、睢宁,互为犄角之势,即便叛军主力至宿州,也是徒叹奈何了。” 这是早就定好的规划,石亨点头说道:“我没什么意见。” 李永昌拿出了调兵火牌,递给了两位将军。 于谦、石亨、石彪、李永昌等人,围在堪舆图前,分析着局势,一直到天亮时分,才定下了稳扎稳打的政策。 王骥意图快攻速战,大皇帝更求快攻速战,但是大河就在身侧,只要站稳了徐州,两淮地区自然不在话下。 才有速战的可能。 宫聚翻了翻身子,摸向了旁边,却发现身边一个热乎人都没有了,他猛地睁开了眼,就看到了石亨、于谦两人的背影,还有数名甲胄分明的缇骑站在床边。 “你们是什么人!”宫聚怒吼一声:“护卫!护卫何在!” 于谦拍了拍手,笑着说道:“我们的宫将军似乎睡醒了。” 石亨看着宫聚那副惊骇、惶恐、疑惑的表情,哈哈长笑了起来! 众人终于满是笑意的围在了床头,乐呵呵的说道:“某不才,大明武清侯、征叛将军石亨。” “我旁边这位,是大明文安侯、少保、总督征叛军务、讨逆将军于谦。” “这位是兵仗局太监、提督讲武堂内臣、监军太监李永昌,不知宫聚可知我等三人,是何人?” “你醒了?” 宫聚左右看了看,表情却舒缓了一些,满是不在乎的说道:“我定是在做梦,梦都反着来的,看来徐州城,固若金汤啊!” 石亨、于谦、李永昌面面相觑,乐呵呵的看着以为是做梦的宫聚,长笑了起来。 徐州是南京的大门,王骥应派一员虎将把守。 王骥不派一虎,也应派一狗看门。 如今竟然派去了一只猪,这大门怎么守得住? “前将军,去提桶水来,让宫将军清醒清醒。”石亨对着石彪说道。 有两个亲卫要去,石彪拦住了他们,自己亲自去提水,这么有趣的事儿,怎么可以把乐趣给别人呢? 石彪提着水桶飞奔上了楼,将整整一桶水灌在了宫聚的头上。 宫聚酗酒之后的那种头痛欲裂的恍惚,在一桶水之下,变得清醒了起来,他想要大呼小叫,但是一个缇骑已经将宫聚的袜子塞进了他的嘴里。 “呜呜呜…” 宫聚挣扎着想要逃跑,但是被缇骑羁押,扔进了牢房里。 石亨带着两万军卒马不停蹄的前往了萧县,石彪带着两万军前往了睢宁。 徐州城的百姓们惶惶不安,他们昨日听了半宿的喊杀声,等到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城头的时候,他们才惶恐的看到了黄麾日月旗在阳光之下,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城头的王旗已经换了,大明军入城了。 于谦一直坐在府衙之内,根据陛下的敕谕写下了告示,告诉百姓们不要惊慌,大明军是王师。 根据陛下「常赦所不原者,不分首从咸赦除之,悉令复业,若有负固不靖,趁机生事者,立斩不赦」的最高指示,于谦开始安定徐州地方。 徐州城三日之内不会开坊。 清点府库粮草、武备库军械,更换府台衙门官员,掌令官会安抚百姓、宣谕陛下旨意、抓捕城中盗寇群小等等。 三天后,太阳再次升起! 百姓们终于走出了坊门,呆滞的看着城头的王旗,大明军到了,徐州,终于太平了。 一些百姓掩面痛哭流涕,惶恐不安的六个月的时间终于过去了。 徐州之战,大获全胜。 而王骥此时还在应天府,都督张輗、张軏刚开拔,就听到了徐州陷落的消息,又仓皇的回到了应天府。 李贤此时在咨政院内,看着站在台上发言的人,百无聊赖。 发言的是蔡东攀,就是那个不学无术,满嘴喷粪说秦亡始皇、汉亡汉武帝的蔡东攀。 李贤很难想象,子孙不孝,还把这罪责推到前人头上的风力,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蔡东攀还是被安插到了南京衙门,而且还做了咨政大臣,李贤用脚后跟想想就知道,这蔡东攀家里怕是极为有钱。 不知道输纳了多少米、粟、豆、草、鞍马,才捞到了这么个职位。 李贤在南京城卖官鬻爵的目的达成了,哪还有真心当官、真心死战的军士? 至今,李贤不知道王骥他们窝在南京城,到底在提防着什么。 蔡东攀站在台前,大声的喊道:“燕王暴戾,燕府打进了南京城,我们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当年铁铉见燕王时,骂不绝口,立而不跪!” “燕王见状无奈,说:好一条铁骨,既不跪朕,朕宥汝面北而跪,亦算归顺。” 李贤看着蔡东攀,这的确是太宗文皇帝说的话。 当然这里文皇帝,耍了个小心眼,奉天殿坐北朝南,若是铁铉面北而跪,上朝的时候,也算是跪文皇帝了。 这是文皇帝给铁铉的体面,你忠你的建文帝,我做我的永乐皇帝,大家互相体面一下,闹得那么难堪作甚? 都是大明。 “燕王强令一顾,终不可得,铁铉不跪北,乃命人将他耳鼻割下,爇肉令熟,纳入铉口,并问肉味甘否?自古无此刑法!” “铉大声道:忠臣孝子的肉,有何不甘?燕王盛怒,喝令寸磔廷中。” 李贤立刻了然了,这个蔡东攀,就是第一句话是真的,后面就开始了胡编乱造! 李贤用力的敲了两下铜钟说道:“时间到了。” 蔡东攀一愣说道:“我还没说完呢,那五轮沙漏里,不是还有沙吗?” 李贤看向了沙漏,用力一敲,沙漏应声而碎,他袖子一顺,将桌面上所有的碎屑都扫落在了地上,一个小厮匆匆过来打扫干净。 李贤笑着说道:“现在已经没有了。” 蔡东攀哪里见过这等无赖事,他愤怒不已,但是沙漏的确没了。 “你话说的不对,铁铉怒骂,遂磔于市,何来割耳之说?”李贤知道蔡东攀想要表达什么,但是李贤就是不让他表达。 他握着咨政院大印,让你说你就说,不让你说,你就只能闭嘴。 蔡东攀这是胡编乱造。 南京法司所记,只是说文皇帝终不可得忠臣,磔于市。 明实录也有载,朱棣对群臣言,每称铉,必言其忠。 忠乃是礼,礼法在李贤这个儒学士眼中,是不容许如此曲解的。 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都是品德,乃是五常之大伦。 但是蔡东攀这话说的铁铉狷狂,文皇帝暴戾。 既是对文皇帝的污蔑,也是对铁铉的侮辱。 即是对仁的曲解,也是对忠的曲解。 这是在扛着礼法大伦的大旗,反礼法大伦。 如此几番曲解之后,这天底下哪还有五常礼法之大伦? 李贤懒得跟他辩论,连上他算上,所有人都是秋后的蚂蚱罢了,他拿出了一个新的五轮沙漏,笑着说道:“下一个。” 蔡东攀悻悻,李贤是进士及第,要学问有学问,要才能有才能,他蔡东攀别说和李贤辩论,就是和刘昇辩论,都不是对手。 咨政院吵吵闹闹了半晌,终于定下了几条似是而非的政令,李贤宣布了休会。 他走出了咨政院的时候,才知道了大明军已经攻克了徐州城。 应天府上下,刹那之间,变得惶惶而不安。 李贤狂喜! 他来到了户部衙门,将已经清理好的黄册和鱼鳞册,进行了一些梳理。 他不能把所有的账目都带走,但是可以把总账目私藏起来。 他打算交给玉娘,这是功劳,可以保玉娘的命。 玉娘说:「还说爱我,满嘴胡说」,但李贤并不是胡说,而且玉娘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他自然要护玉娘和孩子的平安。 这算是李贤现在唯一的念想了,陛下并不打算对他在京师官邸的家人动手。 李贤整理好了之后,前往了戎政院。 他刚走到戎政院的时候就乐了,他看到了王骥、张輗、张軏三人,还在南京。 陛下把徐州城都打下来了,兵锋正在向着两淮而去,这三人不是说带兵驰援吗? 这给了徐州除了支持以外的一切支持不成? 李贤和陛下同时产生了一个疑问,王骥到底在做什么?大军盘踞在京师城下到底在防备着什么? 直到他走到戎政院讲武堂的时候,看着讲武堂议事厅,挂着的堪舆图才知道,他们究竟在防备着什么。 王骥叹息的说道:“我们将魏国公、宁远伯围困在凤阳,但是前几日,他们的一支奇兵突围,流窜到了宿州一带。” 魏国公徐承宗,徐钦子、开国武勋首功徐达曾孙。 魏国公世代居住在南京城,任守备。 南京留都有一整套的官僚体系,这一套的官僚大多都是不太好处理的官吏,没什么才能还比较棘手,然后扔到南京赋闲。 南京有三个最主要的官职。 一、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是文臣。 二南京镇守太监不常设。 三、南京守备,一般由侯伯爵,担任守备,但是魏国公一直兼领中军府。 孙继宗正是杀掉了和李贤同名同姓的南京守备丰城侯李贤,才有了机会进南京。 李贤一直奇怪,丰城侯死了,南京军哪里去了? 为什么王骥等人一直在南京城下,感情侧卧之榻还有凤阳卫和中军府在! 怪不得,王骥一直在南京城内,不肯离开,他一挪窝,怕是徐显宗和宁远伯任礼就杀回了南京城! 第347章 不可明说的人间阎罗驻跸两淮 大明有一姓两国公府,正是徐家。 徐达死后,长子徐辉祖嗣为魏国公,长女嫁给了还是燕王的朱棣,做了燕王妃。 徐辉祖在建文朝为官。 建文元年,太祖高皇帝忌日,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三位朱棣的嫡子入京代父祭拜。 当时朱允炆想要把这三个燕王子留下来作为质子,防止燕王造反。 建文帝朱允炆的重臣黄子澄说:「不可,我们留下了三个燕王子嗣,不就是告诉燕王,我们在怀疑他吗?提醒燕王因此做出准备,这是有害的,不如把三子全部遣返。」 徐辉祖对建文帝说:「朱高煦勇悍无赖,非但不忠,且叛父,他日必为燕王心腹大患。」 然后朱允炆又问了徐达次子、徐辉祖的弟弟、右军都督府左都督徐增寿。 徐增寿说:「燕王和皇上的父亲懿文太子同母同气,富贵已极,怎么可能还造反呢?」 懿文太子就是朱元璋立的太子朱标。 朱允炆一听,颇有很有道理,四叔怎么会有谋反之心呢?那可是亲四叔啊! 朱允炆就把朱高炽三兄弟,放回了燕府。 建文三年,曹国公李景隆带领大军和燕府军,在白沟河展开了血战。 李景隆带着六十万大军,号称百万,打的燕府节节败退。 燕府屡战屡败,且战且走。 正当燕府大军溃败之际,李景隆突然挥师绕到燕师背后,开始前后夹击! 朱棣三易其马,矢尽挥剑,亦不能敌!眼看着大势已去,朱棣暗道:吾命休矣! 李景隆的牙旗,就是主帅的大旗,忽然就倒了!! 说是一阵大风给吹倒的。 朱棣一看敌人牙旗倒了,己方士气大增,便再次开始组织进攻。 白沟河之战,建文朝六十万大军大败特败,李景隆逃往济南。 李景隆到底是不是奸细? 反正大明礼部尚书胡濙说李景隆不是奸细。 那阵风,吹倒牙旗的大风,就是天命所归! 但是礼部尚书胡濙又说,李景隆虽然被囚禁,最后善终了。孩子还是世袭南京锦衣卫指挥使,住在曹国公府内。 魏国公徐辉祖还在白沟河之战后,去接应了李景隆。 建文四年,魏国公徐辉祖领兵,在齐眉山大胜特胜了燕府大军! 徐辉祖在两淮抗住了燕府大军进攻步伐,为将领何福、平安两人再次组织军队,争取了很多的时间。 当时天气变得炎热了起来,徐祖辉、何福、平安三路大军并进,打的燕府军节节败退。 燕府大军再次陷入了举步维艰、生死危急的地步! 徐辉祖刚要趁胜进剿朱棣时,就收到了朱允炆的诏书。 朱允炆的诏书让徐辉祖撤军。 徐辉祖临阵痛骂:「朝中逆臣堪比秦桧,这诏书和十二道金字牌召回岳飞一样的昏聩。」 因为朝中的黄子澄、黄观、方孝孺人都说:「两淮难民说了,燕府的军队已经撤退了,徐辉祖有养寇自重的嫌疑,手握大军不回京,这是想谋反啊!」 朱允炆就让徐祖辉撤军回到了南京城。 朱棣一看徐辉祖主力撤军,立刻开始了对两淮的何福、平安的征讨。 最终彻底占领了两淮。 直到此时,朱允炆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朝中大将盛庸请战,带领太子府水军和燕府,在长江沿岸打了许久。 本来看着长江发愁如何渡江的朱棣,一下子就有了船渡江了。 没船渡江?太子府可以送啊! 徐辉祖表面上看,还算抵抗积极,但是徐辉祖的弟弟徐增寿,就直接暗中给燕府传递消息,属于明面上的内鬼。 最终徐增寿这种暗通曲款的行为,被朱允炆发现,朱允炆便杀掉了徐增寿。 朱棣登基之后,封了徐增寿为成国公。 永乐五年六月,徐辉祖死在了家中,一个月后,徐辉祖子徐钦嗣魏国公。 自此,大明徐家一门两公。 李贤对当年的靖难之役越了解,就对现在南衙这种处处诡异越理解。 太子府全员内鬼,这是有传统的! 这种传统背后的成因比较复杂,值得专门研究一下,为什么会全员内鬼。 但显然,此时的王骥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李贤看着堪舆图,愣愣的问道:“魏国公府这么大的事儿,我们都不知道,你们将他们围困在了凤阳府,现在他们已经突围了,怎么办?” 王骥痛定思痛的说道:“我们严密防守长江一线!退出两淮!” 其余经常参与戎政的人员丝毫不意外,他们甚至还长松了口气。 李贤大约明白了王骥的想法,那就是划江而治。 长江是天堑,只要守住了天堑,大明军队没有船舶,如何渡江? 没法渡江,只要慢慢经营,划江而治还是能够做到的。 这大约就是王骥的想法。 蔡东攀这样的人,不算少数,他们觉得当初建庶人朱允炆做错了很多次,哪怕少错一步,也能够划江而治了。 比如蔡东攀就说过,若是不让盛庸出战,朱棣没有水师,如何渡江?划江而治未尝不可。 王骥大约也是这种思路。 但是当时燕王是藩王,现在来的敌人,是皇帝啊!没船?没船是怎么度过黄河呢? 长江的确很宽,但是还能有大海宽吗?! 月港市舶司已经开始营建战舰了,密州市舶司在籍的商舶有多少? 近五千! 这么多的商舶,皇帝一声令下!五千船舶渡大江! 哪怕不给银,也有无数人上赶着舔皇帝的脚底板,愿意把船拉过来给皇帝用。 固守南京? 守得住吗? 李贤一言不发,看着他们规划着如何彻底脱离两淮,捣毁渡口,在长江沿线布置防御,图谋划江而治。 徐州兵败的消息,让南京城开始变得躁动了起来。 李贤离开了戎政院后,立刻来到了咨政院,快速的写下了几个政疏,等待着咨政大臣的入席。 王骥要忙于军务,他压根没有功夫来参加咨政大臣会议。 李贤等到人到齐了说道:“下面我说几点,要是反对的话,请举手。” “徐州兵败,京师人人惶恐不安。” “但是,我们要知道,我们有二十五万大军,而皇帝只有八万军,一个团营的兵力准备进攻应天府。” “另外一个团营,正在向襄阳而去。” “这南京城下我方二十五万大军,布置在长江沿线,一定能够守住敌人的进攻!” “将皇帝的八万大军,活活耗死在天堑之上!” “无论怎么见,二十五万对八万,优势在我!” 李贤这话一出,咨政院那种如同丧家之犬,惶惶不安的气氛,终于被冲淡了一些。 李贤的话没错,皇帝南下军队进攻应天府方向,只有八万人,虽然这八万人是精锐,但是他们有二十五万大军! 李贤继续说道:“我们不能在皇帝大军未至之前,自乱阵脚,这样更不可能获得军事胜利。” “为了安定京师情绪,我有以下几个提议,若是有人反对,可以发言。” “一,都察院御史前往应天府及各州府县安定民生,劝谕百姓,严查…” 李贤的这五条安民之策,是极好的,出发点是安定后方,从道理上讲,李贤的这五条安民之策,是基于南衙僭朝的利益出发而制定的。 当然李贤的效率是极高的,他这五条,比咨政院吵一个月的成效都要高很多很多。 “我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李贤看了一圈,并没有几个要发言的人,二十五个咨政大臣代表了很多的利益,如果超过半数同意,李贤是不会让反对的人发言的。 李贤一敲铜钟说道:“那就送乾清宫批复了。” “散会!” 南衙戎政院做出了全面撤出两淮的决定,这个决定和建文三年七月,朱允炆全面撤出两淮的决定是一样的。 凤阳府还盘踞着凤阳卫和南京军,这两淮有一淮和南衙离心离德。 大皇帝的大军,还占了半淮,尤其是地理位置极为重要的徐州,已经在北衙的实际控制之下了。 南衙再守两淮,已经毫无意义。 随着这个决定下达,在凤阳府的徐显宗和宁远伯任礼之围解了,他们二人也赶赴了萧县,等待皇帝陛下来到徐州。 朱祁钰是在九月十一日这一天,来到了徐州,大驾玉轳至徐州城下。 于谦带领着徐州文武官员,来到了城外接驾。 于谦专门清理出了一片宅院,这批宅院大约有一百七十余间房,还有望楼、营堡等物,连成一片,在半个月的时间内,起了三丈高的内墙,定为行辕。 行辕依户部山而建,大约有八百多亩地,有半云亭,登高望远;有泰安殿,处理政务接见臣子;有桂叶池、方便陛下钓鱼。 锦衣卫已经把整个徐州行辕上下翻了个底朝天,挖地三尺,最终确定安全,陛下的车驾才从砀山而下。 朱祁钰没有骑马,而是坐在了辂车之上,从武宁门而入,至户山行辕门前,辕门打开,迎接陛下车驾入辕。 朱祁钰在泰安殿门前下了辂车。 不可明说的人间阎罗驻跸两淮,随时准备渡江平叛。 驾步司刘老七,改良辂车的“宀”形减震缓冲构件,确实极好,颠簸感自然还有,但是因为辂车车速本就不快,所以也不是很辛劳。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朱祁钰一下辂车,就听到了行礼的声音。 于谦带着军将和徐州地方各府州县官员跪成了一片。 朱祁钰看着这行辕,虽然看似民舍改造,但也颇为气派,徽派、冀派建筑风格融合,结构上大抵都是四合院。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说道:“平身。” 他到了徐州城并不忙碌,徐州的事物一应送去京师处置,他毕竟在亲征,自然是只处理军务。 徐州只有于谦在,石亨前往了宿州,石彪则顺着淮河向着海州(连云港)而去。 “朕已经收到了军报,淮东的战局基本已经尘埃落定,淮西战局则是由凤阳卫和南京军为主对。”朱祁钰看着堪舆图说道。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局势已经非常明朗了,淮东由大明京营攻伐,淮西由凤阳卫和南京军在镇守。 朱祁钰看了许久的堪舆图说道:“务必保证运河沿岸的防务,若是出现大军惨败之事,我们也好有个退路…” 于谦看着堪舆图,认真想了片刻,俯首说道:“臣领旨。” “魏国公徐显宗在萧县待命,请旨觐见。”于谦又说到了魏国公之事。 徐州泰安殿上,一片安静。 朱祁钰从兴安手中拿过两本奏疏说道:“于少保看看这个,朕再见魏国公。” 这是李宾言的奏疏,密州市舶司多了近千条商舶,这批商舶大多岁都是魏国公府的商船。 朱祁钰对魏国公徐显宗并不信任,严格来说,徐家擅长左右投机的样子,很像东汉末年的世家。 东安末年的各个世家都是多方下注,无论哪一方赢,世家都是赢家。 徐达病逝之后,徐辉祖和徐增寿两个兄弟,一个为朱允炆尽忠,在齐眉山打的燕府军节节败退。 另一个呢,为了给燕王朱棣送信,最终殒命。 最后一徐两公。 这次南衙叛乱,凤阳府始终没有任何的消息传出,直到徐州被大明军攻占,徐显宗终于有了动作,一只奇兵突围至宿州,最终联系上了官军。 朱祁钰很怀疑,这个徐显宗在两头下注。 徐显宗到底是因为被围困了无法传出消息,还是在等待着局势进一步发展呢? 于谦看完了奏疏,也大约明白了陛下内心的担忧。 他认真的想了许久说道:“魏国公府未曾附逆作乱。” 于谦并没有说魏国公与国同休,一门两公,富贵已极,怎么可能还造反,类似的话。 可见于谦对魏国公也是有些疑虑的,但是毕竟没见到人,也没经过查补,他只能这么说。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嗯,朕也是这么以为。” 朱祁钰在济南府外等了将近两个月,都没有等到鱼。 济南府的忌讳,整个天下都知道。 若是徐显宗想要为南衙僭朝立功,擒贼擒王,无疑是个大好的机会。 “宣。”朱祁钰升坐坐在了宝座之上。 徐显宗就等候在徐州城外,听到宣见,立刻就入了城,向着行辕而来。 徐显宗三拜五叩,大声的喊道:“罪臣徐显宗参见陛下,祝陛下万古千秋,寿与山齐。” 朱祁钰看着极为恭敬的徐显宗,平静的问道:“何罪之有?” 徐显宗显然早有准备,俯首帖耳,极为恭敬的说道:“未能守住南京,只好前往凤阳府守祖宗皇陵,臣乃失地之罪。” 回答几乎滴水不漏。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那朕来问你,丰城侯李贤是怎么死的?你在何处?” 徐显宗大声的说道:“会昌伯与王骥密谋造反,毒杀丰城侯,臣听闻消息,仓促之间,只接到了丰城侯的妻儿出城。” “臣在家中。” 第348章 吾愿和南衙共存亡 朱祁钰看着徐显宗,这是奏对。 徐显宗显然不是那种不懂规矩的人,如果在奏对中欺君,则是谋叛大罪,皇帝亲自询问,你还要撒谎,那不是皇帝敬酒你不喝,皇帝夹菜你转桌了吗? 这要是被锦衣卫查补出来的话,可是比左右逢源的惩罚要狠厉的多。 本来砍头的事儿,会变成族诛。 徐显宗偌大个魏国公府,上下家人几百余人,南京城上下叛军无数,只需要仔细查补,徐显宗是否说谎,就如同阳光下的魑魅魍魉,无可遁形。 朱祁钰有些玩味的看着徐显宗,这番奏对,徐显宗可以说是把自己全家老小的身家性命,都交了出来。 只要皇帝想要查办他,只需要找几个家人构陷一番,欺君大罪就落到了徐显宗的头上。 朱祁钰平静的问道:“海上有千条商舶,是你们家的吗?” 徐显宗颤抖的说道:“是臣家里的,请陛下容臣陈情。” “大明律户律五:凡泛海客商舶船到岸,即将货物尽实报官抽分,若停榻沿港土商牙侩之家不报者,杖一百。虽供报而不尽者,亦如之,货物并入官。” “大明律兵律三:凡沿海去处,下海船只,除有号票文引,许令出海外,若奸豪势要,及军民人等,擅造二桅以上违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乡导、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谋叛已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衙充军。” “臣家中未曾建造二桅以上违制大船,也未曾不报、瞒报、不尽报官抽分。” 朱祁钰当然知道大明律的规定。 大明律法中并无明文规定不得下海经商,但是不能造二桅大船,否则就会以潜通海贼论处。 事实上,太祖高皇帝的海禁政策,完全是处于海防的考虑,而并非完全禁绝民间商舶,否则海面上就不会跑那么多的商舶了。 至于「国初寸板不许下海」的传闻,更是源自鞑清编纂的明史·《朱纨传》中所写:「我朝立法垂训,尤严夷夏之防,至今海滨父老相传,国初寸板不许下海。」 鞑清朝廷以「明初寸板不许下海」严格执行了海贸政策。 在大明律中,对于商舶三桅以下,都是大撒手不管的状态。 朱祁钰既然要开海,自然是研读了大明律法,徐显宗说的倒是实情。 徐显宗埋着头继续说道:“臣未曾去倭国贩银,臣是去婆罗洲来往开采黄金了。” “臣罪该万死。” 山东孔府在石见倭银大案,已经举世皆知,通倭乃是重罪中的重罪。 徐显宗这话的意思,就是他从未参与倭寇的事儿,只是去婆罗洲搞黄金,发财去了。 婆罗洲就是加里曼丹岛,是世界第三大岛屿,地广人稀,这个岛上有黄金,这件事在大明算是辛密。 徐显宗请罪是因为大明有凿山伐石之禁,他跑去海外挖黄金,确是违禁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平身。” 海外凿山伐石不算什么大事。 比如,黔国公府在云南常年开采滇铜,这件事在太祖年间就已经被默许,时至今日,亦是如此。 滇铜甲天下,东川占其八。 云南的铜矿,东川占了八成。 这件事被允许的背后原因,其实和朱祁钰现在对商舶上的火铳、碗口铳等武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是相同的。 鞭长莫及。 朱祁钰看着徐显宗疑惑的问道:“凤阳府的粮草不是很充足吗?” 当初朱见澄黄疸的时候,陆子才提到了一种人类极度亚健康的状态,面如菜色。 面如菜色,指的是人的脸色和蔫儿了的白菜一样发黄、发蔫。 而此时的徐显宗的脸色,显然是有些差。 徐显宗颤颤巍巍的说道:“陛下容禀!” “若是陛下的大军再晚到几个月,凤阳府上下就要被饿死了,贼配军围困凤阳府,还让奸细点了凤阳的粮仓,在凤阳逼迫臣投降。” “臣日夜悬切,等陛下大军至,今日终于是判来了!” 投又投不得,一门两公,还能有比这更显赫的地位吗? 大明的国公地位何其尊崇? 文臣围绕着英国公府,从宣德年间就开始做文章,一直到明末,英国公张维贤还在移宫大案中,护住了天启皇帝朱由校,保护着朱由校登基称帝。 不投又没粮,凤阳府那么多张嘴,等着他魏国公想办法,可他徐显宗能有什么办法?他又不是他祖爷爷徐达,能征善战,他迫不得已只好突围。 这很合理,而且也不难调查。 凤阳府可是有军民五十余万,徐显宗和叛军是真的在打仗,还是在左右逢源,徐显宗是否在撒谎,并不难调查。 朱祁钰已经在入徐州府之前,派缇骑去凤阳府走访了。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魏国公定定神,暂且去休息,朕派御医给你诊脉,调理一番,等朕收拾叛军,为你报今日之屈辱!” 徐显宗终于松了口气俯首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缇骑的走访速度很快,在日暮之前,卢忠已经回到了徐州府的行辕,俯首说道:“陛下,案卷在此。” 朱祁钰看了许久,才放下说道:“看来咱们的魏国公吃了不少的苦头啊。” 案卷里说到了一个事儿。 徐显宗有一房宠妾,在徐显宗收到丰城侯遇害消息仓皇逃窜的时候,这房宠妾当时在灵谷寺烧香,徐显宗跑路,就没带上这房宠妾。 叛军抓到了这房宠妾,威逼徐显宗投降,徐显宗有些犹豫,但凤阳城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最终这房宠妾在凤阳城下被分了尸。 徐显宗虽然有南京守备之职,因为本身并不擅长戎政,所以多数都是宁远伯任礼在负责。 南京城头变换了王旗,任礼在城下和王骥打了几场,最后败退到了凤阳府。 凤阳府不止有南衙京军,还有凤阳卫、武平卫和鹰扬卫。 朱元璋乃是凤阳人,这里是大明的龙兴之地,凤阳卫的实力虽然因为承平数年实力衰弱,但算是南方少数满编的卫所了。 再加上武平卫指挥佥事王禧,鹰扬卫指挥使蒋通,是徐显宗的姐夫和妹夫,三卫加南衙京军,最终勉强抵抗住了王骥对凤阳府的进攻。 的确在打仗。 虽然在朱祁钰看来这仗打的水平不算太高,但是的确是实打实的进行了三次大规模的攻城,还有奸细焚烧粮仓。 朱祁钰放下了查补的奏疏说道:“军中连胜,多有骄胜之状,亦有风闻,曰:些许蟊贼,何须亲征。” “卢忠你前往各军宣谕,传令石亨,连战连胜越要谨慎,严申军法,不得被短暂的胜利蒙蔽了双眼。” 卢忠俯首说道:“臣领旨,陛下圣明。” 南衙叛军如同跳梁小丑一般节节败退,两淮地区正在以一种飞快的速度被平定,但是这种平定,让军中有了骄胜之风。 这是需要警惕的。 朱祁钰不擅长军务,但是知道轻敌之祸。 所以他到了徐州府第一件事,就是让于谦整饬运河,若是事情有变,大军也有退路。 近前些,有朱祁镇轻敌率军亲征,反而倾覆,远的还有朱允炆下令让徐辉祖撤军。 当时徐辉祖在两淮大胜特胜的时候,朱允炆下令撤军,除了黄子澄、黄观、方孝孺等人不断的鼓噪,其实未尝不是有了轻敌之心? 四叔不过如此!还是小心徐辉祖拥兵自重! 再远一些,还有当初驴车战神赵光义,打完了后汉,直奔燕云十六州,觉得凭借着灭国之威势,便可一战而下,收复燕云。 这种骄胜之风,军队可以有,皇帝绝对不可以有。 军队有骄胜之风,皇帝头脑清楚,可以下令严申,但是皇帝脑袋都昏了,让军将怎么办? 至于军中有陛下何故亲征的风力,朱祁钰并未放在心上。 甚至朱祁钰反而认为很有必要性。 李景隆旧事不提,魏国公徐显宗这是等到了大军,这要是没等到,王骥逼降了徐显宗等人,徐州之战,哪里是如此轻松结束? 这次可是三王架着太子府,在南京留都生事,若是不全力以赴,真的被叛军做大,朱祁钰悔之晚矣。 不到半月之余,大明军队如同秋风扫落叶一样,在两淮地区高歌猛进,终于将前锋从黄河沿岸推进到了长江沿岸。 石亨由宿州至凤阳(今蚌埠)直取庐州府,三日攻下庐州府。 石彪从淮宁南下,直扑淮安府,淮安守将高作等人出城投降。 海州在陶瑾的进攻下,在淮安府投降之后,跟着投降。 但是石彪带着大军前往扬州的时候,却是吃了大败。 扬州守将乃是王骥参将冉保,乃是王骥手下第一将领,扬州附近多湖泊,冉保出城埋伏在湖中,与扬州守军里应外合,打退了石彪。 石彪也是负伤,退回淮安府。 但是王骥的大战略是退守长江,扬州的胜利,并没有改变两淮战局,石彪整军备战,再往扬州,一战而下。 自此长江以北,尽数被平定。 战局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会昌伯、靖远伯主导的这次叛乱,已经有了大势已去的地步。 但是长江的确是不太好渡江,秋季水涨,长江滔滔,朱祁钰下令修整,择机渡江。 朱祁钰在等什么? 朱祁钰在等宁阳侯陈懋的水师赶至镇江,防止敌人从海上逃窜; 朱祁钰在等宁阳侯陈懋从福建想浙江、江西、南直隶诸府进攻; 朱祁钰在等粮草、军备、民夫、船舶等物从河南、山东等地,调运至和州、滁州、扬州一带。 南北夹击,不给王骥江东铁壁、歼敌一亿、泛舟海外的机会。 而此时的李贤正在努力的维持着南京城的稳定。 战败的消息如同雪花片一样传入了南京城内。 庐州府、安庆府、和州、滁州、六合、天长、高邮、扬州、南通州等等地方的失守是在长江南岸。 如果说大明京营实力强悍,大明皇帝亲征,乃是重视,打不过兵败,退居长江沿岸,那是真的打不过。 那南线呢? 宁阳侯陈懋带着福建军,已经从温州打进了浙江。 温州府、处州府、金华府、绍兴府、宁波府尽数投降,压根没有什么抵抗,陈懋的福建大军已经兵逼湖州,距离南京不过十天的路程了。 南北两线都已经被打了个对穿,两路合围直奔南京而来。 大势已去。 李贤身处于南京城这个旋涡的中心,却颇为的平静,还把自己写给皇帝势要豪右之家十七问完善了一下。 他最近一直借着扬州小胜一次石彪,大肆宣扬大明军并不是不可战胜,大明军队不是不败之师,来安定南京的惶惶不安。 李贤十分凝重的叮嘱着玉娘说道:“玉娘,我算了算日子,我给你准备五日的干粮,十日后,大明军队就要渡河了,宁阳侯的福建军,会从南而来。” “南京是守不住的。” “等到十一月初一,你就躲进曹国公府后花园的玉皇庙中,等到十一月初六,你再从玉皇庙中出来,基本上也就安定了。” 李贤判断十一月初一是城破的那天,城破的时候,什么妖魔鬼怪的事儿都有可能发生。 曹国公府玉皇庙下有地宫三间,虽然潮湿一些,但是对付五六日,还是可以应急的。 等到玉娘从地宫里出来,大军入了城,也就天下太平了,太阳也就再次升起了,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会被灭的一干二净。 玉娘抓着李贤的手说道:“妾身能陪着官人吗?” 李贤无言以对,只是摸了摸玉娘的小腹,示意肚子里还有孩子。 玉娘和李贤抱头痛哭。 李贤拽开了玉娘的手,勉强笑着说道:“我还有事,你早些休息,这几日公务累牍,你就不要等我了。” 李贤离开了曹国公府奔着烟云楼而去,这是秦淮河畔最大的烟花之地,此时却是灯火通明。 这些妖魔鬼怪魑魅魉魍跟疯了一样,在进行着最后的狂欢。 今天是孙继宗做东,以犒军为名,将南衙所有人都请到了烟云楼花天酒地。 蔡东攀、刘昇、谢琏、吴溥等人都在,李贤也入了席。 “诸位,那阎罗王已经打下了所有长江以南,不日就要渡江,这皇帝的军队是真的强啊。”吴溥叹息的说道:“这南京城,怕是受不住了。” “但是食人之禄者,死人之事!吾不可复生矣!” “吾愿和南衙共存亡!诸君可愿随行?!” 吴溥的意思很明确,就是食人之俸禄,他不打算再活了,他要以死明志! 吴溥此话一出,立刻引起了众人的高声附和。 “吾等愿与南京共存亡!” 第349章 英明神武的大皇帝陛下君临他忠诚的应天府 与南京共存亡? 李贤一万个不信。 就他所知,在坐的文臣里,绝大多数已经开始向江北写信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相信叛军能够有活路吗? 当初燕王府南下,打完两淮,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建文朝已经大势已去。 无数的文官甚至翻过了城墙,跑去投效。 比解缙驰谒一事,当年朱棣要进京了,解缙、王艮、胡广、李贯等人一起喝酒,相约赴死为朱允炆尽忠! 口号倒是喊得震天响,结果三人统统翻墙到了金川门外,用最快的速度去拜见。 解缙驰谒,就是他跑的最快,而后是王艮。 这件事一直被人津津乐道。 而现在是朝廷平叛,南北两路夹击,还有海路的密州市舶司以及月港市舶司的海军在封堵长江海口。 皇帝为什么用了这么久的时间,来准备亲征,就是为了准备一拳打死! 千里江防,处处设防,处处无防罢了。 江南富硕,两岸的渡口何其多?皇帝征调几万民夫就可以把渡口建起来了。 在所有人翘首以盼的时候,大明军在十月的尾巴,开始渡江,百舸争流,千帆遮江。 从铜陵到靖江,无数艘大船在江面上缓缓航行,大军开始渡江的消息,一瞬间传遍了整个防线。 大溃败。 在大明军队开始渡江的时候,本就士气不高的叛军开始大规模的投降,石亨攻至江宁县,陈懋攻至丹阳府,陶瑾和宁远伯任礼攻打至镇江府。 三面合围之势,将南京城团团围住。 南京城龙盘虎踞,依山傍水,水源充足,粮草极厚,若是坚守城池,也未尝不可。 南京城和北京城又不太一样。 南京城的最外围,是将整个明孝陵所在的紫金山层层包围的外郭,共计一百二十里。 这层外郭,城墙高达三丈,城上宽一丈有余,城下宽近两丈,有跑马道,可通行马匹。 这个范围有多大? 宋朝禁军一日行十里,大明军队一日行三十里。 也就是说走完这一圈,大明军按平均行军速度,需要四天的时间。 沈万三当年的一千万两白银可不白花,这城墙又高又硬。 而内城墙,就是京师城墙超过了七十里,和北京方方正正的城墙不同,这座城墙更加宏伟,更加高大。 城墙最低处为四丈最高处高达七丈,如果算上城门楼子的高度,得有九丈高了。 城墙上,最窄处两丈,最宽处十丈有余,垛口一万三千余,窝铺两百多座,城门十三座,水关两座。 总之,这是一座极为宏伟的城池。 石亨在十月的最后一天来到了外郭的江东门,炮轰半日,叛军投降,随后至南京城下。 在会同馆里百无聊赖的岳谦,终于被南京僭朝想起来了,李贤到了会同馆,请岳谦带着自己前往四武团营军营,献上降书。 再不投降,军队就要哗变了。 比李贤预期的时间提前了一天,大军开始入城,关闭各坊坊门。 于谦也从扬州府赶至了南京,坐镇南京根据陛下的指示,开始了安民宣谕之事。 七日之后,朱祁钰的龙旗大纛在外金川门外竖起,大驾玉辂下船。 在李贤的尽心竭力之下,南京城并没有像河套那般发生焚城毁城之事,南京城太大了,想毁也毁不了。 而且叛军人心惶惶,大明皇帝的投降不杀的宣谕,满大街都是,自然没有人跟着阴谋家们亡命。 朱祁钰在十月七日这天,开始入城。 石亨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找了四头白象做先导车,扛着仪刀和龙旗大纛,坐在大象上,耀武扬威,为陛下前驱。 朱祁钰看着那四头白象,再看着自己面前三六九排列的十八匹白马,这辂车至南京城,从四匹马拉车,又变成了十八匹。 旌旗招展,南京城的百姓们跪在了御道两侧。 当年文皇帝走过的路,朱祁钰又走了一遍,万岁声阵阵。 朱文圭奉太子府伪玺、正统之宝,举着一个铁盘,跪在路边,用力的向上端着。 李贤奉咨政院大印,和朱文圭的姿势,如出一辙。 这个姿势极为难受,但是他们已经从五更天跪到了太阳高悬之时。 辂车停止了朱文圭的面前,朱祁钰打开了车窗说道:“兴安,把三块印绶收起。” “朱文圭,朕当初赦免了你,将你从高墙之中放了出来,叛军裹挟,你亦蒙昧,朕赦你无罪,带你全家回凤阳府。” 朱祁钰宽宥朱文圭,是因为朱文圭不想谋反,也没有实力谋反,建庶人一脉,贬为庶人之后,是不能姓朱的,改姓为建。 他宽宥朱文圭是为了砸下更重的铁拳。 朱祁钰的车驾行至南郊天地坛,祭祀天地、太祖皇帝。 朱祁钰点燃了香烛,将早就拟好的奏疏递给了兴安。 兴安站在月台上,阴阳顿挫的喊道:“秦王、晋王、周王,日益骄纵简,枉顾宗庙之礼,兴土木之劳役;遣官者四出,选女子充宫;媚悦妇人,嬖幸者恣;其所好穷奢极侈,亵衣皆饰珠绣,荒淫酒色昼夜无度,奸臣用事跳梁左右,欲秉操纵之权,潜有动摇之志,包藏祸心,其机实深,竟至联袂造反。” “今日朕削其王爵除国,贬为庶人,斩于天地坛下,以告天地,钦此。” 朱祁钰将秦王、晋王、周王的三王府尽削,秦王、晋王、周王三王府系,尽数除国废姓,以秦、晋、周为姓氏,不受皇恩。 会昌伯孙忠等人,联袂了多少人? 为何只有这三人不知天命? 一来,朱祁钰追查私印盐引愈追愈烈,从祁县渠家开始不断的深挖,终于挖到了三人头上,除了盐引之外,还有大明宝钞等事。 二来,三人觉得自己乃是太祖嫡出世系,稳如泰山,朱祁钰为了稳定朝局留下了稽王府,还宽宥了朱文圭,给了他们一些错觉。 觉得即便是造反失败,也只是被束之高墙之内罢了。 把家务事闹成了国事,联袂南方诸省乱臣贼子一起造反! 这哪里把大明天下放在了眼里? 既然敢拉起旗帜造反,那朱祁钰还能绕过他们吗? 朱祁钰这是平叛! 可不是当初朱棣以燕府靖难的时候,为了稳定朝局,不得不复爵还职。 皇帝的世系已经传到了燕府,而且稳定的传到了第四代。 依仗着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深受国恩,却要把大明掀翻,这是不忠不孝。 这封圣旨一下,整个天地坛下的群臣,无不颤抖,都说皇帝暴戾,这是真的暴戾。 朱祁钰不是不允许皇亲国戚发财,但是他们跑去私印盐引、大明宝钞,这是贪赃枉法,无视朝纲,致使大明宝钞荒废,这是祸国殃民之重罪。 大明的这个磨坊,是需要朱氏子孙一起去维护的,而不是大家一人一脚把它彻底踹翻。 朱祁钰等待香烛燃尽,看了一眼紫金山上的太祖孝陵,缓缓下了天地坛。 这三王死后,都会埋在紫金山下。 朱祁钰再次上了辂车,向着京师而去。 孙忠精力不济,早就不视事了,孙继宗又无才能,一众乱臣贼子,已经尽数被缉拿在了南镇抚司内,等待查补。 查补完成,若只有谋叛、谋反罪名,全都是斩首示众,家人流放永宁寺永不叙用。 若是还有通倭罪名,那是必须要送到太医院,为医学做贡献了。 江南势要豪右之家,若是参与谋叛之事,主谋斩首,次谋流放,家人苦役,永世不得参加科举。 败者食尘,谁让他们败了呢?谁让朱祁钰胜了呢? 王成寇败,成王败寇,自古历来如此。 既然胆敢鼓噪谋反,那就必须付出代价。 至于未来会不会有像蔡东攀这样的人物,曲笔历史,把他写成一个无恶不作、暴虐成性,杀人如麻的大暴君,朱祁钰才懒得管。 他人都死了,还能管的住身后事吗? 躺在明孝陵的太祖高皇帝,为朱允炆登基做了多少事?结果又能如何? 朱祁钰很现实,他只管自己活着的时候,子孙不肖,那是子孙无福。 大驾玉辂向南京皇宫而去。 这次朱祁钰住在皇宫里,因为南京城的皇宫,皇宫里并没有孙太后,更没有被渗透成筛子,甚至已经荒废了。 朱祁钰也只是修缮了乾清宫住下罢了。 车驾终于在文华殿停下,北衙派来的官员,已经接管了南京城的大小职务,开始梳理朝政。 这里面就有为山东仕林求情的尹昱,也有那个有些稀里糊涂的蔡愈济。 刘昇当初都指着蔡愈济的鼻子骂了,蔡愈济因为忙于大计之事,居然一直都不太清楚有人在骂他…… 陈汝言随驾听用,一路上陪着陛下游山玩水,也没参赞军务,就到了南京,陈汝言领了南京兵部尚书的职务,开始在南京办差。 而朱祁钰从河套调来了立下了战功的刑科给事中林聪,任刑部侍郎,总掌南京事物。 林聪任参赞杨俊军务,曾经在东胜卫,一个文进士还上阵杀敌,而且还真的给他杀到了人头赏。 而李宾言也将会从山东巡抚一职,平调南京吏部左侍郎,主持各吏部诸事。 朱祁钰看着自己的班底,怒骂王复这个家伙,宁远在和林吃雪,也不肯回朝做官,简直是不忠不孝!! 否则这南京都察院总宪的位置,不就是他的了吗? 和林这个时候应该已经下雪了,十一月的天气,南京也是生冷,寒风阵阵。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坐在文华殿上,平静的说道:“我们七月十六日从北京开拔,用最快的速度平定了这场叛乱,将首恶抓捕归案,吊民伐罪。” “但是即便是如此迅速的平叛,在过程中未遭遇成规模的抵抗,但是这帮蠢猪,把整个南方搞得一团乱麻!” “现在还有两广总兵官柳溥依旧在负隅抵抗,而保定伯梁珤已经确定,在叛乱发生前已经被叛军所杀,湖广局势,已有天倾之势头。” “我们的形势依旧很严峻啊。” “兴安,你让文渊…李贤,拟一封送给柳溥的诏书,若是胆敢和黎朝、麓川沆瀣一气,朕定斩其全家,诛九族!” 柳溥大势已去,若是觉得交趾的黎朝可以依仗,里通南蛮。 作为皇帝的朱祁钰,只能把大明朝最严苛的律法拿出来了。 败就败了,承担这个后果,非要里通外人造大明的反,朱祁钰会让柳溥尝尝什么叫真正的铁拳。 南京衙门是没有文渊阁的,只有通政司,但是通政司在南京也废了,所以这份诏书只能让李贤去写了。 朱祁钰没打算杀李贤,这家伙是个能干的人。 李贤在僭朝那么卖力的维持局面,不是为了僭朝,而是为了大明。 元末失纲,生灵涂炭,李贤一直在努力的维持着僭朝的运转,总算是没让这个雷,如同王恭厂那些火药一般,轰然爆鸣。 而李贤赌上了自己的命。 按照朱祁钰一贯的可持续性竭泽而渔的原则,李贤没把自己的才能用尽,为大明朝熬尽最后一丝心血,是别想轻易去死的。 杨洪临到最后依旧挂着讲武堂祭酒的职位,了无遗憾的离开了人世,朱祁钰最后都没收回杨洪讲武堂祭酒的印绶,而是给于谦新做了一个。 朱祁钰继续说道:“宁阳侯陈懋、大同伯陶瑾、宁远伯任礼,你三人带凤阳三卫和南衙精兵、密州京军,前往两广,追剿两广叛军余孽。” 福建的京营要班师了,除了石亨所领四武团营之外,所有在南京的军队都将前往两广平叛。 两广独木难支,不足为虑。 但是湖广地区,就没那么简单了,湖广的问题极为复杂,主要是生苗问题。 朱祁钰专门派了杨俊前往,就是让他到了襄阳之后,剿灭三苗寨,安土牧民。 朱祁钰为期不到三个月的休假自此结束了,他又要陷入处理政务的忙碌之中。 那些高喊着要与南衙共存亡的臣子们,蹲在牢里,正老老实实的交代着问题,朱祁钰将会把这些人,一并与会昌伯、惠安伯、彭城伯、靖远伯等一众乱臣贼子,一并悉数斩首。 造反,是有代价的。 命,就是输的代价。 第350章 老鼠给猫系铃铛 朱祁钰连续颁布了数条早就拟定好的政令,这些政令都是朱祁钰在路上拟定的。 他虽然是在休假,但是从来没闲着过,一直在思考来到了南京应该如何做。 在廷议结束之后,朱祁钰单独留下了李贤,笑着说道:“咨政院大印。” 咨政院二十五席咨政大臣的设定,让朱祁钰感觉颇为有趣。 首先是当初的六十四条,颇有点当年英格兰金雀花王朝国王约翰王,在1215年6月15日,在大封建贵族、领主、教士、骑士和城市市民的联合压力下,签署的《自由大宪章》。 这也算是八百年多年的主要形态意识,自由和皿煮。 而咨政院的二十五位咨政大臣,更像是封建贵族、领主们的代表,组成的委员会,来监督大宪章的实行。 即便是自由习惯了英格兰国王,依旧无法忍受这种羞辱性的条约,最终爆发了内战。 无地的约翰王,即便是没兵、没粮、没钱,依旧在贵族们撤军之后,立即宣布废弃大宪章。 教皇英诺森三世亦训斥大宪章为「以武力及恐惧,强加于国王的无耻条款」。 无地的约翰王几乎什么都没有,但是他一直战斗到死都没有屈服,最终在酣战中病逝。 而继任者亨利三世,终于承认了《大宪章》,但是其条数缩减至了三十七条。 其中限制国王权力的六十一条,被彻底删除。 值得注意的是,《大宪章》几乎是所有泰西欧洲文明宪章的基础。 朱祁钰看着李贤搞出的咨政院制度,在看着那低效到了极致的行政效率,只能摇头。 “很好。”朱祁钰笑着说道:“这个六十四条定朝纲和咨政院,李学士以为应当继续搞下去吗?” 李贤吓得额头冒出了一层的冷汗,十分迅速的跪在了地上,惊恐万分的说道:“臣以为不应该!” 一群老鼠研究怎么给猫系上铃铛,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朱祁钰看着李贤,将六十四条递给了兴安,对着李贤说道:“平身。” 老鼠怎么给猫系上铃铛呢? 正统年间的群臣们已经演示过了,其大致就是在猫吃饱的时候,编一套自圆其说的话术,然后哄骗年轻的小猫,不断的给自己的脖子,套上一层又一层的铃铛。 老猫病逝,小猫长大,小猫发现铃铛的绳索勒住了脖颈,无法呼吸,最后被活活勒死。 这个过程很漫长,但是系铃铛的行为,一直会持续很久。 朱祁钰笑着说道:“李爱卿在僭朝这官做的越来越大,从巡盐御史干到了户部尚书,最后还给自己加了个文渊阁大学士,还掌管了咨政院的大印,李爱卿,真是好手段啊。” 李贤干的事,几乎完美的演示了一遍,如何给猫系上铃铛。 显然僭朝的整体并不成熟,明面上的造反人物是朱文圭,但是朱文圭蒙昧,除了知天命以外,什么都不懂。 这给了李贤很多的机会,他依靠着自己的才学,逐步完成了财权和政权的把握。 只剩下了军权,李贤从没过问。 一群糊涂蛋儿,就这样被李贤卖给了陛下,换功赏牌了。 老鼠给猫系铃铛,这在大明叫主少国疑,过去叫天人感应。 李贤俯首说道:“是他们愚蠢罢了。臣有黄册、鱼鳞册献上。” 朱祁钰翻看了一下,拿起了李贤的《势要豪右之家十七问》,稍微翻动了下说道:“朕要微服出巡,你且去换身衣服,在洪武门等着朕。” 朱祁钰拿起了自己的七品参政通政的腰牌,打算去南京城转转。 朱祁钰换了一身常服,走出了大明的皇宫,卢忠等人带着一队的锦衣卫护卫左右。 他走出洪武门的时候,看到了南京皇宫洪武门前的登闻鼓院。 登闻鼓乃是历朝历代延设,乃是周礼,在秋官·大司寇中就已有记载,专门给百姓喊冤用的。 肺石,乃鲜红色,长八九尺,形如垂肺,就是敲鼓用的鼓槌。 按照皇明祖训,这登闻鼓和肺石,任何百姓要敲击,有司不得阻拦否则一律坐罪。 但是这登闻鼓已经五十多年未曾敲响了。 肺石上落满了灰尘,登闻鼓径直约有丈余,登闻鼓还在,每年都会换新的,毕竟是祖制。 有司想了个办法,建了个院子,把登闻鼓给锁在了院子里,这鼓想要敲响,得先翻墙。 洪武年间自然没人敢干这种事,这院子是建文年间建的,黄观曾经上书废弃登闻鼓制,可是朱允炆以祖制不准。 朱棣进了南京后,把这院子拆了。 到了宣德年间,皇帝在北衙,天高皇帝远,这院子就又建起来了。 大军入城,这登闻鼓院自然无人看管,门扉掉了半个,吱吱呀呀的响着。 朱祁钰先看了看这登闻鼓院,让兴安回头安排下,把这院墙给拆掉。 南京的冬天,比北京还要冷一些,北京的冬风虽然凌厉,但是颇为干燥,但只是干冷。 到了南京,这冷风里还带着湿气,就像是一阵阵的刀片剐在骨头上一般生冷。 朱祁钰走过了外金水桥,看着两条大路。 南京城有两条主干路,经南市街和北市街,止于南京留都皇宫门前。 佛寺、官衙、戏台、民居、牌坊、水榭、城门,层层叠叠; 茶庄、金银店、药店、浴室,乃至鸡鸭行、猪行、羊行、粮油谷行,店铺林立; 河中运粮船、龙舟、渔船,往来穿梭,街上走卒无数。 这是一个极为繁华的南京城池。 朱祁钰驻足在了大功坊门前,大功坊乃是洪武三年,太祖高皇帝帝以魏国公徐达,勋业非常于居第左右,特各建一坊,榜曰:大功,以旌异之。 魏国公府就在这大功坊内,在巨大的大功牌额之下,朱祁钰看到了无数的人群,围在了黄榜之前。 大功坊附近皆是势要豪右之家居住,他们尤其关心,陛下来到南京城后,会下达什么政令。 一个掌令官站在黄榜之下,看着人群聚集起来,便大声的说道:“大家安静一下,陛下下了敕谕。” “三王伏诛、王骥、孙忠、孙继宗等人皆斩首族诛,数百人被斩首,近万人被流放至永宁寺。” 此话一出,整个黄榜之下所有人都十分的安静,但是他们只感觉脖子后面冷风阵阵,能站在这里的,都是经过了锦衣卫查补之后,未曾参与谋反之人。 一念之差,差点就被拉倒菜市口斩首,家人被流放极边之地了。 掌令官继续高声喝道:“但是陛下宽宥了大多数的附逆叛军。” 此话一出,黄榜周围的人群,终于松了口气。 朱祁钰看着这些人的反应,面色颇为平静,附逆叛军的宽宥,并非一句宽宥之就结束了。 附逆叛军日子好吗?其实不好。 三路大军合围的时候,无数的叛军,如同疯了一样的投降,他们每日要经受无数的肉刑,而且粮饷并不会发足,随着陛下的推进,这些人越来越发现了事情的不对。 南京城是如何投降的呢? 是王骥良心发现了吗? 不是,是底层的庶弁将带着三万多兵马,发动了大规模的兵谏。 当时的王骥还打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向南方迁都,迁都到广州,再联合两广卫军进行抵抗。 王骥的迁都大计,还未开头,就被愤怒的庶弁将们给抓了个正着。 二十五万头猪,抓三天三夜抓的完吗? 但是二十五万大军的投降,只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就全都变成了俘虏。 朱祁钰宽宥了他们,只是宽宥了其死罪,毕竟他们只是听从将令,惶惶不安的军队最终发生了哗营,将王骥等人活捉,献于帐下。 但是这些人还需要服苦役五年,在官田耕种,战时做民夫,经过长时间的改造,才会放归。 “陛下重新设立了宁波市舶司,将商舶纳入了管理。”掌令官继续说道。 黄榜之下所有人都沉默不语,该来的还是来了。 叛军收的税比皇帝收的还要重,多少商舶宁愿跑去密州市舶司或者月港市舶司,也不到宁波市舶司来? 五抽一,两成的税,实在是太狠了。 掌令官大声的说道:“今定下商舶税十抽一实税,若给银优蠲四分。” “陛下圣明!”不是谁在人群中带头喊了一嗓子,所有围在黄榜之下的众人便一起惊呼了起来。 这简直太棒了! 掌令官继续说道:“但是陛下五年内不给优蠲。” 黄榜下的人皆是唉声叹气。 这是惩罚性的税收,和河套重税的惩罚性税收是一样的,这是朱祁钰实现自己的诺言。 叛军得交三份税。 第一份是给叛军的,现在大部分都落入了朱祁钰的口袋,叛军都没怎么调动,几乎所有收上来的税赋,都还在南京的户部衙门堆积着,还没发下去,就被皇帝给平定了。 这部分皆入了内帑。 第二份是追租,这部分的追缴,是通过宁波市舶司实现的。 南直隶和浙江几乎所有的海货集散,都在宁波市舶司,这是战败后的代价。 第三份是货币税,他们造反本来是打算逃税的,结果硬生生的交了三份。 这都是输掉的代价。 朱祁钰走过了大功坊的黄榜,笑着说道:“说说,你这势要豪右之家的十四问。” 李贤看着繁华的南京街头,叹息的说道:“陛下容禀。” “臣第一问,陛下所言商品有二元,一曰使用,二曰交换。” “但是臣在南京城呆了七个月,臣以南京城的店塌房为例,这些店塌房因为地理位置极好,势要豪右之家,不顾后果的侵占这些房子。” “他们把持着城门,不让任何人的土石木方入城,继而控制了所有的房子的价格,他们疯狂的抬高了交换价值,让使用价值变得不值一提。” “这种不顾后果的追求交换价值,许多人丧失了取得并持有房屋使用价值的权力。” “陛下,这种现象,数不胜数。” “比如他们会控制时令果蔬,偶尔控制城门进出,时令果蔬就会立刻疯涨。” “比如他们会控制粪便,甚至会在农忙的时候抬高粪便的价格。” “臣疑惑。” 这是李贤的第一问,他以店塌房举例。 李贤在僭朝为官的时候,对所有店塌房进行了盘点,每季征房号银。 朱祁钰看着繁茂的南京城,整个南京的坊墙已经拆的七七八八了,街道上全都是鳞次栉比的商铺。 但是朱祁钰一行人,显然是达官显贵,身边跟着数队大汉守卫,几乎所有人都绕着走。 朱祁钰笑着说道:“你这个疑问,朕可以给你答案。” 他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们在囤货居奇,这是一种投机行为。” “什么是投机呢?” “市场上任何一件商品都具有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这两种价值之间有简单差异,比如一石米在南京只卖三钱银,但是在北衙就是五钱。” “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差异,在这种投机行为下,慢慢演变成一种对立关系,进而加剧为一种绝对的矛盾,这就是投机。” 朱祁钰在来到大明之前,是一名老师,他经常听到办公室的人讨论,中学教科书逐渐删除了「明代资本主义的萌芽、清代资本主义萌芽继续发展」这些字眼,改为了近现代经济制度的逐步建立。 这种改变,其实是随着对历史的研究发现,明朝并非没有所谓的资本主义,甚至极为成熟。 比如李贤说的店塌房的生意,比如赵构在临安城的粪霸行径,哪一样不符合资本主义的特征? 都是投机,都是恶意囤货居奇,都是将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从有序差异,转变为对立,最终变成绝对矛盾,这不是投机是什么呢? 朱祁钰看着那些店铺,这些店铺的主人,都是一个个势要豪右之家把持着,他继续说道:“其实朕在登基之时,就面临着一个选择。” “这个政治抉择就是:朕到底建立一个服侍势要豪右之家的商品化的体制,一切政令,都围绕着势要豪右之家而展开。” “或者是一个完全不仰赖市场居中调解、致力于:调节所有人生产使用价值,并以合理的方式供应这些价值的体制。” 朱祁钰这段话很长,也很繁琐。 这种句子很难理解,但是李贤却听明白了。 他在南京衙门这数月的时间,对此感触极深。 翻译翻译就是,到底是放纵造富神话继续甚嚣尘,还是行使一个皇帝该行驶的权力,带着大明变得更好。 李贤心服口服的说道:“陛下圣明!” 陛下三两句话,解开了他内心的大疑惑。 他穷尽了多少时间,都没想明白的问题,却被陛下如此简单解决了。 李贤继续说道:“陛下臣还有第二问。” 第351章 朕已经讲的如此浅显易懂了,你还不明白 南京城的整体格局是东贵西富,北戎南祀的格局。 东贵是因为大明皇宫就在南京城东紫金山的脚下,大功坊也在东边,所以叫做东贵。 西富是煤市口、菜市口、粮市口、会同馆等等都在西边,极为富有。 南京城的城墙是极其不规则的,但又极为的合理,在兵推棋盘上,几乎是不可能依靠人力攻破的。 南京城的北门很多,但是北大门,是金川门。 也就是当初朱棣入城的那道门。 从金川门入城,南京城的北面,大片的地区都是兵营,羽林左卫、羽林右卫、府军左卫、府军右卫、右将军府、大小校场、军营、军仓、武学等都在金川河附近。 朱祁钰也是从金川门入城,一片萧索,走到鼓城时,本来略微有些安静的南京城,立刻变得豁然开朗,极为繁荣。 秦淮河从东边的通济门入城,随后从莫愁湖的三山门出城,围绕着这条千古名河,诞生了不知道多少风流雅事。 朱祁钰和李贤走在了秦淮河上的羊市桥上,看着秦淮河水缓缓流过脚下。 李贤看着羊市桥对面的裕民坊,叹息的说道:“裕民坊本身并不繁华,本是城中贫寒百姓居住的房屋,屠宰阉腥之地。” “所以这里叫羊市桥。” “这些年越加繁华,却是和住在那里的贫寒百姓,没什么关系,他们被迫搬到了北城去了。” “去年,他们被迫搬到了外郭去。” 朱祁钰抓着凭栏,看着无数楼阁掩映的裕民坊,有些奇怪的问道:“怎么做到的?” “首先,他们会安排不对劲儿的人住进去。”李贤看着那片民宅,秦淮河两岸,哪里还有百姓,都是巨贾豪商居住之地。 这里离秦淮河很近很近,天下承平八十有二,南京城颇为繁华,北方的战事和南方的战事,离这里太远太远了。 即便是稽戾王被俘的时候,这里依旧是一片的歌舞升平,醉生梦死。 “不对劲儿的人?”朱祁钰示意自己的人,躲开过往的商贾,这人从北城鼓楼而来,车上都是宰好的上好羊肉。 的确如同李贤所说,羊市桥还有店铺,但是宰羊的穷民苦力已经离开了裕民坊。 北京城有朝阳门外的穷民苦力柳七,南京城有金川门外的穷民苦力。 秦淮河畔实在是太繁华了,这等宰腥味儿,的确是与这里格格不入。 李贤愤怒不已的说道:“就是游堕之民,还有那些乞儿,盗寇!到了夜里,坊里就会丢东西,出门家里不是少这些,就是少那些!尤其是经常丢孩子!” “若是如此便罢了,应天府曾经在宣德三年,违制在裕民坊兴建了一座牢房!” “等到百姓都搬走以后,那牢房也就撤了,后来这里就是这繁华盛景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势要豪右之家,果然是向右走,这种事,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发生在了南京留都。 李贤用力的锤了锤凭栏,怒气冲天的说道:“最可气的是一些书院,收到了不知道谁的话!拒绝招收这里的孩子读书,这些普通的中人之家,哪有那么多的选择,只好纷纷搬走!” 在李贤的眼中,书院是什么? 书院那是教化之地,是至圣先师教谕之地,却是变得如此的铜臭,和势要豪右之家为伍,将这书院变成了一门生意! 不对劲儿的人、不对劲儿的牢房、不对劲儿的书院,总之一切都不对劲儿,李贤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儿! 但是他很愤怒,这和他这么多年接受的圣人书,完全不同,甚至背道而驰。 什么狗屁的民为邦本!什么狗屁的仁义礼智孝!除了肮脏之外,哪里有一点点五常大伦所在! 李贤是极为愤怒的。 朱祁钰却笑着说道:“那些书院本就是人家开的啊。” 李贤的愤怒变成了呆滞,陛下一番话语,解开了他内心的一些疑虑。 那些书院是势要豪右之家所设,这等未作之民,居然栈恋故地,不肯离去,老爷有命,居然不从?! 安排百姓,对于势要豪右之家,还不是手拿把攥,手到擒来? 李贤看着裕民坊呆滞的说道:“洪武永乐年间,裕民坊民宅,本一十四两左右一栋,上下两层,共计十间,可供十人所需,现如今百两、千两,求之不得。” “这里的孩子可以去崇正书院读书,这里的孩子不会被游堕之民骚扰,这里离惠民药局就一刻钟的路,这里什么都有,但是和百姓毫无关系。” 朱祁钰看着满是疑惑的李贤,笑着说道:“李爱卿,这只是你第一问中,将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从有序差异,转变为对立,最终变成绝对矛盾的手段罢了。” “不过是过分追求交换价值的过程,无论是过去的破旧,还是现在的繁荣,不就是追求交换价值的过程吗?” “这是你的第二问吗?” 朱祁钰是有些失望的,他希望李贤是个贤才,但是似乎他在南京城的表现,不过是生死危急下的昙花一现罢了。 就这? “劳驾让让。”又一力夫推着满是羊肉的排车走过了羊市桥。 石亨不知道溜达到哪里,手里拿着一堆的零嘴儿说道:“陛下,臣刚才好一阵寻摸,找到了这么多好吃的!” 兴安伸手拿过了那些零嘴,对着石亨摇了摇头。 朱祁钰满是无奈对着石亨摇了摇头,他吃什么不归他管,归这位司礼监提督太监,皇帝近侍管。 “陛下没口福,嘿嘿。”石亨满不在乎的大快朵颐,看着水波荡漾的秦淮河,情不自禁的感慨道:“南京是真的富啊!” “是不是想抢一票?”朱祁钰乐呵呵的问道。 石亨也没有掩饰,他在大同府就是干这个的,他感慨万千的说道:“想,但是不敢,哈哈。” 朱祁钰满是赞同的说道:“别说是你了,朕也想抢一票啊,这地方,富得流油,居然没有钞关市税,这合理吗?” “这不合理啊!他们居然不交税!” “哈哈哈!” 羊市桥充满了欢快的空气。 李贤俯首说道:“这是臣的第一问,不是臣的第二问,臣只是在说,他们用何种手段,将裕民坊的百姓强迁去了北城,又强制他们跑到了城郭。” “哦?”朱祁钰露出了一个笑容,李贤果然不是个庸人。 他笑着说道:“你尽管问,朕知道就告诉你。” 朱祁钰,大明户部尚书!天下财经事务第一人! 在大明朝这个时代,没人能跟朱祁钰在这方面过招。 没有人!比朕!更懂财经事务! 如果朱祁钰都无法解释这种疑惑,那就只能交给时间了。 李贤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曾经说过,劳动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尺,臣深以为然。” “世间的资财,分为了留供、固定和流动三个部分,是所谓天下财经事务,是以留供之道,固定之道,流动之道,如四时之变迁,天地之运行是也,循环反复,周而复始。” “天地人,此三才,留固流,此三财。” 朱祁钰笑意盎然,这个李贤居然是个好学生!人在南衙居然对京师的财经事务盐铁会议的总结,聊熟于心。 他奇怪的问道:“南衙这帮人难道没有学过财经事务吗?朕的意思是,朕财经事务的成果是刊印过,通传天下,各之省府州县邸报都有。” “他们如果想要学习财经事务的话,只要看一看就可以了。” 大明邸报,是由内署三经厂负责的。 邸报的出现最早可以追溯到西汉时期,那个时候朝廷的信使会携带邸报出京,分发给各地郡县。 邸报不是圣旨,不是公文,而是一种传递圣意的报文。 这种邸报会刊载皇帝的活动、皇帝的诏旨、官吏的任免、臣僚的奏章、重要军事政治信息等等。 简单来说就是:头条热搜。 上了邸报的事儿,都不算事小事。 主要是给地方官员理解圣意和朝廷动向用的,每月固定一次。 邸报大约有十八页内容,会详细的记录很多的内容,朱祁钰特别设立了三页的财经事务专栏,刊登每月财经事务盐铁会议的成果。 李贤摇头说道:“他们既不看、也不听、更不懂,他们更不愿意懂。” “店塌房收租多简单,利用财经事务之道去赚钱,何其的辛苦?” 收租的确更简单一些,但是太落后了。 “陛下,臣第二问,御制银币究竟是什么?”李贤的眉头紧皱的说道:“臣知道陛下研定,货币乃是流动资财。” “根据陛下的财经事务之议,商品的价值是因为凝聚了劳动,用一般等价物,即金属货币去表现。” “但是臣观南京诸事,这御制银币怎么更像是固定资财呢?” “势要豪右之家,只要屯集了御制银币就可以放钱,比如青稻钱、比如黄稻钱,利用这些手段,就可以获得更多的利钱,利润。” “陛下,这是不是代表着御制银币的使用价值呢?” “但是它明明没有劳动凝结,为何会产生使用价值呢?” 李贤被这个问题,困扰了无数天了。 御制银币明明是流动资财,可是为什么它更像是固定资财那般,可产生更多的流动资财(指利息)呢? 朱祁钰笑着说道:“你这个问题,翰林院掌院事吴敬曾经问过朕一次,当时讨论的是鞑靼人为什么囤积永乐通宝、御制银币,导致他们的百姓用牛皮袋装水煮肉吃,还没有盐。” “天地人此三才,留固流此三财,如四时之变迁,天地之运行。”朱祁钰感慨万千的说道。 也不知道吴敬在京师有没有好好的考校翰林们数学;也不知道胡尚书是不是每天好好的教导朱见济,东奔西走的为朱瞻墡洗地。 也不知道京师一切是否安好。 胡濙的总结是借着周易的古典逻辑,将陛下的一言一行翻译成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话。 就这个姿势,就这个水平,南衙有一个人能总结的出来吗? 他们只会捏着一些似是而非的丑闻,大肆指摘、诬陷,为他们的那点蝇头小利奔波忙碌。 南衙输得不冤,李贤现在的水平,很符合他的职务,五品的巡盐御史。 朱祁钰笑着说道:“御制银币是一般等价物,它可以去衡量一个商品的两种价值。” “御制银币的确是流动资财,但是流动资财总是向留供资财流传,留供资财会被消耗。” “所以御制银币也具有留供资财和固定资财的性质,所以御制银币可以产生利润,或者说可以像固定资财那般产生流动资财。” 朱祁钰的解释解开了李贤的一部分疑问,但他还是疑惑的问道:“陛下,御制银币本身应该是一种斗斛,度量衡一样,像石斛斗升,类似的单位。” 朝纲有四:斗斛、权衡、符玺、仁义。 斗斛,就是度量衡,他们都是衡量物体的单位。 李贤的话表达的不是很清楚,但是朱祁钰听懂了。 比如一石、一尺、一斗、三升、五斤,本身是不可以买卖的。你不能买一石。 你只能买一石米,一尺布,一斗梁、三升油、五斤肉。 但是货币作为度量衡的另外一种,却可以买卖,甚至可以产生更多的流动资财,然后钱滚钱,利滚利。 朱祁钰看着李贤眉头紧皱的样子,就知道这个问题,怕是困扰了李贤很久很久了。 货币是什么? 是李贤的第二问。 朱祁钰笑着说道:“御制银币,本应该表现劳动的价值,但是它却借助着种种非生产的活动,榨取财富,最终填满了势要豪右之家的口袋。” “而且御制银币的这一特点,因为不受天时地利人和的影响,甚至不存在生产周期,它在某种程度上,异化了劳动。” “势要豪右之家将御制银币,带上了一层双重面具。” “首先我们要确定,御制银币与构成价值的劳动,是密不可分的。” “这是它的本质。” 朱祁钰希望李贤能够理解自己说的话,故意停顿了一下。 李贤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御制银币的价值本质上,也是劳动。 没有其他人的劳动,和没人耕种的土地一样,银币也一文不值。 朱祁钰看李贤若有所悟的模样继续说道:“劳动是非物质的,是不可衡量的,所以银币的本质,只能隐藏在了他的物质的、可以衡量的事实之下。” “银币的本质还是劳动,但是它表现出的事实,却是一枚枚的含银七成的银币。” “所以御制银币可以分为本质和事实。” 李贤已经有些开始呆滞了,他略微有些听不懂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因为表现出的事实,某种程度上总是会歪曲本质,我们最终,便相信一些不真实的东西,而且会据此采取行动。” “比如鞑靼王只换取银币,而不换取生活物资。比如我们势要豪右之家会把银子放在猪圈里,期望他们长出银树来,开花结果。” “以此,我们很容易得出一个简单易懂的道理来。” “如果没有御制银币的事实,和它促进的商品交易,货币的本质,也就是劳动,将无法衡量。”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具现的事实,和交易这种社会活动的协助,御制银币的本质将无法体现。” “御制银币的本质和事实,是辩证和共同演化的关系,它们是一起出现,彼此依存、彼此促进的关系,两者之间,不是因果关系,更不是矛盾关系。” 朱祁钰看着有些呆滞的李贤问道:“李爱卿,你听懂朕在说什么了吗?” 李贤瞪着大大的眼睛,呆滞的摇头说道:“臣愚钝…臣听不懂啊,陛下,这实在是太复杂了!”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朕用的是俗字俗文,你都听不懂吗?” “不应该啊!” 李贤看着波光粼粼的秦淮河,叹息的说道:“臣愚钝。” 不过朱祁钰很快的理解了,这里面涉及到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的辩证主义,所以李贤才会理解的如此困难。 朱祁钰无比怀念胡濙在身边,胡濙可以随时洗地。 胡濙总是能够第一时间,用着经史子集,去解释清楚大皇帝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但是现在胡濙不在身边,没有人翻译朱祁钰的话。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你把今天的奏对书写成启疏,送于京师,让胡尚书看看,是不是可以用你更容易明白的道理去讲明白这件事。” “你还有的那些疑问,等弄明白了第二问之后,再问。” 李贤无奈的俯首说道:“臣领旨。” 李贤整理好了他和陛下的奏对,为了清楚的表达陛下的想法,他用的俗字俗文将他和陛下的话,一字不差的写了出来,送到了京师。 胡濙收到启疏,看了许久,走进了自己的官邸院落中的那个小书阁中,陛下的这番奏对,的确是不太好理解,过了半天多的时间,他才走了出来。 胡濙刚走出小书阁,就被吓了一大跳,金濂、王祜、林绣这些户部和计省的人,焦急的等在门外。 “胡尚书,怎么样了?”金濂上前一步问道。 第352章 离经叛道大道之行也 王祜等人焦急的等待着胡濙,陛下和李贤的这番奏对,对于他们而言,也是比较难以理解的。 胡濙拿出写好的题本,笑着说道:“写好了,我们去请襄王参加盐铁会议。” 这世间有他胡尚书洗不了的地吗?不,没有。 陛下那是离经叛道?陛下那是大道之行! 想骂陛下,得先骂的过他。 “人老了,脑子有点不灵光了,废了这么久的时间。”胡濙看着大惊小怪的金濂开怀大笑而去。 刘吉好生羡慕胡濙这种能力,他愿意做真正的铁杆皇党,陛下说什么,他可以做什么,也可以无条件的支持,但是他自问自己做不到,可以让天下人对陛下的政令闭嘴。 尤其是仕林。 而此时的朱瞻墡,真的是信心百倍! 他终于学完了过往的财经事务,终于理解了那些对他而言,如同天书一样的东西。 朱瞻墡平日里除了赏赐,是不用花钱的,换句话说,钱对他这个大明的嫡亲王根本没有意义,他想要什么都有。 在襄阳的时候,他府上多少人在他的襄王府里当米虫? 他清楚的知道,但是他从来不过问,只要他要,下面人给他就是。 对于享乐、省心和做一个废物这件事上,他有着很强的信心,这世间没有比他经验更加丰富的了。 但是,他现在是监国了,过去那些他不屑一顾的东西,都要去学习,否则这盐铁会议他参加之后,就只有一句话:「循陛下旧例即是」。 “罗长史,孤跟你说,这财经事务,孤虽然不会,但是你不要小看孤,孤读书的时候是极为聪慧的。”朱瞻墡信心十足的说道。 罗炳忠愣了片刻,满是疑惑的问道:“殿下的意思是,望之颇似人君?” 朱瞻墡一愣,把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一样说道:“才不是咧!孤就是拾君牙慧,向陛下认真学习财经事务,让盐铁会议顺利开下去。” “等到陛下回京之后,襄阳府也平定了,咱们就回家。” “虽然这京师也蛮好的,时常让人感慨它的繁荣,天下百货如百河入海,真是要什么有什么。” 罗炳忠的手并未曾从腰剑离开,低声说道:“殿下的意思是,此间乐,不思乡吗?” 朱瞻墡摇头说道:“不不不,孤的意思是,此间虽乐,但是有襄王府快乐吗?显然没有啊,操心的事儿太多了。” “你看看这奉天殿朝议、文华殿廷议、通政司理政,文渊阁月考岁稽、都察院弹劾奏疏、六部诸事、巡防城防、操阅军马,烦不胜烦!” “还得在讲武堂坐班,这也就算了,还得学习财经事务!这太难了,如履薄冰,难受的紧。” “这京师,不待也罢!” 罗炳忠十分失望的把手从腰剑上离开,叹息的说道:“殿下高见。” “参见殿下。”诸臣见礼。 朱瞻墡乐呵呵的来到了盐铁会议上,信心十足的坐下说道:“都坐,都走,孤只是监国,日常礼仪,除奉天殿以外,尽数省去,效率为先。” “陛下给咱们定了考成法,咱们完不成,陛下回京咱们都得吃挂落。” 考成法,真是天下至烈之法,连他这个亲王监国都要考察! 他每天什么时间要做什么,都有考成,都会送到文渊阁去考成去! 这帮臣子怎么不去考成陛下呢!专挑软柿子捏! 今天,就要让他们知道,他朱瞻墡,不是软柿子! “陛下从南衙送来了一份奏对,还请襄王殿下过目。”金濂拿出了奏对递给了朱瞻墡。 朱瞻墡眉头紧皱的拿过了奏对题本,他觉得这本题本,极为烫手。 尤其是从户部来的,他敏锐的感觉到了危险,然后他打开了那本满是俗字俗文的奏对题本。 朱瞻墡艰难的看完之后,瞪大了眼睛问道:“啥意思?这上面都是啥意思?” “什么货币本质和事实,本质是劳动,事实是银币?啥叫辩证和共同演化?” “钱,不就是钱吗?它怎么又又变了样儿呢?!” 朱瞻墡人已经麻了,他刚刚学习了完了过往的盐铁会议记录,准备大展身手的时候,陛下和这个李贤的一番奏对,就把他搞的稀里糊涂。 “咳咳。”金濂比其他人理解的更深入一些,但是依旧不甚明白。 胡濙坐直了身子十分严肃的说道:“我们应该准备准备,咱们的陛下应该在南京还有麻烦呀。” “南京的局势和京师大不同,即便是有李贤梳理过。” 朱瞻墡眉头紧皱的说道:“胆子也太肥了!陛下都已经到了南京了!他们还敢做什么?造反的人都被杀了!三王削爵废姓!” 朱瞻墡说到这里,人都在抖,那可是三个太祖高皇帝的嫡亲王,朱允炆削藩也只敢贬为庶人,流放路上动点手脚,陛下直接在天地坛砍人了!居然还敢有人造次不成?! 而且他也是嫡皇叔。 大明跟嫡皇叔三个字犯冲不成?! 朱瞻墡拍桌而起,愤怒的说道:“他们还敢怎样?还敢怎样!!石亨、卢忠都在南京,他们还能反了天不成?!他们难道就不怕死吗?” “还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 朱瞻墡的愤怒甚至比陛下还愤怒,他就等着陛下回京了,他卸了身上的担子,麻溜回自己的襄王府快活去。 胡濙叹了口气说道:“三倍利,无法无天。” 朱瞻墡坐了下来,有些呆滞。 按照财经事务的研讨结果,三倍利,有些人就会无法无天,他们真的不知道天命,不知道大明皇帝的刀有多么的锋利。 杀多少人,他们依旧前赴后继。 大明的天,只有一片,那就是陛下! 这帮人怎么这么不知天命呢?! 这是要造反吗? 不过他们好像已经造反了,只不过被平定了而已。 胡濙认真的说道:“势要豪右之家的逐利本性,我们已经从奏对中看了出来,裕民坊的百姓是怎么被赶出了裕民坊,又是怎么被赶出了外城,被赶到城郭居住的。” “他们甚至买通了应天府衙,在裕民坊设立了牢房,简直是…罪该万死啊!” 胡濙其实一直认为陛下的太医院,设立的有损圣名,有损仁德,太过于残忍了,但是现在看来,力度还是不够。 他继续说道:“陛下到了南衙之后,就立刻便装,前往了秦淮河畔,以稽为决,我们应该做好准备,陛下取得了军事胜利,想要取得政治胜利,没有那么容易。” 作为大明的礼部尚书,他总是能够最快的速度,理解陛下的所有行为背后的深意,这是作为礼部尚书的先决条件,在所有人都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明白了陛下的举动。 陛下已经结束了亲征,在南衙处理政务,如此勤勉的陛下,居然没事到秦淮河岸瞎溜达? 陛下对秦淮河上的那些花魁感兴趣? 陛下要什么没有?用得着去南衙找去? 胡濙第一个不信。 陛下显然是感受到了,虽然是获得军事胜利了,而且将僭朝所有人等斩首,也获得了部分的政治胜利。 但显然,应天府并不忠诚!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对于反叛过后的南京城,陛下依旧常怀警惕之心! “当然,我也相信,陛下天日昭昭,他们的行为,只是不知天命的找死。他们那些手段,不过是在班门弄斧罢了。”胡濙思考了一番补充说道。 陛下是个能拿主意,而且很有办法的人,过往的四年时间里,无不证明了这一点。 任何想正面跟陛下对垒的人,都会死,而且死的非常难看。 陛下已经无数次证明了,他才是对的。 “其次陛下所说的话,大家都不是很明白,胡某不才,为大家翻译翻译。”胡濙开口说道。 “这是胡某写的,请大家看一看。”胡濙推出了一本奏对题本的注解,笑着说道:“胡某不才啊。” 胡濙喝了口水,乐呵呵的看着众人,他这个整日里投献皇帝的人,到底有没有才能! 朱瞻墡拿过了注解,看了半天,递给了金濂。 金濂看了许久满是感慨的说道:“胡尚书,真是大才!吾诚不如汝啊!” 他将注解传了下来,所有人看完都是一副了然的神情。 胡濙写了什么?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道与名必相辅而行,而后二者之说,始得无蔽也。」 「道与名,劳与利,由纲及目,由浅入深,循序渐进耳。」 「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可为万世不移财经之法矣。」 道是万物本源,包含演化万物,可以用语言去描述,不是真正的本质,名是概念,可以用名去表述道。 御制银币本身的价值是劳动,但是它不可以具体的去衡量,但是他却可以用一枚枚的银元去描述。 两者相辅而行,螺旋上升着,而后道与名,本身会愈加的完善。劳动的本质和银币的事实,会从纲至目,由浅入深,循序渐进。 管仲是财经事务之能臣。 召忽和管仲都是公子纠的家臣。 公子纠曾经和齐桓公争夺齐国王位,因为回国晚了点,齐桓公提前回国,最终得到了齐国王位。 子路听闻了齐国之事,就问孔子:齐桓公杀了公子纠,召忽为主自杀殉节,但管仲却没有自杀,算是没有仁德? 孔子说:如果不是管仲辅佐齐桓公,做了春秋霸主,尊王攘夷,一匡天下。我们都会披散头发,左开衣襟,成为野蛮人了,这才是仁德! 胡濙这里引孔子评价管仲这段典故,是顺便给现在的正统年间的官僚们,扯一块遮羞布。 齐桓公和公子纠争夺王位,最后齐桓公弑兄,杀掉了公子纠。 他们要辅佐当今陛下,带着大明中兴,就是为臣之道。 历史长了就这般好处,总是能够找到典故。 胡濙作为礼部尚书,除了要为陛下洗地,也要给天下朝臣们一个体面不是? 一地双洗,是胡濙的本能了。 陛下终于不在京师了!胡濙的马屁,再也没有人,可以让他直接删掉了! 朱瞻墡也不行! 襄王也得拍陛下的马屁不是? 刘吉呆滞的看着,他什么时候才能出师啊! 胡尚书,一如既往的专业。 朱瞻墡眉头紧皱,有些颓然,他现在无比热切的期盼着,陛下能早日回到他绝对忠诚的顺天府! 应天府不够忠诚,但是顺天府忠诚啊! 林绣拿出了账本说道:“内帑最近入库了七百四十万两银子,一个月后会运抵京师,内承运库需要七成兵仗局的产量。” 金濂陡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说道:“七百万两!哪里来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怎么金尚书要查陛下的账本吗?”林绣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王祜立刻说道:“当然不是!但是这么一大笔数目总要有来路!” 林绣解释了一番这笔巨大的收入。 这七百四十万两银子,自然是南京叛军库的银两和粮草,主要是银两。 李贤在南京城卖官鬻爵,可是卖疯了! 因为要筹集粮草,李贤将纳输的豆粮换成了银子,又用银子换成了豆粮,最后再用豆粮换成了银子。 这三番五次低买高卖之后,其实依旧不大够,毕竟李贤当初准备筹集一千六百万两银子,最后只得了八百万左右。 “户部追缴是从宁波市舶司收,金尚书,这可是金尚书和陛下商定的啊。”林绣笑意盎然。 金濂才恍然,自己当初上了陛下的当! 陛下瞒着户部,发了一笔横财!还要拿走兵仗局七成的产能,再赚一笔! 金濂听闻这个消息,脸上血气全无,这得省多少根灯芯,才能省出七百四十万两银子来?! 胡濙的题注,马不停蹄的送回了南京城。 朱祁钰看着胡濙的马屁,有些颓然,他人在南京,等他回去,这奏对题注本,早就被写到了邸报上,传的满天下都是了。 终究是让胡濙这个老狐狸得手了一次。 朱祁钰很认真的写了一封奏疏,做了布置和安排。 胡濙的担心是对的,朱祁钰感受到了那平静的湖面下,酝酿着的巨大危急。 他是燕府皇帝,这南京城依旧在抗拒着他的进入,但是他依靠武力强行进来了。 但是南京城依旧不大配合,需要认真的梳理一番,让这些负隅抵抗的家伙,失去抵抗能力,服从皇帝的意志。 朱祁钰换了身富商的打扮,对着卢忠和兴安说道:“像不像海贸富商?” 兴安摇头说道:“不像,还是像君临天下、如临九霄的君王。” 卢忠连连点头的说道:“精辟。” “屁精。”朱祁钰走出了乾清宫,看着天朗气清,满是笑容的说道:“走,赴宴!” 第353章 让那皇爷爷见识下咱们的厉害 朱标在死前,巡视陕西,为朱元璋迁都做准备。 在洪武元年,朱元璋效仿唐朝旧例,设置两京。 大明在洪武年间的北京不是北平,而是汴梁,南京是金陵。 朱元璋为何早就在洪武元年就定了两京,甚至在洪武二十四年,打算迁都? 理由很多,但里面必然有一条,因为应天府并不绝对忠诚。 如果应天府绝对忠诚,朱元璋还用大开杀戒吗? 而到了永乐年间,朱棣在永乐七年二月份准备亲征后,就很少回到南衙了,朱棣长期居住在北衙,领兵攻伐北元汗廷。 朱棣在南衙的时间也并不是很多,永乐十八年,朱棣迁都北衙,改北平顺天府为北京,南京称之为留都。 朱棣的迁都的永乐十九年初夏,天雷勾地火,北京奉天殿被焚,钦天监立刻以天人感应进行上谏,希望朱棣能够庶图悛改,以回天意。 礼部主事萧仪,说迁都后诸事不便,且弃绝皇脉与孝陵,有违天意! 然后礼部主事萧仪就被杀了。 朱棣迁都北京有很多的理由,这里面绝对有一条,因为应天府并不绝对忠诚。 比如那个有名的神童解缙,主持编纂《永乐大典》,朱棣对他特别的信任,让他做文渊阁的首辅,右春坊大学士,并且时常对人说:「天下不可一日无我,我则不可一日少解缙。」 解缙是怎么回报朱棣对他的信任的呢? 解缙「伺上出,私觐太子,径归,无人臣礼」,最终被下狱,没过几年,大明酷吏,朱棣头号鹰犬纪纲,就把解缙给杀了。 类似解缙的臣子很多很多,他们毫无恭顺之心,也无为臣之道。 胡濙也是建文年间的进士,为朱棣巡抚地方,而后到了礼部,随后几十年如一日的看着大明,为何解缙就如此狷狂,等待皇帝出京后,私自觐见太子呢? 这已经不是大胆了,这是无法无天了。 朱祁钰离开了乾清宫,走出了西安门来到了秦淮河畔,看到了灯火通明的秦淮河畔,一眼望去,灰墙黛瓦,灯影幢幢,游人如织,画舫憧憧。 虽然天气极冷,但是依旧阻拦不住金陵河畔的热闹。 夕阳在天边留下了最后的一丝金黄色,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晕染出最后的昏黄。 皎月若玉盘东悬,桨声汩汩若轻铃,画舫缓缓而过。 天上明月晕色,衬着明亮的灯光、大小船上点点灯火、相交成辉散出一片朦胧的烟霭; 透过那秦淮河的朦胧水汽,在这一片光影之中,船桨轻轻划过了秦淮河的水面,留下缕缕水痕,画舫船缓缓驶去。 朱祁钰来到了烟云楼之前,这里是秦淮河第一楼。 烟云楼由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宇组成。 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高低起伏檐角交错,当得起富丽堂皇。 朱祁钰看着人来人往,感慨万千的说道:“秦淮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云楼。” 兴安立刻俯首说道:“真是好诗。” 陛下写的诗,不是好诗也是好诗! 卢忠频频点头说道:“精辟。” 烟云楼的五栋主楼之前是一个长长的连廊,兴安递上了一枚信牌。 入烟云楼需要信牌。 但是朱祁钰是皇帝,卢忠手里这样的牌子很多,毕竟陛下砍了不少人,这样的信牌,抄家抄了一箩筐。 昏黄的主楼中,更是一片莺莺燕燕好不热闹,一股十分浓郁的胭脂水粉的味道,在空中弥漫,丝竹之声、淫词秽语不绝于耳。 一个带着窄窄的弁帽的龟公迎了上来,乐呵呵的问道:“公子爷真是好气势,美大丈夫,如冠玉耳;丰姿潇洒,气宇轩昂!” “看公子爷乃是生面孔,是有熟络的相好,还是有约?” 兴安上前拦住了近前来的龟公,递上一封请柬说道:“顶楼庚寅房。” “贵客!”龟公大喊一声便领着朱祁钰一行五人,奔着主楼顶楼而去。 朱祁钰上了顶楼,额头的青筋直跳。 烟云楼的主楼五层多高,比皇宫的城墙还要高,站在这里,居然能看到皇宫里面! 这必然违制,可见迁都之后,这些人多么的胆大包天。 有人广邀海商,前来烟云楼顶层看戏。 烟云楼的顶层是复式结构,二楼都是包房,一楼都是雅座,中间有个大戏台子。 朱祁钰来的晚了些,台上已经唱了起来,居然是在唱精忠旌。 台下没几个在听戏,而是交头接耳。 烟云楼也是应天府扑买之地,应天府需要官办、扑买、营建时,就会在这里进行扑买。 一曲精忠旌唱了三折,一人终于上台,拍了拍手说道:“今日高朋满座齐聚一堂,鄙人不才,做这唱衣,某别的不会,只一点,对这扑买之物,却是如数家珍,且听我与诸位分说,娓娓道来。” “从今日听众卖衣,未三唱,应益价!三唱未竞,益价不犯!” 唱衣,源自唐朝的一种职业,说是寺庙里僧人圆寂之后,会把遗物卖掉,然后分钱,卖衣服的这个人就叫唱衣。 后来慢慢发展到了类似拍卖行的一样的营生。 未三唱,应益价,三唱未竞,益价不犯。 有人出价,就有人溢价,三次叫价之前,可以溢价,但是三次叫价以后,再溢价就不算了。 “咱们闲话少许,闲事休提,请今日宝物来。” 一对儿巨大的象牙被抬了出来,洁白如玉的放在了灯盏之下。 唱衣笑着说道:“慢八撒来的象牙,或说这慢八撒,是那三宝太监去过最远的地方,在那天的尽头,海的最远处,那里人卷发黑身,力大不亏…” 二楼的庚寅房内,朱祁钰看着那对儿象牙。 慢八撒在非洲甚至接近于南非,郑和七下西洋开辟出来的航路,的确是被人僭越了。 而且显然有海商对这些极为熟稔,甚至连这小小唱衣都一清二楚。 象牙、犀角、玳瑁、沉香、珊瑚、宝石、家居器物、香料、各种木料等等层出不穷,比朱祁钰当初看到的内承运库里的宝物种类还要繁多。 唱衣看着气氛热络,便高声说道:“下面这一物,乃是活物,有道是: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 “自前唐初年,便有新罗婢最为乖巧,今日则是高丽姬盛名远播。” “今日则有高丽少女三十余人,诸位看官,若是看到中意之人,则尽可出价,起价十两,叫价一两。” 高丽姬,是朝鲜贡品。 之前朝鲜国王献出了少女七人,执馔婢十人,女使十六人,种马五十匹,朝贡换世子冕服。 执馔婢是什么人?是专门拿着汤勺喂饭的少女。 兴安虽然让这些高丽姬都入了宫,但是朱祁钰始终没见过这些人,多数都在浣衣局洗衣服去了。 朱祁钰看着楼下的少女,一个个的被带上台来。 终于明白了,为何朱棣的后宫有那么多的朝鲜宠妃了。 这些个高丽姬个顶个的皮肤白皙、珠圆玉润,看起来就很乖巧柔顺。 其中一女子,引得众商追捧,叫价一度到了五十多两,最后被一豪商以一百两拿下。 朱祁钰沉默不语的看着这一幕,这些人的眼中,根本没什么王法而言,大明严禁奴仆,各种势要豪右之家,甚至需要通过收为家人的方式,避开大明律。 扑买只不过是前戏罢了,无论是那些琳琅满目的宝物,还是这异国香色的高丽姬,不过是今天的配角。 扑买结束后,一楼之人开始被人带着离席,各包厢之内,开始传菜。 朱祁钰压根没动筷子,也没人动筷子,今天他们是来议事的。 甲午房包厢之内,一个沉闷的中年男子开口说道:“大军已然入了京,皇爷爷,还把北方那股子悍蛮的气力,用在了南衙。” 爷爷,是一种大明民间对皇帝的称呼。 显然这甲午房的男子,是对皇帝的一些政令不太满意了。 甲午房男子继续说道:“商舶税十抽一实税,若给银优蠲四分。这是爷爷定下的规矩!” “横征暴敛也就罢了,还不给优蠲这四分!” “这是不把咱们当人看啊。” 戊寅房开始搭话说道:“北衙多剽悍,南北不相同,非要把北衙的政令推到南衙,就不怕水土不服吗?!” “这海贸之时,自唐初便开始了,一直到现在,管得了吗?皇爷爷真当自己什么都能管了不成?” 辛亥房的一男子却开口说道:“有人谋叛,爷爷当初就传旨了,会追缴欠税,这事当初就说定了,而且也就五年。” “现在不给优蠲就不给了,咱们好好做生意,交税纳赋,爷爷也不会拿咱们怎么样,非要闹得头破血流吗?” “这位皇爷爷,可不像太宗文皇帝那般那么好说话了。” 甲午房的男子,愤怒的说道:“你这是投献!胆小鬼,不愿意参和,为什么要来?” 辛亥房男子良久没说话,才开口说道:“投献就投献呗。” “我不觉得爷爷有错漏的地方,都谋反了,爷爷追点税而已,看看你们一个个咬牙切齿的恶毒模样,仿若是深仇大狠。” “皇爷爷说民强则国强、民富则国富,自从密州市舶司营建以来,这商舶可以远航,诸位的生意是不是好了许多?” “这有了规矩,就有了方圆,有了方圆,才好做事。” “你们就瞎胡闹,介时被爷爷破门灭户,到了地府可别埋怨!” 甲午房怒极,大声的说道:“不愿参加,就赶紧走,为何要在这摇唇鼓舌,隐隐狂吠?” “再说了,我们这私底下里聚集谋议,爷爷如何知晓?!” 朱祁钰一听这话就乐了,他就在这包厢之内,他已经知道了… 朱祁钰这一笑,显然是激怒了这甲午房男子,他愤怒的说道:“你笑什么!说你呢,庚寅房!” 朱祁钰一愣,他就是庚寅房,他止住了笑容说道:“没事,没事,你们且继续。” 辛亥房的男子显然是不耐烦了,一阵椅子响动,只听到那人说:“一群不知天命的蠢货!” “你们非要找死,我拦不得你们,各位再会,希望下次看到你们,不是在西门的斩刑台上!” 甲午房的男子沉默不语。 辛亥房的离开,显然让众人有些慌乱。 戊寅房一男子低声说道:“要不算了,辛亥房的说的有几分道理,为何要闹呢?谋反之人尽数没有饶过,爷爷的刀子利着呢。” 朱祁钰无奈,这些人也知道怕呀。 癸巳房的男子低声说道:“我觉得,多少应该让爷爷知道点厉害。” “太祖皇帝太宗皇帝都奈何不了我等,多少让爷爷心里有个忌讳,别把北衙那套蛮横气,拿到南衙来撒欢。” “咱们虚心白意,进善信道,勉主以体谊,谕主以长策,不是报国良心?” 朱祁钰看了看兴安,这好一个报国良心! 这话说的他们好像是忠臣良臣一般! 戊寅房那个胆小鬼,想了半天问道:“那该怎么让爷爷见识见识咱们的厉害呢?” 甲午房的男子终于开口说道:“咱们把家里的铜钱翻找出来,都散出去换散碎银子,这样一来,市面上的铜钱多了,这物价自然横涨。” “到时候咱们再把着手里的物料百货运走,等物料百货价格奇高不下,爷爷肯定着急,不就求到咱们身上了吗?” “爷爷服了软,咱们再把物料百货运回来,然后把银子送于京师换成银币,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朱祁钰听懂了甲午房的意思,就是把他们埋在猪圈里的铜钱,拿到市面上换银子,钱多了,货少了,这物价横涨。 过往朝廷面对物价横涨,都是选择扑买安民,给银官办扑买商货抵京。 甲午房的意思是亮亮肌肉,江南江北百条街,让皇帝打听打听谁是爹! 南京这地头,到底谁说了算! 为何辛亥房男子,会骂他们不知天命,因为大明的天只有陛下。 癸巳房男子附和的说道:“好,就这么办!” “爷爷知道了咱们堪用,以后不也跟咱们商量着来了吗?若是那把那咨政院办起来,是最好的了,咱们想要什么,爷爷也好知道不是?” 戊寅房男子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好,好,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唉。” 显然戊寅房比较担心万一事情败露,皇帝会如何办? 甲午房振声说道:“那就说好了,明日开始就散铜钱,多散铜钱,把百货运走,咱们也不是谋叛,担心什么,咱们只是想要优蠲那四分银,只是想要那咨政院罢了。” “好!”众人齐声说道。 “让那皇爷爷见识下咱们的厉害!”朱祁钰在庚寅房里大声的说道。 第354章 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亸浓染春烟 朱祁钰一声高喊,大家云集响应,大声的喊道:“让那皇爷爷见识下咱们的厉害!” 兴安拉住了振臂高呼的陛下,这是干啥呀! 钓不到鱼就钓不到呗,为啥要亲自潜水呢? 大明皇帝在江南仕林、富商巨贾、势要豪右之家里,到底是什么模样? 孔克坚当年一句话,总结的非常到位。 凤阳朱,暴发户。 这就是说大明皇帝没什么底蕴,乃是泥腿子的黔首出身,一朝得势,便做了这天下的僭主。 这种风力在明初是极为显赫,到了建文年间,就是堂而皇之,登堂入室了。 到了朱棣入南京的时候,朱棣又是什么模样? 蛮横。 朱棣在最开始的时候,对仕林采用的是怀柔的政策,比如重用解缙、李贯等人。 朱棣入了南京城之后,就召集建文旧臣问:你们在建文朝做官,你们跟着建文帝的时候,背后是不是也说过朕的坏话呀? 解缙、王艮、胡广等人都默默不做声,骂肯定是骂过的,大逆不道、不为人子、暴戾嗜杀等等,朱棣这问题有点杀人诛心。 唯独李贯往前一站,一拍胸脯说:“臣实未尝有也。” 朱棣反而训斥道:“尔以无为美耶?食其禄,任其事,当国家危急,官近侍独无一言可乎?尔等前日事彼则忠于彼,今日事朕当忠于朕,不必曲自遮蔽也!” 朱棣觉得李贯说没骂人,是在曲自遮蔽,食君俸禄,忠君之事,也是应该,希望他们在建文朝尽忠任事,到了永乐朝也能尽忠任事。 但是朱棣很快就失望了,这些人身居要职,却是不忠不义,丝毫不把朱棣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最后解缙被非人臣之礼杀害,李贯更是被囚禁了十年之久。 大明皇帝在这些人的眼里,就是个暴发户,就是个蛮横主,丝毫不顾及仕林的颜面,更不估计他们的体面。 朱棣在南衙可是没少受气,最后跑去北衙不回来了。 朱祁钰振声说道:“老朱家的皇位都是侥幸得之,就是脾气又臭又硬、还孱弱无比的瘦驴!” “当今皇爷爷虽然懂一点财经事务,但是依旧是暴发户罢了,既无家学、更无广志,而且还是个弑兄,不忠不孝之人!” “既无仁义,更无德行!那点微末之术,根本不足为虑!” “哪能跟咱们家学渊源,世代为势要豪右相比?” “皇爷爷不过是仰仗些许丘八,横行无忌,强入了这南京城,灭了那叛军罢了!这不过是他们老朱家的一贯手段!” “今日密谋,无人知晓,我等齐力一心,咱们要粮有粮,要布绢有布绢,要钱有钱!” “定可让那皇爷爷铩羽而归!” 甲午房立刻拍桌而起大声的说道:“庚寅房说得好!让他铩羽而归!” 众人皆附和的说道:“是啊!让他铩羽而归!” 朱祁钰满意的坐下,听完了他们的议论,他们的第一步,就是开始散铜换银,把铜钱散出去,在通过种种手段把百货运出去。 这也是他们一贯的套路了,一旦朱元璋、朱棣伤害到他们的利益,他们就会拿出这一招来,逼迫皇帝就范。 朱祁钰一直等到散会之后,才站了起来。 卢忠目光闪烁的说道:“陛下,臣让缇骑散出去,把这些人都盯住了。一旦有事,立刻抓捕。”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仔细查补,不要放过任何一人。” 兴安无奈的说道:“陛下何故如此啊。” 兴安说的是陛下亲自下场为他们加油鼓劲之事。 朱祁钰摇了摇手说道:“这你就不懂了,这叫打窝,诶,把他们聚集在一起,然后一网打尽!” “最后甭管是这物料百货,还是这银子、铜钱,都是内帑的!” “这打了一仗,内帑空虚无比啊!!” 兴安呆滞的说道:“不是刚起运了七百四十万两银子回北衙吗?” 朱祁钰左右看了看小声说道:“金尚书不在,不赶紧赚钱,他又要跟朕分钱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兴安愣愣的点头说道:“陛下高见。” 这算是陛下的小乐趣,其实陛下真的要,国帑的钱,不也是陛下的钱吗? 但是陛下一片公心,自然不肯挪用国帑为己用,只好亲自赚钱了。 而且陛下真的是赚钱吗?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朕啊,就期盼着回京的时候,金尚书那个脸色,嘿嘿,也不知道户部的灯盏,还会不会有灯油了。” 朱祁钰想到金濂那个性子,就是哈哈长笑。 兴安了解陛下,陛下不是好银钱,只是想看金濂绷不住的模样罢了。 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咱们走,回宫去,好好安排一下这群人!” 朱祁钰带着兴安和卢忠向着楼下走去。 “几位爷,且先慢行。”龟公拦住了朱祁钰的脚步,兴安的手摸到了腰间,那是一把腰剑,卢忠挡住了龟公上前的脚步。 烟云楼是大买卖,往来的都是势要豪右之家,这些主顾,都是规矩大上天的人。 龟公自然不在上前,笑呵呵的说道:“公子爷且听我说,公子爷一身贵气财气,到了这烟云楼却未曾报过价。” “定然是看不上这等腌臜货,几位爷要不要看看上等好货?怎么能让公子爷,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呢?” 朱祁钰一愣笑着说道:“哦,还有好货?” 龟公赶忙说道:“那是自然。” “不瞒几位公子爷,俺这一行,讲究个察言观色,一看您就是不差钱的豪横主儿,咱开门做生意,自然得有点好货撑场子。” “几位爷要不看看?您几位这么贵气,到了烟云楼却一次不出手,传出去,烟云楼这招牌岂不是砸了?” 朱祁钰是不是一身的贵气财气? 作为这天底下最强的大明的皇帝,他不贵谁贵?他不豪横,谁豪横呢? “你倒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那就看看去。”朱祁钰点了点头。 朱祁钰来到了另外一个雅间,一进门脚底下就是一软,他低头一看,是那波斯来的厚重地毯。 房间里皆是硬木家具,朱祁钰走了几步,连中间的小圆桌上,也是丝绸铺设,那桌上的茶具是景泰蓝。 景泰蓝又叫掐丝珐琅,乃是瓷铜结合,用紫铜制胎,再用扁细的铜丝在铜胎上粘出图案花纹,然后用色彩不同的珐琅釉料镶嵌填充在图案中。 最后反复烧结,磨光镀金,最终而成,也唤作铜胎掐丝珐琅。 之所以叫景泰蓝,是因为这东西在景泰年间工艺变得极为纯熟。 朱祁钰拿起茶杯,极为精致。 茶叶是蒙顶甘露,已经泡好了,阵阵香气弥漫。 而朱祁钰又走到了窗边,看到了一个镂空的鹤形香灯。 屋里始终有一种香气,自然是香灯焚香。 朱祁钰坐到了凳子上,等待着好货上门。 卢忠站在窗前,一旦事情有变,他就会发出响箭,楼下的近千散落的锦衣卫,就会一窝蜂的冲进来,让他们见识下什么叫做皇帝陛下最锋利的刀! 没过多久,一个女子,满是笑容的走了进来,这女子不过二十三四岁,却是满身的风韵,她欠了欠身子,笑盈盈的说道:“见过公子爷。” “莫非这就是烟云楼的好货?”朱祁钰并未饮茶,更未吃桌上的查点,他不服用别地水食,不给兴安找麻烦。 这女子掩面一笑,风情万种的说道:“公子爷,奴家不过牙婆而已,一副残花败柳的身子,若是公子爷有意,那倒是奴家占了便宜咧。” “不过奴家自知配不得公子爷,也就不做那让人恼、让人嗔、让人贪、让人盘腿、让人哆嗦的梦了。” 这女子一看就在这风流场内,浸淫多年之人,这一举一动,一笑一和,全是风韵。 “公子爷可知咨政院的李尚书李阁老?”牙婆忽然话锋一转,却说到了李贤。 朱祁钰一愣,这烟云楼难不成还有李贤的生意不成? 这是在取死了。 朱祁钰满不在乎的说道:“自然知道,李贤,河南人,和成山伯王通,在咨政院为了黄河的事儿,打的头破血流。” 牙婆掩着嘴角笑了笑,她在试探这为豪横主儿是不是真的贵人。 这开口一说话,就是贵人中的贵人,整个南衙僭朝,包括谢琏等人在内,所有人皆伏诛,唯有这李贤免了,而且还在皇爷爷身边听用。 这位贵人,一开口就是直呼其名,还知道咨政院打斗之事,并且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尤其是满不在意的把这等事儿讲了出来。 贵!大贵人! 牙婆赶忙说道:“他家现在的婆娘玉娘,乃是奴家调理出来的,极为乖巧,还帮着李尚书四处奔波,这才是全了李尚书忠孝之名。” “啪啪!”牙婆一拍手,笑着说道:“陈婉娘,且过来见过贵人。” 这侧屋里显然有不少的姑娘瘦马,牙婆也是看人下菜,真的贵人,自然是唤最好的那一匹来。 一个女子纤纤玉手里撩开了窗帘,慢慢走了进来,欠身说道:“见过贵人。” 声音跟早上在枝头唱歌的百灵鸟一样轻灵。 牙婆轻笑着说道:“我这女儿唤作陈婉娘,年方二九(十八岁),年幼时候,家里遭了难,就把她卖到了这烟云楼,这可是婉娘第一见人,有些生分和不知礼数。” “来转一圈。” 陈婉娘抿了抿嘴唇转了一圈,眼中沁着泪,让人一见生怜。 一袭红色的逶迤拖到地烟纱裙,手挽着一方罗翠软纱,扎风髻雾鬓。 修长的玉颈下,肌肤凝脂白玉,半遮半掩,素腰一束,不盈一握。 一双均匀如玉般的双脚,踩在毛毯之上,脚丫子都有些晶莹剔透。 可能是真的没见过人,也可能是被朱祁钰打量的目光看着有些惊慌,她颤抖了一下,把脚往后收了收。 牙婆无奈的说道:“婉娘小时候身子骨弱,就没给她缠足,若是贵人不满意,再给你换一个。” 牙婆倒是没撒谎,这陈婉娘的确是她调理出最好的江南软侬瘦马,也是第一次见人。 说起也是牙婆一时心软。 这江南好小脚,多喜欢那三寸金莲,可是陈婉娘小时候身子骨太弱了,牙婆没舍得给她缠足。 赔钱倒不会,但是不好出手是真的。 瘦马是门生意,眼看着这都十八岁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牙婆终于等来了个北方口音的贵人,不甚在意这个是不是缠足,她本来想着把人卖出去。 但是看起来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朱祁钰未曾搭话,反而问道:“姑娘,你很冷吗?” 陈婉娘在发抖,朱祁钰以为是没穿鞋冷,这烟云楼虽然是暖阁,但是这么单薄的烟纱裙还是极冷的。 陈婉娘求助一样看了看牙婆,但是牙婆也不说话,陈婉娘只好轻声说道:“回贵人的话,是有些寒。” “好说。”朱祁钰点了点头。 兴安立刻拿起了陛下的大氅给陈婉娘披上了,作为训练有素的宫内头号大珰,如何做陛下的花鸟使,可是他的功课之一。 可惜,兴安一直没机会为陛下寻花抓鸟,这好不容易陛下有意,他这速度可是极快。 朱祁钰点头说道:“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亸、浓染春烟。” 他不喜欢缠足,老朱家就是暴发户怎么了?不喜欢祸害人怎么了? 朱元璋的皇后马皇后,被江南仕林笑称马大脚。 这都是一群狗东西,迫害女子为乐!他们怎么不去给瓦剌人缠脚! 陈婉娘紧了紧大氅低声说道:“柳永的玉蝴蝶·五之四·仙侣调。” 朱祁钰点头,倒算是知书达理,对着陈婉娘说道:“你先下去候着。” 以江南的风气,他不买,这陈婉娘估计是要滞销到不得不出阁接客的年纪,最后一间陋室,浑身是病,离开人世。 “作价几何?”朱祁钰笑着问道:“说个实数。” “作价五万两白银,若是银币的话三万足矣。”牙婆笑着说道。 朱祁钰眼睛瞪大,五万两白银! 文安侯、于少保的九重堂,一年用度不过区区九百两,五万两白银能养五十五个于少保! 这也太贵了! “爷,不贵了,真不贵了!”兴安赶忙说道。 他怕陛下觉得贵,就不要了! 他可是全程参与到了当初遴选秀女的过程中,陛下选个贴己人,不容易。 五万两银子?就说胡濙忙前忙后近一年的时间,得多少银子? 陛下有个贴己人根本无算,没法去计算的。 这女子身世清白还会伺候人,最主要陛下喜欢,陛下勤于政务,无暇此事,这好不容易有了闲情雅致。 兴安觉得真不贵。 朱祁钰看了眼兴安,这买卖讲究个讨价还价,这一开口就不贵!这是买东西吗? 兴安看了眼陛下的脸色,陛下只是嫌贵,他赶忙说道:“明日咱就把钱带来。” 牙婆立刻眉开眼笑,显然对于烟云楼而言,这也是笔大买卖。 没过多久牙婆拿着一张卖身契,身后还缀着一个人。 “贵客,贵客!我说这早上还未起床,喜鹊就在指头叫,原来是贵客临门。”来人人未到,声音倒是先到了。 这人一进门,整个人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整个人就是一个激灵,挺直了身板,僵硬无比的看着三人,他颤颤巍巍牙关打颤的说道:“陛…陛…陛…陛……” “牙婆你先出去。”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牙婆先出去便是。 来人正是魏国公徐显宗。 “这生意是你家的啊。”朱祁钰笑意盎然的说道。 徐显宗跪在地上,大声喊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朱祁钰眉头一皱,总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居然是辛亥房,怒骂势要豪右不知天命,愤然离席之人。 朱祁钰眼睛珠子一转,这正是试探的好时机。 徐显宗离席的时候,朱祁钰在庚寅房里可是一句话没说。 估计这徐显宗只当是大生意,有贵人豪客,所以来见见,并未放在心上。 那之前那些商议的内容,可以当饵啊。 朱祁钰敏锐的感觉到了,这是鱼汛。 第355章 陛下的应对 徐显宗完全没想到是皇帝陛下会到了烟云楼,他跪在地上,人都傻了。 陛下亲自到访,他居然没有迎驾! 他还当是豪客前来结识。 这岂止是认识! 朱祁钰看着跪在地上的徐显宗,打量下极为奢侈的房间说道:“朕来问你,这烟云楼可是你的店面?” “是。”徐显宗跪在地上,人已经开始抖了。 朱祁钰满是好奇的问道:“那李贤的玉娘是你送给他的吗?” 徐显宗惊呼,赶忙说道:“臣那时候都跑到凤阳府了,他占了我的家店,好生快活了好几个月!” 北衙第一楼燕兴楼是皇庄,兴安查宫里的账目才知道的。 这南衙第一楼背后没什么人,那怎么能开的下去呢? 徐显宗咬牙切齿的说道:“陛下容禀,孙继宗这个龟孙儿,还占了我家的宅子,当自己的府邸,耀武扬威!” “他们抓了臣的妾室!威逼臣速速投降,臣的宠妾,在凤阳府下五马分尸了。” 叛军的侵占,显然给徐显宗带来了不少的心里阴影。 朱祁钰点头说道:“平身。” 徐显宗才站了起来,他额头都是细汗,没听说过陛下喜欢逛青楼,陛下在京师以勤政而天下闻名,即便是遴选秀女,也是动静极小。 这怎么到了南衙,就转了性呢? 徐显宗刚要放松警惕,忽然看到了不断向楼下张望的卢忠,刷的一下就跪倒在地,大声的喊道:“陛下容禀,臣有一事启奏。” 朱祁钰手里拿着景泰蓝的茶杯,点头说道:“说。” 徐显宗跪在地上,语速极快,但是咬字极为清楚的说道:“有海商以海贸为名,聚集在臣烟云楼的顶层,臣不放心,便亲自前往,听到了他们的密谋,臣不敢与之为伍。” 徐显宗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的极为清楚。 在徐显宗看来,皇帝陛下的每一个举动都不是简单的,陛下亲自到这烟云楼来,必然是收到了什么消息。 那是什么消息? 必然是海商闹的动静,被锦衣卫知道了,兹事体大,所以才亲自前来。 徐显宗非常的紧张,人在紧张的情况下,有两种模样,一种是牙关颤抖说不出话来,一种是语速极快,条理清楚。 徐显宗显然是后者,他就差把肠子翻出来,告诉陛下,他早就过了叛逆期,也知道天命。 “哦,这样。”朱祁钰颇为失望的说道。 他还没下饵,徐显宗就已经远遁了,把自己摘的一干二净。 朱祁钰面色平静的说道:“嗯。朕知道了,你待会把所有人的身份信牌,都拿给卢忠。” “行了,别跪着了,平身。” 徐显宗长松了口气,就要站起来,但是腿有点软,试了几次,才终于站起身来回话。 朱祁钰和徐显宗闲话了几句。 才知道这牙婆的生意,居然不是烟云楼的,而是牙行自己经营。 徐显宗是大明勋臣,一门两公,自然不肯沾这种腌臜买卖,但是烟云楼作为南衙第一楼,自然也要有这类风花雪月,所以就定月遴选。 简单来说,就是让牙行自己卷。 姑娘多、姑娘好,牙婆就能带着姑娘入楼。 这其实很符合他们的做法,很多大善人们家训,讲的都是好话,但实际上呢? 这些腌臜事、孽障,都归了别人,善名都归了自己。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好了,朕也要回宫去了。” 他临走的时候,又给徐显宗埋了个钩。 皇帝知道了有海商勾结之事,若是这帮人闻讯跑的无影无踪,那徐显宗他决计跑不了。 徐显宗看着陛下离开才松了口气,把顶楼伺候的小厮拉来询问了许久,才说道:“你是说山东海商在庚寅房,还说了那么多话?” “让皇爷爷见识下厉害,让皇爷爷铩羽而归?” 徐显宗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自然知道这两句是陛下亲口说的! 他终于体会到了襄王朱瞻墡,为何如履薄冰了! 这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钩住,全家遭大难,陛下这钩子实在是太多了!! 徐显宗对朱祁钰的称呼是什么? 山东海商。 他用了自己的最大的法子去保密,去隐瞒陛下来的事情,防止那些海商们,被吓到,不搞事情了。 那些海商不死,死的就是他徐显宗了! 朱祁钰没走几步路,就看到了陈婉娘等在寒风中。 “母亲让奴家在此恭候贵人。”陈婉娘怯生生的说道。 朱祁钰一愣,随即说道:“她就不怕咱不付钱吗?直接带着人跑了,这天涯海角她去哪里寻去?” 陈婉娘摇头掩着嘴角说道:“贵人说笑话了,贵人豪横,些许黄白之物罢了。” “嗯。”朱祁钰点头向着西安门而去。 大功坊就在西安门大街上,宅邸越靠近南京皇宫的西安门,身份越是显赫。 可是她跟着朱祁钰走过了大功坊的牌额之后,依旧看不到朱祁钰停下脚步。 “贵人,不能再往前走了。”陈婉娘拉住了朱祁钰低声说道:“再往前走,就是城头床弩的范围了,若是冒犯了,会死的。” 朱祁钰脚步不停,向着西安门走去说道:“哦。” 他走过了护城河的桥,来到了西安门下,西安门的大红色朱门,缓缓打开。 朱祁钰往前走了两步,才回过头说道:“走啊,怎么停下了?” 陈婉娘呆滞的看着缓缓打开的宫门,她虽然是养在深闺之中,但是却不是全然不知道规矩,宫门夜里是决计不会打开的! 但是这宫门就在这夜色中,缓缓打开了… 她吓得花容失色的说道:“莫非是殿下?” “哪位殿下也不敢夜里叩阙,那是死罪。”朱祁钰往前走去。 朱瞻墡倒是个殿下,他敢半夜叩阙吗? 陈婉娘终于瞪大了眼睛,紧走了两步,裹着朱祁钰的大氅,亦步亦趋。 朱祁钰走进了皇宫之内,看着陈婉娘一脸惊慌,笑着问道:“你不怕吗?也不问问咱是什么人,就要跟进来?万一咱是反贼呢?” “陛下说笑了。”陈婉娘的牙关打着颤抖,哪个出阁的姑娘,不对情郎猜来猜去? 但是她已经想破天了,也以为是自己的大造化,是天潢贵胄,宗室子弟。 但是万万没想到啊! “倒是有些机灵。”朱祁钰向着乾清宫而去,兴安让小黄门领着陈婉娘去了偏殿。 朱祁钰回到了乾清宫之后,就开始写敕谕,他思考了许久之后,写好了数分奏疏送去了京师。 势要豪右之家,把他当成了暴发户,那自然要让他们尝尝暴发户的手段。 朱祁钰做了许多的安排,直到子时的时候,才全都递给了兴安说道:“明天一早送到京师,他们要让朕看看厉害,朕自然也要让他们看看,朕的手段。” 兴安叹息,这真是好赖话,都让陛下给说了。 这群不知天命的人,这会儿还不知道起哄的庚寅房,就是皇帝陛下本人。 朱祁钰来到了盥漱房,认真的梳理着自己的想法,确定没什么遗漏。 “陛下,奴家伺候陛下沐浴。”陈婉娘踩着水来到了陛下的身侧,轻声说道。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五更天就起床了,显然陈婉娘不太懂朱祁钰的作息规律,半夜征伐,她早已经溃不成军。 她迷迷糊糊的看着夺了她身子的男人,离开了寝宫。 她的官人,是天底下最尊贵的那个人。 朱祁钰来到了文华殿。 参加廷议的南衙众人已经到了。 于谦、石亨、石彪、陶瑾、李贤、李宾言、林聪、徐显宗等人,都到了文华殿内。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躬安,坐。” 南京的文华殿和北京的文华殿的格局大致是相同的,但是也有不同。 比如之前,这文华殿上,是没有烧的只剩下了半个的龙旗大纛。 但是现在它又出现在了南衙的文华殿上。 这显然是兴安做的,就是做了一面新的朱祁镇的龙旗大纛,然后烧掉了半个,放在了琉璃之中。 杀人诛心这件事上,大明的君臣,始终都拿捏的死死的。 朱祁钰开口说道:“朕昨日听闻,有人说,大明皇帝的军事是一百分,那政治就只有八十分,财经事务应该打零分。” “说咱们大明朝定国就是军事,马上打得了天下,下马治不了天下,要看朕的笑话。” 于谦惊讶的问道:“谁呀,这么蠢。” 于谦平时是不喜欢骂人的,别人弹劾他,他都一笑而过。 但是如此蠢笨的发言,实在是让于谦有些惊愕。 看看邸报,就不能说出这种贻笑大方的话! 什么叫做政治只有八十分?什么叫财经事务打零分? 试问天下还有比陛下更明白财经事务这四个字的吗? 显然没有。 “一群不知天命的人。”朱祁钰笑着说道:“他们不知天命,但是却提醒了朕。” “南京百姓,已经充分的见识了我们军事上的实力,也看到了我们安土牧民的能力。” “但是他们现在迫切关注的问题,看物价能不能稳定,会不会饿死人,会不会冻死人。” “这些问题。是百姓眼下最是关心的,也是对我们的考验。” “投机者试图以南京百姓的日衣食住行,威胁朕,迫切的希望朕能够改悔。” 李贤立刻坐直了身子,让陛下改悔,是他当初依托于六十四条,写的新的檄文的中心思想。 “好了,李御史何必这副模样呢?”朱祁钰笑着问道:“胡尚书从京师来的奏对题注本,你可曾看过了?” 李贤赶忙俯首说道:“臣都看过了,也都看明白了。” 陛下虽然是俗字俗文,道理通俗易懂,但是总是缺了一点味道,胡濙写的奏对题注本,道与名,劳与利,相辅而行,循序渐进,解开了李贤内心最后的疑惑。 这都是大道之行也。 朱祁钰点头说道:“很好。” 朱祁钰继续开口说道:“如果我们依旧抱着过去的想法,不设官冶所、不设钞关市舶,就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如果我们在军事上战胜了他们,在政治上部分战胜了他们,却在财经事务上全面败下阵来,我们就会站不住脚,我们就会要失败。” “朕,就不得不向他们投降。” 朱祁钰首先先强调了自己的重视,和财经事务的重要性。 “陛下,户部郎中王祜、内承运库太监林绣、工部右侍郎王卺等人都到了。”兴安俯首说道:“过了金川门到了鼓楼了。” 朱祁钰不仅有人,他还邀人。 没过多久,文华殿内,又多了几张椅子。 朱祁钰见到人到齐了,振声说道:“都督石彪,你点两万兵马前往各官道驿路,配合户部点清楚各类物资百货的走向。” “大同伯陶瑾,你带兵在镇江一代,一定要小心这些人狗急跳墙,想要泛舟出海。也要保证密州市舶司和月港市舶司至宁波市舶司的海运。” “武清侯石亨、工部右侍郎王卺,你二人前往太平府马鞍山煤窑,大明本就有凿山伐石之禁,私窑一律查办就是。” “叛军俘虏要做苦役,就去太平府的马鞍山,把马鞍厂建起来。” “柴米油盐,柴字当头,今年的冬风,格外寒冷,钦天监许敦说怕是有寒潮至,此乃重中之重。” “李贤、林聪你二人带领户部和刑部,把南京城,里里外外的煤市口,菜市口点检清楚。” “卢忠,你带缇骑接手五城兵马司,负责各城门水关进出。” “于少保,还是由你负责统筹安排。” 众多臣子俯首说道:“臣等领旨。” 徐显宗作为魏国公当然要参加廷议,但是他这么些年了,他一直住在南京。 这次来,自然是徐显宗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忠诚! 徐显宗很怕死,活着不好吗? 朱祁钰看向了徐显宗,大家都有事做,唯独徐显宗朱祁钰没安排。 他以为徐显宗不会来参会,但是徐显宗来了。 “魏国公配合卢忠稽查下参与海商名录?”朱祁钰笑着问道。 徐显宗赶忙俯首说道:“臣领旨!” 有活干,就不会死。 户部右侍郎王祜低声问道:“陛下啊,金尚书托臣问问那七百四十万两银子的事。” 朱祁钰满是疑惑的问道:“什么钱?什么七百四十万两?” “兴安,有这回事儿吗?” 第356章 景泰通宝 于谦笑而不语,看着陛下打马虎眼。 按照他对朝廷的理解,「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唯陛下一人公耳」的理论来说,王者无私。 但是他却深知,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王者岂能无私? 非要知道陛下要吃几碗饭? 陛下的内帑的确赚钱很多,但是陛下的求财,多数都用在了京营上,而且很多时候,这是朝廷稳定的基础。 军队是压舱石,陛下用了于谦都想不到的办法,终于控制了京营,并且不断厚赏,防止军队的军纪败坏,又一方面严格禁止军队从事财经事务。 这世间很多事都是求上而得其下,陛下若真的是圣人了,这天下早就大乱套了。 于谦是一个很朴素的实用主义的人,这一点他和陛下的相性极高。 大家都是务实的人。 陛下已经很好了,非要跟太宗文皇帝那般只进不出,用朝廷的钱往内帑赚钱,也过犹不及。 理想和现实之间是有距离的,理想和现实的国家之制也要分得清。 陛下要有军队的忠诚,否则还怎么称得上王者? 这就是现实。 所以陛下赚钱,于谦总是乐呵,只要不忘记朝廷还有一份,他从来不吭声,站在干岸上看热闹。 “好了,不就是区区七百四十万两银子嘛!很多吗?很多吗?”林绣一拍桌子说道:“这是文华殿,咱们要吵,到盐铁会议上去吵去!” 王祜猛地站了起来,愤怒无比的说道:“区区七百四十万两银子?林绣!你怎么好意思说出这两个字的?!” “你知道正统年间,每一年诸府折色,才一百三十万两银子吗!” “你不知道,你只关心你自己!” “区区?!” 林绣却不甚在意的说道:“你们自己收不上来税,还好意思说!” “陛下劳师动众,甚至还亲征了,怎么不见你家尚书来啊!” 王祜真的是被这话怼的无话可守,他怒气冲冲大声的说道:“陛下,这内承运库太监,说话真的是太气人了!” 林绣的战斗力是比王祜要强很多的,林绣跟外廷吵架都是直奔着对方的心窝窝上攮,生怕攮的轻了,还会配上表情。 那种三分讥讽,七分不屑欠打的模样,让人血压噌的一下,就上来了。 而且林绣还专门写了一本怎么气人致使外廷朝臣失去分寸的《气人书》,要让后来人都知道,应该怎么跟这些读书人吵架。 金濂从来不参与吵架,金濂年纪也不小了,跟林绣吵架,怕是要气撅过去。 朱祁钰赶紧止住了两位的争吵,他满是好奇的问道:“你们在京师的时候,没有打起来吗?” 林绣眼睛一亮,论拳脚功夫,这王祜绝对不是对手。 王祜是个文进士,赌气般坐下说道:“拳脚相加有辱斯文。” 连于谦都笑了起来。 文华殿上充满了快乐的空气。 朱祁钰对王祜说道:“这个账回京之后,再慢慢细算,现在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南京城的在财经事务上的抵抗,现在主要是抗拒银币。” “他们依旧希望于斗斛、权衡、符玺、仁义,依旧像是过去的那般模样,被他们牢牢掌控,这是朕绝不允许发生的事儿。” “但是银币的主要使用,就是他们这些势要豪右之家,诸位可有好的办法?” 甲午房里的那位中年男子的主意,就是用自家的铜钱,换取市面上的散碎银两,进而用散碎银两锻出金花银。 御制银币的基础是金花银,控制了金花银,等同于控制了御制银币的流通。 这是目前的困局。 百姓们用不到平厘七钱,面值一两的银币,而是需要铜钱。 这算是财经事务之中的「礼不下庶人」了。 百姓用不到那么大的面值,一枚银币等于两千枚飞钱,等于七百枚永乐通宝。 所以,甲午房那人才会说,要让陛下尝尝厉害。 “臣以为大明宝钞是不是可以重新发行?”王祜提到了一个观点,拿出了几张纸钞的样本。 户部本身有宝钞提举司,设有提举、副提举、典史各一人。 大明宝钞彻底糜烂了,宝钞提举司慢慢的只有提举一人了。 但是这不代表他们的职权不在了。 皇权和臣权的斗争从来没有停止过,户部也在想办法,夺回本来属于户部的权力,印钞权。 “臣总结了大明宝钞的几个缺点。”王祜十分认真的说道:“首先,就是钞纸易于破损,导致宝钞不得不短期更换。” “金尚书让户部钞纸局大使重新制作了钞纸。” “钞纸从过去的草浆,改为了棉浆精细柔软,再加入了麻浆,使其耐折,至少可以用耐折数百次近千次以上。” “臣建议加入朱砂绶带,以便防伪。” 朱祁钰拿着手中的纸钞,揉了揉,的确是耐折,朱砂绶带,是纸浆之中有朱砂,导致钞纸泛红,而且有一条条极为清晰的朱砂条纹。 王祜继续说道:“这次的印刷也采用了凹版印刷,采用的是油墨,印刷时全版着墨,然后刮拭版面,使仅在图文部分留有油墨,更加易于辩驳。” “油墨以松烟、胶质为主,不易脱落,而且可以附着在金属雕版之上,更易印刷。” 朱祁钰用指头肚抚摸了下板面,的确是有凹凸感,他点头说道:“这个油墨不错,雕版凹印也不错,很好。” 钞纸整体还是以水墨凸印为主,但是在一些地方加入了雕版凹印,让宝钞的防伪性更胜一筹。 特殊纸张、胶版凸印、水印,油墨这些都是户部这张宝钞的优秀特点。 朱祁钰拿着看了许久,就这纸钞的制作工艺,津巴布韦币看了都要落泪。 其实哪怕到了后世,能够自主印钞的国家也没多少。 比如英吉利有家印钞厂名叫德拉鲁印钞厂,与全球超过140家央行签订了合同,世界上约三分之一的钞票,都是这家公司印刷的。 新版宝钞,制作是极为精美的,户部是下了力气的。 朱祁钰笑着说道:“户部的新宝钞制作极为精美,符合铸币不精美,等于不铸币的宗旨,很好的印出了一般性质有一定防伪性质的纸钞。” “而且,最主要的是,大幅度降低了面值,最大的不过二十枚铜钱。” 二十枚铜钱大约等于一斤猪肉等于一分银。 大明京营的军饷不过月给一银币,就是两千枚铜钱,日给银大约三分。 朱祁钰对户部的工作做出了高度的肯定,但是他叹息的说道:“但是不能用啊,兴安收起来。” 王祜眨着眼睛呆滞的问道:“为什么啊…” 王祜可是带着户部上下的期盼,杀到了南衙,就是为了说服陛下! 银币面值巨大,可以用于海贸、可以用于给银、可以用于支俸、可以用于大额支出,但是日常使用,还是有些力有未逮。 户部做了许多的调查,以稽为决,最终总结了大明宝钞失败的教训,拿出了一张让陛下都点头称赞的纸币。 可是,为什么陛下不肯用呢? 朱祁钰摇头说道:“不是朕不想用,大明宝钞的糜烂,触目惊心。” “洪武十三年,定倒钞法,钞虽破软而贯伯分明,非挑描、剜补者,民间贸易及官收课程,并听行使。果系贯伯昏烂,方许入库易换。” “自洪武二十三年,太祖高皇帝倒钞,五月停罢以来,大明宝钞在百姓心目中,连擦屁股都算不上!” 朱祁钰为什么要对秦王、周王、晋王痛下杀手? 本来大明宝钞,在这个年代的根基,就极为浅薄,稍有不慎就被玩坏了。 他们三王府不仅不维持宝钞的根基,还一锄头又一锄头的挖在了宝钞的根基之上。 洪武二十三年的宝钞停止换钞,就是明明朝廷发了不到五百万贯的钞,却有三千多万贯钞在横行。 大明宝钞的糜烂,几乎就代表了大明朝廷信誉的破产。 新版宝钞好不好用?好用。 甚至在很大程度上,解决现在百姓没钱用的问题,而且即便是势要豪右之家印钞,这么小的面值,反而得不偿失。 但是宝钞,已经没有信誉基础可言。 钞关折银、市舶折银,钞法废纸。 于谦满是感慨,陛下是想要推行宝钞的,因为陛下拿着那几张纸钞看了许久,才肯放下。 陛下不是个很难懂的君主,喜欢不喜欢都在脸上写着呢。 于谦当然知道,纸钞是财经事务的巨轮,一旦宝钞有序的推行,那就代表着大明走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陛下还欠着大明两千四百亿的铜钱呢,八十年的欠账。 印钞可以快速还账,但是陛下不肯印。 陛下忍住了。 兴安满是笑容,陈镒当年那番话,陛下记了这么久,夸上天,夸出一个大踏步来,这话陛下表面不在意,其实很在意。 工部右侍郎王卺[j]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臣有良策。” “说说看。”朱祁钰点头说道。 王卺举人出身,在宋末就是工匠之家,在永乐初年中举后和蒯祥一起建了北京城,乃是正统年间的工部尚书。 明英宗不掌国家利器,假手于人,王振擅权,王卺直言上谏,请陛下临朝,被王振坐罪罢官。 于谦在正统十四年举荐了王卺,说他兴造缮修之务,掌五材范之法,对于营建之事,多有见地。 朱祁钰起用了他,景泰元年回朝为官。 王卺拿出了一个檀木盒子,打开说道:“陛下,工部宝源局主事王炳富、石景厂总办徐四七、胜州总办蒯祥、工部尚书石璞,为陛下献上景泰通宝。” 工部,六部之末。 工部尚书虽然是上卿,但是多数的进士是不屑于去工部做官的,所以工部的头头脑脑,全是工匠出身,王卺更是一个举人出身,官至正二品工部尚书。 大明的海笔架海瑞,也是举人出身,官至正二品也是到了南京做兵部尚书,而不是在北京。 王卺的能力可想而知。 银币只能供给大额交易和大额支出这件事,是御制银币施行以来,所有财经事务盐铁会议上的日经问题了。 陛下不想被僭越权力,朝廷就愿意让势要豪右之家握着百姓必须要使用的铜钱吗? 户部是想要发钞,工部则是想要铸钱。 “不是铜钱,也不是飞钱,是铁铜锡钱。”王卺将手中的檀木盒子打开,将铜钱拿了出来,递给了众人说道:“这是祖钱,所以稍大。” “祖钱作模,翻铸母钱。母钱制范再翻铸,得铜钱。” “铁易锈,加锡防锈,红铜为底色,则钱有轮廓方圆。” “这是小钱,非永乐通宝的大钱,但是臣思来想去,结合陛下的财经事务诸多总述,以为小钱乃是陛下所需。” “有铜吗?”朱祁钰拿起了那枚祖钱,同样符合铸币不精美,等于不铸币的原则,甚至还有压边,颇有轮廓文章。 王卺赶忙说道:“滇铜,黔国公镇云南,忠贞无二,臣以为此事不难。” “还有海铜,密州市舶司也有海铜商贾,虽然依旧缺,但是眼下还是够用的。” 朱祁钰点头问道:“准备了多少?一年能产多少?” 王卺赶忙说道:“石景厂准了了三十亿枚,主要是铁,一年能产三十亿枚左右,陛下要,祖钱翻铸母钱,还能多点。” 王卺在景泰元年就已经被启用了,这都景泰三年十一月份了。 “何时能到南京?”朱祁钰脸上露出笑容。 朱祁钰每月都要见徐四七,知道他们在捣鼓铁钱的事儿,但是不知道已经能够如此大规模铸造了。 王卺立刻回答道:“顺着运河到南京,不过月余。” “很好!”朱祁钰看着于谦问道:“于少保以为这铁钱,可堪用?” 于谦俯首说道:“臣以为钞法也可用,景泰通宝也可用,就看陛下想怎么用了。” 在于谦看来,陛下对钞法还是有些谨慎了。 但是陛下稳扎稳打,也是好事,就看陛下的抉择了。 若是想快点走,就行钞法,要想慢点走,就行钱法。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开口说道:“财经事务涉及民生,兹事体大,朕以为事涉民生就应谨慎一些,朕亦不能私,还是先行钱法。” “以稳定民生为主。” 钞法很容易就被滥发了,这不是朱祁钰想看到的景象。 财经事务不能建成宫中楼阁,否则就有妖魔鬼怪僭越朝廷、皇帝的权力了。 诸臣俯首齐声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振声说道:“朕知道了户部、工部恭顺之心,为了替朕还债,费劲了心力。” 朱祁钰有一笔还不起的账目,三十年内,总计发行一亿枚银币,也就是两千四百亿枚铜钱,是八十年欠下的债。 这是权衡也是斗斛,朝纲正事。 人主定朝纲,天下钱荒无钱可用,这是失纲,是必须要还得债。 户部和工部为了陛下能还清债,也是颇费了许多心力。 朱祁钰颇为欣慰的说道:“户部尚书金濂、户部度支部郎中王祜等人,朕赐头功牌。” “工部宝源局主事王炳富、石景厂总办徐四七、胜州总办蒯祥、工部尚书石璞、工部右侍郎王卺,朕亦赐头功牌。” “待朕归京,亲自授予。” 王祜、王卺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百官拿个牌子难如登天,陛下放头功牌赏,这是对他们这些日子来,为陛下还债费心力的肯定。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就在景泰通宝入南京之前,跟他们耍耍。” 廷议结束之后,所有人领命而去。 兴安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问道:“陛下让陈婉娘改口了吗?” 这涉及到,是不是给陈婉娘身份的问题,还涉及到了规矩,比如陈婉娘是叫陛下还是叫夫君。 唐云燕和李惜儿,可都是陛下让改了口叫夫君,才有了贵人,唐贵人更是有了身孕才会晋嫔。 这身边多个暖被窝的宫女,和多个贵人是两个概念。 真的把规矩讲到底,其实只有汪皇后一人可称陛下夫君。 但是泰安宫里没那么大的规矩,汪皇后也从未制止过其他人喊夫君这事。 汪皇后是委屈了自己,让后宫安宁,不给陛下找麻烦,后宫安宁,陛下不必分心。 这就是夫尊于朝,妻荣于室。 朱祁钰摇头说道:“未曾。” 兴安长松了一口气,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陛下身边侍寝的宫女就这一个罢了,正统年间一次选宫女就选三百多个呢。 这算是荒淫无度吗? 第357章 不能再犹豫了,一定要出重拳! 长达七个月的叛乱,导致兵祸横行于江南这块大明最富饶的土地。 叛军的破坏和最后疯狂的洗劫,导致了民生有溃败之相。 工坊关门歇业、炉主停止冶炼、商铺开始关门、农田变得荒芜、官道驿路被破坏、商货堵塞不通、四处都是游堕之民和未作之民、城外是无数流离失所的流民。 大明王师至,平定了祸乱,虽还有两广柳溥在做最后的抵抗,但如何恢复生产,已经成为了皇帝的心头大事。 就是在这种严重而复杂的情况下,自宋末之后,未曾解决的、遗留下的投机者,打算给皇帝上点眼药,让皇帝知道知道他们的厉害。 他们想要依靠百姓来反对陛下的严刑峻法。 朱祁钰在文华殿廷议之后,让李永昌亲自携带朱祁钰的亲笔诏书,来到了应天府下达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惟君国子民之道,以抚恤安餋为先,然必资大小群臣共理其事,然后政务举而众情悦,治效着而风俗羙,期太平之治。” “实由于叛逆者奸臣紊政辱国,祸及生灵,深可痛恨。” “朕兴王师戡定以来,文武群臣或庸庸保位,缄默不言,或请托公行希求迁叙,或掊克下人以图奉献,或贪黩无厌以肥身家,若此不律奚容枚举,是以驭戎无法抚民,乖方众心含愤。” “尔等务宜洗心涤虑,莫伸非惟亏损细民,亦且有伤大体,庶不负朝廷之所委任,军民之所仰望,厥有成迹。” “倘有奸商乘机囤积居奇射利,至使嗟怨有词,其或视此为常,仍蹈前辙、略无警惧,祖宗成宪具在,朕不汝贷。” “钦此。”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朱祁钰的这个圣旨很长很长,就是说他登基以来一直很谨慎,但是由于叛军祸及生灵,朱祁钰作为皇帝,不得不兴兵平叛。 但是到了南京城后,情况让他很失望,各种乱象不胜枚举,即便是手握大军也无法安定民生。 他劝谏这些投机者,信心革面,不要辜负朝廷军民的期望,对大明的社稷做点贡献。 他在诏书中,严重的警告了奸商囤积居奇射利,如果导致百姓嗟怨,仍蹈前辙、略无警惧。 那朱祁钰就要发飙了! 他希望这些势要豪右之家,当个日子人,不要当个乐子人。 最后活成了笑话不说,还被砍头、抄家、家人流放。 这道诏书就是郑重的警告,也是希望能够让一些人在最后的时刻,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回头是岸。 朱祁钰作为「山东海商」再次被邀请了参加集会。 这次不是烟云楼遮遮掩掩的顶层密谋,而是直接到了媚香楼,开始大宴四方了。 媚香楼和烟云楼的格局不太相同,烟云楼是四栋三层高的副楼由连廊连接五层主楼。 而媚香楼在秦淮河畔,连绵一百余步,与其说是楼,不如更像是个画舫码头。 又早是夕阳西下,水面上被夕阳染上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昏黄,河面被妆出一抹胭脂的薄媚。 画舫推开了波浪,推开了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却是汩汩的流淌。 两岸华灯初上,岸上楼宇的灯烛剪影,淹没在了夕阳金灿灿的倒影之中。 河中眩晕着的灯光、夕阳,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如诗如画。 河上的凉风,渐渐凉薄。 画舫上、楼宇间的伶人开始拨弄琵琶,轻启朱唇,道不尽的是密匝匝的绮恨、逐老难留的年华。 这些伶人们的歌声,在秦淮河上已经飘荡了千年之久,婉转的声音里,似乎有着让人感慨万千的情愫。 心头,是宛转的凄怀;口内,是徘徊的低唱。 陈婉娘的声音极为轻灵,仿若是鸟儿在歌唱,极为欢快,眉眼之间的笑意,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 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哪里论到哀嘶? 陛下是一个有为的君主,虽然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很难有什么正经的身份,但是能伺候如此英主一时,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陈婉娘手中的琵琶声渐缓,这《莺莺传》的第二折终于来到了尾声,她慢拨琵琶,轻吟道:“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我知他乍相逢,记不真娇模样,我则索手抵着牙儿,慢慢的想。” “陛下,奴家唱完了。” 陈婉娘抿着嘴角带着些许的期盼看着朱祁钰。 朱祁钰笑着说道:“好听。” “谢陛下。”陈婉娘瞬间眉开眼笑起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夸奖,足以让陈婉娘乐上许久了。 秦淮河的画舫林林总总样式多样,但是大致上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二是小船。 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 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琉璃,琉璃上还有掐丝珐琅,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 船内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面则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 小船叫七板子,仅能容纳二三人,七板子的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杆围着,防止人掉入水中,船上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 躺在七板子的藤椅上,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谈古、可以近观,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也可以仰望星空,心怀宇宙。 大船上也有藤椅,但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 朱祁钰在哪? 朱祁钰在媚香楼。 他并未上船,大明的皇帝,总是或多或少有些忌讳,比如济南城的千斤闸,比如这画舫。 无论是那死在了瓜州沉江的小明王,还是两次落水,不治身亡,连个子嗣都没留下的明武宗,亦或者是落水染病两年,最终痛苦病逝的朱由校。 朱祁钰不下水,所以他坐在媚香楼上。 朱祁钰懂装不懂的问道:“那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该做何解?” 莺莺传里,张生对崔莺莺的丫鬟红娘说了这句词,大意就是不舍得下床,不舍得叠被铺床。 床笫之乐,不舍叠被铺床,就是最真实的写照了。 陈婉娘抿着嘴唇,咬着银牙,绷直了身子,糯糯的低声说道:“陛下!” 这一声吴侬软糯,有期盼,有羞涩,更有百转千回的渴求,还有恨不得立刻回宫去,回到榻上去! “朕也不舍得叠被铺床啊。”朱祁钰看了下楼下的画舫无数聚集而来,笑着说道。 “银样镴枪头是何意?”朱祁钰继续追问道。 陈婉娘一愣,这是《莺莺传》里的台词,是笑话男人那活儿,中看不中用。 她娇嗔了一下,脸色羞红,低声说道:“和陛下钢筋铁骨,自然是截然不同,陛下明知故问,故意羞煞奴家。” 陈婉娘终于知道陛下在逗弄她。 陈婉娘终于求饶,低声说道:“陛下,等回去了,再逗弄奴家,再说下去,奴家怕是要出丑了。” “陛下喝茶还是吃些点心?”陈婉娘终于开始转移话题,再说下去她怕是就先绷不住了。 朱祁钰摇头平静的说道:“不喝不吃,以后莫问。” 陈婉娘打了个哆嗦,颤抖的说道:“奴家领旨。” 他的陛下这句话里,虽然平静,却尽是煞气。 “你在此处好生待着,若是觉得无聊,就让缇骑送你回宫便是。”朱祁钰站起身来,宾客已经悉数入场,好戏已经开场。 朱祁钰走出了小小包厢,来到了凭栏处,于谦、兴安和卢忠都等在凭栏,向下张望。 于谦看了一眼那厢房,笑着说道:“陛下,楼下的人都到齐了。” 甲午房的男子姓赵,名叫赵武衍,乃是无锡人,号平海王,手下有二桅商舶两千余艘,三桅大船十七艘,比魏国公徐显宗还显得富有。 戊寅房的男子姓萧,名叫萧敬唐,乃是兰陵人,有平底漕船数以千计,几乎垄断了南京至徐州的漕运之事。 赵武衍大声的说道:“皇爷爷他怕了!” 朱祁钰一愣,自己怎么就怕了? 朱祁钰乐呵呵的大声问道:“赵船王,皇爷爷下了圣旨,让咱们安生一些,不是怕了,感觉是恼了。” “不,不,不,你想错了。” 赵武衍摇了摇手说道:“皇爷爷他下旨,就是怕了!” “近来,因为坊间的铜钱极多,煤柴价涨了五成,粮价涨了七成,肉价翻了一倍!” “正是因为怕了,所以皇爷爷才下旨,我们要的,就在眼前了!” 朱祁钰侧着头问道:“于少保,朕的诏书里有一点妥协的意思吗?” 于谦摇头,他忽然想到了顾耀旧事,当初陛下申斥都察院,不得违反宵禁,结果顾耀三人违抗圣旨,被陛下以抗旨不遵斩首在了菜市口。 前面就是例子,但是这帮人似乎并不太懂,陛下下旨是警告,而不是妥协。 京师还是离的太远了。 “有些人总是觉得,脑袋在脖子上长着,有些多余啊。”于谦看着台下聚集起来的人,无奈的说道。 赵武衍大声的说道:“明天,咱们就放出最后一批铜钱!物料百货价格,就会飞上天去!” “到那时,咱们就去请愿,重开咨政院,优蠲海税,减少钞关!” 卢忠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了,他低声说道:“陛下,动手,后日景泰通宝就入城了!”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汤武革命,周武王姬昌克殷商纣王两年后去世,周成王嗣位,封伯禽为鲁国公。” “周成王在伯禽前往鲁国之前,对伯禽说治国之事。” “周成王说:如果有文无武,便无法威服治下,如果有武无文,治下畏惧而不亲近,文武并行,威望让小人畏惧,德行让百姓亲近。” “伯禽拜领命前往鲁国,行周礼而治鲁国。” “是所谓:夫有文无武,无以威下;有武无文,民畏不亲;文武俱行,威德乃成。” “既成威德,民亲以服,清白上通,巧佞下塞,谏者得进,忠信乃畜。” “陛下动手!” 于谦的话翻译翻译就是:不能再犹豫了,一定要出重拳! 朱祁钰点头说道:“卢忠你去,在场之人,一个不漏。” 卢忠大声的说道:“臣领旨!” 赵武衍还在大声的说话,而朱祁钰则满是笑意的大声喊道:“若是皇爷爷派缇骑来抓我们怎么办啊?” 赵武衍显然听到了朱祁钰的喊声,面色惊异,随后摇头说道:“我们又没做什么!皇爷爷凭什么抓我们啊?” “再说了此事机密,皇爷爷如何知道?” 朱祁钰摇了摇头,无奈至极回答着:“可是咱们这不是在违抗圣旨吗?” “把民生当做是筹码要挟陛下,要挟朝廷,这不是抗旨是什么?” “陛下可是明旨申饬,不得囤积居奇,不得投机。” 赵武衍立刻摇头大声喊道:“咱们这是向皇爷爷请命!什么叫抗旨?净胡说!咱们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了吗?” “皇爷爷要这么抓了咱们,把咱们办了,那就是失信于天下,乃是失道失纲,那便是亡国之主了!” 朱祁钰一愣,自己又成亡国之君了? 朱祁钰看到了卢忠带着天子缇骑和数千锦衣卫,将整个媚香楼团团围住,又看到了陶瑾带着两艘四百石的座舰,出现在了不远处。 收网行动终于开始了。 一道道的响箭拔地而起,带着哨声直冲云霄,在空中猛然间炸裂开来! 团团烟花在空中绽放,缓缓落下。 陈婉娘看着窗外烟花盛开的样子,眼神里倒影着迷离,陛下就站在外面烟花盛景之中。 “缇骑办案,所有人抱头蹲下!” “刀剑无眼,火铳无情!” “抱头蹲下!” 无数的缇骑开始从媚香楼诸门冲了进来,开始了抓捕工作,而卢忠亲自带着两名天子缇骑来到了码头之下。 这一嗓子之后,整个媚香楼跟炸了锅一样,四处都是尖叫声,四处都是慌忙的奔跑声,但是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被堵在了媚香楼上。 有些人想要乘船离开,刚要解开锚绳,战船上的火炮和火铳都对准了一座座画舫。 “全都抱头蹲下!火铳无情!”陶瑾并未填装铅子,而是对着天空打了一发空枪。 朱祁钰看着张皇失措的赵武衍,笑着对赵武衍喊道:“你们天天骂朕是亡国之君,全然是知道朕不是个好人,那怎么还要生事呢?” 赵武衍一听朕这个字,立刻瞪大了眼睛,呆滞的喊道:“你…你…” 卢忠摁住了赵武衍的脑袋,无奈的说道:“你什么你,懂不懂规矩,叫陛下!” “带走!” 烟花缓缓落下,媚香楼内的人,尽数被捕。 第358章 无声的抵抗(恭贺“Cz丶”成为本书盟主!!) 卢忠作为极为专业的锦衣卫指挥使,只要陛下有命,陛下不犹豫,他是丝毫不会犹豫的,他被骂了多少次的酷吏了。 但是他从不胆怯,因为他的背后是陛下。 哪怕哪天真的闹得不堪,他必须死罪的时候,他也会毫不犹豫的赴死,陛下会宽待他的家人。 但是他害怕陛下犹豫,一旦陛下犹豫,那事情会变得格外的麻烦。 好在,陛下果断。该出手的时候,绝不留情。 在卢忠看来,陛下是极为宽仁的,在月初就明旨下诏,劝谏势要豪右,不要生事,不要找死。 该怀柔的时候,陛下苦口婆心的良言相劝,甚至亲自下场,提醒他们这么做的危害。 但是他们依旧要和陛下过两招。 卢忠看到了陛下离开的身影,继续做着自己的活儿,抓捕所有胆敢违抗圣旨之人。 这次的抓捕事涉两淮、南京、浙江、庐州等地的豪商、盐贩三百五十余人。 而这次的抓捕并非仅仅抓捕首恶那么简单,还要进行抄家,对各商贾家人进行流放。 作为专业的锦衣卫,卢忠开始了他专业的抄家之路,他已经盯着这帮人超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如何抓捕、如何抄家都已经预演的许多遍。 这一天,金陵城,终于想起了被锦衣卫支配的恐惧。 但正如于谦所言,有文无武,无以威下;有武无文,民畏不亲;文武俱行,威德乃成。 太祖高皇帝开辟,和北元争天命,争了一辈子,最终把北元的帝号彻底打掉,争到了天命。 太宗文皇帝争道,争这兴文匽武,还是兴文振武之道,最终通过不断的开疆辟土,对外征伐,争到了兴文振武之道。 太祖太宗弘毅坚韧,文治武功赫赫,但是总是有些遗憾,比如这江南的财经事务,因为西虏逞凶,军事威胁加剧,迁都北京之后,这江南财经事务一直悬而未决。 陛下再至江南,除了刀子以外,还有另外的手段。 宝源局的王炳富押解着超过了三十亿枚铜钱,来到了金川门外,开始装卸这些铜钱。 卢忠刚刚忙完了抄家之事,立刻就奔赴金川门,在户部郎中王祜、内帑太监林绣、锦衣卫的看管下,三十亿枚铜钱,被押解到了宝源局。 王炳富作为宝源局主事,没有休息,立刻前往南京宝源局钱张榜公告换币之事。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王炳富手里拿着一个喇叭大声的喊道:“我知道你们想要问什么!” “大家听我说!” “所有人手中的飞钱、盗铸钱、都可以到宝源局来更换景泰通宝,但是两枚飞钱只能更换一枚景泰通宝!” “大家排队等候,这次,咱们宝源局带来了三十亿枚铜钱!保证每个人都有铜钱可用!” “你们没看到从长江来的那么多大船吗?上面全是铜钱!” “大家不要慌张,陛下是英明的!马鞍厂已经定制,日后这铜钱,如同那长江的水一样源源不断!” “完全不必担心!” 工部尚书石璞、工部右侍郎王卺、胜州厂主办蒯祥、石景厂主办徐四七、宝源局主事王炳富,他们早就开始了琢磨祖钱铸造母钱,母钱发往各地官冶所进行铸钱之事。 而且他们攒了这么多的铜钱,就是对自己铸造的铜钱,极有信心! 王炳富也懒得多废话,请了缇骑来稳定秩序后,便开始让百姓兑换景泰通宝。 为了让速度更快一些,朱祁钰还下旨让应天府衙和魏国公府出人出力,配合兑钱之事。 徐承宗一看终于来活了,心里那些惶惶不安,立刻消散了许多,他亲自坐镇宝源局,监督兑换之事。 徐承宗不懂财经事务,但是他是魏国公,只要坐在宝源局内,就是震慑。 前五天的时间是人最多的时候,王炳富请旨解开宵禁,让日夜等候的百姓早日拿到景泰通宝。 终于到了第六日,已经有点累瘫的王炳富,看着已经减少的人群,松了口气,昏昏沉沉睡去。徐承宗终于离开了宝源局,回到魏国公府立刻倒头就睡。 这天底下还有驳了大皇帝的面子,对皇帝大放厥词,还活的好好的人吗? 有,一个叫王复,在和林。 一个叫柳七,这次作为力役,来到了南京城下。 朱祁钰曾经拿着七品参政通政的牌子,到民间走访,遇到了柳七(260章)。 朱祁钰问柳七对京师有何不满,柳七说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不跟朱祁钰分说,推着他的车走了。 柳七住在朝阳门外的民舍之中,这次押运,除了服力役之外,还有一定的赏钱。 柳七拿着自己的赏钱,掂量了下,他休息一日后,会再做力役,押解陛下送至北衙京师的银两。 这回去一趟,还有赏银。 虽然耽误过年,但是柳七丝毫不觉得辛苦,这一趟力役服完,明年一整年他都不用服徭役了,而且还有得赚。 陛下有劳保局,计省核算了日程之后,在征调民夫这事儿上,会将徭役折银,然后多退少补。 柳七在茶店里吃了一盘豆腐干丝,塞了两个烧饼之后,以歪歪的脚步漫步在秦淮河畔,他看着那些停泊着的画舫,连连感叹南北风俗不同。 “又是你!” 异口同声。 南京城没几个人见过皇帝长什么模样,朱祁钰整日里挂着「山东豪商」的名头活动,正好碰到了吃完豆腐干丝、烧饼的柳七。 “你也随陛下亲征了?”柳七乐呵呵的问道。 柳七是陕西人,他入京之后,陛下已经在太庙杀了稽戾王,却是不认得皇帝。 在柳七心目中,皇帝应该是长得凤眸龙头,要不怎么能是皇帝呢? 朱祁钰点头说道:“是随陛下南下来了,你这怎么到了南京?” 柳七好不容易碰到一个熟人,还是个七品官,虽然他不知道七品官多大,但是县太爷好像就是七品官。 而且朱祁钰说话极为客气,柳七自然也不惧怕。 柳七絮絮叨叨的说完了一路上顺运河而下的见闻。 “唉,这南京城真是繁华啊。”柳七看着秦淮河畔,不住的感慨。 朱祁钰点头,的确很繁华,但是这种繁华容易迷人眼。 柳七忽然开口说道:“你不是那个什么议政吗?” “你能跟陛下说说吗?要是能够把这力役折银就好了,每年给钱一千,本来俺都寻到了个学徒的活儿,说学点手艺,这就给耽误了。”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这个呀。” 户部给事中任元祥曾经在盐铁会议上说:「取于民者,不过三端。孟子所称粟米、布缕、力役」。 “急不得啊。”朱祁钰摇头说道:“陛下也有陛下的难处不是?” 柳七嗤之以鼻的说道:“你胆子小就是你胆子小呗!不敢跟陛下说,陛下什么人,能有什么难处!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朱祁钰哂笑,笑着说道:“那改天咱跟陛下说说这事儿。” 柳七拍了拍手说道:“俺不跟你扯了,待会儿就得去码头,乘船到密州市舶司去,陛下这次南下可是赚了不少银子,三桅大船都装了四舶!” 朱祁钰看柳七真的要走,笑着说道:“正好咱也有事儿忙,那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柳七匆忙的向着金川门方向而去,他要押解银两前往密州市舶司。 而朱祁钰向着西安门方向而去,他要去廷议。 朱祁钰来到了文华殿,众臣一看陛下的打扮,就知道,陛下又是微服出巡去了。 于谦有些疑惑,难不成锦衣卫到了南衙之后,就变弱了不成? 媚香楼光是坐罪的就有三百多人,而且缇骑四处查补,整个京师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但凡是飞鱼服路过,莫不是瑟瑟发抖。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祁钰示意他们平身,开口说道:“卢指挥,查补完了吗?” 卢忠俯首说道:“刚抄完家,这次大约又起运了三百多万两银子。” “不是很多。”朱祁钰点头,银子的数量不多,是应该的,因为李贤已经在南京地界“横征虐敛”了七个多月。 在巨大的军事威胁和粮饷不足的境遇下,李贤和叛军,可谓是用尽全力了。 但是银子不多,不代表收获不大。 卢忠作为缇骑,他很巧妙,很隐晦的在廷议中隐蔽了一部分收获,这部分收获才是这次收获的主要部分。 户部郎中王祜敏锐的察觉出了不对,他本来都打算停下,但是忽然想到了金濂在临行的咆哮的模样。 王祜忽然开口问道:“那实物呢?” 卢忠和林绣叹息,没瞒住外廷,这次的最大收获就是实物。 林绣无奈的拿出了账本,递给了王祜说道:“实物统计起来比较麻烦,大约有布绢三十多万匹,相当于三十万盐引的淮盐,二桅船舶数千,三桅大船二十七艘,漕运平底船千余,米豆七百三十万石,还有田契三万余顷。” 王祜看完了账本,愤怒至极的说道:“陛下,他们这是欺君之罪啊!只说银钱,是准备上下其手贪墨钜万啊!” “陛下!” 朱祁钰不置可否,压根没搭话,他已经看过账目了。 赵武衍、萧敬唐为首的这伙顽固分子,联袂的效率还是太低了,户部已经至南京了。 这户部的人,现在怎么都这么市侩,不就是点实物吗?至于咬着不松口吗? 这是舍本逐末!满是铜臭味! 王祜眉头紧皱,立刻明白了其中关键,是时候提笔上谏,与陛下痛陈利害了! 林绣笑着说道:“王侍中不必忧虑,陛下不是说了吗?回京之后再算账嘛。” 户部和内帑到底什么时候会打起来,朱祁钰以为在他回京之后,必然会吵的天翻地覆。 但是在那之前,南京仍然不是绝对忠诚。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发现了一件事,百姓们会啸聚山林,闻风而动,似乎从未听说过,势要之家,互相呼应,声气相通。” “他们不啸聚吗?不,恰恰相反,他们随时随地的都保持着一种默契的联合,是一种十分平常的、自然而然的状态。” 这是于谦在十二团营前往太行山、勾注山和燕山平定山匪之前,于谦的谏言。 于谦始终在提醒陛下,势要豪右之家,总是颇为默契的联合在一起。 “朕南下的时候,以为这次勘定叛乱,最大的敌人是会昌伯、靖远伯这些跳梁小丑,朕灭了叛军,将其斩首示众。” “朕以为最大的敌人是不知天命的妖魔鬼怪,朕亲自撺掇着他们,最终将他们在媚香楼一网打尽。” “朕本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万万没想到啊!” “他们依旧在抵抗着朕。” 军事胜利的目的是为了让敌人失去抵抗能力,最终通过政治经济等手段,是敌人服从于自己的意志。 但是很显然,南衙还在抵抗着皇帝的意志。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今日走了很久,京师的煤柴、米粱、布绢等物,虽然比之前他们故意囤积居奇,投机的时候,低了一些,但也只是低了一些,价格依然比以往要高许多。” “一个现象非常有趣,朕的御制银币,依旧不能在南衙购买整批的货物,甚至不能在两淮、南京、浙江等地,购买整批货物。” 南衙的这种抵抗风力,随着为首的赵武衍和萧敬唐等数百人,被抓进了锦衣卫衙门,有了缓解的趋势。 但是正如于谦所说那般,他们依旧在抵抗着,只不过从联袂,变成了默契。 这个时候,就不是动刀子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他们不想用朝廷的斗斛、权衡、符玺、仁义,而是想用自己的规则去运行。” “反映到财经事务之事上,他们依旧不肯让御制银币在江南诸省真的流通起来,现在在沉默的抵抗。” “没关系,这事也简单。” “他们抗拒,朕就多进出几次,他们自然就习惯了。” 李宾言愣愣的问道:“陛下,为何不直接用银两购买整批货物呢?” “臣不是糊涂,昨日杭州府来了消息,西湖水开始结冰了,大寒潮要来了。” 第359章 那只能苦一苦势要豪右之家 “西湖的水都要结冰了?到什么程度了?”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 这是天灾,不是什么天人示警。 李宾言无奈的说道:“现在只是湖堤、湖中石垒等结冰,过不了几日内西湖就可以行人了。” “内西湖可以行人,外西湖若是也结冰的话,陛下,还是稍微缓一缓的好,毕竟商贾若沟渠之水,若是继续穷追猛打,怕是要出大事。” 群臣皆议论纷纷,朱祁钰眯着眼睛,看着面前朱祁镇那块烧了半个的龙旗大纛。 投降从来不是输一半啊,投降从来都只有死。 朱祁钰把朱祁镇杀了,投降就再也没有输一半的说法了。 “工部呢?我们有多少煤炸可供使用?”朱祁钰首先想到的就是邀人。 但是工部右侍郎王卺无奈的说道:“陛下,运河已经上冻了,我们紧赶慢赶才在运河山冻之前,来到了南衙。” “工部丙子库的煤炸木料不过三十万斤,不够南衙百万百姓所需,更不够江南两淮百姓使用。” 官冶所算是马鞍厂不过三处,如何运煤南下?这是不切实际之事。 朱祁钰点头看向了户部郎中王祜。 王祜摇头说道:“朝廷一旦开始扑买,若是银币无法购置,可能只能用白银了,而且他们很有可能趁机狠狠的敲朝廷一笔。” 卢忠看着朝廷众臣一筹莫展的模样,振声说道:“陛下,要不抄家!这个我在行!” 朱祁钰摇头说道:“既然已定朝纲,那违背朕自己定下的斗权符义,那就是失道于天下,无故无错抄家破户,朕与叛军、朕与这势要豪右之家又有何异呢?” 卢忠深吸口气,略微有些无奈。 李宾言深吸了口气,他知道接下来的话,陛下可能不爱听,但是他还是要说。毕竟事关两浙、两淮、南京、庐州等地百姓的民生问题。 李宾言十分认真的说道:“陛下,经过了媚香楼一案,江南仕林已经感受到了陛下的刀何其的锋利,现在的抵抗已经十分微弱了,若是稍有缓和,他们大约是愿意听的。”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问道:“怎么缓和?开咨政院给他们扯皮吗?” 李宾言立马摇头说道:“那怎么可以!那是行制权衡,怎么可以重开咨政院呢?” 李贤赶忙接过了话说道:“不行不行,那咨政院是僭越朝廷权力啊,怎么可以设立呢?”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炯的说道:“你们知道赵武衍怎么说的吗?他们的三个诉求,重开咨政院、优蠲海税、减少钞关。他们的这三个诉求,是依次递进,并非并列。” “你说他们不糊涂吗?朕当面警告他们,他们依旧无法无天,目无朝纲法纪,依旧要行那贪墨肥家之事。” “但是你说他们糊涂吗?他们就知道,第一要务就是重开咨政院,知道僭越权力之要害。” “他们也不蠢,只不过是按照过往的惯例在做事罢了。” 这帮蠢货真的愚蠢吗? 只是离洪武年间太久远了,他们已经忘记了严刑峻法的模样了。 他们不蠢,相反非常精明,他们意图通过潜移默化的手段,来控制百姓的民生,进而威逼皇帝答应他们的条件罢了。 只不过他们完全没想到,陛下居然言出必践,又亲自深入敌人的内部,甚至亲自鼓动,摇旗呐喊! 这么离谱的皇帝,他们哪里见过? 李宾言有些颓然的说道:“陛下,臣请命,宽宥部分媚香楼的案犯,毕竟这其中部分的人,只是凑热闹的而已,罪降一等,斩首改流放,极边改烟瘴,烟瘴改苦役,苦役改为宽宥。” “然后用金花银购置货物,暂缓严刑峻法,挺过这个困境。” 朱祁钰一乐,看着李宾言笑着问道:“等到挺过去了,李巡抚被都察院追着屁股弹劾,最后不得不上请罪疏,最后被坐罪。李巡抚,朕说你什么好呢?” 李宾言这番话如果朱祁钰真的听了并且做了,死的是李宾言。 为案犯求情,那些御史们一群饿昏了的狼,就会一拥而上,把李宾言撕个粉碎。 风宪言官是不管你到底是哪一派的,他们就像原教旨主义的那种人一样,才不管你何等境遇下做出了这些决定,有多少的困难。 李宾言没接话,他既然说了,自然想到了后果。 其实他完全可以闭嘴,毕竟这件事跟他关系不大,顶多就是办事不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才是官场的生存法则。 但是李宾言还是说了出来,这就是他的性子看起来有些憨直,敢于直言。 朱祁钰摇头说道:“不行,这次宽宥了。” “他们只会更加大胆!更加猖狂!更加肆无忌惮!他们会以为朕,以为朝廷是好欺负的,然后更加无法无天!” “其实到最后他们还是要弄出咨政院来。” “这次是寒潮,下次呢?是灾荒,他们一旦觉得这招数管用,就会无所不用其极,天灾最终变成人祸。” 于谦一直没说话,他的面色十分的沉静,丝毫不慌,甚至在思索散朝之后,到马鞍山巡按一下马鞍厂诸事,保证有序进行。 于谦太了解陛下了。 他的这位陛下,喜欢料敌从宽,连天下伐明这么离谱的事儿,在京营开拔之前都预料到了。 天灾、寒潮,他虽然不确定陛下是否提前想到了,但是他确信陛下应该有所准备。 而且他也坚信自己的陛下有办法。 朱祁钰左右看了看,平静的问道:“你们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群臣的脸上,写满了无计可施,他们不知道陛下的性子吗?若是不知道为何还要参加廷议呢? 如果有法子,还用让陛下委屈自己吗? 朱祁钰看着众臣的表情,最后看向了于谦问道:“于少保呢?” 于谦俯首说道:“首先应该严旨不得囤积居奇,督促商贾维持商货畅通,如果有人胆敢在寒潮之时生事囤积,一旦查实,臣以为应该仿照通惠河旧事,把他们吊起来,挂在秦淮河两岸。” “如果吊一批不够,就吊第二批,吊第二批还不够,那就全都吊起来就是。” 通惠河上到现在还吊着那么多黑眚呢,京师粮价暴涨的时候,朱祁钰直接用最惨烈的手段,将黑眚全都吊了起来。 李贤呆滞的看着于谦,于谦和陈循大学士不是一直在劝陛下仁善吗? 想想那繁华的秦淮河两岸,挂满了奸商的尸首,那秦淮河这条千古名河,还能附庸风雅吗? 什么故事,在那一排排的尸首面前,都变成了天大的笑话。 于谦继续说道:“而且臣以为势要豪右之家,最擅长不就是得寸进尺吗?” “陛下宽宥了他们,他们反而以此为依仗,更加狷嚣猖狂,到时候获罪于天,岂不是更大的杀孽?还不如不宽宥。” 于谦真的是为了势要豪右之家好,若是陛下这次真的罪降二等,势要豪右迟早跳到陛下的面前继续作死,到时候再触怒了陛下,死的人更多。 于谦,一如既往的仁善。 作为大明朝臣中执掌牛耳的人,他看不得死更多的人了。 索性摆明了车马炮,告诉他们线在哪里,越线必死。 朱祁钰补充的说道:“如果他们闭门歇业,那就行临战连坐令,征召商铺,他们不卖东西,那就强买强卖!军管配给便是。” 临战连坐,就是朱祁钰掀屋顶的法子,而且是明明白白告诉这些家伙,一旦势要豪右开始了他们的默契,抵抗朝廷的意志,朱祁钰就打算直接军管配给了。 反正这一套朱祁钰、于谦、石亨都很熟悉,山西行都司和靖安省,在攻打下来之后,不都是用的军管配给制度吗? 既然他们要抵抗到底,朱祁钰就不拿南衙当大明固土,直接当新辟之地了。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说道:“他们不是要闹吗?那就让他们闹好了,不就是想逼着朕,把天下再耕犁一遍吗?” “那就再犁一遍,就是了!” 朱祁钰一如既往的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于谦俯首继续说道:“其次应当统计去年的主要生活物品,柴米油盐茶的主要物资价格,一旦涨幅超过五成,就应当放粮放煤,予以调节。” “利一成,则青黄可分,利二成,则垂涎三尺,利五成,则火中取栗。” “陛下的实物物资屯集在南京的各府各库,是不是可以用一下?” 朱祁钰点头说道:“自然是无所不用,朕又吃不下那么多,这部分交给计省去负责,林大珰、王侍中,有困难吗?” 林绣和王祜满脸认真的说道:“没有。” 于谦继续开口说道:“其三,我们应当充分宣谕,告诉百姓目前的情况,而不是寒潮来临之时,猝不及防。积极应对寒潮,在有必要的时候,让百姓入城,居住在商铺,官舍之中。” “还有寒潮之后的复耕问题,这些都是户部之事。” 朱祁钰看向了李贤眼神里全是征询。 李贤坐直了身子大声的说道:“请陛下放心!” 李贤都快哭了。 跟着僭朝那帮蠢货在一起,遇到什么事儿,都是他一个人在拼命,其他人不帮忙也就算了,全都是拖后腿的! 什么都解决不了,什么都做不成。 看看现在,只要确定了方向,立刻就有一大堆的可以执行的政令,用最快的速度制定,然后推行下去! 这是什么效率?他现在只要做自己分内的事儿,并且完成它就好了。 谁挡谁死! 于谦笑着说道:“最后臣今日启程前往马鞍厂,亲自督办马鞍厂诸事。” 朱祁钰看向了工部,满是笑意的问道:“王侍郎?” 王卺摇头说道:“其实臣一个人就够了,臣以为于少保坐镇南京城,为陛下参政议政才是,去马鞍厂实属是屈才了。” “王侍郎如此有信心吗?”朱祁钰和徐四七、石璞沟通比较多,他知道工部都是些工匠,说话少,都是干事儿的人,对王卺了解不多。 王卺深吸了口气平静的说道:“陛下还有二十多万俘虏在马鞍厂做苦役,还有武清侯坐镇,臣若是再办不好这等差事,岂不会天大的笑话?” “陛下,臣敢立军令状。” 一个举人爬到工部尚书,还能在王振僭越国家利器之时,得罪了王振,安然离开京师旋涡的臣工,才情和能力是不弱的。 “那就王侍郎前往马鞍厂。” 王卺俯首说道:“臣领旨。” 朱祁钰笑着对于谦说道:“于少保,就留在京师组织大局。” 于谦俯首说道:“臣领旨。”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那就让南衙臣工百姓万民,见识一下北衙的行政效率。” “详细的考成,都送到朕这里,朕亲自负责考成之事。若是有功,人人放赏!” 徐承宗深吸了口气,十分的庆幸。 当初他的宠妾,被五马分尸在凤阳府城下之前,徐承宗也曾经犹豫过,是不是投降。 毕竟从表面上看,南衙僭朝其实更符合他的利益。 但是南衙僭朝什么效率? 二十五万大军云集南京城下,连个四五万人的凤阳府都无法攻破,最终还让他突围了。 幸亏当年没有选错路。 朱祁钰看着群臣继续说道:“于少保说完了,朕来说说。” “在明年三月之前,凿山伐石之禁全面解禁,所有山林树木,可以砍伐,自行烧制炭以度过严冬。” “即便是紫金山和凤阳府的林场,也可以伐木,马鞍厂可以生产工具之后,也可以先提供给百姓使用。” “等同于坚壁清野。” 朱祁钰这条政令,完全就是当初京师坚壁清野的政令,那年冬天,瓦剌人南下围困京师,朱祁钰看着无数的木料运进了京师之内,在城里看着瓦剌虏寇猖狂在外。 那年冬天的煤柴价格一直很低,次年朱祁钰就把石景厂建起来了,若非石景厂,北京的煤柴价格也要涨一波。 “哗啦啦。”文华殿内传来一声一阵的急促响声。 徐承宗没坐稳,滑到在了地上。 “臣君前失仪死罪。”徐承宗惊骇到了极点,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两名纠仪官满是疑惑的看着陛下,这该不该拿下? 中书舍人李应祯和礼科给事中赵寅,曾经在大宴赐席的时候,喝多了开始争座,朱祁钰都宽宥了他们。 君前失仪,完全是个非刑之正,完全看皇帝的心意。 朱祁钰没打算处置徐承宗,有些奇怪的说道:“起来说话,你好好端端的怎么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臣一时间心情有些激荡,才失了分寸。”徐承宗哪里参加过如此朝议?连凤阳府林场和紫金山的树也要砍? 朱祁钰笑着说道:“正统十四年坚壁清野的时候,长陵的树也都被砍了,如果不砍,只会一把火烧掉。” “这不算是什么人神共愤,违背祖宗的决定。” 算吗? 朱祁钰做这样的决定了多了,凿山伐石之禁罢了,瓦剌人南下的时候,瓦剌人可一点不跟你讲什么孝道大伦,首先就要抗住瓦剌人的进攻,否则大明就成南明了。 于谦看着陛下,果然如同他预料的那样。 陛下心里肯定已经有了定计,他只是查漏补缺罢了。 陛下的料敌从宽,料的很宽,这种做法,让于谦少多少心力? 徐承宗呆滞的说道:“不算…。” 应该算! 徐承宗认为自己必须要发挥点作用了,至少不能逼得百姓把紫金山的树给砍了。 陛下这里,他肯定没什么办法劝谏了,怎么办? 那只能苦一苦势要豪右之家了。 他就是南京地界上的最大的势要豪右,他要想办法、用手段,把这群蠢猪一样的势要豪右之家,给收拾的服服帖帖,防止他们触怒了陛下,被雷劈的时候,连累到了他! 这世间谁最擅长对付势要豪右之家,自然是更大的势要豪右之家了。 陛下一些事儿,不方便做,他徐承宗可以啊! 陛下之决心,若泰山之石!非要跟陛下作对,唯有死路一条! 第360章 应该改悔的是你们! 徐承宗坐在椅子上呆坐了许久,之后的朝政他都没有听进去,他感觉到了陛下的决心。 魏国公府和定国公府一徐两公,这在势要豪右之家叫做:势极雄豪。 “已经散朝了,难道魏国公有话要说吗?”朱祁钰面色古怪的问道,徐承宗散了朝居然没走。 徐承宗俯首说道:“陛下,臣家门蒙幸,食国之俸,乃是金陵第一门,臣打算做点事,还请陛下应允。” 朱祁钰皱着眉头问道:“你要作甚?” 徐承宗认真的琢磨了下俯首说道:“陛下,寒潮前后,他们必然不敢生乱,即便是要做什么,也要到开春之后,才敢有所动作,再久也非臣之能限的事儿了。” “哦?”朱祁钰来了兴趣,笑着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徐承宗想了想自己那些龌龊手段,最终还是俯首说道:“陛下,臣这小道,鬼蜮伎俩不值一提,若是陛下肯,臣就去做了。” “好。”朱祁钰点头,笑着说道:“朕能看看你的手段吗?” 徐承宗嘴角抽搐了下,他颇为无奈的说道:“陛下,实在是小道,既然陛下要看,臣过几日做事的时候,就请陛下一起前往。” 人和人的位置各不相同,走的路也不尽相同,朱祁钰倒是希望看看徐承宗的手段。 “介时,朕还以山东豪商去就是。”朱祁钰同意了徐承宗想要为国朝做事的想法,当然他也不是很放心,亲自去看看比较好。 朱祁钰陷入了极度的忙碌当中,他亲自负责考成定策是否能够推行下去。 这件事本来该是吏部去做的。 南衙的风越来越冷,朱祁钰忙碌起来之后,就再也没空理会陈婉娘了。 陈婉娘终于品尝到了什么叫做深宫幽怨的味道,不是说不能出门之类的事情,而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日盼月盼却是盼不得人来。 陈婉娘每天收到的消息,就是陛下今日很忙。 她本来以为陛下忙一日两日,就忙完了,但是陛下一连五六日都未曾临幸,她托人打听,但是得到的回复始终是冷冰冰的陛下国事繁忙。 陈婉娘却是羡慕其那些列女传上孽嬖之人了。 妹喜、妲己、褒姒、宣姜、骊姬等人,这些虽然被人骂了近千年了,但是那也是可以日日承欢,不用这样日日像自己幽怨徒叹。 王卺是个很合格的工部右侍郎,甚至其才能直接任工部尚书,没有任何的问题。 他在马鞍山和江淮开设官窑煤井的速度极快,开坎做井,在日内则开始产煤炸。 朱祁钰手中有一批需要服苦役五年的叛军俘虏,这些俘虏简直是最佳的劳动力,只要管够饭,就会下死力气干活。 被叛军破坏掉的官道驿路,用朱祁钰看不懂的速度恢复了,一辆辆大楯车开始从马鞍山向南京运煤,工部的丙子库很快就堆满了煤块。 高效。 而且掌令官和缇骑走访的反映,俘虏们状态极其稳定,干活非常的卖力! 他们在叛军阵营中,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到了王师手中,虽然每日辛劳,很累,但是能吃饱饭… 造反却让大头兵吃不饱饭,是朱祁钰完全没有料想到的事儿。 朱祁钰数日忙于案牍,终于松了口气,抄家的实物也在京师,煤炸已经堆积成了一座座小山。 大明朝的朝臣们竭尽全力,让陛下不蒙不孝之名。 若是真的闹到,不得不砍伐紫金山孝陵的树木的时候,那的确是陛下不孝,那导致这不孝之事发生的朝臣们呢? 他们每一个都要自刎谢罪了,哪还有颜面活在大明朝呢? 逼得皇帝去自己祖宗的坟头动土,皇帝要挨骂,他们难道就不挨骂了吗? 月上柳梢头,已经接近子时的时间,朱祁钰松了口气,终于忙完了自己手头的活儿,站起身来,向着盥洗房而去。 南京的皇宫虽然永乐年间重建了一次,但是永乐十九年迁都之后,后宫就未曾修缮过了,所以占地极大,但是已经变得跟鬼城无二了。 照壁旧了,已经无当初的彩画,宫墙朱皮脱落,满是斑驳,后面的后宫各殿塌了,也只是报备罢了。 从乾清宫到后宫的辕门倒了也不收拾,暖阁的窗纸破了,也不裱糊。 自内外宫墙相隔,草长没胫,无人剪除,后山当年建的后花园也成了动物的聚集地。 正统十四年,六月初,一道天火炸裂在了谨身殿和华盖殿的顶上,然后引起了宫中大火,几乎蔓延到了整个皇宫,但是很快就是土木堡天变,朱祁钰诸事繁忙,压根没空修这留都皇宫。 只有乾清宫三大殿、文华殿还有维护,其他地方早就变成了破败之地。 倒是孙忠将奉天殿、文华殿和乾清宫好好拾掇了一下,有点模样。 于谦进京之后,再次修缮三大殿和乾清宫。 好在乾清宫有十七间房,够朱祁钰和陈婉娘两人住了。 只不过住在如此破败却庞大的皇城里,难免有点让人心生惊惧。 朱祁钰忙完了正事儿,才想起来,陈婉娘一个女子,住在这种有点像鬼城的地方,会不会有些害怕? 朱祁钰自然不信怪力乱神,但是陈婉娘肯定信。 他来到了掖庭,走进了陈婉娘的房间里,虽然有两个鹤形宫灯将宫内照亮了一些,但是灯光也是极为的灰暗。 再加上不知道哪里破的洞,风呼啸着居然有些鬼哭狼嚎。 房间里并不是很冷,地龙烧的很旺盛,朱祁钰走了两步,脚步声在略显空旷的房间里响起,然后开始阵阵回荡。 “谁!”陈婉娘居然没睡,她惊呼一声,躲到了床角开始瑟瑟发抖。 她只是选侍,只是被陛下临幸,却没有名封的宫女,无品无秩,兴安当然不会给她配什么宫人。 朱祁钰来的时候,也未让兴安通告,兴安还在整理考成奏疏。 虽然皇宫很破败,但是皇城守备是极为森严的,安全倒是不用担心。 陈婉娘看着床幔之外,似乎有个人影,却是看不真切,她惊呼了一声,也未见答话,整个人都蜷缩在了床角里惊恐万分。 皇宫里颇为奇奇怪怪的故事很多,比如有黑眚物大如席,夜见寝殿上,宋神宗崩,这还是涉及到了皇帝的故事。 涉及到宫女宫嫔的则更多,毕竟皇宫森严,无法窥得真相,自然是传闻数不胜数。 比如雨夜哀怨的哭泣声,或者是怨气不散的宫女,无故作响从井里爬出来的女尸等等。 脚步声越来越近,陈婉娘越来越恐惧,她捂着耳朵,嘴唇打着哆嗦,不停的摇头,如泣如诉般的说道:“别害我,别害我!” 朱祁钰打开了床幔看着躲在床角的陈婉娘满是奇怪的问道:“你怎么了?” 陈婉娘一声惊呼,惊惧万分的喊道:“啊!你不要过来啊!” 在陈婉娘看来,朱祁钰走来的声音,忽远忽近,声如硁硁,而朱祁钰的身影忽然长忽然短,一会有丈余长,一会又只有一尺,形状也是千奇百怪,再加上那么多的传闻,她自然怕到了极致。 朱祁钰看着陈婉娘的模样,自己忙碌这些日子,她每一天有点风吹草动,怕是都是如此度过。 “是朕,你莫要惊慌。”朱祁钰赶紧说道:“你睁开眼看看朕。” 陈婉娘听到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声音,终于醒了一些,两眼有些无神,但还是定睛看了看,她依然有些惊恐的说道:“不许过来,不许过来,你怕不是鬼怪化成的人形,我不上你的当,你快走开!” 朱祁钰满是无奈的笑容说道:“都是哪里听到的这种奇奇怪怪的传闻。朕是真命天子,什么魑魅魍魉敢化成朕的模样?” 陈婉娘还是有些惊惧,她躲在角落里,抓着被子盖在了自己身上,低声说道:“真的吗?” 朱祁钰眼睛珠子一转,笑着说道:“朕是真武大帝转世,什么鬼怪敢得罪真武大帝?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陈婉娘终于伸出了手摸到了朱祁钰的手,感觉到了那股炙热,才松了口气说道:“真的是陛下啊。” 朱祁钰摸了摸陈婉娘散开的头发笑着说道:“不是朕还能是什么?” 木工厌胜之术、方士魇镇之术、五神通巫蛊之术,在民间盛行,对百姓的威慑甚至比皇权还要大。 陈婉娘就是个典型的例子,这些势要豪右用这些个招数,忽悠了百姓多少年? 朱祁钰眉头紧锁,虽然在北直隶、山外九州,这种现象得到了部分的遏制,但是大明又不是只有北直隶山外九州等地。 这是个道阻且长的事儿。 遏制肉食者肆无忌惮的权力,需要胡濙所言的民强,民强国强,民富则国富,民富即便是去学儒学,也有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可以遏制一些肉食者肆无忌惮的剥盘。 “陛下净逗弄奴家,奴家都要吓死了,陛下想什么呢?”陈婉娘有点惊惧的钻到了朱祁钰的怀里,感受着朱祁钰的温度,便踏实了数分。 这是个真真切切的官人,不是自己做梦。 朱祁钰笑着说道:“国事。” “啊…美人在怀,还会想国事吗?”陈婉娘有些呆滞的问道。 这是惯性,朱祁钰的思绪还在无数繁琐的国事里,所以才没回答陈婉娘的问话。 “好了,早些休息,朕有点累了。”朱祁钰已经盥洗过了,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功夫,便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陈婉娘本来打算承恩,结果陛下一闭眼,便睡了过去。 陈婉娘吐着舌头,伸出手摸了摸朱祁钰的脸颊,露出了一个傻乎乎的笑容,她就这样盯着官人的脸庞,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次日的清晨,陈婉娘猛地醒来,身边已经没有了朱祁钰的身影。 陈婉娘面色惊变,匆匆换了衣服蓬松散乱的跑到了主殿。 朱祁钰看到了陈婉娘跑来的倩影,却被缇骑拦住。 朱祁钰示意缇骑放行。 “陛下,昨夜是在奴家寝室,歇息的吗?”陈婉娘惊慌失措的问道,她还以为自己撞邪了。 陛下五更天就离开了,她却一直睡到了天亮。 朱祁钰闻言一脸错愕的说道:“没有啊,朕昨日盥洗之后,就回寝宫休息了,是,兴安。” 兴安默不作声。 陈婉娘眼睛越瞪越大,身体绷直,整个人有颤抖,内心那种恐惧瞬间从弥漫了全身,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她猛地打了个哆嗦。 朱祁钰一看这架势,赶忙说道:“朕昨日是在你寝宫休息的,看把你吓的。” 陈婉娘明白了,陛下又在逗弄她。 两滴眼泪挂在了长长的睫毛上,晶莹剔透,眼泪有仿若是眷恋着洁白的脸颊,始终不肯落下。 陈婉娘这一哭,把这些日子里天差地别的彷徨、以为自己要失宠了惊慌、独自住在偏殿里的恐惧、见不到情郎的满腹闺怨,都化在了眼泪之中一般,哭的极为凄婉。 朱祁钰看着陈婉娘哭了出来,摇头说道:“快去洗洗脸,换身衣服,朕待会儿出宫,你要去吗?” 陈婉娘用力的点了点头,挽着衣裙跑向了掖庭,女人洗脸、换衣服是一件比较繁琐的事儿,当然朱祁钰在出门之前,还有累牍的考成法需要批阅。 朱祁钰批阅了数份奏疏之后,伸了个懒腰,看着堆叠的奏疏,他这里不足百件奏疏。 当年太祖高皇帝的案头的奏疏,可能如同小山一般,昼夜忙碌。 为人臣子,不应该为皇帝排忧解难吗?为什么高皇帝还那么的辛劳。 高皇帝在忙碌的时候,那些魑魅魍魉,是不是躲藏在阴影之中,咬牙切齿的等待着太阳落山之后,再出来群魔乱舞呢?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笑着说道:“兴安啊,这俗话说得好啊,恶人还是得有恶人磨,走咱们也去见识下恶人怎么磨恶人的。” 陈婉娘带着一个帷帽,穿着大红色的夹袄,看到了陛下的时候,展颜一笑像是墙角的梅花,她满是笑意的说道:“参见陛下。” “不是刚才那个哭哭啼啼的模样了?”朱祁钰笑意盎然的问道。 陈婉娘撅着嘴,却满脸洋溢着笑容说道:“陛下净逗弄奴家。”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不喜欢吗?” “喜欢。”陈婉娘稍微思忖了下,笑容愈加灿烂,虽然心惊肉跳的,但是那也比枯等陛下要强的多。 年轻的陈婉娘完全不知道,她以为这已经是极限了,却不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罢了。 朱祁钰来到了烟云楼坐在了庚寅房,等待着恶人磨恶人。 徐承宗这次没有在辛亥房装神弄鬼,而是站在了正中央的戏台之上,看着台下的诸多海商近乎咆哮般的说道:“应该改悔的是你们!” “再不改悔,不用陛下出手!魏国公府就让你们生意做不下去!” “断了你们的财路,再断了你们的根!” 第361章 威逼利诱、文武并用 作为皇帝,本应该是世间最大的势要豪右之家。 皇帝拥有世间最多的私人田亩,皇帝也拥有天下最多的矿山,皇帝更拥有世间最多的生产力,百姓的劳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但是作为皇帝,一些腌臜的手段,却是不能用的,因为皇帝本身就代表着一种秩序。 非要用宗教去解释,那皇帝有点类似于三位一体的人间真神。 皇帝亲自带头破坏这种秩序的话,那天下就会倾覆。 比如朱允炆,就是带头破坏这种秩序。 所以,皇帝本身的确是最强的势要豪右之家,但是做事的时候,要以天下为先。 但是徐承宗显然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了。 朱祁钰对势要豪右之家是缺乏了解的,确切的说,他从来没有观察过势要豪右之家,到底是如何竞争的,这些手段又有多么的卑劣。 徐承宗站直了身子说道:“陛下不能做的,我徐承宗能做!你们若是胆敢继续招惹陛下,那我就要对你们动手了!” “你们家中几乎人人都有瘦马,你们觉得你们家门里那些事,就没人知道吗?” “如果你们继续招惹陛下,那我就把你们家里不为外人道也,乱七八糟的事儿,全都翻出来,让大家一起看看笑话!” 家丑不可外扬,但是家丑的确是有人知道的。 比如那些姐妹相称的瘦马们,她们平时踏青、过年之时,就会开始交流,而且牙婆作为某种意义上母亲,也会定期看望他们。 最主要的是三姑六婆会到他们各家门上。 大明的三姑六婆,周旋于富豪大族或小户人家的妇女中间,有一张利辩之嘴,从事买卖,说事传言。 是所谓:老妪专能说短长,致令灾祸起萧墙。闺中若听三姑语,贞烈能叫变不良。 徐承宗手中有烟云楼,这里出去了不知道多少的瘦马,这些瘦马的牙婆都在他的手中。 他脸色一变厉声说道:“若是不听我的劝,还要惹是生非,那好办了,我定然保管你家宅不宁!” “五更半夜,不得安眠!” 稍微有点动静,徐承宗定然会知道,那后宅不宁,什么事都做不得,尤其是家里的丑事,在圈子里传了起来,就是丢人现眼,败坏家风。 而且徐承宗显然说的不仅仅是本身就有的脏事儿,他可以制造脏事。 泼脏水,是一种常见的倾轧手段。 徐承宗继续厉声警告道:“我手里可是有不少的商舶,还有海货!你们要惹是生非,我就给你们扣上一个通倭的罪名!然后告诉锦衣卫,保管让你破家灭户,此生不得安宁!” 栽赃嫁祸,也是一种常见的的倾轧手段。 朱祁钰作为皇帝若是四处栽赃,那制定的斗权印义,还有意义吗? 他朱祁钰虽然不能,但是徐承宗显然可以,所以徐承宗直截了当的告诉所有人,别乱折腾,折腾就给他们扣屎盆子,而且一扣一个准。 台下众人目光流转,却是不敢言语。 因为徐承宗干过这种事,烟云楼这么大的买卖,前往吕宋东南亚等地采买黄金等物,是更大的买卖,多少人觊觎? 但是徐承宗能维持这么大的生意,他这种事,想来也没少做。 徐承宗不怕,他家里有世券可以免两死,但是台下之人,又有几个人有世券呢? 徐承宗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你们可是不少人抱有一种侥幸的心理,大家都在干这个事儿,我就是偷偷参与,偷偷使坏。” “咱们都在大明这个锅里吃饭,你那些三脚猫的功夫,我见多了。” “只要给我知道了,你们就等着!” “商舶进不了市舶司,市集没人要你家的货,你们放货的仓会遭天火,翻了船可别怪我!” 穿小鞋、闭门羹,是一种常见的倾轧手段。 徐承宗就是在吓唬那些个墙头草,既然不肯好好过日子,不肯当个日子人,那就日子不能好好过。 徐承宗看着台下众人的反应,继续说道:“我都不知道你们整日里脑子在想些什么,读一读邸报,学一学财经事务,稍微理解下什么叫做国进则民强这五个字。” “咱远的不提,就说说当年永乐朝时候,大明水师横行南洋西洋,咱们的二桅小船做生意,可用带火铳、弓弩、火炮吗?一听说是明人,皆蜂拥而至,那些南洋番子无不翘首以盼。” “现在呢?咱们的商舶不带火炮、火铳、弓弩、长短兵,能出门吗?倭寇横行,海盗猖獗,生意一天比一天难做!” 徐承宗开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徐承宗家里有两千多条不违背大明律的二桅小船,生意好不好做,他不知道吗? 他当然清楚。 在烟云楼五层的这些豪商们,他们也都清楚。 生意一天比一天难做,番子强劫、海盗肆虐、倭寇横行,商舶的成本越来越高。 过去他们不懂,陛下已经做出了财经事务的总结,把道理讲的浅显易懂。 “你们家生意好做吗?”徐承宗似乎是在问某个人,又似乎在问所有人。 台下许多人摇了摇头,除了少数人不赞同外,多数人都很赞同。 生意比以前难做,大家都清楚,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都说不来,细细想来,才念起了永乐年间,那天下无敌的大明舰队,横行海上时的好处来。 徐承宗继续说道:“天下这好处啊,咱们不能占尽了,对不对?” “赵武衍还在南镇抚司的衙门里关着,查补完了,就要砍头了,你们摸摸自己的脖子,再想想陛下登基以来的所有事,自己好好琢磨下,是不是会带来灭门之祸。” 徐承宗挥了挥手,示意大家都散了去。 这些势要豪右的商贾们,本来以为徐承宗是接了赵武衍的班,继续带着他们一起对抗皇帝暴政,但是来了才知道,徐承宗已然是投献了。 徐承宗做事,凸显了一个威逼利诱。 孙忠当初是怎么逼迫李贤就范的,现在徐承宗就怎么逼迫这些巨贾豪商们就范。 请客、杀头、倾轧、威逼利诱、收下当狗。 朱祁钰站起身来,才发现这烟云楼五层复式的二楼上,只有他的人在,其他的包厢里空空如也。 虽然陛下以「山东豪商」的身份活动着,但是陛下就是陛下。 徐承宗不知道也还好,既然知道了,他是断然不敢让二楼包厢里有别的客人,和陛下平层,他徐承宗不是活腻歪了吗? 陛下的永乐剑,皇帝都杀了一个,亲王杀了三个,郡王杀了十几个,驸马都尉杀了一窝。 徐承宗可不觉得自己一门两公,能躲得过那锋利的永乐剑。 朱祁钰下了阁楼,徐承宗在楼梯边上恭敬的等待着。 朱祁钰叮嘱的说道:“魏国公,到了十二月中的时候,赵武衍和萧敬唐等一干人等,就会被推到天地坛下斩首示众。” “到时候,你让这些人再去观礼,知道什么叫做厉害,这次大约有两百多人会被砍了脑袋,数千人流放烟瘴之地,近万余送往永宁寺。” “你可以组织他们去送行,万余人哭哭啼啼的场面,在配合你的手段,的确可以稳定到寒潮之后。” “文武并重,他们才能晓得其中厉害不是?” 徐承宗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钰离开了烟云楼的时候,笑着对陈婉娘问道:“你去不去见一下你的牙婆?” 陈婉娘猛地打了个激灵,连连摇头说道:“陛下,奴家不敢,也不能。” 朱祁钰暗道一声可惜,那牙婆虽然徐承宗说是没啥关系,但是朱祁钰是万般不信的。 若是陈婉娘去见牙婆,这不就是个饵了吗? 然后就可以钓出一个国公来。 但是显然这个饵朱祁钰还没下,魏国公就开始避嫌了,如此好饵,着实可惜。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带两名缇骑,愿意逛逛就逛逛,不愿意逛逛就可以回宫了。” “陛下要舍了奴家吗?”陈婉娘满是幽怨的问道,这才相处了不到半个时辰,又要分开了。 朱祁钰揉了揉陈婉娘的脑袋说道:“朕要去做的是国事,好了,回去等着朕。” 陈婉娘抿了抿嘴唇,凑到了朱祁钰的耳边低声说道:“我等着陛下,早些回来。” 朱祁钰拉着陈婉娘,却低声问道:“那晚娘是做那趵突泉,还是黑虎泉,还是珍珠泉呢?” 陈婉娘白皙的脖颈上立刻爬满了红润,满脸通红,情不自禁,用极低的声音糯糯的说道:“陛下又逗弄奴家…” “陛下喜欢什么,奴家就是什么。” 趵突泉是济南府第一大泉,有三柱鼎立、水涌若轮之奇观。 黑虎泉是济南府第二大泉,因水激柱石,声如虎啸而得名。 珍珠泉是济南府第三大泉,曰大者为珠,小者为玑,忽聚,忽散,忽断,忽续,忽急,忽缓,却是四季不会断绝,绵绵流长。 三泉其色各异,其中滋味,各有不同。 朱祁钰拍了拍陈婉娘的胳膊,示意她先回去,陈婉娘一步三回头,即便是隔着厚厚的帷帽,依旧能看到她眼中的那些不舍。 朱祁钰还没走到羊市口的时候,车驾便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上了车,锦衣卫从大街小巷的行人中,汇集了过来,护卫着车辆顺着聚宝门离开了向着凤台门而去。 他今天要去视察马鞍厂,随行的有于谦、李贤等人。 一来,是去看一下马鞍厂的进度,最主要的是看一看工部右侍郎王卺的工作,做的到底如何。 二来,则是去看一看俘虏营的俘虏们的劳役和改造之事。 朱祁钰笑着问道:“李贤,上次你看完了胡尚书写的奏对题注本,对你的前两问,有答案了吗?” 李贤俯首说道:“臣愚钝,至胡尚书题注本到的时候,方才领悟。” 于谦满是笑意,陛下俗字俗文他李贤不明白,翻译成道与名,相辅相成,李贤反而明白了。 不过胡濙不愧是四十年的大明不倒翁,官场常青树,总是能最为敏锐的、最为精准的将陛下的话翻译成大家都听的懂的话。 “到马鞍山还有段路程,你的问题可以接着问了。”朱祁钰笑着说道。 左右闲来无事,朱祁钰总是要回京的,那南衙诸事,总要有个人看管,李贤能在僭朝的时候,勉力维持了稳定,还是值得培养的。 而且他不在京师,北衙的盐铁会议成果寥寥,李贤那十四问,每一问,几乎都问到了根子上。 比如投机,导致商品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从有序差异,转变为对立,最终变成绝对矛盾,这是财经事务,第一个社会根本矛盾。 比如货币本质和事实,也就是社会劳动和它表现的价值之间的差异,构成第二个根本矛盾。 李贤并没有立刻问出第三问,而是俯首说道:“陛下,臣愚钝,在询问第三个问题之前,臣想在财经事务之事上有些愚见。” “陛下不用大明宝钞而用景泰通宝,臣以为陛下亦有轮廓文章。” 朱祁钰点头说道:“李爱卿有何高见?” 李贤赶忙俯首说道:“臣不敢当。” “首先金银铜铁锡,乃是物料,累计供给,正因为其使用价值较低,交换价值极高,所以被定为了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的用料。” “这样一来,即便是有投机,哪怕是飞钱,本身也有一定交换价值,而不是像大明宝钞那般,废纸一堆。” 朱祁钰点头,涉及民生,再稳妥,也不为过。 大明财经事务是极为脆弱的。 李贤继续说道:“其次,金银铜铁锡,不用短时间内大规模的换钞,钱法比之钞法,更加耐折耐用,大明不铸钱印钞,也导致了投机者的擅权。” “定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的轮廓文章,乃是制斗斛量权,即便是投机者想要僭权,成本也极为高昂。” “陛下,其实有很多前宋铸钱,还在市集上流通,臣以为应当全都更换为景泰通宝。” 于谦想了想开口说道:“李御史,我提醒你,大明不是不铸钱,宝源局虽然铸钱不多,但是还能满足朝贡赏赐所用。” 即便是每年铸钱两千万枚,相比较三十亿的需求来说,杯水车薪,但这是国家之制,大明是有这个制度的。 李贤的话如果被御史们听去了,是要被抓着喷到致仕的。 “谢于少保教诲。”李贤惊了一身的冷汗,赶忙俯首说道。 朱祁钰点头说道:“你继续说。” 李贤俯首说道:“其三,则是金银铜铁锡,供给大致固定,但是,一旦发钞,则数量可以随意增加,完全不受供需限制,面值虽小,但亦有利可图,一旦有人仿制,随意增发,怕是物价横飞,介时真的是比天灾还要恐惧。” 李贤督查私发盐引之事,盐引毫无疑问是一种货币。 盐引涨跌,牵动多少民生? 朱祁钰感慨万千,李贤是有才能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一旦朱祁钰解释了一些问题,他就会触类旁通。 他点头说道:“你把你写的这三条,送于北衙,做题注本注解,的确如此。” “那你得第三问是什么?” 李贤颤抖的问道:“陛下,于少保曾言,天下人人为私,陛下,臣请问,朝廷应该承认私权吗?” 第362章 钞法比钱法,更安全 于谦沉默不语,这个话题在李贤一开口,终于变得危险了起来。 于谦至今不知道那十四问里到底有什么,但是他有这个问题的答案。 承认不承认私权,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话题。 于谦是承认私权的,所以他从来不掺和户部和内帑争斗,金濂是承认私权的,所以户部天天跟陛下撕扯。 户部和内帑的有序竞争,也是有益于朝政的。 朱祁钰是提前看过李贤的十四问奏疏,这是李贤在僭朝最大的收获。 他既然让李贤开口,朱祁钰自然是准备好了答案。 “我们作为朝廷,执掌公器,自然要承认私权的,否则不就是再兴井田制了吗?”朱祁钰首先直面回答了李贤的这个问题。 朱允炆在方孝孺的一力催动下,甚至想要开启井田制,这不仅得罪了武功军勋,甚至得罪了势要豪右、缙绅、富商巨贾。 江南本身应该是势要豪右之家的基本盘,朱允炆都把自己的基本盘得罪了,争道之事上,如何能成呢? 朱祁钰话锋一转,十分郑重的说道:“但是朕不承认:私权,神圣而不可侵犯!” “公权,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于谦终于松了口气,满是笑意的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在陛下手下做臣子,不用费任何的心力。 陛下身后有高人,这是于谦一直以来的认知,但是陛下身后的高人,也跟着南下了吗? 于谦并不打算溯源这个问题,陛下说得对,他没有什么好劝谏的。 于谦他只打算做一个臣子该做的事。 臣子有六正六邪。 谄言以邪,坠主不义,朋党比周,以蔽主明。 入则辩言好辞,出则更复异其言语,使白黑无别,是非无间,伺侯可推,而因附然,使主恶布于境内,闻于四邻。 如此者,亡国之臣也。 若是国家昏乱,所为不道,敢犯主之颜面,言君之过失,不辞其诛,身死国安,不悔所行,如此者直臣也。 于谦只打算做个忠直臣工,不打算做亡国之臣。 对于私权和公权的讨论,要追溯到于谦在京师之战后的那句人人为私,陛下一人公耳。 这种争论一直从于谦第一次这么说,再到开海的时候与民争利论,再到现如今平定叛乱之后,面对南衙的抵抗,都是私权和公权的一种争锋,而且这种争锋会持续存在,永久存在。 李贤有这个想法也不例外。 事实上,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这句话的的源头。 是13世纪,封建领主、教士、骑士和城市市民逼迫约翰王签下《大宪章》为根基。 自由和皿煮,是为了所谓的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而服务的。 东方世界里的私人财权的确权,应当是在商鞅变法的废井田,起阡陌,就正式确定了私权的存在。 但是所谓的私权,神圣不可侵犯,无论是在东方世界还是西方世界,都是一纸空文罢了,其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因为这在根本上,就是不可能实现的。 大宪章签订之后,约翰王在贵族们撤军之后,立刻撕毁,开始互相征伐。 而后大宪章的内容从六十三条,锐减到了三十七条。 朱祁钰极为认真的说道:“分工是财经事务的开端,没有人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 “如果我们站在一个很高的角度去观察,就会发现分工,在这个寰宇之中,是无处不在的,从事着各种各样工作的人们,构成了宇宙的洪流。” 朱祁钰的宇宙自然不是后世的宇宙,而是指古往今来,天下四海。 朱祁钰是皇帝、于谦是天下臣工执牛耳者,李贤是僭朝没有轰然倒塌,失纲导致南衙大乱的中流砥柱。 他们都站的足够的高,自然可以讨论这个问题。 生产力的提高,从分工开始。 劳动因为有分工,所有人所表现的更多的娴熟程度、技巧和判断能力,这是是生产力提高的源头。 人们把自己的技艺记录下来,然后去培养更多的拥有这个技艺的人。 朱祁钰接着说道:“从蒙昧时代的男耕女织,到现如今我们的生活,根本无法离开其他人劳动。” “比如遍布整个南京城的成衣店内,一件丝绸衣物或者麻布、棉布、棉衣,都离不开农民耕种收获、染工、粗梳工、纺工、织工、裁缝工,最终才成为一件衣服。” 朱祁钰见过汪皇后弹棉花,确切的说,汪皇后带着后宫四人,在一辆轧车上将棉花脱粒,弹的棉花变得松软,然后再从棉纺为棉线。 母仪天下,亦表大明重农桑之本。 分工能让人变成熟练工种,相同的劳动时间,可以获得更多的劳动成果。 分工能够大幅度减少劳动的学习成本,更快的变成一个熟练工种。 分工能够让工人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去改进劳动机械,简化和节省劳动时间。 比如汪皇后和四个宫人,摆弄的那辆轧车,辊式扎花机就提高了生产效率。 朱祁钰看着李贤依旧是有点懵懵懂懂的神情,再看看于谦若有所悟的模样。 “正是因为分工的存在,每个人工作不同,劳动成果不同,当我们需要用自己的劳动成果去交换他人的劳动成果的时候,就产生了交换,最终产生了集市。” “商品不会自己出现在集市上,买卖双方,相聚进行交易,也就是以商品交换货币,或是以货币交换商品。” “交易要确保能够完成,买卖双方,就必须对他们手上的商品和货币,拥有专属的处置权和占有权。” “所以朝廷必然承认私权,因为这是社会运行的基本原理。” 朱祁钰看着李贤和于谦都点头的样子,自己这次的讲解,似乎不需要胡尚书去翻译了。 他忽然满是笑容的问道:“于少保,李爱卿,你们说大明没有朝廷行不行?” 李贤面色痛苦了起来,无奈的说道:“陛下,肯定不行啊。” 李贤感触可太深了! 遇到了一个糜烂的、不懂规矩的、不知道如何斗、权、印、义的朝廷,是何等的模样,既要维持国家之制的存在,又要防止它炸了,把他李贤一起炸死,把南衙变成人间炼狱。 这可真是太难了。 于谦思考了片刻,认真的说道:“如果没有朝廷,不过是一片散沙罢了,瓦剌人、建奴就可以长驱直入,抢走我们的粮食、奸辱我们的妻儿、夺走我们的财富,我们的子子孙孙,必须要刺字为奴,永世沉沦。” “这不是没有发生过的。” 燕云十六州沉沦敌手五百八十余年,北方沉沦两百余年,神州陆沉一百余年,刺字为奴,永世沉沦的惨剧就在眼前。 朱祁钰点头说道:“所以公权,必然要存在,而且必须需要强大,才能保证,个人私权才能自由行使。” “所以朕才会说,承认私权,但是公权,神圣而不可侵犯。” “朝廷制定了那么多的律法,对官员、百姓做出了那么多的约束,不也是在侵犯私权吗?” “但朝廷征收税赋,维护朝廷这个磨坊的运行,不就是在保证公权的强大吗?” “如果公权不够强大,又如何保证自己的个人的私权,能够自由行事呢?”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荷兰东印度公司,荷兰的资本家们大量购买英国的国债,最终荷兰海上马车夫战败,荷兰便再也无法暴力保护自己的私产。 搅屎棍英国立刻满脸无辜的看着荷兰资本家:我们发行过国债吗?就赖掉了国债。 于谦并未搭话,陛下很喜欢赚钱,泰安宫里灯盏只有一颗灯芯,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那是因为陛下要占用武力、暴力的合法使用权。 朱祁钰看着窗外的村落,久久未成说话。 车窗外是一片徽式建筑,白墙之上皆是黑瓦,棱角分明,条理清晰,如同水墨画一般点点晕染,而又有几分清新雅淡。 天大寒,地冰如镜,路的两旁都是些枯木,在冬风之中哀嚎不已。 朱祁钰看着很远的宽阔的长江,水面正在结冰,寒潮正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席卷整个江南。 大寒潮之下,如果失去了朝廷,就真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 朱祁钰叹息的说道:“其实应该把王文调过来,他最擅长赈济,但是朕也没想到会有寒潮,也是来不及了。”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在南京留都,尤胜千百王文。” 臣子有臣子的权力,皇帝有皇帝的权力,正如京师保卫战中,朱祁钰哪怕是从居守到监国都不可以,必须要从监国到陛下,才能确实守住北京。 于谦是臣子,没有陛下,他能做的其实有限,正是因为陛下的信任,京师保卫战才能够获胜。 王文即便是来到了南京,他也有太多的事儿掣肘,无法安排、无法调度、更无法安土保民。 “陛下,南京留都需要的不是王文,而是陛下。”于谦进一步的说道。 朱祁钰明白于谦到底在说什么,他合上了车窗搓了搓手说道:“朕只是想到了王文擅长赈济。” “聊回我们刚才的话题。”朱祁钰忽然想到了当初李宾言按照惯例,合并卫所儒学堂,被朱祁钰打了廷杖的事儿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公权可以保障私权的自由行使,所以公权也必然存在。” “集体的、公共的物品,比如官道驿路、市舶司、码头、社学卫所儒学堂、惠民药局、军队的维护成本是极为高昂的,是国家必须处理的问题。所以我们必须要征税。” “市集失灵的时候,我们也要投入大量的柴米油盐,来稳定物价,稳定民生。这不需要成本吗?” “而且朕征税也不多,市舶六分,商舶一成,给银还优蠲四分。” “只不过是所有人都要缴税纳赋,就跟杀了他们亲爹亲妈一样!” “着实可恶。” “襄王就很明白这些,他就立刻交上了鱼鳞册。” 朱祁钰这税率只有10,如果肯纳金花银或者使用银元,还能免4的税。 就这,还有人支持叛军,要武装抗税! 就这,朱祁钰不让宁波市舶司优蠲,他们就要让陛下见识见识厉害! 好言劝不住找死鬼。 李贤目光闪烁的俯首说道:“陛下,臣僭越。” “你尽管问,朕从未因言降罪。”朱祁钰点头让李贤畅所欲言就是。 王复是站在公堂之上,为自家私利说话,才被革职。 这是为臣六邪之一的具臣。 安官贪禄;营于私家;不务公事;怀其智藏其能,主饥于论渴于策,犹不肯尽节;容容乎与世沈浮上下,左右观望;如此者具臣也。 朱祁钰当初只是将王复革职,而没把王复斩首,一是因为王复有从龙之功,二是因为王复的顶撞。 王复是真的那么想的,也认为那样是对的,而且敢于直言,他是可以挽救的,当他真的从朝堂到地方,深入民间事务之后,立刻就改悔了。 陛下永远正确。 王复是个具臣,但只是一点点。 朱祁钰无奈摇头,这个该死的家伙!跑去和林,为瓦剌人“建功立业”了! “陛下臣以为钞法比钱法,更…安全,利于国家社稷的安泰。”李贤俯首说道,讲出了一个很大胆的观点。 朱祁钰看着李贤眉头紧皱的说道:“理由呢。” 李贤从袖子里掏摸出几枚大钱说道:“皇宋元宝,这是前宋时候铸造的铜钱,时至今日,依旧是百姓手中主要使用的铜钱。” “至今已经两百年了,乃是宝佑元年至宝佑八年所铸。” “正如臣之前所言,前宋铸钱,还在市集上流通,应当换为景泰通宝方可。” “改朝换代,王朝兴替,似乎不能改变钱法的私权,陛下。” “至正宝钞,在元廷北逃之后,就立刻作废了,但是这钱法,却从前宋用到了现在。” “臣以为钞法比钱法,更安全。” “臣不知道这个想法是否正确。” 朱祁钰从兴安手中接过了那几枚铜钱,又递给了兴安说道:“李爱卿说得对,钞法,某种意义上,的确比钱法更安全。” 钞法,是把百姓、缙绅、势要豪右、勋臣外戚,全都融入国家的所有利益和目标的保障手段。 朝廷本身沉沦,纸币跟着沉沦。 钞法在某种意义上,的确比钱法更安全。 南衙,到底在争取什么? 争取咨政院参政通政、争取优蠲海税、减少钞关,手段是通过争夺管理货币的垄断权。 朱祁钰手中的货币是御制银币、景泰通宝,而势要豪右之家手中的则是金花银,和无数的私铸钱、前朝遗留钱币。 朱祁钰要大规模铸造景泰通宝和御制银币,本身也是在争夺管理货币的垄断权。 “但是朕行钱法,并非钞法,短时间内不会更张。”朱祁钰摇头说道。 安全归安全,可是…百姓呢? 钞法对百姓而言,并不安全。 朝廷大量印发、发行大面额纸钞、一贯一两为计、势要豪右之家僭越权柄、王侯私请等等,都是对百姓百害而无一利。 钞法再好,不适合当下的大明,朱祁钰也不用。 “这就是你的第三问吗?私权与公权之间的矛盾?”朱祁钰继续问道。 南京到马鞍山约有百里,这一路上时间很多。 李贤俯首说道:“这就是臣的第三问,臣的第四问,既然朝廷承认私权,保护私权。” “那是不是代表着允许抢劫、偷窃、诈骗、贪污、青稻钱、掠夺、暴力、强迫、垄断、操纵、囤积、操纵物价,以及击鼓传花等等不光彩的做法,来不断的获取社会劳动创造的财富?” 大明广泛的社会劳动,创造了寰宇之下最多的财富,但是一些人,正在如同窃贼一样,盗窃着大明的财富!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不允许!” “否则朕为何要亲自督办媚香楼大案呢?这件事和朕在德胜门外亲屡兵锋夺稽戾王龙旗大纛,一样重要啊!” 第363章 舍本逐末,礼乐崩坏 朱祁钰看着愤怒的李贤。 那种发自内心的愤怒。 如果称呼李贤为儒学士,那是在骂他,应该叫他道学士。 因为大明的儒学士,更多是称呼那些在社学和儒学堂读书,刚刚读完蒙学的人。 若称呼李贤这位正经的科举出身的大学士为儒学士,就像是在骂他小学还未毕业一样。 但是李贤读的的确是儒家经典,的确可以称之为儒学士。 儒家的经典,对道德是有一定的约束和要求的。 这也是朱祁钰不喜欢的一点,这种约束和要求,发展到了现在,变成了一种宗教性的东西,甚至僭越公权。 大明的这片土地只能有一个太阳! 但是无论什么样的学问,亦或者正经的宗教的总经,都是劝人向善,这是招揽信众的基本诉求。 那么这群连儒学士都嫌弃的重利盗跖,人厌狗嫌的东西,该怎么具体定义呢? 朱祁钰笑着说道:“一群虫豸!” “虫豸的下场只有死亡,不肯交税的虫豸,更加该死。” 朱祁钰已经很克制了,作为一名皇帝,他到了南京之后,徐承宗去给他们开会,这算是朱祁钰第二次好言相劝了。 他把一群胆大包天的家伙抄了家,砍了头,杀鸡儆猴。 如果还有人胆敢在大寒潮的时候,继续僭越公权,谋求私利,朱祁钰一定会让大军,将他们尽数抄家。 朱祁钰从来不是个好人,而是个被骂作是亡国之君的恶人。 这一点朱祁钰自己清楚的知道,而且认可,也希望大明上下清楚的认知,到这一点。 他是个无道昏君,别用枪指着他,真的会死。 他话锋一转说道:“但是我们无不注意到,也存在通过自己双手来积累财富的人,也就是正常劳动,纳税而富的人。” 朱祁钰在南京天天没事溜达,看到了很多的手工户,在努力的赚钱,养家糊口,这些人做生意,按时纳税。 大明有没有研究贫富差距的人? 有,而且很多。 比如浙江监察御史陈以谨就曾上奏:「百年以来,末利大兴,游惰成习。田多污莱,数口之家室无余蓄,重以急征私求,愈不堪命。富者越富,贫者越贫。」 比如翰林院文林郎蔡羽上书陈言:「民之贫富,由来尚矣。富者起于勤,而贫者由于惰业。」 「故勤者日众日樽,以至盖其藏;惰者日荒日废,以至于流亡。是故贫者役于富,流亡者庸于土着。」 「此利其利,彼资其力,亦犹农末相资,而不相病也。」 民生在勤,勤则不匮。 这个道理没错,但是把复杂的贫富差异问题,简单归咎到百姓是否勤劳上去,是片面的,是把复杂问题简单化,这是官僚惰政的主要手段。 翻译翻译就是树靶子。 关于贫富差距的思考,在大明的历史上,比比皆是。 比如兰陵笑笑生的神书《金瓶梅词话》,里面对于贫富的描写更多。 “所以,你究竟想问什么?朕已经用实际行动,给出了答案,虫豸就该去死。你还想问什么?”朱祁钰笑着问道。 李贤的十四问是一个很模糊的问题,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问什么。 他很疑惑,所以需要陛下解开一些疑惑。 “臣想问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们已经很有钱了,为何还要囤积银两呢?”李贤低声问道。 朱祁钰了然,这才是一个大学士该问的问题。 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 如此疯狂的敛财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明知道被陛下发现,他们在操作铜钱的多寡,来威胁朝廷屈服,他们必然要死。 但是他们还是在铤而走险。 陛下已经明明给出了答案,还需要魏国公亲自去用各种威逼利诱的手段,来威胁他们,不要擅动。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在第一次盐铁会议的时候,就提到了,财富即是权力。” “因为社会劳动的不可描述,御制银币的本质无法描述,只能通过御制银币的事实,也就是一枚枚银币去描述。” “道可道,非常道也。” “那么只要御制银币保持制作精美,依旧可以做为社会劳动的储蓄和量度,私人必然就会不断的、无限的积累货币。” “所以他们跟朕争夺财权。” 李贤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最终还是摇头说道:“陛下并未解开臣的疑惑。” “臣知道了他们为何如此大胆,但是却还是有不太明白的地方。”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那你问啊,你不明白什么?” 李贤摇头,迷茫的看着于谦,他不知道自己在迷茫着什么。 于谦也不知道李贤到底在迷茫着什么,明明陛下已经把他所有的问题,都解开了。 但是李贤依旧是一脸的迷茫,显然他心中还有一个巨大的疑惑,但是这个疑惑却如同深海里的冰山一样,根本无法窥见。 李贤无奈的说道:“臣愚钝,臣明明心里还有疑问,但是臣却不知道心里的疑问到底是什么。” 这可能就是最让人难受的地方了,就是明明心里有疑惑,但是却是连在迷惑什么,都不知道。 重重迷雾包括着李贤。 朱祁钰认真的梳理了下这一路上谈到的内容,承认私权和确定公权神圣不可侵犯;保护私权不是无限宽纵私权;更加回答了那些人是虫豸必须被消灭。 还解答势要豪右争夺金花银和御制银币的流通,其实是在争夺货币管理权。 那还有什么问题,困扰着李贤的呢? 朱祁钰看着李贤略显痛苦的表情,陷入了思索。 李贤自诩学富五车,而且还是做了十九年的官,因为得罪了杨士奇在地方十六年。 回到了京师,倒霉的他,碰到了土木之变,侥幸活下来了。 倒霉的他,南下巡盐,又碰到了叛乱,因为太有才华,被叛军抓住了,再次侥幸活了下来。 李贤绝对不是一个翰林院那群死读书的人,但是即便是如此,他依旧迷惑。 他现在就像是一叶扁舟,在一个十分平静的海面之上,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他甚至不知道往哪里滑动,才是彼岸。 他连方向都不清楚。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知道你想问什么了。” “啊?”李贤呆滞的看着皇帝。 朱祁钰笑着说道:“其实你想问的这些虫豸的根基,他们走的路,他们是如何用私权窃取了公权,而且如此肆无忌。” “只有弄明白这个问题,日后施政才能游刃有余。” 李贤忙不迭的点头说道:“对对对,就是他们走的路!” 朱祁钰笑着说道:“其实答案很简单,这种基于剥削的财经事务的运作,剥削式积累,是势要豪右之家的核心,也是根基。” “剥削式的积累财富的方式,最终会导致劳动、土地和货币都失去了他们本来的面目,最终是它们异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封建把人变成鬼。 资本呢?可以把人变成人妖物怪。 李贤如同看到了前进的方向一般,呆滞的问道:“剥削什么?” “剩余…社会劳动。”朱祁钰本来想说剩余价值。 但是显然这个概念,并不是国富论的框架,而是资本论的框架了。 这要解释起来,就太麻烦了,朱祁钰换了个李贤更容易理解的词汇。 “导致了什么?”李贤猛地站了起来,但是却没注意到是在车驾之上,碰了一下车辕,但是他丝毫不在意,而是满眼的兴奋。 在一个问题困扰了他几个月之久,他终于接近了答案的时候,那种兴奋,难以言表。 朱祁钰示意他坐下,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更确切的说,导致了…” 他换了个说话方式说道:“舍本逐末,礼乐崩坏。” 朱祁钰换了个大明语境下,更容易理解的词,剥削式的积累,最终会导致两个恶果。 一、人们过度神话货币。 钱有时仿佛就是至高无上的神:所有人全都必须臣服于它,顺从它的命令,在它的权力祭坛前,顶礼膜拜。 金钱至上,最终导致的必然是所有的劳动、土地、海洋、货币、斗斛、权衡、印玺、仁义统统都被异化,明码标价,最终社会风气崩解。 夜不收,不计生死的在草原上,为大明的安危奔波,这种对大明的忠诚,对皇帝的忠诚,是可以用金钱去衡量的吗? 显然不可以。 但是若有一天,高举着:「忠诚只是背叛的代价不够」,并奉若圭音,不就是礼乐崩坏吗? 朱祁钰没有请胡濙翻译,更没有用李贤他们听不懂的话,用了言简意赅的两个词,他直接自己翻译成了,大明人能够听得懂的话。 朕,大明户部尚书,兼礼部尚书! 没有人,比朕,更懂翻译! 于谦犹豫了下问道:“陛下,剩余什么?” “社会劳动。”朱祁钰和于谦快问快答了一句。 于谦叹息。 他一直感觉陛下另外有一套,基于《国富论》延伸而出的更能解释社会现象的理论体系,但是陛下就是不说。 比如胡濙所说的三倍利,则无法无天。 这句话在渠家人身上应验了。 朱祁钰不是不想说,是这东西没有社会基础,去强行解释,完全是镜花水月,会曲解它本身的含义。 李贤呆滞的思索着,他的眼神愈加的明亮,深吸了口气说道:“谢陛下教诲,臣明白了!臣全都明白了!!” “就是旅途无事,讨论一下财经事务而已。”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很简单的,一些道理而已。” 于谦叹了口气,很简单吗? 看看李贤那个吃力的模样,这一点都不简单啊! 剥削可以理解,剥削式的积累,也可以理解,但是舍本逐末,礼乐崩坏,却是新解。 舍本逐末的本来意思是舍弃耕种农桑,追逐钱财微末之道。 礼乐崩坏的本来意思是礼乐的规章制度,遭到极大的破坏。 但是陛下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大家又都能十分顺利的理解其中的意思。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有劳李爱卿,将奏对,一字不差的送到京师去。” 李贤连连点头的说道:“臣领旨。” 于谦倒是颇为好奇,胡濙收到奏疏的时候,会不会徒叹一声,自己失业了呢? 朱祁钰一脸严肃的说道:“所以,我们在制定政策的时候,要从两个角度去出发。” “一,我们确保公共财富,也就是社会劳动,可以再生产出来,即为保证劳动者的劳动报酬。” “二,如果罪恶不被惩罚,善良一定会辜负。” “如果循规蹈矩,只能赚取薄利;而违法、掠夺、窃取和诈欺的报酬却异常丰厚;必然人人为恶。” “惩前毖后,方可期治平之世。” 朱祁钰必然要离开南京城,回到他忠诚的顺天府。 南衙诸事繁琐,朱祁钰也希望李贤能够保住大军的胜利成果,而不是大军班师回朝之后,所有的事情,又回到了原样。 当然朱祁钰也会留下一整套的方法来确保南京的绝对忠诚,让南衙变成皇帝的形状。 他来之前是势要豪右的天下,南京城就不是绝对的忠诚,他走之后还是势要豪右的天下,南京城依旧不是绝对的忠诚,那他不是白来了吗? 车驾停了下来,朱祁钰满是轻松的说道:“好了,我们到了。” “李贤你弄明白了这两问之后,好好理解之后,再思索你的十四问奏疏中,剩下十个问题应该有的面目。” 李贤满是羞愧,俯首说道:“臣惶恐。” 浪费陛下宝贵的时间去询问问题,却是连问题都没弄明白,最终还是陛下点透了他内心的疑虑。 其实陛下所说的所有话,遵循的一个基本的逻辑。 那就是现象、问题、原因和方法,这是一个实事求是的逻辑,所以陛下能够猜出来他的疑虑。 虽然他一直在用实事求是的方法,去解决许多问题,但都是生搬硬套。 在迷茫的时候,他却将下意识的将这个逻辑,扔在了脑后。 李贤不认为群臣猜测陛下身后有高人的那个说法,他以为认为陛下本身就那么高。 睿哲天成,英明自结。 陛下有才那是天生的,只是过去大家都没发现,让明珠蒙尘罢了。 朱祁钰看着偌大的马鞍山工地,驾步司平整了新的道路连接官道驿路,马鞍山的煤井司远远就能看到,还有烟囱在冒着白气,那是烧燋的烟气。 叮叮当当的声音和吆喝声混合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尘和火急火燎的烟火气。 这都是当初那些叛军的劳动成果,他们需要服苦役五年,这是惩罚。 但是服役这五年的时间,如何让他们改过自新? 朱祁钰又抄了一套方法论,大明皇帝抵达了他忠诚的马鞍山十二团营军营,准备查看一下自己的方法是否有效。 他倾向于有效。 第364章 彻底摧毁敌人的抵抗意志 朱祁钰可以饶恕朱文圭,可以饶恕李贤,可以剑杀三亲王。 可以对会昌伯、靖远伯、彭城伯、惠安伯、张辅那两个堕了英国公府名望的两个臭弟弟,南京城上空盘旋的虫豸,痛下杀手。 可以把在交趾战败弃地、甚至要掘开黄河口的成山伯王通,送进太医院里观察。 朱祁钰无疑是一个狠辣的君王,但是他无法对这二十五万叛军全部痛下杀手。 杀俘本就不详。 在大军渡江之后,二十五万叛军,几乎不战而降,望风而投。 并且发生了兵谏,将意图青山常在柴不空的王骥等人,尽数抓捕献于阙下。 朱祁钰来到了马鞍山的脚下,他今天参加了魏国公搞的吹风会,穿的是常服。 他要亲自看看,确定下,自己宽宥了这二十五万人,到底是不是昏聩的命令。 从战争的角度讲,在敌人失去了抵抗能力的时候,就可以开始进行迫使对方服从我方意志的工作了。 从政治的角度讲,这些军卒完全是盲从的,而且很多是被拉壮丁,临时拉到南京城下的。 他们从贵州、湖广、两广等地调过来的时候,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本身就是大明的军队,甚至很长时间内,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叛军。 到了南京城下,又立刻被打散混编成了南衙十二团营。 王骥从治军的角度来讲,是有一点点的能力的,比如这种混编,就彻底打散了他们同乡啸聚哗营的可能。 当初备倭军和备操军入京之后,于谦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打散混编,否则军队啸聚哗营的几率很高。 从经济的角度来讲,这些都是劳动力,再功利些,这些都是成丁,都可以创造财富。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示意车驾可以进山了。 山里是一片有一片的工地,已经到了日暮的时分,各营开始吹哨修整。 朱祁钰下了车驾,和于谦、李贤来到了马鞍山脚下的军营,这里由石亨负责。 朱祁钰一行人来到了校场的周围,听到了石亨几近于愤怒的咆哮。 石亨怒目圆瞪,大声的喊道:“半月前,武奋营三千营奉命,押解五千叛军,前往当涂开垦煤井,有二十三人趁夜意图逃窜,至青山河,抢劫十三户村民,按制,斩!” “押上来!” 石亨不是私刑,他报备了南衙大理寺,朱祁钰给办了个加急,让石亨斩首示众。 叛军的俘虏分为了几类。 第一类是绝对的靖远伯等人的铁杆,这类人是王骥等人统御军队的主要军将,已经在朱祁钰入南衙之前,已经被推到了城郭,全部斩首。 第二类是各地的流匪、贼寇、懒汉、游堕、主动附逆作乱之人,这类的人手上也沾了百姓的血,一旦查实,立斩不赦。 第三类是部分的庶弁将,这类人遵从将令,他们的确是知道了谋反,但是从众心理之下,他们随波追流。 第四类是完全什么都不清楚的普通军卒成丁,他们知道被送上船,顺长江而下之前,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被斩首的二十三人,逃跑之后,至青山河,除了抢劫以外,还杀死了十多个百姓,还奸辱了三名女子。 连带看管不力的武奋营三千营的军将,都被罚俸数月,并且被公开批评。 朱祁钰看着这二十三人,被推到了秋台之上,被刽子手剁掉了脑袋。 校场里坐着很多的叛军庶弁将,二十三个人头在他们面前,人头落地。 石亨继续高声说道:“王师过江已经一月半有余,这一个月半的时间发生了一百二十三次的逃营,但多数的逃营,都是因为畏惧雷霆天怒,害怕斧钺加身。” “陛下宽仁,饶恕尔等附逆之罪,三令五申不会杀头,逃营之事,慢慢减少。” “近半个月以来,再无逃营之事发生!这二十三人逃营劫掠,是最恶劣的一起!我希望也是最后一起!” “下面是陛下亲书褒奖敕谕!” 朱祁钰上任南京之前,就在思考一个问题。 那就是这帮叛军为何会成建制的、大规模的投降。 其实主要原因是没有粮食。 南京在十月大军过江之前,就已经开始进入了秋天,本来秋收之后,粮草应该极为充足才是。 但是朱祁钰显然不懂具体兵务,才会有这种错觉。 王骥养兵,都是让军士们饥一顿饱一顿,等到临战的时候,才会发饱餐粮,这样保证对军队的约束。 为什么不跑?因为跑不动。 王骥兵谏被抓之后,二十五万大军连饱餐粮都没有,饿着肚子,跑也跑不掉,打仗又没法打。 最终只有投降一途了,甚至投降的时候,连武器都没有。 这种打仗的方式,其实就是朱允炆的打仗方式,也是王骥的打仗方式,更是朱祁镇的打仗方式。 朱祁镇在正统十四年七月二十八日,赐大军每人一两银子,胖袄裤各一件,革翁鞋二双,行粮一月作炒麦三斗,兵器共八十余万行军押送。 出塞亲征,夹袄都没赐一件,阴历八月已经很冷了,尤其是塞外,行军至塞外,冻死冻伤饿死无数,士气立刻就崩了。 朱祁钰直到南京叛军投降的时候,才知道正统年间打仗都是这么打的! 现在石亨管理俘虏营也是每次只给一天的粮,叛军营,倒是很容易控制。 李贤不明情况,他低声询问了几句,眼睛瞪大,这僭朝居然这么打仗?! 他一个文弱书生,是见过打仗的,但是他不负责军务,压根不知道,正统朝居然是这么行军打仗。 用腚眼子想,打仗能这么打吗? 临战发兵器,军卒训练怎么保证? 临战连口粮都只给三斗,还是吃一个月,一天一升米? 饿都饿死了! 这还得算那些完蛋玩意儿从上到下的克扣! 怪不得会兵谏呢。 李贤终于知道,宣府之战的时候,陛下往宣府调兵,宣府上下那种震惊,他们估计真的没打过那么富裕的仗! 宣府之战,也先稍有差池,再往前走几步,就步入雷池,万劫不复了。 宣府可是边军,待遇比京营稍差。 怪不得宣府设立墩台远侯之后,那些军卒们参加夜不收,会迸发那种发自骨子里的请战意愿! 怪不得京营上下,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忠诚! 陛下说啥他们听啥。 陛下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朱祁钰侧着头对于谦低声说道:“朕在梳理叛军俘虏诸事之前,完全没有预计到,朕给他们吃饱饭,他们就会感恩戴德。” 朱祁钰在京师保卫战中,日给七升,军士忘身赴难。(25章)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的军队是精兵强将,是王师,每队配三个火夫,这不能比的。” “两淮作战,在扬州对峙之时,石彪生火做饭,本来顽固的扬州城守军就投了。” 朱祁钰当然知道这事,只是连连摇头。 正统年间的军士,在兴文匽武的大旗下,真的很苦很苦。 作战时每日给一升米,放到崇祯年间,崇皇都不敢这么玩。 崇皇打松锦会战,每军士每日还给三升米,每月给夹袄银四钱呢! 石亨站在点将台上大声的喊道:“俘虏营第十二营第一百二十三队,开井有功,减劳役两个月。” “俘虏营第十营第十七队到第一百二十七队,押运煤炸十七万斤入南京丙子库,押解有功,减劳役一月。” “俘虏营第七营共两万一千余人,褒奖一次!三次褒奖可减劳役一月。” …… 石亨念了一长串的减劳役的名单,这都是改造积极分子。 一些脏活累活急需要做的事,可以累计褒奖一次,三次褒奖可兑换减劳役一个月。 那些本来没人想干的活儿,立刻就有人在干了,而且十分积极。 《卷》 朱祁钰利用了一些小方法,充分调动了俘虏营的积极能动性。 “全体都有,回营之后,做好每日的批评会和褒奖会,解散!”石亨大声的喊道。 等到俘虏营有序离开校场之后,石亨紧走了几步,他刚才就看到了陛下过来了。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说道:“这俘虏营,倒是有模有样的,有奖有罚,不错。” 石亨满是笑容的说道:“那还不是陛下教诲有方?我哪会这么多主意啊,又是褒奖令,又是批评会和褒奖会的。” “让他们自己骂自己,这种招数,也就陛下能想出来。”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你的意思是朕特别损,是。” 石亨连连摇头说道:“那没有,陛下您自己个儿说的。” 朱祁钰满是笑意,石亨打仗的时候是个得有人看着点、否则就带头冲锋的勇将,但平日里,倒是个乐子人。 朱祁钰笑着说道:“走,去看看他们开褒奖会。” 批评这种事,大军去做,会有抵触心理,但是让他们自己去做,就没那么多的麻烦事了。 对每天服苦役不认真的俘虏,进行批评,这当然是朱祁钰抄的方法论了。 石亨每天都会到俘虏营查看,所以俘虏营的俘虏,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石亨。 但是石亨身边那位英气逼人的贵人,他们就从来没见过了。 李贤他们也没见过,李贤不负责僭朝戎政。 每一队围成一个大圈,队正就开始点名批评,如果说的不对,被点名的人可反驳。 但是队正会让所有人都举手,看多数人,认为队正说得对,还是被批评的人说得对。 俘虏营极为民主,充分贯彻了俘虏管俘虏的指导方针。 朱祁钰驻足听了他们的批评会,倒是有趣。 无论是褒奖会还是批评会,四武团营多数军卒也会参加。 朱祁钰听完了批评会,并未离开,还有战俘诉苦。 战俘来自天南海北,却受着同样的痛苦,也都同样受冻、挨饿、受辱、挨打。 这其实也证明普天之下,都存在着两种人,一种是欺负人的人,一种是受人欺负的人。 被欺负的人很多。 最后这个诉苦会,要解决三个问题:谁才是欺负他们的人?谁才是敌人?谁才是应该效忠? 答案显而易见,他们被拉了壮丁,从贵州、湖广、两广地区拉到了南京城下,这不是大明欺负他们,而是一些篡权的家伙在欺负他们。 篡权的人,才是敌人。 那谁才是值得效忠的人呢?自然带着王师平定叛乱,戡定兵祸的陛下。 朱祁钰之所以要石亨搞这个诉苦的会,完全是为了彻底粉碎俘虏们复叛的可能,彻底瓦解和摧毁他们的抵抗意志,踏踏实实,安安静静的服完劳役,重新做回一个大明人。 朱祁钰听完了诉苦大会,长叹了口气离开了俘虏营。 “这帮蠢货,差点就把天给捅了个大窟窿出来!”朱祁钰出了俘虏营,恶狠狠的说道。 可不就是差点就把天给捅破了吗? 要是这场叛乱平息的再慢一些,大军来的再晚一些,这二十五万叛军,就是不逊于王恭厂火药库的大雷,稍有不慎,就是炸的江南这个最富饶的地方,满目疮痍。 朱祁钰收拾的时候,不知道要废多大的功夫。 一个掌令官从远处踏马而来,翻身下马,行了个半礼说道:“陛下,京师来信。” 朱祁钰接过了信件,笑着对于谦说道:“南京传来了消息,朕前脚刚走,就发生了通倭之事,卢指挥使抓了三户海商。” 于谦面色凝重的说道:“还有人找死?” 陛下的刀子不够锋利吗?怎么会如此不知死活? 李贤也是眉头紧皱,按照他的理解,经过了媚香楼之事后,他们断然不敢如此才对。 势要豪右之家胆子要大,早就自己当叛军的头头闹闹了。 造反他们不敢,但是借着造反的胆子很大。 石亨俯首说道:“陛下,要不要调派点四武团营回京时,只有缇骑在京,有些人心浮气躁。” 朱祁钰拿着军报摇头:“是徐承宗找的托儿,假的,故意吓唬人的。” “徐承宗大概要把南京城搞得鸡飞狗跳,上下不宁,人心惶惶才罢休。” “恶人啊,还是得恶人磨。” 摧毁敌人意志的手段有很多,朱祁钰搞得褒奖、批评、诉苦会是一种,魏国公徐承宗搞得是另外一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第365章 天赐的发财良机 朱祁钰在这个时候离开南京城,自然是给徐承宗和卢忠舞台,让虫豸们见识下,什么叫鬼蜮伎俩。 皇帝在京师,魏国公徐承宗,也不太好任意施为。 至于不听劝告一意孤行的虫豸们,会不会倒霉,这就不是朱祁钰关心的问题了。 他更关心马鞍厂的进度问题。 朱祁钰终于在夜色之下,走到了马鞍厂。 马鞍厂和江淮厂,主要负责南京周围和杭州周围的煤炭、铁料供应。 因为俘虏营人数很多,每天产煤近一千万斤,大约为五千吨左右。 朱祁钰站在半山腰上,日色已暮,风变的更冷了几分,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雪了一般。 王卺终于忙完了他的事,有功夫赶来接驾了。 朱祁钰给的考成,实在是太多了,他不得不日夜操劳。 “臣姗姗来迟,还请陛下恕罪。”王卺俯首说道,虽然一脸的疲惫,但还是笑意盎然。 朱祁钰示意王卺平身,看着他脸上的喜色好奇的问道:“何事让王侍郎如此开怀?” “陛下请随臣来。”王卺端了端衣袖,来到了一处煤场,这里都是黑灰,朱祁钰和王卺等一行人都戴上了口罩。 王卺无不感慨的说道:“陛下,穷人家柴薪不够,只能听凭冷雨寒风催折,不曾煮羹吃,长年惟吃冷菜。” “唐时候孟郊就在《苦寒吟》中哀叹:敲石不得火,壮阴夺正阳。” “到了北宋时候,赵扩买不起柴,只好毁车充薪,把家里的车拆散生火取暖。” “南宋时候韩淲亦曰:家贫无人去拾柴。” “柴米油盐,柴字当头,臣以为官冶所采煤,应当以薄利厚销为主,而非厚利薄销。” 王卺是个举人出身,虽然不如李贤他们能言善辩,但是王卺还是惓惓以生灵为念,为百姓谋福。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亦有此意。” 王卺如此说自然是有一些事情要确定,大家都力往一处使,才能推着大明的这辆大车,往前走。 王卺看着堆叠的煤块,叹息的说道:“陛下,煤乃民间日用之需,官冶所开,就会有人说:若官督开取,必致价值倍增,家家户户何以安生?” “例如这北宋末年,宋徽宗设立官卖石炭增二十余场,每称十五斤,每砰三千钱。” “朝廷倒是大获其利,大观年间,开封城下,却是冻骨盈路,百姓嗟怨。” 宋代好专营,煤炭专卖,是宋代的大营生,也是宋代朝廷的主要收入来源。 本来官办专营这件事,自秦朝少府就有,可是到了北宋末年,就是朝臣劝谏皇帝的重要日经问题了。 宋徽宗赵佶卖多贵,才让百姓冻死在京师城下呢? 一秤十五斤,一秤三千钱,一斤煤高达二百文! 当时麦子是十五文一斗,大米是三十文一斗,一斗大约十二斤上下。 宋徽宗卖煤炭,要命不要钱。 按照当时开封府十月初一日添设煤火,二月初一日撤火算,每户大约需要千余斤的煤,才能过冬。 五斤煤一缗,千余斤就需要两百缗。 两百缗铜钱,从北宋末年留到大明朝也能换一百两银子了! 这价格实在是太过于恐怖了。 所以一旦朝廷开始官办专营,就会立刻有人拿宋徽宗督办煤炭、宋高宗临安粪霸、店塌房生意说事。 所以王卺在谈到马鞍厂的时候,还是先劝谏陛下,薄利多销,而不是厚利薄销。 朱祁钰疑惑的问道:“咱们的煤炸,几钱一斤?” “六钱。”王卺俯首说道。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六钱,一户过冬就需要六千钱,大致需要三枚银元了。” “还是太贵了。” 即便是以京营的厚赏力度,每年不过三十枚银币左右,三枚银元还是太多了些。 柴米油盐,柴字当头,果然有理。 王卺却是丝毫不慌的说道:“陛下嫌贵,臣也嫌贵啊!” “但是这已经价格很低了,臣琢磨了个法子,又让它降低些价。” 确实不贵。 北宋专营一斤煤卖两百钱,大明官冶所煤炭一斤六钱,大明这煤炭价格还不便宜? 但是王卺又想了个法子,让价格又降了一些。 “事涉民生大事,能降一文是一文啊。”朱祁钰看着王卺的脸色,十分确信的说道。 百姓困苦,又经历了叛军作乱,这能少一文钱就是一文钱。 王卺带着众人等来到了煤块这边笑着说道:“臣往里面添乱黄土,一斤煤八成碎煤两成黄土,再添些水塑形,佐以孔洞,方得此煤饼。” “比之煤炸更加耐火,时间更长,但是因为有孔洞,所以热力无损。” 王卺虽然往煤里添加了黄土,因为有孔洞,燃烧更加充分,热值相比较煤炸并没有太多的损耗。 这是因为煤炸,也就是小煤块,本身就没有筛选,里面本身也有煤矸石。 一种黑色的石头,不能燃烧,反而堵住火门导致煤炭燃烧不完全。 朱祁钰拿着巴掌大、半扎高的煤饼看了许久,这东西他见过,应该叫做煤球或者蜂窝煤才对! 不过烽火煤还有引火层,这煤球则完全没有。 黄土是用以塑形耐燃的,两成黄土填进去,的确是可以有效的降低煤价。 “煤价如此这般,便可少一文。”王卺俯首说道。 王卺带着众人继续走下去,来到了一堆煤炉旁边,指着不到两尺高的煤炉,笑着说道:“还有煤饼炉、炉内砖、煤饼钳。” “四五块煤饼,可以烧一天了,而且还能做饭烧水。” “即便是买不起煤饼炉,也可以在自己家用砖石摞一个,这个结构并不复杂。” “但是要专门设置烟道,以防火煤流毒。” 火煤流毒,一氧化碳中毒,专门设置烟道,定期疏通,保证使用安全。 朱祁钰看着那小煤炉连连点头,这东西是铸出来的,正如王卺所言,即便是不想买煤饼炉,也可以自己用砖石搪一个。 朱祁钰连连点头说道:“好物!好物啊!” 寒潮已至,朱祁钰裹了裹身上的大氅,看着窗外寒风呼啸,他甚至有一种人在北衙的错觉,这南京的寒风也是如此得了冷吗? 朱祁钰只觉得自己脸上一凉,他抬头一看,天空不知什么时候起,飘起了雪花来。 鲁迅先生曾言:「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 「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 这是南北方雪的差异,因为北方寒冷,雪不凝结,南方的血却是滋润美艳。 但是朱祁钰完全没有感觉到南方雪的美艳,他只感觉到阵阵类似北衙的干寒之气,风的呼啸声、雪片在空中打着旋如同一把把刻骨刀,让人骨子里都是寒气。 朱祁钰十分确定,这不是南方的雪,毫无疑问,这是北方来的雪。 很快小雪花变成了鹅毛大雪,天地之间,纷纷扬扬一片,风一吹过,雪片将风的形状描绘而出,飞向远方。 “咱们现在有多少斤煤了?”朱祁钰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他低声问道。 “自河南、山东等地再加上马鞍厂、江淮厂等地,一亿斤在五日内可以入京。”王卺看着天空的白茫茫一片,面色惊骇,南方也有这么大的雪了吗? 一亿斤煤大约是五万吨,而南京城大约有三十万户,总数需要大约在十五万吨煤炭左右。 朱祁钰站在风雪中久久不语,心里算了很久的账目,然后开口说道:“还是不够用,朕要三亿斤。” 王卺等人面色巨变,左右看了看,默默的不做声,这不是陛下要,他们就能给的。 现在在马鞍厂和江淮厂采煤之人,都是二十余万的战俘,每人每天产煤一百斤,每日最高可产煤两千万斤。 十日的确可以产煤两亿斤,但是从马鞍厂和江淮厂送到南京城呢? 而且现在还下雪了。 这平整道路,也是一个大麻烦。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十日内,剩余这两亿斤煤,如果俘虏营可以按期运送入京,朕可以宽宥减免他们三个月的苦役。” “即便是迟五日以内,朕亦宽宥两月。” 他现在继续煤炭入京,辛苦这十几天的时间,等于两个月的苦役期。 朱祁钰用苦役换产量。 王卺听到这里,松了口气,俯首说道:“那臣得请旨夜开通济门、光华门、朝阳门,运煤入南京留都,诸府诸县城门皆开,以运送煤炸、煤泥等物。” 石亨听闻之后,思考了片刻俯首说道:“臣请调兵火牌,看管战俘,以临阵连坐军法论!” 朱祁钰点头说道:“准。” 南京留都的煤,囤积在皇城内原来的羽林左卫和羽林右卫的旧营内。 南京留都可从朝阳门直入皇城,将煤堆积在皇城内集散。 朱祁钰攥着这些煤,一斤没往外放。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看着天色,本来就有寒潮,风雪至,南京城的虫豸们,怕是要群魔乱舞了。 次日的清晨,雪仍然未停,雪已有尺厚,西湖的外湖、长江已经开始全面结冰。 整个天地白茫茫的一片,但是整条官道上都是清理积雪的俘虏和的四武团营的军士。 下雪不冷,化雪冷。 朱祁钰摆驾回京。 官道不算湿滑,但是这一百里的距离,朱祁钰整整走了一天,一直到了傍晚的时候,才来到了正阳门下。 正阳门内是洪武门,洪武门内是承天门。 这是大明南京留都的大门。 徐承宗跪在雪地里,整个人都快被雪覆盖了,看起来是跪了很久了。 徐承宗看到车驾停在了他的面前,哆哆嗦嗦的说道:“臣死罪。” 朱祁钰下了车驾,跺了跺脚问道:“何罪之有?” 徐承宗的冷一方面是跪在雪地里是真的冷,另一方面是他真的害怕。 办事不力。 他颤抖的喊道:“臣虽然用了不少的,阿嚏!臣用了不少的法子,但是下雪了,臣也无能为力。” 本来徐承宗烟云楼威胁之后,商铺的门都打开了,商路畅通,仅仅是寒潮的话,他的法子已经够用了。 但是这大雪纷纷,煤炭的价格应声而涨,从八文钱,一路飙升到了十六文,而且还在猛涨不止。 这个时候的徐承宗就变的无能为力起来。 这些人已经疯了。 他们疯狂的囤积煤炸,十六文一斤,也是悉数吃进,仅仅一天的时间,就翻了一倍,而且还会涨下去。 朱祁钰是知道南京城的情况,甚至南京城巨富豪商们囤积煤炭的风力,已经蔓延到了庐州和杭州地区。 南京的煤市,形成了一种财经事务上的虹吸现象,无数的煤炸都开始向南京而来。 朱祁钰不由的想起了在北京的时候,一到冬天,煤炭的价格就会从八文、九文涨到三十多文一斤。 朱祁钰笑着说道:“这不怪你,起身。这么大的雪,魏国公是不是第一次看到?” “谢陛下隆恩。”徐承宗站了起来,打了个哆嗦说道:“臣第一次看到。” “所以,对于他们而言,这就是天赐良机啊!”朱祁钰笑着说道: “不错。” 朱祁钰拍了拍魏国公徐承宗的胳膊,打掉了他身上的一些雪花,满是笑着说道:“小道终究是小道,能用一时,用不得一世,魏国公,日后还是需要多多学习大道之行。” “三倍利,则无法无天,他们已经被利益蒙蔽了双眼了。” 徐承宗俯首说道:“臣谨遵教诲。” 日后财经事务的邸报每天都要看看,陛下的财经事务果然是大道之行。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这么大的雪,天赐的发财良机啊!” 到底是他们的发财良机,还是朱祁钰的发财良机呢? 这就涉及到了财经事务谁更懂的问题。 朱祁钰笑着说道:“你回,接下来的事儿,朕来做便是。” “臣告退。”徐承宗俯首离开。 朱祁钰则入了城,先去紫禁城的后山,看了看煤山,南京城没有万岁山,但是此时的煤炭已经堆积如山了。 在十五日左右的时间内,陆续会有十五万吨左右的煤在这里集散。 卢忠面露凶狠的问道:“陛下,要不要现在动手?抄家灭户?” 朱祁钰摇头说道:“不用,你知道人这一生最大的悲剧是什么吗?是人没了,钱没花掉吗?” “不,是人还在,钱没了。” 朱祁钰的眼神中闪过了凶狠。 这次他们如此猖狂囤积,其原因就是几乎所有的商贾都参与到了其中。 这种集体行为,法律无法惩戒,因为法不责众。 但是朱祁钰可以让他们破产,比死了还难受!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活在世间的每一天,都是挣扎。 第366章 看他宴宾客 朱祁钰回到了乾清宫里,开始处理考成之事,累计了两天的考成,十分的繁琐。 案牍堆积成山,陈婉娘在掖庭之内,只能深深的叹息。 大明摊上这样勤勉,而有办法的君主,是大明之福,但是却是苦了她这相思意,趵突泉再美,陛下看都不看一眼,又有何用。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寒蝉凄切。 天更冷了。 正阳门外,山川坛下,秦淮河畔,有一处,名叫神乐仙都。 此处原先是真武大帝行宫,洪武十二年,太祖高皇帝敕谕改建为神乐观,设了一澧泉井,乃是洪武、建文、永乐三朝到天坛祭天时所用之净水出处。 神乐观,原为郊庙习乐之所,但是随着迁都诸事,南京诸多祭祀停罢,这神乐观,便慢慢被废弃了。 但是此处在秦淮河畔,又是南京教坊、习乐所在,而且水流缓慢,慢慢的聚集了起来一个小小的妓馆,便形成了百多妓馆环绕之地。 来自天南海北的商贾,若是南衙待不得,就会出京,至这神乐仙都取乐。 当真是神仙去处! 即便是夜色,即便是大雪,一众妓馆却是人满为患,摩肩擦踵。 京郊无宵禁,自然是彻夜狂欢。 无数的风流韵事在这神乐仙都,一次次的上演人间悲喜。 神乐仙都,有数十楼阁,上所有六,中所十六,小所五十,娼妓数千人。 而这秦金楼是上所,就是这神乐仙都最豪奢之所,有金陵销金窝,动掷千万镒的别称。 而此时的秦金楼的包厢之内,一片火热,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这天大雪,砚冰坚,煤炸价格翻上天,这陛下即便是知道我等在此发财,还能如何?” “这么多人!法不责众!” 说话的人来自两淮,乃是两淮盐商扛鼎之人,两淮总商胡玮铭。 两淮的盐商根据家财不同,却是等级分明。 比如小商贾的窝商,就是租赁或开办盐窝,被称之为窝主,他们雇用盐丁,日夜煎盐,颇为辛苦,却赚不到几个钱。 再之后便是运商,他们掌握着窝价和盐价,手里握着盐引,四处奔走租取引窝,凭盐引到指定盐窝取盐,在贩往指定的“引岸”贩售。 而且常常携带大量私盐,更多叫他们私盐贩子。 窝主常常自己煎盐,是个苦差事,运商也需要四处奔走。 但是场主们,场商们,则完全不必了,他们在各个钞关码头设置引岸,向盐丁灶户收购食盐,转卖给运商的中间商人。 场商具有收购盐场全部产盐的垄断特权,这个特权怎么来的?自然是官商勾结而来。 场商往往两头高买低卖,赚的盆满钵满,残酷剥削食盐生产者而攫取利益。 而场商之上,才是总商,又叫商总,乃是场商们每年选出一人,报给朝廷,乃是盐商中实力最为雄厚之人。 总商胡玮铭,却不是扬州商贾,而是来自陕西。 晋商、陕商、徽商,在这边地头上,从西汉争利争到了明初。 胡玮铭执掌盐商牛耳。 如果按照剥削和剥削式积累的财经事务运作方式,去定义,他们的这种运作方式,难道不算是资本主义吗? 必然算作是。 胡玮铭继续说道:“陛下说允许发财对,那我们这只是倒买倒卖,这价格飞涨,是供需导致。” “陛下无论如何也不能治我们的罪,否则陛下哪还是金口玉言!” 吴炳建点头说道:“皇帝食言,就是失道,这几日下大雪,不几日化雪了,天气就变的极为寒冷。” “马上就过年了,陛下难道舍得南京城百万之众,无煤可用,处处都有冻骨?” “到时候,天下皆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吴炳建乃是宁波海商总商。 他掌控着两千余船工,专门负责营建三桅大船、和二桅海船,那来自南非慢八撒的象牙,就是他们家,从南非带到了南衙来。 海商也有许多的区分,比如去倭国倒腾白银的倭商,去往东南亚倒腾黄金、香料的料商,前往西洋的远海商贾等等,而吴炳建则是其中翘楚。 吴炳建一家并不在宁波,而是住在海外的婆罗洲,就是魏国公徐承宗前往的地方,金场就在他们吴家手中。 婆罗洲沟通南北,是商舶必经之地,所以吴家之富硕,甚至比朝廷更加富硕。 来自湖广的陈广祺,看着信心满满的两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是这预感却始终不知会落到哪一处去。 其实此时三人站起来,看看大雪纷飞的窗外,就能看到大明军正在督促着俘虏营,将马鞍厂的煤炭运送入京。 因为秦金楼就在这正阳门外的山川坛之侧,不足千步,大雪纷飞,视线的确不是很好,但是若是肯走几步,脱离了这秦金楼的喧嚣之声,便足以听到大军的吆喝声。 十五万吨煤入京,那动静能小了吗? 但是即便是有所警惕的陈广祺,也想不到皇帝居然直接弄了十五万吨煤炭入了南衙。 此时已经被利益蒙蔽了双眼的他们,哪怕是看到了大军在运东西,可能也不会往大皇帝在囤积煤炭,准备掀桌子哪方面去想。 陈广祺是湖广商贾,四勇团营已经攻占了襄阳,正在缓慢但是稳定的收复着失地。 陈广祺是土地商贾,确切的说,他曾经在襄王府挂靠了两万顷田亩,而作为总商,代表的是湖广地界的田主。 陈广祺斟酌了下说道:“要不我们在雪开始化的时候,开始散货,省的夜长梦多,这得死多少人啊。” 田主和盐商、海商又不太一样,他们需要大量的佣户给他们种田。 饿死了、冻死了佣户,谁给他们种田呢? 但是胡玮铭丝毫不以为意的说道:“陈老兄,不是我说,你仔细想想,胡广地界是不是有三十多万的生苗,躲在山里?” “这些人随时可能附逆作乱,陛下要解决他们的问题,那必然让陈老兄受损啊。” “有此良机,大捞特捞一笔,然后再图后计才是。” 陈广祺面有不忍,但还是点头说道:“那就这么办,我同意你们的想法。” 胡玮铭嘴角勾出个笑容,站了起来,来到了楼内的凭栏处,大声的说道:“大家安静一下!” 三层高的秦金楼终于安静了一些,胡玮铭继续喊道:“大家今天吃好,喝好,玩好!等过几日咱们发了财,好上加好!” 一个人站起来对着所有人喊道:“胡商总说的好!” “胡商总说得好!”一群人轰然齐声叫好,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里面坐着一个面相有些凶狠的人,他叫袁彬。 就是抓了奸细喜宁、又抓了把河套搞成了人间火狱的渠家三兄弟的袁彬。 袁彬是锦衣卫的指挥使,他眯着眼看着上面的人,大声的喊道:“胡商总说得好!” 岳谦看着袁彬的作怪的模样就是挠头,他们是受命来打探消息的,哪有拱火的? “胡商总赚钱了,不让大家伙一起乐呵乐呵吗?”袁彬大声的喊道。 胡玮铭听闻,笑的满脸都是褶子,他高声说道:“我的确赚钱,跟你们不赚钱一样!” “不过你既然开口了,今天的全场酒水食宴,我请了!” “胡商总大气!”袁彬举起了酒杯敬了一杯酒给胡商总。 “胡商总大气!”众人敬酒。 袁彬坐下对着岳谦和季铎说道:“这帮人啊,是真的高兴啊。” 季铎倒是一如既往的稳重,满是感慨的说道:“是啊,咱们也高兴,办趟差,白捞一顿席面。” “咱们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坐在这打探消息,是不是太过分了?”岳谦撕了个鸭腿,大快朵颐,拿起了酒盏和袁彬、季铎碰了一杯。 季铎点头,疑惑的说道:“是有点,不过见过我们的不都死了吗?不对,李贤也见过咱们啊。” 袁彬一口鹅肝没吃完,呆滞的看着季铎,无奈的说道:“李贤就不用盯着了,陛下一口一个李爱卿的,应该没问题了。” “该盯着,还是得盯着。”岳谦和季铎同时说道。 袁彬无奈的说道:“那行,你们吃,我把探查到的消息,送到宫里去,好教陛下知道,这群虫豸又扎堆儿了。” “吃完席再走。”岳谦摇头,又不急,这雪还得下两天,陛下也得筹备重拳。 不急于吃席的这点时间。 一直到了子时时候,三人才吃的满嘴流油,酒喝了几盏热了热身子,本来办差不喝酒,但是周围都在喝,他们混进去不喝也不行。 三人翻身上马,直奔朝阳门而去。 朝阳么洞开,煤炭正在向后山不断的堆积。 但是到了朝阳门,他们也见不得陛下,西安门还落着锁。 皇城是皇城,紫禁城是紫禁城。 袁彬到了锦衣卫的衙门写好了奏疏,放到了城下的箩筐里,送进了大内。 朱祁钰刚刚弄完考成法的考核,伸了个懒腰。 办差的多数都是朱祁钰从北方带来的官吏、军士,办事效率极高。 毕竟经过了京察和大计,两次抽水,活下来的鱼都是顶精的了。 朱祁钰拿起了袁彬的奏疏看了许久,才对兴安说道:“咱们现在还有多少御制银币?” “三百多万。”兴安赶忙说道。 这些银币,本来是打算到了南京,换成金花银再送回北衙,安定南衙民生的。 结果却是没换出去几枚。 “嗯,不是很多。” 朱祁钰笑着说道:“你明天去趟魏国公府,看看他有没有放钱的钱庄,押物放钱,利就定成一分。” “胡尚书不是说了吗?利一成,则青黄可分。” “咱们自己定下的规矩,咱们自己不能破,这样就放黄稻钱,就以一百银币为基点,放就是了。” “田契、房产、工坊、商舶,统统都可以抵债,就按六成算,反正他们也还不起。” 朱祁钰这御制银币死活放不出去,他索性换了个法子,让徐承宗去放钱,三百万银币,低价抵扣能买不少呢。 不是要搞囤积居奇吗?不是要发天灾财吗? 兴安俯首,有些担心的说道:“这要是他们跑了呢?臣的意思,跑到海外去。” 朱祁钰笑着说道:“长江外海都结冰了,他们往哪里跑?” “再说了,放眼天下,他们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啊,他们只要海贸,总要来大明才是。” 兴安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俯首领命。 朱祁钰到了盥漱房悉数,便来到了掖庭。 日盼夜想的皇帝陛下,终于忙完了自己的正事,想了宫里还有个人。 朱祁钰还没走到床帏之前,确定了是陛下之后的陈婉娘就光着脚踩在了地上,跳到了朱祁钰的身上。 “想朕了吗?也不怕凉。”朱祁钰端着陈婉娘笑着问道。 陈婉娘的头埋得很深,如泣如诉般的说道:“想。” “想什么?” “陛下又逗弄奴家了。” “想什么啊?” …… 芙蓉帐暖。 陈婉娘最终溃不成军,接连求饶。 朱祁钰看着床帏的顶,笑着问道:“婉娘还有家人吗?朕不是说牙婆。” 陈婉娘沉默了许久,作乱的手,终于停下,叹息的说道:“没了,父母把奴家卖了,但是没过几天就冻死了,奴家还有个弟弟,卖不出去,就一起冻死了。” 朱祁钰愣了愣,叹息的说道:“原来如此,莫要伤心了。” 若非迫不得已,谁又愿意卖儿卖女,他们家四口人,只有陈婉娘一人活了下来。 “奴家没有伤心,时日久了,也就看淡了。”陈婉娘倒不是很在意。 朱祁钰却看着陈婉娘那张脸庞,却是不再言语,昏昏沉沉睡去。 次日的清晨,雪依旧在下,南衙的煤,虽然因为虹吸现象,大量煤炭入南京城,暂时稳住了,但是依旧来到了二十五文一斤的价格。 朱祁钰开始让有司放煤,整批放煤,一次最少万秤,十五万斤以上,作价两千两金花银或者两千御制银币。 这有司放煤,几万称如同石入大海,无影无踪。 第367章 看他煤山起 朱祁钰万称的放煤,是官放,在煤市口,量管够。 这也是朝廷每次放煤的时候,都有的相似操作。 在朝廷的眼里,这些商贾可以有效配合朝廷放煤。 大中祥符五年冬天,开封城“民间乏炭,其价甚贵”,眼见民众实在熬不下去,朝廷出炭四十万,将自己控制的部分木煤拿出来,半价投放到市场上,民众蜂拥抢购,结果发生了“有践死者”踩踏至死的惨事。 宋仁宗嘉佑四年冬天,阴寒雨雪,薪炭、食物价格倍增,寒冻之人,死损不少,放煤八十万斤,但是很快就被采买一空。 在洪武年间到永乐年间,放煤也是几十万斤的放。 这是因为朱元璋和朱棣手中只有那么煤炭。 两个人把惜薪司六万斤红箩贡炭、五十六万斤的黑木炭、三十六万斤的黑煤炭、三十六万斤木柴,全都放出去了。 但是百姓依旧难捱。 太少了,杯水车薪。 无论是南衙的虹吸现象,还是北衙附近的百万寒食之家,都不是百万斤的煤炭能够解决的。 朱祁钰官放,有几个条件。 一,只收御制银币,朱祁钰还是要推广自己的御制银币成为南衙的流通货币,二,整批购买,一次万称。 陛下宽仁,不坑穷人。 朱祁钰第一天到日暮的时候,放出去八十万称,大约六百万斤。 煤市口收银币,宝源局放银币,朱祁钰第一天放出去了,近二十万枚御制银币。 直到这个时候,朱祁钰依旧没有露出自己的獠牙。 如果这些商贾这个时候意识到了不妙,和陛下一起放煤,那么煤的价格会到八、九文一斤,虽然会赔钱,但是决计不会破产。 所有的商贾、行商、百姓都在等待着煤炭。 因为大家都知道。 雪停了,开始化雪的时候,就要开始冻死人了。 再等几天,煤炭的价格,就会飞上天去! 除了南京的煤市口,庐州、安庆府、太平府、池州府、宁国府、徽州府、杭州府、宁波府的煤市口也开始放煤。 “如果这个时候,他们肯收手的话,现在开始跟随朝廷一起散煤,并不会破产。”朱祁钰和于谦在下棋,这次玩的是南北战争。 大明的南北战争,于谦手持的是南衙,朱祁钰手持北衙,两个人杀的难解难分。 朱祁钰丢掉了徐州,然后被南衙叛军,围困济南府,最后乘胜北上,围困北京。 然后被北直隶的义勇团练给推了回去,和朱祁钰在济南的大军兵合一处,直推南衙,摧枯拉朽。 于谦败了。 “南衙北衙实力差距还是太大了。”于谦投子认输,北直隶有义勇团练可以征调,南衙只能拉壮丁,军事上再天赋异禀,也没有获胜的可能。 朱祁钰收起了兵推棋盘。 不用兴安,朱祁钰也能赢。 “陛下已经开始放煤了,今天放出去那么多,明日里是不是煤的价格会降下来一些啊?”于谦疑惑的询问道。 对于南衙的煤炭的价格,于谦现在真的看不懂了,。 陛下在南衙如此放煤,他们居然悉数吃进,价格只是稳了下来,居然没有任何的下降的可能。 大雪已经变小了一些,于谦也希望煤价能够降下来一点。 朱祁钰摇头说道:“于少保,你太小看这帮人逐利的性子了。他们现在已经红眼了。” “朕放煤,张的皇榜,明明白白告诉他们,朕有三亿斤的煤,会在十多天的时间里放煤。” “但是他们要么是不信朕有三亿斤的煤可以放,要么不信朕这三亿斤的煤放出去会有什么恶果。” “这本来就是宵禁的时间里,他们举着从宝源局换来的银币,还聚在煤市口要求放煤。” 朱祁钰无奈的摇了摇头,叹息的说道:“他们在追涨。” 于谦叹息的说道:“唉,列子云:取金之时,不见人,徒见金。” “春秋齐国有一个渴望得到金子的人,清早穿戴整齐来到市场上,走进一家卖金子的店铺,抓起一块金子就跑。官吏捉住了他,责问道:这么多人都在那里,你为什么还偷人家的金子?” “他回答说:我拿金子的时候,没有看见人,只看见金子。” “现在这些巨富豪商们,怕是以为这煤炭,是随便散落在街头的金子,而且是没人看管的金子。” “陛下放煤,在他们看来,几乎等同于在给他们钱一样。” 朱祁钰听完了这个故事。 于谦是个学富五车的进士,他或许不懂财经事务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但是于谦很懂史,列子的这番话,的确充分的形容了此时这帮人追涨的心理活动。 朱祁钰点头说道:“大约就是这个想法,他们觉得那是没人看管的金子,却从没想过,这种事,做不得。” 只要,只要在煤价降低或者降低之后不久,抛出去,就大赚特赚。 “陛下明日还放煤吗?”于谦笑着说道。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煤市口今天取消了宵禁,日夜放煤,而且增加了几个阜口,今天会放最少一百五十万称。” “他们不是要吃吗?撑死他们!” “明天朕打算放出去两百万称!” “煤市口还在扩大,只要他们能吃,朕后日就放四百万称出去,就一直放,放到他们吃不下为止!” 朱祁钰的表情变得凶狠了起来,这是七百五十万称,每一万称十五万斤。 一亿一千二百五十万斤煤。 于谦满是笑意的说道:“但愿他们能够及时改悔。” 朱祁钰摆手说道:“不不不。” “如果按照钓鱼的说法,就是他们此时已经咬住了饵,进入了朕与他们这些鱼相持的阶段,如果说朕力亏,他们就可以把朕的鱼竿拖入水中,甚至把朕拖入水中。” “但是他们此时不下死力气拉鱼线,就会被朕钓出来。” “改悔是在未咬钩之前,他们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于谦停下了排兵布阵的手,满脸笑容。 陛下的比喻很是有趣。 其实说明了现在两淮盐商、湖广田商、两浙海商的一个现状。 那就是他们此时必须要维持住煤炭的价格,不低于他们买入的价格,否则他们就会赔钱。 这场角力,在朱祁钰开始放煤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于谦满是感慨的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是陛下钓鱼技术提高了吗?在于谦看来,陛下还是一如既往的饵咸钩直。 陛下的一秤卖两千银币,这价格可不便宜。 但是他们依旧吃下了。 朱祁钰叹息的说道:“这几日,神乐仙都,怕是每日都在摆流水席,因为算账的话,会赚极多极多。” “他们已经没有改悔的余地了,事实上,魏国公对他们说,让他们改悔,是最后的机会。” “朕来南衙,本来打算去让这边用御制银币,然后去西湖游玩几个月的。” “朕还专门找到了西湖游记,打算每个地方都不放过。” 朱祁钰的目光看向了神乐仙都,这帮商贾,会在那里彻夜狂欢。 朱祁钰的预计不差,胡玮铭、吴炳建、陈广祺,的确是在摆流水大席,附近的一些乞儿都会给碗饭吃。 而岳谦、季铎跟着胡玮铭等人来到了三川门外南湖湖畔的堆煤场。 袁彬去跟着李贤去了。 他们三人有两人,依旧认为李贤有盯一盯的必要,毕竟南衙不如北衙,谁知道李贤会不会奢侈惯了,回不到清贫的日子了呢? 陛下对李贤信任有加,一旦李贤做错了事儿,那陛下岂不是英明不在,识人不明? 在陛下英明不在,识人不明之前,把李贤杀了。 陛下的英明就保住了。 不得不说,这三个人的逻辑,虽然清奇了些,但是很有逻辑。 岳谦和季铎来到了南湖旁的堆煤场,瞠目结舌。 二十多座高约百尺的煤山堆积在这里! 放眼望去,这里至少有两亿多斤煤炭。 有的煤山覆盖着厚厚的雪花,有的则是刚堆出来煤山,并没有多少的雪花落在上面。 无数人在期间奔走。 他们跟过来的时候,完全没想过,会看到煤山。 岳谦呆滞的说道:“陛下说南京好富有要抢他一票,这真的是太有了!” 季铎拍了拍呆滞的岳谦,笑着说道:“走,去听听这三人到底在商量着什么。” 岳谦和季铎来到了这南湖别苑,他们辗转腾挪之间,躲过了几个护院的巡视,来到了书房周围。听到了嘈杂的说话声。 陈广祺已经开始惊恐了,他大声的说道:“陛下今夜放夜,解开了宵禁,就是为了放煤啊!几位哥哥,今天大约要放百万称煤,一千多万斤煤!” “我们还要吃进吗?我已经没钱了啊。” 胡玮铭却不以为意的笑着说道:“陈老兄,我来问你,你信陛下有三亿斤煤吗?” “咱们这南湖堆煤场,可是有将近一亿斤的煤,陛下说他有三万斤,我是不信的,你们信吗?” “陛下初来乍到,从哪里弄那么多煤?堆在哪里?堆在皇宫里?别闹了,那可是皇宫。” “陛下把煤送入皇城,不就是不让人看到陛下有多少煤吗?” 吴炳建附和的说道:“我知道陈老兄担心那朝阳门外,络绎不绝的俘虏营送煤入城,但是我不认为陛下会有三亿斤煤。” “倒是陈兄说的没钱了的事,我也没钱了。” 胡玮铭摇头说道:“我其实也没钱了,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去烟云楼抵押,魏国公果然是国公啊,居然能放银币钱,哪像我们这般辛苦,还得奔波赚钱。” “人家坐在烟云楼上,就能把钱赚了,虽然一分利,但是耐不住人家折的少,六折。” 吴炳建嗤之以鼻的摇头说道:“胆小鬼一个罢了,陛下一入京,他就开始拆烟云楼,听说顶层已经被拆掉了,就再也窥不见皇宫里面了。” “今天说上楼去看看陛下有多少煤,结果他都拆完了!” “胆小鬼,当初建的时候,那种胆气呢?” 陈广祺无奈的说道:“皇城无人居住的时候,他建了也就建了,现在陛下都来了,他要是再不拆,那不是新账老账一起算?” 陈广祺叹息的说道:“那咱们去烟云楼押了咱们的田契?” 没钱了,但是陛下还在放煤炭,陈广祺已经开始颤抖了,但是现在的情况就是,只能用有限的银钱,去维持那涨到半空中的煤价。 否则那身后的煤山,就把他们直接压死了。 胡玮铭思考了很久说道:“我还有点,但是我也得抵押了,明后日便吃不进去了,据说现在烟云楼去借钱的人,很多很多,咱们现在就去。” “我先压上自己一半的身价。” 这里面,胡玮铭的身价最高。 三人起身,向着烟云楼而去,为了放煤,朱祁钰解开了宵禁。 岳谦和季铎听闻他们离开,便几个腾挪离开了南湖别苑。 岳谦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这饵不够明显吗?若是北衙的商贾,帝一动,臣惶恐的氛围下,不是应该能躲多远躲多远,生怕着了陛下的道儿吗?” 季铎看着身后那高耸的煤山,无不感慨,陛下这次发了大财。 他笑着的说道:“鱼饵很明显啊。但是南衙这帮人,对陛下毫无恭顺之心,他们不信陛下。” 朱祁钰的信誉在北衙,那都是一颗一颗人头,一桩一件事,累积下来的,说杀头,死了也要再剁一次。 大丈夫说话,一口唾沫一颗钉! “所以说衍圣公害人啊。”季铎叹了口气。 岳谦满是疑惑的问道:“哦,怎么说?” 季铎无不感慨的说道:“衍圣公不是说了吗?凤阳朱暴发户。” “他们估计就这么以为,觉得陛下就是个暴发户,一朝得势,侥幸赢了几场而已,到了南衙,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岳谦和季铎走进了风雪之中。 已经红了眼的诸多商贾,变得疯狂了起来,他们在烟云楼以五成甚至四成的价格,抵押了自己积累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财富,换成了银币,去煤市口换取一秤又一秤的煤块堆积如山。 腊月二十九日,南衙飘飘扬扬的雪花终于停了,冬日阳光虽然不暖,但是也破开了天空的阴云,照在了宫城之上。 朱祁钰站在乾清宫的月台上,看着升起的暖阳,笑着说道:“天晴了。”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掌令官入城了。” “今天以四文每斤,开始放煤,让掌令官推着排车上街。” 兴安犹豫的问道:“那煤市口呢?”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一个价,四文每斤。” “他们不大行啊,朕就放了七百五十万称,不过区区一亿一千多万斤,他们吃到八千万斤的时候,居然都吃不动了。” “他们太让朕极为失望啊。” 第368章 看他煤山崩 徐显宗站在烟云楼的四楼瑟瑟发抖,他手里握着价值将近五百万两的资产,全都是投机客们抵押来的资产。 这笔钱,真的事太多了。 他根本不敢拿着这些东西,每过一夜,他就只感觉脖子颈嘎嘎的响,像是那些天地坛下,撬骨刀撬颈椎骨的声音。 在一大早,他就等在了雪里,宫门一开,他立刻就请求觐见。 结果却是看到了陛下的车驾,从西安门出来。 “走,咱们去三川门看看。”朱祁钰打开了车窗,笑着对等着的徐承宗说道。 秦淮河从通济门而出,至三川门而出。 南湖就在三川门外,南湖堆煤场就在南湖湖畔,那边有个别苑,朱祁钰入城就看到了。 南湖别苑,南北长,东西狭,园景布局以山池为中心,巧于因借,浑然天成。 假山又构曲涧,郁盘亭廊、羡鱼槛、三星桥、涵玉亭及清铃廊等等,绕水而构,与假山相映成趣。 他来的时候,南京刚入了秋,南湖别苑,大树参天,竹影婆娑,苍凉廓落,古朴清幽,十分别致。 可比朱祁钰住的鬼城要好多了。 朱祁钰的车驾除了西安门后,数千名掌令官,带着军卒,开始推着排车出城,雪停了,雪开始化的时候,就有可能冻死人。 陛下已经准备两天,让掌令官带着诸多军卒,准备到南京各坊去售煤。 庐州、安庆府、太平府、池州府、宁国府、徽州府、杭州府、宁波府的煤市口也都有掌令官推着车去运煤。 石彪在宁波市舶司,带着大军配合着陛下的放煤行动。 一辆辆的排车从西安门和北安门出,向着南京城的角角落落而去,如同洪水放闸了一般,无数斤煤,如同那洪峰,从皇城向着内城、外城、城郭,奔涌而去。 滔滔不绝,源源不断。 朱祁钰说了,他有三亿斤煤,就是有三亿斤,但是有些人,就是不信。 朱祁钰来到了三川门上,看着南湖堆煤场那一座座的小山,无不感慨的说道:“这就是他们的底气啊,两亿斤煤。” “这一下子,决计不会冻死人了,朕最后这一次,四文一斤,他们已经高价消耗了所有的底气,现在只能跟着朕四文一斤去放煤了。” 徐显宗无奈的说道:“陛下,他们怕是没有明日了。” “陛下是仁君,一分利,青黄分,但是可不是所有人都一分利的,陛下要抵押,但是有的地方不要抵押。” “他们前日在臣这里抵押了全部的资财,昨日就去钱庄借钱了,唉。” “他们还不了钱,那些放钱的人,就会逼着他们还钱了。” 大明朝的催债,也可以叫做追租。 这帮人有钱的时候,自然是钱庄子的爷,没钱还欠钱的时候,那就是孙子,要追着讨了。 “活该。”徐显宗叹息。 叛军被陛下平了,势要豪右之家跟陛下作对,被陛下给杀了,巨商富贾,非要跟陛下碰一碰,取死之道罢了。 徐显宗再次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朱祁钰看着城内无数的掌令官推着排车,和百姓们买卖着煤炭,再看看城外,那二十多座的煤山,周围的商贾如丧考妣。 夺人钱财,不就是杀人父母吗?这些商贾的确是如丧考妣。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过年了要不要给俘虏营填点衣帽裤鞋,这眼看着寒冬已至,也要过年了,是不是可以开恩?” 于谦在劝仁恕,这些煤,都是叛军的俘虏营日夜不辍的挖了出来,送到了南衙,今日陛下能够放煤,这些俘虏们当得一功。 陛下宽宥了他们三个月的苦役期,但是于谦觉得过年了,俘虏营难免想家,这次戴罪立功,是不是可以给点优待。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以每人一银的标准,给他们购置了衣帽裤鞋、过年年货,这次过年,每人约有三斤肉。” “过年是个好机会啊,是瓦解他们拒绝改造的最好时期,朕已经让武清侯去筹备了,等到过年的时候,热闹热闹,各地风俗不同,让他们都把家乡的风采展示一下。” “彻底摧毁他们的抵抗意志!如果有一天,再有人拉着他们当叛军,他们还会做吗?绝对不会。” “他们是贰臣贼子,如何解决他们?全都一刀砍了吗?” “且不说朕,京营的军卒是朕的军士,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在战场拼杀,可以不计生死,那是战场!” “但是让军卒对手无寸铁的人下手,非朕所愿,亦非军士们所愿。” 得亏朱祁钰后世是个资讯大爆炸的时代,他见的多了,否则这二十四万的大军俘虏,处理起来,太过于麻烦了。 于谦这才知道,陛下原来早就准备好了,叛军营每人一银币标准去过年,的确是完全足够了。 正统十四年年末的时候,于谦想让陛下收回四品以上封赏,给京营每人一两银,做过年用。 文官们不同意,但是胡濙说武官费钱,文官不费钱,罚文官,不罚武官。 朱祁钰直接让朝臣别吵了,内帑把那二十万两银子出了。 每人一银币,的确是可以过个好年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叛军每人一银,大军异地过年,朕每人给了五银币过年。” “没有组织度的叛军,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谁他们组织起来的?是四武团营,他们才是首功,又是异地过年,朕不能寒了军士们的心。” “这都出征半年了,打下了南衙,但是湖广和广州还未定,朕未曾放赏授勋,他们可能已经有什么情绪了。” 于谦面色数变俯首说道:“陛下是听闻了什么吗?”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倒没有,咱十二团营的军士们,都知道朕说话算话。” 于谦松了口气,他还以为陛下听闻了什么,原来是防患于未然。 他还奇怪,十二团营就差把忠诚两个字刻在脸上了,还能出什么乱子? 原来是陛下心系军士,怕他们在异地过年,又一直等不到恩赏,有想法。 有句老话,叫人心都是肉长的,陛下对军士们极好,身前事、身后名、身后事,都有安排。 换个乱臣贼子上台,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赵匡胤倒是黄袍加身了,整个大宋朝,都是重文轻武。 历史的教训已经足够了。 “吵起来了。”朱祁钰乐呵呵的看着三川门下,那些商贾们围住了他们的商总,声嘶力竭。 岳谦和季铎两个人随着人流走入了围场。 两淮的盐商,两浙的海商,湖广的田主,终于把他们的商总围在了煤山之下。 “大家听我说!”胡玮铭歇斯底里的喊道:“安静一下!” 胡玮铭怒声吼道:“陛下在煤市口放煤,四文一枚,但是这个价儿,他是赔钱的!他能放几天?这寒潮眼看着还有些日子,倒是再下雪,这煤价不就涨上去了吗?!” 岳谦暴起,将手中的煤块砸向了胡玮铭,怒吼道:“放恁娘狗屁!” “大家别听他胡咧咧!” “陛下已经张榜了,今日四文,明日涨到五文!以后整个江南的煤价不会超过十文一斤!陛下有马鞍厂、江淮厂两座煤场!” “咱们的煤炸都砸在手里了!” 岳谦喊完,退出了人群,深藏功与名。 胡玮铭已经怒到了极点,他愤怒的喊道:“当初说好的盈亏自负,是老子让你们一起参与的?你们自己见钱眼开,去烟云楼借,去钱庄子借,是老子让你们借的吗?” “现在怪到老子头上,你们前几日还高喊,胡商总说的好呢!” 陈广祺缩了两步,他是这三个商总之中,最胆小的那个。 他有些惊慌失措的往煤山上推了推,群情激奋下,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吴炳建面色煞白,但是如果安抚不下来这群商贾,他们今天绝对活不下去。 他哆哆嗦嗦的说道:“就算是这样,咱们也可以把煤运到…运到两广去,那边还未戡定,要煤!对,是这样!” 一名商贾已经出离的愤怒了,到了这个地步,这三个商总,还要骗他们! “你是说两广要煤炸吗?咱们这是小煤块,是给百姓生火用的,又不能炉用,骗鬼呢!” “别听他们胡说!砸死他们!” “砸死他们!” 陈广祺终于撑不住了向着煤山上跑去。 而胡玮铭和吴炳建,还打算撑一撑,但是看着扑上来的人群,终于吓破了胆,哀嚎了一声向着煤山上跑去。 商贾们自然不会放过他们,立刻就追了上去。 太阳高悬,已经到了晌午的时间,地热已经升起,煤山上的积雪其实已经有些松动了,再加上那么多人追打三位商总。 煤山居然也有了松动之意,几百名商贾追打这商贾自然是手蹬脚刨。 只听到哗啦啦的响声不绝于耳,但是商贾们根本顾不得这声音,他们只想打死那三名商总。 在哗啦啦的响声之后,煤山终于发生了滑塌。 煤块已经没有完全解冻,里面依旧冻着,如同脱落一样,煤炭、支架哗啦啦而去,铺天盖地的将一众商贾掩埋其间。 “哎呦!坏了,出事了!”岳谦一拍手,大声的喊道:“衙役!缇骑!” 这种堆积起来的堆积物,是个人都知道,刚下完雪,靠近不得。 热胀冷缩是自然之道,当年都江堰建造的时候,都知道火烧泼水,就容易开山了。 朱祁钰站在三川门的五凤楼上,看着煤堆砌的山轰然而下,平静的说道:“得,他们永远也还不起朕的钱了。” 兴安感慨万千的看着这一幕,眼神中露着光,拍着凭栏说道:“原来这就是山崩啊!” 于谦打了个哆嗦,这个兴安,这个时候,居然在观察山崩,是下次做仪注的时候,怕自己的描述的不够清晰吗? “走,去往南湖别苑!”朱祁钰开始下楼,他打算在南湖别苑过年,占地三百余亩的湖畔别苑,住的比皇宫里舒服。 南京留都的皇城,多年未曾修补,对付对付自然可以,但是又更好的宅子,他当然住更好的地方了。 南湖别苑虽然小,但是足够精致。 朱祁钰一边走一边对李贤说道:“让邸报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写上,朕三番五次的劝说,还有他们在神乐仙都说的话,定要写上。” “也让天下人看看,这等投机客的下场。” 李贤俯首说道:“臣领旨。” 他又看了一眼那些被煤炸掩埋的商贾,笑容满面,他学会了。 朱祁钰是极为擅长杀人诛心的,这一点,北衙从上到下都深有体会。 帝不动,我不动,帝一动,我惶恐。 在北衙,那是连孩子,都会唱的童谣。 陛下说啥就做啥,没事别跟陛下找不自在,那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三川门外的堆煤场,聚集了一批蠢货。 而此时的神仙留都,聚集了一群聪明人。 神仙留都的聪明人,他们确切的知道,到了这一步,三商总也毫无办法。 大家都已经完了。 这里的乐工今日很忙碌,她们依旧在唱着千年来唱的曲,琵琶声声声入耳,清脆的声音在秦金楼内徘徊着。 唱曲的人,是大价钱请来的江南名角。 本来,请这名角来唱曲,是为了庆祝这天晴雪化,可以准备抛售煤炸,赚钱了。 “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一个中年商贾站了起来,不断的拍手,然后将手中最后一锭金花银,放在了案桌上作为茶钱。 只见这中年商贾,纵身一跃,砸在了楼下了的秦淮河中。 秦淮河上冻结冰,但是冰层并不厚,这一跃砸破了冰面,咕噜咕噜的响声响起,水面下升起了一捧血雾。 而后是数十人,接连从秦金楼上一跃而下,砸进了秦淮河中。 砰砰砰的响声,不绝于耳。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江南名角收起了琵琶,唱完了《莺莺传》的续四十回。 “唉。”一声轻叹。 她唱完了,却已然没有了观众。 而此时朱祁钰在南湖别苑的鹤林堂内,召集了群臣。 朱祁钰从来不是个嗜杀的人。 但是他今天脸上的笑容一直不断,他办了件大事,给太祖太宗皇帝出了口气。 当年太祖高皇帝想要迁都,自己的太子朱标还累死了,太宗文皇帝想要迁都,最后也走了。 不就是这南京城不够绝对的忠诚吗?朱祁钰今天很高兴,他给太祖太宗皇帝出了口恶气。 这帮龟孙,今天在秦淮河的下游,被他们自己堆起来的煤山给埋了,在秦淮河的上游,在销金窟里,一跃而下。 朱祁钰满脸笑容。 高兴。 “但是我们不能放松警惕,南京城虽然太平,但是朕有些想法。”朱祁钰止住了笑意,面色平静的说道。 “你们觉不觉得南直隶实在是太大了?这里如此的富饶,应天府、苏州府、凤阳府、扬州府,太过于富有,也太大了。” 朱祁钰低声说道:“不如,咱们把他拆了。” 第369章 拆分南直隶的必要性 朱祁钰要把南直隶给拆了。 这件事本身,在永乐年间就曾经提到过,但是永乐二十二年,朱棣去世后,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朱棣迁都的原因十分的复杂。 朱棣在北衙住久了,不愿意在南方住着;有南衙的人越看越是厌恶,不顺心;有北方的军事威胁极为严重,不得不北上。 迁都是既定事实,迁都后的第一个夏天,永乐十九年四月庚子日,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三殿天火焚烧。 朱棣召集群臣文武。 这个时候,天人示警的风力立刻开始了。 先是翰林院侍读李时勉、侍讲邹缉等人言辞上书,是有地方官获罪于天,招致天火。 朱棣下旨让都察院、吏部天下大计。 而后是都察院的风宪言官,开始以御史何忠、徐瑢、郑惟桓为主,说是不是陛下修北京城,穷尽民力导致天怒? 这个说法被朱棣采纳,朱棣下旨永乐十七年以前拖欠税粮、课程、盐课、马草等项,及十八年被灾田地粮草,悉皆蠲免。 朱棣是可以商量的。 既然天人感应、回迁南京的风力形成了,朱棣就按着朝臣的意思,监察大计天下百官,蠲免拖欠税赋等等。 但是这不是朝臣们要的。 而且给了朝臣们一个错觉,那就是朱棣好说话。 从讨论三大殿着火之事,逐渐变成了讨论永乐年间施政,是不是有误。 比如说屡次北伐,收获寥寥;比如南下西洋,朝廷用度无数,尽归内帑是不是有点有伤天和;比如营建北京,民生凋零。 都察院、翰林院、六科给事中、礼部开始联合起来!不断连章上书,逼着朱棣,想让朱棣下罪己诏。 陛下啊,你改悔! 皇帝一旦好说话,那朝臣就要骑到皇帝的头上,肆意妄为。 礼部主事萧仪上书:「迁都后诸事不便,且弃绝皇脉于孝陵,有违天意。」 朱棣人老耳顺,听不得难听话,直接下旨赐死了萧仪,开始了对朝堂的高压梳理。 永乐二十一年七月,朱棣廷议拆借南直隶,反对的声音很大。 因为朱棣当时认为回迁南京的风力,来自于南直隶庞大到极点的地域,而且极为富硕,他们形成了一种成体系的合力。 但是朱棣的拆分南直隶的动作,并没有贯彻下去。 回迁的风力也很大,大明定都南京应天府已经数十年,定都北京才刚刚一年有余。 朱棣本来打算限定科举人数,调任地方官员,调整六部尚书等等手段,推行自己的政令。 永乐二十二年,朱棣龙驭上宾。 朱高炽登基,开始了回迁南京之事的准备。 朱高炽首先收回了北京京官的所有印绶,重新刻制,北京礼部尚书胡濙的印绶变成了:北京行在礼部尚书。 而后朱高炽开始收回五城兵马司的巡夜火牌,加“行在”二字再放。 还都大戏,正式拉开。 但是朱高炽的身体不太好,在位一年病逝,这还都之事,不了了之。 随后朱瞻基登基之后,再次收回印绶,恢复了永乐旧制。 朱棣认为还都风力起于南直隶,这不是空口白话,比如徐有贞、俞士悦他们把自己的家眷就送往了南京,并且力主南迁。 大明的南北之争,从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大案始、到永乐十九年的迁都之事,再到土木堡之变后的党争,一直持续到了齐楚浙东林党争。 大明的南北的党争之剧烈,堪比宋朝祖宗之法与革故鼎新的党争。 朱祁钰此时说拆掉南直隶,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自永乐年间至今,一个悬而未决的话题。 哪怕是真的要南迁南京城,南直隶,还是太大了。 朱祁钰继续开口说道:“十七府富饶之地,皆归南京管辖,税粮、课程、盐课等项,最多的就是南直隶。” “朕没打算今天说要拆,明天就立刻分家,朕只是拿出来,询问一下,说说大家的想法。” 于谦叹息,陛下在南京城打鱼收获满满,但是显然不满足于仅仅收获叛军人头,势要豪右之家家产、巨商富贾被逼到自杀,而是还要继续钓鱼。 钓什么?仕林。 陛下在北京城一直钓不到鱼,到了南京,这算是钓鱼钓上瘾了? “陛下拆!”李贤振声说道:“臣来上奏,这骂名臣来担!” 李贤前段时间和陛下讨论过私权和公权的问题。 南京是留都,但已经是切实的地方了,南直隶这么大,集合了十七府天下最富饶之地,形成的私权合力,连陛下都为之侧目。 不拆了它,陛下回京,他李贤要是被留下来,梳理南衙留都诸事,根本玩不转! 虽然李贤学了陛下很多手功夫,但是他不觉得自己学到了精髓,甚至不觉得自己能使的出来。 学是学会了,用就有些麻烦了。 拆了好! 拆了管理起来,地方官狗咬狗、一嘴毛,他在其中拉打的余地,便会增大。 李贤恨不得陛下能直接拆成十七个府,每个府都设三司,这些府台衙门们,最好能跟咨政院吵架一样。 当然李贤也知道那根本不可能。 朱祁钰笑着说道:“李爱卿同意拆呀,朕还以为你会反对呢。” 袁彬一直盯着李贤,想要用李贤的大好头颅换一块功赏牌,可惜了,李贤第一个跳出来支持拆分南直隶,这一杆就空了。 钓鱼不易,陛下叹气。 李贤的立场还是一如既往的认为自己是个京官,站在了朝廷的角度思考问题。 南直隶的庞大,甚至到了臃肿的地步,让李贤在僭朝为官的时候,就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他想不到好主意,但是陛下的主意多啊! 魏国公徐承宗咬了咬牙说道:“拆,臣以为拆分之后,势要豪右、富商巨贾再像如此联袂生事,也不太容易了。” 这次叛军、势要豪右、富商巨贾,给徐承宗带来了极大的心里阴影。 宠妾被五马分尸于凤阳城下,三王被斩首于天地坛,送于紫金山安葬,几千颗人头落地。 势要豪右之家依旧要给陛下一点颜色看看!最后被陛下一窝端在了媚香楼下。 结果寒潮至,天大雪,立刻把富商巨贾的贪欲心给勾了出来,结果最后落得个南湖煤炸掩,秦淮江水溺的下场。 他只是个魏国公罢了,陛下没打算把他弄到北京去,他还要在南京生活。 他害怕了。 虽然拆了他的权柄,甚至是地位都有所下降,但是安全。 这么多天来,他一直生活在忐忑不安之中,每天醒来,先摸摸自己的脑袋在不在。 朱祁钰又看向了李宾言,这个有点直言的臣子,似乎有话要说。 李宾言想了想说道:“臣一个山东巡抚,临时调任南京做吏部侍郎,臣以为,拆了好。” “朝中有乡党风宪言官形成风力,本身这是个比较麻烦的事儿,还是陛下有主意。” 李宾言是御史出身,御史什么德行,他太清楚不过了。 乡党乃是同榜出身第二大结党的源头,南直隶如此庞大,读书人极多,中举、考中进士的更多。 李宾言对朝中结党之事,深恶痛绝。 任何一个秉持六正六邪的臣工,都不愿意看到朝中结党横行与朝野。 朝堂天天吵架,那还怎么治理大明呢? 于谦一直在写写画画,他坐直了身子问道:“陛下,南京应该保留其南都地位,但是臣以为设三司为佳,南京六部衙门不设,但是三司、巡抚,应挂北京六部侍郎,甚至六部尚书印绶。” “授京官,任地方。” “淮安府、苏州府、徐州府、扬州府等南京以东,合并为苏州省,设立三司。” “庐州、凤阳、滁州、安庆、徽州府等南京以东以南,合并为凤阳省,设立三司。” “凤阳府太大了,应该再设淮北、淮南两府。” “臣大概画了个大概草图,还请陛下过目。” 于谦懒得说自己同意不同意,直接开始着手拆了,陛下都说了要拆,这饵咸钩直,谁会上这个当? 朱祁钰拿起了于谦画的大概草图,点头说道:“国家之制这方面,还是于少保有见底,费心了。” “先把松江府单独划出来,朕打算在松江府设立松江市舶司。” 松江府,就是长江口的上海滩。 这里是天然的港口,如果开海,松江府势必要单独划出,长江这条大明的主干道,是必要利用起来的。 于谦拿过来草图,看了许久说道:“臣明白了,陛下圣明。” 松江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于谦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它和宁波市舶司并不冲突。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就送北京,让六部商议此事,然后推介各省三司主事,朕希望在走之前,这件事能办完。” 朱祁钰甩出去了第二杆,他离开了顺天府,也不知道顺天府是否绝对忠诚,用这饵料试探下,有收获最好。 没收获也没事,朱祁钰是不会承认自己甩过杆儿的。 朱祁钰收起了草图满是感慨的说道:“朕很欣慰,南京城的百姓们信任朕,也信任大明的朝廷。” “朕张黄榜,告诉百姓,煤炭充足,价格低廉优质,等到天放晴就开始调节放煤。” “他们信朕的话,等到了朕的廉价煤。” “这种信任,来自于大明王师铁一般的纪律,来自掌令官们孜孜不倦的宣谕,也来自于大明臣工们的高效,朕代表大明的列祖列宗和的大明的天下黎民,感谢在座,和依旧战斗在第一线的所有人。” “马上过年了,朕决定。” 朱祁钰作为大明皇帝,自然有资格代表大明黎民表示感谢,他的执政始终是民为邦本,一切的政策延伸,都是以这四个字为基点展开。 朱祁钰刚说完,所有人都坐直了身子,陛下每次说决定的时候,都是大事要事。 朱祁钰看着紧张的众人,笑着说道:“放松些。” “朕决定,大明平叛大军,每人给五枚银币,掌令官每人七枚,大明的臣工四品以下每人三枚,四品五枚,以此类推,作为年节,让大家过个好年。” 赚大钱了,自然要每个人都分一点,雨露均沾。 皇帝有的时候,必须要独,哪怕被骂作是独夫国贼,也要独一些,但是有的时候,也要适当的团队一点。 此次南下平叛,所有人都很辛苦,甚至襄王朱瞻墡在北衙也很辛苦。 但是朱祁钰却是极为轻松,他游山玩水,等待大军敲碎了叛军的牙口,才晃晃悠悠入了京师。 虽然这两个月他很辛苦,处理考成国事,但是所有为平叛做出贡献的人,都应该有恩赏。 赏罚分明,方才能够有序。 朱祁钰给这笔钱,是额外的年终奖,军功赏和功赏牌乃是规定内。 出塞作战,给一两银子,三斗米就出征这种事,朱祁钰真的做不出来,他怕军队哗变,把他的脑袋摘了,大喊一声:天子宁有种乎! 于谦露出了一个笑容,他还以为陛下又决定干大事,原来是放赏,他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臣等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继续平静的说道:“此次平叛已经取得了初步的胜利,证明了大明不仅仅会马上打天下,还会下马治天下。” “沉重的打击了投机者的嚣张气焰,也让所有投机者深切认识到与朝廷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 “让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不仅仅是北衙之物,也逐渐成为天下之物!” “我们在军事、政治和财经事务上的胜利,让官冶所、货币政策、财经事务政策等景泰新政,可以有序展开。” “为大明中兴,开创治平之世,创造了良好的开端。” 于谦呆滞的问道:“陛下,只是初步胜利吗?” 初步胜利、阶段性胜利、完全胜利,是三种不同程度的话术,来自于陛下的口语表述。 但是这已经打到了这个地步,只是初步胜利吗? 那想得到陛下完全胜利的评价,该有多难? 朱祁钰点头说道:“两广依旧在叛乱,湖广只是打下了长江以北。” “长江以南,依旧是一个谜题,保定伯梁珤之死,至今还在查补,征伐之后,如何治理,也是我们重要的工作。” “朕与诸君共勉,为大明中兴,砥砺前行!” 诸多臣子赶忙俯首说道:“臣等愿为大明尽忠竭力!” 于谦满是感慨,陛下对胜利的标准和要求极高,显然是不满足眼下。 大明正走在中兴的路上。 洪武年间和永乐年间的大明,才算是大明的巅峰,中兴,依旧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众多臣子离开了南湖别苑,于谦和李贤却留了下来。 李贤还有十四问,只问了四个问题,他还有十个问题。 李贤俯首说道:“臣大约弄明白了势要豪右和富商巨贾们的立身之本,这和臣问的问题有关。” “哦?”朱祁钰颇为惊讶的看着李贤。 如果李贤真的搞明白了势要豪右、富商巨贾的立身之本,就可以用手段挖向他们的根基了。 李贤的发言越来越危险,朱祁钰可以宽宥他的身不由己,但是这些食利者,定然会把李贤碎尸万段的。 “他们的立身之本是什么?”朱祁钰坐直了身子,十分好奇的问道。 李贤深吸了口气十分确信的说道:“成丁。”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说道:“你考虑下跟朕回京师,朕很怀疑朕刚离开南京城,你就会背后中十七发火铳自杀身亡。” “为什么是十七发啊?”李贤疑惑的问道。 第370章 甚至包括肉食者 李贤的第一问,是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有序差异到对立,再到绝对矛盾的投机矛盾; 第二问是货币的本质和事实表现出的差异,导致的货币矛盾。 李贤的第三问是关于私权和公权之间的权力矛盾; 李贤的第四问是势要豪右、富商巨贾占领侵占社会劳动的导致的舍本逐末、礼乐崩坏的朘剥和朘剥式积累的侵占矛盾。 李贤还没有问自己的第五问,他在总结第四问,他的领悟。 那就是,投机者到底如何侵占了社会公共劳动,他们用什么手段? 李贤认为是:瞒报、隐藏成丁人口。 “陛下曾经说过,劳动才是衡量一切价值的标尺!”李贤手舞足蹈的继续说道:“陛下,没有劳动的土地一文不值,继而臣以为没有劳动的磨坊、煤场、金银场、工坊都是一文不值。” “瓦剌南下的时候,北京京师之中,一个铺子只要几两银子。” “大军南下的时候,南京城内的商铺工坊,也只有两三两银子罢了。” “这就是失纲后的种种乱象!” “陛下啊!这不就证明了陛下这两句话是正确的吗?” “没有劳动的固定资财,无法生产流动资财的时候,就是一文不值啊!” 李贤极为激动的说着,他仿若是看到了这世界的本质一般,他手舞足蹈,他神情激动,他整个人都极为的亢奋。 那种亢奋像极了领悟了世界的真理,还有对陛下真知灼见的崇敬。 对于李贤他们这些,已经位于世间最强帝国的核心层次的官僚而言,他们最害怕的不是权力的丢失,甚至不是脑袋搬家。 而是将至死,不闻世之有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李贤的这种兴奋,朱祁钰并不乐观,他真的会死。 李贤继续说道:“他们将成丁隐藏在所谓家人和隐户之中,然后占有了成丁。” “劳动的所有者是劳动者本人!而不是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之中,他们正式通过了占据了劳动者本人,而占据了劳动!” 李贤愤怒的说道:“他们编织了一个谎言,一个弥天大谎!” “这个谎言的的非凡之处!” “在于它似乎像是不仰赖欺骗、偷窃、强取或朘剥,因为他们编织的这个谎言之中,势要商贾,说自己可以支付成丁看似公允的劳动报酬,同时安排成丁去劳作。” “但是我们看到了富者越富,贫着越贫。” 李贤陷入了迷茫之中,这该死的弥天大谎之下,隐藏着多少魑魅魍魉,披着一层道貌岸然的皮,却做的天怒人怨的勾当! 但是李贤不太明白的是,这到底是如何运行的呢? 朱祁钰吐了口气说道:“我们不能否认是势要豪右、富商巨贾、缙绅乡贤在当下大明存在的必然。” “一些人,的确是在当下,起到了安民牧民的作用,他们组织了、安置了百姓。” 大明随着政策调整,失去了以里甲的基层组织。 这个时候,代替大明行使权力的肉食者,必然就会出现,在维护稳定和安土牧民之事上,他们的确是做出了部分的极为有限的贡献。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人人都有优点。” 李贤呆滞的问道:“除了肉食者吗?” 于谦笑着说道:“甚至包括肉食者。” 整个南湖别苑的御书房里,充满了欢快的空气。 这个笑话的笑点,却不是那么容易理解。 其实是朱祁钰说:「人人都有优点」,李贤说的意思是:「肉食者没有优点」,于谦意思是:「肉食者居然也有优点。」 朱祁钰继续说道:“其实不仅仅是成丁。” 这句话说完,三个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陈婉娘这类的瘦马,就是一个很严肃且十分沉重的社会课题。 大明的的确确,存在着一种让人唾弃、愤怒的生意,美其名曰“养瘦马”。 这在唐朝叫秋娘,在宋朝叫做秦淮歌妓。 一般穷人家,生养下一个好女儿,到了七八岁的时候,就会有牙行领去收养。 “瘦马”以人物俊丑、聪愚分三等。 上上等的姑娘,要送于牙婆,凡是「聪明俊秀,人物风流」者,养家牙婆就教她弹琴、吹奏、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 这类人一般还要请女教保的教习,读书识字明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除了梳妆打扮、行立坐卧的风姿外,还专门按着《如意君传》,学习枕上风情。 这类的女子,等闲势要豪右之家,也是求之不得。 人才中等的第二等女子,就不教她弹唱、绘画之类的功夫。一般让她多少识一些字,学两套琵琶、弦子,并学会算计账目,管理家事,做生意。 家世普通的势要商贾,娶了去,让其掌柜,一举双得。 到了第三等,牙行不叫她识丝弦了,只让她习些女红或挑绒洒线,大裁小剪,也能挣出钱来。 有些还学会上灶烹调的功夫,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各有手艺。 这种教训女子为生理的风俗,一般又被称作“烟花世界”。 朱祁钰更倾向于,称烟花世界为悲惨的世界。 朱祁钰可以一纸禁令封禁了这等事吗? 他当然可以不管不顾的将这些污秽的东西一刀切,尽数封禁! 但是因为违反了大明律,这种买卖将会水面之上,沉到水面之下,变得更加黑暗,变得更加惨无人道。 甚至一些牙行会借着大皇帝的诏命,趁机压价,让这个悲惨的烟花世界,变得更加悲惨。 所以,陈婉娘谈到了自己悲惨的世界时,朱祁钰只是平静的劝慰了几句让她莫要伤心。 把这些女子解救出来,朱祁钰需要提供给她们足够的路去走,而不是简单的一纸诏书,就撒手不管。 但是大明现在的生产力,还不具备把她们解救出来,并且妥善安置的能力。 甚至这个问题,到了后世那繁荣几近于鼎盛的时代,依旧没有得到妥帖的解决。 会所、楼凤、福利、宝剑、路边摊,比比皆是。 李贤对此感触良深,他家的玉娘,也是这种朘剥和朘剥式积累的财经事务运转规律下的受害者。 所以李贤和朱祁钰都应该算作是加害者吗? 陈婉娘因为身体不好,没法裹脚,一双完整的玉足,在这个悲惨的烟花世界里,只会无限沉沦下去。 朱祁钰看不到可以眼不见为净,但是看到了,只能搭把手。 玉娘跟了李贤,在当时那个叛军起势的时候,是最好的结果,总好过被叛军拿过去享用之后,丢弃到路边,化作豺狼的食物,变成枯骨。 于谦了然,陛下的阶段性胜利,大约是全面平定叛军,推行景泰新政,推行新的货币政策和财经事务政策。 那么完全胜利,大约是让大明变得公平一些。 公平很难,大明能迎来全面胜利吗? 于谦对此抱有谨慎乐观的态度,但求上而得其中,陛下期盼完全胜利,即便是无法全面胜利,又有什么遗憾呢? 他们去努力做了。 “为什么呢?”李贤迷茫的问道。 朱祁钰喝了口茶,笑着问道:“什么为什么?” 李贤有些迷茫,他思考了许久才问道:“陛下说劳动、土地和货币,不是商品,但是他们现在的确是被异化为了商品。臣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朱祁钰完全没料到,李贤的第五问来到了如此深刻的话题之中,很显然他普及的财经事务,已经无法解释这种现象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你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其实也是在问,为什么御制银币的本质和事实会有差异。” “为了解开你的疑惑,朕必须要在使用价值、交换价值之外,引入一项新的价值,剩余价值。” 于谦坐直了身子,果然上次陛下浅尝辄止的剩余的两个字,背后有着一套极为缜密的道理! 现在陛下终于肯谈到这个问题了! 朱祁钰看着于谦那副模样,笑着问道:“首先劳动是什么呢?” “劳动是一种有意识、有目的的生产活动。在劳动中,劳力,在改变了自然物体的同时,也实现了自己的目的。” “比如耕种,就是改变了土地的同时,也养活了自己。” 朱祁钰认真的组织了一番语言继续说道:“朕之前曾经提到了,因为分工,导致当下,我们的生活是无法脱离别的人劳动,也因为分工,导致生产变得复杂。” “一件衣服很难自己去耕种、收获、脱籽、纺絮、编线、织布、裁剪,这需要分工。” “劳力需要借助工具去劳动,劳力需要场地去劳动,这时候,我们将这些劳动场地、劳动工具统称为劳动资料。” “朕说的不算复杂。” 朱祁钰看着李贤和于谦,如果这都无法理解的话,他解释了两个概念,劳动的定义和劳动资料。 这两个概念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于谦摇头。 李贤赶忙说道:“浅显易懂。” 于谦对此只是有些懵懵懂懂,完全没有料到,陛下对于这种无法言说的道,具有如此清晰且清楚的定义。 明白和能够简单易懂的定义出道的名来,并非一件易事。 朱祁钰笑着说道:“我们知道劳动使自然产生了使用价值,毕竟人吃土会死,但是吃土里长出的作物,就会活下去。” “而劳动产生的使用价值,又是交换价值的基础,是交换价值的载体。” “比如盐引的劳动是煎盐,但是盐引又不仅仅是可以承兑两百斤盐,他还有一定的交换价值,被人充当是钱去使用。” “所以,劳动不仅会生产使用价值,还会生产剩余价值。” “什么是剩余价值?” “势要商贾因为掌控劳动资料,因为分工的必然,生产的复杂,他们可以无偿侵占的劳动成果,就是剩余价值。” “当然以剩余价值为基础,产生了许多的问题,朕就不展开说了,朕只是要回答你的问题。” 李贤陷入了沉思之中。 于谦在朱祁钰给了剩余价值定义之后,已经全然了解了李贤问题的答案。 但是显然李贤还在领悟,他还不是很明白。 “陛下,这次南京之事,臣已经写好了邸报,陛下要不要看一看?”于谦拿出了一份奏疏。 朱祁钰看了许久,满是笑意,点头说道:“送北衙。” 就像钓鱼佬钓到了巨物,要背着满街溜达显摆,拍照发朋友圈发博一样,朱祁钰这次捞了这么多的鱼,自然要广而告之了。 “臣大约明白了。”李贤眉头紧皱的说道:“正是因为劳动除了生产使用价值以外,也生产剩余价值。” “势要商贾,正式朘剥了这种剩余价值,所以才会鸡生蛋、蛋生鸡如此循环往复下去。” 朱祁钰点头笑着说道:“正是如此,所以他们才会逼迫百姓成为失地农民。” “对于势要商贾而言,他们巴不得百姓没有任何的劳动资料,比如土地、工具、知识。” 吴敬曾经和朱祁钰快问快答,对于知识在财经事务之中的定义,这也是固定资财的一种。 知识绝对不仅仅是固定资财那么简单,这种解释,只是拓宽了知识的定义范围。 李贤恍若大悟,满是兴奋的说道:“这样一来,劳动者别无选择,只能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了!” “所以他们哪怕是已经吃的满嘴流油,脑满肠肥,但是依旧孜孜不倦的乡部私求!逼迫百姓失地,成为游堕之民和未作之民!” “这样他们就可以继续朘剥百姓,生产流动资财!” “这也是御制银币、金花银这些货币,被异化的主要原因。” “我明白了!” “势要商贾,组织人们劳动,并且不断侵占社会劳动,榨取剩余价值,臣只是想明白了势要商贾的根基是成丁,却未曾想明白,其中本身的逻辑!” 李贤不断的左手握拳击着右掌,兴奋的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朱祁钰看着李贤兴奋的模样,追问道:“那你以为应该如何解决呢?” “这个势要商贾缙绅和劳动者之间的矛盾。” 李贤思索着,朱祁钰和于谦静静的等着。 李贤忐忑的说道:“臣有点想法了。” 第371章 公侯优游享富贵 势贾食租死安逸 “首先,我们必须要清点隐户,保证大明的丁口,在朝廷的知晓范围之内,所以要推行大计,要清田,要制定田册和鱼鳞册,减少占据劳力本身。” “其次,我们要尽量将劳动资料,控制在朝廷的手中!减少势要商贾的依靠劳动资料对劳力形成朘剥和朘剥式积累!” “最后我们要完善大明律,给各州府县官员在核定此类案件的时候,以斗斛权衡印玺仁义的支持!” “对,这就是臣想到的三点。” 李贤觉得自己说的条理极为的清晰。 朱祁钰颇为赞同的说道:“你讲的都对。” 李贤疑惑的说道:“臣愚钝。” 陛下并没有对他的这三条谏言有任何展开性的描述,是对这三条谏言,不满意吗? 朱祁钰想了想,平静的说道:“洪武年间就已经做过了大规模的清田和计丁,并且历时十年才完成了黄册和鱼鳞册。” “掌控劳动资料,在宋朝的时候,全都以官办专营为主,无论是盐铁煤矾等等,甚至连粪便都选择了官办专营。” “这些官办专营的出发点都是极好的,比如王安石变法的青苗法,在制定政策时候,曰:本息随二税偿还,各收息二分。” “但是最后都变成了青苗贷,和我们大明当下的青稻钱。” “二分利,变成了五分利,甚至变成了十分,五成利。” “朕以为太祖高皇帝是英明的,在洪武年间废除了官营官冶所等事儿,定凿山伐石之禁,劝农重桑,本身并不是昏聩的决定,甚至是英明的。” 时代不同,矛盾不同,所需要执行的政令也各不相同。 洪武年间废除了官冶所,其背后的思考,是那时候元末失纲,群雄蜂起,庶民朝不保夕,人口极度凋零。 朱元璋是一个很英明的君主,他制定的许多政令,或许在他们这些后人看来,是略显有些笨拙,但是在当时,却是最合适不过的。 “你说的这些,朕都在做,这个思路并没有错,相反,朕非常认同你的想法。” 朱祁钰笑着说道:“但是我们还是要实事求是的做事,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 李贤的思路朱祁钰是非常认可的,他没有展开描述。 是当下的生产力达不到,需要更多的人口,更多的人才,更多的知识,去推动生产力的发展,最终才能够做到这一点。 李贤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喝了口茶,笑着问道:“所以这就是你的第五问吗?势要商贾和劳力之间的矛盾的本质吗?” “这个矛盾是错综复杂的,就和你之前的所说的四个矛盾是相互映衬的,我们需要长时间的去思考它的本质。” “比如,北宋年间的官办专营,在北宋末年,宋徽宗时候,出现了一斤煤炭两百文钱现象。” “临安粪霸宋高宗赵构,甚至让一斤粪卖到了六文钱。” “换个说法,官冶所,依旧是以朘剥和朘削式积累,以生产和朘剥剩余价值为目标,私权借由囤积货币、土地和劳动,侵占公权的能力尚在,且不受约束。” “我们组织起来的工匠、军士、百姓和朝廷调控组织生产,一定出现自我朘剥,是不是说明这条道路,就是不对的呢?” 朱祁钰说的是北宋,但只是拿宋朝举了个例子。 大明正在走向李贤所说的那个道路,石景厂、胜州厂、马鞍厂、江淮厂,正在逐步的组织工匠、军士、百姓去生产。 劳保局正在京畿、山外九州、福建保障大明所有人的劳动报酬,大计、京察、考成法,清田和计丁也在同步进行着。 那么,如果腐化了呢? 李贤变得呆滞了起来,他以为自己找到了问题的答案,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方向,当他拨开迷雾之后,才发现,后面是更多的迷雾在等待着他。 学海无涯,书山无路。 “陛下,那该怎么办呢?”于谦有些好奇的问道。 朱祁钰含笑不语,他没有深入回答这个问题,这需要大明的生产力达到了足够的水平,他才能去解释,也仅仅是解释,而不是解决。 于谦无奈,陛下应该是有一些的思路,但是陛下不开口,他只能自己去想了。 李贤思考了许久说道:“陛下,那势要商贾是通过劳动资料,进而控制劳动力,朘剥剩余价值的吗?” “如果仅仅是这样,又无法解释一些问题。” “比如盐商之中的运商和场商,运商还需要奔波,而场商根本不需要奔波,也不需要劳动资料,他们就赚的盆满钵满。” 盐商之中有窝主,也有来回沟通的运商,还有坐在各个钞关里开设场主,各大场主最后推举了一个商总和朝廷协商,盐铁之事的种种。 如果仅仅依靠劳动资料,控制劳动力,朘剥剩余价值,似乎又完全无法解释清楚。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一番笑着说道:“你这个问题,吴敬曾经问过朕一个类似的问题,他问朕御制银币是流动资财,还是固定资财呢?” “毫无疑问它即使流动资财,也是固定资财,也是留供资财。” “那朕换个问题,朕是大明皇帝,还是亡国之君,还是中兴英主呢?” 李贤一听赶忙俯首说道:“陛下乃是中兴英主。” 这讨论财经事务,怎么好端端的就牵涉到了亡国之君这种事上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在一些很多人眼中是离经叛道的,种种政策又是亡国之策,朕在他们眼中是亡国之君。” “但是在另外一些人的眼中,朕却是睿质天纵,文翰并美,而不矜其能,尝有开辟之举,宽严有制,烦简有则。” “朕其实就是朕,大明皇帝,仅此而已。” “朕要说的这种现象,是普遍存在的,而且多数情况下,都是对立与统一的。” 李贤脸上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朱祁钰叹息,李贤是个聪明的人,但是一旦涉及到这种对立与统一,哪怕是涉及到一点点的辩证思维,就会发生脑筋转不过圈来的样子。 其实这种辩证法的对立与统一,在现实中是非常多的。 比如知名的光的波粒二象性。 牛顿提出了光是微粒,惠更斯提出光是电磁波,双方拿出了无数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正确。 直到波尔横空出世,诉诸互补原理,最终定下了波粒二象性。 还有薛定谔的猫等等,类似的自然现象,都是辩证法对立与统一的一种。 但是朱祁钰用俗字俗语去解释,李贤已经听的有点犯迷糊。 什么皇帝?什么亡国之君?什么中兴之主? 这什么跟什么! 朱祁钰看着李贤迷茫的眼神,认真的斟酌了一下说道:“《老子》察类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求故曰:有无辅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声音相和;前后相随。” “明理曰:亦此亦彼、亦真亦假也。” 察类:观察现象;求故:找到问题;明理,剖析原因。 寻道:找到解决办法。 察类、求故、明理、寻道,是一种很常见的大明道学士的思维方式。 他说的对立与统一,对于大明的道学士而言,有些难以理解。 那很简单,翻译成他们能够听得懂的话就可以。 没有人,比朕,更懂翻译! 李贤立刻恍然大悟,这原来是和有无、难易、长短、高下一样的,资财的流动与固定,过程和结果,都是亦此亦彼的关系! “陛下,臣明白了!”李贤俯首。 早说嘛。 于谦满脸笑意,礼部尚书胡濙洗地的功夫,所有人都一清二楚,但其实陛下自己何尝不懂这些呢? 是胡濙需要陛下,而不是陛下需要胡濙啊! 朱祁钰看着李贤恍若大悟的模样,满是怀疑,为什么俗字俗文他听不懂,翻译翻译,他就听懂了呢? 李贤眉头紧锁的问道:“陛下,那是不是可以想办法,让这些势要商贾安于现状呢?” “臣的意思是,截断他们的资财的流动,让他们安稳一些。” 李贤说的意思其实在仕林中也有。 仕林中有一种非常仁慈的幻想,那就是势要商贾会食租之后,安于现状,然后走向衰弱。 古今中外不乏这样想法的人,比如着名经济学家凯恩斯,就有个美好的愿景,那就是食肉者安静去死。 就是期待着势要豪右、巨商富贾,自己收起来獠牙,猫自己给自己系上铃铛,还要把锋利的爪子剪了,让他们把獠牙撬掉。 比如那种各种宣扬美好的家书。 但是无数的历史证明,这是个谬论。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一个旧闻,笑着说道:“说到这里,朕想起了一件旧事。” “洪武五年六月乙巳日,太祖高皇帝铸铁榜申诫公侯其词九条,严明公侯戒律,曰:君臣得以优游终其天年,在社稷有磐石之安,在功臣之家享富贵无穷。”(明太祖实录七十四卷) “但是事实上,铸了这个铁榜,并没有君臣优游终其天年,功臣之家享富贵无穷。” 李贤和于谦互相对视了一眼,这件事他们当然清楚,就是铸造铁榜之后,没多久,从廖永忠开始的杀戮,贯穿了整个洪武年间。 洪武年间三十四功臣,除了武定侯郭英,其余无一善终。 但是这件事和他们讨论的资财的固定、流动,又有什么关系呢?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位置不同,思考方式自然不同。 他满是平静的说道:“其实太祖高皇帝想要「公侯优游享富贵」的想法,和一些翰林们想要「势贾食租死安然」的想法是一样的。” “根本不可能实现。” 李贤这种的想法就像是:耗子给猫当伴娘,不切实际。 即便是土木堡之变后,大明皇帝失去了他忠诚的军队,但是随后明宪宗朱见深,找到了另外一种对付老鼠的方法,宦官。 虽然宦官不如军勋、军队那般好用,但多少也算一把刀。 当然崇祯皇帝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导致了大明第三次众正盈朝,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只能高呼「吾非亡国之君,汝皆亡国之臣」,悔之晚矣,然后丢了命,也失了天下。 第一次众正盈朝是在正统年间,第二次众正盈朝是在弘治年间,第三次自然是崇祯年间了。 于谦和李贤终于明白了陛下说的是什么意思,就是对势要商贾不要抱有幻想,不要期盼他们自废武功,应该制定律法去确定和严格约束他们,乱法则诛。 就是太祖高皇帝的法子,铸铁榜,谁违反就杀谁,出重拳。 于谦和李贤深吸了口气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这两个问题,留给你仔细斟酌,朕在南衙还有段时间,希望能把你的全部疑虑解开。”朱祁钰点头说道。 一下子说太多,李贤也会变得迷糊,还不如让他消化一番,再经历一番,多看多学多思考。 “臣等谨遵圣诲!”李贤和于谦俯首告退。 朱祁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这南湖别苑,是个不错的地方,维护起来没有南京皇宫那么麻烦,地方更小,也更容易控制。 朱祁钰来到了后院,看着后院正堂挂着一幅画,名叫《晓雪山行图》,乃是南宋四家之一马远所画,马远是宋光宗、宋宁宗两朝画院待诏。 描绘得是大雪封山的清晨,一山民赶着两只身驮木炭的小毛驴,在白雪皑皑的山间行走,山民肩上还用树枝挑着一只打来的山鸡,似去赶集出卖这些东西,以换取生活所需。 山民衣着单薄,弓腰缩颈,栩栩如生,使人感到雪天寒气逼人。 陈婉娘来到了正堂看着那副画,疑惑的问道:“陛下在看什么?” 朱祁钰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你知道吗?把这幅画倒过来看,两头驴就变成了三头。” 陈婉娘盯着那副画看了许久,小脑袋歪来歪去,看不明白,疑惑的说道:“真的吗?” 朱祁钰不动声色的说道:“那你摘下来,倒过来看看呗。” 陈婉娘拿了根杆子摘下了那副画,倒过来看了许久,瞪着大大的眼睛惊讶的说道:“可是,可是还是只有两头驴啊。”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说道:“加上你,这不是三头吗?” 陈婉娘恍然大悟,抿着嘴唇,轻声低声说道:“陛下又逗弄奴家。”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看着窗外的大雪慢慢消融,天气却是愈加的寒冷。 “陛下,宁阳侯陈懋传来了军报!两广总兵柳溥兵败!现在已经单骑逃向了交趾僭朝!”兴安匆匆而来,满是兴奋的说道。 新年的最后一天,宁阳侯送来了军报,柳溥平定了两广,准备向湖广挺近。 “新的挑战要来了啊。”朱祁钰满是感慨的看着军报。 第372章 改土归流的本质 宁阳侯陈懋,带着大军南下而去,直奔两广。 一路顺着赣江南下,几乎全是传檄而定,一直打穿了整个江西。 大军在整个江西,都未曾遭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 大军前锋刚到,后脚府州县的知府、知县就捧着大印就投降了。 叛军为何投降的这么快? 宁阳侯陈懋能征善战之名,在南方早就传开了。 平定福建叶宗留百万众起于阡陌,只用了不到半年时间,而后在福建三年时间,梳理地方井井有条。 南京二十五万大军顷刻之间,就被皇帝给打了个对穿,皇帝在南京越是威武,大军的气势就越是雄壮。 这一路南下,从平叛变成了接收,江西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悉数平定。 本身江西的叛乱就有些模棱两可,官道驿路断绝,江西诸府既不出兵,也不出钱,更不出兵,更不给两广军队借道而行,搞得柳溥想要到南京共襄造反盛举,都没路可走。 大明军队平叛一路从陆上南下,一路从海上宁波市舶司至月港市舶司,再至广州市舶司。 两路兵马齐头并进,围困广州城。 柳溥早就收到了皇帝的奏疏,陛下的奏疏很简单,叛就叛了,毕竟家门里的事儿,若是真的敢里通交趾黎朝,他的妻儿老小被抓住,也决计活不得。 皇帝是威胁吗?柳溥不这么认为。 他只知道陛下说过可以造反,但是必须交税。大明皇帝一口唾沫一个钉,说话向来算数! 陛下很少祸及家人,既然陛下下了明旨,让他不得里通黎朝,眼瞅着南京已经败了,他在犹豫是不是里通黎朝的时候,大军已经到了城下。 柳溥一做二不休,脚一跺眼一闭,带着几个亲信妻儿,就趁着夜色出城,奔着黎朝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柳溥走的匆忙,资财未带,连宠爱的小妾和庶子也未带,匆匆而去。 这广州府里,造反的头目,总兵官都弃军卒而去了,这广州府立刻就投降了。 在景泰三年的最后一天,宁阳侯讨逆大捷的战报,便传到了南京城内。 “再一次证明了,大明并没有势要商贾的造反余地,能够造反成势的只有活不下去的百姓和想要争道的亲王了。”朱祁钰看着宁阳侯的奏疏,对着兴安兴高采烈的说道。 兴安俯首说道:“臣为陛下贺,臣为大明贺!” 朱祁钰笑着说道:“将柳溥家人全数流放烟瘴之地,既然柳溥没有里通黎朝,朕也说到做到。” “开春之后,直取湖广!” 盘旋在整个南直隶和浙江的寒潮,在贺岁迎新的鞭炮声中,慢慢消退,天气变得暖和了几分。 景泰四年,大年初一,朱祁钰带领南衙百官祭祀了孝陵。 朱祁钰和势要、商贾打了两次没有硝烟的战争,折腾来折腾去,紫金山的树木,总算是保住了。 大明皇帝脸上有光,大明臣工脸上也有光,大家都是大明朝的孝子忠臣,没有去刨太祖高皇帝陵寝上的树。 连建奴到了南京,都没敢去孝陵胡作非为,虽然不修葺,但是不敢破坏。 若是朱祁钰真的把孝陵陵寝上的树木砍了活民,朱元璋或许不会生气,安民无奈之举。 但是朱祁钰作为朱明的皇帝,只能高举手中屠刀,杀的江南血流成河!杀的长江伏尸百万! 但幸好,作为户部尚书的朱祁钰,还是很有办法的保住了孝陵的树木,保住了自己的脸面,保住了臣工的颜面,最终,只有势要豪右、巨商富贾受害的世界,达成了。 天明节,是朱祁钰带给南直隶的另外一个礼物。 天明节脱胎于圣寿节,选择了朱元璋登基称帝的那一天,普天同庆,共贺天明。 朱祁钰选择了大阅。 四武团营的大阅,安排在了金川门内到北鼓楼外的外城,这里本来就是军营,朱祁钰并没有让人设卡,所有百姓皆可观礼。 朱祁钰还专门让李贤邀请了整个南直隶、浙江几乎所有的商总、宗族族长,共同观礼。 他的意图很明显,就是威胁恐吓他们。 在大阅结束之后,朱祁钰专门让大军到朝阳门外的孝陵之下,军巡一周,旌旗招展,让太祖高皇帝也看看大明现在京营的实力。 披甲十之五六,鸟铳已经完成换装。 最后所有军士举起鸟铳对着天空放了空枪之后,大阅结束。 在上元节热闹的灯会之后,朱祁钰召开了景泰四年的第一次廷议。 朱祁钰笑着说道:“目前江西、两广,都已经悉数平定,那么现在仅剩的就是长江以南的湖广地界,尚未平定。” “四川总兵官,率领川骑狼兵,已至荆州府与四勇团营合兵一处,黔国公整饬军务,随时可从云南攻伐贵州。” “朕没有让黔国公攻打贵州,也未曾让宁阳侯陈懋北上,四勇团营和四川提督军务、右佥都御史蒋琳、四川总兵官都督方瑛,就足够用了。” “目前的问题是,如何治理?” 于谦深吸一口气说道:“陛下云贵湖大患,无如苗蛮,无人敢入土目盘据之地,贵州、播州、膏腴千百余里无人敢垦,土司、苗蛮势力猖獗,诸土世官相互推诿,治理不易深入,无事近患腹心,有事远通外国,由元迄明,代为边害。” 千里膏腴之地,无人敢垦种田亩。 这就是现在长江以南,湖广地面上的现状。 李贤翻动着手中的奏疏,他知道这次要讨论的是平叛大事,他在僭朝为官,自然更了解情况。 于谦说完之后,李贤俯首说道:“陛下,有一件事臣以为值得警惕。” “在云贵湖广之地,不仅仅是土司作乱,臣在僭朝为官,有水东宋氏、播州杨氏、水西安氏、思州田氏,最为显赫。” “比如水东宋氏,自唐册封,唐尊宋鼎,即便是前元、我朝太祖亦不能治。” “贵州宣慰司,安氏世代为宣慰使,宋氏世代为宣慰同知。” “播州宣慰司,杨氏任宣慰司使,思州宣慰司和思南宣慰司由田氏把控。” “正统十一年,贵州宣慰同知宋然贪淫,科害生苗熟苗,激起民变,大羊场被攻破,宋然死,但是宋氏依旧世代守世官,衣租食税,煊赫至极。” “臣以为贵州、长江以南湖广地区的土司是一害,这些世代豪右之家,也是另外一害,正是他们跋扈,导致朝廷政令不通,治理不易深入。” 朱祁钰点头,非常满意李贤的补充,袁彬距离他的功赏牌,又远了一些。 李贤已经变成了势要商贾的掘墓人了,袁彬想用他的脑袋换人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了。 这世间大多数分为了两种人,一种聪明人,一种蠢人。 显然李贤是个聪明人,至少李贤知道等太阳下山了再说,但是朱祁钰年龄比李贤小了二十岁。 就看谁熬死谁了。 播州杨氏,在万历年间悍然起兵反明,万历三大征之一的播州之役,就是攻伐的世代居住于播州的杨氏。 唐朝末年,杨端打败了南诏穆星天,受唐朝册封于播州,世代居住于播州,根深蒂固,经历两宋、元朝、大明,前后历任二十九代而不衰。 凤阳朱?暴发户! 人家老杨家,是唐朝末年就封在了播州的土皇帝,正土旗的! 打老杨家需要多少资财? 万历年间,播州之役历时一百一十天,大明合四川、贵州、湖广等八省之力,出官兵七万余,民兵十七万,耗银约二百余万两,米粱无算,最终平定杨氏叛乱。 这还仅仅是一个播州杨,还有水东宋、水西安、思州田,都不是好相与。 朱祁钰想要彻底平定长江以南的湖广地区,想要取得军事胜利,还要取得政治胜利,难上加难。 最少需要百万以上的银两,数百万米粱,调动人力物力,才能将播州杨氏尽数拔除。 但是不打行不行呢?也不行。 人家都造反了,你不打他一顿,其他土司一看,立刻就要跟着蠢蠢欲动了。 不仅要打,还要打赢。 于谦看着手中的堪舆图,无奈的说道:“湖广并不贫瘠,如果耕种得当,一年三收不在话下,可是就这膏腴之地,却被弄的鸡犬不宁,百姓、生苗不得不遁入大山之中,风餐露宿,开垦荒田为生。” “元时,在行省之下建有宣慰司,管理军民政事,设有长官司,乃元时,极边之地,统御利器,考诸史实,元设蛮夷官,应为土司之始。” “但是时过境迁,宣慰司和土司制已经不足以在安土牧民了,陛下。” 土司制度起于元朝,盛行于明清。 在初期,的确是促进了少边地区的发展,但是到了景泰年间,显然湖广、贵州依旧执行土司制度,已经成为了朝廷政令下达诸府州县的一种阻碍。 湖广、贵州等地的问题,看起来颇为的棘手,而且似乎没什么好的办法。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离开京师的时候,胡尚书跟朕聊过贵州之事,谈到了太宗文皇帝之憾事有一。” 朱祁钰亲征之前,胡濙作为礼部尚书,和陛下议政,讨论过关于如何治理南直隶和湖广地区的若干问题。 比如拆分南直隶之事,就是当初太宗文皇帝的一大憾事。 永乐十九年春的那一场大火,弄的朱棣焦头烂额,又是大计,又是免税,最后只能用强权堵住朝臣们的嘴,来自南直隶的风力,朱棣深知其害,可惜天不假年,最终没能解决。 比如现在朱祁钰说到的永乐憾事。 于谦满是疑惑的说道:“胡尚书有何高见?” 朱祁钰十分郑重的说道:“永乐十一年,三月初,太宗文皇帝在铜仁等地,废除思州、思南宣慰司,设立贵州三司,安定地方。” “当时田琛、田宗鼎分治思州、思南,文皇帝让二人分治,欲安其土人,田琛悖逆不道,构扇旁州,妄开兵衅,屠戮善良,抗拒朝命,文皇帝下诏治罪。” “这田宗鼎尤为凶骜绝灭伦理,悍然起兵谋反,文皇帝言:罪不可宥。” “思州、思南三十九长官司,即土司,多加抚绥,便开始更置府州县,而立布政司总辖。” “原设土司长官司长官,差遣藁税,悉仍旧所当行之事,最终思州等地设置贵州三司,设新化、黎平、石阡、思州四府。”(明太宗实录137卷) “当时太宗文皇帝曾诏胡尚书奏对,言宣慰司、土司、长官司之政,说:宣慰司并非长久之计,应当设法改土司为三司,以安边方。” “哦,对了,那一年,咱们的内阁首辅大学士陈循,刚刚中了状元,新科及第。” 那时候胡濙已经做了十三年官,已经当上了礼部左侍郎。 大明的糊裱匠总是在糊裱,除了给自己体面,给天下百官体面,也给陛下建言献策。 历史长了就这般好,只要想解决,总能遭到解决的法子。 于谦、李贤等人默然,胡濙虽然不在南衙,但是却处处都有他的身影。 朱祁钰十分严肃的说道:“太宗文皇帝设立贵州三司,但是其中有一条,就是原设土司长官司的世官,也就是土酋,差遣、藁税,依旧是悉仍旧所当行之事。” “是所谓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统其兵、世袭其职、世治其所、世入其流、世受其封。” “朝廷诏命至三司、知府衙门,便再无下达的可能了。” “一个个,都是云贵川黔的土皇帝啊!” 一个皇帝能够容忍自己的地头上,有将近成千上百个土皇帝吗? 那不能够啊! 他一手军权在握、一手大印大义在手,再加上一手财经事务无出其右,三管齐下,若是还让他们继续这么猖狂下去,那他朱祁钰岂不是跪着做皇帝吗? 朱祁钰这话一说,就是给这件事定调。 如何消灭这些世袭罔替、朝代更替也不影响世代掌权的土司土酋们。 李贤振声说道:“臣以为,待平定之后,贵州、湖广宣慰司、长官司,皆数废除,设立三司使,州府县实质管辖,自上而下,先去宣慰司,再改土府。再土州土县。” “二是抓住一切有利时机,如土酋绝嗣,后继无人,如宗族争袭,如土酋相互仇杀,如土酋触犯大明律,以罪革职,尽数盖有流官充任。” 大明世袭称之为世,大明非世袭称之为流。 比如武清侯在拿下河套之地之后,拿到了世券,就是世爵,若是没有拿到世券,就称其流爵。 就是从大明打工仔,变成大明合伙人。 虽然在洪武年间,世券更像是催命符,但是到了永乐确权之后,世券的确是保命符,也有很多爵位世袭罔替到了明末。 李贤这番话,就是上废宣慰司,下设流官,双管齐下,管理贵州、湖广等地的土司,最终将其从羁縻,变为政令通达之地。 翻译翻译,就是改土归流。 一旦这种做法可行,那么麓川之地的孟养、缅甸、八百大甸、老挝、大古剌、底马撒等地的宣慰司,就可以循规蹈矩,持续推进,将其彻底纳入大明领土!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在战争中,任何基于仁慈的美妙想法都是错误,即便是一栋破房子,我们也要踹一脚,他才会塌,等他塌了,才能重建。” “军事胜利才能保证其失去抵抗意志,如何令其服从大明朝廷,是政治胜利范畴。” “李贤一番话语,很好,朕以为善,可安九溪十八洞之地,可牧西南溪峒诸民。” 九溪十八洞,就是贵州、湖广一代的土司的别称。 这法子是可行的,太宗文皇帝的遗憾,将由继任者继往开来。 于谦面色疑惑的说道:“陛下啊,土酋世官,世代掌管土蛮诸民,本质上是不是私权占据成丁,进而侵占社会劳动,榨取剩余价值,最终私权与公权产生冲突的典型呢?” 李贤呆滞,他倒是弄明白了他的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但是要说用,还是于少保触类旁通,对国家之制更加熟练! 一针见血。 第373章 散装南直隶 “土司世官所仰仗的不过是他们控制这土人,如果能够解决土人问题,土司问题就可以彻底解决了。”于谦换了个角度思考这个问题。 “甚至他们还会主动请求流官治土。” 朱祁钰点头说道:“这是个好主意,朕以为善。” “朕手里有不少的田契,可以用这些田契来进行更换购置,大军组织百姓开垦荒田,吸引百姓下山,就像是在济宁府和河套那样。” “我们要感谢湖广商总陈广祺,是他带来了将近三万顷的土地,这三百万亩的田地,如果用这些良田来更换长江以南无法耕种的田契的话,或许是个不错的结果。” 缙绅,在大明的司法、赋税、劳役上,都有很多的特权,这些特权的目的是为了让缙绅安土牧民。 但是在土木堡战败后,无数的缙绅逃离了山外九州和京畿地区,既然失地,朱祁钰自然可以收回公有。 这次的叛乱又有不同,并不是所有的缙绅都附逆叛乱,这中间就需要慢慢去梳理。 而且农庄法到了景泰四年十二月份,才会达到五年之期,所以朱祁钰也不着急推广农庄法。 政策的施行,步子迈的太大了也不好,朱祁钰春秋鼎盛,可以再等一等,虽然山西、陕西、河南、山东都请奏过农庄法的推行。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手里,有南直隶,浙江、江西近五万顷田契,这些田契,都是平叛之后,缴获所得,现在,我们可以在各地试着开始推广农庄法了。” “我们一步步的尝试将劳动资料控制在朝廷的手中,我们要用朝廷的待遇去倒逼我们的肉食者对百姓好一些。” “是时候这么做了。” 朱祁钰并没有一步跨到全国农庄法的地步,而是利用手中的田契,让农庄法遍布在整个大江南北,就如同沙丁鱼扔进一条条鲶鱼,让死气沉沉的缙绅们,活跃起来。 官冶所、农庄法,都是将部分的劳动资料控制在手中,然后去倒逼这些肉食者进行改变。 这是一种无奈之举,虽然大明的官僚已经是当世最精密的官僚机构,但是依旧无法让劳动资料全部掌控在朝廷手中。 “这样一来,如果他们对佣户、工匠待遇不好,佣户、工匠、成丁总是流向农庄法,如果没有佣户耕种,没有工匠上工,没有成丁去他们的工坊,他们就无法组织生产了。” 朱祁钰确定了于谦的想法不错,农庄法的鲶鱼效应应该也不错。 鲶鱼效应,沙丁鱼不喜欢动,但是活鱼的价格会比死鱼要高,为了让沙丁鱼动起来,放入一条以鱼为主要食物的鲶鱼,有效的刺激沙丁鱼的活性。 朱祁钰知道自己放进去的不是条鲶鱼,它更像是一条大鲨鱼。 效果,只有推行下去才知晓。 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军报,笑着说道:“北衙送来奏疏,廷议之后,确定了拆南直隶的必要性,现在我们来确定一下苏州省的三司治所。” 三司治所,就是布政司使、按察司、都司治所所在,一般也称首府,就是类似于省会。 “现在有几个备选,第一个是最富饶的太湖湖畔的苏州府作为治所,第二个是扬州,江都就在扬州,就是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的扬州。” “第三个是徐州,第四个是海州,有天然港湾若干,日后开海也是良地。” 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就是当年杨广不回京师去江都的理由,最后杨广也被吊死在了江都。 扬州在隋朝后都一直是江淮中心所在。 苏州经济最好,扬州政治地位高,至于徐州,徐州是南京门户,地缘位置好。海州距离海最近。 各有各的好处。 苏州省给出了四个治所的选择,朱祁钰笑着问道:“李侍郎,你以为如何呢?” 李宾言认真的想了想说道:“还是苏州为佳,方便江南士子赶考,而且还能最为富硕,也能服众。” 李贤想了想说道:“我也倾向于苏州,扬州虽然是江淮中心,但是毕竟是苏州省,臣以为三司治所苏州为佳。” 于谦左看看右看看,低声说道:“徐州,徐州乃是南京门户,地理位置极佳,五省通衢之地。就定徐州。” 李宾言疑惑的问道:“那苏州还是八省通衢所在呢,为何要定徐州呢?三司距离富硕、人口密集之地如此遥远,别的不说,就会每三年一次的秋闱,怎么应考?” 于谦没有说话,等待着陛下的定夺。 朱祁钰笑着说道:“就定徐州。” 李宾言眉头紧皱的看着若有所悟的李贤,然后看向了皇帝,正要开口问,但是被李贤拉住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凤阳省给出了三个备选地,一个是凤阳府,一个是庐州府,另外一个是安庆府。” “于少保以为哪里合适?” 于谦稍微思量了下说道:“庐州最佳。” “那就庐州。”朱祁钰快问快答的结束了确定首府所在的问政。 李贤若有所思,李宾言已经瞪大了眼睛。 苏州省的首府不在苏州府,而是在徐州;凤阳府的首府不在凤阳府,而是在庐州。 这是怎么回事? 苏州省被淮河、长江一分为三,淮东为淮安府,淮西为徐州府和扬州府,苏州府在长江以北。 一条长江,又把凤阳府分成了南北两岸。 这不一团散沙吗? 朱祁钰这么分的原因,自然是处于私权和公权,地方和朝廷争权的考虑。 南直隶的私权合力太大了,朱祁钰拆分南直隶就是为了拆成一盘散沙,自然是怎么散怎么来。 散装苏州省和凤阳省,才是朱祁钰想要的结果。 既然要拆,那就一拆到底,保留了南京的留都地位,但却是只管应天府地界了。 朱祁钰继续开口说道:“北衙送来了名单,确定了三司主事,不日就开始调任。” “李贤,你负责把这凤阳省、苏州省的三司,建起来。”朱祁钰将手中的名单递了出去,拆分南直隶之事,几乎就确定了下来。 让朱祁钰有些遗憾的是,他甩到北衙的一杆,又空了。 本来拆分南直隶,这种事在朝中反对浪潮应该很大才对。 但是此时朱祁钰人在南衙,此时反对陛下南衙发来的奏疏,那是想拥立襄王登基吗? 所以大家有什么反对意见,都憋在心里,等到陛下回京之后,再坐到了宝座上,再议。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李宾言,你前往松江府,开设松江府市舶司,此事朕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走访,五个月的时间去营建,给你一年的时间去做,给你三年时间去经营。” 李宾言俯首领命,走出文华殿的时候,他依旧在琢磨,为何要把南直隶拆成这样。 等到朝臣退去,朱祁钰对着卢忠说道:“密切盯着南京的国子监,看看咱们太学生有何高见。” 朱祁钰希望南京的仕林们,闹出像山东那样罢考的事情来,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废掉南京的国子监了。 朱祁钰希望他们可以朝天阙。 这样南京就可以更加忠诚一点了。 朱祁钰的目光看向了北方,也不知道此时的北衙如何了。 此时的泰安宫里,汪皇后、杭贤妃正在生闷气。 唐贵人生产了,生下了一个皇子,陛下在南衙,所以尚未赐名。 汪皇后生闷气的原因很简单,陛下在南衙身边跟了个人,陈选侍。 汪皇后闷闷不乐,若果是通过选秀正经入宫,汪皇后自然无话可说,可是这女人,居然是烟花世界出来的女子。 陈婉娘本身并不是贱籍,而是民籍,毕竟要货于显赫的势要之家,若是贱籍,如何能入得了势要之家的眼? 但是那也也是皇帝逛窑子领回家的人! 她能乐意才怪! 但是她也不好说什么,陛下去烟云楼,事涉应天府是否绝对忠诚的国朝大事,那必须要办。 但是办事就办事,居然还带了个女子出来! “姐姐,那陈选侍,是不是整日里抱着《如意郎君传》极为擅长枕上风情?要不能迷的陛下五迷三楞?”杭贤妃无奈的说道。 唐云燕哄着孩子,怒气冲冲的说道:“姐姐,妹妹也就是坐月子,否则非要杀到江南,看看那是个什么妖精!” “李妹妹,你去!下江南,把夫君的魂儿给拽回来!” 李惜儿无奈的摇了摇头,她却是没信心把夫君的魂儿勾回泰安宫。 “我去!”唐云燕看着怀里的孩子,又有点咬咬切齿,这孩子再晚来一些多好,她就可以去南衙把夫君的魂儿拽回来了! 但现在,她还要奶孩子,去不得。 四个人都叹了口气。 “要不请母亲做主?”唐云燕说的母亲,自然不是慈宁宫里的孙太后,而是泰安宫里的吴太后,也就是陛下的生母。 汪皇后摇头说道:“算了,等夫君回京再说,陛下人在南衙,国事繁忙,咱们就别给夫君添乱了。” “本来这后宫安宁,也不知道这陈选侍是什么性子,是不是那种争宠之人,否则这后宫要是生事,又惹夫君心烦意乱。” 汪皇后盼着朱祁钰回京,朱瞻墡也盼着皇帝回京,他有点控制不住局面了。 此时朱瞻墡在北京的文华殿内,看着吵吵嚷嚷的群臣,就是颓然。 都察院的陈镒颇为愤怒的说道:“南直隶是我大明龙兴之地,为何要将南直隶一分为四,苏州省、凤阳省,南京、松江府,这是要做甚?” 陈镒是苏州人,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乡被拆成了一团散沙,人都傻了。 但是陛下不在京师,他也不好上奏说这等事。 但是他还是要反对的,否则告老回乡之后,不是被家乡人戳着脊梁骨骂吗? 胡濙老神在在的说道:“陈总宪反对,可以上启给监国,再由监国下印,奏禀陛下。” 陈镒看着胡濙这个样儿,气不打一处来的说道:“胡尚书,你也是苏州府人,这事儿,你就不怕被骂吗?” 胡濙闻言坐直了身子说道:“陈总宪有所不知,胡某已经二十年没回老家了,死后打算埋进金山陵园的,落叶都不归根。” “陈总宪跟胡某讨论同乡结党吗?好呀,胡某这就参陈总宪一本结党!” 陈镒一听,这一顶结党的大帽子就扣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陈镒终于知道了王文当初的感觉了,胡濙这嘴皮子,实在是太利了。 “不是,胡尚书你别乱说啊!”陈镒一听这个立刻就有点怂了。 结党,亡国之祸,大罪。 胡濙立刻追问道:“那陈总宪的意思是,陛下不在京,才在文华殿,如此大放厥词吗?还要质问胡某为何不结党?” “这除了结党,看来胡某还要再参一本,陈总宪毫无恭顺之心啊。” 陈镒目瞪口呆的看着胡濙,自己就说了一句,都是苏州府人士,就被胡濙抓到了话头里的小辫子。 “那陈总宪还要上奏疏吗?”胡濙不再穷追猛打。 陈镒深吸了口气,这胡濙在一天,他们都察院这群言官,想要规劝陛下,就难如登天! 关键这老倌,身体健康,眼看着还能撑很久! 胡濙立刻说道:“那监国的意思呢?给陈总宪的奏疏下印吗?” 朱瞻墡立刻说道:“这事孤不干!陈总宪要反对,自己上奏去!孤就是个监国,别把孤拉下水!” 他这个二侄子皇帝出京之后,送回北衙的敕谕本就没几条,拆南直隶一条;废湖广、贵州宣慰司一条。 朱瞻墡才不肯掺合这等事,他们爱怎么反对怎么反对,自己上奏反对去! 陈镒无奈的说道:“把南京归苏州省,这样就没必要选择首府了,南京三司治所,大家都认可,何必折腾成这样?” 既然必须要拆,那还不如为家乡争取点利益,把南京争取到苏州省,这样的日后苏州省紧密的团结在南京治下,江苏省各府也都服气。 毕竟南京是留都,也最繁华。 成敬和小黄门耳语了几声,高声说道:“陛下下来敕谕,苏州省的首府定在了徐州,凤阳省的首府定在了庐州。” 陈镒瞪大了眼睛,拆的这么散吗? 第374章 大明皇帝也不行! “好了,南直隶的拆分已经势在必行,孤以为,此次叛军合力,未尝不是南直隶的势要商贾合力。” “如此教训,陛下亲征南下数月不归,孤以为应该吸收教训,拆分南直隶之事,孤持赞同意见。” 朱瞻墡的气势一变,坐直了身子说道:“眼下更重要的是贵州、湖广土司之事。” 朱瞻墡为和立刻就从襄阳府直奔北直隶了呢? 他的嗅觉是极为灵敏的,他对湖广、贵州了解极深。 王骥用王振,而非王振用王骥,乃是安远侯柳升南征回来的判断,这事在朝堂上也不是什么机密之事。 湖广、贵州、云南、缅甸等地的宣慰司,一直是朝廷心腹大患。 四次平定麓川,粮饷周转半个大明,历时十几年的时间,这些宣慰司,如何治理,是摆在案头急切的问题。 广通王谋反可是和三苗寨一起,号称四十万苗兵,虽然最后一个苗兵也没响应,但是大明在这些地方的统治,太过薄弱了。 难道仅仅凭借黔国公去镇守吗? 大明的政令也应该跟进。 朱瞻墡郑重的问道:“手下那问题,陛下要让改土司世官为流官,这些流官,谁去做?” “九溪十八洞之地,素来险恶,民风彪悍,治理不易。” “我们派过去文进士,手无缚鸡之力,若是让举人、进士前往,他们愿不愿去?” 朱瞻墡人在襄阳,太了解长江以南的土司世官,如何作威作福,而且人家作威作福了千余年,对大明的朝政也是爱理不理。 他从襄阳府逃跑,是因为他知道,跑的慢了,真的有可能会死。 胡濙叹息的说道:“永乐十一年,太宗文皇帝废思州、思南宣慰司,也不是没想过让流官去代替世官,但是朝中文进士多不愿往,此事作罢。” 强扭的瓜不甜,甚至可能是个生瓜蛋子。 当初土司世官改制推行了一半,设立州府县,但是并未形成实质性的管理,因为没有流官愿意去九溪十八洞之地。 与其不情不愿,还不如维持土司现状。 “派举人前往。”朱瞻墡提到了另外一个想法,举人在大明可以做官,但是一般也就是做到知府就到了天花板了。 土司世官改流官,举人前往,自然是拨开举人做官的天花板。 从朝廷选才这件事上来看,苗疆民风蛮横,如果能从苗疆颇有建树,其才情和能力,定然不会差。 九溪十八洞擅长养蛊,从这地方养蛊养出来的官僚,那绝对称得上蛊王了。 江渊作为兵部尚书,开口说道:“我们应该给每位前往土司任流官的举人,配一名掌令官,一正一佐贰,这样一来,举子内心对于安危也安心些,同样,也更方便牧民之事。” 胡濙众人听到这里不住的点头,这是个好去处。 朱瞻墡忽然转头问道:“罗长史,若是有掌令官跟着,你愿意去九溪十八洞为流官吗?” 罗炳忠认真的思考了半天说道:“臣愿往九溪十八洞,但是得有兵,如果掌令官只负责宣谕牧民,那也无用,没有军卒傍身,土人何惧流官、掌令官呢?” 罗炳忠的这个意见,让在廷文武思考了许久,最终朱瞻墡笑着说道:“这是国朝重事,还是上奏陛下定夺的好。” 掌令官掌兵,治理当地土人,是掌义勇团练,还是掌管精锐,掌管多少戎兵,都要仔细商议。 朱瞻墡开口说道:“本身都司有兵,具体掌兵几何,还需因地制宜,有的地方熟苗多,生苗少,自然兵寡,有地方熟苗几乎没有,那自然需要兵众。” 诸多臣子俯首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继续说道:“那么第二个问题,湖广、南直隶要设立大规模的农庄法,陛下出了近六万顷田亩,倒是够用了,我们应该让这些农庄在各省连成一片。” “这样方便垦荒也方便吸纳投效百姓,这件事需要府州县通力配合,难办啊。” 王文想了想说道:“其实可以纳入考成,一年之内,将这些庄子建起来,依旧采用京畿、靖安、山外九州、福建之法,以掌令官掌三到五里为佳。” 文渊阁和吏部共同执掌考成之法,吏部考察天下百官,文渊阁考察六部。 王文以为以考成法为主,推广政令最佳。 “吏部没问题。”王直直接表态点头说道:“就以这次农庄法试行,全面考成!” 朱瞻墡翻着奏疏忽然开口问道:“陛下在西安、太原、开封也有农庄先行,为了济南府没有啊?” 胡濙拿过了奏疏,看了许久,虽然山西、陕西、河南的规模不大,只有不到百顷,但是的确都有试点先行。 唯独山东孤零零的一个试点都没有。 金濂满是疑惑的说道:“不应该啊,李宾言不是山东巡抚吗?他在南衙难道没有为山东请旨吗?” 六部尚书、文渊阁看过之后,都变得沉默起来。 陛下心里拧着疙瘩,可能是太宗文皇帝当年在济南府的那道千斤闸,也可能是陛下派李宾言前往山东,李宾言在水马驿被倭寇明火执仗的围杀。 这个疙瘩在哪里,群臣们不太清楚,但是陛下在徐州稍微安定之后,立刻摆驾徐州,并未在山东地界过多的停留。 这疙瘩拧上了,而且没人能解得开。 几乎可以预见,日后所有的新政,可能先行之事,都和山东无关了。 “一帮蠢货,获罪于天,死了还让山东跟着一起倒霉!”尹昱愤怒的说道,山东地界,每年有二十多名进士。 陛下心里拧了疙瘩,他们受的是无妄之灾! 尹昱骂的自然是衍圣公! 衍圣公想当大明的另外一片天,可是尹昱这些士子们绝无二心! 但是陛下心头的疙瘩已经拧死了,至济南府,根本不入府。 “那就纳入考成。”朱瞻墡继续处理着国事。 朱瞻墡为什么不愿意当这个监国,是因为他真的能把这个监国做好。 他做得好就是望之似人君,做的不好,那不就是抗旨吗? 但是朱瞻墡处理国事,虽然无进取之处,但是守成有余,陛下拿主意,他在北衙处理诸事也算安心。 朱瞻墡开始处理国政,开口说道:“河套的景安渠已经动工一年有余,今年徐御史又请火药炸河,防止凌汛,这件事就按旧制。” “鞑靼汗脱脱不花请停办宣府马市,不理他,诸位以为呢?” …… 北衙的朝臣处理的有条不紊,朱瞻墡看着群臣们离开,才颓然的靠在了椅子上。 “陛下啥时候才能回来啊!”朱瞻墡靠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 “殿下啊,最近清瘦了许多,倒是英姿勃发了。”罗炳忠这次手没摸到腰上,襄王这瘦了不少,越看越英气了。 朱瞻墡猛地坐直了身子,又瘫在了椅子上说道:“呐,天天这么忙活,孤吃再多,也胖不起来了,索性不吃了。” 朱瞻墡认命了。 他看着文华殿内的巨幅堪舆图颓然无比的说道:“湖广早点打完,打完了,陛下早点回来,是死是活给个准话!” 罗炳忠犹豫了下说道:“若是陛下回京了,臣就去湖广为流官了。” “啊?”朱瞻墡瞪大了眼睛说道:“孤待你不薄,你何必去做流官拼那个前途呢?” “孤到时候回了襄王府,你做你的长史,孤做孤的襄王,吃喝玩乐,岂不快哉?!” 做个日子人多好,非要去搏命,那九溪十八洞,哪里是那么好混的? 就是那世袭罔替四大家,朱瞻墡碰到他们也发憷。 罗炳忠想了片刻,笑着说道:“殿下啊,臣食明禄,若是人人畏难畏险,臣有明禄可食,臣子孙可就没有明禄可食了。” “现在大明有需,臣若是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大明何来大兴呢?” 朱瞻墡颇为无奈的挥了挥手,颇为不耐烦的说道:“去去去,你乐意自然可去!孤就是觉得换了个长史配合不好罢了。” “去!” 朱瞻墡最后猛地站起来,大声的说道:“去!” 朱瞻墡不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他也不太擅长压制自己的情绪,这通怒气,在罗炳忠看来,朱瞻墡是不太想换长史,才会发脾气。 但是国朝有需,他不去,何尝不是不忠呢? 杨俊、吴宁、方瑛等人聚集在了荆州府的中军大帐,随时准备渡过长江,南下平定诸府叛乱。 杨俊深吸了口气说道:“四川总兵官方瑛,你领兵至德安府,渡江攻克武昌府后,至岳州府,与我军会师岳州府。” “我领四勇团营至岳州府。” “之后方总兵领兵顺湘江南下,一路攻占长沙府、衡州府、永州府和宝庆府,与广西桂林宁阳侯陈懋合兵一处。” “我四勇团营延沅江南下,攻占常德府、辰州府、铜仁府,兵逼贵州。” “三月内,攻克长江以南所有叛军!” 武昌府临近南直隶,早已经风声鹤唳,甚至连武昌府的知府等人早就献出了降书,倒是不难打。 整个湖广地区都不是很难打。 吴宁看着堪舆图无奈的说道:“估计大军一到,永顺宣慰司、保靖宣慰司、施州卫,甚至贵州也是望风而降。” “他们反而会倒打一耙,说朝廷天兵不至,也是不得不附逆从贼,还要求咱们给人家补偿的呢。” 这些事不稀奇,正统年间,每次麓川作乱,他们立刻闻风而动,随时可能从贼,但是朝廷赢了,他们又会跑到大军讨要封赏,说有他们平叛的功劳。 而且这些人和王骥在麓川、云贵地区配合了十几年,什么时候反叛,什么时候归顺,都玩出了花。 京营大军平叛而已,他们投的快,但是复叛的也快。 吴宁无不担忧的说道:“陛下说要撤销宣慰司设置州府县,这事不难,但是他们肯定要让土司任世官。” 杨俊想了许久说道:“陛下的旨意已经到了,咱们先试试,如果不成,再向陛下陈情。” “从上而下,从下而上,我就不信他们是铁打的一块,就是陨铁,也要给它敲碎了!” 历来无数次证明了,麓云贵黔,打好打,治难治。 治不了,这地方就是反反复复,是大明的一道巨大的伤口,始终流血不止。 杨俊从镇守太监手中拿过了火牌之后,就开拔了。 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湖广地界尽数平定,更换府州县官,宣谕圣旨安民,一些比较远的村寨,直到宣谕的时候,才知道,湖广发生了叛乱。 当然更偏僻的地方,这才知道,大明换了个皇帝,正统帝被贬为了稽戾王。 杨俊乘胜追击,打进了镇远府,进入了贵州地界,暂缓大军前进征伐的脚步。 杨俊之所以停下,是想知道,贵州土司,到底打算抵抗到底,还是直接望风而投。 眼下大明叛军仅剩下贵州省一地了。 而此时李贤所说的播州杨、水东宋、水西安、思州田,齐聚播州海龙屯王宫。 播州杨氏的宣慰司名叫杨爱,世代居住在在此。 早在秦汉时期,播州杨氏就三次上奏朝廷,修海龙屯王宫。 随着时代的变迁,杨氏在唐朝的乾符三年受封播州宣慰使,世代为播州的土皇帝。 海龙屯的宫殿群叫做王宫。 海龙屯王宫在山上,山脚下,有角楼。 角楼之后是铜柱关、铁柱关、歇马台,这时候来到了半山腰上,陡然变得陡峭起来。 迎面就是三十六步天梯,垂直二十余丈,两岸乃是悬崖峭壁。 这天梯之上,就是飞虎关,号称飞虎难渡。 飞虎关后,是一段长达百步的龙虎大道,如同一线天,只能供十余人并行通过。 两侧高约三十余丈,设有碉堡、滚石、落木等等之物。 龙虎道之后,又是飞龙关、飞凤关。 过了飞凤关之后,才算是进了海龙屯王宫。 海龙屯都是苗寨,这里居住者播州杨氏核心族人。 过了大门和角楼,就是海龙屯大殿。 此时的大殿之内,聚集了一大群的人,除了播州杨、水东宋、水西安、思州田之外,还有向氏、令狐氏、成氏、赵氏、犹氏、娄氏、梁氏、韦氏、谢氏等等齐聚在大殿之内。 这些都是九溪十八洞的土酋,今日都聚集在这里,商量明军至,应当如何应对。 大殿之上,吵吵嚷嚷,喧闹异常。 播州宣慰使杨爱,深吸了口气说道:“大家,静一静,听我说!” 等到了安静一些后,杨爱才大声的喊道:“自秦汉起,朝廷是朝廷,土司是土司!” “来来回回多少代了?他们改朝换代,是他们的事!谁又能制得了咱们呢?” “别人不行,他大明皇帝,也不行!” “想都不要想!” 第375章 不如送于陛下! 在海龙屯龙岩山山顶的土司土酋,大多数都是从秦汉时候,都已经成为了土司。 他们世袭罔替,和云贵高原的群山一样恒久的统治着这片区域。 龙岩山上的海龙屯,是云贵土司的龙宫,这里是他们的圣殿。 杨爱继续高声喊道:“当年前元的可汗蒙哥攻打钓鱼城用了多久?用了三十六年!即便是数十万大军围困钓鱼城,也是久攻不下。” “我们龙岩山上,有永不干涸的水井,有养鸡养马场,龙宫坚不可摧!只要我们能够守住龙宫,即便是朝廷大军又能如何!” “等到朝廷大军退,这里还是我们的天下!” 杨爱所说的钓鱼城之战,是南宋历史上,一场长达三十六年的围城之战,当初蒙哥势如破竹,将四川所有山城尽数拔去。 可是就是在这钓鱼城下,蒙哥被宋朝军队击退,蒙哥身中炮石,重伤身亡。 三十六年时间里,钓鱼城始终屹立在川蜀大地上,南宋朝廷投降之后,忽必烈说不屠城,不杀人,守将王立最终决定弃城投降。 三十余名守将拔剑自刎,以谢宋禄,忠烈千秋。 杨爱的意思是,海龙屯所在的龙岩山的地理位置条件,比钓鱼城还要好,还要险峻异常,只要防守,便可以等到大明皇帝的妥协。 他们历史上也一直如此做的,大军劳军远征,总是要回去的。 只要他们土司和大军达成了投降的条件,土司土酋们奉皇帝为正朔,一应差遣、劳役、赋税等仿照旧例就是。 当初大明的太祖皇帝不也是这么做的吗?三十万大军劳师征伐,最终还不是册封了他们四大家为土司世官? 当初永乐皇帝改思南、思州宣慰司为贵州三司,设立州府县管理,直至今日,他们不还是土司世官吗? 杨爱提起钓鱼城之战,也是因为钓鱼城的营建,以及整个川蜀地区的山城防御体系,就是在杨爱的祖先杨文献出的保蜀三策的谏言下诞生的。 「移镇利阆间,经理三关,为久驻谋」的上策,「择诸路要险,建城濠以为根柢」的中策,都是构建山城防御体系,而南宋名将余玠后来延请播州冉琎、冉璞建立了钓鱼城。 海龙屯是播州囤堡防御体系中最杰出的代表,它是在南宋抗击蒙元的大背景下出现的,也是囤堡防御体系最后的荣光。 杨爱继续说道:“《易》云:王公设险以守其国!” “龙岩山者,乃播南形胜之地也!吾先侯思处夷陬,不可无备,因而修之以为保障!” “我现在说几点,一:总管、总领、把总、提调、书吏,各理事务。” “二:守衙小童、守仓户、打扫户、总旗、小旗、军士、苗军并住囤医生、匠作、主持一干人等,各有役次。” “三:各关隘军士时刻不可擅离,各给年貌号牌稽考,内无出关字样。” …… 杨爱强调了下,上下囤均有严格规定,各部门各司其职,防备外人擅入打探消息。 十万大山,虽然蛮荒,但是不代表是文化荒漠之地,相反,土酋们都是汉姓,他们甚至有人功名在身。 囤堡防御体系的是有一整套的军事逻辑在内,这个龙岩山上的海龙屯龙宫,历经三百余年而不衰。 整个防御体系从内而外,充分利用地形,又融入地形,攻防结合,寓攻于防,层层设关,关关相卫。 “当然了,我们打不过大军,这是实情。”杨爱很坦然的承认了现实的情况。 大明真的铁了心要敲掉他们的海龙屯,他们也不见的能扛得住。 杨爱这话一出,立刻引得了阵阵的惊呼之声,说了这么多,居然最后以无法抵抗为结语? “但是我们可以和他们周旋许久,大明军队无法久留,我们无法战胜,但是不会战败,只要烟瘴起,大军北人居多,他们必然班师。” “到时我们就和大军讲断。” 杨爱的目的自然是以抵抗争取更好的投降条件。 “杨宣慰有理。”众人这才明白了杨爱的意图,众人全都松了口气。 思播田杨,两广岑黄。 思州播州的田家、杨家,两广的岑家、黄家,都是大明朝的知名土司。 但在实际上,田、岑、黄三姓,亦非杨氏之比也。 杨氏在云贵、两广是独一档的土司。 但是杨氏的崇高地位,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朝廷对他们杨氏的任命,很少一部分来自于他们在播州的经营。 土司也不是铁板一块,甚至是有世仇,比如杨氏和水东宋氏、水西安氏之间的撕扯,能够追溯到了唐朝时去了。 甚至现在水东宋氏,还握着他们杨氏若干先祖尸骨未曾归还。 而水东安氏若非大军至,他们也是决计不会前来这海龙屯。 杨爱今天说死扛到底,明天这些水西、水东、思州的土司,就敢投效朝廷,跟着朝廷摇身一变,变成平叛急先锋。 哪怕是在杨氏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 正统年间,杨爱私自铸造火铳、火炮,被他的弟弟杨文援给举报给了朝廷。 王骥兴师问罪,杨爱花费了白银数万两,马匹数千,将所有的火器上缴,这件事才算挨过去。 但是播州宣慰司宣慰同知的官职,也落到了杨文援的手中。 土司与土司之间相互攻伐极为惨烈,内部倾轧也是兄弟阋墙,父子刀兵相见。 大明在土司之间也是用尽了权衡之术,多次迁民嵌套,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种一盘散沙的局面,是杨爱必须要想办法让人都听他的话,那就要找到共同方向。 “杨宣慰,守城咱们都知道了,你这龙岩山固若金汤,是不是可以让我们入城来暂避大明兵锋?”水东宋清犹豫的问道。 杨爱点头说道:“可,但是健者强手驻扎下囤,也要参与守城之事。” 宋清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应有之义。” 宋家也有屯堡,但是若说这固若金汤,还是这海龙屯安全。 思家的土酋思万安想了想说道:“那么谁和大军沟通呢?” 杨爱看着这帮人,什么事都让他们播州杨氏做了,要这帮人还有什么用? 但是眼下的局势,的确需要一个人拿主意,他振声说道:“绣花楼有一丽人,名曰:冉思娘,我将送于大军左都督太平伯杨俊手中。” 绣花楼,系囤南一道逸出的山脊,其顶平整,这里三面悬崖,仅一面与大城相接,下临腰带岩,地势险要。 这里是播州杨氏的女子绣花谈情之地,这里的巧娘子,是整个云贵求娶不得的女子。 也是杨家笼络人心和地方巡按的重要手段。 “杨宣慰果然舍得。”众多土酋齐声惊呼。 绣花楼的冉思娘,是冉姓,早就听说是天人下凡之姿,这也舍得? 杨爱也是无奈,大明已经到了靖远府了,那是王骥靖远伯的地盘,王骥已经在南京被摘了脑袋,这靖远府直接被大军不战而克。 他能怎么办? 他只是个土司土酋罢了! 王骥都兵败了,大军都打到大门口了,他也没办法。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他只能舍了冉思娘,送给朝廷去看看情况。 一个土酋忽然开口问道:“那太平伯杨俊不是杨宣慰的本家吗?” 杨俊挂的是讨逆副将军印,掌控四勇团营,自从四勇团营南下开始,就有人传闻,杨俊和杨爱是本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这种谣言用腚想一想,也知道不可靠,就是为了削弱他们播州杨氏的威望罢了。 这就是土司。 在他们看来,大军征讨又能如何?最后还是要走的。 大不了就是投降耳,抵抗大军,哪有内斗重要? 播州杨氏的地位太高,还不如趁着大军平叛,把播州杨氏拱下来。 杨爱颓然的叹了口气高声说道:“一个姓罢了,没关系。” 人心太散了,这队伍太难带了。 杨俊在靖远府衙驻扎,这里还有一块当年王骥立下的靖远碑。 杨俊只感觉的脑袋嗡嗡的一片响,王骥的这块碑和当年太祖文皇帝的碑文,并列而立! 这王骥何尝有一点点的恭敬之心? 杨俊怒极愤怒的喊道:“把这王骥立下的碑文给挖出来,砸碎,一个字也不要留下!” 杨俊的确和他爹杨洪的关系极差,但是他对他爹的战功从来都是仰望的份儿。 杨洪跟着太宗文皇帝打了一辈子仗,南征北战数十载。 一个文官封伯,还是依靠养寇自重封起来的伯爵,居然敢跟太宗文皇帝所立碑文并立! 他杨俊也是太平伯,和王骥一样都是流爵,没有世券。 杨俊和他爹关系不好,那是他爹喜欢杨杰那个读书识字的嫡子,不喜欢他这个舞刀弄枪,整日想要军功封侯的庶长子。 杨俊的怒气很复杂,他说不清楚自己怒气何来,但是他很愤怒,所以他就把王骥立下的碑文给砸的一干二净。 “杨都督,播州来使者。”一个裨将神秘兮兮的说道:“是个巧娘们!” 杨俊看着军士把王骥立下的碑刨了出来之后,砸的稀巴烂,才松了口气,来到了府衙大堂之内。 兵部左侍郎吴宁,内官李永昌也都到了。 的确是个巧娘子,这未摘下帷帽,就是一股灵秀的气质。 “诶,别摘帷帽。”杨俊看着冉思娘的动作,赶忙说道。 这摘了帷帽,就没法处理了! 冉思娘停下了摘下帷帽的手,叹息的说道:“我家族长说,将奴家送于大将军了。” 杨俊摇手说道:“相比较之下,我更关心你家族长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准备跟大军硬碰硬,还是准备投降啊?” 冉思娘赶忙说道:“我家族长不知道大军何意,才派思娘前来询问。” “将军容禀。” “王骥逆贼,悍然起兵谋反谋叛,我播州只有两万土兵,实在是无法阻挠,只能无奈附逆,还请大将军向陛下禀明,我播州土司并无谋反之意。” 杨俊了然点头说道:“好了,这位娘子还请暂且下去休息。” 杨俊知道了土司齐聚海龙屯的想法了,他们主要还是想要历史固有地位。 这种想法是不符合圣意的,打还是打的。 大军的牙旗不插在海龙屯上,这帮人是不知道改悔的。 没有人会在大军还未到时,就先投降。 当然杨俊不知道巴黎可以在德军未到巴黎之前投降,在巴黎投降之前攻占巴黎,是一个历史性难题。 杨俊拿出了堪舆图说道:“龙岩山的防线,整体分为了三部分。” “一线由娄山关、三渡关、上渡关、老君关、乌江关、河渡关、黄滩关、崖门关、落蒙关等组成,这些眺望警戒阵地,迫使我们不得不在山下,提前展开攻击阵形。” “二线由养马城、养鸡城、海云囤、龙爪囤等组成中间拦敌锁,迫使我军不得不再次变阵展开阵形。” “同时,由东面的养马城、养鸡池、养鹅池等组成后勤补给线,屯驻大量粮食、军马等物资,满足长时间兵力消耗需要。” “三线则是由铁柱关、铜柱关、飞虎关、飞龙关、朝天关、太平关以及万安关、城墙等,构成的龙岩山核心阵地,是敌人主力所在,也是最后一道屏障。” “四勇团营在休息半月之后,将会兵分七路,在五日内,攻破第一道,在十日内攻破第二道,云集在龙岩山之下。” 杨俊手里的堪舆图十分的详细,如何攻伐海龙屯,杨俊有自己的想法。 杨俊继续说道:“围困海龙屯之后,围而不攻,围三缺一,让龙岩山之地,可以内外沟通,我们在各地设伏,打掉对方的敌援!” “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兵部侍郎吴宁摇头说道:“将军家学渊源,屡有战功,我没有意见。” 李永昌更是摇头,跟军将讨论怎么打仗,那不是班门弄斧吗? 杨俊看了许久,笑着说道:“那就暂时定下这个战略规划,因机而动。” 杨俊要围点打援,要知道土人的土酋,都在海龙屯了,还有比这更好的围点打援的机会吗? 只要将龙岩山的海龙屯团团围住,那些忠于土酋的土人就会从四面八方不断赶来。 只要占据有利地形,将援助敌人尽数消灭,可以利用海龙屯决战,对日后战局大有益处。 杨俊坐直了身子说道:“那么现在就剩下一个问题了,那个冉思娘怎么解决?” 杨俊是不能留冉思娘在军中的,不是刺探情报之类的问题,而是因为因为军纪不容。 李永昌想了想说道:“不如送于陛下?” “好主意!”杨俊左手握拳打在右掌之上,满是笑意的说道:“留在军中是个祸害,对女人动手又非大丈夫所为,送于陛下最合适。” 吴宁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能要吗?” 第376章 四万里水路 “陛下要不要冉思娘,我们臣子哪里知道?送走了再说,若是留在军中,等着被陛下治罪吗?”杨俊才懒得管陛下要不要。 陛下要不要是陛下的事儿,他送不送是自己的事儿。 杨俊是个军中悍将,死战不退他眉头都不皱一下,但是让他面对朝中那些个御史喋喋不休,他也有点畏惧。 万一再扣一顶不忠、枉顾军法的大帽子下来,他可担不起。 正统年间,那种兴文匽武的乱子,他可是不想承受。 军队就该想的简单些,想的复杂了,既退不了敌,更保不住自己。 陛下治军极为严苛,临阵连坐,堪称酷烈,但是军将们都知道,严明了军纪,反而不会给御史们落下口实。 他们随便折腾随便喷,抓不到痛点,无法查实,才是根本的立身之法。 这冉思娘倒是极为灵秀,可是再灵秀,这是临阵,杨俊虽然远在靖远府,但是军纪常悬颅顶,他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吴侍郎,熟苗寨主、苗酋领来了吗?”杨俊问到了正事,召集这些熟苗,宣谕陛下政令,和大军的掌令官息息相关。 吴宁赶忙说道:“都到了。” 熟苗,有的是汉化的苗民,有的是从中原迁徙之九溪十八洞的中原百姓,汉蛮都有,但是无一例外,都是心向王化之人。 上次广通王造反的时候,许多熟苗都走到了各个生苗寨子里,安定苗寨。 杨俊站起身来说道:“我也去,他们畏威,以为大明军队平叛之后,要烧杀抢掠,大屠苗寨,这个传闻非常的广泛。” “陛下说过,我们不仅要军事胜利,同样要政治胜利,更要宣谕胜利。如果我们只是拿下了城池,攻城拔寨,是无法安定地方的。” “宣谕教化万民,乃是大军前来的主要目的。” 杨俊乃是太平伯,四勇团营左都督,乃是大明的勋贵,大军的元帅大将,他如果不出现的话,这些熟苗会很惊恐。 这些熟苗的心思,都无法安定,何况生苗? 府衙的偏堂十分的安静,许多熟苗都是面露惊恐,他们有些惊惧,每到大军至,那就是血雨腥风一片。 大屠少有,但是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大军劫掠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尤其是王骥带领大军在贵州作威作福,军纪败坏,可是没落下什么好名声。 但是这次来的大军,军纪严明,从不滋扰百姓,即便是城门前的军士,只要安安稳稳,从不怒斥辞色。 劫掠从未有之。 杨俊以为人数不多,因为未进门的时候,十分的安静。 但是他一进去,才看到挤满了人,至少有七八十人,这些都是附近的熟苗。 杨俊走到了正中央,大声的说道:“大军并不是为了带来杀戮,而是为了平叛!除了平叛之外,也为了安土牧民。” “我在这里,跟你们约法两章,杀人者死,扰民者诛。” 杀人者死是朱祁钰讲的第一个公平,那么第二个公平就是扰民者诛。 相比较手无寸铁的百姓,大军显然是强势的那一方。 杨俊话锋一转,厉声说道:“但是若是有扰军者,干扰大军调动延误军机,袭扰大明军队平叛安民者,一律按叛军论。” “莫要自误。” 大军是暴力机器,如果有人胆敢袭扰大军,干涉大军的平叛,大明军队肯定不会饶恕他们。 权力和义务,从来都是对等的,没有只享受权力,而不履行义务的说法。 大明军队带来了安定的同时,对百姓的要求并不多,如果这么简单都做不到,那和叛军无二。 军队条例上,从来没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条例。 朱祁钰用厚赏增加军队犯罪的成本,但是并没有没收大军安定四方的武器,对于什么行为是等同叛军,大明军队也有着严格的规定。 其中的界限就是袭扰。 袭扰就是袭击扰乱。 杨俊要跟熟苗说清楚,哪些是绝对不要做的事儿,比如投砸石块、张弓瞄准等等这些都会立刻引起反击。 大军是强势方,手中握有火铳,是训练有素的暴力工具。 杨俊先划出了线,这条线很低很低,大低到熟苗们议论纷纷,一个熟苗试探的问道:“军爷,就是说,我们不扰军队,大军就不会侵扰我们了吗?” 杨俊点头。 “烧杀抢掠都不会?” 杨俊再次点头想了想,解释说道:“苗民苦寒,颇为穷困,一家资财,还没有一把火铳贵,为何要抢?” “敬请安心。” 杨俊这番话颇为瞧不起苗民,但是就是这番话,却让熟苗松了口气。 原来是看不上啊! 杨俊无奈,宣谕政令他们不听,大军说他们不会烧杀抢掠,他们不信。 但是说他们穷,抢他们浪费铅子火药,他们反而觉得合理了。 杨俊厘清了双方权力责任之后,笑着说道:“我们将会在附近的地区,陛下手中持有湖广等地的天气,会在贵州等地,更换一批田亩作为官田,进行耕种,若是手中有地契田亩,可以前来更换,或者贩售。” “这些田亩都是官田,关于农庄法诸多事宜,还是请掌令官宣谕政策。” 对于农庄法,贵州百姓了解不多,十万大山信息闭塞,又不住官道附近,比湖广那些偏僻地区都不如,他们甚至连大明发生了土木堡之变都不太清楚。 但好在农庄法并非新鲜之物,在百姓看来,不过是更加复杂一些的军卫法而已。 这让杨俊松了口气,大明当年四处设立卫所,即便是在永顺宣慰司、播州宣慰司,也有军卫所。 对于百姓而言,他们还是以甲里生活,只不过多了掌令官管理,多了人教他们读书识字。 虽然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同,但是有书读,有军卫儒学堂设立,对于百姓而言,乃是好事。 杨俊全程都在,认真的解答了一下百姓的意见之后,继续说道:“明日之后,诸多掌令官会跟随你们前往苗寨,宣谕陛下谕旨,我这里要警告你们,这些掌令官都是天子门生。” “每一个都是陛下亲自教授之后,才到了大军做了掌令官,现在他们到各苗寨宣谕,还请诸多土蛮,力保他们的安全。” 这番话有很强的威胁的性,就是告诉熟苗,掌令官在军队的地位极其特殊。 若是宣谕之中,因为意外死去,那是天命,若是人祸,那就不能怪大军无情了。 “几日后我们将开始对龙岩山海龙屯进行进剿,若是有想看看大军实力的,也可以等几日。” “看看,号称永不陷落的海龙龙宫,抵抗大军,会是什么下场!” “想来,没有苗寨的地形比海龙屯更加险峻了。” 恩威并重,是陛下登基之后始终如一的执政方式,大军也是如此,威以武彰,恩以文显。 在冉思娘坐上船南下乌江至重庆府,然后顺长江而下前往南京的时候,四勇团营的进攻开始了。 这一次的进攻,如同狂风暴雨一样,比杨俊设想的速度更快,前两道看似固若金汤的防线,在大明兵锋之下,如同一张纸一般,迅速崩解。 杨俊的战术很简单,每一路都是集结又是兵力以点破面,由点及面,迅速瓦解敌人的防线,先大水漫灌,然后在攻克难点,这种推进,让土酋杨爱等人,不得不收缩防线,龟缩在龙岩山之上,不得寸进。 这种强大的武力,立刻让那些墙头草的山寨,望风而倒,不再生事。 只有死硬分子,还在向龙岩山挺近。 为期两个月的围点打援开始了。 围三缺一,大明军并没有封死土司土酋们下山请援的路,他们可以随时请援,大军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由长江顺水而下,在三月春光烂漫的时候,朱祁钰收到了来自杨俊的奏疏,当然还有冉思娘。 对于冉思娘,朱祁钰也很头疼。 朱祁钰安置冉思娘在了南湖别苑之后,宣见了于谦,讨论贵州平叛之事。 他对大军的进展速度非常的惊讶,本以为要打几个月的南下平叛,湖广、贵州的残存叛军,如同秋风扫落叶,就剩下了最后一个抵抗之地,海龙屯。 他满是笑意的说道:“我军进展神速,到贵州仅仅用了不到一月有余,作战英勇,不怕吃苦,也不怕牺牲,朕非常的欣慰,明军威武!” 于谦俯首真心实意的说道:“陛下威武!” 大明军求胜的意志和作战手段,都不逊于永乐年间,这种百战百胜的大明军队,像什么? 像大明军。 永乐年间正是有这种战无不胜的军队,才有了永乐朝安定的四方。 朱祁钰拿着杨俊的奏疏,笑着说道:“虎父无犬子啊,杨洪为国戍边四十余年,杨俊到了十万大山,不堕其父威名,作战进退有度,颇有名将之风。” “跨重冈复岭以疏疆,介绝涧茂箐以设险。丹岩紫涧,常截地而肠回;翠壁苍峦,每横天而嶻嶭。羊肠鸟道,一夫可以当关;虎啸猿啼,万骑总为却步。” “加以腥烟幕覆,毒露纵横。上漏下蒸,坐见飞鸢之堕;前溪后陷,常多有蜮之灾。” 这是杨俊的奏疏,主要说的是云贵地区的地形,山重水复冈岭极多,很多地方,都是一夫当关,骑卒只能望而却步。 朱祁钰继续说道:“我们可以从这只言片语之中,看出十万大山的地势地貌和气候等自然状况,更可以看出该区域地势之险,同时也能够了解其自然条件之复杂。” “在如此复杂的地形地貌之下,能够快速的进军,离不开杨俊亲自前往各地勘路,做到了心中有数,作为前军指挥,四勇团营左都督,朕以为,他是极为优秀的。” “同样,朕以为他的围点打援战术,是极为合适的,地形如此复杂,将其土酋蛮主尽数围困之后,将这些死硬分子,在龙岩山附近一网打尽,为大明后续改土司世官为流官,设立府州县进行管理做了铺垫,是有积极作用的。”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言之有理,臣以为杨俊当得当世猛将。” 当世能战者,杨洪、石亨、杨俊。 毫无疑问,于谦的评价是极为中肯的。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保定伯梁珤遇难的事情,已经查明了,他是被播州宣慰同知杨文援所害。” 朱祁钰一愣疑惑的说道:“这杨文援不是举报了杨爱私铸火铳,才得到了宣慰同知职位吗?” 于谦无奈摇头,这又是一桩陈年旧案。 “杨爱其实算做是僭越自封。”于谦将其中的旧事讲了出来。 杨辉才是大明册封的播州宣慰使,但是杨辉和王骥不合。 王骥是个很有办法的人,他就挑唆着杨辉的两个儿子,杨爱和杨文援两人内讧,将杨辉架空。 土木堡之变之后,王骥将杨辉毒杀,随后将杨爱扶为了宣慰使,把杨文援任命为了宣慰同知。 自此,土司正式成为王骥作乱的左膀右臂。 事实上,杨辉是很不愿意配合王骥的养寇自重,但是他一人独木难支,正统年间,先是主少国疑,而后是国家利器,假手于人,王振擅权。 朝廷哪里能顾的上土司诸蛮? 朝廷内依附于王振的官僚和不肯依附的官僚,斗的你死我活,朝中党祸盈天,大明在土司之中的统御,才变得如此糜烂不堪。 朱祁钰这才了然,王骥在阴谋诡计这方面,和会昌伯孙忠,不分上下。 “这种手段要不得。”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之后,十分确信的说道:“用这种办法去挑唆土司内讧,反而会让大明在云贵之地的统治力,愈加薄弱。” “王化教谕大道,方可期许。” 不止一次证明,鬼蜮伎俩只能维持一时,决计维持不了一世,甚至撑不了多久,就会爆发剧烈的无法调和的矛盾,最后就是兵祸至,民生调令,百姓不知朝廷,朝廷不知百姓。 就连财经事务上,魏国公徐承宗的阴毒手段,也不能阻拦利欲熏心的巨商富贾。 于谦说这件事,只是交待保定伯梁珤之死的前因后果,当然,还有提醒陛下,大道之行,则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杨俊在奏疏中说乌江疏通水道之后,会泽滇铜可运送至乌江南下了。” “叙州府(宜宾)以上长江水道,道阻且长,水流湍急,不宜航船,但是乌江水道不同,只要能够疏通潮砥、新滩、龚滩、滩漩塘滩、镇天洞、一子三滩等等断航险滩,大明在云贵统御,方才固若金汤。” 其实大明对云南、贵州等地的态度是比较暧昧的,这地方穷的鸟不拉屎,除了有点铜以外,就这点铜,还运不出来。 洪武年间,大军征伐,三十万大军,死了四万多人,其中三万五千人是非战斗减员,多数都是不适应烟瘴之地,准备不够充分导致。 但是就那点铜,还运不出来。 叙州府上游的水路根本无法航船,滇铜难运,也是出了名的难。 大明不铸钱有政治原因,更有资源的原因。 穷,道路不便,是无法统御十万大山的主要原因。 于谦面色犹豫的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陛下,趁着大军还在贵州、湖广、江西、南直隶,是不是可以整体疏通一下水道?” “哦?” 朱祁钰拿过了奏疏,瞪大了眼睛说道:“四万里水路?!” 于谦点头,十分确信的说道:“四万里水路。” 第377章 亡国之策、亡国之臣、亡国之君 “太长了。”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于少保,这真的是太长了。” 四万里水路的疏浚,不是简单的一个数字。 在纸面上,它只有四万里,但是在现实中是一个个险滩,是一道道天堑,是一个个埋藏在水底的暗礁,是大明无数百姓的噩梦。 征调多少民力,才能做到这件事? 于谦却是据理力争的说道:“陛下要设立松江市舶司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打通长江水路,让这条大江沿岸的百姓受益吗?” “臣以为可行,自重庆府至松江府,自贵州至南直隶,这条水路完全贯通之后,多少商舶可以由西向东,直至松江市舶司?” “陛下,四万里而已!” 朱祁钰依旧摇头,四万里还是太长了,他想要振兴沿江经济,沟通东西不假。 但是这四万里的水路,很容易就变成了杨广征调百姓大兴土木,很容易就变成了元朝征调百姓疏通黄河,很容易就变成了大明的催命符。 于谦猛地站了起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有另外一封奏疏。” 于谦又拿出了一本奏疏,朱祁钰打开看完之后,认真看完,吐了口浊气。 他满是感慨,这是于谦完整版的长江水系疏浚疏,这才是催命符! 以重庆府为集散地,长江干流、大渡河、沱江、涪江、渠江、乌江、嘉陵江、赤水河、綦江、横江、牛栏江等为主的水路网; 以长沙府为中心的洞庭湖集散地,包括湘、资、沅、澧和洞庭湖区水路网; 以武昌府为中心的汉江水路网,包括长江干流、汉江及其他支流等; 以九江府为中心的鄱阳湖水路网,包括赣江、抚河等; 以庐州府为中心的巢湖水路网,包括了淝水、巢湖等; 最后是南京、苏州府、松江府为中的水路网,包括了运河等。 一共六个水路中心,水路无算。 仅仅最后一个南京、苏州、松江府三个地区为核心的水路网,就将近四万里。 而整条水路,在于谦的第二封奏疏中,于谦并没有核算出一共多少里,因为涉及到的支流就超过了三千六百余条河渠。 最少也有二十余万里。 而于谦给出的第一个四万里的水路,仅仅只是乌江至重庆府,再从重庆府到松江府长江主河道的水路疏浚。 仅仅如此,就四万里。 朱祁钰理解了于谦的野望。 在有生之年,这条沟通东西的大江,终于要变成一条与大明万民息息相关的水路。 而位于最末尾的松江府市舶司,在未来可见的岁月里,都将是大明最繁华,货物集散最大的港口。 这是一份企图心极强的奏疏,即便是仅仅四万里的水路被打通,大明的货物就会如同百川入海,汇集在南京等地。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他承认自己有些被说服了。 “多久?第一阶段的四万里的疏浚,要多久?”朱祁钰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四万里的河道疏浚,这不是一件小事,如果征调民力过多,最终就是大明重演隋末和元末之乱局。 但是一旦成功,四川、贵州、湖广、南直隶将会因为这条水道紧密的结合在一起。 国士无双。 “十年。”于谦赶忙俯首说道。 “陛下,第一个十年只是疏浚,炸毁暗礁,清理险滩,大学士陈循等人不是在修寰宇通志吗?可以以此为契机,现将所有的断行险滩逐渐清点出来。” “紧要的滩淤可以先做疏浚,用十年的时间,一点点将这条大江打磨到浑然天成的地步。” 朱祁钰犹豫了片刻,继续问道:“那第二封奏疏,这二十万里的水路,于少保以为需要多久?” 于谦感慨,摇头说道:“陛下,这谁人能够推算呢?最少也要百年。” 百年大计。 这就是于谦这封奏疏极致的企图心。 “于少保先坐。”朱祁钰再次拿起了于谦第二道奏疏,无奈的说道:“于少保,好一封亡国之策啊。” “朕要是做了,怕是又要被骂做是亡国之君了。” 朱祁钰看着那至少二十万里以上的水路图,就是一阵阵的恍惚,这东西到底需要多久? “此乃定国兴邦之大策,为何要被骂呢?”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 就是十年之期的四万里水路疏浚做完了,长江两岸,能够为多少生民谋福? 这怎么会是亡国之策?! 朱祁钰拿起了那封奏疏,放进了袖子里,满是感慨的说道:“于少保百年之后,若是朕一意孤行,这天底下,谁又能拦得住朕呢?” “这不是亡国之策,又是什么呢?” 没有人可以长生不死,朱祁钰不能,于谦也不能,只能以名长存。 一个会死三次。 第一次是生物性死亡,心脏不再跳动,不再呼吸,不再思考,意味着身体死了。 第二次是葬礼,意味着自此一生停滞在了最后的时刻,一生的荣辱在这一刻被顶格,那些遗憾再无法弥补。 第三次是遗忘,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想起你了,被彻底的遗忘,那就是完完全全地死透了。 杨洪的一生都在戍边,人生的最后一仗,也是在宣府,差点把也先主力尽数吃掉,最后的弥留时刻,也是看到了大明的太阳再次升起,所以胡濙说杨洪是喜丧。 以名长存,就是名垂青史,永远被人记住。 于谦完全没必要上这道奏疏,无论是从什么角度而言,他已经功德圆满了。 只需要在皇帝陛下手下,兢兢业业的完成自己分内的事儿。 救时宰相,大明忠骨。 但是于谦还是上奏了。 “陛下英明天成。心中常怀警醒,万事考虑周全,特别是心怀万民、民为邦本,一旦涉及民生之事,都是能缓则缓,陛下不会犯错,若是有错,都是臣之错。”于谦笑意盎然的说道。 人一旦开始求那些自己都管不了的虚名,那便陷入了名利的陷阱之中,就此沉沦。 于谦不是很在乎自己的名声,他只在乎自己的品行,只在乎大明是否能够再兴。 陛下也不是很在乎那些虚名,这对儿君臣坐在一起,讨论自然是亡国之策,亡国之臣,亡国之君了。 “陛下,臣请陛下移驾。”于谦为了说服陛下,可是准备了后手。 陛下迟迟没有下笔朱批,那是以天下生灵为念,但是于谦的谏言,何尝不是以天下生灵为念?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那就走。” 车驾从南湖别苑向着西北方向而去,没过多久,便来到了一处连绵的破败之地。 于谦叹息的说道:“陛下,这里是龙江造船厂。”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知道。” 他当然知道这里是哪,他自金川门而入,远远就看到了位于长江沿岸,秦淮河尾巴上龙江关造船厂。 大明的皇宫破败了,这造船厂,也破败了。 一入造船厂的门廷,就看到了七条作塘,作塘之上有泊位。 这个船厂,告诉朱祁钰一个答案。 大明永乐年间建起,一直到宣德九年还在正常运转的无敌舰队,大明那支让世界颤抖的无敌舰队,消失的无影无踪! 它们到底去了哪里? 它们就静静的停在这船厂所设的码头之上,水闸之外则是码头,码头上的泊位上,停着不少的船舶。 因为长期无人维护打理,那支无敌舰队的船舶停泊在龙江造船厂,最后腐朽在了泊位之上。 一只长达四丈有余的桅杆,就倒在了岸边,长满了苔藓。 这些船烂在了这里,甚至还不如沉到大洋之中! 至少还能作为鱼儿栖息之所,日后有一天被打捞,重见天日! 宝船的桅杆早已倒塌,有些船舶已经腐朽只剩下了龙骨,铁锚已经完全锈蚀,看不到本来的模样。 宝船腐烂在了这里。 朱祁钰站在秦淮河畔和长江交汇处,沉默不语。 正统三年,朝廷对宝船进行了销毁,三桅以上的大船被毁,二桅小船被扑买掉。 这里这是一部分未被销毁的宝船,但是也都烂在了淤泥之中。 浮光跃金。 夕阳洒在了秦淮河畔的水面上,波光粼粼,水中流萤在春风之下,不断被打散,跳跃着,和这龙江造船厂的破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于谦领着陛下走过了龙江造船厂的遗迹,这里曾经聚集着超过两万名的船匠,这里曾经有几万户居住在附近,日夜不息的打造西洋水师。 篷厂、细木坊、油漆坊、铁坊、索坊、缆坊、船坞等等工坊,已经倒塌,看料铺舍、工作间已经荒芜,甚至成了野生动物的栖息地。 作塘也满是淤泥。 朱祁钰、于谦、卢忠和数百名锦衣卫走过之时,惊得野兔仓皇逃窜。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话说了半截,但是于谦显然听懂了。 因为这本就是于谦带着陛下来到这废弃船厂,想要上谏的内容。 皇帝说的是人亡政息的大事,于谦要上谏的也是此事。 人亡政息,是大明朝的悲剧。 太祖皇帝龙驭上宾之后,军卫法立刻败坏到无法挽回的地步,除了在九边之地已经很少讨论卫所如何。 太宗皇帝龙驭上宾之后,七下西洋最后一次在宣德九年,刘大夏藏匿了海图、宝船图,甚至到了嘉靖年间,因为真假倭使争贡,市舶司最终被废置。 兴文匽武代替了兴文振武,大明走上了一条奇怪的路。 正统年间的兴文匽武,随着皇帝的一点点改进,也有了人亡政息的趋势,当然大皇帝走的是兴文振武之路,大彰教化之功,振兴武备。 但是皇帝走后呢? 皇帝的这些政策,如何保证不会人亡政息呢? 于谦想要用的手段就是万民所系。 如果这四万里的水路被打通,那么松江市舶司的大势已成,事涉整个长江流域,万民所仰之事,如何废止? 这就是陛下所言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于谦已经开始想,景泰新政,如何能够妥善的、稳定的、长期的运行下去了。 即便是子孙不肖,这条大江的水路,滔滔不绝,这就不是少数人三两句话,能够决定了。 朱祁钰点头深吸一口气,从兴安手中,拿起了朱笔,批红了于谦的谏言说道:“那就先从这四万里开始,十年不够就二十年,至于这二十多万里的水路,百年不够,就千年!” 于谦写的不是具体的政策,而是谏言,是一个方向,是需要经过廷议、朝议、计省商议,最后才会确定派人去执行。 朱祁钰准了,只是批准这件事去推行。 万民所系之大事,才不会最终被废止,人亡政息的悲剧,应当终结,长远的规划,才是大明兴衰的关键。 于谦是良言,朱祁钰嘉纳此言。 不就是四万里吗! 浚! 朱祁钰笑着说道:“唐贵人产下皇子,朕决定给他取名朱见浚,取意浚通这二十万里的水路。” 于谦这才知道,陛下又有了皇嗣,赶忙俯首说道:“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朱祁钰站在秦淮河畔,看着滔滔不绝的长江水,问道:“谁来做这件事呢?疏通四万里的水道,这可不是小事。” 于谦心中也早就有了人选,俯首说道:“巡河御史徐有贞。” “他啊。”朱祁钰满是感慨的说道:“于少保和徐有贞有怨,此事若成,徐有贞也要青史留名,于少保果然大气。” 于谦和石亨有旧怨,不也是把石亨从北镇抚司的大牢里给捞了出来,为大明效力吗? 在举荐良才这件事上,于谦从来不计较个人的得失。 “陛下以为徐有贞如何?”于谦有点拿不定主意。 毕竟当初徐有贞可是站错了队,虽然徐有贞在张秋治理了运河水患拿了头功牌,虽然徐有贞在河套挖掘三百六十里的景泰安民渠,这人治水做的很好,但是毕竟是站错队的人。 朱祁钰倒是不甚在意的说道:“等他在河套忙完了安民渠的事儿,陈循他们也刚好做完了梳理之事,就让他到长江来,疏浚这四万里的水路。” “陛下宽仁。”于谦松了口气,陛下依旧是一片公心,即便是不喜欢徐有贞,但是能用,自然要用。 朱祁钰对徐有贞的安排就是,这辈子就在天下治水! 既然有治水之才能,又不擅长政治之事,不如治理大江大河。 朱祁钰最后看了夕阳下七道作塘,数个坍塌的船坞的龙江造船厂,上了车驾,向着南京城而去。 那是大明、是中华海权最璀璨的烟火,也如同烟火一般的短暂。 朱祁钰回到了南湖别苑,眉头紧皱的对兴安说道:“太平伯杨俊送来了个美姬,是钓鱼城守将冉琎的后人。” “陛下不是安排她在南湖别苑了吗?”兴安奇怪的问道。 都住南湖别苑了,给个选侍的身份也不是不可以,陛下这侍寝的宫女才几个啊? 朱祁钰犹豫了片刻,还是摇头说道:“朕的大军在播州征伐,她是播州人,万一对朕怀恨在心,朕岂不是要遭殃?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是算了。” “你把她送去织造局,做一名织工,准其另嫁人家便是。” 选秀女选不上之后,宫里都会给一笔钱,让其另嫁。 杨俊觉得冉思娘不好处理,朱祁钰也觉得不好处理,思前想后,还是让她自谋生路便是。 兴安欲言又止。 第378章 陛下要回京了! “陛下,其实冉思娘,不是更恨他们播州杨氏吗?”兴安试探着劝谏一下陛下。 冉氏,是英雄的后代,播州杨氏最后的堡垒,海龙屯山城防御体系,就是在宋元交替时候出现的,在冉氏手中建成的。 在元朝之时,冉氏的没落和播州杨氏以及整个土司的整体迫害,有极大的关系。 整个贵州土司,最后还是投降了元朝。 钓鱼城下,死了一个蒙古的大汗蒙哥,连投降忽必烈的钓鱼城守将王立,都因为蒙哥遗言而杀害。 蒙哥死前留下了遗言:「若克此城,当尽屠之」,可是忽必烈劝降钓鱼城的条件就是不杀一人,否则这钓鱼城还要打下去。 忽必烈需要向祖宗、蒙元贵族交待,最终杀掉了王立堵住了朝臣和贵族们的嘴。 冉氏,作为播州土司之一,帮助南宋修建了无数的山城,给蒙元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在元朝招降播州、贵州众多土司之后,冉氏自然要被打压,甚至冉家的姑娘,都被播州杨氏作为沟通内外的一种商品。 冉思娘还姓冉,她只要是知道自己家的事儿,难道不应该更加憎恨播州众多土司吗? 这可是国仇家恨,血海深仇。 朱祁钰一听,倒也是这个理。 “宣她来觐见。”朱祁钰还见过这巧娘子,只听说巧。 冉思娘带着帷帽,来到了南湖别苑的书房之中。 她来之前,陈婉娘教了她许多的规矩,她们不是正经的选秀入宫,顶了天有个选侍,但是一应礼仪要遵守 冉思娘略带一些忐忑的来到了御书房,颤颤巍巍的行了个三拜五叩的大礼,才轻声说道:“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字正腔圆,声音清脆而干净,很爽利。 “汉话说的不错,平身。”朱祁钰点头示意她平身就是。 冉思娘轻声说道:“思娘本身就是汉人。” 冉氏本就是汉人,并非土蛮,若非如此,杨俊也不敢把人送回来,兴安也不会为冉思娘说话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你已至南京,朕不打算留你在身边,打算送你去织造局做织染女红,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吗?” 冉思娘思考了极久才俯首说道:“陛下,思娘斗胆,陛下所设太医院是一妙处,妾身想入太医院。” 嗯? 朱祁钰看了一眼兴安,这天底下还有人想要主动去太医院的吗? 兴安赶忙说道:“冉姑娘会些医术,想进太医院学医术。” 朱祁钰这才了然。 兴安既然敢在陛下面前给冉思娘说好话,那自然是了解的极为详细了,这女子的品行、样貌、礼仪等等方面都是了解的清清楚楚。 冉思娘,极其擅长医术。 冉氏在播州被元朝朝廷和当地土司双重打压,还能活到现在,靠的也是手里的医术。 “哦,这样。”朱祁钰这才了然,原来不是去解剖院是去惠民药局。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行,就暂且在南湖别苑住下,等朕回京,你直接去惠民药局也行。” 行医也是良事。 “谢陛下隆恩。”冉思娘再行大礼,十分干脆的说道:“思娘告退。” 冉思娘的礼节是挑不出任何一点毛病的,她拱着身子推到了门槛的位置,才转身离开,走到了台阶下,才慢慢的站直了身子,回头看了一眼,才离开。 朱祁钰笑着说道:“兴安啊,你的小算盘落空了。” “什么都逃不过陛下的慧眼。”兴安老老实实、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他的确是打了一些小算盘。 冉思娘入了南湖别苑已经两日,但是始终没能觐见。 兴安在宣见冉思娘的时候,让她把帷帽弄的松一些,到时候一扣头,帷帽一摘,陛下一看,这不就留下了吗?好事不就成了吗? 可是这冉思娘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帷帽没掉下来,这兴安的小算盘自然是算作落空了。 朱祁钰笑着问道:“收了冉姑娘多少好处,才这么为冉姑娘说话?” “那倒没有。”兴安赶忙说道:“不是收了银子,臣就是觉得离家万里,无依无靠,长的好看了,反而是祸患了。” 朱祁钰信兴安的话,兴安的偶像是高力士,兴安等着陛下老年昏政不管事儿,想着挑大梁。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不急。” 朱祁钰站起身来准备去盥洗,他笑着说道:“让魏国公放出风去,等宁阳侯回来,朕打算回京了。” 朱祁钰必须要回去了,再不回去,京师只闻襄贤王,不知陛下,岂不是要出大乱子? “臣知道了。”兴安俯首领命。 朱祁钰有些可惜的摇头说道:“国子监的太学生,居然岿然不动,朕都把南直隶给拆了,他们居然没有提笔上奏,或者干脆闹出死谏的把戏来。朕极为失望。” 兴安满是笑意的说道:“陛下在,他们不敢生事,陛下回京了他,他们自然想法就多了起来。” 兴安想起一事来,俯首说道:“陛下,定西候蒋琬伤势已经大好了,就是那个攻破了徐州北门武宁门的蒋琬。” “哦?”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他不是想当个废物吗?” “朕还偏不让,让他入讲武堂,两年无法通过考校,就送开平卫戍边,若是三年没过,就送交趾去。” 交趾布政司编制已经不在了,但是还有两府之地,在大明手中,守这两府之地,是个极为重要的事儿。 即便是两广总兵官柳溥,造反了也不敢懈怠两府之地的防守,柳溥自己跑了,也没有联袂交趾做最后的抵抗、 可能柳溥犹豫的时候,大明平叛大军已经到了,可能是柳溥知道一旦自己联袂交趾,手下的军将会取他脑袋。 终归柳溥还是没有做这件事。 “陛下,蒋琬擅操江,训练水师。”兴安赶忙说道。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很好,宁阳侯陈懋走到哪里了?” “到了宁国府了,明日就该回京了。”兴安指了指地图上的位置。 朱祁钰点头前往了盥洗房,沐浴之后,准备接见陈懋。 大明大皇帝陛下要回他忠诚的顺天府了,这个消息一出,整个应天府沸腾了! 烟云楼内,无数人推杯换盏,神乐仙都亦是灯火通明,尽数都是狂欢之人! 消息传遍了凤阳省、苏州省、松江府,整个旧南直隶的地界,都充满了欢快的空气。 煞星终于要走了! 大皇帝要回北衙霍霍瓦剌人去了! 虽然陛下带来了新的货币政策、新的经济政策,甚至还把部分的劳动资料,把控在朝廷手中。 但是他们还是欢庆,陛下在南直隶,给他们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那明晃晃的刀子还是吓人。 当然所有的势要商贾,在家里无论多么的兴高采烈,出了门还是一脸灰心丧气,仿若他们的君父,舍弃了他们,回了顺天府,就像是天塌了一样。 十-分-悲-伤! 朱祁钰摆下了酒席,这是当初朱祁钰和陈懋说好的,待他凯旋,摆宴痛饮。 陈懋年岁虽高,但是龙行虎步,依旧是精神奕奕,他来到了南湖别苑的大堂觐见。 “臣参见陛下,幸不辱命,平叛得胜而回。”陈懋见礼。 朱祁钰笑着说道:“快快平身,入席。” “宁阳侯为国戍边多年,又南征北战,极为辛苦,朕起一爵,替天下生民谢宁阳侯。” 朱祁钰一共和陈懋喝了三爵,便不再喝了。 陈懋岁数大了,不宜喝太多的酒,朱祁钰也没有嗜酒的习惯。 “陛下,柳溥南逃交趾,是臣之过也。”陈懋有些可惜的说道。 柳溥这人溜得太快了,他赶到的时候,已经跑了。 “无碍,跑就跑了,朕看他还能跑到哪里去,日后还能以此为由,平定交趾僭朝。”朱祁钰对柳溥逃了的事儿,并不感觉意外。 宁阳侯故意放跑的?朱祁钰不信。 如果宁阳侯真的和叛军有什么勾结,那不用推进的那么快,和大明军完成对南衙的合围。 王骥等人未尝没有江东铁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转进如风,再从宁波市舶司泛舟南下南洋的机会。 但是陈懋推进的速度,比朱祁钰平叛大军还要快,堵死了叛军南下之路。 最终王骥等人被兵谏,全部抓捕。 陈懋没必要为了一个逆臣贼子,搭上自己和自己子孙的前程。 “陛下,臣…”陈懋这是第二次见到陛下,第一次是在南京城下,南京安定后,他立刻带兵南下平叛,所以他也摸不清楚陛下的秉性。 朱祁钰笑着说道:“宁阳侯但说无妨。” 陈懋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平定交趾僭朝,臣以为不在交趾,而在麓川,若是麓川戡定,交趾才固若金汤。” “若是只征伐交趾,不过是无用之功罢了。” 陈懋的发言很大胆,但是他的发言和讲武堂的庙算的结果是相同的。 大明军到了,他们就溜到麓川之内,和大明军队玩捉迷藏。 等到大军离开之后,他们再复叛,挑唆百姓,如此反复,疲于奔命。 这麓川八大宣慰司,解决之后,交趾才有彻底被平定的可能。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知道宁阳侯担心,这也没打算立刻平定交趾黎朝,进攻和防守之间是有间隔的,大军疲惫,不宜出动,交趾之事不急。” 陈懋长松了口气,满是轻松的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和陈懋聊了许久福建的事儿,福建的农庄法依旧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因为大军平叛迅速至极,那些返乡缙绅不敢生事,但是大明大军撤退,他们一定会死灰复燃。 对于三年一换防之事,朱祁钰和陈懋又聊了许多,最终确定了福建需要长期派兵驻守,就驻扎在月港市舶司即可。 石亨带着四武团营,将已经开始积极改造的叛军俘虏,交给了归来的南京京军、三凤阳卫军的宁远伯任礼、平江伯陈豫。 石亨留下了三百掌令官,负责看守和教谕俘虏,期满回京。 朱祁钰在宁阳侯回到南衙的第七日,带着锦衣卫离开了南京城,石亨会率领四武团营在半月后紧随其后归京。 徐承宗在大皇帝走后,摆了宴席,和新的两淮盐商商总棠樾鲍氏的鲍志敏,两江海商商总横林费氏费亦应见了一面。 徐承宗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已经离京,我知道你们在消息出来的时候,心头无不松了口气,甚至大摆宴席庆贺。但是我提醒你们,陛下虽然回京了,但是景泰新政,也是要推行的。” “若是觉得魏国公府架子小,压不住尔等,那陛下忙完了北衙之事,再至南京,你们小心的就不是自己的脑袋,而是全族上下的脑袋了。” 徐承宗的话非常的平静,他说的是一种规矩,陛下整治了一番南直隶,若是这帮家伙还是不肯改悔,再叛,那就只有族诛了。 鲍志敏赶忙说道:“我等不敢,前有胡玮铭、吴炳建、陈广祺之例在前,再做傻事,必然招致大祸。” 徐承宗警告过胡玮铭和吴炳建以及陈广祺,但是他们不肯听,最终被埋在了煤山之下。 神乐仙都数十人从楼上一跃而下,砸进了秦淮河的冰面之上,这场景真的是吓到了鲍志敏和费亦应。 不是死人吓人,而是陛下的手段厉害,他们在没有找到化解的方法的时候,是不会做这种蠢事的。 “你们想发财,也不是不可以,我给你们指条明路。”徐承宗颇为玩味的说道:“陛下手中的煤炭,不就是二十四万叛军俘虏日夜采出来的吗?” 鲍志敏犹豫了下问道:“魏国公的意思是,等这批叛军俘虏期限到了,再做事?” 徐承宗和费亦应倒吸一口冷气,本来三月春风已经暖和了,这一下子又冷了许多。 “你找死别带上我!”费亦应站起来,拉着徐承宗就要往外走! 这鲍志敏和那三个蠢货一样,都在找死! 徐承宗示意费亦应坐下,平静的说道:“咱们大明禁奴,但是海外可不禁奴啊,两位,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要我再说明白些吗?” “那我就把话再说明白些,密州市舶司,商舶入港,只要不张弓填药,都可入港,二位啊,这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鲍志敏和费亦应眼神越来越亮! “谢魏国公,若是有营收得利,必然送魏国公一成!”鲍志敏和费亦应眼底闪着发财的光芒。 “好说。”徐承宗也不自己要,他吃返点。确切的说,这番话是陛下临行前让他交待出去的,这一成陛下要吃,他只吃个返点就心满意足了。 有些话,朱祁钰不好明说,只好让徐承宗去说。 门里横鬼,他们横不过皇帝,就出去耍横便是! 天大地大,人丁兴旺的世界里,有多少劳动力? 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 第379章 时代,变了 徐承宗脸色郑重,对于大明海贸之事,他和陛下细细商量了很多次。 徐承宗严肃的说道:“片板不许下海,艨艟巨舰反蔽江而来;寸货不许入番,子女玉帛恒满载而去。” “我要提醒你们,你们自己随便怎么跑,陛下才不理会你们,但是你们要是把大明的百姓带出去,尤其是带出去奴役,衍圣公就是下场。” “陛下向来说到做到,你们还是要违反禁令,那就不要怪陛下再至南京,将你们的大好头颅砍下了。” “别以为跑到天涯海角就可以逃脱,孔府的案子,陛下可没结案。” 徐承宗说完,两个人打了个寒颤,这孔府的案子都过去了三年了,陛下还惦记着呢? 徐承宗话锋一转说道:“当然,陛下也说了,谁掌控了海洋,谁就掌控了贸易,谁掌控了贸易,谁就掌控了寰宇之下的财富。” 棠樾鲍氏的两淮盐商商总鲍志敏,思考了许久说道:“若是如此的话,陛下为何还让我们出海呢?” 费亦应看着糊里糊涂的鲍志敏,挪了挪身子,无奈的解释道:“因为陛下不是咱们啊,咱们只需要计算一家之私就可以了!” “陛下是给咱们找了条出路。” “霍霍外面人,比霍霍家里人好多了。” 费亦应可以理解陛下的想法,因为在他眼里,陛下已经仁至义尽了。 陛下从来没有不允许任何的发财,甚至是鼓励发财,只要不在家里霍霍,甚至去出海贸易,携带大量的武器,陛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些不知死活之人,非要陛下尝尝厉害,非要囤积居奇的家伙,压根就没有认真的领悟一下陛下所有旨意的想法,甚至连邸报都未曾读过。 邸报上,财经事务讲解的多么透彻? 费亦应能理解陛下的政令,甚至能够猜到一些陛下的思路,他能感受到大皇帝对海贸的重视和决心,他打定了注意,趁着这股东风起,发一笔横财。 鲍志敏无奈的说道:“可是海外化外之民,不懂教化,还是太麻烦了。” 徐承宗看着鲍志敏,这样的人在大明不是少数,甚至是大多数。 徐承宗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些怒气愤怒的说道:“你们整日里在大明买地囤积起来,哪怕是没有佣户去种,也要囤积起来,为何?不就是大明人开化,勤劳而且还踏实,做事认真吗?” “就愿意在家里做门里横鬼,迟早要做陛下刀下亡魂!” 这些人都是典型的守旧的人,他们宁愿待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待着等陛下撬骨刀撬骨,也不肯挪窝! 就是懒而已。 陛下民为邦本的执政根基,就决定了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 那么,代价是什么? 徐承宗已经把话说的这么通透了,但是鲍志敏依旧不肯挪窝。 如何把棠樾鲍氏一步步的吞了?徐承宗当然会做这件事,若是鲍志敏依旧不知改悔,那就不能怪他徐承宗手下无情了。 鲍志敏无奈摇头,却不答话。 费亦应则是积极参与其中之人,他本身就是海商,他低声问道:“魏国公,费某问件事,若是,我假如啊,若是倭国发生了内乱,我横林费氏在倭国占了地,陛下能给封王吗?” 费亦应问的问题很重要,这个问题甚至涉及到了朝廷体统问题。 徐承宗反问道:“在费商总的眼里,陛下是宁与外贼,不与家奴之人吗?” 徐承宗为何说宁与外贼,其实在大明,尤其是南方的缙绅、商贾和势要的眼里瓦剌人、鞑靼人和兀良哈人都是外人,但是北方局势更加复杂,不是简单的一句话说明白的。 徐承宗用一句话,告诉了费亦应陛下的忍受范围,给瓦剌人封是封,给大明人封也是封。 这种域外王爵,其实都做不得数,只给印绶,不给冕服,更没有什么待遇了。 费亦应松了口气,赶忙说道:“陛下自然不是。” 徐承宗眉头紧皱的说道:“一旦在海外裂土,陛下可以下旨封王,但是家人永世不得回大明之土,此乃铁律。” 这个代价是极为沉重的,就是一道选择题,若是选择海外封王,自然可以逍遥一地,但是朝贡可以,回家都就别想了。 “原来如此。”费亦应面色沉重,思考了许久说道:“横林费氏,始以射利之心,尊明律而下海,如何敢忘中华之义,入番国以为奸?上有干乎国策,下遗毒于生灵。恶贯滔天,神人共怒!” “窃臣横林费氏射利商海,卖货浙江、福建,与人同利,为国扞边,绝不勾引党贼侵扰事!” “此情,天、地、神、人,所共知者!” 费亦应是缙绅,的确可以称臣,正经的举人,虽然不做官,但是说一句臣是不为过的。 费亦应的这番话是他来之前就已经拟好的,陛下的条件比他想得好好多了。 他还以为陛下的十抽一税,给金花银蠲免四分,是一个临时性的政策,就是吸引海商注册商舶的政策。 等到全都注册了,再开始加税,海商本就风险很大,这要是再加税,苦不堪言,但是陛下显然不准备那么做。 费亦应俯首说道:“魏国公,大明律法三桅海船不可用,是不是可以宽容一些?海舶不必陆舶,二桅的限制实在是太大了。” “十艘海船去趟倭国,翻船二三,更别提去慢八撒了。” 徐承宗早知道他有这么一问,笑着说道:“陛下已经写好了奏疏,除战座船、宝船以外,任何船舶都可建造。” 宝船也是战舰的一种,为了防止这些人领会错误圣意,徐承宗把具体的范围圈定了。 “陛下宽仁啊!”费亦应兴奋不已的说道。 鲍志敏始终对海贸之事不是很在意,等到吃完了这顿饭,他就离席了。 徐承宗眉头紧皱的看着鲍志敏,满是感慨的说道:“这鲍志敏是不是用福禄三宝啊,我看他的精神状态不对劲儿,前年见的时候,还是顶聪明的人。” “闻到味儿了。”费亦应十分确认的说道:“你看他,两眼无神,说话做事,言辞闪烁,前言不搭后语,整个人都是糊里糊涂的。” 徐承宗十分认真的说道:“鲍志敏靠不住。” 费亦应点头说道:“一个用福禄三宝的人。” 徐承宗满是笑意的说道:“正经人谁用福禄三宝啊。” 费亦应也是满脸的笑容:“是啊。” “你用吗?”徐承宗抽动了下鼻子问道。 费亦应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仿若那就是蛇蝎剧毒,连连摇头的说道:“我不用,魏国公用吗?” 徐承宗打了个激灵,连连摇头说道:“用了福禄三宝就是行尸走肉。” “行尸走肉才用俘虏三宝。”费亦应话锋一转,补充了一句。 徐承宗眼睛一亮,拿起了酒杯笑着说道:“下贱。” 费亦应拿起了手中的酒杯十分赞同的说道:“下贱!” “叮。” 满饮。 徐承宗想了想开口说道:“棠樾鲍氏靠不住,给两淮盐商换个商总,别不知好歹,带着两淮盐商一起倒霉,至少得找个不用福禄三宝之人。” “我想有的是人想要他们棠樾鲍氏的生意,这天底下,别的不多,两条腿的人,太多了。” 费亦应自然知道徐承宗的意思是让他去办这件事。 事情很好办,因为设立在各大钞关的设立引岸,那是朝廷让你设你才能设。 只要放出风去,有的是人咬棠樾鲍氏。 烟云楼现在四层楼那么高,以后便是如此了,陛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若是烟云楼还是五层楼那么高,他徐承宗就死定了。 在徐承宗申明陛下主张的时候,大明在贵州的围困终于来到了最后时刻。 太平伯杨俊,看着那巍峨的龙岩山,这的确是一个很难攻破的堡垒,但是大明的火炮架在了对面的山头上,每天都会炮轰几轮。 “最近这几日打到猎物了吗?”杨俊歪着头问着吴宁。 吴宁摇头说道:“哪还有猎物啊,甚至连散出去求援的人,都跑了之后不再回来了。” 为期一个月的围猎活动接近了尾声。 围猎,就是将海龙屯全都围住,上面全都是土司的土酋们,这些土酋在龙岩山上,那死忠之人,肯定要来支援。 猎物,自然是这些援兵。 但是打了一个月的猎物,再也打不到了。 着实可惜。 “那就再炮轰一轮,准备上山。”杨俊站直了身子,示意牙旗挥动。 龙岩山这路不好走,爬一个时辰才能上得去,但是可以在对面山头设立火炮位,只要能把火炮拉上去,就可以对龙岩山上困守的敌人进行炮轰。 这已经整整轰了一个月的时间了,终于把山上能看的见的建筑物,都轰的稀巴烂了。 再轰一轮,就是把建的关门,彻底轰碎了。 时代,变了。 元宋交替的时候,这种山城的确容易防御,但是已经近三百年过去了,大明的火炮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打不下来,就轰烂了再打。 轰鸣的炮火声再次响起,铅弹重重的落在了山顶之上,固若金汤的堡垒,彻底被火炮给轰碎了。 在天雷滚滚般的轰鸣声中,大明军队开始上山,一路上几乎没有遭遇什么抵抗,便进了海龙屯的龙宫内。 处处都是残垣断壁。 杨爱、杨文援等人颤抖不已的跪在了杨俊的面前。 “杨爱、杨文援,你们播州杨氏,在胡元的时候,是不是三代被赐予了胡名?好像是龙虎上将军,三代有谥号。”杨俊询问了一句。 他在播州已经三个月有余,播州为何不忠诚呢? 在播州土司的严重,是因为大明朝廷给的待遇不够。 十六世杨邦宪,是宋朝时候,授成忠郎、副都统、安抚使、牙牌节度使等官职,然后杨邦宪投降了元朝之后,最终受封平章事,柱国,追封为了播国公。 十八世杨嘉贞,被赐名了延礼不花,最终被追封为播国公。 但是大明没给他们这些待遇,就只有一个播州宣慰使,若非王骥居中上瞒下欺,这宣慰同知也不是他们杨家的世官。 大明给不了播州土司想要的待遇,他们依附于王骥投降的理由就是这么简单了。 播州杨氏想做播国公,而且是有封地的那种播国公。 元朝的时候,内政一塌糊涂,连税收都是假手于人,对这种事本就不在意。 那时候的播州,几乎囊括了整个贵州和部分重庆地区,等到了大明的时候,播州的地域是历朝历代最小的地方。 播州杨氏不服,挑唆众人跟着王骥谋反,今日被抓,咎由自取。 杨俊也不听他们申辩,直接让人压上了囚车,送回京师,斩首示众。 播州之战,就此结束。 在大明的火炮下,已经落后于时代的山城体系,更像是把自己圈起来当靶子,炸了一个月多余,最终被瓮中捉鳖。 “杨都督!”吴宁在点检缴获的时候,兴奋至极的说道:“这里,这里有煤山!” 杨俊浑然不在意的说道:“煤山又不稀奇,你兴奋个啥!” 当他走过去的时候,瞪大了眼睛,看着吴宁不停的说道:“发财了,发财了!” 贵州这地方有一处巨大的煤矿,就在水东宋家的手中,这大煤窑,却是朝廷鲜有耳闻。 南方湿气极重,而且四季常青,这乌江整个流域冬日不会霜冻,柴薪是个难题。 但是这里有煤矿,那就没问题了。 大煤矿的存在对开发贵州的意义,举足轻重! 杨俊看着手中的那些亮闪闪的煤块,根据这些土酋的交待,这煤山极大,而且都是露天煤,极容易采挖。 杨俊连连感慨的说道:“滇铜、贵煤,这样一来,铜料炼成铜,再泛舟南下,送到大明各地。啧啧。” 大明对贵州和云南的兴趣不是很大,尤其是在宣德年末,正统年初,逐渐停罢了云南采铜之事。 具体原因已经不可考究了,黔国公府也是不知详情,只知道宣德十年敕谕到了,这滇铜就停止了采挖,正统年间就彻底严查,不得采挖。 大明自洪武年间废除了官冶所之后,在云南的官冶所也早就被停办,多数听民自采,每百斤铜在云南不到三两银子官买,但是到了湖广则就六两到七两银子了。 现在有煤矿有铜矿,大明铸钱之事,便不再是难事了。 杨俊将自己的战果和发现,写成了奏疏送往了京师。 朱祁钰用了二十天左右的时间,回到了他忠诚的顺天府。 到了朝阳门时,看到了跪在门前的襄王朱瞻墡。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襄王朱瞻墡终于看到了陛下的辂车,眼眶湿润。 陛下总算是回来了! 第380章 扶持社稷擎天柱,平定乾坤架海梁 应天府知道陛下回京,痛哭流涕,还有人准备哭送,被朱祁钰给否了。 朱祁钰知道,他们是喜极而泣! 朱祁钰是平叛去的,带着怒气到了应天府,自然没什么好脾气,因为叛乱,所以杀性极重。 朱祁钰一走,应天府一部分人应该是狂歌一曲送陛下,这煞星终于是走了。 哭送实在是太假了,他们不恶心,朱祁钰还恶心呢。 但是顺天府的欢迎,是真诚的。 至少朱瞻墡哭的都止不住的,他这些日子忙忙碌碌且不提,作为大明最尊贵的亲王,做这点事也是理所应当。 主要是担惊受怕和做不好。 尤其是决定了大明日后百年,甚至两百年的气运的盐铁会议,他压根就没什么主意,自己都弄不明白,更别提教谕群臣了。 陛下终于回来了! 胡濙看到陛下的车驾停下,手一扬,大声的喊道:“奏乐!起舞!” 太常寺的乐户立刻开始了奏乐,朝阳门上,无数的军卒,卖力的吹着号角,悠扬的声音从朝阳门传到了通州城外。 朱祁钰只好从车驾上走了下来。 人山人海,朝阳门内,无数的百姓都在延颈而望,眼神中都是期待的神情。 城头上的旌旗招展,军士们站在了城墙之上,擂鼓吹号,声音比设在朝阳门外的乐舞声还要大许多许多。 朱祁钰走下了辂车的一瞬间,震天的万岁声从朝阳门内外上下,如同一股股滔天巨浪一般涌来。 朱祁钰站直了身子,扶起了朱瞻墡,笑着说道:“皇叔辛苦了。” 朱瞻墡站起身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道:“不辛苦,不辛苦,不负皇恩。” “朕不是说一切从简吗?这弄这么大的阵仗,这不是扰民吗?”朱祁钰看着那些拥挤的人群,颇为无奈的说道。 他感受到了百姓们、军士们的热情,但是他下旨一切从简,看起来没起到什么作用。 朱瞻墡赶忙说道:“这已经是最简的了,按照胡尚书的安排,那得文武百官去通州城迎驾,还要一路百姓军士列队,直到朝阳门外才算符合礼制,还要设祭,设坛,还有什么彩表铺路。” 朱祁钰回京和朱祁镇回京截然不同。 朱祁镇回京的时候,礼部为朱祁镇所设的只有一张长桌,京师的百姓都恨不得用眼神杀了朱祁镇,因为朱祁镇把他们的家人带到了迤北。 朱祁钰回京,则是京师百姓人人期盼。 朱祁钰笑着说道:“倒也是。” 朱祁钰离京已经八个月有余,换位思考一下,不让顺天府从上到下表示一下,京师众人,还不得惶惶不安? 陛下平叛回京,京师一点动静都没有,难不成顺天府还不如应天府忠诚?! 这不能够啊! 朱祁钰和朱瞻墡叙话的时候,这四匹马拉的车,就换成了十八匹马,三、六、九匹白马拉住了辂车。 辂车有些风尘仆仆,毕竟一路从南京回来,短短不要一刻钟的时间,辂车便焕然一新。 先导车的白象上,没有石亨,因为石亨刚刚从马鞍山启程回京。 但是该有的礼制都在。 朱祁钰看着辂车上的月台,笑着问道:“皇叔要不要同乘?” 朱瞻墡打了个哆嗦,赶忙说道:“臣就算了,这是监国印绶!兴安大珰,快拿着!” 朱瞻墡直接将监国印塞进了兴安的怀里,满是笑意,这烫手的山芋终于甩出去了。 打今天起,他又是那个不视事的襄王了,虽然有些遗憾,罗炳忠已经去了贵州做流官。 但是他还是要回襄王府,继续关门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朱祁钰看朱瞻墡不上钩,也是无奈,来到了辂车前。 一群宫女拿着冕服来到了朱祁钰的面前,请朱祁钰更衣,朱祁钰挥手示意她们散去便是。 换什么冕服,死沉死沉的,他来到了辂车的月台之上。 一眼就看到了已经回到了顺天府的柳七,就那个之前在应天府街头偶遇的劳力。 柳七已经惊骇到了极点,他完全没想到,当初的那个贵公子,原来是大明的皇帝! 他还傻乎乎的问皇帝,是不是随着陛下亲征… 朱祁钰笑了笑,上了辂车,车辆缓缓的向着城内而去,沿途的百姓们不知道谁起了个头,又唱起了那首红巾歌。 红巾歌是北宋末年起就开始流传的歌,一直到大明驱除鞑虏。 现在百姓们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又把那首红巾歌唱了出来。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走过了朝阳门,十分缓慢的通过了朝阳门内大街,来到了澄清坊的泰安宫内。 一众妃嫔等在了门前。 朱祁钰先领着人去后院拜见了吴太后,告诉吴太后平安归来的消息。 至于孙太后那边,朱祁钰就不去了,慈宁宫太远了,让兴安去一趟就是。 这次朱祁钰可是把孙太后的父亲、兄弟全都族诛了,只剩下一些妇孺流放到了永宁寺。 可想而知,以后的日子里,孙太后那边,朱祁钰是绝对不能去了。 朱祁钰见过了吴太后还不算完,他在泰安殿宣见了襄王和其余四王,又宣见了稽王世子朱见深,然后是在京的武勋文臣,等到挨个见过之后,太阳已经下山了。 朱祁钰伸着懒腰站起身,到了盥漱房,就看到了汪皇后。 “夫君一路辛苦。”汪皇后还生那陈婉娘的闷气,但是也未表现出来,毕竟夫君一路南下,都是做的正事,这陈婉娘只能说是意外了。 朱祁钰晃了晃身子说道:“倒不是很辛苦,一群臭鱼烂虾而已。” “这数月不见,怎么生分了许多?”朱祁钰满是奇怪的问道。 汪皇后满是感慨的为朱祁钰整理了一下衣物,她的夫君这要去盥洗,然后休息,她自然要为夫君宽衣解带。 汪皇后满是平静的说道:“别的倒是没有,夫君是四海一统之大明皇帝陛下,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说一个女人,就是十个,百个,千个,那也是带,带回来,臣妾一个妇道人家能说什么?” “什么味儿?”朱祁钰故意作怪般的嗅了嗅问道。 汪皇后愣愣问道:“什么味儿?臣妾用了澡豆,是澡豆的香味儿吗?夫君不喜欢吗?” 朱祁钰笑着说道:“不不不,不是夫人的香气,是醋味儿,有人的醋坛子打翻了。” “夫君!”汪皇后一脸嗔怒,这去了趟江南回来之后,这逗弄人的嘴皮子功夫倒是强了许多。 朱祁钰将陈婉娘诸事和汪皇后说了一遍。 作为皇后,宫里进了人,总是要对她交待才是。 汪皇后为朱祁钰宽衣解带之后,自己也褪了衣裳,坐到了浴池之中。 她靠着朱祁钰低声说道:“选侍也好,贵人也罢,夫君就是给个贵妃,给个皇后位,臣妾又能说什么?给了就给了。” “自从夫君离京之后,臣妾就整宿整宿的做噩梦,先是怕夫君出了什么意外,又怕夫君吃不惯、喝不惯,水土不服,听说南京城都下了雪,更怕夫君受了冻。” “这天天担惊受怕,今天总算是见到了。” 汪皇后脸上的泪珠顺着略有些朦胧的蒸汽,不断的划过洁白的脸颊,滴落在水中,这么久以来所有的担心、嗔怒、期盼,真真切切的摸到了朱祁钰这个人回了京,她才算是石头落了地。 一时间,她也分不清楚是喜极而泣,还是什么,只是眼泪却是止不住。 “朕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不要哭了。”朱祁钰擦着汪皇后的眼泪,这越擦反而是越多。 汪皇后满是委屈的说道:“夫君都不知道臣妾多担心,每天听到有马蹄声阵阵而过,知是那传令的驿卒,就是一阵阵的担忧,那一下下的马蹄声,生怕带来祸殃。” “但是臣妾又怕没有这马蹄声,否则的话,没有消息,更是慌的一晚上睡不着。” 这种惶恐的情绪,在知道夫君回京的时候,她依旧是有些不信,直到此刻,她才踏实了下来。 朱祁钰看着哭的梨花带雨的汪皇后,他也没什么好哄人的法子,索性直接动手了。 “夫君…” …… 朱祁钰又休息了三天,但是也没闲着,主要是和襄王对接一下朝中事物,再有就是操阅京师军马,京师的百姓一看,陛下鲜衣怒马策马奔驰在御道上,还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便更是心安。 陛下回京了,这大明的扶持社稷擎天柱,平定乾坤架海梁回到了京师,自然让人心安了数分。 这陈婉娘倒是顺利的入了宫门,不过也只是个不入品的选侍罢了。 倒是这冉思娘却是去了太医院,陆子才看到厚厚的帷帽,知道是一女子,而且带着帷帽,显然不方便见人,一打听是宫里来的人,便不敢懈怠。 这冉思娘胆子倒是大的出奇,参观了这惠民药局还不行,非要入后院的解刳院去瞅瞅。 陆子才本来觉得一俏娘子,看到这些还不得慌了神,所以先带她看了些简单的,可是这俏娘子并不以为意,直到走进了这解刳院的雅间,才算是停止了询问。 直到这走出了解刳院,虽然俏娘子还算站的住,但是面色并不大好看。 “诸位太医师父,可真是辛苦了。”冉思娘打了个哆嗦,这她也只是强撑着罢了,若非当着陆院判的面儿,她早就撑不住了。 家乡在万里之遥,她一个人在京师,陛下又对她不是很感兴趣,她总得找点事儿做。 这要是撑不住,这一点点想做的事儿,怕是也做不得,真的去织造局做个织工,她又有些不乐意,毕竟家学渊源,学的就是医术。 所以只好强撑着了。 陆子才笑着说道:“医者仁心罢了。” 冉思娘再回想起那场景,就是忍不住的颤抖。 陆子才看着冉思娘就知道这丫头只是强撑着罢了,他无奈的说道:“你也别觉得残忍,陛下设这解刳院是为了医术。” “送进来的,都是一些大奸大恶之徒,即便是造反,未曾太过分的事儿,陛下等闲也不送来,顶多就是斩首示众便是。” “要不今天先到这儿?回去缓缓再来?” 胡长祥是个良医,可是入了这解刳院,也是缓了好几天才挺得住。 正如陛下所言,有些事习惯了,也就习惯了。 只是到现在,太医院上下,都不清楚胡长祥是朝中礼部尚书胡濙的次子。 “陆院判,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冉思娘实在是有些撑不住,匆匆而去,向着十王府所在的澄清坊而去。 她被汪皇后安置在了澄清坊的一处民宅里,虽说是民宅,不过因为皇帝的泰安宫在,这些民房都是宫宦们在住了。 陈婉娘是侍寝的选侍,自然住在泰安宫里。 冉思娘刚回家,关上门,摘了帷帽,便吐了起来,直到把一整天吃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只有干呕之后,才算是停下来。 她去之前,就一直告诉自己,要挺住,但是第一天还是没抗住,被吓到了。 她洗了把脸,漱了几次口,才坐在了小马扎上,瞪着大大的眼睛,迷茫的看着天空。 出水芙蓉。 这小院子怕是一辈子要住在这里了,那个满身英气的陛下,对她的容貌似乎并不感兴趣。 当然这也是朱祁钰没见到模样,这要是见到了,这冉思娘安能逃过毒手? 不过也好,她总算是逃离了海龙屯那个魔窟。 冉氏因为南宋末年,致使蒙哥死于钓鱼城下,在有元一代,就没过一天的好日子,等到没了元朝,迎来了大明朝,那播州杨氏依旧是横行播州。 冉氏要是有办法,还会把她送到海龙屯那个魔窟里吗? 她在那绣花楼住了一年多,差点就被杨爱、杨文援给送人了。 王骥不喜欢不裹脚的女人,所以她才免了一劫,住进了这澄清坊,这才是真的安定了下来。 冉思娘出了澄清坊准备去买点家用之物,就看到了黄榜前站满了人。 一个宣谕官大声的喊道:“贵州叛贼杨氏等一众四十五人,明日承天门外斩首!可随意观礼!” 黄榜之下众人议论纷纷。 “果然是陛下啊,刚回京办得第一件事,就是杀人!” “我还以为陛下要斩襄王呢,襄王可是第三次监国了,陛下居然对襄王礼遇有加,还把人扶起来了。” “陛下爱杀人,但是都是该杀之人,造反失败了,被砍脑袋不是很正常吗?天公地道嘛。” “听说这帮土司在贵州可是无法无天,那比皇帝架子还大呢。” …… 冉思娘呆滞的看着黄榜,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了,若非杨爱等人想把她卖个好价钱,指不定她就从那百丈高的绣花楼上,跳下去了。 这帮人,终于要迎来他们应有的惩罚了。 第381章 养猪,到底是集中养殖还是散养 冉思娘带着帷帽来到了承天门前,她是澄清坊的人,自然有人专门安排她们的位置。 澄清坊住的宫女很多,只有她一人带了帷帽。 大皇帝说得好听,许她自己出嫁,可是谁人敢聘呢? 正统十三年,百户史宣的女儿被选入了掖庭,可是因为孙太后不喜,这女子终究是落选了,毕竟是皇帝选中的人,沾染了天子气,这自然是水涨船高,追求者众多。 刑部侍郎齐韶求娶了史宣的女儿,媒人是驸马都尉赵辉,朱祁镇又回头找这女子,最终齐韶被坐罪了。 这还是当初李宾言弹劾驸马都尉赵辉时候,顺带着讨论刑部侍郎齐韶被坐罪之事。 齐韶可是大明的刑部侍郎,京官,正三品,刑部的副主官,就这样死了。 谁还敢娶被天子看上的女子呢? 冉思娘自从听陈婉娘提及了此事,也再懒得琢磨这种心思了。 她来到了承天门外,就是专门来看播州杨氏被族诛的。 “明刑弼教伸王政,化俗惩贪明主威。”刑部尚书俞士悦高声疾呼的唱名,然后往前走了一步,高声喊道:“带人犯!” 俞士悦持有笏板,高声喊道:“杨爱,杨文援,播州土司官也。唐干符中,杨端应募,长子孙焉。历宋、元皆授世官,明室因之。杨爱、杨文援,生而雄猜,尤阻兵嗜杀。然其宾叛不一,荒忽无常。” “臣请旨,以谋反谓谋危社稷,以谋叛谓曰谋背国从伪,以不义谓杀本属府主,三罪并,请磔其弃市。” 兴安拿出圣旨来,高声的喊道:“陛下以天下生灵为念,斩首弃市,钦此。” 谋反,是这次播州、贵州诸多土司伙同王骥谋反;而谋叛的里通外国,就是朱祁钰常用的磔刑,就是送太医院所属的解刳院,凌迟处死。 但是播州杨氏这些土司土酋,还不够送解刳院的资格,送那里面的人,都是人人得而诛之,甚至连父母亲族都唾弃的人。 但显然杨爱和杨文援的行为,还够不上解刳院凌迟的标准,三罪并发,也只是斩首便是。 主要解刳院还有渠家人在用,暂时还不用补充。 “天恩浩荡!”俞士悦俯首领命,再次高喊:“臣请斩首!” 朱祁钰坐在承天门的五凤楼上,深吸了口气说道:“拿去!” 天语纶音,被兴安以高亢的嗓音传下,而站在午门两侧内侍,不断的高声郎喝着天子之音。 二传四,四传八,而后十六人,三十二人相次连声高喝,最后站在午门下的三百二十员锦衣卫,以最大的嗓音齐声高喝道:“拿去!” 声振屋瓦。 杨爱跪在了斩首台上,几个月前,他还在海龙屯,狷狂的说,龙岩山上的海龙屯固若金汤,今天就被推到了到斩首台上了。 俞士悦拿起了桌上的印绶,盖在了刑部公文之上,然后从桌上扔下一块牌子,大声的喊道:“斩!” 杨爱听到了这一声斩,吓了一个哆嗦,但还是被推搡摁到了斩首台上。 “摘明梏犯由牌!” 杨爱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脖子一阵酸痛,撬骨刀插进了他的脖颈,咔嚓的撬骨声,他全身变失去了知觉,剧痛才猛地传来。 哐当数十声,人头落地。 兴安又拿出一份圣旨高声喊道:“废播州宣慰司,分设遵义、平越二府,析置二州八县。” “遵义、桐梓、绥阳、仁怀四县,真安一州,属遵义府,隶四川。余庆、瓮安、湄潭三县,黄平一州,属平越府;龙泉一县,属石阡府,隶贵州。” “钦定其二府与贵州贵阳府俱加军民二字,以便兼摄。” “钦此。” 废止播州宣慰司,设两府。 遵义府、平越府和贵州府,加军民二字,自然是对应着朝廷的政策。 大明的流官前往土司,会有掌令官协助,亦军亦民,直到贵州地方彻底安定之后,三府才会减军民二字。 朱祁钰站起身来,看了台下一眼,人不是很多,大家都知道陛下要诛的是叛军的首领,但是贵州距离京师实在是太远了,更多的百姓认为,这都是一群蠢货。 别说贵州土司土酋,就是那造反的王骥,也被京师众人骂做是蠢货,当今陛下如日中天,陛下又未把他们逼上绝路,想发财,只要不违大明律,照章缴税纳赋便是。 何故造反呢? 所以这群人斩首,并没有人围观,和那次看朱祁镇归京的人数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朱祁钰看到了冉思娘,那宽大的帷帽很是显眼,正好,冉思娘也在抬头看着皇帝。 风吹动着她的帷帽,露出了她的俏脸,又因为太远了,却是看不真切。 朱祁钰笑了笑,走下了承天门。 遵义府为何属于四川,平越府为何又属于贵州了呢? 海龙屯所在的龙岩山,就在遵义府西北方向十六里处,武陵山的余脉,娄山关三十里处。 将遵义府并入四川,自然是为了分化贵州土司的合力。 朱祁钰前往了讲武堂,新的庶弁将已经入了学,但是他们作为天子门生,却还未见过陛下,这说不过去。 兴安已经将土木堡之变中的灵牌再次放在了这御书房内,他很细心的将灵牌翻了过去,陛下也只有在八月十五这一日,才会翻过来,上一炷香。 朱祁钰拍了拍自己的凳子,这趟出去八个月,还是自己家里舒坦一些。 江南天气潮湿,朱祁钰到了南方之后,只感觉每天都是潮湿难耐,汪皇后说的水土不服,朱祁钰自然有一些。 但毕竟是皇帝,衣食住行都有人照料,倒是不会有太多的问题。 “陛下,襄王请旨就藩,想要回襄阳去了。”兴安提到了朱瞻墡,陛下已然回京,南方诸事已经安定,他要回襄阳逍遥快活去了。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朕这回来还没七天,他就要走?是朕薄待了皇叔吗?再留些时日,以彰显亲亲之谊。” “再说了,等到四武、四勇团营归京,朕还要授勋放赏,襄王可是三让而不就,乃是至德也,朕给他准备了奇功牌,等授了奇功牌再走?” 兴安摇头,正是这三让而不就,至德二字,他襄王得识趣,得自己请旨离开,否则很容易让皇帝误会,他有什么想法。 “陛下,襄王离王府多日,也是心急如焚,也不知道那襄王府毁成了什么样,着急回去看看。”兴安找了个理由,陛下心里跟明镜一样。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你去把于少保和胡尚书请来。” 兴安俯首离去,然后去找了正在忙于案牍的于谦。 “陛下这不是刚回京吗?”于谦写完了自己对讲武堂庶弁将和掌令官的课题本的批注,眉头紧皱的说道。 兴安认真琢磨了下笑着说道:“咱家和陛下说起了襄王就藩之事,才来请于少保。” 于谦一愣随即说道:“宗人府事,你差人去寻礼部尚书胡濙来。” 兴安笑着说道:“另外有人去了。” 于谦站了起来,来到了聚贤阁的二楼,在御书房见到了皇帝,没过多久,又见到了胡濙。 “皇叔想要就藩,朕打算让他们留在京师好了。”朱祁钰十分平静的说出了自己的一个决定,但是这个决定让两位重臣都吓出了一生的冷汗。 “他们在地方也要执行藩禁,还不如就住在十王府内,也免了再发生类似叛乱之事,惶惶不安。” 把龙子龙孙们,都拉回京师,是朱祁钰早就有的想法,上次藩王就藩,还要追溯到魏晋南北朝时候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事实上,自洪武年间诸王就开始,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俸而不治事,本就无职无权,何必再在地方滋扰百姓呢?就留在京师,跟朕共享治平之世不好吗?” 大明的藩王分为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就是洪武年间,真正的藩王。 在洪武初年,诸王还有五千到三万不等的兵马可供调遣,在外敌入侵之时,有掌所辖府州县大小一切事物之权力,抵御外敌。 第二阶段,到了洪武末年,朱元璋就开始了着手削藩,王贵而不临民,限制藩王的权力,并且不让藩王在新帝登基的头三年回京祭祀。 这也是为何朱棣派了三个儿子回到南京,祭祀朱元璋的原因。 而后到了永乐年间,朱棣又经过了多次的迁王府之地,削弱各府护卫等行为,彻底剥夺了藩王的兵权。 一直到了宣德年间,剥夺赵王府卫,开始第三阶段的养猪模式。 大王摇身一变变成猪王爷,权力早就丢的一干二净不说,连出门都不能,否则就会引得申饬,藩禁制度一直持续到了明末。 事实上,到了此时,封藩制度,已经没有了国初的时代背景,更没有了任何的好处。 除了给各地投机者造反的大义之名以外,没有丝毫的用处了。 胡濙和于谦看了一眼,他们才知道,陛下准备了这么一件大事,废封藩制。 胡濙俯首说道:“太祖曰: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今诸子既长,宜各有爵封,分镇诸国。朕非私其亲,乃遵古先哲王之制,为久安长治之计。” “群臣对曰:封建诸王,以卫宗社,天下万世之公议。” 胡濙首先指出了封藩是祖宗之法,而且指明了当时的时代背景,封藩主要的原因还是各地不服王化,一些人眷念前元之纵,外有北元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南下,各地藩王领兵,好定朱家之天下。 胡濙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永乐年间,太宗文皇帝迁了宁王的府邸至南昌府,又将齐王父子,谷王父子贬为了庶人,周王,代王,辽王相继获罪,被削了护卫。” 胡濙的意思很简单,其实太宗文皇帝削藩削的比建文朝更狠。 但是太宗文皇帝的削藩是有条不紊,是循序渐进的,而且是不见血的,并且文皇帝是马上皇帝,自然做的。 朱祁钰当然听明白了胡濙的话,他笑着说道:“就是让各地藩王住在京畿罢了。” 大小时雍坊,将官员和勋贵都关在了官邸之中,朱祁钰就是将官邸的适用范围扩大了一些。 在各地养猪也是养,为何不集中养殖呢? 更方便管理。 朱祁钰看向了于谦,在国家之制这件事上,于谦十分专业。 朱祁钰这是从大明公权的角度出发,胡濙是从宗族礼法的角度出发,失去了时代背景,再封藩已经毫无意义。 于谦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陛下,襄王还是得回襄王府。” 襄王不一样。 襄王三次监国,若是继续留在京师,倘若皇帝生病之类的事儿发生,立刻就是人心涌动,这万万要不得,对国朝不稳。 至于其他亲王,都已经传了几代了,即便是出事,轮也轮不到他们。 朱祁钰认真的思虑了半天说道:“朕本欲留襄王到大军归来,让襄王看看大军军威,授功赏牌之后再去襄阳。” “只能让他先回去了。” 于谦说的有道理,若是继续留襄王在京,就只有一条路了,杀了他。 三次监国,只能和泰伯一样,离开京师的权力中心,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朱祁钰并不想要襄王的命,这位嫡皇叔,不是不知天命的人,而且是有功于社稷。 “稽王也不能留在京师。”于谦又说到了稽王府,这个王府之特殊,若非大明没有先例,于谦都想把稽王府一家能扔多远扔多远,杀又不能杀绝,留着日后,是个隐患。 在于谦看来,就国家之制稳定的角度,稽王府最好去的地方,是慢八撒。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对稽王府有安排。” 于谦俯首说道:“那臣以为缓缓图之,既然赵王、郑王、荆王、淮王回京了,自然留在京师,其余藩王依旧留在各地藩镇,先看看,若是在京不利大明,则再封藩出京便是。” 先试试再说,要是行,就把那些龙子龙孙们,召回京师,要是不行,再封出去。 当初宁王朱权,不就是从大宁卫迁到了南昌府,用南昌府布政司的旧宅做了王府吗? 国家之制,且试且行。 “让襄王去贵阳府如何?正好播州宣慰司,朕也把他拆了。”朱祁钰提出了一个想法。 贵州有煤,云南有铜,川藏有铁,如果疏通了乌江水路,可以将滇铜、贵煤、川铁顺流而下,那贵州、云南和川藏的治理,朝廷也会重视起来。 大明缺铜少银,尤其是现在景泰通宝的大规模铸造,即便是景泰通宝是铁钱,但是依旧要有铜。 而滇铜一年可产千万斤,这对西南的安定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襄王毫无疑问是个有才能的人,而且身份还特殊,如果去西南方向治理有方,未尝不是一件美谈。 于谦无奈,陛下又想钓襄王了。 第382章 安心求道能立命 知行合一得始终 于谦觉得陛下的政令是有矛盾的,比如:陛下知道藩王无职无权,在地方只能危害天子的威信,所以收回到京师来。 这个主意之下,襄王如此特殊,让他回襄阳府住在那襄王府内,不就行了? 等到襄王宴去,把他的儿子拉回京师便是。 但是,陛下却让襄王去重庆府,和黔国公一直整饬土蛮,襄王做得好,是立功,那就变的危险。 襄王做得差,那是有辱皇命,那是要掉脑袋的。 关键是襄王真的处理好了,云贵川黔的安土牧民之事,陛下拿襄王怎么办? 功劳有,而且很大,再加上圣德,襄王如何自处呢? 但是于谦只能说陛下这个主意好。 襄王在京这八个月的时间里,除了财经事务,其余诸事处理的井井有条,是个很有才能的人,那么到了重庆府,对于云贵川黔等地的安土牧民,有积极作用。 而且襄王是嫡皇叔,也代表了大明对治理云贵川黔地区的决心。 就是得委屈下襄王了。 这胖皇叔八个月瘦了二十多斤,到了重庆府整日忙忙碌碌,估计得再瘦二十多斤。 “臣以为善。”于谦可不顾襄王什么感受,襄王真的去了重庆府,对大明治理云贵川黔是有益处的,而没有坏处,这就够了。 胡濙想了想说道:“臣以为善。” 胡濙也没有必要反对,就让襄王去便是了。 云贵川黔之事,有个大明嫡亲王在,一些事也便于处理。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这么定了。” “朕最近有些忧虑。”朱祁钰认真的说道:“胡尚书还记得朕提起的竞奢之风吗?” 胡濙稍微回想了下俯首说道:“陛下是在见过朝阳门外苦做劳力柳七之后,才有感而发。” 景泰二年殿试之时,陛下在奉天殿殿试之前,在辂车上,和胡濙谈到过柳七之事,而后胡濙以太祖高皇帝,就曾经倡导去甚、去奢、去泰,为陛下找到了礼法上的支持。 虽然胡濙老了,可是记忆力并没有衰弱。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朕在南京见闻,此风更甚北衙。” “比如有男子,明明七尺大丈夫,却甘心为势要走狗、商贾家人,为虎作伥,南衙的店塌房生意,简直是触目惊心。” “比如有女子,艳羡纸醉金迷,主动投身乐户,神乐仙都,在贱籍娼妓十之一二,私窠无数。是所谓娘儿爱俏,老鸨爱钞,此何故也?” 大明的私娼一般是指那些不隶属于官府、家居而卖奸之人,称为土妓,俗称“私窠子”。 窠子是鸡雉所的俗称,为何要加私呢,就是官妓还要出科,但是窠子里则完全不用。 娘儿爱俏,就是这些俏丽的小娘子为何要做土妓,一是为了梳妆打扮的漂漂亮亮,也是为了赚钱,那老鸨则完全是为了赚钱。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崩乐坏啊。”朱祁钰叹息的说道。 胡濙犹豫了下,低声说道:“陛下啊,这问题解决不了的。” “南衙有勾栏,北衙有斜狭。” “富家郎进来,可以如胶似漆;穷姐夫进来,财散人离。有钱时,终日就是夫妻;手内消乏,夫妻二字休要提起。” “自古以来不是皆是如此吗?” 南京土妓丛聚的地方有四处,都叫做勾栏,一处在武定桥东,一处在会同馆外,还有一处在内桥南叫做珠市。 北衙土妓丛聚之地有三处,叫做斜狭,一处在草场院,一处在西瓦厂外。 这两处到会同馆距离比较近。 大明的会同馆掌管天下水马驿,来往人员极多,所以私妓极多。 朱祁钰也不知道如何表述自己的感觉,他十分认真的说道:“洪武初年,我大明百废待兴,度日唯艰,会同馆附近可有私妓?” 胡濙摇头,他是建文二年的进士,生于洪武年间,他可不记得那会儿有什么私妓之事,别说私妓了,官妓都少之又少。 那时候土地连阡荒废,人人朝不保夕,官妓多数都是一些官员的家人。 但是太祖高皇帝连坐,太常寺和教坊里可没多少官妓。 朱祁钰有些无奈的说道:“现如今,我大明富甲天下,这怎么越富有,越是这般模样了呢?男子为奴,女子为娼,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何如如此啊!” 朱祁钰不是在指责土妓,更不是在指责百姓,而是感觉哪里出了问题。 胡濙十分精确的明白了陛下的内心的焦虑,俯首说道:“臣明白了。” 朱祁钰满是疑惑的说道:“朕自己都没想明白,朕这番话到底在说什么,胡尚书这就明白了?” 胡濙理所当然的说道:“这不正是臣子的作用吗?解开陛下内心的疑惑,才是臣子的本分啊。” “如果这都做不到,那还要臣子做什么呢?” 礼法二字,还能超脱他胡濙的手掌心吗? 陛下虽然也擅长翻译,可是他老胡可不是泥捏的! 礼崩乐坏之乱象,胡濙何尝未曾考虑呢?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没有仁德的人,不可能长久地处在贫困或安乐之中,否则,他们就会为非作乱或者骄奢淫逸。只有仁者安于仁,智者也会行仁。 朱祁钰当然理解这句话,虽然他不用科举,但是他也是看过孔孟的,否则怎么从事礼部才可以从事的翻译工作呢? 但是这和他要讨论的社会风气,又有什么关系呢? 胡濙继续说道:“陛下苏轼有一好友名叫王巩,苏轼乌台诗案,被贬琼州(今海南),王巩受到了了牵连,也被贬到了岭南宾州。” “王巩有一侍妾名叫寓娘,按照大宋时,侍妾可以不用随王巩前往岭南,但是寓娘还是去了。” “永丰三年,苏轼和王巩被大赦回到了开封府,苏轼问寓娘广南风土,应是不好?” “寓娘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这才有了《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朱祁钰知道这个典故,点头说道:“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是苏轼写的诗词,朱祁钰虽然依旧不知道胡濙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但是他若有所思。 这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道尽了许多人间的道理。 于谦笑而不语,他已经大约明白了,胡濙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了。 胡濙满是感慨的说道:“苏轼在琼州一月只有一千五百钱俸禄,他就把这一千五百钱分成了三十份,每日用五十钱,穿在房梁上,每日用一份。” 朱祁钰稍微算了下,苏轼一家五口人,这一日五十钱是绝对不够花的。 比如临安城粪价都一斤六钱了。 胡濙笑着继续说道:“所以苏轼才可以在他的诗文里说: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朱祁钰这才知道苏轼《赤壁赋》里的这一句,原来是这么来的。 千古悠悠,从无人置喙过苏轼的品行,这人,的确是活的通透。 “但是苏轼显然不是很适合做官,应当去做学问。”朱祁钰笑着说道。 苏轼和李白一样,都是才情占了七分天下,但是你让他入朝为官,他却是不见得能做得好。 这官场是世间最大的名利场,那就得像胡濙这般,才能历经几十年风雨,经历靖难、土木堡天变等等大事,而岿然不动。 胡濙要说的不是苏轼的做官的本事,而是回答陛下心中的疑问。 他笑着说道:“陛下,寓娘不嫌岭南清贫,随王巩去了宾州,而后回京之后,依旧不嫌这段岁月清贫。” “苏轼也是非吾之所有,一毫而莫取,陛下他们都是仁者啊。” “何为仁者?心安者方为仁。” “心不安则不仁,不仁则取不义,取不义则不得始终,安心方可立命。” 一个小黄门匆匆走了进来,奉上了一封奏疏,俯首说道:“魏国公的奏。” 朱祁钰打开看完了,将奏疏递给了于谦和胡濙。 魏国公徐承宗上书说了一件事,那就是那个棠樾鲍氏的两淮盐商商总鲍志敏死了。 鲍志敏贪图享乐,追求福禄三宝,偌大的家业被散了不少,本来徐承宗对鲍志敏极为不满,结果这鲍志敏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死了。 徐承宗陈情,他只是想换掉鲍志敏,并没打算把人杀了,这鲍志敏的死和他没有关系! 徐承宗只喜欢规则之内的游戏,因为他是这个规则的最大受益者,他一门两公,他不会主动放弃规则。 鲍志敏是盐商,他把钱都用在了福禄三宝之上,引岸设置的盐榷场付不起窝主的钱,开始拖欠。 这窝主被盐窝里的盐丁逼得没了办法,就去寻这鲍志敏讨要拖欠工钱,鲍志敏拿不出来,又犯了福禄瘾,就大肆辱骂了众多窝主,只盼着把窝主给撵走了。 窝主被拖得久了些,群情激奋,打死了鲍志敏。 徐承宗和费亦应的确打算换掉鲍志敏,防止鲍志敏给两淮盐商招惹杀身之祸。 这可倒好,人死了,徐承宗赶紧上奏。 “这家伙死的真的是,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啊。”朱祁钰无奈的说道。 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服用福禄三宝危害这么大的吗?这两淮鲍志敏臣常有听闻,乃是一巨贾,这怎么今天,就这番模样了?” 于谦知道鲍志敏,这是两淮商总,于谦随陛下亲征至南衙,可是总领南衙诸事,权责极大,沟通内外。 陛下办人,于谦办事。 否则那三亿斤的煤怎么入京? 这鲍志敏在两淮素有名望,否则也不会推举为两淮商总了,结果这用了福禄三宝,顶聪明的一个人,就这么把自己玩死了吗?! 朱祁钰站起身来,于谦和胡濙赶忙一起站了起来。 朱祁钰在御书房翻找了片刻,拿出了解刳院出的一份报告,这是渠家三兄弟若干成果之中的一份。 他们贩售福禄三宝,解刳院就拿他们研究了这福禄三宝的作用。 于谦看了两眼,呆滞的说道:“形如冢中骨,神似冥顽物,身像浮忽云,气若游丝弦,食粪亦甘之如饴。” “这画的真的不是魑魅魍魉吗?”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是渠成德。” 于谦倒是在五原府见过渠成德一面,当时袁彬押解渠成德,那是个颇为富态的人,居然也是这般模样了。 朱祁钰借着说道:“朕打算让他去南衙,让这帮蠢货都看看,服用福禄三宝的下场,从顺天府至广州府,大明每一地都转转,让所有人看看!” 杀人还要诛心,朱祁钰向来如此。 于谦和胡濙对视了一样,陛下这算是不仁吗? 于谦和胡濙都认为不算是不仁。反而是天大的仁善,将解刳院的成果全国展示,让人都知道这福禄三宝的下场。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安心方能立命,何以安心?”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是所谓: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胡濙的这段话并不复杂,其实就是说如何安心,就是孟子所说的求我,求外的区别,以及如何安心,如何立命。 “但是光安心又有何用呢?”朱祁钰叹息的说道:“王骥乃是文进士出身,他不懂孔孟之道吗?他不懂安心立命吗?道理大家都懂。” “可是仍需知中有行,行中有知,以知为行,知决定行。知行合一啊。” 朱祁钰通过和胡濙的奏对,终于发现了,问题出在哪里了! 知:道德意识和思想意念,是一回事,行:道德践履和实际行动,又是一回事了。 把知和行分成了两截,当成两回事,这不是瞎胡闹吗? 于谦和胡濙对视了一眼,陛下虽然无意间说了三句话,但是这三句话造道学士的眼中,那可是把心学,往前用力的推动了一大截! “陛下景泰二年的榜眼刘昇,做了午时三刻刀下鬼,他不就是典型的知而不行吗?”于谦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同乡来。 刘昇,无论是于谦还是李贤,考校刘昇学问的时候,都是一等一的才学,可是却是只知道道理,却不知道如何去做。 知行合一,于谦似乎找到了一种解释社会现的方法论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知行合一,何其难也?朕只能让他们言行合一。” “说到做不到,逃到天涯海角,朕也要把他抓回来明正典刑!” 于谦忽然想到了一人俯首说道:“陛下,臣等忙于国事,无暇心学之事,倒是有一人对此颇有见地。” “此人陈献章,广州府新会县白沙里人士,正统十二年乡试第九,次年会试中副榜,入国子监读书,景泰二年会试名落孙山,如今仍在京师准备下次会试。”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陈献章?” 第383章 左眼跳灾,右眼跳灾 朱祁钰认真的回想了下这个名字,陈献章,有岭南一人之称。 在很多人的话术中,大明是被困在了朱程理学中,出不来的一个朝代。 比如裹脚对妇女的压迫和残害,比如复古,崇尚周礼,讲究宗族礼法。比如保守,不思进取,不知天外有天,更是坐井观天等等。 其实殊不知,朱程理学在乾隆五年才被奉若瑰宝,成为显学。 乾隆五年,乾隆下诏曰:「朱程之学,得孔孟之心传,循之则为君子,悖之则为小人,为国家者由之则治。」 朱熹活在南宋初年,死于庆元六年(1200年),朱熹自己活着的时候,就深陷「伪学魁首」的泥潭之中,不可自拔。 乾隆五年(1740年),乾隆抱着五百年前的朱程理学治国,这显然是开历史倒车,而且一开就是五百四十年。 大明的显学,其实是心学,应世之学,先有陈献章,后有湛若水,再有王阳明,心学显赫一直到了万历年间。 东林书院设立之时,东林党人甚嚣尘上,慎独之学,方才大行其道。 清代之学,迥与明殊。明儒之学,用以应世;清儒之学,用以保身。 清代用以保身的学问,和东林的慎独学问,师出同门,皆出朱熹学说。 所以朱祁钰看到的大明朝,和他印象里呆板的大明朝,是完全不同的。 至少在朱祁钰这个时候,还不是慎独学问,大行其道的时候。 于谦举荐了陈献章,是大明朝执掌心学牛耳之人,而且这陈献章还真是很有学问的人,带着大明心学往前走的人。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以为心学之说,譬之树木,这大明万民便是根,大明民生为枝叶,心学方为果。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最后有果。” “不是先得了果,再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 朱祁钰的意思是万民是根,万民生活是叶,最后的思想结晶才是果。 没有根哪来的果呢? 一如财经事务,没有空中楼阁那般。 胡濙叹服,俯首说道:“陛下之理,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朱祁钰摇头说道:“让陈献章暂时先在国子监上课。” 和二十五岁的陈献章讨论心学的发展,不如和胡濙讨论。 朱祁钰并不打算接见陈献章,他有学问,但是这个社会还没有发生剧变,得让他再成长一番。 心学起于胡濙所说的孔孟,比如孟子就说安心方能立命。 在北宋时,程颢开心学之端,南宋陆九渊则大启其门径,陈献章推陈出新。 朱祁钰只是大概的说了一个知行合一的方向。 于谦和胡濙就最近朝中之事,开始了一系列的讨论,比如拆分南直隶。 这件事,朱祁钰其实讨巧了。 他人在南衙,发北衙敕谕,要求讨论,然后和于谦等人商议之后,就把这事儿给办了。 连凤阳省、苏州省三司衙门都设好了,甚至连三司主事都任命了。 松江府、应天府,单独划分。 这一下子把本来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南直隶,明面上拆分成了四块,但实际上,直接拆成了散装南直隶。 因为徐州府才是苏州省的首府,而庐州府是凤阳府的首府,大家发展的都挺好的,凭什么听你的? 这都快散架了。 南直隶每年的进士及第四十余名,高居南卷之首。 朱祁钰讨了个巧,先把事办了,但是不代表反对拆分南直隶的风力不在。 只不过是君臣大义,陛下不在京师,是谋逆大罪,所以才不敢说话。 如何应对? 朱祁钰和胡濙、于谦就商量了许久,其实归根到底就是分而化之。 南直隶都给他拆了,士林之中的这些人,也不是不能拆。 官场是个名利场,名利二字只需要简单的挑拨一下,就自己斗起来了。 朱祁钰无奈的说道:“你看,朕把播州拆了,一分为二,一部分送进了四川,一部分送进了贵州。” “播州宣慰司都没了,也没什么人反对啊!” 别说播州了,就是贵州设科,也是在明仁宗洪熙元年,从洪熙元年起,一直到景泰二年,满打满算出了一个进士。 此人名叫张谏,本身是应天府句容人,军籍,随父在贵州赤水卫戍边,在云南参加了科举,最终进士及第算做了是贵州进士。 张谏在景泰二年,在江渊手下做考官,现在是监察御史,七品。 所以朱祁钰拆播州,朝堂里连个关心的人都没有,就像是剑桥不修葺道路,是因为剑桥大学很久没出过交通部常务秘书一样。 胡濙笑着说道:“其实陛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啊,可以让诗社拱火,就可以分而化之了,这事臣已经在做了。” “两淮士子比较关注民生,长江以南士子更关注财经事务,凤阳士子更关心宗族礼法,约一下稿,他们自己就斗起来了。” “他们哪有什么合力啊?败则怀恨在心,胜则耀武扬威,要挑唆他们内斗,可比斗蛐蛐要简单的多了。” “斗蛐蛐还有讲究秋兴斗蟋凶的时节,他们甚至连草叶都不需要,为了些莫名其妙的事儿,就能吵得天翻地覆。” “此事不难。” 朱祁钰立刻了然胡濙的想法,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他们自己先斗起来,这自然分崩离析了。 “那就这么办。”朱祁钰满是疑惑的问道:“斗蛐蛐还要分时令吗?” 胡濙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啊,斗蟋不过百日,而且还是秋天最为凶狠,自然是只有秋天才能斗,春秋天,哪有斗蟋可以斗?” “陛下不喜这个,这里面的学问啊,可深着呢,比如说…” “咳咳。”于谦立刻咳嗽了两声,制止了胡濙。 胡濙很擅长斗蛐蛐,因为宣德皇帝很喜欢斗蛐蛐,而且以此为乐。 这不是礼部尚书在奏对之中,应该出现的事。 这不是教唆陛下玩物丧志吗! 于谦还只是咳嗽了一声,若非私下奏对,胡濙不被以六邪弹劾,才是怪事。 胡濙极其擅长斗蛐蛐,于谦咳嗽的时候,胡濙才意识到,眼下的陛下已经不是宣德皇帝了。 “古文之中秋字就是一个蟋蟀的模样象形字。”胡濙说了一句,停止了讲解促织经的想法。 朱祁钰也养过蛐蛐,不过是在《太吾绘卷》里,他可是有一只异品促织王天蓝青。 在大明玩蛐蛐,真的可能会被喷。 “朕的确不懂斗蟋之事,但是胡尚书既然擅长,对南直隶已有士林学子分而化之的事儿,就交给胡尚书了。”朱祁钰笑着说道。 斗蛐蛐哪有斗士子有意思? “臣遵旨。”胡濙赶忙说道。 罗炳忠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前往贵州了,朱瞻墡也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回襄阳了。 这对主仆,终于来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此时的朱瞻墡并不知道,他要去贵州的事儿。 朱瞻墡知道罗炳忠是朝廷的人,但是他内心没有什么反意,求的只是富贵一生,所以他很知足,所以他的这一辈子过得很顺心,他也是仁者。 能够把自己安顿好的人,活明白了的人,就是仁者。 安心求道能立命,仁者无敌。 所以朱瞻墡一直不觉得罗炳忠在身边有什么不好,甚至还起到了积极作用,比如很多时候,他襄王自己说自己忠诚,那谁能佐证呢? 罗炳忠可以佐证。 所以朱瞻墡一直希望罗炳忠能留在自己身边,和自己一样,做个乐子人。 但是罗炳忠看出了朱瞻墡是个大明白,也懒得在盯着了。 做个乐子人是蛮好的,但谁人不想成就一番事业呢? 现在贵州有需要,皇帝下了诏书,征召贵州、播州等地土司流官,他选择了去拼搏。 朱瞻墡还想再挽留一下,他颇为真诚的说道:“罗长史,你说你为什么非要去什么十万大山,贵州之地!又苦、又累、又脏!就是干出什么来,陛下能看得到吗?” 罗炳忠乐呵呵的说道:“那指定看不到。” 朱瞻墡右拳击左掌,然后两手一摊,问道:“这是什么?” 罗炳忠认为自己已经对朱瞻墡十分了解了,可是他看了半天,也不懂,摇头说道:“两只手啊。” 朱瞻墡用力的上下晃动了一下手说道:“不!这是是两手空空!” “你在那十万大山,卖了命能得到啥?两手空空!知道了吗?顶聪明一人,咋就不明白呢?” 罗炳忠这才了然,笑着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颓然的说道:“在襄王府,要美酒有美酒,要音乐有音乐,要美姬有美姬!你又不是没见过。” “孤又大方,孤这辈子就没怎么用过银钱,你说你在襄王府,一年至少这个数。” 朱瞻墡伸出五根手指。 罗炳忠伸出一个巴掌,翻动了一下说道:“这个数,殿下赏赐了臣一百多两银子了。” “这么多啊?”朱瞻墡这才知道自己这么大方。 他底气更足的说道:“所以啊,为啥要去呢?” “大明举人开科取士,一科,就是千余举人,十万大山,九溪十八洞,流官也就不到一百个缺儿,那么多嗷嗷叫等着去的举子,你掺那个闲儿干嘛!” 罗炳忠笑了笑,他笑着说道:“总得有人去,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咱大明是不缺举人,但是你看看,一共不到一百个流官,有几个人去的?到现在满打满算,招了二十个人。” 有的时候,不怪陛下瞧不起文官,对文官歧视,甚至是常怀警惕。 掌令官那边一百余人已经悉数凑齐,嗷嗷叫,等着走马上任,这边举子呢? 正统五年起,以兴文为由,将乡试举人的数量,从五百一十人增加到了七百四十人,正统十三年增加到了九百五十人。 大明三年一科,肯去九溪十八洞的举人只有二十人,肯去九溪十八洞的文林郎一个没有。 哪怕是出身贵州赤水卫的张谏,人家现在是七品监察御史的京官,出了京任地方,也是知府起步。 不去,没人愿意去。 朱瞻墡监国就负责这个,当然知道罗炳忠说的是实情,他无奈的说道:“人嘛,好逸恶劳本性。” 罗炳忠俯首长揖感慨的说道:“那殿下,臣今天,就算是跟殿下辞行了。” 朱瞻墡无奈的扶起了罗炳忠,知道也是劝不住了,笑着说道:“好好干!孤在襄阳,等你的鹏程万里,一飞冲天!” 罗炳忠再拜,和襄王相处的这段时间,并没有不顺心的事儿,襄王是个乐子人。 前任长史宋案若非挑唆襄王谋叛,也不会被襄王送回京来。 朱瞻墡眉头紧皱的说道:“罗长史啊,孤今天早上醒来之后,这右眼皮一直跳,是不是有祸殃要发生?” 罗炳忠奇怪的问道:“右眼皮吗?” 朱瞻墡点头说道:“对呀,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不是不是祸殃将至?” 罗炳忠认真的想了下,笑着说道:“是左眼跳灾,右眼跳财。” “啊?”朱瞻墡眨了眨眼,思考了许久说道:“孤怎么记得是右眼跳灾呢?” “罗炳忠摇头十分确信的说道:“殿下记错了。” “是吗?”朱瞻墡有点迷糊了,他左手右手不停的伸出来,到底是哪只眼跳灾,哪是左哪是有,他也不确信了起来… “臣告退。”罗炳忠俯首告别。 朱瞻墡也顾不得哪只眼跳灾了,十分郑重的说道:“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好走。” 罗炳忠走了。 朱瞻墡生在应天府,长在应天府,又在顺天府封王,随后被封到了长沙府,最后迁到了襄阳府。 他哪有什么家乡? 他又哪里有什么家呢? 回襄阳,不过是躲开必至杀劫罢了。 天家薄凉,这是他的命数。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啊。”朱瞻墡看着罗炳忠的背影,自言自语的说道:“孤这一辈子,究竟在活什么呢?还不如这罗长史活的洒脱。” 兴安带着敕谕带着一班宫人,来到了十王府的襄王府邸,看到了朱瞻墡站在门前,送别罗炳忠。 “殿下,陛下有旨。”兴安上前了一步高声说道。 朱瞻墡赶忙跪下,大声的喊道:“臣恭领圣命。” 兴安拿起了圣旨高声说道:“贵土沃饶,人物亦殷阜,周德之衰,遂成戎狄首。太祖曰: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宜在贵州树建籓屏,封殖子孙,以长治久安。” “襄王瞻墡,奉藩贵阳府,总理治贵诸事,三年回朝,钦此。” 朱瞻墡大声的喊道:“臣领旨谢恩!” 兴安笑着说道:“殿下,陛下有口谕,再辛苦嫡皇叔,跑一趟贵州了。” 朱瞻墡依旧有些呆滞的说道:“不是,孤是在地方负责具体事物,还是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俸而不治事啊?” 朱瞻墡对自己的权责有些迷茫,这陛下一通诏书,给他整不会了。 兴安笑着说道:“殿下在贵州没有王府,住贵州布政司衙门,总理治贵诸事,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临民,食俸却治事,三年为期。” 朱瞻墡缓过神来说道:“原来如此。” 其实不难理解,他就是去搭磨坊的,等到磨坊完全搭好了,他就回来。 三年为期限,搭好磨坊。 “臣定不负君命。”朱瞻墡忽然开口问道:“那罗炳忠能不能继续调过来给孤做长史啊?” 兴安眨了眨眼,点头说道:“罗炳忠本就是殿下贰官啊。” 第384章 暗流涌动的规矩 罗炳忠怀着对日后贵州生活的无限担忧,终于来到了会同馆,报备使用驿路和驿站诸事。 大明的给驿制度是非常严格的,罗炳忠一个举人前往贵州本是没有资格使用驿站的,但是这次陛下派人前往贵州,全都可以使用驿站。 而在这里,罗炳忠意外的发现了襄王朱瞻墡也在会同馆外。 “殿下这么急着要回襄阳吗?”罗炳忠上前搭话。 朱瞻墡很气,说好的回襄阳去做乐子人,结果跑去贵州总理诸事,三年为期。 他现在看罗炳忠也是越看越生气! 罗炳忠有些奇怪的问道:“殿下?” 朱瞻墡叹息的说道:“我也要去贵阳!” 襄阳贵阳一字之差,却是天壤地别。 朱瞻墡的车驾里拉着一大堆厚厚的案牍之物,朱瞻墡拿出了其中一本说道:“土司之间的世仇,这个有利于我们居中调和他们的矛盾。” 罗炳忠看了许久,才呆滞的说道:“确定是调和吗?” 朱瞻墡靠在了车驾的椅背上,十分确认的说道:“肯定是调和,也只能是调和?你难道以为是挑唆吗?” 罗炳忠当然知道这两个词是反义词,但是有些时候,确实是殊途同归,他点头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再次拿出了一本来自户部的贵州黄册、鱼鳞册,看了看想要扔出窗外,但是思考了片刻,还是扔到了一旁说道:“毫无参考价值,若非为了大明官员的面子,孤真想扔到窗外去。” 罗炳忠拿过了那些黄册和鱼鳞册,翻动了一下点头说道:“确实是废纸一堆,这些卫所和府州县的人丁和田亩总是在变化,但是贵州地方的总丁口和田亩,却是自永乐年间设立贵州三司至今,毫无变化。” 朱瞻墡感慨万千的说道:“不得不说,咱们大明的官员即便是到了九溪十八洞,依旧保持者一如既往的水平。” “就像是洪武三十年户部尚书郁新核定天下富户,五十年过去了,到了景泰元年,天下富户依旧是一万四千户一样。” “他们一如既往的保持者高度的默契,几十年如一日,黄册和鱼鳞册从不增加减少。” 罗炳忠认真的思考了下说道:“但是他们也没有让田册和鱼鳞册减少。” 朱瞻墡愣愣神,吐了口气,感慨万千的说道:“这当然无法减少,所以这才是陛下派孤前往贵阳的目的啊。” 朱祁钰为什么要再折腾一趟嫡皇叔呢? 因为贵阳的问题,不仅仅是播州土司的问题,那里还有和大明腹地一样严重的官僚问题。 比如这田册和鱼鳞册为何不能减少呢? 因为一旦减少,那么上一任就存在了欺瞒,这代表了上一任在说谎,但是这个上一任很大可能已经升迁了。 所以,所有的黄册和鱼鳞册,就如同一汪死水,死寂一样,无法撼动。 而且这种潜规则不仅仅表现在了黄册和鱼鳞册上,到处都是。 这种潜移默化的默契,必须要有个身份特殊的人,不怕得罪上一任、甚至上十任,掀开蒸笼的盖子去看看,究竟糜烂到了何种地步。 朱瞻墡坐直了身子,面色凶狠的说道:“升官发财和突然病逝,就是官员的两个方向。” “如果遵守规则,那么就会升官发财,如果不遵守规则,甚至连驿站都走不出去。” “就像李宾言在山东在驿站被围杀一样。” 罗炳忠稍微品味了一下,叹服的说道:“那真是太吓人了。” 朱瞻墡又拿出了吏部的一封历年贵州的官员调动,他看了半天,摇头说道:“这贵州地方的所有的调动,就是八个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罗炳忠也看了许久才摇头说道:“是所有地方,除了京官。” 朱瞻墡叹服,点了点那份人员调动的名单说道:“甚至包括了京官。” 罗炳忠试探的问道:“那殿下,怎么办呢?” 朱瞻墡却满是笑意的说道:“其实也不难。” “那该怎么做呢?” 朱瞻墡信心十足的说道:“陛下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他贵州翻上天了,还能有南直隶的那帮人凶狠吗?” 罗炳忠看了一眼窗外,那是陛下派来的三百缇骑,点头说道:“殿下高见。” 贵州的确需要嫡皇叔去料理,而且只需要和陛下在南直隶做的事情一样,就可以稳住局面,最终彻底打破僵局。 至于京中官僚,那就不是他们襄王和长史要操心的事儿了,扔给陛下去头疼就是。 而此时胡濙正带着刘吉处理着公务,言传身教。 “虽然有我的举荐,但是你进礼部的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胡濙手里拿着几本书,这是刘吉最近在他的藏书楼借的几本书。 这些书上有胡濙的笔记,刘吉是个很好的学生,他真的很刻苦,甚至那些当初胡濙做的笔记,都被一字不差的抄录了下来,方便每时学习。 一些内容刘吉并不懂,但是背下来,日后遇到了自然就懂了。 “为什么?我明明很擅长礼部诸事。”刘吉有些迷惑的问道。 胡濙笑意盎然的说道:“正是因为你很擅长,所以你就更不能入礼部了。” “这是什么道理?”刘吉眉头紧皱。 胡濙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就像是金尚书身上明明有军功,回京之后,他只能做户部尚书一样,当然一些人的想法错了。” “他们完全没料想到,从地方上来的巡抚,挂着兵部右侍郎,巡视地方的于少保,更适合做兵部尚书。” “也像现在的江渊一样,他做了兵部尚书,虽然他做的很不错,至少比陈汝言强多了。” “这是一种默契。” 这段话虽然很复杂,但是刘吉还是用力的领悟其中的道理。 金濂跟随宁阳侯陈懋,不仅仅在福建抵背杀敌,而是金濂从正统三年起,就开始参赞宁夏军务,土木堡之变后,金濂回京却做了户部尚书,而不是更合适的兵部尚书。 而是正统十三年从地方巡抚入京的于谦,做了兵部尚书。 因为金濂很懂军务,所以他不能当兵部尚书,因为江渊不是很懂军务所以做了兵部尚书,因为刘吉很懂礼法,所以他不能入礼部为官。 逻辑都是一样的,官场上有若干的潜规则,这就是其中的一条。 刘吉疑惑的问道:“人尽其才,才尽其用,不应该才是朝堂吗?” 胡濙摇头说道:“不,恰恰相反,如果你主官很懂这些事,那些蝇营狗苟,还如何进行呢?” “这和我想的完全不同。”刘吉无奈的说道。 胡濙笑着说道:“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这句话是孔子的话,就是让百姓跟着走,但是不能让他们知道为什么。 胡濙笑着说道:“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智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但是我要提醒你,陛下走的是民进则国进的路,这些不合适,以后就不要再讲了,否者陛下会厌恶你。” “礼法其实如此不便之物?要因时而动。” 有些学问太古老了,陛下已经总论了财经事务,这些不让百姓明白道理的句子,不可以在拿到庙堂上去说了。 刘吉赶忙说道:“下官清楚了。” 胡濙继续开口说道:“《韩非子》曰:官职者,能士之鼎也,任之以事,而愚智分也。” “眼下,你揽了《寰宇通志》的差事儿,朝堂之事莫问,去重庆府,从重庆府沿江而下,把这四万里水路勘测做好,我举荐你到礼部为官,便不再有什么问题了。” 官场是个名利场,是个熔炉场,是个鼎,只要让官僚办几次事,就能看出他的能力来。 这也是考成法的妙用。 为何考成法能够打破根深蒂固的朋党呢? 因为就是关系通天,若是考成不过,那便无法升迁。 刘吉迷茫的问道:“可是胡尚书不刚说了吗?我因擅礼法,而失礼法官职吗?” 胡濙坐直了身子,十分认真的说道:“一套明面上的规矩是大家必须要遵守的。” “一套暗地里的规矩,这套规矩,是会随着明面上的规定去变化的。” “你如果遵照暗地里的规矩其办事,那只能走在暗地里,见不得光,上不得称,有所求,自然会被人利用,就需要不断的妥协,忍让,去利用你手中的权柄,去交换你需要的另外一些权柄。” “如果按照明面上的规矩去做事,那便是仁者无敌。” “于少保就是如此的人,所以他即便是废掉了稽戾王的皇位,但是依旧无人可以置喙,并且依旧执掌朝臣牛耳。” “我希望你能遵循明面上的规矩,这样日后,但求一个问心无愧便是。” 胡濙看着刘吉依旧迷茫的神情,笑着说道:“没事,你现在只需要记住我这番话就是了,日后,你就明白了。” “谢胡尚书教诲。”刘吉道谢,虽然他不懂,但是当他从重庆府走到松江府,把寰宇通志修出来之后,就会明悟这番话。 他会遇到很多的权力交换的问题,他会慢慢明白这些道理,这些告诫。多么的重要。 人生有很多的岔路口,但是这些岔路口如何去选择,完全看刘吉自己了。 陈循带着翰林院的文林郎,完成了寰宇通志历代文书的整理,随后派出文林郎去了各地,勘验所有的地志是否发生了变化。 而朱祁钰回京的第十天,终于开始了第一次的奉天殿朝议。 在净鞭三声脆响之后,在天空依旧未曾完全明亮的时候,官员们终于在大汉将军的检查之后,走进了奉天殿内。 奉天殿的月台之上,再不是坐着四方凳的监国襄王朱瞻墡,而是大明的皇帝朱祁钰。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见礼。 朱祁钰笑着说道:“平身。” 兴安一甩拂尘,高声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只见左班中闪出一员大臣,配玉带金鱼,乃工部尚书石璞,他高声奏道:“臣连日接得开封等处水灾文书,道:黄河水溢,牵连淮、济,其势甚汹涌,恐有陵寝淹没,城郭倾颓之祸,介时淮南一带,尽为鱼鳖。臣不敢不奏,请旨定夺。” 朱祁钰已经和石璞沟通过了此事,石璞将自己前往开封府,治理黄河。 朱祁钰开口说道:“黄河夺淮入海,百姓苦不堪言,历代治河,皆是黄河上排列数百艘大船,号令众多船工用耙疏浚河底,这主意看起来很妙,但结果是上疏则下积,此深则彼淤。” “摁下了葫芦浮起了瓢,这种哪里有窟窿就堵哪里的事儿,难道要一直如此做下去吗?” 用耙疏浚河底,降低黄河这条地上河的河床高度,看似是个不错的主意。 但是实际执行的时候,却是不尽如意,因为一旦挖掉了一个地方的河床,就会很容易导致决口,结果就是上疏则下积,此深则彼淤。 石璞站直了身子说道:“治理黄河有三,其一,以人治河,不若以河治河。” “束水攻沙,通过筑堤束窄河道,过水断面窄后流速加,达到冲刷淤积的目的。” 朱祁钰点头,束水攻沙,好计策。 “那过往为何不用呢?”朱祁钰笑着问道,这番奏对其实早就奏对过了,现在的奏对是说给朝臣们听罢了。 石璞言简意赅的说道:“因为凌汛,河面太窄,则凌汛至则毁堤。” “其二呢?”朱祁钰点头继续追问道。 “其二,复建贾鲁所修堤坝,使黄河复东汉王景故道,黄河由南北归,过济南府至宾州,再入渤海。” “陛下黄河善淤、善决,善徙,黄河六徙,若摺扇的扇骨,多至数十根。武陟、荥阳是扇纽,扇骨的分布北至海河,南至淮河。黄河的改道,民不聊生。” 王景故道,乃是东汉修建。 王景筑堤后的黄河,黄河自此稳定了八百余年,并无迁徙,确是位置比较理想的一条河道。 所以有王景治河、千载无恙。 元朝的时候,贾鲁去治河也是走的王景故道,虽然大获成功,但是元朝很快就纲纪崩坏,这黄河便再夺淮入海了。 “既然有此河道,为何不用呢?”朱祁钰询问道。 石璞言简意赅的说道:“没钱没粮。” 迁民需要钱,组织民夫挖掘河道需要钱,修筑河道堤坝需要钱,维护河道需要钱。 都要钱,但是朝廷没钱,怎么修? 所以这治河之事始终停留在了纸面上,从来无法推进。 朱祁钰点头说道:“所需多少?” “三百万银币可筑堤,若是肯增至五百万银币,可保百年不徙。若是肯持续给银,年不过十万银币,可两百年无虑。” 金濂立刻瞪大了眼睛,五百万银币! 这真的是太多了! 金濂出列说道:“陛下,大明连续两年动兵,户部空空如也了!” 朱祁钰满是怀疑的问道:“不是,上次金尚书不是说,户部钱粮依旧充盈吗?这次打仗也没用多少啊!” 金濂一脸痛心疾首的说道:“陛下,这些钱粮都已经有了去处,五百万银币,臣真的拿不出来啊!” “很好,金尚书。”朱祁钰却是先赞扬了一下金濂的态度。 至少金尚书是奔着百年无忧去的,涉及到了国家大事的时候,金濂虽然平日里扣门,但是还真的舍得花。 直接奔着五百万去了。 第385章 陛下,臣请清田厘丁! “陛下。”金濂长揖,俯首说道:“臣有本上奏。” “不用奏了,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朱祁钰笑着说道:“盐铁会议再议就是。” “这次的治河之事,朕出七成。” 金濂立刻眼睛一亮,但是五百万的三成也是一百五十万了,不是个小数目,但是治河之事,并非一朝一夕,仔细核算,应当无碍。 “这得感谢南直隶的势要和商贾啊,他们不仅赞助了这次的平叛之战,也赞助了大明治河之事,朕甚是欣慰。”朱祁钰感慨的说道。 就像是渠家和孔府支持了大明平定河套之战一样,此次南下,叛军搜刮了一部分,朱祁钰又在南京两次对势要商贾出手,平定叛乱和治理黄河的钱,也都有了。 噶韭菜,当然是要奔着又高又壮的韭菜噶,割百姓,捞不到多少油水,还惹一身骚。 “陛下圣明。”金濂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段奏对不需要翻译,朝臣们都明白,陛下治河出七成的意思,就是先堵住金濂炮轰陛下吃独食的嘴。 慎独的学问,被人奉若瑰宝,但是在当下的大明却不是很合适。 泰安宫和户部的灯盏里灯芯,只有一枚,但是遇到了国家大事,该出钱的时候,户部都奔着五百万去了,皇帝自然也不能落后。 这美名不能都让朝廷官员拿走了,皇帝也得有美名才是。 毕竟修完了河也要立碑着传,名声大家都可以分一分。 皇帝拿七成,朝廷拿两成,剩下一成,则是归石璞个人所有。 这个透明人一样的工部尚书,居然要去修黄河,修好了自然是美名天下扬,治不好,那是要遗臭万年的。 石璞继续说道:“其三,则是山西等地开采煤田,抑制煤价,防止靖安三府、甘肃等地大肆砍伐树木。” “《庄子》曰: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 “凡大河、漳水、滹沱、涿水、桑乾之类,悉是浊流,其泥岁东流,皆为大陆之土,此理必然。” “皆因柴贱煤贵,若是柴贵煤贱,则民不伐则川固,绅不烧则丘茂。” “此为三法,束水冲沙、黄河故道、固川茂丘,其三者相辅相成,方为治河之法。” 石璞在引经据典,但是他没有引孔孟之言,而是引的庄子,这和于谦很像。 因为孔孟之法,无法解决一些问题了,幸好种花家文明源远流长,总能找到先贤们洞若观火的观察,进而引用。 大家都没有离经叛道,但是却能解决一些事。 战争给大明带来了许多的痛苦,这种思想上的转变,让朱祁钰的心跳加速了几分。 从于谦开始,大家终于不再抱着孔孟之说,而是寻找更多的根由去解决问题。 他当然知道一些朝廷里的暗流涌动的规矩,但是那些规矩,朱祁钰作为皇帝,有的可以改变,有的则不能无法改变。 因为一些想法,在朝臣内心之中,根深蒂固。 但是现在这种根深蒂固的礼法大伦,终于有了松动的可能。 这正是朱祁钰希望看到的。 朱祁钰露出了一些笑容说道:“准。” “臣叩谢圣恩。”石璞行大礼叩首,随后归班。 金濂看了一眼左侍郎张凤,示意他赶紧出班。 张凤继任了江渊的户部左侍郎的位置,需要表现出自己的能力来,他赶忙俯首说道:“时四方兵息,而灾伤特甚,国初天下田八百四十九万余顷,去岁数既减半,加以水旱停征,国用何以取给?” “山东无额田,甲方垦辟,乙即讦其漏赋。臣请以稽为决,准轻则征租,不惟永绝争端,亦且少助度支。” 张凤的意思很有趣,就是说大明建国的时候,天下纳税的田有八百四十九万顷,去年征税只有四百二十万顷田地了。 这是为何呢?因为灾伤。 这个灾伤二字,就十分耐人寻味了,到底是真的受灾了,还是没有受灾呢? 张凤的意思是调查清楚后,如果轻微的话,就不免税,防止诊断的同时,可以资助国家开支。 户科给事中成章即可出列说道:“陛下,祖制岂可擅自更改?” 监察御史杨穟立刻出班,高声说道:“臣亦弹劾张凤灾伤之年,强征田赋,实乃不修仁政,致陛下于横征暴敛之恶名。” 户科给事中成章率先反对,然后是监察御史跟进。 灾年了还要收税!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 在张凤的奏禀之中,需要以稽为决,核查地方是否灾伤,这就需要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去配合了。 若是得不到都察院的支持,张凤这个灾伤核准定制征税,就没办法推行下去。 朱祁钰看着都察院众多御史,笑而不语,既不准奏,也不批驳,而是等待着户部继续出招。 张凤振声问道:“祖制?国初都江南,转输易。今居极北,可守常制耶?” “给事中和监察御史,敢请问,定都江南是不是祖制!今不过稽查灾伤,尔等百般阻拦,是何居心?” 张凤反驳的是祖制,但是问的却是是何居心。 户部给事中成章,嘴角抽搐了下,高声说道:“太祖高皇帝言:凡岁灾,尽蠲二税,且贷以米,甚者赐米布若钞,以度民生!” “今日却以稽为决,准轻则征租,怎么不是违背祖制!” 监察御史杨穟挺直了腰板,厉声说道:“陛下以民为邦本,惓惓以生灵为念,为万民谋福祉!今日你户部为了些许税赋,便灾年征租,又是何居心!” 张凤抓着风宪言官的懒惰攻讦他们居心叵测。 而成章拿着皇明祖训里的话:灾伤减税。 的确是高皇帝当年定下的爱民祖制。 而监察御史杨穟的角度则,是以当今陛下定下的民为邦本的朝纲,给张凤扣了一顶横征暴敛的大帽子出去。 朱祁钰看着风宪言官,这些人的战斗力果然很强,逻辑完整,论据十分的充足。 胡濙看了看陛下的脸色,他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无意卷入这纷争,只是户部给事中成章引得祖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 “洪武十九年太祖高皇帝准户部奏请,凤阳等府被灾秋田粮,以十分为率,减免三分。其余七分,除存留外,起运者,照江南折银则例。每石征银二钱五分,送太仓银库,另项收贮备边。” “以后事体相类者,俱照此例。” 礼法这件事上,胡濙始终拿捏的死死的。 大明的灾伤在洪武初年,的确是免征二税,且贷以米,甚者赐米布若钞,但是很快朱元璋就发现上当了。 这四百四十九万顷额田,累年减少! 成章眨了眨眼,有些愣神的说道:“啊,还有这等事儿?” 胡濙笑眯眯的反问道:“给事中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 这个问题,它不好回答。 成章说真的不知道,是不学无术,假不知道,那是故意欺瞒。 胡濙四十年的常青树,上次被都察院的御史贺章摁着脑袋承认自己无德,他虽然时常说自己无德,但是他可是六部尚书,心里能没点脾气? 这一句话,就问的成章进退两难。 成章不愿意作答,正准备归班,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余事休提,成给事中,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成章打了个哆嗦,俯首说道:“臣诚不知,洪武十九年旧事,历经靖难,文章散佚,臣不曾修史,对此所知不详,臣惶恐。” 朱祁钰点头说道:“这样啊,那成给事中,就再去翰林院学两年。” 这不是革职,是让成章去翰林院再读两年书,翰林院现在考算学,真的去读书,就要面对七天一小考,一月一月考,六月一大考,一年一岁考的数学考试了。 “那杨御史知道吗?”朱祁钰继续问道。 监察御史杨穟俯首说道:“臣知道,但是臣并未以违反祖制弹劾户部左侍郎。” 杨穟和成章攻击的角度不同,立场也不太相同。 朱祁钰点头,认可了杨穟的观点。 大明的灾伤是个玄学,到底有没有?规模有多大?朝廷不知道。 都察院的御史不愿意去查,也不是都察院的御史懒惰,懈怠。 而是这个去地方核查灾伤、田亩、丁口的差事,但凡是去,就得面临李宾言在山东的局面。 最好的结果就是和地方官员沆瀣一气,否则性命不保。 景泰四年的今天,已经有两百万余顷田亩,无法征税了,却是事实。 “都察院既然不愿意查,那就让缇骑去查,暗中走访好了。”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确定的说道:“事体相类者,俱照太祖旧例即是。” 陈镒赶忙站出来说道:“陛下,此事乃是外廷之事,何故动用锦衣卫呢,锦衣卫乃是国之重器,岂可擅动。” 锦衣卫虽然是法司,但实质上,它是军队性质的,如果让锦衣卫去稽查各地灾伤之事,那必然是一阵阵的鸡飞狗跳。 都察院的权力就拱手让人了。 陈镒作为总宪,当然不能看到都察院权力流失。 王文收回了自己的脚步,虽然陈镒是左都御史,但是他王文在文渊阁也是挂的左都御史职位,若是这陈镒护不住都察院的权力,只能他出马了。 就跟于谦要保住陈汝言在兵部好好干活一样。 在其位,谋其职,是臣子的本分。 朱祁钰笑着说道:“这样啊,朕还以为都察院非常为难呢,若是户部收到灾伤奏疏,都察院可不能推诿啊。” “臣遵旨。”陈镒赶忙俯首说道。 张凤的奏议还没有完,他高声说道:“陛下,臣请清田厘丁!” 图穷匕见。 张凤的这个奏议,是户部部议出的结果,他们认为是时候到了清田厘丁的时候了。 南衙的李贤在叛军手下的时候,就进行了南直隶的清田厘丁,虽然不够精准,但是也比北衙这八十年如一日的清田厘丁要精准了数倍! 难道北衙还不如南衙僭朝的一个贰臣贼子忠诚吗! 那指定不能。 张凤此言一出,成章等人才知道户部到底要做什么了。 清田厘丁,连僭朝都能做,如果大明朝廷不能做,那岂不是说大明朝廷还不如南衙伪朝呢? “准!”朱祁钰看了一眼张凤,随后看向了金濂,显然清田厘丁是金濂要张凤做的。 金濂身体不太好,戍边多年,又是走南闯北,把金濂折腾的够呛。 不是人人都像胡尚书那么擅长养生之道。 金濂已经在谋划着给户部找一个接班人了,而且还要借着清田厘丁的大功,将一个擅长户部诸事的左侍郎捧上户部尚书。 “金尚书,朕记得你有军功在身。”朱祁钰忽然提到了一件事。 金濂发愣,随即出班俯首说道:“臣的确有军功在身。” “朕赐你沭阳伯,以奖功勋。”朱祁钰点头说道。 朱祁钰并不是不让文官封爵,前有于谦文安侯,后有金濂沭阳伯,不过这个沭阳伯,却不是世袭,类似于终身荣誉一样的奖励。 这并非朱祁钰临时起意,而是礼部递上来的。 国朝财经事务初行,刚走上正轨,金濂的身体已经不太行了,又根本不可能此时致仕。 太医院诊断说能挺过下一个冬天,就是天幸了。 天人五衰,不是药石可以治愈的,朱祁钰先把这个沭阳伯赐下了。 金濂完全不知道此事,呆滞了一下,俯首说道:“臣受之有愧,寸功未立下,未有汗马功勋,岂可封爵?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在宁夏参赞军务,与诸将论兵,指授方略,无不取胜,算不算军功?并教以军士习射演武,寒暑不断。这种亦文亦武算不算军功?南征福建,与宁阳侯抵背杀敌,算不算得军功呢?” “朕以为算,特赐勋爵。” 这是个流爵,并非世爵,只是个嘉奖。 金濂只能俯首颤抖不已的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从不亏待有功于社稷之臣工,无论文武。” 赏罚是皇帝最重要的手段,无论有多少的潜规则,赏罚只能由皇帝定,不能假手于人。 金濂本身亦文亦武,还记得郕王府的时候,金濂拿着手铳试枪,一转眼,快五年的时间了。 金濂是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的,所以他才推出了张凤去做清田厘丁之事,就是想打破暗流涌动的规定,想让户部出身的户部官员,成为户部主事,达到一种人尽其才,才尽其用的局面。 朱祁钰笑着说道:“让年轻人多担一些担子。” 金濂再俯首说道:“臣领旨。” 陈镒犹豫了下站了出来说道:“陛下,臣以为苏州省定首府于徐州,是不是有所不妥啊。” “有何不妥?”朱祁钰十分平静的问道。 终于谈到了南直隶拆分的大事来! 第386章 半数臣工朝天阙 拆分南直隶的阻力有多大? 朱祁钰不是没有考虑过,甚至在离京之前,他准备了更加温和的手段。 这南直隶有户六百万余,男女老少人口约有三千万人,整个南直隶人口占大明总人口近四成。 景泰二年,福建、京畿、山外九州因为兵祸免征二税恢复起征,南北夏税秋粮,山西为北衙第一,南直隶为南衙第一。 南直隶共缴纳了七百二十三万四千八百二十石,其余折银七十万余两,是浙江263倍,浙江共纳正赋不过两百七十六万石,折银四十余万两。 而北衙的山西共纳正赋不过两百八十万石,京畿不过一百九十万余石,这还是京畿地区实行了农庄法,纳赋有所增加的缘故。 南直隶的纳赋占比全国纳赋的四成。 大明一科取士,举人九百四十人,南直隶占了三百五十人。 大明一科进士及第,一科三百人,南直隶共计九十二人。 清廷拆分南直隶用了多久的时间? 共计一百一十五年。 自顺治二年起,摄政的多尔衮看着偌大的南直隶,人都傻了,大明居然裹着这么大一个内乱的因素,就这么走了二百七十四年? 而且还在仅剩下一个脑袋的时候,在松锦会战中,差点把上升期的清廷给拖死了。 大明的血槽实在是太厚重了。 多尔衮在顺治二年将南直隶设为江南省,就开始着手拆分之时,设立江左江右布政使,在漫长的岁月中,终于在乾隆二十五年,也就是1760年八月,才彻底拆掉了南直隶,不过也仅仅是拆分成了安徽和江苏两省。 朱祁钰一步就拆成了凤阳省、苏州省和应天府、松江府,直接想把南直隶拆散架,这其中的阻力该有多大? 但是不拆行吗? 朱棣都想拆,如果从朱棣开始算起,拆分南直隶大约用了三百年的时间。 要不就南迁,否则京师在顺天府,那就得拆。 陈镒深吸口气说道:“陛下,臣有本上奏。” 陈镒拿出一本厚厚的奏疏,递到了小黄门手中,小黄门递给了兴安,兴安又转递给了陛下。 朱祁钰拿过了奏疏,这本奏疏极长,南北国子监学子、翰林院翰林、近两百名地方官员,近四成的京官的名字都在上面。 半数臣工朝天阙,请命皇帝收回拆分南直隶的决定。 理由十分的充分,从人文、地理、教育、吏治、财经事务、历史沿革等等方面,进行了综述。 反对拆分南直隶。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奏疏中谈到的旧欠等事,朕已下旨蠲免。” 好处。 朱祁钰给了好处。 泰安宫里灯盏里只有一颗灯芯的陛下,给好处了。 事实上,大明的亩税正赋都有拖欠,这种拖欠,每次皇帝登基之后,大赦天下都不会蠲免的正赋。 朱祁钰拆分了南直隶,所以将南直隶之前所有的拖欠一笔勾销,这就是朱祁钰给的好处。 陈镒三拜五叩,将自己的官帽,腰封,印绶,配鱼符、笏板挨个摘下,放在了地上,久久不肯抬头。 “朕还算欣慰,至少你,你们的反对,并没有在朕在南衙时提出,而是等到朕回京之后,还算是有恭顺之心。”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先开口安抚了一下这些官员。 这些人的联袂反对,一直等到了朱祁钰回京之后,一直等到了朱祁钰重新坐回了王座。 而不是瞎折腾,比如拱火监国的襄王。 至少陈镒他们的反对,很懂规矩,并没有逾越雷池。 陈镒,在张秋治水时,腿上都是蚂蟥,也不自知,杀地方追租豪绅如同杀鸡,屁股是坐在了百姓那头儿; 在河套地区,陈镒和徐有贞修景泰安民渠,穿着蓑衣草鞋,抠着脚治水,斯文扫地。 但是朱祁钰却不认为,陈镒是个不可靠的人。 陈镒和徐有贞的这种斯文扫地,是至仁,是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也是一个把自己安顿好的人。 他深知如何对付皇帝,是陈镒第一个在燕兴楼说出,夸上天去这样的话,但是陈镒却没有上过这类的奏疏。 陈镒犯过错,也受了罚,领过功赏牌,到河套治理水患,彼时河套兵锋刚至归化,还未到五原府。 总之陈镒是个还不错的大明臣子。 陈镒俯首帖耳的高声喊道:“陛下,南直隶乃是大明龙兴之地,彼时即便是张士诚雄踞苏南,不知天高地厚,与太祖高皇帝争吴王,高皇帝亦定都应天,乃是应天命之地。” “将南直隶一分为四,岂不是大明龙兴之地一分为四,九鼐一分为四?恐招惹亡国之祸。” “北方贫寒,赋税极少,靠着大运河南粮北上,生民无数。” “南衙士子,过半数,闻讯无不焦虑惶恐,陛下不在京师,臣等惶惶不安,若丧家之犬。” 朱祁钰看了胡濙一眼,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胡濙想要分而化之,想法不错,也在做,而且也有成效。 但是有些事,不是分而化之能够解决的了。 胡濙无奈俯首,这不是他无能。 事实上,在之前商量的时候,朱祁钰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这么大的事儿,不是靠其他的手段能够化解的,还是得他亲自下场。 “陈总宪,这次叛军作乱,就是盘踞在了南直隶啊。”朱祁钰又扔出了自己一个理由。 这个理由很充分,他们都反了,朱祁钰作为皇帝,想点招数,难道不应该吗? 陈镒跪在地上,继续高声说道:“陛下。” “国家昏乱,所为不道,然而敢犯主之颜面,言君之过失,不辞其诛,身死国安,不悔所行,如此者直臣也。” “智足以饰非,辩足以行说,反言易辞而成文章,内离骨肉之亲,外妒乱朝廷,如此者谗臣也。” “奸佞叛逆,国贼已诛,即便是叛乱之时,臣亦见魏国公徐承宗、宁远伯任礼,忠于陛下,忠于大明,对国贼不曾有任何虚与委蛇。” “更有定西候蒋琬亲自攻破徐州北门,以迎王师。” “陛下何故视臣工万民视如寇仇,南直隶的百姓、臣工、万民亦是陛下之百姓、臣工、万民啊。” 朱祁钰以叛乱为由,陈镒也议叛乱之中大明忠骨为奏对,并没有强词夺理。 能言善辩的风宪言官,其风力已成,朱祁钰今天如果不把这陈镒说服了,这个拆分南直隶的问题,就成了日经问题。 而且很有可能带来新的朝廷和地方的冲突。 到那一步,还不如不拆呢。 朱祁钰严肃的问道:“那陈总宪,朕来问你,你看过朕和李贤的奏对题注本的第三问吗?就是私权与公权之争吗?” 陈镒大声的回答道:“臣,看过。” 朱祁钰平静的问道:“三成的人丁、四成的赋税、半数的朝臣、四成的乡试举人、近九成海商商舶,如此庞大的地域,纠结起来,其合力,让天下侧目,叛乱已生,朕迟迟未曾南下,最终亲征平叛。” “陈总宪,朕来问你,日后若是再次复叛,该当如何?朕领兵百万,把江南杀的一干二净吗!” 陈镒抬起头来,高声问道:“陛下,大明龙兴之地,如何叛明?” “本就是逆臣手握斧钺,不得不臣服其淫威之下,但是陛下大军所到之地,无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不正说明了,我大明人心向背吗?” “大明没有这些人造反成功的可能啊,陛下!” 陈镒这句话就是于谦当初的那句话,大明除了百姓争命,亲王争道,的确没有势要商贾造反的舞台。 事实也证明了,他们的造反,除了时机选的对以外,连孙继宗他爹孙忠都不想造反。 朱祁钰听闻陈镒的话,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陈镒陷入了他的逻辑之内。 君臣奏对的时候,君是极为强势的一方,坐在三尺高台之上,而臣跪在了地上。 但凡是皇帝不是个蠢货,就永远掌握着话语的主动权。 不是朱祁钰多么的善辩,而是他坐在那儿,就是皇权的代表,陈镒在臣子的规则里反对皇帝的命令,终究是难上登天。 他继续问道:“那我大明朝廷的朝纲,斗斛、权衡、印绶、仁义,无法通行南衙,陈总宪的意思是,没有起兵就不算造反了吗?” “臣不敢。不臣之心,亦是谋反、谋叛、谋大逆!”陈镒吓了个哆嗦,赶忙说道。 “陈总宪可知朕在南衙经历了什么?”朱祁钰继续问道。 陈镒认真的想了想说道:“臣知道部分,但不知其详。” 于谦站了出来,将南衙诸事,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除了陈婉娘之事,连冉思娘送播州书信至南衙之事,都说得一清二楚。 “第一次的媚香楼之前,陛下先是在烟云楼规劝,然后又是张黄榜劝谕,随后到了媚香楼亲自劝谕,亦不得不兴兵。” “第二次,陛下反复宣谕,甚至告诉了那些人,到底准备了怎么对付他们,但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仁至义尽了。” 于谦这段话很长,用了将近半个时辰,将陛下在南衙诸事讲解清楚。 朱祁钰送回北衙的内容并不多,只有李贤六问、拆分南衙等,事实上,朝臣们只知道发生了那些事,不清楚究竟因为什么而发生。 例如陈镒为何会说,陛下何故视臣工万民视如寇仇,就是基于此发言。 其实在朝臣们的眼中,陛下就是去平叛、抓人、放煤,杀了一批,赚了一笔,杀了一批,又赚了一笔,逼死了一批,又赚了一笔。 把江南缙绅、商贾、势要折腾的够呛。 与其说是平叛,更像是去打劫去了! 皇帝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臣子去打听,不是想知道皇帝吃了几碗饭吗? 甚至朱瞻墡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一些陛下在南衙受了不小的委屈。 直到于谦将其中的关键讲明白后,才让奉天殿内上所有臣子面如土色。 “陛下,臣未有不臣之心!”陈镒重重的磕在了地上。 其实他把冠带都摘了,就做好了今天被盛怒之下的陛下,给斩首示众的打算。 他可以以直臣死,但是他不能接受以逆臣死的结局。 陈镒已经在内心狂骂了! 简直是一群蠢驴! 陛下都到南京城了,还要让陛下尝尝厉害?还有陛下自食其言? 陛下是明牌! “朕可曾视臣工万民视如寇仇?”朱祁钰问道。 陈镒大声的说道:“不曾!陛下仁至义尽!” “那朕拆分南直隶之时,陈总宪还有异议吗?”朱祁钰再问。 陈镒还是大声的说道:“陛下,亦可缓缓图之。” “臣以为可先分左右布政司,依然以南京六部衙门管理,日后再图拆分之事,如此直接拆分,天下士林人心惶惶。” 陈镒的想法其实蛮好的,就是劝陛下步子小一点。 朱祁钰原来离京前,就是这么打算的。 先设左右布政司,然后钝刀子割肉,用出太祖皇帝的兵法尺进寸取,切香肠一样,一点点的切割,将南直隶,最终切割成朱祁钰现在想要的模样。 但是到了南京之后,事情一点点发生,朱祁钰内心的想法,一点点改变。 朱祁钰思考了许久说道:“不如这样,陈总宪替换江南巡抚李贤,去应天府管几天事儿试试?” “啊?”陈镒呆住了。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陈总宪也是江南人啊,对那边风土人情更加了解对,换一换,也试试李贤的难处。” 李贤在南衙伪朝干了不到八个月的活,就逼出了李贤十四个问题,他的那六个问题,朱祁钰回答起来,已经不得不引出剩余价值的概念,才能解释明白。 要知道李贤那儿还有八个问题,等着朱祁钰回答呢! 朱祁钰只好溜了。 若是那八个问题回答完,他就得跟李贤解释下,为什么大皇帝不带着天下臣工万民,实现英特纳雄耐尔,彻底消灭朘剥了。 能把李贤逼到这种份上,可见南直隶的局势何其危如累卵。 陈镒认真的思考了下,刚要答话,陈镒准备答应去南衙试试。 不就是个南衙吗?李贤都能做的,他陈镒为何做不得! 他就是土生土长的直隶人,还能出什么乱子! 如果能做好,就可以让陛下收回直接拆分的命令,缓缓图之,就可以有很多的机会,比如把苏州省的首府定在苏州,而不是徐州。 他正要回答的时候,一个小黄门就匆匆从殿外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挂着金字牌的奏疏,冲进了奉天殿内。 小黄门进门的时候,还摔了一跤,打了个滚,又马上站了起来,将奏疏递给了月台之下的太监。 群臣都看着这一幕,这是发生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让内官如此的惶恐不安? 第387章 陛下不愧是陛下! 朱祁钰拆掉了金字牌,打开了奏疏,是袁彬的奏疏。 袁彬依旧没有放弃用李贤脑袋换功赏牌的打算,依旧在南京盯着李贤。 这么急的送进来,挂着金字牌,看来是有大事发生。 “好大的狗胆!”朱祁钰厉声说道。 李贤被刺杀了,若非袁彬一力保护,他人已经去见太祖高皇帝了,但是也受了伤。 朱祁钰走之前就说过,让李贤跟着自己回北衙算了,要不人在南衙,哪天人就没了。 李贤背后中十七铳自杀身亡,本来就要发生了,若非袁彬机敏,保住了李贤,李贤怕是只有被自杀了。 朱祁钰将奏疏递了出去,于谦、六部尚书、文渊阁、都察院也不顾得什么,看了许久。 陈镒看完了奏疏,挂上了鱼符,带好了腰封、正好了官帽,愤怒的说道:“拆!” “拆他个七零八落!” “反了天耶!” 陈镒愤怒了,他本来都打算好,舍了自己考了半辈子的功名,卷了半辈子终于来到了奉天殿议政的资格,为自己家乡做点事。 也不是牟利,而是让自己的家乡不那么的七零八落,至少有个主心骨才是。 但是现在,陈镒在陛下回京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成了笑话,这边说南直隶绝无二心!那边朝廷安置在南衙的江南巡抚就被人刺杀! 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陈镒完全理解了陛下拆分南直隶的决心,为何让一向小步快走的陛下,如此大步跨了出去。 陈镒恶狠狠的说道:“阻力再大,这件事也要办下去!马上就要乡试了,不想考功名,就在家里呆着!” 每三年一次科举取士,今年又是乡试的时候,乡试过去是两京一十三省的首府举行,现在是两京一十六省(加靖安、凤阳、苏州)的首府了。 考不考科举? 要是不考科举,那随便折腾,要是考科举,就乖乖的到三司治所的庐州府、徐州府去考去! 考举人到底有多少? 京畿北直隶地区,共有一百三十五名定额举人,仅仅顺天府就有一千八百多秀才参考。 而保定府、永平府、真定府、河间府、顺德府、广平府、大名府,共计有四千余人。 五千多秀才争夺这一百三十五个名额。 这还是北直隶,南直隶每年近万秀才,争夺那三百多个名额。 能够考举人只能是秀才。 秀才是经过了县试、府试、院试三次考试能称之为秀才。 比如最简单的县试,三代之内无作奸犯科者,方能报名,同考五人互保,作弊五人连坐;还要请本县廪生做保,才能考县试。 县试之后,就是府试还有院试才能当秀才! 秀才分为三等,廪生,增生,附生。 其中廪生是成绩最好的那批学子,公家按月给粮,见官不跪、不得用刑、不服劳役等等。 廪生也是参加科举的主要人物。 增生和附生一般很少长途跋涉去参秋闱,路途遥远,路费昂贵,而且还容易出危险,廪生才有希望能够考中。 所以,当陈镒拿起鱼符的时候,基本就代表他不打算再为拆分南直隶这事说话了。 朱祁钰拿回了那本奏疏,放到了袖子里,他的袖子里现在有两本奏疏,一本是二十万里水路的奏疏,一本是李贤遇袭的奏疏。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说道:“所以,还有人反对要拆分南直隶的吗?” 大明拆分南直隶的阻力主要来自于朝廷和地方官员。 大明拆分南直隶的拉力主要来自于皇帝。 但是现在折了一搞,反对的时候,就得掂量掂量最近这些事儿了。 拆分南直隶既不是杀人,也不是迁富户入京,只不过是在行政上,将其拆开来罢了。 陈镒为首的近半数官员,振声喊道:“陛下圣明。” 陛下是对的,陛下做出这么急切的决定,也是对的,江南的局势不能再等下去了。 再等下去,南直隶就会变成一个连朝廷都无法下手的庞然大物了,到那时,想拆也拆不动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所以,朕希望凤阳省、苏州省和应天府、松江府的秋闱,今秋,能在各首府进行。” “臣等领旨。”众臣俯首称是。 李贤这个倒霉蛋,总是这么倒霉,倒是给了朱祁钰弹药。 朱祁钰继续开口说道:“朕决议疏浚长江四万里水路,已经派人去勘验了。” 刘吉等文林郎就是去勘验长江水道的,对于容易搁浅、沉船的水路,进行全面的一次梳理,主要还是主干道。 这也是松江府为何会被单独划分出来的原因。 群臣议论纷纷,这件事大家的意见都不太一样,其实于少保和陛下推动此事的初衷是好的,但是这四万里水路,很容易就会变成杨广修大运河。 陛下已经申明要用十年之功,二十万里水路,是百年大计! 仅仅是在奏疏中,若是能修成,都是让人激动不已。 但是这万一没修成呢? 王文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必须要缓缓图之,每过三个月,专门就水文之事,展开讨论,哪个河段,需要多少力役,是清理淤泥还是暗礁,如何去做,都需要好好商量。” 这个事,的确是急不得,朱祁钰没打算今天喊出来,明天就建好。 拆分南直隶的事儿,已经办得很急切了,这要是四万里水路再三年之内办好,那大明第四年就是全国范围百姓起义了。 这东西慢慢来便是。 朱祁钰对此有清楚的认识,就连这个意见的提出者于谦,都没打算活着看到这四万里的水路疏浚完成。 鸿胪寺卿杨善深吸了口气,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倭国入朝朝贡,行至临清,掠居民财货,多有不法,我临清指挥前往诘责,被殴几死!” 朱祁钰一听大为光火,厉声说道:“倭奴狗胆!敢抢朕之大明居民财物,前去责问居然敢殴打我大明官员!” “立刻前往津口四夷馆,将其案犯悉数抓拿归京!若是全都是从犯,悉数抓拿!” 朱祁钰对倭寇本身就没什么好感。 再加上之前孔府案,到现在还有尾巴,虽然孔府一家人都已经整整齐齐的码在了解刳院,但是毕竟是余毒为净! 现在居然敢在大明之境,抢大明百姓财物! 还殴打大明的官员! 杨善完全没料到陛下这么大的火气,赶忙俯首说道:“已经悉数缉拿归案了,现在已经送北镇抚司衙门了。” 朱祁钰火气才小了点,点头说道:“审完了直接送解刳院。” 俞士悦赶忙站了出来,劝说道:“陛下,这按大明律,罪不至死啊。” 抢夺财物,未曾杀人,按照大明律法而言,是罪不至死的。 朱祁钰反问道:“他们是大明人吗?” “啊?这…”俞士悦俯首说道:“不是。” 陛下这个反问,把俞士悦问的一阵迷糊,倭国使者的确不是大明人,陛下一意而决,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但是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俞士悦赶忙说道:“陛下,有法可依,咱们依法而行,陛下,若是这直接送解刳院,日后藩属国不再朝贡怎么办?” “爱来不来,他们不来,朕就让人自己取去!”朱祁钰依旧是不依不饶。 俞士悦的担心根本是白担心,藩属国朝贡都想着一年朝贡一次,就是全杀了,他们下次,还得来。 于谦认真的想了想,通倭在大明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孔府最大的罪名就是通倭。 他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国家之制,定朝纲依例而循,若是朝廷斗权印义都无法遵守,那天下还有谁会遵守。” “陛下乃是万乘之尊,一意而行,未尝不可,但是臣以为还是坐实罪名方可。” 于谦从国家之制的角度考虑,告诉陛下这么做的结果,而且于谦说的很巧妙,坐实罪名。 这事可以办的更漂亮一些。 胡濙赶忙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永乐二年,倭国天皇势微,足利义满将军,谴使入明,太宗文皇帝册封足利义满的室町幕府为日本国王。” “倭国自此对大明俯首称臣,献对马、壹岐倭寇首领近二十余名。” “陛下,这事是不是从长计议?” 倭国有天皇,足利义满是室町幕府的将军,这里面还涉及到了大明分化倭寇的一些手段,胡濙在这里没有细说,而是说从长计议。 胡濙拿出了拖字诀之后,等到散朝之后,再议也不迟。 陛下金口玉言,真的定罪了,日后反悔,岂不是来不及了? 朱祁钰倒是知道足利义满,这个足利义满就是动画片《一休》里面那个足利将军。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问道:“倭寇为何如此胆大妄为?在我大明境内,临清劫掠民财?还殴打我大明官吏?” “正统七年,入朝贡贡舶九艘,人数达千余,严重违制,沿路肆意妄为,却无惩戒。” “今日之劫掠财物、殴打朝廷命官,是昨日埋下的因果,今日若无严惩,他日我大明必受其祸!” “得寸进尺,贪得无厌!若无严法惩处,日后更加狷狂。” “到了大明的地界,日后若有不法,悉数送解刳院!” “一人不法,就一人送去!十人不法就送十人!悉数不法,则悉数送去!” “朕意已决。” 于谦和胡濙对视了一样,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不就是杀几个倭寇吗?多大点事? 陛下既然要杀,那朝臣负责把人不留后患的杀了便是。 于谦是站出来说这件事坐罪后再罚,名正言顺,胡濙也不是给倭寇求情,大明哪个朝臣会给倭寇求情? 鸿胪寺杨善继续俯首说道:“倭国使臣除贡物外,所携私物增十倍有余!” “宣德年间,凡使臣所携私物,俱按时价给钱钞,或折支布帛,为数不多,却已大获利!” “今若仍旧制,当给钱五千万钱!银价如之,应大减其值。” 这里的钱是大钱,是铜钱,大约七百文换一两银子换一枚银币。 不是朱祁钰铸的景泰通宝,那是小钱,景泰通宝两千一百文左右才能换一枚银币。 杨善继续说道:“陛下,臣说三万银币,但是倭国使臣,依旧不肯,还要追加一万。” 本身是七万银币的私货,但是却给了三万银币。 知道杨善是鸿胪寺卿,不知道的还以为杨善是户部的人呢。 金濂立刻高声说道:“不行,绝对不行!” “还要追加一万?” “给他三万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们挟私入明,本就违制,虽然历代宽宥,依例而行!但是追加,万万不行。”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下问道:“给大明宝钞行不行啊?” “朕的意思是,之前户部定下的大明新钞,小面值的那种。” “啊?”杨善呆滞的看着陛下,他不知道户部有新钞这种事。 金濂眨了眨眼,他不让追加已经很抠门了,陛下居然要给宝钞? 陛下不愧是陛下啊! 朱祁钰让兴安拿来了那些小钞,印刷精美,而且是凹印,纸张也很精致,这宝钞的面值也不大。 是不是可以让倭国充当宝钞的试验田呢? 反正倭国也印不出来。 杨善看了许久说道:“臣去问问?” 金濂认真思考了许久俯首说道:“陛下啊,臣以为,未尝不可啊!”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皇明祖训曰:马牛、军需铁货、铜钱、缎匹、绸绢、丝绵等货物,不得入海。” 这是太祖高皇帝定的祖训! 反正好赖话,都让大明给说了,陛下放心大胆的干便是,礼部随时可以洗地。 俞士悦站出来说道:“大明律曰:凡将马牛、军需铁货、铜钱等货物,私出运往境外销售及下海者,杖一百。” 俞士悦为陛下的决定,找到了律法上的支持。 “那就试试。”朱祁钰笑着说道。 给银币不要,还要追加是?那就给钞好了。 御史蔡愈济忧心忡忡的说道:“陛下,倭国会不会为难咱们大明的商贾啊?” 杨善反问道:“你以为大明宽待倭使,他们就不为难咱们大明的商贾了吗?” 第388章 畏威而不怀德 杨善这话可不是胡说,大明对远来之客,足够的宽容了,但是换来的是什么? 宣德十年,倭国比睿山根本中堂被焚,大明在倭国行商的商贾,却因为所谓的商贾散播谣言,足利义教杀掉了大明数名商贾。 倭国的室町幕府,还在京都仿照大明设立的钞关,对大明商贾征科收税,这些事,朝中除了他鸿胪寺谁有知道呢? 很少有人关心。 杨善几近愤怒的说道:“日本国王、幕府将军足利义教为自己一己私利,无端扣押我大明渔夫、商舶、商贾数十人,这是为何?” “倭寇,夷狄也,畏威而不怀德!” “他们怎么不在永乐年间这么做呢?!他们敢吗?不就是因为大明没了水师吗!” 此话一出,朝中群臣皆默默不语,这事其实大家都清楚。 大明的宽仁并没有换来什么好的回报,反而是因为大明水师的没落,导致大明的商贾没了武力依仗,反而是无法行商。 这件事就很迷幻。费亦应,也持有类似的观点。 正统三年毁掉了大明官营的无敌舰队,是无数人合力。 觉得大明皇帝这片天,在他们头上压得喘不过气来。 宣德年间是夏元吉一直反对海贸,但是宣德皇帝朱瞻基还是继续南下西洋。 宣德皇帝病逝以后,明英宗继位主少国疑,三杨辅政,终于迎来了禁海的契机,最后捣毁了所有大明的官营海舶,销毁了那些他们恨的咬牙切齿的宝船。 结果呢? 失去了大明的无敌舰队之后,生意反而愈加的难做,永乐、宣德年间,那些非常有礼貌、十分恭敬的番人,立刻开始翻脸不认人了。 为什么永乐年间不敢? 因为永乐年间这么做,大明皇帝会派出舰队,攻破他们的王宫,杀掉他们的护卫,把他们押送到京师,砍掉他们的脑袋,告诉他们这么做的后果,多么的严重。 但是正统年间,失去了无敌舰队的大明商贾,如同失去了母亲的雏鸟,处处受人欺负。 即便是如此,大明朝中,依旧有人不愿意大明恢复官营海船。 因为相比较之下,大明官营船队的贸易量太大了,把他们的贸易额给占了,他们还怎么赚钱呢? 这种事同样发生在康熙年间。 康熙比大明隆庆皇帝还不如,至少隆庆年间说要开关,无论多大的反对声浪,照样在月港开关了。 康熙年间开关,康熙连续死了几个心腹,最后不了了之。 朱祁钰看着杨善狰狞的嘴脸,坐直了身子说道:“所以说,朕才会把那些犯法倭奴,送入解刳院。” “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 杨善大声说道:“陛下圣明!” 杨善手里还有很多被欺负的案例,比如大明设在南洋的旧港宣慰司,宣慰使施二姐被满者伯夷欺负,最终被吞并。 这些事很多,大明失去了无敌舰队,失去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朱祁钰说要处罚倭使,杨善持有赞同意见,大明现在的水师正在缓缓恢复,虽然还未开始营建宝船,但是却已经开始大规模制造战舰。 密州、宁波、月港三大市舶司均有造船厂,而且建的都是战座舰,专门负责保卫大明海疆。 从密州到济州岛,再从济州岛到对马岛,从对马岛至倭国,这条航路,也是兵路,倭国但凡是有悖逆行为,大军伐之便是! “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兴安高声说道。 “臣等恭送陛下!”众臣俯首。 朱祁钰将于谦、胡濙、杨善三人留在了奉天殿内,就刚才的事儿,又讨论了一番。 他朱祁钰倒是一时爽快了,别让朝臣太难做才是。 杨善俯首说道:“陛下,室町幕府三代将军足利义满,对大明俯首称臣,为了分化倭国,永乐年间,太宗文皇帝册封其为日本国王。” “足利义满先是做了从一位大政大臣,掌握了政权,而后出家当和尚,法号道义,受他的影响一大帮公家、武家、皇室被迫出家以示恭顺。” “本来足利义满都要称天皇了,这样一来,倭国的天皇是我大明的臣属。” “可惜在登极之前,足利义满死了,太宗文皇帝又给追封:鹿苑院太上天皇。” 朱祁钰疑惑的问道:“不是,这个足利义满出家和他做天皇有什么关系吗?” 杨善只好细细的解释了其中的道理,古代倭国的历史中,唱主角的无非就三类人,武家、朝廷、和尚。 本身足利义满的姓氏就是源氏,是天皇血脉,再加上他的拳头最大,掌握了武士,再出家,几乎就是捏合成了三位一体的权力怪物。 翻译翻译,在倭国出家等于在大明加九锡,那是要做话事人的。 朱棣乐于见到这种局面,因为从洪武年间,大明就一直和足利义满的室町幕府打交道了。 可惜足利义满死的早,否则这天皇的位置,就被足利义满给拱了。 杨善叹息的说道:“子孙不孝,这三世将军足利义满死后,六代将军足利义教,本来好好的做着从一位大政大臣,正在对赤松氏的领地进行剥夺,本来也是十拿九稳的事儿。” “结果这足利义教,跑去赤松氏家里赴宴去了。” 朱祁钰伸出手来,呆滞的说道:“你等会儿啊,让朕捋一捋。” “你说说六代将军足利义教,要对赤松氏的领地进行剥夺对,而且占尽了优势,然后跑去赤松氏家里赴宴?!” 杨善点头说道:“正是。” 朱祁钰有些呆滞,朱允炆足够离谱了,朱允炆会跑去燕王府赴宴吗? 那不能够啊!这不是找死吗? 朱祁钰眨了眨眼说道:“你继续。” 鸿胪寺卿杨善继续说道:“赤松氏当然不愿意领地被剥夺,就在宴会上,埋伏了武士家臣在幕障之后。” “足利义教听到了动静,就问:什么声音?足利义教的心腹三条实雅说,大约是雷鸣。” “结果刀斧手从宴庭幕障后而出,赤松氏的家臣安积行秀,砍下了六世将军足利义教的首级,是为嘉吉之乱。” “自此之后,室町幕府在倭国就有些镇不住了。” 朱祁钰听完了这个跟开玩笑一样的嘉吉之乱,眨了眨眼说道:“刀斧手这种事也能发生的?” 刘邦当年赴鸿门宴那是没办法,不赴宴,项羽铁定要干他了。 这六世将军足利义教,实在是有些过于离谱了。 杨善俯首说道:“正统十四年,足利义政继任八世将军,他是三世将军足利义满的孙子,六世将军足利义教的儿子。” 朱祁钰的脑海里不由的浮现出了一休的画面,在动画片《一休》里,一休也是足利义满的孙子。 杨善继续说道:“足利义政年幼,斯波氏、细川氏、畠山氏三管领趁机坐大,这次来使是细川氏胜元和日野富子,这个日野富子是个女人。” “作乱的是细川氏家中的武士。” 倭国的管领,有点类似于家臣,室町幕府有三大家臣,下克上是倭国的传统文化,也不例外。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为什么还有女人?” 杨善继续回答道:“日野家世代和室町幕府联姻,因为日野家自藤原咨业开始,就是是世代儒学士,历朝历代,为倭国公家记录历史、文学、官职、礼乐等等,乃是倭国的文人世家。”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个此次来使日野富子,就是室町幕府八世将军足利义政的妻子了。” “她…来度种的。” 朱祁钰一愣,疑惑的问道:“度种?” “度种。”杨善面色为难的说道。 朱祁钰疑惑的问道:“什么叫度种?” “度种就是度种啊!”杨善回答道。 朱祁钰看向了胡濙,希望胡濙能够翻译翻译,什么特么的叫度种。 胡濙掩面,这种事他才不翻译! 他是礼部尚书! 兴安左右看了看,低声解释了几句,才知道原来如此。 大明如日中天,经济文化昌盛,诸多藩属国就出现一些很奇特的风俗,而度种就是其中之一。 和后世盛行的人种论差不太多,倭国人认为主要是大明的人种优势,所以才会如此鼎盛,这些小国就动了歪心思。 他们将本族的女子借着朝贡来到大明,勾搭大明的男子和她们发生关系,从而妊娠生下孩子,以此来改善本国的人种。 「倭国一舟漂于在境上,一行凡三、二十一人,妇女悉被发,遇中州人至,择端丽者以荐寝,名度种。」 “这有了咱们大明人的孩子,她们还能嫁人吗?”朱祁钰面色古怪的说道。 兴安低声解释道:“额,反而更好嫁人,因为能来度种的都是名门贵室,否则的话怎么能登上前来大明的贡船啊?第一个孩子是大明人,第二个孩子是自己的就可以了。” 咄咄怪事,朱祁钰是不能理解这种行为的。 这算是啥? 杨善解释了一句说道:“这个日野富子不度种,是负责这个度种的事儿。” 朱祁钰感觉更怪了! 按理来说,这日野家是儒学世家,学习礼乐,可是学了半天,就学了个这个吗? 他总结性的说道:“总之,朕听明白了。” “这个室町幕府因为六世将军处事不密,赴宴导致室町幕府大乱,室町幕府正在衰弱,所以借着室町幕府维持倭国稳定,已经不能满足大明的需要了,对。” 杨善俯首说道:“陛下英明,室町幕府的衰弱的原因有内外两重,内因的确是因为六世将军处事不密。外因则是守护大名不断坐大。” 守护大名,就是田主,庄园主,小名主和大名主两种。 室町幕府的统治已经变得岌岌可危,而且大明王朝再给室町幕府支援,已经得不偿失了。 除非派出大军强行扶持,但是守护大名之间的争斗,已经趋近于白炽化了,连大明鸿胪寺都知道了。 “陛下,细川氏和日野家的使团要不要见一见?”杨善尝试的说道:“毕竟十年才来一次。”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若是不答应钞法,那就不见了。” “臣领旨。” 户部开始了清田厘丁的大事,翰林院派出了文林郎继续修订《寰宇通志》,朱瞻墡带着三百缇骑前往了贵阳府。 而此时的江南巡抚李贤,正在魏国公府内,南京惠民药局的提领正在给他拆线。 “疼,疼,疼!”李贤额头都是冷汗,大夫正在给他换药拆线,一只箭矢扎在了他的肩胛骨下面,得亏是就医及时,否则小命不保。 现在李贤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疼。 目眩神迷,他只感觉眼前的人都是重影,看不真切,只感觉疼的全身麻木,有种魂游天外的感觉。 袁彬眉头紧皱的说道:“李巡抚,要是疼的话,有孟婆汤啊,喝一碗就不疼了。” “不喝!”李贤虽然有点疼的意识模糊,但是依旧拒绝服用孟婆汤。 孟婆汤是俗称,正经的名字叫麻沸汤,是专门用来麻醉用的,但是李贤坚决不用。 因为这玩意儿的危害,邸报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一旦上瘾了,那就是人不人鬼不鬼了。 虽然说一次两次无碍,但是李贤一次都不肯尝试。 玉娘满是心疼的给李贤擦着额头的汗,满是关切的说道:“马上就好了,不疼,不疼,我给你吹吹。” 徐承宗连连摇头,吹吹管个屁用! 李贤又不是小孩子,那么好糊弄了。 “这次刺杀之人,查补得怎么样了?”徐承宗说起了正事。 南京太医院惠民药局的提领笑着说道:“已经七日了,羊肠线拆线不应该这么疼才是,若是再复发,早日就诊,你们且先聊,我就不听了。” “谢医倌。”李贤送走了提领。 皇帝不让太医院参与政事,提领医倌看完了病就离开了。 袁彬无奈的说道:“余孽。” “可能是叛军余孽,可能是势要余孽,也可能是上次投河之后的商贾的余孽,他们不敢开罪陛下,就只能找李贤撒气了。” “有本事找陛下去啊!找我干什么!”李贤嘴唇都是发白,他愤怒无比的说道:“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 “咱们一行九人,为什么只有我中箭!” 第389章 敢问阁下何方高人 “李御史,我来问你,你怕陛下吗?”袁彬笑嘻嘻的问道。 李贤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也不是怕,是敬畏。” 徐承宗眨了眨眼,十分疑惑的问道:“所以读书人的怕不是怕,是敬畏吗?” 整个偏厅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徐承宗这句话是皇帝揶揄读书人的常用句式,就是形容这些读书人死鸭子嘴硬,明明是怕,非要换个书生气的词,显得自己读了一肚子的书,满腹经纶。 “那不一样!”李贤十分认真的说道。 敬畏和怕那能一样嘛! 袁彬眉头紧皱的说道:“其实你中箭这事儿,就很诡异,当时,那一箭明明射不到你才对,为何最后又射到了呢?” 徐承宗疑惑的问道:“对啊,咋回事啊?当时我看的也不像是会射中李御史的样子。” 一行九人,袁彬在,徐承宗也在。 只有李贤负伤,刺客一共五人,被杀三人,两人被抓。 “我摔了一跤。”李贤无奈的说道:“我为了躲那一箭,摔了一跤,结果那一箭就射中了。” 袁彬伸出手打断了李贤的话,满是奇怪的说道:“你等一下啊,等一下,让我捋一捋。” “你是为了躲那一箭,所以才中了那一箭对!” 李贤点头。 偏厅里再次充满了欢快的空气。 李贤这个人,有点奇怪,你说他倒霉,他真的是个倒霉蛋。 在地方巡抚那么多年,正统十四年五月份才回京,正好赶上了吏部左侍郎生病,他不得不扈从出征; 这好不容易死里求生回到了大明,南下巡盐,又苦又累又得罪人不说,最后还被抓到了僭朝为官; 这遭遇刺杀,明明刺客慌忙毫无准备,箭矢都没啥准头,他躲好就没事了,结果躲箭中了一箭。 但是你说他倒霉,每次都福大命大的活了下来。 从瓦剌的俘虏营里跑出来,这多大的幸运? 僭朝多么凶险,陛下杀了多少人?最后不仅宽宥了他委身从贼,还亲自耳提面命。 这不该中的一箭中了,但是他还是活下来了。 换个人早死了! 但是李贤活着,而且喊疼的时候,中气十足,再过不久就好起来了。 时常处于霉运附体和时常处于福大命大,完全两种完全相反的命格之上。 这算是被命运捉弄的人吗? 袁彬走南闯北见了多少人?这李贤的倒霉劲儿和幸运劲儿,都是平生仅见。 “这次的刺客的追查交给我。”袁彬深吸了口气说道:“抢我功劳!” 李贤也不知道是疼,还是听到袁彬这句话心里发毛,面色扭曲了一下,说道:“你的主要关注是刺客是谁,但是我却不在意。” “眼下我和魏国公最重要的是,如何拆分南直隶,这是陛下留给我们的事儿,做不好,撬骨刀下无冤魂啊。” “反对拆分的风声很大啊。” 李贤为何被刺杀,就是因为有人想表示他们反对拆分南直隶的决心。 北衙都有半数官人朝天阙了,南衙的风力自然小不了,最近李贤已经感觉到了这种风力,士林倒还算好,因为他们有科举这个大旗压着。 士林风力成于科举,但是现在被陛下拿着做压他们的工具。 比如山东的举子罢考,陛下直接将数百名举人褫夺功名,这一下子就让士林老实了许多。 即便是在南京,士林虽然有风力,但是也在见风使舵。 毕竟景泰四年要乡试,景泰五年要会试、殿试,这些他们就摆在他们的面前。 但是势要商贾现在的风力越来越大了,这些人的合力,很容易带动着墙头草倒向反对拆分的那一侧。 李贤十分认真的说道:“我们要打散他们的合力。” “玉娘,你先出去。”李贤看了玉娘一眼,其实刚才她就该出去了,但是玉娘一直担心李贤的伤势,哪里还记得这些规矩? 李贤提醒,玉娘才满是担心的离开了偏厅。 她的官人,算不得大丈夫,但是算得上是个丈夫了。 李贤坐直了身子说道:“首先,两淮盐商和两浙浙商,还有徽商,他们现在最关切什么?关切商舶勘合符。” 商舶的勘合是大明合法商贸的凭证,如果没有勘合,那无论是从大明进货,还是在大明散货,都极为不方便。 海贸那么大的利,被人中间咬一口,那滋味可不好受。 大明的市舶司是一个很严谨的部门,发端与唐朝,盛行于宋元,到了大明几乎所有的雷都踩过了,所以商舶的勘合符是一个很重要的凭证。 徐承宗眼神一亮,点头说道:“着呀,我们可以用勘合符逼他们就范!我来组织他们,再反对,不给符,商舶变私船,等着被大明水师的战座舰给击沉!” 李贤摇头说道:“不不不,这么做只会让他们更加紧密的结合在一起,抗拒陛下的意志。” “这勘合符,就是最好的斗蛐蛐的草叶子。” “我们一点一点的往外放勘合符,让他们斗起来!我们的目的就是让他们撕扯,不形成合力,自然要打破他们的那种默契。” “据我所知,两淮商舶有违制三桅商舶一百余艘,两浙违制三桅舶有三百余艘,而徽商手中有七十余艘。” “我们一次放三百份勘合符,一年期,明年重新放。” “为了这勘合符,他们能打破头了。天下利来利往,这勘合符,就是他们的命根子。” 李贤看着有些不明白的两个人,笑着解释道:“南洋东北风,八月份结束,三桅大船不是二桅,他们还要想做买卖,八月份之前必须拿到勘合符,否则就进不了港了。” 袁彬稍微思忖了下说道:“为什么是三百份?” 李贤想了想说道:“因为一共有五百余艘三桅舶,我们放出去三百份,大约是七成,谁都喂不饱,但是谁都不饿着。” “斗蛐蛐都是喂到七成饱,你喂得多了,斗蟋就不动弹了,你喂得少了,斗蟋就无力,会斗败,所以喂到七成饱,最是悍勇。” “陛下走的时候,也说了,三桅舶的唯一勘合市舶地,就是松江府市舶司,李宾言在那边,这件事和李巡抚稍微沟通一下,并不难。” 徐承宗眨了眨眼,问道:“敢问阁下何方高人?” 李贤当然知道徐承宗在问什么,他笑着说道:“鄙人宣德七年进士,自然懂一点秋兴之术。” 徐承宗感慨万千的说道:“这是一点吗?论招数,还是你们读书人的歪点子多啊!斗个蛐蛐都能用过国政上。” 李贤继续说道:“我们现在手里还有银币、景泰通宝,现在的局势和陛下在时的局势又不相同。” “陛下文武并用,抽干了整个南直隶地面上的银两,现在都用银币购买整批货物。” “你知道吗?银币这东西比银两好用的多,现在南直隶地面,就像是鲍志敏用了福禄三宝一般,欲罢不能。” 李贤的形容很诡异,但是的确是这种模样。 金花银这东西的成色不一,各地熔铸标准不一,尤其是造假起来,真假难辨,银锭子造假,内是锡芯,坑人的也不少。 一旦开始接受使用银币,对行商之人而言,那就是欲罢不能了。 因为你只要拿起银币轻轻一吹,就知真伪,轮廓文章,极其精美。 再大额的交易,只要用手一拨,看看就知真假了。 自从陛下敲碎了势要商贾的大门牙,强行把银币在南直隶地面推开以后,曾经抗拒的人,就再无法离开银币了。 李贤摇头说道:“他们通常用一个红筹将银币包裹起来,每一枚都包起来,生怕把银币磨花了,其实完全不必要啊,北衙谁不知道银币耐磨?” “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样。” “图个啥,当初抗拒陛下的银币政令,非要跟陛下碰一碰,白白搭上那么多条命,搭上那么多的白银、家产,结果现在却又是如此追捧,这种前倨后恭的样子,唉…” 李贤有时候觉得大明哪里出问题了,怎么这么多的蠢货呢? 他们做的事,是很蠢,但是在当时看,却是合情合理。 南下暴君,你让我用我就用? 我不得跟你碰碰?是你猛龙过江还是我地头蛇强横?这试试就逝世了。 李贤十分平静的说道:“我们现在的银币、景泰通宝也是如此,每月承兑,在庐州、徐州、南京承兑,只能凭籍贯承兑。” “南京只兑应天府和松江府,庐州只兑换凤阳省,徐州只兑换苏州省。” “但是也是七成饱,饿不死他们,就吊着他们。” “如此三年之内,他们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袁彬看着李贤胸有成竹的样子问道:“这又是为何?这么拖下去,他们就没力了吗?” 李贤点头,想了片刻说道:“你知道钓鱼的时候,钓到巨物的时候,该怎么办吗?” “拖。” “一直和其角力,一斤鱼,十斤力,这都是巨物啊,我们拖,把他们的力气拖没了,再用网抄就是了。” “这银币就是饵,他们不咬行吗?” 徐承宗眨了眨眼,问道:“敢问阁下究竟是何方高人?” 李贤笑着说道:“鄙人景泰年间巡盐御史,自然懂一点垂钓之术。” 徐承宗感慨万千的说道:“失敬失敬啊!早知道跟你学两手了!” 其实徐承宗在陛下手中是寸功未立,盯着孙炳福在宝源局放景泰通宝,算是立下了点功劳,但是随后的大雪天里,他没能压住已经利欲熏心的家伙,让陛下受了委屈。 徐承宗现在立刻明白了,论花花肠子,还是得看这些文官! 这三言两语,就把这些势要商贾给安排的明明白白,把他们拆的七零八落。 李贤笑着说道:“最后就是士林了,南直隶的三百四十个举人名额,和南榜的五十个进士名额还没分啊。” “这个怎么分呢?” “当然是看哪个地方忠诚,越是忠诚,分的越多,这没毛病。” 袁彬深吸了口气,和魏国公对视了一样,他低声问道:“是没毛病,这个忠诚怎么衡量?” 李贤往前凑了凑身子低声说道:“忠诚是不可衡量的,这一点袁指挥应当十分清楚,忠诚这俩字,很复杂,到底什么是忠诚?自古以来,可有明确的标斗斛吗?” “并没有。” “论迹不论心,你说忠诚,谁知道你是不是嘴上说一说?” “陛下回京要办几件事,清田厘丁肯定要做,二十万里水路的前期四万水路也要做,考成法也要推行,这都是考验是否忠诚的时候了。” “谁能解陛下燃眉之急,是不是就代表他忠诚呢?” 徐承宗眨了眨眼,问道:“敢问阁下到底是何方高人?” 李贤笑着说道:“鄙人乃是陛下天子门生,江南巡抚李贤。” “于少保对名声不在意,但是却名声极好;胡尚书对名声很在意,但是名声却很差。” “忠直是忠,奸谗是忠,两位明公为大明前行用尽了心力,但是也都有自己的顾虑。” “但是李贤就没有了,李贤先叛稽戾王独自逃生,再叛陛下僭朝为官。” “我对名声不在意,也没什么名声可言了。” “他们杀不死我!他们就得老老实实的遵照大明律!遵照陛下的意志而活!” “否则这群蠢猪,就必须死!” 李贤的神情依旧在笑,但是魏国公徐承宗往后退了一步,这个笑容实在是有点瘆人。 “咱们好像没有的罪过李巡抚。”袁彬眨了眨眼说道。 徐承宗认真的想了想,闷着笑说道:“反正我没有。” 至于袁彬有没有,那得问袁彬了。 “袁指挥当然也没有,还要谢袁指挥救命之恩。”李贤赶忙补充了一句。 袁彬其实和李贤的经历很像,他们都曾对稽戾王朱祁镇十分的忠心。 袁彬在稽戾王跑去大同府叫门还想救他的皇爷爷,李贤乔装打扮的时候,还想带上他的皇爷爷。 他们其实早就该死了,都因为陛下三下五除二削掉了稽戾王帝号,干净利落的将其斩杀在太庙中而活。 李贤对袁彬盯着自己,没有什么怨言,相反他认为很有必要,毕竟他是南衙僭朝唯一活下来的核心人员了。 虽然他一直是内鬼,但是更改不了,他的确是附逆作乱的事实。 “两位,以为李某这三条有没有用?”李贤笑着问道。 袁彬满是感慨的说道:“以后出门小心点。” “喝水的时候也小心点。”徐承宗补充了一句,对着袁彬说道:“以后,打雷下雨天的时候,咱们俩不要和他凑一块。” 袁彬疑惑的问道:“为何?” 第390章 翻译翻译,什么叫心安立命! “他遭雷劈的时候啊,咱们都离远点,别连累了咱们啊!”徐承宗连连摇头,叹息的说道:“他命硬的很,他可能不死,但是咱们必死啊。” 李贤命硬,但是徐承宗和袁彬可不认为自己命硬,这么损的招数,还是一次用了三个。 “若是在南直隶有效,以后要增加的举人进士名额,就可以这般做了,更灵活的举人进士名额分配。”李贤又十分平静的放出了一个看似无害的提议。 这个提议看起来那么的无害。 增加的举人进士名额,这几个字,似乎不是那么好懂,但其实随着时代的发展,举人和进士的名额累年增加是必然的。 因为人口增加了,管理这么多人丁的官僚必然增加,这是一个必然的趋势,这不是增加冗官冗员的问题。 大明因为没有大宋近六成的恩荫官,所以没有那么多的冗官。 现在已经分配好的举人和进士名额,当然不能动。 但是增加的呢?是可以商量的。 比如两次增加的举人名额,从国初的三百余人,到现在九百余人,而这个增加的名额,朝廷居然直接分配出去了,而不是攥在朝廷手里,攥在皇帝手里。 这是朝臣,最大的不恭顺啊! 多好的草叶子,多好的饵料,平白无故的浪费掉? 李贤喝了口水说道:“景泰二年进士出身和同进士出身共计三百人,景泰五年的进士和同进士应该有三百五十人左右。” “这五十个人,我会上书朝廷,日后皆为恩科。” 恩科,科举制度中于正科之外,皇帝特恩开科取士叫做恩科。 但是李贤说的恩科,显然是把本来每科需要增加的人数,变成陛下特恩。 这样一来,陛下手中就有了更多和朝臣较劲的筹码。 省的那群不恭敬的朝臣,动不动就朝天阙,逼迫陛下。 李贤为陛下本就充裕的火药库,又增加了一种利器。 “真的,他们日后一定一定,会特别特别的后悔,没有把你杀了!真的!”徐承宗已经彻底听不下去了,李贤这人活着,简直就是势要、商贾、缙绅的噩梦! 徐承宗是魏国公,大明的公爵,他深知这科举取士,涉及到了多么庞大的利益,但是李贤这种搞法,你又说不出来什么。 因为增加的这部分,在陛下手中,的确是特恩取士。 李贤的脸色变得有些愤怒,他大声的说道:“这次叛乱,陛下亲至南衙,他们还如此无法无天,他们恭顺吗?他们忠诚吗?” “不!” “既然他们不忠诚,不恭顺!那陛下有些手段制衡他们,过分吗?” “不过分。” 袁彬和徐承宗立刻把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一样,十分确定的说道:“不过分,一点不过分。” 袁彬感慨万千,招惹这李贤,干!什!么! 陛下是天下之主,做事那得讲规矩,但是李贤可没什么规矩好讲了。 最擅长对付文官的还是文官自己!这些招数,真的是一个比一个阴损! 袁彬和徐承宗走出去了偏厅,袁彬正准备几个闪转腾挪的离开,徐承宗拉住了袁彬说道:“门就在那儿,别老翻墙了。” 袁彬这才了然,笑着说道:“这都习惯了。” 徐承宗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你那会同馆还有空房吗?给我留两间,我去那住几天。” 袁彬疑惑的问道:“你好好的魏国公府不住,住会同馆干什么?” 徐承宗打了个哆嗦说道:“这大煞星住在魏国公府里,我敢住这儿?他万一看我不顺眼,给我下两个绊子,我还有命在?” “他看不到我,岂不是就想不起来对付我了吗?” 袁彬深以为然的点头说道:“非常合理。” 上一次把魏国公从魏国公府赶出去住,还是上一次。 上一次是叛军,这一次是李贤,而且都非常的合理。 袁彬走了两步说道:“那你为什么不住烟云楼啊,那不是你的吗?” 徐承宗摇头说道:“我们家训是不能住烟柳巷的,烟花世界住的久了,人的骨头就软了。” 老徐家一门两公,而且一直到了明末与国同休,他们家训要是没点东西,那才是假的。 大明这二百七十四年,可不是太太平平的二百七十四年。 徐承宗和袁彬快速走出了魏国公府,感觉连天气都晴朗了几分,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袁指挥,你说是李贤狠,还是陛下狠?”徐承宗问了一个问题。 袁彬认真的思考后才回答道:“陛下狠。” “其实李贤能用勘合符去制衡势要商贾,能用银币景泰通宝去逼迫他们认下拆分,用举人的名额去控制士林,这其实都是陛下打下的基础。” “魏国公,你说若是正统年间,李贤他能这么做吗?” 袁彬的意思是,陛下打造好了舞台,才有了李贤这么多阴损的招数。 否则再多阴损的招数,没什么舞台如何施展? 徐承宗非常认同的点头说道:“确实如此。” “干活去!”徐承宗乐呵呵的说道:“李巡抚这真的是缺德啊,估计没几天,他们就该怀念陛下了。” 袁彬点头认同的说道:“陛下宽仁!” 李宾言在松江市舶司临港,设立了港口,市舶司、互市、造船厂,陛下给了他充足的时间,他先起了衙门。 “唐指挥,三百份是不是太多了?”李宾言将应天府来的公文,推给了唐兴。 唐兴就抱了一下外孙朱见浚之后,立刻马不停蹄的南下,来到了松江市舶司。 唐兴把应天公文推了回去,说道:“你们读书人的事儿,问我干啥?你们自己定就是了,我就知道舟山有倭寇,等你这边安定了,我就去舟山平倭去!” 李宾言看着那个三百的数字,欲言又止的说道:“你是唐贵妃的父亲啊,是大明的外戚,你不帮我拿拿主意吗?” “陛下让你来松江是为了营建市舶司,光惦记着平倭那点事了。” “我这手头这么多的事儿,你也不帮衬下。” 唐兴一脸嫌弃的说道:“你还知道我是外戚啊,你不知道外戚不视事吗?我是外戚,我不管你那些事,不是很合理的事儿吗?” “你搞快点,我还要急着平倭呢!” “不就是想让我和你一起背锅吗?挨骂的事儿你想着我,捞功劳的时候,你怎么就不记得我了呢?” 唐兴是主动申请来松江府市舶司的,这个李宾言,这么好玩的事儿,居然不叫他! 李宾言斟酌了下说道:“松江府市舶司,不比密州市舶司,密州市舶司,好歹有私设市舶可以用,现在一切从头来。” “各种物料的价格应声而涨,陛下给的银钱,算了算不够用啊。” 唐兴想了想大大咧咧的说道:“不够用,你就割啊,陛下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抓一批,杀一批,抄家!抄家不就有钱了吗?” “抄家我们锦衣卫衙门,最在行了!” 李宾言摇头说道:“我自己琢磨。” 次日李宾言就开始张榜,三百份勘合符,分成几批,每个月六十份,到了八月底正好放完。 这三百份勘合符的消息一出,立刻就炸了锅。 这压根就不够! 而且是一年期的勘合符!明年居然还要来这么一手?!甚至以后都要来这么一手? 这代表,有三成的三桅舶要么今年不远航,要么就得被别人吃一大口,被中间商赚取差价! 费亦应冲进了市舶司的衙门,作为商总,他代表两浙海商,得问李宾言要个说法来。 费亦应眉头紧蹙的说道:“李巡抚,现在大明有五百条三桅舶,这三百份三桅舶勘合,完全不够用啊!” 李宾言也是一脸为难的说道:“你嫌少,我还嫌少呢!” “但是费商总你也看见了,松江府市舶司啊,这小码头能停几条船啊?” 费亦应立刻就听懂了。 这哪里是码头的问题,这是钱的问题。 李宾言喝了口茶说道:“近来,这物料价格飞涨,我这也是没办法不是?停不了那么多三桅大船。” “费商总,是不是这个理儿?!” 费亦应深吸了口气,知道李宾言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费亦应认真的思考了许久,半倾着身子说道:“朝廷营建市舶司,是为了咱们大明好,往小了点说,是为了整个两浙两淮,商舶有序,乃是朝廷朝纲大义所在。” “这样,李巡抚为难的事儿,我来办。” “就是李巡抚您这个从北衙来,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如若有,尽管说。” 费亦应这话,问的就是李宾言个人方面,有什么需要解决的地方吗?或者说,问的李宾言个人所求。 朝廷的差事,李宾言必须要办好,人家是朝廷命官,但是在朝廷之外呢?李宾言是不是有什么私事可以帮忙? 这就卷起来了。 三百份勘合符,他们两浙海商自己吃,都不够! 两淮盐商的商总鲍志敏,刚被窝主群情激奋给打死了,趁着他们没有形成合力,多捞多得,多拿一份是一份。 费亦应问的是,李宾言有什么私求吗? 李宾言放下了茶杯,满是笑容的说道:“费商总这话说得,是人都有私求,没有私求,那还是人吗?” 费亦应满脸笑容的问道:“那是自然,这很合理。” 李宾言继续说道:“孔圣人有所求,孟圣人也有所求,人之所求,无外乎,求我、求外,费商总,李某虽然不才,所求之事,却是费商总给不得的。” “不知道李某这番话,费商总可曾听懂了?” 费亦应呆滞的看着李宾言,费亦应是举人,他也知道孟子关于「求在我者也」与「求在外者也」的讨论。 求在我者也,费亦应帮不了李宾言,那是李宾言自己去求的。 求在外者也,费亦应也帮不了李宾言,人家李宾言求的东西,在朝堂、在陛下,不是他费商总能够给的。 “听懂了。”费亦应颓然,无往不利的银锭开路大法,似乎不管用了。 李宾言笑着说道:“我为朝廷办差,咱们把朝廷的差事办好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就不要互相耽误了。” 李宾言首先承认了自己有求,人活一世,谁没所求才是怪事。 但是求我也好,求外也好,都不是费亦应能干涉的事儿了。 “费某告辞,市舶司营建之事,我定当竭尽全力。”费亦应离开了市舶司衙门,走出来的时候,有些眩晕。 时代,变了。 唐兴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笑着说道:“其实你要是想上下其手,并不忙,而且被按察司追查到的可能很小很小。” “费商总很显然很擅长此道。” 李宾言却是继续喝着茶说道:“最近物料价格飞涨,我其实可以按较高价位买入,然后要求费亦应按平价返给我。” “返给我的时候,不用是白花花的银子,可以是杭州府的某个庄园,可以是某些地契,或者干脆是某些产业生意,而且找经纪买办代持便是。” “无论怎么追查都追查不到我头上。” 唐兴惊讶的看着李宾言说道:“你知道啊?” 李宾言理所当然的说道:“很惊讶吗?” “我好歹也是堂堂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秩的松江市舶司巡抚!这么简单的事儿,我能不知道吗?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 唐兴摇头说道:“你平日里那么憨直,我还以为你不知道这些蝇营狗苟之事呢。你知道还让他平抑物料价格?” 李宾言摇头,这些官场上的规矩,做几年官,都是心里门清儿。 他坐直了身子十分郑重的说道:“这般做,心不安,心不安则不仁,不仁则取不义,取不义则不得始终,安心方可立命。” 唐兴一听李宾言又开始引经据典,就是一阵的头大。 李宾言解释道:“我明知道这样做不对,还非要这么做吗?既然我知道不对,我就不去做,去做对的事,我自然便会心安,心安则立命。” 唐兴还是摇头说道:“不懂,你们读书人说话,都特么拐弯抹角的,翻译翻译,什么叫心安则立命!” 李宾言深吸了口气,仔细琢磨然后说道:“我要是答应了费亦应,他必然有所求,那我是不是得答应?” “那我不成了跪着要饭的吗?!” “我还能站着把这个官儿当下去吗?!” 唐兴立刻就听懂了,点头说道:“那必然不可能站着把官儿当下去,说话就不气实,就得受气,就得受委屈。” “你早这么说,我不就听懂了吗?” 李宾言继续说道:“我李宾言骨头硬,跪不下去,不愿意跪着要饭!就是要把这官儿站着当了!” “我就这个意思!” “这就是心安立命!” 第391章 第一杆冠军旗 李宾言是第一个让天子缇骑,带着面甲说话的人。 天子缇骑在山东抓捕山东布政司左布政使万观、左参议刘涣、右参议赵全等一众十一人,押解归京之前,对李宾言说了一声「珍重」。(237章) 这是天子缇骑至今,除了卢忠外,唯一一次开口对外臣说话。 所以,为什么陛下的新政,就是在山东推行的最慢,陛下心里拧着个解不开的疙瘩。 能让天子缇骑对朝臣开口说话,那是何等的凶险的地步? 朱祁钰对李宾言这个憨直的臣子是很看重的,否则也不会每次李宾言回京,朱祁钰都会亲自接见,而且还聊点家常琐事,以示怀恩。 李宾言求内求外,都跟别人没什么关系,他把自己安顿好了,所以他是仁者,仁者无敌。 唐兴笑着说道:“既然如此,这破衙门坐一天,我都难受,借我三十条船,我去捣毁舟山倭寇!” “这是大明的家门口,从国初就在这里盘踞,不把他们灭了,我心难安啊!都是军功章啊!” 唐兴是一个富有冒险精神的人,他闲不住,要是能闲得住,在京师做他的外戚不好吗? 他看着那些倭寇的脑袋,就流口水! 李宾言笑着说道:“三十条船好说,舟山倭寇万余人,其中倭寇不到数百,你准备怎么办?” 唐兴不以为意的说道:“万余人?再等几个月他们散出去了,就难办了。” “现在一网打尽就是,你筹措下船只,等我的消息。” 李宾言无奈点头。 倭寇,一直是大明的水患,而且这倭寇说是倭人,他的确有倭人,但是其实管事儿的都是大明人。 这一点上,李宾言和唐兴都是心知肚明,如何剿匪,对于唐兴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唐兴最远一次跑到了济州岛呆了二十多天,对于倭寇那些本事,他知道的门清儿。 而此时真正的倭寇,正在和杨善激烈的对喷之中。 天津四夷馆,是大明为了防止四方来使刺探朝中详实,专门设立的,所有的使者都在此汇集,若非召见,不可入京。 细川胜元愤怒的说道:“我们带来了那么多的倭刀、硫磺和铜料,就给我们三万银还要折为宝钞?” “这就是天朝上国对远来之客的待遇吗?何谈礼仪之邦!” 细川胜元出离的愤怒了,数万把倭刀,四十万斤的硫磺,五十万斤左右的铜料,带回去一堆废纸,他回去怎么向倭国上下交待? 五十万斤铜料,按照百斤三两银子的价格,就是一万五千银币! 这是七百万铜钱啊! 他们需要大明的铜钱,那是室町幕府控制手下守护大名最重要的东西! 杨善情绪十分稳定的说道:“那这样,你们交了永乐年间的勘合,把货物再搬上船,带回去。” “远来之客?你们是客人吗?客人会在主人家里,抢劫主人家的财物,还差点打杀大明官吏吗?” “明日交出勘合符,后日离开天津四夷馆,日后也别来了。” 杨善这话一出,细川胜元脸色大变,这要是没了勘合符,回去之后,他还不被介错人砍掉脑袋? 杨善四平八稳的说道:“如果不肯交还勘合符也没事,大明不认,只不过多一道手续罢了,也不碍事。” 杨善这话就完全是吓唬细川胜元了,他一个鸿胪寺卿还是不能直接废掉勘合符的,要废也是陛下去废,毕竟是太祖高皇帝就给出去的勘合符了。 但是他杨善知道,细川胜元不知道。 组织大了,各方利益就像是九头蛇一般,但是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哪里是细川胜元能理解的? 杨善就是欺负细川胜元不懂这种事。 日野富子带着帷帽,拉住了要发怒的细川胜元,满是笑意,软声细语的说道:“杨上卿勿怒,我们作为日本国使者,是不是可以朝见一下陛下?” “日本国蛮荒之地,臣民不懂教化,所以冲撞了大明天朝上国,犯案之人,悉数交于了大明,要杀要剐,任由大明处置。” 杨善不懂声色的说道:“嗯,陛下把他们剐了。” 细川胜元猛地站了起来,他已经愤怒了! 他还以为查补完,顶多就是斩首示众,以彰显天朝之威,但是大明居然把他们剐了! “未曾杀人,何故要剐?”细川胜元愤怒至极的喊道。 杨善给自己倒了杯新茶,平静的说道:“剐就是剐了,你待如何?” “你!”细川胜元气急败坏,但是却又无可奈何。 能怎么样呢? 杨善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挑明了说,不就是想试探下大明的态度吗?这就是大明的态度,还不清楚吗?” 日野富子赶忙拉住了细川胜元,她低声说道:“杨上卿,这事还有商量的余地吗?我们可以用女子,赎回我们的武士吗?” 这个案子,涉案这一共有五名武士,抢劫一人,殴打大明官吏的共有五人。 杨善将头撇到了一旁,吐了口气浊气,告诉自己不要生气。 “不行。”杨善十分确定的说道。 杨善喝完了最后一口茶说道:“我给了你们一盏茶的时间,看来是没什么好谈的了。” “明日我来取勘合符,后日便回。” 杨善也懒得跟他们废话,脱古和鞑靼人的小王子也在四夷馆就学,杨善也很忙,见完这个见那个,一盏茶的时间已经很长了。 杨善还没走到门口的时候,日野富子颓然的说道:“我们答应了,无论是宝钞,还是那些武士,我们能够入京朝见陛下吗?” “嗯。”杨善脚步没停顿,点头说道:“自然有人通知你们。” 杨善离去。 日野富子的语气立刻变得凶狠了起来,她厉声说道:“细川君,为何如此骄躁!我们本就理亏,你还谈及那几个武士作甚!” 细川胜元坐下愤愤不平的说道:“大明无水师,又有何惧?” 日野富子显然有些焦躁,闭上了眼,训斥道:“我们到密州市舶司的时候,大君正在平定叛乱,密州水师、月港水师,共有四百石战座舰十余艘,在围困南京罢了,你没看到,就是没有吗?” “我们那么多度种的女子,大明人人知道,陛下正在恢复水师,你糊涂了吗?大明天朝上国,恢复水师需要很久吗?” 倭国使者一共两人,但是倭国贡舶有近千人,除了三百人的武士,其余皆是女子。 日野富子这番话,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这些女子,名曰度种,其实是在大明打探消息。 细川胜元依旧有些不满,低声说道:“谁知道是不是他们在骗人,只有打过了才知道!” “细川君!”日野富子已经生气了。 细川胜元两手一摊,看着日野富子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日野家世代和室町幕府通婚,日野家是主人是上,细川氏是三管领之一,是下。 等级森严的倭国,细川胜元已经顶嘴好几句了,若是再顶嘴,那就要挨打了,严重点就该介错了。 日野富子摇头说道:“男人只懂得打打杀杀,却不知道一滴蜂蜜,比一百斤铁,可以捉到更多的苍蝇。” “只要能够觐见陛下,那就好说了。” 细川胜元惊骇的说道:“不是,你已经与大将军有婚约了!” 征夷大将军,就是幕府的头儿,细川胜元说的自然是八世将军足利义政。 日野富子轻声笑道:“你们这些男人,有婚约在身,岂不是更好?” “且看我便是。” 次日细川胜元和日野富子,就乘坐车驾,前往了大明京师。 他们走到了通州时候,已经日暮,休息了一日之后,清晨时分和其他的使臣来到了朝阳门,却未曾被准许入朝阳门,而是到了德胜门。 天明节南衙大阅,北衙未曾大阅。 天明节的时候,监国的襄王说什么也不肯大阅,无论谁撺掇,朱瞻墡都以陛下不在京师为由,悉数从简。 这必然是要补的。 朱祁钰一直等到了石亨带着四武团营归京之后,才开始准备大阅之事。 除了大阅,还有授勋放赏。 其实去年十月份平叛之后,这份恩赏名单已经下来了,但是战事未靖,朱祁钰一直没放赏。 现在大军回京,朱祁钰终于来到了德胜门放赏。 南衙平叛乃是内战,功不足以封公。 无论是陈懋、石亨还是于谦,都不进公爵,但是有功赏牌,有赏金,这是必不可少的。 这一次朱祁钰放出了近三百万银币的恩赏。 平叛大军几乎人人有份。 朱祁钰坐在德胜门外的城楼上,身边是朱见济,再往旁边是孙太后。 朱祁钰没有对孙太后出手,孙太后也从不过问南下平叛之事,这也算是默契。 庶孽皇帝是把她的亲族剐了还是杀了,她不问,但不是不知道。 她的父亲孙忠,并不蠢笨,在陛下皇位愈加稳固之后,孙忠就升起了做买卖,做富贵人家的心思。 连船都找人打听了,有二桅舶二十条,有三桅船两条。 孙忠那时候已经确信了,陛下会放开三桅船的限制。 会昌伯是太后亲族,只要他们不犯大明律,不给陛下找麻烦,他在市舶司说要勘合符,陛下看在孙太后的面子上,一定会给。 孙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甚至连孔府的那些买卖都不参与。 但是,孙忠的儿子孙继宗,强行把会昌伯府拉进了深渊。 自作孽不可以活。 孙太后其实特别特别的怕,怕陛下盛怒之下,把稽王府上下一起杀了。 理由非常的充分,会昌伯谋反。 左右不过是胡濙扯一块遮羞布罢了,这事何其的简单? 前有汉王府上下俱灭,胡濙当年是怎么圆的,今天就怎么圆就是了,很难吗? 到时候,她被那些宫人勒死,然后一句暴疾而亡,谁会在意她这个失去了一切的太后呢? 但是今天,皇帝在德胜门外大阅,稽王府在左边,甚至比赵王等人的座次还要靠前。 这让孙太后有些惊讶,难道这个皇帝,真的是一片公心吗? “开始。”朱祁钰对着右边的于谦,满是笑意的说道。 悠扬的号角声和鼓声阵阵擂起。 这次大阅,四勇团营共计三万三千余人,马军近万,火炮近三百门。 第一阵是骑兵冲击。 五千人对五千人的骑兵阵,并未曾马上出现在了天边,这是一次实战性质的演练。 在悠扬的号角声开始之后,首先出现的是无数的斥候。 在所有人都疑惑的时候,骑兵阵出现在了天边,在距离七八里之后,彼此双方终于发现了彼此。 德胜门外,在短短几刻之后,两军相交,互相冲锋,蹄迹交错,几于挺刃相寻。 马蹄声阵阵,扬起了漫天的烟尘,但是并不能阻碍观礼之人判断形式。 按照阅兵导演部,也就是朱祁钰本人的安排下,应该是第一营武奋营败北,第二营武耀营的地形更加有利。 但是第二营武耀营的斥候回报速度慢了一分,第二营的先锋被第一营的马军无伤吃下,随后第二营被第一营团团包围。 最后朱祁钰判定,第一营武奋营获胜。 导演部让第二营胜,但是第二营棋差一招,第一营总不能不胜。 武奋营都指挥,抚宁伯朱谦之子朱永,骑着战马得胜而归。 他翻身下马大声喊道:“武奋营得胜而来!” 朱祁钰点头大声说道:“明军威武,赏!” 石亨扛着一杆冠军旗,插在了朱永面前,振声说道:“授旗!” 朱祁钰的军队大比的冠军旗,第一次拿了出来。 五万金赏金,如果分摊到五千名军卒身上,每人不过十个银币,如果分到武奋营全营,不过每人两枚半的银币罢了。 但是那杆冠军旗,落到了武奋营的身上。 朱永翻身上马,拔下了冠军旗,扛在了肩上,脸上的兴奋已经不足言表了,他声嘶力竭的高声喊道:“陛下威武!” 第一营武奋营全营声震云霄的喊道:“陛下威武!” 这是第一次军队大比,朱祁钰并没有搞得太复杂,按照军功,四武团营的第一营武奋营和第二营武耀营出战。 武奋营实力强于武耀营,所以导演部的导演朱祁钰,安排武奋营败北,但是武奋营依旧是技高一筹。 冠军旗,实至名归。 第二营武耀营的都指挥赵玫,来到了德胜门下,翻身下马,面色有些苦楚的说道:“末将有罪。” 的确导演部大导演皇帝陛下,都让他们获胜了,结果还是输给了第一营武奋营。 朱祁钰却不认为赵玫有罪,战场不都这样吗?胜负在一瞬之间,他笑着说道:“虽败犹荣,败不馁,下次赢回来就是。” “明军威武,赏!” 石亨将亚军旗插在了低声,振声说道:“授旗!” 亚军旗,就只有一万金的赏赐了,分到每个人的头上就半枚银币,但也是额外的恩赏了。 但是这单纯是赏赐的事儿吗! 赵玫有些委屈,他扛着亚军旗,大声的喊道:“陛下威武!” 第二营武耀营的震天喊声中,透着浓郁的不甘,这种不甘,连朱祁钰都真切的感受到了。 朱永甩了甩冠军旗,仰着头,看着赵玫洋洋得意。 军队是最容易顶牛的地方,正如朱祁钰所说,这次败了,下次再赢过来就是。 但是在下一次之前,武耀营要事事都低武奋营一头了。这种滋味,何其的难受! “听说石亨非常忌惮这个朱永。”朱祁钰歪着头低声询问道。 于谦低声回答道:“朱永甚悍勇,不弱于石总兵了。” “大明军后继有人,好,很好,非常好!”朱祁钰连连点头。 德胜门下观礼台上的日野富子,紧紧的咬着嘴唇,透过帷帽看着远处的烟尘阵阵。 若是有人看到唯帽子下的日野富子,就会看到她的脸色涨红,神情迷离的痴痴的看着德胜门上的大明皇帝陛下。 明军威武,陛下更是威武。 第392章 当忠犬变成野狗 大阅还在进行,其品秩规模都远不如永乐十九年的那次大阅,但是依旧是大明当下最强的军事实力展示。 使臣依旧不是很多,只有朝鲜、鞑靼、倭国、琉球。 大明自己的水师消失了,各国使臣朝贡的频率骤然降低了。 永乐年间各国朝贡朝贡近三百余次,到了宣德年间就锐减到了一百多次,到了正统十四年的时间,就只有二十余次了。 各国再不对大明怀有任何的畏惧之心,因为大明自己把手中的利剑给掰了。 大明无敌的水师在宣德年间的规模就开始缩小,到了正统三年,全都被摧毁在了南京龙江造船厂内。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认真的看着大明的军备,后面大军的有序的离开了德胜门前。 各种大明的火器再次被拉了出来,让朱祁钰眼皮子直跳的是,那三门黑龙炮居然又被拉了出来! “这玩意儿去年不是又试了三次吗?不是打不响吗?”朱祁钰歪着头问着坐在右侧的于谦。 于谦十分淡定,眼神看向了那些使臣,低声说道:“咱们知道,但是他们不知道啊。” 朱祁钰言简意赅的问道:“吓唬?” 于谦点头低声说道:“再有就是下饵了,与其让他们漫无目的打探大明的虚实,还不如把这个东西亮出来,让他们有目标,我们也好应对。” 朱祁钰了然,这玩意儿最开始的时候是个误会,但是随着时间的发展,变成了吓唬人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这是饵料。 确切的说,是专门拿出来,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去打听,想要打探此物的消息,必然是层层下饵,层层抓拿。 等到用完了,再拿个新的出来,继续下饵,如此循环往复。 大明朝堂,果然变成了人均钓鱼佬。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这里面,都是局。 朱祁钰看完了整个大阅,随后摆驾回到了奉天殿内。 下面还要接见各国的使臣,首先就是大明一年数贡的狗腿子朝鲜,朝鲜使臣的恭敬,可以用一句话去概括。 「能做大明的狗,就是最大的荣幸啊,不像有的野狗,跑来跑去,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 朝鲜以大明的鹰犬为荣,并且一年可以数次朝贡,朝贡极为频繁,获利也极多,毫无疑问,这对双方都是有益的。 本来朝鲜想要金织罗衣一袭、彩表、彩币、钞五百贯若干,册封王世子李弘暐为朝鲜国王的圣旨。 朝鲜国王李珦在景泰元年就薨了,但是这册封国王之事,却迟迟没有定下来。 朱祁钰一点赏赐没给,这里面自然有原因的。 这条忠犬,不是绝对的忠诚,甚至对着主人家狺狺狂吠起来。 连狗绳都不肯带了。 这次朝鲜使臣有送来了不少的种马,还有就是每次都送的少女。 朱祁钰看着毕恭毕敬的朝鲜使臣,冷漠的说道:“平身。” “臣谢主隆恩。”朝鲜使臣李氏朝鲜都承旨使姜孟卿,副使李氏朝鲜中枢院事金何站起身来。 胡濙深吸了口气,往前走了一步,高声说道:“去年三月初,尔请世子冕服,言朝鲜国王李珦薨于康宁殿。” “五月,我大明遣使节稽勋郎中的陈钝、刑部湖广司郎中陈金为正使,行人司李宽、行人郭仲南为副使,中官金宥、金兴携诰命、冕服等物赶至景福宫勤政门。” “王世子李弘暐为何不行三拜五叩大礼接旨,仅鞠躬接旨?” 朱祁钰知道这件事,景泰元年时候,朝鲜国王李珦薨了,请大明朝册封王世子李弘暐为国王。 朱祁钰让人跑了一趟,到了朝鲜国门勤政门的时候,王世子李弘暐拒不行礼,导致这场册封没有进行下去。 大明册封朝鲜国王的诏书没发下去。 景泰三年七月份,朱祁钰也没多管他们,直接南下平叛了,襄王朱瞻墡一直以册封朝国王需要陛下亲印,一直不给审批。 大明拿出来了拖字诀。 “《藩国仪注》中并无三拜五叩之礼。”姜孟卿赶忙回答道。 胡濙深吸了口气说道:“哪一年的《藩国仪注》?” “洪武三年。”姜孟卿赶忙回答道。 胡濙平静的问道:“洪武三年《藩国仪注》到洪武十四年已经修改了一次,到了永乐年再改,已改礼度,当依时制。” 跟胡濙掰扯礼法之事? 副使金何显然有点扛不住,这显然忽悠不了胡濙,因为永乐年间的《藩国仪注》就是人家胡濙写的… 金何赶忙俯首说道:“陛下,洪武十四年以后的《藩国仪注》散迭了。” 朝鲜这条所谓的忠犬,到底想干什么? 洪武十四年以后的《藩国仪注》真的没了吗? 答案显然不是。 自正统十四年土木堡天变之后,朝鲜以为中国空虚,就开始作妖了而已。 以洪武十四年以后的《藩国仪注》没了为由,拒不跪拜礼,而是以鞠躬礼代替。 朱祁钰笑着说道:“胡尚书,赐下新的景泰年间《藩国仪注》,等到王世子研究明白了,到津口接受册封。” “就不劳陈钝跑一趟了,陈钝年事已高,舟车劳顿,也是辛苦。” 不跪不拜,欺负他朱祁钰是个庶孽僭主,觉得大明没了大军好欺负? 朱祁钰至今没下册封,也一直没有接见朝方使臣,就等着今天大阅。 胡濙满是笑意的说道:“陛下仁爱。” 陈钝岁数大了,六十六岁了,这个年纪在泛舟出海,或者行山道到朝鲜,去一趟已经很累了。 这陈钝一行使者,刚回到津口,朱祁钰体恤朝臣辛苦,在津口册封,这不是仁爱是什么! 谁能说陛下暴戾? 姜孟卿面色惊惧,到津口接受册封?这是什么时候的规矩?! 金何震怒,他站出来大声说道:“陛下,自洪武年间就没有这种规矩。” 朱祁钰不动声色,拿过了食盒里放着茶杯,喝了一口,平淡的说道:“打今儿起,就有这个规矩了!” “朕立的!” 姜孟卿和金何脸色数变,阴晴不定。 胡濙老神在在的问道:“正副使臣,尔等若是不接这《藩国仪注》,也不是不行啊,回去之后,就自己称王。” “只要胆子大,称帝也行啊!” 上一个称帝的还是北元末代皇帝天元帝,被蓝玉给干碎的那个北元朝廷。 现在他们都自称元裔了。 朝鲜敢称帝,朱祁钰就敢打的他们自称鲜裔。 因为朝鲜足够恭顺,大明一直没啥讨伐的理由罢了,从洪武年间起,朱元璋、朱棣都对倭国虎视眈眈。 朝鲜是前往倭国的跳板。 胡濙的意思很明确,今天这《藩国仪注》他们接可以,不接也可以。 大明方面无所谓。 胡濙笑着问道:“两位使臣,还有什么事儿吗?若是没有了,就退下,后面等着朝贺的使臣也排着队呢。” “陛下,臣请宽恕王世子无礼之罪,臣回朝鲜后定督促王世子好好研读《藩国仪注》,再请天使册封。”姜孟卿俯首说道。 这要是请回去景泰版《藩国仪注》,那他回去怎么复命? 虽然王世子已经成为了实质性的国王,但是没有大明的册封,始终少了一道手续,名不正言不顺。 要知道此时的李氏朝鲜内部,可是有相当强的精明风力。 精神大明人,就是精明。 兴安歪着头和小黄门耳语了几声,又在陛下耳边低语了几声。 朱祁钰有些惊讶,随即摇头说道:“你们也别回去督促王世子了,朝鲜的朝堂出大事了。” “领议政皇甫仁、左议政金宗瑞把你们的王世子架空了。” “什么?!”两个使臣面色大变,呆滞的看着大明皇帝。 兴安将其中的缘由讲了讲,当忠犬变成了野狗,就是这般下场。 因为迟迟没有大明的诏书,再加上这朝鲜王世子似乎和建文帝差不多一个档次,被朝鲜三望给架空了… 具体的做法是,所有政疏都被这三望贴条,贴黄条给过,不贴条不能过,王世子李弘暐成了人型印章了。 人称「黄标政事」。 兴安讲完之后,朱祁钰看了一眼王文,类比到大明朝,就是文渊阁首辅王文,在朝臣的奏疏上贴黄条给过,不贴条不给过。 就是大明可以称作摄政的张居正,都没敢这么玩过,张居正要是敢这么贴黄条,最好的结果,就是被枭首示众。 王文被这一个眼神,吓的浑身颤抖,这跟他有个屁关系!!脑袋在脖子上长着不好吗? 他就是个负责考成法的文渊阁辅臣,帮助陛下梳理奏疏而已。 仅此而已啊! 陛下这一个眼神看得他直发毛。 朱祁钰看着王文的模样,就是摇头,想来想去,大明历经二百七十四年,被架空的皇帝,只有建文帝。 文武大事不能自决,就是被架空。 如果算上南明史…朱祁钰想到南明那群臭虫,就是头皮发麻,摇头不去深思。 眼下,就是南衙僭朝那帮蠢驴,文武大事,哪一样不要朱文圭去批复? 朱文圭一个蒙昧之人,不批复也不能办。 所以,这件事就非常的离谱。 胡濙从小黄门手中接过了一本奏疏,看了许久,才笑着说道:“还有这等奇闻,二位,这景泰年间的《藩国仪注》,还是拿回去好好研读一番。” 两个小黄门,拿来了两卷书,递给了两位使臣。 “拿着。”胡濙叹息,大明无论是这朝纲还是礼法,怎么传到藩国就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两位使臣无奈,接过了《藩国仪注》退下了。 “宣鞑靼使臣觐见!”兴安高声喊道,太监们传了下去。 三道净鞭甩响,脱古拉着小王子马可上殿,刚进殿,就毕恭毕敬在门前开始行三拜五叩。 脱古依旧是当初的汉人打扮,他在鞑靼部就这个打扮,批右衽,马可也是一个打扮。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脱古和马可的礼节挑不出多少毛病来。 朱祁钰点头说道:“平身。” “谢陛下。”脱古和马可站起身来,马可这个小王子显然有点紧张,这是他第一次觐见。 “小王子今年十岁了。”朱祁钰看着马可笑着问道。 马可又往脱古的背后躲了躲,但还是高声回答:“陛下垂怜,臣今年十岁了。” 这次鞑靼部又送了不少的马匹,他们也请大皇帝圣旨,不过内容不同。 脱古痛心疾首的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陛下,臣请陛下申饬下只贪银币虚财的鞑靼王!” “他们实在是太可恨了!” 脱古痛心疾首的痛骂鞑靼王不恤民力,到了宣府贡市,只拿银币,不买货物,导致现在草原上的百姓,只能用牛羊皮做的袋子煮肉吃,还没有盐。 朱祁钰也非常悲痛的说道:“事情变成这个样子,也不是朕想看到的。” 金濂、王直、胡濙、于谦等众多臣子,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是睡着了。 都是打瞌睡的高手。 陛下没料到,但是群臣们料到了! 那陛下到底料到没料到呢? 陛下金口玉言,说自己没料到,那自然是没料到。 朱祁钰继续悲痛的说道:“大明用银币,朕以为,既然鞑靼部和兀良哈部恭顺,也一视同仁,却没想到,今天居然酿成了这副景象啊。” “但是脱古,朕问你,你觉得朕申饬有用吗?” “你的父亲脱脱不花用刀逼着他们,他们都视若罔闻,朕一道不痛不痒的圣旨,又有何用?” “草原毕竟不比大明啊。” 脱古看陛下终于松口了,俯首说道:“陛下,臣不要金织罗衣、彩表、彩币、钞,只求一封申饬圣旨,还请陛下体恤草原百姓,那也是陛下的臣民啊。” 脱古这话说的没错,草原的百姓,自从永乐册封了草原诸王之后,的确算是皇帝的臣民。 但他们不是大明的臣民,这中间是有区别的。 朱祁钰点头说道:“既然鞑靼部如此悬切,朕就申饬一番。” “但是有言在先,不管用,朕也无计可施,朕大军刚从南衙平叛,实在是无力进剿。” 朱祁钰这意思很明确,圣旨可以给,但是后面的事,不归大明管,别想着用鞑靼王违抗圣命,请求大军进剿。 今天朱祁钰是这个理由,日后若是脱古请旨出兵,朱祁钰还是这个理由,想用名声绑架他这个皇帝,门都没有。 朱祁钰,不图虚名。 显然脱古很了解陛下的做事风格,也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面色大喜的俯首说道:“陛下圣恩,臣没齿难忘,今世为陛下牵马坠蹬,往世结草衔环,以报圣恩。” 显然大明皇帝对自己在草原的影响力,还是低估了。 这圣旨有用吗?当然有用! 没用,几次三番,脱脱不花和脱古反复请旨? 脱脱不花拿着这封圣旨,狐假虎威,就可以定策了,至少三成以上互市得银币,必须兑换物资。 这样一来,他们草原的日子至少能维持一些。 没有这封圣旨,脱脱不花连召开鞑靼王定策都有些困难。 脱脱不花和脱古都知道有用所以才反复请旨。 “兴安,将圣旨给他们二人。”朱祁钰点头说道。 圣旨早就拟好了,一如当初朱棣申斥诸多鞑靼王,只要永乐通宝,天怒人怨。 “宣倭国使节觐见!”兴安大声喊道。 第393章 逆子就是逆子,甚至不肯叫一声君父 当忠犬变成了野狗,就会变成流浪犬。 这个道理,朝鲜也懂,但是他们看到大明势弱立刻动起了歪心思,不想当忠犬了。 朝鲜自比忠犬,他们骂倭国是逆子了。 倭寇自元朝起,就一直是中原王朝的祸患,随着最初的倭寇抢劫海漕粮船开始,不断升级到今天,大明内鬼主导,倭寇徒有虚名,最终成为心腹大患。 逆子,是朝鲜对倭国的中肯评价。 细川胜元丝毫不恭敬的走进了大殿,不情不愿的行了个拜礼,随后用倭国话,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然后细川胜元才用大明官话见礼,大声说道:“日本国使臣,拜见陛下。” “朕还以为你不打算跪了呢。”朱祁钰直接揭破了细川胜元的老底。 这么有骨气,别来大明朝贡,别跪呀,看朕杀不杀你就完事了。 明明要朝贡,明明要跪,明明要用大明官话,却始终有一种我被逼无奈,不得不为的模样,惺惺作态。 不情不愿,断了邦交便是,看大明揍不揍你就完事了。 细川胜元稍微一琢磨,立刻脸色通红了起来。 他死要面子,被皇帝一句话戳破,颜面尽失。 朱祁钰也不让他平身,不是不想跪吗? 那就跪着奏对。 大明朝对跪礼有着严格的规定,按理来说,这个时候,礼部尚书胡濙该站出来提醒一下陛下,让人平身。 但是装糊涂的师爷们,一个个都当没发现陛下有礼仪上的问题。 有问题吗?谁觉得有问题谁去说,反正胡濙认为没问题。 “使臣请圣恩,以银币兑付。”细川胜元也不理会了自己不能平身的事儿了,赶忙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杨善面色立刻垮了下来,站了出来说道:“已经定了宝钞兑付,你这番又说,两面三刀,反反复复,小人也。” 杨善是个士大夫,他完全没想到倭国使臣如此不要脸,好歹是一国使臣,如此出尔反尔? 杨善再一次肯定了人面兽心这个词的具体意思。 细川胜元痛苦的大声疾呼:“陛下啊,倭国贫寒,若是以宝钞兑付,恐有生灵倒悬之危。” “跟朕有什么关系?”朱祁钰四平八稳的问道。 “啊?” 细川胜元完全没料到皇帝会这么说,赶忙俯首说道:“室町幕府征夷大将军,乃是永乐年间册封的日本国王,有金印勘合为证,日本国的百姓,也是陛下的百姓啊!” “你这八世将军源义政,也没请圣旨册封?”朱祁钰反问道。 永乐年间的确是册封了,但是现在可没册封,倭国不恭顺,怪大明皇帝不拿倭国人当人看? 胡濙深吸了口气,陛下这几句话,说的很快,却是一刀刀的捅穿了这倭使的心。 足利义政,在大明应该被叫做源义政,因为室町幕府是源氏。 “臣作为日本国使,这不是来请册封圣旨了吗?”细川胜元赶忙回答道。 朱祁钰笑着问道:“你请旨,朕就给你啊,朝鲜朕都没给呢,下次再说。” 这番话一说,立刻就有些年轻人绷不住了,虽然有纠仪官在,不敢笑出声,但还是用力的瞪着眼,让自己不要失仪。 大明的藩属国,是大明皇帝的臣子,但不是大明的臣子。 但是朱祁钰首先是大明的皇帝,其次才是诸多藩属国的宗主,四海一统之大君。 朱祁钰心里有逼数,未曾有天下无敌的水师坐镇,这群畏威而不怀德的家伙,都是豺狼虎豹。 只有水师真的能够攻破他们的京都的时候,他们才会俯首帖耳。 “陛下,臣献上日本国少女一百人。”细川胜元摆出了自己的条件。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倭国使臣,你觉得朕缺女人?还是觉得你们倭国女子比大明女子好看?” 终于有人绷不住笑出声来,奉天殿上,充满了快乐的空气。 陛下现在像什么?像大明的皇帝。 大明皇帝起于淮右布衣,当初有朝臣忽悠朱元璋,让朱元璋攀附朱熹,好歹那也是名人。 认祖归宗这种事也不少见。 比如李唐的老子,就被追认为了祖宗,比如匈奴人刘渊就追认了蜀汉皇帝刘禅为祖宗。 但是朱元璋登基诏书咋说来着? 朕本淮右布衣。 这一句话,就说他朱元璋不是什么天生圣人,这一句话,奠定了大明近三百年的格局。 斗斛、权衡、印玺、仁义,都是淮右布衣。 大明的皇帝喜欢用俗字俗语去下圣旨,是为了让百姓们也都听懂,而不是把朝廷归朝廷,乡绅归乡绅。 大明皇帝跟朝臣们吵架时,也喜欢用俗字俗语,虽然不会开口成脏,但是也是很接地气。 所以所有人都在笑,因为陛下现在真的很像大明皇帝,朴实无华的吵一架。 但是细川胜元显然不懂群臣们的笑点,一脸的迷茫。 这句话有那么好笑吗?!他们到底在笑什么? 人最可悲的莫过于此,都成笑料了,还不知道为什么被当成笑料。 胡濙四十年的常青树,都是面带微笑摇头,大明朝堂现在很有趣。 太祖高皇帝,洪武年间,就喜欢跟人吵。 夏伯启叔侄断指不肯出仕,朱元璋就把人拉到了应天府,当着面跟他们掰扯他们为什么该死。 孔克坚三请方至,朱元璋就跟他吵,然后把衍圣公的位置,给了孔克坚他儿子。 太宗文皇帝也喜欢跟人吵,比如跟胡广吵,建文朝修的明太祖实录里面,有很多建文文人对太祖高皇帝的抹黑,是真的抹黑,比如类似于一雁之地屠城之类的。 文皇帝都是逐字逐句的跟胡广掰扯,就这这般吵法,我不管你有没有理,反正我就是得吵赢了。 文皇帝修明太祖实录的时候,就一个核心:你不能骂我爹,你骂我爹我就杀了你。 胡濙感触最深,上一次皇帝这么诡辩还是在上一次…永乐年间,征伐安南的时候了。 伴随着兴文匽武的大势所趋,大明还有一股暗流,就是将皇帝神化,就是制造类似于稽戾王那般朕与凡殊的风力。 这股暗流风力,让皇帝越来越不像人,反而像神仙。 神仙在人间是个什么模样? 庙里的泥胎雕像。 这种塑造是错误的,大明朝立国就不是神仙,更不是祖上阔绰,大明皇室就是起于布衣黔首,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这种朕与凡殊的塑造,和皇帝掌管天下公器,天下为私,陛下执公,是两种完全背道而驰的曲解。 胡濙是擅长洗地不假,但是在大势面前,他也只能洗地罢了。 细川胜元完全不懂,他俯首帖耳的说道:“还请陛下垂怜日本国百姓。” 逆子就是逆子,甚至不肯叫一声君父。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乏了,你且回去。” 朝鲜不想当忠犬,想当野狗,朱祁钰看在朝鲜做了七十余年的忠犬的面子上,给了他们一个当回忠犬的机会。 但是倭国,朱祁钰完全就没给机会了。 授勋、大阅、接见使臣,很耗费精力,朱祁钰还有很多事要做,跟着倭使没什么好多说的。 群臣俯首说道:“恭送陛下。” 朱祁钰站起身来,和群臣一起走向了奉天殿外。 杨善低声说道:“陛下,细川胜元只是副使,正使见不见啊?”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那个日野富子才是正使?” “是。”杨善赶忙俯首说道,世代联姻,室町幕府的主人,不仅仅是征夷大将军,还有这世袭罔替的大将军正室。 中原王朝也不是没有这种时候。 比如离家出走的隋文帝杨坚,不就是因为孤独皇后杀了他小妾,他没什么办法,就离家出走了吗? 这种世袭罔替的联姻,其实在宋代也有。 只不过从一家一户,变成了开封府的军头罢了。 宋朝的皇后不同于大明的皇后,宋朝的皇后背后都是各种豪门。 而且宋朝也是太后临朝称制最多的朝代,两代共有十名太后临朝称制。 北宋南宋,一笔写不出两个宋来。 这些太后们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废除前任皇帝的新法,全面恢复旧制。 比如支持司马光全面废除新法的曹太后、高太后。 慈宁宫里的那位孙太后,若是到了宋朝的年月,抓着朱见深临朝称制也未尝不可。 可是大明就是大明。 朱祁钰停下了脚步说道:“答应市舶行钞法的是不是这个正使?” 杨善俯首说道:“是。” “国事啊,那见见。”朱祁钰点头说道:“到奉天殿的偏殿接见。” 胡濙、于谦、杨善三人列班。 朱祁钰也没闲着,和胡濙于谦讨论了下关于南直隶拆分之事,李贤做得很好,超出了朱祁钰的预料。 但是朱祁钰也很担心,李贤能不能命硬到活着回来。 陈镒请旨前往南直隶,做两省二府总提学官,亲自坐镇拆分南直隶关于拆解南直隶仕林之事。 陈镒不是找了半朝的文武反对拆分吗?为何做了拆分南直隶的急先锋呢? 因为陈镒和陛下一样,都是想开个窗,但是南直隶那帮人,想把屋顶给掀了! 李贤真的死了,陛下肯定在心里拧出一个死疙瘩来! 山东的教训还不够吗?非要陛下提兵百万,南下杀的血流成河才罢休? 到时候南直隶所有十四府,更没有好日子过! 只不过朱祁钰没让陈镒去,李贤在就够了。 朱祁钰开口说道:“朕天天被骂作是亡国之君,骂就骂了,朕不在意。” “朕就是想告诉朝臣们,朕广开言路,良言嘉纳之。” “陈镒联合近半数的出身南直隶的官僚朝天阙,他们是按照规矩来,一直等到朕回京,坐在了奉天殿上,才开口说,朕不会怪罪他们。” 最近朝中有不少人都盯上了陈镒总宪的位置,朱祁钰是告诉他们,自己并不打算处罚陈镒。 正常流程,正常奏对,也没有多少私利,也是为了国事,朱祁钰直接拆分的步子本来就迈大了,还不让朝臣说吗? 陈镒可是十分懂如何捧杀皇帝的,只不过在张秋治水之后,陈镒就变了副模样罢了。 “缙绅追租之凶狠,甚至逼得陈镒、徐有贞动刀子杀人,可想而知,当时把他们逼到了什么份上了。”朱祁钰感慨万千的说道。 “但凡是有良知的人,看到决口淹没田亩,颗粒无收,百姓易子而食,莫不动容。”于谦满是笑意。 他巡抚地方十九年,每天都能见到。 那时候,朝堂乌云蔽日,地方互相勾结,根本无法治理。 于谦低声说道:“陛下,《韩非子》曰: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翰林院的翰林,的确是饱读诗书,但是他们直入秘阁,起于京官,是不是可以让他们去地方历练,再入文渊阁?” 胡濙十分赞同的说道:“臣以为于少保所言有理,这文渊阁理政,却不知轻重,镜花水月,全靠臆想着实不行。” 朱祁钰点头,有些无奈的说道:“翰林们不愿意去啊,这次贵州,朕把皇叔都派出去了,一共二十个举人肯一同前往。” 于谦认真的说道:“那就不让他们入文渊阁,更不让他们起京官,就在翰林院读一辈子!” 胡濙经过了半刻钟的思虑,他盘算了下当初建立文渊阁至今的种种,俯首说道:“陛下,臣同意于少保说的,不愿意去,就强摁着他们去。” “贵州的确苦寒,但是若是其余之地,也不肯去,那就读一辈子。”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这么办。” 翰林即便是到了地方,那也是推官起步,大明的推官,管理一府之地推勾狱讼之事,乃是各府知府佐贰官,正七品官。 一府之地的刑名之事,都归他们管,哪里会受苦? 就这还不愿意去! 从推官的位置上起,最后成为大明柱石朝臣的也有很多,比如苏州府推官、鞑清的噩梦、官至太子太保,从一品的袁可立。 鞑清恨袁可立恨到什么地步?专门为袁可立兴了一场文字狱的大案。 “陛下,倭国正使已经在殿外候着了。”一个小黄门走了进来禀报道。 “宣。” 第394章 陛下更喜欢大明女子 朱祁钰看到了这个日野富子,就立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这脸上糊了一成厚重的粉,白花花的,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不知道还以为是从那口井里爬出来的! 日野富子行礼,开口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朱祁钰猛地瞪大了眼睛,往后坐了坐说道:“兴安,你先带正使下去洗个脸刷个牙!知道是个人,不知道还以为是鬼呢!” 得亏朱祁钰是个成年人,这小孩子见了,还不做噩梦? 因为日野富子居然是额头上点着两个黑斑,白面黑牙! 跟鬼一模一样了! 朱祁钰完全不能接受这种审美,拿起自己的水杯,连续喝了好几口,才算是按下了内心那种烦躁。 这种妆容太诡异,以至于朱祁钰的内心非常的狂躁。 “这什么妆容,吓死个人!”朱祁钰依旧是一阵阵的恶寒。 “诶…”日野富子被拖走了,兴安让宫里的老宫女,把她上下里里外外洗干净,换了身大明的衣服。 胡濙见过倭国使臣,笑着说道:“人家就这个风俗。” “额头上的黑斑,叫引笑眉,为了喜怒不形于色,会把眉毛全部拔掉,在额头上点黑斑,白面则是可以彰显自己的身份,黑齿…臣无能,不知道为何。” 胡濙如果真的想知道,不是什么费劲儿的事儿,他只是懒得知道罢了。 “陛下没让细川胜元抬头,如果抬头也是这般打扮。”胡濙解释道。 朱祁钰打了个哆嗦,这得成宿成宿的做噩梦啊。 没过多久,日野富子就再次走了进来,换个正常打扮,立刻顺眼多了。 唇红齿白,牙齿一看就是经常刷,完全没有刚才那种黑牙的恐怖了。 卸了妆,比化妆强多了。 “惊扰圣驾,妾身惶恐。”日野富子惶恐不安,她面圣是打算利用自己有婚约的身份,看能不能搏一搏,在大明皇帝这里度个种之类的。 有的男人,就好这一口。 日野家和室町幕府的确是世代通婚,一个大明皇帝的龙子,比和室町幕府通婚要高贵的多了。 但是显然,她想都别想了,刚一见面就吓到了陛下。 “日本国撮尔小国,莽荒不视教化,还请陛下恕罪。”日野富子再拜。 朱祁钰摇头说道:“我大明虽然尊各方风俗,但是在大明,不要再做这种打扮了,好好的一个人,非要打扮成鬼模样,吓到孩子怎么办。” 朱祁钰也没让日野富子平身,他继续开口说道:“朕给了你们大明宝钞样钞,可曾看过?” 日野富子再拜,赶忙说道:“妾身看过了,正是因为看过了,所以才同意了陛下钞法。” 朱祁钰点头说道:“新钞和旧钞不同,无论是材质,还是防伪亦或者精美,都远超旧钞,而且轻便,方便使用,方便管理不是?” 日野富子再拜,轻声问道:“新钞这么好,陛下为何不在大明用呢?” 胡濙一愣,这日野富子的嘴皮子功夫,可比细川胜元厉害多了。 朱祁钰却是满不在意的说道:“两国各有不同,大明地大物博,行钱法方便南北使用,倭国撮尔小国,钞法可用了。” 日野富子再拜,无奈的说道:“陛下高见。” 地大物博才行钞法,才有利于商贸,皇帝这显然是在胡说了。 跟大明皇帝胡搅蛮缠,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朱祁钰一直觉得怪异,他终于找到了怪异的点儿,说道:“你能不能别说一句话,拜一次啊!” “这不是天朝上国的礼仪吗?”日野富子还想再拜,生生的止住了。 朱祁钰满是疑惑的说道:“谁跟你说的?天朝上国,回话说一句,就得磕一次头的?” “胡尚书?还是杨卿?” 胡濙摇头看向了杨善,杨善再摇头,看向了日野富子。 日野富子稍显呆滞,低声说道:“我父亲这么说的。” “行了别磕了,跪坐。”朱祁钰无奈了,这跟个捣蒜锤子一样,说一句,磕一个头,实在是吊诡万分。 朱祁钰继续说道:“就是钞法再差,你们倭国也造不出一样的,至少十年内,根本无法仿制,所以,钞法也好,钱法也罢,总比没有强。” “十年…”日野富子叹息的说道:“陛下太看得起倭国了。” “再给倭国百年,两百年,也无法仿制,陛下不知道蛮夷苦楚,这等纸张,到了倭国,其价甚至比面值贯钞还要贵。” “这么好的纸张,就这么裁切印制,着实可惜了。” 日野富子紧紧的攥着新钞,握的很紧。 日本国有没有铜钱?是有的,但是日本铜钱甚至不如大明的飞钱。 在日本国真正能算是一般等价物的只有永乐通宝、宣德通宝了。 “朕记得倭国贡品之中有棉纸啊?”朱祁钰眉头紧皱,这个日野富子这是做足了低姿态,希望皇帝宽宥? 杨善俯首说道:“朝鲜贡品中有纸张,叫高丽贡纸,即便是在朝鲜,错非大祀,也是不用的。” “倭国没有。” 正因为倭国没有,才被朝鲜众人吐槽为野狗。 高丽贡纸,朱祁钰却是用过一款贡纸,的确如此,但是也不如大明纸好用。 “室町幕府的权势逐渐衰亡,你们那些个守护大名是怎么回事?”朱祁钰问起了正事。 室町幕府的权势不断衰弱,有内外两种因素,一种因素是六世将军足利义政到赤松氏家里赴宴,被人给剁了脑袋,另外就是守护大名。 日野富子将其中原委一一道来。 七世纪左右,倭国开始进入封建时代,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封建,学习唐朝租调庸制,仿制了班田收授法。 租调庸制的根基是大唐的均田制,如果均田制被破坏,那么租调庸制根本无从谈起。 倭国的班田收授法,从一开始就将天下土地收为国公有,签委任书授田,这些签了委任书的人就成了名主。 小名主被吞并,大名主则被幕府将军册封为了守护职,所以叫守护大名。 其实这种班田收授法在开始实行的时候,根基就不对,与其说更像是大唐的租调庸制,不如说是像近两千年前的井田制。 朱祁钰听明白了前因后果,现在倭国的情况,如果真的强行类比的话,有点像唐末时候藩镇割据的时代。 室町幕府的衰亡,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因为守护大名已经开始乱战了。 朱祁钰失去了对室町幕府扶植的兴趣,事实上,扶植一个买办政权,要比自己去打,统治成本要低很多,而且收益也很大。 倭国已经开始乱战,买办政权,哪也得把房子整个踹倒了,才能开始扶持之事。 “撮尔小国,何来利益,国家之制,如同浮水之萍,无根无由,自然是乱象丛生。”日野富子面色苦楚的说道。 天朝上国,哪里懂撮尔小国的苦? 朱祁钰点头,他颇为严肃的说道:“倭国度种之事,莫要再有了,从明年起,若是再发现,会被送入解刳院。” 度种这种事儿,对大明毫无益处,相反他们散了一堆女人做奸细,收集情报。 这种事大明不占便宜,因为他们有了身孕,生了孩子,多数会带回倭国。 朱祁钰毫无疑问是在警告,这不是威胁,是告诉他们这么做的后果。 “妾身领旨。”日野富子赶忙说道。 这度种除了是一种间谍活动以外,还是门生意,一直由日野家把持,这贡舶的千余人,那也不是谁想登船就登船的,日野家决定了她们的名字。 之前是没人管,现在陛下金口玉言,若是再不知改悔,陛下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朱祁钰点头,日野富子和细川胜元代表的立场各不相同。 那个细川胜元除了无能狂怒,一句正经话都说不出来。 朱祁钰继续开口说道:“孔府在倭国银矿之事,你们幕府和日野家了解多少,写成陈条,送于北镇抚司便是。” “无事便退下。” 日野富子心有不甘,但是她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便离开了偏殿。 朱祁钰继续和于谦等人商量着丞相起于州部这件事。 一些文章,将韩非子那句话中的「州部」误写作「州郡」。 「州郡」为古代高级行政区划,其长官为州牧郡守。 州郡制最早出现在汉武帝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汉武帝将秦朝的郡县两级制,改为州郡县三级制。 十分明显,「州郡」与「卒伍」并不在一个层次上。 朱祁钰和于谦之前就讨论过一次此事,但是当时时机不太成熟,但是现在该拿出个章程来了。 即便是到了各府去做推官,那也是正七品了,朱祁钰打算送他们去地方历练。 文渊阁现在掌管考成法,考成六部,实权大增,本来秘书郎性质的文渊阁,如果还是按照祖制,从文林郎里选择,那必然筛选出一堆的空谈之辈,这不是朱祁钰想要看到的局面。 这件事说难,其实也简单,皇帝大约要背个苛待读书人的骂名了。 朱祁钰担心恶名吗? 他一点不担心。 直到中午时分,朱祁钰和兴安才打马向着泰安宫而去,用过午膳之后,才会去讲武堂。 兴安跟随陛下回泰安宫后,低声说道:“这日野富子是打算到陛下这里度种来了。” 兴安有耳目,自然也知道这个日野富子为何执着要面圣。 就是希望一下子惊艳到陛下,结果一见面,显然是惊扰到圣驾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嫡皇叔在京就好了,让嫡皇叔去度种呗。” “啊?”兴安满是笑意,接着摇头。 陛下显然对这个日野富子没有丝毫的兴趣,这种事,陛下没兴趣,就是唯一的标准。 朱祁钰准备前往膳房准备用膳,却迎面看到了冉思娘。 她带着帷帽正准备离开泰安宫,风吹动着帷帽,露出了半张俏脸,颇有几分欲语还休的局促不安。 她的惶恐,始终是一种让人很想欺负的惶恐。 朱祁钰负手而立,看着仿佛被受到了惊吓小鹿一般的冉思娘。 冉思娘赶忙行礼,低声糯糯说道:“陈选侍病了,臣妾就来宫里给陈选侍诊断了一番。” 朱祁钰点头问道:“朕知道了,陈选侍是怎么了?” 冉思娘认真的想了想回答道:“有些水土不服,北方天气干燥陈选侍来自江南水乡,一时间有点不适应,不碍事。” 陈婉娘本就身体不太好,自南衙到北衙,有点不太适应,不过也已经过了水土不服的那个劲儿了,这几日已经开始吵嚷着要侍寝了。 “你在太医院可还好?”朱祁钰问起了冉思娘在太医院生活。 冉思娘毕竟万里之遥,一个人在京师,多有不易。 “谢陛下垂怜,冉思娘在太医院…极好,陆院判说妾身有学医的天分。”冉思娘赶忙回答道。 陆子才对冉思娘的医术和天分,都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现在陆子才已经放心让冉思娘,给泰安宫里的宫人们看病了。 当然也只是宫人们,要是有品有秩,那是陆子才亲自来看才放心。 站在一起的时候,朱祁钰才发现,冉思娘其实看似娇小,但也蛮高挑的,站在朱祁钰面前,能到他鼻梁的位置。 一股浓郁的药草的香味,在冉思娘的身边环绕,并不是熬中药的苦味,而是草药的香气,而且还有花香的味道混合在其中。 朱祁钰突然伸出手去,似乎是要去摘冉思娘的帷帽。 冉思娘一时间不知道该躲开,还是该配合,愣在了原地,轻吟说道:“诶(ei)…” 朱祁钰的手从帷帽的下帘划去,扫过了冉思娘的肩膀,笑着说道:“春天到了,有只蜜蜂,怕是错以为冉姑娘是那花蕊,便来采蜜。” 冉思娘的帷帽下,脸色变得涨红了起来,甚至连耳朵都红彤彤的,她银牙紧咬,赶忙行礼说道:“妾身告退。” 说完,冉思娘便逃跑一样,匆匆离开泰安宫。 “陛下,冉姑娘和播州杨氏也是世仇,对于播州杨氏她也是恨之入骨,这是不是,改天召入宫来?”兴安得问问陛下的意思。 作为大珰,花鸟使这一职务,也是重要职能所在。 皇嗣重不重要?若是重要,花鸟使这个职位就重要。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不急。” 兴安立刻知道了,陛下没说不用,而是不急,这一字之差足矣。 作为陛下的大珰,这点觉悟都没有,早就被徒子徒孙拱翻了。 比如陛下对那日野富子,公事公办,丝毫没有任何的意思,开口就是迫害嫡皇叔,但是遇到了冉思娘,却是笑意满满,也更赏心悦目。 的确,陛下在奉天殿问细川胜元,倭国女子比大明女子好看? 相比较之下,陛下更喜欢大明女子。 而此时的细川胜元,对着带着厚重帷帽的日野富子问道:“怎么样,你见到了陛下,陛下有没有立刻扑上去?” 日野富子极其失落的说道:“未曾。” “是样貌吗?”细川胜元大为不解的问道。 日野富子颓然的说道:“不是,是…礼仪。” 日野家时代世代为儒家名门,他们是倭国最擅长礼仪的一家,但是在这个她最擅长的领域,日野富子此次访明,产生了极大的挫败感。 细川胜元瞪大了眼睛,呆滞的说道:“礼仪吗?” 第395章 天朝弃民是不是大明臣民 朱祁钰自始至终就没有活在过未开化之地,撮尔小国之中。 在这些不是历史主角的国度里,形成了各种千奇百怪的习俗。 这是朱祁钰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还能变成那个样子? 剃掉眉毛的蛹眉、如同井里爬出的白面、一口专门涂抹的黑齿,这种阴间文化,你让朱祁钰如何理解? 倭国的确是逆子,但是它依旧有父亲,从汉朝时候,日本就开始接受中原王朝的册封,一直在学习中原王朝的礼仪。 但是正如那句三分人样没学会,七分兽性却是根深蒂固,逆子就是逆子。 日野富子,生活在倭国,她们日野家号称倭国的诗书礼乐之家,世代以大儒自居,但是他们这所谓的世代大儒,在大明面前,似乎没有任何的文化底蕴可讲。 “细川君,你自己回去,我要在大明出家,然后为我们日本国带回去真正的礼仪。”日野富子做了一个决定。 对于日野富子而言,如何逃避婚约?其实在倭国的文化里,只需要出家便可。 武家、和尚、公家,在倭国你方唱罢我登台,轮流唱主角。 日野富子早就习惯了这种城头王旗边变化的时代,但是到了大明她才知道,不应该如此。 那个年轻的天子,坐在月台之上,眼神坚定而执着的和朝臣们议论着朝廷大事。 两位大明的重臣各抒己见,在不断的和陛下沟通者其中的困难和阻力,以及执行之后,可能带来的恶果,以及最重要的内容——好处。 日野富子当时看着那样的皇帝,若非跪坐,她当场就要出丑了。 但是大明的皇帝,始终没用过看女人的目光,看过她一眼,而是始终把她当做是日本国的使臣,沟通的也是内外大事。 这就是礼。 她所在的日本国连礼崩乐坏都算不上,因为从头到尾,倭国压根就没有礼乐。 那种阴间文化,同样为日野富子所不齿,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是她想要的,她也想干干净净的去觐见,但是她们那儿,贵族都是那般模样。 “唉。”日野富子颓然。 她想带回去真正的礼乐,可是仅凭她一人怎么可能? 仅凭借她一代,怎么可能! “你要出家吗?”细川胜元感受到了日野富子的决心,有些颓然的说道:“大明女子端庄秀丽,的确如此。” “何必呢,跟我回日本国。日野桑!” 细川胜元这番话很古怪,就跟细川胜元和日野富子有什么一样。 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古怪关系,与其说是古怪,不如说是政治联盟。 三管领加上日野家世代联姻的政治联盟,架空的就是室町幕府的征夷大将军。 而足利义政并不是一个雄主,他只能任由他们联合在了一起。 当然细川胜元对日野富子,的确有别的企图心。 日野富子轻声笑道:“即便是陛下对我毫无意思,也不是你能企图的,你在想些什么?” “我还未曾出家,日野桑也是你能叫的吗?叫我御台!” 细川胜元两手一撑,扣在地上,大声的说道:“臣下有错,请御台宽恕!” 御台,幕府征夷大将军的正室的专用称谓。 日野富子想了许久说道:“我若是出家,便可悔婚,回到日本国之后,我们两家依旧是同盟,将军的御台还劳烦细川君挂念了。” “好了,起身。” 日野家和室町幕府的联姻,是从三世将军,也就是足利义满开始的,就是那个被大明文皇帝册封为日本国王的足利义满。 而实现这种世代联姻,也是需要三管领家族的支持,比如细川氏,就是日野家的拥趸。 日野富子叹息的看着窗外,见识到了大明的富丽堂皇,见识到了大明的诗书礼乐,哪里还愿意回到蛮荒之地呢? 那么多度种的日本国女人,又有几个愿意回去呢? 日野富子靠在窗栏边,看着窗外,哪个女子又愿意打扮成那般鬼模样呢? 而此时冉思娘正在惠民药局坐班,惠民药局有了个女医倌的消息,自然是被各种仕林学子,清流们,口诛笔伐! 即便是陛下敕谕亲命,但是学习医术也就算了,居然还坐班问诊! 简直是世风日下! 但是一看到惠民药局正堂,坐着的大明锦衣卫的提刑千户,这帮仕林中人,义愤填膺的热忱,就立刻冷静了下来,也只敢嘴上说说罢了。 没办法,带刀的坐镇,他们想捣乱也不能。 冉思娘主要是看妇科,也就是女子、妇人的病。 冉思娘的素手从一女子手腕上离开,笑着说道:“明日你再过来,就知道是否有了身孕,这几日就不要做工了,在家修养。” “应当是有了。” 这女子颇为惊喜的说道:“真的吗?可以确认吗?我家夫君盼望好久了。” “明日你再来就是。”冉思娘满是笑意的说道。 “谢谢医倌。”女子连忙道谢。 待这女子走后,冉思娘带上了皮手套,拿起了一只青蛙,将这女子的尿注入到了这只青蛙的皮下。 如果这只青蛙在一天之内排除了青蛙卵,那么就代表女子有了身孕。 这种叫做青蛙妊娠术的手段,自然是冉思娘到了太医院后,结合她自己的家学,发明的手法。 准确率高达九成九。 女子到底是妊娠还是宫寒导致的天癸不稳,一目了然。 冉思娘松手放那只青蛙回了自己的陶搪之中,满是笑意的摘掉了皮手套。 这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迟滞,冉思娘再次坐到了位置上,笑着说道:“下一位。” 冉思娘很喜欢在太医院的时光,学习医术、坐班看诊,等到歇息的时候,就拿出太医院写的《解剖论》认真研读。 当然解刳院她依旧有些不适应,那是陛下内心最残暴的体现。 冉思娘在等病人的时候,不由的想起了遇到陛下以来的种种,嘴角上扬,陛下是天下最伟岸的男子,怪不得京师里那些姑娘都对陛下芳心暗许。 可惜了,想上陛下龙榻的不知凡几。 冉思娘靠在椅子上陷入了遐想,她很喜欢这样的生活,若是侍寝了,似乎就出不得泰安宫了,但是她现在的情况,不侍寝,又没有嫁人的可能了。 总之那个伟岸的皇帝陛下,给她带来了许多的困扰。 直到有人进来,她便坐直了身子,开始看诊。 “婉娘。你怎么来了?”冉思娘看到来人,也是一愣。 陈婉娘笑意盎然的说道:“来看看你啊。” “不是,你怎么从泰安宫出来了?”冉思娘呆滞的看着陈婉娘,按理说选侍不是不应该出宫来吗? 陈婉娘左右看了看,凑到近前来,低声说道:“这是泰安宫里的规矩,你不要对人说,要不然那帮士大夫又要跟陛下饶舌了。” “陛下从皇宫里搬到了泰安宫住着,规矩没有宫里那么多,宫人每天也都是可以出门的。” “但是每次出门身后都得跟着三四个人咧。” 陈婉娘笑意盎然的说道:“你怎么样?” “蛮好的,你伸出手,我给你切脉。”冉思娘过得真的是蛮好的。 她看着陈婉娘期盼的眼神,无奈的说道:“婉娘你心急什么,再等等就有了。” “哦,都怪肚子不争气!”陈婉娘拍了一下肚子,这跟着陛下这么久,却是始终没有动静。 回到了北衙之后,陛下在汪皇后房里的次数最多,她在南衙时,是一个人吃肉,现在只能喝汤了。 “贪心不足。”冉思娘轻声笑道:“不是那时候在南衙,整日里求饶的时候了,吃不住的时候硬要撑着,吃不到的时候日思夜想。” 陈婉娘得意洋洋的说道:“我就是喝汤也有的吃,你呢,你呢?” 冉思娘看了一眼陈婉娘,抓好了药,无奈的说道:“你不知道得罪一个医生的下场吗!” “好了,你打小身体不好,我给你抓了点药,日日服用,听到了没?” “要不然你这肚子,始终是瘪的。” 陈婉娘笑着提起了药说道:“那我走了,不耽误冉大夫看病了。” 冉思娘靠在椅背上出神,也不知道那个撩拨的她心尖颤动的男子,现在在做些什么。 朱祁钰此时在讲武堂,正在和石亨、赵玫、朱永等人,讨论着舟山倭寇之事,于谦作为文安侯、讲武堂祭酒,也出席了会议。 松江府市舶司对于舟山倭寇,咬牙切齿。 因为舟山有双屿港、岑港两个海港,这两个海港是唐兴、陶瑾等人,一直想要平定的地方。 因为这两个海港,就在松江市舶司的门口,不把舟山倭寇彻底平定,松江市舶司,有名无实。 这场讨论已经接近了尾声,朱祁钰总结性的说道:“从地理位置的角度来看,舟山两港,实际上是宁波市舶司的港口,又在松江市舶司外,必须要剿灭,否则大明海贸之事,便无从谈起。” “大明朝廷的市舶司,和大明私设的市舶司已经在国家之制上形成冲突与矛盾。” 在实际上,舟山的岑港和双屿港,已经实质上形成了私设市舶的性子,但是和密州市舶司又有不同,区别就在于密州市舶司的私设市舶是孔府的产业,而舟山私设市舶成分就极为复杂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而且自元末至今,舟山倭寇日益成为大明海贸的心腹之患,从财经事务的角度来看,平定舟山倭寇,无疑是为了保证海贸商舶的畅通无阻。” “即便是功利一些,这帮人不交税,盘踞在舟山,有风则为商舶,无风则为海盗,平定了之后,能增加不少的税赋。” 于谦附和的说道:“事实上,没有管理的海贸,更加混乱不堪,海贸本身就有天然风险,但是货物价格的紊乱,导致风险加剧,私人市舶的草莽式的管理方法,是不符合大明百姓、商贾和朝廷利益的。” 朱祁钰点头说道:“但即便是草莽式的管理,似乎也比倭国本身的管理方式要好许多。” 于谦认同的说道:“正是如此,所以那些倭寇宁愿做海盗,也不肯在倭国待着。” 倭国正处于最后稳定的时刻,再有几年,必然是爆发大规模的动乱,这一点上,于谦认为那是大明武装干涉的最佳时间。 朱祁钰说回了舟山海盗之事,他继续说道:“从军事角度来看,平定舟山倭寇之后,可以在舟山设立水师练兵场,其意义重大,大明的水师正式开始恢复,而且平定舟山倭寇,并非一件难事。” 唐兴、任礼、徐承宗等人,对于平定舟山倭寇信心十足,而且在积极筹备。 朱祁钰停下了讨论舟山倭寇之事,平定舟山倭寇,无疑是一个转折点,大明由内向外的转折点。 但是在转折之前,朱祁钰依旧是忧心忡忡的说道:“我们通过密州市舶司,济州岛调查,舟山调查,发现了这些倭寇之中,并没有倭寇。” 大明倭患里的倭寇,就像是乐事薯片里的薯片一样少。 倭寇之中绝大多数都是明人,从上到下。 “为什么会有倭寇之患呢?”朱祁钰眉头紧皱的问道。 石亨认真的说道:“因为大明没有了水师,臣未曾听闻的永乐年间,大明国门,有倭寇之患。” 于谦十分赞同的说道:“海防虚弱导致,但是臣以为和田主追租,百姓疲惫,只能颓然下海为寇,也有关系。” 朱祁钰之前下往福建,给宁阳侯的敕谕中,说明了这一点。(118章) 「夫夷寇之为滨海患者,非倭夷敢自犯中国,乃中国自为寇也。」 「有司平日无教养,抚养无方,饥寒所迫,驱而为盗,又不能设法散之使去,招之使来,比致养痛势成,联舟结寨,虏官兵焚汉船。」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大明倭寇之祸,即是倭国不臣,入侵所致,所以营建舟山水师乃是必要之事。” “大明倭寇之祸,也是生存压迫,乡部私求甚重,百姓苦不堪言,不得不逃海离难,这也是朕一直在做的事儿。” “大明倭寇之祸,大明的朝廷就一点责任没有吗?” “朕认为有。” “首先,大明律法就将倭寇、海盗、海商一视同仁,将其认定为天朝弃民,并未区分对待,朕以为不妥。” 于谦认真的思索了下,恍然大悟一般的问道:“正因为如此,所以陛下才对各市舶司商舶佩剑带刀并不在意?” 朱祁钰点头:“对,这涉及到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所谓的海盗、海商,这些天朝弃民,是不是大明的臣民的根本问题。” 第396章 不服王化,自然沉海 于谦深吸了口气,他有话要说,但是总觉的自己说不明白,索性就差人请来了胡濙。 石亨、于谦、胡濙,此时大明的三大重臣,云集在讲武堂,他们的讨论,会影响到大明日后数十年的海贸之事的政策风向。 胡濙看完了他们讨论的内容,认真的思考了许久。 胡濙面色极为凝重的说道:“陛下,臣有一言。” “讲,私下奏对,知无不言。”朱祁钰点头说道。 能让胡濙担忧的问题,肯定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陛下,这些人当初是怎么成为海外弃民,容臣细细道来。”胡濙喝了口茶,说起了过往。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回忆,整个朝堂上,能够完整讲清楚这段历史的只有他了。 “陛下,在洪武五年之前,大明并无海禁,甚至连三桅船舶,都是百无禁忌。” “吴元年,时关中诸将领推李思齐为盟主共拒王保保,王保保手下部将貊高,占据了卫辉县反王保保,元顺帝下令废掉了王保保的兵权,王保保只好过长江入河套地区修养。” 吴元年,是大明在洪武元年之前,使用仅仅一年的年号,那年天下风云变幻莫测。 元朝内斗不止,各地的农民军逐鹿中原。 胡濙笑着说道:“太祖高皇帝神武,在吴元年,消灭了张士诚部众,张士诚被押解至应天府,高皇帝问他服不服,张士诚不言语,最终自缢而亡。” “方国珍割据两浙,依旧不服天命,要和太祖高皇帝争天命,被大明打的七零八落,方国珍入海逃至舟山,廖永忠和汤和二人,泛舟攻伐。” “方国珍穷途归降,自此两浙平定。” 方国珍还是很能打的,奉元顺帝之名,攻打张士诚,张士诚降元,而后张士诚的粮草,都由方国珍押运至元大都。 方国珍为元朝流到了最后一滴血,无奈败北被俘。 “这和我们讲的大明弃民显然有很大的关系,否则胡尚书就不会这么讲了。”朱祁钰没有着急,示意胡濙继续讲下去。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吴元年,太祖高皇帝接见了两浙海商,以朱道山为首,例如孙天福、陈宝生等一众,共同觐见。” “两浙既臣附,朱道山首率群商,入贡于朝。” “高皇帝盛赞其能,嘉纳其言,曰:海外闻之,皆知道山入贡之荣有如是也。至是海舶集于龙河,而远人之来得以望都城而瞻宫阙,且人见中国衣冠礼乐之盛,而相与咏歌之者。” 朱祁钰明白了明初大明海洋政策。 朱道山、孙天福、陈宝生,元末明初的三大海商,皆为漳州人,他们在方国珍败北之后就入朝纳贡,以求天恩。 可以让天外之人,瞻仰宫阙,让所有人见到中国衣冠礼乐的繁荣,并且传颂。 当时朱元璋打出的旗号就是:驱除鞑虏,复中华衣冠。 所以朱道山这群人的马屁,的确是拍到位了。 胡濙看陛下明白了大明国初的海洋政策,便开口说道:“吴元年就有了抽分之法,洪武二年,高皇帝曾谕参政蔡哲云:福建地濒大海,民物庶富,番舶往来,今核减抽分法。” “最初的抽分法是十抽三,百姓嗟怨,高皇帝爱民,将十抽三降低到了六分。” 从30的抽分实物税,降低到了6的税务。 朱元璋这么做的主要原因是,当时的渔船也是如此征税,十抽三,对渔民而言,实在是太重了,所以定为了六分。 “洪武三年,兴化卫指挥李兴、李春私自派人外出经商,高皇帝亦未曾降罪。” “洪武元年,昌国州(即舟山)兰秀山逆贼,得到一枚元朝的行枢密院印,利用这枚印信聚众起事,袭击官军,并且从昌国州渡海,攻入了象山县。明太祖派官兵将其击败。” “洪武五年,太祖高皇帝下诏,将方国珍余部以及舟山群岛上兰秀山的居民籍编为军,一共得到了十一万一千人徙陕西。” “自此大明才将海禁纳入国法之中,自此假倭寇、海商等人才变成了天朝弃民。” 胡濙手有些颤抖的说道:“洪武五年啊。” 洪武五年,大明岭北之战惨淡而归,军事冒险失败之后,是需要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这个代价很多,海禁也是如此。 洪武五年,迁徙方国珍余部,十一万人至陕西,实施海禁。 岭北之耻辱,一直到了捕鱼儿海之战后才洗刷,而之后,大明朝就太多的事儿了,太子朱标薨世,蓝玉案等等大案要案。 海禁之事,反而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陛下,自洪武五年迁民之后,海外弃民,在国法之上,便不再是大明人了。”胡濙讲明白了当初为什么会有海外弃民之事。 将假倭寇、海盗、海商尽数归为海外弃民,这是当初军事冒险带来的苦果,也是必须要承担的苦果。 这一点和苏太宗的新经济政策很像。 1919至1921年的苏波战争中,本来大获全胜的苏俄,在获得巨大胜利之后,开始军事冒险。 苏波战争的第一阶段是反入侵作战,士气高昂,第二阶段则由反入侵变为了「解放」波兰,士气低迷。 最终华沙城外,苏军伤亡、被俘多达15万人,明斯克之战,苏军又有约10万人被俘。 最终苏太祖只能由战时经济政策,不得不转变为了新经济政策。 明太祖也是如此,岭北战败的消息传来之后,人心惶惶,对待海洋积极、开放、包容的高皇帝,只能转为了保守,封禁和严苛。 朱祁钰明白了胡濙的意思,海外弃民是不是大明的臣民?这是个历史遗留的问题。 在明初海外弃民同样都是大明臣工,在洪武五年之后,海外弃民便不是了。 “有困难吗?”朱祁钰询问道。 胡濙笑着说道:“这有何难?” 朱祁钰问的是这些人,再纳入大明的管理范围之内,将大明律法的执法权扩充到海外弃民的身上,有没有礼法上的困难,如果有,应当如何克服。 毕竟是违背了祖制。 但是胡濙说,有什么难的地方吗? 太祖高皇帝吴元年起,那么多鼓励海贸,并且为大明百姓做主的案例,只需要拿出几例来就是了。 太祖高皇的海禁是祖宗之法,前期鼓励海贸,甚至亲自接见海商,就不是祖宗之法了吗? 用到的时候,太祖高皇帝是祖宗,用不到的时候,太祖高皇帝就不是祖宗了吗? 那太祖高皇帝到底是不是祖宗? 胡濙自然没问题,对于胡濙来说,陛下只要不是明火执仗的杀太后,都没问题。 胡濙深知自己这位陛下走的是大道之行,就是光明正大,如果要杀孙太后,那必然是明火执仗。 就像是陛下杀稽戾王一样,明明白白的告诉世人,这事朕干的! 若是陛下真的明火执仗的杀孙太后,胡濙还真不太好洗地,顶多以附逆为由,但是却不可能完全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但是显然孙太后并不愚蠢,早早的交出了权柄,吃斋念佛,为稽戾王和会昌伯孙忠的来生祈福,为自己稽王府那些孩子们祈福。 没什么大利益,陛下为什么要杀孙太后呢? 朱祁钰想了许久说道:“所以舟山海战,除了是大明水师再兴的转折点,也将是大明海洋政策转折点,将海外弃民,纳入大明之管辖。” 于谦有些疑惑的说道:“那不服王化之人呢?” 朱祁钰笑着说道:“大海那么宽广,还没他们一片沉海的地方吗?” 当然有。 入土为安是一种习俗,如果被沉海,在眼下大明朝的风气中,连灵魂也会在大海之中,永世沉浮。 于谦松了口气,宽仁和宽纵之间,只有一字之差。 显然陛下会宽宥一些,之前在大明手脚无法触及到海洋之时的罪恶,但是大奸大恶之徒,依旧躲不开沉海的命运。 石亨犹豫了片刻说道:“陛下,要不臣带武奋营前往密州市舶司,配合松江市舶司之事?” “就是臣不去,也让石彪去一趟,朱永也十分善战。” 石亨当然知道军事失败的恶果,在当下的大明,军事失败,只有死亡。 若是战败,陛下也要承受相当大的代价,这不是石亨想要看到的,所以他准备亲自前往。 朱祁钰摇头说道:“完全不必,唐兴、陶瑾、任礼等人,也不是糊涂虫,既然敢做,自然是有定策,让他们自己做便是了。” 石亨带着四武团营,刚从南衙归来,应当充分休憩,疲军再战,是石亨的特点,但是穷耗兵力,不是朱祁钰想看到的。 于谦笑着说道:“舟山倭寇无得胜的可能,即便是短暂的一时胜利,暂退大明兵锋,那也无碍,一次不行就十次,十次不行就二十次。” “舟山那么近。” 石亨点头,的确有这个道理,他笑着说道:“那臣也歇一歇。” 朱祁钰想到了李贤上奏的内容说道:“景泰五年,新科取士,要加五十人,这五十人李贤上奏说,日后设为恩科。” “胡尚书?” 礼部管科举大事,胡濙摇头说道:“李巡抚真的是一点都不怕啊。” 李贤在南直隶的招数,真的很损。 胡濙是陛下做啥他洗地,李贤是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主观能动性,积极推动大明进程,李贤的名声必然比胡濙还要差。 不过李贤自己也说了,他还有什么名声呢? “倒是无碍,不过是二桃杀三士耳。”胡濙倒是不觉得这事难洗地。 春秋时,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人是齐景公的臣子,勇武骄横。 齐相晏婴,想要除去这三人,便请景公将两个桃子赐予他们,让其论功取桃,结果三人都弃桃自杀。 李贤做的事儿,和二桃杀三士几无区别,不过是化而用之。 典故还是有的,但是,的确是阴损了些。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如此这般了,以各省的考成法为准。” 即便是恩科,也要要规矩,那么这个规矩就是考成法。 大明最近在清田厘丁,哪个地方做得好,哪个地方就更加忠诚一些,这些恩科进士的名额,就可以多一点。 忠诚的确是不可衡量,但是考成法的kpi却可以衡量。 于谦和胡濙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舟山海事议政结束之后,于谦等人告退。 “皇叔现在到哪了?”朱祁钰问到了朱瞻墡的事儿,去贵州可以用天长路远魂飞苦去形容。 若是朱瞻墡称病或者以身体不适停留某处,请求回襄王府,朱祁钰也会应允。 不想做事,愿意混吃等死,朱祁钰也不迫害他了。 “已经到重庆府了,算算日子,应该到遵义府了。”兴安翻动了下文书,俯首说道。 朱祁钰笑着问道:“没上封奏疏埋怨一下,或者说假装生病什么的?” “未曾。”兴安摇头。 其实朱瞻墡完全可以肆意一点,毕竟至德在身,陛下还赏了一枚奇功牌给朱瞻墡,他完全可以耍个无赖,回襄王府去。 但是自始至终,朱瞻墡都未曾上奏,而是直接去了。 “他不是蛮擅长装病的吗?倒是稀奇了。”朱祁钰倒是颇为意外的说道。 兴安笑着摇头,毕竟是监国,而且是第三次监国了,能不监国就不监国,装病也是无奈。 “奇功牌送去了吗?”朱祁钰问起了牌子的事儿,答应给朱瞻墡奇功牌,那自然要给。 兴安看着会同馆送来的奏疏,拿了出来,递给了陛下说道:“送去了,有殿下的印绶。” “嗯,很好,希望皇叔不辜负朕的期望。”朱祁钰看向了西南方向。 想要征伐麓川,首先得治理好了贵州,最后才能打麓川征交趾。 只有打下交趾的时候,朱祁钰才敢说自己不负列祖列宗之期望,大明海权再次辉煌。 朱祁钰看着堪舆图深吸了口气。 而此时的朱瞻墡还未到遵义府,他刚走到了海龙屯,花了半个多时辰,爬上了龙岩山的山顶,看着来时的路,深吸了口气说道:“登高眺远,望尽来时天涯路。” 罗炳忠递过去一个铁质的水壶笑着说道:“殿下好雅兴。” 第397章 是我、有我、无我 罗炳忠看着朱瞻墡一直挂在胸前的金光闪闪的功赏牌,就是挠头,自从天使送来了奇功牌之后,朱瞻墡就一直挂着。 他也懂了,什么叫做爱不释手。 罗炳忠很羡慕,他之后一块齐力牌,铜的。 但是朱瞻墡在陛下出京平叛,安定了北方政务,保障后方粮草供给这些事上,完全没有掉链子,的确当得奇功牌。 朱瞻墡也是大明唯一被授予奇功牌的宗室子弟。 朱瞻墡很喜欢这枚牌子,去哪里都带着它,若是有什么事儿就会挂到胸前。 朱瞻墡紧了紧身上大氅,海龙屯上四处都是残垣断壁,已经人去楼空,凭多几分萧索。 而朱瞻墡却在上到了绣花楼之上,这里是最高处,可登高望远,看云卷云舒。 天气依旧有些寒气,风一吹,则是山雾蒙蒙。 朱瞻墡站在绣花楼的楼顶,看着山中万物复苏,笑着说道:“人生自古,从最初之时,看山是山,看物是物,便是是我之境界,此一境。” 罗炳忠一愣,笑着问道:“怎么殿下最近研读禅学了?” 朱瞻墡却满是笑意的说道:“王爷就不能研读下禅学了吗?难道在罗长史眼里,孤就是整日里乐舞不断?” 罗炳忠赶忙俯首说道:“那自然不是。” 朱瞻墡深吸了口气,叹息的说道:“当初孤刚至襄阳就藩,心神不宁,无处安放,便求到了这等禅学之上。” “看山是山,看物是物,却是不知命数,孤独而不知前路几何。” 罗炳忠则是笑着说道:“绍圣四年,秦观因为党争被贬,行至郴州,也是心生不宁,无处安放,咏出千古名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观昔日昔时,殿下昔日昔时,心境却是如此的相似,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的无处安放。” 朱瞻墡下了绣花楼,山中雾气朦胧,天边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丝昏黄。 夕阳西下,只听见那杜鹃催归。 朱瞻墡笑着说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孤在襄阳依旧是迷茫,但是藩禁在,整日乐舞取乐,人生倒是肆意,可是肆意之后,又有何用?” “直到被叛军逼迫的时候,孤才明白那句,看山不是山,看物不是物,那段时间,孤思考的最多的无外乎,孤是谁,孤在哪,孤去往何方。” “是为人生第二境,有我之境。” 聊到这里的时候,朱瞻墡的面色有点痛苦,那段迷茫的时间,困扰着朱瞻墡。 罗炳忠笑着说道:“殿下自然是殿下,殿下是大明的嫡亲王,殿下是知天命,有三让而不就至德在身的嫡亲王。” 罗炳忠回答的非常巧妙,完美的回答了朱瞻墡的问题,朱瞻墡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大明册封的襄王,是知天命至德的嫡亲王。 这都是朱瞻墡。 显然在朱瞻墡还迷茫的时候,罗炳忠早就看清楚了他到底是什么。 旁观者清,罗炳忠观察了朱瞻墡许久,早就将他总结的十分到位了。 朱瞻墡眉头轻挑说道:“孤也是最近才明白,孤是谁的事儿,你倒好,居然早就知道了,却不告诉孤。” “殿下也没问啊。”罗炳忠看着天边的云彩。 朱瞻墡嗤笑道:“孤不问你就不说吗?” “殿下不问,臣自然不说。”罗炳忠毫不犹豫的说道。 朱瞻墡显然辩不过罗炳忠,虽然这家伙老是说殿下高见,但其实最明白的还是罗炳忠。 朱瞻墡一甩袖子负手而立,无奈的说道:“白马非马的诡辩!你们这些读书人,尤其擅长这个!” “其实有我这一境界的人,雾非雾,花非花,陋室不陋,白马非马,是最容易迷茫的人,也是最容易犯错的人,最容易被外邪所惑之时。” “看似是找到了人生的目标,但其实却没有下定决心去追寻,反反复复,抓心挠肺,所求不得,便心头犯疑,是不是错了,是不是不对?” 罗炳忠点头说道:“是呀,北宋末年的奸臣蔡京,在年少时,何尝不是刚正之人?蔡京为翰林学士兼侍读、修国史。文及甫一案出现,不畏文家权势。” “可是几经沉浮,最终变成了祸国殃民大奸大恶之徒。” 文及甫的爹是文彦博。 文彦博的最大名言就是: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宋神宗召集两府宰执,总论庆州叛军之事,最后讨论到了是否应该执行新法之事上。 宋神宗想变法,怒喷文彦博,对变法反对声浪最大的不就是你们士大夫吗?百姓们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文彦博直接说:官家和士大夫共治天下,而不是百姓。 文彦博怼的宋神宗哑口无言。 在大宋朝如此顶撞皇帝是什么下场? 宋神宗给文彦博封了太尉出判大名府,文彦博一直活到了九十二岁善终了。 文彦博为何如此狷狂? 因为文彦博家里世代做官,是带宋的文脉之一,直面顶撞皇帝,而且如此大逆之言,皇帝只能给太尉,让他出京去了。 与士大夫治天下,与百姓治天下也。就是最真实的写照。 蔡京年轻的时候,也算是个刚正之臣,对大宋的官场还有点幻想,然后被现实教做人了。 正如朱瞻墡所言,雾非雾,花非花,陋室非陋,白马非马的人生阶段,是最容易犯错的时候,最容易被外邪所蛊惑的时候。 蔡京不是一时糊涂,他清楚自己在干些什么,明明白白的做了奸臣。 朱瞻墡往前走了两步,低声说道:“人如此,国亦如此。” “稽戾王回京之后,若是陛下未曾太庙杀人,你猜现在是何等模样?” 罗炳忠一摆手说道:“臣不敢猜。” 朱瞻墡看着天边风卷云涌,低声说道:“一定会有人团结在稽戾王的身边,一定会出现党争,而且这党争愈加激烈,最终党祸盈天。” “这和陛下英明与否无关,他们也不是真心对稽戾王恭顺,只是…借着一杆龙旗大纛生事罢了,所以,孤在陛下离京之后,就必须要赶紧离京。” “若非陛下果断,直接在太庙杀人,此事之祸,无绝远。” 朱瞻墡到了京师之前,一直是有我之境,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迷茫的很,山不是山,物不是物。 所以当时他一直关注京中来信,一直等到了稽戾王伏诛,他才放下心来。 作为嫡皇叔,一旦党争起,他必然被卷入,作为宗室的代表,如何能躲得过去呢? 朱瞻墡总结性的说道:“陛下用了一剑,破了大明的有我之境,方有今日大明之中兴、治平之世的征兆。” 罗炳忠认真的思考了一番朱瞻墡的话,俯首说道:“殿下所言有理。” 朱瞻墡走下了三十六级的天梯,笑着说道:“有我之迷茫,就如同在一个密不透风一片漆黑的房间里,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孤是至襄阳转驿路至重庆府之前,方才破了这有我之境。” “其实孤早就准备好了,准备到了襄阳,到了襄王府,就装病!” “可是最后想了大半天,还是决定来贵州了,陛下将播州宣慰司,一分为二,一部分给了四川,一部分给了贵州,贵州九溪十八洞,洞洞有玄机。” “孤若是不来,陛下治贵,至少需要五年之期,孤来了,三年之内必有转机。” “孤是嫡亲王,不能光吃饭不干活啊。” 朱瞻墡走下了龙岩山,看着那号称永不攻陷的海龙屯堡垒,站稳了身形。 朱瞻墡一直求的是活着,他一直以为需要陛下的宽宥他才能活。 但是朱瞻墡到了襄阳府才彻底想明白,他求外,反而不能活,求我,才能活。 “这无我之境,又作何解释呢?”罗炳忠挥了挥衣袖,打散了周围已起的蚊虫问道。 朱瞻墡向着车驾而去,笑着说道:“你不也是无我之人,何必问孤?” 罗炳忠笑着说道:“殿下妙语连珠,臣嘴笨。” “你还嘴笨?” “臣自然嘴笨。” 朱瞻墡往前走了几步,笑着说道:“看山还是山,看物还是物,则为无我之境。” “大宋青兕子,何许人也?” 罗炳忠笑着说道:“辛弃疾,辛稼轩。” 朱瞻墡感慨万千的说道:“南宋有虎将而不用,生生把凶将,逼成了大词人。” “何为无我之境?” “自然是那首千古流传《青玉案·元夕》中的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人生匆匆不过百年。” 罗炳忠笑着说道:“也有活过百岁的。” “吵!架!是!!”朱瞻墡这刚起了个头,就被罗炳忠这句差点噎回去,气急败坏的问道。 罗炳忠摇头说道:“那不能够啊,是希望殿下严谨些。” “臣把殿下这番高论,写封奏疏回京,至少不混个邸报头条的位置?” 朱瞻墡想了想说道:“时光荏苒,几经周折,几经磨难,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也能明察秋毫,别人不理解的东西也能豁然贯通,这就是功到事成。” “人生一世,是不是如同稼轩先生所说,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寻寻觅觅,众里寻他千百度?” “当我们蓦然回首的时候,是不是能够无怨无悔的说一句,孤的一生,没有遗憾;孤的一生,没有蹉跎;孤的一生,是为了大明奋不顾身的一生?” “孤走的时候,是不是能说一句,是所谓: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罗炳忠心服口服的说道:“殿下高见!” “孤天天有高见。”朱瞻墡得意洋洋的说道。 罗炳忠笑意盎然的说道:“那殿下天天上邸报头条。” 朱瞻墡停下了自己的脚步,笑着说道:“那得感谢陛下啊,若非陛下,孤还是在襄阳做个襄王,日日迷茫,东风来,倒东边去,西风来,倒西边去。” “日后别人说起襄王朱瞻墡,一句大明米蠹。” “所以孤在被毁的八九不离十的襄王府时候,就思考,这是不是孤此生唯一的机会。” “是选择当一个混吃等死的米蠹?还是当一个流芳千古的贤王。”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人啊,终究是躲不过名利二字。” “嗖。” 一道箭矢带着尖啸声,反射着夕阳,却是森森绿光,直奔朱瞻墡的脑门而去,若非襄王停顿了一下和罗炳忠说话,又准备走,这一箭必然击中襄王的颅顶。 即便是划破层皮,箭上的绿光,一看就是下了毒,必死无疑。 “咄!” 箭矢划过了襄王的脸颊,划掉了襄王的发梢,重重的落在了车驾之上,入木三分,木屑翻飞。 “敌袭!敌袭!”罗炳忠高声呼喊,将朱瞻墡护在了身下,若非朱瞻墡瘦了许多,罗炳忠还不见得能护得住。 一名天子缇骑挡在了车辕之前,让襄王赶紧上车。 襄王连滚带爬的钻进了车厢之中。 “杀!” 喊杀声传来,缇骑列阵,开始和这些土司余孽展开了搏杀。 战场之上,是一边倒的趋势。 缇骑人人批明光甲,人人如龙,那些扑杀上来的人,个个都无甲,怎么是缇骑的对手。 这场搏杀一直到了日暮时分,一名天子缇骑,来到了车驾前,高声说道:“五十余贼人已尽数伏诛。” 海龙屯是土司心目中的龙宫,朱瞻墡作为大明亲王,那服饰一看就是条大鱼! 朱瞻墡躲到了车里,惊恐万分的问道:“我大明军士伤亡呢?” “未曾有人负伤。”缇骑赶忙回答道。 若是面对这蟊贼还有伤亡,还做什么缇骑呢? 朱瞻墡松了口气,他对着罗炳忠说道:“刚才那箭,离我脸颊只有两寸!两寸!” “孤要回襄阳!孤要回襄阳!” 罗炳忠看着窗外嘱咐的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战场不再打扫,至遵义府下榻。” 朱瞻墡牙关抖动不已的说道:“孤要回襄阳啊!这哪里是来贵阳府主事啊,孤分明就是饵料啊!” 罗炳忠赶忙劝道:“回得去吗?” 朱瞻墡牙只打哆嗦,但是他也知道,罗炳忠说的是实话,回不去了。 罗炳忠大声的说道:“去遵义府,明日去贵阳府!” 车夫、缇骑上马,向着遵义府星夜疾驰。 马蹄声阵阵。 第398章 瓦剌西进 朱瞻墡有点伤风感冒,这是昼夜星驰赶至贵阳府,舟车劳顿导致的结果,好在随行的太医已经给朱瞻墡看好了。 “殿下,这身子骨越来越硬朗了。”太医满是笑意的说道:“已经大好了。” “嗯,谢医倌,罗长史,看赏。”朱瞻墡让罗炳忠拿五枚银币赏赐下去。 但是他喊了半天,一个宫宦拿来了五枚银币,递给了太医。 罗炳忠去了盘西堡。 一个特大的煤矿就在盘县之下,分布在普安府六枝、盘西堡、水西城三处,水城紧邻乌江,可以贩煤下乌江。 此三处合称为六盘水。 一到地方,罗炳忠就马不停蹄的去了这六枝煤矿,根本没跟朱瞻墡继续打嘴炮的意思。 朱瞻墡拿着无数的公文,终于理清楚了贵州的一些地方事务,但是他并不着急,他还要将九溪十八洞的过往历史盘点清楚。 到了次日日暮时分,罗炳忠才风尘仆仆的回到了贵阳府,有些狼狈,但是罗炳忠顾不得那么多。 罗炳忠匆匆的喝了口水说道:“胜州厂、马鞍厂、江淮厂、石景厂,此乃大明四厂,应当设置六枝厂,煤矿的主要分布就在大煤山背斜、六枝向斜等地。” 厂是大明一个很奇怪的行政区域的划分,一旦行政上划为了厂区,那么就代表着被朝廷直接管辖,比如罗炳忠所说的四厂,不属于地方,隶属于朝廷。 这种编制也是大明首创,高度独立于地方,直属工部。 这种厂区设定,就相当于在地方上剜了一块肉,埋了一颗钉子,这也是大明朝新朝雅政之一。 罗炳忠的意思是,六枝值得划分为单独的厂区。 煤真的很多。 朱瞻墡点头,同意了罗炳忠的想法说道:“孤也看了水文和地志,你的想法很好,孤同意,并且上奏了。” “你继续说。” 罗炳忠深吸了口气,说道:“此处有牂牁江、三岔河、北盘江,取水方便简单,煤炭埋藏较浅,而且道路虽然崎岖了些,但并不是不好疏通。” “当地有三万人丁,我们需要向陛下请旨,从蜀中征调三万民夫,还要留下百名以上的掌令官,需要工部的大使甚至是郎中来一趟,至少需要从四厂调动一百名工匠,还需要超过五千人的大军,在贵阳府压阵。” “总之,想要开发六枝,需要大明朝廷的通力配合。” 朱瞻墡深吸了口气说道:“需要一个伟大的大明才能实现。” “孤来上奏,你继续说。” 罗炳忠又灌了一碗凉茶说道:“此地比之河套不遑多让,苗人混居,九溪十八洞又各自攻伐乱战,民风极其彪悍。” “我们必须要让地方安定下来,才能够真的王化贵州等地。” 朱瞻墡点头说道:“好,你来安排就是。” 罗炳忠并不糊涂,他已经有了一整套的组合拳去治理苗疆,来的路上,两人已经商量了许久了。 “罗长史,孤有些想法。”朱瞻墡犹豫了下说道:“但是不太成熟。” 罗炳忠一愣,疑惑的问道:“殿下又有高论不成?” 朱瞻墡怒目圆瞪的说道:“什么叫又?孤就不能有点想法吗?” “您说。”罗炳忠笑呵呵的说道。 朱瞻墡有些迷茫的说道:“孤明白了道理,但是,孤没什么胆量去做。” “到了贵阳府,孤也是窝在这府邸里,哪都不敢去。” 罗炳忠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笑着说道:“殿下何故妄自菲薄呢?殿下啊,这世间有很多人都是如此,明明懂很多道理,却是过不好这一生。” “知行合一,知道了道理和能做到,中间可是有一道鸿沟,那可是太难了,殿下不必挂怀。” “只要殿下还在贵阳府里坐着,对我大明就是大好事一桩。” 具体的事物不用朱瞻墡去忙活,自然有罗炳忠、杨俊、王寅等人忙碌,比如疏浚乌江、开发六枝煤山、沟通云南滇铜等等,都是他们具体在做。 朱瞻墡只要坐在贵阳府里,落下印玺,就帮了他们的大忙了。 朱瞻墡的奏疏写好之后送于京师,若非加急奏疏大约需要七十天的时间才能入京,可想而知,贵州有多么的遥远了。 一些的紧急情况,若非朱瞻墡落印,谁人敢做? 所以,罗炳忠没有瞧不起朱瞻墡的意思。 朱瞻墡叹息的说道:“可是孤连言行合一都做不到,明明说了,事到临头懊悔迟,这不是无信之人吗?” 罗炳忠满是奇怪的问道:“殿下这不是来到贵阳了吗?这哪里是言而无信呢?这不就是言行合一吗?” 朱瞻墡眉头紧皱:“孤这是言行合一吗?孤明明懊恼无比,是情势所迫,不得不来。” 回不去了,才不得不到贵阳来,这算是言行合一吗? 罗炳忠满是笑意的问道:“咱们在哪儿?” “贵阳府啊!”朱瞻墡回答道。 罗炳忠笑呵呵的说道:“所以咱们还是来了啊!这不就是结果吗?无论是怕,还是不怕,我们都到地方了。” “难道像空谈之辈那般,整日里把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挂在嘴边,却是空谈谬论,不做一事,坐而论道吗?” “明明德至精至一,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方为入世之道。” 吊书袋的罗炳忠。 明明德至精至一,乃是朱熹在注解《大学章句》中的一句话:「言明明德新民,皆当止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 明明德,乃是儒家三纲之一,谓曰: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 明明德的意思是,彰显善良光明的德行。 朱熹的注解意思是,有了方向之后,到达了至精至一的地步之后,就不要动了,就会明白天理,没有一点私欲了。 断私欲,是慎独学问的核心内容。 心学讲究什么? 心学讲究的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 脱离事物讲明明德就是瞎扯淡,这是心学的核心理念。 心学和理学,都是儒家,都讲明明德,但是这个讲法又有不同。 心学讲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甭管处于什么心态,是否处于至善的境界,那都先走出去之后,再谈道理。 朱瞻墡叹息的说道:“你这么懂,你为什么没考中进士?” 罗炳忠摇头说道:“殿下,臣穷啊。” “考了一次不中,家里供养不起了。” 考举人能中已经是天幸了,罗炳忠考进士,考了一次没发挥好,就没钱再考进士了。 “你现在不是有钱了吗?”朱瞻墡乐呵呵的说道:“孤赐你那么多银钱,在京考一个进士出身,不比现在前途更广?” 罗炳忠停顿了下说道:“这不是顾不上吗?” 朱瞻墡想了许久说道:“这不是国家取士的道理,孤会禀明圣上,前来贵州蛮荒大山开辟举子,若有功,应特赐恩科。” 罗炳忠却是不以为意的说道:“谢谢您嘞。” “你不信孤会上奏?”朱瞻墡感觉到了罗炳忠的敷衍。 罗炳忠眉头紧皱,最终没有说话,他倒是想捞进士出身,只是科举之事,乃国朝大事,真的这般做,朝堂又得吵起来。 罗炳忠想了半天,却是眉头舒展,笑着说道:“无碍,殿下写不写是殿下的事儿,陛下给不给是陛下的事儿,食大明禄,忠大明事,臣去六枝了。” 朱瞻墡一愣,探着身子问道:“这么晚了还要去?” “殿下安歇,臣告退。”罗炳忠没有正面回答问题,离开了贵阳府的布政司衙门,向着六枝而去。 朱瞻墡站在文望楼上,看着罗炳忠骑马奔向了六枝方向,只能无奈感慨:“忙,都忙,忙点好啊。” 朱瞻墡写好了奏疏,发完京师。 而此时的漠北和林龙庭,已经有人去楼空的萧索之意了,瓦剌人是按照过往的惯例,前往了夏盘营放牧了吗? 并没有。 也先的两个儿子,加上伯颜帖木儿,已经带着瓦剌大军前往了金帐汗国。 自从得到了大明军队节节胜利的消息之后,也先就放弃了所有的幻想,老老实实的准备西进了。 这个决定是有违他的初衷的,他占据了和林龙庭,为的就是再塑大元荣光。 可惜,瓦剌人、鞑靼人、兀良哈人互相攻伐不断,完全无法形成合力了,也先多次派出了使者,想要请鞑靼可汗脱脱不花前来和林议事。 但是脱脱不花让也先到大宁卫去议事。 脱脱不花立了小王子为世子,这是草原人尽皆知的事,可是也先无可奈何。 面子已经丢尽了,如果再不走,里子也要丢了,大明皇帝平定了南衙僭朝的叛乱,回京之后,肯定会修整一番,然后准备攻伐瓦剌之事。 西进是西进,被打的抱头鼠窜,那是西逃,不是西进了。 大明和瓦剌有不共戴天之仇,那土木堡五十万人的血债,不是一封称臣的国书可以化解掉的,大明为此还付出了一个皇帝稽戾王的命。 也先和朱祁钰都清楚的知道,大明和瓦剌之间只能活一个。 瓦剌人一直在准备西进之事,一直到了大明皇帝进入南衙的消息之后,也先决定西进了。 也先坐在龙庭大帐之内,看着外面白云苍狗,雄鹰飞过,留恋不舍的说道:“阿剌知院,你留守和林龙庭,若是力有未逮,就立刻来到拔都萨莱寻我便是。” 拔都萨莱是金帐汗国的首善之地,当初拔都建立金帐汗国之后,修建的宫城。 但是随着元朝的衰亡,金帐汗国也出现了分裂,金帐汗国只剩下了一个拔都萨莱,被人戏称为大帐汗国。 因为金帐汗国,只剩下一个大帐了。 金帐汗谢赫·阿黑麻不是第一次邀请也先前往拔都萨莱。 金帐汗承诺,若是也先到了,他将会让贤给也先,自认佐贰济农副汗,并且对长生天盟誓,此生若叛,魂归九幽。 也先当然想杀掉脱脱不花·孛儿只斤,在龙兴之地的龙庭称汗。 但是现实是,鞑靼人现在跑去北平行都司,靠近大明的地方去放牧了。 谈可以,到大宁。 阿剌知院愤怒的说道:“脱脱不花作为黄金家族的血脉,居然背靠大明做事!元昭宗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王复也在和林,他不咸不淡的问道:“那脱脱不花总不能跑过来给咱们杀,鞑靼与瓦剌之间的矛盾,连草原上的仓鼠都知道了。” “脱脱不花是大汗啊。” 脱脱不花是大汗,脱脱不花要求在大宁卫谈判,就是要占据主场优势。 也先还不敢跑去大宁卫撒野,那里离大明太近了。 也先叹息,前往拔都萨莱,也是无奈之举。 至少那边有个可汗的位置可以做。 和林是也先的家,若非万不得已,他哪里舍得离开? 但是若再不西进,万一脱脱不花直接跑去大明京师称臣,大明带着鞑靼、兀良哈揍他一个,他想西进也是痴人说梦了。 逃跑并不可耻,就像是面对苍鹰的野兔那样,逃跑是最佳的选择。 也先感伤的说道:“好了,这些伤感的事儿,我们就不多聊了,我明日启程前往萨莱,和林的事情,就拜托二位了。” “王资政,和大明商贸往来之事,就全靠你了。我们能不能在金帐汗国站稳脚跟,就看是否商路畅通了。” “就如同这春天的风一样,任何誓言都会随风而去,尤其是在实力衰弱之后,我们不能将生存,寄希望于别人的道德。” 王复发现自己对瓦剌产生了些知见障的困扰。 这是什么样的困扰呢? 比如王复认为无论如何,大明和瓦剌都会打一仗,定出胜负之后,瓦剌人才会西进。 毕竟故土难离。 但是王复错了,人家草原人压根不讲究这个,说走就走,毫无留恋! 似乎对于瓦剌人而言,不过是换个地方放牧罢了。 比如瓦剌的财经事务。 瓦剌的财经事务,总述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抢。 从哈密、到西域诸多汗国、再到鞑靼人、兀良哈人、女直人,瓦剌人的财经事务,就是抢。 为什么要西进?因为他们已经抢不到东面了,只能向西面抢去了。 那边的人好欺负啊! 什么和大明的商贸往来,在王复看来,完全就是销赃罢了! 第399章 吾与大石同在! 王复的知见障,是因为他长期生活在大明。 大明是个政治制度十分完善的国度,这种还没打过就弃地而逃的模样,他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 毕竟他的皇帝陛下,披坚执锐,亲自上阵作战,也要夺得大明京师保卫战的胜利。 但是瓦剌人不同,而且王复身在和林,居然能够理解瓦剌人为何西进,因为瓦剌人抢不到了。 夜不收有情报显示,瓦剌人的孩子能活到成丁的不过二十分之一的概率,也就是二十个孩子之中,只有一个孩子能够长大成人。 而瓦剌人的成丁标准是十三岁。 这种生存概率实在是太低了,所以瓦剌人是伪装成为了国家的强盗团伙罢了。 当他们在大明京师城下、宣府城下、集宁城下、河套三城城下,接连败北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地方可以打劫了。 所以迫于生存压力,不得不西进了。 西边的国度好欺负,瓦剌人的十万大军,从和林赶至拔都萨莱的路上,一路走,一路打劫,既能保障族群生存,只要走到拔都萨莱,就能获得可汗之位。 这是也先的梦想,他已经无法从鞑靼部那里得到可汗之位,只能退而求其次,前往大帐汗国,去取那汗位。 瓦剌为什么要跟大明死磕呢? 磕不动,还要崩一口牙,还要被鞑靼人和兀良哈人笑话。 就王复整理渠家人的情报中,西域之中有几大强国,第一个是帖木儿帝国。 但是帖木儿帝国在帖木儿死后,陷入了儿子争位,已经变成了一盘散沙,根本不足为虑,他们在宣德年间,也已经恢复了对大明朝的朝贡。 第二个名叫奥斯曼帝国,这个国家曾经被帖木儿帝国吊着打,现在也是整个西域最强大的国度了。 但是奥斯曼帝国倾尽国力,也不过十五万大军,这十五万大军,其中有近七成的扈从军,也就是大明朝的民夫随军押运粮草、军备等事。 瓦剌人的军队虽然在大明京师城下被磕掉了大门牙,但是这只消灭过大明精锐京营二十万人的军队,到了西域,那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王复叹息,他做出了最后的努力,低声说道:“也先大石!我们就这么一走了之了吗?!岂不是让大皇帝看笑话?” 王复的角色扮演,是一个仇视大明皇帝的文进士,这个角色他演的一直很像。 瓦剌人跑了,他怎么能拿到奇功牌? 但是大势所趋,不是他逞口舌之快,就可以说服的。 他嘴皮子再厉害,也无法变出人口、牲畜、粮草等物,让瓦剌人维持到大明朝大军至,把他们彻底打败。 赛因不花也不能,所以,王复阻止了几次,都无法拦住瓦剌人逃跑的道路。 也先裹了裹大氅,他的岁数大了,常年征战,浑身的伤病,他已经等不到脱脱不花改悔了,他现在对汗位的渴求已经超过了过往任何的时候。 他略微有些歉意的说道:“辜负了你的期盼,我很抱歉。” 在也先的视角里,王复是一个很能干的人,作为一个读书人,却是不畏严寒,始终亲自到各种地方,亲自勘验之后,才会作出谏言。 而且这些谏言非常有利于瓦剌人的防守。 王复是个尽职尽责的人,内政处理的井井有条。 无论从何种迹象表明,王复都是一个言行合一的人,说到了做到了,但是王复的野望他无法实现了。 “难道瓦剌人已经失去了长生赐下的勇气吗!”王复站起身来,一脸怒其不争的大声喊道。 也先涨红了脸,他在这一瞬间,有留下来跟大明拼一把的雄心! 毕竟有岭北之战的例子,如果能够让大明军队再次折戟沉沙,他也先的声望将会如日中天! 再称可汗,谁还能阻止?所有人都得心服口服。 但是也就一瞬间的雄心,也先很快就有些颓然的点头说道:“是的,我们已经失去了长生天赐给我们的勇气,一如当初永乐年间,只能像野狗一样摇尾可怜。” “甚至去年七月份,我们得到了大明皇帝南下亲征的消息,我们当时就在开平卫外,但是我们没有勇气再次犯边了。” 大明皇帝南下亲征,当然有防备瓦剌人的布置。 孙镗、刘广两人率领着大明四威团营,从河套地区,移动到了集宁地区,直到夜不收侦察到了瓦剌人回到和林,通过夜不收、王复、赛因不花的多方确认,才最终确定了北方没有军事威胁。 正如也先承认的那般,瓦剌人已经失去了长生天赐给他们的勇气。 即便是皇帝不在京师,他们依旧没有勇气南下。 阿剌知院沉默了许久,满是歉意的说道:“这都是我的错。” 无论是集宁的焚城,还是河套地区的烧杀抢掠,都是阿剌知院干的,这种天怒人怨的劫掠,最终让瓦剌人再无进入河套和集宁的可能。 他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大明的军队,还有哪些过去对他惊恐万分的百姓,现在都成了他们的敌人。 王复坐下,闭目良久说道:“也先大石把我留在和林,是不信任我吗?” 也先连连摆手说道:“并没有不信任资政大夫之意,王资政何出此言?” 也先十分信任王复,因为王复真的很厉害,无论是从国家之制还是制定朝纲,都比他们这群草原上的蛮子,要强多了。 王复面色平静,深吸了口气说道:“那为什么也先大石西进,不肯带上我呢?是准备拿我当贺礼,送给大明对吗?” “这很合理,大明军队至和林,看到了没有多少守军的和林,必然愤怒,当大军看到了我,也好有个交待,对。” 王复这番话,看似在说自己,其实在挑拨离间,他王复都是一个弃子,那和林龙庭留守的阿剌知院,也是一枚弃子。 果然,阿剌知院听闻此言,立刻面色巨变,都已经西进了,他留在和林,不就是弃子吗? 给大明皇帝泄愤用的弃子啊! 也先立刻说道:“当然不是!” “和林乃是我蒙古龙庭之地!每年到了秋天的时候,我们都要回到龙庭来进行祭祀,所以,当然要有留守。” “而且,我以为王资政不愿意前往西域,毕竟太远了。” 每年秋季回到和林祭祀,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情报,是王复之前从未得到过的消息。 王复虽然依旧满脸平静,但是他看了一眼阿剌知院的脸色,确认了这个消息是真的。 这就够了。 只要在瓦剌人回到和林的时候,给他们致命一击! 王复摇头说道:“我愿意随大军前往拔都萨莱,我们等到大明衰弱的那一天,再给大明迎头痛击!” “当我们在西域膘肥体壮之后,再来和大明掰掰手腕也未尝不可!” “大明皇帝给我的耻辱,我就是穷尽一生的精力,也要报复!” “吾与大石同在!” 也先站了起来,连连拍手的说道:“好!好啊!等到膘肥体壮的时候,再回来跟大明掰掰手腕!好!” 也先本来打算西进之后,便不再回来,但是王复给了也先一个巨大的野望! 重整旗鼓,养精蓄锐,等到雄兵再聚,和大明掰掰手腕! 这是也先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毕竟历朝历代,无论是匈奴、突厥还会契丹人,西逃之后,都再未曾回来。 但是匈奴、突厥、契丹是被击溃之后的逃遁,但是瓦剌人虽然屡战屡败,但是并未大规模的被击败,所以,他们西进之后,未必不能回来! 退一万步讲,这也是一块遮羞布,他可以堂而皇之的和所有西进的中的大军说:我们今天的逃跑,是为了明日更加强盛的归来。 至于到底回来不回来,那不得看情况吗? “很好!”也先用力的拍着王复的胳膊,大声的说道:“很好!” 龙庭议事结束。 赛因不花找到了王复的大帐。 本来王复和赛因不花都被留下了,但是王复几句话打动了也先,让也先带上了王复。 虽然此去万里,但是王复似乎并未感伤。 赛因不花满是感慨的说道:“也先不带着你,是怕把你逼急了,但是你主动说去,他当然乐意至极,到了萨莱,他也需要你,其实没必要,你立下了足够的功勋了。” “只要也先他走了,你摘了阿剌知院的脑袋,把和林之地献给大明皇帝,足够换一块奇功牌了。” 赛因不花可是知道王复这些日子,到底做了什么。 无数的情报被送回了大明朝,哪里防御最为薄弱,如何完成对和林的合围,如何彻底将瓦剌人扫庭犁穴,都已经从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若非也先迫于生存的压力不得不西进,等到大明天军至和林,可以一战定北。 即便是也先跑了,还有阿剌知院和和林龙庭,这两样加起来,换个奇功牌,甚至换个流爵都不是不可能。 “这功劳给你了。”王复满不在乎的说道:“我的目标是把也先的脑袋献给大明皇帝,阿剌知院的分量太轻了。” “跟着他走了之后,他必然对我信任有加,只要他放松警惕,我未尝没有可能趁机杀掉他。” 一个人影撩开了帐篷,此人名叫王悦。 景泰二年的进士,就是那位主动请命到河套地区的王悦,后来改名为王越。 王悦和王复,都是弓马娴熟之人。王悦在河套待了一年,索性彻底弃笔从戎了,和王复一样,参加了夜不收。 王悦并非以文进士投靠,而是以王复护卫的身份出现。 即便是赛因不花,都不太清楚王悦的来历。只知道此人文武双全,已经是瓦剌讲武堂的讲官了。 “我和你一起去,有事,咱们商量着来。”王悦十分平静的说道。 王复点头说道:“好,也先越来越信任我,我正在逐渐控制瓦剌人的印把子,赛因不花你控制他们的钱袋子。” 印把子也好,钱袋子也好,都没有军权重要,但是也先对军权看的太死了。 没关系,王悦已经成为了瓦剌讲武堂的讲官了,正在一点点的控制瓦剌的庶弁将。 这事,缓缓图之,只需年的功夫,瓦剌人会被渗透成筛子。 瓦剌其实正在慢慢的脱离也先的掌控,但是也先完全没有料到他信任有加的王复,从一开始就是个夜不收。 王复拿出了笔墨纸砚,低声说道:“我来写送于朝中的奏疏,赛因不花,以后我们和朝廷的联系,可能需要渠家在西域的商路,这就得拜托你了。” “萨莱太远了,不是夜不收能触及的地方。” “没问题。”赛因不花深吸了口气说道。 王复的奏疏,从和林向着下盘营而去,至开平卫送到了宣府,驿卒一路快马加鞭,前往了会同馆。 王复的奏疏,和朱瞻墡从贵州来的奏疏,一起送到了锦衣卫衙门,随后被卢忠送到了京师讲武堂,朱祁钰的手中。 此时的朱祁钰刚刚批复了李贤、唐兴、徐承宗的奏疏,他们已经决定在五月份对舟山倭寇动手,准备极为周全。 朱祁钰并没有千里指挥,只是告诫徐承宗等人,万事料敌从宽。 大明有的是实力,不要因为轻敌冒进,导致战败,用实力去碾压他们。 朱祁钰看完了奏疏,用力的一甩,愤怒的说道:“王复这厮,又拐走了朕一个进士!而且是一个文武双全的进士!” “太过分了!” 王悦可是在朱祁钰夹袋里的人物,未来最少不得兵部尚书? 这可倒好,陪着王复跑去拿也先人头了。 朱祁钰依旧是余怒未消的说道:“不就是也先的人头吗?朕难道不会自己去取吗?把朕的进士都忽悠走了,朕用什么?” “两人也好有个照应,萨莱毕竟万里之遥。”兴安赶忙劝着陛下莫要生气。 朱祁钰依旧有点不满拍着奏疏说道:“也先多大脸啊!用朕新老两名进士!南衙僭朝也就拐了朕一个李贤罢了!” 朱祁钰拿起了朱瞻墡的奏疏,看了许久说道:“皇叔辛苦了,差点就死了。” “把皇叔的这篇是我、有我、知我三境,发到邸报之上。” “给皇叔一个头条的位置。” 第400章 吕洞宾与狗,大明与番夷 朱祁钰放下了奏疏,靠在了椅背上。 这张椅子是一种很特殊的软篾藤椅,太医院专门找篾匠做的。 背部是弯曲的,腰部是凸起支撑,专门还有头部支撑。 样子有点奇形怪状,大约等同于人体工学椅,追求的是久坐不累,减轻腰椎骨承受的大部分人体的重量,缓解背脊疲劳。 全钢支撑,篾匠使用了最好的青篾丝,制作了数把椅子之后,就发完了六部和文渊阁。 要知道大明朝的官僚,坐班常常都是从五更天一直坐到华灯初上的时候,有的时候临事,还要加个班。 每天下班就是浑身的酸痛。 寒窗苦读十数年,考中举人进士,然后再久坐案牍之前,到了京师的时候,基本都是五十岁左右了。 这个年纪还要坐班这么久,可见辛苦。 太医院这么做,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大明官员谋福利,这中软篾藤椅是拿出去做实验的,等到反馈之后,再进行数次更改。 太医院终于完成了最终版本的敲定,做好了,送到了朱祁钰的御书房来。 太祖高皇帝当年那么的勤勉,天下未定四处征战,晚年案牍劳心劳形,最后落了一身的伤病。 太医院为了感谢大明皇帝对医学研究的支持,制作了这把经过了反复验证后的椅子。 就是为了让陛下处理案牍不那么劳累。 朱祁钰靠在篾藤椅子上,他非常满意,坐一天都不觉得有多累。 他深吸了口气,面色带着些许的愤怒说道:“没有朕的允许,瓦剌人怎么敢西进呢?” 朱祁钰在南下之后,其实一直比较担心瓦剌人和鞑靼人联合起来,再次南下。 无论是集宁还是河套,亦或者宣府,朱祁钰都留有了足够的后手去应对。 一如当初攻打集宁之前,范广带着辽东都司,陈兵广宁卫,牵制鞑靼人一样。 但是他在亲征的过程中,北方极其安静,发生了几次小规模的冲突,还是争夺前往宣府互市卖马的事儿。 “猎物看到猎人的时候,不跑难不成等死?” “陛下申饬鞑靼王不恤民力的诏书到了草原,脱脱不花送来了奏疏,请旨举办鞑靼王盟会,万请陛下批准。”兴安将一本奏疏放在了案牍之上。 朱祁钰拿起来看了许久,朱批之后放下。 “朕有点低估了大明对北方的影响。”朱祁钰敲着桌上的奏疏说道。 兴安笑着说道:“是陛下对北虏的影响力。” “其实无论鞑靼人,还是兀良哈人,他们不是大明的子民,但是是陛下的子民。” 四海一统之大君,是宗主。 朱祁钰作为宗主在理论上的确是所有人的君王。 比如此时远在西域的帖木儿帝国,在宣德三年恢复对大明的朝贡以外,大明皇帝也是要册封他们的国王。 但是他们不是大明的子民。 朱祁钰摇头说道:“他们不是朕的子民,即便是,也是逆子,必须要每年都教训一顿!” “畏威而不怀德,大明军力强横之后,他们就如同恭顺的如同绵羊家犬,求着大明做这个,做那个。” 朱祁钰的手端起来,放到这边,放到那边,颇为不忿的说道:“等到大明军队实力衰亡的时候,就开始原形毕露!他们就开始提刀南下。” 朱祁钰对做天可汗没啥兴趣,他脚踏实地,做好自己的大明皇帝便是。 一如慈父始终如一的以苏俄利益为第一要务,比如乌克兰三番五次的要求克里米亚地区,都被慈父强硬的拒绝了。 苏穗宗上台后,居然把克里米亚划给了乌克兰! 朱祁钰是大明的皇帝,所以,他总是先顾着大明。 所以朱祁钰才会让商舶带着火炮、火铳,将商舶打造成武装商舶,让他们仗剑行商。 所以朱祁钰才会让徐承宗邀请商总们,传递他的意愿,大明土地不许朘剥,但是他们可以去海外朘剥。 所以朱祁钰才会将大明天朝弃民纳入大明的管理范围之内,但是对海外之人,不理不睬。 大明目前的生产力水平,根本不可能消灭朘剥剩余价值,朱祁钰没有做无用功。 但是,你要朘剥过重就去海外。 大明朘剥过重,那是要挨皇帝的铁拳,但是你去海外朘剥,那大明皇帝不反对,甚至鼓励。 这就是朱祁钰作为宗主国宗主的态度。 事有轻重,人有远近。 出了事,这些夷狄只会占便宜。 朱祁钰拿出一本奏疏放在桌上说道:“这是正统七年壬戌科进士,翰林院文林郎桂言良的《上太平治要十二条》。” “太-平-治-要!狗-屁-不-通!” 兴安不是每本奏疏都要看,陛下既然一字一句的说狗屁不通,心中显然是有些怒气。 他拿过了奏疏低声说道:“夫驭夷狄之道,守备为先,征讨次之,开边衅,贪小利,斯为下矣。” “蛮夷朝贡乃洪武祖制,间有未顺,当修文德以来之,遣使以喻之,彼将畏威怀德,莫不率服矣,何劳勤兵于远哉!” “羁縻之道,服而赦之,勿极武穷兵,过深残掠。” 兴安呆滞的看着这封奏疏,的确是狗屁不通。 这个桂言良意思很简单,就是驾驭夷狄,应该守备为首,征讨次之,如果大明擅开边衅,就是贪图小利,下乘的手段。 蛮夷朝贡是祖制,如果有不恭顺的地方,应当修文德,宣谕训斥,这些蛮夷小国,必然畏威怀德,没有不服从的,为何要劳师勤兵,去攻打呢? “朕就是贪图小利怎么了?朝廷没了银子,没了粮食,他们去沿街乞讨啊!”朱祁钰一甩袖子,愤怒的说道。 朱祁钰点着桌子说道:“他在反对朕对舟山倭寇用兵,用的是太祖高皇帝的怀柔远人祖制,用祖宗之法来压朕!意思很明显,说朕不尊祖宗之法。” 潜台词无外乎指向亡国之君,贪图小利的亡国之君! 朱祁钰这种独夫一样的大明皇帝,不怀柔远人,是不是不符合礼法呢? 答案是肯定的。 太祖定祖制,怀柔远人,以达到四夷宾服,万国来朝的目的。 这一点的确是做到了,并且,这种制度在永乐年间达到了最高峰! 但是之后呢? 无论是盘踞在鸡鸣岛上的倭寇,还是舟山的倭寇,朝鲜王世子拒绝跪拜礼接旨,满者伯夷国吞并旧港宣慰司,如此种种不臣之表现,都代表修文德这种事。 如果朱祁钰依旧沉浸在宗主国天可汗的大梦里,最终将会失去海洋,何谈中华海权的巅峰呢?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你拿着这本奏疏,去给他讲一个东郭先生与狼,吕洞宾与狗,农夫与蛇,大明与番夷的故事!” 兴安有点迷茫,东郭先生与狼还好说,就是子系中山狼的典故。 吕洞宾与狗,自然是不识好人心。 至于农夫与蛇,则是天方夜谭里的故事,兴安倒也是知道。 但是这大明与番夷的故事,又从何说起呢?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洪武年间,占城、安南、西洋的琐里、爪哇、浡尼、三佛齐、暹罗斛、真腊等处新附国土,无力造船,太祖高皇帝派出了大明工匠帮他们造船。” “永乐年间,建成了满剌加外府、苏门答剌官厂、察地港抽分所及古里官厂,帮助夷狄百姓造船朝贡发展民生。” “示以中国之威,道以王化之法。” “大明对他们不好吗?兴礼仪,促教化,定朝纲,帮他们梳理国内外大小事务,帮他们从野人变成了人。” “他们是怎么回报大明的?” “人面兽心!” “这个故事一定要讲!你去翰林院讲,让翰林院的翰林,跟朕解释解释,这羁縻之道,服而赦之的修文德以来之道,到底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一群喂不饱的白眼狼!!” 兴安这才知道,这朝贡体系下,还有教谕之功在,他才知道原来大明在海外见了这么多厂帮助番国。 兴安知道了这个故事怎么讲,俯首说道:“臣明白了,这就前往翰林院。” 朱祁钰点头说道:“皇叔的是我、有我、无我,要占头版头条。这些故事,放在次版之上,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修文德以来之道,到底该怎么个修法!” “一群糊涂蛋。” 兴安想了想说道:“陛下舟山海战在即,是不是把这个大明与番夷的故事放在头版头条啊?”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那皇叔的头版呢?” “那只能移到次版上了。”兴安无奈的说道,毕竟舟山海战才是大事。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那就移到次版。” 嫡皇叔朱瞻墡这头条,终究还是被陛下的故事给抢了去。 兴安领命,前往了翰林院,在吴敬掌院事的召集之下,兴安讲了陛下说的故事。 东郭先生与狼,吕洞宾与狗,农夫与蛇,大明与番夷这四个故事。 兴安对着吴敬说道:“陛下说了,让翰林院的文林郎们,结合这四个故事,讲讲到底怎么修文德以来之道。” “尤其是最近倭使抢劫百姓财物,打伤大明官员,不服大明钞法之事。” “讲明白怎么养修文德,才能让这些畏威而不怀德之夷狄,不反咬大明!” 吴敬叹息的说道:“大珰啊,这怎么能讲的明白呢?事情已经发生了。” “明明德至精至一,然亦未尝离却事物。” 兴安笑着说道:“咱家只负责宣谕,其他的事,咱家也管不着。” “道理文林郎不应该比我们宦官更会讲吗?” 兴安带着人离开了翰林院,便去了惠民药局。 太医院一分为二,紧邻东郊米巷的是解刳院,依旧是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但是另外一侧,则是惠民药局,却是人来人往。 兴安从惠民药局的偏门进入,巡视了许久之后,便离开了。 他是花鸟使,他也见到了冉思娘,和陆子才沟通一番,陛下很喜欢太医院进献的软篾藤椅,表示了高度的赞扬。 兴安也着重和陆子才聊了下冉思娘,他是想让冉思娘和陛下多见见面,让太医院多配合一下。 陆子才表示通力配合。 而此时的冉思娘,正在解刳院内,已经逐渐适应了解刳院的冉思娘,表现出了她的专业,努力的学习着很多新的医术。 兴安走的时候,带走几幅老花镜,这些老花镜自然也是太医院最新的成果。 老花镜在大明朝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马可波罗就曾经在游记中说:中国的老人看小字的时候,都带眼睛。 胡濙岁数大了,眼睛已经看不太清楚了,他的老花镜,是用绫绢系在脑后。 胡濙在自己家里的时候,还好些,但是到了衙门,就有些失仪了。 毕竟大殿上有纠仪官。 这个老花镜就是太医院里,进行了全面的改良,比如增加了松木镜架,固定在耳朵上,非常的方便。 兴安回到了讲武堂的时候,陛下正在和石亨玩兵棋推演,已经战到了最后时刻。 舟山海战。 陛下手持大明军和舟山倭寇进行了一场大战,但是不到三十个回合,石亨就直接败的一塌糊涂。 大明军悍勇,舟山倭寇哪里是对手? 兴安叹气,又用不到自己了,陛下已经学会自己胜利了。 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旗子,满是感慨的说道:“舟山海战之后,我们就要组建水师了,可是水师总兵官还未确定。” 石亨一愣,摇头说道:“这有什么不好确定的,那…确实蛮不好确定的啊!” 石亨说了个半截,立刻止住了自己的话,身上惊出了一声的冷汗,他已经是大明十二团营的总兵官了。 虽然平日里他都是带着四武团营在行军打仗,但是名义上,无论是杨俊,还是孙镗刘安等人,都是他的部下! 他要是再在海军之事上插手,那是让陛下睡觉寝食难安吗? 石亨话说了一半,思绪里刚从兵推棋盘上抽离出来,立刻发现自己差点咬了陛下随意撒下的饵料! 大意了! 朱祁钰疑惑的说道:“武清侯可有水师总兵官人选举荐?” 石亨笑着说道:“臣大同府,马上将军,旱鸭子一个,哪里有什么浪里白条举荐?陛下慧眼识珠,自然是找到了英才。” 朱祁钰点头,拿起了一个厚重的题注本说道:“朕这里倒是有人才若干,都记录在案,这本书水师方面的。” 朱祁钰笑着说道:“第一个是现在水师都督陶瑾,在京师之战中多有功勋。” “第二个则是平江伯陈豫,他就是在月港宣慰司,组建月港护漕军的那位,现在人也在南衙。第三位则是都督马云。” 番都指挥马云,既不是明朝开国时定辽东,打的纳哈出跟个孙子一样的辽东猛将马云,也不是后世那个搞次贷的马云。 而是番都指挥马云。 正统年间的马云,何许人也? 第401章 金濂路倒 要说这个番都指挥马云,那自然要说道朱祁镇。 正统八年的时候,明英宗朱祁镇终于回过神来了,他好像被三杨给忽悠! 因为他的内帑越来越穷。 没有了海贸,他的内帑连自己的开销都顾不上了,更别提补贴朝廷的窟窿了。 其实从永乐年间开始,大明的官僚体系越来越庞大,时代在发展,官员的队伍必然变得臃肿。 军队的军费也开始与日俱增,包括了各种卫所儒学堂、惠民药局的开销同样是越来越大。 但是大明的税赋并没有显着的提高,朝廷已经开始入不敷出,文皇帝就经常拿内帑的钱粮出来补贴朝廷。 宣德年间,永乐重臣夏元吉,极力反对海贸,但是朱瞻基还是一力南下西洋,虽然规模小了点,但是依旧是赚的盆满钵满,朝廷度支,勉强收支平衡。 但是到了正统年间,因为停止海贸之事,朝廷整日要拆借内帑的钱,朱祁镇在正统八年才意识到,海贸真的很重要。 正统八年,朱祁镇要求南衙龙江造船厂,再建西洋舰队,可是结果建了半年,别说船了,片板未见。 因为负责督办西洋舰队的是驸马都尉赵辉。 南衙不配合朱祁镇的诏命,但是有人配合。 福建福州府同知郭琰请旨开海,朱祁镇首肯,开始在现在的月港宣慰司上营建修葺造船厂。 这个造船厂要追溯到永乐年间,在永乐大航海的十五年时间里,福建造船厂,一共制造了三百二十余艘船。 郭琰任八府总提调官,而负责督办正统下西洋的还有工部侍郎焦宏。 一共历时两年,调动船工万余人,最终建成了一百二十艘海船。 这和巅峰时候的西洋舰队自然无法媲美,但是也是有十二艘福船的超大舰队。 番都指挥马云,被任命为了下西洋番都指挥。 正统十年,朱祁镇一声令下,南下西洋,赚钱去! 结果诏书还没走到福建,就出现了福建民变。 那是一次在历史上,只有简单一笔的民变,记录在了福州府同知郭琰的墓志铭和一些只言片语之中。 那次的民变,焚毁了大约十二艘福船,近百艘楼船、艨艟、斗舰、战座船、巡坐船等等。 这不是最后一次大明尝试南下西洋。 天顺元年四月,刚刚复辟的明英宗朱祁镇,立刻再次准备南下西洋,因为景泰年间的户部尚书张凤的奏疏中,已经表明了大明的财政,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但是朝中反对的浪潮,铺天盖地,明英宗根本无法推行政令。 最终不了了之。 大明再次试图南下西洋,就到了刘大夏焚毁郑和航海图的时候了。 这种博弈其实一直持续到了明末,崇祯皇帝收回月港宣慰司提督太监之后,才停止。 因为那之后,大明就已经日薄西山了。 景泰四年时,这个福建福州府同知、八府总提调官郭琰在哪里? 在贵州思州府做知府。 郭琰从福建被扔到了贵州,从督造大明无敌舰队,到了十万大山里治理土酋。 这就是在大明,支持皇帝南下西洋的后果。 朱祁钰提到了名单,分别是陶瑾、陈豫和马云。 皇帝已经给出了人选,石亨就没有什么顾虑了。 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陶瑾在密州市舶司,陈豫在宁波市舶司,马云在福建市舶司,云集在松江市舶司,谁做得好,谁就当水师总兵官。” “三年为期。” 石亨的意见很容易理解,就一个字:《卷》。 石亨的想法是依托于考成法而来,深得大明皇帝的真传,在景泰朝做官,不会这卷字,如何能成? 朱祁钰点头,笑着说道:“很好。” 兴安面带微笑的听着陛下和石亨的论述,陛下几大擅长的手段,钓鱼法、斗蟋法、考成法,都不是什么难学的东西。 一个小黄门匆匆而来,脸色惊慌的说道:“陛下,金尚书他刚才在户部衙门,胃痛又犯了,走了两步,路倒在了户部院落之中,疼昏了过去!” 朱祁钰面色突变,猛地站了起来,愤怒至极的说道:“朕不是让他在家修养吗?怎么又到户部坐班去了!” 小黄门惊恐不已的说道:“金尚书觉得身体大好,一直躺着也不是个事儿,就到户部坐了半天的班,这一坐就出事了。” 这小黄门来的稍微晚了些,第一次见到陛下如此勃然大怒。 朱祁钰一甩袖子,向着楼下而去,边走边说道:“朕知道他身体有恙,就让他在家修养,这可倒好,金濂执拗,户部这些后生们,为何不拦着点?” “请太医了吗?” 小黄门低声说道:“请了,已经到了大时雍坊官邸了。” 金濂不单纯是文官,和宁阳侯陈懋在福建平叛,也是抵背杀敌,金濂按军功封了流爵。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说道:“去看看。” 他平日里出行,可不会摆什么大驾玉辂的臭架子,直接翻身上马,一行十数人便奔着大时雍坊而去。 他匆匆赶到了大时雍坊的官邸,让其他人门外等候,只带着卢忠和兴安走了进去。 宁阳侯陈懋、礼部尚书胡濙、文安侯于谦等人,都已经到了,陆子才和冉思娘居然也在。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众人看到朱祁钰前来,赶忙俯首行礼。 昌平侯杨洪走的时候,朱祁钰一直站在窗前,他知道杨洪天人五衰,已经无药石可医了,他不忍生死之别的场面,所以,就一直在聚贤阁的楼上看着。 金濂是胃病,而且是老胃病,压根没什么好手段去治疗。 “怎么样了?”朱祁钰对着陆子才问道,金濂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呼吸还算平稳。 陆子才无奈的说道:“陛下,已经服下了镇痛的药,但是,这老胃病缠身,再被缠下去,怕是…怕是…,唉。” 此话一出,整个房间里,寂静至极。 金濂勉强睁开了眼,无力的说道:“陛下,老臣这个病啊,劳陛下惦念了。” “恕臣无力,无法下床行礼了。” 陆子才心头一惊,服了镇痛药按理说该昏睡过去才是,可是这金濂居然是醒着的。 朱祁钰走上前去,坐到了床前,也不知道是责怪,还是不责怪的好。 他略微有些苦恼的说道:“朕不是说让你在家修养身体吗?” 人间帝王的权力近乎于无限大,但是他留不住人的性命。 毫无疑问,金濂是有功于大明的朝臣。 金濂嘴角勾出个惨淡的笑容说道:“陛下要在舟山动兵,臣觉得这身体没什么事儿,就去了衙门,这没半日,就犯了病。” “臣老了,越老,越不中用了。” 胃病,犯起病来,整个食道都是酸痛的,甚至有一种火烧火燎的烧心一般的痛苦,这种病,很是折磨人。 “张凤也不错,做事很周全,不用这么拼命。”朱祁钰说了句宽慰的话。 但其实张凤还是不太行,若是行,金濂也就不会去户部衙门了。 金濂有些疲乏,但还是逻辑清楚,语句通顺的说道:“陛下登基至今,所有动兵,粮草等事,都是臣在转运,这舟山海战,虽然不是大事,但也是兴兵。” “先休息。”朱祁钰看出了金濂的疲惫,示意他先休息。 朱祁钰焦虑的走到了外厅,低声问道:“太医院没有什么好法子了吗?” “一个胃病而已!” 陆子才犹豫了下低声说道:“殿下,倒是有个法子,但是太医院还在试。” “是用养的秋娘子晒干之后,加以酒精炮制,然后滤污秽,便可成药。” 朱祁钰有些疑惑的说道:“香娘子是什么?” 陆子才深吸了口气,犹豫了许久说道:“蜚蠊,身似蚕蛾,腹背俱赤,两翅能飞。” “蜚蠊、行夜、蛗螽三种,西南夷皆食之,混呼为负盘俗又讹盘为婆,而讳称为香娘子也。” 陆子从冉思娘那里,拿过一个小罐,打开让陛下看了一眼,里面是活物。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香娘子这名字好听,但是翻译翻译就是蟑螂,而且是那种大个蟑螂。 他看到这东西,就打了个哆嗦,不过这是人工养的,很干净。 他并没有因为和大蟑螂有仇怨,敌视蟑螂,而是低声询问道:“确认有效吗?” “有。”陆子才俯首说道:“《神农本草经》:主血瘀,症坚、寒热,破积聚,喉咽痹。” “只是过去,都是用粉末,还要多加炮制,但是冉姑娘带来这个用法,臣还在琢磨。” 冉思娘打播州宣慰司而来,乃是云贵世代行医,有点独家医术也是应该,据说那地方擅蛊,看来冉思娘的确是有点绝活。 朱祁钰回头说道:“冉姑娘。” “妾身在。”冉思娘往前走了走,知道陛下想问什么,赶忙回答说道:“西南夷民,用香娘子治胃痛已有百年之久,确实有用。” “但是这香娘子入药治好了胃病,却有的时候会中蛊毒,所以就用酒浸泡。” “直到到了中原,有了这烧酒,祛蛊毒之后,这药才算是大成了。” 烧酒、烧春、法酒,都是一种东西,叫做蒸馏酒。 中国的蒸馏酒,最早可以追溯到汉朝之时,只不过到了宋朝以后,可以更加精准的将蒸馏的温度控制在75c到100c之间,这酒的度数越来越高。 在北宋年间,还有喝酒喝死人的事儿发生。 烧酒也入药,常用于小儿退热使用。 大明的烧酒叫做法酒,度数至少七十以上,消毒杀菌,可不就是祛毒吗? 朱祁钰点头说道:“有治愈的例子吗?” 冉思娘翻了翻袖子,拿出了一本手札,翻动的说道:“祛毒香娘子药酒治胃脘二百例。” 朱祁钰拿过了那本手札,冉思娘的自己很是娟秀,这本手札是新的,上面写了许多的页了。 但是手札的书角并没有卷,可以看出冉思娘对这本手札极为爱护。 朱祁钰看了几例,将手札还给了冉思娘,松了口气问道:“都二百多例了?” 冉思娘不知道该怎么跟陛下解释这些专业的事儿,她想了想说道:“也不全是胃脘,还有一些小儿疳积、疔疮、肿毒,妾身还没弄明白其中药理,但是多数创伤愈合,都能用到。” 经过了两个月多的坐诊,她已经知道了为什么太医院会有提刑千户坐镇了,有些病人实在是,太喜欢听人说了! 冉思娘又是西南来的汉民,在京师这首善之地,她的医术也遭到了一些质疑,不过她很快就用医术证明了自己。 冉思娘虽然不懂药理,但是创伤愈合类,用这类的药酒都是极佳。 朱祁钰看了眼内厅的金濂,躺在床上安睡的样子,点头说道:“那就试试。” 金濂此时这般安然,是太医院的镇痛用的麻沸汤还在起效。 “妾身领旨。”冉思娘赶忙领旨。 朱祁钰又满是担忧的看了一眼金濂,如果这个药真的有用,他与大蟑螂的怨仇,就此烟消云散! “能给我看看这蛊罐吗?”胡濙拿过了那个蛊罐,这蛊罐,是竹篾的小笼,上小下大。 胡濙看了许久,将蛊罐递了过去笑着说道:“冉姑娘心灵手巧,极为干净。” “承蒙胡尚书夸奖。”冉思娘赶忙说道。 这些都是朝里的大人物,而且胡濙还有一本《卫生预防易简方》,冉思娘看完十二长卷,细细研读之后,越想越觉得胡濙很有才能。 坊间都讥讽胡濙顺风倒,没什么骨气。 但是冉思娘在泰安宫见过胡濙,那是太子少师,专门教授府里孩子们的课业。 孩子心性简单,他们都很喜欢胡濙,虽然胡濙授课极为严厉,但是下了课,都是围着这七十多岁的老爷爷转悠。 冉思娘看了胡濙的书之后,觉得坊间的传言多少有点失真,无论怎么看,这应当是个好人。 站的角度不同,看的自然不同,陛下做什么都是祖宗之法,朝中那么多的风宪言官斗不过他胡濙一个人,那不得过嘴瘾?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一种后世比较神奇的药,云南白药。 他有些好奇的问道:“你们贵州是不是有一种补气血的药,名叫三七?而且还能治跌打损伤?” 冉思娘虽然惊讶陛下如临九霄的天子,居然知道贵州的特产,但还是俯首说道:“有,三七、葛根、冰片为主药,名叫百宝丹。” “好东西啊。”朱祁钰点头,他问的就是这个。 他十分郑重的说道:“冉姑娘要把云贵药理和中原药理结合,制成良药,也算是悬壶济世了。” 冉思娘的帷帽之下,露出个笑容,这位陛下对她也有期许,并不是简单的把她当成个漂亮的姑娘。 直到现在,陛下也未曾摘下过她的帷帽。 她点头说道:“给金尚书用的药也会用此物,还有一种药也是我们西南的特产叫金不换,可是比黄金还要贵的药,也是治胃病的好手。” 冉思娘将手札翻动了一下,翻到了金不换那一页说道:“就是这个。” 朱祁钰不太懂这些,点头说道:“好,很好!” 他不希望金濂因为胃病的折磨离开人世,作为国之重臣,朱祁钰给了金濂流爵,就是希望他能够继续为大明发光发热。 虽然有时候,那省灯油的性子,的确让他有些头皮发麻。 但是他依旧希望金濂能陪着他继续走下去,金濂不是杨洪,他还有太多的事儿,太多的遗憾。 第402章 陛下!什么时候打倭国!! 金濂开始用药,他喝了一口那泡好的香娘子稀释后的药,一股浓重的甜腻的味道,混合着三七粉和葛根的味道,让他差点当场吐了。 过于甜腻,而且带着一股十足的腥臭味,让他整个人干呕了起来。 金濂喝了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想喝了,这是他尝过的最难喝的药了,别的药都是苦的,这药是齁甜加腥臭,如同咀嚼臭虫一般。 他坐直了身子,从袖子里翻出了五枚银币说道:“小姑娘,我的病,我自己知道,这都多少年的老毛病。” “从甘肃回来,就这毛病,十几年了,治不好的。” “我给你五块银币,你就对他们说,这药我喝了,行不行?” 冉思娘眨了眨眼,她伸出手接过了那五枚银币,谁不知道大明官署的灯盏里只有一颗灯芯,是因为面前这位老人? 能让金濂拿出五枚银币行贿太医,显然这药的味道,真的极其难喝。 “我答应你。”冉思娘的嘴角勾出了笑意,她下次加点麝香,中和一下这个臭味儿便是。 坐诊之后,她累积了许多对付很有主意的患者的法子。 金濂并不清楚这个冉思娘的来历,虽然听说太医院有了女医倌,但是他从未关注过这事儿。 这病看来是没法子了,否则也不会让女医倌试了。 事实上,除了太医院的陆院判和欣院判清楚冉思娘来历,外廷真没几个人知晓。 冉思娘开始着手为这药除臭。 金濂中午服药的时候,味道没那么恶心作呕,但是依旧有股子挥之不去的臭味儿。 不过他心里也没起疑惑,毕竟这医倌收了他的贿赂。 那股子腥臭味,并不是那么容易中和的,但人会适应。 第一次喝会觉得奇臭无比,但是若是药有用,就会自己骗自己,一点都不臭。 这种心理暗示,再加上麝香除臭中和,金濂用了两三天的时间,便不再感觉到有任何的胃痛的感觉了。 到第三天的中午,金濂用了一碗的米饭,那种久违的饱腹感,让金濂有些牙关颤抖。 胃痛最可怕的是什么? 就是不能好好吃饭,身体会日渐消瘦,营养不良。 但是那个折磨了他十几年的胃病,似乎有了大好的趋势。 一直等到日暮,肚子又饿的时候,金濂才确信,自己恢复了进食的能力。 “我这是好了吗?”金濂坐在凳子上,有些不敢置信。 冉思娘摇头说道:“至少得月余才能好一些,少说还得调理半年的时间,才会有康复的可能。” 金濂满是笑意的说道:“都听医倌的!都听医倌的。” 冉思娘看着金濂在书架前不停的翻找,笑着说道:“金尚书,那些账本之类的东西,别找了,陛下都给尚书拿走了。” “在病好之前,金尚书连官邸都出不去。” 户部的后生们不拦着金濂,朱祁钰就让官邸的锦衣卫看着金濂,病没好,别想去坐班了。 “啊?那算了。”金濂无奈,陛下是铁了心让他养病了。 冉思娘出了官邸之后,就向着泰安宫而去。 这几日,泰安宫里老是闻询,但是一直没什么好的结果,她也不好回禀。 现在症状终于有了缓解的趋势。 冉思娘站在门前等了一小会儿,便进了泰安宫的大门,没走多远,便在宫人的引领下,来到了御书房。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冉思娘见礼。 朱祁钰刚处理完一份奏疏,点头说道:“安,坐。金尚书的病情…” 冉思娘将这几日金濂的情况,说了个清楚。 朱祁钰眨了眨眼,从兴安手中拿过了那五枚银币,感慨的说道:“能让我们大明金尚书行贿的,冉姑娘是第一人啊!” 金濂那个扣索劲儿,那是主意打到内帑身上的主儿,能拿出这五枚银币,就为了不喝药,可想而知,那得多臭。 “但是你就加了片麝香,就糊弄了他?”朱祁钰放下了五枚银币,这钱总是要还回去的。 朱祁钰笑着对兴安说道:“当初你不是收了陆子才一个金元宝,后来还了他一个大的金元宝吗?” “这里面,都是局啊。” 金濂也是跟人一辈子勾心斗角,却是没斗过冉思娘这个小丫头。 其实归根到底,还是药有用,若是没用,冉思娘也不会过来了。 “看赏。”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 兴安端了一百银币出来,放在了冉思娘的案前。 冉思娘有些惊慌的说道:“陛下,金尚书的病只是缓解了一些,治愈之事,妾身也不好说,这赏钱,妾身不能要。” 朱祁钰却摇头说道:“这只是症状缓解的赏钱,这胃病熬人,即便是真的治不好了,还是要走,朕也不能看着金尚书那般模样走。” 作为朱祁钰手下头号户部臣工,朱祁钰当然不希望金濂做一个饿死鬼。 金濂为大明省了不少的钱,一百银币而已,若是一百万银币能换一条命,朱祁钰也愿意换。 张凤还是有些稚嫩,户部兹事体大,金濂坐在那个位置上,就是户部的定海神针,尤其是最近市舶司、钞关折银,清田厘丁,都是大事。 从个人感情而言,朱祁钰也对金濂没什么恶感,若是有恶感,也不会赐沐阳伯了。 朱祁钰对流爵也十分的看重。 冉思娘点头,满是感慨,都说陛下暴戾,杀人成性,可是冉思娘看到现在,也没觉得陛下有一丝一毫的暴戾。 那些人,不该死吗? 可是杀的人多了,就是暴戾冷血了吗? 陛下明明是个有血有肉,甚至有些重情义的皇帝,但是在所有人的口口相传之中,陛下始终是一个冷血无情之人。 朱祁钰看着冉思娘的那个帷帽,忽然开口问道:“冉姑娘,在太医院可好?” 兴安面露笑意,这个问题,其实就是问冉思娘是否有意入泰安宫。 兴安就是有点担心,这冉思娘能不能听懂这话里的潜台词。 冉思娘听懂了,因为之前陈婉娘就去问过。 陈婉娘在泰安宫里孤立无援,皇后、贤妃、贵妃,李贵人,都是正经选秀女选入宫的,只有陈婉娘一个人是恩幸入宫,那日子必然不好过。 所以陈婉娘才那么着急有个孩子。 陈婉娘之前就问她,在太医院可好,意思是让冉思娘入宫。 现在陛下问,其实也是十分婉转的问,是否愿意入泰安宫。 冉思娘的指头在拼命的绕,她在思考到底该怎么办。 她倒是对陛下没什么恶感,甚至有很多的好感,试问天下还有比陛下英武的男子吗? 但是她还是开口说道:“劳烦陛下挂念,妾身在太医院,都蛮好的。” 兴安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个提醒已经非常的明显了! 但是冉思娘不为所动,她喜欢陛下,也喜欢太医院的学医之路,她也更希望,能把西南的医术和中原医术结合在一起,为家乡人谋福,也为大明谋福。 朱祁钰稍微思忖下了说道:“好,挺好的就好,若是有什么困难,就跟太医院的宦官说,那边的宦官是可以直接沟通宫里。” “或者干脆直接到泰安宫也行。” 冉思娘赶忙站起身来,行礼说道:“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你且去忙。” 冉思娘欠身说道:“妾身……告退。” 这一退,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再入宫面圣的机会,她有些颓然想把那一百银币端起来,却发现满重的,差点端不动。 朱祁钰听出了冉思娘那语气里的犹豫,笑着说道:“冉姑娘穿着这身淡青色的衣服,蛮好看的,嗯…” “晴空碧,吴山染就丹青色。” 这春风阵阵,吹动冉思娘那帷帽,略带红润的俏脸若隐若现。 “谢陛下赞誉,妾身告退。”冉思娘稍一品味,再次落荒而逃。 冉思娘那绕手指头的模样,显然内心小人在打架,刚才一句妾身告退,却是犹豫了两次。 冉思娘还有事做,朱祁钰不想打扰她的自我实现。 至于为什么冉思娘会脸红? 这吴山到底是什么山呢?冉思娘聪慧,能想不到吗? 兴安看不懂,这是男女之情。 他有些奇怪的问道:“陛下就不好奇冉姑娘的长相吗?” 兴安天天跟着朱祁钰,确信陛下没见过冉思娘的长相,兴安自然是见过的,从贵州来到南湖别苑之前,他就看过。 长得丑的不要。 朱祁钰反而摇头说道:“你一直撺掇,她还能难看吗?朕不怀疑兴安大珰,花鸟使的专业性。” 兴安一愣,陛下的思维总是这么出其不意,但是却合情合理,他笑着说道:“那自然是当得赞誉,好看的紧。” 冉思娘这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的风情,是那日野富子一辈子在大明学一辈子都不能学得到的风情。 日野富子还想爬龙床度种? 兴安想了想说道:“陛下倒是沉得住气,一点都不心急。” 朱祁钰拿起了奏疏说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急,火候还不到。” “若是沐阳伯能够康复,朕更欣慰。” 金濂被封为了沐阳伯,若是能大病得愈,大明的财经事务,可以继续持续稳步的推进,这对朱祁钰是更好的消息。 兴安继续辅佐着陛下的朝政。 金濂在服药后的第七日,到了讲武堂觐见,请求复职。 “没必要这么着急啊。”朱祁钰有些奇怪的问道。 金濂的精气神恢复的极好,但是朱祁钰还是不想让金濂太过于辛劳。 金濂忙了一辈子,几乎都是马不停蹄,从没有清闲过一天,这突然闲下来半个月多,人都坐的有点麻木了,总想找点事做。 金濂目光闪烁的说道:“臣听闻,倭国有大银矿,而且还有金铜之物,听说产量都不低啊。” 朱祁钰点头说道:“倭国使臣把孔府占据的银矿的事儿,交待的很清楚,他们现在一年产量不到三十万两,但计省计算,一年可产七万六千斤,也就是一百二十万两。” “整个倭国的年产量四十万斤,也就是六百四十万两白银,预计可以开采百年左右。” 金濂猛地坐直了身子,身上的那些萎靡不振,立刻消散一空,整个人都变得精神抖擞了起来,大声的问道:“多少?” 朱祁钰拿出了一本计省的奏疏,确认之后说道:“倭国的银矿完全开发的话,大约一年可产六百四十万两白银,而是银料极佳,开采简单。” “这个数字应该是正确的。” 金濂深吸了口气,眼神仿若是放着光一般说道:“陛下,什么时候打倭国!” 朱祁钰将奏疏递了过去说道:“那是太祖高皇帝定的不征之国。” 金濂却是摇头说道:“倭使不法!罪不可恕啊,陛下!” 金濂拿过了奏疏看了许久,银矿的矿山其实都不长,大约在几千步以内,但是倭国的这些银山的银料品相极佳。 每一千斤银料居然就有三两到四两的金花银! 福建的银矿,每一千斤银料只有半两左右的金花银。 倭国最差劲的一个银矿,每一千斤银料,也有二两三钱的金花银! 还等什么! 立刻,马上组建大明水师,将整个倭国囫囵吞下! 金濂看着奏疏,气喘如牛,眼睛充斥这血丝,他一边看一边低声说道:“罪不可恕啊,罪不可恕!” “居然有这么多的银山,真的是倭使不法,罪不可恕!” “征,没有什么不能征的!打下来都是咱大明的!” 朱祁钰看着金濂一脸急不可耐的样子,就满是笑意,得知倭国有这么多的银山,金濂的病似乎是好了。 “急不得,再说了,要那么多的银两做什么?银两只是货币,又不是财富。”朱祁钰劝了一句。 金濂将奏疏放在桌上,大声的说道:“陛下,中原王朝钱荒啊!钱荒了近千年了!” “从东汉时候就开始钱荒,一直荒到了现在啊!” 中原王朝从西汉时候,就开始钱荒,这是不争的事实,西汉跑到西域,有一个极为重要的目的就是阿尔泰山的金矿。 阿尔泰山脉在两汉叫做金山。 钱荒到了两宋时候,已经成为了两宋的日经问题,但是又没有铜,地盘又小,铸钱极为困难,要不也不会有交子、钱引诞生了。 即便是没什么朝纲的元朝,也是钱荒到印宝钞的地步。 大明也钱荒,别的不说,朱祁钰还欠着八十年的铸钱债没还呢! 朱祁钰完全可以理解金濂那种对货币的渴望,那不是贪财,就像金濂的吝啬,不是为他自己省钱一样,那是国家之制的完善。 “我们没有水师。”朱祁钰反复提醒金濂冷静。 金濂急匆匆的要求复职,就是听闻了倭国银矿的事儿。 第403章 贰臣贼子的一般下场 金濂已经出离的愤怒了,因为陛下说的是实情! 大明没有水师! “我们的水师呢?!大明在永乐年间,无敌天下的水师现在在哪里?!”金濂站起身来,无意识的甩动着手臂。 陛下在登基之后,曾经带着他去了大明的内承运库,看到了太宗文皇帝的遗产,金濂就变的出离的愤怒了,当时他就说,文皇帝南下西洋的果实被篡夺了。 当时金濂刚从福建归京,他在南边转了一圈,已经知道了这个事实,随着做户部尚书的时间越久,他越发现自己的愈加愤怒。 “天下人人为私!”金濂用力的挥了挥手,随后颓然的坐下。 他知道大明无敌的水师去了那里。 正统三年,被彻底的毁在了龙江造船厂,正统十年,被毁在了福建的镇江造船厂。 朱祁钰笑着说道:“所以,朕才会发动舟山海战,目的就是重建大明无敌的水师。” “不急,都是咱的。” 金濂点头,陛下春秋鼎盛自然不急,但是他有些等不及了。 他老了,他有胃痛,虽然最近有了康复的可能,但是谁知道会不会什么时候,一命呜呼呢? 好在陛下带着朝廷一起发财,并没有吃独食的习惯。 金濂思考了许久说道:“陛下以为吴敬如何?” 吴敬是翰林院掌院事,但是吴敬拥有十年的地方治理税务的经验。 金濂的意思是吴敬掌管户部事。 “资历不够。”朱祁钰言简意赅。 论资排辈是官场约定俗成的规矩之一,吴敬是景泰二年的进士及第,即便是有奇功牌在身上,但是不代表他可以在金濂离世前,成为大明朝的六部明公之一。 朱祁钰若是越级对他提拔,那是对其他朝臣最大的不公平,也是将吴敬放在火架上烤。 而且吴敬只有地方财税经验,并没有朝廷财物经验。 “张凤可以过度一段时间,等吴敬成长起来。”朱祁钰笑着说道:“再说了金尚书这胃病治好了,慢慢恢复了元气,金尚书也能看着他。” 金濂点头,他最重要的事儿,就是把身体养好。 金濂的目光看向了松江市舶司的方向,他希望舟山海战一切顺利,让大明完成蜕变,再建大明无敌天下的水师。 而此时的松江府的府台衙门,坐满了人。 李宾言坐在正中首位,魏国公代表武将坐在左侧,陶瑾、陈豫、马云、任礼、唐兴坐在左侧,而右侧是李贤、王卺、林聪等一众文臣。 而在堂下还坐着三个人,是两浙、两淮和两江的商总,代表淮商、浙商、徽商。 李宾言之所以坐在主座,是因为李宾言有一把永乐剑,真的按品秩而言,魏国公徐承宗才应该坐在首位。 李宾言的这把永乐剑是当初他前往山东做巡抚之后,陛下给他的,至今陛下未曾收回他的永乐剑,让他时常带着。 “费商总。”李宾言别看平日里憨直,但是此时坐在主位上,也是一股煞气逼人。 毕竟李宾言也是抓过奸细、杀过倭寇的人了。 费亦应立刻站了起来,俯首说道:“在。” 李宾言平静的说道:“陛下有了敕谕,我这里敬告你三点。” “第一,舟山倭寇陛下要杀,大明也要杀,这是必然的,但凡是有案底在身的海盗,皆以倭寇论罪。” “第二,此次海船、药石、部分军备,大明需要官办扑买,不可缺斤短两,更不可能以次充好,陛下绝不宽宥。” “第三,你告诉舟山那些海民,若是无案底在身,无须惊慌,大明日后将会将这些海民与大明子民,一视同仁。” 李宾言这三个要求,归根到底就是吊民伐罪的逻辑,惩戒罪恶,安抚受苦的百姓,讨伐有罪的食肉者。 但是这次李宾言的话里,重点警告了商贾,若是敢发这个战争财,大明皇帝也绝不私宥。 也谈到了大明的一些政策风向的变动,比如海外弃民,是不是大明的子民呢? 李宾言也有交待,叫一视同仁。 费亦应叹了口气,他不会这么做,他也会警告别人不要这么做。 但是有些事,他一个商总哪里能管得住呢? 陛下已经多次证明了,陛下的刀子有多么的锋利,但是有些人一看陛下回京了,还是会动一些歪心思。 永乐剑可是砍过皇帝的啊! 李宾言继续说道:“若是有人胆敢附逆从贼,定不轻饶。” 这也是一个警告,一共四条,其核心就四个字,莫要自误。 费亦应带着三位商总,行礼离开了松江府府台衙门。 三人默默的不说话,分道扬镳。 费亦应平抑了松江市舶司营建所需物料的价格,在其他两名商总的眼里,无疑是投献。 所以有什么话,这二位商总,也不跟费亦应说了。 费亦应抬头看了一眼天日昭昭,艳阳当空,就是连连摇头。 这世上,蠢货总是那么的多。 李宾言十分确信的说道:“陛下和朝廷,对我们的舟山平倭海战,是有期许的,而且是很高的期许。” “如果我们能够快速获胜,完全胜利,那么陛下的南下平叛,就顺利完成了。” 舟山海战,可以说是大明皇帝南下平叛的最后一战了。 也是大明新开始和新开端,意义非凡。 李宾言面色凝重的说道:“根据陛下的料敌从宽的最高指示,我先说几条我自己的想法。” “第一,我们要防备民变。” 徐承宗眉头紧锁的说道:“防备什么民变?舟山倭寇在,咱大明的渔民出海打鱼,都会被他们打劫,防备什么民变?” 徐承宗完全没想明白,这件事的逻辑在哪里,这不怪他,他作为魏国公,又不上朝,对朝中的事儿,完全没有多少概念。 他如果清楚正统十年,那一笔微不足道的民变,烧毁了大明南下西洋的一百二十余艘船舶,他要是清楚福州府同知郭琰现在在贵州思州府,他就不会这么疑惑了。 毕竟是尊贵的魏国公,这些小事,他都没怎么关注。 李贤嗤之以鼻的说道:“什么民变,他们现在没有了造反的胆子,但是借着着民变的幌子发财的胆子还是有的,而且很大!” 这是陛下的一句话,李贤在这里做了借用。 民变里百姓没几个,包藏祸心的海盗,就像是乐事薯片的空气一样多。 魏国公又不是整日里花天酒地的花花公子,他的魏国公位置是兄终弟及得来的,在做魏国公之前,也是做了几十年的次子。 李贤一说,徐承宗立刻就懂了,他面色变得有了几分怒气,忿忿的说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李宾言继续说道:“密州市舶司有三万京军驻扎,月港市舶司之后,也有三万京军驻扎,什么样的民变,都很难攻破两个市舶司。” “毕竟我们不是造船厂。” 李宾言话里话外,自然是说的正统四年,福建镇江造船厂被大火焚毁,南下西洋的一百二十条,包括十二条福船被烧毁的事儿。 陛下在敕谕里,也很明白的将这件事说明白了。 李宾言说到了这里就是内心一阵心痛,他自己也在密州负责市舶司的营建,也有密州造船厂,负责造船。 至今,无论是密州、月港,都没有制造福船的能力,但是民变一下子烧毁了十二条福船! 当时营建那一百二十条南下西洋的船舶,动用了八府的人力物力,朝中派出了工部侍郎焦宏督办。 花费将近两年的时间,才建好。 这里面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吗? 是大规模人力物力调动之后,毫无收获,是船匠们不再信任大明朝廷。 因为在民变中,被烧毁的是船舶,被杀死的是造船的工匠,可是真正毁掉的是大明南下西洋的尝试。 在那场大火中,失去的是大明的海权! 李宾言继续开口说道:“第二,我们要保障我们的粮草周转的灵活调度,确保在舟山海战战争期间,我们的粮草不会出现火龙烧仓,不会出现周转不灵,更不允许出现军备不足。” “陛下根本不信任那群商贾,如果是官办扑买的货物,不能及时,有序的到我们的库房里,甚至出现了以次充好、缺斤短两,我们要及时应对。” 陛下不信任势要商贾这件事,就连小商小贩都知道。 唐兴有些不屑一顾的说道:“找死。” 李宾言继续开口说道:“第三,我们要防备倭寇支援,舟山的倭寇里虽然没有倭寇,但是他们通倭是必然的,我们要防备他们可能有的支援,防患于未然。” 自从土木堡之变后,大明吸收了正统年间的战争中的教训,一切事都变得料敌从宽,变得料敌于先了。 这些都是好习惯,战争本该是这等模样,用尽自己的全力,去获得胜利。 陈豫十分确定的点头说道:“我们必须要防备真正的倭寇对他们的驰援,虽然他们也挡不住炮弹和铅子,但是这是他们唯一可能的支援了。” “尤其是在他们入京朝贡被大明皇帝惩戒之后,必然心怀不满,小心驶得万年船。” 这三条防备,是按照大明皇帝料敌从宽的指示,进行的战前会议的内容。 李宾言翻动着自己的敕谕题注,笑着说道:“陛下的敕谕中说,我们要尽量减少我们大明军的伤亡,打一次打不下来,就打十次,大明国力充沛,我们只会越打越多,而他们只会越打越少。” “未虑胜,先虑败,就是陛下的打仗风格,要么不打,只要打,就不能输。” 都说陛下暴戾冷酷,可是李宾言完全没有察觉到陛下对自己人有什么暴戾的地方。 战败的惩罚肯定有,但是陛下对大明新朝第一次海战,允许阶段性战败,但是绝对不允许战略性失败。 毕竟大明已经四十多年未曾进行过像模像样的海战了。 李贤翻出了一本竹筒卷好的书信说道:“我这里有份情报,诸位可以看看。” “最大的一支为泉州蒲氏,祖上是大食人,来自于天方的香料商人,在两宋交替的时候,蒲氏因为香料生意,成为了两广最豪者。” “岳飞的孙子岳珂曾经到蒲氏府上拜访,看到他们家里的池塘都是黄金砌成的。” “后来蒲氏从广州南上,南宋期间,有成为泉州最富者,在泉州,现在还有天风海云楼和一碧万顷亭,可以遥望海船出海。” 平江伯陈豫跟随宁阳侯陈懋作战,自然去过泉州,点头肯定这一件事。 李贤继续开口说道:“在南宋风雨飘摇的时候,蒲寿庚因为平定泉州海盗有功,被任命为了泉州提举市舶使,但其实大部分进攻泉州的海盗都是蒲寿庚的私兵罢了。” “最大的海盗头子就是蒲氏。” “元军攻破南宋都城临安城,文天祥带着宋末二帝奔波与广州福建等地,授予了蒲寿庚福建广东招抚使,兼主市舶,掌军事、民政和市舶实权,统领海防。” 李贤说这句话的时候,松江市舶司的衙门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最深的沉默之中。 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带着大宋朝最后的希望,奔波辗转。 在五坡岭,文天祥被俘,陆秀夫带着宋末帝赵昺在崖山跳海而亡,张世杰死于平章山下。 十数万最后抵抗的大宋忠骨,一起在崖山跳海。 这是一段不忍卒读的历史。 朝中的执牛耳者的臣子是文安侯于谦,他最崇敬的就是文天祥。 大明皇帝被俘,若非于少保和陛下力挽狂澜,其后果不堪设想! “蒲寿庚投降元朝。”李贤言简意赅的说道。 泉州知州田真子和受其直接指挥的左翼军将军夏璟,福建广州招抚使蒲寿庚的投降,标志着南宋小朝廷,再没有了任何一丝一毫的抵抗能力。 李宾言看着手中的资料,愤愤不已,面色变了数变,振声说道:“宋室对其不薄!不当人臣!” 李贤继续说道:“蒲寿庚,在元初年担任闽广大都督、兵马招讨使、泉州市舶使,随后官至福建行省中书左丞、泉州行省平章政事。” “蒲氏自此显赫于元朝。” 李贤继续说道:“当然很快和所有朝代都无法忍受贰臣贼子一样,后来元廷击破了泉州,以宋时行弑逆为罪,杀其蒲氏上下三千余人。” “自此蒲氏逃难到了舟山。” 贰臣贼子的一般下场:多半能显赫一时,等到朝局稳定,必然立刻被打到贰臣传里,永世不得翻身。 历朝历代几乎如此。 李贤继续说道:“太祖高皇帝定鼎天下言:禁泉州蒲寿庚、孙胜夫(蒲寿庚亲信)之子孙,不得齿于仕途,盖治其先世导元倾宋之罪,故终夷之也!” 朱元璋禁止泉州蒲氏和孙氏,不得入仕,要治他们先祖导致元朝倾覆宋室的罪过。 自此之后,大明二百七十四年,未曾有泉州蒲氏和孙氏的任何子弟入仕。 所以,朱祁钰很多的惩罚里,都有三代不可入仕,五代不可入仕的惩戒,却从未有人置喙。 这在大明可是祖制。 “泉州蒲氏,现在盘踞在舟山,这就是舟山倭寇中最大的一支。”李贤深吸了口气说道。 自南宋发家,显赫元朝,在大明蛰伏,但是依旧控着香料的泉州蒲氏,只是舟山倭寇其中一支。 第404章 海的那边是什么 蒲氏的衰亡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一场很少被人谈起的战乱。 这场战乱彻底导致了蒲氏从泉州不得不再次北上,前往和舟山群岛,继续维持祖业。 “亦思巴奚战乱。”李贤提到了一场元末明初时候,关于福建的一场泉州的战乱。 亦思巴奚战乱,亦思巴奚军的正确翻译应当是波斯民兵叛乱。 南宋的海贸极为发达,带来了天方的商贾,他们聚集在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港口,泉州港。 蒲氏先祖就是那个时候来到的南宋。 泉州在南宋末年,一直到波斯民兵战乱之前,都是世界第一港口。 泉州港在最鼎盛的时候,城池围三十余里,居住着超过二十万人,其中有近七成的外籍侨民。 他们来自天方、波斯、欧罗巴的基督徒、犹太人等等,这些人在元朝都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名叫色目人。 元朝的统治很是宽泛,他们将蒙古人定位第一等人,将色目人定为了第二等人,将北方汉人定为了第三等人,把南方汉人定为了第四等人。 蒙古人利用色目人去收税,包税的多数都色目人。 当时的泉州港,使用的语种就超过了一百余种。 而波斯民兵是当时泉州城中人口最多、势力最强的一支,他们的将领赛甫丁和阿迷里丁,逐渐的夺得可泉州城的控制权。 元朝为了收回泉州这个最大港口的治权,和色目人开始了长达九年的争夺战。 这九年的时间里,世界第一港口,被打的千疮百孔,蒲氏不得不离开泉州港,前往了舟山群岛。 李贤放下了手中的第一份情报,拿出了第二份,满是感慨的说道:“江南缙绅、豪商,无不说我大明严苛,无不怀念他们的大元。” “因为宽纵,富民奢雅、文人游集的一个个家族,在元之宽纵手中,不断的崛起。” “澉浦杨氏,起于南宋时,南宋利州刺史、殿前司选锋军统制官、枢密院副都统杨发,降元。” “亦官亦商的杨氏三代从事对倭国和高丽等国贸易。” 李贤放下了手中的竹筒,又拿起了一份竹筒,笑着说道:“位于常熟福山港,是胡元江南漕粮海漕的主要起运港之一,常熟曹氏、徐氏、刘氏,驰骋海上,贾交海南,居积不可赀算。” “庆元吴、韩、倪、戴四氏,乃是庆元市舶司的四大家,赫赫有名的海商,元末失纲,他们四大家是方国珍重要柱石,方国珍战败,四大家跑到了琉球。” 李贤手中的竹筒还有很多,他没有一个个再拿出来了。 他拿着那些竹筒,笑着说道:“事实上,胡元攻破临安城,俘虏了南宋皇室,占据江南之后,宽纵的统治,叠加到高度发达的江南地区农商社会之后,必然会出现一个阶层,那就是官商一体的豪民。” 李贤点着桌子说道:“前朝余孽啊!” 里面多数都是这些人,如果非要形容,可以四个字概括,那就是前朝欲孽。 李贤已经变成了势要豪右的掘墓人,既然要做掘墓人,自然要对这些人的来历进行刨根问底,这群无法无天的家伙到底是如何产生的,逐渐有了答案。 他继续说道:“在永乐十九年大明迁都北衙之后,他们终于又回来了。” “他们要的生活无外乎是:甬东贾客锦花袍,海上新收翡翠毛。买得吴船载吴女,都门日日醉醺醪。” “但是大明给不了。” 李贤梳理了舟山海战的主要敌人之后,松江府的府衙内一片的安静。 徐承宗坐直了身子,点头说道:“李巡抚说的这几家,我都接触过,甚至还认识几个,一起在烟云楼吃过饭。” “豪奢之家。” 徐承宗当然见过他们,这些都是大明的海外弃民,他们不遵守大明的律法,他们在大明的国门之外,进行海贸。 这些人都是豪奢之家,甚至在大明土地上,也有许多的园林,一旦有风吹草动,他们立刻舶海而去,等躲过了风头再回来。 李贤继续说道:“他们一共有四百料战座船四十余艘,四百料巡座船一百余艘,有福船七艘,艨艟、斗冲数百艘,总计约有战船一千艘,海舶近四千艘。” “整个舟山群岛上,有海盗五万三千余人,他们亦商亦盗,有船匠、商贾、百姓、工坊坊主、工匠等等共计十五万余。” 徐承宗疑惑的问道:“李巡抚是如何知道的如此详细的?” 不过他巡视了一圈之后,发现坐在这里少了三个人,分别是岳谦、袁彬、季铎。 这三个人陛下留在了南衙。 袁彬看着李贤,季铎是从襄阳调查完了保定伯遇害案之后,回到了南衙。 季铎是边军指挥使,袁彬是锦衣卫指挥使,岳谦是京营指挥使,岳谦是三人的头儿。 岳谦是于谦的嫡系,无论是废稽戾王皇帝位,还是出使瓦剌接稽戾王回京,还是在削太上皇帝号、杀稽戾王这些大事之中,都有岳谦的身影。 但是岳谦应当算陛下的嫡系,因为于谦不结党。 这三个人现在在哪? 舟山双屿港和岑港。 徐承宗知道了李贤的情报来源,却闭嘴不谈,南衙有人见过三人,若是出了事,岂不是怪他嘴瓢? 李宾言开口说道:“我们没有福船。” “我们只有战座船五十余艘,巡座船百余艘,艨艟、斗冲一千三百余艘,海舶五千艘,密州市舶司京军三万、月港宣慰司京军三万,南衙京军、凤阳三卫七万余。” “除了福船之外,我们的实力远超对手。” “要知道在永乐年间,大明朝廷是不计算艨艟、斗冲、海舶这些船舶的,它们真的太小了。” 巅峰时候的大明水师的实力有多么的强横? 永乐十八年,大明水师除艨艟、斗冲等小船以外,共有三千八百条战船,其中1350余艘巡坐船,1370余艘战座船,250远洋宝船。 另有不计其数的护洋巡江的警戒执法船和传令船。 郑和在《郑和碑记》中豪言:及临外邦,番王之不恭者,生擒之;蛮寇之侵掠者,剿灭之。 并且郑和真的做到了。 锡兰山国王亚烈苦奈儿负固不恭,谋害舟师,被郑和带着人攻破了都城,将国王及家属全部生擒,拿到了京师。 旧港宣慰司不法,郑和生擒了海盗陈祖义三人,一战灭海盗五千余人,彻底打通了航路。 而郑和的水师能称之为战舰的只有二百五十余艘的远洋宝船。 威名远扬的郑和船队无敌舰队,实际上只是强大的明帝国海军的一支海上机动舰队而已。 大明水师在永乐十九年,统计在册的战舰,约等于十个西班牙无敌舰队。 为什么说大明天下无敌? 因为大明真的天下无敌。 但是现在,为了攻伐舟山的海盗群,李宾言、陶瑾、马云、陈豫等人集结了所有海上兵力,不过只有一百五十艘能称得上战船的船舶。 这就是经过了二十四年兴文匽武之后的结果。 李贤十分确信的说道:“失去了无敌舰队的大明海商们,生意非常难做,因为当初恭顺的番国变得面目可憎,销声匿迹的海盗,再次蜂起,海路被阻,商贸不通。” 徐承宗本身就有两千余海船,生意好不好做,徐承宗自然清楚。 李宾言敲了敲桌子,笑着说道:“陛下励精图治,意图振兴大明水师,我相信,在陛下的指引下,我们大明中兴并不是镜花水月!” “我相信,日月山河永在,大明山河永固!” 王寅看着终于议事结束,大声的说道:“众臣接旨。” 所有人站了起来,站的笔直,李宾言走下了月台,站在了台下。 王寅手捧一份圣旨大声的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缵承洪绪,统理兆人,海澨山陬,皆我赤子,苟非元恶,普欲包荒。” “属者元末余孽,猥以下隶,敢发难端,窃据商封,役属诸岛。遂兴荐食之志,窥我内附之邦,伊歧昌国府之间,鲸鲵四起,乐浪玄菟之境。” “人民离散,军民困顿,驰章告急,请兵前往。” “命四威团营都指挥陶瑾挂征夷将军印,平江伯陈豫挂征夷副将军印,月港番都指挥马云挂征夷副将军印,都督范雄、董兴为左右参将。” “江南巡抚李贤总督征夷军务,林聪、王卺参赞军机,中官王寅、王瑾监军,御史张海、丁宣纪功。” “率密州、宁波、月港市舶司水师,京营及凤阳三卫、南京诸处大军讨舟山倭乱。” “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 “兹用布告天下,咸闻使知,钦此。” 印绶火牌,在中官手中,不断的发给了在场的军将们。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山河永固!”众臣接旨之后,振声喊道。 李宾言、李贤、唐兴三人,来到了临港市舶司,这里停泊着李宾言所说的船舶,无数的桅杆朝天,直冲着天日昭昭,一眼望不到头。 海鸥在天上盘旋着,嘶鸣着俯冲如水,抓起了海鱼,再次展翅高飞,天边是一些渔船刚刚打鱼归来,正在码头上和商贾们讨价还价。 无数的船工在码头上奔波穿梭,他们不停的搬运者火药、弓箭等物。 李宾言看着这无数的海船,笑着说道:“这是大明现在的船舶,虽然不多,但是打一个舟山完全够用了。” 唐兴用力的扔出了手中扁石,石头在水面上打出了一个个的水花,飘了六个水花之后,没入了无垠的大海之中。 唐兴看着海面,略微有些怅然的说道:“好好的平倭功劳,没有了,都怪你这李宾言啊,借我三十条船,我就把他们平了。” “那可是七万人的倭寇,借你七百条船也不够用啊!”李宾言笑着说道。 唐兴这次连个印都没配,他自然有点不满。 但是李宾言和唐兴的任务可一点都不轻松,松江府临港市舶司,是大明水师的老巢,他们俩负责守住老巢。 唐兴倒是满不在乎的说道:“一群臭鱼烂虾!还没开打,就会内讧,稍加挑唆,就反目成仇。” “哪有什么成事的机会?陛下总是不愿意冒险罢了。” 李宾言笑而不语,喜欢冒险的唐兴,自然看不惯这谨小慎微的做法。 唐兴自己冒险,把他自己折进去,陛下是陛下,陛下冒险,把大明折进去? 国朝之事,哪里容得半分差池? “狮象搏兔,皆用全力尔。”李贤也不觉得冒险是好事,大明国力强盛,为何冒险? 钝刀子割肉,都能把舟山倭寇的窝给端了。 用最稳健的方式,走好每一步,这就是陛下的执政风格。 不稳健,朝里的明公们可是要朝天阙的。 当初陛下一直给襄王下钩子,希望襄王能咬饵料,结果襄王知天命,死活不肯上钩。 最后陛下为了活动下筋骨,将太行山、勾注山和燕山的山匪给平定了一番。 本来是个活动活动京营的小事儿,结果陈循、胡濙、金濂等无数重臣,诚惶诚恐的跑到讲武堂,问陛下到底要做什么。 吓得朝臣们魂儿都出来了。 唐兴摇头说道:“那给我机会试一试嘛,我三十条船平定倭寇,何须如此大动干戈呢?” “谨严第一。”李贤说完之后,便不再说话,看着海浪打在了码头的船舶之上。 李宾言站在带着浓郁的咸腥味儿的海风中,负手而立,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说道:“你们说海的那边是什么?” “是敌人!”唐兴又扔出去一片扁平石头,但是起风了,海浪很大,将他的石块给打入水中。 “是金山银山!”李贤定期会上书和陛下沟通南衙之事,最近京师的倭使不法之后,他也知道了倭国有金山银山。 李宾言蹲在沙滩旁,笑着说道:“《易》曰:易有太极,始生两仪。” “天地初开,一切皆为混沌,是为无极,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极,清气向上为天,浊气向下为地。” “天为阳,地为阴。天地万物,世间万事,概为阴阳。” 唐兴双手一摊,无奈的说道:“你们这些读书人,不妨把话讲明白点!” “整日里这个曰那个云的,谁知道你们到底想说啥!” 李贤也是疑惑的看着李宾言,好好的平叛讨倭,这怎么讨论起了易经来? 李宾言笑着说道:“海的那边除了海以外,还有陆地。” “我来演示一下,或许你们就明白了。” “我在密州市舶司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儿,海很深很深,海底的砂石比沙滩上的砂石要重。” “所以,我才会说,海的那边除了海之外,肯定有陆地。” 李宾言一层一层拨动着沙滩,将两个铁盒子的沙装的瓷实之后,笑着问道:“你们猜,哪个重?” 第405章 天的尽头是什么 李宾言手里拿着两个等重的铁盒,里面是两种颜色的砂石,被压得十分的瓷实。 他问哪个重的时候,李贤和唐兴都呆滞的摇头说道:“根本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他们不一样重又如何?一样重又如何呢?” 李宾言看着手中的两个铁盒,有些无奈的说道:“我左边这个颜色深一点的比这边颜色浅一些的要重。” “我用天平秤称过。” 李宾言不再解释了,他也只是猜想,而且有生之年内,几乎不可能证实的一种猜想。 就是他认为,其实陆地是漂浮在海上的比较大的岛屿罢了。 这就是李宾言想表达的太极生两极,清气向上为天,浊气向下为地。 陆地比较轻,海底比较重,所以海底沉了下去,所以他说海的那边除了海,还有陆地。 他也找到了一些证据,可是这些证据又显得缥缈无比。 海的那边究竟是什么呢? 自然是陆地。 “我其实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李宾言将砂石倾倒,他其实自己也不太清楚要说什么。 一个盒子里的砂石稍微发黑或发深褐色,另外一个盒子里的砂石,自然是黄亮色。 李贤和唐兴连连摇头,讨论天地是怎么形成的? 他们不明白。 李宾言应该跟天文生去讨论去! 李宾言极为认真的说道:“澉浦杨氏在大德八年就已经驾船到了伊利汗国,并且将伊利汗国的使臣那怀等人送到京师。” “三宝太监到了慢八撒,但是陆地依旧没有尽头。” “所以,我说的海的那边是海,是陆地,这个说法是没有错的。” 李宾言站在海风之中,笑着说道:“你们说,天边是什么?” 唐兴嗤之以鼻的说道:“你日行八万里,当自己神仙呐?天边是什么?天边是…什么啊?” 李贤看着一脸思索的李宾言,发现这个人很有趣,他似乎读了很多李贤没有读过的书。 李宾言面色古怪的说道:“根据元时郭守敬南下万里海塘,大漠长烟的大明城,再到拔都萨莱,一共建立了七十二所天文观测台。” “那次东至高丽,西至滇池,南逾朱崖,北尽铁勒,四海勘验,根据四海测影图为例,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惟谓海水附地共作圆形,亦焉地如鸡子,中黄孤居天内。” “我们其实住在一个球上,只是因为这个球实在是太大了,所以我们看不到弧面。” “所以我们如果一直向西航行,兜兜转转,就能回到大明了。” 地球很大,李宾言想去看看。 李贤和唐兴呆滞的看着神神叨叨的李宾言,这是什么怪论? 什么一直向西航行,就回到了大明? 李宾言面色更加古怪的说道:“我上奏给陛下,说想去天边看看,我说驾船远洋天边,就可以回到大明。” “陛下居然说,等忙完了松江市舶司的事儿,就让我去天边看看,是不是能回到大明来。” “你们当我是胡说吗?我连过洋牵星图都准备好了。” “如果我们住的真的是个球的话,我真的可以通过牵星术回到大明!” “如果我们住的真的是个球的话,我们住的这个地球,可真是太大了。” 李贤连连摇头,李宾言这么离谱的上奏,陛下还居然专门回复了他!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李贤还有许多的疑问,但是那些疑问他自己个都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陛下人在北衙,他也没法去请教了。 李宾言颇为兴奋的说道:“如果我们脚下真的是个球的话,我们就很容易解释很多很多的现象,比如月亮在白天去哪了?落入暗虚了吗?” “月光生于日之所照,魄生于日之所蔽,当日则光盈,就日则光尽也。” 沉默。 李贤和唐兴二人,有点不知道李宾言到底在说什么,月亮不就是月亮吗? 它一直挂在天上啊,还能去哪里呢? 他们和李宾言聊不到一起去。 唐兴笑着说道:“李巡抚不是最怕水吗?泛舟出海去天边啊,真敢想啊你。” 李宾言怕水,这件事在密州市舶司人尽皆知,但是李宾言却秉持着多喝几口海水,就不怕的理念,变成了浪里白条。 那时候的李宾言决计不会料到,自己想着泛舟海上,去瞧瞧天的尽头。 李贤忽然想到一人,笑着说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人,名叫贝琳,我想你们二人应该有话说。” “此人是宁波市舶司定海卫军户出身,不过生于南京,长于南京,魏国公自南衙僭朝作乱之后,就一直心生不宁,就寻到了此人,找他占卜。” “他是天文生,师父是司历博士何洪。” 天文生,是大明天文官学,隶属于钦天监,不过不是显学,一共就六十额定生员。 这些天文生,观测天象,但是往往和阴阳生混淆,势要之家死了人,总喜欢找他们择日入殓。 “你们应该很有话聊,他很擅长观测天象。”李贤十分确认的说道。 牵星术需要天文图,中原王朝最宏伟的一张天文图是西汉时张衡所作,共有两千五百星,但是已经散迭了。 李宾言手中的天文图,大部分都是郑和下西洋时候,随行的星官绘制的天文图,够用,但是不完全够用。 过洋牵星图的牵星术,天文图中的星星越多,牵星术则越是精准。 李宾言面色一喜说道:“好说,你把他介绍与我便是!” “和你们说不到一起去,说什么你们也不懂,还笑我。” 三人走上了码头,开始带着人点检军备和粮草上船。 李宾言和李贤等人忙完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李宾言走下了码头,看着南边的海面说道:“大军云集于此,舟山倭寇必然知道我们准备做什么,他们准备如何应对呢?” “我们和舟山倭寇,就隔着一个杭州湾啊,他们肯定知道我们到了。” 唐兴看着海面之上,笑着说道:“不如我们用我们的船作为诱饵,诱使他们偷袭我们的市舶司?” “他们定然知道我们云集于此,这个时候,他们肯定在想办法,怎么样才能不会被剿灭,那烧毁我们的船舶,显然是一个很好的方法。” “我们如果做出一副我们不懂海战,疏于防备的样子来,他们会不会上当呢?” 李贤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可是万一他们发动了偷袭,我们没有防备,岂不是正中敌人的下怀?” 唐兴和李宾言互相看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在景泰年间,没点钓鱼的功夫,敢说自己是景泰朝臣?那不跟在宣德年间不会斗蛐蛐一样吗? 唐兴和李宾言在密州市舶司,可是没少应对倭寇的偷袭,他们总结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的手段。 相比较之下,胶州湾还不如松江府滩头更容易设伏。 唐兴看着夜里泛着月光波光粼粼的海面,笑着说道:“那就试试。” 而此时的舟山列岛的本洲翁洲之上,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岳谦三人,走在翁洲的街道上,看着摩肩擦踵的街头,偶尔用景泰通宝买一些零嘴解解馋。 比如烤蒜泥胡椒虾,就是将手掌长的虾,带着壳儿,从中间一分为二,加盐、蒜泥、胡椒,底下架上炭火,将虾烤制通红,滋滋的冒油,蒜泥和胡椒入味,插上竹签。 在舟山的诸岛上,景泰通宝也可以用,半个烤虾只要十个通宝。 在岛上这十几天的时间,岳谦、季铎和袁彬,可是吃了不少的海货,比如胡椒醋鲜虾、清蒸鲈鱼、白灼梭子蟹、海蛎汤、炖蛏子。 “舟山海战打完,高低给陛下整几个海厨回京,嘎吱嘎吱冒油,好吃的很!”袁彬吃烤虾不如季铎精细,季铎每次都要细细剥皮。 袁彬直接大快朵颐。 “少吃点,一会儿吃席的时候,不是吃不下去了吗?”岳谦笑着说道。 他们三个人这次是拿着澉浦杨氏的信牌登岛。 作为舟山诸岛的第二大支,澉浦杨氏在翁洲十分便利,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这些信牌自然是陛下的缴获之物。 “也是啊。”袁彬将吃了半截的虾,扔给了路边的野狗。 舟山诸岛很大,有金塘山、大小谢山、大小磨山、岱山、大小羊山、大小七山。 岛:海中往往有山可依止,曰岛,水中可居者曰洲。 比如曹操在长歌行中,就有山岛竦峙之说。 袁彬他们所在的翁洲就是舟山列岛最大的岛,舟山本洲。 翁洲本应该是定海中中、中左所所在。 洪武五年,大明迁昌国州(舟山古称)十一万民入陕西,自此之后,舟山列岛,便脱离了大明的掌控。 舟山列岛,便被无数的海盗所控制。 永乐年间,太宗文皇帝开海南下西洋,这岛上的海贼望风而逃。 永乐十九年,迁都之后,随着卫所制度的持续崩坏,舟山列岛,再次被海盗给霸占了。 舟山列岛,距离大明太近了,哪怕是平底船,也可以泛舟而来。 作为天然港口,这里又是大明最大的走私巢穴。 在这里,甚至能看到有慢八撒的昆仑奴在街上活动,也有万国岛之称。 袁彬指着一处挂着红色门帘的店面,露出一副懂的都懂的神情,挑了挑眉毛说道:“诶诶诶,止步止步,泰西人开的私窠子,也不知道什么价!” “生番,要不你去问问?”岳谦歪着头说看到了那门店,生意应该是蛮好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几个泰西女子在里面活动。 季铎想了想说道:“咱们三个人剪刀石头布,谁输了谁去问。” 岳谦和袁彬点头说道:“行!” “剪刀石头布!” 袁彬一个人出的石头,岳谦、季铎出的是布。 袁彬挠了挠头,向着那门店而去,他走的有点慢,有点犹疑。 因为大明军纪严格,袁彬压根没怎么逛过这种灯红酒绿的地方。 再说这泰西人都是红毛番,跟大明人长得不一样,他也是头一次见到泰西人的私窠子。 袁彬感觉很怪! 岳谦低声说道:“咱们要不提醒下他?每次剪刀石头布,他都出石头,老是输啊。” 季铎面色平静的说道:“要说你去说,我不说,我打不过他。” “要是让他知道,咱们俩每次都剪刀石头布坑他,他指定发飙。” 岳谦想了想,最终放弃了这个打算。 袁彬在他们三个人之中,武力最为强横,岳谦和季铎俩人加起来,也不见得是袁彬的对手。 袁彬走进了泰西人开的私窠子,想了半天,最终开口问道:“你们这卖烤虾吗?” 一个龟公上前来,把袁彬轰了出去,便赶便说道:“一边去,一边去,卖什么烤虾,哪来的青瓜蛋子!” 一众泰西私妓,笑的前俯后仰。 岳谦和季铎乐的站不起来,蹲在路边,指着袁彬,笑的十分的肆意。 袁彬面色涨红的说道:“不是,你们压根不懂那个感觉!” “他们是人啊,但是和我们长得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咧,都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价!” “就像是问山羊多少钱一样,就很怪!” 岳谦和季铎笑的更大声了! 他们当然知道这种怪异感,北方的军汉,哪里见过泰西的私妓? 这能问的出来,才是怪事。 袁彬看着他们的大笑,终于愤怒了起来,大声的说道:“你们再笑!” “好了,好了,我们不笑了。”岳谦和季铎看到袁彬真的生气了,也就停下了。 岳谦和季铎对视了一样,还是没忍住,爆发出了更大的笑声。 “哈哈哈哈!” 岳谦一边笑一边说道:“不是,哈哈,我们一般不会这么笑。” 季铎差点笑岔气了:“除非忍不住。” 对于他们的口音问题,其实在翁洲岛上,根本无所谓,因为这里用超过七十种以上的语言,他们的口音,完全不是问题。 这里的人五湖四海,哪里都有,并不会引人注意。 反而是这种肆意洒脱的笑容,比海盗更像是海盗,而且三个人极为凶悍,煞气很重,这里是法外之地,等闲谁会管他们? 袁彬也是满脸的笑意,边走边说:“走走,吃席去,去的晚了没得吃了。” 第406章 禁暗杀、美人计、金钱收买 袁彬三人,终于开始吃席了,满桌子的海货。 燕窝、鱼翅、大乌参、鱼肚、鱼骨、鲍鱼、海豹、狗鱼为主的海八珍。 炙蛤蜊、鲨鱼筋、炒鲜虾为三个小菜。 还有一种名曰三事的海鲜,海参、鳆鱼、鲨鱼筋、肥鸡、猪蹄筋共烩一处,味道极其鲜美,这是汤。 还有几块琅琊酥糖,味甜而不腻,糯而不粘、酥而不碎,乃是餐后佳品。 袁彬三个人吃的满嘴流油,大快朵颐,海货不便,陛下平时似乎没这个口福。 而坐在主位上的蒲氏,虽然还有一点点天方人的特征,但是已经完全看不出来。 赵明瑞是这一代的泉州蒲氏的当家人,为什么蒲氏的人姓赵呢? 因为蒲氏为了躲避大明朝的禁止蒲孙二氏并罚,永世不得出仕的规定,开始改姓,由蒲氏改为赵氏,杨氏等等。 其中改为赵氏的人最多。 南宋的老赵家真的对不起天下人,但是唯独没有对不起蒲氏人。 在有南宋的一朝,因为军事压力,南宋朝廷,不得不倚重海贸,对泉州蒲氏格外恩厚。 蒲氏为了投元,又因为出卖赵家人,屠杀三千余赵氏宗室子弟,荣耀与元朝。 最后蒲氏又因为贰臣贼子的一般下场,导致了蒲氏的家族再次飘零海上。 蒲氏现在改姓赵,李代桃僵。 袁彬将琅琊酥糖塞进了嘴里,含糊不清,但是有些愤怒的说道:“他也配姓赵?” “他不配!”岳谦立刻说道。 袁彬是忠臣,他甚至一直忠诚于稽戾王,直到稽戾王给瓦剌人谈胡琴,娶胡女,给胡女和那个串儿名分的时候袁彬的所有价值观都崩解了。 岳谦也是忠臣,他从头到尾忠于大明。 季铎也是忠臣,他知道岳谦要做什么,却始终没有阻拦,在岳谦要动手之前,季铎也参与其中。 但是他们一致认同袁彬所说的,蒲氏不配姓赵。 洪武二年,太祖高皇帝曾经追封了他的外祖父陈公为扬王,而陈公是崖山幸存血脉。 所以这群人聚在一起,不仅仅是国仇,还有大明朝的家恨。 澉浦杨氏杨永印是这一代的杨氏家主,是这舟山列岛海盗的第二支,也就是袁彬三个人借着他们家的信牌登岛。 而坐在第三位的是一个倭人,名叫斯波义敏,是斯波氏的第十世当主,斯波义敏坐在这里的原因很简单,他被流放了。 下克上,几乎是倭国的老手艺了,斯波氏的家督朝仓孝景是个权臣,把斯波义敏给流放到了海外。 第四位是一个波斯色目人,名叫沙不丁,这人就姓沙,改的汉姓。手下大约有两千多色目杂军。 袁彬都认识他们,把他们的面目记得死死的,等到天倾海覆的时候,这一个个都是功赏牌。 赵明端看着大家酒足饭饱之后,才站了起来,高声说道:“我们今日齐聚于此,是为了共襄反明盛举,大明皇帝,不让我们活啊。” 赵明端此言一出,所有人纷纷附和。 此言有理,因为整个舟山列岛就是大明的另外一个血槽,持续放血的血槽。 这里在走私,因为的严格的海防战略,近千余海防巡检司,遍布大小沿海地区。 舟山列岛和宁波市舶司紧邻,他们从大明购得货物,运送到高丽、倭国、琉球、南洋甚至是西洋,在换取金银之物,回到大明。 买得吴船载吴女,都门日日醉醺醪。 就是他们追求的目标和生活。 洪武十三年裁撤了巡检司354个,正统年间又裁撤了巡检司461个,现在大明的巡检司已经远不如昔了,给了他们走私的空间。 但是随着大明设立了密州市舶司、月港市舶司和恢复宁波市舶司,大明皇帝不海禁了,改行跟他们抢生意了! 简直是岂有此理! 很多商舶,宁愿舍近求远,也愿意到月港去,到密州去。 尤其是宁波市舶司的不断恢复,让他们的生意越发的难做。 “大明的皇帝居然只抽一成,给银蠲免四分,一共就六分税,简直是可恶!”袁彬大喊了一声,用力的咬了一口大虾。 好吃的很。 岳谦拉住了大喊的袁彬,他们都是北方口音,喊这一嗓子,不是找打吗? 但是,袁彬说的有理,没人觉得他们是奸细。 因为密州市舶司也有一群山东豪商,北方口音不是问题,只要你反明,大家都是好朋友。 密州私设市舶的孔府,只是想要方便自己的海贸,而舟山列岛的私设市舶,则是劫掠性质的私设市舶。 别说六分税,就是一成税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他们平日里低买高卖,至少能赚五成的利,若是自己贩售,可赚十倍百倍的利钱,他们怎么可能只收一成的税呢? 赵明端广耀众人大摆宴席的目的,就是结成反明同盟。 袁彬这一嗓子的确是在骂大明可恶,但是台下众人的想法就不太一样了。 在大明的市舶司做买卖,只要合法就只有一成税,可是舟山列岛的海盗们呢? 舟山列岛抽分所,直接抽六成! 袁彬的话提醒了多数人,跟着这群人反明的后果是继续被抽六成,跟着大明混,抽一成。 该怎么选?很难吗? 赵明端立刻振声说道:“我和几位当主商量了一下,舟山列岛抽分所,从今往后,只抽分两成…两成!” 季铎终于喝了一碗倭国清酒,大声的喊道:“赵当主,您是大人物,说话得算话啊!” 岳谦吐了口气,又拉住了季铎,自己怎么带了这俩活宝一起出任务,这安静听就是了。 赵明端为何犹豫? 其实他们商量的是两成半,可是话赶话,两成半还是太多了。 大明皇帝实在是太宽厚了,居然只收六分的税,弄的这些海盗们完全没法跟进。 这牌局还没开始,皇帝就梭哈了,直接把他们的抽分根基给击穿了。 朱祁钰倒是想多收点,但是皇明祖训里定的就是六分。 当年抽分厘定,从一成降到六分,是朱元璋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因为要给百姓活路,抽的太重,百姓没法活。 搞阶梯税赋,又没那个基础。 但是大皇帝的税真的很轻吗? 并不是。 因为大皇帝的重税在铸币税上,三成火耗银,那就是最大的税了。 但是因为大明钱荒的缘故,导致哪怕是收三成火耗银,压出去的银币,因为使用的方便、防伪轻松。 在北衙还稍微好点,一枚银币等于一两五钱银子,在宣府大同一枚银币几乎等同于三两银子,在海外几乎能当五两银子用了。 现在是情况是,天下几乎都嫌皇帝的兵仗局压印银币太慢,欠了八十年的钱,也不抓紧时间还! 而不是大皇帝收税极重,也没几个人意识到,这三钱银的税究竟有多重。 钱生钱了属于是。 朱祁钰通过银币,一定程度上的进行了社会财富的分配。 舟山列岛能压银币吗? 不是朱祁钰小看他们,就连南衙僭朝都做不到,他们一群海外弃民,如何能够做得到呢? 他们连提炼银矿的吹灰法都用的半生不熟,甚至很多银料都是到了大明再吹成银锭。 兵仗局分的一成银随着生产力的不断提高,工艺的纯熟,工匠培养的加速,会逐渐降低到六分,甚至是三分左右,这不代表这劳动报酬的降低。 朝廷的国帑和内帑的钱,却会堆积起来。 赵明端想不明白为何大明可以收那么低的税赋,但是的确是挤压的他们不能活了。 “说话算话,抽分两成就是抽分两成!”赵明端一咬牙,大声的说道。 “赵当主有魄力!” “赵当主真大气!” “赵当主敢舍得!” …… 众人纷纷叫好,要让人卖力,不降低赋税怎么可以呢? 袁彬起身上厕所去了,他转了半天,回到了餐桌前,掰着手中的大虾,他已经有点吃撑了,来的路上吃了小半个大虾,就有点饱了。 袁彬低声说道:“三皇子的外公说三十条船可以把他们灭了,我看有搞头。” “就以今天为例,给这清酒里加点毒,不是他们这些头头脑脑一锅端了?” 岳谦眉头紧皱的说道:“后厨的没有人守着吗?” 季铎努了努嘴说道:“后厨的庖丁都在那儿吃饭的。” 岳谦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陛下不让我们暗杀、美人计、金钱收买。” “不让暗杀是保护夜不收和我们这些人的安危。” 岳谦说的是皇帝对于情报工作的最高指示,不得暗杀,主要是为了保护夜不收的安全。 在夜不收活动的初期,有很多夜不收为了争夺功劳,就深入虏营搞暗杀,可是暗杀之后,不过是换个奴酋罢了,反而是大明夜不收损失惨重。 在经过反复衡量之后,夜不收命贵还是奴酋的狗头贵?自然是夜不收命贵。所以才有了禁止暗杀的条例。 美人计,则是于谦的建议,孙忠就用美人计收复了李贤,李贤在天使到了之后,立刻马上就暗中联络了朝廷,而且还是孙忠送的美人居中联络。 玉娘对李贤极好,照顾李贤的起居生活,在玉娘心里,李贤就是伟丈夫。 在这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年代里,美人计,几乎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朱祁钰嘉纳良言,定下了第二条标准,不得使用美色打听情报工作。 第三条标准是金濂的主意,大明的户部灯盏只有一颗灯芯,花钱买消息,真假难辨不说,还没什么多大的价值。 有这个钱,给夜不收提高下待遇不更好吗? 朱祁钰主要的考量是,能够用金钱收买的人,就和忠诚没什么瓜葛了,既然不忠诚何必费力气收买呢? 李贤利用南衙僭朝,抽了南直隶、两浙、湖广近七百万两银子,全都纹丝不动待在账目上,等待皇帝的验收。 忠诚这个东西,的确不可衡量,但是可以从做事的角度去衡量是不是可用。 袁彬点头说道:“但是三皇子外公就没这种约束了,如果可以将他们的这些头头脑脑暗杀掉,大明军少死多少人咧,又不是很难做。” “没必要。”岳谦还是摇头,不同意袁彬的做法。 袁彬想了想说道:“的确没必要,但是诛叛,还是很有必要的。” 袁彬的眼睛看的方向是一桌达官显贵,这些都是宁波市舶司的官员,提举一名、副提举二人,盐课提举司提举一人,所属吏员共计四人,一行八人。 这名提举叫杨庆波,兼任大明浙江按察佥事,乃是大明正五品的高官,却出现在了共襄反明大事的集会上,可谓是莫大的讽刺! 舟山诸岛出现了如此规模的海贼,完全就是内外勾结之祸。 大明皇帝不让暗杀、美人计、金钱收买,但是对于叛逆从不手软。 这八个人已经铁定要入解刳院了。 岳谦笑着说道:“跑不了,你们缇骑办事,他完了,他们家也完了。” 诛叛也是有具体的规定的,具体而言的总原则就是能送京查补,还是要查补,只有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才可以直接诛杀。 但是诛杀之后,也会面对锦衣卫的内部稽查,十分严格。 台上的赵明端大声的说道:“大明水师方兴未艾,他们不懂海船,更不懂海战,这是我们的优势!我们需要想办法阻拦大明水师的对我攻伐,那么他们的船舶,就是弱点。” “停在港口里的船,就像是落入渔网的鱼虾一样,只要轻轻一捏,就可以杀死了!” “我们将会派出我们的精锐,配合民变,对大明的市舶司进行一次奇袭,彻底烧毁他们的船舶!” 袁彬大声的喊道:“好!赵当主讲得好!” 岳谦只能摇头,袁彬就喜欢这样拱火,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赵明端是坏,不是蠢,他只是说出了一点点战略,让大家安心,他是有应对之法的,但是具体怎么做,什么时间,如何做,他当然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赵明端举起了酒杯,大声的说道:“等到击退了大明军,咱们就回琉球去!我还不信,大明皇帝还能追到琉球不成?” “共饮此杯!” 季铎起哄的说道:“共饮此杯!” 第407章 第一次海战 很快。 岳谦、季铎和袁彬就查清楚了,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来自哪里,何时起航,有多少条船等等一切有关舟山列岛的海盗的情况。 这些信息都不是很难查。 岳谦还找到了个了望点,查看他们的军备调运情况。 这个位于岑港外的乌石岩山,是了望码头的最佳地点,他们伪装成了香客上山。 其实无须伪装,因为没人管。 这里因山顶有多块黑褐色巨岩,故称乌石岩山,有一处望海亭,通过千里镜,可以看到繁忙的岑港码头的忙碌。 一旦火药开始装船,那么就说明了他们要出海作战了。 他们等了一日左右,就看到了火药装船,而三个缇骑下山,划着斗冲离开,随后用最快的速度,向着松江府市舶司而去。 在倭寇来之前,松江市舶司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唐兴带着三十条船,在昏定之前,离开了松江市舶司,将船靠在了大小七山,隐藏了起来。 大明在黎明时分扎好了口袋。 这次的主攻是倭人,他们善于海战。 星空璀璨,一颗颗明亮的星星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咫尺,忽远忽近,轻轻闪烁。 松江市舶司的观星楼上,坐着两名窄袖儒服的男子,面容却是庄严肃穆,他们正抬头专注地观察着星空。 这个姿势好似亘古不变,眼神里有一种痴迷与执着。 日复一日,两人观察着星空,不断地在星图上画下新的记号。 这自然是李宾言,他和贝琳在观天。 “双鱼座、白羊座、海兽座、金牛座、人座、阴阳、巨蟹座、狮子座、双女座、天秤座、天蝎座、人蛇座、人马座、魔羯座、宝瓶座,一共十五星座的都画好了。”贝琳合上了手中的画卷。 黄经、黄纬和六等星等《黄道南北各像内外星经纬度立成表》、还有黄道坐标的十五副《凌犯入宿图》放在一旁。 贝琳是汉人,他们家曾经是元朝时候的星官,在洪武十五年的时候,贝琳的祖父曾经和大学士吴伯宗、翰林李肿一道,奉高皇帝命令,翻译西域天文书,制定大统历。 钦天监灵台郎海达尔·阿答兀丁,回回大师马沙亦黑、马哈麻等,在南京右顺门开局,共同翻译西域天文阴阳历象,次第译之。 而贝琳家学渊源,两个人多有进步。 后世为人所熟知的十二星座,就是贝琳翻译而成。 而人、人蛇、海兽三座是东方独有的三个星座,这是中西合璧的黄道星图。 牵星术是一门正经的航海学问,可以确定自己的位置,可以判断自己该何去何从,大海上最怕的就是迷失方向。 若是司南失灵,没有牵星术,很难确定自己的位置。 心怀宇宙的李宾言,观天的目的是为了记录星图,而贝琳手中有一堆回回星图,这些星图来自于伊利汗国的天官记录。 “贝琳,你说咱们真的住在一个球上吗?”李宾言看着浩渺的星空感慨万千的问道。 贝琳犹豫了片刻说道:“应当是的。” “东晋咸和五年,会稽太守虞喜,观察到了一个奇观的现象,那就是日月五星列宿,犹江海之有潮汐,通而计之,未盈百载,所差二度。” “时至今日,已过千年有余,冬至黄昏中星,经历了昴、胃、娄、奎四个宿共五十三度,曰五十年差一度。” “祖冲之则认为每四十五年十一个月后退一度,郭守敬郭太史推算是六十六年又八个月差一度,我的推算是七十年差一度。” “如此这般,两万五千八百年为一个轮回。” 郭守敬为什么断定说住的脚下是个球呢? 在元朝广袤的领土上,分布着无数的观星台,岁差,就是郭守敬斩钉截铁的原因之一。 而贝琳继往开来,终于将岁差又确定了一些。 计算岁差干什么? 算万年历,推算节气,安排农时。 大明朝有大统历,但是大统历已经用了八十余年,已经有些不准了了。 比如正统十四年的日食,就比推算的要晚了整整一天,这对所有的天官而言,都是莫大的耻辱! 日食是一种天文现象,天狗食日的传说在汉朝张衡之后,就已经被当成了民间神话了。 “去天边看看!”李宾言看着静悄悄的海平面,笑着说道:“哟,来了,等了一晚上,黎明时分才到啊。” 倭寇的船已经到了能够看到的地步,李宾言站起身来,站在观星楼上,笑着说道:“点燃烽火台。” “这可是舟山倭寇里,为数不多的真倭寇啊!” 位于海边的烽火台上,立刻狼烟四起,冲天的火光燃起。 斯波义敏正带着人向着松江市舶司的海港而来,就看到了海岸上,点点星火,变成了一条火龙,照亮了整个海岸线。 “当主!我们好像中伏了!”斯波义敏手下的武士惊怒万分的喊道。 斯波义敏抽出了倭刀,镇定的说道:“已经来不及了!点燃草料船,冲进港湾!” “天闹黑卡,板载!” 斯波义敏的命令是点燃所有的船舶,来一出火烧市舶码头! “板载!”无数的武士拿起了火把,点燃了草料船,向着港口拼命的划去。 但是让他们绝望的是,武士们划着点燃的船到了港口的时候,却看到了空空如也的港口。 一条船都没有。 岸上站着无数的大明军队,他们的甲胄鲜明,结阵以待。 李宾言笑意盎然的说道:“在大明面前玩火烧连营,不是班门弄斧吗?我大明定鼎之战,就是鄱阳湖水战的火攻啊!” 这些武士看到没有船舶,纷纷跳海,因为火船已经快烧沉了。 他们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登岸,但是刚刚从水里挣扎的上了岸,等待他们的是大明的鸟铳。 武士从水里出来的时候,是一个十分明显的缓坡,压根没有的遮掩,而且因为从水中游动,站起来这段时间,行动缓慢,这比打靶还要简单。 斯波义敏见状大声喊道:“调头,调头,回舟山,调头!” 斯波义敏调头的时候,就看到了三十余艘战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在距离两千步距离的时候,炮火声轰鸣响起,混合着晨曦的朝阳,炮弹砸落在了水中。 大明的战座舰是四百料的战船,行动迅速,两侧均有火炮。 战座船划开了波光粼粼的海面,船上的火炮在不停的轰鸣。 斯波义敏指挥着船队,艰难的躲避着火炮的攻击,但时不时也有倭船中炮,船舱漏水,甚至有的倭船被打了个穿仓而过。 倭奴哀嚎着选择了跳海,否则船舶沉没带起的旋涡,会把他们彻底卷入海底。 斯波义敏终于等到接舷战,大明的船舶正在靠近,斯波义敏抽出了倭刀,歇斯底里的喊道:“板载!” 迎接他们的不是大明水师的接弦作战,按照大明皇帝的指示,大明的军队能用火器解决,就用火器,所以迎接斯波义敏的是大碗口铳。 大碗口铳口径三寸四分七,长一尺一寸,没有瞄具,开口阔,火药之上放着数十枚铅子,等到接弦的时候,点燃火药。 大明船高面阔,并未靠近,铅子如同一个扇面一样,呼啸的打在了倭寇的船舶之上,在进行了大碗口铳这种介于霰弹和炮之间的轰炸之后,大明的军士们才勾住了倭船,准备登船作战。 唐兴着甲,笼手反绕着绳索,满是兴奋的荡到了倭船之上,稳稳的落在了倭船之上,钩镰枪一横,厉声喊道:“杀!” “人呢?” 唐兴持枪,四顾茫然。 经过了炮轰、近战炮铅子洗礼之后的倭船,是能抵抗的已经寥寥无几。 倭寇几乎人人负伤,在甲板上哀嚎不已。 “就这?就这还来偷袭大明水师?”唐兴掏出了燧发手铳,砰的一声,杀死了一名还在抵抗的倭寇, 怒火中烧,他还没开始杀人,这帮人就已经哀嚎着不想再打了? 李宾言得到的最高指示是料敌从宽,虽然在人数、船只的数量上,大明的优势仅仅倍之,但是军备呢? 那些火炮、鸟铳、碗口铳,又该怎么衡量战斗力? 战争无非手段和意志,大明在手段上,以火器为主,而倭船以倭刀为主。 在这种跨度之下,已经不是喊两句板载,就能够振奋作战意志的。 在松江市舶司,大明军完全战胜了对手。 那么大明的主力战舰,到底在何方? 在翁洲。 在敌人发动突袭的时候,大明朝发动了对倭寇的总攻。 在松江市舶司的海战开始的时候,大明军队已经占领了翁洲的码头,也就是说,斯波义敏即便是可以回到翁洲,也会面对大明水师。 大明的总攻开始了。 翁洲的码头被最先攻克,随后是抽分所,大明的军队从三个方向,完全合围了翁洲城。 舟山诸岛的海盗的抵抗意志有多差? 事实上,在结成了反明同盟之前,各家各部都已经那开始了转移自己的资财。 其实斯波义敏带着倭寇,一如既往的履行着他们的使命,弃子。 这些倭寇去袭击松江府市舶司的主要目的,就是吸引大明朝的注意力,为自己转移财产打掩护。 但是大明军来的太快了,近六万的海盗,不计其数的财宝等物,还未来得及全部转移,仅仅不到半数的财富离开了舟山列岛,向着琉球而去。 大明朝已经的大军已经将整个翁洲团团围住,甚至连码头都被占据。 火炮声持续了一上午之后,大明军开始了有序入城。 翁洲城的城池很是低矮,四面城墙被轰破了三面,唯一一面,还是大明军手下留情。 大明军队入城之后,将一座座拒马安放在了各大路口,这些拒马,就是坊墙。 李宾言在四月的尾巴,进入了舟山翁洲城内,开始组织安民工作。 在五月的第一天,李宾言手持陛下圣旨,将数千名海盗绑缚在巨石之上。 这些人都是海盗,他们打劫大明商船无数,在进行了第一次查补之后,罪大恶极之徒。 陛下说了要沉海,那必然要沉海! 为了装这数千名海盗沉海的石头,李宾言动用了三百余艘船。 罪大恶极之徒,手上鲜血淋淋,除恶务尽,李宾言组织了舟山百姓观礼。 李宾言看着码头上人山人海,他们的目光里全是憎恶,但并非指向了大明军队,而是看着那些海盗。 海盗对外打劫,对内就会怀柔了吗?并非如此,他们对舟山诸岛的百姓渔夫的压榨,更是无序的。 李宾言站在海边,迟迟没有下令沉海。 他似乎有点迷茫在思索着什么,随后他开口说道:“沉!” 两名缇骑,掏出了手中的响箭,射向了天穹,响箭带着尖哨声冲上了云霄,炸出了一个大大的烟花。 已经完全绑好的海盗们,被大明军卒一个个的扔到了大海之中。 咕咚咕咚的响声和水花从远处的海面传来,宣告着舟山海盗的灭亡。 而李宾言也完全想明白了,此次海战,大明到底给舟山列岛带来了什么。 那就是秩序。 一个有序的社会,要比一个无序的社会,要强上数分。 就像是天上的星星有星等一样,秩序也有等。 海盗这样的暴力组织的社会秩序,最为杂乱,充斥着各种无序的暴乱。像极了失去了朝堂的朝纲之后,逐鹿天下。 而南衙僭朝是第二种,是想做好,却无能为力,朝廷无力解决问题,不能长期维持,这种僭朝随时有可能滑落像无序,可谓黑道寡头。 而第三种则是神器假手于人,朝纲蒙昧。 这类的朝廷,必然是多灾多难,但是并不是不可以维持,朝中依旧有贤臣,朝外有忠义之士去维护,跌跌撞撞。 比如正统年间。 第四种就是大明此时的模样,有一名英主,朝纲健全,虽无太多开辟之举,但足以让百姓富足安康,通常称之为治平之世。 最后一种,就是像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那般,常有开辟之举,将国力推至巅峰,万国来朝,上兼备文武大才,下良臣辅佐,万民一力,则可称之为盛世。 大明从鼎盛盛世滑落到三等的朝纲蒙昧,只用了短短的二十四年。 当李宾言想明白这个时候,背后阵阵虚汗。 第408章 陛下不唱红脸,也不唱白脸 李宾言到底想到了什么才会如此的惶恐? 因为他忽然发现,大明并不感谢太祖高皇帝,就像现在没人感谢陛下一样。 这种发现,让他的背后冷汗直流,让他即便是在刑场,在大明节节胜利的时候,也是如此焦虑不安,这种焦虑不安甚至传染给了在李宾言身边的李贤。 “你怎么了?那些人虽然逃到了琉球,但能逃到哪里去,终归是要被消灭的。”李贤疑惑的问道。 难道李宾言是为了那些逃走的海盗而焦虑吗?完全没有必要,他们能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大明的水师逐渐恢复的时候,他们就像是艳阳天里的冰雪一样,会立刻笑容,甚至不会留下任何一丝一毫的痕迹。 李贤不明白李宾言到底在焦虑着什么。 “不是。”李宾言否定了李贤的问题,他不是担心那些逃跑的海盗,那不是什么大事。 “你知道吗?我认为最末等的统治,便是天下失鹿之时。”李宾言裹了裹自己的衣物,他从来没有如此惊恐过。 他说了一个很奇怪的话题,和这片满是欢呼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在中原王朝的话术里,鹿始终有一种特殊的含义。 常常将天下比作是鹿,比如有取天下若逐野鹿,得鹿,反天下共分其肉。 比如石亨拍马屁,第一次就送了一头鹿。 如果说舟山列岛的倭寇,建立了一种混乱邪恶的秩序的话,那么天下失鹿自然是没有任何秩序可言。 没有秩序的时候,百姓、缙绅、商贾、势要,甚至连皇帝都是朝不保夕,再差劲的秩序,也是秩序,比无序要强。 舟山列岛的这些海盗,他们建立的秩序,是极为差劲儿的,双手沾满了百姓、商贾鲜血的屠夫们,在死的时候,全都是欢呼之声。 但是那也是秩序。 李贤理所当然的说道:“那是自然。” “那么稍微好一点二等秩,就是眼下我们看到的一片混乱和邪恶,充斥着暴力和犯法之事,但是人们依旧能够艰难的或者。” “三等秩,应当是军藩共主,就像是五代十国那种天子宁有种乎,就像是僭朝一样,就像是此时的倭国一样。” “倭国层层架空了他们的天皇,他们的征夷大将军,然后架空了他们的当主,甚至流放了斯波义敏。” “四等秩就像是正统年间一样,天下神器假手于人,到那时必然是政怠宦成,或者兼顾一些人亡政息,亦或者有求荣得辱。” 李宾言的的话里政怠宦成,说的是明英宗和王振,人亡政息则是指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求荣得辱则是于谦。 如果说稽戾王朱祁镇真的回到了大明,而且陛下为了所谓的亲亲之谊没有杀掉稽戾王,那么于谦将会面临非常尴尬的境遇,他将被指控为权臣。 废除皇帝位,算不算权臣?那时候于谦如何自处?那是不是求荣得辱? 倘若稽戾王复辟… 李宾言和李贤想都不敢想。 李贤眉头紧锁,他听懂了李宾言的意思,但是完全没听懂李宾言要表达什么。 李宾言的语速很快的说道:“五等秩,就是现在这般模样,或者像唐代宗的时候,亦或者像汉光武那般,有一个明君,告诉大家路在何方,带着大家在中兴的路上,奋力向前,治平之世。” “六等秩,就是太祖、太宗皇帝了,堪称盛世,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 “太祖高皇帝神武,将天下秩序从末等秩提高到了六等秩。” 元末失鹿,群雄蜂起,算不算是末等秩? 最末等的时候,是最灰暗的时刻,然后高皇帝再把天下之秩变成了六等秩。 李宾言一甩手,忿忿的说道:“你不观星,你知道星等的那些星星闪烁,数万年未曾变过一下,末等就是末等,六等就是六等。” “你不懂那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李贤听懂了李宾言的话,不就是那些永恒闪烁的星星吗?它们不一直在天上挂着吗? 偶尔会化作流星落下凡间,但是天上浩渺群星,似乎从来不见少。 但是他还是摇头说道:“你越来越古怪了,我明明听懂了你的话,却又完全不理解你表达的含义。” 李宾言的额头沁出了一些冷汗,低声说道:“提起太祖高皇帝,你是什么印象?” 李贤理所当然的说道:“高皇帝自然是,英明神武,开明堂,礼上帝,功云烈矣!身在行间,手不辍书,礼致儒臣,深思治道!” 李宾言叹了口气,出神看着天边的海船,却一言不发。 李贤懂了,他逐渐理解了李宾言的担忧。 天下并不感谢太祖高皇帝的戡定之功,相反,高皇帝龙驭上宾之后,建文朝立刻开始了反攻倒算。 董伦、王景彰等人在《明太祖实录》中,对太祖高皇帝的过失大书特书,气的刚登基的明太宗痛骂:「建文君臣,事皆改窜,皆为逆党。」 明太宗朱棣的性子,是个混不吝,他倒不是很在意自己被骂,打仗打出来的皇帝,在意那两句骂? 太宗文皇帝登基之后,问李贯这些臣子们:你们在建文朝为官,有没有骂过咱? 李贯志得意满的说他没有,反而被文皇帝训斥:「尔以无为美耶?食其禄,任其事,当国家危急,官近侍独无一言可乎?尔等前日事彼则忠于彼,今日事朕当忠于朕,不必曲自遮蔽也。」 但是建文朝的明太祖实录里,却是处处对太祖高皇帝的过失之处,大书特书,各种曲笔,事皆改窜。 大明感谢高皇帝吗?不感谢。 大明感谢文皇帝吗?同样不感谢。 文皇帝三番五次劝降铁铉,铁铉不肯降,甚至连面北而跪,这种你忠你的君主,朕坐朕的皇位,这种条件都开出了,铁铉依旧不肯降。 但是那生员蔡东攀怎么说? 蔡东攀说文皇帝把铁铉的鼻子耳朵割下来,问铁铉滋味如何,文皇帝还把铁铉给炸了。 关键是这种话,居然有人信,而且大多数人都信,这显然是哪里出了问题。 两人的对话,到这里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个世界好奇怪,好人似乎总是在挨骂。 李贤想了半天,脸色逐渐舒缓了起来,笑着问道:“陛下是好人吗?” “哈哈哈!” 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一段莫名其妙的笑。 但是熟悉陛下性子的都知道,陛下不求虚名,实实在在的拿到手里的才是大明的利益。 陛下甚至连四海一统之大君,天可汗这样的名头,都不是很在意,讲究的就是一个真真切切。 他们作为臣子,自然担心陛下的名声,但是陛下压根就不要那种东西。 睚眦必报、杀人如麻、酷刑重典、穷兵黩武、酒池肉林、与民争利,到了南衙,还买了个陈婉娘回去! 这日后骂起来,还要再加一条沉湎酒色! 陛下不是好人,陛下要的只是,蠢货们按照陛下的意志做事。 所以,何必在意呢? 李宾言有点杞人忧天。 李宾言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加上舟山海战的战报,送去了京师。 朱祁钰首先看到了关于李宾言的担心,笑着对兴安说道:“你知道李宾言这是属于什么行为吗?” “庸人自扰。” 兴安看完了奏疏,非常不理解的问道:“臣以为李巡抚的担心,是对的啊,他们凭什么骂?敢骂,就把他们的舌头拔掉,把他们的心掏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 兴安追求什么,追求陛下圣明无损,功业无亏。 李宾言担忧陛下名声好坏,这不是应该的吗? 朱祁钰笑着说道:“身后事,谁能管得了呢?我们只是要做好我们手中的事儿,儿孙自有儿孙福。” “不听朕的话,反对朕的政令,自然可以碰一碰。” 他从来都很务实,人都化成了土,还能管得着后世吗? 切格瓦拉说:「我们走后,他们会给你们修学校和医院,会提高你们的工资。这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也不是因为他们变成了好人,而是因为我们来过。」 但是将故事的时间线,稍微延展一些,就会发现:他们并不会加工资,只会进行所谓的产业转移,也不会修学校,更不会修医院,因为学校、医院和店塌房的生意,一模一样,都很赚钱。 故事的开始总是一群屠龙少年,故事的结局,总是屠龙者变成恶龙的故事,如此循环往复。 何必呢? 朱祁钰压根就没打算当屠龙者,他要做的就是那条最肥、最凶悍、最强的恶龙。 朱祁钰看着兴安有些不解的眼神,笑着说道:“朕从来不需要他们的感谢,朕只要他们听话。” “哦,对了,就是那句,强扭的瓜不甜,但是不扭下来,朕怎么知道甜不甜呢?” 兴安无奈摇头,翻动着桌上的奏疏,低声说道:“陛下,凤阳、淮中、庐州、淮安、扬州、苏州、绍兴、杭州的知府联名上奏,说最近李贤在南衙太狠了。” “还有朕狠吗?”朱祁钰拿起了那本联名上奏,看了许久,点头说道:“是有点狠啊,哎呀这小日子过得,难受啊。” “南衙势要、商贾、缙绅、官吏,无不期盼着朕能再临南衙啊。” 朱祁钰负责搭台子,朝臣们负责唱戏,唱不好,就罢免,换个人。 显然李贤在南衙唱的角色,是白脸,从奏疏里看,已经到了人厌狗嫌的地步。 南直隶十四府,甚至连浙江、湖广等一些府,都受到了影响,纷纷痛骂李贤不做人。 朱祁钰将奏疏放下,其实这也算是一个大明官场的潜规则。 李贤不做人,那么谁能管李贤? 那自然是陛下了。 朱祁钰这个时候,下到申饬李贤的诏书,可以收获一大波的美名。 “朕当时说什么来着?让他跟着朕回来,他不肯,看看,先是中箭,现在又被痛骂,该呀。”朱祁钰放下了那本奏疏,直接扔到了垃圾那一个桶里。 有害垃圾。 “陛下不回一下吗?哪怕是安抚一下也好。”兴安有些奇怪的问道。 兴安的意思是,群臣无外乎是请陛下唱红脸,哪怕是训斥一番李贤,即便是不训斥,下旨安抚一下。 唱红脸的那个,哄孩子的那个,总是友善那一个。 这就是官场上的潜规则。 朱祁钰笑着说道:“你拟敕谕一份,对此次海战进行褒奖,然后对李宾言在松江市舶司的工作,还有李贤在南衙的工作,也另外褒奖一番。” “这李宾言现在当巡抚也就算了,开始仰望星空,心怀宇宙了,真的是怪哉,不过他们对新历的那些想法,都可以做,没什么不能做的。” 核算历法,是钦天监的重要工作,但是李宾言想去天边看看,自然要学会这过洋牵星术。 朱祁钰不唱红脸,也不唱白脸。 他是搭戏台的那个人,他下场去唱红脸白脸,那不就陷入了朝臣潜移默化的规矩里,然后被他们系上铃铛了吗? 朱祁钰能给自己挂铃铛? 李贤在南衙做的的确很过分,南衙还有一千多锦衣卫,这些锦衣卫没事干,就找这些势要商贾之家的麻烦。 让势要商贾缙绅哭诉最多的就是关停工坊、罚钱。 徐承宗也找过他们的麻烦,不过也只是找麻烦。 被李贤发现不遵守陛下劳保局规定,那是立刻就会被关停工坊,巨额罚款。 李贤的理想是建立一个朝廷完全控制劳动资料的制度,而且他也在践行。 所以李贤的手段极为狠辣,但凡是不符合劳动保护、劳动报酬,最少也是巨额罚款。 李贤的狠辣给他招惹了不少的灾祸,刺杀还好说,毕竟是大逆不道的事儿,很少有人做。 李贤住在魏国公府的原因,是天天有人去他住的地方破粪,他如果不坐车驾出门,就会被人扔臭菜或者臭鸡蛋。 做这些事不贵,三文钱泼一次粪,五文钱扔一次臭鸡蛋或者臭菜。 李贤现在在南衙,出门都是缇骑开路,住魏国公府,好不威风,不给任何人恶心他的机会。 但是如此威风,自然会被弹劾。 “玉娘是不是妊娠了?”朱祁钰忽然想起了陪李贤度过了最困难岁月的玉娘。 “嗯,生了个儿子,取名李玠。”兴安笑着说道:“前两天李贤要把玉娘定为继室,给玉娘名分,礼部还拿这个说事,说哪有风尘女子为继室的?” 李贤的原配夫人黄氏早卒,李贤给玉娘的是继室正夫人的名分。 朱祁钰愣愣的问道:“这玉娘光说叫玉娘,姓什么?” 兴安犹豫了下说道:“姓刘,臣找人查了查,这玉娘的父亲叫刘二刀,是宣德八年,王景弘率船队出使苏门答腊,南下西洋的官军之一,死在了海上。” “回来的时候是宣德九年,宣德十年,先帝龙驭上宾,刘二刀的抚恤就没人管了,最后这玉娘就卖到了养家。” “这玉娘还有个母亲,玉娘跟了李贤之后,这母亲还上门去了,被玉娘给轰出去了,玉娘死活不肯认。” 朱祁钰听完了之后,眉头一皱问道:“早就知道了?” “是。”兴安俯首说道。 朱祁钰继续问道:“是不是李贤还被人笑话了?做朕的鹰犬,在南衙捞了一身的骂名,弄了个烟花世界的女子做继室,还是个不孝女子。” “是。”兴安再次回答道。 朱祁钰继续追问道:“所以礼部才议论李贤的家事?” 兴安点头说道:“是,不过李贤还是要玉娘为继室,哪怕不要诰命。” 命妇,是大明对大明官员妻子的一种恩赏,比如一品、二品的官员都称夫人。 大明官员的妻子和继室,都是要登记在册的,方便日后给诰命。 李贤虽然没有名声,但是圣眷正隆,保不齐日后会飞黄腾达,那到时候,就得赐下诰命。 朱祁钰面色古怪的说道:“李贤倒是不爱惜自己的名声啊。” 刘玉娘、陈婉娘都是出身烟花世界,虽然都是民籍,不是贱籍,但是毕竟出身不好。 李贤立这玉娘为继室,是真的一点名声都不要了。 兴安却是面色古怪的说道:“额,陛下,李贤说他本就没什么名声,但是这安庆府知府周济,愿意把女儿嫁给李贤。” 周济这个时候嫁女儿,基本就是奔着继室这个名分去了。 安庆府是南直隶十四府之一,划分之后归凤阳省管理。 兴安继续说道:“这周济素有贤名,当时南衙叛军作乱,安庆府发生了饥民哄抢地主粮库之事。” “是周济保住了那些百姓,李贤当时用南衙的粮食,归还了地主被哄抢粮库,才算是了结此事,也是那时,两人有了这因果。” “周济未被陛下革职也是因为护民有功。” 朱祁钰这才理清楚了其中的关系,他倒是对这个周济有点印象,这个时候,周济出来嫁女儿,是为李贤解围来了。 “李贤怎么说?”朱祁钰有点好奇的问道。 兴安说道:“李贤还是要立玉娘为继室。” 朱祁钰感慨的说道:“这李贤还是真的一点名声,都不要了?” 兴安点头说道:“不要,他也不能要。” 朱祁想了想说道:“既然有了孩子,那就随个份子钱。” 第409章 喜事丧办 兴安立刻了然了,陛下给份子钱,这个举动的含义。 李贤是因为他自己活下来的,李贤作为南衙僭朝最大的那条鱼,能够活下来,并且继续在南衙作威作福,是大多数朝臣们没有料到的事儿。 李贤自己把自己安置的很明白,是个活明白的人,但是居中联络的是玉娘,当时在南衙,李贤身边只有玉娘,能够证明他心向朝廷。 卢忠匆匆的走了进来,拿着一封手中的奏疏,举棋不定。 “怎么了?”朱祁钰好奇的问道。 “是一个斩立决的案子。”卢忠将奏疏放下,俯首说道:“陛下,前几日广宁伯街出了一起命案。” 广宁伯街是以广宁伯刘荣命名的,现在的广宁伯刘安是广宁伯的第三子。 刘安在大同府还去见朱祁镇,朱祁镇给了广宁伯一封封侯的诏书,刘安不得已入京请罪,于谦让刘安戴罪立功,刘安在京师保卫战、集宁、河套之战中都有军功。 现在和孙镗一道,在河套地区驻防。 朱棣在永乐出巡,从来没将死刑的权力下放过,死刑三重复奏,是皇帝的核心权力之一。 如果没有皇帝的朱批,是没有任何一个死刑犯会被处死的。 朱祁钰拿起了那封奏疏,看了许久,详细垂询了一些细节。 一起很简单的命案,锦衣卫查办京师命案,也是大明的传统,顺天府衙会协助办理。 就是广平伯街死了一个人。 一个很普通的邻居凶杀案。 大明京师流传谚语:“东城贵,西城富,宣武穷,崇文破。” 也就是说,权贵大多住在东城,有钱人大多住在西城,穷人住在宣武,小商小贩住在崇文。 能住在西城的都是富贵人家。 郝太婆死了,惯偷张富贵所杀。 郝太婆的儿子非常争气,走南闯北赚下了不小的家产,但是他的孙子郝仁不争气,郝仁吃喝嫖赌,样样都有。 但是郝太婆很宠爱自己的孙子,任由他享乐。 郝仁的享乐生活,可以用奢靡二字去形容,在太白楼斜巷里,他养了十七房娼家,在京师留下了十七郎的威名。 但是这段五毒俱全的生活里,郝仁这种腐朽,并没有给郝家带来任何的灾殃。 郝家的生意反而越滚越大。 按照锦衣卫的估计,郝仁别说养十七房,就是养一百七十房,养一千年也不成问题。 如果郝仁就这么肆无忌惮的生活下去,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豪奢二代挥霍家产无度而结束。 郝太婆还活着,整个郝家商货运转正常,郝仁的五毒俱全,并不会影响到郝家的家财万贯。 就郝仁那点享乐的钱,还不够郝太婆走一趟货赚得多。 郝仁最终还是把郝家偌大的家业给败了。 因为郝仁在一些经纪买办的撺掇下,开始搞投资了! 郝仁不想当一个混日子等死的日子人了。 他要继承父亲的衣钵,南北行商。 但是这些投资无一例外失败了。 第一次投资是正统十四年,投资向塞外倒卖火器箭羽等物,郝仁胆子不大,搞得东西都是模棱两可的军需物,比如形状有些奇怪的铁锅,大量的盐巴等物。 毫无疑问,土木堡之变后,大明的边关立刻开始戒严,这场未遂的倒买倒卖,全部货物都被缇骑给查抄了,但是因为没有什么可以治罪的货物,也没有真的向塞外倒卖货物,郝仁躲过了一劫。 郝仁安稳了一段时间,很快就是王八退房,憋不住了,开始了第二次的投资。 白银如同流水一样送到了山西,和渠家人准备勾搭在一起,印盐引! 郝仁的钱花了大约十二万两,渠家人就天翻地覆了。 郝仁的这次的投资,是被骗了。 确切的说,他的钱并没有流入渠家,否则此时的郝仁早就成了刽子手下刀下鬼了。 具体来说,郝仁的这次向渠家投资是被骗了。 渠家人的买卖是渠家人自己经营,渠家人看得上这十二万两银子? 经济买办骗了郝仁而已。 郝太婆立刻把郝仁禁足了。 郝仁的第三次投资是真武大帝赦罪善功符,就是在集宁、河套地区以真武大帝的名头发卖赎罪券,这个生意刚开始就被于少保察觉到了名头,于少保打鱼,直接一网打尽。 郝仁的投资可谓是血本无归,他的赎罪券,花了大价钱去襄阳真武山请的真符,于少保打鱼,可是捞到了不少的大鱼。 但是郝仁的符居然是真的,襄阳真武山真武庙灵符,当时监国的是襄王朱瞻墡,朱瞻墡办案的时候,一万个不信,卖赦罪善功符还能卖真的灵符不成? 但是那的确是真的。 最后朱瞻墡无奈,郝仁的确是个好人,最后只是以投机论,罚款了事。 郝仁接连三次的投资失败,给家里招惹了灾殃,西城广宁伯街郝家就这么败了。 家里富有的时候,吃喝嫖赌不是问题,甚至连赌的场子都是郝家自己的产业。 但是家里破败之后,郝仁习性难改,家里愈加破落。 郝太婆死了,是惯偷张富贵,看到郝太婆家门不幸,就打上了郝太婆一块玉佩的主意。 张富贵偷窃时,被郝太婆发现,张富贵偷窃不成便夺路而逃,他把郝太婆推倒在地。 郝太婆岁数大了,一命呜呼,郝仁报官,锦衣卫听说出了凶杀案,立刻满城搜捕,抓到了还不知道自己杀了人的张富贵。 张富贵杀人,按制以死抵命。 朱祁钰看完了整个案卷,这个张富贵是个惯犯,甚至锦衣卫都有他的案底。 能在锦衣卫留案底,那显然是个惯偷,这一次偷到了破败的郝家。 朱祁钰看着卢忠的表情,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卢忠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这件事有问题,就是命案的核心,那枚玉佩。” “张富贵认罪了,他的确是推了郝太婆,仵作那边查验,的确是推搡撞到了头部而死。” “但是张富贵不承认自己偷到了那块玉佩,玉佩被臣找到了。” 卢忠将玉佩的匣子拿了出来,打开放在了桌上,已经跌成了两截。 朱祁钰看了许久,的确是件好物,最少价值百两银子,他合上了匣子问道:“你在怀疑什么?” 卢忠总觉得有些奇怪,低声说道:“臣没有证据。” 张富贵偷窃、郝太婆发现、张富贵夺路而逃、郝太婆摔倒、张富贵被捕、张富贵认罪,但是张富贵不肯承认偷了玉佩。 玉佩现在也碎了。 这个案子显然还有疑点。 朱祁钰点头说道:“物证、书证、人证都在,先发完刑部和大理寺复审,缇骑继续查补。” 这也是惯例,锦衣卫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卢忠难道因为自己的怀疑就对郝仁用刑? 朱祁钰按照惯例做事,将缇骑查补的案子,发往了刑部和大理寺复审。 景泰二年的状元郎柯潜,人在刑部做给事中。 柯潜是个军籍,这是他做刑科给事中第一次接到案件,他很认真的进行了梳理,发现了此案的疑点,继续追查。 很快,案情有了新的进展。 一个典当铺的老板被提审,因为那枚价值百两的玉佩,是这个老板丢弃的,是被郝仁拿出去典当。 但是锦衣卫满城查案,老板一害怕,就将玉佩给丢了。 随后柯潜暗中走访,就发现了新的疑点,那就是邻居们经常听到郝家破败后,郝太婆训斥郝仁的争吵。 命案当天,也有争吵声。 刑部、大理寺很快就查明了案情的另外一部分,那就是张富贵把郝太婆推倒之后,郝太婆并没有死,是郝仁手痒要赌钱,却没有赌资,跟郝太婆争吵起来。 吵到凶悍的时候,郝仁推搡郝太婆,郝太婆死了。 这个案子,第二次查补,终于水落石出。 朱祁钰本来这件事到这里,就是一个锦衣卫衙门、刑部、大理寺通力合作,还冤案一个真相大白,新科状元柯潜证明自己不是个死读书,读死书的人。 到这里的时候,皆大欢喜。 但是这个案子,很快在朝廷引起了轩然大波,弹劾锦衣卫指挥使卢忠的奏疏,如同雪花片一样的飞进了内阁。 卢忠是一名很专业的锦衣卫,自从陛下登基至今,手中大案要案办了不知凡几,从未失手过。 孔府、渠家、江南诸案,走南闯北。 但是这一次,卢忠算是失手了。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再关心到底是谁杀了郝太婆了。 因为锦衣卫指挥使卢忠,终于露出了破绽,一场轰轰烈烈的弹劾案,就此开始。 “臣万死。”卢忠跪在地上,俯首帖耳,他完全没想到,这个命案,会闹到这个地步。 新科状元柯潜,也跪在地上,俯首帖耳。 “非要喜事丧办!”朱祁钰手中有几分奏疏,写的十分的过分,卢忠在这些朝臣的奏疏中,已经变成了王振之流。 “他们以司法公正为名,弹劾卢忠,可是他们的眼里,可有一点点的司法公正?!” “恶心!” 卢忠是朱祁钰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朱祁钰从来不敢让卢忠离开自己这个抓刀人的手,就是怕卢忠折了。 朱祁钰厉声说道:“站起来,何罪之有?” “按照死罪三复奏的原则,这只是第一次查补,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拿着第一查补的案卷,要杀朕的指挥使?!” “做什么午时三刻的春秋大梦!” 卢忠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俯首说道:“臣失职。” 柯潜跪在地上,有些迷茫,他接到了缇骑送来的案卷,按照规章制度开始复核,查漏补缺,将一个命案,查补的水落石出。 大家各司其职,共同辅佐陛下吗?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呢? “臣死罪。”柯潜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说道。 朱祁钰看着柯潜的模样,就知道这个新入官场的新科状元,产生了迷茫,他平静的说道:“你也起来,心里有什么疑惑,去找胡尚书聊聊。” “卢指挥,你回你的衙门继续办事,他们弹劾的哪里是你,分明是朕。” “跟你没什么关系,回锦衣卫做事,以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卢忠出了讲武堂的时候,依旧浑身颤抖,他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作为专业的锦衣卫,原来是这么危险的事儿。 不过他回头看了一眼聚贤阁,心中安定了下来,幸亏有陛下。 柯潜找到了胡濙,详细的说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胡濙摘掉了自己的老花镜,靠在软篾藤椅上,笑呵呵的说道:“喜事丧办啊,一点都不稀奇,这几乎是惯例了。” “其实是朝臣们错误的判断了形势,他们以为陛下怀疑锦衣卫的忠诚,所以才跟疯了一样上奏,他们以为陛下要对锦衣卫动手了呢,锦衣卫可是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把他们当猪一样圈在官邸里呀。” 胡濙看着柯潜依旧疑惑的样子,想了想说道:“你知道纪纲怎么死的吗?” 纪纲,永乐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是太宗文皇帝手中头把尖刀,御史陈瑛案、阳武侯薛禄案,建文朝第一才子解缙案,都是纪纲一手操刀督办。 但是纪纲最后还是被凌迟了。 柯潜十分认真的说道:“纪纲桀骜不驯,诡计多端,指鹿为马,永乐五年,徐皇后病逝,文皇帝选秀,纪纲窝藏美女。” “永乐十四年,端午节射柳,纪纲未曾射中,却疾呼自己射中了,而后发现纪纲多蓄亡命之徒,造兵器万件,谋不轨,最后被坐罪凌迟。” 胡濙笑着说道:“这都不算什么大事。” 柯潜满是疑惑的问道:“不算什么大事吗?” 胡濙想了想,换了个角度说道:“你比如说,永乐五年,纪纲窝藏选秀美人,有没有可能是文皇帝赏赐呢?” 天下选秀,礼部也要参加的,永乐五年纪纲就藏了,为何要到永乐十四年才拿出来说事? 只不过是为了证明纪纲该死的罪名罢了。 胡濙笑着说道:“其实纪纲最大的问题,是他和汉王走的太近了。” “解缙案中,汉王揭发解缙私谒太子,虽然文皇帝也要杀解缙,文皇帝问:解缙这个人被关了这么久,怎么还活着呀。” “但是汉王行贿纪纲,让纪纲杀解缙,纪纲居然收了贿赂,轻易涉及到了皇权争斗中,纪纲才死了。” 第410章 如何系统性的欺负皇帝 解缙之死,死于他私谒太子朱高炽,那纪纲之死,就是死于和汉王走的太近了。 涉及到皇权争斗之中,就不是这些臣子们应该涉及的了。 胡濙喝了口茶,看着还在恐惧的柯潜,这个刚入官场的年轻人,对现在喜事丧办的朝局,人都傻了。 “那既然不涉及到皇权之中,为何朝臣们要弹劾卢忠呢?”柯潜有些不明白的问道。 胡濙满是笑意的说道:“因为卢忠太专业了。” “啊?”柯潜有些摸不到头脑,这和卢忠的专业有什么关系呢? 胡濙看着还是不太明白的柯潜,索性把话讲明白,他解释道:“卢忠这件事办得有点糙了,一直以来,卢忠都以缜密着称,连花的银子,他都能摸出银路来。” “这个案子不大,卢忠可能没当回事儿,觉得反正有刑部和大理寺,一共要三次查补,反正不急,就忙别的去了。” “这就是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的道理。” 胡濙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看着柯潜还是不明白,无奈的说道:“怎么说呢,今天这些朝中的风宪言官们,还是远不如昔了。” “永乐年间斗纪纲那是怎么斗的?今天这些斗法,怎么可能斗翻卢忠吗?” 永乐的酷吏很多,如纪纲、马麟、丁珏、秦政学、赵纬、李芳、陈瑛等酷吏,都是酷吏,永乐年间怎么斗的? 就是让他们自己飘上天去,目无朝纲法纪,然后等到酷吏已经过了皇帝能够忍耐的阈值的时候,在一拥而上。 纪纲、陈瑛、李芳、马麟无不是被这么斗翻的。 这些都是皇帝的宠臣,也是酷吏,下手狠辣果决,查案雷厉风行。 这些酷吏因为皇帝的宠幸,手中权柄极大,而且能够随时面见皇帝,因为深受皇帝的信任,所以他们就会觉得自己的权柄来自于自己,进而自己把自己送上绝路。 这才是应该有的斗法。 但是永乐之后,文臣一家独大,连英国公张辅都被折腾的不上朝,他们逐渐忘记了应该如何斗酷吏。 这抓这个小错误,就欣喜若狂,要把卢忠给办了… 这事说破天了,顶多就是卢忠办案不力,何况,人家锦衣卫还在二次、三次查补。 真的想做点什么,最起码,最少应该等到张富贵被怨杀,再弹劾。 胡濙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种斗法,到底是要把卢忠斗倒,还是提醒卢忠,事事小心周密? 胡濙叹息,连官斗术都用不好的文官,这大明朝的文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拉了… 哪怕是不会,能不能翻翻书? 看看永乐文臣如何跟酷吏们斗法的? 看看是如何步步为营,尺进寸取,如何一点点的让酷吏权臣变得张狂,目无法纪? 欲擒故纵会不会?诸葛亮七擒孟获会不会? 卢忠那是陛下头号鹰犬,连出京办案都不舍得放出去,留在手边专门杀人用的,这帮人斗卢忠,居然就这么草率的直接上了。 《鲁莽》 胡濙真的是有点,一言难尽。 大明朝的文官,实在是有点断了传承,连最基本的官斗术都不忍直视。 胡濙看过李宾言的奏疏,六个等秩的天下分级,就分的很好。 在六等秩的最高序列,第六等的时候,连文官的狗斗,都显得进退有度,文官们默契的结合在一起,不急于一时,不急于一事,徐徐推进,最后达成目的。 但是在五等秩、四等秩的时候,就是各种人妖物怪,连官员狗斗,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美感可言。 怪不得王文懒得在都察院呆着了,宁愿专门去文渊阁做秘书郎,也懒得跟风宪言官们厮混了。 柯潜认真的询问了许多,最终离开了礼部,他明白了很多的道理,但是又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明白了什么道理。 就跟刘吉不明白那些道理一样,都是需要时间去沉淀。 柯潜很快就见识到了陛下的应对。 陛下下旨三法司会审此案。 三法司会审,即以“堂上官”——包括刑部尚书、左右侍郎,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左右副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大理寺卿、左右少卿、左右寺丞、锦衣卫指挥使和办案的提刑千户。 俞士悦坐在顺天府的衙门,看着坐在台下的左右都御史、副都御史、佥都御史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那边事儿还多着呢! 刑部最近一直在督查关于赎罪券的买卖,忙得头昏脑涨,借着陛下的名头发财,还有没有王法了?! 而且真的要查办酷吏卢忠,那得徐徐图之,那得让卢忠跟疯狗一样,失心疯的胡乱撕咬。 俞士悦振声说道:“升堂!带人犯!” 张富贵被带进衙门的时候,人都傻了,明镜高悬的牌额之下,他看着一群胸前绣着禽兽的大员坐满了两侧,吓得他差点晕过去,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是要干什么? 至于吗? 他就是偷东西不成,非故意杀人,按照大明律,不过绞刑,这是奔着凌迟去判吗? 郝仁显然还不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也跪在了堂前。 两个案犯,被带到了堂前的时候,是不知道案情的推进的。 俞士悦继续说道:“带证人。” 当铺的老板和郝仁的左邻右舍,也被带到了堂前。 张富贵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没有杀人,当时他的确是推了一下,但是郝太婆只是摔倒了而已。 这个发现,让张富贵暗呼侥幸。 卢忠坐直了身子说道:“锦衣卫还有人证,带上来!” 张富贵逃跑之后,郝太婆正在查看自己的玉佩是否还在,郝仁没了赌钱的赌资,就回家拿钱,和郝太婆吵了起来,便劈手夺过了玉佩,拿到了典当铺典当。 典当之后,郝仁去赌去了。 卢忠本就对郝仁有怀疑,案子本身就有疑点,他本身就在追查,和柯潜几乎是前后脚,抓到了新的证据。 郝仁拿着钱去哪里赌钱了? 郝仁常去的几家赌坊,被卢忠翻了个底儿掉,最终把郝仁赌钱的地方找到了,郝仁那天拿了七十多两银子去赌。 赌坊就问郝仁钱哪里来的,郝仁说是自己当了家传的玉佩。 事到临头,郝仁眼睛珠子一转,大声申辩道:“我没有,我就是拿了家里的玉佩去赌钱而已,我没有杀人!” 俞士悦检查了一下证据链,确实没有证据证明,郝仁杀人。 这件事陷入了僵局。 卢忠含笑不语,风宪言官们,也有点呆滞,柯潜办案不地道啊,居然没把证物搜集齐全! 所有的证据都无法指明郝仁杀人,但是张富贵的确是没杀人。 “张富贵行窃未遂,这个可以宣判了,依大明律例,张富贵要到西山煤窑服苦役一年。”俞士悦先把已经完全洗刷了冤屈的张富贵给判去了服苦役。 张富贵被解开了死刑犯的枷锁,脸上兴奋异常的喊道:“谢青天大老爷,谢青天大老爷!” 张富贵本来已经在等死了,进了锦衣卫天牢还有人能活着出来吗? 他活了! “谢青天大老爷。”张富贵又磕了个头,出了顺天府衙,一蹦三尺高。 去服苦役,为什么要蹦跶? 去西山煤窑做苦役,虽然一年时间辛苦了点,但是做苦役管饭,也省的偷东西,有上顿没下顿。 若是做的好点,说不定能留在西山煤井司里,做个官厂窑工,也是美事。 西山煤窑的待遇极好,想入窑,使钱也不管用,得有工匠手艺。 这一年时间,虽然苦,但是若是学成手艺,那也是从游堕之民,变成了百姓工匠一列。 张富贵当然兴高采烈。 “陈总宪啊,这案子,怎么办啊?”卢忠胜券在握,他还有证据。 柯潜办案没办完,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办了。 但是卢忠是专业的锦衣卫指挥使,他当然知道如何去找到能把郝仁定罪的证据。 陈镒是这次弹劾卢忠的鼓吹手吗? 其实也不是。 陈镒最近一直申请去南衙做巡抚提学官,上次他跟陛下因为南直隶的事儿顶牛,陈镒一直在思考怎么往回找补呢。 再说,陈镒要对卢忠动手,也不能这么操之过急。 其实都察院的风宪言官势力庞杂,无论是徐有贞、陈镒、王文等人,做了总宪,也管不住手下的言官。 陈镒看了看堂上官,大声的说道:“你们倒是说说,这个案子,怎么办下去!” 一群臭鱼烂虾,怪不得王文跑去做文渊阁的秘书郎去了,这群家伙,根本带不动! 卢忠看着他们灰心丧气的样子,笑着说道:“俞尚书,锦衣卫还有人犯、物证,带上来!” 锦衣卫的第二查补是极为有效率的,不仅找到了郝仁偷玉佩典当赌钱,还找到了坐实郝仁的罪证。 首先是人证,郝仁的姐姐郝氏。 郝家有点阴盛阳衰,郝家在郝老爷子死后,一直是郝太婆当家,郝仁的姐姐东奔西走,维持着生意,郝仁吃喝嫖赌玩,根本不是个事儿,但是郝仁败起家来,连续三次,差点连累了全家。 郝仁的姐姐亲眼看到了郝仁和郝太婆的争吵,也看到了郝仁手足无措,拿了玉佩夺路狂奔的窘迫。 卢忠没费多少事,就把郝仁的姐姐说动到了县衙作证。 还有一件关键证物,那就是郝仁的衣服,那天郝仁把郝太婆撞倒之后,吓得魂飞魄散,就抱了一下,衣服上有血迹,这件衣服,郝仁当时就扔掉了。 却被郝仁的姐姐留了下来。 郝仁还想抵赖,但是铁证如山,最终认罪。 俞士悦坐直了身子一拍惊堂木,振声说道:“为斗殴杀人,形止于绞,为子杀尊亲者,刑至凌迟处死。按大明律,人犯郝仁当凌迟处死。” “俞某不才,领衔题奏。” “退堂!” 俞士悦站起身来,风风火火离开了,俞士悦是六部明公,他事儿多着呢,这么个案子,用得着他刑部尚书出马? 还不是一些糊涂虫,瞎起哄? 若非俞士悦了解案情,还以为陛下下饵,终于钓到鱼了呢。 卢忠并未站起身来,而是大马金刀的坐在位置上,笑着说道:“咱是个粗人,陛下让做什么,卢忠就做什么。” “陛下握着锦衣卫,让一些人坐立不安,不就是想分点陛下手中的权柄吗?” “觉得这件事,哪怕杀不了我卢忠,也可以让锦衣卫的权柄小点。” “可是诸位明公啊,不是卢某瞧不上你们这点伎俩,你们杀了我一个卢忠有什么用?” “陛下手里还有十二骑天子缇骑,我死了,立刻就有人顶上来。” “诸位明公日后做事小心点哦,我可是盯着你们呢!”卢忠用自己的两根手指头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又点了点在座的都察院的御史们。 这话里,根本不是威胁,就是明晃晃的告诉他们,他卢忠就是个酷吏,小心眼。 卢忠是个俗人,他就喜欢看这帮御史魂不守舍的样子。 “哈哈哈!”卢忠站起身来,长笑道:“我们走。” 锦衣卫指挥使带着两名锦衣卫提刑千户,扬长而去。 而此时的胡濙正在和陛下下棋,就是普通的象棋,胡濙不会兵推棋盘。 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若是胡尚书来做这件事,会怎么做呢?我是说杀卢忠这件事。” 卢忠从顺天府衙门刚回到聚贤阁,就听到了这样的话,吓得人都傻了。 胡濙手中棋子一停,他稍微思量下,就知道陛下在问什么。 陛下在问文官的手段,而胡濙历经六朝,什么妖魔鬼怪的事儿没见过? “单这一件事很难杀掉卢忠,不过是一个小案子罢了。”胡濙继续下去低声说道:“若是强要杀,也不是不可以。” 蠢笨文官杀不了他,但是胡尚书要这么做呢? “哦?该怎么做?”朱祁钰好奇的问道。 胡濙想了想说道:“首先,把人证物证都藏起来,让锦衣卫把这件案子办成铁案,怨杀张富贵。” “等张富贵死了,再把人证物证都拿出来,复审此案,定郝仁死罪却不杀。” “这个时候,找个御史言官,出来说,锦衣卫不是怨杀,给卢忠求情,为郝仁请活。” 朱祁钰一愣,奇怪的问道:“这不是要杀卢忠吗?怎么还给卢忠求情了?” 胡濙笑着说道:“这就是妙处了。” “若是陛下就坡下驴,那陛下就是昏君,然后再安排群臣朝天阙,宫门痛哭流涕,朝廷昏暗无道,实在不行就死谏,那卢忠必死无疑。” “若是陛下坚持要杀郝仁,锦衣卫有错,那锦衣卫制造冤假错案,草菅人命,请陛下圣裁,那陛下即便是不杀卢忠偿命,也得把裁减一些锦衣卫的职能。”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朕要是杀掉郝仁,卢忠还是能活下来。” 胡濙笑着说道:“臣这话还没说完呢。” “到时候,陛下若是选择后者,再买通一两个中官,在陛下面前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话,杀掉卢忠,换朝中非议平息,锦衣卫威能不减,这事就做成了。” 卢忠已经人麻了,这么阴损谁能活下来?! 朱祁钰点头,这么一套组合拳出来,谁能扛得住呢?他点头说道:“只要冤假错案大错铸成,朕只能杀卢忠保住锦衣卫的权柄了。” 胡濙笑着说道:“陛下恰恰想错了。” “若是陛下杀了卢忠,锦衣卫衙门上下立刻就是人心浮动,到时候,不用朝臣拱火,陛下自己就会削减锦衣卫的权柄了,因为他们已经不是绝对忠诚了。” 朱祁钰立刻想明白了,杀了卢忠,怎么保证锦衣卫的绝对忠诚,一旦锦衣卫变得不忠诚,皇帝自然会动手削锦衣卫的权柄。 洪武年间锦衣卫在蓝玉案后变得式微,纪纲死后,锦衣卫这把尖刀就钝了。 “当初你们,就是这么欺负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的啊。”朱祁钰感慨万千,真的阴损。 “陛下可知实现这等事,最关键的是谁?”胡濙吃掉了陛下的过河卒。 朱祁钰笑着问道:“谁?” 第411章 袁彬去哪了 胡濙停顿了下,让陛下自己去思考。 什么叫做投效? 他把文官那最肮脏、最丑陋的一面,一层一层拨开来,就如同当初在朝堂上,怒斥王复那般,十分直白的说了出来。 王复说与民争利,胡濙直接说,王复是怕于自家不便。 王复是真心实意的认为:陛下设置市舶司是与民争利。 直到王复去做了掌令官,才发现伸向百姓最后一把米的手,不是朝廷。 怎么给锦衣卫下套,如何把皇帝逼迫到两难的境地之内,在皇帝选择之后,又如何去做。 胡濙说的非常明白,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隐瞒。 纪纲就是这么死的。 胡濙这种行径就叫做投效。 那个最重要的人,是朱祁钰吗? 皇帝一言九鼎,天下无人敢忤逆,朱祁钰当然可以一句话杀掉郝仁,保住卢忠的性命,但是这么做,就把皇帝从规则之上,拽了下来。 皇帝必须要陷入朝臣们,已经玩了千年的规则之中,朝臣们会用丰富的经验打败皇帝。 王者无私,执掌公器。 那个人是卢忠自己吗? 就这个案子而言,柯潜实在是太年轻了,经验太少,套用皇叔的论点,正处于人生是我的境界,不明白自己要什么,很容易就会被裹挟。 卢忠是个人,虽然他以缜密着称,但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比如这次,就露出了一些可乘之机。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知道了,那个人是于少保。” 胡濙笑意盎然的说道:“陛下,卢忠是谁?” “是陛下的心腹,是陛下的爪牙,是陛下的利刃,陛下对卢忠十分的信任,卢忠也绝对的忠诚。” “要对付卢忠,甚至要对付锦衣卫,就需要一个合力,而这个合力,就需要有一个人在其中牵头,哪怕他什么都不做,甚至不参与都可以。” “只要流露出那么一点意思,整个朝堂就会动起来。” “然后才能紧密的团结在一起,否则一盘散沙,就是一盘散沙。” “但是于少保就是于少保啊。” “不仅仅是锦衣卫,甚至可以以此类推到其他的事情上。” 朱祁钰了然胡濙想表达的含义,其实很简单,这人类比一下,就是宰相。 “原来如此。”朱祁钰满是点头的说道,胡惟庸案后,朱元璋为什么废掉宰相,就是如此原因。 胡濙认真的说道:“执牛耳者,春秋的时候,凡是诸侯会盟,主盟者执牛耳。” “在宣德朝执掌牛耳者是夏元吉,到了正统朝执牛耳者是三杨。” “到了景泰朝执牛耳者,就是于少保了。”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在永乐年间呢,执掌牛耳者是谁?” “黑衣宰相姚广孝。”胡濙笑着回答道:“那是个很有趣的人,如果他还活着,一定和陛下有很多话说。” 胡濙继续说道:“洪武年间是胡惟庸和李善长。” 胡濙话没说完,其实李善长之后是朱标,朱标死后,朱元璋就再也找不到能用的人了,勉强提拔了齐泰和黄子澄。 但是胡濙是人臣,皇帝家事,他不便多议论。 朱祁钰想了想问道:“可是于少保已经不再朝中了,现在只负责讲武堂的事儿,而且也是武功侯爵,他们的期盼得落空了。” 胡濙笑着说道:“陛下圣眷犹在,于少保在哪儿都一样啊,陛下问政,不还是问于少保吗?” “那倒也是。”朱祁钰点头。 “胡尚书为什么不肯做这个执掌牛耳者呢?”朱祁钰笑着说道:“胡尚书的手段明明很高明啊,若是肯做,资历、才情和圣眷都有。” 胡濙无奈的说道:“臣在他们口中是个奸臣啊,投献谄媚的臣子,他们才看不上臣呢。” “陛下,人有五恶,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臣一样都不沾,做不得魁首。” 心思通达而阴险狡诈,行为乖僻而固执不改,言辞虚伪而蛊惑人心,记取非义而广为传播,顺应错误而理所当然,是为五恶。 朱祁钰倒是知道这个说辞,因为他听了很多次了。 胡濙说自己五恶一样都不沾,但是朝臣们都说胡濙五恶俱全! 胡濙的五恶俱全在风宪言官的嘴里,看起来有理有据。 明明知道臣子应该规劝皇帝,但是却每天给皇帝洗地,而且不亦乐乎,这不是行为乖僻,还固执不改吗? 皇帝亲自督办财经事务大事,舍本逐末,这胡濙不但不规劝,还亲自做题注,写到邸报上,发到大明各地去!这不是记取非义,广为传播吗? 皇帝削太上皇帝号,胡濙就主持废太子事,皇帝杀稽戾王,胡濙就带头说大义灭亲,皇帝逐利,胡濙居然用祖宗之法做注脚,这不是顺应错误,而理所当然吗? 五恶俱全,带恶人礼部尚书胡濙。 朱祁钰不认为胡濙五恶俱全,这对胡濙而言就够了。 “舟山倭寇被击退后,逃亡去了琉球国,琉球国几年一朝贡?”朱祁钰说起了正事。 朱祁钰主要询问下,琉球国和大明的关系。 胡濙叹了口气说道:“元末明初,琉球国分为了山南、中山、山北三国,洪武年间三国同时向大明朝贡。” “洪武二十三年,琉球使者随大明船舶入京,陈情说他们不会造船,高皇帝便让福建三十六姓,迁民之琉球,派遣工匠去教授造船的技术。” “永乐十三年,琉球遣使,请文皇帝册封,自此历代琉球三国国王都有了大明朝的册封。” “宣德四年,中山王尚巴志吞并其余二国,正式定藩国号为琉球国,每代都请大明册封。” “尚巴志在统一三国之时,没有姓氏,便让使者上奏说,福建去的工匠有姓氏,而他们的国王都没有姓氏,请求大明赐姓,先帝赐姓尚。” “自此琉球国王才有了姓氏。” 胡濙说起这段历史就唏嘘不已。 他亲眼见证了琉球国从一个未开化的野人国度,逐渐有了工匠,有了姓氏,有了文字,甚至有了史书,从一个未开化之地,逐渐变成了万国津梁。 琉球国因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是整个海上最方便的中转站。 胡濙语气有些沉重的说道:“琉球国称大明为父国,如果是倭国是逆子,朝鲜是不孝子,那么琉球国就是孝子了,从未有不恭敬的时候。” “琉球每年朝贡,可是自从大明没了水师之后,琉球国被倭寇不断的侵扰,百姓颠簸,琉球使者年年诉苦。” “正统十四年四世国王尚思达病逝,他们甚至连国王的陵寝都无法营建了。” 胡濙的意思,大明因为水师的不断缩减规模,琉球国这个孝子,想要尽孝,也变得无力了起来。 “现在的五世国王尚金福,在景泰元年受封。”胡濙面色古怪的说道:“尚氏琉球的国相,是江苏秀才,名叫怀机。” “这个怀机在永乐二年参加了一次秋闱,结果没有中举,就去了琉球。” “是怀机帮助尚巴志一统三山国,从尚巴志开始,怀机历任四世,始终担任琉球国相之位,号称琉球诸葛,琉球国人谈起怀机,莫不是以国公尊称。” 朱祁钰一愣,大明这些不得志的读书人,在大明考不上举人,出去了一个比一个身份尊贵。 考不上举人就去当国公? 胡濙满是笑容的说道:“永乐十六年,在琉球国王的请求下,怀机被文皇帝册封为了琉球王府的长史,算是大明的官员了。” 胡濙絮絮叨叨这么久,将琉球国从蒙昧无姓的野人一直说到了琉球现在的制度,明面上聊得是琉球,但其实聊得还是大明。 大明因为失去了水师,失去了太多太多了,胡濙每年都会见到琉球的使者,每年琉球使者就会哭诉倭寇的暴行。 但是大明鞭长莫及,每次胡濙代表大明去见他们的使者的时候,胡濙都只能无言以对。 胡濙不知道说什么,兴文匽武,给礼部的工作带来许多的困扰。 朱祁钰和胡濙下完了棋,胡濙就告退离开了。 卢忠额头有一层汗珠,这个大明第一鹰犬,终于知道了轻重,得亏这次想要扳倒他的是一群蠢货,若是让胡濙这样的人来做,他这个时候,怕是已经死了。 “胡尚书没事对付你做什么,好好做事就是了。”朱祁钰让卢忠去办差了。 从舟山列岛送来了一批人。 首先要被送进解刳院的有出现在反明同盟大会上的宁波市舶司的官员,浙江按察司佥事、宁波市舶司提举杨庆波。 其他七人,会斩首示众,首恶凌迟处死。 其次是倭人斯波义敏,他被俘虏,还有他的几个手下,其他的倭人都被一起沉海了,一起送来京师,路途遥远。 最后一批人,是海盗头目,那泉州蒲氏的赵明端,跑的太快了,没被一道俘虏。 解刳院再次注入了新的活力。 朱祁钰挨个朱批了之后,有些疑惑的问道:“袁彬、岳谦和季铎去哪了?李宾言说找不到他们。” 兴安认真的思考了半天说道:“臣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大约是泅海而去,现在在琉球。” 兴安算是发现了,袁彬三人和奸细,始终有不解之缘,先是喜宁,然后是渠家三兄弟,现在又是蒲氏。 朱祁钰看了许久奏疏说道:“赵明端也配姓赵?” 和袁彬、岳谦、季铎一样,朱祁钰看完了蒲氏的来龙去脉,觉得这个现在的蒲氏当主赵明端,是不配姓赵的。 袁彬三人,在哪里?他们在琉球。 岳谦三人在望海亭看到了倭寇将火药搬上船之后,立刻让缇骑去松江市舶司汇报了消息,同时他们也发现了岛上海盗们逃跑的举动。 三人当机立断,立刻就追了上去,走的比较匆忙,一行只有十三人。 当然体力极好的三人组,这次并不是兴安所说的泅海,而是坐船去的琉球国。 岳谦挑拨鱼油灯,鱼油是琉球的特产之一,鱼油可以明目,都是贡品,朝贡的主要货物。 他们是汉人,到了琉球之后,感受到了当地人的热情。 这个鱼油灯里居然有两枚灯芯! 岳谦挑落了一枚灯芯,终于松了口气,只不过岳谦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些疑惑。 自己为什么要挑灯芯? 可是已经挑落了,再放回去又不合适。 岳谦笑着说道:“我们因为坚定的跟随赵明端逃跑,获得了海盗倭寇的信任,我们因为汉人的身份,得到了高度的重视。” “琉球国上上下下,都能说得上话。” 袁彬点头说道:“可惜的是,大明水师还只能在家门口豪横一把,到了这琉球国,就是无能为力了。” “唉。” 大明水师刚刚恢复了一些而已,扬帆出海,还是有些力有未逮。 季铎敲了敲桌子说道:“明天,赵明端做东,听说琉球国王也会出席,我们最少也要把赵明端抓回去,明正典刑。” “有理。”岳谦表示了赞同。 袁彬忽然开口说道:“我觉得很没有道理!这件事很困难。” “我们就三个人,带着不到十个锦衣卫,他们至少有三万人!我们怎么抓赵明端?” “咱们虽然有信牌,可是咱们没有人啊,只有一条小船。” “怎么就有理了呢?” 岳谦眨了眨眼十分确认的说道:“你能打啊,一个人,打三万人,不成问题,当初你不到百骑,冲瓦剌人十万人军阵,抓捕渠家三兄弟的气势呢?” 季铎深表赞同的说道:“是的,一个人,打三万人,不成问题。” 袁彬认真的思考了下说道:“不行,打不了,我只能打三十个。” 岳谦和季铎对视了一眼,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岳谦笑着说道:“不好抓,但是咱们既然来了,空手回去,也不是个事儿,那不成笑话了吗?” 三人陷入了沉默之中,看着灯盏里的灯油。 咄咄的敲门声忽然响起起。 岳谦三人立刻拿起了手中的绣春刀,绣春刀的样式和大明常见的腰刀相仿,如果没有銮带,和腰刀形制相同。 岳谦满是警惕的说道:“谁?!” 第412章 还有这种好事 “是我!”门外传来了一声大喊。 此时在琉球国首府首里城的三人组的心情,万分复杂,袁彬打开了房门,一个男子走进了木制的房屋之中,左看看右看看,笑着说道:“这么好玩的事儿,你们居然不叫我。” 琉球国比朝鲜更配得上孝子的原因,是因为琉球国更加恭顺。 每次册封,琉球国的王世子,都会在首里城的欢会门跪迎。 为了表示琉球国的恭顺,琉球国的欢会门外,还有一条守礼之门,这道门外有一条珍珠道,专门负责迎接天使。 琉球国王会在珍珠道之上的守礼之门,迎接天朝上使,然后一直同行到欢会门,跪承圣旨。 琉球国的王宫的走向非常的怪,和大明朝坐南朝北不同,琉球国大部分的建筑物都是坐东朝西,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大明朝在西侧。 琉球国从上到下都写着恭顺。 石亨把所有靖安城池的东门设立为泰安门,那是琉球国玩剩下的!人家连朝向都朝大明。 在这种恭顺的情况,一个汉人混入城来,根本不是难事。 来人正是唐兴,三皇子他外公,那个极度富有冒险主义的唐指挥,走进了钟楼下杜馆别苑的唐兴,坐在了岳谦的对面。 “为什么,这么好玩的事儿,不叫我?”唐兴一伸手,非常愤怒的说道。 “唐指挥这次带了多少兵马?”袁彬有些好奇的问道。 唐兴不屑一顾的说道:“我带了千军万马!” 袁彬露出了惊喜,唐兴来了,援兵就有了!赵明端就有了! 岳谦眼中一亮,笑着说道:“在哪里?” 唐兴拍了拍胸脯说道:“在这里!” “吾一人可当千军万马!” “切。”三人这听明白了唐兴的话,他自己个来的,估计是搭了条商船,乘风便来了。 唐兴能找到他们三个,并不困难,他们三个北方汉人的口音在琉球国还是很少的。 唐兴看着失望的三人组,无奈的说道:“不要这样失望啊,我自己来的,琉球国那是不征之国,我要带着大军前来,明天朝堂上的那群人,就该跟陛下磨牙了。” 袁彬笑着说道:“陛下是您的女婿,还能把您个怎么样不成?” “景泰朝,外戚,不管用,功赏牌才管用!”唐兴可是有两枚头功牌的,一块头功牌是解救鸡鸣岛的百姓,一块头功牌是保卫密州市舶司有功。 唐兴的女儿唐云燕虽然生下了三皇子,但是唐兴富有冒险精神,京师他压根待不住,陛下回京,立刻就跑出来了。 唐兴是全大明最大的自由人,他是皇亲国戚,但不受宗室藩禁的限制,更没有什么驸马都尉不得视事的规定,所以唐兴就满世界溜达。 “我们现在要抓赵明端,我们四个,再加上十名缇骑,我们就只有十四个人,怎么抓?”岳谦一摊手。 咄咄的敲门声忽然响起起! 四个人都紧张的抓着手中的绣春刀,岳谦眉头紧皱的低声问道:“谁?!” “老僧道圆,有要事面见天使。”门外传来一个很小的声音。 但是内容让屋内四个人闻之变色! 天使,身份暴露了! 四个人抓紧了手中的绣春刀,打开了房门,他们一直在思考他们四个人,到底是怎么暴露的。 岳谦三人看向了唐兴,定然是他走漏了风声! 岳谦打开了房门,门外战争两人,一人是和尚,一人是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居然穿着国王冕服。 看到外面没有刀兵,他们也是松了口气。 “琉球国王尚金福,拜见上使,天寿寺主持、中山王府长史怀机,拜见上使。”两个人入了门,就是哐的跪倒在地,奉上了手中的信牌。 岳谦人都傻了,赶紧错开了身子说道:“此次前来,未奉皇命,二位请起。” 尚金福明显有些失望,他还以为大明朝廷听闻了琉球使者的哭诉,终于想到了海外还有这么个孝子,可惜的是,上使似乎是在办差,而非传递圣旨。 岳谦疑惑的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是朝廷的人?” 怀机笑着说道:“上使有所不知,琉球国每年都朝贡,四位都是朝廷的大人物,琉球使臣自然见过四位。” 岳谦这才了然,琉球国的使臣会参加一些比如大宴赐席、大阅等仪式,认得他们四个人,也不奇怪。 “几位天使都是北人,人高马大,尤其是袁指挥的青兕的凶名,即便是我等在琉球也有所耳闻。”怀机又解释了一句,并且在脸上比划了一下。 袁彬的脸上有道不是很深的伤疤,从耳根几近裂到嘴角的位置,那是一道箭矢的伤势,这让他看起来更是凶悍,这是在抓捕渠家人的时候负伤的。 这这也是袁彬极为重要的特征。 是袁彬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前来所为何事?”岳谦坐直了身子,十分郑重的问道。 尚金福再拜,俯首说道:“朝鲜使臣说:中国亦贱待我朝使臣,不得与琉球使臣为比。并以为憾事。” “我朝臣工无不盼望着大明的王化之地。” “还请大明给官给军,安土牧民。” 尚金福拿出了一封奏疏,递给了几位天使。 这一封奏疏很长,首先表达了琉球因为大明而闻礼仪教化,但是琉球国国小民寡,自己治理无能,而且因为地理位置极佳,乃是万国海梁之地,他们管不住了。 希望大明直接派出官僚和军队安土牧民。 琉球国并不穷,相反因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海商众多,十分的富硕。 尚金福继续说道:“程复、王茂、叶希尹等几位大明的读书人,教化四方,怀机更是有一统之功劳。但是我琉球国往来人员驳杂,水师、兵甲极少。” “如此这般,不啻于稚子怀千金于闹市之上。” 尚金福详细说明了自己的无奈,他的两个孩子,大儿子志鲁和二儿子布里之间的裂隙,越来越大。 大儿子志鲁的支持者是大明海外弃民的海盗们,而二儿子布里的支持者是倭国的倭寇。 他们已经闹到快要兵戎相见的地步,但是尚金福无法规劝和约束自己的两个儿子,更无法驱逐海盗和倭国。 尚金福十分认真的说道:“恳请天朝上国驻兵,必以厚禄而奉之。” “这么大的事儿,不是我等可以做主。”岳谦代表了众多人回应。 驻扎军队在琉球,这是朝堂才能决定的。 唐兴拿着那份奏疏看了许久,奇怪的问道:“只是这么做,岂不是和大明之壤几无区别了吗?” 尚金福面露惊喜的说道:“啊,真的可以吗?还有这种好事?” “承蒙天朝上国不弃,若是肯将琉球并入大明之土,孤等可仿照苏禄国王东王巴都葛叭哈刺旧事,迁徙入明。” “生为朝贵客,死作郡先贤。” 大明有一座苏禄国王的坟墓,东王作为国王,在永乐十五年,亲自出使大明,不幸病逝,永远留在了山东德州。 为此太宗文皇帝下了敕谕,给了谥号,并且营建了坟墓。 苏禄国王的东王的王妃,带着两个孩子一并入了大明,世代住在了德州。 唐兴四个人面面相觑,感情在这儿等着呢! 尚金福已经管不住琉球了,而怀机应当也是政斗失败了,最终削发为僧,这次怀机来,是因为他有大明的官印。 怀机满是感慨的说道:“还请几位天使代为禀报。” 季铎一直在静静的听,他是这些人中,最为谨慎的那一个人,他忽然开口问道:“早不说,晚不说,为何这个时候说呢?” “天使容禀。”怀机双手合十,谈起了过往。 早在宣德年间,被赐下尚姓之后,琉球国王就有这个打算了。 但是每次使臣赶至大明,面见大明皇帝之前,使臣总是被反复叮嘱不要提这种要求,否则会面临着断贡的风险。 因为祖宗之法里,琉球是不征之国。 所以他们的要求,从来没有送到过大明皇帝的耳边。 怀机本来还对这种说辞,深信不疑,但是随着无敌的大明水师由极盛转为极衰,这种闹剧出现,怀机也逐渐理解了。 其实不是皇帝不肯,毕竟有安南被平定设立郡县旧事,他们琉球为什么不可以呢? 是有些人不肯。 如果琉球设郡县,那么必然要维持一股庞大的水师,才能维持统治,一个庞大的水师对某些人而言,就是「与己不便、寝室难安」了。 他们的恭请,完全送不到皇帝的耳边。 即便是在景泰年间,一年一朝贡,他们的请求也无法直达天听。 突然得知天使来了,他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大明再不管,琉球国就要有亡国之灾祸了。 尚金福伏在地上,大声的说道:“恳请天使,禀明君父,倭国乃是贼子,他们借着漂流民的名义,不断的向琉球诸多岛屿派兵,其多有不法,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占我琉球土地,奸辱琉球女子,奴役我琉球国民,民生凋零,孤无能,只能看着孤的臣民沉沦,在这种痛苦中,凄厉哀嚎,而做不得什么。” 尚金福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他很痛苦,他的先祖统一了三山国,祖宗的江山交到了他的手里,他的百姓被欺负,他的国土被侵占,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给琉球百姓一条活路。”尚金福哭的极为悲痛,眼泪鼻涕一大把。 岳谦看着哭泣的尚金福,愤怒的说道:“你不要哭了,七尺男儿哭个腚!” “他们欺负你们,你们跟他干啊!” “没有火器,就用长短兵,没有长短兵就用农具,没有农具就用石块,没有石块,就用手脚,即便是最后只剩下一口气来,也要咬他们一口!” “大不了就是一死,夜哭天明,能哭的好琉球吗?!” 岳谦、季铎、袁彬和唐兴,他们首先都是大明军卒,而且是坚定的主战派,遇事不决先干一架,打完了再说! 尚金福这种样子,实在是让他们有点瞧不起。 哭哭啼啼的算什么男子汉。 “打过,但是没打过。”怀机叹息的说道:“诸位天使,琉球不是大明,人心若一盘散沙,还未接战,人心就散了。” “倭人、闽人、色目人、南洋人各方势力驳杂,并非不愿,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岳谦有些理解点头说道:“尔等所求,我会尽数送于京师,请陛下圣裁。” “眼下有件要紧事要办,你们知道那个赵明瑞,在哪住着吗?” 岳谦三人的抓捕赵明瑞的计划很简单,分为四步,找到赵明瑞,闯进去,抓捕赵明瑞,离开琉球。 赵明瑞平日里会宴请,但是不宴请的时候,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太好抓。 “在孤大儿子志鲁的府中住着。”尚金福赶忙回答道。 支持志鲁的是海盗,主要是大明的海外弃民、色目人等海盗,支持二儿子的是倭寇,主要就是斯波氏、细川氏等三管领家族。 岳谦这才了然点头说道:“完全没想到,琉球的局面已经危险到了这种地步。” “我们已经知道了,尔等可以回去了,若是有消息,大明自然会派遣使臣前来。” “我们要抓捕赵明瑞,可能需要请琉球国王帮忙,具体怎么做,我们会联系你们。” 怀机俯首说道:“天使若有事可到天寿寺,天寿寺乃老衲清修之地,极为周全。” 尚金福稍微犹豫了下,俯首说道:“天使能给我三名缇骑护卫左右吗?我的护卫不够忠心了。” 岳谦想了想说道:“等我们商议之后,给你们回复。” 怀机和尚金福俯首离开。 季铎有些犹豫的说道:“这个人真的是尚金福和怀机吗?我有点不太信任他们。” 岳谦眉头紧锁的说道:“但是他们的印绶信牌不假,这等机要之物,随意给人使用,也说不过去。” “老规矩。”袁彬笑着举起手来:“我觉得有必要接触一下,因为人可以作假,这字迹却做不得假,你看写的是不是很周正?” 袁彬指着奏疏,那些奏疏上的字迹,极为周正,可比脱脱不花那种鬼画符要强一万倍。 “我也同意接触下,那就派三名缇骑去。”岳谦也表示赞同。 他们的身份已经被人知晓了,等待他们的居然不是海盗,倭寇,岳谦觉得不妨试一试。 “我保留意见,但是我会一起行动,若是陛下降罪,共担此。”季铎还是有点不信任尚金福和怀机,这和他的性格有关。 季铎就是这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谨慎的人。 “我也同意。”唐兴笑呵呵的说道。 岳谦看着举手的唐兴,无奈的说道:“唐指挥,这里面没你的事。” 第413章 万里追魂索命 尚金福和怀机,并没有回他的坐东朝西,面向大明的王宫,因为那里并不安全。 尚金福的父亲尚思达死后,连坟墓都未曾营建,草草下葬。 尚金福手里有钱,但是他没办法为自己的父亲修建陵寝,他甚至自己都无法保护自己,平日里都住在天寿寺里。 首里城王宫,有首里亲军十二队,每队二十人,其中只有不到二十人忠诚于王室,其他都是海盗、倭寇的狗腿子。 天寿寺乃是怀机自己修建,番众都是是怀机的人,尚金福住在天寿寺里,极为心安,至少能保住命,每次回那个王宫,他都是战战兢兢。 尚金福无法组建自己的军队,因为组建任何军队都是给别人做嫁衣罢了。 倭寇和海盗横行,尚氏在这个地方的统治,岌岌可危。 这不是子孙不孝。 尚巴志当初统一整个三山国的时候,就是三山国坐下谈了谈,因为三国皆朝,贡导致他们的朝贡之物产生了冲突。 大明皇帝收到一份鱼油,又收到一份鱼油,又收到一份鱼油,就问这怎么三份一样的鱼油? 宣德皇帝就问使臣,你们那么小的地方,为什么还分三个国家? 然后大家就坐在一起,共举了中山王,防止一地三朝贡太多,大明那边不好安排。 自从洪武年间大明迁徙闽地百姓三十六姓到了琉球之后,琉球终于不再是野人了。 向大明的朝贡是到了市舶司之后,延着贡路到京师,然后京师开市,让他们贩售货物。 三国朝贡日期不同,市舶司如何接待,贡路之上如何安排?大明那边怎么开市? 永乐年间大家商定一起朝贡,到了宣德年间,索性就直接三山国合并了,与己方便,与人方便。 尚金福最大的依仗,是久米士族,居住在久米村的闽人三十六姓,这些人精通航海,大多数都是读书人、工匠或其他拥有一技之长的人。 久米士族教谕土人,支持尚氏地位,欣欣向荣、勃勃生机。 后来闹起了海盗,闹起了倭寇,日子苦不堪言。 尚金福坐在天寿寺的偏殿之内,他心事重重的问道:“给天使的贡品鱼油送去了吗?” 鱼油耐燃,但是更能名目,也是很昂贵的贡品,不是谁都能用的,岳谦等人的鱼油,的确是尚金福知道了他们是天使之后,才送过去的。 怀机摇头说道:“今天本来打算送过去,可是几位天使知道是豪奢之物,就严词拒绝了。” “大王不必惶恐,那是陛下的规矩,他们还送来了三枚银币,说是购买,否则回去他们没法交差。” “原来如此。”尚金福拿起了手中的银币,端详了许久说道:“此物孤也有很多啊,但是花不出去。” 尚金福花不出去自己手里的钱,甚至不能露富,否则他明日就是刀下亡魂。 尚金福看着那三名缇骑,就是一阵的心安,他惶恐了二十余年了。 “天使要求何事?”尚金福有些好奇的问道。 怀机认真的想了想说道:“他们要攻打大王子府邸,活捉赵明瑞,请殿下将大王子志鲁,今天暮时之前,召回府邸,防止误伤。” “这三位缇骑,有两位也要参加行动。” 尚金福有些疑惑的问道:“不需要我们配合吗?” 怀机点头说道:“人越多,越无法保持机密,他们十三个人足够了,大王子府第不过两百海贼而已。” “而且…殿下啊,咱们的人去帮忙,反而是添乱,拖后腿的。” 怀机说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他们亲军的素质,去了也是添乱。 尚金福了然,大明的缇骑是京营优中选优而出,跟随三名指挥使的军卒,个个悍勇无双,他们琉球的人过去就是添乱。 尚金福思考了许久说道:“那就不召大王子回宫了,志鲁这些年总是和那些色目人走的很近,以为有色目人的支持,就能坐稳王位。” “他不明白,那是仇人,依靠仇人的武力,能够坐稳王位,只能坐稳一时。” “把他召回王宫,反而有些打草惊蛇了。” 怀机和三名缇骑都愣住了… 岳谦等人之所以让尚金福召大王子志鲁入宫,就是为了避免误伤。 结果尚金福居然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不肯召回。 “额,殿下,还是叫回来,这是天使的命令,毕竟是册封过的王世子,王世子在府邸,天使也不好动手。”怀机思忖了一下说道。 尚金福既不是怕王世子勾结赵明瑞被大明所厌恶,也不是借着大明的刀在杀人,他就是单纯的怕影响天使做事而已。 小国哪有什么尊严? 尚金福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无奈的说道:“也对,那我把他叫到王宫。” 怀机知道尚金福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笑着说道:“殿下,大明不是吃人的老虎,陛下更是以王道行天下,没必要如此,这次抓完了赵明瑞,让王世子入京陈情便是。” 王世子志鲁的支持者是海盗,这也是无奈之举,大明没有水师,让尚氏如何自处? 海盗、倭寇的刀子离的太近了。 自从大明水师凋零之后,尚氏求父国求不到,只能让海盗和倭寇制衡。 这种制衡,也是琉球国王的无奈,小国的悲哀。 赵明瑞在做什么?吃喝玩乐。 王世子志鲁被召入王宫,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平日里也会有,赵明瑞没有任何的怀疑。 琉球的朝贡,使臣都是出自久米士族的闽人,他们多数都是汉人。 赵明瑞压根不知道,那几个北方口音的大汉,是锦衣卫缇骑,更不知道他们专门从事抓捕奸细的工作,经验极为丰富,渠家人用过都说好。 袁彬带着一行人,一直等到了日暮时分,看到大王子向王宫走去之后,才带着人向着前门。 袁彬最为悍勇,他带着三个人负责正面突破。 季铎最为稳重,他带着三个人,从后门进入。 岳谦带着人守在大王子府邸之外,哪里有响箭需要支援,他就前往哪边。 唐兴留在岳谦身边随时准备策应。 袁彬扣上了面甲,晃动了下脑袋,手持长槊,腰间配着两把燧发火铳,和绣春刀,背上是二十只箭的箭袋,和一把软弓。 大明缇骑有五大利器,软弓、长箭、快马、轻刀、火铳。 袁彬多一样,长槊。 能用长槊的武将,自古都是悍将。 “遇海贼者,格杀勿论!”袁彬迎着夕阳的金黄,明光甲反射着夕阳,照亮了角落。 他一马当先,冲进了大王子的前门。 这是一场不讲任何武德的偷袭,而且是武备碾压的屠杀。 明光甲和天子所穿的铠甲,唯一的区别就是缺少一些花纹。 如果认真看的话,就会发现袁彬身上的甲胄上面,花纹极多,他其实也是天子缇骑之一。 天子缇骑并不是什么具体的职务,他们只代表了皇帝的信任。 铅子呼啸着镶嵌在海贼的脑门之上、箭矢尖啸着扎进了敌人的心腹、长槊在挥舞、刀光在闪烁,袁彬如同猛虎下山一般,冲进了府邸之内。 季铎等人的配合更加缜密。 大王子志鲁的府邸,上下一片哀嚎。 袁彬大踏步的冲过了大门,冲进仪门的时候,大喊一声:“走水了!” 大堂、二堂、三堂、一览阁、郁香榭、观潮亭。 大多数负责守备的海盗,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袁彬、季铎攻入了赵明瑞所在的精妙堂。 袁彬一脚踹开了精妙堂的大门,三步并坐两步,找到了赵明瑞的卧房。 一个尖锐的女高音在精妙堂里不断的回荡,袁彬的火铳,已经抵在了赵明瑞的脑门上。 “好汉饶命,我有钱,我有钱给你!”赵明瑞听到了外面一些喧闹,还以为失火了,不是精妙堂失火,他也没管,他刚得了一个美妾,正是贪欢的时候。 袁彬左右看了看,拿起了袜子,塞进了赵明瑞的嘴里,省的他继续说话。 两名缇骑手中的绳索从脖子套上,挂在了赵明瑞的手上,用力勒紧,反绑之后,一圈一圈缠在了赵明瑞的脚上。 这是缇骑缚术,可以最大限度的防止敌人的挣扎。 “走!”袁彬知道此地绝对不能久留,他们没有任何停留,缇骑们放出了得手的响箭。 岳谦和唐兴立刻从偏门闯入,接应袁彬二人。 在大王子府邸外是龙潭,那是怀机修建首里城的时候,专门修的水道。 龙潭之上,停着袁彬等人的艨艟,在得手之后,立刻扬长而去。 这场偷袭从开始到扬帆起航,只用了短短不到两刻钟,开始的很突然,结束的也很快,十三骑目的就只是赵明瑞这个舟山之战的漏网之鱼。 目标明确,分工合理,作战迅速,甚至连海盗都只杀了二十个,海盗压根没来及反应,十三骑,就完成了劫走赵明瑞的强劫行动。 赵明瑞完全没想到,他都跑到了琉球了,居然还会被万里索魂! 船舶顺着龙潭水道顺流而下,至那霸州口离开了琉球列岛,向着舟山列岛而去。 一直到了子夜时分,袁彬众人才摘下了自己的面甲。 岳谦满是疑惑的说道:“老唐呢?” 袁彬无奈的说道:“老唐爱折腾,这会儿还在琉球呢,说是要趁着群龙无首的时候,收编那群海盗。” 三皇子的外公并没有上船,他和一名缇骑,留在了琉球国,名义上是保护向金福。 实际上是为了看看能不能趁乱捞点功劳。 “这家伙,吓傻了。”袁彬踢了踢被塞了袜子的赵明瑞,把他的袜子拿了出来。 赵明瑞呆滞的看着三个人,吓得牙关都在打颤:“你们…你们不是杨家人吗?各位好汉,我可以给你们钱,我有很多很多的钱。” 袁彬拍了拍自己的明光甲,笑着问道:“老赵啊,这东西认得吗?” “明…明…明…你们…”赵明瑞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话都说不利索了。 “爷爷是袁彬,这位是岳谦,那位是季铎,能被我们抓,你也不算冤了。”袁彬将袜子拿了出来,塞进了赵明瑞的嘴里。 审讯等上了岸再办,他们将会到舟山补给之后,乘船至密州市舶司,送至京师。 很难想象,天底下,会有这种万里追命的家伙在。 李宾言依旧在观星,他忙完公事之后,就会仰望星空,一直到子时才会休息。 贝琳在算岁差,对于新的历法,他有自己的很多的想法,而且皇帝陛下还特许了钦天监配合新历法的编纂。 唐兴又不知道去哪里撒野去了,李宾言对这位三皇子的外公,也是无奈,京师花天酒地不好吗? 李贤人在松江市舶司,收到了陛下的份子钱… 数量很多,高达十枚银币,能买一千斤猪肉了,还有一枚银制的长命锁,这个东西是御制制式,又命朱索。 上面有平平安安四个字,还挂着五个小铃铛,颇为精巧。 最主要的还有一份陛下的亲笔敕谕,只有短短的八个字,喜得贵子,平安久长。 这份亲笔诏书,就不是多少斤的猪肉能去衡量了。 玉娘刚刚哄睡了孩子,拿着那长命锁笑着说道:“玠儿会抓东西了,拿着那长命锁,可劲儿的乐,可高兴了。” “对了,我去见过周府的那个姑娘了,她人蛮好的。” 刘玉娘说起了周济的女儿,最近李贤报备继室,报的是刘玉娘。 周济是安庆府的知府,素有贤明,李贤因为国事挨骂,因为家事还被人指指点点,周济感谢李贤的救命之恩,就决定把女儿嫁过来解围。 但是李贤自始至终都没同意。 李贤听闻刘玉娘如此说辞,摇头说道:“你见她干嘛?陛下给孩子赐了一枚长命锁、份子钱还有这八个字,我自己的家事,他们还能管得住?” “爱怎么说怎么说呗,虱子多了不痒,我怕他们说?” 在明中期的风气里,别说像头皮痒、水太凉的钱谦益娶柳如是那样的娼妓过门,就是刘玉娘这等养家民籍,出身烟花世界的女子,娶了去,说出去都是让人耻笑的事儿。 李贤要立刘玉娘为继室,连刘玉娘都不愿意她的官人为难,便去见了周济的女儿。 “何必呢,玉娘不在乎。”刘玉娘摇头说道,她不在乎这些,现在孩子有了。 刘玉娘更希望自己的夫君能够轻松一些,国事被骂也就算了,家事还要被人说,玉娘不希望她的夫君为难。 李贤突然大声的说道:“我在乎。” 被人骂的滋味儿并不好受,李贤当然懂娶了周济的女儿,这种家事被人指点的风力,立刻就会消失。 “官人…”玉娘笑着说道:“官人有这份心,玉娘就很知足了。” 李贤摇头说道:“不,他们就是借着这个事,逼我跪下罢了,我偏不跪,陛下说的对,妥协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第414章 我欲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 刘玉娘看着自己的夫君,李贤平时是个不喜形于色的人,很少动怒,很少发火,似乎对什么都不是很在意。 但是李贤的大声说话,很显然,他很在乎这件事,似乎不做对他来说就是此生憾事。 顶着朝中非议,立她一个风尘出身的女子为继室这件事。 刘玉娘无奈的说道:“过刚易折。” “想不通你们这些大男人,为何要豁出命,去维护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甚至你们自己都说不明白的东西。” “但是,玉娘很欣喜,你还是这样的你。” 李贤摇头笑着说道:“那不是似是而非,那也不是不清不楚。” “无论是斗斛、权衡、印绶、仁义,这些都是可以说明白,讲清楚的道理。” 立玉娘为侧室,对李贤很重要,这是李贤的仁义,如果这件事不做,他就会永远陷在是我、有我的人生境界里,永远无法达到无我的境界。 玉娘还是不太懂李贤的坚持,但是她觉得这样的李贤,才让他仰望。 李贤眉头紧皱的说道:“我要出门办事了,你最近不要出门,市舶司有京军在,最近可能会有点乱。” 玉娘拉了一下李贤,疑惑的说道:“这都子时了,你要去干什么?” 李贤十分郑重的说道:“抓坏人。” “你知道吗?我们维护的那些道理,归根到底,就只有四个字,天公地道!” 李贤走出府门的时候,门外是无数的火把,这些都是京军,他关上了自己的家门,转过身来,翻身上马,声嘶力竭的吼道:“出发!” 为什么要在子时? 为了将所有的人一网打尽,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 李宾言依旧站在观星楼上仰望星空,心怀宇宙的李闭眼为了更舒服的仰望苍穹,制作了一把躺椅。 其实今天的天气不太好,松江府是个比较爱下雨的地方,今天虽然没有雨,但是天空阴霾,观星条件极差。 李宾言听到了漏刻的声音,站了起来,看到了松江府市舶司的军卒们的火把如同燎原之势头,奔赴远方。 事实上,在李宾言看不到的苏州府、应天府、扬州府、宁波府等等,大明的京军同样在行动。 李宾言一直站在楼上,此刻的他,不再心怀宇宙,而是看向了地面,他露出了愤怒的神情。 这个老好人这种情绪很少,即便是被响马逼的狼狈不堪,斯文扫地的时候,李宾言都没有憎恶过响马,因为响马的根源还是山东的那另外一片天,孔府。 李宾言握着凭栏,眉头紧蹙的说起了过往:“贝琳,有的时候,我很迷茫,说起来其实蛮可笑的,我当初在盐铁会议上多有妄言,陛下和诸部明公们,时常笑我蠢笨憨直。” “因为当时我很蠢的提议在南京设立一个铸币局,甚至还提议让势要豪右之家跟陛下一起压印御制银币。” “当时我真的觉得他们都是诗书礼乐之家,那不是大明的左膀右臂吗?” 贝琳笑着说道:“李巡抚当初闹得笑话,都传到南衙来了,人人都说李宾言憨直,却有狗屎运。” 李宾言叹息的说道:“我以为我在谭城水驿、崮山马驿、昌平马驿被围杀的时候,我已经看清楚了他们的面目,但是我完全没想到,他们原来如此的可恶。” 昌平马驿在兖州府外,正是在那至圣先师的首善之地,李宾言遭遇了人生之中,最危险的一次围杀。 有倭寇在兖州府外,围杀大明钦差大臣。 当时李宾言以为自己已经看清楚了这帮人的真正面目,但是到了现在,他才知道,自己还是高看了他们的底线。 贝琳有些奇怪的问道:“李御史,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宾言此时背对着贝琳,贝琳完全看不到李宾言的眼神,如果看到,他一定会吓出病来,李宾言的眼神里充满了暴戾和一种压抑到了极点的愤怒。 李宾言语气平稳,十分平淡的说道:“咱们的陛下喜欢划出道来,把事情讲清楚讲明白。” “做什么事儿之前,都会讲清楚,苦口婆心的说,你们不要这么做,这么做陛下会生气,你们小命不保,家里人还跟着倒霉。” 贝琳认真的思索了许久,他是南衙人,虽然陛下有很多的传说,但是这些传说,毕竟离的太远了。 他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说道:“就像当初太祖高皇帝,作铁榜申诫公侯不要违法乱纪,公侯优游享富贵,陛下的势贾食租死安逸?” 李宾言重重的点了点头,看着无数奔走的大明京军,低声说道:“这次的行动是我一手安排的,会抄家、破户、籍家、斩首、流放。” “当时打仗之前,我召集了三位商总,陛下的圣旨里有告诫商贾的内容,要求他们莫要自误。” “其中就有一条,不许在官办扑买的军需之物中,以次充好,缺斤少两。” 贝琳回想了下说道:“当时李巡抚还贴出了告示去。” 李宾言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那把永乐剑,这是陛下赐下的尚方宝剑,陛下一直没收回去,他没想到又有用到的时候。 李宾言颓然的叹了口气说道:“华亭王家,三槐王氏南渡,世代居住在华亭东门,时代经营药铺。” “这次我大军订购了四万银元的药物,催促三次,方才交货,却用琉璃片瓦,发霉药材滥竽充数。” “华亭县令崔崇思负责押解,行贿转运司大使陈新立等人,最终居然把这批货交到了大军库房之时才被察觉。” 贝琳呆滞的问道:“瓦片、发霉药材?疯了。” 李宾言摩挲这手中的永乐剑,三尺长剑适合腰挂,但是因为是天子所赐的尚方宝剑,他其实很少挂在身上。 今天他拿出来了。 “是,疯了。”李宾言看着天空乌云遍布,叹息的说道。 李宾言谈到华亭王氏的时候,李贤已经带着京军将王氏府邸团团包围,甚至连攻城锤都推来了,近十余架子母炮被推了出来。 在轰隆之声中,王氏的家门被攻城锤破开,大军蜂拥而入。 得亏是这次舟山海战顺利,要是打的不顺利,那些发霉的药材能用吗? 这种药材显然会害人性命。 李贤在火把之下,点检者人数和抄没的资产,中官就站在一旁,一声不吭。 中官们在这个过程中,一言不发的把所有事记下,发回京师,这就是中官的作用。 “一群王八蛋!王八蛋!”李贤一边在火把光芒闪耀的时候,点检资财,一边喋喋不休的怒骂。 四万两银币,换了一批以次充好的药材,这次倒霉的不仅仅只有三槐王氏的一脉,还有整个华亭县大大小小的官吏。 而此时松江市舶司的观星楼上,李宾言看着华亭的方向,眼神里满是闪烁的说道:“我欲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 李宾言念的这两句诗出自文天祥。 乃是崖山海战战败后所作,文天祥当时已经被俘虏,听闻战败十数万大宋忠骨投海的消息,悲怆泣血所写,诗名《二月六日海上大战国事不济孤臣天祥坐北舟中》。 文天祥想要借一把剑斩杀佞臣匡扶社稷,但是他已经被俘了,何谈匡扶社稷呢。 李宾言不用向老天爷借一把剑,因为陛下给了他把永乐剑。 李宾言笑着说道:“杭州府永康徐氏,北宋末年,由被迁徙至杭州,随后开枝散叶,上饶徐氏抓着屠夫的生意,大军扑买了三十万斤的鸡鸭牛猪肉,合计五万银币。” “注水我就不跟他们计较了,居然有五万多斤的烂猪肉,你知道他们怎么做吗?” “那些猪肉都长绿毛了,他们居然涂了一层猪血上去上去,犒赏之时,三千多军士开始腹泻,死了三百人!” “三百!” 李宾言用力的一拍凭栏,转过身来,贝琳终于看清楚了李宾言的眼神,那种将人撕碎的愤怒,吓得贝琳都要喘不过气来。 贝琳和李宾言一起仰望星空,心怀宇宙,无论是在传闻中,还是在实际的交流中,李宾言都符合他老实人的形象,憨直,待人处事,都很和善。 贝琳第一次见到如此模样的李宾言,那双眼似乎泛着绿光一样。 李宾言身上煞气逼人,他的声音如同低声咆哮的野兽,但非常平静的说道:“我在密州两年,又是平定响马,又是抵御倭寇,密州水师,两年还没死掉三百人,其中一次船沉了,才死了二十七个人!” “舟山海战,一共才死伤不到三百人!” “该死!该死!” 在李宾言说这句话的时候,王卺、马云、王寅,已经从宁州市舶司赶至了杭州等地,马云没有任何留情,这是来自前军指挥都司的命令。 由陶瑾下令,李贤下印下达的军令。 永康徐氏,开枝散叶,参与之人众多,京军入杭州城后,开始大肆搜捕,折腾了将近半个晚上,才算是安歇。 番都指挥马云雷厉风行,动作迅速,一次逮捕了近三千人,这三千人之中,有七成是家眷。 王卺看着这群人就是摇头,好好的做买卖不行吗? 陛下从来没有说过不让人发财,陛下圣旨,满城的告示,告诉他们官办扑买,不要耍滑头。 结果导致大明军队超过三百人,在犒赏的时候,死于非命。 在犒赏大军得胜的时候死去! 还有比这种死法更加让军士们死不瞑目的吗? 督办此事的王卺是个文官,而且在正统年间爬到了工部尚书的文官,对这种事都恨的咬牙切齿! 今夜是个不眠之夜。 恒林费氏的费亦应听着马蹄声在门外,阵阵的马蹄声就像踩在他的心里一样,阵阵心绞,他生怕自己的大门被踹开。 他参加了那天设在松江市舶司的前军指挥都司的会议,他回来之后,就对自己浙江地面的商贾,三令五申,这次少赚点。 大军打海盗不是为了海面安泰? 海面安泰,生意好做了,大家不是都赚钱吗?平江镇海,多好的事。 大军剿匪没收钱都是好的了! 还官办扑买,价格虽然不算高,但绝对有得赚。 但是费亦应从开完会就感觉到要出事,听着外面的马蹄声,他惊恐万分。 横林费氏他下了死命令,他们负责了一部分的腌菜、咸鱼和米粱,这部分费亦应压根就没敢假手于人,亲自验看。 马蹄声响了一夜。 费亦应松了口气,至少这次他们费氏没有倒霉,他们家门好好的,没有被炮石轰碎。 费亦应打开家门,就匆匆赶往了松江府市舶司,他一直恭候在市舶司衙门之外,他已经递了拜帖,希望能见李宾言一面。 这么大规模的抄家破户籍家的大事,他作为浙江商总,必须要见到李宾言,才能够安心。 一直等到晌午的时候,费亦应才见到了熬了一夜未曾休息的李宾言。 “参见李巡抚。”费亦应俯首说道。 李宾言看着费亦应,笑着说道:“附逆作乱没有费商总,媚香楼没有费商总,哄抬煤价没有费商总,哄抬市舶司物料没有费商总,这次以次充好又没有费商总。” “费商总实在是深谙生存之道啊。” 费亦应等在外面的时候,焦头烂额,听到李宾言数来数去没有他们费氏,他终于松了口气。 这么多案子,撞上一个,都是死全家的事儿,他是费氏当家,他要自己活,也要自己费氏族人活。 这个商总哪有那么好当的? “哪里哪里,就是活的明白些。”费亦应谦虚的说道。 他是个很明白的人,出了事他没有去找李贤,李宾言在这次征夷之事中,什么印绶都没挂。 但是人家有永乐剑,南衙地头上,真正说话算话,管事的还是李宾言。 李宾言是陛下的嫡系,天下佩尚方宝剑做事的臣子很多,比如现在的兵部尚书江渊,清查天下粮仓的时候,就挂着永乐剑,后来办完差事,就收回去了。 能一直挂着尚方宝剑的只有面前这位很和善的老好人了。 而且看陛下的意思,压根没打算收回去。 “费商总不忙着赚钱,怎么到我这破衙门来了?”李宾言疑惑的问道。 费亦应犹豫了许久才振声说道:“李巡抚即将大祸临头了。” 第415章 公车诣阙,上书鸣冤 费亦应犹豫了许久,拿出了一本写好的题本,放在了李宾言的桌前。 这本题本是他早就写好的,有投献之嫌疑。 不过费亦应现在是裤裆糊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他连夜写了这题本,就是提醒李宾言,小心一些。 李宾言拿起来看了许久,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他似乎对这件事不是很在意,而是笑着说道:“费商总要什么?” 费亦应大声的说道:“船引勘合。” 李宾言拿着手中的题本,点了点头,费亦应是个商人,若是无所求,那才是咄咄怪事,他拿着那本题本放到了一旁,笑着说道:“正经生意?” “那不正经,李巡抚也不让干不是?”费亦应松了口气。 李宾言想了片刻说道:“费商总,莫要自误啊。” 费亦应瞬间惊出了一声冷汗,赶忙说道:“船引勘合,我不要了。” 这莫要自误四个字,直接差点吓得费亦应当场去世。 大明朝的官员什么时候这么狠了! “费商总误会了,正经生意就好。”李宾言算是答应了下来,这次大规模的抓捕,也的确影响到了一些三桅海船勘合的发放。 费亦应以为他过了界,他用自己的题本换船引勘合,这是官商沆瀣一气,乃是陛下忌惮之事。 他其实误会了,李宾言说的莫要自误,自然是让费亦应做生意做的干净一些。 费亦应这才松了口气,他有点好奇的问道:“李巡抚不担心吗?” 李宾言点了点手中那份题本,满是奇怪的说道:“你说这个?不是什么大事。” “我今天见你主要是想说一下船引勘合之事。” 李宾言叮嘱了费亦应许久关于正经生意的范围,尤其是买得吴船载吴女这种事,若是被发现了,那那是必然要挨重拳的,陛下对这种事很在意。 费亦应走了。 李宾言并没有多看几眼那本题本,费亦应要说的,李宾言早就知道了。 在动手抓人的时候,李宾言就想到了会出事。 乡贤郡望们,准备行动了。 汉朝的时候,吏民上书言事均由公车令接待,上书的人,多有因此而被大用者,比如东方朔就是去公车府上书,整整三千多条竹简,汉武帝看完东方朔的竹简,任命东方朔为郎官。 公车诣阙上书,是中原王朝自汉朝之后,一项十分传统的政治活动。 呜冤重审和民众上书诉说请求的重要场所叫做阙门,公车府衙门就在这里。 公车诣阙,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为了金鸡、登闻鼓、肺石、谤木四种制式。 金鸡,多数都是群臣诣阙上表,登闻鼓用于诣阙鸣冤。 费亦应的题本里就提到了一个正在酝酿的风暴,民变。 具体而言,就是社会活动家们,看到了李宾言如此暴行,派兵抓人,必然要想办法去鸣冤,所以「自发」的聚集在一起,然后为这些被抓捕的人「诣阙鸣冤」,也自然会有人找到李宾言「痛陈利害」! 等到这些啸聚之人越来越多,事情越闹越大的时候,陛下只能杀掉李宾言去平息民愤,否则就只能派出大军进剿平定民愤。 公车诣阙上书,这是一种很常见的行为。 李宾言并不是很在意,他事情很多,没工夫跟这些社会活动家们闲扯淡。 在大明,社会活动家,就是各种诗社的笔正和诗豪。 大明的科举是一项很重要的国策,为了应对科举,会形成种种诗社,比如长洲社、凤阳社、汝安社等等,这些社往往带有很多地方特点。 这也是大明乡党结党的重要途径。 凤阳诗社的十四位笔正《布仁行惠议》,要求朝廷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割让大同、宣府两镇,换回太上皇朱祁镇。 而大明精锐刚刚折戟,应该答应瓦剌人的要求,不兴刀兵,给以岁赐。 换回太上皇,立刻南迁,方能避免亡国之乱。 当初那十四位笔正以「外其身而身存,后其身而身先,愿以身为草荐,任人寝处其上,溲溺其上,而无怨言」的大意志请求陛下议和。 朱祁钰在打完京师之战之后,就满足了十四位笔正的奇怪要求。 这些诗社平时都是怎么组织社会活动的? 蛊惑人心、组织暴乱、冲击衙门、纵火烧城。 李宾言懒得管他们,让他们自己折腾就是,闹得大了,杀了便是。 李宾言抓捕奸商的奏疏、袁彬万里追魂的奏疏,一起送入了京师,当然还有费亦应投献用的题本,也一并送入了京师。 朱祁钰看着李宾言的奏疏和费亦应的题本,社会活动家,大明是从来不缺少这种人的。 在万历年间,这种社会活动家就喜欢干这个事儿,比如《五人墓碑记》,其目的是抗税。 万历年间,祖宗之法已经被破坏的一干二净,凿山伐石之禁彻底成了一纸空文。 万历皇帝对张居正展开了全面的反攻倒算,废了考成法之后,内帑国帑日益空虚,三大征哪一次不是穷尽内帑、国帑? 万历皇帝派出了税监,在要道设立抽分所,开始抽分矿监。 轰轰烈烈的民间抗税开始了。 最先开始的是葛贤,这位主儿,将皇帝的太监孙隆六七名党羽,悉数溺毙于河中,火烧杨莘、纵火烧毁丁元复等的住宅,包围税监衙门,并要求停止征税。 而后是西安门外朝天阙,万千窑民哭诉税监横征暴敛,不恤民力,万历最后不得不收回了卢沟桥抽分所的矿监了事。 之后就是赫赫有名的苏州五子的《五人墓碑记》了。 抗税风波,一直持续到了清初,批评家金圣叹的借着顺治皇帝驾崩,联合数百位士子到孔庙,悼念刚刚驾崩的鞑清顺治皇帝,会盟抗税,清廷最终把金圣叹一行斩首示众。 清末民初的「大文豪」胡适,将金圣叹哭庙案,盛赞金圣叹为抗清先烈。 去孔庙悼念驾崩的鞑清皇帝顺治,被尊为抗清先烈,不得不说的确是胡大文豪的风格。 五人墓抗税之后,大明的黄衣使者,便再也出不得京师半步了。 朱祁钰放下了奏疏笑着说道:“这些人,总是能整出些新花样来,博朕一笑。” 兴安疑惑的说道:“陛下,要不要派几名缇骑去保护下李宾言,或者下旨招其回京,正好陈镒陈总宪,想去南衙督办秋闱大事,这换一下,省的李巡抚遭了灾殃。” 兴安是真的为了李宾言好,李宾言许久没有入京叙职了,正好借着这次的抄家破户,押解赵明瑞、奸商等案犯入京为由回京。 第一,可以入京面圣,面对面的说说清楚,李宾言圣眷正隆不假,但是圣眷这东西,许久不面圣,很容易就失去了。 第二,暂避锋芒,这次的动静极大,一下子抓了近万人之多,其中斩首之人居然千余,实在是大案要案。 南衙风力极为强悍,兴安怕李宾言顶不住,陈镒正好一直想去南衙,这不是正好? 第三,自然是让李宾言休息休息,李宾言从景泰二年初出京巡抚山东,至今就回京一次,一直在忙忙碌碌,不仅忙而且危险,再强悍的人,也有疲劳的时候,正好回京休息几个月。 一举三得。 保护性召回京师,保护性的暂时休息。 朱祁钰笑着说道:“你这个主意很好,但是李宾言他自己,不乐意啊。” “他为啥不乐意?”兴安疑惑的说道:“功赏牌?这次舟山海战,他的确可以有一枚功赏牌,但是,也不至于这么拼命。” 案子结束,回京升官,为什么不愿意? “他为他自己个儿。”朱祁钰点了点奏疏,笑着说道:“朕也管不住他的,当然朕下旨他自然会回来,但是既然愿意,那就让他做,随他去。” 朱祁钰拿起了岳谦三人奏疏,看了两眼,就是眉毛直跳,他无奈的说道:“三皇子他外公,怎么这么能折腾啊,现在人在琉球王国当座上宾。” 唐云燕对这个爱好冒险的爹,一点办法都没有,这要是被唐云燕知道,又少不了枕头风。 “岳谦、季铎和袁彬三人,干的不错,朕很欣慰。”朱祁钰非常满意三个人的万里追魂索命。 “至于琉球国请求大明给官给兵之事,你去请胡尚书来一趟。” 兴安匆匆而去,还没出门,就看到了胡濙走进了京师讲武堂的院子,已经行至聚贤阁门前。 “赶巧,陛下寻胡尚书问一些事。”兴安迎了上去笑着说道。 胡濙上楼时稍微停顿了一下,才到了二楼。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胡濙见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躬安,坐,胡尚书看一看,琉球来的奏疏。” 胡濙带上了老花镜,看了许久说道:“陛下,岳谦等三人厉害。” “琉球国请官请兵,这件事胡尚书怎么看?”朱祁钰有点拿不定主意的说道。 “开疆之功,琉球国王所请,乃是为琉球百姓所请,臣以为善。”胡濙先对这件事发表了他的看法,话锋一转说道:“但是不能操之过急。” “臣以为先派吏员前往,然后给官给兵,最后再郡县琉球,正如当初郡县交趾一样。”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说道:“朕也是这么想的,先派使臣前往,了解周详详情之后,再做打算。” “胡尚书真是老成谋国。” 胡濙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谬赞,臣惶恐。” “当初永乐年间郡县交趾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臣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一切皆可祖宗之法,胡濙的意思很明确,什么不征之国? 安南不是不征之国吗?后来不是照样征了吗?还把交趾郡县化了。 时代在变,祖宗之法不是墨守成规,而是领悟其精神,适应当下的情况,对政策进行调整。 多离谱的事儿,列祖列宗都干过了,陛下大胆做,礼部这边已经撒完水了,陛下一声令下,就可以开始洗地了。 朱祁钰又拿出了李宾言的奏疏递给了胡濙。 胡濙看到半截,脸色变得通红,吹胡子瞪眼愤怒的喊道:“三倍利,无法无天!简直是无法无天!陛下,他们简直是…无法无天啊!” 胡濙这张嘴多能说啊,能让胡濙词穷,可见这件事让他多么的愤怒。 能让胡濙如此愤怒,自然是他看到了大明军队在犒赏三军之时,使用腐烂猪肉,最终死了三百余人。 打完舟山海战还没死三百人呢!这吃了犒劳,结果一命呜呼,这已经过了胡濙能够忍耐的底线了。 “该死!该死!陛下,连坐!” “不族诛几家,如何彰显天威!” 胡濙气的脸都红了,能让礼部说出连坐两个字,可见胡濙多么的愤怒。 胡濙拍着手中的奏疏,余怒未消的说道:“平江靖海,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海贸民生?他们可倒好,不干活,还拖后腿?!简直是岂有此理!” 朱祁钰示意兴安去泡杯茶,无奈的说道:“朕之前就有预料到这种事,专门下旨让李宾言去教谕商总,莫要自误,莫要自误,他们是怎么做的?” “唉。” 胡濙十分确信的说道:“陛下,这必需得杀,否则兵部都要连章上奏的,打了胜仗的庆功宴上死了三百人,这要是不处罚,日后谁还当兵?” 之前郝仁案,喜事丧办,这次庆功宴,又喜事丧办。 虽然这次涉及的人数实在是太多了,一次就要斩上千人之多,但是不杀不行。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说道:“朕没说不杀,查补清楚之后,不冤枉好人,但是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南衙风力,胡尚书以为李巡抚能抗得住吗?”朱祁钰还是很爱惜人的,李宾言那个憨直性子,别到时候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胡濙认真的思索了一下,笑着说道:“臣以为李巡抚既然敢做,那肯定是有所准备,也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事。” “让他试试看呗,反正有陛下在,事情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朱祁钰忽然疑惑的对着兴安问道:“于少保最近在忙什么呢?” 第416章 父慈子孝,兵戎相见 “臣也不太清楚。”兴安无奈的说道。 于谦的事,不在司礼监的职权范围之内,一直很有分寸的兴安,并没有过多的关注于谦的所作所为。 有些东西是兴安不太能碰的,比如监视于谦,或者打听于谦在做什么。 陛下并没有授予他这个权力,在当初安排九重堂的防卫的时候,陛下从京营中挑选了二百铁林军,而不是从锦衣卫。 陛下是一个很明确的人,并不需要猜度。 比如陛下就下令让他杀掉金英、曹吉祥这些内宦,完全换掉慈宁宫的内宦,上下监视稽王府等等。 陛下的命令总是十分明确的,比如治好稽王世子的疾病,不要让太医院误判。 陛下很少端着架子,玩圣心难度那一套。 所以,兴安并不监视于谦,无论是朱祁钰、兴安、卢忠,还是朝中的大臣,也决计不会相信,于谦会做出什么违背大明利益之事,比如谋反。 这一点上,没有人会怀疑。 “胡尚书知道于谦在做什么吗?”朱祁钰换了个人问。 胡濙是大明朝堂的常青树,耳目众多,若是于谦要办什么大事,那肯定会和胡濙沟通一番。 但是胡濙摇头说道:“臣也不清楚于少保最近在做什么。”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那就让于少保来回答一下。” 这就是朱祁钰的做法,既然好奇,那直接叫来问问便是。 于谦人在讲武堂,虽然没有在聚贤阁,但是他是祭酒,最近他除了讲武堂诸事以外,的确做了不少的事儿。 兴安疑惑的说道:“于少保,最近很少和陛下下棋,是在忙些什么?不是咱家要问的,是陛下要问的。” 于谦笑着说道:“既然如此,就跟着大珰走一趟。” 他站起身来,从柜子里拿出了几卷画,笑着说道:“走。”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敢否?”于谦俯首行礼,满是笑意。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躬安,坐。” 于谦也没等朱祁钰发问,而是将手中几卷画递给了陛下,笑着说道:“臣最近在研究西域。” 在中原王朝的广泛意义中,西域的范围实在是太大了。 出了嘉峪关就是西域,洪武年间和永乐年间两次尝试打出去,但是拉力太小,阻力太大,最终没有开拓成功。 胡濙看着那副堪舆图,叹息的说道:“祖宗设立河西,疆域抵沙州、哈密。” “正统四年十月起,嘉峪关外的关西七卫就是仇杀不断,最终沙洲卫内迁,大明疆域再无西进之能了。” 于谦最近一直在忙活着瓦剌人西进的事儿,他画了的第一幅堪舆图就是察合台汗国。 而胡濙说的是大明在西北地区统治力的下降标志。 正统四年十月,沙洲卫内迁,大明失去了对嘉峪关以西七卫的控制力,这种失去是将洪武、永乐年间所有的努力化为了泡影。 关西七卫是永乐年间设立在西域的钉子,当时的意图很明显,一旦西域有变,时机成熟,就要西进,但是西进的拉力太小了。 胡濙稍微回想了下感慨的说道:“洪武、永乐中,因其土酋内附立以为卫,其地处吾近边,薄于北部,不可概以外国视之。” “这是正统五年,英国公张辅听闻关西七卫内迁时,告诉稽戾王的原话,不能以外国视之,应当想办法找回哈密七卫的统治。” 朱祁钰平静的问道:“稽戾王怎么说?” 胡濙摇头无奈的说道:“没有,臣的意思是稽戾王留中不发了。” “关西七卫的仇杀,其实也是大明故意为之。当初永乐年间大明册封忠顺、忠义二王并封关西,就是为了让他们仇杀,无力扰边。” 洪武年间打掉了北元的帝王世袭,永乐年间朱棣利用北元诸部在军事、文化、经济、部族等领域的矛盾,将其一分为三,分为了鞑靼、瓦剌、兀良哈三大部族。 这种分法让他们无法形成合力,共伐大明。 在关西设置七卫,并封二王,同样是如此原因。 朱棣册封了忠顺、忠义王爵,让他们窝里斗,只要斗起来,大明就可以做裁判,做裁判的主要干预手段,就是关西七卫的军事实力。 只要斗起来,他们就没力气扰边。 但是正统四年,最后一个关西卫所内迁,标志着大明再无力去做裁判了。 但是面对失控的关西,稽戾王朱祁镇选择了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这种关门过自己小日子的做法,让朱祁钰眉头紧皱。 胡濙每次说到正统年间,就是愁眉苦脸、眉头紧锁、唉声叹气,没办法,他不习惯那样的大明朝。 他在永乐年间四处做巡抚,他心里有对比。 胡濙无奈的说道:“正统五年,杨士奇上奏曰,朝廷树立之恩,于先世甚厚,背德不祥,慎毋为人所诳惑也。然竟不悛益通虏,拘留汉人,因而转卖者甚众,使者复暴横至殴死,护行军校边,臣请绝其贡,诏曲贷之。” 这是一道很奇怪的奏疏,事情发生的背景,和关西七卫有莫大的关系。 关系七卫内迁之后,忠顺王也好,忠义王也罢,他们发财的目标立刻瞄准了大明人。 忠顺王和忠义王在不同程度上开始通虏,和瓦剌人眉来眼去。 哈密二王,开始拘捕出关做买卖和生活的汉民,用绳索串成一个长串的贩卖,如果要入厕,就解开手,所以上厕所在北方一些地区也要解手。 而且大明派去的使者,被打死了。 杨士奇给出的处理意见是:断贡,断了忠顺王和忠义王的朝贡! 十年前的事儿了,杨士奇坟头的树都已经枯了。 胡濙继续说道:“正统八年,瓦剌攻打哈密,破城,虏走了忠顺王、王母、王妃等人。” “忠顺王向大明朝廷告状,稽戾王遣使至瓦剌申饬,瓦剌奴酋也先释放了忠顺王,但是并没有放走王母。” “正统十年,瓦剌再攻哈密,第二次俘虏了忠顺王、王妃等人,瓦剌狼子野心啊,他在试探大明朝的反应。” “第二次再次遣使申饬的时候,也先就不再释放忠顺王,一直在瓦剌住着了。”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品味了半天,疑惑的说道:“唱双簧?” 胡濙点头说道:“唱双簧。” “因为奴酋也先,其实是忠顺王哈力锁鲁檀的亲舅舅,哈利锁鲁檀的母亲,是也先的亲姐姐。” “自从正统四年,上一任忠顺王死后,就一直是也先的姐姐摄政了。” 忽悠大明朝,试探大明对外政策,反复在作死的边缘横跳,看大明的反应,没有反应就更进一步。 朱祁钰差点被气笑了,他并不知道也先和忠顺王的亲戚关系,更不知道也先姐姐摄政之事,本能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再之后就是土木堡之变了。”胡濙停止了讲解正统年间大明是如何失去关西七卫。 修文德以来之道,兴文匽武的大方略之下,兴文匽武出一个土木堡天变出来,大明皇帝都被也先给俘虏了。 于谦坐直了身子说道:“虽然也先很心急,但是他不是个蠢货,相反,他的政策和他的父亲脱欢、爷爷马哈木一脉相承。” “大明强势则退,大明弱势则进,逐渐将塞外形成了一股合力,哈密、鞑靼、兀良哈、建州三卫的建奴,都是如此。” “大明在京师、宣府、集宁、河套相继大获全胜,但是并未曾伤其根本,但他还是西进了。” “大明一旦腾出手来,他知道必败无疑。” 于谦满是笑意的说道:“也先留下了阿剌知院留守和林,就是图谋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他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他心不明,则意未平,他不甘心啊。” 于谦和也先是老对手了。 从京师之战后,打到了河套地区,在这个过程中,于谦始终料敌于先。 于谦的这种料敌于先,不是靠占卜,他的这种能力,是因为大明的情报能力,也是因为于谦对也先的了解,也因为于谦的人情练达。 心不明,意未平。 也先活的岁数大了点,但是他还是处于有我的人生境界,并未到无我之境,他会被野心蒙蔽双眼,会做出一些激进的事儿。 于谦接着说道:“从各路商贾、赛因不花、和王复、王悦等人的情报中分析,瓦剌西进的消息在西域引起了轩然大波。” “帖木儿王国的孝子们,终于不再为了王位打的肝脑涂地,可以坐下来商量下,如何应对瓦剌西进。” 帖木儿王国,在洪武末年,攻城略地,西到小亚细亚半岛,东至葱岭,南至波斯湾和阿拉伯海等地区,帖木儿给子孙后代们,留下了偌大的家产。 帖木儿不服大明,在永乐年间断贡,并且东征大明,出发三天后,帖木儿本人病逝,这场东征,不了了之。 之后帖木儿的孝子贤孙们,开始了争权夺位。 于谦无奈的说道:“永乐三年到到永乐九年,短短六年之内,撒马尔罕城头王旗四变。” “永乐九年,帖木儿四子沙哈鲁继承王位,遣使大明,这才算安稳了下来。” 朱祁钰愣愣的说道:“王旗四变?” 好家伙,六年四变王旗,帖木儿一死,整个中亚乱成一锅粥了? 失鹿则为末等秩王朝,谁都好不了。 帖木儿走的时候把王位给了孙子,可惜这个孙子也有个四叔沙哈鲁,沙哈鲁最后做了帖木儿国王。 政权更替如此频繁,会让无数人的野心,如同野草一样的疯长,最终导致地方叛乱丛生,国将不国。 朱祁钰用了最大的决心,最铁血的手段杀死了稽戾王,但是依旧摁不住野心家们造反。 于谦笑着说道:“正统十二年,沙哈鲁死,把王位交给了儿子兀鲁伯。” “帖木儿王国王兀鲁伯长期监国,支持者很多,他是个很富有才华的学者,他修建了西域最大的观星台,仰望苍穹;修建了瓷厅,展示我大明瓷器。” “兀鲁伯这个人在这一点上,有点像宋徽宗。” “当时帖木儿王国东西方向都有叛乱,帖木儿王国重镇赫拉特被叛军攻占,当时兵权都掌握在能征善战的儿子阿布都手中。” “在册立王储的时候,兀鲁伯宠爱幼子,便立了幼子,和掌握军权的儿子阿布都,闹得兵戎相见。” 朱祁钰点头说道:“父慈子孝兵戎相见,谁赢了?” 于谦想了想说道:“儿子赢了,兀鲁伯被杀了。” 朱祁钰喝了口茶,儿子赢了,就不能父见子未凉,抽出七匹狼了。 “很快,兀鲁伯长子阿卜杜拉杀死了阿布都,登上王位,短短一年后,卜撒因又杀了了兀鲁伯的长子阿卜杜拉,终于登上了王位。” “从正统十二年到景泰二年,短短五年时间内…” 于谦暂停了一下,他掰着指头算了下,沙哈鲁死、兀鲁伯死、阿布都死、阿卜杜拉死。 于谦满是感慨的说道:“短短五年之内,撒马尔罕的城头王旗四易其主,卜撒因迁都赫拉特。” 撒马尔罕是中亚明珠,是一座2500年的古城,是丝绸之路的中转站,甚至崩掉过成吉思汗铁木真一口牙。 帖木尔王国从撒马尔罕迁都到赫拉特,代表了帖木儿王国的衰弱。 比如衣冠南渡的东晋,比如泥马度江的南宋。 什么是孝子贤孙?这就是孝子贤孙。 偌大个帖木儿王国,因为争夺王位,王室杀的血流成河,四处都是叛乱,四处都是战火,这帖木儿王国分崩离析,并不意外。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听明白了。” “帖木儿因为东征大明,死在了出征的第三天,没有将权力顺利过度给继承者,导致第一次帖木儿王国的王室同室操戈。” “兀鲁伯因为宠爱幼子,和掌握兵权的儿子兵戎相见,战败被杀,导致了第二次的帖木儿王国王未曾顺利嗣位,再次城头王旗变换,最终闹到了迁都的地步。” 背刺与反背刺,造反与反造反,现实版背刺风云4。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于少保研究这个干嘛?和我们大明有什么关系吗?” 胡濙想了想问道:“最近帖木儿使臣,一直闹着要走海路朝贡,是因为这个吗?” 第417章 中亚优秀的匹配机制 无论是关西七卫,还是帖木儿王国,在过去都算是察合台汗国。 察合台是成吉思汗铁木真的次子,建立了察合台汗国,他死后,便开始了分裂。 这种分裂的斗争多么剧烈? 在短短二十年的时间里,察合台汗国换了整整九位大汗,如此频繁的更换可汗,最后的结果就是分为东西两个察合台汗国。 西察合台汗国最终变成了帖木儿王国,东察合台汗国倒是比较稳定。 在这种可汗更换如同喝水一样的年代里,谁掌握了对大明朝贡的权力,就意味着获得了可汗之位。 因为对大明朝贡是藩国财源、财权的重要部分。 卜撒因把帖木儿王国的都城从撒马尔罕,迁移到赫拉特,离大明更远了,陆路朝贡需要经过撒马尔罕。 撒马尔罕,丝绸之路上的明珠,丝绸之路必经之路。 根据于谦对西域情报的筛查,此时的撒马尔罕,控制在金帐汗国名义下的白帐汗国手中,所以卜撒因想要通过海路朝贡大明。 陆路走不通了。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朕体恤他们的国事艰难,既然悬切恳求,那愿意走海路,就走海路。” 勋宗是个好人,他自己活,也让别人活,但是历史无不证明了,好人不是个好国王。 朱祁钰说的好听,体恤国事艰难,原因有几点,因为瓦剌人的西进,导致了陆上贡路变得极为艰难,这朝贡是个赚钱的买卖,朱祁钰当然要赚钱。 其次就是执行文皇帝历来的手段,分化他们的合力,让他们一盘散沙,他们不能紧密的团结在一起,大明朝就可以更加轻松的做裁判。 于谦放下了茶杯,笑着说道:“瓦剌西进似乎极为顺利,这种顺利,甚至超过了也先、王复、王悦的预期。” “金帐汗国分裂为了几大汗国,白帐汗国、青帐汗国、喀山汗国、诺盖汗国、车臣汗国、克里米亚汗国等等。” “当也先的大军向着拔都萨莱进军的时候,引起了几大汗国的警惕,他们联合在一起,齐聚撒马尔罕,跟瓦剌人打了一场。”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听说了,战果出来了吗?” 于谦拿出了最新的军情笑着说道:“还没出来,但是也不远了,瓦剌人赢得…很是轻松。” 朱祁钰看了看军报,撒马尔罕这座两千年的名城,大约有九万户,大约有四十余万人居住在其中,商贸来往络绎不绝。 这里也是帖木儿王国历来的军事、政治、文化中心,比如好人兀鲁伯,设立的天文台和瓷厅,就在撒马尔罕。 也先要去拨都萨莱当可汗,但是众多汗国野惯了,一点都不希望自己的头上有个爹,他们组建了反瓦同盟,齐聚撒马尔罕,共襄盛举。 这场战争,朱祁钰也不知道如何形容,只能说,不愧是中亚优秀的匹配机制。 东亚的匹配机制是十分恐怖的。 比如大明朝的不孝子朝鲜,常规军队就有七万到九万,比如大明朝的逆子倭国,更是因为正在从二等的军头共主坍塌到失纲乱世,军队已经超过了十万。 东亚这个地方是个怪物房,住在东亚,真的很艰难。 这份战报,朱祁钰看了许久才愣愣的问道:“白帐汗国和青帐汗国因为一条河的归属,先打起来了,然后喀山汗国趁机偷袭了诺盖汗国?” “是的。”于谦哭笑不得的说道:“如果西域诸国只是这种水平,我很怀疑,也先还会不会回来了。”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先秦的时候合纵攻秦。 五国合纵攻秦,是大秦鲸吞天下之前,最重要的几次战役。 其中第二次、第四次合纵攻秦是五国取胜,而其余三次,都是大秦获胜。 在将近两千年前的春秋时代,合纵攻秦都没有闹出这等内讧到兵戎相见的乱子。 极为优秀的匹配机制,让也先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宾至如归,什么叫做回家的感觉。 金帐汗国的统治甚至算不上二等秩军头共主,几个分裂的小汗国,对金帐汗国并无尊敬。 他们团结起来抵御瓦剌人的西进,结果是,自己先打的肝脑涂地。 于谦笑着说道:“如此良机,也先若是依旧赢不了,那他也别回来了。” “倒是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件,这封信是大秦国写来的,四夷馆做了翻译,的确是大秦国,那个自秦汉时就有的大秦国。” “大秦国?”朱祁钰有些疑惑的拿起了那封羊皮纸写的书信。 羊皮纸是一种羊皮、牛皮经过石灰浸泡,脱去羊毛,两面不断的刮薄,拉伸干燥,打磨做成的纸张。 这种纸张的优点自然是易于保存,但是昂贵的造价,让人望而却步。 大秦国,就是罗马帝国。 中原王朝对罗马帝国的称呼自汉朝之后,就没变过。 景泰四年,也就是1453年,奥斯曼帝国苏丹,亲率十五万大军,攻破了最后一座孤城君士坦丁堡,改名伊斯坦布尔,宣告着那个古老的罗马帝国,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秦人尊贵的皇帝…”朱祁钰看了第一句话,就是一脸的笑意。 大明称呼罗马为大秦国,将他们的人称呼为秦人,罗马也将大明人称呼为秦人。 就像是荷兰豆在中国叫荷兰豆,在荷兰叫中国豆一样。 这种称呼也是现在欧洲的称呼。 正德三年,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在击败了埃及,称霸了整个印度洋之后,开始通过马六甲进入了万里海塘,了解大明这个古老的王国。 当时曼努埃尔一世,写给了他手下头号开拓者迪奥戈的书信里就说道:「你必须探明有关秦人的情况,他们来自何方?路途有多远?……他们的身体是否高大?还有其他一切有关他们的情况。」 来自罗马帝国的一封羊皮纸书信,写给他朱祁钰的。 外国写给大明皇帝的书信,还有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写给万历皇帝的书信,由约翰·纽伯莱乘船送往大明。 很可惜,当时的约翰的船毁在了风暴之中,这封信在二十世纪兜兜转转,又被伊丽莎白长者,送于了中国。 伊丽莎白长者曾经在二十世纪访华,将这封信原件送给了中国。 稽戾王在土木堡的天变战败,即便是处于泰西的罗马帝国也有所耳闻,就像是大明知道中亚在玩窝里斗一样。 大明对世界并不是一无所知,相反在许多的官方文牍里也在收集西域的消息。 于谦对帖木儿王国的了解,关西七卫、东察合台、帖木儿、金帐汗国、奥斯曼、罗马都有了解和记录。 朱祁钰看完了罗马帝国君士坦丁十一世的来信。 当然经过了翻译之后,这封书信里没有什么不恭敬的地方,相反语气和措辞,都相当的恭顺。 首先君士坦丁十一世,恭喜了朱祁钰登基称帝,其次是希望互相派出使臣,最后是希望可以和大明展开商贸往来。 朱祁钰将原件递给了兴安,让他留档存好。 “使者呢?”朱祁钰疑惑的问道。 于谦摇头说道:“来的路上被杀了,这份信是景泰二年写的,辗转了一年多才送到,若非这羊皮纸,四夷馆也不会翻译了。” 在原来的时间线里,景泰三年换太子之后,朝堂的党争可以用党祸盈天去形容,谁有空去关注撮尔小国的来信? “大秦国太远了。”朱祁钰并不打算对这封书信进行回应,正如他所言,罗马帝国,现在真的太远了。 罗马帝国的最后光辉,就只剩下了君士坦丁堡这个城堡。 奥斯曼苏丹巴耶齐德,有欧洲征服者之称,他在多瑙河畔的尼科堡,歼灭了前往救援罗马帝国的几乎全部十字军。 尼科堡之战,被杀死最多的就是法国的骑士和匈牙利士兵。 尼科堡之战后,欧洲诸国,再无法组织起规模宏大的十字军支援君士坦丁堡了。 巴耶齐德如同闪电一样在小亚细亚半岛纵横,绰号闪电雷霆。 巴耶齐德围困了君士坦丁堡之后,和瘸子帖木儿在安卡拉进行了大决战。 在这场决战中,帖木儿王国的四皇叔沙哈鲁,在左翼击败了奥斯曼王国的苏莱曼。 安卡拉最后决战,闪电苏丹巴耶齐德被俘虏,成为众多艺术的源头,闪电苏丹最终被囚禁在黄金制作的笼子里死去。 而后帖木儿的孙子,攻破了奥斯曼王国的都城布尔萨。 安卡拉决战中,奥斯曼王国的闪电苏丹战败被俘,短暂的救了已经奄奄一息的罗马帝国。 但是君士坦丁堡依旧陷入了四面楚歌之中。 历史给罗马的最后称号叫拜占庭。 朱祁钰作为大明皇帝,救不了罗马帝国,不是他不想,大明的影响力,最多可以到达向大明朝贡的帖木儿王国,对欧亚风云,现在并没有多少影响力。 朱祁钰和于谦聊了很多关于西域的事儿,确定了若干的决议,同意了帖木儿王国海路朝贡的贡路。 进入大明的海域之后,可以前往密州市舶司进行往来沟通。确定了对瓦剌西进的持续关注。 在李宾言的奏疏到达大明京师的三日后,所有需要斩首的案犯,近千余人,跟随着赵明瑞押解入京。 赵明瑞被送到解刳院之时,情绪比较稳定,他并不清楚解刳院是个什么东西,在解刳院的门前,他被灌了一碗迷魂汤之后,面带微笑被抬进了解刳院之内。 朱祁钰这才知道,渠家三兄弟还活着,生物意义上的活着,他们三兄弟在雅座上,为大明的医学进步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三七粉为主的外伤药,效果极佳,百宝丹内服外用,化瘀止血,乃是良药。 奸商们会在京师被锦衣卫查补,南衙的锦衣卫也会配合北镇抚司的行动,对这帮奸商进行查补,三次查补确定无误之后,这些人会再押解至南衙斩首示众。 在这段查补的时间里,朱祁钰在北衙都感受到了来自南衙的风力。 因为朱祁钰作为大明皇帝收到了一封万言书。 万言书,一共万字有余,这封由南衙多家诗社共计一千三百余士子共同上奏的奏疏,放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万言书,北宋时候,王安石有矫世变俗之志於是上万言书,开始变法。 但是朱祁钰收到的这封万言书,就有点值得让人玩味了。 这些奸商被塑造成为了「激于义而死」,对奸商郡望的善举进行了高度评价,肯定了他们存在的意义和功绩。 “兴安,你看看这万言书。”朱祁钰将手中厚重的奏疏掂量了下。 兴安无奈的说道:“陛下,臣不读书,看不懂,让臣说,就是看它作甚,开篇就是错的,陛下还把它看完了。” “这些奸商被抓了是事情的现象,可是他们只口不提这些家伙被抓的问题,更不提被捕的原因,别说陛下实事求是了。” “现象、问题、原因、方案,是陛下提出的实事求是。” “察类、求故、明理、寻道,是胡尚书给陛下实事求是的翻译。” “这帮人连察类都算不得,就开始胡搅蛮缠了,这万言书,万字,要是臣,臣看都不看,陛下还浪费时间,从头看到了尾。” 作为大明的礼部尚书,当陛下提出了从四个方面实事求是的时候,胡濙立刻开始了他的翻译工作。 朱祁钰在和李贤交流南衙问题时,就已经用过了。 陛下说的实事求是听不懂是,胡尚书的翻译听得懂吗? 兴安依旧有些不满的说道:“臣不读书,《邓析子·无厚篇》曰:谈辩者别殊类使不相害,序异端使不相乱,他们这是诡辩,不知类,不察类,《墨子·非儒下》曰:无故从有故。他们有故?” “不察类,无故,如何明理?” 朱祁钰疑惑的说道:“谁?” “墨子啊。”兴安回答道。 “不是,朕问的前一个。”朱祁钰奇怪的问道。 兴安想了想说道:“邓析子啊,先秦诸子百家之一。”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你还说你不读书。” “臣肚子里这点墨水,哪里能跟这群笔正诗豪相媲美。”兴安挠头说道。 第418章 法不责众,冤魂何以慰藉! 「察类」是为了「知其然」,解决「是什么」的问题,属概念论研究的范围: 「求故」是为了知其「所以然」,解决「为什么」的问题,主要属于判断论研究的范围; 「明理」是为了知其「必然」和「当然」,主要解决预测其发展趋势和怎么办的问题,属于推理论研究的范围。 「寻道」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知其必然和当然之后,如何脚踏实地的解决问题的范围。 当然,四者又是密切相关,互相包容的。 比如,要「察类」,就须认识事物的本质,否则就难以区别其类别; 而要认识事物的本质,就必须「求故」; 而要「求故」,就必须进行判断和推理必须「明理」。 但心学又提出了,明明德到至精至一,然亦未尝离却事物,事事物物皆离不开现实,真实,所以要脚踏实地的解决问题,便是「寻道」。 胡濙在总结了陛下的实事求是的精神之后,对实事求是进行了翻译,制定了朝廷奏疏的范本。 一本奏疏,要从这四个方面去论述。 大明朝的奏疏是有格式要求的,这也是礼部的工作,大明朝的朝臣们,在上奏的时候,必须从这四个角度去讨论问题。 这是仁义的一部分,陛下提出纲领,胡濙负责翻译,礼部诸官负责推行宣谕,吏部负责督促,文渊阁负责考成。 所以,朱祁钰已经很少看到让他啼笑皆非、胡搅蛮缠的奏疏了。 他现在手中这本厚厚的万言书,是他自景泰元年提出实事求是的具体要求之后,收到的最离谱的奏言。 不读书的兴安,都觉得这万言书写的全都是废话,但是通政司的职责就是保证每本奏疏都能被陛下看到,使陛下不受到蒙蔽。 王文将这本万言书送到了陛下的御前。 文渊阁的秘书郎们对这本万言书的贴条也是…废话连篇。 兴安说自己不读书,但是也知道他们说的是错的,意思很明显,上万言书的人,是又蠢又坏。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就当看笑话看啊。” 做皇帝一点都不苦,但是做皇帝不能做乐子人,做乐子人就成了别人的乐子了。 朱祁钰并不认为皇帝是个苦差事,他就是觉得做了皇帝之后,乐子少了些罢了。 南衙那帮人的乐子那么的短暂,朱祁钰终于又看到了乐子。 兴安沉默,作为大珰,让陛下从这种事上找乐子,是他的失职,他应该想办法给陛下找点乐子。 女人?玩艺?音乐?诗词歌赋?还是书画? 好像都没什么意思。 兴安灵光一闪,钓鱼! 钓鱼好,再找几个水性好的缇骑,带着芦苇杆潜伏于水面之下,去集市上买活鱼,给陛下挂钩就是了。 真正的钓鱼,还能让陛下钓不到鱼不成? 朱祁钰看着脸色变化的兴安,嗤笑的说道:“你这是在想什么呢?” “没,没想什么。”兴安笑意盎然的说道。 朱祁钰点着那本万言书笑着说道:“这一千三百名士子,交给礼部去核查名录,但凡是有功名在身,哪怕是禀生也给他把功名革除了,永不叙用。” “再送马鞍厂,挖一年的煤,也让他们尝尝这个穷民苦力的滋味儿。” 革除功名,是祖宗之法。 公家给以膳食的生员,叫禀生,又称廪膳生。 大明的府、州、县学生员最初每月都给廪膳,补助生活,名额有定数,每月给禀米六斗,也是有特权的,见官不跪,就是秀才里那群拔尖的人。 朱祁钰这个打击面不可谓不广,参与万言书之人,连秀才的名头都不给。 大明的廪膳生是有人数规定的,府衙是四十人,州学是三十人,县学是二十人,大明三条腿的蛤蟆,真的不太好找,但是两条腿读书的人有的是。 既然他们参与这等事,朱祁钰直接将他们的功名给革除了。 大明朝给他们俸禄,每月六斗,真的不算少了,陶渊明说不为五斗米折腰,大明每月给秀才六斗米,他们就这么对待大明朝的俸禄。 为谋害大明利益的人说话。 革除功名,永不叙用,一年苦役,如果继续胡言乱语,那朱祁钰就只能把他们的脑袋摘下了,物理禁言了。 事实上,即便是将打击面扩大到秀才这一类,他们被革除了功名,即便是去了马鞍厂、江淮厂,服完苦役之后,依旧会活得很好。 因为他们读书识字,知识也是一个人固定资财的一部分,他们即便是在马鞍厂、江淮厂服苦役,两厂总办、会办,也只是让他们象征的做点活儿。 而后会安排他们教书,甚至成为技术人才。 服完苦役,他们也不会过得很差,因为大明有很多的私塾,他们最起码可以教书谋生。 不会像穷民苦力,营无生计,行贾辏集之区,百货灌输之地,肩挑背负,租得陋舍蔽体,黧瘦疾苦。 朱祁钰被骂的多了,都被骂了多少次亡国之君了,但是他其实不是很在乎这些人的话,就是当乐子看。 真正惹怒朱祁钰下狠手,把他们扔去苦役的原因,是他们这万言书里的一段话,谓曰:「若复有人悭贪业故,生贫穷家,衣不隐身,食不续命,黧瘦衰蔽,人所恶贱。」 万言书中,这群读书人,瞧不起生贫穷家,衣不隐身,食不续命的穷民,因为这些人没有礼仪,他们说衣不遮体,食不续命,是个人都会厌恶。 在享受了劳动成果之后,还要怒骂劳动者不懂礼仪,不是人,那就让他们劳动试试。 大明的教育出现了问题,士人这两个字,在他们的理解之中,似乎是变成了一种类似哈利波特里的巫师,而大明的百姓在他们眼里都是麻瓜。 士的精神,被他们曲解为了一种优越,这种优越不可剥夺,而且他们认为这种优越不能用财富和努力去衡量。 因为他们这些士子认为,是他们给了大明的安全感。 朱祁钰不能理解他们这种思维,就像他不能理解朱祁镇的那句朕与凡殊的思维。 执掌朝廷公器,受到万民供养,就应该回报万民,制定斗权印义去分配社会财富。 大明的天只有陛下,而陛下的天是万民,这是朱祁钰执政理念,民为邦本的核心。 士人把自己屁股坐在了百姓的头上,那岂不是说把屁股坐在了大皇帝的头上? 兴安点头记下了陛下的惩罚,有些疑惑的说道:“李宾言那边,会不会有困难?” 当然会有困难,但是这是皇帝的命令,就看李宾言怎么执行了。 “有困难有问题很正常,克服苦难便是。”朱祁钰将写好的敕谕交给了兴安。 这封敕谕用最快的速度传到了松江市舶司,大明的官道驿路经过几次修缮,和马政的逐渐恢复,让敕谕的速度极快的传到了李宾言的手中。 李宾言拿到的时候,正在衙门里清点送往京师的案犯,斩首千余人,连坐数万的江南大案办起来不那么轻松。 他今天穿的是官服,纡青佩紫,是上朝时候才会有的打扮,他五更天开始沐浴更衣,将永乐剑擦拭的干干净净,今天有大礼仪要参加。 “如今的廪膳生员个个都是刺儿头,法不责众啊!”王卺回到了松江市舶司,他看着那份冗长的名单,叹息的说道。 如果王卺能够活到万历年间,就会发现,他和一个叫金学曾的人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张居正的改革里有一条,叫做取缔私塾,这个改革遭到了金学曾的坚决反对,就说了这么一句话,理由就是:廪膳生员个个刺头,法不责众。 但是张居正依旧取缔了私塾。 金学曾是大明第一个种植番薯并打算把番薯推而广之的人,同样他在万历三大征,朝鲜之役,鸣梁海战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万历年间任福建巡抚,在松下、乌丘、语屿、铜山、澎湖、南澳、甘山等地取得了对倭胜利。 金学曾借着商贾往倭国派出了大量的间谍,比在朝倭寇更早知道丰田秀吉死了的消息。 金学曾跟万历说:咱们的福建水军,可是东南沿海一带的扛把子!大小船舰就有数百艘,铁定能把他们的家底给抄了!丰田秀吉已经死了,群龙无首,天赐良机。 倭寇之乱不在列岛,而在倭国本岛! 想要进攻倭国本土的可不止户部尚书金濂,还有后来人,金学曾。 可惜金学曾的想法,最终没有实现,万历皇帝觉得倭国那么远,见好就收,这也是当时朝中东林党人的一贯想法。 而且播州杨氏的叛乱紧随其后,让金学曾进攻倭国本土的计划就此搁置。 金学曾反对张居正革除地方私塾的原因,和王卺的意思一样,法不责众。 但是李宾言却是笑着说道:“王侍郎,他们就是仗着法不责众这四个字,为非作歹,大明从无法不责众的说法。” 王卺疑惑的说道:“那怎么责罚?” “李巡抚,舟山英烈祠修好了,请李巡抚前往。”一个掌令官打断了王卺和李宾言的辩经。 李宾言站起身来,端着自己的腰带,走出了松江市舶司,向着码头方向而去。 大明的军队在府衙之外,旌旗招展,李宾言端着自己的腰带,缀有带銙,比腰宽,大明官员的腰带,是用来端的,不是用来系的,是一种礼器。 这个腰带其实并不方便,已经在永乐年间沿革为了束带,方便大明官吏使用。 但是出席重大祭祀活动的时候,大明的官员,还是会把这个大一圈的腰带拿出来,表示庄重。 李宾言一步步的走向了舟山海战英烈祠。 这里埋葬着舟山海战的死难军士,入土为安,舟山海战,沉了两条斗冲,三条艨艟,有四十七人死于海中,尸骨无存,这四十七人只有衣冠冢。 还有两百二十一人,死于攻城,虽然海贼的抵抗意志极为薄弱,但是在攻城、入城之后,还是有死伤。 还有三百二十人,并没有死在战争之中,而是死在了海战之后的庆功犒赏大宴之上。 法不责众,冤魂何以慰藉! 舟山英烈祠修建在大明修市舶司的水利工程圆湖之侧。 大明的商贾在入港之后,都会到这圆湖的周围下榻,等待市舶司的查验,这圆湖周围的店铺皆为公有,隶属于松江市舶司,方便管理商贾,又叫万国城。 圆湖有沟渠通往杭州湾,船舶停靠在码头,万国商贾,不得入码头,直接乘平地船,前往圆湖万国城。 而在舟山英烈祠,就竖立在圆湖的码头位置,过往商贾,只要驻足,都能看到这处英烈祠,英烈祠的后面是连绵的墓碑。 李宾言端着自己的腰带,走向了英烈祠,两侧站满了大明的军队,旌旗招展,而在军卒之后,是大明、倭国、朝鲜等国商贾,大明反复三令五申,破坏英烈祠,立斩不赦。 李宾言、李贤、王卺、陶瑾、马云、陈豫、徐承宗等人,向着英烈祠而去。 李宾言点燃了香烛,插在了祭祀用的铜鼎沙坑之中。 徐承宗看着八角亭,举起了手,用力的挥下。 位于两侧的大明仪军,将手中的仪刀交给了旁边的人,举起了手中的鸟铳,对空放枪,后退三步,第二队仪军举起了手中的鸟铳,再次对空放铳,而后后退,第三队仪军再次高举手中鸟铳,第三次放铳。 号角声、鼓声震天,但是站在英烈祠前的大明军队的声音更为响亮。 于谦当初在土木堡祭祀的时候,哼唱的那首挽歌响起。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于兮,下救黔首!杀尽敌寇兮,觅个封侯!” 一曲忠魂的挽歌,在整个万国城响起,李宾言拿出了一壶好酒,洒在了忠烈祠前。 舟山海战一共死难不足三百人,大获全胜之后,死于奸商之手就有三百二十人。 让李宾言如何法不责众? 若真得是宽宥,让李宾言如何为这些忠骨刻石记功?让李宾言如何面对大军的父母? 第419章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大明的南衙有点走向礼乐崩坏的方向,陛下当初见到柳七之后,就发现了大明竞奢之风。 生活富足是好事,但是竞奢比富这种风气,是不正常的。 李宾言今天在松江府市舶司设立了这英烈祠,就是想要重塑南衙的礼乐仁义,但是他也知道,这件事极为困难。 困难就不做了吗? 如果细心的人会发现,李宾言的那个小跟班贝琳消失不见了。 贝琳很年轻,还在求学的阶段,他不参见松江市舶司英烈祠的典礼,人去哪里了? 贝琳去参加一场诗会盟会,这场盟会大约有来自两浙、两江、两淮大约三十多个诗社组成。 中州端社、松江几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浙西庄社、黄州质社、浙西间社、江西则社、历亭社、席社、昆阳社、吴门羽社等等。 这些诗社为何要组织起来,联名上万言书呢? 因为他们的诗社本身就是郡望们创办的,这次大明突然疾风骤雨一样,把供养他们的金主给抓走了,他们能不急吗? 再不解救,谁继续维持他们风花雪月的烂漫生活呢? 大皇帝陛下吗? 大皇帝陛下靠不住。 李贤李宾言吗? 这两位比陛下还要狠,更靠不住。 求人不能求己,当陛下的两大酷吏,在南衙为非作歹,他们终于上了一本万言书,请求陛下宽宥乡贤郡望们。 他们的列举了这些乡贤郡望们无数的善举,修桥补路,照顾邻里,看完鳏寡孤独,为养济院捐款纳粮,这哪一项不是善举? 难道就因为一次小小的错误,一次小小的官办扑买中,有一些牟利的举动,就要惩罚这些大善人吗? 一场始料未及的暴雨,在贝琳抵达惠山榕园寒草堂的时候,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 顿时,山、村庄、都沦陷在白茫茫的雨水之中,一片茫茫。 这惠山榕园乃是私家林院,面临太湖万顷,背靠龙山九峰,以梅驰名天下,大约有八百余亩,比魏国公府和曹国公府还要气派。 还未进门,就看到了墙上写着六个大字,善奉行,恶莫作。 这不是大善人行善吗?看,还未入门就已经提醒家人们,不要作恶,要行善举! 贝琳从未来到过如此豪奢之地,在门前出示了信牌之后,走进了院落之中。 这是读书人的诗会,袁彬三人,让他们杀人可以,让他们吊书袋,他们就不大行了。 所以,世上最危险的三人组,并未吓到集会之人,因为锦衣卫,尤其是北衙来的锦衣卫,都会被拦在门外。 但是贝琳是南衙人,一身的书卷气,他拿的信牌是河南郡方氏宗谱》,堂号余庆堂,宁海方氏。 宁海方氏,发端于汉时河南郡,到了唐时方彦升为河东节度使,敕赐余庆堂,后来宋高宗赵构衣冠南渡,咸随驾至浙江。 宁海方氏的起源为南宋御史中丞方宗祺。 皇明鼎兴,宁海方氏出有方景嵩,官至成都太守,更出有方孝孺,孝孺自幼精敏绝伦,位极人臣。 没错,贝琳拿的牌子,正是方孝孺的家里,宁海方氏的牌子。 宁海方氏不是朱棣诛十族了吗?为什么还有余孽?! 方孝孺的案子到底杀了多少人,众说纷纭,但是宁海方氏的确还在,甚至方孝孺还有一个仲子活着,在玉山三十四都。 「孝孺公孑遗子孙,幸有仲子逃至江西玉山三十四都,其时仆从俱多顶名替死。」 方孝孺的弟弟方孝友,写了首绝命诗对当时刚刚登基的文皇帝朱棣说:「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 既然请求殉君,朱棣就同意了方孝友这个要求。 但是宁海方氏一直都在,士论壮之! 南衙士林对方孝孺和方孝友的多称其壮曰:忠愤激发,视刀锯鼎镬甘之若饴;百世而下,凛凛犹有生气。 所以贝琳拿着宁海方氏的信牌,一时间所有人都颇为敬重。 贝琳这块信牌,自然假的,他有点惶恐,毕竟肚子里的墨水连个举人都不是。 但是李宾言告诉他,莫慌,学会闭嘴,无论说什么,都以笑容应对。 具体而言,就是坐直了身子,满是笑容的点头便是。 贝琳被门人引入了榕园之中。 至此,贝琳终于来到了这盟会现场,连风里都带着胭脂水粉的香气,坐在案桌之上,就有丝竹之声盈耳,来往无白丁,皆是儒袍。 贝琳坐在一个角落里,并不引人注意。 “今日集会,皆为劝谏陛下修仁政,明明德而聚。”坐在首位的男子振声说道。 此人名叫解祯期,明初第一才子解缙的侄子,解缙被杀,解缙全家被流放,解祯期就是解缙全家被流放辽东之后的顶梁柱。 解缙被杀的罪名是私谒太子。 太子朱高炽在登基之后,就宽宥了解缙全家。 解祯期因此回到了北京,解祯期任中书舍人,从七品,解祯期曾经参与编修《明太宗实录》和《明仁宗实录》,修史乃是大功。 正统年间,英宗幼冲,解祯期就找到了杨士奇,赴京陈情,奏复产业,解家终于沉冤昭雪,恢复了本来的规模。 正统十四年,解祯期辞官回乡。 解祯期和朝中的吏部尚书天官王直保持着非常好的私人关系。 王直在解祯期告老还乡时,还作诗一首送别。 解祯期坐在榕园寒草堂之内,看向了贝琳,满是笑意的说道:“我们也请到了宁海方氏族人与会,共襄盛举。” 贝琳微尴尬而礼貌的微笑的对着解祯期点了点头。 贝琳的这个反应,一点都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因为贝琳的尴尬来源于祖上的恩怨,贝琳伪装的方氏族人,方孝孺忠死建文帝,而解缙混成了永乐年间,大明第一才子。 这方氏族人和解氏族人,那自然是互相瞧不上,只不过是宁海方氏,还未被宽宥,解家却被宽宥了,这见面更是尴尬了。 贝琳喝了口茶,继续听他们掰扯。 解祯期振声说道:“奸臣蒙蔽圣听,陛下仁爱,德被亿兆,是那松江市舶司提举两淮巡抚李宾言和两江巡抚李贤二人,欺君妄上,专权而怙宠,蠹财害民,坏法而败国,奢侈过制,毫无恭顺之心!” 贝琳眉头直跳,无论用哪个词都好,非要用仁爱,陛下自己都知道自己杀性重,这解祯期居然给陛下脸上贴金,说陛下仁爱。 “对,没错!”中州端社、松江几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等社的笔正纷纷应和。 中州端社孔诚毅站起来大声的说道:“我们已经联名上书,江南一千三百余名士子的万言书已经送去京师!只待陛下御览,必能还这浊世朗朗乾坤!” 贝琳嘴角抖动了两下,低声问道:“若是陛下相信李宾言李贤,而不相信我等肺腑之言,若是愈激愈杀,愈杀愈激,陛下大开杀戒,敢当如何?” “怎么可能?法不责众耳。”解祯期立刻高声说道:“如果陛下要杀,朝中的明公自然会劝谏陛下仁恕之道。” 贝琳虽然在钦天监只是个小官,但是跟着李宾言查漏补缺,多少知道点朝堂的事儿。 劝仁恕之道的陈循大学士,现在去修寰宇通志了,另外一个劝仁恕之道的于谦于少保,反而被陛下说服了。 贝琳看着茶杯,有些叹息的说道:“诸位若是忘记了顺天府京师太庙稽戾王的头颅,是不是不该忘记应天府天地坛脚下,三位亲王头颅啊?” 此言一出,寒风裹着窗外的大雨呼啸而过,整个寒草堂内,一片寂静。 陛下这个杀性之重,贝琳已经用最简单的词汇,描述了陛下的暴戾,让他们都小心点。 孔诚毅摇头说道:“我们是公车诣阙,上书鸣冤,怎么会招致杀身之祸呢?” “再说了,陛下要是杀性那么重,不就成了太祖太宗皇帝了吗?陛下他…不会的。” 孔诚毅越说越不自信,当今陛下的那个性子,其实在场的这些人,多少都是了解一些的。 贝琳坐直了身子,带着尴尬而礼貌的笑容,低声说道:“所以啊,陛下承列祖列宗之遗志继位。” 贝琳今天来的目的,就是秉持着不教而诛是为虐,替朝廷,替陛下教谕,将这么做的后果,明明白白的讲清楚。 他选择伪装成方家人的目的,就是希望用方孝孺的案子提醒他们,不要心存侥幸,更不要抱着什么法不责众的想法。 想想蓝玉案,再想想陛下在江南诸案。 正如他们写的那本万言书一样,为何只口不提被捕的原因? 给大明军需肉食掺变质食物,大明军士未曾死于敌手,却死在了身后的匕首之间,这是要送解刳院的。 “明明德到至精至一,然亦未尝离却事物,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贝琳叹了口气。 他读书少,但是任何事情脱离现实,只空谈什么仁义,空谈所谓善举,这站不住脚,如何谈? 解祯期、孔诚毅等人都默默不做声,任由风雨敲打窗栏。 贝琳这话说的是很符合他的身份,他现在是宁海方氏族人,在老朱家的王朝里,谈论法不责众,本身就是个伪命题。 他不再说话,在他看来,他的第一个目的,教谕已经达成了。 解祯期立刻高声说道:“我与朝中明公吏部天官冢宰素有旧情,抑庵公必然会主持公义!李宾言等人乃是酷吏,诬告!天底下总是有公义在的!” 抑庵公指的是吏部尚书王直,在于谦之前,乃是北衙文官之首,和解祯期的确是有点交情。 孔诚毅立刻附和道:“天日昭昭,天公地道,这天底下难道还能逃得了公理二字吗?看看被捕之人,哪个不是士绅名人,哪个不是郡望贤才,他们为大明安土牧民!” “李贤现在出巡摆多大的排场,锦衣卫开道,策马奔驰于闹市之中,李宾言和那费商总勾勾搭搭,贪赃枉法,目无国朝纲纪!该当死罪。” “对!就是这样!”其他诗社的笔正纷纷响应。 贝琳坐直了身子,依旧是那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王直虽然和解祯期有交情,但是这交情还能把命搭上吗? 解祯期这番话传回朝堂,王直只能蒙羞致仕了。 教谕也教谕过了,他们现在依旧是要将李贤和李宾言,打到奸臣国贼的那一侧,那么李贤和李宾言办得案子,那必然是冤假错案! 那么朝廷抄没的家产,都得还给族人。 这种手段贝琳不能说不好,他其实还想再劝两句,但是李宾言说良言不劝找死鬼。 贝琳是带着任务来的,他咬牙切齿,振声说道:“李宾言,逆臣也!” 解祯期和孔诚毅等一众笔正,呆滞的看着贝琳,他们只是想把李宾言打到奸臣国贼,这怎么就变成逆臣了? 这逆臣和奸臣可是俩概念啊,奸臣会被罢黜,逆臣可是要被处死的! 贝琳咬牙切齿的说道:“李宾言人在舟山市舶司时候,阴结琉球国王,甚至答应了琉球国王给官给军,近日要先送去一名官员,前往琉球内外勘察。” “他李宾言,想干什么!” “他阴结琉球,不是想谋反,那还是想做什么!” 解祯期探着身子不敢置信的说道:“此话当真?” 贝琳理所当然的说道:“明日辰时三刻,有一官船离港前往琉球,挂黄麾日月旗,我的话真假一看便知!” “这是僭越!” 信息差,陛下让李宾言先接触琉球国探明情况,那是敕谕,不是圣旨,不用给别人看。 孔诚毅疑惑的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贝琳平静的说道:“我有个堂弟名叫贝琳,在李宾言帐下听用观星,他听到的。” 伪装成方家人的贝琳的堂弟是贝琳,如果有人询问,贝琳可以说出更多的细节来。 贝琳在做什么? 在拱火。 贺章被贬出京前往云贵之地的时候,和刘吉曾经讨论过如何对付皇帝,简单的两个字:倍之。 现在贝琳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的联袂起来,上万言书,风闻弹劾李宾言和李贤,这个罪名太轻了。 倍之,陛下就可以加倍处罚了。 第420章 好人就该被枪指着 贝琳的这番话,引起了众人的愤怒! 这个李宾言居然敢勾结琉球,他忘记了当年胡惟庸案,胡惟庸是如何惨死的吗?! 贝琳依旧带着那副尴尬而礼貌的笑容,他的第二个任务,完成了。 解祯期已经六十多岁了,朝廷也宽恕了吉水解氏的罪过。 解祯期完全可以在家里颐养天年,陛下日理万机,哪里有空搭理他们这些小喽喽? 但正是这一个又一个的小喽喽,他们摇唇鼓舌,狺狺狂吠,才导致现在南衙的种种乱象。 贝琳还有第三个任务在身,李宾言给他教谕、拱火和最后一个任务,夸赞。 这是一整套的逻辑,一个人很容易在别人的夸赞之中,迷失自我,最终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 贝琳略带几分悲怆的说道:“云庵公与天官冢宰抑庵公有故旧,王尚书还专门为云庵公写了送别诗。” “我们方氏没落了,远不云庵公啊,云庵公有永丰欧阳氏为依仗,李宾言能奈云庵公如何?” 云庵是解祯期的号,而永丰欧阳氏则是和他们家世代联姻,永丰欧阳氏的发端是欧阳修的祖父欧阳偃,而解祯期的母亲是永丰欧阳氏的女儿欧阳晚。 解祯期的堂兄弟,解缙的儿子解祯亮,被流放辽东,回来之后,还娶了建文朝状元、永乐首辅、好圣孙的老师胡广女儿。 胡广的女儿和解缙的儿子有婚约,解缙被杀,家属流放辽东之后,胡广依旧将女儿嫁给了解祯亮。 因为胡广和解缙都是吉水人。 什么是乡党? 这就是乡党,家族联姻,根深蒂固。 贝琳这是夸赞解祯期,将其夸上天去之后,就可以一踹踹下去了。 贝琳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将目标锁定到了李宾言身上,让这些人都以为他们针对的是李宾言。 解祯期愤怒的说道:“好一个李宾言!明天,明天我们就去松江府市舶司,找李宾言讨要一个说法!” “同去,同去!”众人起哄起来,一个李宾言而已。 次日的清晨,果然有一条官船离开了市舶司的港口,向着琉球国的方向而去,而且挂着黄麾日月旗,这件事立刻点燃了整个士林。 李宾言被堵在了松江府市舶司内。 群情激奋。 贝琳听着衙门外的吵闹声,无奈的说道:“李巡抚,他们会不会冲进来啊?” 贝琳填的这把柴是李宾言递给他的,这把火越烧越旺了。 李宾言却是岿然不动,看着府衙之外,他在等着这帮人冲进来。 冲击大明府衙,乃是谋逆大罪,一旦他们这么做了,李宾言无论做什么,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他在等。 “你去看看那些意见篓子在哪里。”李宾言下着说道。 门外啸聚的都是些游堕之人,这些人多数都是收钱办事,聚集起来,但是意见领袖们,依旧不肯亲自下场。 解祯期、孔诚毅等意见领袖,并没有在门外,他们只是雇用了大量的游堕之人,将市舶司的衙门团团围住。 这些人之间挑头的姓颜,名叫颜裴,乃是山西太原人,商人子弟,号称淋漓血性,颇知忠义几分,在大军突然抓捕商贾之后,他就一直积极活动。 “奸党中奇殃,假旨矫诏横行缇骑!” “不平事,震动金闾!声公愤,仗义直行,含笑赴云阳!”颜裴愤怒的吼道:“今日我们齐聚于此,定要逼得这狗官放忠良!” “那要是不放人呢?”人群之中有一人高声问道,说话的正是袁彬。 颜裴完全没想到居然会有人问这个问题,呆滞了一下说道:“那我们就冲进府衙去!” 袁彬等的就是这句话。 此时的松江府市舶司的周围已经被缇骑团团围住,这些人面对明晃晃的钢刀,也不敢上前,只敢大声叫喊,雷声大雨点小。 袁彬厮混其间,只觉无趣,他一直以为有热闹可以看,结果就一直在门前聚集大吵大闹。 袁彬一听颜裴这么说,就站出身来大声的喊道:“好!冲进府衙里!” “跟我冲!” 袁彬挺身而出,只见他欺身向前,也不避斧钺,直挺挺的冲了过去。 袁彬声嘶力竭的喊道:“杀了那狗官!杀!杀!杀!” 缇骑们都懵了,不认识袁彬,还不认识那脸上的疤痕吗?袁彬大大咧咧的往前冲,缇骑们一步一步往后退。 “这帮鹰犬怕了。” “诸位,随我冲入市舶司府衙!”袁彬一遍振声高喊,一遍对缇骑们打眼色。 “打!”袁彬做了个口型,让缇骑们揍他。 但是缇骑们完全不明白自己家的指挥使,到底在干什么,袁彬进一步,他们就只能退一步。 场面有点尴尬。 “杀杀杀!”袁彬心一横,无奈冲入了缇骑人群之中,和缇骑们打作一团。 颜裴完全就是来闹事的,压根没打算冲入府衙。 他呆滞的看着袁彬在缇骑人群中横冲直撞,一腔激奋,嗷嗷叫的冲进了府衙外的缇骑人群之中。 袁彬和缇骑们是闹着玩,可是这颜裴刚冲进来没两步,就被缇骑一脚踹翻在地,三下五除二将其完全反绑缚起来。 袁彬往身后一看,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散的一干二净了。 只有一个颜裴被摁在地上。 聚集起来闹事的人,都是收了钱的游堕之人,让他们凑凑热闹,喊喊口号还行,让他们冲击大明的府衙衙门,他们是万万不敢的。 一看这局势有恶化的趋势,袁彬喊着杀杀杀冲府衙的时候,这些人立刻就嚎叫一声,作鸟兽散。 跑的比兔子还快,周围一片狼藉,但是人一个都没了。 正经人谁不是趁着大明开海,准备大干一场,谁有空参与这等事儿? 现在大明朝正在转变风向,新朝雅政,得学会适应,而且陛下允许发财,天高海阔! 冲击大明府衙是谋反谋逆大罪!颜裴给的钱就是聚在府衙门前,可没有给谋反的钱! 袁彬终于停下,看着一哄而散的人群,大声的喊道:“回来,你们回来啊!冲击府衙啊!” 袁彬忽然侧着头快速说道:“快把我按倒,绑缚入衙。” 缇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把袁彬按倒在地,然后被带入了府衙之中。 袁彬看到了府衙之外的三层茶楼上,有人在观望,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他才会这般说。 谁在观察他们? 自然是解祯期、孔诚毅等意见领袖,他们站在街角茶楼三楼的凭栏里,看着这作鸟兽散的一幕。 解祯期一拍手愤怒的说道:“乌合之众!” 解祯期对颜裴是有期许的,希望他能够折腾出点动静来,开始的很顺利,但是过程居然走向了另外一条方向。 孔诚毅呆滞的说道:“那我们怎么办?” “我看到了李贤的轿撵。”贝琳眉头一皱,努了努嘴,街角出现了一顶轿撵,有四五个缇骑抬着一把轿子。 “我们自己上吗?”解祯期看着李贤的轿撵犹豫不定的问道。 贝琳低声说道:“还是不要了,拦朝廷命官的轿撵,若是无大冤大屈,那是要先挨四十大板的。” 这是设计好的剧情,李贤今天出现在市舶司的门前,就是李宾言和李贤故意设计做的局。 贝琳此时应该继续拱火的,但是贝琳已经在这茶楼坐了半天,他最终决定不按着剧情走。 因为轿撵里,坐的真的是李贤。 贝琳不是怕这帮倒霉家伙招惹灾殃,而是觉得李贤已经够倒霉了,如果这茶楼里的读书人一拥而上,李贤会有危险。 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就不是贝琳能够决定的了,解祯期一咬牙一拍凭栏,带着一帮读书人就冲出了茶楼,拦住了李贤的轿子。 李贤停下了轿撵,从轿子里走了出来,笑着说道:“云庵公为何要拦我的轿撵?” 李贤认识解祯期,这个人四处活动,李贤还见过解祯期几面。 风吹过了街道,整个市舶司门前的大街,充斥着名叫尴尬的空气。 尬住了。 在原来的设想里,一旦群情激奋,锦衣卫立刻把李贤扛起来,和市舶司门前的缇骑们汇合一处,然后将所有闹事的笔正、士子们抓捕归案,扔到煤井司去做苦役,改造一下。 但是解祯期拦了轿子是拦了,可是终究是没有下定决心,一拥而上。 殴打朝廷命官,这是造反。 李贤看着解祯期气喘吁吁,瞪着眼说道:“云庵公的眼疾好些了吗?” 李贤没话找话,要不然太过于尴尬。 “啊,已经好多了。”解祯期拳头紧握,往前探出了半步,大声的说道。 “那云庵公寻我有事吗?”李贤歪着头问道。 解祯期一言不发,他发现自己有点奇怪,虽然金主们被捕了,但是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呢? 他把笔正士林们聚集在一起,本来的目的是通过风力,将李贤和李宾言这两个人赶走。 若是能把金主救出来最好,就不出来,顶多换个金主就是。 可是事情,怎么一步步的变了模样,就变成了进攻大明松江市舶司的府衙,殴打朝廷命官呢? 上当了,解祯期发现了一些端倪,才在最后关头选择了收手。 在气氛尬住的时候,李贤迈出了一步,笑着说道:“若是无事,那我就去府衙办事了,云庵公,你真的没事吗?” 李贤一步步的走过了这些笔正、诗豪们分开的路,他其实是有些紧张的,但是这帮人似乎并没有发动的意思。 这让李贤有点失望。 李贤走的时候没有注意脚下,刚才人群散去的时候,脚下有一圆木,他踩到了上面,突然趔趄了一下,解祯期下意识的伸手去拉。 这一伸手,情况变得糟糕起来,周围的人以为是动手的信号,便冲了上去。 群情激奋,砰砰作响,李贤抱着脑袋,因为早就知道可能会有冲突,他里面其实穿了一件棉甲,倒是没多疼。 李贤被饱揍了一顿,身上都是脚印。 动手的人都被抓了起来。 李贤坐在市舶司的府衙里,摊在椅子上,徐承宗闻讯赶来,完全是幸灾乐祸。 袁彬是被缉拿入府的,此时他也站在府衙之内。 徐承宗歪着头对袁彬说道:“我当初说什么来着?我们都得离远点,你看看他倒霉的时候,是不是把人给连累了?” 李贤摊在椅子上,龇牙咧嘴的说道:“挨打的不是你是!” 李贤看着天花板,寻思了许久说道:“把人都放了。” 徐承宗呆滞的说道:“凭什么啊,好不容易抓到的!他们殴打朝廷命官,凭什么放人!不放!” 袁彬认真的思考了下说道:“我懂了,李贤的意思是,他们打了人,如果我们把他们放了,他们就会觉得不过如此,犯更大的错误。” 袁彬此话一出,众人皆点头。 李贤摇了摇头说道:“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做的事不对,我们是朝廷命官,掌管公器,怎么能这样鼓噪他们做下错事呢?” “我们如果这么做,是不对的。” “我们都错了,陛下当初在烟云楼、媚香楼,目的都是为了告诉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 “我们这是在鼓噪他们犯法,这是我们的错误。” 李贤的意思很明确,朝廷制定了斗权印义,他们作为朝廷命官,应该维护的是斗权印义,而不是鼓噪他们犯法。 翻译翻译,就是好人就该被枪指着,好人就该被骂。 李宾言看着李贤笑着说道:“那你这顿打,岂不是白挨了吗?” “还是李贤你觉得,如果没人鼓噪,他们就不会这么做?是因为我们鼓噪他们,还是他们本来就要这么做?” “惠山榕园的集会,是我们的人组织的吗?还是今天颜裴给钱让游堕之民,围攻府衙?这些是我们让他们做的吗?” “是他们自己。” “我们做的只是将事件的危害,降到最低。” 李宾言的意思很明确,他们的鼓噪,只是将矛盾揠苗助长,提前爆发了而已。 斗争也要讲究方式方法,难道任凭他们胡作非为,把事情越闹越大? 李宾言继续说道:“李贤,任凭他们如此胡作非为下去,对朝廷有益,对大明有益吗?” “并没有。” 李贤坐直了身子说道:“不,我的意思不是这样的,我们应该学习于少保那般,仁者才能无敌。” 第421章 过犹不及 旧事追罚 李贤认为他们用了阴谋诡计,不走正道,这样做会把朝政折腾的稀巴烂,实不可取。 李宾言的面色变得十分奇怪,随即疑惑的问道:“李贤,你以为仁者真的无敌吗?” “于少保为天下少数至善至仁之人,即便是皇帝万寿节依旧是不肯趋炎附势,顶多写一份贺表,从不送任何的贺礼。” “可是,李贤啊,你真的以为于少保天下无敌吗?” 李宾言话未说透,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起来。 稽戾王入京的时候,其实摆在了陛下面前两个选择,一个是稽戾王去死,一个是于谦去死。 陛下哪怕不杀稽戾王,就会有人自动的团结在稽戾王的周围,对于谦进行连章弹劾,到那时,对错还重要吗? 于谦并不是仁者无敌。 是因为陛下选择了保住于谦,所以于谦才无敌。 李贤深吸了口气,还是摇头说道:“于少保的确不是天下无敌,但是如果我们和他们变得一样,那我们还怎么掌管公器?” 李宾言眉头紧皱的说道:“你并没有把他们当做敌人去对待,所以你才会如此的纠结。” “他们是敌人。” 李贤站起身来,即便是身上那么多的脚印,但是他还是情绪十分激动的说道:“我们追求的和他们追求的是有本质上的不同,我们要的,和他们要的完全不同!” “如果我们变成了他们,那我们就走上了歪门邪道,我们还如何追求公义!” “如果我们变成了他们,我们就是失败的!” “昨天他们姓解、姓欧阳、姓孔,明天不过是姓李,姓袁、姓徐罢了!” “有什么区别吗?” 袁彬和徐承宗往旁边让了让,袁彬低声说道:“你听懂他们俩这吵架里面的我们、他们是说什么吗?” 徐承宗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听不懂,不都是为了大明好吗?” 袁彬眉头紧皱的说道:“读书人都这样吗?连吵架都是高来高去吗?什么仁者不仁者,话说又只说半截,莫名其妙。” 徐承宗非常认可的点头说道:“读书人的事儿不都这样莫名其妙吗?” 两个人彼此重重的点了点头,读书人的确都这个样儿。 李宾言看着李贤,终于点头说道:“是的,我们不应该变成他们。” 李宾言承认自己被说服了,但是他眼睛通红的说道:“可是我大军死了三百人!抵背杀敌的将士!没有死在战场!死在了他们的手里!” 李宾言之所以做事失去了进退,还是他的怒火遮蔽了双眼,他在李贤开口之前,只有愤怒。 昨日还在庆贺胜利,笑的那么灿烂的将士,转眼间就变成了冢中人,他如何能不愤怒! 李贤情绪激动至极的说道:“是的,你说的没错。” “如果我们变成了他们,我们要追求公义,却离公义越来越远!那我们必然会失败!” “陛下至今只走阳谋大道,我们也要走阳谋大道!否则天下失道,吾等乃是大明滔天的罪人!” “十恶不赦的大罪人!” “李宾言,你清醒些!” “是奸商害死了他们,我们已经把他们悉数抓捕归案,送于京师,陛下绝对不会饶恕他们!” “我们若是栽赃坐罪,和这些奸人有何区别!” 李宾言深吸了口气,许久未曾说话。 良久之后,李宾言才点头说道:“你说的很对,袁指挥,我们日后还是不要这样做了。” “啊?哦。”袁彬点头。 虽然不明白李宾言为何要这么说,但是袁彬也觉得事情出现了偏差,这么做的确不太好。 贝琳一共有三个任务,教谕,不教而诛是为虐,理所应当。 拱火,这个拱火主要就是摇旗助威,以壮声势罢了。 但是夸赞和带头冲衙,的确不太应该做,陛下就不会这么做。 陛下只会教谕,拱火。 李宾言对着李贤严肃的说道:“但是这次,颜裴给钱让游堕之民钱财围困府衙,却是不争的事实,解祯期、孔诚毅是幕后的主谋,这是不可能放的。” “即便是没有冲撞府衙,殴打朝廷命官,围困府衙,也够治他们的罪名了,罪恶必须得到审判!” “若有罪责,我一力承担。” 李贤连连摆手说道:“不是,我不是怕担责任…我只是…” 李贤一时间有点语塞,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想法。 李宾言笑着说道:“我知道,大道之行。” “其实,是我着相了,我痛恨他们害死了大明军卒,但是的确,冤有头,债有主啊。” 袁彬歪着头对着徐承宗低声问道:“这吵了半天,最后不是一样吗?最后还不是抓着不放,送去京师查补?” 徐承宗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性质不太一样。” “李贤这个挨打的事主,都没有追究了,还有冲击府衙,这一下子少了两份罪名。” 袁彬点了点头,应该如此。 “那李贤这顿打,岂不是白挨了吗?”袁彬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开口问道。 徐承宗一愣,的确如此,笑着说道:“那谁让他倒霉呢?” 李宾言拿着手中的那本万言书,这是呈送御前的万言书。 大明在之前,有没有万言书呈送陛下面前? 洪武二十二年,解缙中了进士,授其中书庶吉士。 高皇帝对解缙甚见爱重,在光禄寺大庖西室吃饭的时候,对解缙说:「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 解缙上《大庖西封事》事,万言奏于御前,高皇帝大喜过望。 高皇帝在洪武初中时,以刚猛治国,给大明留下了很多的问题,这些遗留问题就是困扰晚年高皇帝的最大心病。 在《大庖西封事》万言书中,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缓解。 比如抽分减税,从一成降至六分,就是基于此。 解缙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 朱元璋和朱棣对解缙,都有着极大的期许。 如果解缙像胡濙一样,不深度参与到永乐年间太子和汉王争储之事之中,老老实实做事,解缙绝对不会死。甚至可能成为大明辅国之臣。 但是解缙非要在太子这种事上,深度参与,最后被纪纲给杀了。 李宾言手中这本万言书,却是废话连篇,这帮人诚不如解缙。 李宾言将南衙发生的诸事,写成了奏疏,将三个案犯押解入京。 朱祁钰收到了他们的奏疏,看了许久,笑着说道:“这俩人差点就犯了大错啊,瞎折腾。” 兴安看了许久,知道陛下说的什么,笑着说道:“臣以为还是因为李宾言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要是换做臣,臣怕是会做的更过分。” 李宾言不领兵,但是密州市舶司、松江市舶司,李宾言兼任密州市舶总督军务,跟京军厮混了几年了,就是块石头也捂热了。 换位思考一下,自己抵背杀敌的战友,因为腐烂食物死了三百余人,李宾言做的过分吗? 兴安一点都不觉得过分。 朱祁钰笑着说道:“对是对,错是错,冤有头,债有主,这些人摇唇鼓舌,按律也不当斩,让卢忠仔细查补,再无大错,就流放烟瘴之地。” “至于李宾言和李贤,下旨申饬一番便是。” “钓鱼这件事,还是没学到位。” “若是朕在南衙,会教谕,会拱火,但是绝对不会夸赞,更不会带头作乱。” “过犹不及。” “申饬的话,就这四个字。” 申饬是一个很轻微的处罚,如果日后不再犯,这申饬的诏书就是废纸一张,如果再犯,那就是抗旨不遵。 李宾言、李贤、袁彬本来是钓鱼,结果亲自跳到水里。 李宾言在南衙主事,他的战友死了三百人,他已经很克制了。 李宾言是个人,不是神佛,他有感情,他被激怒了,他的愤怒,连朱祁钰在北衙都感受到了,做事稍微失去了那么一点分寸,朱祁钰可以谅解。 但好在,李贤也在南衙,李宾言并未大错铸成,这些人被捕还是因为指使和收买游堕之民,围困市舶司府衙。 冲击府衙和殴打朝廷命官,两件事,李贤和李宾言并未作为罪名,放在奏疏里。 “李贤这顿打,岂不是白挨了吗?”朱祁钰忽然开口问道:“他怎么这么倒霉,本来没事了,结果摔了一跤,被解祯期,却被误会为了摔杯为号,也真是…倒霉。” “李宾言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为何受伤的却是李贤呢?” 兴安笑着说道:“这可能就是命。” 朱祁钰手里点着手中的万言书,满是嫌弃的说道:“方孝孺。这帮人还想给方孝孺翻案!做他们的春秋大梦!” 胡适评价方孝孺说:「方孝孺之后明朝200年,再没有政治思想家。我国政治思想在14世纪以前,决不逊于欧洲,但近500年来何以不振,这是由于方孝孺被杀的惨剧所造成的。」 方孝孺根本没有科举功名在身。 洪武三十年,科举考试三年一次,这方孝孺若是真的把学问学明白了,还能连个举人都考不中? 连儒学的学问都没学明白,如何谈得上政治家和思想家两个词汇呢? 方孝孺的老师是宋濂,就是那个《送东阳马生序》的宋濂,那个给元封衍圣公孔克坚写墓志铭还用元朝年号的宋濂。 宋濂做大明的官很是问题,但是宋濂做学问是没问题的。 方孝孺师从宋濂,却连个举人都考不上,那是宋濂的问题,还是方孝孺的问题? 方孝孺两次被吴沉举荐做官,第一次朱元璋说:此庄士,当老其才,礼遣还。第二次朱元璋说:今非用孝儒时。 大明立国之初,求贤若渴,方孝孺若是有点才华,就会被重用,第一次朱元璋说他太年轻了老了可以用,第二次直接说没什么才能。 方孝孺是如何做官的? 做了蜀王世子的老师,才入朝为官。 朱棣奉天靖难入南衙,殉节这一百四十一人,其中有太监、有官僚、有戍卒,朱棣刻石记其忠义,其中没有方孝孺。 这一百四十一人不比苟活的方孝孺更值得吹捧? 方孝孺在朱棣入京的时候,躲起来了,希望躲过去,然后被抓了起来,最后论罪处斩,连坐兄长。 方孝孺死后,是他的学生,德庆侯廖永忠(把小明王沉江)的孙子廖镛与其弟廖铭,收拾他的遗骨,掩埋在聚宝门外的山上。 诛十族,这俩学生不算十族? 大明有十五岁减罪不杀的律法,即便是靖难清君侧的首恶,齐泰、黄子澄也有后代传世。 相比较方孝孺苟且偷生且不成,景清刺杀朱棣,岂不是更值得大书特书? 景清是建文旧官,假意投降之后,清衣绯怀刃入,被锦衣卫发现之后,大吼:欲为故主报仇耳!被狂怒的朱棣凌迟,族诛。 真的论忠义二字,景清不值得大书特书吗? 但是谁关心过景清刺朱棣之事? 不就是因为景清是陕西人吗? 为什么方孝孺会被翻案?以为方孝孺案,依旧有风力。 方孝孺是宋濂的学生,南衙士林将给方孝孺翻案视若斗争胜利的标志,所以一直有人孜孜不倦的为方孝孺翻案。 宁海方氏,到了朱叫门复辟的时候,在皇帝的准许下,为方孝孺建坊立祠。 方孝孺的后嗣始得归宁海方氏宗祠,然后复振重修宗谱。 什么叫做投降? 稽戾王朱祁镇赦免方孝孺及其后人,就是投降。 洪武年间、永乐年间、宣德年间、景泰年间,都没有给方孝孺翻案,到了天顺年间,给方孝孺翻案了,这不是投降是什么? 朱祁钰当然不可能同意给方孝孺翻案。 “他们不是要翻案吗?若是宁海方氏,一律不得科举,准其投效他堂。”朱祁钰做了一个决定。 朱棣还是太仁慈了。 既然要族诛,那就把事情做绝。 宁海余庆堂方氏,一律不准科举,但是可以投效其他河南郡方氏,就可以继续科举了。 树都倒了,树倒猢狲散便是。 一巴掌呼在他们的脸上,就知道疼了,也不会有那么多方孝孺是不是被诛十族了。 一个连举人都不是的人,居然比景清刺朱棣还要出名! 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王直王尚书和解祯期有旧啊,你去宣他觐见。” 第422章 死后住金山陵园还是落叶归根 王直本质上是个日子人,和大多数人一样,在其位,谋其职,干好自己的活儿,不被陛下找麻烦。 像大多数的翰林一样,王直先入了文渊阁,起草诏书,被授予了修撰,最后进侍读学士,质史籍疑义。 永乐二年中了进士,一直到正统三年,整整三十四年,他就这么一直混天度日,得过且过,有琅琊王氏的支持,他的日子从来不难过。 正统三年,王直修《明宣宗实录》,才正式做了礼部侍郎,但主要工作依旧是侍读学士。 自从到了礼部,当时的礼部尚书胡濙,就开始分派给王直一些具体的部政事务,王直做的不够好,但也不算差。 正统八年,王直接替了郭璡的班,当了吏部尚书。 王直先后和杨士奇、王振发生了一些小摩擦。 杨士奇,是宣德、正统年间的朝堂执牛耳者。 李贤也曾经和杨士奇发生了点小摩擦。 李贤宣德八年进士及第,去河津考察治理蝗灾,杨士奇要见他,李贤一句我很忙打发杨士奇。 因为当时河津蝗灾闹得真的很凶,李贤忙得脑子都要裂了,当然没空。 王直也和杨士奇发生了点摩擦。 杨稷不法,具体而言,就是在杨士奇在江西吉安府老家,仗势行恶,手上有数十条的人命官司。 《我的父亲是杨士奇》 王直就是督办此案。 王直也是江西人,按朝堂的规矩,乡党应当留情。 当时杨士奇还不知道儿子的案子案发了,回老家扫墓。 王直思前想后,就抓在京的杨稷,国法和乡党之间,王直选择了国法。 本来王直打算赶紧查补清楚,办成铁案,但是杨士奇又回来了,杨士奇大怒,王直被从礼部扔到了吏部去。 但是终究是国法无情,杨稷毕竟手中数十条人命官司,最终被皇帝判斩,杨士奇因此致仕。 王直做了吏部尚书之后,稽戾王将神器假手于人,朝堂变得更加光怪陆离。 王直、于谦、赵新等人,经常弹劾王振独揽朝政,擅作威福,王振就让户部侍郎奈亨构陷王直。 这件案子闹到了三法司会审的地步,最终奈亨被斩首,王直被判流放,赵新、曹义等人被判罚俸,才算是了结。 王直最后被私宥了。 土木堡这个小小的城堡,若非发生了大战,可能没有人会记住这个名字。 正统十四年,这个小小的营堡,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土木堡变乱发生仓猝,留守京师的朝臣屡呈奏议,纷纷称王直为首。 但王直认为自己不如于谦,所以每件事都多加谦逊,极力推举于谦,甘心居于其下,本人则只是镇静持重、抚慰群臣罢了。 王直知道自己担不住事儿,他一辈子都在做日子人,哪个京师混了三十四年的翰林,混了那么久,才到礼部侍郎的位置? 王直又没有出京任推官、巡抚,一直在京师,而且多有活动,爬的这么慢,完全是他的性子,本质上就是个日子人。 日子人的特点就是没啥大的企图心,不希望改变,因为改变代表着他这种老官僚利益受损,一个成熟稳定的朝堂,跟符合日子人的心态。 但是土木堡之变来了,他不变也得变,大明都这个样子了,再混下去,皇帝就该褫夺他的功名利禄了。 人活一世,不就求功名利禄吗? 所以,王直一直在努力的适应新朝雅政。 而且他做的还不错,京察他请旨督办的。 九十五条的《宪纲事类》,是在王直的手中诞生的。 都察院、按察司、六科给事中等风宪言官犯九十五条,则从重处罚,比常人犯法罪加三等。 罪加三等,肃清风宪言官才能继续推动吏治。 之后,王直就开始请求大计,在大计之后,王直立刻开始了考成法的推行。 所以,自从景泰元年起,王直相继做了京察、立法、大计、考成,四件大事。 虽然考成法很是辛苦,但是王直一直做的不错。 毕竟还有个能臣干吏王文,在文渊阁负责具体的考成诸事,陛下对于重大事务,也会自己考成,王直做的并不是很辛苦。 考成法在某种意义上,促成了南衙僭朝造反。 如果孙忠、王骥等人真的靖难成功,从南衙打到了北衙,那王直肯定要在奸臣传中,榜上有名了。 但是靖难这种事,最需要的还是运气,需要一个极度昏聩的朝堂。 陛下直接亲征平叛,南衙至今依旧不太忠诚,但是已经很听话了。 所以,王直没上奸臣传,依旧在京师负责吏治。 王直虽然依旧是个日子人,但是能做到吏部尚书天官冢宰,而且做了十年依旧坐的十分安稳,是有能力的。 “王翱!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事务要具体,具体!你知道什么叫具体吗?”王直拍着桌子说道:“我死了,老了,病了,你要坐这天官冢宰的。你知道吗?” “真是气死我了,是乱法自我始也!是乱法自我始也!” 王直做吏部天官,也是认真的做。 但是岁数大了,有点精力不济,陛下先是派了项文渊辅佐,但是项文渊能力才情都不怎么样,这又来了王翱。 王翱是永乐十三年的进士,随陛下亲征南衙,曾任宁阳侯陈懋的总督军务,短暂任两广总督,负责柳溥叛乱安定之事。 因为平叛有功,回朝之后,就到了吏部做左侍郎,辅佐王直部事。 王翱,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 王翱也和杨士奇发生过小摩擦,杨士奇在宣德元年搞了个“议罪银”类似的制度。 大概来说就是「时官吏有罪,不问重轻,许运砖还职。王翱请犯赃吏但许赎罪,不得复官,以惩贪黩。」 这件事明宣宗一想,这议罪银不能搞,那不成了卖官鬻爵了吗?就赞同了王翱的谏言。 王翱这一下子把朝臣给得罪了,王翱就被扔到了四川做巡按御史了。 后来从四川到江西、从江西到陕西,接替了陈镒的总督军务和陈懋展开了第一次的合作。 从陕西短暂回京任职半年多,就又赴任辽东任总督军务。 陛下南下平叛的时候,辽东在范广手中逐渐安稳了下来。 景泰三年,王翱从辽东都司回京,扈从陛下南下平叛,成为了大明第一个两广总督军务,虽然只有半年多的任期,但是做的极好。 王翱在地方做了二十五年的官,比于谦还要久。 王翱的出身是文进士,但是多数的时候都在安边,陕西总督军务,辽东总督军务,到了两广还是总督军务。 王翱从宣德三年起,就一直在军旅中做事,做事有点粗狂,考成法推行至今,文牍众多,王翱的考成陈条,写的有点含糊不清。 事儿没办错,但是容易落人口实。 王直看着王翱不是很在意的样子,语重心长的说道:“王翱,御史巡方归者,必令具所属贤否以备选擢!” “做六部明公,天官冢宰要处处小心,一旦落人口实,就很容易被御史弹劾,做事要精细,精细,你明白吗?” “咱们吏部干的都是得罪人的事儿,你这样简单一笔勾勒其御史巡方之事,决计会被那些风宪言官弹劾的。” 吏部搞了个《宪纲事类》,风宪言官犯案罪加三等,这已经把风宪言官往死了得罪,做事稍有不注意,那就是被连章弹劾。 王翱看着手中的考成陈条,有些不解的说道:“这不是很具体吗?” 王直无奈的说道:“你就是地方做官久了,不知道其中厉害,算了,等出事的时候,你就懂了。” 王翱还是比前一任的吏部左侍郎项文渊要强许多,除了文牍的考成陈条写的不具体以外,没什么让王直着急上火的事儿。 “王尚书,兴安大珰到了。”一个门房匆匆的跑了进来,说话间,兴安已经来到了吏部衙门。 “王尚书,陛下宣见。”兴安依旧是那副见谁都乐呵呵的笑容。 王直站了起来,下意识的问道:“这就去,大珰,陛下寻王某何事?” 兴安却是没有说话,转身离开。 王直走了两步,忽然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转过头来说道:“王翱,你过来。” “您说。”王翱走了过去。 王直抓住了王翱的肩膀,用力的拍了两下,满是欣慰的说道:“虽然我一直骂你,但是你做的很好,只是不熟悉吏部事务,你会比我做的更好。” “记住了,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成害,这是我最后能教你的了。” 王翱一听此言,吓得一跳,这跟交待遗言一般,他低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好好干。”王直双手背负在身后,稍微停顿了下,挺直了腰板,大踏步的走出了吏部衙门之后,回头看了一眼吏部的衙门。 这衙门十多年没什么变化,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为大明做了十年的吏部尚书。 这十年的时间里,他自问没什么大的功劳,但是绝对没犯什么错误。 杨士奇和王振先后把持朝政,王直都人如其名,跟他们展开了斗争。 王直只是个日子人,斗不过权臣那不是他的错,但是并没有对不起大明,正统十一年,他差点就被流放了。 王直并不知道解祯期在惠山榕园里,借着他的名义要围困松江市舶司府衙。 但是兴安传递了圣命,转身就走的态度,让王直立刻明白自己怕是大祸临头。 兴安宣见之时,若是有事,一般会说出来,这次转身就走,王直已经敏锐的察觉出了事情不妙。 “臣王直,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王直不动声色的行礼。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躬安,王尚书坐。” 兴安将李宾言的奏疏递给了王直。 王直看完了整本奏疏,背后冷汗直流,他俯首说道:“陛下,臣虽然和解祯期有旧有戚畹,但是这等不法之事,臣绝无参与!还请陛下明察啊!” 王直拿着奏疏手都在哆嗦,他当了一辈子日子人,见风使舵顺风倒,他也习惯了,这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朱祁钰十分认真的说道:“朕知道。” 王直是个日子人,他不愿意当乐子人,不愿意被人笑话。 朱祁钰对王直在吏部的工作非常的认同,至少在京察、《宪纲事类》、大计、考成之事上,极力配合朱祁钰推动吏治。 不论正统年间反对杨士奇、王振等人的擅权,王直都是个很能干的臣子。 朱祁钰对王直没什么不满的地方,他十分确信的说道:“吏部的事儿,交给王尚书朕很放心。” 王直松了口气,人不就求个功名利禄吗? 他思考了片刻说道:“陛下,王翱可用。” 王直岁数大了,又不如胡濙那般善于养生,精力不济,考成法事务繁多,他的确有点忙不过来了,有王翱照看着,他也轻松了许多。 已经到了这一步,致仕,似乎成了王直唯一的选择。 王直和解祯期最大的交情,就是同乡,大家都是江西人,入朝为官,老乡见老乡,平日里叙叙旧,喝喝茶。 王直的母亲是永丰欧阳氏,解祯期的母亲是永丰欧阳氏的欧阳晚,两家,勉强算是亲戚。 解祯期致仕离京的时候,王直写了首诗给解祯期。 但是解祯期借着王直的名头在南衙闹事,王直并不知道,交友不慎。 晚节不保,是王直这个时候,最大的憾事。 朱祁钰摇头说道:“王翱多履军旅,做事有些粗糙,朕听说了,吏部还是需要王尚书照看。” 王直嘴角抽动了一下,他在景泰朝为官,做吏部尚书,得罪了京官、得罪了风宪言官,又得罪了天下官僚,没事的时候还会被弹劾,有事自不必说,那自然是连章弹劾。 继续栈恋权柄,会被人骂的更狠。 不做官致仕,多少还能留下名声。 胡濙没什么好名声,胡濙甚至打算死后埋在金山陵园,不打算落叶归根回苏州去了。 王直若是打算继续做吏部尚书,那他也没法落叶归根了。 王直离开江西已经四十余年,三十多年未曾回去过。 但他的先祖是东晋王导,王直乃是正经的琅琊王氏出身,就是那个在东晋的时候,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 先祖历代为官,王直的父亲王泰,是洪武十五年诏对第一,官至广州肇庆府知府。 诏对,是洪武年间选仕的一个手段,那会儿太需要官员了,朱元璋求贤若渴。 诏对,就是大家举荐官员,方孝孺两次诏对,都被朱元璋给否了,太差劲了。 王直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陛下要臣做事,那臣就做。” 骂名而已,他的老上司胡濙,还被人骂无德呢,胡濙就不过日子了吗? 不就是不能落叶归根了吗? 死后住金山陵园了! 第423章 人生有很多种选择 王直说王翱可用的意思,就是自己想致仕,陛下说吏部还需要他照看,等待王翱成长,意思是不让致仕。 大家话没点透,但是王直最终选择了继续为官。 这样选择,他就背弃了自己的宗族,背弃了琅琊王氏的荣耀。 他选择了继续在朝为官,就不能落叶归根。 他们家是琅琊王氏的一个分支罢了,王泰在洪武十五年的诏对之中,夺了第一,他们这支旁支,才被归宗。 王直深受家族恩惠,从读书识字,再到入朝为官,三十四年混日子,也都是王氏供养。 他选择继续做官,就是对家族的背弃。 王翱的资历够厚重了,但是吏部诸事,考成法的推行都在开辟之时,他走不脱。 一个政策三年才会稳定,五年才会成熟,王直要保证考成法瓜熟蒂落。 陛下执掌神器,六部尚书分掌公器,他此时若是一走了之,那是背叛大明。 在背叛大明和宗族之间,王直选择了背叛宗族。 其实这不是王直第一次选择,在正统七年的时候,他作为杨士奇的同乡,想要倒杨,就是第一次背弃。 事实上,各大宗族更希望朝廷里这些同乡们,能够紧密的团结在一起。 但是王直当时没有,现在也没有。 朱祁钰看着王直,低声问道:“没有什么困难。” “没有。”王直回答的很轻松,自从住进了官邸之后,王直其实和宗族的联系也断的差不多了,不过是一次彻底的割裂罢了。 朱祁钰点头。 他强行留下了王直,并且把王直放在了火架上烤,自然是有他的考量。 六部尚书,在眼下的大明朝,位高权重,如果六部尚书的权力不能顺利交割,会出很多的乱子。 陈汝言当初就是这样的例子,资历足够,但是能力不足,于谦封侯,陈汝言当了兵部尚书后,于谦其实一直负责着兵部诸事。 直到陈汝言主动让贤,江渊上位,兵部的权力交割才落下了帷幕。 王翱的能力足够,资历足够,但是对吏部的事务还不完全熟悉,他还需要一段时间。 崇祯皇帝十七年换了十九位首辅,六部尚书走马观灯一样,导致了朝中权责不清楚,最后落得煤山吊死的下场。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景泰三年,明代宗废明宪宗朱见深太子位,胡濙主持更换太子廷议,在经过了廷议之后,太子更换为了朱见济。 在这之后,明代宗因为朝中剧烈的党争,频繁的更换六部尚书,这种更换导致了朝中为了六部明公的位置,展开了极为激烈的争夺,这种争夺促使了一大批的投机者出现。 这些投机者发展到最后,都成为了明代宗的催命符。 六部尚书的更换,兹事体大。 朱祁钰想了想笑着说道:“王尚书,朕给你太子少师之位,负责教授泰安宫皇嗣课业。” 这是一个保证,王直不会被反攻倒算,不会被挖坟掘墓,会在金山陵园为王直留下一席之地。 王直满是笑意的俯首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王直俯首离开了聚贤阁,走出讲武堂的时候,王直阵阵眩晕,这个抉择对他来说,也不是个轻松的事儿,但是他还是选了。 人生有很多的选择,王直选择一条路走到底。 而且陛下也给了承诺,太子少师,算是给了他平稳落地的台阶,只要不犯错误,身前事,身后名,都不必担心。 朱祁钰看着王直的背影,揉了揉眉心,走到了宝座之上,靠在椅背上,软篾藤椅,很是舒适。 但是他略微有些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王直的故旧之情、戚畹之谊解祯期犯了错误,必然有人扣在王直的头上,接下来的弹劾,就会如同雪片一样飞到文渊阁,来到朱祁钰的御前。 而且很有可能会发生胡濙杀卢忠类似的事,让王直持续犯错,然后皇帝陷入两难的境地之中。 明明是解祯期犯错,跟王直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朝中狗斗,哪里论过对错? 王直在景泰为官得罪了太多的人了,此事一出,必然会引起一轮朝堂的党争。 兴安看着陛下略微有些疲惫的神情,歪着头对着小黄门说道:“请冉讲习过来。” 冉思娘手中的百宝丹,内服外用专治跌打损伤,所以冉思娘成为了驻讲武堂的医倌,同样也是讲医堂的讲习。 本来冉思娘想去京营的,但是陆子才思前想后,还是让冉思娘到了讲武堂。 陆子才专门请旨设立了讲医堂,讲医堂学员第一期,都是女子,还在筹备之中。 中原王朝有没有女医生,当然有,西汉时义妁、晋代时的鲍姑、宋代时的张小娘子、明代的谈允贤。 真的要论女子不能行医,那就找胡濙聊聊去,陆子才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是询问过胡濙是不是违法礼法的。 胡濙说祖宗之法并无明令女子不得行医。 男女之间有防,所以女医生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如此系统性的培养女医生,是太医院的大胆尝试。 主要目的是提高京营军士的待遇。 军士的家属都住在了京师周围,家眷生病了,难道不看病吗? 冉思娘是众多讲习中的一员,专门负责教授讲医堂外伤医护,三七粉为主药制作的百宝丹是外伤良药。 兴安找冉思娘过来,完全是为了让陛下宽宽心。 朱祁钰点头说道:“兴安,你跟胡尚书说一声,让他跟王直说说,到底该怎么自保。” 冉思娘过来也好,但是怎么保住王直? 胡濙最擅长自保了。 兴安点头称是,便离开了。 朱祁钰靠在藤椅上,思索着大明诸事,没过多久,冉思娘就从外面走了进来,见礼之后,一双柔荑便伸到了朱祁钰的肩膀之上。 柔荑,植物初生的叶芽,柔嫩洁白。 朱祁钰忽然感受到了国学的博大精深,这两个字,形容冉思娘的手,的确是恰到其分。 朱祁钰这个视角,看不到帷帽下的脸庞,庐山实在是太大了,遮挡着了朱祁钰的视线。 “你这个时候,放个毒虫之类的就可以为播州土司报仇了。”朱祁钰忽然开口说道。 聚贤堂的御书房里,现在只有他们二人。 冉思娘笑出声来,轻轻的给朱祁钰揉着肩膀,这日夜辛劳,肌肉僵硬无比。 “妾身一个汉人,为土司土酋报仇,陛下说笑了。”冉思娘的确会养蛊,但是她不养毒虫,且不说她有没有那个心,她首先就不会那个招数。 朱祁钰嗤笑的说道:“他们都说你是蛊娘子呢。” 冉思娘只是轻声笑,不再言语。 总有些人在狺狺狂吠,也不知道在吠什么,反抗陛下又不敢,总是找些好欺负的人说事。 比如冉思娘就很好欺负。 朱祁钰闭上了眼睛,这里是御书房是办公室,再看峰峦如聚,怕是会出意外。 他低声说道:“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冉思娘暗暗记下了这句话,满是感慨的说道:“那些人,无非倚贵欺贱、恃强凌弱、欺软怕硬罢了。” “他们怎么不敢说陛下?” 朱祁钰闷声笑道:“怎么不敢,他们天天骂朕亡国之君呢。” “那陛下总是对的啊。”冉思娘用力的捏着朱祁钰的肩膀,眉眼带着笑说道。 可惜帷帽遮挡着这个笑容。 “还不肯摘帽吗?”朱祁钰闭着眼,开口问道。 冉思娘无奈的说道:“臣妾还有事没做完呢。” “那要是一辈子做不完呢?”朱祁钰反问道。 冉思娘手停顿了下,轻轻的说道:“这样也挺好的,遇到了霸道的陛下,也没人敢娶妾身了,那妾身也不用想那么多,反正总有一天是陛下的。” 朱祁钰抓住了冉思娘的手,示意她停下便是,他坐直了身子说道:“好了,朕歇够了。以后啊,只能中午见你。” 冉思娘想要拉回自己的手,但是羞愤之下,没有多少力气,她低声的说道:“为什么呀。” 朱祁钰坐在了御案之前,拿起了几本奏疏,解释道:“因为早晚要出事啊。” 冉思娘想了想,理解了陛下的意思,抿了抿嘴唇,低声说道:“我为陛下研墨。” 她声音很低,只用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妾身早晚是陛下的人。” “你说什么?”朱祁钰拿起了一份奏疏,来自海南,是都督董兴的奏疏。 董兴在正统十三年跟着宁阳侯陈懋去福建平叛,而后又在景泰三年,南下广州平叛,留在了广州清剿余孽,充当总兵官戍边。 盘踞在琼州的黄萧养投降了。 比较离谱的是,直到宁阳侯陈懋带着大军平定柳溥两广之乱的时候,黄萧养这群叛军才知道,大明换了个皇帝… 还是王翱任两广总督,想起了琼州府盘踞的这批叛军,在经过了反复沟通之后,黄萧养最终决定投降了大明。 若非右佥都御史广州巡抚杨新民突然暴卒,黄萧养在正统十四年就该投降了。 杨新民死的很是蹊跷,但是景泰四年才平定了南衙之乱,所以,这个案子也无从查起了。 海南岛,在大明叫琼州府,和雷州府隔海相望。 琼州的情况错综复杂,在元朝之前,一直是流放之地,比如苏轼就曾经流放琼州,生活艰难。 在洪武初年颁布的《劳海南卫指挥敕》之后,琼州府才第一次出现在了历史的舞台上,大明对海南的管理是极为松散的。 尤其是失去了海军之后,海南几乎再次变成了流放之地。 琼州府自洪武元年到景泰四年,只有一名学子名叫邱浚做了进士,现在跟着陈循修《寰宇通志》。 朝中无人,琼州府自然是一种松散的管理状态。 琼州知府又叫做抚黎知府,因为琼州府都是黎民,这一点和云贵川黔极为相似。 从永乐年间抚黎知府刘铭开始,到永乐十一年,奏革琼州府世袭土官四十多人,以抚黎流官充任,里甲、都图在黎民之中遍地开花。 在永乐十二年的清田厘丁中,琼州府共计五万四千户,共计二十五万人有余,里甲、都图管理有三万户余,共计十五万人。 土官在宣德年间开始了第一次的反抗,但是很快就被宣德皇帝给镇压下去了,又革除了一大批的世袭土官,皆以抚黎土官充任。 宣德四年起,开通道路、建立州县、移民垦殖、兴学教化,一直到正统五年,这种对海南的改土归流,戛然而止。 黎区开始不断的扩大,黄萧养就藏在黎区之内,所以他们并不清楚大明朝换了皇帝… 直到两广大军平叛的时候,海南黎区的叛军还以为这么大的动静,是来揍他们的。 结果闹了半天,却不是,这才知道换天地了,在都督董兴的劝降之下,黄萧养投了。 朱祁钰更关注大明朝的改土归流,好好的政策,突然就执行不动了。 其实,归根到底就是四个字,兴文匽武。 改土归流,是需要军力去保证的,因为会有各种土司头目不服改土归流,裹挟着黎民、苗民,造反生事。 这兴文匽武的大势所趋下,从永乐年间到宣德年间一以贯之的改土归流,戛然而止。 朱祁钰放下了董兴的奏疏,才看着被看添香的冉思娘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冉思娘研好了,笑着说道:“妾身告退。” 陛下处理国事,六亲不认,她还是不给陛下添乱的好。 朱祁钰在处理国事的时候,王直找到了胡濙。 胡濙现在礼部的事儿,几乎交给了礼部左侍郎吴宁和刘吉,他现在除了去泰安宫教书之外,很少负责部政具体事务了。 所以,王直找胡濙是在胡濙的府邸,胡濙专门沏了一壶好茶。 “上次我们坐在一起喝茶,是什么时候?”胡濙给王直倒了杯茶,笑着问道。 王直思考了下说道:“上一次。” 王直从翰林院出仕就是在礼部,当时胡濙已经是礼部尚书了,那是正统三年。 上一次喝茶还是十年前的事儿了,那会儿两人还是上下级,现在又一起到泰安宫教授皇嗣学业了。 “胡尚书真的是常青树啊。”王直无不感慨的说道。 胡濙抿了口茶笑着说道:“陛下说我胡某擅长自保,其实胡某哪里擅长自保?是陛下还用得到我这老迈之躯,在御前听用罢了。” “六部尚书的自保之法和臣工们又不太一样,只要陛下不赶你走,你就能赖在这个正二品的位置上,一直赖下去,谁都赶不走你。” “赖到死。” 王直呆滞的说道:“这不成无赖了吗?” 胡濙闷声笑着说道:“我不就是个无赖吗?这不是赖了这么些年吗?” 第424章 谏治国君道臣义万言疏 胡濙还是要和王直讲明白朝臣的生存之道。 王直之前只是个日子人,接下来要面对风风雨雨,显然胡濙告诉他不要脸,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不要脸。 胡濙想了想打算拿出自己不要脸的秘籍来,告诉王直具体应该怎么不要脸的在朝堂上混下去。 他笑着说道:“侍奉君上,应该用真诚,而不是谎言,以诚相待,则无间隙,哪怕是有所忤逆,也不要欺瞒陛下。” “哪怕是有小的过错,但是不能做出有损大节的错误,这就是忠诚,也是智慧。” 王直眉头紧皱的问道:“可以忤逆?可以犯错?” 胡濙点头说道:“我之前在盐铁会议上,多言祖宗之法不可违背,此为忤逆,我之前还收受过倭银的贿赂,这是错误。” “但是陛下都宽宥了。” 陛下查处孔府倭银案的时候,胡濙是当朝唯一一个收受倭银贿赂之人,但是涉事不深,缴纳赃款及时,并没有被追究。 胡濙被宽宥的理由很简单,他是在正统年间收的钱。 胡濙总结的说道:“此所谓:事上宜以诚,诚则无隙,故宁忤而不欺。不以小过而损大节,忠也,智也。骄上欺下,岂可长久?” “故求君臣各安其位,上下各守其分。居安思危,临渊止步。故易曰潜龙勿用,而亢龙有悔。” 胡濙翻译了他说的话,就是如何为人臣,为何要这么做。 王直认真品味了一番说道:“谨受教。” “御下,有隙则明示之,令其谗不得入。”胡濙感慨万千的说道:“御下之道,看似繁琐,其实归根到底,不就是间隙吗?” “如果彼此有了裂痕,就明明白白的说清楚,谗言不可进,那就没有利用的机会了。” “陛下总是如此,前几日陛下询问于少保在做什么,我和兴安都不知道,陛下就直接找于少保自己问了。” “陛下向来如此,光明磊落。” 胡濙的御下之道总结了许久,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光明磊落方为正道,圣心难度,猜来猜去,凭白消耗彼此的信任,最后落得个君不君,臣不臣的凄惨场面。 “赏不患寡而患不公,罚不患严而患不平。赏以兴德,罚以禁奸,辨善恶,明赏罚此为二。”胡濙继续说道。 王直眉头紧皱的说道:“辨善恶名赏罚吗?” 胡濙想了想,从抽屉的最深处,拿出一个檀木盒子,轻轻打开,满是笑意的说道:“你看,奇功牌!” 金光闪闪的奇功牌就放在里面,而且还有块玉牌,上面刻着字,写着:景泰二年,献《卫生预防简易方》,功在大明,特赏奇功牌。 胡濙小心的拿起那枚奇功牌,脸上止不住的笑意,满是自傲的说道:“天下奇功牌几人?我胡某人就有一枚。” 胡濙当然自傲,这不是他为陛下洗地换来的,那是礼部的正常工作,这是他这么多年学医,写的奇书献上。 而且太医院还在查漏补缺,胡濙每天都回去太医院溜达一圈,准备增补这本书。 “这就是赏罚啊!”胡濙指着奇功牌,扣上了檀木盒,放到了抽屉里,笑意盎然。 王直点头说道:“这就是赏罚,我若是获得一枚头功牌就喜不自禁了,何敢奢求奇功?” 胡濙给王直续了杯茶说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最讨厌那群道学士,整日里抱着什么明明德,断私欲,谁没有个私欲?” “断私欲这种事,那就是把儒学变成了儒教,根本不可能,奇功牌谁不想要?” “不折大节,不弃小惠。进退有据,循天理而存人性,此所以为全身之术也。” “不弃小惠,自然不是让王尚书去主动贪墨,要去追求功赏,功名利禄,都是人之所求。” 王直了然,他很想要一块功赏牌,到了他这个岁数,其实对物欲已经没有多少追求了,但是这功赏牌,是他少数眼馋的东西了。 那是陛下的认可,也是大明的认可,每一块都代表着对一生的肯定。 胡濙接着说道:“人构我,我亦构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反客为主,后发制人。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胡濙不是个道学士,他也不是个心学士,他只是大明的礼部尚书,他为官四十载,大明的常青树。 他总结了这么些年狗斗经验,被人构陷,还要忍让,就会被人以为好欺负,别人会进一步的构陷。 要立刻反击,大声的有力的反击! 这就是他的自保之道,不是钻到乌龟壳里,任由别人攻讦,不就是吵架吗?谁怕谁? 大不了奉天殿打一架,让陛下把两人都斩了,同归于尽。 胡濙打开了另外一个抽屉,翻找了半天说道:“你等我一下。” 胡濙走到了自己的小阁楼里,从里面翻出了一套书,又走了下来,回到了自己的客厅,笑着说道:“《权谋十三卷》。” “哪来的?”王直大为惊喜,胡濙虽然说了几句,但是总觉得没个章程,当胡濙拿到这套书的时候,王直立刻心里石头落了地。 读书,这件事他擅长! “我自己闲的没事写的呗。”胡濙老神在在,得意洋洋的说道:“若非这书登不得大雅之堂,我定拿给陛下换一块奇功牌去。” 这册书,其实归根到底,就是类似于《谷梁传》的悟世通言。确定君臣各自的职分,各自的行为准则。 王直稍微翻动了一下,眼皮直跳的说道:“王某批注之后,再将书还回来。” 世上要王直费心做批注的书,显然不多了,但是当年胡濙就是王直的顶头上司,胡濙已经位极人臣了。 但是人情练达,不是王直能比的。 胡濙看着那本书可惜的说道:“就是换不得奇功牌,着实可惜了。” 王直疑惑的说道:“为何换不得?” 胡濙目光闪烁的说道:“我这书里有大逆不道之言,明君道臣义。” 君道臣义,就是规定君主的行为和职权。 话说有点难听,就是约束君主的行为。 “你刚才还说,宁忤而不欺,这就畏惧了?”王直并没有翻到所谓的君臣之义的那一篇,可见胡濙给他的也不全。 胡濙笑着说道:“陛下的行为,用不着规劝,陛下心如明镜,上不上这君道臣义万言书,都无所谓,陛下背后就是深渊,根本不会退,更不会让。” “我本来写下来,是当做《谷梁传》那些三传之一,但是思来想去还是算了。” “我们不能把子孙不肖的罪过,推到列祖列宗的头上,正如列祖列宗同样管不得身后事。” 胡濙,是过来人,他有些看透了,一代人是一代人的事儿,即便是做了约束又能怎样呢? 当初文皇帝三令五申,只要没病死就要操阅军马!仁宗、宣宗都做到了,但是稽戾王呢? 假手于人。 稽戾王年龄小不去,那亲政之后呢?也没去,都由王振代劳。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陛下每日都去,也没见陛下有什么厌烦,相反陛下每天去军营,都会和石亨说很久,了解军队训练情况,陛下偶尔兴趣来了,还要和石亨比比枪法。 陛下打的很准。 有的人愿意躺着当皇帝,有的人觉得自己有手有脚,要自己当皇帝,他就是上奏,又能如何呢? 劝陛下,用不着,劝子孙后代,人都死了,谁能管得住身后事呢? 胡濙写完,才发现自己写了一堆废话。 王直想了想说道:“我认为还是给陛下看,让陛下定夺。即便是日后出了什么事,儿孙们也不至于慌了手脚,至少知道该怎么做。” “再说了陛下手里有本狺狺狂吠的万言书,咱们不上也不好看啊。” 胡濙拿出了那本《谏治国君道臣义疏》放在了桌上,犹豫了下,推给了王直。 王直拿过来看了半天,终于看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呆滞的说道:“你这写的是真的大逆不道啊!” 万言书,指的是很多条,不计其数,胡濙大约写了三千余字,远不到万言的地步。 但是大多数奏疏,其实都很短,胡濙写的这本,的确是万言书了。 “要不算了。”王直有些拿不准的说道。 这万言书里的内容,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虽然极为恭敬,但是写满了君王的应当履行的职责和承担的责任。 很有那种给猫系铃铛的味道。 大逆不道! 但又不完全是,胡濙这里面的数十条,王直都看了,句句肺腑,句句都在大道之行。 胡濙笑着说道:“所以,还是算了。” 王直把奏疏推给了胡濙,手却按在奏疏上,一动不动,他深吸了口气说道:“还是上,算我一个。” 王直在后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说道:“上!哪怕是有责罚,你我二人共同担责便是。” “要不把于少保也叫上?雷霆之怒降下来的时候,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呀。” 胡濙笑着说道:“我去寻于少保。” 两人分别之后,胡濙去找了于谦,于谦看完之后,又添了一千余字,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胡濙正好碰到了金濂,就和金濂说了下此事,金濂就站在廊道里,看完了奏疏,把那万言书留下,夜里斟酌了许久,几次易稿,才开始誊抄,又加了一千余字。 礼部、吏部、户部、少保都签了字,江渊是兵部,听说此事之后,就找到了金濂,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工部尚书石璞,人去治理黄河了,工部的主事也特意过来,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道万言书辗转了几个衙门,到了陈镒手中,陈镒代表都察院,写了自己的意见,文渊阁的王文,是通政司,胡濙要上奏,自然要和王文沟通一下。 当胡濙拿着奏疏准备上书的时候,刑部尚书俞士悦拦住了胡濙,气喘吁吁的说道:“不是,你们怎么每次有事都不喊我啊!” 刑部尚书俞士悦,每次都赶到最后一刻,才得知消息,匆匆赶来。 俞士悦手里拿着本奏疏附到了后面,笑着说道:“我也加了一千余字。” 胡濙终于走进了聚贤阁。 朱祁钰早就知道了万言书的存在,但是他一直等了三天,才拿到了这本奏疏。 当厚重的万言书放在桌上的时候,朱祁钰略微有些吃惊,万言书不过是虚指,则六部明公、文渊阁首辅、都察院总宪,真就搞了一万字?! 他先翻到最后,看到了签名。 “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平安泰事。”朱祁钰眉头直跳,开篇明义,这是奔着皇帝权责范围来的。 自己到了干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让重臣联袂上书,正君道、明臣职? “胡尚书,这奏疏太长了,朕且看看再议如何?”朱祁钰看了一点,决定好好研读,这份万言书,可比南衙来的那些读书人为奸臣们狺狺狂吠的万言书,要充实的多。 不仅仅是字数,更加言之有物。 朱祁钰要慎重的对待。 不慎重也不行,这是一本类似于海瑞「嘉靖嘉靖家家皆净」,规劝君王行正道,臣子守本分的奏疏。 相比较《谏治国君道臣义疏》,《权谋十三卷》也是大部头的书,更是将臣子的种种行为进行了分类。 朱祁钰不讨厌群臣谏言,正如朱元璋嘉纳解缙《大庖西封事》其言,让解缙又写了《太平十策》。 朱元璋听不进去劝吗?只是不愿意听那些元儒忠义之士的宽纵之语,却对良言嘉纳。 朱祁钰手中这本奏疏,分量很重。 胡濙无奈的说道:“其实臣上这奏疏没啥用,陛下所行皆为大道,何须规劝?” 恩泽后世? 《大庖西封事》、《太平十策》,但凡建文朝听进去一句话,也不会被燕府夺了天下。 太平十策中最后一策就是振武,武举定式,卫所儒学堂增加武学等等。 朱祁钰一愣,笑着说道:“那为什么还要上?” 胡濙脸色愠怒的说道:“那帮摇唇鼓舌的蠢货,上了一本胡言乱语、废话连篇的万言书,若是臣不上一本万言书,以正视听,礼法何在?” “所以就有了这本《谏治国君道臣义疏》。” 第425章 这就是贤臣良相 众多的诗社们笔正,为了他们背后依仗之人,上了一本不知其云的万言书,胡濙就不得不上一本万言书,以正视听,维持礼法。 即便是触怒了皇帝,他也是必须要做的,这是他作为礼部尚书的职能。 朱祁钰笑着说道:“怎么会没有用呢?夫朝无贤人,犹鸿鹄之无羽翼也,虽有千里之望,犹不能致其意之所欲至矣。” 朱祁钰这句话是出自《刘向说苑》,朱元璋有几本特别喜欢的书分别是《道德经》、《韵府》、《心经》、《刘向说苑》。 朱元璋还亲自注解了道德经,并且以此去甚、去奢、去泰。 刘向说苑,是朱元璋爱不释手的另外一本书,主要讲治国安民、家国兴亡,纵横之论。 刘向是西汉时候汉宣帝时代的人物,他主要的成就治《春秋榖梁传》、《列女传》、《战国策》和儿子一起编纂了《山海经》。 韵府,是一种类书,是宋末元初阴时夫所写,写词和作诗时,选取词藻和寻找典故,以便押韵对句之用的工具书。 朱元璋在定鼎之前,识字不多,更别说引经据典了。 但是元儒义士们上奏疏,总是各种引经据典,欺负老朱不识字,朱元璋为了看懂读书人到底想说什么,才抱着韵府这本类书,翻看典故,也就是当字典用。 心经,就是唐玄奘翻译《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是一本翻译梵文的哲学书籍。 解缙曾经激烈的批评了朱元璋不该看这四本书,因为这四本书一本比一本离经叛道。 《说苑》已经足够离谱了,说的是先秦纵横之论。 《韵府》更是抄辑秽芜,略无可采,后来解缙主持编纂《永乐大典》类书,就是为了实现当初对朱元璋的承诺,写一本大明的类书。 朱元璋批注道德经用了整整八年的功夫,当时批注完成的时候,儒生无不骇然,难道高皇帝要弃儒学而不用了吗? 解缙等人的入朝,标志着大明朝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读书人,而不用再受气元儒义士们的气了。 万言书,是一种大明常用来明确君道臣义,纠正朝纲的重要工具,从明初解缙到嘉靖年间海瑞治安疏,都是如此。 当诗社的这群人,把万言书作为逼迫皇帝释放奸商的手段时,胡濙必须要维持万言书本来的作用。 这是礼法。 朱祁钰笑着说道:“好,很好,朕会细细看过之后,再与众爱卿讨论此奏疏。” “陛下英明,臣告退。”胡濙松了口气,陛下并没有生气,这是最好的结果。 胡濙最害怕的就是之前那本万言书惹怒了陛下,这本万言书再上的时候,陛下会以为群臣们是在合力逼宫。 朱祁钰用了一刻钟的时间,先不求甚解的看了一遍。 比如第一篇写的就是「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从先秦时候《尚书·泰誓》《古文尚书·五子之歌》、《皋陶谟》、《管子》、《荀子》开始,一直到大明朝。 讨论的就是民惟邦本历朝历代思想沿革。 比如汉时贾谊说:「国以为本,君以为本,吏以为本,故国以民为安危,君以民为威侮,吏以民为贵贱,此之谓民无不为本也」,比如宋时陆九渊说:「民为大,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为邦本,得乎丘民为天子,此大义正理也」等等。 从先秦、两汉、隋唐、两宋,民惟邦本的不断演化,胡濙指出:「治平之世,唯有民本」。 于谦的主要内容讨论的是国家之制,强调天下为公的理念,引经据典,总论天下之制。 和胡濙一样,从先秦开始一直到大明,天下为公思想的不断沿革。 比如引用《尚书·周官》:「以公灭私,民其允怀。」《墨子·兼爱》中说:「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必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 于谦最后指出:「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此所以为王政也。」 六部尚书、都察院、文渊阁就大明的治国之道,进行了总论,总结历朝历代的思想变迁,讨论大明未来前进的方向。 “《谏治国君道臣义疏》,治世之策,好呀!”朱祁钰对这本君道臣义的奏疏,爱不释手。 朱祁钰多少理解了一些当初朱元璋收到解缙万言书时候的欢喜了。 言之有物,对大明有利的万言书,对于君主而言,当然多多益善。 虽然之前那本万言书,满篇的废话,但是朱祁钰还是耐心的看完了,甚至还反思了一下自己执政以来的一些错误。 两相对比之下,《谏君道臣义疏》就更值得细细研读一番了。 兴安沏了一壶茶,笑着说道:“陛下,这不是为人臣的职责吗?” “好好的万言书,好好的公车诣阙,差点就变了模样,这就是公车诣阙本来的面目啊。”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再看看,他们平时一个个忙忙碌碌,看不出,居然全都是满腹经纶!而且他们写的内容,何尝不是他们这么些年来,对国朝的思辨呢?” 不仅仅是朱祁钰在思考大明的前进方向,群臣们也在思考,他们对过往进行了总结,对未来展开了展望,对当下的问题,进行了梳理。 这才是万言书的本来的面目,差点被这帮屁股歪的笔正给玩坏了。 兴安从小黄门手中抱了一堆的奏疏放下,无奈的说道:“陛下,弹劾吏部尚书的奏疏…” 朱祁钰看着数十本奏疏,眉头紧皱的说道:“都是弹劾王直的?” “是。”兴安点头,陛下的脸色已经从兴高采烈,变得阴云密布了。 朱祁钰颇有些无奈的说道:“解祯期犯了错误,为何一定要扣在王直的身上呢?” “败则怀恨在心,胜则反攻倒算,还真是文人风骨啊。” 解祯期借着王直的名义胡作非为,跟王直有什么关系? 王直推行吏治,把人得罪干净了,这稍微出现了些状况,便被群起而攻之。 兴安想了想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而我死?” 这个典故,就是王直的先祖,东晋宰相王导所言。 西晋晋怀帝、晋愍帝被匈奴所俘,琅琊王氏帮助晋室衣冠南渡,辅佐晋元帝建立了东晋,便出现了王与马共天下格局。 一山不容二虎,王氏和司马氏就王位展开了极为激烈的争夺。 当时王导的哥哥王敦起兵叛乱,王导在朝为官带着妻儿老小诣阙请罪,请求晋元帝的宽恕,当时周顗入宫为王导求情,周顗的字即为伯仁。 周伯仁,为王导辩白,但是王导并不知道。 王敦起兵成功,大权独揽之后,就问王导,这个周伯仁能不能信任,能不能用,要不要杀,王导都一言不发。 最终,周伯仁被王敦所杀。 王导后来才知道,周伯仁为他辩白了,才悔不当初的说了这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兴安的意思,就是王直虽然没有作恶,但是王直的故旧之情、戚畹之谊做了恶,那王直也应该引咎致仕。 这是一个基本的逻辑,比如之前的吏部尚书郭璡,就是因为亲友不法被罢官,杨士奇也是因为儿子不法不得不致仕。 王直现在的戚畹之谊解祯期,指示游堕之人,围困松江府市舶司,也应该以相同的理由致仕。 朱祁钰大概翻开了一下那些奏疏,理由大致和兴安所言的一样。 他终于理解,胡濙为什么不一直不让自己儿子考科举了。 他有些好奇的问道:“王直怎么说?” “王尚书也上了一封奏疏。”兴安从奏疏中拿了一本出来,稍微停顿了下说道:“臣以为,王直所言有理。” “哦?”朱祁钰看完了王直的奏疏,满是感慨的说道:“真的是花样百出啊。” 王直此时选择致仕,虽然有点晚节不保,但是也算是平安落地,荣归故里了。 若是此时王直致仕回乡,落叶归根,他对得起自己的宗族,对得起朝廷,也对得起朱祁钰这位君王,毕竟王直不是自己犯了错,是因为被捎带的。 但是王直并没有这么选择,他选择埋在金山陵园。 王直不肯致仕的理由很简单,就四个字:「王翱望轻。」 就是王翱现在还不能做六部天官,他的资历够了,但是名望不够。 王直在奏疏里,写了一件旧事,朱祁钰评价:花样百出。 杨士奇是如何一步步成为执牛耳者的? 于谦为何什么要在封了文安侯之后,依旧照看陈汝言,兵部大事于谦悉数负责? 是于谦擅权吗? 但是江渊凭借着科举、河套监军、清查天下粮仓三功在手,坐到了兵部尚书之后,于谦便跟随朱祁钰亲征,回京之后,于谦也不照看兵部之事,专心负责讲武堂。 于谦并不喜欢擅权。 于谦照看陈汝言和王直不肯致仕、不能致仕,都是因为这两个字,望轻。 王直其实已经有想致仕的意思了,朱祁钰当时说吏部还需要他,王直稍微思忖,没多犹豫,留了下来。 大明官员,花样百出。 宣德三年,吏部尚书蹇义年老不能视事,便解除了吏部职务,当时是由郭璡[j]接掌。 杨士奇就大肆鼓动,郭璡望轻,然后架空了整个吏部。 具体而言,宣德四年起,大明从布政使到知府,有了出缺,听任京官三品以上推荐。 到了正统年间,甚至连御史和知县,也都听任京官五品以上推荐。 要职选任和提升,都不关吏部事了。 吏部被全面架空。 左通政陈恭上奏言:「古者择任庶官,悉由选部,职任专而事体一。今令朝臣各举所知,恐开私谒之门,长奔竞之风,乞杜绝,令归一。」 陈恭说要这种举荐要不得,会主张朝臣结党,但是吏部尚书郭璡,谦逊辞谢,说不敢当,此事遂作罢。 郭璡畏惧杨士奇的权势,知道吏部架空到底是谁在做,所以他不敢反抗。 一直到正统八年,王直执掌吏部以后,职任专而事体一,关私谒之门,禁奔竞之风。 从宣德三年起,到正统八年止,十六年的时间里,朝廷选官、任官,皆由举荐,一片乌烟瘴气,处处结党。 王直和杨士奇、王振接连发生了摩擦,是因为这吏部任事之权。 王翱资历够厚,能力够强,但是名望不够。 朱祁钰松了口气,他是不知道郭璡旧事,他一直以为吏部就是现在这个模样,掌大明文官铨选、考课、爵勋之政。 大明建国八十余年,居然有十六年的时间,吏部等同虚设! 果然大明贤相,必首三杨! 真t的贤臣良相。 朱祁钰朱批了王直的奏疏,因为王直留任,本就是他这个大皇帝的意思。 “胡尚书现在就开始培养了刘吉了呀。”朱祁钰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满是笑意。 “那胡尚书为官四十载,历任六朝而不衰,那自然是有两把刷子。”兴安想了想回复道。 王直开始不要脸了,死赖着不走,栈恋权柄,和胡濙的为官之道有些相似了。 “朕不批他们的奏疏,王直自己不肯走,他们还有什么法子呢?”朱祁钰有些好奇的说道。 兴安认真的想了想说道:“王尚书不图虚名,陛下圣眷犹在,那没什么好法子。” “现在王尚书住官邸,也安生,不会被折腾。” 朱祁钰定官邸法,本来是为了把朝臣圈起来,不让他们结党,现在到成了保护朝臣的重要手段了。 朱祁钰拍着胡濙上的万言书说道:“朕再看看这个,皇叔最近有送改土归流的奏疏吗?” 大明的改土归流在正统五年正式中断,因为兴文匽武导致。 到现在四勇团营还在苗疆没有回来,就是为了推动改土归流。 大明的改土归流是一整套的逻辑,奏革流官、开通道路、建立州县、移民垦殖、兴学教化。 “还未曾有,不过快了。”兴安满是笑意的说道。 朱瞻墡,大明的嫡皇叔,人在贵阳府,此时朱瞻墡见到了郭琰,就是那个在福建福州府做知府,督造大明一百二十条船舶,准备和马云再下西洋,却被民变焚毁船舶的郭琰。 现在郭琰在贵州思州府做知府。 郭琰现在在贵州,被朱瞻墡提溜出来继续造船,朱瞻墡在视察乌江造船厂,右贵阳府起运,将三七、金不换等药材,煤炭、滇铜等物产,在贵阳府起运,至重庆府。 这是疏浚四万里水路的第一期工程的一部分。 罗炳忠看着意气风发的朱瞻墡,笑着说道:“殿下,上次被抢了邸报头条,这次决计不会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朱瞻墡本来志得意满,立刻变的五味陈杂,虽然不是头条,但是他也是次版。 但是这一次,他在贵州办了几件大事,应该能抢个邸报头版了! 但是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妙。 第426章 令有缓急,物有轻重 “这次,孤定然拿邸报头条!你信与不信?”朱瞻墡再次站直了身子。 他在视察贵阳府造船厂,主要是平底船,用于漕运,贵州虽然贫瘠,但是贵州也有许多的特产,是内地所没有的。 三七、金不换,都是好药,良药,滇铜更是大明所急需之物。 朱瞻墡还在寻找内地少有或者没有的物产,这对开发贵州是有益的。 罗炳忠疑惑的说道:“殿下又有高论?” 郭琰看着这位嫡皇叔,他其实一直以为嫡皇叔是个酒囊饭袋,毕竟大明的藩王自永乐年间起,就当猪在养。 但是朱瞻墡其实当初是被当做储君去培养的。 永乐年间太子、汉王、赵王争夺储君之位,是极为激烈的,太子朱高炽从朱棣起兵时就开始监国,负责后勤事物,汉王朱高煦,那是能征善战,靖难之中,战功卓着。 围绕着太子、汉王、赵王争嗣,太子府、汉王府、赵王府的孩子们,也接受了极为严格的训练。 朱瞻基、朱瞻墡和朱瞻墉三个嫡子,曾经在潭柘寺,一起接受姚广孝的教育,朱高炽彻底获胜,是因为朱瞻基这个好圣孙。 朱瞻墡是五嫡子,所以他也接受了姚广孝的帝王教育。 朱瞻墡算上朱祁钰亲征平叛那次,一共三次监国了。 郭琰一直以为襄王身边的长史才是拿主意的人,襄王来到贵阳府,只是当个泥塑像,震慑宵小。 但是郭琰很快就错了,无论是六枝官厂还是贵阳造船厂,还有最近黔国公府鼎力配合下,建立的滇铜厂,这位襄王殿下,无不是亲力亲为。 而乌江疏通之事,襄王也多与四勇团营都督,太平伯杨俊沟通,而且还亲自乘船往返重庆府,确定乌江的运期水文。 郭琰疑惑的说道:“为何说又?” 罗炳忠笑着将是我,有我,无我,人生三境界简单说了一遍,笑着说道:“殿下时常有高论。” 郭琰听完,感慨万千的说道:“殿下不愧是殿下。” 朱瞻墡看着船舶不断下水,十分确信的说道:“这次,必然拿下邸报头条,这次是陛下最为关心的财经事务!” 罗炳忠十分确信的说道:“哦?愿闻其详。” 郭琰赶忙说道:“殿下请讲。” 朱瞻墡看着忙忙碌碌的码头,叹息的说道:“何为天下?不外乎,利来利往。” “利,就如同是个线头,将君臣、臣臣、臣民,串联起来,我举个例子,比如这码头上的力夫,他们为何在搬运货物,是不是孤给了他们钱,他们才肯?” “他们搬的什么?是不是咱们在贵州找到的内地所需之物?三七、金不换、滇铜,都是内地所需。” “这些特产,拿到内地之后,换的笔墨纸砚书、油盐酱醋茶,是不是利来利往?” “所以,利为轴,为上者,若想让智士尽谋、谋士尽智、勇士轻死,就要把利柄掌握在手中,使之离开为上者,就不可活,这样,他们就不得不尽力了。” 罗炳忠点头说道:“殿下言之有理,佩服,佩服。” 朱瞻墡来到了贵州,就办了三件事,开矿、疏浚、收购药材。 开矿需要人手、疏浚需要人手,收购药材,种植、采集药材都需要人手。 这就是朱瞻墡的利轴法,他就用利益先捆绑了窑工、力夫、药农。 窑工产煤铜,力夫开挖水道,运铜煤出山,药农将采集、种植草药贩卖给朱瞻墡。 他在贵州给利夺利,打的土司土酋们,溃不成军,也总结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法子。 朱瞻墡看着罗炳忠欲言又止的神情,笑着说道:“有话你就说。” 罗炳忠俯首说道:“《国蓄》曰:夫民者信亲而死利,海内皆然。” “《轻重乙》曰:“民,夺之则怒,予之则喜,民情固然。” “《轻重甲》曰:为人君不能散积聚,调高下,分并财,君虽强本趣耕,发草立币而无止,民犹若不足也。” “与殿下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瞻墡呆滞的看着罗炳忠,他就是治理贵州,有感而发,这里的土民多数未被王化,所以他以利为轴,但是他说的这些,居然被提前被人说了? 他疑惑的问道:“这谁说的?” 罗炳忠回答道:“管子。” 先秦论述,很多都不是一个人说的,一个人写的,几年之内写的。 比如管子,就是以推尊管仲之言行思想的集体创作,比如管子·侈靡篇的作者是周容子夏,写于西汉中期,但是都是一并附录《管子》。 朱瞻墡有些失望颓然,这原来早就有人说过了。 罗炳忠笑着说道:“殿下,礼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管子之论是总述,殿下这算是管子学派的新作啊,为何要失望呢?” 朱瞻墡眼睛一亮,就是这个道理,礼记都说要不断革新,尤其是这管学,多久没有推陈出新了? 他朱瞻墡此时的管学,道理想通,又有不同。 “孤还有发现。”朱瞻墡一边走一边说道:“天下资财分为三类,留供、固定、流动。” “钱,乃是流动资财的一种,但是因为其又有储蓄劳动价值的功能,所以我们叫他一般等价物。” 陛下已经总论了财经事务,朱瞻墡有他自己的观察。 罗炳忠惊讶的问道:“嘿!殿下发现了什么?” 朱瞻墡十分确信的说道:“钱比较贵重的时候,钱荒的时候,这无论是什么资财,都会变得极为廉价,甚至是连读书人读书、工匠工艺的固定资财,都很廉价。” “但是钱比较廉价的时候,这无论什么资财,都会贵起来。” “唉。” 郭琰疑惑的问道:“殿下所悟句句在理,为何叹息?” 朱瞻墡有些颓然的说道:“我们老朱家坐了江山,自从这大明宝钞被私印、盗印、滥发之后,就变的一文不值,盐引也有这个趋势。” “但是八十年不铸钱,我们老朱家欠了天下八十年的钱啊。” “刀币者,沟渎也,宝钞局印钞,钞法不通,宝源局铸铜钱,一年几百万个铜板,哪里够用?” 朱瞻墡的神情有点落寞,他其实在京师的时候,一直搞不明白,为何陛下总说他们老朱家欠着天下八十年的钱。 那陈有德为什么凭借着一个水利螺旋压机就拿到了一块奇功牌。 到了贵州之后,他开始主持滇铜铸钱的时候,才发现这里面的问题。 大明富硕之地都得靠盐引商贸过活,更遑论这贵州了。 钱,是百货之沟渎。 天下没钱,则百货不通,迟滞的百货沟通,祸国殃民。 他在贵州铸钱,六枝官厂、滇铜官厂、疏浚司工赈、沿江码头、贵阳府船厂,这些大明官办给钱的地方,物价虽然稍微贵了些,但是却是极为繁忙,但是在那些山沟里,却是没钱沟渎。 他终于理解了他一直无法理解的欠钱问题,他们老朱家,的确欠钱了,欠了天下八十年铸钱的钱。 也明白了,为何精美的宝钞,他那个侄子皇帝,死活不肯用了。 他们老朱家在还完钱之前,钞法就不能推行。 在这方面,是他们朱家失道了。 罗炳忠笑着说道:“陛下忙里忙外,不就在做这个事儿吗?殿下勿虑。” “陛下英明。”朱瞻墡由衷的说道:“铸币这件事,一定要牢牢的掌控在陛下的手中呀,这是皇权的重要部分啊。” “谁掌握了金钱和粮食,谁就掌握了政治主动权!” 罗炳忠想了想说道:“《管子·山至数》曰:粟重黄金轻,黄金重而粟轻,两者不衡立。” “《山权数》曰:汤以庄山之金铸币,禹以历山之金铸币。人君操谷、币、金、衡,而天下可定也。” “与殿下所言,亦有异曲同工之妙,却又有不同。” 朱瞻墡连连点头说道:“孤的确是这个意思!你这管子读的倒是通透啊。” 罗炳忠笑着说道:“殿下谬赞。” 朱瞻墡用力的扔了块石头,扔进了乌江之中,似乎是不在意的说道:“科举不考管子啊,不该学,学了考不中进士。” 罗炳忠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即明白了朱瞻墡的意思。 他的殿下,表面上说的是他考不中进士,其实说的是说大明朝的科举,重经学,这管子是追末之术。 乌江之畔,三人向着贵阳府方向而去。 朱瞻墡继续说道:“孤还有发现呢,针线刀、耒耜铫、锯锥凿,这都是女红、农户、工匠所用之物。” “这些生产之物,如果价格太高,百姓就买不起了,如果价格太低,则收不回成本。” “天下的流动资财皆是如此,谷贱伤农,谷贵亦伤民啊。” 郭琰感慨的说道:“的确如此,殿下说得对啊。” 朱瞻墡继续说道:“所以如何控制物价?皆在供需二字,不能让市场供不应求,也不能让市场求不应供。” “孤到贵州之后,贵州蛮荒,一切都需要官办官卖,孤就发现一个很有趣的比例,三成。” “只要朝廷掌控三成物料,就能把高涨的物价打下来,也能把轻贱的物料收买到正常价格范围之内。” “陛下当初在南衙,南衙所需约三亿斤煤,陛下放了一亿斤煤后,南衙的价格立刻就崩了。” “想要防止囤货居奇,就得按着陛下那个法子,陛下是料敌从宽,准备了十二成的功力,其实准备三成左右,就足够调节物价了!” 朱瞻墡为自己这个发现,感到极为的兴奋,他其实在离京的时候,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了。 如何防止商贾囤货居奇? 谷贱伤农,谷贵亦伤民,这个悬而未决的老大难的问题,朱瞻墡经过了长时间的梳理,终于得到了一个比例。 三成。 罗炳忠认真的回想了许久说道:“殿下,《国蓄》曰:凡五谷者,万物之主也。《山至数》曰:常操国谷十分之三。。” “与殿下所言,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分毫不差了。” “殿下大才!” 朱瞻墡一愣,无奈的说道:“管子他都说了,孤说什么?!” 罗炳忠认真的说道:“殿下,管子说的谷物,殿下说的流动资财,自然是大不同。” 朱瞻墡不是很在乎的说道:“也对,孤还有想法咧!” 罗炳忠震惊的说道:“还有?” 朱瞻墡洋洋得意的大步往前走着说道:“孤不是白吃大明禄的!” 他继续说道:“神农教民种五谷、知谷食;黄帝钻燧生火,教民熟食;有虞氏教民知礼;夏王治水,教民筑城郭室屋;殷王教民服牛马而利用之。” “轻重缓急四字,可不仅仅是财经事务之道,还有政务,也有轻重缓急。” “比如当初瓦剌兵逼京师,就是重急,其余诸事皆为轻缓,比如南衙复叛,平叛就是重急,其余诸事则为轻缓。” “罗长史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罗炳忠俯首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终于听到了这句,笑意盎然的说道:“令有缓急,物有轻重。” “你说孤这套治国之术,能不能混个邸报头条头版?” 罗炳忠笑着说道:“那必然可以!这也是大道之行。” 朱瞻墡走了几步说道:“咱们去干吗?” “云南、贵州左布使,按使、按佥都等在府衙了,希望和殿下商量下这六枝厂、滇铜厂的归属之事。”罗炳忠的表情极为严肃的说道。 朱瞻墡愣在了原地说道:“让他们明天再来,就说…孤病了!” 朱瞻墡要先了解下这些人的底细,左布使就是承宣布政司左布政使,按使、按佥,就是按察司按察使和按察司佥事。 这帮人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地方权力和朝廷权力的博弈,自从秦时定郡县制,就一直存在。 朱瞻墡忽然驻足说道:“罗长史,孤在贵州的权力有多大?” 罗长史想了想说道:“殿下在贵州的权力无限的。除了造反以外。” 朱瞻墡看着那个衙门,愣愣的说道:“交税呢,能造反吗?” 罗长史摇头说道:“交税也不行。” 第427章 刀光剑影,你来我往 朱瞻墡无奈的说道:“那他们怎么就可以交税造反呢?” 按照大明斩首族诛的律法,十五岁以下一律降罪,南下平叛多了三个庶人。 “因为殿下是嫡皇叔,他们不是。”罗炳忠笑着说道。整个天下,能跟陛下盘盘道的只有襄王殿下了。 朱瞻墡离皇位最近的一次,是第三次监国,陛下带领大军南下平叛。 但即便是看似一步之遥,其实却是远在天边。 他当时还缺一个大明皇帝兵败被俘的机会,否则朱瞻墡还没发动政变,就被人摘掉了脑袋。 这个人可以是罗炳忠,可以是唐兴,也可以是天子缇骑,也可能是锦衣卫。 朱祁镇都被俘虏了,还不是有袁彬忠心耿耿护持左右? 朱瞻墡那时候,看似是离皇位最近的一次,其实也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毕竟朱瞻墡只要有确凿反迹,人头就可以换奇功牌了。 退一万步讲,朱瞻墡如果细细谋划,也不是没有可能。 从南衙到北衙,有十五天的时间缓冲期。 也就是说朱瞻墡可以从发动政变到彻底掌握权柄,有十五天的时间去彻底掌控军权、财权、人事权等等,然后陛下盘盘道,试问天下,鹿死谁手。 如果搞得过陛下、于谦、石亨、京营十几万训练有素的大军的话,朱瞻墡的确有可能坐稳皇帝。 那要是皇帝南下平叛战败被俘或者干脆被杀了呢? 那朱瞻墡做监国,本身就是储君位,登基便是理所应当,并无问题。 朱瞻墡为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夺了皇帝的鸟位呢? 嫡皇叔又不蠢,要真的能成,前两次监国,他就那么干了,还等到现在? 活着不好?非要给自己办个加急? 朱瞻墡犹豫了下说道:“孤在准备准备,再见这几位地方官吏。” 他以为自己在贵州可以悟道。 再过五十年,会有一个王守仁的人,在贵州修文县龙场驿悟道,朱瞻墡人在大明贵阳府,他以为自己悟道了。 但是他做了那么多,想了那么多,兜兜转转,却没绕开管子的合集。 没办法,中华文化,源远流长。 历史太长了,总能在犄角旮旯里找到类似的学问加以佐证。 这一点并没有让朱瞻墡感到绝望,因为他十分专业的长史罗炳忠也说了,殿下虽然句句话话离不开管子,但是结合大明的实际政务,完善了大明的财经事务。 仅凭这个,价值一个邸报头版,是没问题。 毕竟陛下对财经事务十分的关注,而且陛下和李贤那些似是而非的财经事务奏对和题注,也曾经上过头版。 朱瞻墡要知道,南衙有一群笔正诗豪写了狗屁不通的万言书,逼得于谦、胡濙等国朝重臣,也写了一片万言书,他就知道…他在讨论轻重缓急论之前,内心深处的那些不安,是对的。 当然,此时的朱瞻墡已经完全顾不上头版的事儿了。 陛下赋予了他在贵州除造反以外,一切的权力,这些权力来自于他的血脉,他是大明当下唯一的嫡皇叔,更来自于陛下的倚重和信赖。 此时的他必须要做好贵州事务,因为陛下对他有很高的期待。 滇铜厂、六枝煤铁厂已经完全建好了,有钱、有权、有粮、有军队,谷、币、金、衡样样在手。 但是云南布政司和贵州布政司,要和朱瞻墡谈一谈,这两个厂归属的问题。 官厂,是特区,是直属于大明工部的特殊行政区域,大明朝廷埋在地方心口上的钉子。 任何一个地方的官员,都不会允许自己心尖尖上,埋上这么一颗钉子。 云南布政司左布政使贾铨,永乐二十二年甲辰科进士,进士出身第三十六名。 这个贾铨是当初随王骥麓川之战到了云南,在云南做知府,随后万人称颂,胜任布政使。 王骥造反的时候,这个贾铨并不能造反,因为黔国公府还在镇守云南。 云南布政司右布政使陈文,正统元年丙辰科第一甲榜眼,景泰元年出任云南右布政使。 这个陈文,精通国家之制,比那个贾铨还要难搞,他手中掌控着几乎所有的商贾,曾经多次组织百姓纳钱免役,每人一千钱。 董和永乐十六年进士,范理宣德五年进士,两位是景泰四年贵州左右布政使。 董和一直在谋求致仕,如同老好人一样,对政务几乎什么都不管,漠不关心。 范理却是个强人,事事都要掺和。 朱瞻墡到贵州之后,做了这么多事,但是一直没见这四位。 官厂的归属问题。 朱瞻墡并没有和他们沟通过,用的都是京师带来的人,他打算能混多有混多久,不跟地方谈这个问题,避其锋芒。 等到三年结束,他滚回朝廷了,让新任巡抚去头疼。 朱瞻墡准备溜回自己的府衙,继续处理诸事,朱瞻墡刚坐下,就听到了外面吵吵嚷嚷。 朱瞻墡在京师装病,陛下可以让人一探究竟。 但是他在贵州装病就是耍无赖了。 云南左右布政使、贵州左右布政使,被随行的锦衣卫铁林军拦住了。 “殿下!怎么又病了!”一个粗狂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四个人终于忍无可忍,这怎么到了贵州第一天就病倒了! 一病不起不说,这事儿都做了这么多了,还要病下去? 说话的是范理,做事总是火急火燎,嗓门最大。 朱瞻墡看着罗炳忠说道:“有什么好法子吗?” “要不,把他们抓了。”罗炳忠犹豫了下,出了个好主意。 朱瞻墡气不打一处来的说道:“这么想我死啊!” 罗炳忠赶忙摆着手说道:“那不能够啊!” 无缘无故擅自逮捕地方布政司大员,这是想做什么?谋反。 董和之前的贵州布政使叫萧宽,永乐二年甲申科,第二甲进士出身,第二十四名,从湖广左布政使调任,因为不肯依附王骥造反,被王骥一刀砍了… 外面还在吵闹,朱瞻墡看着面前的疏浚图,知道不能再躲着了。 他继续躲着可以,但是只会是一事无成,什么都别想做了。 既然来叫门了,那就证明,这些地方官已经忍到了极限,若是再不出面,地方官们,可就不会那么配合了。 比如煤井司里的窑工突然消失不见,畅通的商路突然没有了商贾,更没有力夫搬运码头,甚至连船工都屈指可数。 李贤曾经问什么叫侵占劳动力本身?为什么隐瞒成丁。 这就是侵占劳动力本身。 朱瞻墡必须要见他们一面,在见面之前,朱瞻墡已经明确了他们的诉求,他们的斤两、人脉、关系,所以见面之后,所有人坐下来之后,他对会议走向有着很确凿的把握。 这方面罗炳忠就不大行,罗炳忠没有把握会议风向的能力。 朱瞻墡来到了偏厅,请他们过来。 “参见殿下!”诸多臣工入厅行礼,八九个人依次入座,第一次六枝厂、滇铜厂、疏浚司沿江码头、贵州造船厂等归置谈判开始了。 朱瞻墡等众人坐定,才开口说道:“诸位,孤至贵州已经一月有余,各大官厂、码头、造船厂在孤来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承蒙诸位通力配合,顺利竣工完成。” “不负陛下所托。” 贾铨满是笑意的说道:“殿下,这都是我等臣工应做之事。” “应有之义。”诸多臣工应和着说道。 朱瞻墡继续说道:“同样陛下谕旨,这些工程皆归工部直接管辖,孤无权处置。” 明确此次恳谈的主旨,确定恳谈基调,先把皇帝这座大山搬出来压在了这些人的头上。 众人似乎毫不意外的说道:“应有之义。” 这是必然的,这些地方的归属,必然属于朝廷,这是新朝雅政,不服可以造反,不敢造反只能闷头认了。 事实上,明旨是不会违背的,但是具体执行的时候,就会有很多门道了。 贾铨满是笑意的说道:“殿下,云贵蛮荒,百姓未曾王化,生苗、熟苗、汉民,各有不同,民情复杂多变,殿下,是不是可以在这些工程安排地方官吏,配合朝廷管辖?” 朱瞻墡不动声色的说道:“贾左使所言有理。” 贾铨说的很有道理,无论是工坊、码头都是需要成丁去劳作,有一部分的地方官员,是必然的。 范理抖了抖袖子,拿出了一本题本,递给了罗炳忠,罗炳忠递给了朱瞻墡。 朱瞻墡打开了许久,放下之后说道:“这名单,不行。” 陈文满是疑惑的问道:“这是为何?” 从说话的顺序来看,贾铨为首、范理次之,陈文再次。 董和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般一言不发,这是个装糊涂的高手。 朱瞻墡看了一圈,心里却已经尽数了然,又看了一眼董和,这个人大概才是主心骨。 “土司世官不得充任任何的工程的任何吏目。”朱瞻墡抿了口茶,回答了陈文的问题。 “改土归流是国策,是戍边国之大计,是绝对不允许土司世官充任吏目的。” 大明的改土归流从景泰三年起,又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大明军就在乌江,给世官更多的权力? 褫夺他们世袭的权力,是朱瞻墡来贵州最重要的事儿。 贾铨这本名单之上,可是有不少的土司世官。 贾铨还想争辩两句,却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董和,这一眼,更加肯定了朱瞻墡的猜测。 按照襄王的猜测,那个不说话的才是真正的管事的人。 有些慈眉善目,不动如山,一言不发的董和,才是这些人的主心骨。 这一眼证明了朱瞻墡的猜测是对的。 董和依旧没说话,只是睁开了眼。 贾铨无奈的说道:“殿下所言有理,等我回去重新拟定一份。” 朱瞻墡则是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没准备好,他会见这四个人? 虽然他时常觉得陛下料敌从宽,有点太宽了,但是他可是大明嫡皇叔,多少也沾了点料敌从宽。 景泰朝做事,不沾点陛下的习惯,那能做的成事儿? 他拿出了一份名单,笑着说道:“这是孤这些日子,遴选出来的吏目,诸位可以看看,都是贵州的本地人,沟通往来,绝对够用了。” 朱瞻墡的这份名单上,绝大多数都是戍边军卫卫所儒学堂的军生。 就像是贵州唯一一名进士张谏一样,应天府句容县戍边军生,考中了进士。 除了这些军生以外,只有少数几个熟苗。 他们要地方官僚,朱瞻墡当然要给,这是应有之意,否则很难管理,但是人选上,就很值得玩味了。 卫所军生,和府州县学的那些学生是截然不同的,他们多数都是军户出身。 就像是,牛津只能教出汉弗莱(英剧y中的职业官僚),剑桥却能教出金菲尔比(剑桥五杰)一样。 大明的府州县的官学生员,喜欢玩坐师、同榜、同乡,最后就变成了三杨、严嵩、一样的贤臣良相。 大明的卫所儒学堂没有坐师,被同榜看不起,更没有同乡,就会出李东阳、高拱、张居正、袁可立这样的人物。 朱瞻墡的确需要地方吏目,配合管理这些工程,那既然必须要选,为何不能给卫所儒学堂的军生呢? 阴谋是不能堂而皇之,大声密谋的。 这恳谈会讨论会,坐在一起,贾铨等人要反对,必须要给出充足的理由来。 朱瞻墡在等待着他们的反驳。 董和看完了那份名单,眉头紧皱,随后舒展开来,递给了旁人。 贾铨看着董和的脸色,最终无奈的说道:“殿下考虑周全。” 他们发现大意了。 这位襄王殿下躲着不见他们,不是畏惧,也不是拖延,而是在了解情况,实事求是的做事。 这是贾铨等人万万没料到的,这位襄王不仅知道他们要说什么、做什么,连如何应对,都做了提前的准备。 这让贾铨等人的这次来访,立刻处于了下风。 贾铨试探的问道:“殿下,这煤、铜、三七、金不换的物产,是不是能给地方留存一下?” 这都是贵州特产,放到哪里都是硬通货。 朱瞻墡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孤在贵州做事,这么些天了,你们也看到了。” “朝廷付给百姓劳动报酬,换取他们的劳动成果,将劳动成果运送到内地贩售,在换取贵州所需之物,来换取百姓手中的钱财。” “朝廷当然要给地方留存,而且为了促进贵州地方丰茂繁荣,陛下旨意是三成。” “但是,是内地运来实物,不是钱。” 贾铨眉头紧皱的说道:“为何是实物?” 董和终于忍不住了咳嗽了一声,提醒贾铨,不要过于急躁,这么急切的发问,显得嘴脸太难看了。 朱瞻墡笑着说道:“这些实物,能更好的让贵州地方,丰茂繁荣、万物竞发、勃勃生机。” 阳谋,利柄的运用。 景泰朝做事,最重要的规矩,走正道。 第428章 关于开会的若干小技巧 朱瞻墡答应了给地方留存,而且是三成,但是为什么会给内地来的实物呢? 因为很难变现。 贵州地面上的钱不多,尤其是大钱,也就是贵钱,就是御制银币。 周景王的时候,周景王觉得百姓的钱轻,不值钱,物价飞涨,想要废除轻钱,铸重钱。 这个时候,单穆公进谏曰:今王废轻而作重,民失其资,能无匮乎? 这是《周语·下》的典故。 单穆公的意思是不能废除轻钱而只用重钱。 大明朝有三等钱,第一等是陛下所铸御制银币乃贵钱,第二等是宝源局所铸重钱,第三等是景泰通宝,第四等飞钱,前宋遗钱等轻钱。 御制银币一枚等于七百永乐通宝之类的重钱,大约等于两千枚景泰通宝这类的轻钱。 废掉轻钱,只用重钱,百姓失去能用的钱币,还能活吗? 单穆公的谏言被周景王所采纳,轻重钱并用。 为什么大明朝因为海贸有了很多的白银,白银也逐渐被接受,成为了大明的硬通货,为什么没人提醒皇帝去铸银钱呢? 周景王接见晋国使臣的时候,问晋国使臣荀跞为什么晋国不向周天子朝贡? 晋国正使荀跞不知道如何回答,副使籍谈说:祖上没有受到过赏赐,所以晋国也就不必进献宝物回赠周天子了。 周景王痛骂籍谈说:「晋国的先祖是周成王的兄弟,怎么可能没有受到赏赐,你们这些士大夫整日引经据典,却是对自己的典故一无所知,简直是数典忘祖!」 籍谈是晋国的司典,负责掌管国家典籍的官,大约等同于礼部尚书的职能。 周景王痛骂晋国司典数典忘祖,是知道自己周天子的威势已经不在了。 数典忘祖,通常骂人忘本,不给皇帝谏言,自然是忘本。 而且,大明科举不考管子,也不考周语。 贵州土地上,并没有多少御制银币,有的只有飞钱,这些钱在贵州价值极高,在内地却是非常普通。 朱瞻墡给他们留存的内地来的贵州所需之物,他们就是贪污腐败,也换不到重钱。 换一堆飞钱,丝毫没有用处。 他既然敢拿利柄,发到京师博得大明皇帝的邸报头版头条,那自然是对利柄的利用有一整套的想法。 朱瞻墡代表着朝廷,代表陛下,在和他们讨论,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冠冕堂皇的说出:内地来的实物,不能变现这等荒谬的话。 董和拦住了要开口的贾铨,这是很正式的恳谈,说的不对,朱瞻墡就能拿着他们的话,去朝廷告他们一状。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内地来的实物,除了不方便贪污以外,百利而无一害,因为这都是贵州急需之物。 真的要卡吃拿要,得先换成贵州特产,再运出去,这其中往来就得过疏浚司和码头。 贪腐这种事,是隐秘的,是一锤子买卖,涉及到的人越多,就越容易败露,很容易授人于柄。 大家都是老油条了,何必自找不痛快呢? 董和、贾铨等人在找朱瞻墡的漏洞,逼迫朱瞻墡就范,朱瞻墡何尝不想抓住他们的把柄,用他们人头祭天,推行政令呢? 董和终于开口说道:“殿下真是才畯满前,秀外慧中啊。” 董和以为他面对的是一头蠢笨的猪,却没成想,面对的是这么一条过江猛龙。 朱瞻墡无奈的说道:“孤以前很胖,秀外就不谈了。” 至于慧中…大明人人都知道,襄王,大明白! “还有一件事。”董和无奈的说道:“京官给银币做俸禄,咱们贵州官员是不是也是给银币啊?” 京官给银币,地方官行旧制,也算是一个大明当下的局限性。 朱瞻墡笑着说道:“今年四月开始,已经停俸了,陛下不是要欠俸禄,而是年底之前,会将今年所有俸禄悉数实俸发放,我们贵州,人杰地灵,自然也是实俸。” “日后循例发实俸,至少景泰朝如此。” 陛下现在不玩折钞,不玩折物,实打实的给银币给俸。 “几位勿虑,答应俸禄提高两成也是给的。”朱瞻墡继续说道。 为了鼓励前来贵州做官,大明将贵州地方的俸禄提高了两成,期限是五年。 这里虽然是十万大山,但不是穷山恶水,相反人杰地灵,两成已经很高了。 “安心。”朱瞻墡示意他们安心,大明是朝廷,不是来贵州抢钱、抢粮、抢女人,抢完就跑的贼。 董和等人松了口气,银币虽然很多,但是大明需要银币的地方更多,他们远在边陲,还以为不享受这种优赏政策。 “陛下宽仁。”董和带头俯首说道。 朱瞻墡点头说道:“请问诸位,还有什么事吗?” 这是一场你来我往,却看不到任何刀光剑影的暗战,这种恳谈会自洪武年间开始,最开始叫诏对,后来慢慢出现在了大明朝的方方面面。 比如朝议之下的廷议,廷议之下的部议,部议之下有司议,巡抚和地方官员沟通座谈,各地方接见商总的恳谈等等。 董和等人和朱瞻墡进行了一番友好且长时间的交流,双方充分的交换了意见,了解了彼此的诉求,就良好运营官厂和疏浚司等事务达成了一致。 但是朱瞻墡对董和提出的一些官厂事务,表示了坚决反对,并且拿出了陛下强压否决。 整个过程,唇枪舌战,朱瞻墡进退有据,坚守底线,灵活应对,经过了长达一个时辰的恳谈之后,双方在良好的氛围下,结束了这次恳谈。 朱瞻墡靠在椅背上,呆滞的看着天花板说道:“罗长史啊,跟他们尔虞我诈,比建造船厂还要累哟。” “孤想襄王府的那些歌姬了,也不知道,她们在南衙作乱的时候,有没有受伤。” 罗炳忠想了想说道:“殿下,那只能想想了,她们是不会陪殿下来这里受苦的。” 鸨娘爱钞,姑娘爱俏,贵州这地方,襄阳府那些个水灵姑娘,谁肯受这个苦? 朱瞻墡笑着说道:“孤加钱。” 罗炳忠重重的点头说道:“行啊!太行了!” 一时间整个偏厅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郭琰也是无奈,这对儿主仆实在是有意思,一开口就笑个不停。 朱瞻墡坐直了身子说道:“在恳谈之前,你首先要知道这次恳谈的主旨,否则你没有准备,就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然后知道到底是谁来了,谁没来,谁该来没来,谁不该来却来了。比如那个董和,看似认命准备致仕了,但是他来了。” 罗炳忠才恍然大悟的说道:“他不该来。” 朱瞻墡看着那些人离开的背影,出神的说道:“但是他还是来了。” “这是会前,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否则你面对这些官吏的穷追猛打,就会应接不暇。” “他们比京师那一群师爷好对付多了。” “京师的师爷和贵州地方的师爷,有着本质的不同,要想让京师的师爷服,就得像陛下那般,文武并重。” “那是真师爷啊,利柄并不好用。” “贵州地方的师爷,就只需要利柄,就可以拿捏了。” 罗炳忠恍然大悟的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喝了一口茶说道:“在恳谈的时候,你一定要掌握好底线,这是绝对不能变的。” “当他们触碰到底线的时候,立刻就要面目可憎,绝对不要有一丝一毫的忍让,直接严肃反击,否则他们就会得寸进尺,这一点最为重要。” 罗炳忠回想了下十分认同。 襄王拒绝那份名单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犹豫,看到有土司世官,立刻断然拒绝。 他赶忙说道:“殿下高明。” 朱瞻墡继续说道:“当然也要注意每个人的反应,比如那个范理,就一直在犹豫。” “你要找到他们那个头儿,要注意观察,否则就是鸡同鸭讲,白费劲儿。” “比如他们的头儿是董和,看似一直到关键问题谈完,他才暴露出来。” “其实不然,在第一个问题还没谈的时候,孤就已经可以确定是董和牵头了。” 罗炳忠认真回味了一番,俯首说道:“殿下真是洞若观火。” 朱瞻墡的面色变得奇怪了起来,打了个哆嗦说道:“京师的那帮师爷,总是紧密的团结在一起,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谁是头儿,似乎每个人都是头儿,似乎哪一个都不是。” “很难理清楚,朝堂啊,都是人精。” 进士考了翰林可以直接任京官,那要到地方做了推官,什么时候才能做京官呢? 九年期满归朝是底线,但是大多数情况,是归朝之后,再次挂京官印绶,出任地方。 于谦卷了十九年,王文卷了十八年,王翱因为和杨士奇一点小摩擦,生生卷了二十五年,才进了京。 就京师那帮师爷,有一个好对付的吗? 朱瞻墡跟他们都勾心斗角几个月,人都瘦了三十斤,心累人更累。 瘦下的肉,都是他为大明掉的秤。 这董和,永乐二年的进士,做官做到现在还在地方厮混,京官,哪有那么好进去的? “地方好啊,地方都比较蠢。”朱瞻墡由衷的说道。 “开完了会,要做好会后总结,你待会儿去接触下那个范理,我感觉他应该跟这些地方官不是一条心,接触接触没坏处。” 罗炳忠不停的眨着眼说道:“那名单不是他交上来的吗?” 朱瞻墡看着罗炳忠上下打量了许久说道:“平日里你挺机灵的啊,疏浚、营建、往来沟通、调节关系,都挺好的,怎么这种勾心斗角的事儿,就没有天分呢?” “正因为是他交上来的,所以孤才让你去接触。” 罗炳忠疑惑的问道:“啊?为啥啊?” 朱瞻墡咂咂嘴,解释道:“他知道会被拒绝才那么写的,这么说你明白了。” 罗炳忠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心服口服的说道:“殿下识人之明,慧眼如炬啊!” 范理并不蠢,为什么交一份必然会被拒绝的名单? 改土归流是国策,是一点都不能违背的,他居然把土司世官的名字写上。 如果真的想通过,为何不写土司世官的亲属呢?或者干脆写经纪买办的名字代持呢? 就是为了这份名单,不会被通过。 这就是朱瞻墡让罗炳忠和范理接触的原因,看看范理是真的蠢,还是在试探。 朱瞻墡看着罗炳忠的样子,无奈的说道:“罗长史啊,跟着孤多学几年,孤虽然不如你勇猛精进,但是孤见得多啊。” 他亲眼看着嫡皇叔汉王朱高煦,在宣德四年,全家被烤死,不长一颗七窍玲珑心,活不到现在。 罗炳忠笑着说道:“臣再在殿下这儿查漏补缺几年。” “好了,去。”朱瞻墡挥了挥手,示意罗炳忠去做事便是。 郭琰正准备起身告退,朱瞻墡却叫住了郭琰。 “你的事,孤也知道了,是陛下告诉孤的。”朱瞻墡之所以一直让郭琰跟在身边,就是为了和他谈谈心。 朝廷对不起郭琰。 贵州在之前是什么地方?是穷山恶水,是几乎等同于流放之地。 正统十年那场不起眼的民乱,郭琰提领八府之地造的船全都被毁于一旦。 郭琰本人就被扔到了这贵州思州府做了知府。 郭琰一愣,神情有些悲怆的俯首说道:“谢…陛下挂怀。” 天下多少举人,多少进士,能让陛下记着的又有几个呢? 郭琰本来有点怨怼的心思,立刻烟消云散了。 朱瞻墡继续说道:“王骥已经死了。” 正统十年时候,杨士奇已经死了,假手神器的是王振,定西候蒋贵,南征麓川回来之后,对他儿子蒋琬,说了一句很古怪的话。 王骥用王振,而非王振用王骥。 郭琰的厄运是从投效皇帝建立南下西洋水师开始的,他抿着嘴唇,他自然知道这话何意,抿着嘴唇说道:“臣…一早就知道了,乐的喝了半壶酒,臣不善饮酒。” 朱瞻墡想了许久说道:“你有什么要求吗?” 郭琰赶忙俯首说道:“臣不敢,现在就挺好的。” 朱瞻墡的意思很明确,就是朝堂乌烟瘴气,导致薄待了郭琰这么些年,郭琰可以提出一些不过分的要求,比如入京为官,比如荣归故里,比如请些恩赏。 他想了想说道:“你要知道,陛下日理万机,下次不见的还能想起你来,这次不提,没有下次,一阵风一样,一吹而过。” 郭琰笑着说道:“臣早就想好了,臣蒙皇恩多年,不敢有非分之想。” 郭琰只是个进士出身,他这个时候不提,陛下真的会忘了他,但是朱瞻墡把话讲明白了,郭琰还是什么都没提。 朱瞻墡点头说道:“好好做事,朝廷不会亏待任何有功之臣的。” 朱瞻墡看着郭琰的背影,沉默不语。 郭琰不应该在这,这奇怪的世道。 第429章 撒马尔罕的咨政院 朱瞻墡博邸报头版头条的奏疏,汇报贵州诸事的奏疏,顺着驿路向着京师而去。 而此时的撒马尔罕,王复刚刚绑紧了骆驼上的货物,商队也将奔向大明而去。 这是瓦剌人攻破了撒马尔罕之后,得到的巨大收获,此时的瓦剌西进,也停在了撒马尔罕,并没有继续一路向西。 王复拍了拍手,带上了口罩,这是大皇帝陛下给于少保发明的物件,他很喜欢。 这里的风沙很大。 撒马尔罕,在宋唐被叫做康国,撒马尔罕在本意就是肥沃的土地,康居之地。 在北宋末年,金国在辽东崛起,辽国和大宋承平百年,不兴兵事,军备松弛。 辽国的天祚帝耶律延禧率军亲征征伐金国,被打的大败而归,金国攻破了辽国重镇黄龙府之后,就开始了自己的灭辽灭宋的征程。 宋室南渡,在这个过程中,辽国有一个人叫耶律大石,带着辽国最后的希望,开始西进。 而耶律大石用的时间最长的年号,就是康国。 耶律大石的西进遭到了巨大的抵抗,不能你说西进,我就让你西进,我得和你碰一碰,看看是不是猛龙过江。 在撒马尔罕以北的卡特万草原,塞尔柱帝国联合了十数万军队,和耶律大石碰了一下。 然后萨尔柱帝国就碎了。 耶律大石有多少人?三万人。 耶律大石率领的辽军有一个盟友,叫做西喀喇汗国,这个汗国是当年回鹘人在大唐时候,无法在漠南漠北生存,西进建立的。 理论上了讲,耶律大石和西喀喇汗国同宗同源,他们一共不到四万人的军队,打的塞尔柱帝国十数万大军,横尸数十里。 自此耶律大石在康国这片土地上,站稳了脚跟。 花拉子模国本来是塞尔柱帝国的附属国,被耶律大石摁着头归降了西辽,每年献出三万金巴里失,俯首称臣。 花拉子模国过在耶律大石死后,终于松了口气,开始了自己辉煌的称霸之路,可是他遇到了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当时并不想和花拉子模国发生冲突,当时他正在攻伐西夏,西夏和大宋菜鸡互啄了那么多年,别的不多,唯独城堡多,啃起来很是麻烦。 成吉思汗派了使臣前往了花拉子模国,想要保持彼此的友谊。 因为花拉子模国当时真的很强,成吉思汗派出了450人的商队,500匹骆驼,想要和花拉子模国保持通商友好关系,花拉子模国总督亦难出,抢劫了成吉思汗的使团,杀死了使团所有的人。 成吉思汗再派出使者,正告花拉子模国交出凶手,彼时正是花拉子模国最为强盛、如日中天的时候,花拉子模国王摩诃末,笑着说:成吉思汗算哪头葱? 国王摩诃末杀掉了成吉思汗的正使,剃掉了两个副使的胡子,把他们送还给了成吉思汗。 撒马尔罕当时也是花拉子模国王的首府。 没人知道当时花拉子模国王摩诃末,为何会那么的傲慢,但是他们开启了一个让整个西域都瑟瑟发抖的噩梦,摩诃末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孩童一样。 蒙古自此开始西征。 成吉思汗带领着自己的孩子和大将们,越过了金山阿勒泰山,来到了花刺子模王国开始了四路攻灭花拉子模之战。 在这场战斗中,摩诃末战败,他把国王之位交给了自己的长子札兰丁·明布尔努。 阿明是一个很有骨气的人,他在八鲁湾之战之中,杀掉了蒙古三万余人,军心大振。 但是最终还是战败,阿明被山民所杀,献颅于大帐之中。 王复站在风中,看着商队远远而去,满是笑意。 这是这次瓦剌人西征的大部分收获,有大量的珠宝、牲畜、玉石、工匠等向着东方而去,整整有万匹骆驼,会随着商路赶至嘉峪关。 没有人可以全部消化瓦剌人此次西征的全部收获,除了大明。 撒马尔罕,在唐朝的时候,就被叫做康国,这里设有康国都督府。 唐玄宗天宝九年,怛罗斯之战,唐军战败,因为大食国西进,最终弃置,这里依旧有当初康国都督府的旧址,不过已经淹没在了风沙之中。 商队的第一站会到碎叶河,在碎叶城驻扎。 碎叶城是唐高宗时候,大唐设立在西域的边陲重镇,仿照长安城所建,过了碎叶城,通过天山古道,就可以行至西域,向东到达嘉峪关。 碎叶城乃是唐代诗豪李白出生地,在唐玄宗开元七年弃置。 撒马尔罕也是帖木儿国的都城。 有人说帖木儿王国的帖木儿,如果不是死在了东征的路上,大明会难以应付,最好的战果,也是丢掉河西走廊,因为帖木儿似乎很强。 但是在王复看来,他们连大明养的狗都打不过。 长途跋涉之后,跟大明经过了十三次远征的大明军队打仗? 那是一支从洪武初年一直到打到了永乐二十二年的强军,文皇帝是在亲征的路上驾崩的。 瓦剌人、西域忠顺王、忠义王不是大明养的狗吗? 王复放弃了那些关公战秦琼的无聊想法,时光匆匆而过,帖木儿到底是不是大明太宗文皇帝的对手,因为帖木儿的死,并没有真正的结果。 但此时,大明养的狗,瓦剌人,已经占领了撒马尔罕,撒了泡尿,不费吹灰之力。 在漠南漠北混不下去的草原人,每次在中原王朝兴盛的时候,都不得不西进,谋求生存,匈奴人如此、鲜卑人如此、突厥人如此、契丹人如此,现在轮到了瓦剌人亦是如此。 每次西进,都是以一种压倒性的优势取得辉煌的战果。 “王资政,大石找你!”一个怯薛军卒,匆匆跑来,找到了王复和王悦二人。 王复点头,翻身上马笑着说道:“就去,让大石稍待。” 撒马尔罕的建筑和中原有所不同,这里的建筑都有一个圆顶的顶,石柱托着拱顶形成连绵的拱廊,庭院的中央经常都会有口天井。用几何图案的重复形成了精美的图案,这些图案往往是植物和各种图形的化用。 主要建筑物上还会有高过主楼的圆形石柱,上面是了楼,可以俯瞰整个撒马尔罕。 双圆顶、石柱、拱顶、高大的石制拱门等等。 这里的弧线都是桃形,在唐初时,康国的特产是一种金色的桃子,深受李世民的喜爱,他们通常在桃子还未成熟的时候,就会摘下这种金桃,等待到了长安城的时候,刚好熟透。 大如鹅卵,色似黄金的金桃,传说吃一颗就可以长生不老。 这种金桃的弧线,在几乎所有的建筑和器皿上,都可以看到。 帖木儿王宫之中,更是处处都是。 王复来到了帖木儿王宫,上了圆顶,找到了正在向东眺望的瓦剌大石,也先。 也先心不安,他自从西征之后,只要闲暇的时候,都会回望东方。 心不安,意不平。 “我们获得了撒马尔罕大捷,事实上他们很弱。”也先收回了看向东方的眼神,有些无奈。 他想回去,但是大明的皇帝现在已经收回了拳头,随时等着他回去,然后一拳锤死他。 大明皇帝的军队,可不是金帐汗国诸多小汗国臭鱼烂虾的联军,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回去冒险的。 王复满是笑容的说道:“来到了撒马尔罕,就像是回到了家一样。” 伯颜帖木儿面带微笑对王复点了点头,瓦剌人或者说蒙古人很善于征服,但是他们并不善于统治,马上打天下容易,下马治天下难上加难。 但是王复很擅长。 伯颜帖木儿对王复的观感很好,因为伯颜帖木儿本身就是个精明,他向往大明,他给自己的儿子改了四个汉姓,他还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大明的稽戾王。 根据从京师传来的消息,伯颜帖木儿的女儿莫罗和稽戾王的儿子朱见澍,在京师活的很好。 当然,伯颜帖木儿,并不知道大明律明确规定了,即便是诛九族,也不会杀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所以他认为那是大明新皇帝的宽容。 伯雅帖木儿很喜欢和王复聊天,这是伯颜帖木儿能够接触到的最厉害的文人。 “打他们就跟父亲打孩子一样的轻松。”伯颜帖木儿非常肯定的说道。 也先停顿了一下说道:“比草原上的猎物还要容易狩猎,至少草原上的猎物,遇到猎人的时候,会躲藏,他们会聚集起来,让猎人更加方便。” “就像鱼群聚集在一起,让渔夫更容易打渔一样。” 王复点头笑着说道:“的确如此。” “大石,我想我们应该在撒马尔罕休整一番,然后和帖木儿王国交好。”王复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也先点头说道:“那一切都要有劳王资政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王复稍微欠了欠身子笑着说道。 也先很信任王复,因为王复是个独夫,他背弃了大明的那一刻之后,就只能依靠他也先了。 当然这是也先的视角。 王复继续说道:“我们首先要把讲武堂搬到撒马尔罕,这里以后,就是咱们的新巢了,这里沟通东西南北,乃是四战之地,谁掌控了撒马尔罕,谁就掌控了整个西域与东方沟通的桥梁。” “我们需要把这里经营好,然后无论是向东还是向西,就要看大石的意志了。” 也先依旧是大石,他不是大汗,他想要称汗,必须要赶往拔都萨莱,去继承金帐汗国的汗位。 所以修整之后,也先还是要向西而去。 “这些都交给王资政去做便是。”也先十分确信的说道:“我不擅长理政。” 王复却摇头说道:“但是我要做什么,还是需要向大石汇报,否则岂不是蒙蔽大石?这不是为人臣的本分。” “大石,神器怎么可以假手于人呢?” 王复要隐瞒自己夜不收的身份,所以他其他事情,不会瞒着也先,但是这种坦诚,让也先对王复格外的信任。 也先点了点头,王复汇报他有些也听不懂,索性放手让王复去做。 也先看着王复的口罩说道:“辛苦王资政了。” 王复是中原人,对塞外的苦寒和西域的环境并不是很适应,这里相比较中原,实在是太过于苦楚了。 也先忽然一乐,笑着说道:“大皇帝一生做了无数个英明的决定,我承认他非常的厉害,但是将你罢免,是他这辈子的错误之一。” 王复不以为意的说道:“像我这样的在大明还有很多。” 也先摆了摆手说道:“不不不,我不认为大明朝像你这样的还有很多,并不是每个读书人都像你这样,我曾经去京师朝贡,当时还是杨士奇。” “杨士奇亦不如王资政,我不是待在草原上,对大明朝政一无所知,王资政的能力,即便在大明也是出类拔萃之人,不必妄自菲薄。” 也先的母亲是苏州人,也先的母亲敏答夫人,年轻时随夫戍边,被也先之父脱欢掳走,生下也先、孛罗和伯颜帖木儿。 也先对大明不是一无所知,他敢攻伐大明,自然是知道大明当时是最虚弱的时候。 但是很可惜,他碰到了于谦,碰到了当今陛下,未曾攻克北京城。 如果攻克了北京城,此时的他应该在北京做皇帝,而不是在撒马尔罕做大石。 王复的能力,也先非常清楚,即便是放在大明也是少有。 王复没有将自己和杨士奇相比较,杨士奇是贤臣良相,王复是夜不收,是大明皇帝罢免的文官。 他将自己在撒马尔罕的施政方略简单的谈了谈。 第一就是建立咨政院,他这个资政大夫,终于要有自己的咨政院了,因为李贤在南衙僭朝搞得那一套,行之有效,所以王复便效仿了。 王复和李贤一样充任文渊阁大学士,而伯颜帖木儿充当左都督,撒马尔罕本地两人充当咨政大夫,共计四人廷推,二十五人咨政大臣。 和李贤在南衙的规制是一样的。 王复试图跟也先解释明白,斗斛、权衡、印玺、仁义、行制、厘法、确权、量度的必要性,但是也先听了几句殆哉岌岌乎、咸儳然若不可终日、遍国中几罔知所以为对也,立刻脑袋都大了。 也先十分郑重的说道:“这些你自己决定就好了!我相信你,王资政!你是我们亲密的战友啊!” “啊?这…”王复想要解释明白,或者说明如何理政,但是也先的兴趣并不大。 瓦剌人的内政管理,不能说没有,只能说形同虚设。 也先对这方面的兴趣也不是很大,在王复到和林之前,瓦剌人的内政,更像是放牧。 王复想说明白,但是也先并不是很想听,这里面的逻辑很复杂,也先不想学,反正王复已经走投无路,只能跟着他一条道走到底了。 “有这个功夫,你不如跟我聊聊这西域的局势。”也先十分确认的说道。 王复看了眼伯颜帖木儿,十分无奈的说道:“咨政院兹事体大,还请伯颜知院多费心了。” 也先可以放手,这不是还有伯颜帖木儿吗? 至少他们是亲兄弟,咨政院在某种程度上,依旧掌控在也先的手中。 “至于西域局势。”王复拿出了一个堪舆图说道:“要理解此时的西域局势,我们应该大致将其分为三块。” “泰西、极西和樛西。” 第430章 从今以后,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 咨政院是一种应激产物,是当初南衙僭朝谋叛之时,李贤为了平衡各方利益,不至于失道天下大乱,专门设立的一个议政的地方。 咨政院的前提是一张六十四条的大宪章一样的条款。 王复也拟定了一份,主要确定了瓦剌人、乌兹别克人、突厥人、波斯人等等责任和义务。 王复并没有立刻马上拿出来,他需要先为也先梳理西域局势,再拿出宪章来。 王复他们所在的宫殿,叫做兰宫。 乃是帖木儿攻占撒马尔罕之后建立,但是随着两次大规模的王室同室操戈,兰宫被乌兹别克人占领。 然后瓦剌人就来了,现在归也先了。 也先多么信任王复? 王复和王悦二人,也住在这兰宫之中,因为大军初到,住外面不安全。 也先给王复找了七十二个处子胡女,个个都是貌美如花,那小腰扭得跟拨浪鼓似的,伺候在王复左右。 王复四十多岁了,无福消受这么做,最后只留下了一个。 王复认真的说道:“樛,孪生的树藤相互绞缠,错综复杂的突厥国别,我将其称之为樛西。” “现在的奥斯曼王国、帖木儿王国、这些苏丹国家都是樛西,大石也可以叫他们突厥人。” 也先看着撒马尔罕,这座围三十余里,七万余户,三十五万人的城池,听到王复开始介绍西域局势,有些奇怪的问道:“樛?” “你们读书人,都这么喜欢咬文嚼字吗?” 伯颜帖木儿深表赞同的说道:“读书人嘛,都这样。” 樛西,相比较大明他们的确是在西方。 这些地方,他们臣民将国王称之为苏丹,都是从一颗树上结出了不同的果实来。 蒙古的铁蹄西去,建立了察合台汗国、伊利汗国、金帐汗国和转瞬即逝的窝阔台汗国。 随着元朝的覆灭,三大汗国,开始了不同程度的突厥化,在金帐汗国第九世可汗月即别汗手中,彻底完成了突厥化。 月即别汗杀掉了喇嘛、蒙古萨满,沙里亚法典和成吉思汗法典混合成为了突厥人现行的法典。 所以,王复才会用樛去形容他们的关系,孪生的树藤上不同的果实。 “极西,乃是金帐汗国大帐以北之地,因为在极北之地,所以我叫他们极西。有趣的是,他们之中鞑靼人和罗斯人,而且…反对突厥化。”王复的面色复杂的说道。 金帐汗国以北之地,主要就是俄罗斯公国、克里木公国、阿斯特拉好爱罕公国克里米亚公国等等。 这些都是当初成吉思汗长子拔都西征时候,消灭罗斯公国后,册封的公国。 这些公国奉行的是莫斯法典和成吉思汗法典,最终融合成为了他们使用的俄罗斯法典,信仰东正教。 俄罗斯公国已经事实上独立于金帐汗国,很久都没有交税收给金帐汗国的可汗了。 金帐可汗一直在寻找外援,瓦剌人刚好要西进,一拍即合。 距离蒙古故土更近的帖木儿王国开始了突厥化,但是距离故土极远的金帐汗国北部地区,反对突厥化。 这就是王复觉得古怪的原因。 王复继续说道:“泰西无法窥视,我们现在知道的泰西的大门,是大秦国,他们叫罗马帝国,就只剩下一座孤城了,存在了大约一千四百八十余年了。” “多久?一千五百年啊?额,大约是中原什么时候?”也先眉头都拧成疙瘩了,这种活的久的国家,都不好打。 别说算千年的时间,就是一百年以内,他都算不明白是什么时候了。 王复稍微算了算说道:“就是西汉第十二位皇帝汉成帝的时候。” 也先松了口气说道:“哦,西汉末年了啊。” 这么一说,也先就懂了。 汉成帝死后没几年就是王莽篡汉了,王复这么一说,也先也就清楚了这个大秦国是什么时候成立的了。 “所以,大石啊,我融合了成吉思汗法典、沙里亚法典写成了一份六十四条,大石,要约束瓦剌人在撒马尔罕的行为。”王复总是有一种古怪感。 就像是老鼠给猫系铃铛一样。 也先却点头说道:“应有之义。” 这是李贤在南衙设立的六十四条的翻版,王复通读了沙利亚法典和成吉思汗法典之后制定的新·六十四条宪章。 瓦剌人是强盗统治,如果按照瓦剌人的统治方式去统治撒马尔罕,不能说政通人和,只能说民不聊生。 为何瓦剌人在大明之侧可以活得好好的? 到了撒马尔罕就必须要有这么一份宪章去约束呢? 因为有大明在。 无论是瓦剌、兀良哈、鞑靼还是哈密,亦或者是东察哈尔都是依附大明存在。 背靠大树好乘凉,真的维持不下去了,变卖家产,混入大明,等待大赦成为大明人。 瓦剌西进,到了撒马尔罕,就没有大明那棵大树了,他们要学会自己生活了。 不能再跟野狗一样,逮到什么都咬一口,食物中毒了,回去找主人摇尾巴。 这个在西进之前,王复就已经和也先反复沟通过了,要想做大汗,那就不能没有规矩方圆,轮廓文章。 也先看了半天那个六十四条宪章,他看不明白,不是王复咬文嚼字,王复用的是俗语俗字,表达的意思十分明确。 内容倒是没有多大的问题。 但问题是,也先甚至没看过成吉思汗法典,若非王复提起,他压根就不知道有那个东西,更别提那个什么沙利亚法典了。 数典忘祖,也先的确是不知道那个成吉思汗法典是什么。 “为什么不参详大明律呢?”也先非常疑惑的说道:“相比较这些东西,大明律不是更好用吗?这些都几百年的东西了…” “成吉思汗法典,两百年了?” 王复点头说道:“两百多年了。” 也先将那份宪章递回去说道:“参详大明律重新拟一份,两百年了,都土埋脖子了,为什么要参详这些落伍的东西啊?” 王复为了避嫌,没有参详任何的大明律法。 也先的理由很充分,只是让王复有些挠头。 他很想说:那要是连宪章也参详大明律,那就是做了大汗,治下也变成大明的形状了呀! 变成大明的形状,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毕竟当下寰宇之下,也找不到比大明更好的形状了不是?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这样的瓦剌不就充满了异味了吗? “可是…”王复眉头紧蹙的说道。 “没什么可是的,有好的自然用好的,难道是王资政不熟悉大明律吗?”也先看着王复的样子,想到了一个可能。 可能王复不会,所以才没有参详。 王复摇头说道:“我当然熟悉。” 王复在地方兜兜转转十几年,早就把大明律烂熟于心倒背如流了,他当然熟悉大明律法,参详没有问题。 “那就没什么疑问了。”也先笑着拍了拍王复的肩膀说道:“我的兄弟,我只想做可汗,至于怎么做,我不关心。” 也先只想做可汗,至于具体怎么做,那就是王复的事儿了。 王复无奈点头。 事实上,也先也弄不明白到底该怎么办。 开辟二字,那是天大的难事,定可以持续多年、多数人认同的秩序,那不是也先能够触及的领域。 有现成的答案,照着抄就是了。 还不如交给王复去折腾,反正有大军坐镇,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好。”王复同意了也先的想法。 也先很务实,当发现养不起稽戾王的时候,二话不说就把稽戾王送回去了。 当发现自己没有开辟的能力的时候,丝毫不介意,立刻开始照抄大明的斗权印义,那么个大明朝在那搁这呢。 你南衙僭朝抄得,我瓦剌人抄不得? 抄,都可以抄。 也先笑着说道:“大皇帝那些新政,咱们能不能抄一下啊?” “抄不了。”王复摇头。 也先也是想好事,大明的新政是在大明现在高度上结出了的新果子。 也先颓然的问道:“抄不了?你不是抄了讲武堂、讲义堂、讲医堂,财经事务,比如钱法、税监钞关等等。” “咱们不也用的大皇帝那套吗?就那套,抄不了?” 王复两手一摊说道:“这些还好,考成法、宪纲之类的怎么抄?那得有官吏啊。” 也先不是很在意的说道:“能抄多少抄多少呗,实在不行,就让奸细们高价聘一些读书人过来,帮王资政做事。” 王复瞪大了眼睛,极力争辩的说道:“那大石为什么不让大皇帝派点官僚来啊!省的聘了!还省钱了!” 也先感慨的说道:“我倒是想,那也得大皇帝肯啊。” 也先知道自己手底下这帮人都什么货色,抢劫在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用万斤秤分赃,自然不在话下。 但是管理治下百姓,就抓瞎了。 “大石!”王复一甩袖子,表现出了他作为臣子的愤怒,当然他以为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惹得也先疑心病犯了,在试探他。 “好了,你办事,我放心,大胆的做,我的大军在侧,没有人能阻拦你的政令。”也先从旁边侍女拿过了一把金刀。 也先两个手捧住了金刀,十分郑重的说道:“这是我的护身金刀,乃是由一百四十两黄金打造。” “今天,我将我的金刀赐予王资政,从今天起,政令之事,交由你来处理。” 蒙古人结拜叫做安答,意思是生死之交,会赠送信物,这把金刀就是也先的信物。 但是也先和王复是君臣,所以,也先不可能和王复结拜,一把金刀,就是也先的诚意。 既然已经西进,王复扈从左右,做事极有章法,他自然不会吝啬,七十二个处子胡女,金刀都是他的赏赐。 从今天起,他们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 “谢大石。”王复满脑门的官司。 这一前一后,啥意思? 也先又拍了拍王复的臂膊说道:“今天就先到这里,王资政先去忙,定好了新的…宪章是,就送过来。” “记得参详一下大明律法。” 王复一头雾水的说道:“是。” 也先一直盯着王复离开的身影,伯颜帖木儿就在其侧。 “伯颜。”也先的语气极为郑重的说道:“你想家吗?” 伯颜帖木儿立刻有些灰心丧气,低头说道:“想。” “我们是长生天下的雄鹰,只要还在长生天下,哪里都是我们的家。”也先笑着说道:“我也想,但是我们…回不去了。” “在土木堡,我们杀死了大明十数万的健儿,血流成河,依着大明皇帝的性子,我们即便是待在和林,也要被犁庭扫穴的。” 也先停顿了许久继续说道:“岭北之战,昭宗杀了大明五万多军卒,明太祖皇帝跟草原死磕了二十年。” “鞑靼可汗本雅失里,杀了淇国公丘福和大明一千多人,大明太宗皇帝一辈子都在北伐,甚至把家都安到了北京城,临到驾崩,还在北伐!” “他们老朱家啊,小气鬼,小气的很!” “你知道现在淇国公府九重堂谁住着吗?” “他们大明的于少保!” 伯颜帖木儿嘴角抽动了一下,现在的新皇帝,很像老朱家的性子,不死不休。 也先叹了口气说道:“所以啊,回不去了,西进?说得好听,不就是逃窜吗?这鬼地方富归富,可是,不是咱们家啊。” “若是王复真的帮瓦剌安定下来,跟他共天下又如何呢?” “你和王复好好谈一谈,把我的意思传达给他。” 伯颜帖木儿终于理解了也先的含义,瓦剌人的西进,说得好听点是西进,其实也先清楚的知道,他们不就是一条丧家之犬吗? 若是王复真的有本事,帮着他们制定朝纲秩序,有开辟之功,到底共不共天下,那得站稳脚跟之后再讨论。 到时候兵戎相见也好,你死我活也罢,那都是后事,现在最主要的是安稳下来。 伯颜帖木儿找到了王复,将也先的话,说的十分明白。 但是王复依旧是一头雾水。 伯颜帖木儿想了想说道:“王资政,我稍微读过一些汉史,当初衣冠南渡的时候,司马氏为何和琅琊王氏共天下?” “瓦剌现在的局势,还不如当初衣冠南渡的司马氏。” 第431章 乌鲁格别克天文表、六分仪 也先没有骗人,他就只是想当可汗,已经想了三代人了。 就想实现这个愿望。 王复让他看到了当可汗的可能,至于最后闹到什么地步,那也是当上可汗之后的事儿了。 “你知道晋元帝什么下场吗?”王复十分直接了当的说道。 王与马共天下。 司马氏衣冠南渡之后,什么都没有,琅琊王氏帮着司马家建立起了东晋。 琅琊王氏王敦,最后反了晋元帝,把晋元帝囚禁起来,晋元帝郁郁而终。 伯颜帖木儿点头说道:“知道,我们的母亲,敏答夫人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她教我们读书识字,跟我们讲过这段历史。” “晋元帝最后被夺了权柄。” 王复十分郑重的说道:“你知道,权力,是比福禄三宝还要可怕的东西,它会让人父子相残,让兄弟阋墙。” “帖木儿王国,刚刚经过了父子兵戎相向,子杀父,兄杀弟,弟杀兄,才让乌兹别克人有了可乘之机,城头王旗四变。” “即便是大明朝,为了这权力二字,也有靖难之役,汉王府全家族诛,稽戾王被斩太庙之中。” “如果你们放任我,我们最后必然兵戎相向。” 伯颜帖木儿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我的好兄弟,很感谢你的坦诚,这些后果,也先大石也都考虑过。” “但是你也知道,也先大石也只是大石,他想要做可汗。” “我们不能去预计十年后,甚至二十年后发生的事儿,甚至五年后的事儿,我们都无法预料不是吗?” “五年前,我们刚战胜了不可战胜的大明京营,五年后的今天,我们已经在撒马尔罕了。” 伯颜帖木儿很务实,他当然知道日后有一天,必然会有冲突,而且王复还是他们不断放纵喂大的。 王复点头说道:“那倒也是。” “那么王资政,既然我们说清楚了,那就做。”伯颜帖木儿站起来说道:“我就不打扰王资政做事了。” 王复看着伯颜帖木儿离开,目光闪烁。 王悦景泰二年进士及第,请旨前往河套,随后弃笔从文当了夜不收,到了和林,又随着王复远征到了撒马尔罕。 王悦满是古怪的说道:“你们倒是坦诚,这样的话,都是明说的吗?不都应该笑里藏刀,绵里带针,然后心怀鬼胎,暗中积蓄实力吗?” 王复一愣,随即说道:“那说明白了好做事啊,陛下不就是这样,大家都说开了,省的猜来猜去的。” 王悦点了点头,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儿,但是又很对劲儿。 景泰朝为官,多少都沾了点光明磊落。 “王悦。”王复忽然开口说道:“那个兀鲁伯建的天文台有一张九百九十二个星星的星表,你送走了吗?” 王悦正在梳理撒马尔罕、白帐汗国的众多事物,还要参详大明律去制定新的宪章,还要给帖木儿王国写国书,他事儿多着呢。 他点头说道:“送走了。” “六分仪呢?”王复继续追问道。 王悦点头说道:“兀鲁伯天文台能搬的都搬走了,不能搬走的,都画了图给陛下参详。” 王复这才点了点头,那些宝石牲畜的资财,的确是收获,但是那座天文台,同样也是巨大的收获。 尤其是那架十丈大小的六分仪。 兀鲁伯的六分仪很大,是六分之一圆的一个弧,刻在巨大的大理石板上。 每一度间隔两尺,曲率极为精准,这一巨大的六分仪,安装在离地面三丈深、六尺宽的斜坑道里,部分伸出地面。 这个六分仪被命名为法克里,他将岁差确定为每七十七年差一度。 王悦一直在测算这个数字,最终确信了兀鲁伯,帖木儿这个孙子,的确是个天文博士和算学博士。 兀鲁伯是个好人,是个好的天文博士,是好的算学博士,但是不是一个好的国王。 兀鲁伯的父亲沙哈鲁死后,帖木儿帝国陷入了长期的同室操戈的地步。 王复继续开口说道:“三角学、球面几何学、几何学图表都送回大明了吗?” 王悦继续说道:“送走了。” 兀鲁伯是个很强的学者,他的几何学图表中,将正弦和切线的数值,精确到小数点后第八位。 兀鲁伯在天文和算学上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他既不情愿理政,也拙于理政。 在教派中,兀鲁伯也是个异端,兀鲁伯当了国王之后,他的儿子开始煽动保守派,反对兀鲁伯的统治。 最终兀鲁伯的儿子和他兵戎相见,兀鲁伯被他寄予厚望的儿子杀死在了无名河畔。 “你说咱们脚下真的是个球吗?”王复面色古怪的说道。 王悦停笔,想了许久说道:“应当是,兀鲁伯计算了地轴倾角是六十六度。” “这听起来很复杂,兀鲁伯说岁差的根由就是因为地轴的进动,进动是兀鲁伯的说法,在我们大明叫做交点退行。” “所以我们脚下的大地,不仅仅是个球,还是个倾斜的球。” 大明的两个进士艰难的交流着他们不太擅长的知识。 王悦拿出一个陀螺来,拧动了陀螺让它旋转了起来笑着说道:“这是兀鲁伯的陀螺,垂直于地面叫做旋转轴。” “如果我这样按一下,他的旋转轴便不再垂直于地面了,旋转轴在空中,画出一个圆锥面,这就是兀鲁伯所言的地轴进动。” 王悦手中的陀螺开始摇晃,似乎是有一根旋转轴扫过了空中,扫出了一个圆锥面。 王悦收起了陀螺说道:“一年之中有两天的时间,白天和夜外的时间完全相同,我们叫那一天为春分和秋分,在黄道上,有春分点和秋分点。” 太阳一年走过天的路线,叫做黄道,当春分和秋分的时候,日夜等长,观星者在黄道上标注了春分点和秋分点。 王悦继续说道:“如果真的是个球的话,地轴不变,那么二分点不变,但其实在西汉的时候刘歆就发现了二分点,在由西向东缓慢漂移。” “这就是刘歆所说的交点退行。” “所以,假定是个球的话,那必然存在地轴倾斜,才导致了岁差。” “而且兀鲁伯算出了倾斜的角度是六十六度,岁差是每七十七年一度。” 王复对这些东西不是很理解,就像是听天书一样。 不过这还像真的是天书。 王复笑着说道:“这些都送到大明,让陛下去发愁。” 王悦颇为遗憾的说道:“兀鲁伯在笔记的最后,他很兴奋的写到:他有一种猜测,正在验证。” “但是很可惜,他被他的儿子杀死了。他甚至连那个猜测,都没有写下来。” 王复听闻也是摇头,算准了历法,就可以安排农时,但很可惜兀鲁伯算准了岁差,他有个猜测,却再也无法去验证了。 王复赞同的说道:“那真的是太遗憾了。” 整个高高石拱下的大殿之内,一片沙沙的声音,王复没有完全听懂王悦表达的含义,但是他知道那些东西,对大统历的编纂,有很大的帮助。 王复忽然停笔,十分平静的说道:“如果有一天,我背叛了大明,你要第一时间杀死我。” 王悦也放下了笔,揉着手腕,摇头说道:“你会吗?这点西域的权力,难道还有去京师当师爷的权力大?” 王复一愣,随即笑了出来,的确如此,在西域翻了天,也不过是个汗国的国王罢了,到了京师当师爷,才是权力制高点。 “有理。”王复点头。 王悦手中抽出了一份文稿说道:“我写好了给帖木儿国王卜撒因的国书,你看下。” 王复跟也先说和帖木尔王国交好的意图是很明显的,瓦剌现在立足不稳。 “你不打算翻译一下吗?就直接用汉文写吗?要不找人用蒙文写一遍送过去?我们是瓦剌啊,不是大明…”王复看着汉文的国书,格式很正确,行文很规范,但是异味太重了。 卜撒因知道是瓦剌,不知道还以为是大明写的国书呢。 王悦两手一摊说道:“这个瓦剌人用的是回鹘体蒙文,脱脱不花很擅长那种文书,大概咱们也先大石自己也看不明白回鹘体蒙文,也先平日都用汉字。” “反正帖木儿王国要给咱们大明朝贡,他们那边有人看得懂汉文,就用汉文,省的翻译来,翻译去,搞混淆了。” 这就是为什么也先连成吉思汗法典都不知道,因为也先看不懂。 成吉思汗法典是用回鹘式拼音写的,后来忽必烈又推行了蒙古新字,折腾了半天,退回草原之后,又开始用回鹘式蒙字,但是和当初已经完全不同,变来变去,也先能看懂才怪呢。 尤其是回鹘体是拼音文字,每个拼音都没有含义只有发音,你让也先怎么看? 伯颜帖木儿为什么说现在的瓦剌比当初衣冠南渡还要惨? 他们连文字都没有定式,岂止是惨? “怯薛护卫,你拿这封国书给大石。”王复最终决定还是问问也先怎么办,他叮嘱了卫兵一番,让卫兵去了。 没过多久,卫兵跑回来说道:“大石说,王资政看着办,要是打起来,大石说他去揍卜撒因就是。” 对于也先而言,他早就习惯了用汉文,你让他写一封歪歪斜斜的回鹘式蒙文,他也写不出来,那不是为难他也先吗? 既然大家都用汉文,帖木儿王国那边也对大明朝贡,有人懂汉文,就用汉文写就是了。 王复拿着那封国书,看了许久,看着那个印玺,又看着王悦说道:“这算怎么一回事?!” 这封国书本身就是用汉文写的,本身就很有异味儿了,结果也先下了印,不过下的印是【敬顺王印】。 这四个字是汉字,是当初也先去京师朝贡的时候,稽戾王赐给瓦剌人的王爵。 王悦一脸嫌弃的说道:“他知道单说瓦剌,帖木儿王国不怕,但是拿出这敬顺王印下印,卜撒因会不会因为大明在西征?” “大明强啊,等到帖木儿王国搞清楚咋回事的时候,咱们也在撒马尔罕站稳脚跟了。” “这是在狐假虎威啊!” “这老头,精得很。” 王复将那封国书放好,非常气愤的说道:“哼,陛下果然说得对,都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 “用到的时候,当大明是宗主,唯唯诺诺,用不到的时候,就是毫无恭顺之心。” 王悦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的说道:“我这里有本好东西,你要不要看看?” 王复看王悦说的神秘,好奇的说道:“什么?” 王悦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书,塞给了王复,十分确定的说道:“看看,保你满意。” 王复打开一看,是邸报,他颇为惊喜的说道:“哪来的?” “赛因不花送来的。”王悦说道:“赛因不花也是从河套搞到的,就这一本啊,你看完了,我还看呢。” “知道,知道,我誊抄一本,把原本还给你。”王复目不转睛的说道。 人在异地他乡,才知道王化的好处来,这一本邸报颇有点家书的味道了。 “咱们给陛下的奏疏送去了吗?”王复的手有些颤抖的摩挲着书的封皮,想到了重要的事儿。 王复他们送往京师的密报,是用牛奶写的,只要用火烤才会显出文字来。 这是个精细活,而且写的是阴书,还要翻译成阳书,保密是绝对可以保密的,不怕截获,就怕送不到。 毕竟撒马尔罕太远了。 但是这份邸报能够送到撒马尔罕,至少说明奏疏能送到大明的概率很大。 王悦不厌其烦的说道:“送走了。” 机事不密祸先行,王复之所以一直唠叨,不是王复不信任王悦,而是必须询问。 王悦等人的奏疏,从撒马尔罕至碎叶城,延着天山古道行至嘉峪关,随后至河套官道驿路,送去了宣府,最后送进了大明的京师。 他的奏疏和朱瞻墡博头版头条的奏疏,几乎是前后脚入的京师。 朱祁钰先看的是王复的奏疏,这可是数万里送来的奏疏。 “偷,就硬偷!都是贼啊!”朱祁钰先看完了行制疏,一种熟悉的既视感回来了。 又一个贼,紧盯着大明偷。 第432章 以泰安宫为准的标准时 喜欢偷,这不是南衙僭朝或者瓦剌的专有。 喜欢偷大明的各种东西的人海了去了。 在西汉时期,落下闳就造过圆仪,东汉贾逵在圆仪上加了黄道环,改称为黄道铜仪。 东晋时孔挺制造了由六合仪和四游仪构成的两重铜浑仪,以后又逐步增加了三辰仪。 唐代李淳风所造浑仪已有六合仪、三辰仪、四游仪三重。 北宋的沈括对此作了简化,将三辰仪中的白道环去掉,改称浑仪。 元朝时候,郭守敬郭老神仙,喜欢跑到大洋、大漠里观星,就将浑仪再次简化为了简仪。 这种简化,并非简化功能,而是将其形制简单化,方便四处带着跑,分为了赤道经纬仪和立运仪(即地平经纬仪)。 正统二年二月,北京钦天监监正皇甫仲和等上奏,南京的观星台设有浑天仪、浑仪、简仪、圭表等仪器,而北京在朝阳门外城楼上观测天象,却没有仪象。 皇甫仲和要求派本监官一人前往南京,监督工匠先用木如是造之,运到北京后再用铜铸造,将郭守敬的二十多种天文仪器尽数复制到了北京观象台。 北京观象台,位于北衙贡院对面的明时坊,也是钦天监的衙门所在。 正统四年正式落成,占地四百余亩。 这座浑天仪被朝鲜使者用一样的仿造方法,复刻到了朝鲜。 就是用木头制作一比一模型之后,回到朝鲜用铜铸造。 后来浑天仪的历史,被韩国偷了去。 韩国在韩币万元纸币上,把浑天仪印上,并且说浑天仪是他们发明创造。 时隔将近六百年,大明都没躲过韩国的偷。 偷,就是硬偷。 朱祁钰看着手中送来的图纸,看了许久。 “送于吴敬,让他看看有没有用。”朱祁钰拿着兀鲁伯的天文表、六分仪图纸,这些文书中,还有很多数学论述,让吴敬先看看。 兴安领命,将文书交给了小黄门。 好人兀鲁伯其实当上帖木儿国王也就两年时间,就被他儿子给杀了。 现在卜赛因是兀鲁伯的侄子,兀鲁伯把自己的兵权悉数交给了儿子掌管,自己始终没有停下研究天文学。 正统十四年,兀鲁伯提前了四百年的时光,精确的测定了地轴倾斜角度,以此推算出了岁差。 元时郭守敬,为什么会被叫做神仙?因为他制作的授时历,其实就是大明的大统历。 授时历一直用了三百多年,直到崇祯年间才被徐光启等人修改。 正统十三年的时候,日食整整推迟了一天的时间,授时历已经不再精准了。 兀鲁伯的六分仪,建十丈高的目的,不是为了穷尽民力,大兴土木,他是为了精准,朱祁钰即便是远隔万里,也感受到了兀鲁伯对天文和数学的热爱。 一旦钦天监可以确定七十七年二分点移动一度是更加精准的岁差,那么就可以证明,兀鲁伯的地轴倾斜的角度六十六度是正确的。 那么地球是个球,并且是个倾斜的球,也就可以证明了。 郭守敬通过计算其实已经确定了地球是个球,兀鲁伯补足了倾斜角度给地球是个球增加了更多的证据。 这样一来,李宾言想去天边看看,看看能不能绕回来,就不是问题了。 六分仪本就是航海利器,如何确定自己在海上的位置,利用六分仪便可以解决。 正午太阳高度角、太阳直射点的纬度、观测者的纬度,这三个量,只要知道其中任意两个,就可以求出第三个。 如果测量的是北极星,那就更方便了。 北极星的高度角,就可以直接看做是当地的纬度,连天文历都不用查。 确定维度之后,如何在海上确定经度呢? 很简单,带一块出发地的精确计时的表,就可以确定自己的经度。 每十二个时辰是一天,地球自传一周,每个时辰转过30°,每一刻为375°。 那么,只需要知道两地之间的时差,就可以知道两地的经度差。 如何确定时差? 太阳正中时候,看一下时间便可以了。 这一计算手段在元朝的时候就已经非常熟练了,比如耶律楚材在《庚午元历》中就说:「以寻斯干城为准,置相去地里。以四千三百五十九乘之,退位,万约为分,曰里差,以东加之,以西减之。」 寻思干城就是撒马尔罕。 这也是郭守敬说地球是个球的重要依据。 计算经纬度,并不是难事,难就难在,确定地球是个球,还有它的倾斜角度。 朱祁钰再一次确定了,兀鲁伯是个好人。 精准计时对大明而言,并非难事,朱祁钰桌上就有一个精确计时的表。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的水力钟,还曾经引起过朱见深的好奇(320章)。 这台水力钟,也不是朱祁钰的手笔,事实上中原王朝的第一台天文钟,是北宋的水运仪象台。 锚状擒纵器的发明让中原王朝的精确计时,变得不再困难。这种锚状擒纵器在宋朝被命名为:天衡。 水运仪象台,在靖康之耻中,被金人带到了幽州的司天台,后来被金人给丢弃了,金人不懂这种精确计时的意义。 苏颂制作的这台水运仪象台,是有图纸的,苏颂第六子苏携带着图纸,在南宋,却始终无法仿造仪象台。 郭神仙郭守敬,虽然没有成功的复刻水运仪象台,但他对于锚状擒纵器和精确计时的意义相当清楚,制造了一台【大明灯漏】用于精确计时。 通过齿轮系及相当复杂的凸轮机构,带动木偶实现:「一刻鸣钟、二刻鼓、三钲、四铙」的自动报时。 朱祁钰桌子上这台水力钟,也不是凭空就出现在了他的桌上。 地轴倾斜,还可以解释一个亘古以来悬而未决的问题,为什么会有春夏秋冬。 朱祁钰对王复送来的文书十分的满意,翻译这些文书,并不困难,交给吴敬和钦天监许敦便可以。 “这个十丈高的六分仪,能做的出来吗?”朱祁钰看着那个图纸,有些疑惑的问道,这东西可是花费了兀鲁伯数年的功夫才做成的。 兴安感觉到了羞辱,一个撮尔小国的蛮夷做了一台十分精巧的仪器,兴安也承认此人的厉害,但是陛下为什么认为大明造不出来蛮夷都能造出来的东西呢? “可以。”兴安拿过来那份图纸说道:“臣让人去督办。” 兴安没有废话,他拿着图纸离开了聚贤阁,转头走进了司礼监,陛下每天都在讲武堂坐班,那司礼监在景泰元年的六月份也搬到了讲武堂。 兴安是司礼监提督太监,他叫过来一个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将手中的图纸递给了秉笔太监说道:“陛下问大明能不能造出来这等物件。” “你拿着图纸去工部和钦天监问问,这个十丈高的六分仪,用多久能造好。” 秉笔太监想了想问道:“陛下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兴安十分确定的说道。 第三日的清晨,朱祁钰起床准备操阅京营之后,兴安赶忙说道:“陛下,造好了,那个十丈高的六分仪。” 朱祁钰准备去讲武堂坐班,听到已经造好了,眨了眨眼说道:“这么快吗?” “已经很慢了。”兴安俯首说道。 兀鲁伯为了这台六分仪,把王位都给丢了,他儿子反对兀鲁伯的统治,最先做的就是掀起宗教保守势力对兀鲁伯这个异端的反对。 兀鲁伯造这台六分仪跌跌撞撞用了十几年的功夫,这大明用了三天时间就建成了? 大明速度。 大明皇帝的权势极大。 朱祁钰在做了监国之后,众多大臣第一件事就是把正统年间封的国师杨禅师,给扔到迤北感化瓦剌人去了。 朱祁钰随口一说,兀鲁伯拼了了大半辈子的事儿,大明用了三天的时间就做好了。 “去看看。”朱祁钰向着东城贡院的观象台而去。 钦天监许敦朝服等在了门前,这是钦天监少数不多,能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许敦要把握住。 许敦带着六十名天文生,恭敬的等在门前,看到缇骑开道之后,立刻恭敬的行礼。 上一位钦天监监正彭德清人都吓死了,但还是被拖到了斩刑台上,被剁了脑袋。 许敦是极为恭敬的。 “平身。”朱祁钰翻身下马,示意许敦及所有天文生平身,走进了观象台。 朱祁钰看到了那个高约十丈的六分仪,和图纸分毫不差,而且还多了一个乌玻璃遮光片,防止观察太阳位置的时候,伤到眼睛。 许敦小心翼翼的汇报了一下他们的进度,之所以用了三天时间,主要是测算撒马尔罕和京师天文的种种不同。 建造六分仪,不是说建好了,糊弄皇帝就行,他们要对兀鲁伯的天文成就进行全面复检,确定其真才敢上报。 所以才耽误了三天的时间。 “也就是说,兀鲁伯的岁差和地轴倾角是正确的?”朱祁钰拿着钦天监许敦的奏疏问道。 许敦颇为有些激动的说道:“是的,陛下!” “虽然这很难想象,但是我们脚下的确是个球!而且地轴还是歪的。” “李巡抚在密州市舶司的时候,说天气好的时候,远来的船舶先看到了桅杆,再看到船身,李巡抚猜测地面是有弧度的。” “我们验证了这个说法,它解开了我们很多的疑惑!” 许敦颇为激动,但是陛下似乎对脚下是个球,并不是很意外。 “哦,那真是太让人惊讶了。”朱祁钰将那些奏疏放好,递给了兴安说道:“送讲武堂,朕回头再看看。” 许敦能感受到陛下的那种不在意,陛下的问题是兀鲁伯的计算结果是否正确,而不是询问地轴是否存在。 这让许敦十分的迷茫,陛下接受这种新的理念,速度实在是太快些,他准备了很多的论据说服陛下,地球真的是个球,这个确凿的证明,让他兴奋了好几天! 但是准备的那些理由都白准备了,因为陛下好像一早就知道,脚下的大地是个球了。 许敦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臣斗胆僭越,得去泰安宫泰安殿外,等到正午时候,确定一下时间。” 许敦有些语塞,脸色涨红,他不知道如何精准表达自己的意思,他大声的说道:“陛下,臣虽然说不明白,但是这真的很重要,这涉及到了许多,甚至涉及到了寰宇通志的修撰。” 但是以泰安宫正午时分再次确定时间,这是礼法。 许敦继续说道:“陛下臣请以泰安宫时间为准,测定天下里差,如果用地方时间去记录会有所不便,也会复杂,时日一久,就会出错,臣…” 朱祁钰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许敦的意思,点头说道:“你的意思是标准时?” 许敦忙不迭的点头说道:“对!对!对!标准时。” “应有之义。”朱祁钰点头说道:“哪天天气好了,去泰安宫测算一下,确定下来,就确定天下经纬。” 这是量度斗斛的范畴之内,也是礼法。 大明以皇帝为中心,自然是皇帝住在哪里,就以哪里为准。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希望陈循编纂好了寰宇通志,不是过去那种模模糊糊的堪舆图。” 球面几何,是兀鲁伯的另外一个成就,如果再给兀鲁伯一些时间,他或许可以验算更多的东西。 比如地面的一经度到底有多远。 这在大明不是问题,大明幅员辽阔,一旦皇帝相信了大地十个球,确定同一纬度并不困难,确定一经度的距离也不困难。 这对绘制堪舆图有很大的帮助。 朱祁钰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忽然开口问道:“有什么成果可以给李宾言、贝琳他们发一份,对了,这个六分仪花了多少钱?” “不到两百两银子。”许敦赶忙俯首说道。 朱祁钰不在意的点了点头说道:“哦,倒是不贵,就叫他兀鲁伯六分仪,纪念下这位好人兀鲁伯。” 许敦俯首领命。 朱祁钰拍马离开了钦天监,向着讲武堂而去。 他到了聚贤阁,就看到了王直等在聚贤阁内。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王直俯首行礼。 朱祁钰笑着说道:“安,坐。” 上次胡濙上聚贤阁二楼的时候,在楼梯的拐角停顿了一下,兴安说了这件事,朱祁钰就把御书房和诸多会议室搬到了一楼。 “王尚书,风宪言官的确还在弹劾,王尚书若是觉得力有未逮,想要致仕,朕可以准许。”朱祁钰颇为郑重的说道。 他其实有点低估了风宪言官的火力,王直被架在了火架上,烤的外焦里嫩。 “左右不过是几句闲言碎语罢了,倒是无碍,陛下,臣是来说万言书的事儿。”王直对弹劾并不在意。 弹就弹呗,又不掉肉。 “你是说涨俸禄吗?”朱祁钰点头说道。 第433章 加薪是为了理直气壮的抓贪 天下第一条经度线,会穿过泰安宫,是钦天监、工部的一致决定。 毕竟连琉球国的王宫,都面朝皇宫而建,0°经线甚至都不以皇宫的奉天殿为准,而是以朱祁钰的寝宫泰安殿为准。 这是工部、钦天监的恭顺之心,也是大明的礼法。 朱祁钰对这个非常的赞同。 同样,吏部尚书王直请求涨大明朝的俸禄,也是吏部的恭顺之心。 王直俯首说道:“陛下,不足俸,一定滋生腐败。” 这是王直在万言书中,对于大明吏治的一个探索。 大明在洪武四年、洪武十三年、洪武二十年,三次定俸,这三次定俸禄,一次比一次高。 都说朱元璋薄凉寡恩,那这三次定俸禄,为何一次比一次高? 尤其是洪武二十年最后一次定俸,更是被一直执行到了崇祯十六年。 崇祯十七年,大明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再也发不出粮钞了。 在洪武年间,俸禄的发放主要是以实物的米粱为主。 在永乐年间,同样以实物为主,因为大明无敌舰队南下西洋,带回来大量譬如香料、宝石等物,这些香料是当时折俸的主要物品。 到了宣德、正统年间,则开始折钞了。 这种折钞的做法一直持续到明末,擦屁股纸都嫌硌屁股的大明宝钞,户部发俸的时候,甚至京师京官都没人去领。 两百五十年,大明的官员,没有一次加薪。 洪武年间,举人以上的缙绅只是免除劳役。 但是到了嘉靖二十四年,第一出现免田。 大明缙绅、举人、进士、官员免田亩正赋、丁役正式有了定制。 万历三十八年,在《优免新例》中,一品官免田万亩,进士免田三千三百五十亩,举人免田一千二百亩,生员禀生免田八十亩。 “但是高薪并不能养廉。”朱祁钰又强调了一遍。 高薪可以养廉吗?历史也证明了并不可以。 如果说洪武年间的三次定俸,俸禄极高有争议,那么在雍正年间,俸禄之高,乃是中原王朝两千年以来最巅峰。 苏州府长洲县的县令,在雍正年间的年俸,高达一千两雪花银。 以苏州米价进行折算,这位县令在大明朝的俸禄也高达九百两。 于谦住的九重堂,乃是淇国公府改建,养着不少人,一年要花将近九百两银子。 这位雍正年间的苏州府长洲县令的年俸,等同于一个于少保一年的花销。 可是于谦是从一品,那位县令是正七品。 大明正七品的年俸是九十石米,按京师米价折合为四十五两。 但是雍正年间的贪腐案,也是层出不穷。 雍正为清朝的官吏们加俸,是因为他在推动火耗归公。 一直到光绪年间,清朝都是执行的大明的一条鞭法,用的黄册和鱼鳞册,都是万历十五年核定的黄册和鱼鳞册。 甚至连崇祯末年,为了平辽,征辽三饷都没停过。 大家的税法相同,为何雍正就可以给官吏们涨工资呢? 火耗,有的时候,他不是火耗,它是摊派。 大明的火耗和清廷的火耗是不同的,清廷的火耗是额外加征。 雍正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把这些摊派的火耗,或者说冰敬、碳敬这些灰色收入,尽数充公,然后作为养廉银,发给所有官吏。 这一下子让清廷官吏们的工资涨了十倍到三十倍。 但是雍正悲哀的发现,他的高薪养廉,根本没奏效,反而是贪者愈贪。 养廉银,是雍正面对贪腐横行的官场的一次尝试。 雍正晚年的时候,痛骂官僚贪心不足蛇吞象,朝廷明明发了那么多的钱,一个知县比明朝一个从一品大员的俸禄还要高! 可是依旧是贪腐无法禁绝。 乾隆皇帝登基之后,先废士绅一体纳粮,再废养廉银,最后搞出了议罪银。 “洪武年间和永乐年间似乎贪官格外的多,太祖太宗,抓也抓不完,杀也杀不完。”朱祁钰笑着说道。 这个现象很有趣,明清六百年,只有洪武年间和永乐年间的贪官最多,到了后世就没有贪官了! 王直摇头说道:“哪里是没有了,只是不抓了而已。” 王直的意思是,大明自宣德年间后,就开始了漫长的默认腐败的过程,一直持续到了清末。 在朝廷发不出去俸禄的情况下,冰敬、碳敬应运而生。 三年一次的大计,逐渐变成了藏污纳垢的工具,卡吃拿要,朋党丛生。 朱祁钰发笑的原因是,后世的美利坚,也没有贪腐,因为人家那边是合法的,默认的,不会被追究的。 一如明清。 “朕记得朕停了俸,说要足俸对,定好俸禄之后,就把景泰四年按新俸发放。”朱祁钰做出了决定。 加薪。 时代在发展,消费水平在提高,消费观念在改变,大明物产在丰富。 难道抱着明明德禁私欲治国? 官吏是人,禁私欲这种事本身就不现实。 朱祁钰秉承了列祖列宗的遗志登基为帝,那就遵从洪武年间和永乐年间的标准,重新进行定俸。 景泰四年这一年,朱祁钰也打算直接按新俸为准,补发一次工资。 王直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喝了口茶,看着王直,显然王直的话还没说完,按照王直在万言书中列举的理由,后面还有更重要的事儿。 王直不是为了用加薪堵住大明风宪言官的嘴,那就不是王直了。 王直坐直了身子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凡别项人犯,尚可宽恕,贪官之罪,断不可宽。” “向因地方官员滥征私派,苦累百姓,屡经严饬,而积习未改,每于正项钱粮外,加增摊派,或将易知由单不行晓示,设立名色,恣意科敛。” “或入私囊,或贿上官,致百姓脂膏竭尽,困苦已极。此等情弊,深可痛恨!” 朱祁钰满是笑意,王直前面说给足俸实俸加俸,后面就说到了这么做的具体原因。 抓贪反腐。 王直的意思是:贪官的罪孽不可宽恕,贪官的滥征私派,把百姓害得很苦,大皇帝屡次申饬,但是依旧不改,在朝廷正项钱粮之外,不断加派,巧设名目,恣意妄为。 这些钱,或者进了自己腰包,或者进了上官的腰包,极为可恨。 “谁来反腐抓贪?”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王直拿出了一本奏疏,上面有三个名字。 第一个是王翱,就是吏部左侍郎王翱,因为得罪了杨士奇在外做官二十五年不得回京。 挂右佥都御史印的王翱,在巡按江西时,黜贪墨吏五十七人,斩二十七人,惩贪抑奸,大为吏民畏爱。 第二、三人是左鼎、练纲,京师童谣:左鼎手,练纲口。就是说左鼎下手狠辣,练纲不为强权敢于直谏直劾。 左鼎是正统七年的进士,练纲宣德十年的举人,入太学。 朱祁钰有些玩味的说道:“这个练纲,好像是咬王尚书最凶的那一个…” 左鼎是佥都御史,练纲是监察御史,是咬王直最凶的那几个。 这俩人,王直居然要用他们去反贪抓腐。 “是。”王直也是无奈,他要用这俩人,但是这俩人对他意见很大,是连章弹劾王直的主攻手,火力很猛。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就用练纲,左鼎还是算了。” 练纲是个举人,他爬的再高,也不会对王直有什么威胁,举人的官场天花板并不高,出身差,就望轻。 朱祁钰这么做是为了保住王直的身前事,身后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王直是老师爷,自然知道陛下此举的目的是为了保他,但他还是摇头说道:“陛下,左鼎他心狠手辣。” 王直还是要用左鼎,可见其推行反腐抓贪的决心。 杨士奇是怎么对付和他有小摩擦的王直、王翱、李贤等人? 王直差点被流放,王翱在地方兜兜转转二十五年,李贤被赶出京师。 王直这可以说是一片公心了。 “那好。”朱祁钰点头说道:“就这三人。” “济儿的学业怎么样?胡尚书老说好,吴敬也说好,王尚书现在也是太子少师,他怎么样?” 王直笑着说道:“臣也说好,皇长子朱见济十分聪慧。”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朱见济的学问还是不错的。 朱祁钰点头,王直俯首告退。 朱祁钰看着王直离开,对着兴安说道:“你去把左鼎和练纲寻来,朕有话对他们说。” “是。”兴安俯首离开。 职司监察、稽察的科道言官,在澄清吏治、整肃官风方面是有积极作用,也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洪武十六年时,开济为刑部尚书,开济干了一件常人都想过的事儿,那就是李代桃僵。 开济收受一死囚家贿银万两,用另一死囚做替死鬼,他还勒索其他罪囚家人钱物。 开济的做法立刻为狱官所揭发。 开济与侍郎王希哲、主事王叔徵,三人一起杀死了这名狱官。 监察御史陶垕仲得知了此事开始直言上谏。 刑部尚书开济圣眷正隆,开济的妻子郭氏在宫中做女史,是马皇后跟前的近人。 但是陶垕仲丝毫没有顾忌,直到把开济弹劾进了锦衣卫的天牢里,让沉冤得雪。 宣德年间,御史顾佐有顾青天,大明包拯之美称,于大臣贪墨不法,铁面纠黜,朝纲为之肃然。 宣德皇帝宴去,顾佐独木难支,正统元年致仕。 天顺不顺,天顺年间有“酷吏”李纲巡按南畿、浙江,三年内劾去浙江赃吏至四百余人,最终被罢黜。 还有嘉靖年间,反严嵩等人的桑乔、胡汝霖、谢瑜、王晔、沈良才、何维柏、王宗茂、叶经、周冕、吴时来等等风宪言官,后先相继,一直在弹劾严嵩。 在官僚群体普遍腐败的恶劣环境下,一些风宪言官,难免不受其影响,屈于权势、甘为鹰犬者有之;纳贿贪污、徇私枉法者有之;身陷党争、朋比伐异者有之。 但是也不乏有刚直无畏、忠于职守、铁面无私之人,发挥着积极的作用。 制定《宪纲事类》以来,风宪言官的队伍中,也涌现出了一批人。 比如这个左鼎,还有练纲。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左鼎和练纲被宣见。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安。” “你们配合吏部左侍郎王翱,展开督查反腐抓贪诸事,不得懈怠。” 左鼎和练纲互相看了一眼,有点疑惑,他们还以为叫他们来,是要说王直的事儿,却没想到先接到了吏部的部政。 朱祁钰示意他们坐下。 “你们最近一直在弹劾王尚书,朕一直没有回复你们。”朱祁钰从头开始说起了这件事。 左鼎和练纲隶属于都察院,对吏部的过往并不清楚,郭璡被架空,吏部形同虚设的历史,他们并不了解。 “十…十…十六年?”练纲吞了口唾沫,大明一共才建国八十多年,就有十六年的时间,吏部天官,根本没有履行职能,这什么概念? 左鼎是正统七年的进士,他做四川道监察御史是正统八年,那时候杨士奇的儿子已经伏法,杨士奇已经致仕了。 练纲就更不知道了,他只是个举人。 朱祁钰继续说道:“王尚书负责考成法,吏部诸事繁杂,解祯期不法,本身就和王直没有什么关系,你们还要做别人手中的刀吗?” “配合王尚书把反腐抓贪做好,大功一件。” 左鼎和练纲俯首领命。 两人走后,兴安无奈的说道:“陛下都亲自教谕了,他们若是想博名望,就会继续弹劾,若是真的以为王尚书不德致仕,就该收收口风了。” 朱祁钰保过于谦,京师之战后,有人弹劾于谦,而且不止一个人,朱祁钰直接在奉天殿跟他们理论了起来。 朱祁钰也保过胡濙,贺章弹劾胡濙无德,胡濙在得到皇帝的支持后,承认无德,火力全开,把贺章等人骂的狗血淋头。 他胡濙无德,那群臣算什么?小人吗? 现在朱祁钰再次保王直,是为了大明朝的考成法顺利推行。 朱祁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说道:“但愿他们不要自误。” 第434章 葛朗台看了想拥抱,严监生听闻要落泪 朱祁钰作为皇帝的权力是无限的,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他让人打造十丈高的六分仪,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落成了。 他又亲自教谕两位都察院的御史,告诉他们,他们的行为并不是为了大明好,相反,会让大明的考成法陷入一种僵局。 组织结构庞大的时候,各部门之间的利益就像是九头蛇一般,互不相通。 左鼎和练纲都是都察院的人,他们不是吏部任事,他们当然不能理解吏部的工作。 左鼎和练纲站的位置都不算太高,所以,他们不太能够理解为什么现在吏部尚书不能致仕,因为考成法依旧不算是一个稳定的政令。 左鼎和练纲更不能理解,王直为了留下付出的代价,值得朱祁钰给一个太子少师,保住其身前事和身后名。 因为王直背叛了他的宗族,背叛了他从小到大的教育,甚至背叛了他的阶级。 但是,朱祁钰把这些都告诉了左鼎和练纲,一字一句,解释的很清楚,如果他们停止攻讦王直,那么这场风宪言官对王直的攻讦就会停止。 次日的清晨,又到了早朝的时间,朱祁钰踩着清晨的阳光,奔着承天门而去。 忠诚的锦衣卫依旧没有让殿下等候,当朱祁钰的骑队出现在了右长安门时,锦衣卫就打开了承天门的大门,放陛下入宫上朝。 朱祁钰鲜衣怒马,奔着奉天殿而去,他停在了丹陛台下,慢慢走上台去。 当他开始上台阶的时候,奉天殿前的大鼎上,小厮们点燃了香烛。 奉天殿的纠仪官打开了奉天殿的宫门,把晨光放进了大殿之内。 金鸡三唱,奉天殿升座,文武百官,跟随在朱祁钰的身后济济跄跄。 鸡鸣阊阖晓云开,遥听宫中响若雷。 朱祁钰坐在了奉天殿的宝座上,他今天来的早了些,才知道这宝座居然每次上朝都要搬上去。 早晨的阳光穿过罗幕,将大殿照得一片金碧辉煌。 只见卢忠甩动着净鞭,三声霹雳作响,文武两行如同燕雀一样进宫来,没多久,略显空旷的奉天殿内,站满了人,两班齐整。 左班起:文渊阁、东阁、中极殿、建极殿、文华殿、武英殿这一班大学士,多由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尚书兼任,他们带领着各部的清吏司的司官; 又有翰林院这一班春坊、谕德、洗马、侍讲、侍读的学士; 又有那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一班的大九卿; 又有那太常寺、光禄寺、国子监、应天府、太仆寺、鸿胪寺、行人司、钦天监、太医院一班的小九卿; 又有那十四道一班的御史; 又有那六科一班的给事中; 右班列着都是些公候伯多兼任五军大都督府;又有那京营戎政、又有都指挥站起身后,一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人人手持笏板,人人纡青佩紫,人人胸前禽兽补子。 手扶日毂志经纶,天下安危系此身。 再见伊周新事业,却卑管晏旧君臣。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多朝臣行稽首礼,山呼海喝。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平身。” “押班,文武班齐么?” 押班,百官朝会时领班,管理百官朝会位次。 唐制,以监察御史二人任其事,明承唐制,也由监察御史充任。 押班官出班奏道:“文官不少,武将无差,班次已经齐整了。” 兴安一甩拂尘,高声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右见一胸前带着麒麟补子的官员阔步向前,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奏。” 正是于谦。 于谦现在是文安侯,乃是超品,但是任少保,又是从一品大员,所以于谦其实有两套官服,武一套胸前是麒麟,文一套胸前是白鹤。 比如此时的胡濙和王直,都是白鹤补。 朱祁钰笑着说道:“于少保中气十足,朕颇为安心。” 于谦有痰疾,这个病跟了他十几年了,一直在调养身体,这洪亮而中气十足的嗓音,让朱祁钰感受到了于谦的身体已经康复。 陆子才每月四次给于谦望闻问切,都快把于谦给问烦了,但是这是皇恩浩荡,于谦也只能受着。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劳烦陛下惦念,已经两年未曾服药了。” 朱祁钰曾经亲自到后山给于谦伐竹取沥,那会儿大明京师之战刚结束,于谦要去边方巡按,也正式那次巡按,才有了后来的节节胜利。 于谦再往前走了一步,俯首说道:“陛下,臣等斗胆献万言书于阙下,请旨拨乱政,反诸正,匡君道,明臣义。” 万言书,是大明对政策调整的一种重要调节手段。 朱祁钰已经看完了大明六部明公们上的万言书,他十分肯定的说道:“这万言书,朕已经看了,诸位明公拳拳报国之意,朕甚是欣慰。” 万言书最开始就是对过往的纠正,开篇就是文武并行,兴文振武。 文和武,从来不是反义词,但是总有人把他们对立起来,然后借机生事,万言书的最开始就是关于兴文振武大方向的调整。 几乎囊括了朱祁钰登基以来所有的政令。 江渊出班,俯首说道:“陛下臣请圣旨,定武举式,以文科为例,设武科乡、会试,马步弓箭和策试再行。” 朱祁钰看向了礼部,科举这块,归礼部管。 胡濙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善,但是臣亦认为,乡试武举人,需入讲武堂修习至少一年,兵法、天文、地理所熟悉者方可言战。” 胡濙的意思和考翰林和做实习生一个意思,武举之后,到讲武堂去当天子门生。 胡濙继续说道:“若是无大军调动,应当再到讲义堂修习一年,两年时间看似耽误了,但臣以为此举必行,三年一科,大明振武。” 朱祁钰连连点头,江南诗社笔正诗豪们上的万言书是为了逼迫皇帝放了奸商,那六部明公、都察院、文渊阁上的万言书,自然不是为了恶心皇帝。 武举人中举,进讲武堂,算是出身,之后行伍之间逐步提拔。 “准,三年一科,暂试暂行,随时增改。”朱祁钰非常满意这万言书第一条兴文振武。 大明的武举是在朱见深手里正式确定的。 大奸宦、西厂厂公汪直,有感于京营被众正盈朝把持,想了个歪招,“蛊惑”明宪宗朱见深,在成化十四年,确定武举定式,三年一期,乡试武举,会试武进。 但是到了孝子贤孙明孝宗的时候,哄堂大孝的明孝宗罢武举会试,自此只有武举人,没有武进士了,武举也改为六年一科。 一直到了隆庆年间,高拱才顶着巨大的风力,再改三年一科。 熊廷弼是湖广武科乡试第一名,而后次年,熊廷弼又中湖广文科乡试第一名,次年万历三十六年,进士及第。 熊廷弼是历朝历代唯一一个文武双解元之人,而且在明末展现了他的能力,可惜的是,广宁之战,王化贞丢广宁,熊廷弼被斩首,传首九边。 因为熊廷弼应当算是楚党,和东林、阉党都尿不到一个壶里。 文官因为解祯期之事,逼着朱祁钰罢免王直,和王化贞丢广宁,杀掉熊廷弼性质类似。 武举负责的人,是陈汝言,陈汝言现在是兵部左侍郎,虽然当尚书能力不够,但是做左侍郎还是够得。 户部尚书金濂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朱祁钰并未马上奏对,而是问道:“金尚书的胃痛可能好些了?” 金濂赶忙说道:“承蒙陛下圣恩挂怀,已然好多了,调养好身体,臣还能为陛下多效犬马之劳数年。” 金濂的胃痛一直是冉思娘在看,跟哄小孩一样,加冰糖忽悠金濂服用康复新液。 大皇帝和大蟑螂之间的恩怨,自此灰飞烟灭。 太医院在朝阳门外,找了一个地方,专门养殖大蠊,熬制康复新液,以治百姓胃病所用。 朱祁钰知道那个味道又甜又腻又臭,憋着笑说道:“嗯,金尚书请讲。” 金濂奏禀道:“陛下,臣以为鼓励海商至倭国贩银,银子有点不大够用了。” “又不够了?”朱祁钰看过金濂写的万言书,句句肺腑,每一句都指向了钱荒的害处,鞭辟入里,钱荒则民断无可安。 佐以襄王朱瞻墡的利柄轻重论,金濂说的道理,看起来就更有道理了。 但是御制银币才行几年? 这就又没银子了? “陛下,朝廷还欠着天下八十年的铸钱呢。”金濂赶忙解释道。 朱祁钰伸出手打断了金濂的哭穷,疑惑的说道:“朕不是已经还了两年了吗?怎么还是八十年?!” 金濂洋洋洒洒的说了半天,朱祁钰听明白了。 的确是在还钱了,但是大明在发展… 还得多,欠下的就越多。 所以朱祁钰只是满足了当前发展需要的银币数量,但是还债还远远不够。 这账,这被子,怕是还不完了… 金濂往前走了半步,眼神里带着光说道:“陛下,把倭国的金山银洞挖空了,大约就够用。” “好,鼓励海商去倭国贩银,怎么个鼓励法?”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增加密州市舶司银币数量,方便海商倭银换银币,减免去倭商舶停泊市舶司港口费用等。”金濂拿出了一本奏疏。 现在大明水师正在缓缓恢复,舟山水师已经开始营建,广招船工,训练水师。 在水师恢复之前,大明的确没什么法子去,但是大明有政策。 “最主要的是张榜告示,告诉海商们,倭国遍地白银,自然蜂拥而至。”金濂俯首说道。 就像马可波罗吹中原遍地黄金一个路数。 事实上,大明的消息闭塞,倭国有银,大家都知道,但是能让多少人发财,那就没人知道了。 金濂的意思是把倭国有多少银子的事儿,告诉天下,那自然会有人前往。 比如已经虎视眈眈的横林费氏费亦应,早就摩拳擦掌发大财了。 朱祁钰点头,大明钱荒,只能从贼子倭国身上找补了。 “准。” 金濂俯首归班。 什么天可汗,什么万邦来贺,朱祁钰不在乎那个,大明自己都顾不严门呢。 他首先是大明皇帝,大明君父,才是四海一统之大君,才是其他蛮夷诸国的宗主国。 大明优先。 朱祁钰自己欠了八十年的钱荒,这窟窿越还而越大! 难道他们老朱家要一直背着欠账坐天下? 王直出班,把定俸和加薪,补发薪水之事说了出来。 金濂立刻站出来,大袖一甩,高声喝道:“陛下,臣-反-对!” “行制定制,都是既往不咎,哪里有往前找补的!此乱法,臣不奉诏!” “陛下,臣老了,不中用了,也病了,还是还没到耳昏目聩的时候,陛下啊!这不符合礼法啊!” 金濂直接耍无赖了。 王直看着金濂撒泼无赖的样子,满是疑惑的说道:“没多少钱,顶多补二十万银币,金尚书何故如此呢?” “金尚书也补俸禄啊。” 金濂一仰头说道:“陛下,臣,安贫乐道!” 好一个安贫乐道,一句话整个朝堂群臣都是眉毛直跳。 你金尚书户部一颗灯芯也就罢了,陛下圣恩补俸,又不是你金尚书的钱,你安贫乐道别带着大家一起! 清廉节俭,安贫乐道是一种政治正确。 金濂一句话噎的王直说不出话来,陛下那边答应的那么爽快,却卡在了户部。 张凤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既往不咎,过往不补,为何要补俸?臣以为不妥。” 张凤是金濂的左侍郎,金濂生病之后,张凤就管着户部大小事务,只有拿不准的时候,才去请教金濂。 户部尚书都一个性子,葛朗台看了想拥抱,严监生听闻要含泪,同道中人啊! 群臣捂脸,大明的户部尚书,这都怎么了? 朱祁钰万万没想到会在户部卡住,他疑惑的问道:“国帑今年亏空了吗?朕记得去年还有八十万两结余,朕回京之后,还分了户部近三百万两银子,这怎么又没钱了吗?” “有钱,户部还有四百一十万两白银。”金濂俯首说道。 朱祁钰点头,这又多了点,金濂持家有道,他点头说道:“既然有钱,那补二十万两的俸,不是轻而易举吗?” 张凤痛心疾首的说道:“这大明朝上上下下,哪哪都要钱,贵州现在要钱,河套现在要钱,这都是大头,还有各种用度,陛下啊!” 朱祁钰听明白了,户部就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 朱祁钰看向了都察院总宪陈镒,示意都察院的大喷子们,作用。 别整天喷王直的时候,火力十足,为天下官员谋福利的时候,却一点作用没有。 张凤哀嚎一声,伏地跪在了地上大声的说道:“陛下啊,开源节流,方为兴国之道。” 第435章 但凡有一点用,也不至于一点用没有! 补俸,朱祁钰以为可以无条件通过,毕竟是堂而皇之的损公肥私之事。 之所以要补俸,其实是大明欠的俸禄比较多。 宣德年间还有海贸,从正统年间算起,十四年的时间,俸禄的确很低。 这算是一次补俸,但是朱祁钰补的景泰四年的俸禄,和正统俸禄没关系。 正统年间,官吏没可绝对不会饿着自己。 朱祁钰的补俸是为了反贪抓腐,把他们贪腐的最后一个理由堵上。 但是万万没想到,户部俩人,一唱一和,就是不肯出这个钱。 朱祁钰稍微算了算,二十万也没多少,正准备开口,内帑出算了,内帑大珰林绣虽然会饶舌两句,不过关起门来,自己说的时候,就是百无禁忌了。 比如:补了俸禄,再抄家,他们也无话可说,只要捞到一条鱼,就可以补齐这个亏空了。 金濂看陛下的脸色,就知道陛下准备做什么,振声说道:“陛下,定俸乃是应该的,臣不反对,乃是大势所趋,革故鼎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乃是大道之行。” “但是补俸万万不可!既往不咎,过往不补,陛下补俸,那就正统十四年九月之前账,也要盘一下了。” 内帑不归户部管不假,但是内帑的钱也不能乱花,今天把陛下补俸,日后他们就要抢陛下的内帑了! 这也是朝纲。 朱祁钰正统十四年九月登基的,但是一般追查多数都是追查到景泰元年,甚至景泰元年六月份,大明广袤,国朝这条大船调头的时候,要给船舱众人反应的时间。 “陈总宪,金尚书,说的有没有道理?”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这个金濂好生难缠,朱祁钰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驳,让伶牙俐齿的都察院去说。 陈镒左右看了一圈,平日里一个个这不行,那不行,意见篓子一样的风宪言官,却是一个个都不说话,只是盯着金濂生闷气。 他们自诩清流,这种铜臭的东西,他们怎么会说?而且金濂也说了,安贫乐道。 陈镒气不打一处来,平日里一个个都能说,这金濂张凤两个人,两三句话就把他们堵的哑口无言了? 陈镒无奈站出来,俯首说道:“金尚书,说得对。” 群臣叹气,这都什么事儿? 陛下好不容易宽仁一次,这一次补俸,至少能补一年的俸禄,这都察院平日里不是蛮能说的吗? 朱祁钰靠在宝座上,看向了金濂商量着说道:“金尚书啊,咱也是为大明官员考虑,这钱,户部也不用出了,朕自己个出,内帑出,你看行?” “金尚书,这次景泰四年定俸,乃是六十四年来,第一次定俸。” 朱祁钰又提醒了一遍,大明薄俸之事。 洪武二十年最后一次定俸禄起,到景泰四年,六十四年未曾加薪,这时代在变,俸禄不变,腐败滋生。 礼记讲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的确是礼法之一,朝廷不涨俸禄,就是默认腐败。 金濂俯首说道:“陛下,不行,骂名臣来担,补俸绝对不可以。”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既往不咎、过往不补。” “要弹劾就来!” “千里做官只为财是!食大明俸,忠大明事,难道做官是为了钱吗?!” 金濂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他大概率要死于任上了,既然了无牵挂,那他自然没什么顾忌。 发俸是户部负责,朱祁钰就是把银子给户部,户部不配合,而且理由极为充分。 凭什么补俸?金濂说的的确有道理,千里做官只为财吗?那为什么不在家当地主呢? 道理的确是那个道理,但是现实他往往不是这样。 大明的俸禄本就不高,朝廷以前是没钱,现在有了钱,补一补,这不是基于现实吗? 朱祁钰看向了都察院众多御史,怒其不争的说道:“你说说你们,但凡有一点用,也不至于一点用没有!” 都察院平日里那么能说,这真遇到事儿了,钱都准备好了,就是户部卡着,他们掰扯个歪理,朱祁钰也摁着户部把这事给办了。 但是都察院的御史连个歪理,都掰扯不出来,朱祁钰连拉个偏架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相比较之下,御史们更要清誉。 这古怪的清流。 金濂感慨万千的说道:“陛下开源有道,臣等佩服,国朝不再亏空,国帑充足,内帑富裕,但是陛下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金濂有着浓郁的储蓄思想,就是仓鼠囤积,这种思想在这个年代,绝对算不上差。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从定俸之后算起。” 他也懒得再跟金濂掰扯这个事儿了,金濂的火药库十分充足,君君臣臣,君臣大义,都是金濂的压仓弹,朱祁钰补俸理由并不充分。 张凤从地上爬了起来,和金濂一起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群臣的目光看向了都察院,陛下明显要拉偏架,他们随便掰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陛下朱批,这件事就成了,陛下的意图太明显了。 大家愉快的吃大户,而且还吃的是陛下的钱,陛下也不在乎这仨瓜俩枣的。 谁让陛下有钱呢? 但是都察院风宪言官掰扯不出来理由,这件事不了了之。 正如陛下所言,他们真的是一点用没有。 朝议还在进行,这是一段小插曲,朱祁钰继续处理着国朝诸事。 这次的早朝一直持续到了中午时分。 万言书上的种种框架性内容,变成了具体可以落实的政策,最后形成了一条条政令,通过大明的驿站,送往大明的四面八方。 兴安一甩拂尘刚要开口,练纲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陛下,臣弹劾吏部尚书王直,吏部推选不公,任情高下,请置尚书王直于理。” 练纲依旧要弹劾王直。 左鼎站了出来,高声说道:“左侍郎王翱素行本端,为王直等所罔,以待之。” 左鼎手,练纲口,彼此配合,再次对王直展开了攻讦。 朱祁钰坐在宝座上,一言不发。 会有一些背叛了阶级的个人,但是绝没有背叛阶级的阶级。 朱祁钰在这一刻,对这句话领会颇深。 朱祁钰已经亲自教谕他们二人,将王直的困难、代价,和吏部的困难讲明白了,但是他们依旧站出来了。 左鼎和练纲他们是御史,他们受益于整个风宪言官的风力,即便是皇帝亲自教谕,他们也要在奉天殿内,对王直弹劾到底。 奉天殿内,一片安静,朱祁钰不说话,就看着这两个人。 练纲再次高声说道:“臣请置尚书王直于理。” 练纲的鬓角都是汗,他站的笔直,却在打哆嗦。 王翱站出来说道:“陛下,臣望轻,不得天官冢宰之位。” 朱祁钰平静的对着练纲等人问道:“何理?” 左鼎高声回答道:“朱子曰:参伍是相牵连之意,参伍三才五伦也,乃五伦八德,人伦之道也。” 五伦:父子有亲、长幼有序、夫妇有别、君臣有义、朋友有信。 八德是指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左鼎的意思是,王直没了君臣之义,乃是不忠不义,应当知耻,引咎致仕。 牵连,这种事并不罕见。 朱祁钰此时有两种选择。 释放解祯期,解祯期都无罪了,那么王直自然无罪,自然不失君臣之义,也没有不忠不义,不用知耻引咎。 第二,罢免王直,或者让王直致仕,左鼎等人,弹劾成功,维护了三才五伦八德。 这帮人压根就没对错,想法极其类似于原教旨主义。 刘吉忽然出班,俯首说道:“陛下,左御史言之有理。” “哦?”朱祁钰看着刘吉,肯定了左鼎他们的弹劾颇为意外。 难不成,这个刘棉花被胡濙教了些年,教偏了不成? 刘吉俯首说道:“陛下,既然参伍牵连,那是不是把解缙的儿子,以及解氏满门一并牵连?戚畹之谊,解氏不是更近一些吗?” “宣德年间宽宥解氏准许其回乡,正统年间再宽宥让解家复家族之产,那景泰年间,解祯期既然忤逆,围困大明府衙,应当再次籍家,将解氏满门流放辽东。” “陛下,臣以为,永宁寺最为合适。” 朱祁钰看着刘吉,这刘吉不应该是出京修《寰宇通志》了吗?怎么突然上朝了? 朱祁钰看了一眼胡濙,想起来自己曾经让王直去找过胡濙,学习自保之道,比如《权谋十三卷》。 但是胡濙显然知道王直还是抹不开面子,索性就找了个翰林院的侍读学士来做这件事。 风宪言官对付风宪言官,原教旨对付原教旨。 刘吉应当是专门回京给王直解套来了。 刘吉表演了一出筹码互换之术。 现在筹码变成了是牵连解氏满门,还是不罢免王直。 都察院不是说要牵连吗?不是摆出了三才五伦八德要牵连到王直的头上? 那么解氏一家更有戚畹之谊,一并坐罪! 刑部郎中项文曜高声说道:“陛下啊,大明律,解祯期谋逆作乱,凡谋反及大逆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 “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姓、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异、年十六以上、不论笃疾废疾、皆斩。” “财产入官。” 卢忠一听要抄家,立刻就精神抖擞了,他最擅长这个了,摩拳擦掌,锦衣卫又有案子可以办了。 “有理。”朱祁钰点头说道。 左鼎、练纲等人,面色剧变,脸色煞白的看着刘吉,这个人简直是太赖皮了。 但是现在他们被自己的话术套牢了,本来是逼着陛下释放解祯期,或者罢免王直,现在变成了族诛抄家解氏满门。 不是要牵连吗? 那就来呗。 关键刘吉承认了他们的话术,承认三才五伦八德之说。 王直完全没料到局面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赶忙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怎么可以因为权柄,陷陛下于不仁的地步?若是牵连解氏满门,天下怨之,臣请致仕,以全陛下之仁名。” 朱祁钰说道:“朕不爱名,天下皆言朕暴戾无仁,乃是亡国之主,恰好,朕也如此以为。” 陈镒看着这俩御史捅了天大的篓子,一甩袖子出班说道:“陛下,臣束下不严,臣请陛下治罪。” “我屁股底下这个位置,两位御史这么想要,拿去好了!” 陈镒终于理解王文了,跟这帮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搞好政治? 这还没辩论两句,就被刘吉一个小小的侍读学士给将军了。 再这样下去,他陈镒在张秋、河套治水的美名,就被这都察院彻底给败坏了。 王直晚节是否能够保住,陈镒不知道,但是他陈镒肯定是晚节不保了。 风宪言官乃是清流之地,都察院总宪,虽然总领都察院,但是这地方压根就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于谦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啊,牵连广众,非大道之行,解祯期案,还是让他本身就是解祯期案的好。” 于谦不愿意看到因为解祯期这种小事,让朝堂陷入党争之中,站了出来。 朱祁钰看着左鼎二人,平静的问道:“那到底是牵连还是不牵连呢?” 左鼎和练纲跪倒在地,俯首帖耳的说道:“臣有罪,致陛下于英名尽毁之境,臣等万死。” 这胡濙不说话,就是刘吉说话,刘吉这种胡搅蛮缠的手段,怎么那么像都察院的御史呢? 刘吉的知识储备可能不多,但是刘吉是真的无德。 胡濙赶忙站出来说道:“陛下,臣以为于少保所言有理,牵连广众,于法于礼,皆贻害无穷,有损礼法,还是让解祯期案只是解祯期案的好。” 朱祁钰站起来身子说道:“退朝。” 兴安一甩拂尘大声的说道:“退朝!” 左鼎和练纲以三才无论八德弹劾王直,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和左鼎练纲一起弹劾王直的众人,都要上乞罪疏或者致仕,或者外任做官。 朱祁钰走到了下了朝之后,换了常服,就直接奔着石景厂而去。 他今天还有事要做,大明并没有复刻水运仪象台,天文钟已经分成了浑天仪和擒纵器时钟。 最近领过奇功牌的陈有德有了新的发明创造。 一种走时精准的机械钟表。 第436章 这个皇叔明明超强,却过分谨慎 朱祁钰来到了陈有德水力作坊,银匠们正在如火如荼的铸造着银币。 而陈有德摆动着一个一人高的大钟表,这个钟表制作完成,会送到各个角楼里,当做报时所用,方便百姓日常计时。 让朱祁钰略微有些失望的是,它依旧是个水力钟,类似于水运仪象台一样,但是它依旧限制于水力,而且还不是很准确。 和朱祁钰桌上那个一样,每天中午的时候,钦天监都要校对一次时间。 这个东西平日里记时是足够用了,但是要用来测定经纬度,或者作为标准时钟,还是差距太大了。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陈有德带着一众银匠行礼。 “这是你要献阙钟表吗?”朱祁钰看着那个钟表,略微有些失望的问道。 陈有德摇头说道:“陛下,这不是臣要献出的钟表,这只是一种很普通的钟表,送到各坊报时用的。” “臣要献的是这个摆钟。” 陈有德从旁边的人手中,拿起了一个摆件,十分确信的说道:“陛下请看。” 一个球被挂了起来,陈有德将其拉起半空,随后松手,这个小球在空中随意的摆动着,因为线足够的细,这摆动的时间比较长。 但是朱祁钰依旧没看明白,陈有德想要表达什么。 陈有德笑着说道:“臣一直在观察,发现这个球摆动的时间是相同的。和重量无关,只和线的长度有关。” “这很神奇,但是的确如此,兀鲁伯的论述里也佐证了臣的想法,他也发现了这种神奇的摆动的现象。” “就是,只要线一样的长,那么摆动的时间也一样长,所以他才能够算准岁差。” 好人兀鲁伯总是提供给朱祁钰很多的惊喜,朱祁钰明白陈有德所说的内容,这是摆的等时性,只取决于摆线长度的平方根和重力加速度有关。 兀鲁伯是个天文学和算学的天才,毫无疑问,他能够算准岁差,绝对不是凭空捏造。 朱祁钰点头说道:“你继续。” 陈有德说道:“这是一种很普通的计数器,每拨动一次,则计数一次。” 他将一个很普通的计数器放在了钟摆的位置。 “就像是这样,每次摆动,都可以计数,所以我们获得一个精确的计时。” “当我们的摆足够重的时候,计数的影响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臣在这里,只是想要讲解清楚其中的原理,不敢欺瞒陛下。” 朱祁钰点头说道:“你这个朕可以理解了,原理说的很明白。” 陈有德就是用摆的等时性原理,进行精确计时和兀鲁伯如出一辙。 精确计时的追求是孜孜不倦的。 兀鲁伯也是利用这种计时方法,精确的计算了岁差和地轴倾角。 陈有德继续说道:“陛下,水运仪象台上,有二十个小时辰,苏颂将一个时辰分为了时初时正。” “在水运仪象台上,第二层是昼夜时初正轮,轮边有二十四个司辰木人,表示十二个时辰的时初、时正。” “第三层是报刻司辰轮,轮边有九十六个司辰本人,每刻出现一人。” “所以通常意义上的午时三刻,应该是午初时三刻。” “所以呢?”朱祁钰继续向前走着问道。 陈有德俯首说道:“一天有十二个时辰,二十四个小时辰,九十六刻,每一刻有十五漏(分),则每个小时辰有六十分,每一分有六十度秒,一日有八万六千四百度秒。” “是所谓:日月代明而昼夜分,刻漏摆钟者准之,无分秒忽之失焉。” 朱祁钰理解了,北宋苏颂为了更加精准的计时,已经将一天分为了二十四个小时,九十六刻,每一小时辰为六十分,每一分钟分成了六十秒。 六十这个是天干地支的算法。 “臣将每一度秒的计算长度试了出来,制作了一台摆钟。”陈有德笑着说道:“陛下请看。” 陈有德带着皇帝来到一个十分郑重的房间里,将一个红色的绸面拉开。 朱祁钰看着那台一人高的钟表,听到了钟表那熟悉的咔咔声。 那是摆钟擒纵机构的擒纵叉,打在了擒纵轮的声音。 钟表下有一个很长的摆,在不断的摆动着,表头有四层紫色的檀木,显示着数字。 原理很简单,就像数学老师总是在教1+1,但是考试的时候,题目会变得极为复杂。 陈有德说得简单,但是机械擒纵机构,非常复杂。 陈有德指着上面的四层刻度说道:“陛下,第一层是小时共有二十四个,第二层是刻,为了方便计算只有四刻,每一个小时则复原一次,第三层是分,共有十五分,第四层为秒,共有六十秒。” “每摆动一下为一秒。” 朱祁钰看了半天,对这个摆钟,非常的满意,他点头说道:“四刻,每一刻十五分钟,也就是说一个小时辰有六十分钟对,把刻省去,直接六十秒是一分,六十分是一个小时辰。” 陈有德眉头紧蹙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陛下圣明。” 去掉刻,将时间分为了天、小时辰、分钟,度秒。这样一来计时可以更加准确,但是刻,并不是消失了。 朱祁钰看着那个单摆,再看看这个钟表。 朱祁钰笑着说道:“已经很精准了,但是朕希望,它可以更加准确一些。” “送一个钟表到钦天监,再接再厉,让它更准一些。” 这个钟表其实还跟当地的加速度有关,在低纬度地区就会变慢,需要调钟。 从北京城送到南衙,这个钟表就会变慢十五分钟,他并不能当做经度钟去使用。 不急,慢慢来就是,比之前已经要准确多了,至少恢复了北宋时候那种精确到读秒的地步。 这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了。 兴安跟随着陛下回到了讲武堂,他拿着一份邸报有些犹豫的说道:“陛下,是万言书还是殿下的利柄轻重论放在头版头条的位置呀?” “容朕缓思。”朱祁钰手里左手边是万言书,右边是利柄轻重论,无论是哪一个朱祁钰都很喜欢。 万言书,是对过去政策的一种调整,总结利弊得失,然后进行针对性的调整,这件事从解缙上万言书之后,就没有再做过了,一如没有再定过官员的俸禄一样。 而利柄轻重论,并非全面复盘管仲的轻重论,而是另外一种更符合大明朝的利柄论。 令分缓急,物有轻重。 比如在宣府的贡市,就有轻重论的具体运用,钢箭火羽,都是重物,走私者斩,铁锅、盐巴、茶叶等物,就是轻物,可以交易。 这在市舶司也是同样的道理。 比如调节物价的供需侧改革的创新,比如三成就可以有效的调节物价,这一点上,让朱祁钰格外的惊喜。 上一次在南衙,朱祁钰准备了三亿斤的煤炸,但其实数量太多了,朱祁钰最后都开始半卖半送,悉数给了百姓。 《这个皇叔明明超强,却过分谨慎》 朱瞻墡的能力很强,从几次监国都做的有条不紊来看,他的能力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他十分的谨慎。 其实也很正常。 因为汉王府全家蒙难。 朱瞻墡亲眼看着他的嫡皇叔汉王朱高煦,被活活烤死,他的心里阴影已经很大了。 孙太后始终不敢彻底触怒朱祁钰,孙太后知道,当朱祁钰登上那个王位之后,即便是庶孽皇帝,那也是皇帝。 作为皇帝,他的权力将无限的大,那么稽王府上下的命,全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所以,孙太后一步步的退让,即便是孙忠、孙继宗被斩首的时候,孙太后也是一言不发。 人生,有很多的选择。 “兴安,你说哪个做头版头条啊?”朱祁钰觉得这两个,哪个都可以做头版头条,但是头版头条只有一个。 兴安想了想说道:“皇叔的权柄轻重论,还是不如万言书重要啊,毕竟是国政的依据,而这个权柄轻重论,还是在探索的阶段。” 朱祁钰想了半天,点头说道:“你点两枚头功牌给皇叔和罗长史。” 罗炳忠为朱瞻墡的理论找到了依据和出处,这也是完善了朱瞻墡的理论。 邸报的头版头条,再次和胖皇叔,擦肩而过。 精确计时的摆钟也送到了各官署官衙,只要送到南衙一台,就会发现摆钟需要调节,这种改良的时间并不会太晚。 朱祁钰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处理公文,一直到了月上柳梢头,华灯初上之时,朱祁钰才放下了手中的奏疏。 冉思娘提着两个小木桶,给桌上的水力钟续水。 兴安总是利用各种各样的机会,让陛下和冉思娘多接触接触,陛下日理万机,过几天把这丫头给忘了,这错过了大好年华,辜负韶华。 “来了?”朱祁钰笑着说道。 冉思娘也不答话,开始给灯油加灯油。 “怎么了?”朱祁钰满是笑意的问道,这是天葵来了吗? 冉思娘叹息的说道:“汪皇后让妾身多看看陛下的状态,别累坏了,话里话外啊,就是让陛下早点回泰安宫,李贵人还没有身孕呢。” 的确如此,朱祁钰忙起来,回去已经很晚了,一般就直接休息了。 李惜儿一直没有身孕,有些急切了,自然是要去找汪皇后告状。 “是说了什么难听话吗?”朱祁钰以为汪皇后教训了冉思娘。 这种情况,汪皇后很容易误会冉思娘和朱祁钰,留在讲武堂,日夜相处,你情我浓,女人吃起醋来,哪里会讲那么多的道理? 争宠,这种事在后宫之中不可避免。 冉思娘摇了摇头说道:“汪皇后很大气,并未对妾身多加责难,就是汪皇后让妾身多劝劝陛下。” “妾身名不正言不顺,怎么能劝得动呢?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朱祁钰听出了一些恨嫁的味道来。 这其实也不是恨嫁,冉思娘还在将西南的苗医和中原医术做整理,去芜存菁,最后融入《卫生方》中,这个过程时间很长,她做完之前,是不能嫁人的。 冉思娘为朱祁钰宽肩,笑着说道:“汪皇后很担心陛下累坏了身子,案牍劳形,久坐必久病,妾身说陛下每日操阅京营,又不是只坐不动,没那么多事。” “但是汪皇后还是很担心陛下。” “真好。” 这一句真好,冉思娘自然是羡慕朱祁钰和汪皇后夫妻举案齐眉,另外也是羡慕汪皇后可以光明正大的关心朱祁钰。 朱祁钰抓着冉思娘的手说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忙完?” “不知道。”冉思娘停下了为朱祁钰宽肩,略显惆怅的说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医学哪里有尽头,她已经在努力的学习太医院的医术了。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可以先入宫再继续行医啊。” 冉思娘当然想过这个可能,但是摇了摇头:“太医院有个女医倌已经很离经叛道了,若是入了宫,依旧在太医院坐诊,风宪言官怕是又要喋喋不休了。” “陛下日理万机,烦心事本来就多,我呀,就不给陛下添乱了。” 朱祁钰语气提高了几分说道:“朕怕他们?说起这些风宪言官,朕就来气,恨不得把他们全部罢免了!” “朕说补俸,这多好的事儿?” “王直把风放出去之后,都是讨论的,结果他们倒好,用到他们的时候,连歪理都编不出来!” 奉天殿里没有秘密,奉天殿上讨论的事儿,中午传的哪里都是。 冉思娘自然也听闻了今天朝堂上的争辩。 本来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儿,都察院那帮伶牙俐齿的家伙,歪理都编不出来,总不能让皇帝自己编歪理。 皇帝都绷不住了,直接骂他们一点用都没有。 “陛下是不怕他们,但是妾身怕。”冉思娘满是笑意的说道。 朱祁钰一拉冉思娘,将她拉入了怀里。 “诶…陛下。”冉思娘完全没想到,一把坐到了朱祁钰的身上,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但是冉思娘还是双手抱住了朱祁钰的脖颈。 冉思娘这么抱着的理由,是这么坐,如果不抱着的话,会坐不稳,容易摔着。 帷帽有点碍事。 太医院有恭敬之心,制作的软篾藤椅质量上佳,承受两个人完全不是问题。 “陛下,这是要做甚?”冉思娘怯怯的问道,但是颇有些明知故问。 朱祁钰撩动着冉思娘的帷帽。 修长的天鹅颈上白里透红,显然此时的冉思娘极其的紧张,这种红润蔓延到了耳根的位置,朱唇,俏脸,从厚重的帷帽之中露了出来。 这种一点点揭开,每揭开一点就是惊喜。 朱祁钰摘下了冉思娘的帷帽。 她大大的眼睛闪烁着灵气的光芒,冉思娘的目光有点躲闪,有些害羞,但是却又鼓足了勇气和朱祁钰对视。 这种欲拒还迎、欲语还休的模样,哪里是日野富子那个蛮夷能学到的风情? 兴安没有骗朱祁钰,真的很好看。 “陛下…”冉思娘抿着嘴唇说道:“陛下,妾身虽已无父母之命,但是妾身依旧想有媒妁之言。” 这个要求不过分,冉思娘不是陈婉娘,陈婉娘是烟花世界,能做选侍,汪皇后还满肚子的气,但是对冉思娘,汪皇后从来都很客气。 毕竟日后是要做姐妹的。 “先收点利息。”朱祁钰嘿嘿的笑着。 冉思娘闪着大眼睛疑惑的问道:“什么是…利息啊,唔…” 第437章 春秋有鲁、梁之绨旧事 土司之间的争斗是极为残酷的。 朱祁钰也是听冉思娘说起了过往才知道,贵州土司之间的争斗,如同军阀乱战一样,用李宾言的六等秩论,贵州土司之乱,就是二等秩军头共主。 冉思娘他们家这支分支世代行医,名望在云贵黔很高。 但是不擅长作战的他们,很快就被播州杨氏所吞并,土司冲突中,冉思娘的父母和冉思娘走失了。 这种走失,冉思娘的父母,极大的可能是已经死在了山涧之中。 冉思娘说起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悲伤的情绪,因为在那里,每天都在死人,死亡甚至算得上解脱。 或者说,已经过了那个痛不欲生的时刻,她已经学会了接受。 朱祁钰并没有逼迫冉思娘立刻结束手中之事,而且朱祁钰也不打算让冉思娘结束。 讲医堂现在有了女医倌,慢慢来便是。 左鼎、练纲两个人的致仕奏疏递了上来,王直依旧在极力留住这两个人,为他们求情,贴条的理由依旧是左鼎手、练纲口。 尤其是左鼎的心狠手辣,是王直最欣赏的一个点,他依旧希望左鼎能够留下来,作为反贪抓腐的鹰犬。 低薪滋生腐败,高薪不能养廉。 治理腐败,就得重拳出击。 大明不再默认贪腐,提高官员待遇的同时,就是高压反腐。 这种反腐烈度,必然需要左鼎这样的人。 王直的意思很明确,这么放了左鼎,那不是浪费了国朝科举浪费的人力物力财力了吗?让他戴罪立功。 朱祁钰不喜欢这两个人,他亲自教谕,告诉他们不要乱来,依旧要在奉天殿弹劾王直,若非胡濙留了一手,把刘吉拉回京师,来了个牵连扩大化,左鼎和练纲几乎就要成功了。 王直求情,朱祁钰又也不能不理。 “送到李贤手下反腐抓贪,正好南衙一左一右。”朱祁钰想到了一个主意,既然要戴罪立功,外放为官,送去南衙,无疑是个很好的选择。 南衙十四府,现在被拆分之后,依旧不太忠诚,朱祁钰决定送两个酷吏过去。 左鼎、练纲到底是徒有虚名,还是真才实干,扔到南衙锻炼个一年半载,就彻底清楚了,反腐抓贪,去南衙,正正好。 很快邸报就开始刊发,而万言书再次引发了剧烈的讨论。 公车府诣阙上书作为一种制度,历经汉唐近千年的发展而逐渐完备。 从统治者出于权力的彰显和证明王权正统性角度讲,天子与百姓的沟通是天人合一、圣人掌神器的治国理念的体现,是天子与诸多阶级沟通关联的重要纽带。 千年来,天子不断加强与百姓的沟通,如唐时四色匦的设置与不断完善,既是皇帝为巩固其地位作出努力,也是吏民实现自己某种意愿、诉求的重要方式。 公车上书,常出现在对前朝经验教训的吸取时,或是当下统治形势不稳时。 大明经历了土木堡之变,又开始小心翼翼试探调头的时候,公车诣阙,上书正君道臣义,就变成了一种众望所归。 这种广泛的讨论,对于朱祁钰而言,是乐见其成。 总结利弊得失,调整政策方向,改变大明的局势。 什么时候这种自我纠正的能力,就会消失呢? 在党祸盈天的时候。 党祸盈天的时候,朝臣们会围绕着两个似是而非的目标,为了自己的利益,开始无论对错的攻讦。 亡国四祸,君出、虏入、播迁、党祸。 比如北宋末年,两个皇帝被抓走了,泥马南渡,南宋朝廷,依旧在主战、主和之间,反复的横跳。 比如明朝末年,崇祯自杀,南明朝中,就是党祸盈天。 这段因为李宾言在南衙抓捕奸商而起的公车诣阙,在《谏治国君道臣义疏》邸报刊发之后,终于落下了帷幕。 朱祁钰对结果非常满意,事情并没有因为一些既得利益者的私欲,变得更加糟糕,毕竟大明朝此时并未有党祸。 为什么没有党祸呢?因为于谦作为执牛耳者,压根不想挑起党祸,架空皇帝。 于谦手里拿着本奏疏,满是笑意的走进了聚贤阁,走到了一楼的御书房,行礼说道:“臣参见陛下。” “免礼,坐。”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一封奏疏,笑着说道:“于少保今日不研究西域了?”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容禀,臣为襄王利柄轻重论而来。” 朱祁钰笑着问道:“于少保对襄王的轻重论,有何见解?” 于谦坐下之后,喝了口茶,看到兴安也在,也就没了下棋的兴致,笑着说道:“陛下,春秋有鲁、梁之绨旧事,不知道陛下闻否?” 朱祁钰点头:“略有耳闻,不得甚解。” 于谦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前日,金尚书朝天阙曰:鼓励商贾前往倭国贩银,以供国需,太仆寺夏衡曰:以再增互市给马银,以弱鞑靼、兀良哈之势,此亦乃襄王利柄大论。” “齐桓公有一天对管仲说,鲁国这个地方,对于齐国而言,是重要的粮仓,就像是蜂的螫针,和齐国相辅相成,却分为两国,想要打下鲁梁,有什么好办法?” “管仲说:简单的很,只要王上穿绨衣即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王上穿绨衣,则齐国天下皆穿绨衣。” “齐桓公虽然不明白,但是却答应了下来,开始穿绨衣。”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于谦的说法引起了朱祁钰的好奇来,他点头说道:“齐国大,鲁国小,鲁国擅织绨,齐国有需,这样一来,鲁国上下便都是织绨,而不种田了。” “然也。”于谦继续说道:“齐鲁两国,往来商贾皆贩帛为生,后来管仲看火候差不多了,关闭了边界,二十四月,鲁梁之民归齐者十分之六;三年,鲁梁之君便投降了。” 朱祁钰倒是看到过这个典故,有些疑惑的说道:“那齐国不收绨,鲁国百姓继续种田便是,为何会闹到亡国的地步呢?” 于谦低声说道:“陛下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齐国不收绨,多少织户无以为生,又不想种田,只能奔逃齐国。” “关键的产业被控制在别国之手,则是将生死掌控在他人的手中啊。” “鞑靼、兀良哈的畜牧,倭国的银矿皆是如此。” “此乃利柄。” 朱祁钰陷入了沉思之中,于谦的这番话并不难理解,控制其国家经济命脉,在攻伐之时,突然给予重创,其国百姓逃亡,大军再至,就更容易攻打了。 于谦总结性的说道:“绨重谷轻,齐灭鲁国,就是这轻重之术,亦请战衡,战准,战流,战权,战势,此所谓五战而至于兵者也。” 管仲经济战把鲁国玩崩了,大明此时如同齐国一样,可以利用经济战最大程度上的削弱敌人,然后以战取胜。 “利柄轻重,好。”朱祁钰不住的点头。 于谦继续说道:“襄王殿下观察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他解释了一个之前我们未曾解决的问题,盐铁议中,陛下曾经提到过谷租,藁税,乡部私求,民弃本逐末,耕者不能半。” “百姓为什么不肯种地呢?其实在苏松一些地区,也出现了这种耕者不能半的情况。” “襄王殿下说,一个农民如果不能收获本钱的三倍收成,那么他就懒得种地,如果不能收获本钱的两倍收成,则百姓则会丧乱,稍有征敛,必然引起百姓暴乱和起事,如果人民暴乱之后还施之以刑罚,那就是残杀百姓,即所谓的摲民。” 朱祁钰自然看到了襄王的这段论述。 如果说苏松地区富硕,百姓们不肯种地,但是在贵州,百姓也不肯种地,这就很奇怪,襄王在认真研究后,得出了的结论。 研究云贵百姓起事不断,是襄王在云贵川黔的重要工作,而襄王大约搞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收成太低了。 苏松地区是因为种地的劳动报酬不如去做工,那么贵州等地方不肯种地,则是种了也没用,没啥收获,稍微有点天灾人祸,自然是起事不断。 如果百姓起事,那是君主失道于天下,如果平叛之后,皇帝还要追罚,那就是摲[chàn]民,是虐,是失道,是丢了天下也活该。 襄王就是这么说的,他的利柄轻重论,可不是一味的谗言,而是有很多的规劝。 只要不是要命的事儿,襄王还是很敢说的。 也真的有这么干的,比如宋徽宗平定了方腊起义之后,就开始了恐怖的十抽一杀令,要以杀止暴,最后失道天下,丢了江山。 于谦感慨万千的说道:“《管子》曰:事再其本,民无米(火亶)者卖其子。三其本,若为食。四其本,则乡里给。五其本,则远近通,然后死得葬矣。” “轻重不调,无米(火亶)之民不可责理,鬻子不可得使,君失其民,父失其子,亡国之数也。” 这也是襄王表达的观点,就是事有轻重,百姓起于阡陌丧乱,为上者应该考虑下是不是政策出了问题,如果君王失去了百姓,就是亡国之君了。 “有理。”朱祁钰十分赞同朱瞻墡的观点。 所以福建有百姓起于阡陌之后,朱祁钰将其过错归咎在了有司,最终将宋彰等人斩首示众,佐以农庄法,恢复生产,还免了一年的正赋,让百姓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 朱瞻墡、管子、于谦等人所言,朱祁钰所做,其实都是这个道理。 于谦继续说道:“而且襄王提到了一个很有趣的观点,他还在思忖计省存在的必要。” “襄王的意思很明确,土地、人丁、常费、货币、乡野、谷物,都要有统计,不懂得统计统筹,想要主持国家,是万万不可能的。” “管子将其定义为山国轨,曰:田有轨,人有轨,用有轨,乡有轨,人事有轨,币有轨,县有轨,国有轨。不通于轨数而欲为国,不可。” 朱瞻墡的论点和管子的论述中多有相似,但是又不太一样。 管子在《山国轨》之中,十分推崇「不征收赋税而满足国家财政需要」,但是朱瞻墡则认为利柄才最为关键。 无论多少也要征税,否则就没人去管理了。 比如朱瞻墡在贵州就对三七、金不换等药材进行征税,而且抽分六分,和市舶司无异。 但是这笔钱朱瞻墡都留在了贵州,对三七、金不换等云贵药材的种植进行育种,再定期把培育好的种子,以低价卖给百姓。 在朱瞻墡眼中,税赋是利柄实现的重要环节,如果不收税,则无人治、更不能治。哪怕是征了税,再退回去呢,也不能不征。 朱瞻墡对钱不是很在乎,他一辈子都没在意过钱多钱少,他认为这是权力的一部分。 朱祁钰笑着说道:“襄王的利柄轻重论,大有可为啊。” “襄王治贵,日后必然也是一桩美谈。”于谦喝了口茶说道:“陛下,今年会试添了《算学》,能不能添一门《管子》,不计好坏。” 算学在秋闱之中,依旧不算成绩,但是到了景泰五年的会试,也就是选拔进士的时候,《算学》已经算成绩了。 这一点上,国子监的禀生和翰林院的翰林们,深有体会,吴敬作为数学老师,日考月考,天天考,已经把他们考的外焦里嫩了。 添加的这门《管子》,是不算成绩的,就是鼓励读书人,不只读儒学。 科举侧的改革。 朱祁钰点头说道:“善。” 等学完了管子,再学襄王的利柄轻重论,再学朱祁钰的财经事务,那么大明在财经事务这块的短板,就算是彻底补齐了。 于谦拿出了一本很厚重的书说道:“陛下,臣注解了《管子》,还请陛下御览,若是等举子入京,则每人发一本,省的殿试时候,什么都不会。” 于谦这哪里是《管子》,分明是考纲! 朱祁钰拿过了那本厚重的管子,除了少数篇散迭之外,其余的都有了注解,这是于谦所注的内容。 他翻动了两眼,深吸了口气问道:“什么时候开始有注解《管子》的想法的?” 于谦认真的回想了一下,有些不确定的说道:“陛下第一次总论财经事务之后,臣与陛下谈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之时,就已经开始注解了。” “或许更早。” 朱祁钰握着手中的《管子》点头说道:“于少保,国之柱石。” “臣的本分。”于谦赶忙说道:“其实就是读书,不费什么心力。” 自从京师之战后,于谦很少有费心力的时候了,去河套、南下平叛,都跟旅游一样,看看大明的大好河山,他很少像土木堡丧乱之后,那般日夜寝食难安了。 国有英主,他能多思考一些国朝前进的方向。 第438章 一个名叫《管子集校》的幽灵 如果把大明朝比作是一辆在轨道上行驶的列车,那么明叫宗朱祁镇,就是自己下车,然后把自己送给了瓦剌人,导致列车脱轨了。 朱祁钰做了司机。 兴安、卢忠锦衣卫就是司机保护栏杆,防止神经病突然锤杀司机,或者干脆劫持司机。 那么于谦就是副驾驶,在必要的时候,要抓着方向盘纠正一下,比如废除朱祁镇的皇帝位。 朝臣、勋臣、缙绅、富户、商贾、千千万万的百姓,就是这辆车的乘客,也是这辆车蓬勃的动力。 他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朱祁钰要利用乘务员对重重不文明的现象进行教谕。 如果实在教谕不通,那就打开车门,一脚踹下车。 当然也有蠢货,比如渠家人,就是忽然打开车门,自己跳下去了。 一辆已经脱轨了二十四年的列车,想要重新回到轨道,需要的是铁与血的重新塑造。 因为矛盾不可调和,能活的只有一个。 朱祁镇在的时候右满舵,朱祁钰在的时候左满舵。 于谦在前进的路上研究《列车线路图》,好给司机朱祁钰做好领航员。 而朱祁钰则负责油门踩到底。 绨重谷轻,齐桓公用管仲,是最早的羊吃人的实际案例。 于谦讲了这么多管子的论述,最后图穷匕见,希望大明的学子们,能够学一下《管子》。 朱祁钰翻动了下于谦专门注释了《管子集校》,同样作者落款的有胡濙、金濂、王直、俞士悦、石璞、江渊、张凤、刘吉、王翱等等。 管学。 管学共有八十六篇,散迭了十篇,共计七十六篇,这七十六篇管学涉及到了霸政法术、经济生产、经济政策、兵法戎政、哲学阴阳五行、杂学等。 这次的大规模校对注解,绝非简简单单的整理成册那么简单,而是将其每字每句做了注解,为新政做注脚。 胡濙一如既往的专业,专门写了一片邸报社论,把管子七十六篇全部用《老子》、《道德经》穿针引线,串联成了一片。 胡濙之所以这么做,原因是为管子洗地,把管子归类到道学之中。 高皇帝朱元璋,酷爱老子学说,手持道德经手不释卷十数年,亲自做注,那么大明此时推行管学,也是祖宗之法了。 朱祁钰对于胡濙洗地角度之清奇,表示赞同。 这都能祖宗之法,是朱祁钰完全没想到的。 “绨重谷轻…”朱祁钰手持管子,眉头紧蹙,疑惑的说道:“能够实现绨重谷轻,不恰恰说明了,只有劳动,才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普遍以及准确的尺度。” “就像是田亩,如果没有劳动,只会荒芜,也是一文不值。” 绨重谷轻,齐国灭鲁能够实现的根本原因,还是核心理论:劳动才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普遍及准确的尺度。 鲁国的田亩数并未减少,但是其百姓十之六七逃亡至齐国,最后鲁国国君投降。 “是的。”于谦十分郑重的点头说道:“陛下英明,在管子之中,亦有论述。” “《管子·揆度》曰:一农不耕,民有为之饥者。一女不织,民有为之寒者,饥寒冻饿,必起于粪土。” “如果没有一个百姓耕种,那么百姓都变成了饥民,如果没有一个女子织造,那么百姓必然变成寒民。” “土地还在,火麻棉也在,但是百姓却饥寒交迫,必然起于阡陌,沸反盈天。” “是所谓劳为财源,不劳而无财也。” 朱祁钰愣了许久,他的观点,居然可以和管子在宇宙的尺度中交相辉映… 他忽然开口说道:“这难不成是胡濙注解的?” 于谦点头,陛下果然猜到了,这一句,的确是胡濙注解的,并且写在了邸报社论的最前面。 朱祁钰恍然大悟的说道:“所以,胡尚书为了大明朝不脱轨礼法,煞费苦心啊,摊上朕这么个折腾的皇帝,他只能去穷经皓首了。” 于谦闷着笑说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这段劳为财源,不劳而无财的注解,显然是有些咬文嚼字了,但是这么解释又解释的通顺。 于谦犹豫的说道:“陛下还记得臣和陛下论仓廪实则知礼节吗?” 朱祁钰十分确认的点头说道:“朕记得当时聊了个半截儿,袁彬、岳谦和季铎三人抓着喜宁回京了。” “是的。”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这其实是四句话,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山至数》曰:散振不资者,仁义也。” “义基于利。” 于谦这段话说的很小心,声音也很低,但是他的话却是如此的坚定。 朱祁钰理解于谦为何如此小心,因为在儒教三才五伦八德的礼法之中,儒家把仁义看的高于一切,义高于利,而不是义基于利。 而于谦把《管子》推到了皇帝的面前,大声的说:仁义基于经济利益,仁义这种东西,并不是以道德原则的规定为内容,而是某种物质利益的实现。 散振不资者,仁义也。 散振:救济人而分发财物。不资者:黔首寡民,没有资产的人。 经济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均贫富,散振不资,才是朝廷最大的仁义。 救济黔首寡民,没有资产的人,让他们劳有所获,劳有所得,才是最大的仁义。 于谦放出了一个名叫《管子》的幽灵,徘徊在了大明的这片土地上。 但是朱祁钰看着手中《管子集校》那些一起注释的人,这不是于谦一个人的决定,而是所有朝中重臣们共同的决定。 随着财经事务的改革,大明慢慢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摆在朝臣们面前的就两条路。 一条路:为陛下洒水洗地铺路,陛下高,陛下对,陛下又高又对。 第二条路,所有人紧密的联合在一起,锤杀司机,把司机踹下车。 但是第二条路首先副驾驶的于谦就不同意,还有司机防护栏,陛下还穿着明光甲,怎么锤杀? 而且,第二条路,已经有人走过了,南衙造反整的跟开玩笑一样,哄堂大笑。 反抗不了,只能洒水洗地铺路,好好享受享受了。 而且陛下这条路,也不算差,朝廷有钱了,俸禄发足了,站着把官给当了,也挺好。 于谦终于向着社会意识形态开刀了。 管子这个社论集非常有趣,你可以说他是法家、道家、阴阳家、名家、兵家和农家,你也可以说他是儒家。 你想用它当哪个家都可以,关键看你怎么解读了。 《管子》和《管子集校》已经是完全两个不同的东西了。 朱祁钰十分郑重的说道:“朕明白了,多印一些,给天下读书人送去,他们不看,就考不中进士,自然就会看了。” 朱祁钰要干什么?强摁着牛喝水。 “陛下圣明。”于谦站起身来长揖行礼,起身告退。 兴安拿起了那本《管子集校》笑着说道:“臣这就去雕版,陛下,要不要用上棉钞纸?” 棉钞纸,就是新大明宝钞的钞纸,油墨印刷,极为精美。这种纸经久不坏,再佐以大规模的刊印,算是大明自陛下登基以来,最重要的刊物了。 要知道,邸报都不用这样的纸张。 “嗯。”朱祁钰点头说道:“你先用活字印刷给朕印一套出来,朕也要看的。” 兴安俯首说道:“臣知道了。” 兴安抱着那本大部头的《管子集校》走出聚贤阁的时候,烈日当空,他满是笑意的奔着三经厂而去。 左鼎、练纲、新的水力钟、摆钟都送去了南衙,邸报顺着大明的驿站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最先收到的自然是李宾言和李贤。 李贤已经回了南衙,他见到了左鼎和练纲,这两位风尘仆仆。 李贤设宴招待了他们二人。 李贤倒了杯酒笑着说道:“以后咱们同在南衙为官,共饮此杯,同为天涯零落人啊。” 李贤是有重任在身,自然不能回朝,左鼎和练纲则是被外任,性质完全不同。 但是李贤的话,却把大家说成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李贤在南衙僭朝为官总是骂骂咧咧,不是李贤不懂说话的艺术,实在是当时他说不出什么好听话来。 在李贤的视角里,左鼎二人,就是在北衙不太听话,陛下把他们扔到南衙来历练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变得活络起来。 “没记错的话,左御史应该和王尚书是同乡。”李贤给左鼎倒了杯酒,似乎是不在意的说道。 左鼎点头说道:“我们都是吉安府之人。” 李贤满是笑意的说道:“我记得杨士奇、解缙,好像也是吉安府的人?” 左鼎不明所以的说道:“的确如此,我们都是同乡。” 李贤满是惊讶的说道:“吉安府真的是人杰地灵,钟灵毓秀、鸾翔凤集、人才荟萃,如此多的名臣出自吉安府,果然是好地方。” 无论什么场合,夸赞对方的家乡,总是没错的,容易拉近彼此的气氛。 李贤端起了酒杯说道:“来,来,共饮此杯。” 他放下了酒杯,抖了抖袖子,拿出了一份名单说道:“左御史初来乍到,我李某也没什么好送的,就送左御史一份功劳。” “南畿两省两府、浙江等赃吏两百余人,都在这里了,李某整理许久了,送于二位。” 李贤推出去了一份名单,这份名单,本身应该是李贤、李宾言、魏国公徐承宗三人联名上书,因为这名单之上,官吏两百余名,反对的声浪肯定很大。 李贤就是要逼他们背叛他们的阶级和宗族,这份名单上,最开头的就是十几个吉安府的举人和进士。 李贤在南衙有大事要做,他哪里有功夫和左鼎练纲磨嘴皮子? 他可不会管左鼎、练纲是不是浪得虚名,他的意思很明确,管你什么立场,管你屁股坐在哪里,要么干,要么滚蛋。 江湖人将这种行为,称投名状。 他是读书人很有礼貌的请他们吃了顿饭,这叫做礼送。 “李巡抚真的是…”左鼎本来喝酒有些红光满面的脸,看了名单的前几个人,立刻酒醒了。 李贤却是扣住了酒杯说道:“二位,慢慢看,李某不胜酒力,就先回府了,娘子管的多,不让我吃那么多酒。” 李贤站起身来离开,玉娘已经被他登记为了继室,所以他才会说娘子。 左鼎和练纲看着那封名单,沉默不语。 “这个李贤,难道要做独夫吗?”练纲看着那封名单,面色极为难堪,这份名单之上也有练纲的同乡。 左鼎无奈的说道:“他本来就是个独夫。” 李贤土木堡独自求活背了稽戾王,南衙僭朝又背了陛下,前端时间又立了玉娘为继室,更是招致天下仕林耻笑,但就是这么个人,却是陛下安在南衙的酷吏。 “如此独夫民贼,人人得而诛之!”练纲颇为愤怒的说道。 左鼎敲着那份名单说道:“这件事,我们做不做?” “这可是两百多人啊,咱们这么弹劾的话…”练纲打了个哆嗦,这一下子,他们还怎么面见父老乡亲,同乡、同榜? 左鼎的手指头不停的搓来搓去,他甚至想过提前通知这两百人,至少提醒他的同乡,李贤盯上他们了。 但是左鼎可不相信,李贤是这么个糊涂虫,既然把名单交给了他们,自然是不可能让他们把消息传给同乡。 左鼎将名单拿在手中,颓然的说道:“李贤,难对付啊,劾。” 能怎么办呢? 不肯弹劾,他们就只能致仕,而李贤绝对不会有任何犹豫的把名单送到北衙。 但是这么选了,就只能被李贤绑上战车。 次日中午,左鼎和练纲,就将弹劾的奏疏送到了驿站。 李贤立刻派出了缇骑和衙役将这两百人悉数带到了南衙,展开了调查。 礼遇有加,并不是拘押,而只是来到南衙交代问题。 随着左鼎的奏疏而去的,还有李贤早就收集好的罪证。 “你真是一点都不留情面啊。”袁彬靠在南衙钟楼上,看着缇骑们策马而去,满是感慨的说道:“就不怕,被再射一箭?” 李贤笑着说道:“怕啊,但是陛下会为我报仇的。” 袁彬一愣,李贤在南衙,本身就是个饵? 第439章 生存和发展是一种奢侈 就像是刘吉对付左鼎和练纲一样,李贤的礼数挑不出半分的毛病,但是立刻就把他们逼到了墙角里。 “李巡抚,左御史他病了!”一个书吏匆匆的跑到了府衙里。 袁彬有些奇怪的问道:“这么巧?” 李贤笑着说道:“不是巧,我让他审讯吉安出身的进士和举人,让他去谈话。” 袁彬背后立刻就生了一层的冷汗,这个李贤真的好毒。 左鼎和练纲完全没想到,他们赴宴的那一刻起,就中了李贤的连环套。 这个连环套,就叫做杀人诛心。 李贤逼得两个人,必须要跟他站到一个战壕里。 左鼎弹劾的官员,自然右左鼎负责审讯,这很合理。 最擅长对付读书人的永远是读书人,就如同于谦用管子去潜移默化降低儒学的影响一样,李贤让左鼎去审讯他的同乡。 “你怎么了?”李贤笑呵呵的问道。 袁彬打了个哆嗦说道:“你太阴险了。” “阴险吗?”李贤满是疑惑,他可是一点都没觉得阴险。 袁彬重重的叹了口气,早知道就去琉球国去了,在那边抓倭寇,也比待在李贤身边强,这指不定什么时候被卖掉了,还不知道。 李贤在摆动京师送来的摆钟,这个摆钟,到了南京城再组装起来,但是装好之后,走时一直不是很准确。 为此钟匠进行了多方面调试,才让它变得准确了一点,但是需要调整钟摆的长度,但是具体调节多少,还需要继续实验。 影响摆钟的不仅仅有当地的重力加速度,还有温度,这让钟匠忙里忙外还不得其法。 袁彬满是好奇的问道:“你们捣鼓这个有什么用?” 李宾言整天在松江府也倒腾这些。 李贤笑着说道:“没什么,就是验证一下心里的一些想法,天下,究竟是何等模样。” 李贤看着袁彬似懂非懂的神情笑着说道:“就像是我永远无法理解,你是怎么抓到喜宁、渠家三兄弟和赵明瑞的一样。” “是你们的军事胜利,保证了我的行动,所以,文人的这些鬼蜮伎俩也只是鬼蜮伎俩罢了。” “陛下说过,无论多么破的房子,你都得踹一脚才会彻底倒塌。” 李贤站直了身子说道:“我们需要一种不受温度影响,而且不用垂直于地面的钟表,否则这种表,需要钟表匠反复的调试。” “这口摆钟,毫无作用。” 李贤的话里有些怨气。 袁彬拿出了自己腰间挂的燧发手铳,在手中转了一圈放在桌上说道:“李巡抚,火铳最开始的时候,是用竹竿作为枪膛,用烟花的火药,主要目的是为了吓退蒙古人的马匹。” “最早的火铳不过是一个烟花罢了,但是现在,它是杀人利器了。” 李贤这才有点愕然,笑着说道:“是我心急了。” 他居然被一个军卒教训了发展的道理。 李贤思考了许久说道:“但是,我得想点办法,加速一下这个过程,比如我们的嫡皇叔襄王,就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解决思路。” “利柄。”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准备用五万枚银币,悬赏一台走时精准钟表,无论他是沙漏,就是在两年内误差不超过一个小时辰就够了。” 袁彬呆滞的问道:“五万枚银币?这是不是太多了。” 李贤摇手说道:“不,不,不,它并不昂贵,我相信陛下,会很愿意付出这份酬劳,建立能够摆脱这种垂直于地面的表,我们需要它走时精准。” “哪怕它仅仅是个思路。” “因为李宾言想要去天边看看,就需要这种钟表。” 李宾言需要一台精确计时的时钟,以便去计算自己的经度,因为此时的李宾言已经坚信,自己的脚下是个球。 那么想要完成史无前例的壮举,这台钟表就是他最需要的东西。 此时的李宾言正在松江府市舶司营建松江观象台,因为从京师送来了一大堆全新的浑仪、简仪、浑象仪、三辰公晷仪等天文仪器,这些仪器有利于李宾言的观星。 他的观星楼,终于变成了一个大型的观象台。 李宾言颓然的看着那台走时不精准的摆钟,只能叹息,转动着手中一个倾斜的球体。 这是一个有地轴的球,倾斜的球,但是球体之上,画着密密麻麻的线,这是经纬度。 自从收到了兀鲁伯的资料之后,他十分轻松的计算出了自己的维度,但是经度迟迟无法推算。 “其实我们可以依唐元法,随地测验出入地度数,地轮经纬,以定昼夜晨昏永短,以正交食有无多寡先后之数。”贝琳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这段话的意思是,依靠唐朝和元朝的做法,对于经度的确定可以用日食月事去具体勘验。 具体实施方法——各地要奏报月食时刻,细推详测,随差随改。 天文现象,是可以计算经度的重要手段。 李宾言却是摇头说道:“十八年的时间,太久了。” 日月每过十八年,就会在周天之上,回到相似的位置,每过十八年会发生四十三次日食,二十八次月食。 只要制作他脚下这片土地十八年的星图,将月亮的位置在星图上标识出来,那么就可以利用星图,和月亮的位置,来测定出发地的时间。 这种方法就是牵星术之一月距法,当然事实上的计算更加复杂,除了星图之外,还需要其他许多的计算规则。 需要长时间的观察,始终如一的记录星图,准确的描绘月亮在天宫的位置,确定循环周期,带着厚重的星图前往海洋。 而且至少需要十八年的时间,才能够完全绘制星图。 当然如果把自己和自己船队的命开玩笑的话,也可以直接出发了,毕竟他手中有当初郑和南下西洋记录的星图。 贝琳争辩的说道:“那十八年的时间里,咱们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精确计时的时钟出现啊。” 计算经度极为的轻松,只需要知道泰安宫此时的时间,就可以做了。 0°经度线穿过了泰安宫,计算里差、经度,东加西减就可以。 但是他们没有精确的时钟,现在卡在了这里。 “李贤已经悬赏五万枚银币了。”李宾言十分确信的说道:“哪怕是一个思路也好,只要有一个思路,大明这么多工匠,就可以制作出这种计时精准的时钟来。” 贝琳两只手一摊,无奈的说道:“但是去哪里找这样的思路呢?” “我也不知道。”李宾言看着那台笨重的摆钟,就恨它怒其不争,如果它可以精准计时,李宾言此时就可以筹备环球舰队了。 一个缇骑匆匆的跑进了万国城观象台,气喘吁吁的说道:“唐指挥他…” “怎么了?出事了吗?”李宾言面色巨变的问道。 “不是,唐指挥回来了,他带了怀机,就是琉球国的国师回来了。”这个缇骑终于把话说完了。 李宾言这才知道,不是唐兴不是在外面兴风作浪,终于遭了天谴,而是带回来了一个重要的人物。 琉球国的国相怀机。 怀机是个没有考中举人的读书人,泛舟出海,帮助中山国一统三山国,做了琉球的国相。 李宾言松了口气,笑着说道:“没出事就行,走去看看。” 他换了身衣服,来到了万国城的兵马司衙门,见到了唐兴。 “唐指挥,看到你没事,我真的太高兴了。”李宾言笑着打了个招呼。 唐兴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身边坐着一个和尚,怀机是长寿寺的主持,当然李宾言和唐兴都没把他当成主持去看待。 怀机管理着天寿寺的番众,这些番众是此时保护琉球国王尚金福的重要力量。 “道圆大师。”李宾言坐在了首位上,郑重的说道:“此时并非朝贡的时候,按照大明的要求,即便是朝贡,也应当前往密州市舶司。” 怀机身边放着几个小箱子,他打开了小箱子说道:“这是琉球国的黄册和鱼鳞册,琉球国共有三十七姓,在太祖高皇帝迁民之前,琉球本无姓氏。” 闽人三十六姓和国王尚氏,一共三十七姓。 李宾言拿过了那本黄册和鱼鳞册,琉球国共有田亩九千顷,共有五万户,男女老少约有二十五万人之众。 “道圆大师,此举何意?”李宾言喝了口茶问道。 怀机直抒胸臆的说道:“自然是想要请父国驻兵给官,琉球心向王化,若是直接郡县,我王恳请入朝,永不回琉球国中。” 永乐初年,安南国王陈氏被黎氏族灭,安南耆老千一百二十余人,请大明郡县安南,这才有了交趾布政司郡县化。 怀机的意思很明确,琉球国王、百姓们,希望可以仿照安南旧事,归化大明。 怀机双手合十说道:“本就同文同种,多置一国,又有何用?万国海梁,四通八达,对大明益处极大,若是陛下不打算关停所有市舶司的话。” 琉球国对大明海贸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看那些海盗们盘踞其上,就知道多么重要了。 李宾言摇头说道:“琉球乃不征之国,这不是我能够决定的,请你遣使至朝廷,面圣之后陈情。” “主要是大明舟山水师刚刚起步,也驻不了兵。” 李宾言前面的话自然是车轱辘话车轱辘说的废话,这么大的事儿,显然不是他一个巡抚能够决定的,但是他也说明了真实的原因,大明水师现在没有驻扎海外的能力。 怀机犹豫了下说道:“那能不能派遣两百庶弁将,一百掌令官,为我王训练军士?” “当然,一应礼遇由我王一力承担,必然让军士们宾至如归,像回自己家一样。” 唐兴有点不耐烦说道:“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拐外抹角的。” “琉球国现在是这个情况。” “王世子志鲁有大明海外弃民支持,这些人有很多的海盗,大约有三万余人,之前被袁彬擒了贼酋赵明瑞,海盗大乱。” “琉球国王尚金福有个弟弟布里,觊觎王位,勾结倭寇,联合倭寇想要夺了国王这个…位。” “压不住了,差不多要爆发内乱了。” “琉球国王无力平叛镇压,想请大明军队前往,要是咱大明不便,那就请两百庶弁将和一百掌令官,训练军队,挨过这段时间,等大明水师成了气候再说。” 怀机忙不迭的点头说道:“的确如此,这位缇骑说得对。” 李宾言面色古怪的说道:“道圆大师,不知道唐指挥何人?” 怀机的话里话外,似乎压根不知道唐兴的身份,只是以为他和袁彬他们一样,是锦衣卫。 “啊?”怀机更是一脸迷茫,不是锦衣卫的缇骑吗? “他是大明三皇子的外公,唐贵妃的父亲。”李宾言也没多隐瞒,揭示了这个身份。 既然要合作,这个身份,显然是要告知对方的。 “啊!失敬失敬!”怀机人都傻了,这三皇子的外公在自己身边,自己居然还要去求巡抚,这不是舍近求远了吗? 唐兴也是无奈,开诚布公是合作的前提下,李宾言此时不说,若是请动了庶弁将和掌令官,那也是要揭开身份的。 “没意思,真没意思,我是唐指挥,别有事没事拿我外戚身份说事成吗?”唐兴灌了一壶茶,非常气愤的说道,显然一壶茶不能消灭他的怒火。 游戏时间结束了。 他又变成了那个三皇子外公,而不是海盗唐兴,这就变的无趣了起来。 唐兴爱玩,但是国事他可不敢玩闹,也只是口头上抱怨一下罢了。 “两百庶弁将和一百掌令官吗?”李宾言稍微算了算,眉头紧皱的说道:“这至少能组建两万兵马了,你们能养得起这么多的兵吗?” 一个团营的兵力了。 怀机俯首说道:“我们有粮,虽然地不多,但是占城米和越南米贱,囤粮还是没问题的,大约有两百万石,我们也有银两,倭银有大约五十万两。” 李宾言没说话,京师保卫战之前,京师都没这么多的粮食,琉球国地方不大,但是真的富有,万国海梁名不虚传。 “为何要求助大明组建军队,而不是自己组建呢?”李宾言面色古怪的说道。 怀机无奈的说道:“之前都练了,结果都是给海盗练兵罢了,连首里亲军都是他们的人,唉,一言难尽。” 李宾言作为天朝上国的两淮巡抚,是无法理解一个小国的悲哀,现在的琉球国不过是军头共主罢了,仅仅比末等秩好一些的二等秩罢了。 二等秩的军头共主的世界,是失去秩序的世界。 生存与发展本身就是一种奢侈,而身处于这种奢侈之中的人,浑然不觉(摘抄小约翰可汗语录)。 第440章 四时之序,生机断绝 “我不能马上答应你的条件,我会从舟山请来征夷将军,从南衙请来征夷总督军务,共同参议此事。”李宾言做出了决定,并没有立刻答应。 这件事定然会如实禀报朝廷,在禀报朝廷之前,肯定要做出应对。 这不是李宾言一个人可以解决的问题。 征夷将军是陶瑾,他将自己的事物安排了一下,泛舟至松江府市舶司,李贤来的速度也很快,他第三天就赶到了松江府市舶司。 番都指挥马云、平江伯陈豫魏国公徐承宗也来到了松江府市舶司,除了要讨论一下怀机所请之外,还有舟山水师的营建,需要汇总一下,这才是头等要事。 李贤是故意离开,南京城里,现在有两百个贪官在,如果有人要营救他们,正中李贤的下怀。 要知道一个队伍里,最难找出的就是内鬼,李贤可不认为自己手下的一帮人都是为了大明朝尽忠职守。 一旦李贤离开了南衙,必然有些人生出许多的心思,留在南衙的有岳谦、季铎和袁彬。 这三个人和内鬼总是有着不解之缘,如果李贤这次的离开,能够抓到一批内鬼的话,那就是鱼获。 等到人悉数到齐的时候,李宾言将怀机所请说的很清楚。 他略微有些出神的说道:“我的态度是不赞同,我认为我们的庶弁将和掌令官即便是去了也没有用。” “如果两位都同意的话,我会保留意见,但是坐罪等罚。” 李贤奇怪的问道:“理由呢?我认为派两百庶弁将和掌令官试一试,也有必要。” 李宾言想了想说道:“一个国朝有四时之序。” “具体来说,春天万物复生,属仁,相应的也应行仁政,如不准杀幼生、毁卵,要赈济贫苦,贷种子,助孤民,赦罪犯等。” “夏天万物茂长,属忠,这时要实行鼓励政策,以劝天功。” “秋天万物萧杀,属急,与之相应,政治要从严,如行五刑,诛大罪等。” “冬天万物休息,属闭,与之相应,要集聚财货,妥加贮藏,对民进行教育等。” 唐兴眨了眨眼,这个李宾言几日不见,越来越有出尘的味道了。 心怀宇宙,仰望星空,这说话倒是不深奥,但是总觉得有点悟道的古怪感。 李宾言继续说道:“春无杀伐,夏无遏水,秋无赦过,冬无加赋。” “如果我们看历朝历代的兴衰更替,莫过如此,国朝伊始,必施仁政,休养生息,恢复人丁,过了段时间,就出现了种种问题,就要纠正鼓励万物。” “再之后必然是杀伐之时,所以也有秋后问斩之说,到了万物萧索之时,就是到了消耗积蓄之时。” “洪武初年是仁,洪武中的时候是夏,洪武末年是秋,建文年间是冬。” 冬天熬不过去,会怎么样? 会失道天下。 李宾言继续说道:“历朝历代莫过如此,法天合德,象地无亲,日月之明无私。” 李贤呆滞的看着李宾言,这个人说话心怀宇宙之后,说话是神神道道的,但是说的居然如此有道理! 李宾言继续说道:“春者,阳气始上,故万物生;夏者,阳气毕上,故万物长;秋者,阳气始下,故万物收;冬者,阳气毕下,故万物藏。” “精健日月,星辰度理,阴阳五行,周而复始,若如四时之变迁,天地之运行是也。” “天俯万物,制轨寒暑,周行日月,再次星辰,天之常也。” 李宾言第一句话引自胡濙总结财经事务的话,但是也是他仰望星空记录星图时候,对国家大事的种种思索。 “违四时之序,君必失其道,无以有其国。”李宾言叹息的说道。 他又想起了正统十四年七月份,冻死在阳和的那些军卒,违背了四时制定法令,比如在春耕之时,滥征徭役、兵役,在冬季大兴土木,都是不道的政令。 李贤嘴角抽搐了一下,上一次李宾言根据星等,出现了一个六等秩的理论体系,李贤认为那已经是李宾言仰望苍穹最大的收获了。 但是…看起来并非如此。 “具体到我们现在这件事呢?”李贤继续追问道。 李宾言看着怀机,虽然怀机满是期待,但是李宾言还是开口说道:“琉球国已经到了冬序,生机已绝,只能等待春序至了。” 李宾言话没说全,但是表达的已经很明白了,琉球国即便是整理好了戎事,依旧逃脱不了四时之序。 派点庶弁将和掌令官过去,完全没有任何的作用。 怀机双手合十,重重的叹了口气,他其实准备好了很多的银子,但是的确如同李宾言所言,不是银子的事儿。 李贤深以为意的点头说道:“你说服我了,我也不赞同。” 陶瑾想了想说道:“我赞同派遣庶弁将和掌令官,不能坐视不理,否则日后谁还听大明的话?” “我也赞同陶都督的说法。”马云赞同陶瑾的意见说道。 平江伯陈豫犹豫了下说道:“我也赞同陶都督的想法,怕死不当兵,总要试试,琉球国对我大明至关重要,万国海梁之地。” 徐承宗并没有表态,他不参与征夷之事,没有投票权,唐兴也没有投票权。 李宾言点头说道:“二比三,那么就派,若是陛下怪罪下来,我等同罪。” “陶都督遴选庶弁将和掌令官之事,就交给你了。” 陶瑾说道:“好。” 怀机本来已经心如死灰,听到决议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笑意,双手合十,俯首说道:“谢过天朝上国恩典,我琉球国将给五万两金花银军费。” “将士们到了琉球两倍大明俸禄,若是战亡,以大明抚恤双倍之。谢父国成全。” 怀机见识过袁彬等人的作战,快进快出,做事不拖泥带水,执行坚决,作战计划周详,考虑周全,是他见过最强的军事行动。 五万两请三百人两年时间,这个费用其实很贵了,但是怀机丝毫觉得不贵。 “报!”一个掌令官走了进来,俯首说道:“将军,总督…琉球发生了内乱,王世子布鲁、王叔布里两伤俱绝,王宫悉数被毁,首里城一片火海。” “国王生死未卜。” 怀机听闻消息,猛地站了起来,但是一口气没喘息过来,哗啦一下倒在了地上,眼看着昏了过去。 “叫医倌!”李宾言高声喊道。 一阵手忙搅乱,怀机是急气攻心,医倌顺气之后,怀机醒了过来,但是面色煞白的坐在椅子上。 李宾言坐在主座上,思考了很久说道:“请节哀。” 琉球国可以说是怀机一辈子的成就,他未曾中举,到了琉球帮助了尚巴志统一了三山国,琉球国至此发展起来。 但是正如李宾言所言,生机已绝,需要等待春序,万物勃发之事。 在松江市舶司的众人,默默不说话,李宾言话说了一半。 其实宣宗的时候,是春序夏序,在正统初年是秋序,在正统十四年,是冬序,升级断绝。 事实上,这个冬序一直到稽戾王死的时候,才算彻底结束。 大明迎来了勃勃生机。 四时之序。 “请道圆大师下去休息。”李宾言颇为无奈的说道,明明已经得到了有利于琉球国的决议,但是琉球国生机已然断绝了。 “我们来讨论舟山水师之事。”李宾言看着怀机落寞的背影,坐直了身子说道。 会议在进行。 松江市舶司和撒马尔罕大约有两个半个时区的差异,撒马尔罕的日落比松江府晚了一个时辰一刻钟左右。 兰宫之内,王复正在和也先汇报着自己的政策。 “大石,我们要把吉兹亚和天课废除,争取大多数乌兹别克人的支持,改为一体征纳,丁税、调庸、商车抽分暂行,以钞关视货物贵贱不等,抽分一成到两成不等。”王复说到了第一项改制那就是税赋改制。 撒马尔罕的税赋只有吉兹亚和天课两种,这两种税赋已经不是宽纵那么简单了,收多收少,完全看天意。 王直继续说道:“我们应该拥有自己的工坊,铸币,重钱银币我们铸造不了,但是我们可以铸造通宝。” 此时的撒马尔罕用的铜钱是一种叫突骑施铜钱,外圆内方,和中原用的铜钱是一样的。 突骑施汗国,就是那个在开元年间,从唐玄宗手中抢下碎叶城的突骑施汗国。 事实上,在唐时,整个西域用的钱都是昭武九姓铸造的唐制铜钱。 突骑施汗国主要由栗特人组成,他们以行商闻名天下,所以,一百二十钱和中原的飞钱大约等同,都是小铜钱,栗特人掌控着铸钱的生意,一直到元末。 和大宋一样,留下了数量庞大的铜钱,但是这些铜钱,磨损严重,已经不能再做钱币使用了。 “大石?”王复刚要继续说,看着王座上的也先疑惑的问道。 也先似乎是刚刚回神说道:“你说到哪里了?” 王复看着也先的模样就知道,他没有在听。 这段时间,他一直汇报着自己的政令的推行,但是都像今天一样,也先从来就没认真听过。 也先的精力比较差,对这些事儿虽然在听,也只是在听而已,至于听到了多少,王复不知道,也先也不知道。 也先坐直了身子,伸了个懒腰,颇为确认的说道:“这些事,不是说交给王资政负责吗?而且都在咨政院落了锤,那就这么做。” “而且我要筹备进军拔都萨莱之事,这些事,以后就不用汇报了。” “咨政院已经送来一次了。” 也先强调了一遍,这些政疏,都是咨政院商议之后,落锤送到了兰宫之中,由也先签字下印执行。 王复放下了手中的陈条,知道说也白说,索性就懒得再说了。 王复十分郑重的说道:“但是有一件事,大石务必听我一言。” 也先兴趣盎然的说道:“和卜撒因开战的事,这个家伙眼睛如同长在了头顶上一样,居然要求我离开撒马尔罕,将这个城池还给他。” “他是在做梦吗?” 给卜赛因的国书已经有了回音,住在赫拉特的帖木儿国王卜赛因,要求也先把这个城池还给帖木儿王国,说这是帖木儿王国的都城。 “我来的时候,他怎么不说这是帖木儿重建的城池呢?他自己在赫拉特潇洒,我打下来,他就问我要?哼。”也先颇为不屑的说道。 撒马尔罕的兰宫,是帖木儿建的,就是现在也先住的王宫,但是他来的时候,这里被乌兹别克人占领,和卜赛因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王复却摇头说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而已,就跟做买卖一样,只要他不打过来,咱们就跟他磨嘴皮便是。” 也先对王复这种磨嘴皮的说法,颇为不屑的说道:“把他打死就是了。” 王复深呼吸了好几下,告诉自己不生气,他摇头说道:“打死他卜赛因,前面还有一个奥斯曼,继续打过去吗?到了拔都萨莱的时候,我们的兵力还有多少?” “就是到了金帐汗国做了可汗,难道和金帐汗国现在的可汗一样什么权柄都没有吗?” “那还不如在和林和大皇帝拼一下呢。” 也先沉默了许久说道:“你说的有道理。” 王复这才松了口气,也先真的打过去,也不是不能打的赢,但是这样和历代的西进都没什么区别,最终失去了锋芒,最后被同化而已。 他们才是少数人。 也先也知道王复说的有道理,坐直了身子说道:“那你说怎么办?他说话那么嚣张,还一副欠打的模样,不打他一顿,心气儿不顺。” “在东边受大皇帝的气,到了西边,还得受气,那我不是白来了吗?” 王复翻动着手中的纸张,翻到了军队待遇的那一页,说道:“我们在和林已经改编了我们的军队,现在有七个团营,和一个怯薛军。” “这八个团营,我们应该给他们最好的待遇,最好让他们子孙无忧,世袭罔替,世代受人荣养,但是要对他们定期进行考校。” “他们将是大石忠诚的拥护者。” “然后组建吸纳更多的成丁加入军卒,这部分的待遇就没有那么高了,就是普通的乌军、突厥军,也是共计四个团营。” 第441章 衔令者,君之尊也 长途而来的瓦剌人,需要维持他们的忠诚,否则他们就会背叛,所以要给世袭罔替的待遇,要保证他们不会同化。 但是也不能像原来的白帐汗国、青帐汗国、帖木尔王国、奥斯曼王国那样完全突厥化,作战的都靠少数人。 在沙里亚法典之中,只有信仰宗教的成丁才有作战任务,其他人都缴赋税寻求庇护,战争的胜利与否和普通人没什么关系。 所以,王复和王越思前想后,终于决定组建乌兹别克人为主的军队。 王复大声的说道:“《正世》曰:不慕古,不留今,与时变,与俗化,变俗易教,方能治乱。” 也先沉吟了片刻,问道:“那该怎么保证他们的忠诚,而不是等到我们西进的时候,他们在背后捅我们一刀,王资政想过这个问题吗?” 王复点头,他自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十分快速的回答道:“百姓莫不是喜欢活着,害怕死去,莫不是想要利益而厌恶害处。” “好利恶害,得到想要的就很快乐,得不到想要的就很痛苦,如同水往低处流一样普遍,不论贵贱贫富,皆是如此。” “何为利?生死,衣食、荣辱皆为利。” 利柄,王复对于利柄二字的理解极为深刻,理政的时候,这两个字,尤其是在撒马尔罕这个地方,是最好用的执政手段。 王复借着说道:“之所以令则行,禁则止者,必令于民之所好,而禁于民之所恶也。” “故欲来民者,先起其利,虽不召而民自至。设其所恶,虽召之而民不来……” 也先连忙摆摆手说道:“哎呀呀,王资政你又来了。” “这些大道理我听的本来就很困难了,你还要文绉绉的说出来,我就更加听不懂了。” “我只是问王资政有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既然王资政考虑到了,那王资政尽管去做。” “好了,我已经很累了,你且去。” 也先只是问他是否考虑过忠诚的问题,既然考虑过,那有对应的政策就足够了,至于这么做的具体原因,也先也听不太明白。 王复还想说,他想要解释明白,但是看着也先已经不耐烦的神情,他只能无奈俯首说道:“臣告退,大石安歇。” 王复离开了兰宫,也先站了起来,走下了王座,王座后是伯颜帖木儿。 也先感慨的说道:“伯颜啊,大皇帝把王复罢免,让王复怀恨在心,投效瓦剌,绝对是大皇帝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决定,治世能臣啊。” “是。”伯颜帖木儿想了想说道:“从咨政院的每一条政令制定后,从咨政大臣的反应来看,王复的政令是得到了多数人的拥护。” “从政令推行来看,商贾蜂拥而至,撒马尔罕的人数比之前还多,帖木儿王国和青帐汗国的人,都来到了撒马尔罕附近想要投效。” “应当是做的不错的。” 也先哈哈大笑的说道:“好,很好。” 也先与伯颜帖木儿乐开了花,但是王复却是满脸不高兴的走回兰宫咨政院,沿路守备的怯薛军卒,在王复走过的时候都是挺直了腰板,行注目礼。 他们的目光从王复出现的时候,就一直锁定王复,直到王复消失在视线不见的地方,才再次站直了身子目视前方。 他们很尊敬王复。 西进本来是一项前途未卜的大事,瓦剌上下,莫不是惶惶不可终日,如同丧家之犬一样,人心涌动。 他们打下了撒马尔罕之后,王复一点点的通过政令,最终让整个撒马尔罕安顿了下来,也让瓦剌人有了新巢。 所以,他们看到王复的时候,莫不是给予最高的敬意。 这可是再造之恩。 王复回到了兰宫咨政院,这里又叫咨台,王复在这里拥有一间书房,作为处理政务的地方。 “王资政!”守在门前的两名怯薛军卒猛地站直了身子,王复拿出了自己的信牌递了过去,说道:“开门。” 王复是个地道人,他每次进入咨政院书房都会出示信牌,但是负责守备咨政院的怯薛军卒,早就在王复出现在石廊的时候,已经把门打开了。 怯薛军守备压根不看王复的信牌,他们认识王复。 王复无奈收回了信牌。 陛下作为七品参政议政曾经想上朝阳门五凤楼,被四武团营军卒拦下,卢忠扈从左右,卢忠那张脸,京师谁不认识? 但是那军卒就是不给上,直到朱祁钰拿出了自己的皇帝信牌,才上了五凤楼。 印玺,信也。 但是王复又很难跟他们说明白,讲了几次,都没什么效果,最终他也懒得再说了。 他去哪里,怯薛军都不会阻拦,因为都认识他。 他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重重的坐在了软篾藤椅上,靠在上面,将手中的陈条用力的扔在了桌上。 哪哪都不如意。 兰宫的建筑都是石制建筑,拱顶都很高,这一层得有一丈半高,左右放着无数的书柜,王复桌上的政疏堆积如山。 他开始处理这些陈条,陈条的内容繁杂,需要去咨政院落锤的事儿就有七八件之多。 “王资政,保民官来了。”怯薛军的勇士又打开了房门,将王悦放进来了。 保民官是北院民院,有保民大臣、监察大臣、营造大臣、裁决大臣等等,保民大臣主事,就是王悦,又被叫做保民官,主要负责农牧居民,依据明制分官设职。 南院武院,有左都督、右都督,边防都督、京都督等等,仿明制,分官设置。 左都督由伯颜帖木儿担任。 南北两院又被称为下院,咨政院又被称为上院,资政大夫直接对接大石也先。 “这又生气呢?”王悦将一本厚重的陈条放到了桌上,看着王复的软篾藤椅。 这是赛因不花送来的好东西,一共三把,王复一把,也先一把,伯颜帖木儿一把。 “我跟也先说政,他又糊弄我!”王复有些生气的说道:“这是他的瓦剌,不是我的瓦剌!整日里就知道骑马弓猎,回到兰宫,政疏陈条,也是看都不看就签字。” “跟他解释又不耐烦。” 这石制的建筑隔音是极好的,王复声音并不大,但是他很生气。 王悦坐在了王复的对面说道:“他在和林就这样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岁数大了,学也学不会,也就懒得学了,他都这样了,你顺着他点不就好了吗?” 王复坐直了身子,继续说道:“我今天跟他说,我们定国号康国,撒马尔罕改名康国府,你猜他怎么说的?” 王悦想了想,身子靠在椅背上,头向左歪了一点,眼睛未眯,一副浑然不在意的说道:“王资政,你又来了,你自己看着办。” 不得不说,王悦学的真的像,语气、动作、神态尤其是那句,你又来了,简直是一模一样。 王复都被王悦给逗乐了。 “他靠自己坐不稳大汗,所以才会靠你。”王悦坐直了身子,身上的懒散的模样消失不见,王悦严肃的说道:“我跟你说个事儿。” “前天我找他汇报政事,他没跟我聊政令,而是话里话外,让我准备接替你的位置,取而代之。” 王复一愣,稍微皱了下眉头疑惑的说道:“他想干什么?” 王悦摇头说道:“还用说吗?就是等你势大了,把你给杀了,换我上去,继续给他卖命呗。” 王复了然,原来这个也先打的是卸磨杀驴的主意。 王悦看着窗外,嗤之以鼻的说道:“退一步讲,我们不是夜不收,他现在也已经杀不了你了,他自己都不知道。” “子曰:衔令者,君之尊也。” 王悦的意思很明白,掌控神器才是君才尊显,就现在也先这个大撒手的模样,他怎么杀王复? 杀了王复,也先只能回和林了。 王悦摇头说道:“不说他了,奥斯曼苏丹法提赫送来了国书愿与瓦剌,不不,愿同我们康国世代修好。” “希望能够合兵,共击帖木儿国王。” “我刚从也先那回来,他让你回复。” 王复拿过了那封已经翻译好的国书,看了许久,就是有些恼火,奥斯曼苏丹法提赫。以为瓦剌人是大明的远征军。 这都是也先那枚【敬顺王印】惹的祸,也先在所有的国书上,都下的敬顺王的印,因为他除了这个印,也没别的印绶了。 奥斯曼国王的理由很简单,帖木儿王国不臣。 帖木儿王国作为大明的朝贡国,居然要反明复元,甚至还准备亲征,今天大明军远征,自然要合兵一处,痛击帖木儿王国。 奥斯曼国王的闪电巴耶济德,被帖木儿生擒,并且成为了艺术创作的源泉,被西域嘲讽,这让奥斯曼王国上下非常的恼怒,所以法提赫提出共伐帖木儿的意图。 外交这块分为了两部分,大部分归民院管,有一部分归咨政院管,比如各大汗国的鞑靼部的联袂,这一块就是伯颜帖木儿自己在负责。 “也先怎么说的?”王复拿着那份国书眉头紧皱的说道。 王悦喝了口茶说道:“也先说,要一起教训教训帖木儿国王卜撒因,他说话实在是太招人烦了,但是你又不同意。” 王复拍了拍国书说道:“我之所以要与帖木儿修好,自然是远交近攻。” “也先要是待在撒马尔罕做大石,自然是和奥斯曼共伐帖木儿王国,但是也先要去拔都萨莱,到了金帐汗国,就是奥斯曼近,帖木儿远。” “我跟他说,他又不听。” 王复的想法,王悦自然可以理解,也先是要去拔都萨莱,自然要执行远交近攻,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都要交好帖木儿王国。 所有的军事行动,都是服从政治目的,也先的政治目的是前往金帐汗国的拔都萨莱,当可汗。 王悦又拿出一封国书说道:“大秦国的国书,你看看也做个回复,这事儿,也先不知道。” 王复看了片刻,将国书收起来,笑着说道:“你做得对。” 王悦站起身来说道:“嗯,你忙,我先走了,给奥斯曼的国书写好了,让会同馆翻译给奥斯曼就是。” 王复在忙碌,而王悦也没闲着,他找到了左都督伯颜帖木儿。 王悦坐在伯颜帖木儿的面前,低声说道:“今天我离开兰宫王廷的时候,看到了克烈从王宫里走了出来。” 克烈,是白帐汗国可汗的两个儿子。 宣德三年,克烈的父亲被僭主阿布勒海尔所杀,克烈和他的哥哥,逃亡到了东察合台汗国进行避难。 白帐汗国的阿布勒海尔是僭主,也就是逼得卜赛因放弃撒马尔罕的人。 瓦剌西进,阿布勒海尔被也先击溃,阿布勒海尔最后被也先在兰宫王帐抓住,吊死在了兰宫之外。 克烈是蒙古人,也先也是蒙古人,某种意义上,也先为克烈报了杀父之仇。 伯颜帖木儿侧着身子说道:“克烈说:乌兹别克人,都认为他们的王应该是克烈或者他的哥哥。” “所以克烈想要让大石赐予他楚河肥沃之地作为牧场,统领乌兹别克人。” “大石答应了他。” 楚河的肥沃之地就是碎叶城附近,水草丰茂,又扼天山古道,乃是撒马尔罕行商至大明的重要关隘。 王悦眉头一皱,摇头说道:“宣德三年,克烈的父亲就死了,若非大石为他报仇,他还在东察哈台避难呢,他非但不感恩大石的恩情,还要锡土为王?” 伯颜帖木儿叹息的说道:“就是说嘛,碎叶城、楚河附近的牧场水草丰茂,咱们的安民官已经去了,他又来讨。” “但是大石答应了,我能怎么办?” 王悦笑着说道:“我倒是有个好计策,这克烈和他的哥哥,已经离开碎叶城二十五年,哪里还有什么人望民心?” “大石不方便做的事儿,左都督要替大石分忧啊。” “哦?”伯颜帖木儿一愣,满是疑惑。 王悦笑着说道:“左都督,西域又不太平,马匪多啊。” 伯颜帖木儿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说道:“的确,若非我大军至,这地方岂不是更乱?” 第442章 一个悲痛的消息和一份谢礼 王复和王悦是无法理解撒马尔罕比较古怪的统治模式,尤其是沙利亚法典里的内容。 为什么会有神人相扰,神的使者行走人间之事。 因为在中原王朝,这是绝对不允许存在的,神权君授还是君权神授,这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 中原王朝历来都是神权君授,无论什么神仙,都别想爬到皇帝的头上。 早在颛顼的时代,也就是朱祁钰给孙太后贺岁的时候,写的那四个字,德比颛顼。 在颛顼之前,民神不杂,巫觋成风,所以颛顼就命令自己的两个孙子重和黎,一个任司天,一个任司地,绝地天通,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 周昭王有次就问自己的臣子观射父,为什么颛顼要绝地天通呢? 观射父说:人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 所以,早在三皇五帝,几近于传说年代里,中原王朝已经开始绝地天通,宗教力量虽然屡次登上政治博弈的舞台,但是始终都未曾有君权神授的朝代存在。 所以,正统十四年,郕王监国时,大臣们对于送走大明国师杨禅师去感化瓦剌人这种做法,一致赞同,最终杨禅师被送到了瓦剌。 即便是黑衣宰相姚广孝,本身是个和尚,但是姚广孝在上朝的时候,也从来没穿过僧服,而是以朝服入仕。 王复对于基于经书制定法律这种行为,是不能理解的,但是王复是一个很务实的人,这里的风土人情就是如此。 制定政令,应该顺天之时,得地之宜,忠人之和,随时而变,因俗而动。 如果他在撒马尔罕,直接搞西门豹治邺,破除为河伯娶妇的陋习沉巫的事儿,那样做,会直接激化矛盾,既不顺应天时,也不得地利,更伤人和, 政令需要因为风俗而变动。 所以王复找来了杨禅师,请杨禅师推行佛法。 先把这摊水搅浑,然后再以利柄驱动,最后治理康国府。 “杨禅师。”王复看着杨禅师就不忍直视。 他记得杨禅师当年非常的富态,这几年不见,已经骨瘦如柴了,看来在和林没少受苦。 王复是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很少和杨禅师接触。 杨禅师也被裹挟着西进了。 也先虽然对佛学不感兴趣,但是还是带他到了和林,西进的时候,也把他带上了。 “王资政。”杨禅师赶忙行礼。 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一直在求活,他当初带了不少弟子,到现在,他身边只有两个弟子了。 王复和杨禅师沟通了一番,在撒马尔罕宣扬佛法的想法。 王复笑着说道:“杨禅师竭力施为便是,自然有大军为杨禅师做依仗,不用担心。” 杨禅师不是徒有虚表,而是真的很懂佛法,他能够混到朱祁镇的身边,做大明国师,那是上下嘴皮一碰,就是禅机。 “好。”杨禅师没跟王复说禅机,王复是交代事情,而不是商量,这是必须完成的政治任务。 在贰臣贼子的这个圈子里,混的最好的便是王复,其次是王悦,然后是赛因不花,之后是韩政,再然后才是他杨禅师。 现在王复位高权重,杨禅师不好怠慢,而且能够宣扬佛法,他求之不得。 至于如何宣扬,那就是他杨禅师的能力了。 最先感化的的就应该是懂突厥语通译,然后是依旧十分活跃的鞑靼人,他们是撒马尔罕的上层建筑,然后在通过他们的影响力,扩大佛法的影响力。 杨禅师走后,王复拿起了那封大秦国过来的国书,思考了许久。 首先大秦国,也就是罗马帝国的皇帝,对大明远征军表示了感谢,而且不是口头感谢,是有谢礼的。 这也是王悦隐瞒也先的原因,这份谢礼是给大明皇帝的,怎么可以让也先截胡? 有一种名叫西征的恐惧,深深的烙印在在泰西、极西和樛西,西域所有人的心头。 当初蒙古人的三次西征,给西域的所有人都打上了东方人不可战胜的标签。 而也先的这次西征在撒马尔罕首战告捷,以摧枯拉朽的胜利,再次唤起了西域所有人心中的恐惧。 要让西域人搞清楚大明和瓦剌之间的恩怨情仇,就像是理清楚泰西(欧洲)王室的家谱一样的困难。 当瓦剌人在撒马尔罕获胜之后,围困君士坦丁堡的奥斯曼军队,也停下了进攻的步伐。 他们得知道此时瓦剌人到底什么态度,会不会联合帖木儿王国一起攻打他们奥斯曼王国。 帖木儿王国俘虏过他们的闪电苏丹,更攻破过他们的都城。 其次,大秦国的皇帝,请求大明远征军的帮助,和上次的国书一样,希望大明的远征军能够阻拦奥斯曼王国对大秦国最后堡垒的攻打,无论用什么办法。 大秦国的皇帝送来的谢礼,是一个女人,三百人左右的使团,还有成堆的书籍。 大秦国的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说:他曾经写了封国书请求大明援兵,属于病急乱投医,但是万万没想到,援军真的到了。 为了表示对大明的感谢,他们送给皇帝谢礼。 谢礼如何瞒过也先的耳目,送到大明,让王复有些为难。 王复敲着桌子陷入了思考之中。 奥斯曼王国并不好惹,尤其是现在的奥斯曼苏丹法提赫,号称征服者。 法提赫在瓦尔纳战役之中,杀死了波兰和匈牙利共主,阻拦了泰西对大秦国的救援,而后在攻克了大秦国最后的属国莫里亚公国。 现在大秦国只剩下了孤城一座,就是拜法提赫所赐。 王复终于写好了给帖木儿国王卜赛因和奥斯曼王国的法提赫的国书。 他决定吓唬下奥斯曼国王,如果能够吓到的话。 远交近攻,是在和林就定好的策略。 这次的西进,绝对不是历代的盲目西进,而是有序西进,如何让大军顺利走到拔都萨莱,然后顺利完成也先的期许,成为可汗,都有定策。 也先也不打算打破定好的计策,因为和帖木儿王国交好,有利于西进。 王复也是抱着有鱼没鱼甩一杆,能吓到最好,吓不到也无伤大雅的心态,写的国书。 事实上,大秦国的皇帝的礼物并不让能让人心动,那位龟缩在城堡中的君主,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那是一个女人,二十岁的模样,王复虽然没见到长相,不过应该不会太差。 而且大明大皇帝,似乎对蛮夷的女人,并不是很感兴趣。 君士坦丁十一世很穷,他的贺礼中并没有什么贵重之物,只有几千册的书籍。 王复写好了国书,拿起了一堆的政疏和宪章,去兰宫王庭让也先下印,顺便安抚一下有些暴躁的也先。 也先崇尚武力,推崇暴力,但是撒马尔罕是他们西进的重要巢穴,他不能在撒马尔罕大动干戈。 那就得找人揍一下,让所有人畏惧他的武力。 王复来到了王庭的门前,看到了伯颜帖木儿和王悦自远处走来。 伯颜帖木儿满脸悲痛的应了过来,痛心疾首的说道:“我的兄弟,白帐汗国可汗的儿子克烈和他的哥哥贾尼别克死了,他们在前往碎叶城的路上,不幸蒙难。” 王复反应了一阵,才意识到伯颜说的是谁… 现在的情况,大约可以等同于安南国国王陈氏有两个孩子,在黎氏作乱的时候,逃到了大明朝避难。 大明派出了英国公张辅率领大军,平定了黎氏叛乱之后,送这俩孩子回安南做国王,走到半路死在了路上。 安南国再无陈氏子弟,只能郡县化,称交趾了。 政治逻辑是相通的。 至于当初安南国到底有没有陈氏子孙,到大明寻求避难,那得问胡濙了,胡濙是当事人。 反正胡濙当时说没有。 当然日后,大明再征交趾的时候,可能会突然又有了陈氏子孙存世,等到平定交趾后,陈氏子孙再次病逝也不是不可能。 “那真是太可悲了。”王复满是悲伤的问道:“发生了什么?” 王悦和王复沟通过这件事,这两兄弟是绝对不能回到碎叶城的。 这是也先、伯颜帖木儿、瓦剌奴酋、王复共同的选择,但是为了安抚乌兹别克人,也先只能答应克烈的请求。 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现在白帐汗国已经没有子嗣可以做可汗了,这真是一个悲痛的消息。 伯颜帖木儿甚至挤出了两滴鳄鱼的眼泪,他叹息的说道:“马匪火并,王子暴死,这真是太不幸了。” “节哀。”王复劝慰的说道。 王复和伯颜帖木儿走进了王庭之内,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奏禀了也先。 “大石,应该找到两位王子的遗骸,择地隆重下葬,庇佑乌兹别克人。”王悦朗声说道。 如何善后,在做这件事之前,就已经定好了。 伯颜帖木儿是他的部族在碎叶城外的膏腴之地放牧,是利益相关。 那么王复和王悦为何也不愿意这两个人当乌兹别克人的可汗呢? 因为王复要组建乌军团营,共计有四个团营的编制,如果乌军有可汗,那还能被王复控制吗? 显然不能。 也先听闻两位王子蒙难的消息,颇有点心酸的说道:“嗯,保民官去做,一定要宣传到位。” 相比较信任,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白帐汗国可汗后人和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也先更信任王复。 “这是给奥斯曼国王和帖木儿国王的国书,大石。”王复将两封国书递给了也先。 也先拿过了那两封国书,看都没看就准备下印签字,王复无奈的说道:“大石看一看。” 也先无奈的拿起了两封国书,看了片刻说道:“不就是和帖木儿王国交好,和奥斯曼王国交恶吗?” 和奥斯曼王国交恶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到了拔都萨莱之后,定然要和奥斯曼王国打一架。 那是立威之战,想坐稳金帐汗国的汗位,那必然是要有军功。 帖木儿当初称王的时候,一直和奥斯曼的闪电苏丹说垃圾话,最后生擒了闪电苏丹,才开始称王称霸。 也先可不觉得自己的军事能力会比帖木儿更弱。 也先愉快的签字下印,笑着问道:“我的好兄弟,还有什么东西要我签字吗?” 王复拿出了几份政疏说道:“民院要铸钱,这是铸钱令,大石一定要看一下。” “重钱以大明银币为主,我们并没有铸银币的能力,轻钱我们用通宝的母钱,将景泰二字磨平,换作康国。” 也先看了两眼签字下印说道:“我要是问轻钱重钱的差异,你是不是又有一堆的道理要讲?” 王复没说话,也先不爱听,他讲也没意义。 他拿出第二份政疏,笑着说道:“这是上院通过的一条政令,推行佛法,杨禅师很擅长这个,可能需要大石的配合。” 也先看着那些政疏,象征性的问了两句,开始签字。 这些政疏林林总总有十几本,到了后面也先都有点不耐烦了。 “咨政院都已经下印了!”也先看着王复手中的政疏,终于有点忍不住说道:“终于知道为何大明会有司礼监了。” 文渊阁大学士有票拟的权力,具体就是给奏疏贴条,司礼监有批红的权力。 文渊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又要说到正统初年,明英宗幼冲,主少国疑。 事实上,咨政院的票拟,不就是从文渊阁票拟,变成了二十五个咨政大臣票拟吗? 这些决议不会伤害到瓦剌人的利益,甚至有很多对瓦剌人都有不少的好处,也先已经批复很多这样的政疏了。 王复拿出了最后一份厚重的政疏说道:“之前大石让我结合大明律法制定宪章六十四条,已经定好了。” “大石一定要好好看看,这里面可不只是权利,还有义务。” “这里面有几条是一定要注意的,比如这条,无故杀人者死。” 王复和也先挨个讲解了这六十四条,这是宪章,签字了就要约束瓦剌人遵守。 这同样是一份有利于瓦剌人的宪章,比如瓦剌八团营的具体世袭制度,简单来说,核定户数,按户发俸。 比如,每年都会遴选,如果这一户,没有人能够通过遴选,那俸禄就会减半发放,直到有遴选合格之人。 这不过是大明军户制的另外一种翻版,并不是很难理解。 相比较大明军户高度捆绑田亩,这种军户制度,则是一种恩养的性质。 王复讲解的很细,每字每句,这是斗斛、权衡、印玺、仁义的总纲,马虎不得。 但是也先一直打着哈欠,有些心不在焉,等到王复终于说完的时候,也先终于如蒙大赦一样,签字下印,溜之大吉。 王复走出了兰宫王庭,具体执行也是伯颜帖木儿去做,伯颜帖木儿听的还算仔细。 “栋梁之材,治世之臣啊。”伯颜帖木儿拿过了那份宪章连连称赞的说道:“先生真是大才,我拿回去看看,然后发榜。” 伯颜帖木儿拿着那份宪章离开了。 王悦看着伯颜帖木儿的背影问道:“你到底是他的先生,还是他的兄弟呢?” 王复低声说道:“你把大秦国的礼物,安排去碎叶城,借着这次克烈的事儿,掩人耳目。” 在伯颜帖木儿说那个悲伤的消息的时候,王复已经想到了送走大秦国谢礼的方法。 第443章 大明皇家学会 一个三百人的使团,动静并不会小。 上一次传递大秦国国书的使者,半道上就被人截杀了,或许是奥斯曼人做的,也有可能是帖木儿王国的人做的。 几乎所有人都不希望大秦国继续存在下去了,甚至是包括泰西人。 但是大秦国依旧坚挺着。 王复正在想方设法的将使团送入大明的控制范围之内,只要到了碎叶城,一切都变得可以操作了。 因为再往东,使团变到了大明的控制范围之内,给大皇帝的谢礼,无论是忠顺王还是忠义王,都没有胆量打劫。 王复此举算不上冒险,因为他也在试探也先对他的忍耐度,看看在他眼皮底下做点小动作,会发生什么。 当然王复让自己的危险降低到了极低的地步。 他以瓦剌人不允许大秦国和大明通使为由,胁迫大秦国使者尼古劳兹行贿。 所以这个案子的性质,就从偷偷给大明皇帝投献,变为了索贿。 大秦国使者一行人,除了一千枚三钱重的罗马金币以外,再没有了任何的有价值的财物,那些书籍,在瓦剌人看来并不值钱。 王复也没有对也先过多的说过泰西的局势,甚至说过大秦国的事儿。 也先对这个大秦国完全是第一次听说。 大秦国的正使名叫尼古劳兹,副使名叫埃莱娜,十分年轻的小姑娘,所有人都喜欢喊她佐伊(注)。 事实上,王复做了被发现的准备,但是他多虑了。 王复借着两个王子葬礼的名义,送走了这三百人到了碎叶城,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询问过这三百人到底是什么人。 就连伯颜帖木儿都未曾询问,这三百人顺利的在碎叶城驻扎之后,向着天山古道而去。 王复和赛因不花管理着渠家人的塞外商铺,也很少有人过问,他们到底在往来贩卖着什么。 要知道这个年代,甚至有皇帝带头向塞外贩卖火器及钢羽,王复偷偷送点人离开罢了,真的算不上什么大事。 比大秦国的使者更快的是王复写好的奏疏,顺着商路至嘉峪关,随后向着京师而去。 这个时候,瓦剌人在撒马尔罕打劫到的所有收获,终于在嘉峪关内的互市销售完毕,近百万的银币,向着塞外而去。 天山古道这条从汉时起的商路,终于再次焕发出了火力。 好人兀鲁伯的那些“破铜烂铁”一文不值,若非有夜不收的信牌,兀鲁伯那些在天文台的所有物品,都会当做废品处理。 朱祁钰收到兀鲁伯的破铜烂铁的时候,收到了王复的第二封奏疏。 大秦国使者带着数千册图书从君士坦丁堡而来的消息,放在了朱祁钰的案前。 “你去把胡尚书找来。”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奏疏面色复杂且古怪。 大秦国,或者说东罗马帝国居然还活着,这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儿。 按照历史的进程,东罗马帝国的君士坦丁堡,在景泰四年五月份的时候,就已经陷落了才对。 但是这已经接近九月份的时间了,朱祁钰又收到了罗马帝国的消息,而且看落款,使团是从六月份从君士坦丁堡出发的。 奥斯曼王国的苏丹法提赫,其实有一个唐兄,在君士坦丁堡。 这也是君士坦丁堡依旧存在的原因。 君士坦丁十一世是个亡国之君,这是毫无疑问的。 虽然东罗马帝国又在摩里亚公国坚定了十数年之久,但是东罗马帝国亡于十一世也是公认的论断。 但是君士坦丁本人并不昏聩,他接手的时候,东罗的局势已经过于糜烂,不是一个雄主可以拯救的了。 君士坦丁十一世从摩里亚公国返回君士坦丁堡的时候,他已经找不到罗马帝国的船,只好乘坐威尼斯商人的船回到了君士坦丁堡,可见其窘迫。 但是君士坦丁依旧找到了他的一生之敌法提赫的软肋,那就是法提赫的堂兄,奥斯曼的另外一名王子奥尔罕。 奥斯曼王国的继承法是近卫军继承法,每一名王子都有继承王位的权力。 在对君士坦丁堡至关重要的瓦尔纳之战发生时,君士坦丁十一世资助了这位王子奥尔罕,让他在奥斯曼王国挑起内讧,要把法提赫赶下台。 事实上,君士坦丁十一世成功了。 在瓦尔纳之战节节胜利的情况下,耶尼切里军团,发动了政变,将未曾回到都城奥斯曼苏丹法提赫赶下台了,法提赫不得不把苏丹王位,再次还给了自己的父亲穆拉德二世。 法提赫被流放。 当然主持这场政变的这名王子,并没有成功的坐上王位,再次逃回了君士坦丁堡。 法提赫在穆拉德二世死后,再次顺利的登上了王位。 君士坦丁十一世一直用这个王子要挟法提赫,这是罗马末代君主手中唯一的筹码。 王复收集到的情报极为丰富,朱祁钰也等来了胡濙。 朱祁钰将手中的情报递给了等候的胡濙,满是疑惑的问道:“我们大明和大秦国有通使吗?” 胡濙点头说道:“有。” 胡濙一直在看那份情报,在情报之中,君士坦丁十一世这个亡国之君的所有处理,都是糜烂局势下近乎最优的答案。 但是正如李宾言的四时之序一样,大秦国此时已经进入了冬序,生机断绝。 胡濙放下了情报,说道:“洪武四年八月,太祖高皇帝接见了大秦国使捏古伦、普剌一同前往大秦国诏谕,把大明代元的消息,传达给大秦国。” “洪武八年九月丙戌,南洋三佛齐国王僧伽烈宇兰,派遣大臣谈蒙、马哈麻等,跟随从大秦国回国的特使普刺一同来朝。” “永乐十九年,西域十六国使者入京朝贺新都,随后参加了狩猎的大阅,而后返国,至此,后不复至。” “我一直以为,它大约的确是死了。” “直到今岁收到了他们的求援奏疏,现在又收到了消息,还真是…世事难料。” 朱祁钰这才了然,大明和罗马帝国并非不知道彼此的存在,洪武、永乐年间,也有往来。 胡濙满是回忆的说道:“帖木儿王国仅仅在永乐年间,就有九次朝贡大明,沙哈鲁,也就是帖木儿的四子,曾经派遣使团五百余人至京师参加狩猎大阅。” 沙哈鲁是帖木尔王国的四皇叔,好人兀鲁伯的父亲。 帖木儿死在远征途中,他钦定了孙子继位,但是孙子守不住,四皇叔给夺了王位。 胡濙继续说道:“这个王复翻译的奥斯曼王国,其实我们叫他鲁迷国,当然叫他奥斯曼也可以,都是指的那个国家,他们那边一直有派使臣过来。” “鲁迷国还有发明的铳献给了文皇帝。” “鲁迷、帖木儿都在永乐年间朝贡。” “单说这个大秦国,汉桓帝时始通中国,晋及魏皆曰大秦,尝入贡。唐曰拂菻,宋仍之,亦数入贡。”(《译余偶拾·宋代东罗马遣使中国考》) 朱祁钰点了点头,感情中原王朝一直和罗马帝国有联系,而且自从汉朝就开始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他们带个女人过来是何意?” 胡濙陷入了沉思之中,良久之后他才开口说道:“让臣慢慢算算。” “应当是在南宋末年,米海尔八世的两个女儿,嫁给了金帐汗国和伊利汗国的可汗。” “这不意外,大秦国国势衰微,他们不得不借助一切能够帮他们的人。” “所以,大秦国送一个女儿过来,想要与大明联姻,也不是意外之事。毕竟他们已经借助西征的蒙古人度过了一次劫难。” 朱祁钰了然,在王复的书信里描述,那个女人应该是个公主。 朱祁钰无奈的说道:“这也先也是古怪,他已经获得了在撒马尔罕的军事胜利,也获得了一定的政治胜利。” “至少王复帮他安稳了周围和地方,随着两个王子的死亡,白帐汗国的危急消失于无形之中。” “也先现在已经成为了撒马尔罕实际的主人,他为什么非要用大明的恭顺王印绶呢?” “自己找块石头刻一下呀!” 胡濙喝了口茶笑着说道:“陛下啊,也先自己刻一块也得别人认才行,所以他刻不得,只能用大明恭顺王的印绶行事。” “在他赶到拔都萨莱成为可汗之前,他都只有那一枚能够服众的印绶,因为他本身就是依靠那枚印绶统治瓦剌。” 这是文皇帝给马哈木的权力,之后的脱欢,也先都得向大明朝贡,并且被册封,就是这个道理,也是瓦剌人被册封的道理。 胡濙想了想继续说道:“琉球国王尚金福生死未卜,王世子和王弟展开了殊死较量,两败俱伤,王宫被完全焚毁,首里城也被毁的差不多了。” “但是无论哪个人当了琉球国的国王,他都得接受大明的册封,否则他就不是国王。” 胡濙这番话是为也先为什么要用大明印绶做注脚。 琉球国王必须要接受大明的册封,才能够坐稳自己的位置。 这是属于印玺的一部分。 “太祖高皇帝尝言:治蛮夷之道,必威德兼施,使其畏感,不如此不可也。盖蛮夷非威不畏,非惠不怀,然一于威则不能感其心,一于惠则不能慑其暴,惟威惠并行,此驭蛮夷之道也。” “太宗文皇帝言:驭夷狄有道,谨边备是也,其来侵犯,则有以御之,其来归服,则有以处之。” 太祖和太宗两位皇帝,对蛮夷畏威而不怀德,有着十分清晰的了解,跟养不熟的白眼狼一个德行。 非威不畏,非惠不怀,威惠并行。 至于服而赦之,修文德以来之道,则是歪嘴和尚念歪经。 “朕明白了。”朱祁钰点头,的确如此,永乐文皇帝用自己的一生践行了威惠并行的重要性。 朱祁钰拿过来李宾言的奏疏递给了胡濙说道:“这个李宾言,整日里心怀宇宙,仰望星空,倒是仰望出一些东西来,这个四时之序,有点意思。” 春夏秋冬,历史发展的周期性,被李宾言总结的十分到位。 这个历史的规律可以总结很多的内容,放到古往今来的尺度中,也可窥见一斑,是事物发展的规律。 胡濙看了许久,点头说道:“那是闲来的爱好罢了,李巡抚在松江市舶司做的极好,可能是在密州市舶司有了经验,这一次一切都有条不紊,清闲的时候,仰望星空也未尝不可。” “李宾言说得对。” 胡濙对李宾言的四时之序没有不赞同的地方,李宾言的六等秩和四时之序并不冲突,甚至可以直接定为大明观察域外国度的标准,这也算是礼法之一。 朱祁钰又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也是李宾言写的,胡尚书看看。” 这本奏疏的名字叫做《条陈历法修正岁差疏》。 大明的历法已经不能好好用了,李宾言的意思是,请求修正岁差,重新修历。 “象数之学,大者为历法,为律吕,至其他有形有质之物,有度有数之事,无不赖以为用,用之无不尽巧极者,嗯?”胡濙眉头紧皱看完了整本奏疏。 修历法,应有之意。 事实上,正统四年在北京复建郭守敬观象台的目的,就是为了重新订正历法。 但是李宾言提出了一个想法,那就是设立历局而且不是一个,而是一共有十个。 比如「精于度数,能造作机器,力小任重,制械以供民用,以利民生」的器历局。 比如「官司计会,颇有用处,理财之臣,尤所急需」专门为大明计省培养人才的计历局。 比如「度数既明,可以测量水地。一切疏浚河渠,筑治堤岸,灌溉田亩,动无失策,有益民事」专门从事水历局等等。 这个历局是基于算学为基础,度数旁通,通十事,一共设十个历局。 翻译翻译,就是大明皇家学会。 朱祁钰得到这本奏疏的时候,非常认同,已经朱批:「度数旁通,有关庶绩,一并分曹料理,分科研修。」 胡濙自然看到了朱祁钰的朱批,俯首说道:“陛下,办!” 第444章 墨子,是比孔子更高明的圣人 办这个皇家学会,十大历局的阻力并不会很大。 首先第一个阻力是钱的问题,金濂作为户部尚书,有着浓郁仓鼠性子。 但是他不会阻拦这些事。 事实上,金濂不反对给官吏定俸,但是金濂反对给官吏补俸。 金濂从来没有在该花钱的时候,扣扣索索,无论是平叛,还是建立官冶所,从不抠门,正是如此,他平日里才会那么抠门。 好钢使在刀刃上,也是金濂的另外一个特点。 石景厂、胜州厂、马鞍厂、江淮厂,这些煤炭与钢铁联合营运的官厂,金濂大力支持,包括襄王在贵州督办的六枝厂,金濂从来没有扣扣索索。 在历局组建之后,历局博士的衣食住行皆由朝廷提供,促进生产力发展,也是朝廷重要的仁义礼法。 朱祁钰的内帑也会拿出一大笔钱来,奖励有贡献的人,也可以每年给出奇功牌和头功牌,奖励研修十科。 利柄,生死,衣食、荣辱皆为利。 另外一股阻力,必然来自国子监和翰林院。 因为历局在设立之后,必然会有诸多博士,这些博士本来由他们把持,现在被分给了奇淫巧技之人,他们当然不会满意。 读书人怎么可以和这些黔首们平起平坐呢? 但正如大明皇帝手中的奇功牌,工匠、军卒都容易拿到,但是官吏却难如登天。 荣辱,也是利柄。 皇帝现在如日中天,他们反对要有理有据,要基于社会现象出发,发现问题,找到原因,提出切实可行的方案去反对,这个门槛其实很高,否则就会非常危险。 这是陛下定下的游戏规则。 骂亡国之君可以,只要实事求是的骂,朱祁钰甘之若饴。 大明皇家学会,按照李宾言的主要想法,就是「度数旁通通十事」,先用算学将这些计算起来。 而这些想法,和于谦等人在朝中编纂的《管子集校》中山国轨篇幅有极大的类似。 “陛下,《墨子》怎么办?”胡濙虽然岁数大了,但是无数次朝堂纷争去看,他依旧反应迅速。 《养生有道胡尚书》 胡濙是礼部尚书,掌祀,历局学会要办,必然会有奉祀,那么奉祀何人? 胡濙的脑海里,第一时间就跳出了一个人,墨翟,也就是墨子。 配祭之人可以有张衡、祖冲之、李淳风、郭守敬等人,他们在历法、算学上都有巨大的贡献。 主事之人可以是吴敬,他对算学十分的精通,大明人才济济,这些都好解决。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奉祀墨翟不是问题,但是《墨子》呢? 墨翟本人是先秦之时至圣先师之一,而且其本人一生就如同圣人一样,践行者自己的学说,他的继任者也是如此,甚至所有的墨者也是。 这是一群理想主义者,而且践行自己的理想。 比如杀人者死,伤人者刑。 有典故腹?杀子,墨家钜子腹?,有个儿子在秦国为官,失手杀了人,秦惠文王宽恕了钜子腹?的儿子,但是钜子腹?还是说「墨者之法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不许秦惠文王私宥,最终秦惠文王不得不处死了钜子的儿子。 墨家,法无偏私。 这是一个大义灭亲的故事。 “咱们给墨子塑像祭祀,墨子他本人,怕是要不高兴咯。”朱祁钰无奈的说道。 胡濙满是笑意的说道:“没事,现在没有墨家门徒了,太史公当年修《史记》遍访国中,墨者不足四十人,最终未曾为墨子立传。” 胡濙说的是一件陈年旧事,说的就是当年太史公修史记,但是找不到墨子的传人。 汉武帝的时候,墨子学说就已经彻底的没落了。 而朱祁钰和胡濙的这段对话,也不是打禅机,而是墨翟本人、《墨子》学说,主张「兼爱」、「非攻」、「尚贤」、「尚同」、「节用」、「节葬」、「非乐」等。 其中就有节用节葬,就是生前不奢侈,死后不大葬,也不要搞什么奉祀,更不要大张旗鼓的纪念,尘归尘,土归土,死了就是死了。 相比较儒家…… 山东响马甲天下,曲阜孔府功七分! 朱祁钰打掉孔府衍圣公一家,至今都没册封新的衍圣公。 孔府敢喊出凤阳朱,暴发户的口号来,朱祁钰当然要让孔府知道什么是暴发户的手段。 衍圣公,毕竟没有团营。 不仅孔夫子要成圣,他的子孙后代们还要做衍圣公,那是公爵,世代尊荣。 韩非子说:「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 墨翟在的时候,墨家显赫到什么程度? 当时孔子有七十二贤子,其中大儒子夏的得意门生禽滑厘,叛逃儒门,跑去做墨翟的徒弟。 所以墨翟节葬的主张很好,但是死后没有奉祀,是万万不行的。 没有奉祀,就没有利益团体去维护学说与时俱进了,没有利益团体去为他说话,他本人已经离世,身后有没有利益团体为他说话。 墨翟本人,自然是随便人家捏扁搓圆了。 “陛下很了解墨家。”胡濙奏对之后,忽然发现陛下对墨家并不是一无所知。 朱祁钰点头说道:“这就是墨家衰弱的第一个原因啊。” 他来到大明就开始在王恭厂捣鼓新式火药和燋炭炉,他自然对墨家,极为关注。 墨翟这种节葬是个很好的主张,但是墨翟死后,墨家立刻分成了三派,围绕命定论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内部倾轧,内耗极为严重。 其实墨翟只要稍微在他的学说中掺点别的东西,就能够永垂不朽了。 比如佛曰涅盘,景教徒说三日复活,孔夫子在文庙的地位两千年内固若金汤,连子孙都世代荣养。 墨翟可以高呼「我将闪电般归来」,然后墨者们,紧密的团结在这杆大旗下,未必不能千秋万代。 但是,墨翟如果这么做,他就不是墨翟了。 朱祁钰很了解墨翟,也很了解《墨子》,所以他才会说,给墨翟立像奉祀,墨翟本人知道会很生气。 “哦?”胡濙愣了一下疑惑的说道:“陛下以为第二原因是什么呢?”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墨翟崇尚鬼神,而战国不信鬼神之说。” “善也。”胡濙不住的点头,肯定了陛下的说法。 墨翟本人有《明鬼》篇,将鬼神尽数归纳为天志。 这种思想贯穿了墨翟的论述之中,比如在《尚同下》中:「是故天下之欲同一天下之义也。是故选择贤者,立为天子。」 天下想要同一个天下之义,就要选择贤者为天子。 谁来选择? 天志。 但是从颛顼开始绝地天通,再到候春秋时晋国贵族中行寅「亡国怨祝」的典故,都在说明从颛顼开始,中原王朝就开始了从重神到重人的转变。 晋国中行寅大祸临头,就把太祝简拿来问罪。 太祝简平静地回答说:「祭祀天神和祖先能祈求福报,有益于国家昌盛,但百姓的诅咒也会使国家灭亡。您横征暴敛,招致了百姓的怨怒责骂。」 「现在是我一个人为您祝祷,可是每一个国人都在诅咒您,我一个人的祝祷,怎能抵消举国万众的诅咒?」 「众怒难犯,您的灭顶之灾不是在意料当中吗?我当太祝的有什么罪过呢?」 中行寅这才感到惭愧。 太祝,是一种官职名称,专门以言告神,在祭祀中迎神送神,以事鬼神示,祈福祥。 春秋时候,就连太祝这样祭祀鬼神的专职巫觋,也在从重神向重人转变。 重鬼神到重人,神权到世俗政治转变,主要有两个标志:其一政治的兴亡不取决于神,而取决于民之背向以及君、臣的政策与品质; 其二,“天”被改造为一个泛概念,而不是真实存在,神秘感大大减少,具体而言就是从昊天上帝,变成了老天爷。 这种转变,不仅是文人墨客,也不仅是诸子百家,甚至是王侯将相,比如晋国知武子就曾对献子说:「我之不德,民将弃我」 墨翟依旧《明鬼》,讲天志,就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了。 胡濙喝了口茶说道:“陛下其三呢?” “其三则是为上者不喜了。”朱祁钰看着胡濙回答道。 胡濙在问什么?他在问礼法。 他要知道陛下对墨翟、《墨子》的了解程度。 墨家的没落,有着方方面面的原因,不仅仅是儒家打压导致,太史公遍访大汉,只有不到四十名墨者了。 可想而知,墨家的没落是有内因,不仅仅是外因。 腹?杀子的典故中,钜子腹?反对秦惠文王的理由是什么?墨者之法。 那到底是遵循大秦的法律,还是遵循你们墨者法律呢? 墨者是墨家一个有严密纪律的团体。 墨翟死后,墨者推举贤者能担任钜子;墨者出仕,要由钜子派出;墨者出仕所得的俸禄,必须交出一部分供墨者集团使用。 这种纪律严明的团体,当然会被为上者所不喜了。 哪个皇帝愿意看到,自己的治下有一个这么有活力的团体? 而且墨者习文练武,那个从儒家叛投到墨家的禽滑厘,带着人亲自为宋守城,把《非攻》从思想直接物理具现,以理服人。 这么有活力的团体,自然不会被为上者所喜,所以春秋到秦汉,对墨者的打击,可谓是不余遗力,各国的为上者在这方面非常的有默契。 其实这个问题,蛮好解决的,但又无法解决。 那就是墨者钜子,由皇帝亲自担任,就像是讲武堂的山长是他朱祁钰,但是具体负责讲武堂事物的是于谦一样。 带英的皇家学会,不也是由英王担任保护人吗? 朱祁钰和胡濙的奏对,虽然子句不多,但是每一句的信息量都很大。 在一旁听政的兴安陷入了迷茫之中,这云里雾里的对话,都在说些什么? 朱祁钰放下了茶盏说道:“节葬、为上者不喜,不是坏恶的主张,它甚至是至善至仁至理的主张。” “而且墨者钜子到墨者,他们都在用自己的一生,践行着自己的主张。” “他们是一群心安的人,一群把自己安顿好的人,他们至死之时,可以说自己一生无憾、无愧,是对天下有益的人。” “甚至朕观墨子,认为其明鬼之论,不过是寄希望于天下,都相信鬼神可以赏善罚恶,天下就会大治,是谓天下之欲同一天下之义也。” “在墨子《贵义》中,墨子遇到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阻止墨子北上,说有凶兆,墨子曰:若用子之言,则是禁天下之行者也。也证明了墨子对鬼神之说的态度。” “墨子更是在《非命》之中言:执有命者之言,是覆天下之义。” “墨子摩顶放踵以利天下,是比孔子更高明的圣人。” 《明鬼》篇,单独去看,似乎在论证鬼神真实存在,但是从《墨子》全篇来看,朱祁钰认为,那不过是墨子实现自己政治主张的工具罢了,类似于「头顶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 一个主张鬼神说的人,居然不信有命定论,对算命先生更是不屑一顾,可见其行。 朱祁钰讲明了自己的立场,墨子,是比孔子更高明的圣人。 他向来都是光明磊落,有话明说,不让谗言趁机离间。 在景泰四年,他明明白白的告诉胡濙,墨子比孔子更加高明,就是不要让胡濙误判。 “臣明白了。”胡濙松了口气,陛下态度明确事情才好办。 但是他很快就有点为难起来,他往前坐了坐说道:“陛下啊,咱们得慢慢来,这墨子和孔子到底谁高明,可以暂时先不提,先集校《墨子》,然后开办墨学堂,分科研修。” “等到这墨学堂有了成果,然后再移风易俗。” 墨子和孔子到底谁高明,这件事,当然是陛下说了算,胡濙也不会跟陛下讨论到底谁高明的问题,陛下说谁高明就是谁高明! 哪怕陛下说建文帝高明呢,胡濙也能洒水洗地。 但是陛下说了,天下就认了吗?显然不是。 移风易俗,是件大事。 《管子集校》已经校对完了,再校对一本《墨子集校》也不是不能,虽然胡濙不是很懂,但是大明有懂的人。 “就像是颛顼绝地天通那般?”朱祁钰点头说道。 颛顼绝地天通,是标志性的事件,标志着神人各司其职,而后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政治哲学,才从重神向重人的世俗化社会转变,这个时间很漫长。 胡濙点头说道:“就像是绝地天通那般。” 朱祁钰若有所思的问道:“如果有人反对呢?” “那就科举考墨子管子,不考四书五经。”胡濙对答如流。 在景泰朝为官,谁还不会一手掀屋顶的绝学呢? 第445章 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中原王朝有许多的至圣先师,比如三皇五帝,颛顼、尧、舜等等,比如诸子百家。 但是至圣先师里,被骂的最狠的绝对是墨翟。 墨翟南游出国,楚献惠王嫌弃墨翟出身卑贱,对让手下的大臣穆贺去见墨翟,穆贺就把墨翟的学说骂作贱人之所为,墨翟和穆贺争辩。 墨翟是一个很善辩的人,他举了许多例子,比如负责商汤伐纣的丞相伊尹,他父亲是庖厨,母亲是桑女,都是奴隶,但是依旧成为了丞相。 墨翟被骂的最凶的是他定下的墨者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 这种法令是约束墨者的,并不约束其他人,但是还是让有些人害怕了。 诸子百家几乎都主张法无偏私,但是又有不同,更多的讲究亲亲相隐,尤其是儒家,即便是法家,也仅仅到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刑其师。 法家已经足够严厉了,但也说「君嗣也,不可施刑」,商鞅以暴着称,秦惠文王犯错,商鞅也仅仅处罚了太子的师傅公子虔和公孙贾。 墨家钜子腹?以墨者之法杀子,让孟子直接骂作:「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无君无父,不就是不忠不孝吗?所以就是禽兽也。 最严苛的法家都讲究君嗣也,不可施加刑罚,墨者们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法无偏私,这一下子就让所有人都变得警惕起来。 因为,墨者们,真的是这么做的! 最怕的就是这种,大家都是口头上说说,但是他们真的在做。 墨子的认为天下丧乱的根源,便是一人一义,不仅只知自爱,人人为私,甚至导致:厚者有斗,而薄者有争。 兼相爱、交相利的思想,即「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墨子·兼爱中》)。 天下人如都能按照这种精神行事,爱别人如同爱自己一样,万祸皆消。 所以,墨者没了,是几乎所有食肉食者共同的选择。 墨者,是一群理想主义者,墨子的思维是跨越时代的,即便是到了大明,于谦理国家之制,也只是说,天下人人为私,陛下一人公耳。 即便是到现在,于谦也从未说过,要废除八辟八议。 朱祁钰都做不到视人之国,若视其国,他现在看着倭国的银矿眼馋的很。 朱祁钰点头说道。“去芜存菁,好好集校。” “十大历局,隶属于钦天监,那就暂时这么办。” “陈循完成了寰宇通志之后,立刻开始集校诸子百家,这都是中原王朝的文化瑰宝。” 胡濙正打算告退,本来都要站起来,忽然开口说道:“陛下,今年内阁大学士王文和东阁大学士陈循的儿子,都要参加秋闱。” 朱祁钰眉头一皱,胡濙单独说这件事,显然有点不正常。 胡濙这很像是打小报告,只见他继续说道:“户科给事中李侃,刑部右侍郎罗绮,大理寺左卿李奎最近可能会上书言科举事。” “想干嘛?”朱祁钰平静的问道。 胡濙犹豫了下说道:“大理寺左卿李奎等人想要废除南北榜,以永乐旧例八科,所取进士不分南北。” “永乐年间的科举不分南北榜、南北卷吗?”朱祁钰这才有些惊讶的问道。 胡濙面色为难的说道:“陛下,永乐共二十二年,开八科,皆为三场文字合格者,不举多寡,庶有学之士,不为定额所拘束。” “户科给事中李侃,刑部右侍郎罗绮都是北人,肯定要反对大理寺左卿李奎的谏言,怕是又要闹起来了,毕竟南北榜也是洪武年间的祖制,都是祖制。”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科举,国朝选仕的大事。 “朕听明白了,大理寺卿李奎要奉太宗文皇帝的祖宗之法,废除南北榜。” “户科给事中李侃、刑部右侍郎罗绮,要奉太祖高皇帝的祖宗之法,支持南北中分榜,南北中分卷考试,是这样?” 这涉及到了考试公平的问题。 尤其是分卷考试,其实北方卷的难度低于南方卷,而中卷的难度又远低于北方卷,这是因为教育资源不公平导致。 大明为此费尽心机,从洪熙年间开始,就一直在做南北分榜分卷,到了宣德年间,又增加中榜中卷,占总人数一成。 “然也。”胡濙为难的说道:“陛下啊,这分榜分卷之事,废不废?” 胡濙这位为皇帝洗地多年的人,首先要得到陛下的首肯,才能够动手去做。 如果要废南北榜南北分卷,就奉太宗文皇帝的祖宗之法,对宣德年间和正统年间的弊政全面革除,废南北榜卷,大家考一张卷,同台竞技,这是公平。 如果不废南北榜南北分卷,那就奉太祖高皇帝的南北榜案,不对宣德年间和正统年间的弊政全面革除。 大家依旧是分三张卷去考,这看起来不公平,但是教育资源本身就不公平。 搁以前胡濙要猜上意,猜出来的时候,朝中党争已经起来了。 但是现在,胡濙干脆直接问了。 朱祁钰思考良久说道:“依旧为南北中三榜,按宣德年间旧制即是,分卷亦同理。” 胡濙俯首说道:“永乐十三年二月,三百四十九名进士之中,只有二十一人为北榜。” “永乐十九年三月会试,山西、陕西有四百举人入京参考,无一人中榜。” “永乐二十二年二月,河南近五百举人入京,只有一人中进士。” 朱祁钰忽然开口问道:“那朕要是说,废南北榜呢?你待如何?” 胡濙知道陛下在问什么,关于南北是否分榜,陛下已经给出了极为明确的指导意见,没什么疑惑的地方,礼部可以开始洗地了。 胡濙停顿了片刻说道:“那也有的说,永乐十九年迁都之后,会试北衙中进士六十余人,几乎与南衙相当,永乐二十二年不分南北榜,南北榜人数相同。” 朱祁钰点头,果然是一如既往专业的胡濙,洗地的角度极为清奇。 在迁都之后,不分南北榜,人数相同,是革除南北榜的重要依据。 胡濙看陛下还不满意才感慨的说道:“陛下,东阁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陈循、王文的儿子参加科举,都算在了北榜。” 胡濙说的是京师的虹吸现象,永乐年间,京师国子监有近九千人,这些学子考中举人都算是北榜之人,但是国子监太学生,几乎来自五湖四海。 朱祁钰忽然灵光一闪的问道:“那要是朕既不说废南北榜,也不说不废南北榜,左右横跳,胡尚书,该当如何?” 胡濙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整个讲武堂聚贤阁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胡濙无奈的说道:“若是陛下不说,臣自然也是左右横跳,哪边的风力大,就倒向哪边,臣诚无德也。” 朱祁钰继续追问道:“那胡尚书自己以为应当如何呢?废和不废,胡尚书站在哪一边呢?” 胡濙长揖俯首说道:“自然是不废。” 朱祁钰喝了口茶,这个胡濙果然是个老狐狸,若是朱祁钰说废南北榜,胡濙此时必然会说:「自然是废」。 这就是胡濙的诚无德。 “败则怀恨在心,胜则反攻倒算,胡尚书总是站在胜的那一方,果然是大明朝堂的常青树。”朱祁钰笑着说道。 “但是朕总觉的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否则胡尚书就会突然单独拿出来说了。” 胡濙看了眼兴安,今天的奏对,可能前面墨子的部分,兴安不太了解,所以云里雾里,但是接来下要说的内容,兴安绝对能够听得懂了。 胡濙探了探身子,看着皇帝十分郑重的说道:“其实,他们想试探下陛下,看陛下对宣德、正统年间的朝政是什么态度。” “若是陛下废南北榜,那么下面要废的东西,就海了去了。” “他们的目标可不仅仅是南北中分榜,还有其他的东西。” “陛下,两宋时候,不都是这样吗?你方唱罢我登台。” “革故鼎新刚唱完,立刻就是祖宗之法上台,革新派的所有政令,悉数废除。” “祖宗之法刚全面恢复祖宗之法,革故鼎新又登台,废除旧法,全面推行新政。” “陛下,这就是党祸之害。” 胡濙是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都说了,他的意思很明白,警惕全面反攻倒算,警惕全面反对。 这样就把皇帝从规则之上,拉入了他们熟悉的规则之中,然后用丰富的经验把皇帝拖入政斗的泥潭之中,不可自拔。 朱祁钰不由的想起了苏穗宗对苏慈宗的全盘否定。 苏穗宗甚至连苏慈宗在二战之中,胖揍三德的事,都要否定,这种否定不可谓不全面。 连美烟宗都对这一事件表示难以理解,他曾经和身边的人问道:“穗宗难道是疯了吗?那可是慈父。当然,他(穗宗)帮了我们的大忙。” 朱祁钰点头,胡濙说的已经很透彻了,这是文官的另外一个手段,那就是扩大化。 这和赞之、倍之又所不同。 赞是夸上天去,等待皇帝自己犯错误。 但是皇帝给百官加薪这么好的事儿,金濂都要反对,可想而知,哪怕是陛下犯错误,忠诚于陛下的臣子,也会规劝。 倍之,则是一种伪装成绝对忠诚的绝对不忠诚,看似奉皇命行事,皇帝说一,他们做十,无论何事,何种政令,通通都是不管就乱,一管就死。 而扩大化,则是由点到线,由线到面,皇帝放松警惕,情绪化的做出了决定,他们立刻马上,就把皇帝拉下规则之上。 比如废南北榜之后,那么是不是藩禁制度也要废除?那么是不是文渊阁制度也要废除?那么宦官制度是不是要废除?钞关制度要不要废除?督抚制度要不要废除?巡河总督要不要废除? 胡濙的意思很明确,废除南北榜,哪里是要考试公平? 他们分明是要试探下皇帝是不是明白这些招数,如果不明白,扩大打击面之后,把水搅的一团糟,然后浑水摸鱼,怡然自得。 朱祁钰点头笑着说道:“胡尚书整日里说自己诚无德,朕却不以为如此。” “济儿最近学业可还好?” 胡濙站了起来说道:“很好,尤其是算学一道,很有天赋。” “臣告退。” 胡濙满是笑意的离开了讲武堂聚贤阁,他在楼梯前停顿了很久。 陛下其实对自己人真的很好,上次他上楼的时候,在楼梯停顿了一下,被兴安看到,陛下为了方便朝中年迈的重臣,就把几个议事厅和御书房搬到了一楼。 胡濙端了端手,拢了拢袖子,哼着小曲,摇头晃脑的离开了讲武堂。 这几年是他做官最轻松的几年,自从承认自己诚无德之后,胡濙不再纠结自己的名声,发现自己做官越来越轻松了。 陛下手中永乐剑的方向十分明确,胡濙也不用向无头苍蝇一样慌张。 陛下说什么做什么,指到哪里,他就给陛下洒水洗地,这个活儿很轻便。 国子监的学子们,对街正对面的钦天监衙门,非常的不满,最近的动作很多,先是各种天文仪器入钦天监,随后是陛下莅临。 要知道陛下至今都没有莅临过国子监,对他们的不理不睬。 而钦天监突然加了是个历局,张榜公告,若是有特长,可以参加这个钦天监的考试,他们有二十个博士的名额。 最过分的是他们那边的禀米,比国子监的禀生还要多四斗! 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时的翰林院、国子监的翰林和太学生们,一片喧嚣,无数的学子义愤填膺。 “我们必须提笔上谏,与陛下痛陈利害,君王,天下之主也,毋乃贱人之所为!我们怎么可以和贱人为伍!” “孟子尝言: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陛下不尊儒学,是要做什么?!” “合于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者,为之。凡言凡动,合于三代暴王桀、纣、幽、厉者,舍之。同去,同去!” 吴敬看着学子们的模样,大声咳嗽了一声喊道:“你们的算学卷子都写完了吗?在这里啸聚?” “还是觉得自己的功名来的太容易了?!” 第446章 是陛下抄袭我的理论! “我敬告尔等,朝天阙可以,但是把自己的舌头捋直了说话,别丢人现眼,让陛下笑话我等翰林院、国子监,就教出了这等学子!”吴敬一甩袖子,十分郑重的说着。 陛下会革除功名,会三代、五代内不得入仕,甚至会打击宗族,大家都是成年人,所言所行,一举一动,与他们的宗族息息相关。 如果事情闹大了,被陛下牵连甚广,像海宁方氏一样,再没有了宗族,那就怪不得陛下手下不留情了。 吴敬此言一出,整个黄榜之下,立刻变得噤若寒蝉,毕竟陛下的手段之狠辣,丝毫不下当年的太祖太宗皇帝。 而且言出必践,从来未曾打过折扣,陛下手下的酷吏,例如卢忠、李宾言、李贤等人,都是保证惩罚落实到实处的人。 “散了!都散了!”吴敬挥了挥手,这帮人整日里不知道在搞些什么,真的把皇帝惹毛了,岂不是降罪国子监? 石景厂的煤窑还有不少举人、几个进士被罚了苦役,至今还没出来呢! 学子们终于散了,但是吴敬已经是忧心忡忡,他们可别惹出了大乱子来。 他作为翰林院掌院事,是不希望学子们出任何的状况,这眼看着就要乡试了,乡试之后,还有考试。 而且这次的会试还会增加算学,这是一个新增的科目,国子监是第一个设立了算学的地方,这是其他地方的举人,所没有的优势。 而且这次的考试的考纲已经发下来了,算学考的题目都是非常基础,非常简单的内容。 吴敬看着一个名叫丘濬的学子,这名学子吴敬已经关注好久了,他是正统九年的举人,正统十二年入京参加会试不中,留在了国子监。 丘濬是海南人,是汉人,在永乐年初海南开始改土归流的时候,丘濬的祖父赶到海南,丘濬的正统十二年的会试不中。 之所以不中,是因为丘濬有几个大胆的想法,为世人所不喜。 首先第一个,就是「世间所物,虽生于天地,然必资以人力,而后能成其用;其体有大小精细,其功力有深浅,其价有多少;直而至于千钱,其体非大而精,必非一日之功所能成。」 世间所有的产物,虽然是天地所生,但是必然有劳动才能够被人使用。 这句话是不是非常的熟悉? 劳动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尺,正如土地,没有劳动一文不值。 丘濬在正统十二年的会试中,提出了劳动价值论,比朱祁钰提出劳动价值论早了四年,比英国经济学家配第早了一百七十四年。 产品有大小精细的不同,是因为投入的功力不同,其价格各有不同,和投入的功力各不相同,而丘濬对功力二字的理解,正是劳动力和劳动技术的投入寡众。 价值千钱的产品,非一日而成,他的技术必然是循序渐进,持续投入的。 而价格和价值又完全不同。 丘濬在正统十二年的会试之中,多次提到了非一日之功的观点,列举了很多例子佐证。 这是丘濬劳动价值论,它一点都不普通,它揭示了价值和劳动的密切联系,他和大明现任皇帝的观点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分毫不差了。 丘濬不仅仅如此,他还在会试中说:「日中为市,使民交易,以通有无,以物易物,物不皆有,故有钱币之造焉;必物与币两相当值,而无轻重悬绝之偏,然后可以久行而无弊。」 世界上的集市是为了方便百姓交易互通有无,以物易物的话,物不是一定会有的。 所以才需要钱币,而且钱币和物品的价值相当,没有轻重上的偏差,就可以长久执行而没有弊端了。 在总论了钱币的性质和一般等价物概念之后,丘濬批判了大明宝钞竭尽民力,而势要豪右窃印是钞法败坏的主要原因,他提出了行钱法,而且是轻重并用。 但是丘濬只是一个普通的经学举人,他并没有办法解决银子和铜料从何而来。 当然这些问题,朱祁钰都在解决,因为大明并没有银料和铜料,大明一年产十万两白银,还不够塞牙缝呢。 大明一年至少需要七百万两到八百万两的白银,并且压印成为银币才够大明所需。 所以,朱祁钰的国富论,并不是超越大明这个时代的产物,它是有切实土壤的。 大明已经有举人,在正统十二年提出来了。 丘濬的第三个观点,是他落第的主要原因,他基于自己的劳动价值论和货币论,推出了他的主要施政理念。 「利之在天下,固不可禁,亦不可不禁;利之为利,处义之下,害之上;以义为利,以礼制欲,操利之权,资以行义。」 利益在天下,所以不可能禁止求利,但是不能没有约束,否则就是礼崩乐坏,世风日下。 那么君王应当以用大义去约束利,用礼法去制衡私欲,用利柄的权力,去行大义。 利柄。 丘濬对于朝贡国、藩属国,提出了除了军事羁縻、政治羁縻以外,还要进行经济羁縻,这样才能保证他们不当逆子。 是所谓:「国家富有万国,固无待于外夷,而外夷所用,则不可无中国物也。私通溢出之患,断不能绝;虽有明禁,但利之所在,民不畏死,犯法而罪之;」 大明比世界所有的国家都要富有,所以外夷则不可以没有大明的货物,但是私通溢出的祸患,却始终不能断绝。 虽然有明文禁止,但事大利益所在的地方,富人们不会畏惧死亡,哪怕是冒着犯法的危险。 翻译翻译就是三倍利,无法无天。 丘濬主张海贸,将商舶和贡舶、朝贡一起纳入市舶司的管理,曰:「许其自陈自造舶舟若干料数,收购货物若干种数,经行某处等国,于何年月回还,并不敢私带违禁物件。及回之日,不致透漏。待其回帆,差官封验。」 同时丘濬指出,漕运和海上漕运必须并举。从海路漕运的载量中划出20来载运商货,回程空船更可多运商货曰:「南货日集于北,北货日流于南。」 最后丘濬提出了自己的主张:「人民所同欲,国用之一端」 丘濬的观点在正统十二年的政治风向下,是没有一点点可能考中进士的可能,所以他的第一次科举毫无悬念的失败了。 景泰二年,丘濬再次参加科举,再次落榜。 这次落榜的原因很简单,当时主考官江渊和所有的考官一致认为丘濬在中译中。 具体来说,就是丘濬在总结陛下的政令,写了答案,这不是江渊一个人的判断,而是所有考官的判断。 这不是偷陛下的成果吗?! 江渊将丘濬的试卷单独拿出来,准备做个典型,以正科举的歪风邪气,抄谁都可以,但是你不能抄到大皇帝的头上,不要命了?! 但是丘濬和另外一个海南人海瑞很像,不牟私利,谄媚权贵,你江渊是主考官又如何? 丘濬是一个很节俭的人,他住的地方很是破败,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所以他直接找到了江渊,和江渊说明了情况,并要求调阅正统十二年的考卷。 江渊就把丘濬在正统十二年的考卷拿了出来,然后江渊人傻了。 整个景泰二年的主考官,全都傻了。 丘濬也对江渊言明,他虽然有些不成熟的、不成体系的、没有实际解决方法的观点,但是谅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 陛下不仅有理论,而且更加成熟,最主要的是陛下有手段,有能力实现他的政治主张,这是他最想看到的。 丘濬是个普通的读书人,他的理论主张,都是嘴炮,说说而已,真的动起手来,哪里有那么容易? 陛下一个货币政策,折腾了多久?遇到了多少困难?若非陛下,他那些想法也只能停留在纸面上而已。 但是江渊不能说他抄袭,并且把他作为典型,革除他的功名,正科场风气,因为他才是原创,他没有抄袭。 最后,丘濬一个举人,和朝中从二品大员江渊达成了和解。 丘濬不追求劳动价值论、货币论、海贸论、海漕论等理论的原创,江渊不为难丘濬,不革除丘濬的功名。 这件事掰扯清楚之后,陛下已经南下平叛去了。 吴敬为什么关注丘濬? 因为丘濬从正统十二年到了京师之后,一直在写书。 “丘麻杆,今天长洲诗社在太白楼摆宴,请我等举人前往为秀才壮行,你去不去?”另外一个举人拍了下丘濬的肩膀说道。 拍人肩膀是一种很不尊重人的做法,因为在一些传闻中,人的脑袋肩膀有三把火,是阳火,一拍就熄灭了。 麻杆就是火麻收获的时候,会在中间系紧,上下大,中间小,草垛子一样。 丘濬私财不厚,所以他并不胖,但是他的肩膀很宽,长得也很高大,一张脸方方正正,和麻杆很像了。 丘濬不以为意的说道:“我不去了,你们先去。” “真是无趣。”这名举人不满的离开。 丘濬回到了国子监,整理好了自己的书卷,一回头看到了吴敬正在窗外。 “吴掌院。”丘濬吓了个激灵,赶忙见礼。 吴敬走了屋舍,笑着说道:“你那本书,第十二卷写完了吗?” “刚写完。”丘濬松了口气说道。 吴敬负手而立,笑着说道:“你打算写多少卷?” “一百六十卷。”丘濬赶忙回答道。 吴敬眼睛瞪大,一百六十卷,那得多少字?这丘濬倒是大言不惭。 “有件好事。”吴敬咳嗽了下说道。 丘濬目露疑光,能有什么好事? 吴敬笑着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江渊,江尚书这不是做了兵部尚书了吗?想要举荐你入朝为官。” 丘濬摇头说道:“谢江尚书美意,我不做,我要考进士,若是要以举人入仕,要想做官,我就跟着罗炳忠去贵州了。”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江尚书的意思是,如果这次再科举不中,江尚书举荐你做风宪言官。大好年华总不能一直耽误在春闱。”吴敬赶紧解释清楚。 江渊其实是有点愧疚的,让丘濬落榜,乃是所有考官的共同决定,这是定好的游戏规则,事后他也不能补给丘濬的进士不是? 所以,丘濬这次再落榜了,江渊就举荐他为京官,七品起步,外人也是知府的推官,一府之地的佐贰官。 丘濬还是摇头说道:“但是我不擅长理政,我只会说,做我做不好…” 丘濬已经三十岁了,三十而立,他已经明悟了理政这事,他并不擅长,他会说,不会做,但是没关系,陛下会做。 他只要做好学问,为陛下补足补强,查漏补缺。 “而且我要考状元。”丘濬十分确信的说道:“如果江尚书阻拦的话,我就敲鸣冤鼓,告御状去。” 吴敬赶紧说道:“江尚书不是那个意思,是给你个保底,考不中也能入仕。” “还有件事,是胡尚书交待的。”吴敬低声和丘濬交待了一下。 丘濬虽然有点为难,但还是点头说道:“好。” 吴敬看着丘濬的背影,满是笑意,考状元,口气倒是不小,但是未尝没有可能。 不仅仅是吴敬在关注丘濬,还有江渊,还有胡濙。 次日的清晨,六科给事中率先发难,开始上书行封驳事,封驳陛下敕谕营建十大历局,请求奉天殿朝议历局之事。 紧接着就是翰林院的翰林,联合各大大学士,联名上书,反对设立历局。 国子监的学子们也坐不住了,纷纷开始响应。 随后一股风力平地起,各大诗社开始批评历局的建立,尤其是博士位的授予。 一时间,绝对忠诚的顺天府,比不太忠诚的应天府还要不忠诚。 朱祁钰面对六科给事中封驳事、翰林院、国子监,各大诗社的风力,满是感慨。 果然还是来了。 无论是心学,还是道学,都是儒学,即便是《管子集校》,在很多方面也和儒家殊途同归。 但是这次是墨子,十大历局居然要奉祀墨翟,这是他们忍无可忍之事。 “奉天殿朝议!”朱祁钰核准了六科给事中的封驳事,六科给事中存在的意义,不就是干这个事儿吗? 第447章 舌战群儒,醉翁之意不在酒 朱祁钰召开了关于设立大明十大历局,分科研修的专题朝议,在净鞭三声响之后,朝官入殿。 很快,卢忠作为纠仪官,就走进了朝堂之内,俯首说道:“陛下,外面有近七十余名朝官,未曾着朝服,而是穿的儒袍,端着朝服。” “让不让他们进殿?” 已经进殿的六部明公和几位大学士,显然已经提前知道了。 朱祁钰手里拿着几分奏疏,并不是很惊讶,平静的说道:“让他们进殿。” 这件事朱祁钰昨天晚上已经知道了,兴安在燕兴楼和太白楼听到了他们的计划。 这次朝天阙,朝臣们玩真的了。 他们脱掉了官服,作为儒生上朝,意思很明确,这个官可以不当,但是陛下的理必须说通。 为什么要设立历局,为什么要奉祀墨子,否则这个官,不当也罢。 他们知道会触怒皇帝,甚至可能会死,但是他们依旧做了。 众多身着儒袍的官员入朝。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众臣见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平身,朕躬安,倒是明天就被你们气死了。” 胡濙站直了身子,出班说道:“陛下,臣有几言想说。” “讲。”朱祁钰看着胡濙,倒是颇为意外,他还以为自己要孤军奋战,结果胡濙首先申请出战。 即便是胡濙要洒水洗地,刘吉不也是在京吗? 刘吉出来胡搅蛮缠不就够了吗?但是居然是胡濙亲自出场。 胡濙俯首领命,转过身来说道:“今日,奉天殿内,胡某,一人和你们七十人,掰扯掰扯道理,来,你们之中谁是领头的人?” 东阁大学士陈循站了出来,深吸了口气说道:“我。” 胡濙看着陈循的儒服说道:“好。” 胡濙转过身来说道:“陛下,臣僭越,臣年岁大了,请旨陛下赐座,这场辩论的时间必然不会短,臣怕体力不济。” 朱祁钰看着胡濙的样子,这是准备舌战群儒不成? “赐座。”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搬两把软篾藤椅来。” 胡濙继续说道:“陛下,臣僭越,臣怕他们欺负臣年事已高,精力不济,轮番上阵,臣要是再年轻十岁,也就罢了,现在怕是应付不过来了,就以陈循一人论辩。” “但是陈循若是辩不过臣,可以请身后诸多儒生商议再辩。” 胡濙的意思是,他岁数大了,让所有的儒生一起上,他赶时间。 朱祁钰看着信心十足的胡濙说道:“准。” 胡濙坐下,示意陈循也请坐,陛下赐了两把藤椅。 于谦看着这一幕,也是哭笑不得。 陛下被天下罪之的时候,于谦是打算把自己卖了的,但是看起来,胡濙还不打算让他于谦舍身成仁。 刘吉站在了胡濙身边,笑着说道:“陈学士,咱们先说话,若是骂的难听了,可不能打架,胡尚书岁数大了,要打架找我。” “你一言,我一语,不得避而不谈,既然讲道理,咱们就不能胡搅蛮缠,把舌头捋直了,一是一,二是二如何?” 刘吉跑去长江撑船去了,晒得有点黑瘦,但是却是十分的有力,要知道撑船那可不是谁都能干的事儿。 “有辱斯文!”陈循一甩手说道:“自然是一是一,二是二。” 胡濙闭目良久,睁开眼说道:“陈学士,我来问你,墨翟是不是禽兽?” “自然是禽兽也,这是孟圣人说的,否则我就不会反对奉祀墨翟了。”陈循理所当然的说道。 胡濙立刻追问道:“为何?” 陈循想了想回答道:“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子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胡濙嗤笑一声说道:“陈学士,我再来问你,你是不是朝廷命官,你身后身穿儒袍的官员,是不是朝廷命官?” 陈循眉头紧皱,他发现自己从开局就陷入了对方的话术圈套里,但是已经陷入了陷阱之内,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是。” 胡濙厉声说道:“那你们今日之行为,身为朝廷命官,穿儒袍入奉天殿,你们眼里还有陛下吗?杨氏为我无君,尔等今日之作为,是不是无君?” “君臣之义,实同父子,就连起于辽东的金国,都有朝服而跪,乃见君父礼,尔等不穿朝服,连金国的蛮夷僭朝都不如吗?还有没有礼法?是不是无父?” “孟圣先秦时说杨氏为我无君,墨子无父,禽兽也,时至今日,儒生也变成了这副模样!是不是禽兽也!” 陈循已经猜到了胡濙要说什么,但是坐辩之前,就已经提前说了规矩。 陈循回头看着群臣,但是这帮儒生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商量了半天,凑到了陈循耳边嘀咕了半天。 胡濙则是老神在在,闭目养神。 陈循听完之后,认真的思考了半天说道:“兼相爱,腹?以墨者之法杀子,方为无父,你这是诡辩!” “哦?那就是承认无君了吗?”胡濙立刻反问道。 陈循赶紧说道:“我等已经脱了朝服,以儒生论大义,自然不是无父,太祖高皇帝赐六科给事中封驳事之权,行封驳事,乃是朝廷行制,并非无父。” 胡濙靠在藤椅上,他本来以为是四脚方凳,没成想,皇帝直接给了个软篾藤椅,靠着的确舒服。 他探着身子问道:“陈学士,诸位儒生,到底谁在诡辩啊!” “食君俸禄,为君分忧,乃君臣大义,不为陛下分忧,以儒服上殿,是行制还是逼宫啊?” 胡濙从一开始就下了套给陈循,陈循已经落到套里,无论他怎么说,今天这件事,他们端着朝服以儒服进殿,多少有点逼宫的味道了。 陈循立刻激动的站了起来说道:“你不要凭白污人清白!我等何时逼宫了!我我我…” 胡濙靠在藤椅上,看着陈循站了起来,这第一阵陈循已经输了,因为陈循已经站了起来,失了分寸。 不能承认无君无父,更不能承认自己在逼宫,胡濙以墨子禽兽也,辩的陈循站了起来。 胡濙眯着眼揶揄的问道:“哦,什么清白?大约就是窃不是偷的清白?读书人的事儿嘛,窃不是偷。” 窃不是偷,这个典故是陛下第一次说的,具体什么典故,胡濙并不清楚,但是,连徐承宗都会用这个典故(388章开头徐承宗调侃李贤)。 身为朝廷命官,身穿儒服入殿,读书人的逼宫不是逼宫,是论大义。 胡濙这一句嘲讽,直接把陈循的脸色给憋的通红! 朱祁钰看着,憋着笑不说话,他打算回头把孔乙己写出来,给胡濙拿去做弹药库。 陈镒看着陈循的样子,就想起自己当初领着近半数朝臣朝天阙反对陛下拆分南直隶,就是如此的狼狈不堪。 陛下都证明了多少次,陛下才是对的,非要跟陛下掰扯大义。 别说跟陛下掰扯了,胡尚书这一关,过得去吗? 陈镒当初好歹还是和陛下直接对话,陈循这连胡濙这关都过不去。 陈循最终还是坐下了,第一阵,就败了。 胡濙看着陈循继续问道:“陈学士,我来问你,墨翟是低贱之所为,低贱之法对。” 陛下对墨翟的评价是什么?比孔子更高明的圣人。 但是胡濙也提出了慢慢来的主张,陛下欣然接受,移风易俗,可不是个简单的事儿,陛下没打算一蹴而就,这就给了胡濙很多的空间。 低贱之人是骂人的话,而且墨翟被骂了两千年了。 “是!”陈循立刻说道:“庶人力于农、穑、商、工、造、隶,不知迁业,不懂礼法,是所谓礼不下庶人。” “周时所谓低贱之人,与今日良贱之分不同。凡士以下之庶民,皆低贱之人也!” 陈循解释了下这里的低贱之人和今日良贱之分不同。 胡濙笑着说道:“《子罕篇第六》子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太宰问子贡,说孔子是个圣人?他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技能? 子贡为孔子的学生,对老师自然十分尊敬,听人这样问,便说:这是天意要让老师成为一个圣人,所以才多才多艺。 孔子听到了,嗤笑的说道:太宰知道我吗?我小时候穷苦卑贱,所以学到了不少的鄙贱的技艺。 真正的君子会这么多的技巧真的多吗?不多也。 胡濙看着陈循不回答继续逼道:“难不成尔等身为儒生,不知道孔圣人也自称吾少也贱?” 陈循无奈点头说道:“知道。” 胡濙穷追不舍的说道:“孟圣人也只是说墨者无父,禽兽也,也未曾骂墨翟低贱之人啊。”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舜,农也;傅说,穑也;胶鬲,工也;管夷吾,犯也;孙叔敖,隐也;百里奚,商也;” “难不成,舜、傅说、胶鬲、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出身卑贱,他们所行的就是贱法吗?” “还是孔圣人错了,孟圣人错了呢?” 你问儒学士,孔圣人有没有错,孟圣人有没有错,这不就等同问景教徒,父神是不是有错? 陈循和身后的人,小声耳语了很久,最终也没得到什么好的结果,陈循无奈的说道:“孔圣,亚圣自然无错。” “那就是你们错了呗。”胡濙立刻追问了一句。 陈循又猛地站了起来,他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模样!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胡濙这都七十有七的人了,这个人怎么还这么善辩! 能从建文朝中举,最终做到礼部尚书,四十余年常青不倒,胡濙擅长养生。 胡濙看着陈循的脸色,这一轮,陈循又输了。 为什么非要跟胡濙掰扯礼法这些东西呢? 胡濙这辈子都浸淫此道,论礼法,谁能辩得过他? 只要陛下在前面走,胡濙就能给陛下洗地,但是他有很大的局限性,若是陛下不走,他就只能呜呼哀哉,徒叹无奈了。 陛下有手有脚,也愿意自己走,胡濙这洒水洗地的小手艺,终于派上了用场。 陈循一甩袖子又坐下,他发现自己真的辩论不过,即便是加上身后一群酒囊饭袋,他也辩不过。 胡濙看陈循又坐下了,笑着说道:“陈学士,你知道你为什么辩不过我吗?” “因为你一开始就没打算跟我辩,甚至没打算跟陛下辩论,你们哪里是到奉天殿论大义来了!” 陈循一愣,不敢置信的看着胡濙,连这个都知道吗? 胡濙略微有些浑浊的眼神,变得锐利了起来,他直勾勾的看着陈循,十分郑重的说道:“你们今日捧朝服儒袍进殿之前,绝对没想到是如此境地!” “你们以为陛下知道你们穿儒服,必然暴怒,即便是不会砍头,也会廷杖,但是你们万万没料到!陛下会把你们放进殿来!” “你们一直说陛下暴戾,说的你们自己都信了,简直是贻笑大方!可笑至极!” 胡濙为什么知道,他是见的多了。 大臣们,总是在玩这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把戏。 儒生今天就是来找打的,具体而言,就是挨陛下一顿廷杖,制造更大的风力,然后逼迫陛下收回成命,若是陛下杀了他们更好,这可是天大的冤案! 他们对外一直说陛下暴戾,他们自己也信,根本没打算在奉天殿辩所谓的大义,毫无准备,被胡濙批驳的时候,就是毫无应对。 胡濙看着陈循,猛地站了起来,衣袖用力一甩,带出了哗啦啦的风声,随后胡濙左手压右手,两个手平放腹前,看了眼陈循,又看了眼陈循身后的儒生,愤怒的说道:“你知道陛下为何要立十历局,奉祀墨翟吗?” 胡濙伸出右手大袖用力的挥舞着,半仰着头,声嘶力竭的喊道:“若非我们这群儒生!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陛下犯得着,冒天下之大不韪,奉祀墨翟吗?!” “陛下难道没有事儿做了吗?你们想过没有,土木堡之变究竟为何?!” “大明究竟怎么从永乐盛世,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今天你们御史出个点子要把陛下夸上天去,明天地方官吏出个点子要加倍施行陛下的政令,后天就出个点子要全面否定,全面推翻仁宗宣宗政令!” “陛下不上当,你们就来逼宫是!” 胡濙横扫阔袖,露出了那张咆哮之后狰狞无比的面孔,他真的是受够了这个朝堂,直接把话挑明,说的明明白白! “陛下,陛下!”一个小黄门匆匆跑进了奉天殿内,一个不小心绊了一下,滚了一圈,惊恐的说道:“国子监的学子已经到了东长安门,他们要见陛下!” 陈循面如土色。 第448章 你们要逼宫吗 胡濙看着陈循面如土灰的脸色,无奈至极的说道:“陛下,操之过急了。” 朱祁钰看着胡濙疑惑的问道:“哦,怎么讲?” “陛下,当年永乐十九年,群臣是如何把文皇帝逼到墙角的?”胡濙要奏对,自然站了起来,说起了往事。 “永乐十九年正月初一,文皇帝率领群臣已经至北衙,这一天是大明正式迁都的第一天。” “文皇帝召钦天监漏刻博士胡奫令其占卜,胡奫言: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在永乐十九年四月初八午时,三大殿会遭到大火焚毁,上天示警。” “这是试探。” 胡濙说的是钦天监示警,这种示警是风力的源头,通常由钦天监的天文生、博士进行起头。 胡濙继续说道:“文皇帝将其下狱,到了四月初八午时却未曾着火,这胡奫就自杀了,可是到了午时三刻,这火就烧起来了,三大殿,焚毁了半数。” “这是经过。” 胡濙并没有说这场火到底是天火,还是有人纵火,他唯一可以确定这场火真实存在,而且让文皇帝非常的难堪。 说四月初八午时着火,这老天爷倒是听话得很。 胡濙继续说道:“这个时候,文皇帝心里便有些疑惑,自然是召集群臣,然后这非议逐渐就议论到了迁都之事上,萧仪大不敬,胡言乱语被诛。” “但是反而激起了仕林的愤怒,大半官员,国子监四千余名学子跪在了承天门前,文皇帝是又气又急。” “这是发力。” 上一次国子监的学子们朝天阙还是上一次。 从钦天监漏刻博士胡奫开始起风,再到国子监学子朝天阙,就把皇帝彻底逼入了墙角。 胡濙满是感慨的说道:“文皇帝气急,但是又不能把人全杀了,就好生的给他们送饭,送水,但是跪在承天门外的学子们,可是有骨气的很。” “最后还是夏元吉夏忠靖,大明的户部尚书,出来揽下了这个罪责,说言官应诏令提意见,没有罪,我们这些皇帝身边的大臣,有罪责。” “这是转折。” 皇帝有错吗? 皇帝不能有错,那只有臣子的错。 为此夏元吉把萧仪这名言官被杀的罪责,揽到了自己的未曾劝谏陛下,这件事才算是转折了。 胡濙笑着说道:“一直到仁宗皇帝的时候,这迁都之事,终于沸沸汤汤,拉开了大幕,收印信改加北衙行在,可惜了,最后也没做成。” “这是结果。” “这才是朝天阙该有的样子。” 胡濙把话挑明了说,行封驳事,反对陛下的政令,就应该如同永乐十九年反对迁都一样,慢慢做,一点点的做。 最后把皇帝逼到要么狂暴杀人失道,要么妥协认栽。 这才是文官应该有的手段。 像这样,直接如同大水漫灌一样,送到皇帝面前一大堆的奏疏,然后儒袍上殿,再安排国子监的学生跟进。 这活儿干的太糙了。 “陛下,今不如昨,今非昔比,唉。”胡濙看着朝堂上的儒袍文臣,满是嫌弃的说道。 他们跟杨士奇、王振、王骥、朱祁镇这类段位比较低的人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做事变得毛毛躁躁,急功近利。 朱祁钰看着胡濙数落他们没说话,其实胡濙在忽悠他们。 因为胡濙说过真正的原因。 为什么景泰年间的文官表现的这么差劲儿? 其实就是群龙无首,没有一个拿主意的人。 群体思维是盲动的,也是盲从的,他们并没有一个能够像夏元吉、杨士奇、王骥那般,我说这么做就这么做的执牛耳者。 因为景泰年间,执牛耳者于谦,站在了陛下这一侧。 所以,文臣的种种行为,才会显得异味十足。 也只有坐到了六部明公这种位置,才会有这种眼界,才知道问题的根由在哪里? 所以胡濙这种顺风倒的人,从来都是倒在陛下这一侧,因为胡濙根本看不到他们赢的希望。 胡濙为什么要在朝堂上说这番话?自然是忽悠他们下次干的时候,把活儿干的精细点。 但是无论干的多么精细,他们都没有胜的可能。 “朕去见见他们。”朱祁钰站起身来,向着承天门五凤楼而去。 承天门城门紧闭,城外全都是国子监的学生,他们群情激奋,他们慷慨激昂。 按照预计,这个时候,身着儒袍上殿的官员,应该已经被廷杖了,激进一点的,应当已经被杀了。 国子监的学子,异常的愤怒,他们声嘶力竭的喊着什么,但是是看到皇帝出现在了五凤楼的城墙之时,他们便安静了下来,跪下行礼。 朱祁钰伸出手来,平静的说道:“平身。” “你们要见朕,朕来了,你们要干什么?” 大明皇帝的天语纶音,被兴安以高亢的嗓音传下,而站在午门两侧内侍,不断的高声郎喝着口谕。 二传四,四传八,而后十六人,三十二人相次连声高喝,最后站在午门下的三百二十员缇骑,以最大的嗓音齐声高喊着。 声振屋瓦。 这是大皇帝的专用扩音器,常用于杀头。 几个带头的太学生往前走了两步,刚要说话,承天门的城门缓缓打开,一众儒袍官员,如同斗败的公鸡一样走出了承天门。 这一下子…就把国子监的学子给干蒙圈了。 学子们是来声援的,不是说好的这些官员,要挨打,要被廷杖,要被杀头吗? 怎么就这么出来了? 朱祁钰靠在五凤楼的凭栏上,兴安将陛下的水杯交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喝了口水,拧好盖儿,大声的喊道:“喂,不好好上课,你们到底来干嘛?你们要逼宫吗?” 扩音器再次问出来,这一下子,把国子监的学子禀生都给问懵了。 我在哪?我是谁?我在干什么? 朱祁钰接着大声的问道:“你们作业写完了吗?听说吴掌院事给你们留了不少算学卷子,会不会做啊?” 这句嘲讽直接拉满了,这些国子监的学生,可谓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朱祁钰继续笑着问道:“你们,都是大明的禀生,是大明的举人,甚至还有候补官员,你们不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吗?啸聚在承天门前,是要朕给你们上课吗?” 昨天晚上,朱祁钰就知道了这帮人要穿儒袍上殿,在如何应对的时候,朱祁钰思考了许久,最终决定,让他们上殿。 本来准备好自己跟他们掰扯道理的,但是礼部立刻表示,这种小事,怎么敢劳烦陛下出手? 这胡濙左脸一巴掌,右脸一巴掌,把陈循的脸都给扇肿了,最后还用力的踹了一脚,痛骂他们干活干的糙。 这个时候,国子监的学子们,下不来台了。 缇骑们已经将整个五凤楼团团围住,城门上的火炮对准了城门之下,弩车开始上弦,一排排的楯车从承天门外推了出来,明晃晃的钩镰枪就在大楯上挂着。 而一把把火铳,对准了这些学子,火把点了起来,只要皇帝一声令下,火炮火铳弩车就会开火,大军军阵就会前推。 四武团营石亨听闻消息,立刻提领讲武堂所有掌令官和庶弁将来到了城下,他们披甲带刀,堵住了所有国子监学子的后路。 锦衣卫、庶弁将,终于将国子监的太学生给团团围住。 军卒们可不管那么多,这都欺负到了皇帝头上,军队要是没点动作,那兴文匽武大势再至,谁来负责? “陛下安否?”石亨来的很急切,他大声的喊着。 他连头甲兜鍪都没带好,歪歪斜斜的挂在脑子上,从西安门入承天门的时候,他看到承天门洞开,人都吓麻了。 当看到承天门上五凤楼内,陛下靠着凭栏的时候,石亨终于松了口气,但还是问了一句。 朱祁钰对着石亨挥了挥手说道:“朕安。” 石亨拿出了千里镜,确定了五凤楼上,的确是陛下。 现在,来到了国子监的回合,他们要回答陛下的问题,他们到底来做什么。 回答不好,那大皇帝要发飙了。 胡濙看着城下的人,连连摇头,这帮人压根就没有什么对策,现在尬住了。 国子监、翰林院们的学子们,终究是错付了,以陈循为首的诸多儒袍官员,一言不发。 胡濙满是嫌弃的说道:“李宾言的六等秩是极好的,陛下,这五等秩的文官,就是不如六等秩的文官厉害,看,完全不知道咋办,下不来台了。” “当初还有夏元吉为文皇帝做台阶,看看他们,谁来做台阶?” 众多学子只好再次跪下,俯首帖耳。 “朕要对自己的臣民下手,非朕之所愿。”朱祁钰叹息的说道。 现在不仅仅是承天门上的人下不来台,承天门上的朱祁钰也有点下不来台。 他不能大军进剿,但是不进剿,这帮人又说不明白到底来干啥的,这不是冲击皇宫吗? 这不杀人,皇帝的皇威在哪里? 胡濙笑着说道:“陛下勿虑,礼法他们不懂,臣还是很懂得。” “哦?”朱祁钰满是惊讶的看着胡濙。 于谦也满是奇怪的看着胡濙,事情到了这一步,难不成胡濙还有法子,让这件事有一个圆满的结果不成? 胡濙笑而不语,为陛下洒水洗地这件事上,胡濙是很专业的。 他要是逼得陛下不得不动用大军进剿,喋血承天门,那和不恭顺的文臣有什么区别呢? 他作为礼部尚书,要保证这件事平稳落地,不造成更大的麻烦,他看向楼下的一名学子。 那人便是丘濬,这个海南来的举人,手里有让这件事下台的东西。 丘濬站起身来,慢慢的走到了最前方,俯首说道:“陛下,今天来,是有书献上。” “伏以持世立教在六经而撮其要于《大学》,明德新民有八目而收其功于治平,举德义而措之于事为,酌古道而施之于今政,衍先儒之余义,补圣治之极功,惟知罄献芹之诚,罔暇顾续貂之诮。” “臣撰《大学衍义补》一百六十卷,补前书一卷,并目录三卷,先成十二卷,谨奉表随进以闻。” 五等秩的朝臣们不懂,但是从六等秩活到现在的胡濙知道,怎么给这件事一个圆满的结果,否则君臣大义尽失,哪里还有礼法在? 这个台阶,就是丘濬那本只写了十二卷的书。 国子监说不出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胡濙安排丘濬说,他们是来献书的。 这样,皇帝也能下台,国子监、翰林院众人,也能下台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呈上来!” 话音刚落,吴敬就赶忙上到了五凤楼,端着那十二卷书,放在了陛下面前。 朱祁钰看了片刻挥手说道:“献书就献书,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回国子监听候发落。” “谢陛下隆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朱祁钰最终还是没杀人,因为承天门前的这些学子们在京师,就类似于身穿儒袍进殿的官员,朱祁钰杀了这三千众,天下自此不宁。 城下只有三成的人啸聚,国子监剩下七成,都在写作业。 丘濬这本书名叫《大学衍义补》,是从儒家的经典之中,得到经济治国的理念。 操利之权,资以行义,人民所同欲,国用之一端。 朱祁钰看完之后,不得不承认,儒家生命力是真的顽强。 朱祁钰等到了石亨赶至五凤楼时候,给石亨正好了兜鍪说道:“石亨,你立刻带人将京师诸多城门落锁,没有朕的命令,不得开城门。” “卢忠,你带着缇骑,前往国子监,查清楚是谁裹挟朕的臣民来到承天门前。” “立刻革除其功名,永不叙用,三次查补之后,以谋反罪论斩,三代不得入仕,五代不得科举,其宗族等罚。” “今日所有至承天门前的所有学子,尽数罚俸三年,不得参加明年春闱科举,三年内,每日下午至煤井司苦役,五体不勤,被人忽悠,多参加劳动,能明智。” “所有身着儒袍朝官,将其悉数革罢。” 王直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这可是有七十名朝官啊。” 朱祁钰走下了五凤楼对王直说道:“朕给你一年的时间,明年这个时候,朕再也不想看到他们。” “如果他们只是行封驳事,朕甚至不会处罚他们,因为这是政见不同罢了,坐而论道,理越辩越明。” “但是既然穿儒袍上殿,朕就容不得他们了。” “在他们心中,儒法大于朝廷法度,他们整日里说墨者之法高于朝廷法度,所以墨者无君无父,那他们今日之行径呢?” “他们今日的儒法大于国法,也是无君无父。” 朱祁钰转头对兴安说道:“兴安,你把这个丘濬宣来,朕要见他。” 第449章 站着喝酒穿长衫的孔乙己 朱祁钰自从到了大明之后,从来没有小看过古人的智慧,这一点从一开始他就确定了,他不跟朝中的士大夫玩狗斗。 玩不过。 胡濙每次都把政治事件,解析的很透彻,比如在这次朝天阙之前,胡濙就询问《墨子》如何处理,提醒陛下慢慢来,小心他们的手段。 而且胡濙也在积极布防,积极应对,并没有让事情滑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朱祁钰从不小看这些人,他拥有的就是超越这个时代的眼光。 但是现在,他手中有一本书。 这本书是儒家经典,但是丘濬并没有对利一字避而不谈,这本书关于利柄,尤其是财经事务的洞悉,是朱祁钰所没有预料到的。 正统十二年,丘濬就给大明进行了全身检查,并且提到了许多超越时代的财经事务的建议。 隆庆年间,高拱主政,终于部分实现了《大学衍义补》的内容,比如月港开海,比如海漕,比如军事羁縻、政治羁縻和经济羁縻。 丘濬在书中有着完整的经济学理论的梳理。 中原王朝这片土地,从来不缺少一眼万年,有着洞察眼光的人,这就是中原王朝的韧性。 不过,丘濬说的很对,但是他做不到,也没人能做到,就连于谦也不能,因为他们并不把持公器。 朱祁钰可以。 于谦和胡濙都跟随着陛下来到了讲武堂,朱祁钰对丘濬的书,爱不释手。 儒学善变,早就变得不是原来的模样了,但是这么大的改变,朱祁钰还是乐见其成的。 “也不怪江渊他们,他们看了迷糊,朕看了也迷糊。”朱祁钰点了点丘濬献的那本书。 他已经完全理解了江渊当时看到这些内容时候的反应,若非有正统十二年的考卷作证,丘濬很难证明自己就是原创,并不是抄朱祁钰的政令。 简直是太像了。 读书人之中,是有人为了大明殚精竭虑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这不代表他们全都是好人。 于谦还是有些担心,六科给事中罢免了好补,甚至陈循被革罢,也无所谓,他主持编撰的《寰宇通志》交给三元及第的商辂也行。 但是于谦担心国家之制。 朱祁钰看着于谦的神情,笑着问道:“于少保要劝朕仁善吗?” 于谦摇头说道:“不,陛下已经很宽仁了。” 朱祁钰略有些愤怒的说道:“该死的是那些领头的人,他们鼓噪生事,他们摇旗呐喊!事到临头,还想跑?所以他们该死,应当以谋反论。” “但是被裹挟的人,应该教谕,不教而诛是为虐。惰则少思,勤则明智,干点活就明白了。” 指望人类理性是件奢侈的事儿,一旦群情激奋,就很容易盲从,就很容易酿成不可控的后果。 即便是没有胡濙的补救,朱祁钰也会让他们回国子监听候发落,最后处罚的措施还是相同的。 胡濙给皇帝扯了块布,维持了皇帝的威严,为读书人扯了块布,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次三千余学子到承天门朝天阙,是为了什么。 但是在官面上,还是以献书为由,而且这本书写的真不错。 多少证明了,不是儒学不懂变通,是有些人的脑袋过于迂腐了。 朱祁钰若是一时痛快,天下不宁,搞成清末那种愈激愈杀,愈杀愈激,朝廷和百姓完全对立,最终就是失道天下。 于谦无奈的说道:“君出、虏入、播迁、党争,亡国四祸也。” “事情止于有对错之时,这是最好的结果了,若是到了完全不分对错,彼此站在不同的立场,肆意攻讦之时,就是党争了。” 一个事件,应该利用赏罚,止于对错之时,而不是扩大化。 一旦超过了对错,就会酿成党争,大家已经不再以对错论,而是以屁股论了。 到时候就是亡国之祸了。 怎么止于对错?必须要赏罚分明。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知道于少保在担心什么,在担心国家之制,六科给事中的行封驳事之权力,朕没打算收回。” “这是他们该做的事儿,朕处罚的是儒法大于国法,身穿儒袍上朝的朝臣。” 胡濙放下了茶杯说道:“他们还是轻敌了,在他们的设想里,易怒的陛下一定会打他们廷杖,到时候事情必然闹得不可开交。” “在景泰年间做官,不会料敌从宽,还是太容易败北了啊。” 料敌从宽,是陛下关于戎事的指导方针。 毕竟南下平叛,都能想到天下攻明的陛下,擅长料敌从宽。 如果是胡濙来做这件事,一定会考虑到陛下放人入殿之后处理手段。 但是问题来了,既然都学会料敌从宽了,那必然是觉得陛下是对的。 那还会做这种事吗? “如果胡尚书是陈循,在朕放尔等入殿的时候,胡尚书会怎么做?”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此时的大明朝顶多处于四等秩和五等秩之间,也就是朝廷神器假手于人,权臣或者阉宦擅权,到治平之世的转换之中。 五等秩是治平之世,六等秩是盛世。 在大明的语境中,这叫做中兴。 朱祁钰很想知道胡濙会如何安排。 胡濙笑着说道:“那入殿就跪,以年迈致仕,不辩大义,因为输定了。” “奉天殿是奉天翊运公器之殿,不穿朝服入殿,那是连黑衣宰相姚广孝都不敢做的事儿,他们怎么敢呢?还坐下辩论大义,简直是…糊涂。” “国子监、翰林院的学子是国家养才储望之所,怎么可以轻易擅动?臣决计不会做这种事,朝廷是朝廷的事儿,涉及到学子,是无德。” 怪异。 明明是被评价为无德,并且自己承认无德的胡濙,说别人无德的时候,居然如此的理直气壮。 “陛下,那个窃不是偷的典故,从何而来?”胡濙终于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朱祁钰坐在了桌前,将那篇《孔乙己》默写了出来。 这篇社论太过于应景,以至于胡濙都以为陛下是现编的… 毕竟刚刚就有了这一幕,陈循狡辩说,自己没有无君无父。 读书人的无君无父,是无君无父吗?乃是正君道,明臣义! 太应景了。 站着喝酒穿长衫的孔乙己,又非常符合这帮人迂腐的形象,翰林院、国子监那些禀生和举子们,迂腐的形象跃然纸上。 这是一篇雄文。 胡濙看了许久说道:“陛下,妙啊!妙!” 于谦拿过去也是看了许久,递给了胡濙,不得不感慨,陛下在杀人诛心这件事上,一如既往的狠辣。 于谦俯首说道:“臣以为可以发在邸报的头版头条上,然后翰林院、国子监的禀生们,也得写写观后感,分析分析这个孔乙己,哪里出问题了。” 他在补刀。 于谦是个很宽仁的人,但是这次的事儿,让于谦颇为的恼火,这是拿国家公器和秩序当做谋私利的工具,这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乱象。 “这个迅哥儿是?”胡濙看着最后的署名疑惑的问道。 朱祁钰言简意赅的回答道:“笔名。” 的确是笔名,而且不是他朱祁钰的笔名。 “臣明白了。”胡濙还以为是自己劝陛下慢慢来奏效了。 毕竟皇帝骂天下读书人有所不妥,但是套个笔名,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丘濬终于来到了讲武堂聚贤阁,他走进了御书房,看到了于谦、石亨、胡濙和陛下正在商量着什么,赶忙三拜五叩大声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朕躬安,赐座。”朱祁钰坐直了身子。 这个丘濬的长相方方正正,很是瘦弱,衣服很是破旧,鞋子一看就是穿了许多年,当然他人穷志不穷,站坐都很直,一身的正气。 怪不得海瑞要奉丘濬为师。 “你的书朕大约看了看,很不错,这次的事儿,不要有什么心理压力,好好备考,若是有人在国子监为难你,你就跟吴敬说。”朱祁钰笑着说道。 丘濬松了口气俯首说道:“谢陛下盛赞。” 书不错,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毕竟还没写完。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江尚书当初并不知情,也是事后才得知,但是会试已经过去了,必然不可能给你补录进士。” 这是秩序的一部分,江渊时候掰扯清楚这件事,已经离景泰二年的科举很久了。 但是南衙平叛是头等大事。 “但是下次明年科举,定然不会发生这等事了。”朱祁钰笑着说道。 “这本书一百六十卷,一定要写完它。”朱祁钰拍了拍丘濬写的书说道:“好书。” “学生领旨。”丘濬奏对之后,离开了聚贤阁,虽然没说几句话,但是丘濬知道,自己这次考试,不会被江渊针对。 陛下说的。 京师的风波在半天之内,便偃旗息鼓了。 有的人被送进了北镇抚司衙门,等待秋后问斩;有的人被罚了俸,每日都要到石景山去做苦工;有的人则是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稀里糊涂的参和到这种事中。 这场风波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波澜,因为陛下只是在钦天监的十大历局之中的器历局,设置了一尊奉祀墨翟的塑像,再无其他。 立刻马上,一篇名叫《孔乙己》的文章,横扫了整个京师的文坛。 这是一篇骂人的小说,它的篇幅不是很长,但是句句诛心,立刻在京师掀起了一轮讨论的热潮,俗文俗字写的,所有人都能听得懂。 这名名叫迅哥儿的人,用辛辣的文笔,将这些人的面目刻画的栩栩如生。 而仕林也展开了一片炙热的讨论,尤其站着喝酒穿长衫的孔乙己这一形象。 诸多笔正摩拳擦掌,准备驳斥孔乙己的形象。 胡濙在这些笔正还没有发力的时候,引用《论语》之中的一件旧事,丰满了孔乙己这一形象,堵上了这些笔正的嘴。 孔子有个弟子叫做颜回,乃是孔门七十二贤之首,号复圣。 颜回死后,颜回的父亲颜路,请求孔子厚葬自己的儿子。 颜回的父亲请求是:他自己置办棺,请孔子置办椁,一起合葬颜回。 因为颜回自从十三岁后就跟着孔子,终生师事之。 那时候是讲究厚葬的时候,有棺无椁,会被人笑话。 颜回父亲的请求,并没有被孔子答应,因为要厚葬颜回,孔子就得卖掉自己的车。 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 「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 孔鲤,字伯鱼,是孔子的儿子,早丧。 孔子说:虽然颜会和孔鲤,一个有才一个无才,但各自都是自己的儿子。 孔鲤死的时候,也是有棺无椁啊。 我没有卖掉自己的车子步行,而给自己的儿子买椁。 因为我做了士大夫之后,是不可以步行的。 颜回父的请求太过分了! 怎么可以请求孔子卖掉车,去给终身侍奉自己一生,坐下第一弟子,七十二贤人之首,号复圣,儒家五圣人之一的颜回,置办椁下葬呢! 没有车,这还让孔子怎么做士大夫?! 后来门人们还是给颜回置办了椁,和颜回的父亲一起风光大葬了颜回。 这个时候,孔子又说了:「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意思是:颜回对待我就像是对待父亲一样,难道我对待他不能如同儿子? 陷我于不仁非议的,正是你们这帮弟子啊! 这都是论语里面的内容,胡濙挨个注解,最后下笔写题注道:「颜路只是一个流俗知见的凡夫俗子,根本不懂礼法,如何做得颜回的父亲呢!而孔圣对礼法的追求,是严格的。」 都站着喝酒了,还要穿长衫,不就是对礼法的严格遵守吗? 胡濙用的是儒家经典,注解没有任何的偏见,这件事就是如此。 胡濙的注解,可谓是阴阳怪气到了极点。 那些打算批驳站着喝酒穿长衫的孔乙己形象的人,立刻选择了闭嘴。 不闭嘴也没办法了,胡濙的注解还只是阴阳怪气,一旦批评孔乙己的形象不对,那胡濙立刻会把孔子这件陈年旧案拿出来。 到时候就是掰扯儒学至圣先师二圣的孔子和颜回了。 胡濙这则先秦小故事发表之后,再没有人批评孔乙己了,笔正们,只能沉默。 辩不过这胡濙,这人实在是太懂礼法了。 胡濙叹息,只能说这帮人,不太经打。 他手里还握着一则先秦小故事,说的是孔子和子路二人,穷于蔡、陈之间,却是派不上用场了,让胡濙非常的遗憾。 胡濙一如既往的专业。 陈镒看着这场骂战,啼笑皆非,闲的没事干,为什么要和胡濙掰扯礼法,掰扯的过胡濙吗? 只是他看着卖车,忽然想到了自己的车驾。 陈镒从张秋回京师,在朝阳门外,他的车驾被路过的穷民苦力的推车压坏了顶,那个穷民苦力跪在地上,请求饶命。 陈镒让随从帮苦力把推车一起送回去,让车夫拉去修好,当时陈镒选择了步行回家,随后面圣之后请旨去了河套。(279章) 他在河套和徐有贞,俩抠脚大汉在张秋治水、在河套治水的事儿,哪有什么斯文和礼法可言! 也不知道徐有贞的景泰安民渠,到底修的怎么样了。 第450章 地狱就在人间 陈镒恍然发现,自己似乎不是儒生,而变成了一个墨生。 这个发现让他非常的惶恐,他自问,如果自己的孩子无故杀了人,他会怎么做? 大义灭亲。 是他在第一时间闪过的念头,这个念头会不会做,他不知道,但是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四个字。 这让陈镒觉得背后全是冷汗,似乎大义灭亲,才是对的。 他似乎成了一个墨者,而不是儒生。 还有那个徐有贞,一晃,徐有贞在外已经五年,徐有贞精通治水的所有器械,比如记里鼓车,利用钢轮的长度,计算里数,以朔方府为基准的测量高度,来确定绝对高度,来定水势等等。 这种绝对高度的概念,出自于郭守敬。 「又尝以海面较京师至汴梁地形高下之差,谓汴梁之水,去海甚远,其流峻急。而京师之水去海至近,其流且缓」,这是最早的海拔概念,以海面为基准。 徐有贞精通治水的测算和器械,生活极为简朴,与民同吃同住。 所以,徐有贞到底算是儒生,还是墨者呢? 陈镒忽然摇头,继续忙自己的事儿了,思考那么多形而上的东西,把自己区分为哪一派做什么? 认真做事才是正途。 大秦国的使团在十月初,行至瓜州,从碎叶城至瓜州,三百人的使团走的并不是很快,一日不过五十里路,近四千里路,整整走了近八十余日,他们已经彻底筋疲力尽了。 瓜州设立在嘉峪关外的最后一个聚集地。 尼古劳兹看着正在营建的瓜州城,终于松了口气,这次出使,没有像上次的信使被杀。 他们一路上走来,处处充满了危险,不是马匪就是强盗,还有恶劣的自然天气,四处都有的沙尘,漫天的沙尘,似乎要将所有人都吞没。 要不是在撒马尔罕有王复等人的帮助,他们三百人,根本走不到瓜州。 “佐伊,不要再悲伤了,在那样的风暴里,只死了十三个人,已经是主的眷顾了。”尼古劳兹岁数已经五十多岁了,但是他衰老的如同七十了一样。 君士坦丁堡的局势危急,只要遇到进攻,就有无数人离开。 从住着十万户,超过五十万人的繁荣城池,慢慢变成了只有不到三万户,不到十五万人居住,而且人数还在减少。 尼古劳兹一直帮助君士坦丁十一世,梳理着城市。 但是奥斯曼王国的不定期进攻,导致君士坦丁堡根本没有任何的喘息的机会。 或许,在他们这个使团离开之后,君士坦丁堡就应该陷落了。 应当如此。 东罗马帝国正在衰弱,甚至连君士坦丁十一世的继位,都是由奥斯曼的苏丹穆拉德二世指定。 君士坦丁十一世被指定后,才从摩里亚公国赶往君士坦丁堡登基为帝。 君士坦丁十一世一直在试图恢复罗马帝国的荣光,但是破败、衰退与无休止的绝望,已经伴随罗马帝国整整三百余年。 最后一位圣主米海尔八世的离去,罗马帝国的局势日益衰败了起来。 罗马的皇族,为了君士坦丁堡的宝座而争得你死我活。结果自然是兵力不足,需要不断向外部势力借兵。 而奥斯曼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在小亚细亚半岛的布尔萨站稳了脚跟,这是东罗马帝国最主要粮仓与兵源地。 随后奥斯曼人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占领了君士坦丁堡以东所有的土地之后,奥斯曼人并没有满足,他们终于将脚步踏上了君士坦丁堡以西之地。 最终,将罗马帝国,围困在了一个孤城之中。 一旦拥有了君士坦丁堡以西(欧洲)片板之地,就容易将君士坦丁堡以东(亚洲)的大本营,忘得一干二净。 这就是这么些年来,罗马帝国踩了一遍又一遍的坑。 但是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即便是君主们求助他们看不起的蛮夷,依旧无法拯救君士坦丁堡的颓势。 罗马帝国的彻底衰亡,已经变成了定局。 “总督,我们到了那个丝绸之地的秦国了吗?”埃莱娜的小名是佐伊,她满是疑惑的问道。 罗马的中国,东方的都是来源于秦的发音,so,也有丝绸的意思。 尼古劳兹是罗马帝国的治外行政机构正官,也叫总督,负责对外一切事物,此次出使路途,极为遥远。 他的父亲是一名出色的外交官,曾经在永乐十九年,来到了大明,参加了名为狩猎的大阅,尼古劳兹也曾随行。 这个东方古国,如此的强大。 尼古劳兹点头说道:“是的没错。” 埃莱娜颇为郑重的说道:“我听父亲说,蒙古人消灭了他们秦国,但是不到百年的时间里,秦国的皇帝,把蒙古人赶走了。” “而且还是一名平民做了皇帝,这听起来,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朱元璋曾经派出了特使前往罗马帝国,告知罗马帝国大明建立的消息,这是一种宣示,宣示着大明闪电般的归来。 如果一个平民,可以在罗马帝国覆灭一百年后,收复西西里、撒丁尼亚、科西嘉、山南高卢、西班牙、阿非利加、伊利里亚、马其顿和亚细亚等行省的领地,并且在三十年内稳固统治。 这样的人该如何评价?欧洲的朱元璋。 埃莱娜、尼古劳兹和君士坦丁十一世,虽然不想承认,但是罗马帝国真的要亡了,如何复国,就成了他们的目标。 他们想知道,到底是怎么样的力量,让这片土地上,再次迎来了他们本来的主人。 来到瓜州的时候,他们是颇为失望的,这就是大明吗? 还想也就那样。 当然他们也十分清楚,瓜州显然是一座新城。 大明的皇帝似乎在对外开拓,越来越多的商队在天山古道行走,建立一个前哨站,成为了必然。 埃莱娜首先感受到了大明的霸道。 大明在瓜州建立新城的时候,根本没跟哈密王打招呼,大军驻扎,民夫开始营建城池,哈密王似乎也习以为常,并没有过多的反对,或者干预,甚至乐见其成。 因为在十年前,这里好像就有大明的驻军。 所有入关之前的商队,都要在这里检查。 埃莱娜等一众使团也没有幸免于难,他们被扔进了热水池内洗澡,而且还要用硫磺皂,甚至他们穿的衣物都要浸泡硫磺皂,才会被放入关内。 霸道,是埃莱娜的第一感觉。 商队在五天后终于走进了嘉峪关,这座雄关,让埃莱娜感觉到了窒息。 “这有多长?”埃莱娜看着一眼看不到头的绵延城关,呆滞的问道。 宏伟的嘉峪关,深深的震惊了埃莱娜。 尼古劳兹笑着说道:“第一次见到这座雄关的时候,当然会如此,大约是在三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这座城关的时候,我和你一样的吃惊。” 那时候尼古劳兹才二十岁,他跟随着父亲来到了大明,当他第一眼看到这座堪称宏伟的关隘时,也是如此的吃惊。 嘉峪关,内城、外城、罗城、瓮城、城壕和南北两翼长城,总计围约七十里有余,城台、墩台、堡城星罗棋布。 内城、外城、城壕三道防线,组成重叠并守之势,形成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百里一城的城堡。 北衙围不过七十二里。 而且还在不断的修建之中。 来自西域的风,带着无数的风沙,吹打在了城关之上,似乎也被这座雄关所阻拦,不得寸进。 嘉峪关是一座军事重镇,也是大明驻兵最远的地方之一,这里虽然荒凉,但是一入关,埃莱娜感觉到了秩序。 这里有很多的规矩,比如不能随便靠近城墙、要居住在供往来使臣居住的驿站、不能随便离开驿站、不许蛊惑百姓。 一切都那么的井然有序,一切都那么的理所当然。 自混乱之中的西域世界走进嘉峪关的时候,这种井然有序,竟然让埃莱娜感受到了如沐春风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埃莱娜如此的安定。 她不用担心突然的政变冲进她的房间,也不用担心不知何时响起的炮火声和呐喊声,不用担心神出鬼没的马匪,更不用担心那些心怀鬼胎之人。 这里,如此让人心安。 霸道、秩序是埃莱娜入嘉峪关之后的第一感觉,第二天的清晨,她洗漱之后,听着窗外的吆喝声,虽然听不懂那是什么。 但是她知道,那是这些年,君士坦丁堡,罗马帝国最为稀缺之物——生存。 活着,好好活着,这是埃莱娜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用有那么多的顾虑,如此单纯的好好的活着。 虽然已经临近冬天,但是埃莱娜依旧感受到了一股蓬勃的生机,在这座关隘里蔓延开来。 李宾言有四时之序的论述,除了整体的四时之序之外,还有部分的四时之序。 大明幅员辽阔,并不是每一个地方,都处于同一时序。 毫无疑问,随着天山古道的再次畅通之后,嘉峪关这座城池,正在迎来它的春序,一切都在慢慢的发展。 嘉峪关的人气在聚集,商贾在行商,百姓们在寻找自己的生计,有刚平整的路面,有新建的酒楼,有刚盖好的房舍,也有四处奔跑的孩童。 有马蹄声阵阵踏过,有孩童银铃般的笑声,有无数的吆喝声夹杂着讨价还价。 这里是的大明最大的集散地,鳞次栉比的商铺,琳琅满目的货物,很多胡商走到嘉峪关,就会停下脚步。 这里有无数的商货,来自南方的丝绸、棉布、茶叶、笔墨纸砚、盐、铁锅等等,也有来自西域的玉器、宝石、地毯、牲畜、皮草等物。 这些在风沙中的画面,构成了一个繁荣的边塞重镇。 发展,是埃莱娜到了大明之后的第四个印象,大明在发展,尤其是这种发展是肉眼可见的。 这让埃莱娜的呼吸都有些急促,她本就白皙的脸颊,满是红润。 她是来和亲的,她很喜欢这个国家,将这个国家经营的这么好的君主,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我想吃这个。”埃莱娜有些馋嘴,她看到乐枣泥米糕,买的人比较多,而且看起来并不是很昂贵。 尼古劳兹笑了笑说道:“这看起来很美味,但是我们没有钱去购买,我们要听这些军卒的话,吃穿都是在驿站之中。” 埃莱娜有些恋恋不舍,但是她的确没有钱,最后的一些罗马金币,都被贪婪的康国资政大夫王复,给敲诈走了。 那个人是大明的叛徒! 王复无意在罗马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王复是真的索贿,将他们仅有的金币抢劫一空。 尼古劳兹摊了摊手左右看了看,无奈的说道:“我想,如果我们抢的话,这些士兵会毫不犹豫的把我们拿下,然后交到游击将军府。” “他们的通使警告了我们,说刚有一个国家的使者,犯了大明的法律,他们被送进了…地狱。” 倭使不法,大明皇帝把那些倭国使者悉数送入了解刳院,大明的皇帝是个小气鬼,这是共识。 谁欺负他的臣民,都要掂量下,是否能够承受皇帝的怒火。 “地狱?”埃莱娜大大的眼睛满是疑惑,她不知道解刳院是什么。 尼古劳兹嘴角轻易的抽动了一下,无奈的说道:“是的,是地狱。” “如果撒谎,会被拔掉舌头;如果偷窃,会被减掉十个手指;如果挑唆别人犯法,会被挂在刀山上。” “那真是太可怕了,听他们说,这地狱不是死后才会去,而是活着的时候,因为地狱就在人间。” 埃莱娜瞪大了眼睛,呆滞的说道:“那是什么?为什么皇帝会掌握死神的力量?” 尼古劳兹嘴角抽搐的说道:“不知道,好像那个地狱,是皇帝建立的。” 埃莱娜有些呆滞,她无法想象,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个国家的君主,似乎是一个很复杂的人。 尼古劳兹看着车驾,无奈的说道:“佐伊公主,我们不能再逛下去了,该出发了。” 驼铃声在风沙中清脆的响起,使团一行人顺着官道驿路,向着河西走廊而去。 第451章 繁荣和自由 来自大秦国的使团走出了嘉峪关,这是一条狭长的通道。 南侧是祁连山,北侧是合黎山和龙首山,这里是河西走廊。 南侧的祁连山上白雪皑皑,坐在车驾上望过去,就是奇峰直插云霄,冰川融化汇集成了大大小小的几十条河流,自西向东,形成了几条大河。 河流汇集了降雨,切割出了峡谷,沉淀出了平原,雕刻出了丹霞彩丘,滋养了森林、草原、土地和百姓。 尼古劳兹看着窗外连绵的山峰,满是笑意的说道:“帖木儿曾经领三十万大军,说是有一百万人,打算从天山古道进入哈密,然后分为两路进攻大明。” “一路是在哈密直接向东而去至河套,一路是从哈米扑到嘉峪关,就是我们之前的那个关隘,进攻我们脚下这条走廊。” “佐伊,你认为,这可能吗?” 埃莱娜正在欣赏美景,他指着身后的雄关,满是惊讶的说道:“要打那座一眼看不到头的关隘吗?用多久?十年,还是二十年?” “还有我们脚下的这条路,一路上这么多的城池,如何攻打?这看起来真的是一个很愚蠢的决定。” 繁华,是埃莱娜的第五个印象,这里的城池不到百里就一座,而且每一个都建在地势险要的地方。 她想不通那座关隘如何被攻克,要知道君士坦丁堡被围困了十几年,奥斯曼人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进入,但是依旧无法拿下。 这嘉峪关,需要多久? 尼古劳兹点头说道:“后来盖苏耶丁,他是帖木儿王国的外交官。” “他跟我说:不得不承认,大帝(帖木儿),死在东征的路上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这使他保全了一生的英名。” 东征,是帖木儿最后的倔强,但是这份倔强维持了三天。 沙哈鲁经过了两次宫廷政变,成为帖木儿国王之后,就多次派遣使者前往大明恢复了朝贡。 “你觉得这里繁华吗?”尼古劳兹笑着问道。 埃莱娜点头说道:“虽然不想承认,但比我们罗马帝国的行省,要繁华许多。” 尼古劳兹满是笑意的说道:“我们走得快些的话,明天就可以看到他们的甘肃镇,是他们陕西行都司治所,大约就等同于我们的行省首府。” “在这个偏远的行省,他们的首府有五万户,二十五万人。” 在最辉煌的时候,君士坦丁堡大约有十万户,五十余万人。 但是长期来看,君士坦丁堡平均不过五万户,二十五万人左右。 而大明的边陲重镇,就有二十五万人,甘肃镇,陕西行都司的治所。 人口是反映是否繁华的重要指标。 尼古劳兹看着绵延的官道,满是感慨的说道:“大明的皇帝在河西走廊修建了一条官道驿路,在官道驿路的周围,遍布着星星点点的营堡。” “这些堡垒,是最早的军事行动,随后设置他们的行政机构,是政治行动。” “现在大明皇帝在嘉峪关设立了钞关,鼓励商贸,肃清强盗,这里又有了经济活动。” “这里是战略要地,大明将其经营的很好。” 埃莱娜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尼古劳兹对中国很了解。 尼古劳兹的表情怪异的说道:“甘肃镇不算什么,大明有两个京师,那才是真的繁华。” “我们皇室总是喜欢内斗,他们的皇室也不例外,叔叔和他侄子发生了一些小摩擦,最后永乐皇帝坐到了皇帝位,并且把京师迁到了北方。” “是叔叔赢了吗?”埃莱娜接过了话茬问道。 尼古劳兹点头:“是的,叔叔赢了。” “他们称之为南方的京城和北方的京城,一个叫南衙一个叫北衙,南衙的京师光是城墙就有二百四十里,我曾经徒步走过了那段城墙,用了我整整四天的时间。” “南衙有将近四十万户,两百余万人,而北衙有将近二十万户,一百余万人,我说的是城市里的人口,不是说他们辖地,佐伊,你能明白其中的不同。” 埃莱娜略微有些呆滞的问道:“那他们城市不是被粪便堆满了吗?” “不不不…”尼古劳兹摆手说道:“粪便是一门生意,他们会把粪便装进车里,然后运到城外,撒到农田里。” “所以他们的城市会非常的干净,不会哪里都是粪便,不需要穿高跟鞋和阔沿帽,来解决粪便的困扰。” “赵宋十世的皇帝名叫赵构,他将这种生意垄断在了自己的手中,赚了很多的钱。” “大明的高跟鞋是为了美感。” 尼古劳兹自诩是个中国通,但是让他理清楚这片土地上的天命五德轮回的概念,还是很困难,所以,他将赵构理解为赵宋十世。 粪霸的生意,是从赵构开始的,而后类似的店塌房生意和粮道、牲畜道生意,都是一个道理。 这是尼古劳兹对这种生意的理解。 官僚借用手中权力去牟利。 埃莱娜对繁华这两个字终于有了新的认识,这里就像是天上的神国一样。 尼古劳兹坐在车驾上,看着窗外,现在已经是深秋,马上就要冬天了,所以四处都是以灰褐色的土丘为主,空旷而磅礴。 埃莱娜疑惑的说道:“总督,大明也有高跟鞋吗?” 尼古劳兹笑着说道:“大明的高跟鞋是以美为主,前面会以红色的羽毛点缀,后面则以金叶子裁剪成云的模样,根高大约有一个中指的长度。” “他们将这种鞋叫做晚下,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意思是走得慢一些,晚一点下脚。” 埃莱娜没见过,但是她想应该可以见到。 使团很快就走到了甘肃镇,埃莱娜也终于亲眼看到了二十五万人居住的城池是什么模样。 但是作为使团,他们不能轻易离开驿站,这份繁华距离她这么近,又那么的远。 “大明好奇怪。”埃莱娜坐在驿站的窗台前,看着窗外,感慨的说道:“我看到了景教徒,回回教徒,佛教徒,还有道士,这很奇怪,他们居然不会打起来。” 尼古劳兹的总督之位即是官职,又是神职,所以埃莱娜才觉得奇怪,这里这么多的教派,居然相安无事。 景教,就是东罗马帝国的东正教的一个分支。 尼古劳兹站在驿站的二楼,看着远处的大明街道熙熙攘攘,笑着说道:“景教,大约是在李唐九世时候,传入中国这片土地。” “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他们将我们称之为大秦国,说景教来自于我们,这种说法是对的,但是景教和我们教派,又有不同。” “大明的皇帝不和教宗分享权力,因为他们不需要。” 中国,是周秦汉唐宋元明清对外的正式称谓。 周武王灭商建周,周武王姬发告于上天曰:「余其宅兹中国,自兹乂民」。 这种皇帝不跟宗教分享权力,和西域诸多国家,完全不同。 这就是让埃莱娜感觉很奇怪的地方,要知道他们罗马帝国和欧洲蛮族的争端之中,就有宗教之争,而且因为这个撕扯了许多年。 但是在这里,似乎比罗马更加自由,你无论信什么,都可以大胆的说出来,道观和寺庙居然是对门,这种事让埃莱娜十分的困惑。 他们居然可以相安无事? 自由,是埃莱娜的第六个印象。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天使,我们那么虔诚的祷告,祈求主的原谅,并没有天使从天上飞下来,打跑那些该死的奥思曼人。”埃莱娜气鼓鼓的说道。 她以前是个虔诚的信徒,但是再虔诚的信徒,面对着汹涌的敌人,火炮和火枪,弓箭都没什么用处。 尼古劳兹摇头说道:“信或者不信,全凭你的心意,信与不信,都是求的心灵安宁。” 尼古劳兹走的路很多,他从罗马走到了北京,又从北京走到了南京,周游了大明,随后又北上到北衙,参加了狩猎大阅。 最后从南衙海路返回了天方,回到了罗马帝国。 走的路多了,见得也就多了,信与不信,只求心安,就是他的理解。 他也不相信真的有天使,即便是有,和他这样的伪信徒也没有任何的关系,他本就不够虔诚。 埃莱娜是个虔诚的信徒,但是君士坦丁堡的局势那么的危险,无论怎么祈祷,都没有得到回应。 当然,可能是埃莱娜不够虔诚,或者上帝没有几个师。 车驾在继续行进,他们从甘肃镇离开,向着永昌卫和凉州卫而去,到了永宁卫,就来到了景泰县。 景泰县属于临洮府,这里有过半的居民是松山部的牧民,属鞑靼。 大明皇帝攻克了河套之后,大军给了松山部两个选择,一个是迁徙回鞑靼部,第二个是就地化整为零,隶属大明。 松山部三大部族坐在一起一商量,最终选择了当大明人,而不是鞑靼人,即便他们的首领姓孛儿只斤,但是离开了这里,他们怎么生存? 在经过了反复商议之后,三奴酋改姓包,任由大明化零为整,散入诸多农庄法之中。 这个选择并不难做,不用跑到大明当黑户,等待大赦天下就变成大明人的机会,真不多。 景泰县四通八达,其地介戎夏之界,要扼咽喉,东轭芦靖,西达庄凉,南接皋兰,北控沙碛,乃陇右雄镇,为了控制商道,这里修建了围二十里的砖石城。 为了表示此地的重要性,征虏将军石亨和征虏总督军务于谦一致决定,将这里命名为景泰县,归临洮府管辖。 “我想买个兔子,就那只红色的。”埃莱娜见猎心喜,她看了一只棕色的兔子,毛发接近于暗红色,个头很小,只有手掌大小,缩着脖子,蜷缩在笼子里。 尼古劳兹想了想说道:“你想吃兔肉吗?我可以跟大明的官员说一下,但是不要抱有过高的期待。” 兔兔那么可爱,多放点辣椒才好吃,可惜大明此时还没有辣椒。 但是兔子作为牲畜的一种,自然有很多美味的烹饪方法。 想吃好吃的兔肉,自然不会有太多的问题,但是尼古劳兹不确定他们作为使者,会不会有兔肉可以吃。 埃莱娜连连摆手说道:“不是吃,是养起来啊,它好漂亮。” 听到这里,尼古劳兹满是笑容,摇头说道:“听着佐伊,我们没有钱。” “在中国,红色的兔子都是祥瑞,是皇帝很有道德才会出现的祥瑞。” “它的毛色看起来并不鲜红,所以才会拿出来售卖。” 赤兔,王者盛德则至,乃是符瑞之一。 尼古劳兹极为无奈,这只兔子显然是没有被选中当做祥瑞,所以并不贵,问题是,他没钱。 那个康国的大明叛徒,将他们最后一块金币都抢走了。 五天后,他们从景泰县终于来到了靖虏府,这里是大明靖安省三府之一,他们从宁夏卫进入了靖安省的领地,靖安府的城门前挂着一个新的牌额,靖匡止息。 这就是靖安省名字的含义,日靖四方,靖匡止息。 尼古劳兹和埃莱娜忐忑不安的来到靖虏府的府衙,要见忙忙碌碌的徐有贞。 尼古劳兹叮嘱着埃莱娜:“我们要见得是靖安巡抚徐有贞,巡抚这个职位,你可以理解为行省总督,但是这些行省总督是皇帝派来的,他们是皇帝的人。” “我们要见的人物可不普通,在大明也只有十四个。” 其实是十七个,但是尼古劳兹走的时候,大明是两京十四省,现在是两京十六省,还有一个单独划分的松江府。 松江府市舶司鲸吞长江二十万里水路的货物集散,其地位极其特殊,不能将其简单的划分到江苏省范围内。 松江府所有官员等同于直隶府,松江府的知府品秩等同于江苏三司使。 而徐有贞是靖安省巡抚,负责河套地区的大小政务,同时参赞四威团营军务。 徐有贞很忙,他来靖虏府是为了安排春天炸黄河冰面,破凌汛之事,这需要四威团营的配合。 同时甘肃半数军卫所迁移至河套,大大的缓解了徐有贞管理上的压力。 徐有贞坐在主位上,笑着说道:“两位远道而来,我大明是礼仪之邦,自然有待客之道,但是还请大秦国使臣莫要自误。” 徐有贞指的自然是倭使不法。 第452章 达则兼济天下的快乐 徐有贞在虏入之前,把自己的家人一股脑送到了南衙,还被人在奉天殿上揭穿了。 这是不是该死? 但是徐有贞自己没跑,如果京师真的被瓦剌人给打下来,徐有贞甚至可能会投降。 但是京师守住了,他没投降,靠着一手治水的绝活,苟活到了现在。 他一直是在思考为什么皇帝宽宥了他。 最开始,他认为是因为既往不咎的规则,毕竟他把人送走的时候,陛下还只是郕王,陛下也未曾监国,只是居守,并未掌权柄。 当时的大明正处于四时之序的冬至日,陛下对朝臣们的道德品行要求并不高,毕竟是万物寂寥的时候,什么妖魔鬼怪的事儿,都有可能发生。 后来,他以为是自己求活。 他是铁杆稽王党羽,稽王为胡人弹琴,还娶了莫罗为妻,他在京师的家里,哭的撕心裂肺。 但是他始终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动作。 他作为铁杆党羽,给了稽戾王除了支持以外一切的支持。 张秋治水,并不轻松,他用尽了浑身的解数,终于把张秋从立国之后就绵延不断的水患给治理了。 这也是他求活的一部分。 到了河套,徐有贞终于明白了,什么都不是。 陛下只是看中了他治水的绝活,看中了他能生民无数,才让他活着。 别的不敢说,治水这件事,徐有贞还是心里有数,他在五原府,修了一条景泰安民渠,景安渠和靖安省,音是相同的。 这条渠,能养活多少百姓?徐有贞没算过,他比较忙,干完了景泰安民渠,他还有长江疏浚工程要主持。 徐有贞喜欢忙忙碌碌,只要自己还有用,还能治水,陛下就不会杀他。 事到如今,徐有贞已经忘记了自己初心,他治水的初心,可没有多么高尚,就是为了将功赎罪,他已经忘记了这份初心,他现在迫切的想要把水治好。 百姓们那种发自内心的尊敬、大家齐心协力万民同欲的那种昂扬、清澈的水流湍湍而过的叮咚声响、小麦稻谷生长的郁郁葱葱、一望无际的田亩被开垦、一座座农庄拔地而起、若丧家之犬的百姓终于安定、懵懂婴儿充满生机的啼哭、街坊邻里街头巷尾的吵闹、顽童在草垛上爽朗的笑容、卫所儒学堂、社学堂郎朗的读书声…… 如此种种种种,都是徐有贞孜孜不倦的追求,这种感觉,时常让他激动不已。 做官这么些年,他终于知道了,达则兼济天下的感觉。 这种乐趣,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徐有贞的心里满足,属于靖安千千万万所有的人。 靖安省所有人的笑容,就是他的幸福。 景泰安民渠修好之后,会悄然无声的存在下去,天长地久,一直会发挥着它的作用,即便是人们已经忘记了到底谁修的这条河,但是这条河依旧在。 滋润着大地,滋润着所有百姓。 他接手的河套地区是被渠家人纵火、烧杀抢掠,失去了秩序,末等秩、冬至日的河套地区,在他手中,河套这片古老的大地,再次焕发了生机。 徐有贞有时候会害怕,怕哪天早上,因为朝中出现了什么异动,缇骑突然赶至朔方府,将他的人头取下。 惜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在河套的活儿还没干完。 好在朝廷虽然发生了很多不愉快,但是陛下似乎忘记了他这个稽戾王铁杆党羽,让他安心在河套治水。 徐有贞擅长理政,但是他不擅长政斗,在政斗这件事上,和胡濙这种老狐狸相比,他差了两个于少保。 他在百忙之中,抽空见了一下来自大秦国的使臣。 他没有穿朝服,更没有穿官服,而是穿的常服,一个夹袄,一个棉裤,一双普通的棉鞋,颇为破败。 因为他见完了两个使臣,就要去靖虏府段的黄河,视察黄河结冰情况。 之后要去胜州厂见总办蒯祥,安排今冬的煤炭供应问题,走西口的百姓安置问题,以及处理鞑靼投效的人。 天气,越来越冷了,黄河结冰比去年早了三天,这三天时间,让徐有贞忧心忡忡。 别看只有三天的时间,这代表天象有异。 不种地的时候,徐有贞不明白,为什么历代会对历法那十天半个月,甚至一天的时间斤斤计较。 但是自从在张秋治水之后,他就发现,一天,就代表着百姓一年的利润。 这个解释起来,并不复杂。 种地并不是一个回报很丰厚的事儿,无论是夏收还是秋收,都是抢收。 一旦天象有变,夏收大雨,秋收霜降,晚收一天,一年就白忙活了。 粮食烂在地里,是什么感觉? 徐有贞经历了一次,那种感觉就是揪心。 就如同有个人把他的心攥住,用力的攥了一下! 如果历法不准确,会导致这种天灾变成人祸,亿兆百姓种地,却是一年的收成利润全无,如何不揪心? 好在徐有贞学会了陛下的绝学,料敌从宽。 一旦开始抢收,男女老少齐上阵,争取在天变之前,把粮食收进粮库之中。 学会了陛下的料敌从宽,就不会反对陛下。 学不会陛下的料敌从宽,和陛下斗,必输无疑。 这是个逻辑怪圈。 徐有贞是南直隶苏州府吴县人,他是南人,不耐寒,所以一到冬天,脸颊就冻得通红,因为忙不修边幅,所以看起来有点邋遢。 埃莱娜的神情极为怪异,她面前的这是个封疆大吏,是皇明六世皇帝亲自派出的行省总督。 但是这个人和她见到的普通大明百姓,几乎没什么区别,衣服并不昂贵,也不是绫罗绸缎。 但是埃莱娜却感觉徐有贞有一种奇怪的气质。 眼神里都是精明,说话做事十分的利索,即便是衣服略显寒酸,但是这个人,一点都不寒酸。 尼古劳兹只能感慨,他们罗马没有这样式的官员。 事实上,大明在之前,这样的官员其实也不多。 但是大明的叙事角度和执政理念,发生了调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是大思维,是精神内核,是基于社稷为重,君为轻而来。 一切的执政理念,皆源于这八个字。 尼古劳兹已经不止一次收到这样的警告,大明不是不欢迎使臣,但是使臣不法,会下地狱。 大明优先原则,是另外一种叙事。 尼古劳兹赶忙说道:“我们远来,是带来了友谊,带来了交流,并不打算冒犯大明的律法,让两国交恶,不是我们的目的。” “如果我的国家尚在的话。” 尼古劳兹对君士坦丁堡的前途是悲观的,他不知道他们离开,还能撑多久。 通使翻译了尼古劳兹的话,徐有贞频频点头说道:“靖安省内的野兽匪患都已经平定,官道驿路都是平整过的。” 尼古劳兹从口袋里拿出一物,颇为不舍的说道:“贵国的远征军,完全没有巡抚这般气度,他们强行索取了我们所有的钱财。” “我这次带来了许多的书籍,并没有携带货物,事实上,我们也没有货物可以携带了。” “请问这个,可不可以换一些大明的货币?” 尼古劳兹这些使臣和其他蛮夷之国的使臣,给徐有贞的感觉完全不同。 第一大秦国的使臣很是坦诚,他们不吝讨论自己的国家的灭亡,也不羞于启齿。 第二大秦国的使臣并不市侩,会以物换钱,而不是胡搅蛮缠。 这是两个最大的不同。 尼古劳兹拿出的是一枚戒指,上面有一个古怪的符号“?”,这枚戒指是全金制成的。 “这是两百年前,圣主米海尔八世赐予先祖的戒指,叫做凯乐,这个符号,它通常用在军旗之上,代表着:凭此,必胜!”尼古劳兹颇为不舍的说道。 罗马的军旗叫做拉布兰旗,上面会铭刻这个符号,代表着必胜的信心。 尼古劳兹继续说道:“它很珍贵,在罗马也没有多少枚,圣主米海尔八世也仅仅赐下了五枚这样的戒指,还有几枚遗失了。” 文物讲述的是关于文明的故事。 这个符号是君士坦丁一世的军旗。 那天晚上天空的星星,拼出了这个符号,军士们都很惶恐,当时作战在即,为了鼓舞人心,君士坦丁一世,将这个符号刻了下来,代表胜利。 君士坦丁获胜之后,这个符号自此就代表了必胜。 尼古劳兹身上能换钱的东西并不多,这是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他就像是只剩下了一座城堡的罗马帝国一样寒酸。 埃莱娜是个很活泼的孩子,在西域的时候,因为生存的危险近在眼前,埃莱娜没有要过任何的东西。 但是进了大明,埃莱娜想买一些不是很贵的东西,他们没有钱财。 尼古劳兹有些颓然,因为这位封疆大吏,行省总督将那枚戒指还了回来。 “不瞒二位,我其实很穷,可能出不起价钱,这样,我可以借给二位两枚银币,等到日后你们有钱了,再还给我就是。”徐有贞并不想买这枚金戒指。 鬼知道这玩意儿是不是代表皇帝之类的权力! 他要是随便购买了,那岂不是给陛下口实? 为了活命,徐有贞有着超乎寻常的谨慎。 两枚银币,虽然不多,但是足够生活一段时间了,只买一些小玩意儿,完全足够了。 徐有贞领的是正二品的俸禄,两枚银币并不是很多。 尼古劳兹给徐有贞的观感很好,因为尼古劳兹并不掩饰自己的贫穷和窘迫。 徐有贞将银币递给了他说道:“好了,我要去忙了。” “感谢慷慨的行省总督。”尼古劳兹接过了那两枚银币,不胜感激。 徐有贞策马向着黄河而去,查看完了黄河结冰情况,他还要去胜州,马不停蹄。 同样马不停蹄的还有埃莱娜和尼古劳兹。 他们将从靖虏府赶至五原府、朔方府,横跨整个河套平原之后,从集宁府入宣府,报备后入京面圣。 进入靖安省之后,他们的脚步明显加快了不少,因为地势平坦,路面十分的平整。 他们只有书籍,三百人的使团,在官道驿路上狂奔不止。 埃莱娜一直看着窗外,许久之后才说道:“很抱歉,给你带来了困扰,那枚戒指对你很重要,但是你却要变卖它。” 尼古劳兹摇头说道:“这没什么,我们现在需要钱,相比较之下,荣誉和活着,我选择活着。” “如果有人愿意出个好价格的话,我是不介意卖掉的。” “显然那位行省总督并不方便。” 尼古劳兹手中的这枚戒指,在罗马帝国代表了无上的荣誉,但是在大明,它只值一点金子的钱而已。 “还是因为我的贪婪,要不然你也不用变卖。”埃莱娜有些委屈。 她倔强的抿着嘴唇,看着窗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埃莱娜已经很努力,不让它掉出来,但是它还是划过了洁白的脸颊,在脸颊上短暂的停顿了一下后,滴落在了手臂之上。 “想哭,就哭。”尼古劳兹宽慰的说道。 埃莱娜终于放肆的哭了出来。 在君士坦丁堡不知天命在何时,她没有哭,而是苦练战技,等待大难临头的那一天,随时准备拼命。 出使后,奥斯曼人的为难和狷狂,没有让她哭出来,她代表的是罗马的尊严。 在撒马尔罕忐忑不安,没有让她哭出来,因为埃莱娜是一个很有勇气的姑娘, 屋大维说:勇士不会流泪,即便是害怕。 在大明的官道驿路上,埃莱娜哭的痛彻心扉,因为一个现实摆在了她的面前。 罗马帝国,真的亡了。 这种亡国,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改朝换代,而是类似于名叫罗马的文明,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虽然有部分继承者,但是正朔永不在。 尼古劳兹已经五十多岁,他并没有哭,只是有些惆怅的看着窗外,平静的说道:“或许,我说或许,有一天,我们可以依靠大明重建罗马,我知道那很难。” “孩子,你的父亲,你的叔叔君士坦丁十一世,都不想你背负那么大的压力,好好活着。” “命运不该给你这么大的压力,你就只是你自己。” “你可以活的自私一些。” 第453章 罗马正统在大明 尼古劳兹并不想长公主活的那么辛苦,复国这件事实在是太困难了,这个重担,不应该压在公主的头上。 压力会让埃莱娜自怨自艾,然后从精灵变成一个怨妇,那不是尼古劳兹、托马斯·帕莱奥罗古斯,君士坦丁十一世希望看到的事情。 他们给埃莱娜找的落脚处是大明,是希望强大的大明能够护持她好好活下去。 “我知道了。”埃莱娜擦掉了眼泪。 复国之事,道阻且艰,漫长的复国之路,能不能走,还两说呢。 这第一步还没踏出去。 在大明的话术和语境之中,罗马应当算是蛮夷。 就像罗马人看淡西欧那些蛮族一样,大明皇帝,万乘之尊,会接纳一个蛮族吗? 尤其是她长的和大明人还不一样的情况下,当然这种不太一样的地方比较少。 比如鼻梁比较高,比如脸上的线条会更加立体,而不是柔美,但是他作为罗马皇室成员,是黑发。 埃莱娜对自己的样貌还是很有信心的。 至于蛮夷问题。 中国对罗马的称呼从来没有变过,叫做大秦国。 罗马对中国称之为大秦国,是因为so这个发音很接近于秦,而后来自中国的丝绸成为罗马的重要财源,又赋予这个词丝绸之意。 中国对罗马称呼其为大秦国的理由是:「其人民皆长大平正,有类中国,故谓之大秦。」 「乃葱岭以西之最大国家。」 长大,就是身材高大,想要平均身高高就得多吃肉蛋奶,而肉蛋奶代表着生活条件好。 平正,长相端正,就是长得很符合中原王朝的审美。 有类中国,中原王朝的华夷之辩,何其汹涌? 无论是官史还是野史,域外世界,种类繁多的各种非人类描述,不尽相同,数不胜数,各种妖魔鬼怪,简直是群魔乱舞。 在中原王朝的笔杆子手里,域外的人能长得有一些人类的特征,那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谓之大秦,虽然历代骂秦是政治正确,残暴、严苛、焚书坑儒等等。 但是哪朝哪代,不是行秦法?统一度量衡、驰道、郡县制等等数不胜数。 祖龙虽死业犹在,百代多行秦政法。 大一统的集权制,是在秦时确认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冠以大秦国三个字,可见重视。 这还是比较写实的论述。 在中原王朝的叙事中,罗马被描述成为了一个黄金为地、象牙为门扇、香木为栋梁、土多金银奇宝的富丽多宝之国。 一些叙事中,更是直接把罗马描绘成了志怪小说。 比如《异物志》说大秦国有一种地生羊,脐带连在大地上,用鼓敲一下,这地生羊,就会惊觉,跑到哪里,哪里就是水草丰茂。 比如《海内十洲记》说大秦国有返魂香,返魂树的香气可以蔓延几百里,能让死者复生,汉武帝焚返魂香,烧之于城内,其死未三月者皆活! 比如:《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中将罗马描述为:北接昆仑二十六万里,去东岸二十四万里,雄兵百万,纵横千万里,诸国仰之如周京,都城九绝高俊,武备日精,疆土四辟。 这是什么人间神国?纵横千万里… 汉唐为什么会吹罗马呢? 目的自然是汉唐时丝绸之路,自然是为了对外扩张做注脚。 马可波罗吹中原遍地黄金,真的十分保守了。 那么罗马的史料中如何记载中国呢?一言以蔽之,则是太阳升起之地,众所周知的国家。 类似于广袤无际、人口众多、法律严明持正不阿、充满正义的种族、多有金银财帛、平和度日永无战争这些记载很多,颇有陆上神国的味道。 比如汉代的铁器,能把金银割裂,唐陌刀军阵挥舞,天地变色,可以灭星辰掩日月。 罗马如此吹嘘汉唐,自然是为了大力发展印度洋海贸战略,丝绸是罗马重要的财源,是罗马的利柄。 埃莱娜一行人并没有被人为难,而埃莱娜从撒马尔罕开始,就专门请尼古劳兹说汉话,她是来嫁人的,不是来摆公主的架子的。 她可能要在大明生活很久,并非简单出使那么简单。 这将近半年的旅程,她已经能够听懂一些大明的官话,会说一些简单的词语。 埃莱娜没事的时候,就是看着窗外的景象发呆,无论走到哪里,大明的领土上,都是充满了活力。 即便会在冬日,依旧能看到托运着煤炭的商贩,他们虽然辛劳但是满脸的笑容。 婴儿的啼哭声,是埃莱娜最喜欢的声音,君士坦丁堡孩子的哭声都有些奢侈。 那是一座死寂的、毫无生机的城池,就像是苍天大树最后倒塌时,腐朽的树皮内,已经完全被掏空。 一直走到了十二月份的时候,埃莱娜终于走过了漫长的路,来到了京师城下。 北衙的城池已经完全变了样子,长得不再那么周正,反而有很多的棱角,那些都是火炮位,城外的民舍连绵数里,人声鼎沸。 她终于理解了在甘肃镇,尼古劳兹为何会说大明比她想象的更加繁华。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还能如此井然有序。 “好神奇的地方。”埃莱娜惊叹万分,这座城池过于宏伟,她一路上已经惊叹了无数次,依旧掩饰不住自己的惊骇。 那个管理着如此强大的皇帝,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是的,甚至比以前更加繁荣。”尼古劳兹确信的说道。 永乐十九年尼古劳兹来的时候,这里刚刚迁都,还没有形成虹吸现象,现在早已经今非昔比了。 尼古劳兹在驿站等了一天,才被通知入城,住进了会同馆驿,而非四夷馆。 事实上,这次大秦国的使者来访,而且带着强烈和亲意图的来访,大明也非常的重视。 安排上,大秦国的使者,并没有住在四夷馆,而是住在了会同馆。 大明的四夷馆已经搬到了天津卫,不在京师了。 胡濙带着鸿胪寺卿杨善,来到了会同馆驿,见到了尼古劳兹。 尼古劳兹曾经见过胡濙,胡濙在永乐十九年已经是礼部左侍郎了。 “长途跋涉,一路辛苦。”互相见礼之后,胡濙颇为客气的说道。 这是级别上的差异,对待倭使,杨善都懒得多废话,但是大秦国来使,胡濙先来打个招呼。 胡濙作为礼部尚书,自然知道大秦国在葱岭以西,已经没落了。 王复也在情报里说的很明白,大秦国只剩下一座孤城了。 但是胡濙还是来了。 这是对文明的尊重,对礼法的尊重。 胡濙是一个很讲礼法的人,在已知的世界里,这是唯一有传承了千余年而不落的国度,唯一一个可以在历史渊源上和中原王朝盘盘道的国家了。 国势衰违不假,五德轮回,四时之序,冬日万物凋零,也有迎来春暖花开之时。 只要礼法犹在,依旧有焕发生机那天。 但是胡濙并不知道,罗马国势衰违之后,便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再也没有归来。 此时,罗马帝国已经不仅仅是亡国那么简单,到了文明最后消散的时刻。 胡濙并没有认出尼古劳兹,尼古劳兹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三十年沧海桑田,尼古劳兹当初的年轻人,只是大秦国使团里不起眼的一个人罢了。 “胡尚书,又见面了。”尼古劳兹万万没想到,居然还能看到胡濙。 胡濙眉头紧皱,他人老了,可是没糊涂,这个和他同龄的人,难道来过大明? 尼古劳兹看起来太老了,看起来和胡濙差不多。 尼古劳兹没有让胡濙多猜想,他平静的说出了自己当时随行来到大明,参加了狩猎大阅。 “当初我才二十岁,胡尚书不记得我也不奇怪。”尼古劳兹感慨的说道:“罗马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我看起非常的年老。” 当初那个安排内外井井有条的胡濙,给尼古劳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原来如此。”胡濙只能依稀看出尼古劳兹的轮廓来,那个二十多岁颇为帅气的年轻人。 国势衰违时候,于谦有段时间,夙夜难寐,情况比尼古劳兹还要差一些。 当时于谦还有很严重的痰疾,若是不好好修养,多耗心力,怕也是现在尼古劳兹这般模样了。 胡濙坐直了身子说道:“今日来,是要告知你,见陛下要行跪拜礼。” 胡濙为何要强调这件事? 永乐十六年,陈诚出嘉峪关,遍访葱岭以西二十七国,让他们遣使来明,共贺大明迁都。 永乐十九年一月二十二日,各国使臣进京朝贺文皇帝,结果帖木儿王国使者阿尔都沙以“我国无此风俗”之事,坚决不行跪礼,只行鞠躬礼。 因为在帖木儿王国的眼中,帖木儿王国是个和大明一样强盛的国家,要平等对待。 文皇帝不以为意,三月份展开大阅之后,文皇帝又在土木堡的行营接见了各国使节。 这次,帖木儿国的使臣阿尔都沙一进大营,立刻“叩首触地”,绝口不提,我国无此风俗这茬子事儿了。 文皇帝写了一封亲笔书信「愿两国臣民永享太平安乐之福」,随后大明就降低了帖木儿王国的朝贡规模,从三百人,直接降到了三十人。 胡濙提前和尼古劳兹说好,就是防止出现什么误判。 此时,罗马帝国已经不仅仅是亡国那么简单,到了文明最后消散的时刻。 大秦国也不复当初之规模,再守着所谓风俗,抱着过去的荣光,不就成了站着喝酒穿长衫的孔乙己了吗? 当今陛下的脾气不是很难猜,陛下压根就不喜欢人跪,但是不代表不跪,第一次见面,哐当一磕头,日后再见,就不用再大礼了。 尼古劳兹却不是很在意的说道:“到了一个地方,就遵从那里的风俗习惯,这在大明叫入乡随俗。” “胡尚书,我们罗马的公主走过了沙漠、丘陵、山川、田野,是为了和亲,这件事应当如何去做呢?” 胡濙当然知道,那个带着帷帽的姑娘是大秦国的公主,而且应当不会难看,之后兴安作为花鸟使,也是要看一看,长得丑那自然入不得宫。 但是这件事的确是有点违背了礼法。 太宗文皇帝曾经纳过几个朝鲜的高丽姬,但是都是提前沟通,这大秦国直接把人送来了,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话分两头说,两国路途之遥远,一个来回至少就得两年,达成和亲的条件,再娶亲,这就四年了,孩子能能生仨了。 而且,大秦国的局势,太糟糕了,这次不送出来,下次还能不能送,就不知道了。 礼法岂是不便之物? 胡濙笑着说道:“你先不让她面圣,待到正使面圣,请到陛下旨意,再到会同馆宣旨便是。” “但是陛下对域外女子一向不是很感兴趣,这件事能不能成,就不是我说了算了。” 往泰安宫里塞个人有多难? 除了那次选秀选了唐云燕和李惜儿以外,五年了,也就多了个陈婉娘。 还有一个疑似要入宫,但始终没有说法的冉思娘。 陛下对后宫是十分谨慎的,泰安宫水泼不进,滴水不漏。 胡濙没有自找麻烦,陛下对文臣从来都没有放松过一丝一毫的警惕。 尼古劳兹笑着说道:“胡尚书,我国风俗与大明风俗不同,我国风俗,女子也有继承皇位的权力。” “也就是说,埃莱娜公主,也是继承人之一。” 胡濙对大明礼法极为精通,但是对域外礼法,就不是那么精通了。 他作为大明最懂礼法的人,立刻明白了,这叫做宣称权。 大明为何要捏着鼻子,承认了元朝的正朔地位,甚至给成吉思汗扣了个真人的名头?不就是为了这个宣称权吗?要知道当初大明可是红巾军起家,唱着红巾歌入的元大都,驱除鞑虏,复中华衣冠,可是长期口号。 若是大明哪一天要进攻泰西,那这就是最好的宣称权! 这怎么也要跟皇帝好好商量下,看能不能纳公主入宫中。 尤其是大秦国,也不是传承不过百年的撮尔小国,没有礼法,不懂规矩,这纳入宫中,将来皇子带着大军征战,以光复罗马为由,是个再正当不过的理由了。 胡濙心中思虑万千,却不动声色的说道:“我大明朝臣为陛下马首是瞻,全凭陛下心意。” “陛下对贵国送来的文牍非常有兴趣,但是这翻译之事,却有点麻烦,不知道尼古劳兹正使,能不能教几个徒弟,学一学贵国文字?” 胡濙要尼古劳兹帮忙培养翻译人才,但是翻译之事,却由大明来做。 唐三藏取天竺取经,还得自己去,这直接送来了,这是天大的好事。 中原王朝从来不是故步自封,而是善于吸纳和融合外来文化。 这也是文明绵延的最大秘诀,维持中原王朝活力不可缺失手段之一。 第454章 拿来与大思辨 故步自封、安于现状,抱着祖宗之法,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对着所有的域外文化,皆以蛮夷二字论之,是自取灭亡之道。 一个文明的生命力,来源于它的海纳百川。 好人兀鲁伯超越了时代,制作出了六分仪,计算出了地轴倾角,测算了精准的岁差,在三角函数和球面几何有着杰出的贡献。 瓦剌西进,攻破了撒马尔罕,好人兀鲁伯的所有收获,都送到了大明。 这些东西,大明要还是不要?! 答案是肯定的。 此时的大明,并没有失去进取心和包容心。 洪武十五年,太祖高皇帝,曾经在奉天门召见大学士吴伯宗和翰林李肿,命令翻译西域天文书。 而后吴伯宗组织了钦天监灵台郎海达尔·阿答兀丁,回回大师马沙亦黑、马哈麻等人,在南京右顺门开局,共同翻译西域天文阴阳历象,次第译之。 最终得土盘历法,推算天时,制万年历,核准《大统历》。 当然祖宗之法,可谓是一大政斗杀器,但凡是不符合利益诉求,就以祖宗之法驳斥之,历代并不罕见。 祖宗之法解释权,现在在陛下手中,这是胡濙主动交上去的。 所以,群臣们玩祖宗之法,就得先玩得过胡濙。 尼古劳兹略微有些颤抖的说道:“胡尚书,我有一个疑问,还请胡尚书知道答案,务必告诉我,我已经被困惑了三十余年。” “请讲。”胡濙点头,示意尼古劳兹问,若是知道答案,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然不能说的他自然不会说。 尼古劳兹已经见识到了大明的繁华,而且这种繁华,在有生之年,并不会结束,这种鼎盛,会持续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两百年才会消失? 他郑重的问道:“为什么中国可以到今天如此的强盛,国家疆域及其广大,人民众多,人民安居乐业,法度严明,似乎从未断绝过,我很疑惑。” 胡濙放下了茶盏,忽然伸手,拿过了尼古劳兹的茶杯,笑着说道:“我的还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 尼古劳兹不明所以的看着胡濙,挠了挠头,这话说的有点莫名其妙,但是似乎符合埃莱娜的第一印象,霸道。 胡濙笑着说道:“中国自古以来,就不是一个自己不去,别人也不许来的国家,我们曾经把所有的佛经翻译为了汉字,然后汉字去诠释他的含义。” 尼古劳兹这才明白了胡濙的意思,笑着说道:“哦,我明白了,这真的是太神奇了。” 胡濙没说完。 一旦翻译完了,就开始了去芜存菁,等到理解了其精髓之后,就开始将其同化,不肯同化,那就只能灭了。 其具体表现为三武灭佛。 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帝,虽然各帝王动机不一,情况也各不相同,但是其目的却是如出一辙,措施基本相似,结果大同小异。 目的是消除思想文化领域的冲突,强迫僧团改变道风方面的缺陷,平衡僧俗之间的经济利益。 僧侣爬到权力的核心,这是大明诸多明公,绝不允许发生的事儿,寺院地主经济,更是为统治者所不喜的。那是刨皇帝的税根。 大明也刚刚经历了一次小灭佛。 大隆兴寺杨禅师被送到了瓦剌感化瓦剌人去了。 送走之后,陛下立刻提出了寺庙的土地怎么办? 随着一体纳税的推行,寺庙的地主经济,立刻就崩塌,都要纳正赋,再挂靠寺庙,那不是多交一分税吗? 给皇帝交税,再给你寺庙交税? 皇帝有很多个团营,四处征战,佛祖有几个团营? 胡濙懂礼法。 整个过程就是一个求取真经、大雁塔翻译大小乘佛经律论共五百二十夹,六百五十七部,用中文去表述梵文,然后可以完整表述之后,就开始灭佛。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不听话,那就砸个稀巴烂。 历代无外乎如此。 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曾经的佛国,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连佛法都断了传承,但是大明寺庙却依旧是香火鼎盛。 从大秦国传来的景教,也是如此,也不会逃过这个命运。 胡濙只说了个半截,有些东西可以说,有些东西,不能说,需要自己去领悟。 尼古劳兹可是带来了很多很多的文牍,无论怎么讲,都要把这些文牍翻译完,用中文精确的描述之后,挑挑拣拣,选能用的出来,将垃圾丢弃。 全面否定是一种文人的重要手段,还有一种手段,就是全面接收。 不加遴选,不分好坏,全都收入囊中,并且怡然自得,志得意满。 这种人,在胡濙看来,是必须要解刳院的,看看他的脑髓,是不是比正常人少了两斤。 胡濙思来想去,就是陛下说的“拿来”二字,要自己拿,要思辨,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陛下也现身说法,演示了应该如何拿来。 渠家人搞得福禄三宝,贻害无穷,渠成德还作为现实案例,在南衙做巡演,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什么叫做恶魔在人间。 但是到了太医院的手中,福禄三宝被研究透彻,其作用,效果,如何成瘾,都有详实的报告和记录,最后弄出了迷魂汤…麻沸汤,用以镇痛,施展刳术。 这才是“拿来”。 胡濙将茶杯推了回去,笑着说道:“这只是外力,还有内生。” “我们叫它大思辨,一旦大痛苦来临时,即便是皇帝,都无法阻止的大思辨。” “这个讲起来,就太长了,改天有时间,再与你分说。” 从颛顼时代的绝地天通;到夏时祭祀祖宗;再到商时的神佑王权到余一人专权;到西周的敬天保民、天下王有;春秋时的重神到重人,再从战国百家争鸣; 秦法帝王至上、极欲和重赏罚;汉初黄老无为、以民为本和尚法重农; 汉代公孙羊的大一统、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盐铁之议的王霸之争; 西汉末年的更命、王莽的崇古、《白虎演义》的三纲五常的国宪、东汉末年名教、名法、名教。 隋唐的民本论、君臣一体论、法制论、纳谏论;佛道儒争衡与兼摄等等等… 海纳百川,吸纳外来文化去芜存菁,是必要的手段。 但是更重要的是这种自我思辨的能力,才是一个文明前进的内核。 这也是庄子的内圣外王之道,圣人之至德,施之于外,则为王者之政。 至于什么时候内圣外王变成了儒家经典,读书人的事儿,不稀奇,毕竟窃不算偷。 每一次的大思辨,都推动了中原王朝的历史进程,比如汉初公孙羊的大一统理论。 秦始皇一统六国,乃是开辟之功,但是秦朝大一统的时间仅仅维持了十五年的时间,汉朝用四百年的时间,侧面印证了始皇帝的正确。 汉承秦制,秦汉互辉。 而每次的大思辨,无不是进两步,而退一步,始终如此,从未改变。 这也是太祖高皇帝的知名战法,叫尺进寸取。 但是胡濙跟一个域外之人,要说明白其中的历史经验与教训,那是说上十年、二十年都说不明白的。 刘吉作为胡濙的关门弟子,也只是初窥门径罢了。 “今天就先到这里了,礼义之事,由鸿胪寺卿教你。”胡濙站起身来,离开了会同馆。 他回到了礼部,处理了今日的礼部之事,刘吉这个小徒弟,又拿了一堆的书,前往江南继续勘测水路。 胡濙掌管礼部,也掌邸报之事,长洲诗社忽然刊载了一篇社论,让胡濙的额头青筋直跳,呼吸陡然急促了几分。 他猛地站起来,撩起了裤管,向着讲武堂跑去。 “参见陛下!”胡濙气喘吁吁的说道。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何事如此慌张?大秦国使者不法吗?” 胡濙将手中长洲诗社的社论,递给了兴安,依旧有些气息不匀。 兴安不停的给胡濙顺气,这都七十七岁了,这么跑肯定喘的厉害。 兴安又给胡濙泡儿茶,胡濙才靠在椅背上、 朱祁钰看完了整篇社论,怒火盈天。 朱祁钰压着愤怒对着兴安平静的说道:“让卢忠点齐所有的提刑千户,立刻围困整个长洲诗社,无论什么办法,朕要他们开口。” “无论背后是谁,朕都要将其碎尸万段!” “越快越好。” 朱祁钰手中有几样东西,比如放在文华殿,用透明琉璃压好的半面大旗,那是朱祁镇的龙旗大纛,只烧毁了一半。 兴安是个手艺人,做了一面以假乱真的放在南衙。 比如在讲武堂的御书房里,有一块灵牌,那是土木堡天变死难的将士,每到八月十五的时候,朱祁钰都会祭奠。哪怕是南下江南,兴安也不忘记给陛下带着。 比如一幅画,这幅画是杨洪还在的时候画的,讲武堂提督内臣李永昌携带圣旨,前往宣府,组建墩台远侯夜不收。朱祁钰不能擅离京师,一名宫廷画师去了。 这幅画是一式两幅,第一幅是赐二品飞鱼服,等同锦衣卫待遇,一共有二百八十余人。 第二幅则是墩台远侯离开墩台,军士互相捶几拳,然后吹着口哨,消失在天边的场景,他们的笑容爽朗、明媚,毫无畏惧。 这幅画里的那些军士,很多都已经埋骨异域他乡,朱祁钰连抚恤都给不了,因为无法确定是战死、逃亡、背叛。 朱祁钰只能给他们的家属好的待遇,安置在了大兴县。 这副画卷,就挂在御书房内,朱祁钰抬头就能看到。 夜不收在组建之后,补足了大明在情报上的短板,不至于大军出塞,千里无马鸣,找不到敌人。 战功赫赫,即便是南下平叛,夜不收也活跃在战场之上,打通了南衙前往湖广的驿路、挫败了挖掘黄河的阴谋。 有些东西,在朱祁钰看来,是不能动的。 但是现在有人将手伸向了夜不收。 夜不收在前往和林作战的时候,也会被俘虏,后来王复和赛因不花从北海解救了六十一名墩台远侯。 这些墩台远侯回到大明之后,休养了半年的时间,又散入了草原之中,其中有三人已经死在了草原之上,尸骨无存。 长洲诗社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居然得知了这六十一人的事儿,其发了一篇社论,目的是抨击皇帝穷兵黩武。 朱祁钰是不怕被骂的,骂亡国之君也可以。 但是这六十一人兹事体大,消息是如何泄露的? 朱祁钰的手指一直在打转,眼神里带着闪烁,等待着卢忠的消息。 而于谦、石亨,也被兴安派去的小黄门叫到了御书房。 事情并不复杂,石亨看完之后已经目眦欲裂,牙关都在抖动,作为将领,他太知道夜不收的重要性,这都是最善战的人,也是大明遴选出最优秀的军卒。 他们忠于大明,他们不畏死亡,长期深入虏营。 “妈的!别让我知道是谁干的!”石亨已经处于暴走的边缘了。 “于少保,朕管理夜不收出现了问题吗?解救夜不收这件事极为机密。”朱祁钰点着手中的社论,语气还算平静,但是他迫切的想知道,到底是怎么走漏的消息。 已经这么久了。 于谦摇头说道:“应当不是,否则王复早就该暴露了。” 王复为大明偷瓦剌的胜利果实,大明在后方差点就揭开了王复、王悦是夜不收的秘密。 解救六十一夜不收之事,需要配合,也先只要不是脑髓缺两斤,绝对知道是王复干的。 也先除了有点冒进以外,是个很聪明的人。 朱祁钰眼光闪烁的说道:“朕很是欣慰,这篇社论看到的早,可以将其抓捕归案,可以降低消息传播的范围;” “朕很欣慰,当初礼部说把四夷馆搬到天津去,这要是被奸细得去了消息,后果不堪设想。” 胡濙已经喘气喘匀了,赶忙说道:“陛下,臣有三言。” “第一,这篇社论,掐他去尾,把夜不收被解救之事删减掉,依旧全篇发出去,这样一来,长洲诗社如何触怒陛下,也有头有尾,省的坊间议论。” “第二,混淆视听,正好要过年了,是不是可以专门给夜不收设立英烈祠以祀?” “这个没人会反对,无论是宣府之战还是河套之战,亦或者是平定南衙叛乱,夜不收有大功勋。” “有人说陛下穷兵黩武,陛下设立英烈祠予以反击,就显得名正言顺。” “第三,借着英烈祠之事,公开部分夜不收的事迹,以正视听,这是忠义,也是礼法。” 这是对礼法仁义的破坏,无论是谁,是什么目的,都不能让他们达成。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很好。” 第455章 在景泰年间做奸细,多少有点大病 胡濙在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对策了。 如何将这件事的影响力降到最低,并且转移其重点,达到保密的效果。 陛下是不想让这六十一人被解救的消息暴露的,这是毫无疑问的,那么围绕这个目标,去制定策略。 在陛下的生气的时候,要为陛下积极献策,这不是臣子的本分吗? 但是又有几个,维持这种本分? 朱祁钰的余怒未消,并不想谈论任何事,他要知道,到底是谁,然后把他扔到解刳院里,以解心头之恨。 长洲诗社,乃是以苏州府长洲县为名。 在正统初年,由蒋主孝与苏雪溪、刘草窗、沈崆峒、王金粟及其弟主忠结为诗社。 在正统十四年,推刘溥为诗盟,其主要人员有汤胤积、沈愚、苏平、苏正、晏铎、王淮、蒋主忠、蒋主孝、王贞庆、邹亮、徐震等人。 汤胤积是信国公汤和的曾孙。 汤胤积娶了孙继宗的女儿为继室,但是在南衙丧乱的时候,汤胤积并没有选择附逆作乱,得以保全。 苏平、苏正,乃是宁海人,以不畏强权而闻名,具体来说,就是作为宁海人,苏平和苏正两兄弟,总是为宁海方氏也就是方孝孺的宗族喊冤。 晏铎,永乐十六年的进士,被朱祁钰派去了湖广做巡按御史,此人曾经在山东做过巡抚,平定响马,弹劾孔府,最终被调任。 孔府那是山东的一片天,晏铎随意指摘孔府,那不是找罪受吗? 一直到景泰年间才被举荐。 卢忠收到消息,立刻带着提刑千户,奔向长洲诗社。 长洲诗社所在是宅院并不小,会昌伯府是正统年间和成化年间最大的外戚,甚至还有孙继宗提领京营的事儿发生。 虽然会昌伯府倒了,但是长洲诗社一直还在办。 而此时十几位笔正,正在敲定这个月长洲诗刊《月旦评》的版面。 刘溥是盟主魁首,他坐在主位上,看着手中的版面,瞪大了眼睛,拍着桌子说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夜不收的消息?” “吃的太饱了,去打听夜不收的消息,是嫌命长?” 苏正满是不在乎的说道:“我可是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打听到的消息,可是花了三十两银子呢!” “瓦剌人都跑了,这点事还不能说吗?” 苏平附和的说道:“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夜不收的遗孀,花了不少的功夫呢。” 汤胤积是勋戚之后,他本来还不在意,可是看他们说的煞有其事,便拿起来看。 这一看不要紧,看完整个人愣在原地,好久都没说话。 他不知道说什么,他只知道大祸临头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没事参加个诗社附庸风雅,居然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夜不收是什么? 夜不收就是老母鸡身下的小鸡仔,哪怕是老鹰来了,老母鸡也要啄掉老鹰一颗眼珠子! 苏正志得意满的说道:“这次,咱们诗社一定会大出风头!夜不收的事情,传的神乎其神,咱们这可是京城独一家!” “六十一个夜不收,居然能从瓦剌人那边活着回来。” “这没人配合?我不信。” 汤胤积打着哆嗦问道:“问题就出在了这有人配合的事儿上。” “这印了多少份了?卖了没有?” 苏平摇头说道:“没呢。这不是刚写完,印出来的头几份,先给礼部衙门送过去。” 长洲诗社是轮班的,就是一人负责一期《月旦评》。 月旦评是东汉末年的一种杂谈,由汝南郡人许劭兄弟主持,对人物、时政或诗、文、字、画等品评、褒贬的一项活动,每月初一发一次。 大多数诗社活动,都循此例。 礼部负责审查之后,增补删减核定之后,还给诗社。 在长洲诗社还在讨论的时候,卢忠已经带着缇骑将长洲诗社团团围住,一脚踹开了大门,闯了进去。 卢忠没有废话,直接将人悉数带走。 苏平、苏正万万没料到会被卢忠亲自带着人破门,虽然扛了一阵,但是最后还是交待的清清楚楚。 苏平家中很是富硕,这年头,能玩得起诗社的,多数都是富贵子弟。 苏平、苏正加入了长洲诗社后,一直想搞个大新闻出来,结果好巧不巧,真就给他们搞到了。 不到一个时辰,卢忠就把案子办完了,将案子的审查结果送到了皇帝的手中。 朱祁钰这段时间一直没说话,坐在藤椅上,一言不发,眉头紧皱若有所思。 于谦和胡濙对视了好几次,他们从来没见过陛下这副模样。 夜不收在陛下心中很重要,因为夜不收的画就挂在大明皇帝抬头能看的地方。 朱祁钰在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到底谁走漏了风声。 他甚至把自己登基之后所有的政令都梳理了一遍,去思考其中的漏洞。 不能只有朝臣们上万言书,自己也需要反思。 是谁? 于谦和胡濙吗? 但是完全没必要,这两个人,一个为了大明把皇帝都废了,这可是冒着天大的干系。一个打算把自己埋在金山陵园,压根不打算落叶归根。 石亨吗? 是因为没有平定了南衙跟国公位怀恨在心吗? 但是石亨为什么要废掉自己的左右手?情报收集工作何其的重要,大明几次动武,都是因为夜不收出色的情报工作,得到了巨大的胜利。 朱祁钰连给石亨的国公世券都准备好了,只待再次动武,而且关于封爵之事,大家一直有沟通。 卢忠? 营救的接收工作是锦衣卫负责的,如果说泄露消息,的确是卢忠这里的可能性最大。 但是卢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看完了卢忠的调查报告,朱祁钰嘴角抽动,自己怀疑了半天,但这次,船不是从船顶开始漏水。 这个苏平和苏正,自己打听出来的。 朱祁钰扔下了奏疏,用力的点了几下说道:“苏平和苏正,必须送他们去解刳院!” 这六十一人中,有一个陈长贵的夜不收死在了草原上,这个陈长贵的妻子,也是知情人。 这个苏平用的手段就是银子。 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多了,瓦剌人都已经西进快一年的时间了,这个苏平找到了这个遗孀,金钱开路,套到了独家新闻。 苏平和苏正的确是搞到了大新闻,连皇帝都惊动了,这不是大新闻是什么? 苏平和苏正的目的不仅仅是针砭时弊,借着夜不收的辛苦,说皇帝不恤民力,穷兵黩武。 除此之外,苏平和苏正将消息卖给了一个西行商贾,这个商贾人还在京师逗留,被卢忠逮了个正着。 卢忠作为专业的锦衣卫指挥使,查清楚了这个商贾是何许人。 苏平和苏正本就是被奸细收买的线人。 韩政派来的奸细。 就是那个安排了刘玉、韩陵刺王杀驾,在五原府外砍了渠家三兄弟车驾马匹的韩政。 夜不收被营救的消息,被苏平和苏正卖了三百两银子,十倍利,还不知足,贪得无厌,还要在月旦评上发刊博得名声! 名利,名利,有名望就有利益。 为了利益,投机者会出售绞死自己的绳索。 苏平和苏正显然也是如此的投机者。 在他们的眼里,夜不收?不过是一群丘八罢了,死了就死了,谁会在意? 因为瓦剌西进,这个伪装成商贾的奸细,并没有及时把消息传出去,事情没有滑向不可收拾的地步。 朱祁钰思忖了片刻说道:“将苏平、苏正两兄弟的问题审查清楚,两次查补之后,和这个奸细一道送解刳院去!” “问问太医院还有没有雅座!” 苏平和苏正这兄弟俩儿,若只是吟诗作对,朱祁钰来懒得理他们。 结果他们倒好,给瓦剌人当线人,在景泰年间做奸细,多少有点大病,必须要让解刳院雅座伺候。 “去把汤和的曾孙汤胤积,给朕叫过来!” 朱祁钰靠在藤椅上,思考了许久说道:“日后这类涉及国朝战略大事,要严格保密,即便是对家人也不能提起,胡尚书,拟个保密条例。” 朱祁钰虽然平日里对王复总是骂骂咧咧,但他还是很担心王复暴露。 对于也先而言,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重要?还是从遥远的大明京师,传来一条似是而非的消息重要呢? 其实朱祁钰不知道,仅凭这么一条似是而非的消息,也先已经杀不死王复了。 王复已经组建了四个团营,共计八万余人的乌军。 日后此类的事,要严格保密,需要设立保密等级,依据不同的等级进行保密。 胡濙点头称是。 汤胤积连滚带爬的爬进了御书房,一抬头看到于谦、石亨、胡濙、兴安和大皇帝都盯着他。 他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陛下,容臣陈情,都是苏正和苏平干的啊,我也不比陛下早知道多久啊。” 朱祁钰看着汤胤积,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瓦剌南下的时候,摇唇鼓舌的凤阳诗社跟他没关系,大明抓奸细跟他没关系,削太上皇帝号、废太子跟他没关系,杀稽戾王跟他没关系,会昌伯府鼓噪南衙造反跟他没关系。 汤胤积的继室是孙继宗的女儿,但是汤胤积就硬是没掺和南衙谋叛。 孙继宗的那个女儿被族诛一同坐罪给斩了,因为那个女儿鼓噪汤胤积前往南衙,被锦衣卫查到了书信。 这么多大风大浪,死了多少外戚?死了多少勋臣?连亲王都死了三个,皇帝都死了一个。 汤胤积都依靠着绝佳的站队技巧,活到了现在。 结果偏偏在这阴沟里翻了船。 朱祁钰怒其不争的说道:“你说你,一个勋臣后裔,跟这帮读书人走这么近干什么?是打算干点坏事?那倒是干啊,朕一刀砍了你便是。” “马上过年了,过完年,进讲武堂,别在外面飘着了。” 汤和对朱明的建立有功,当初汤和给还在皇觉寺的朱元璋写信,相约造反,随后朱元璋到了军中,还成为了汤和的上司。 这一点上,汤和几近于泰伯让王位的功德,所以汤和因此封公。 但是汤和死后,因为子、孙、曾孙三代均早逝,无法袭爵,导致信国公爵位至今空悬。 汤胤积和他的大侄子汤杰争爵,闹得沸沸扬扬。 国公位很重,汤胤积无论是娶了孙继宗的女儿,还是和文人走的那么近,其实都是一个原因,想要获得支持,然后夺得爵位。 “这什么长洲诗社,不要再办了,夜不收六十一人获救的消息,不得流传坊间,只要被锦衣卫风闻,朕绝不宽宥!”朱祁钰看着汤胤积就来气。 好好的勋臣后代,行军打仗,建功立业多好,抚宁伯朱谦之子朱永,甚至夺得了大明第一杆冠军旗,何其的威风? 整日里跟一群读书人厮混在一起,还争信国公国爵位? 连读书人都知道军功值钱了,王复、王悦直接弃笔从戎了。 汤胤积还跟读书人厮混,他能争到爵位才是怪事。 “滚回府去闭门思过,别再有下次。”朱祁钰示意汤胤积可以走了。 汤胤积重重的松了口气,俯首帖耳的大声喊道:“臣领旨!” 他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卢忠,其余人等,一并送到云南滇铜厂苦役三年。” “臣领旨。”卢忠领命而去。 朱祁钰其实一直以为胡濙拿过来的这份社论,已经发出去了。 但其实并没有。 这让朱祁钰有点疑惑的说道:“这些诗社发月旦评之类的东西,还要过胡尚书的手?” 新闻审查机制,这么早就建立了吗? 卢忠的查补显示,六十一名夜不收被救的消息,依旧是长洲诗社内打转,并没有散出去。 也就是说,在发《月旦评》的时候,居然要被礼部先审查一遍。 胡濙点头说道:“是的,这是礼法。” “这也是礼法?”朱祁钰满是奇怪的说道。 于谦附和的说道:“凤阳诗社的那片《布仁行惠疏》社论,是私发刊印,所以陛下在砍那凤阳诗社十四人的时候,没有人为他们喊冤。” “因为他们本身就坏了规矩。” “胡尚书,这个为什么是礼法呢?”朱祁钰满是疑惑的问道。 胡濙摸了摸下巴说道:“臣想想,从何说起。” 第456章 大思辨=文艺复兴 胡濙思考了许久,礼法在胡濙心中是很神圣的,是他一辈子都在孜孜不倦追求的大道之礼。 他笑着问道:“陛下,这天下有圣人吗?” 朱祁钰思考片刻问道:“什么是圣人呢?” 胡濙认真的说道:“荀子曰: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 朱祁钰认真的品味了这番话。 人贵,万物轻,是中原王朝人文思想的一个重要标志。 有气、有生、有知、有义所以为人,无知无义不是人。 把水火、草木、禽兽、万物,认为比人更重要,显然比两千年前的古人还不如,返祖现象了属于是。 这是春秋末年,从重鬼神到重人,人文思想蓬勃发展的必然结果。 季路曾经问孔子鬼神事,孔子说:连人都顾不得,怎么能顾鬼神呢,那不是愚昧吗?管理百姓的大义,是对鬼神敬而远之,是智慧。 庄子说:天下之外非自然的东西,不去谈论。 墨子明鬼神之说,但是墨子很明确的回答过他为什么追求鬼神之说,曰: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 假托鬼神之说,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这种明鬼神的主张,让墨子学说,在后来的发展中,遇到了极大的困扰。 易曰:圣人以神道设教。 鬼神之道,不过是圣人教化的手段罢了。 鬼神这个阶级被消灭之后,那自然要有填充,谁来担任鬼神原来的职责呢? 圣人。 这就是在春秋之时,大思辨之中,从重鬼神到重人,人文思想蓬勃发展的真实写照。 人贵于万物,那到底什么是圣? 胡濙知道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众说纷纭,他俯首说道:“陛下,臣也只是一家之谈,陛下姑且听之。” “圣,声入心通,入于耳,出于口,圣,通也。” “老子曰闻声知情是通;孔子曰一以贯之是通;孟子曰大而化之是通;庄子曰齐物是通;墨子曰尚同是通;管子曰上察于天,下察于地是通;商鞅曰知万物之要,察古今之变是通。” “于事无不通谓之圣。” 老子庄子是道家,孔子孟子是儒家,墨子是墨家,管子是管学,商鞅是法家。 他们早在战国的时候,就已经深入的研究了什么是圣。 胡尚书的一家之言。 “易曰: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胡濙看陛下已经理解了通的含义,总结性的说道。 在易经的叙事中,几,是指“—”阳爻,是指“--”阴爻。指的是事物的本质。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阴阳乃是万物之根本,圣人对天地万物的根本有极深的研究,这是通,也就大明白明白到了极致。 圣的特征,是明白天地万物运行的根本。 中国有着很浓郁的崇圣文化,老子、庄子、孔子、荀子等等,都被尊为圣人。 胡濙用了三言两语,解释明白了人是什么,圣是什么,圣人是如何诞生的,又是如何定义的。 即圣人洞悉天下万物运行的道理,是谓曰通。 朱祁钰想了许久说道:“天下没有人能够洞悉天下万物运行的道理,自然有不通之处,所以天下并无圣人。” 从政治文化的角度看,圣人观既是一种关于人的共同观念体系,又是一种充分理想化的政治模式。 但是显然,圣人并不存在。 没有人比我更懂xx,只是一种话术,并不代表真的懂。 世间并无懂王。 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总是基于现实生活,作为认识和实践的对象,从而让人文思想蓬勃发展。 承认自己不是圣人,只是一个君主,对于朱祁钰而言,并不是难事。 胡濙满是笑意,陛下始终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并不是那些空谈之辈,坐而论道,这对大明是幸事。 他继续说道:“陛下,管子曰: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 胡濙继续展开自己讲解礼法,陛下不是很喜欢儒家经典,这没关系,礼法不是不便之物。 他可以多引用一些管子、墨子、诸子百家的观点。 他的意思是皇帝就像人的心脏一样,朝臣就像人九窍一样,各司其职。 朱祁钰点头说道:“然也。” “所以臣子辅佐陛下,劝谏陛下,制定政令,都是应有之意。”胡濙停顿了一下,目光有点闪烁,最终还是开口说道:“陛下,考中的举人进士,或者天下文道,分为两种。” “一种是爱做梦的,他们善于编造各式各样的梦,谓曰大同,比如丘濬就做梦,但是他根本无法践行他那些主张。” “一种是脚踏实地去践行这个梦的人。” “比如徐有贞在河套治水安民;比如李贤在南衙处理风力之事;比如李宾言在松江市舶司负责长江流域通衢九省天下物料之事。” 考中了文进士之后,会入翰林院,但很多进士进了翰林院,就开始做梦,或者也可以叫他们思想家。 他们在思考大明何去何从,会做一辈子的文章,朝廷选他们出来,就是让他们思考的,让他们做梦的。 丘濬的思考是超越时代的,和朱祁钰的政令一模一样,但是他们这些人,并没有能力去实现那些理想。 朱祁钰点头,胡濙这番话是对的。 马鼻祖也曾指出,在统治阶级内部有两种人,一种是实践家,一种是思想家。 思想家的任务是为社会和本阶级编造幻想。 编造的幻想有各式各样,其中最高形式大约要属于理想国的理论了。 这种理想国,并不是出于好奇,或者别出心裁,而是残忍的、血腥的、无序的现实矛盾所结出的果实。 中原王朝的每一次的大思辨,几乎都伴随着大痛苦。 比如春秋无义战,礼崩乐坏的春秋战国时代,无论对百姓、士大夫、军卒都是大痛苦的时代。 比如公孙羊的大一统理论,在秦法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就是基于汉初七国之乱,应运而生。 每一次的大思辨,都在一点点的推动着历史进程。 理想国在中原王朝的叙事结构中,称之为:大同世界。 胡濙的思绪似乎飘飞回到了百家争鸣的时代,那个时代的幻想家们,幻想出了一个个的理想国的大同世界,五光十色,别开境天。 虽然各不相同,但是最后都是殊途同归。 结束乱世,天下治平。 他笑着说道:“先儒构建的大同世界为:祖述尧舜,宪章文武。” “在这个世界里,既有君臣贵贱之分,又有上下和睦相处。君爱民,民尊君,施仁政,薄税敛,行教化,轻刑罚,救孤贫,老安少怀,所以仁义高于利。”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这是先儒,不是腐儒,先儒讲的大同世界,腐儒们站着喝酒长衫。 这条路走着走着,就走歪了,具体而言,嘴上都是主义,心里都是生意。 胡濙继续说道:“道家构建的大同世界是天放,无何有之乡,遂有至德之世。无为而治,天下泰安。” “法家的大同世界是一断于法。” “法虽然只能由君主制定,不过法一经制定,公之于众,不仅所有吏民要遵从,就是制定法的君主也要遵守。是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墨家的大同世界是人与人兼相爱,交相利,并以此为基础,一切尚同于天子。” “在墨子的世界里,你爱我,我爱你,亲人之亲如己之亲,爱人之财如己之财,所有人生活在一片爱声之中。” 胡濙讲明白了诸子百家构建的理想国,大同世界的瑰丽。 法家更像是社会契约论的世界,墨家更像是一个博爱的世界,道家更像是自然而然的世界,儒家则是王道乐土的世界。 管学则是各方面都沾了一点,不属于各方,更像是杂家,讲仁义高于利,又讲仁义基于利。 这些大同世界是诸子百家在血腥现实面前,总结出的政治的总体设计和战略目标。 胡濙感慨万千的说道:“所以,孔子、荀子、孟子、老子、墨子、文子、韩非子、商鞅对百姓流离,天下苦难,无不有一种追求,那就期盼圣人出,而天下治。” “他们怒骂战国时的所有诸侯为率兽食人之辈。” 朱祁钰明白胡濙的意思,大同世界是思想家们的龙旗大纛,他们扛着龙旗大纛,批判君主,针砭时事,这是一种朝廷的自我调节。 诸多大同世界的理论,是一种精神和舆论制约。 在诸子百家的叙事之中,所描绘的圣主、圣王、盛世成了一面镜子,置于君主之旁,成为一种无形的理论制约。 这种理论上的制约,和六科给事中行封驳事,制度上的制约,都是很有必要的。 但是这种自我调节,正在逐渐失效。 朱祁钰摇头说道:“但是现在的情况是,许多人避实就虚,空谈大同,而不行大同之法,高举大同,却为一家之私利狺狺狂吠,毫无德行可言。”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苏平、苏正居然拿着为大明出生入死的夜不收获救消息,卖给了瓦剌的奸细,只为了区区三百两银子。 苏平、苏正皆为儒生,他们也是在举着大同世界的龙旗大纛,对皇帝口诛笔伐,说皇帝穷兵黩武。 他们真的关心百姓吗?不是,但是他们不过是为名,为利罢了。 大明出了问题。 胡濙说道这里的时候,表情戚戚,他无奈的说道:“天下并无圣人,陛下秉持公器,群臣如九窍,各司其职,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所以劝谏是必然的。” “这种劝谏往往是失效的,比如稽戾王不顾英国公张辅、兵部尚书邝埜等文臣武将的集体反对,执意亲征。” “唉。” 在场的众人,无不叹息。 土木堡之变是鼎盛大明的一道深深的疤痕,即便是它愈合了,但是他带来的历史教训却是影响深远。 胡濙无奈的说道:“君主凌驾万物之上,士大夫行劝谏之事,往往拿不准主意,所以都会送到礼部,先把把关,这也是规矩之一。” “凤阳诗社坏了规矩,朝中禁谈南迁、议和,他们摇唇鼓舌,制造风力,被陛下斩首,也是应当。” 苏平和苏正是因为把消息卖给了瓦剌的奸细,才被送去的解刳院。 朱祁钰十分郑重的点头说道:“进谏、纳谏,本君圣臣贤之良事,现在却成了朝中党争的工具,朕十分的痛心。” 胡濙十分认同的说道:“陛下,当初商鞅见秦孝公,秦孝公也不愿意采纳商鞅之法,就更法之事,甘龙、杜挚、公子虔与商鞅各持一说,数日之后,秦孝公才觉得商鞅之法更妥善。” “梁惠王和齐宣王并不喜欢孟子的仁政说,但他们还是不厌其烦地向孟子求教治国之术。” “进谏与纳谏,无论哪家哪派都在提倡,进谏和纳谏便成为了公认的至德,并以此作为衡量贤主忠臣。” “陛下,儒家走进死胡同了。” 儒家的经典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了。 于谦、胡濙、丘濬、襄王、李宾言、徐有贞等等,不约而同的去其他诸子百家中,寻求解决之道。 于谦经常引用老子学说,讲外王内圣,讲百年树人,讲国家之制。 胡濙自认无德,直接说儒家走进了死胡同,再不变,大明亡于腐。 丘濬主张仁义基于利,襄王主张利柄轻重论,李宾言心怀宇宙,仰望星空,观望自然之道,总结了六等秩和四时之序。 徐有贞和陈镒,更像是墨者而不是儒者,他们对车驾被穷民苦力所坏,不以为意。 两个抠脚大汉,为了惓惓以生灵为念,跋山涉水,不讲斯文礼仪只讲工效。 正如朱祁钰所言,大明的儒教礼法出了问题,伴随着土木堡之变的大痛苦,必然有着大明朝的自己的大思辨。 中原王朝的大思辨,和西方的文艺复兴大约性质相同。 只不过中原王朝的大思辨,次数实在是太多了,已经把大思辨认定为常事了而已。 朱祁钰明白了胡濙的意思,点头说道:“多一个选择,多一个道路,多一个参考,多一个角度,方能政通人和,有治平之世。” 第457章 候风地动仪的成功复刻 朱祁钰忽然意识到,其实大明的大思辨,早就开始了,只是身在其中的朱祁钰并没有察觉到,润物细无声的事情正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所有人。 对于这种现象,朱祁钰颇为欣慰。 众臣离开了大明权力的中心聚贤阁。 而此时的钦天监的监正许敦,做了一台很有趣的仪器。 来自一千三百多年前的神奇仪器,候风地动仪。 但是许敦十分的懊恼。 它大约有八尺多长,像是一个酒樽,铭刻着篆文山龟鸟兽的图案,这台地动仪的中间有一颗立柱,外面有八条云龙,龙首衔着一枚铜丸。 这台地动仪的原理,是中间有一个类似于倒置的酒瓶状的圆柱体,被称之为都柱。 一旦哪个方向有地震,都柱就会倒向那一方向。 这台候风地动仪的发明,自然是许敦查阅古籍之后制作,他颇为满意。 第一个制作地震仪的是东汉年间的张衡。 按照历史来说,这台地动仪,并不能预测地震,只能在某方向爆发地震的时候,记录地震的发生,方便朝廷应对。 地震多发的西南地区,传递消息至京师要九十天的时间。 候风地动仪,在北齐信都芳撰写的《器准》,隋初临孝恭撰写的《地动铜仪经》,都有纪录,并传有它的图式和制作方法。 可惜的是唐代以后,二书均失传,其模样究竟有何等模样。 许敦这台候风地动仪已经建好了九个月有余,却始终没有一次真正的纪录地动。 在最开始的时候,倒悬站立的都柱,始终未曾打落任何牙机,铜丸一次未落。 这让许敦颇为的困恼,他精心的将立柱的底部打造成了圆形,然后将立柱的底部打造成了半圆形。 倒悬站立的都柱,第一次打落牙机,铜丸落在了下面的蟾蜍口中。 但是很快就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十次,许敦慢慢发现,这台地动仪的打落牙机,无论是人在走动,或者大声说话,都会倒下砸落牙机。 许敦几近要放弃了。 一来,因为它太过于灵敏,而且它不能判断什么是地动,什么是人动,甚至跺一脚,蹦一下,稍有异动,它都会倒,根本无法判断是否是地动。 二来,经过实验发现,都柱倒的方向,完全是随机的,站在东北方向大声说话,却倒向了正南方向。 陛下很早就知道了他在制作地动仪,他只能无奈上报制作失败。 他很不甘心,但是只能暂时到这里了。 本来,这就是钦天监的一次复原古代仪器失败的产物。 但是很快,就被一名叫做方为民的翰林院的翰林,给抓住了痛脚。 钦天监现在已经变成了儒生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因为在钦天监的器历局,立着一尊墨子的塑像! 这是陛下立的,儒生不是没有反抗过,甚至发生了朝天阙的大事,但是因为儒服朝天阙的事情发生后,陛下大获全胜。 这座奉祀墨子、尊墨子为至圣先师的塑像,还是被立了起来。 当钦天监仿造古代的候风地动仪的失败的消息传开之后,风力骤然升起! 这一次有备而来。 几大诗社,开始抨击钦天监虚耗国帑,抨击墨子无用,这种抨击愈演愈烈。 许敦立刻被拱上了风口浪尖之上。 这名名叫方为民的翰林,是正统七年的进士,他是最最激进的那一个,一篇雄文,横空出世。 从历史记载中,方为民指出了所有史料记载的差异,认为风候地动仪压根就不存在,而且不能准确的记录地动。 他认为张衡真的制作过一台候风地动仪,因为诸多史料记载了这一发明,但是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也没有理由去让人信服,地动仪有记录地震的作用,它可能发明之初就是个摆设。 换句话说,方为民认为,候风地动仪本身就是在骗经费。 张衡是个大骗子! 这一套叙事体系很有煽动性,因为合情合理。 大明就存在这无数骗经费的产物,比如那三台黑龙炮,根本就打不响,很多的火器都是骗兵部经费的东西。 这一下子就引发了滔天的讨论,对钦天监和十大历局的反对浪潮再次铺天盖地。 大思辨之中,这是常态,有人想往前走,有的人在拖后腿。 人生百态,千奇百怪。 “陛下驾到!”一个高亢的声音传来,许敦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跪在了地上。 许敦俯首帖耳大声的说道:“臣罪该万死,未能完成陛下所托。” 朱祁钰骑着马而来,一身的常服颇为干练,依旧是英气勃发,他满是笑意的说道:“平身,罪责不在你。” 许敦陷入了一种惶恐之中,他很崇敬张衡,但是自己却不能复原其仪器,甚至让张衡的名声,有了被污的可能。 这让许敦这半月以来,整个人都是惶惶不安。 他很大声的说,张衡不是骗子,但是他没有证据。 许敦争辩的说道:“陛下,汉隋唐皆由此地动仪,曰:验之以事,合契若神。” “又不是一朝一夕,而是将近九百年的时间里,都有此物,多有合契,是臣无能不能复原,但是,他们…他们实在是太过分了。” 朱祁钰闷声笑着说道:“你要跟他们打嘴仗吗?你打得过他们吗?” “他们总是这样。” “这还没怎么着呢,他们就开始先质疑,就问,这玩意儿,有没有用啊,能不能用啊,是不是浪费国帑内帑?” “其实不过是想把这些钱装到自己的口袋里,或者干脆是收了别人的钱,才如此说话。” “一点都不稀奇。” 他们总是这样,是哪样呢? 大约套路就是消灭英雄,只要能够消灭英雄,就能消灭那段历史。 历史很长很长,但是它没有一段是多余的,每一段都是弥足珍贵的。 在这场风波之中,只要他们能够确定张衡这件候风地动仪是个假货,进而就能将张衡打成骗子。 进而否定张衡在天文、地理、器械的种种贡献,最终将这段在天文学、地理学和机械学的探索历史,化为乌有。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消灭一个文明,从消灭英雄,消灭历史开始,消灭历史之后,就要全面出击。 否定数千年的人文思想、否定政治制度的螺旋上升、否定这个文明的一切伟大和传奇,最终消灭文明。 罗马这个文明,是景泰四年消亡的吗? 并不是。 景泰四年,只是这个名叫罗马的文明,画上了句号。 总有人想让中国这个文明划上句号,叫得最凶,却通常都是内鬼。 他们管这个叫质疑,朱祁钰从不反对质疑,但是为什么就不能让子弹飞一会儿? 朱祁钰看着两台地动仪,钦天监的经费很足,别说两台,就是十台,一百台都可以造出来。 “这个怎么用?”朱祁钰指着第一台候风地动仪,疑惑的问道。 许敦走上前去,把铜制龙珠从龙首里取了出来,然后扔在了蟾蜍的嘴里,发出了叮铃铃的响声。 “陛下,这么用。里面的都柱,根本不会动弹…”许敦颇为无奈的说道。 也不怪士林们对他们口诛笔伐,他们的确是花了钱,没把事情办成,虽然大明现在有的是钱,但是不能浪费。 第一台候风地动仪是倒悬立柱平底,有震感的一次,也是歪歪斜斜,压根没倒。 朱祁钰看着那台地动仪,终于笑出声来,的确没用。 他走向了第二台,许敦站的老远,第一台地动仪纹丝不动,第二台地动仪,就更加一言难尽了。 “这个怎么用?”朱祁钰再次问道。 许敦直接往前走了半步,跳起了蹦了蹦,然后叮铃铃的响声穿来。 朱祁钰一脸哭笑不得看着许敦,这第二台,实在是太灵敏了。 许敦和陛下说明了其中的困难。 “其实可以建在地下,这样一来,不就可以防止那些乱七八糟的震动的影响了吗?”朱祁钰提出了自己的第一个建议。 许敦眼前一亮,的确是,地动仪、地动仪,不放在地底下,哪里是地动仪? 但是许敦的眼神很快就灰暗了下来。 但是这也只能解决第一个问题,防止其他震动对地动仪的影响。 但是这个地动仪根本无法像历史上那般,测定方向。 朱祁钰看着钦天监的天文生,取出了两枚立柱,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果然和他猜测的一样。 平地的太稳定,圆底的太不稳定。 朱祁钰负手而立,站在烈烈北风之中,笑着说道:“朕的太祝啊,你知道为什么地动仪,叫做候风地动仪吗?” “啊?”许敦一愣,陛下似乎发现了他没发现的盲点。 侯风,是要等候风吗? 许敦陷入了迷茫。 朱祁钰笑着说道:“风吹起来的时候,最先摆动的时候,是风铃、是华灯、是房梁上悬挂的肉条、是通惠河上那一具具黑眚啊,他们随风摆动。” “地震的时候,也是如此。” 许敦瞪大了眼睛,通惠河上的黑眚…陛下的思绪一如既往的奇怪,但是却如此的合情合理。 朱祁钰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图纸说道:“所以,你这个立柱的很难勘定是不是有地震发生,但是我们可以用挂着的纺锤摆,来确定是不是有地动。” 朱祁钰的图纸并没有外面的铜壳,就是一个架子。 是用铜链悬挂的一个纺锤体一样的铜锤构成,一旦有地动,它必然会摆动,这个时候,就可以确定发生了地震,和具体的方位了。 许敦颤颤巍巍的拿过了那张图纸,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候风地动仪,中间的都柱,并不是立着,而是挂着,这种思路,让许敦豁然开朗。 朱祁钰笑着说道:“有时候,有些秘密就隐藏在名字之中,但是方为民等人,他们可能是知道,可能是不知道,避而不谈。” “你作为钦天监的监正,日后可不能上他们的当了,把自己搞得心生不宁,事实上,你再多钻研几天,就把它做出来了。” “但是因为他们的谩骂,你陷入了是我、有我之困惑之中,被他们的话语左右。” “不要跟他们骂,街边的野狗乱吠,不要理它。” 许敦再次俯首说道:“陛下圣明,臣谨遵圣诲。” “好了,朕先走了。”朱祁钰拍了拍许敦的臂膊说道:“好好做事,不要被旁人影响到。” 朱祁钰策马而去。 许敦立刻开始了他的工作,研究纺锤摆的候风地动仪。 陛下,不愧是陛下。 这股妖风最终还是刮起来了,方为民整日里想进钦天监看看。 一个巴掌很难拍得响,之前钦天监还会反击两句,但是自从陛下来了之后,钦天监整日里闭门,连反击都不反击。 这一下子,把方为民弄的极为尴尬,他们在大叫,天文生们,却压根不理会他们。 在风力喧嚣之时,许敦终于打开了钦天监的门,捧着一个半个桌子大小的物件,盖上了红布,向着聚贤阁而去。 朱祁钰正在处理公务,他刚刚看完了翰林院、国子监的算学成绩。 算学的打分是非常严格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许敦俯首行礼,虽然有些疲惫,但是却是颇为的兴奋。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安,坐。” 朱祁钰将手中的算学分数看完,圈了最后几个名字,交给了兴安说道:“这五十个人,每个人给银币五十枚,一年以来,他们的算学成绩都很好,朕非常欣慰,些许银钱,以资奖励。” 书中有没有黄金屋,朱祁钰不知道。 但是朱祁钰可以给认真读算学的学子们,每人五十枚银币的物质奖励,算学读得好,真的有银币。 朱祁钰笑着说道:“许监正,看你的样子,似乎是与新收获吗?” 许敦从旁边天文生拿过了盘子,递给了兴安俯首说道:“陛下,受陛下启迪,臣做出来了。” 兴安检查这红布之下,并非火药或者其他剧毒之物,只是一个铜器之后,放在了桌上。 朱祁钰给了一张非常生草的图纸,简单叙述了原理,但是许敦还给他一个很精巧的物件。 许敦指着最顶上架在竹伞上的圆球说道:“最顶上的关球,在纺锤摆摆动的时候,关球就会顺着竹伞滑落。” “这是琮挂着八悬索,纺锤摆摆动的幅度,会拉动八悬索,带动琮,琮被拉动每个刻度表示地动的强烈程度。” “当然,此物还得验看。” 朱祁钰忽然拍了拍桌子,但是那个竹伞上的蛋,纹丝不动。 朱祁钰轻轻推动了下纺锤摆,关球从竹伞滑道滚入了放在铜蟾蜍之中。 “很好。”朱祁钰颇为满意,他给了思路,许敦负责实践,做的比朱祁钰预期的要好很多。 十大历局,度数旁通,通十事,有关庶绩,一并分曹料理,分科研修。 琮的刻度,确实是度数旁通。 第458章 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 泱泱大明,人太多了,总是有人踏踏实实在做事,有人在做梦,构建着自己的大同世界,有人在实践,从实践中,再领悟天下的道理。 当然,也会有人在放屁。 方为民就是这个放屁的主儿。 他根本不懂天文地理,也不懂什么叫做摆锤的等效性,更不知道精确计时对大明朝的意义,更加不懂恢复这些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仪器的重要性。 方为民,只会放屁。 清流和思想家之间,隔着一堵厚重的墙,这堵墙,就像是太平洋一样的宽。 朱祁钰看着这个摆锤的地动仪,他将关球从铜蟾蜍取出来,放在了竹伞之上,再拨弄一下,看着关球滚到了铜蟾蜍之内,再把关球取出来,放在竹伞上,如此十数次。 他玩的不亦乐乎。 地震有一个横波,呼打在纺锤上,让纺锤摇晃起来,这也是为何地震的时候,吊灯先晃动。 就是用的这样简单的道理。 据说张衡是地震的时候,看着挂在屋檐下的咸鱼晃动,发明了地动仪。 但是这种传闻几近传说,朱祁钰也不知真假。 他笑的很开心,就像是个孩子刚刚得到一个新玩具一样,关球撞击的清脆响声叮叮咚咚,如同溪流流过了青石。 许敦和兴安互相看了一眼,陛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很少露出这种笑容。 赤子之心。 陛下总是因国事繁忙,在忙忙碌碌。 朱祁钰终于玩够了,笑着说道:“这个能留在御书房吗?” “这就是钦天监献给陛下天明节的贺礼,只是臣实在是等不及了,就先拿过来了。”许敦赶紧说道。 钱是陛下内帑给的,原理是陛下启迪的,无论从什么角度讲,此物横空出世的功绩属于陛下。 朱祁钰点了点头,他又多了一个很有趣的手办。 朱祁钰又玩了一次,听着叮叮咚咚的响声问道:“叫什么?” “景泰地动仪。”许敦立刻说道。 朱祁钰摇头说道:“不妥,还是叫候风地动仪为宜。” 这玩意儿,说到底是人家张衡的发明,他只是拾人牙慧罢了。 “此物甚佳,钦天监每人十枚银币,过个好年。”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玩一会儿就够了,他还有国事处理。 又是快过年了,朱祁钰给锦衣卫每人十枚,给京营每人三枚银币,当做过年礼。 京营二十四万众,就有七十二万银币出内帑,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京营一名普通的军卒,一年得俸银不过十五枚银币左右,当然俸银不过是收入的一部分。 若有战另有恩赏,还有京师农庄法,大约收入在三十枚银币,四倍生活所需。 维持京营是一笔很庞大的开支,随着瓦剌西进,大明朝再次出现了兴文匽武的声音,不过声浪很小。 因为瓦剌人在西域打的天翻地覆,可是在和林龙庭,依旧有阿剌知院,瓦剌随时可能回来。 京营京军看似收入不多,但也比穷民苦力要强得多。 柳七,住在朝阳门外的穷民苦力,一年不过十枚银币左右,刚好够生活罢了。 “谢陛下隆恩。”许敦松了口气,领旨谢恩。 朱祁钰灵光一闪,笑着说道:“你拿着这候风地动仪去翰林院给他们上上课,大思辨嘛,理越辩越明。” 许敦点头称是,陛下还是那个陛下,小心眼的很,亲自到钦天监拉偏架不说,还出谋划策,让他去翰林院上课去。 翰林院、国子监和钦天监吵起来了,风力起来,陛下到钦天监,不就是拉偏架吗? 许敦去到了国子监,吴敬让诸多讲习,把学子们召集起来,开始了思辨。 许敦的讲解很细致。 朱祁钰手中的是一个可以验震的手办,完整版的比朱祁钰手办更加复杂一些,加了许多的装置,比如八悬索就加了滑轮,更加精准,竹伞是全铜制作,凹槽更细小。 许敦还用水池加木板,进行了现场演示地动,以及候风地动仪的适用性。 木板会断裂,但是无论如何跺脚,却不会触发地动仪。 许敦演示完了地动和候风地动仪的精准之后,继续说道:“墨子曰: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龙生于庙,犬哭乎市,夏冰,地坼及泉,五谷变化,民乃大振。” “大禹征三苗,发生了地震。” “有地光,地光各有不同,历次地动,皆由地光,分为红、黄、蓝、白、紫等各种不同的颜色。” “天气也会有不同程度的变化,夏日结冰、或狂风、或骤雨。” “野兽牲畜有感,会跑出圈外。” “就像是一些狗一样,会跟疯了一样,乱叫唤,犬哭乎市。” 许敦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方为民。 方为民已经憋红了脸,他想要站起来反驳,但是事实胜于雄辩,他就是再能辩论,许敦带着候风地动仪,带着水池加木板的实验装置,模拟了一次地动。 方位和刻度,都有十分精确的记录。 现在许敦大谈墨子之说,他也无法辩驳,许敦骂他犬哭乎市。 方为民却不能反驳,一旦反驳那不承认自己是狗了吗?那不是不打自招了吗? 但是不反驳,那就只能挨骂。 许敦继续说道:“地震是大地震动,它不是地龙翻身,也不是毫无警示,看到地光、看到动物奔走、看到犬哭乎市的时候,就要及时到开阔地,防止被砸伤。” “地动仪并不是预测地动,而是记录验看,以备朝廷提前准备。” “大家殊途同归,都是团结在陛下之下,在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指导下,惓惓以生灵为念,为天下众生谋福。” “好了,我的话说完了,你们有人想要提问吗?” 许敦看了一圈,无一人应答,也无人提问,他摇头说道:“日后钦天监有什么动静,大家可以稍微等一下,不要再着急跳出来,弄得自己跟跳梁小丑一般可笑。” 大明的文人多少还是知耻的,在铁一样的现实面前,并没有胡搅蛮缠,思辨是讲道理,不是吵架,不是犬哭乎市,这有本质上的区别。 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 翰林院、国子监一众儒学士,在铁一样的事实面前,也说不出话来。 只待许敦带着一众天文生,抬着侯风地动仪离去的时候,方为民才恶狠狠的低声说道:“拽什么拽,且看下次!” 许敦似乎听到了方为民的说法,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方为民打了个哆嗦。 人后谁人不说人,但是许敦这意味深长的一眼,还是让方为民有点心虚,最终露出了一个讪讪的笑容。 许敦嗤笑了一声,离开了国子监。 他现在终于知道,胡濙为什么那么喜欢跟人辩经了。 因为胡濙总是在赢,而且只要陛下不对胡濙产生不满,要他致仕,胡濙几乎可以一直赢下去。 这辩经有了必胜的把握之后,趾高气昂的来踢馆,当着面他们一群人的面,骂的他方为民狗屁不是,然后再得意洋洋的离开,最后再留下一个不屑的笑容。 原来是是这么舒爽的一件事。 许敦显然是个俗人。 但是许敦却是明白,这不仅仅是他赢了,也是陛下赢了,又一次证明了,陛下才是对的。 总是对的,永远正确,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噩梦。 无论是李宾言、李贤、朱瞻墡、罗炳忠、徐有贞、胡濙等等朝臣,他们做的事,无不和陛下休戚相关。 一言而兴邦,一言而丧邦,方为君也。 在诸子百家争鸣的时候,各家各派,除少数的人,几乎都把君主制度,作为当然的理论,圣君必然出现的前提来思辨。 有一个学说几乎人人喊打,最后连文字都没留下,只留下了只言片语,活在别人的典故之中。 那就是杨朱,其思想内核已经不可考究,但是从其他典籍中有只言片语的三个主旨。 贵己、重(zhong)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 墨子首席大弟子,儒门知名叛徒、宋国的守护者禽滑厘(li)曾经遇到过杨朱。 禽滑厘就问杨朱:如果拔你身上一根汗毛,能使天下人得到好处,你干不干? 杨朱讪笑的回道:天下人的问题,决不是拔一根汗毛所能解决得了的! 禽滑厘再问:假如,就是假定,你拔不拔? 杨朱沉默不语。 这段论战,被孟子得知后,孟子狂笑不已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而后杨朱说,只剩下一个成语,一毛不拔。 儒墨,生死大敌。 儒家骂墨家乃是禽兽、低贱之人,墨家骂儒家虚伪,矫情,专门写了一片《非儒》,痛骂儒家道貌岸然。 儒墨之间,彼此骂战不断。 但是在给杨朱拆台这件事上,却是出奇的一致。 墨家讲究人人爱我,我爱人人,杨朱的贵己、人人不损一毫跟墨家那是绝对的对立面。 儒家讲究王道乐土,杨朱的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强调的完全的个人的利益,国家丧乱与己无关,从而必然导致杨朱学说的大同世界里,没有君主。 王道乐土之中,王道是首要前提,你这没有君主,还如何王道? 无君论,被诸子百家群起而攻之。 诸子百家,几乎一致认为君主,在国家治乱中,具有决定性的作用。 即便是无为而治、无何有之乡、至德之世的道学,也讲究法效自然,圣人至德,洞悉天下至理。 许敦在离开国子监的时候,看了一眼依旧忿忿不平的方为民。 这一眼意味深长。 是因为许敦发现,其实凤阳诗社的十四位笔正、苏平、苏正他们多少都沾了点杨朱学说的味道,贵己、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 为了一家之私,丝毫没有任何公心可言。 朱熹的道学,正在逐渐演化为慎独学问,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极度的自私自利。 陛下总论财经事务,就曾言自从天下出现了分工之后,没有人能够离开其他人的劳动,陛下也不能。 这种极度的自私自利的慎独学问,太像杨朱学了,儒学正在向杨朱学的转化,儒家的确如胡濙所言,正在逐渐走进死胡同里。 陛下是承认私权的,甚至是鼓励合法发财的。 但是毫无公德、毫无公心,真的对吗? 要知道,能做笔正的最起码都是个秀才,秀才可是吃皇粮的,月六斗。 吃大明的米,放下碗就骂娘,苏平、苏正、方为民,他们礼貌吗? 许敦回钦天监去挖地宫去了,他会在按着八卦的方位,将地动仪,镶嵌在土里,让它们更加精准。 而此时的埃莱娜,罗马的长公主,小精灵佐伊,来到了太医院看病。 她有些水土不服。 因为身份特殊,给埃莱娜看病的是冉思娘,这个美医娘,语气冰冷的说道:“就是水土不服而已,习惯了就好,我可以给你开点药,天气冷了,也有点着凉,注意保暖。” “会同馆的地龙不是烧的很旺盛吗?为什么会着凉?” 冉思娘的态度可不太好,她和陛下还没怎么着呢,也就收了点利息,毕竟没过门,也不能真枪实弹,陛下很尊重她。 但是这只收利息,反而是让人心痒痒。 现在可倒好,这就又多了一女子和她抢陛下! 而且这埃莱娜长得也很漂亮,至少汉书没有骗人,的确很类中国,也符合中国人的审美。 埃莱娜却抽动了下鼻子,笑了笑,她能听懂汉话,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枚银币,递给冉思娘。 徐有贞借给罗马使臣两枚银币,这是第一枚。 埃莱娜没有私财,带来的三百人,有工匠、有卫兵,无论是尼古劳兹和埃莱娜,都面临着一个现实的问题,他们养不起了。 好在,这些罗马来的三百人,胡濙都让礼部安排到了大明各司,尼古劳兹带着他们翻译罗马文牍,也算是有个活儿干。 冉思娘将银币找零,问诊费和医药费,大明可不负责。 冉思娘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你等一下。” 冉思娘取了几枚银币和一件大氅,递给了埃莱娜说道:“我借你几枚银币,你买几件冬衣。” 埃莱娜穿的很是单薄,显然是秋天的衣物,这已经冬天了。 “这件大氅,是御赐之物,我借你穿下,你得还我。”冉思娘有些不舍得,但还是把大氅递给了她。 埃莱娜略微有些呆滞的说道:“谢谢。” 善良,是埃莱娜来到大明的第七个印象。 冉思娘作为太医院的医倌,收诊金和药费是应有之义,至于可怜埃莱娜,乃是冉思娘的本心。 人之初,性本善,冉思娘知道身在异地,无依无靠的感觉,毕竟冉思娘是从播州而来。 冉思娘看着埃莱娜的背影,这喜欢陛下,就这点不好,喜欢陛下的人太多,争抢陛下的人也太多了些。 第459章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埃莱娜感受到了冉思娘的敌意,但是也感受到了冉思娘的善意,如此的矛盾,却如此的浑然一体。 埃莱娜略微有点迷茫,大明的人,都这么复杂吗? 埃莱娜离开了太医院,冉思娘继续坐诊,她现在每个月有八天的时间会在太医院惠民药局坐诊,有七天的时间,在太医院的解刳院负责解刳之事。 解剖论虽然第一版已经刊发,但是第二版正在紧锣密鼓的制作之中,过去解剖没有发现的脏器等物,开始逐步的完善,而且解刨论也变得越来越厚重。 剩下的时间,冉思娘都在讲武堂的讲医堂和陛下卿卿我我…是在讲医堂上课。 冉思娘结束了一天的看诊,绝大多数的病,都是可以预防的,这是胡尚书关于预防与卫生简易方中的重要理论。 预防大于治疗。 胡濙是个很擅长养生的人,七十有七,依旧是朝中的中流砥柱,胡濙的经验之谈,都是良言。 冉思娘来到了解刳院,准备解刳之事,最开始的那种不适感已经消失,医者仁心,四个字可以概括解刳院众医者的心态。 仁心,是仁者无敌的仁,是无我的仁,是内心已经明悟自己做的事情是有利于医学的人。 太医院在这方面的筛选之上,是极为严苛的。 多数太医院的太医,在进入解刳院一次之后,便再也不会进入第二次,但是终归有些人能够明悟,做这些的意义是什么。 若是要翻译一下:大约就是团结在“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重要思想之下,本着为大明医学进步,牺牲小我,而成就大我,惓惓以生灵为念,为天下众生谋福。 无论是解刳院,还是钦天监,亦或者景泰安民渠、四万里疏浚、官冶所、御制银币、景泰通宝等等,无不是为了这一目标在进行。 冉思娘嘴角勾勒出一个很浅很浅的微笑,酒窝在帷帽之下,若隐若现。 那个心比天高、志上九霄的陛下,是她喜爱的人,能够帮到心爱的人,是让冉思娘十分快乐的事儿。 无论是金尚书的胃病,还是百宝丹外敷内用治疗外伤,亦或者三七、金不换等草药,都帮到了陛下。 而贵州地方沉静了千余年的文化、医药、土地、药材、矿石终于在陛下的推动下,得到了极大的发展,生民无数。 这是互惠互利,这是共赢。 大明赢两次,云贵川黔得到了开发,云贵川黔的百姓们赢了一次,内地的医药、铜料得到了补充,内地的百姓又赢了一次。 有赢家,也会有输家,那谁输了呢? 所有送入解刳院的人都是输家,这些人,都是斩首都已经无法处罚其罪孽之人。 渠成义、渠成仁、渠成德、苏平、苏正,这些名字,一个比一个周正,但是却从来不干人事。 冉思娘跟着陆子才、欣可敬来到了东郊米巷的太医院大门。 东郊米巷依旧是门可罗雀,根本没有一个人影,那些曾经攻讦太医院解刳的人,逐渐没了声音。 五常大论、孝经是意识形态,是政治正确,仁义高于利,但是仁义基于利。 解刳院的研究成果,催动着医学的快速发展。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保证自己不生病,求到太医院,求到惠民药局呢? 所以大家都当做这个地方不存在,不问、不看、不听。 但用到的时候呢,国子监也好、翰林院也罢、风宪言官也是,都是匆匆而来,家中妇人、儿子、女人、老人生病,总要到惠民药局。 当然,读书人,总是在看完病之后,通常出门后,都会再骂一声,一窝的牛鬼蛇神!整日里解刳,简直是无耻之尤! 冉思娘听到过几次,这些读书人故意讲的很大声,但是陆子才、欣可敬、冉思娘、胡长祥等等太医,从来没有一次因为怒骂,对患者做过什么手脚。 医者仁心,这仁一字,是心境的完美无瑕。 这些骂无耻之尤的人,表面上看,是骂太医院的太医,其实不过是骂自己罢了。 到底谁无耻? 卢忠带着一班锦衣卫,带着两个人犯,从东郊米巷的西口走入了东郊米巷。 “下雪了。”冉思娘只感觉手背一凉,惊喜的抬头看着天空。 最近陛下一直忧愁,若是过年前再不下雪,这土里的蝗虫卵都冻不死,明年除了蝗灾,还可能有旱灾。 但是好在,赶在过年前,下起了雪,而且雪花从最开始雨夹雪,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撒盐空中,是决计不能比拟了。 东郊米巷的街道被浸湿,随后有一层颇为混沌的雨夹雪,在呼嚎的北风之下,慢慢的结成了一层冰。 粤犬吠雪,蜀犬吠日,冉思娘是播州人,贵州不下雪,她也没见过雪,这是到了北方之后,第一次看到雪。 卢忠终于将苏平和苏正给拉到了太医院的门前。 缇骑的缚术越来越好了,苏平和苏正被反缚困成了弓形,一条麻绳穿过脖颈,再过脚踝,绷直,前面在膝盖上下,拉一个绳索在弓绳索拉紧, 两根绳,人犯便再也动弹不得。 “来了。”陆子才迎了上去,拿过了两碗热汤,笑着对两个犯人说道:“来,下雪了,天气有点寒,喝口热乎的。” 苏平和苏正嘴里的袜子被拽了出来,两个缇骑手掐在腮帮子后槽牙的位置捏着。 苏平和苏正清楚的知道那是什么,迷魂汤!喝了之后,就变的意识模糊起来,他们想要挣扎,但是却动弹不得。 陆子才将两碗汤灌下,看着这两人的脸上露出了安详的笑容,笑着说道:“解开。” 药效已经开始发作。 “走。”陆子才看着已经解开了的两个人,满是和煦的说道。 苏平和苏正两兄弟,自己便走进了太医院内。 卢忠瞪大了眼睛,指着这两个人哆哆嗦嗦的说道:“这…他们为什么会听话?自己…自己就走了进去?” 陆子才笑着说道:“就是癔症,具体来说,就是脑子一片混沌,分辨不清楚,别人说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卢忠自觉的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也不知道天气冷,还是因为这诡异的一幕。 他拿出了勘合开始走手续,交接完毕之后,立刻高声说道:“陆院判,告辞!” 卢忠一行缇骑,用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东郊米巷。 死,他们不怕,刀山火海,闯就闯了,但是这场景,实在是太瘆人了! 这种癔症是药理,但是有些癔症不是药理。 比如大明战神明堡宗、瓦剌女婿、胡琴演奏家、稽戾王朱祁镇,就有点癔症的症状,别人说什么,他做什么。 幼冲还可以说年龄小,那长大了亲政之后呢? 陆子才看着卢忠的背影只摇头,笑着说道:“冉姑娘,快过年了,就不要在解刳院当值了。” 兴安叮嘱过陆子才,让冉思娘和陛下多相处。 感情这东西,日久生情。 冉思娘有要事要做,还入不得宫,若是时间长了,这感情没了,就再也入不了宫了。 陆子才也愿意行这个方便。 冉思娘点头,回了澄清坊自己家中,抱着一坛好酒,向着讲武堂而去。 下雪了,自然要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冉思娘手中的这坛酒,是贵州的特产,属于茅五剑,茅台、五粮醇、剑南春的酿法。 只不过冉思娘手中这瓶,是她自己酿的。 当然这不是冉思娘这个少女踩粮酿酒,大明没有把人物化成为卖点。 冉思娘用的是蒸法酿酒,而且不是传统的大曲,而是大小曲混用。 她把五粮泡发之后,蒸两刻钟,完全蒸开花,然后把蒸好的稻叶,混入其中,这是为了让发酵更加充分。 随后将酒蒸馏,去掉头酒,去掉尾酒,取酒身精髓部分,二次蒸馏之后,才得这这一小坛酒,是她用了九个月的时间酿的酒。 味道相比传统茅五剑可能比不了,但是她的酒,有她满满的心意在。 茅五剑,自隋朝之后,就是播州、贵州等地的贡品、贡酒。 最早的时候,是汉武帝时,唐蒙出使南越,从仁怀取构酱酒献给了汉武帝。 三杯下肚浑身爽,一滴沾唇满口香。 冉思娘带着自己的小欣喜和小礼物,来到了聚贤阁,她摘掉了自己的帷帽,放下了一坛酒之后,就开始忙活,现是给摆钟的发条上劲,然后再提着水桶给水力钟加水。 朱祁钰刚忙完,笑着说道:“歇一歇,都忙了这么久了。” 冉思娘轻笑着说道:“陛下忙完了吗?晚饭吃了没?” 朱祁钰摇了摇头,靠在躺椅上,歪着头看着风姿绰约的冉思娘说道:“还没有。” 冉思娘每次来的时候,好像会发光。 “那陛下你等一下。”冉思娘和兴安低声耳语了很久,然后他们俩就神神秘秘的离开了,没过多久,冉思娘就回到了御书房,神秘兮兮的说道:“陛下,有好吃的哦。” 朱祁钰好奇的问道:“是什么?” 冉思娘拿出了自己的小坛酒晃了晃,眉梢都带着浓重的笑意的说道:“到了小膳房就知道了!”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朱祁钰站了起来,笑着说道:“走,饮一杯。” 膳房准备好了五熟釜,就是一种铜器,烧红罗炭,有灰斗,上面分成了五个格子。 兴安取了一个汤婆子,递给了陛下。 汤婆子,是一种大明的暖手宝。 是一种铜质或磁质的扁扁的圆壶,上方开有一个带螺帽的口子,热水就从这个口子灌进去。 有铜、锡、瓷等多种材质,一般为南瓜形状,小口,盖子内有厣子,防止渗漏。 放入布袋之中,供暖手使用。 朱祁钰将暖手宝递给了冉思娘,自己拿过了那坛酒,笑着问道:“自己酿的吗?” “嗯,酵了六个月,又放了三个月哦。”冉思娘捧着暖手宝,点头说道。 好吃的,自然是涮锅。 即便是冉思娘亲手酿的酒,兴安还是先取了一盅,他是皇帝的奢员,陛下的一应食物,都由他先尝过。 无论是谁送来的美事。 “好酒啊!”兴安连连赞叹,刚打开,就是一股粮食淳淳的香味,在小小的膳房内蔓延,入口柔,却不烧喉,唇齿留香。 “倒是让你先尝了先。”朱祁钰斟好了酒,兴安点燃了炭火,锅中汤开始鼎沸,冉思娘,取了食材,放进了五熟釜内。 炭黑火红灰似雪,谷黄米白饭如霜。 窗外下着雪,窗内火光闪烁,照亮了冉思娘的洁白的脸颊,饮酒之后,从脸颊到脖颈爬满了红润,煞是可爱。 酒不醉人,人自醉。 “酒好不好?”冉思娘和陛下对饮一杯,眉眼带着笑的放下了酒杯,又给陛下斟了一杯。 朱祁钰点头说道:“佳酿美,心意美,人更美。” 冉思娘听闻,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抿着嘴唇,眼神躲闪的看着自己的心尖尖上的那人,随即又开始往锅里放着食料,但是偶尔看一眼陛下,巧笑嫣嫣。 朱祁钰不是很擅长饮酒,他也分不出好坏来,感情深,一口闷是他的真实写照,就像他喝茶一样囫囵吞枣。 但是他会哄人,这张嘴,就像是抹了蜜,哄的美人总是轻笑。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兴安端走了五熟釜,只留下了陛下和冉思娘在膳房里。 冉思娘靠在朱祁钰的怀里,看着窗外大雪纷飞,轻启朱唇说道:“陛下,那个埃莱娜,打算怎么办?本不是妾身该问的。” 冉思娘话没说完,她是太医院的女医倌,也是女人,明明是她先的! 但是看起来埃莱娜要先进门了,这让她有点心态不好。 “这是国事,哪怕那公主是头猪,朕若是纳入后宫,也就有了宣称权。”朱祁钰还是解释了一下。 埃莱娜是罗马末代长公主,这涉及到了自古以来的问题。 冉思娘坐直了身子说道:“那我要先嫁!总要有个先来后到的。” 朱祁钰嗤笑了一声说道:“好,你什么时候想嫁,就什么时候嫁。” 埃莱娜自然要学汉话、学礼仪,否则的话,在龙榻上,一激动,什么法克米之类的话说出来,有点不太雅。 朱祁钰是个俗人,但是太宗文皇帝纳高丽妃的时候,也是如此要培养礼仪和规矩。 这是礼法的一部分,朱祁钰也没有跟胡濙掰扯礼法的兴趣。 冉思娘这才有又靠在了朱祁钰的怀里说道:“天气冷了,妾身今天见到埃莱娜了,小丫头很可怜,穿的很是单薄。” “妾身就把陛下赏赐的大氅借给了她。” 朱祁钰愣了愣,笑着说道:“你倒是大气。” “哼,妒妇面目可憎,陛下就不喜欢。”冉思娘忿忿的说道。 第460章 三界靖魔大帝 朱祁钰和冉思娘在聚贤阁的小膳房内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到了半夜的时候,雪花已经将整个京师染成了一片雪白。 五脊六兽都掩映在了风雪之中,风一吹,便是一个个雪旋,在京师的街头回荡,万籁寂静。 “瑞雪兆丰年啊。”朱祁钰看着漫天的大雪,颇为欣慰的握着冉思娘的手,他喜欢雪,来到了大明之后,他就更喜欢雪了。 只要在过年前,下起了大雪,那就代表来年会有个好收成,不会有蝗灾,也不会有太过于严重的旱灾。 马上就要过年了,一直不下雪,让朱祁钰有些焦虑,直到今天,大雪忽降,让朱祁钰心头的一块石头为之一松。 其实已经有风力,说天不下雪,是皇帝不德,这一场大雪,把这些风力给熄灭了。 冉思娘靠在朱祁钰的怀里,双手忽然环住了朱祁钰的腰身,她轻声说道:“陛下,要了我。” “叫夫君。”朱祁钰点头说道:“明日就让人三媒六聘,入宫来。” “可是我事儿还没做完呢。”冉思娘有些犹豫。 朱祁钰靠在椅背上,无所谓的说道:“入了宫也能做啊,朕之前就跟你说过的,又不是让你入了宫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泰安宫没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规矩。” 冉思娘的手指头在朱祁钰身上转,略微有些忐忑的说道:“可是…妾身怕朝中的风宪言官,又是喋喋不休。” “他们敢!”朱祁钰坐直了身子,嗤之以鼻的说道:“泰安宫的事儿也敢管,想让脑袋换个地方,朕就让他们如愿。” 泰安宫的事儿,朱祁钰一个人说了算。 这是朱祁钰不住皇宫,住泰安宫换来的权力。 没有人可以向泰安宫掺沙子,也没有人可以打听皇帝到底吃的火锅还是米饭。 这是一道所有人都明白的底线,连石亨都一清二楚,河套、集宁所有的城池的东门,都叫泰安门。 王直当初请旨移宫,请陛下回皇宫,朱祁钰直接反问王直,就那么想知道皇帝吃几碗饭? 这已经是十足的诛心之语了。 这就是个信号,如果谁敢拿泰安宫的事儿搬到朝堂上说,那朱祁钰就会发动皇帝最不要脸的手段——诛心,甭管你有罪没罪,先杀了再说。 冉思娘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笑着说道:“陛下威武。” “还有更威武的呢。”朱祁钰将冉思娘横抱了起来,准备回泰安宫去。 冉思娘目若秋水,轻声说道:“妾身不信。” “试试就知道了。”朱祁钰如同出征的将军一样。 冉思娘很快就知道了,陛下真的很威武。 战场的局势从一开始,就是一边倒,战无不胜的大明军几度攻伐,最终将敌人的作战意志完全击垮,取得了全面的军事胜利。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已经用过了早膳,去了东西舍饭寺和养济院,冉思娘还没起床,实在是腰酸的起不来。 寺,在这里表示职能的意思,不是表示寺庙。 这是大明朝的赈济工作,是为了防止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惨剧发生,至少在京师这个首善之地,这样的事儿,不能发生。 大面积饿死和冻死百姓盈路,那老朱家的皇帝,真的要发飙了。 随着石景厂煤井司、燋炭司、钢铁司的不断发展,至少在官厂能辐射的区域,柴米油盐,柴字打头的生活能源问题,得到了一定的解决。 东西舍饭寺的饭菜说不上可口,但是填饱肚子完全没有问题,养济院的孩子们,今年过年会吃一顿肉馅的饺子。 朱祁钰视察完了养济院之后,就奔着城外的兵城而去,就是四武团营的驻地,四威团营也会在过年前回到京师重新驻防。 现在只有四勇团营还在贵州未回。 每日操阅军马,是皇帝的必修课,在大明这个年代,每日巡查京营,是保障拿好枪杆子的重要手段。 历史无不证明了,没有枪杆子,皇帝就只是个人形图章罢了。 唐朝的宦官连废九个皇帝,跟玩一样,就是因为当时宦官掌军权。 明太宗文皇帝,已经告诉了大明的后人,军权的掌握并不复杂,只要勤奋点,每天去军营看看,露露脸,就可以把军权牢牢的握在手里。 随后朱祁钰回到了讲武堂,主持了讲武堂、讲义堂,庶弁将和掌令官的第四期军官毕业典礼。 这批庶弁将和掌令官,因为朱祁钰去南下平叛,耽误了两个月的时间才毕业。 最后朱祁钰前往了金山陵园,参加了夜不收英烈祠的落成,礼部的工作很快,并且一批夜不收的事迹被披露,夜不收的英勇、悍不畏死,在京师引发了轩然大波。 这股风波,蔓延到了直隶诸府、山西、靖安、山东等地。 再往南就很难蔓延了,并不是有些人在其中阻拦,只是百姓也不是很感兴趣,毕竟北衙太远了。 大明的南北矛盾,是历史遗留问题。 真要追溯,那得追溯到宋徽宗、宋钦宗、宋高宗的吉祥三宝,他们丢掉了秦岭淮河以北,几乎所有的领土。 辽国、金国、蒙古、元,从石敬瑭算起,燕云十六州几近六百年困于虏手,北方大部分地区近二百五十年,慰问王化。 元朝设立了一种四等人,一蒙人、二色目人、三北方汉人、四南方汉人,这种认为分级的制度,是在司法、任职、科举方方面面都有特权。 比如蒙人和色目人在犯了盗窃罪之后,免刺刻断,不用刺字,也不用斩手,更不用被判决。 比如蒙人和色目人杀死汉人,只需要杖五十七下,给银可免刑罚,赔钱给被打死的人家此事就算了。 比如北方汉人和南方汉人,不得持寸铁、铁禾叉,不得习学枪棒武术。 具体而言,就是菜刀全都被收缴起来,如果要切菜,要到色目人和蒙人家里切割。 一斤菜、肉切完,剩下三两就是好的。 所以朱元璋登基称帝建立大明之后,他最想不明白的就是士大夫们的逻辑,就是那些元儒义士们,为什么对元廷忠心耿耿。 解缙写奏疏反驳朱元璋的政令,让朱元璋颇为惊喜,又让解缙好好谈谈又写治平十策; 夏元吉反对朱棣的政令,被朱棣罢免,但朱棣临终前还说,夏元吉爱我,最后把夏元吉定为了托孤大臣; 嘉靖皇帝收到海瑞治安疏,虽然愤怒,但是并没有杀掉海瑞,而是留给了隆庆。 老朱家的皇帝,不是不明事理,也不是天生残暴,喜欢杀人。 嘉靖嘉靖,家家干净,这话唾沫星子已经喷到了嘉靖的脸上,但是嘉靖依旧没有杀人,因为海瑞说得对。 清廷也有类似的话,康熙康熙,吃糠喝稀。 但是从建奴入关算,有人敢这么说吗? 夜不收的事迹,并没有在南衙引起什么风波,是让朱祁钰非常痛心的事儿。 大明并非铁板一块,说到底还是不够痛。 于谦和朱祁钰这对君臣,就不该在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四祸齐出的时候,力挽狂澜。 就该如同晋怀帝晋愍帝、宋徽宗宋钦宗那样,被人吊锤,被人俘虏,国家沦丧。 虏寇铁蹄南下,华夏陆沉,就知道痛了,就知道改悔了。 大明不是所有人都感谢朱祁钰和于谦这对君臣,就像不是所有人都感谢朱元璋一样。 于谦和胡濙在参加完了夜不收英烈祠祭祀仪式之后,忧心忡忡的跟着皇帝回到了聚贤阁。 南北矛盾虽然已经不再是大明的主要矛盾,但是依旧存在。 这让这位精通礼法的胡濙,颇为苦恼,他是礼法达人,但是宋徽宗和宋钦宗做的孽,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胡濙面色有些痛苦的说道:“陛下,臣无能,事实上,南北榜大案,在某种程度上激化了南北矛盾。” 胡濙是支持南北中分榜和分卷考试,这对实现科举公平是有益处的,教育资源并不平等。 但是这种分榜和分卷,也让胡濙颇为无奈,这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南北矛盾。 而且他没什么好办法。 朱祁钰敲了敲桌子说道:“移风易俗,缓缓图之。胡尚书提醒朕的话,难道胡尚书自己忘记了吗?” “陛下圣明。”胡濙俯首。 于谦犹豫了片刻说道:“陛下,要不要把岳飞奉祀?徐有贞巡查黄河,在汤阴故地建了一座岳飞庙,陛下,臣请陛下御笔亲书御题。” 徐有贞在巡视黄河,前往河套的路上,路过了岳飞的出生地汤阴,营建了一座岳飞祠。 这座祠堂,按照大明的法理而言,是未列入祀典之祭,是不符合礼法的,这是朝中众所周知的事儿。 但是胡濙从来没有就这件事弹劾徐有贞的意思。 风宪言官也选择了闭嘴,大家都一样,装作看不见,没听过,不知道。 在这件事上,大家都是装糊涂的师爷。 于谦拿徐有贞建立淫祀说事,是在陛下面前进献谗言,给自己的政敌徐有贞下绊子吗? 如果所有的政敌都像于谦这样下绊子,天下早就变成了你爱我,我爱你,墨子营建的大同世界,可以初步实现了。 “好,这徐有贞,还算干了点人事啊。”朱祁钰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 无论南人和北人,都喜欢岳飞,这是毫无疑问的。 中原王朝一直有很严重的崇圣文化,而不是拜神鬼文化。 给岳飞立庙奉祀,无疑是缓和南北矛盾,建立共同价值观的一步妙棋。 徐有贞在站队这件事从来就没站对过,他不擅长政斗,他却非常会做事。 这岳飞庙建的好。 无论南北,对岳飞的死,抱有巨大的遗憾和同情。 岳飞有忠骨,有义气,尚节俭,活的很纯粹,一生只想北伐。 岳飞也是大明最好的反思教材,之前就有《精忠旌》和《精忠演义说本》做了舆论宣传。 此时奉祀,倒也算是应有之义。 “庙叫什么名字?”朱祁钰坐直了身子,准备亲自提匾,这种提匾会将岳飞拔高到一个很高的地位,进而同化南北矛盾。 “三界靖魔大帝。”于谦面色奇怪的说了一个名字。 朱祁钰提笔又放下,满是不可思议的说道:“什么?三界靖魔大帝?” “然也。”于谦无奈的说道。 皇帝二字,不连用,是不用避讳的,比如真武大帝,但是这三界靖魔大帝,有点太俗了,不太雅。 不过徐有贞是为了民间奉祀,取了一个俗名,也不算太过分。 朱祁钰想了半天说道:“洪武初年,太祖高皇帝曾题字刻石曰:纯正不曲书如其人,称其武圣。就以武圣庙为外匾额,内匾为三界靖魔大帝。” “然后设秦桧、王氏、万俟卨、张俊像于庙前。” 外匾额武圣庙,内匾三界靖魔大帝,雅俗共赏。 朱祁钰又给岳飞写了一副对联:「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这是松江府一名女子徐氏,在《岳墓》之中的一句诗,是写在岳王庙之前。 明宪宗成化十一年,朱祁钰的大侄子朱见深首次在岳飞庙前铸秦桧跪像,其政治意图,就是减缓南北矛盾,增加共同价值观构建。 而且大成功,成化十二年,跪像就被毁的面目全非,不得不重铸了一次。过往之人,无不踹两脚,这再硬的白铁,也受不住。 “会不会有人反对呢?”朱祁钰停笔,吹干了墨迹,看了许久,至少自己的字,对得起岳武穆的威名。 胡濙摇头说道:“不会。” 捧岳飞,在大明是政治正确,是大明法理和国家构建中的重要一环。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南北榜的问题,的确要解决。” “是不是可以依据各省情况不同,将进士、举人名额,再细分一下?” 朱祁钰这又是抄方法论了,南北之争,风力强劲,是因为合力强劲,其本质是资源分配不均导致的,分而化之,是个不错的法子。 这是在社会资源分配不均的情况下的最优解。 胡濙眼前一亮,和于谦对视了一眼,俯首说道:“可以试试。” 第461章 景泰四年的奇功牌 胡濙察觉到了分省份定进士名额的妙处。 因为这样一来的话,就可以让朝中南北党争的风力,变成南北内部的倾轧,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裁判,朝廷自然就是裁判。 朋党有三,其一为同榜,其二为同乡,其三为同师。 那么每次科举之后,立刻变成了就会变成南北榜的合力,这种争斗,显然是不符合朝廷的诉求,朝廷并不想出现无法控制的党争,最终酿成党祸盈天。 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一个朝廷之内,必然会有一个个小团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这其中同榜的风力最大,其次是同乡,最次的是同师。 要想彻底解决南北党争,就得彻底解决发展不均衡。 但是这在有生之年,几乎不可能看到。 也不是胡濙对陛下有疑虑,发展不均衡,自古有之,可见的历史长河,根本无法解决,只能通过政策进行缓和。 无法彻底解决根本问题,那么如何缓解这种南北党争,就成了礼部尚书最头疼的事儿。 作为三十年礼部尚书的胡濙,他被这个问题困扰了许久。 现在陛下给了两种手段,一个是塑造共同价值观,捧岳飞,封岳飞为武圣,三界靖魔大帝,制造向心力。 第二个手段则是像拆分南直隶一样,拆分科举之后,南北榜合力。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却有点担忧的说道:“胡尚书,这办起来会不会很困难?” 胡濙一愣,疑惑的说道:“陛下何出此言,此事又有何难?” 胡濙洗地那是副业,他的主要工作是礼部尚书,这是他的本职工作,这有什么难的地方吗? 礼部的事儿,什么时候让陛下头疼过? 朱祁钰满是感慨的说道:“两宋党祸盈天,其党争始终没有办法解决,这件事好办吗?” “朕以为,这事很难啊。” 胡濙这才知道陛下担忧什么,笑着说道:“陛下多虑了,大明的南北党争和两宋党争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在医道一途中,有一种病,药石无救,那就是天弃,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 “两宋党争,皆因宋太祖皇帝的革故鼎新和宋太宗的祖宗之法,根本不能从源头治理,何来缓解症状之理?” 朱祁钰这才恍然。 大明的南北分歧是地域上的经济、文化、军事等等方面发展不均衡引起,是蛋糕的问题。 但是两宋的党争,说难听点,就是驴车战神宋太宗赵光义自己故意挑起的,目的就是为了巩固统治。 大明是极力阻止党争的,直到明末时候,东林和阉党才开始刀刀见血,出现党祸盈天。 收复燕云十六州无望的大宋,只能借着党争这种手段,斗蛐蛐一样的控制群臣,斗蛐蛐是术,不是道。 先天绝症,其实鞑清也有。 鞑清是南下入主中原,其满汉矛盾,就是先天绝症,直到清廷灭亡,这一直是根本矛盾之一,而且愈演愈烈,就像是宋朝的党祸一样。 鞑清入关之后,把岳飞庙全数捣毁,到了雍正的时候,雍正才复建岳飞庙,岳王祠,再树秦桧等人的跪像。 这是鞑清政策转向的一个重要的风向标,雍正结结实实给鞑清续了一百年的命。 若非雍正的及时调头,调整朝中政策,不再以镇压为主,而是全面主导满贵人们全面汉化,鞑清哪有二百七十六年国运? 要不然小四儿乾隆,能可劲儿霍霍? 小四儿他有个好爹。 党争,无疑是阻拦经济、文化、政治、思想、军事进行全面大思辨的巨大阻力,解决社会矛盾的最大阻力。 因为党争从来没有对错,只有输赢。 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却没有巨大的进步,反而沉沦在了党争之中,苦,白受了,血,也白流了。 先天绝症的大宋和鞑清,都是因为党祸阻止了思辨,阻止了社会进步。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党争几乎伴随着整个景泰朝。 胡濙只是礼部尚书,于谦只是一个于少保,只是一个兵部尚书,他并不想当权臣。 他们都无法阻止党祸盈天。 只有朱祁钰这个皇帝可以。 朱祁钰看着胡濙老迈的模样,虽然养生有道,但是胡濙七十有七了,这个岁数还在为朝廷奔波,还在为解决大明的主要矛盾,劳心劳力。 “辛苦胡尚书了。”朱祁钰由衷的说道。 胡濙却连连摆手说道:“没什么辛苦的,臣每天就是看看书,去泰安宫教皇嗣们读书写字,偶尔去太医院研习下医术。” “这日子,很舒适了,嘿嘿,老了老了,过了几年舒坦日子,这几年啊,最是最心安理得、问心无愧的几年了。” 胡濙没说假话,他现在是无德一身轻,反正身后事有陛下保着,等到日后还有陛下皇嗣保着。 再往后,就没人会盯着他这个入了土、化成灰的礼部尚书了。 日后论起他来,也顶多说一句,无德尚书罢了,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朱祁钰笑着对于谦说道:“下盘棋?” 兴安立刻跃跃欲试。 但是于谦摇头说道:“下不成咯。” “陛下今天还要见王恭厂的工人们,徐四七已经带着人候着了。” 陛下在过年前这段时间,会很忙碌,要宣谕见老百姓了解百姓诉求,要见王恭厂、石景厂、马鞍厂、江淮厂、胜厂、六枝厂的官厂总办。 “走,一起去。”朱祁钰站起身来。 官场总办的代表还是徐四七,一个踏实的工匠,现在已经是石景厂的总办了。 徐四七条理清晰的将石景厂和诸多官厂这一年来的发展,详细的说了明白,然后提交了今年的奇功牌名单。 去年他没有提交,今年终于提交了。 第一个是煤井司生产安全员宋又二,是生产安全向的奇功牌,主要是开井取水上的巨大贡献。 开井取水是煤井司挖掘的重要前置工作,这一次的提交主要是一种皮阀采水装置,加速了取水,可以有效降低水浸塌方。 此人不仅仅是这一个装置,还有一种排出地气的通风装置,主要有风门、风机、风筒、风道构成。 地气,就是瓦斯,煤矿的瓦斯爆炸和瓦斯泄露,会导致大量窑民死伤。 通风、管理明火,是防治煤矿瓦斯伤害的两大利器。 宋又二系统性的完善了煤井开坎的安全生产,为煤井司开挖煤矿,保驾护航。 但是这个宋又二,是一个南衙叛军,在被拉壮丁之前,他本身就是窑工。 宋又二的父亲是是二十二岁生了他,所以叫这个名字。 南衙叛军的身份十分敏感,但是经过石景厂几位总办,以及和人在江南的工部左侍郎王卺,在开封府的工部尚书石璞多方沟通之后,还是报了上来。 功劳很大,他们不敢自己决定,送于陛下御前裁定。 “这孩子很不错。”朱祁钰朱批了宋又二的奇功牌。 宋又二就像是徐四七这个名字一样,家中基本都是赤贫的未作之民,若是宋又二家室真的好,能将他人的功劳据为己有,还能有这么个名字? 对于安全生产,做出了巨大贡献的人,应该值得奖励。 “朕宽宥其一百四十三人之罪,若是愿意回乡给他们路费,若是不肯,就在官厂继续做便是。”朱祁钰继续说道。 这两项技术的第二项,是集体发明创造。 宋又二只是领头的人,一共有一百四十三人参与,众人拾柴火焰高,他们苦思冥想,完善了大明的安全生产,朱祁钰打算将这一百四十三人,尽数赦免。 徐四七赶忙俯首大声的说道:“臣恭谢陛下隆恩,陛下宽仁。” 江南叛军那二十五万人可是谋反大罪,陛下只罚了五年苦役,还多次恩减,现在又宽宥。 这不是宽仁是什么? 读书人整日里说陛下暴戾,可是徐四七从来没觉得陛下有什么暴戾的地方。 福建叛军,陛下两次下旨特赦,南衙叛军罚五年苦役,这连续几次减免,已经只有三年了。 南衙的叛军们,可是在两大官煤厂,学了一手技术,足以养家糊口了。 这不是最大的宽仁吗? 第二项则是驾步司刘老七,他持续的改良“宀”形减震缓冲构件,大幅的提高车辆的减震缓冲,减少路面颠簸对车驾、牛车、驴车、推车等物理破坏。 这次刘老七的技术不仅仅是减少大驾玉辂的震动,是几乎所有车辆都可以使用。 因为他一直捣鼓,终于联合钢铁司的人,捣鼓出了一种弹簧钢,可以有效的减震。 “好东西啊。”朱祁钰朱批了刘老七的名字,点一枚奇功牌。 这也是个赤贫的末作之民。 朱祁钰不由的想起了渠家三兄弟和苏平两兄弟,还有孔府那一票人,名字一个比一个好听,干的事却一个比一个恶心。 但凡跟人沾边的事儿,一点都不干。 朱祁钰忽然想起来了李宾言对精准计时的苦恼,尤其疑惑的说道:“能不能把这种簧钢拉成更细的丝。” 徐四七想了想问道:“多细?” “蛛丝那么细,如果有难度的话,簧片也可以,大概一分宽。”朱祁钰想了想,将簧钢拉成蛛丝粗细的钢丝,的确有难度,很容易失去弹性,但是簧片要简单多了。 一寸大约34厘米,一寸等于十分,一分大约34毫米宽。 蛛丝粗细钢丝也好,一分宽的簧片也罢,都是为了制作摆轮。 摆轮之下有平面蜗卷弹簧,摆轮左转拉紧簧片,在弹力下,摆轮会回弹。 游丝摆轮的左右摆动,是一种简谐运动。 摆轮的频率,和摆轮的长度、重量、游丝宽度、厚度、圈数、温度、工作长度都有关系。 但是只要调节平面蜗卷弹簧的工作长度,就可以控制摆轮的频率,进而控制走时的精准。 事实上,摆的等时性,也是一种简谐运动。 “做成什么样?”徐四七记下了陛下的要求,还是有些疑惑的问道。 朱祁钰忽然发现,他无法精确的说出,做成什么样。 随便把簧片卷一卷,李宾言真的去环球航行,走一个月,怕是就要跳脚骂街了。 怕是要上演一场,景泰年间,李宾言的大洋迷航。 “你先把簧片压好送来就是。”朱祁钰也是尝试下,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出游丝摆轮。 游丝摆轮如果可以制作成功,就可以替代摆钟的摆锤,可以摆脱地球引力对精确计时的影响。 当然制作精良、调校好的摆钟,依旧有它的不可替代性。 但是摆钟受到地球引力的影响很大,送到南衙的摆钟需要调教,地球引力在地球表面各处并不相同。 为了不让李宾言大洋迷路,朱祁钰必须要做点什么。 徐四七明白了,陛下只要簧片,具体想干什么,陛下自己去卷。 石景厂为主的各大官厂,今年申报只有两项,一项是宋又二的安全生产,一项是刘老七的簧钢。 兵仗局今年没有申请,因为水力螺旋压机已经够他们研究好久了。 徐四七临走前,笑着说道:“陛下,天明节马上就要到了,陛下又不过万寿节,这贺礼,臣琢磨着,提前送了,也算是年礼了。” 陛下关心他们这些未作之民,关心贱业工匠,而且屡次自己亲手制作。 徐四七自然要代表工人们,送一份年礼,保证大明工匠们,圣眷犹在。 他拿出了一个一尺高的灯盏说道:“陛下,此物为陛下照明所用。” “这里是皮搋,可以拉动加气,五十下,则轻油可以喷出,点燃喷灯,喷在这个石棉处,亮如白昼!” “演示一下。” 徐四七拿远了一些,倒入了一种黄褐色的油,开始打气,然后拧动了阀门,燧石摩擦火镰,点燃了鹤形嘴喷出油气,火光打在了石棉之上。 徐四七不断的拧动阀门,石棉越来越明亮,变得耀眼起来。 朱祁钰遮住了眼睛,的确是亮如白昼,晃得他眼睛疼。 朱祁钰示意徐四七停下,满是惊讶的问道:“怎么捣鼓出来的?” 徐四七满是笑意的说道:“这不是跟火打交道吗?” “臣在石景厂的时候,就发现,石棉耐燃,高亮,火越大,它就越亮,臣就琢磨了这个法子。” 朱祁钰兴趣大增,这显然又一个手办! 他疑惑的问道:“能拆吗?” 徐四七三下五除二,将整个灯拆借开来说道:“灯盖是镀银的,这个灯放在高处用的,所以镀银的灯盖,可以聚光,这样就照亮整个屋舍了。” “这是蓖麻裹上石棉,火越旺,它就越亮。” “这是阀门,磨出铜珠打孔,转动可以控制油气的多寡。” “最后就是这个油灯壶了。都是铜打镀银。” 朱祁钰用力的拍手说道:“好,看赏!” 第462章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这个灯,烧的是什么?”朱祁钰好奇的问道。 徐四七眉头紧皱的说道:“灯油,熬猛火油之后的轻油。” 朱祁钰对大明燃料是十分关注的。 他杀了稽戾王后的第一个大动作是银币,第二个动作就是石景厂官厂煤井司。 石油,毫无疑问是能源极为重要的一个环节,中原王朝使用石油,历久弥新。 猛火油,就是石油经过简单加工后,冷凝出的一种黑褐色的重油。 中原王朝使用石油的最早记录,应该是在东汉班固所写的汉书中,在上郡的高奴县洧水,有可以在水上燃烧的油。 就是延安府的延长县,这个地方就是中原王朝猛火油的唯一出处。 一直到新时代为止,这里一直是唯一的产油地。 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在水经注中专门做了关于石油的描述,这种水上的燃料,被命名为了石漆。 到了唐朝的时候,石漆加工后的轻油,开始用于照明。 到了宋代的时候,沈括在《梦溪笔谈》中,纠正了石漆的叫法,改为了石油,曰:「鄜、延境内有石油,颇似淳漆,燃之如麻,但烟甚浓,所沾幄幕甚黑,此物后必大行于世。」 石油日后必然大行于世,成为主要的燃料,是沈括在北宋的时候的见解。 元朝的时候,在延长县的南迎河有凿开石油一井,岁纳猛火油一百一十斤。 延川县西北八十里永平村有另外一井,岁纳四百斤,入路之延丰库。 到景泰年间,也是如此,延长县的贡品,一年六百斤左右的猛火油和轻油。 以朱祁钰对大明的了解,大明对石油的加工,主要是加热蒸馏和分层冷凝。 成品一共有四种,沥青、淹油、重油、轻油。 沥青主要用于防水、铺路,而淹油主要用于治疗牲畜的疥癣,曰:「汲水澄而取之,气虽臭而味可疗驼马羊牛疥癣。」 重油就是用于猛火油柜,是北宋时候发明的守城利器,一旦敌人攻打到城门附近,城门上的猛火油柜,就会对云梯等物进行焚烧。 第一代喷火枪,水泼不灭,稽戾王的龙旗大纛就是被猛火油烧成了半拉。 轻油,就是朱祁钰现在手中的这种灯油,唐时已经开始用于照明。 朱祁钰满是疑惑的问道:“产量如何?” 石油,是美帝经济霸权和军事霸权的重要依仗,是能源,历来都有黑金的说法。 “延长县穷民之力,年不过八百斤。”徐四七面色为难的说道:“此物极少,只能当做是贡品。” “朕知道了。”朱祁钰对大明的能源十分关注,自然知道徐四七说的不是假话。 即便是延安府延长县的石油井,其实产量也很低,历来被评为没有开采价值。 八百斤,是04吨。 光绪三十一年,延长油田,才突破了八十一米的凿井,延长油田才算是有了价值,年产二百吨。 在同时代,位于美利坚宾夕法尼亚州泰托思维尔镇的德雷克,开井挖盐,发现石油。 第二年产量就达到了九万吨,第三年产量就达到了二十七万吨。 德雷克用啤酒桶装石油,装不下的就直接流到了河里。 那是在1859年。 此时大明一年能产的轻油,只能让朱祁钰这一盏煤油灯长明。 石油的开采、蒸馏的工艺并不复杂,轻油做灯油,重油做喷火器燃料,沥青防水铺路,在大明都有运用。 但是,大明没有石油。 徐四七等人离开了聚贤阁,于谦去忙讲武堂的事儿,胡濙去整理明年科举的分省分进士的事情,这件事并不困难,按照举人数量核定就可以了。 朱祁钰坐在会议室里,靠在长椅上,一言不发。 能源的变迁,给人类文明发展带来巨大影响,能源更替,对大国兴衰影响至深。 柴米油盐,柴字当头。 中原王朝对燃料、对能源的追求、对光明的追求,是孜孜不倦的,有传说秦始皇杀鲛人,在骊山陵寝里有万世不灭的长明灯。 除夕夜,有一种风俗,叫做守岁,就是家家户户点上一盏灯,一燃上,就不能吹灭,直到油尽灯枯。 在万历年间,因为煤炭抽分的事儿,西山窑民,甚至跑到了西长安门朝天阙,请万历皇帝革罢设在卢沟桥的抽分局,因为皇帝抽分都会变本加厉,十倍、百倍的分摊到这些窑民身上。(明神宗实录卷331) 这种守岁也是对光明的追求,对能源的渴望,也是利益的争夺。 天色已晚,兴安将轻油灯导入灯座之中,推了皮搋五十余下,拧动阀门,打了下火石,灯开始亮了起来。 兴安等了小半刻钟,根据徐四七的介绍,这叫做预热。 他又拧动了下火门,灯油的火焰从黄色,变成了青白色,打在了石棉之上,发出了耀眼的白光。 兴安拿着一个灯玻璃罩笑着说道:“陛下,此物还挺方便的,这灯盖下有槽,可以罩上玻璃,哪怕到了外面也可以用。” 朱祁钰靠在椅背上说道:“拧亮一点。”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现在的轻油灯,只点亮了他自己这个聚贤阁小小一处,日后必然可以照亮大明的家家户户。 轻油灯的喷灯喷射出油气被点燃,蓝色带着呼啸的火焰舔舐在石棉之上,石棉发出耀眼的光芒。 这种辉光效应,叫做石灰光,是一种白色的光。 石棉的辉光照在了镀银的灯盖上,让朱祁钰身处于光明之中。 朱祁钰略微有些无奈的拍着手中的书,大明地大物博不假。 但是有几样东西确实没有,优质的铁料、优质的煤炭、石油、金、银、铜。 这些在发展历程中,举足轻重之物,大明都缺。 也怪不得金尚书听闻倭国有那么多的银矿之后,眼都红了。 “要不说这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呢?”朱祁钰忽然笑着说道。 陛下在会议室呆了很久,一直在思索着,兴安没有打扰,陛下此言一出,兴安乐呵呵的问道:“陛下为何这么讲?” 朱祁钰晃动着藤椅说道:“秀才们啊,整日里搞不到重点去。” “官厂、兵仗局才是墨子机械论的道场,他们整日里攻讦一个无害的塑像,有什么用?” 朱祁钰拍了拍手中的书,这是徐四七留下的,关于刘老七发明簧钢的全过程,叫做四火论。 “墨子擅长机械,官厂采煤、铸铁、锻钢,现在连簧钢都有了,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死大敌,墨家,已经悄无声息的回到了大明。”朱祁钰闷声笑道。 兴安一愣,陛下的思路总是有些天马行空,但是却出奇的合理。 的确,官厂的煤井司、燋炭司、驾步司、钢铁司、炮药司,掩盖在官厂的光辉之中,墨家的核心机械论,正在用悄无声息的方式,回到大明。 墨家构建的大同世界,兼相爱、交相利,并非简单对道德上的诉求。 实现这一大同世界的手段,是用机械提高生产力,用技术改变世界生产方式。 国子监的禀生、翰林院的翰林、都察院六科给事中的风宪言官们,对墨子的雕像恨的咬咬切齿,恨不得冲进钦天监,彻底捣毁墨子的塑像,封驳陛下对墨子的崇圣。 他们斗争了,但是他们没有斗争到关键点上。 应该反对官厂,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摧毁墨子思想的根基。 兴安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他们啊不敢,而且也不能,因为官厂有利于他们啊,这天大寒、地冰如镜的日子里,他们不烧煤炭?” 正统十四年八月,因为虏入,京畿不得不坚壁清野。 为了防止瓦剌人取木料制作攻城器械,于谦下令砍伐了顺天府几乎所有的木材,即便是无法砍伐,尽数焚毁。 那个秋天,整个京师始终弥漫在一种火烧火燎呛人的气味儿中。 十年树木,现在顺天府压根就没有木炭可以用,禀生举人进士风宪言官不用煤炭用什么? 冻死吗? 在冻死和舒舒服服的待在暖阁里,显然他们选择了后者。 “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朱祁钰忽然想起了心学里的这句话。 至善这件事,还是要从事物上出发。 没有物质基础谈道德,就是瞎扯淡,连文官都扯不出这种淡,因为他们也有生活。 朱祁钰打开了徐四七写的四火论。 徐四七识字,但是他的字并不好看,所以这本四火论,主要是翰林院、国子监,被处罚去劳动的进士、举人们写的。 事实上,国子监、翰林院的读书人,去石景厂做工,也是象征性的服苦役罢了。 石景厂的工匠们,也不敢苛待他们,给读书人找点轻活儿,让他们干一干,多数是让他们在厂里做文书工作。 比如给工匠们上课、比如着书立传,总结工匠经验,写成书籍。 即便是这样,这些被罚了苦役的儒生们,也是怨声载道,说官厂让他们住了牛棚,吃了馊饭!是对读书人、对知识最大的不恭敬! 徐四七曾经专门为这件事申辩过,缇骑们悄悄走访调查过,通政司的七品参政议政朱祁钰,专门身穿常服,去看过,而且不止一次。 只不过是儒生矫揉造作罢了。 读书人和知识,在中原王朝历朝历代地位都很高,工匠们在他们眼里就是低贱之人。 在大明朝,成为秀才之后,就有见官不跪的特权,月给米六斗,这种社会地位,工匠苛刻的对待秀才举人? 工匠们领了劳动报酬,也是让孩子读书识字,考功名,这才是正途。 刘老七的四火论,总述了四种金属热处理的方式。 退火,随炉冷却,是不接触空气的冷却法,主要是转炉使用,而且不常用,在实际生产中,常用正火。 正火,就是空气冷却,是一种最常用、最普遍的冷却方法,正火钢材有一定的韧性,机械性能有所提高,比退火更加容易切削。 淬火,用水、油、融铅等物让钢材快速冷却,主要为了提高硬度和耐磨性,常用于打造长短兵。 淬火的发展是极为迅速的,工匠们是什么都想试一试。 有工匠提议用五谷轮回的尿液淬火,然后整个车间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那天整个车间都没人吃饭,那个味道实在是太让人恶心了。 刘老七第一次只拿到了头功牌,自然是有点不服气,他一直在潜心钻研,终于制备了一种簧钢。 这种簧钢可以大范围用于火铳的燧发装置之上,燧发火铳大规模列装成为可能。 簧钢的发明,正是跟热处理的第四种方式有关,回火。 回火,顾名思义,就是再加热工艺,目的是增加韧性。 铅融化后充当淬火液,钢料从铁炉之中拉出,在铅液中淬火,然后再将钢料加热到中等温,保温大约一个时辰,从炉子中取出来,再经过正火,也就是空气处理,得到簧钢。 回火的炉温很难控制,所以簧钢的产量并不是很多。 因为这种回火,温度很容易产生不可逆的回火脆性,只能回炉重锻了。 度数旁通,是一种算学的思维方式。 石景厂还在研究,但是能有限的制作簧钢了,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慢慢等待工艺成熟即可。 等到晚上的时候,朱祁钰就拿到了十丈长,切割成一尺、一分宽的簧片。 还带着一个一分宽的卡尺,兴安拿着卡尺,挨个把这些簧片检查过了,分毫不差。 石景厂有恭敬之心,陛下对石景厂的工匠极好,这是第一次陛下私求,石景厂上下不敢掉以轻心,只用了一天就得到了陛下索要的簧片。 至于蛛丝粗细的簧丝,石景厂真的做不出来,那真的太难了。 朱祁钰夹起一片簧片,对着轻油灯看了许久,的确是好物,质地极为均匀,弹性十足。 但是怎么卷?卷成什么样?这就需要朱祁钰自己去想办法了。 朱祁钰知道原理,但是他不知道卷成什么样。 他试了几次,最终放弃了,因为随便卷一卷,并不能用于计时。 朱祁钰只好暂时放下,好好研究下,到底应该卷成什么模样。 次日,是大年三十。 第463章 富得流油,遍地黑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年三十,就是大明群臣和京师百姓们,最最最紧张的一天。 因为强大的大明,就如同嘉峪关那永不陷落的城堡一样,从外部无法攻破,但是随时都有可能从内部崩塌。 因为这一天,是稽王世子朱见深,前往泰安宫贺岁的一天。 这一天是所有朝臣们都心惊胆战的一天。 景泰二年的时候,稽王妃和陛下似乎发生了一点小摩擦,但好在有汪皇后居中周旋。 因为大明所有人都知道,朱见深在长大,他现在已经七岁,四尺有余,相貌堂堂。 稽王府的阴盛阳衰,似乎并没有影响到朱见深的性情,他既不狷狂,也不贪嗔,更不刁滑,见到谁都是一团和气,恢恢有人君之度。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 这一句恢恢有人君之度,吓得孙太后,想要请朱见深的亲生母亲周氏回稽王府。 因为周氏性情不堪,善妒狷嚣,钱氏教出来的孩子,有人君之度,周氏教出来的就应当不会有人君之度了。 朱祁钰没有批准让周氏回稽王府。 朱见深行了一个大礼,中气十足的说道:“臣王世子朱见深,拜见叔父,叔父圣躬安否?” “朕躬安,免礼。”朱祁钰坐在泰安宫的宝座上,满是笑意的看着朱见深,问道:“近来学业可好?” 钱氏拉着朱见深来的,听到陛下询问,赶忙说道:“禀陛下,濡儿的算学最好。” “算学好?不错。”朱祁钰听闻也没有再追问,示意兴安看赏。 朱祁钰每年都给朱见深准备了过年礼,这一次是一台水力钟和摆钟,这台摆钟是朱祁钰现在手中最小的一台摆钟,大约鸟笼子大小。 平日里计时,完全够用了。 朱见深曾经在朱祁钰的桌上见过水力钟,对那台水力钟极为好奇,他看到那两台钟表,眼神明亮,俯首说道:“谢叔父恩赏。” 朱祁钰看向了稽王妃钱氏,问道:“稽王妃,王府用度可还够用?” 朱祁钰给稽王府定俸万石,折银价为五千枚银币,能养五个于少保九重堂的用度。 朱祁钰并没有对稽王府折钞。 当初稽戾王还是皇帝的时候,对郕王府的定俸也是一万石,但是折钞七成,也就是一年有一千五百枚银币的俸禄,就这还领不满,多有亏钱。 “禀陛下,完全够用了。”稽王妃钱氏不知道为何陛下突然问起这个,赶忙回答道。 朱祁钰斟酌了许久,泰安殿内,一片安静,他坐直了身子说道:“那个钱雄,接入稽王府。” “啊?”稽王妃听到陛下谈起钱雄这个名字,面如土色,但是随后听到是接入稽王府,重重的松了口气,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钱雄何人? 钱氏的父亲名叫钱贵,钱贵把女儿嫁出去之后便逝世了。 稽王妃钱氏有一个哥哥钱钦,一个弟弟钱钟。 兄弟二人扈从明英宗朱祁镇出征,都死在了土木堡之变之中。 钱钦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刚出生不久,就一命呜呼,钱钟只有一个遗腹子。 这个钱雄就是钱钟的那个遗腹子,今年五岁。 稽王妃钱氏的父亲、兄长、弟弟都已经去世,钱氏只剩下钱钟遗腹子、侄子钱雄,这一个亲人了。 就连养在钱氏膝下的朱见深,也不是钱氏的亲生儿子。 稽戾王伏诛,钱氏满门上下对钱雄这个孩子,避之不及,稽王妃钱氏只好养在王府外,两头奔波。 兴安对稽王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了如指掌,自然知道钱钟。 朱祁钰最后还是决定让钱氏接到王府,省的两头跑。 “叔父,臣平日里能去讲武堂玩吗?”朱见深俯首说道。 这是上一次朱见深见他叔父的时候,他叔父答应的事儿。 但是景泰三年,朱祁钰人在南衙,这景泰四年过年的时候,才算是见到。 朱见深心心念念。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随时可以去。” “谢陛下。”朱见深松了口气,三拜五叩告退。 朱见深离开了泰安宫,等在泰安宫外准备贺岁的朝臣们,有人欢喜有人忧。 欢喜的是陛下还是陛下,并没有什么改变。 忧愁的人则是心怀鬼胎了。 一旦皇帝杀掉了稽王府满门,他们就可以立刻行动起来了。 当初宣宗皇帝,在宣德四年,杀掉了汉王府满门之后,他们怎么行动,今天就怎么行动。 当初宣宗皇帝杀汉王府上下,可是付出了不小的政治代价。 大明律中十五岁以下,是不能杀的。 比如建庶子朱文圭,吴庶人,比如方孝孺那个仲子。 朱见深上了稽王府车驾,将手掌摊开,手中有五块饴糖。 “母亲,叔父给我五块饴糖是什么意思啊?”朱见深握着那五块饴糖,满是奇怪的问道。 钱氏愣愣的看着那五块饴糖发愣,她当然还记得当年削太上皇帝号的那天,大明皇帝赐下了五块饴糖。 当时她还以为陛下要毒杀朱见深,吓得她用力的吃了几块。 当然,陛下并没有毒杀朱见深的意思。 钱氏看着那几块糖,平静的说道:“没什么特殊用意,就是你小时候爱吃糖,但是牙又不好,不让你吃。你叔父每次过年,都会给你五块糖。” 朱祁钰给这五块糖,并没什么特殊的用意,只是打一开始,每年都给五块饴糖,今年不给,怕被人过分解读罢了。 于谦、石亨和胡濙等人,喜气洋洋的进了泰安宫,向陛下贺岁,随后和陛下聊了许久关于天明节的一应安排。 于谦和石亨主要说的是关于天明节大阅,京营雄兵演武之事。 而胡濙则是关于一应外国使者的安排,是否观礼?如何座次?安排何处?是否接见使臣? 这都得陛下决定。 “来来来,于少保、石总兵、胡尚书、王尚书、金尚书、俞尚书、石尚书、江尚书、王通政,一人一盏。”朱祁钰让兴安拿出了九盏轻油灯。 朱祁钰被骂作独夫民贼,但是朱祁钰有什么好物,都会分享给大家一起用。 正如他总是和国帑分账,兵仗局的铸币税,市舶司钞关的商税,都是如此。 于谦、石亨、胡濙、王直、金濂、江渊、俞士悦、石璞、王文,是当下大明朝绝对的权利核心。 “一人灯油可只有百斤,可悠着点用啊。”朱祁钰笑着说道:“多乎哉,不多也。” 朱祁钰只有两千多斤的轻油,再多,他也没有了。 于谦和胡濙已经见识过了这灯的亮度,兴安将灯打亮的时候,金濂伸手遮着眼说道:“陛下,此物,好物啊!” “如果可以家家户户一盏灯,那…那简直是…天下大同,治平之世啊!陛下。” 有两个成语,第一个是凿壁借光,一个是囊萤映雪。 如果可以家家户户有一盏灯。 万古长夜,便不再是黑暗。 朱祁钰简单解释了下石油和提炼轻油的工艺,还有产量。 主要是产量。 延长县的油井,得凿三十丈,也就是将近九十米,才会有稳定的石油产出,而且产量极低,大约一年能有两百吨,别说照亮大明了,就是照亮官署都困难。 “鱼油其实也可以当灯油烧,但是太奢侈了。”朱祁钰又说了一种燃料,鱼油。 但是鱼油这种东西,是吃的。 柴米油盐,都是生活所需。 鱼油不是烧的,是用来吃的,而且很贵很贵,在大明更多是当做药材在使用。 治疗夜盲症,鱼油是最好的良药。 琉球国每年上贡,是大明鱼油最大来源,一年不过三十万斤,大约有一百五十吨。 对大明近两千万户而言,一百五十吨鱼油,杯水车薪。 “石油此物如此珍贵吗?”金濂的眼神变得黯淡了下来。 石油提炼轻油比鱼油还要贵重,想要照亮大明,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是真的好亮。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朕曾经听闻,在西域一些地方,跺跺脚就能冒油,甚至会多到从地上喷薄而出,连续烧灼数年而不熄灭。” “胡尚书,有没有这种传闻?” 胡濙一愣,他倒是没有听过这种传闻,但是陛下听说了这种传闻,那必然是有这种传闻! “西域有大秦国使者,臣倒是听闻尼古劳兹提起过,确有其事,此物在西域一些地方,本就寻常之物,如山中石块,予取予夺。” “富可流油,遍地黑金。”胡濙满是赞同的为陛下所说做了注脚。 这是一种叙事方法,为大明开海做注脚。 汉唐喜欢说罗马遍地黄金白银,门框是象牙做的;罗马说中国遍地精铁、丝绸、精美瓷器。 其目的都是为了开边的政治目的。 金濂信了。 他为什么会信陛下这种夸张的论述呢? 因为倭国真的有数不尽的白银,倭银在不断流入,有效的缓解了大明的钱荒。 困扰了中原王朝千年的钱荒问题,终于有了解决的可能,他怎么能不信呢? 陛下说西域某地方有这种珍贵无比的油,金濂信。 “在哪里?”金濂瞪大了眼睛问道。 朱祁钰憋着笑,一脸平静的说道:“朕不知,得去找。” 群臣过来贺岁,并不是议论国事,闲谈了几句,他们提着自己的灯离开了泰安宫。 大明的贺岁是大年三十的下午,九人离开的时候,因为下雪,天色已经大黑。 九人,每人提着一盏灯,引起了众人的议论纷纷。 实在是太亮了,整个泰安宫前明亮的光线,打在了雪花之上,照亮了整个灯市街。 等待觐见的群臣们,呆呆的看着九个人一人提着一盏这样的灯离开。 群臣们延颈看着几位明公离开,直到那光明,离开了街角,大地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 泰安宫前的大红灯笼,只打亮了一小片地方,昔日已经很亮的泰安宫灯火,突然变得黯淡了起来。 习惯了刚才的明亮,让众臣眼前一黑,良久才习惯这种让人不舒服的黑暗。 畏惧黑暗,向往光明,是人类的天性。 这要是能家家户户都有一盏这样的灯… 朱祁钰继续接受群臣的贺岁,每一个臣子看到泰安宫那盏明亮的轻油灯,都是抿了抿嘴唇,等到离开的时候,都是恋恋不舍的回头,眼巴巴的看一眼。 今年的泰安宫格外的明亮。 胡濙去了会同馆,见到了尼古劳兹。 陛下说西域遍地黑金,处处流油,那得尼古劳兹打个配合,天明节之后,群使觐见,希望尼古劳兹配合陛下把这个叙事补完。 “啊,这件事啊。”尼古劳兹满是疑惑的说道:“难道不是吗?” “在波斯有一位神灵是光明之神,名叫忽鲁谟斯,他治下的臣民永远不会陷入黑暗之中,马其顿王国亚历山大,派遣了自己的大将霍尔木兹雅找到了这个地方。” “你说的这种石油,我们罗马也曾经用过,将石油和石灰混合在一起,当做火箭使用。” “荷马说:特洛伊人不停地将火投上快船,那船顿时升起难以扑灭的火焰,正是这种火油。” “在忽鲁谟斯有很多的油苗和气苗,可以从油苗的地方采集石油,为骆驼、马匹、牛羊治疗…疥癣。” 胡濙本来是让尼古劳兹打个配合,替陛下圆一下这个事儿,但是尼古劳兹居然说的煞有其事。 “忽鲁谟斯?光明之神?”胡濙眉头紧皱,喃喃自语,随后猛地站起来说道:“忽鲁谟斯!” 这个名字很熟悉,胡濙已经想起来了,这是郑和下西洋后,频繁出现在大明的一个词汇。 “我先走了。”胡濙猛地站了起来,向着自己的小阁楼而去。 他提着一盏极为明亮的灯,让尼古劳兹啧啧称奇,真的非常明亮。 难道那位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是光明之神的化身吗? 否则怎么会有如此光明之国。 胡濙查了许久的资料,然后兴奋不已的跑向了泰安宫。 今天是除夕夜,按制放夜,解除宵禁,所以胡濙并没有违反宵禁,他脚步极为匆忙,轻油灯在他的身侧甩动着。 朱祁钰在守夜,处理了一些公文,又试着卷了卷簧片,但是依旧不知道应该卷成何等模样。 “胡尚书这么晚了,怎么突然又来了?”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簧片,颇为疑惑的问道。 胡濙颇为兴奋的见礼说道:“陛下,臣找到了,真的有遍地黑金的国度。” “他们的百姓可以从油苗之内取黑油焚烧。” “太浪费了!真的是太浪费了!” “就是这个忽鲁谟斯,当地人是唐朝时突厥九姓乌古斯人!” 乌古斯人,其实是突厥的部族之一。 胡濙兴奋的说道:“他们的苏丹吉汗格尔,曾经朝贡的时候,就献出过这种水泼不灭的油。” “陛下,真的有富得流油,遍地黑金的地方!” 第464章 陛下造福船吧! 过年过节的时候,皇帝会下旨,取消宵禁,这天晚上的京师非常的热闹。 大明对烟花爆竹的燃放也有规定,主要是为了防止火灾,所以到了过年这天,东城和西城,是不允许放鞭炮的。 大家都用铁杵套起来,挂在门上,进出的时候,都要撞一下铁杵,制造出巨大的声响。 抛铁杵,直撞横冲,玑玑珰珰,就如那除夕夜人家烧爆竹,真个是棋逢敌手,终朝胜负难分,响彻街头。 在泰安宫所在的澄清坊的北街,叫做灯市,在灯市竖起了一座巨大的鳌山灯。 在传说中,渤海以东的大洋之中,有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五座仙山,这五座仙山被海里的巨鳌驮着。 灯市这条街,就是过年卖灯的地方,十分的热闹。 鳌山这座灯山,从冬至时候就开始缚扎彩画,待到除夕夜,陛下这边的泰安宫没了人贺岁,那边鳌山灯立刻就亮了起来。 鳌山高约十六丈,阔三百六十步,中间两条鳌柱,长二十四丈,上缠金龙,口中燃灯一盏,谓之双龙衔照。 往年时候,鳌山灯就是大明朝最亮的那座灯。 但是今年在灯市游玩的众人,突然发现,一座更亮的灯,出现在了泰安宫门前。 定睛一看,是明公胡濙提着陛下赐下的轻油灯,在等待召见。 大明的明公变成了字面意义上的明公。 真的非常的明。 胡濙提着轻油灯向着泰安宫而去的时候,几乎照亮了整条街。 放开了宵禁徘徊在灯市口的众人,呆滞的看着胡濙走进了泰安宫内。 礼部尚书负责一部分的外交事务,比如说整理历代的朝贡之物。 各藩属国的朝贡之物乱七八糟,有少女、鱼油、刀剑、水晶、硫磺、苏木、牛皮、香料、药材、漆器、奇珍异兽等等数不胜数。 但是这些海货,都不算什么稀罕东西,皇帝有的,势要豪奢之家基本也有。 但是这么亮的灯,还真是头一次见。 胡濙拿出了新唐书和旧唐书,旧唐书乃是五代十国所修,战乱频生的年代,旧唐书的质量,实在是有点不敢恭维。 新唐书乃是北宋时候宋祁、欧阳修等人用了十七年的时间修成。 欧阳修是范仲淹庆历新政的干将。 范仲淹的庆历新政从一开始就不太平,因为宋仁宗无子。 宋仁宗唯一一个不是出生就夭折的孩子,是二子赵昕,在庆历元年就死去了。 皇帝无子嗣,是天弃,是不德。 宋仁宗的无子,让宋仁宗,始终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 但是大宋三冗,冗官、冗员、冗兵已成为重疾,到了不得变的时候。 庆历新政的改革派中,也是劲儿拧不到一处去,力不往一处使。 在巨大的反对声浪中,宋仁宗变得犹豫,保守派迅速发现了宋仁宗的犹豫,并且制造更大的风力。 最终迫使宋仁宗放弃庆历新政。 范仲淹在失去了皇帝的支持之后,新政快速的全面的败北。 欧阳修等人编纂的新唐书,也成了被攻讦的对象,被挑出了四百多条和旧唐书有错漏的地方。 杀人诛心可不只是朱祁钰的绝活,大宋的文人也很擅长。 宋仁宗无奈,只好把本已经废弃的旧唐书,也认定为唐朝正史。 所以就有了新唐书和旧唐书并为唐朝正史的例子。 宋仁宗无子嗣,唯一一个三岁的孩子死后,宋仁宗陷入了全面被动之中。 这和明代宗的经历,如出一辙。 明代宗的儿子朱见济死了,也一直没有孩子,处处被动,处处被掣肘。 朝中党祸盈天,最终人心惶惶,投机者终于悍然发动了夺门之变。 儿子,是皇帝的筹码之一,无论是嫡子,还是庶子,只要有,就是后继有人。 没有儿子,连铁杆皇党,都得掂量下,自己誓死支持皇帝,锐意革新,最后究竟会落得什么下场。 所以朱祁钰只住泰安宫。 皇宫? 爱特么谁住谁住,只要他敢。 反正朱祁钰不住。 大明的皇宫和大宋的皇宫,一个吊样,也不安生。 朱棣刚迁都,三大殿就被烧了俩,明武宗的时候,甚至连乾清宫都被人给点了,说是爆竹引发的失火。 朱祁钰示意兴安拧亮点轻油灯,看着胡濙拿来的陈条和书籍。 他放下了新旧唐书,满是感慨的说道:“还真是自古以来啊。” 突厥人的西进,可不是也先带着瓦剌人,趁着大皇帝南下,好以整暇的组织兵力,有序西进。 也先是去西域称王称霸的,是奔着金帐汗国的可汗位去的。 而突厥人,是被大唐打跑的。 主要部族有突骑施、乌古斯、葛逻禄、钦察、卡拉吉、样磨、处月等部。 突骑施汗国就是从唐玄宗手中,拿下碎叶城重镇的那个汗国。 突厥人跑的太远了,也追不上,大唐索性就册封他们的汗国。 昭武九姓是这么来的。 忽鲁谟斯,就是乌古斯,一个发音,表示箭簇的意思。 九姓乌古斯原来住在伊犁河附近,大唐来了,他们只能走。 “所以说他们那边真的有跺跺脚就流油的地方啊…石油,煤石中泻出,潜积于地隙,渐而为池,偶为凿者洞之,遂上达如泉涌。”朱祁钰读完了这段文字。 凿个洞,石油就能跟井喷一样。 大明就一个延长县,还得凿三十丈深,一年捞八百斤轻油。 美利坚的第一口石油井,只有22米深,和普通的水井差不了太多。 胡濙又拿出一堆的书放在桌上说道:“陛下,旧港宣慰司也有石油,是一个低洼处,也是和这个类似,凿者洞之,上达如泉涌。” “这是陈良绍所着的《遐观集》,匡愚所着的《华夷胜览》,这是马欢所着的《瀛涯胜览》,这是费信所着的《星槎胜览》,这是巩珍所着的《西洋番国志》。” 胡濙排出了五本书,表示自己并非空口白牙在胡说。 他很贴心的把这些书翻到了他要指的地方。 陈良绍和匡愚,是郑和下西洋的随行医生,他们都在书中描写了爪哇国当地百姓使用沥青和重油治疗疥癣。 马欢,郑和船队第三次、第四次、第七次随船的通事,也就是翻译。 费信,大明远洋舰队的通事教谕,主要负责翻译,和记录人文。 巩珍,是总制之幕,就是郑和本人的秘书。 “这五人现在还在吗?”朱祁钰看着手中的这五本书,都是手抄本,显然是没有大范围刊印的书,都是孤本。 胡濙搞这些书,费了不少力气。 而且上面有些字句,都有修改,显然是经过了胡濙的考究。 胡濙满是可惜的说道:“只有马欢还活着,其余人都年事已高逝世了。” “臣和陈良绍、匡愚这两位医倌有旧,所以他们离世之后,其着书被臣得到了。” “马欢这本是景泰二年写成,来到京师寻找刊印,始终不得其门,我就暂时收下了。” 显然这五本书,并未在古今通集库中收录,因为这些书多数都是在宣德年间到正统年间着成。 在兴文匽武和抑制海贸的大趋势下,这种书,显然是违禁的书,是不能刊印的。 朱祁镇在正统九年,曾经让福州同知郭琰提领八府,制一百二十条海船,朱祁镇本人是想要南下西洋的,毕竟内帑日益匮乏。 到底是谁不想让这些书问世,最后都聚集在胡濙的手中,不言而喻。 “马欢还在京师吗?”朱祁钰点头问道。 胡濙赶忙说道:“在,配合翰林院掌院事和大秦国总督尼古劳兹翻译大秦国文牍。” “都是好书啊。”朱祁钰拍了拍那五本书,对着兴安说道:“兴安,这五本书拿去制版,尽数刊印,送于各市舶司研读。” “臣领旨。”兴安拿着那五本书翻看了一下。 他和胡濙商量几句,雕版的字距以及考校等事之后,得知胡濙已经悉数将其考校,兴安才郑重的交给了候在御书房的小黄门手中,叮嘱了许多。 肯定要送到泰安宫的御书房一份,古今通集库也要一份,六部官署也要数十份,密州,宁波、月港、广州市舶司也要各百份。 然后再印五百份,放到各大书坊出售。 胡濙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造船,福船,三桅船太小了。” “哪怕是为了让大明家家户户有一盏明灯。” 这本不是胡濙的职权范围之内,他只是礼部尚书,但是家家户户有一盏明灯,是不是礼法? 胡濙不知道,他看到了灯市口那些期盼的眼神,即便是京师首善之地,他带着那盏明灯走过大街小巷的时候,百姓们那眼神中的惊讶、羡慕和向往,是胡濙说出这番话的动机。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除了星辰和明月,只有灯盏能够划破万古长夜的漆黑一片。 人民所同欲,国用之一端。 百姓们所追求,不就是国家应该前进的方向吗? 朱祁钰笑着说道:“胡尚书,你这话一出传出去,怕是要被弹劾了。” 胡濙倒是不在乎的说道:“臣本无德。” 自从承认自己无德之后,胡濙发现,无德等于无敌啊! 拿德行弹劾他,根本无济于事,朝中有一个算一个,对喷都喷不过他。 那风宪言官只能受委屈了。 泰安宫的御书房内,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造船的事儿,李宾言在督办,现在主要还是战船,福船再等等,至少要等战座船多一些,水师好生训练起来。” “起码咱大明的孝子琉球国,不再受海盗和倭寇的欺辱,福船之事,才能办成。” “不急。” 步子大了,容易扯着裤裆。 多少人在阴影里,咬牙切齿的在等待朱祁钰把步子迈大一些,好露出破绽来。 大明官办造船厂正在恢复之中,先把战舰造好,军事胜利之后才有政治胜利,政治胜利后,才有经济胜利。 兴安送胡濙离开,又和胡濙耳语了几声。 兴安低声说道:“咱们陛下没什么喜好的东西,以前还好附庸风雅,吟诗作赋,现在国事繁重,也没那个闲工夫了。” “现在陛下也就喜欢书,还有一些奇淫巧技的小玩意儿,胡尚书若还有这类的书,定不要藏着掖着。” 胡濙还以为兴安要说什么,原来是此事,他点头说道:“我那还有一些孤本,到时候考校好了,会送到陛下手边,等大朝会,还有几本书,罗马来的书,已经翻译了几本。” “都是算学的书。” 兴安眼前一亮:“算学好呀,陛下很喜欢。” 胡濙和兴安告别,提着自己的灯,哼着小曲,向着官邸而去。 就是把爪哇的地渗石油田控制在大明的手中,也够大明家家户户烧得起灯油了。 朱祁钰则是看着堪舆图,这份堪舆图很是畸形,尤其是涉及到了海外,更是失真。 比如朝鲜、日本、吕宋就过于大了一些。 爪哇国的地盘,在婆罗洲以南,搁着一道很窄的爪哇海。 就是那个吞了大明朝旧港宣慰司,控制了麻六甲海峡,控制了大明进出西洋要道的满者伯夷。 冉思娘是在正月初七进的泰安宫,汪皇后和三夫人,唐贵妃、杭贤妃、李贵人都表示了她们的欢迎,这让陈婉娘眼神更加落寞。 因为陈婉娘并不受泰安宫欢迎,主要是她出身烟花世界,而且久不见身孕。 陛下对她还是很宠爱的,但是她迟迟没有身孕,李贵人已经有了些许的怨言。 冉思娘则是正经人家出身,虽然是播州土司冉氏的人,但是冉氏是汉人,自唐时便是了。 冉思娘和陈婉娘关系不错,这倒是让平静的后宫,终于微起波澜。 正月乙亥日,天明节再至。 朱祁钰在德胜门外,开始了大明朝的天明节大阅演武。 这次的演武和以往又有不同,这次的主题依旧是展示大明强军,但是侧重方向,并非对抗和展示,主要是演武。 宣扬大明军队的训练成果,每千人一个方阵,展示大明的长短兵、弓弩、火铳、楯车、骑兵技艺,主要是以展示训练成果为主。 朱祁钰看完了大阅,就向着奉天殿而去。 今天要接见各国使臣。 朱祁钰第一个要见的使臣,自然是来自罗马的总督尼古劳兹。 随尼古劳兹一起上殿的还有翰林院掌院事吴敬,通事翻译马欢。 第465章 罗马使者和奥斯曼使者的礼物 “尊敬的大明皇帝陛下,我从君士坦丁堡受命我的君王前来大明旅行,能做到如此困难的事情,在于完全相信陛下的宽宏与仁慈。” “我的君主和我,全都认为经历了若干的危险之后,必然可以获得陛下宽大的接待。” 罗马使者尼古劳兹穿着一个黑色方格,纯白色的长袍,他的肩膀上搭着一条半尺宽的丝绸,上面绣着红色的“?”的符号,这半尺宽的丝绸,从背后绕到前胸,上面也有个红色的“?”,最后在左前臂上搭着。 右手抱着一摞书。 尼古劳兹的行礼是他们的礼仪,一个很标准的罗马礼(拜占庭礼)第一调式,主日晨祷礼,双手放平抱在胸前,膝盖弯曲跪在地上,身体前倾、低头表示尊敬。 随后尼古劳兹放开了手中的丝绸连襟,将书放在丝绸之上,行了一个三拜五叩的大礼。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尼古劳兹用着非常不标准的汉文念出了这段文字。 礼部尚书胡濙和鸿胪寺卿杨善对望了一眼,看向了宝座上的陛下,这是反复沟通过的结果。 朱祁钰坐在宝座上,显然尼古劳兹的第一个礼节,是他的坚持,第二个大明礼是对现实的妥协。 他看着自己身上的十二章天子服和头上的十二旒冕,在思考着一个问题。 罗马和中原王朝的文明都是源远流长,为何会对于服饰和礼节的追求,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就是胡濙一直坚持的礼法。 “平身。”朱祁钰没打算为难尼古劳兹,笑着说道:“贵使长途跋涉,一路辛苦。” “谢陛下。”尼古劳兹也松了口气,按照埃莱娜的第一印象,大明是霸道的,他们在域外建城,压根不跟哈密王有任何的商量。 尼古劳兹坚持自己的礼数,有冒犯的嫌疑。 罗马帝国的灭亡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虽然随着大明远征军对奥斯曼王国的影响,罗马帝国虽然仍在苟延残喘,但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旱地行舟虽然还没发生,但是也只是暂缓了而已。 “伟大及强大而不可战胜的大明皇帝陛下,臣有罗马礼物献上,虽然它显得极为寒酸,但也是我们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尼古劳兹将手中的书,交给了通事马欢,他的汉话并不好,多数都是马欢在翻译。 尼古劳兹并没有多少的财宝,他和马欢一起翻译了不少的书籍。 几本书从马欢手里到了兴安手中,兴安递给了陛下。 朱祁钰将其打开,第一本是《几何原本》共十六卷,是欧几里得写的,因为翻译时间有限的关系,只有前六卷。 讲的是几何基础、几何与代数、圆与角、圆与正多边形、比例、相似。 封面上第一句话是:「在几何学里,没有专为国王铺设的大道。」 朱祁钰将书合上,递给了兴安,看了兴安一眼。 兴安立刻明白,这个眼神的意思就是印,敞开了印! 第二本书的作者是阿基米德,就是那个被罗马士兵杀死的大数学家。 阿基米德是叙拉古城邦最有名的学者,罗马军队进攻叙拉古城邦的统帅马塞拉斯,杀死了那名罗马士兵为阿基米德报仇,并且为阿基米德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阿基米德的着作皆由罗马保存和传播。 在罗马的文化中,罗马的公民是极为高贵的,士兵更是如此,能杀死罗马士兵报仇,可见罗马对阿基米德的重视。 罗马杀害了阿基米德的生命,却留下了阿基米德所有的成就。 这本《阿基米德原理考校注集》的第一句话是:「这是一条无尽的路。」 主要讲的内容是球和圆柱、圆的度量、抛物线求积法、论螺旋线、论浮体、论杠杆等等。 这里面有的大明也有类似的论述,有的则没有。 朱祁钰拿起了那本论螺旋线,愣了许久,这不就是自己要找的游丝螺旋线吗?! 他翻看了许久,笑着说道:“大明富甲天下,土地无垠、百姓勤勉、奇珍异宝无数,但在东方,这些都是末没之物,只有知识,是最宝贵的财富。” “感谢贵使不远万里前来大明献上如此奇书。” 算学内加入了几何学,是朱祁钰最希望看到的事儿,甚至还有一部分物理学。 “看赏。”朱祁钰对兴安点了点头,意思很明确,敞开了印,朱祁钰打算给一万银币作为赏赐。 一万银币,实在是太便宜了。 那本《几何原本》,是在明末的时候,由徐光启开始翻译,前六卷在万历三十四年完成,并且大规模刊印。 但随着利玛窦的去世,传教士龙华民(意大利贵族)掌管传教会诸事。 这位名叫龙华民的传教士,禁止传教会的任何传教士,向中国传授任何西方的任何技术。 只传教、不得传播任何知识的规定,让徐光启无法单独完成后九卷的翻译,这也成为了徐光启憾事,每次谈及必太息焉。 徐光启评断几何原本,在窃百年之后,必人人习之。 《几何原本》中的内容,几乎就是日后中小学生课本里关于几何的内容。 《几何原本》一直到了咸丰六年,也就是1856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十六年后,李善兰才完成了几何原本后九卷的翻译。 一万银币? 真的是太便宜了。 “我不能接受陛下的恩赏。”尼古劳兹摇头说道:“欧几里得的一个学生曾经问,学习几何将得到什么?” “欧几里得说:给他三个钱币,因为他想要从学习中获利。” “和古老的东方文明一样,我们罗马也认为,知识是没有价格的,是宝贵的。” 尼古劳兹的面色终于变得痛苦了起来,他继续开口说道:“蛮族之所以是蛮族,就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知识的价值,罗马帝国覆灭之后,这些书籍,就会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再也没有脱离黑暗,再次见到天和太阳的可能。” “我将他们带到了大明,是希望它们可以永远的流传下去。” 中世纪是黑暗的、痛苦的、无序的、在深渊中挣扎的泰西人,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文艺复兴,现在的泰西文艺复兴,只是一点点的星火,尼古劳兹才如此断言。 事实上,要一直到东罗马灭亡一百多年后,文艺复兴才伴随着大航海时代,完成了自己的华丽脱变。 而其中,阿基米德的两本抄本全都散迭,直到1998年第三本阿基米德的抄本重见天日,才被翻译出来,补全了部分阿基米德的着作。 “臣请求陛下给臣两枚银币,我欠了靖安行省总督徐有贞两枚银币,这是债务。”尼古劳兹继续说道。 “是的,知识是无价的,但是朕的赏赐,也不是那么容易推辞的。”朱祁钰却不容置疑的说道。 朱祁钰不是钱多,他不要硬给。 尼古劳兹的总督即是官职,也是神职,他是有传教需要,朱祁钰赐下银币作为赏赐,就是告诉尼古劳兹,不要传教,不要传播神学。 中原王朝历经数千年总结出的经验和教训,不是几本书就可以改变的。 朱祁钰可以给尼古劳兹官职,比如会同馆通事,主要负责翻译之事,但是朱祁钰不可能给尼古劳兹传教的机会。 尼古劳兹面色为难,最终俯首说道:“谢陛下。” 朱祁钰给他物质奖励,就是断绝了尼古劳兹之后借着传播知识的名义,传播景教。 所有进入大明的宗教都要经过改造后,才可以传播,这是历史得到的教训。 非要搞成倭国那样,番众是一个重要的政治力量,是不可取的。 尼古劳兹接受了物质赏赐,就代表着改造的开始。 神说要有光,需要经过大明明公共同研究票拟,大明皇帝亲自朱批,才能有光。 这是礼法的一部分,在罗马使者觐见之前,胡濙和朱祁钰就罗马诸多问题,进行了极为深入的交流。 埃莱娜的第一印象没有错,霸道。 “贵国公主之事,朕已经从胡尚书处知晓,应当学习大明礼法之后,才可以入宫,此事朕已经朱批。”朱祁钰看尼古劳兹接受了赏赐,笑着说道。 对于复国的事儿,朱祁钰心里也没谱,没有人可以预测五年之后的事儿,更遑论十年二十年。 朱祁钰也不确认是否可以帮罗马复国,毕竟罗马太远了。 但是宣称权,是很有必要的。 尼古劳兹终于松了口气俯首说道:“谢陛下的慷慨。” 罗马带来了近七千卷的书,其中到底多少可以用到?鸿胪寺正在主持翻译。 罗马带来的文牍,会成为景泰年间大思辨之中的一块拼图,补齐大明大思辨的短板。 尼古劳兹退到了一旁。 另外一个使者走进了奉天殿内,傲慢的抬头挺胸,是来自奥斯曼王国的使者。 尼古劳兹看到来人,终于面色剧变,他往前走了半步,但这是在大明的皇宫内,他也只能收回脚步。 奥斯曼的使者利特斯德曼,行了一个三拜五叩的大礼,大声的说道:“奥斯曼苏丹法提赫向陛下献上诚挚的敬意和问候。” “蜘蛛在帝国的宫殿里织下它的丝网,猫头鹰却已在阿弗拉希阿卜的塔上唱完了夜歌。” “不幸的罗马皇帝啊!他的皇冠和城市,苏丹全都要收下了!” “无论是智慧还是技术,我们奥斯曼帝国都可以提供给大明,尊敬而富有智慧的陛下,这并不难选择。” 阿弗拉希阿卜,在撒马尔罕以西,距离撒马尔罕很近,曾经被亚历山大所攻破,通常意义上,可以把两座城池看做一座。 这段话的意思是,君士坦丁堡的东罗马帝国已经破败了,连蜘蛛网都没人打扫,来自撒马尔罕的猫头鹰正在唱歌,君士坦丁堡陷落在即。 皇冠、城市、智慧和技术,毫无疑问,大明和奥斯曼王国交好,也可以得到所有。 利特斯德曼继续高声说道:“尊敬的陛下啊,我的先祖康进德曾经是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的果毅都尉,这是祖上传给我的鱼符,还请陛下验看。” “还有,尊敬的陛下,可以叫我康成志,这是我的名字的意思。” 鱼符,是兵符虎符的延伸,这东西在大明叫火牌。唐朝为了避讳李唐先祖李虎的名讳,将虎符改为了鱼符。 胡濙看了半天,拿着那枚鱼符离开,他没有见过这名使者,一直是鸿胪寺卿杨善在负责这件事。 没过多久胡濙回到了奉天殿,俯首说道:“陛下,确实是安西大都护府的果毅都尉康进德的火牌。” 康成志的言行是得体的,说的也是事实。 大明想要的奥斯曼王国也可以给,没必要支持罗马帝国。 在尼古劳兹带着三百余人的使团离开东罗马的都城君士坦丁堡的时候,年轻的奥斯曼国王法提赫,也派遣了自己的使团,紧随其后。 尼古劳兹毫不知情。 奥斯曼王国的使团走的是正经外交路线,是和也先写过国书,通过康国府,到了嘉峪关,比尼古劳兹晚了五天到了大明的京师,转道去了天津卫的四夷馆。 “我们带来了无数的礼物,象牙、马匹、布匹、挂毯、雪花石等等宝物,我王相信,奥斯曼王国和大明,可以从相互贸易中,获得利益,陛下及所有臣属陛下之人均可获得。”康成志再次俯首说道。 康成志是一个说客,他说的天花乱坠。 奥斯曼在和大明交流过程中,自称鲁姆,翻译翻译就是罗马。 朱祁钰也满是笑意的说道:“贵使远来辛苦,厚赏。” “感谢陛下的慷慨。”康成志领了两万银币,这些都是奥斯曼王国朝贡的货物折价,再加上恩赏。 尼古劳兹的表情更加灰暗,他完全没想到,奥斯曼的应对速度会如此之快,法提赫是一个很有作为的君主,他从十二岁坐上王位,再被赶下王位,再坐上王位,是一个雄主。 也先伪装成大明远征军,给了奥斯曼很大的压力。 第466章 离线国王制之我在大明当琉球王 康成志不是个蠢货。 确切的说,从康成志来到京师,却被送入了天津卫的四夷馆,而罗马使者却留在了京师。 这显然代表了大明的皇帝,对罗马更加重视。 “尊敬的陛下和我王,一定会成为最亲密的朋友,必将无话不谈。”康成志俯首,退到了一旁。 在大明的眼中,奥斯曼是个蛮族,这是毫无疑问的,康成志对此,有着极为清楚的认识。 所以,他并没有逼迫皇帝表态,更没有逼迫大明皇帝选边站,而是释放了善意。 无论是罗马的君士坦丁,还是奥斯曼的法提赫,都不认为君士坦丁堡还有守住的可能。 君士坦丁堡改名伊斯坦布尔,已经是大势所趋,只要在君士坦丁堡战败的消息传入大明之后,罗马彻底灭亡。 萝马代替罗马,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就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了。 他略微有些可惜,罗马有公主佐伊,但是法提赫却没有姐妹可以送到大明来,嫁给大明皇帝。 因为法提赫把他的兄弟姐妹,用丝质的弓弦绞死了,这种做法致人死地但不会流血,避免皇室尊贵的血液流洒在地上。 甚至还有包括怀有身孕的王妃。 这太可惜了,法提赫没想到大明远征军会西征,更没想到会那么强。 康成志曾经激烈的反对法提赫的这个做法,但是,法提赫并不在意。 现在,只有君士坦丁堡还有一个他未能杀死的堂兄奥尔罕。 这种继承如此的激烈,登不上王位就要死,会加剧王位争夺的血腥程度,康成志和法提赫多次进行了争辩,随后他就被流放到大明做使者了。 但是大明的皇帝,不也是杀了他的兄弟稽戾王朱祁镇吗? 法提赫更换了耶尼切里军团的主要军官,恩赏他的近卫军团,保障了近卫军的忠诚。 法提赫除掉了外戚军团,也就是奥斯曼王国之中塞尔维亚势力。 这和大明皇帝的做法几乎如出一辙。 所以,康成志确信,大明的皇帝和他的苏丹法提赫,会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这是康成志对大明朝不了解,所以才有这样奇怪的观感。 朱祁钰杀死了朱祁镇,但是稽王府还在,朱见深还受到了一等一的教育。 这是完全两个不同的概念,大明从来不是近卫军继承法。 朱祁钰并没有表态,群臣之间左右看了看,并不说话。 第三位使者是朝鲜的使臣。 朝鲜使臣都承旨使姜孟卿,副使中枢院事金何,再次恭敬的伏在地上,诚惶诚恐的大声喊道:“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世子已经幡然醒悟,请陛下宽宥。” 朱祁钰好奇的看着姜孟卿和金何二人,疑惑的问道:“朕上次不是说过了吗?要他到天津口接受册封,难道这小小的条件,他都不肯答应吗?这是什么幡然悔悟?” 稽勋郎中的陈钝、刑部湖广司郎中陈金为正使,行人司李宽、行人郭仲南为副使,中官金宥、金兴携诰命、冕服等物,去册封王世子做朝鲜国王,朝鲜国王坚持要以鞠躬礼,而非跪礼。 大明和朝鲜围绕《藩国仪注》展开了一轮争锋。 那是景泰元年,朱祁钰更改年号的第一年,朱祁钰让陈钝未曾册封朝鲜国王,就回来了。 现在知道错了,再请? 朱祁钰给的条件是让王世子到大明天津卫接受册封。 “陛下。”姜孟卿俯首说道:“陛下,王世子离开了汉城,就无法控制局势了。” 君出是亡国四祸。 胡濙踏出一步,不以为意的说道:“哦,他只要在大明接受了册封,若是有反对者在他离开后生事,大明自然会为他做主。” “何必担心呢?” “陛下,臣以为这不是理由,既然已经定了《藩国仪注》反复修改,礼法何在?” 擅辩的胡尚书一日既往,说的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殿上的反应各不相同,群臣们虽然都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但是他们的彼此的眼神中,带着兴奋! 他们受够了胡濙这个礼法的窝囊气,现在终于有人和他们一样,要受这个气了! 胡濙实在是太擅辩了,关于礼法这个问题,他们始终无法辩得过这位师爷! 他们太憋屈了,以至于现在有人有了同样的遭遇,他们立刻开始幸灾乐祸了起来,他们看向朝鲜的两位使臣,对姜孟卿和金何无不是抱有极大的同情和悲悯。 就像是看到了自己。 这滋味不好受啊。 朱祁钰点头说道:“还是让王世子来津口。” “可是…”姜孟卿还想争辩几句。 胡濙和鸿胪寺卿杨善耳语了几声,刚才一个小黄门在杨善耳边嘀咕了几声。 杨善满是感慨的说道:“陛下,王世子李弘暐怕是来不了。” “因为他的叔叔首阳大君李瑈,在年前悍然发动了靖难,控制了王世子,杀掉了王世子数十名忠臣。” “首阳大君李瑈将在渤海海面不再结冰之后,来到陛下朝见,并向陛下陈情始末。” 大明白嫡皇叔朱瞻墡,毕竟只有一个。 三让而不就,为何是至德? 就是因为这种事实在是太少太少了,除了一个泰伯以外,就只有朱瞻墡这位嫡皇叔了。 放眼天下,也没有这样的人。 朱祁钰看向了姜孟卿和金何,他们如丧考妣的瘫在了地上。一脸的茫然,他们甚至回不去朝鲜了。 “这是首阳大君李瑈的陈情疏。”杨善将刚才小黄门交给他的奏疏,递给了兴安。 兴安送到了宝座之上。 朱祁钰打开一看,啧啧称奇,主要是字体十分的漂亮,和翰林院的那群举人的字,不遑多让了。 李瑈发动政变的原因很简单,王世子李弘暐在未有册封的情况下,强行登上了朝鲜王位,之后开始了着手清理反对之人。 李瑈这是位嫡王叔,身份和朱祁钰差不多,李瑈其实对朝中之事,并不是很关心…是王世子把李瑈给逼急了。 李瑈是正统年间到景泰三年之前的朝鲜使臣,他一直在大明活动,甚至还参加过一次大明的童试,但是很可惜的是,他没有考取功名。 落榜的原因,自然是因为他是朝鲜人。 秀才、举人都有定额,给你一个朝鲜人,我大明不就少了一个吗? 所以,李瑈就落榜了。 朱祁钰合上了国书说道:“朕知道了,两位朝鲜使者,你们还能站起来吗?” 姜孟卿和金何,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站到了一旁,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卢忠领着纠仪官,将二人抬了下去。 不是大明不厚道,朱祁钰就是册封这王世子为朝鲜国王,就这个王世子李弘暐的搞法,还是要把李瑈给逼反。 李弘暐就是个活脱脱的小号建文帝。 还不如建文帝呢,至少建文帝还和朱棣打了四年。 一个回合,李弘暐就跪了。 第三位使者是琉球国的国相怀机,他是苏州人,是大明人,是大明的秀才,是大明派给中山王的长史。 但是他已经在琉球国数十年,琉球国就是他的第二故乡。 怀机穿的是大明当初赐给他的中山王长史的官服,他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三拜五叩,还未开口,眼泪已经落下。 “陛下!”怀机终于痛哭了起来。 殿前失仪,卢忠有些为难,朱祁钰摇了摇头,卢忠这些纠仪官才没有把怀机扔出去。 怀机俯首帖耳,跪在地上哭的很是痛苦。 “陛下,琉球未曾有任何的不恭顺的地方,无论是鱼油,还是任何的贡品,但凡大明所需,琉球地方,国小民寡,但是未曾有任何时候,不满足大明所需。” “陛下,为何弃琉球百姓而不顾啊,陛下!” 怀机这番话,可谓是极大的不恭顺,在奉天殿内,对着大明的皇帝如此诘责,这已经不是失仪那么简单了。 但是朱祁钰并没有责罚他。 遍数大明的朝贡国之中,只有琉球可以称之为孝子,其他都算不上。 朝鲜老是标榜自己孝子,其实脑后长着反骨,大明一旦国事衰微,立刻就开始在《藩国仪注》上搞事。 琉球一直仰赖大明为生,无论是军事、政治还是经济,他也未曾想过独立,更未想过借着自己优越的地理位置,和大明讨价还价。 但是大明失去了无敌的舰队,琉球跟着倒霉了。 “琉球国的事儿,朕已经知道了。”朱祁钰郑重的说道:“舟山海军正在组建,琉球之殇,朕定会给琉球百姓一个交待!” “无论是海盗还是倭寇,他们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沉海。” 琉球国的位置,实在是太重要了,万国海梁,那是大明进入太平洋最好的地方。 海盗支持王世子大王子志鲁,倭寇支持王叔布里,他们在首里城展开了厮杀,烧毁了首里城。 海盗和倭寇,给琉球带去了苦难,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打狗还要看主人,居然敢打大明唯一真孝子。 “谢大明生养之恩。”怀机依旧俯首帖耳,但是凄惨的哭泣声未曾停了下来。 养不教,父之过,大明生了琉球,却没有养好,这是父亲的过错。 怀机的诘责,朱祁钰收下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琉球国王尚金福已死,尚金福还有个弟弟泰久,朕赐他尚姓,等到琉球复国,朕准其回国。” 怀机立刻高声说道:“陛下,尚泰久已至天津卫,并不打算回琉球了。” “琉球乃是万国海梁之地,我王尚泰久,实在是有点力不从心,希望陛下开恩,我王想在天津卫永居,永世不就。” 怀机的意思是,离线国王制。 尚泰久,这三个字,表示琉球方面是想要这个姓氏的,继承琉球王位。 但是尚泰久,并不打算回琉球继续当王了。 他们根本管不住那个地方。 还不如当个离线的国王。 在怀机陪着尚泰久来到京师之前,他们就已经确定了离线国王制的必要性。 永世不就,换取大明的军事和政治倾斜,换的琉球的郡县化,这是有利于琉球国的百姓安泰。 而且尚泰久的意思很明确,他在大明显然更有利于琉球的利益。 比如琉球的鱼油生意,那是琉球的支柱产业,但是过去总是受制于大明商贾,卖不出多少价钱来。 但是尚泰久在大明,琉球百姓们熬制鱼油,就可以直接通过尚泰久的手转卖了。 而且每次派出使者,要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朝廷的礼部安排好的,他们的诉求无法表达。 但是有个王,在大明,在天津,无论琉球有什么事,琉球在大明也有了自己的声音。 朱祁钰眨了眨了眼,他虽然屡次听闻李宾言、唐兴等人说起这种古怪的模式,但是万万没想到,琉球真的打算这么做。 离线国王制,真的能成吗? “永世不就?”胡濙的音调有点高亢。 “永世不就,此乃国书印绶。”怀机从袖子里拿出了琉球金印和国书。 对于尚泰久而言,他是死里逃生。 首里城完全被毁坏后,尚泰久时常梦回那个噩梦一样的场景,若非天寿寺的番众在第一时间把他送走,他也躲过死去的下场。 在大明做琉球国王,比在琉球做琉球国王轻松多了。 怀机心一横,大声的说道:“陛下,鱼油此物,在大明乃是药物,论两计卖。” “琉球国民冒着被海洋吞没的风险,乘风破浪,捕鱼熬油,其中辛苦,非三言两语可言明。” “但是大明海商,故意压价,以斤赎买,一斤不过百文钱,唯有朝贡之时,三十万斤,方有本价,琉球苦大明海商久矣。” “陛下!那些海商,不就是欺负琉球国民不是大明人吗?!” “琉球百姓有三十六姓从福建迁民而至,琉球百姓从野人到国民,皆效仿大明,不敢有一丝差异。” “陛下啊,可怜可怜琉球百姓。” 怀机告了大明海商一状,这都是琉球的痛苦。 但是琉球是外,大明是内,挨了欺负,就只能硬挨着。 怀机已经顾不得那么多,琉球百姓正在痛苦的挣扎之中。 怀机所言非虚,琉球的鱼油,是琉球最大的支柱产业,但是被大明海商把控,海商们宁愿把鱼油倾倒到海里,也不肯让鱼油降价。 因为那样,他们赚的更多。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安顿下来。” “谢陛下再造之恩。”怀机重重的磕了个头,良久才站起来,站在了一旁。 再上殿的是倭国使者,日野富子。 倭国和大明的航路,只要一个月就可以走一趟,两个月一次往返,但是日野富子并未回倭国,她在天津卫住了下来。 日野富子是个女人,带着帷帽上殿,简单的说了一下倭国的情况,朱祁钰也没跟她有多少的交流。 冗长的奉天殿接见使臣终于结束,朱祁钰站起身来,手里握着那本论螺旋线,阿基米德的书,准备研究下游丝的卷法。 趁着连续七天假期,至少把游丝卷好。 尼古劳兹忧心忡忡的回到了会同馆,他并没有把朝堂上看到了奥斯曼使者的事儿告诉埃莱娜。 埃莱娜是个精灵,这些事儿,完全没必要,但大明朝堂就是个筛子,埃莱娜显然已经听闻了此事。 “那个康成志是不是比我们更有用?”埃莱娜眼神略微有些黯淡。 尼古劳兹避开了重点说道:“陛下已经答应了结亲之事,这些你都不需要担心。” “不,你回答我。”埃莱娜郑重的问道。 尼古劳兹却摇头说道:“按照大明的礼仪,你不该关心这些!” “你马上就是大明皇帝的妃子了,在意这些对你没有好处!佐伊,你的父亲,你的叔叔只想你好好的活下去,不要有那么多的负担好吗?” 埃莱娜依旧有点不死心的说道:“但是大明皇帝的态度很重要。” 尼古劳兹却频频摇头,十分确信的说道:“佐伊,入了泰安宫,不要说这些事,一句都不要,我们只想你好好活下去。”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不应该背负着枷锁前行。” 第467章 等速、等距、等速度比螺旋线 尼古劳兹最终没有说服埃莱娜,埃莱娜是公主而尼古劳兹是总督。 尼古劳兹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奥斯曼王国和大明交好,也是脸上带笑,背后藏刀,这个很难解释,日后你自会明白。” “相比较之下,我觉得你应该更了解下你的未婚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埃莱娜松了口气,总督尼古劳兹是个很富有智慧的人,否则不会充当最后的使臣了。 “我的未婚夫,他是怎么样的人呢?”埃莱娜兴趣盎然的问道,将手搭在椅背上,腮帮子放在手背上,闪着大大的眼睛问道。 尼古劳兹认真的思考了下说道:“那支在撒马尔罕的大明远征军其实是败军,名字叫做瓦剌。” “确切的说类似于日耳曼蛮族想要攻破罗马城,大明的罗马城,并没有奴隶配合。” “大明的皇帝带着大明的军队,狠狠的敲掉了瓦剌的大门牙。” “随后大明皇帝开始了他的征程,他先是在京师的大门挫败了瓦剌的第二次进攻,紧接着在不久之后,展开了远征。” “是的,在我的视角里,那足以称之为远征的战争,在大明的叙事中,只是收复失地和给军队练手。” “在有许多内奸的配合下,大明军依旧取得了胜利,就像是之前的大明军一样英勇。” 埃莱娜疑惑的说道:“总督,是谁的内奸,那个叫瓦剌的蛮族安插在大明的内奸?还是大明安插在瓦剌的内奸?” 尼古劳兹无奈的说道:“是前者。” “天啊,真的太不可思议了。”埃莱娜惊骇的说道。 尼古劳兹坐直了身子说道:“有一个叫杨俊的将军,挫败了他们的阴谋。” “大明真的有地狱,而那些内奸,现在依旧活着,只是活在地狱中,承受着无尽的轮回。” “皇帝的一名夫人也在太医院从事工作,甚至还会去解刳院当值。” “这听起来有点让人难以接受,就是你见到的那个善良的姑娘,她也是地狱的使者。” 渠家三兄弟仍然在解刳院内发光发热,照亮着大明医学的进步。 度数旁通,对于如何计量孟婆汤…麻沸汤的使用,渠家三兄弟贡献了极多的数据。 大明对三兄弟的贡献,心怀感恩。 埃莱娜已经呆滞了,那个英明的皇帝,为何要留下地狱使者在身边? 尼古劳兹满是怅然的说道:“随后大明在远征中接连获得了他们称之为军事上的胜利、政治上的胜利,还有经济上的胜利。” “这三重胜利下,大明将其命名为阶段性的胜利。” “随着钞关的设立、农庄法的持续推动、景泰安民渠在军民官的联合下修建而成,大明又取得了远征的阶段性胜利。” “我不是很清楚他们的阶段性胜利是什么,或者到底有几个阶段。” 埃莱娜有些恍然大悟一样说道:“所以他才会如此的霸道吗?我是说,大明的皇帝陛下,这个躺在丝绸上的男人。” 尼古劳兹摇头说道:“在大军回到大明的罗马城之后,趁着大军修整的阶段,大明广袤的土地上,在南方出现了贵族的叛乱。” “大明和我们一样,有两个京城,我们一个是罗马城,一个是君士坦丁堡。但是罗马城并不在我们手中。” “但是大明南方的京师似乎不太聪明的样子,他们开始了叛乱。” 埃莱娜满是嫌弃的说道:“在如此军功的皇帝统治之下,他们还敢叛乱,活得太过于舒适了。” 尼古劳兹高度赞同了埃莱娜的说法,感慨万千的说道:“大明的皇帝将国家所有的事,交给了他的叔叔,然后亲征平叛去了。” 埃莱娜听到这里,立刻摇头说道:“这不是个明智的决定,那是他的叔叔,如果他的叔叔要跟他作对,大明南北都有了叛乱,那不是要出现了大问题吗?” 尼古劳兹靠在椅背上,久久没有说话。 埃莱娜看总督不理他,追问道:“难道我说的有错吗?” “无数次证明,一旦皇帝离开了他的宝座,他就失去了一切的一切。” 太多的例子了,埃莱娜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尼古劳兹看着埃莱娜不解的样子,露出了慈祥的笑容,继续说道:“你的思考方式很对,你的未婚夫,当时有两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保住皇位,看着南方的叛乱不断变大,最后如同罗马一样,被一分为二。” “第二个选择,将国家大事交给这个皇叔,然后南下平叛,这位皇叔是实际上的储君,一旦你的未婚夫在前线出事,他就可以十分顺利的成为皇帝。” “你的未婚夫作出了第二个选择,将宝座扔在了我们的脚下,带着大军平定叛乱。他很勇敢。” “这个皇叔,算上这一次,已经是第三次坐在那个离皇位只有一步的位置上了。” “事情并没有像你预计的一样发展,结果是皇帝南下平叛,狠狠的收拾那群贵族和一些商贾,如同旅游一样轻松。” “这位皇叔在东门迎接君王,因为过分欢喜而在众人面前落泪,似乎储君二字,对皇叔是死神的镰刀一样可怕。” “瓦剌人趁着皇帝陛下南下平叛没工夫搭理他们,就和他们的先祖一样,向西而去了。” “因为皇帝一旦有力气,必然要把他们杀的一个不剩。” 尼古劳兹解释清楚了瓦剌人为何是败军,但其实主要是跟埃莱娜说清楚,大明皇帝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埃莱娜终于在内心描绘出了她未婚夫的模样,笑着说道:“原来是一个战争狂一样的皇帝,就像是凯撒。” “不不不,你恰恰理解错了。”尼古劳兹连续摆手说道:“大明人民对他的拥戴,不仅仅是因为他连续在战争中取得胜利。” “你的未婚夫,大明皇帝陛下,根本不擅长军事,虽然他整日里在帝国皇家学院坐班,但是他对军事的具体指挥和具体规划并不清楚,下军旗的时候,都会耍赖。” “陛下并没有单独的指挥过任何的战争。” “他最擅长的是…当皇帝。” 埃莱娜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满是疑惑的发出了自己的疑问:“啊?最擅长当皇帝?” “是的。”尼古劳兹满是感慨的说道:“他就像一个天生的上位者一样,在大明皇帝接手的时候,大明是一个糜烂帝国,他总是对的,也一直是对的,他也很有办法。” “除了钓不到鱼以外。” 埃莱娜对朱祁钰越来越好奇,往前凑了凑,奇怪的问道:“钓鱼?” 尼古劳兹说到这里,自己都笑了,他满是笑容的说道:“是的,没错,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拿着木杆去钓鱼。” “钓鱼这是一种大明政治笑话,具体而言,就是给反对派下鱼饵,希望他们能上岸。” “但是大明是个高度繁荣的国家,他的反对派无比的聪明,从来不上钩。” “类似的还有斗蛐蛐,掀房子,把敌人假象的无限强大。” “总是,你的未婚夫,大明的君主,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但是和他生活在一起,会非常无趣,因为他很忙碌,所以夫人们总是在想办法让他回宫过夜。” 埃莱娜看着星空,她对那个男人,产生了无限的好奇。 如同尼古劳兹说的那样。 大明奉天殿、文华殿、六部、京营、讲武堂、讲义堂、街道、朝阳门的五凤楼,都有陛下的繁忙的身影,这个身影,是大明百姓心目中的定海神针。 但是唯独泰安宫很少能看到陛下的身影,陛下总是形色匆匆。 即便是陛下在泰安宫的时候,依旧是那么忙碌。 而此时的汪皇后,一直等到了快要子时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来到了御书房。 “陛下还不打算休息吗?”汪皇后的语气很平和,表情也很平和,宫婢们提着一盏明亮的轻油喷灯,石棉的辉光照亮了御书房门前。 兴安却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他俯首说道:“陛下在忙着…卷簧片。” 兴安一时不知道如何启齿。 左边是皇帝,右边是皇后,他是左右为难,谁都不敢开罪。 “卷簧片重要还是休息重要?兴安,你要劝谏陛下,现在是天明节休沐,要劳逸结合。”汪皇后往前走了一步,又退了回来说道:“你问问陛下,皇后想见陛下,看看陛下有没有空儿。” 兴安麻溜的跑进了御书房,没过多久就来到了屋外说道:“皇后千岁请。” 汪皇后在朱祁钰忙碌的时候,只会等在御书房的院外,但是今天陛下已经说了要到她房里去,这一直没动静,她自然要来看看。 汪皇后走了进去,看到了依旧在伏案的陛下,无奈的说道:“参见陛下。” “谁惹了朕的娘子,这么不开心?”朱祁钰手里握着一只硬性的铅笔,用一种很奇怪的泰西的方式握笔。 他在作图,用到了铅笔。 汪皇后的气压有点低。 汪皇后走了过去,看到了一个曲线,很美的曲线,在一个有横纵的坐标轴上标示出来。 “陛下惹得。”汪皇后看着御书房里桌上,那是一堆的簧片,还有很多的工具。 汪皇后终于忍不住说道:“难道这些东西,比臣妾还要好看,好玩吗?” 太过分了! 汪皇后一直以为她的夫君,在忙着朝中公务,毕竟天明节大阅之后,会有接见各国使臣,那必然是案牍劳形。 但是陛下在折腾一堆的簧片,这让她有些怅然。 这皇后当的,要给国事让路,要给朝臣让路也就罢了,现在还有给这些死物让路。 朱祁钰这才想起来,要到皇后房中,这早就下的旨意,但是开始画图之后,却是忘记了。 朱祁钰将手中的螺旋线,拿起来说道:“这是阿基米德螺旋线,又叫等速螺旋线,就是角度和半径匀速增加而出的螺旋线。” “在游丝弹簧的收缩和延伸之中,可以等时摆动。” “实现精准计时。” 在这个夫纲的时代,汪皇后知道陛下是在忙正事,那些心里的吃味,终于散去。 她看着那条螺纹曲线,似乎非常的普通,但是的确如同陛下所言,它很美。 “这个怎么画啊?”汪皇后看着那个螺旋线,初看简单,但是却又不知如何动笔。 朱祁钰拿过来一根棉线,缠绕之后,绑住了两根铅笔,然后一根铅笔按好不动,另外一根铅笔开始垂直于桌面,每画一圈,缠绕的棉线会松开一圈。 一个等速螺线,并没有出现在纸上,因为汪皇后并不是很擅长使用铅笔。 朱祁钰握着汪皇后的手说道:“朕来教你。” 一个十分均匀的等速螺线,便出现在了纸上。 朱祁钰笑着拿起了一把尺子说道:“你看,这每个旋转周期内是等距离外扩的,所以它也叫等距螺旋线。” “如果圆周速度与直线速度同时增大一倍时,阿基米德螺旋的形状是不会发生变化,所以他也叫等速度比螺旋线。” “正是因为等速度比螺旋,所以才可以做摆轮的游丝弹簧。” “这就是数学的美啊。” 朱祁钰拿起一个卷好的簧片笑着说道:“你看,这就是朕做好的一个游丝摆轮,把它换到摆钟上,就可以计时了。” 朱祁钰演示了一下自己卷好的游丝摆轮笑着说道:“现在的摆轮钟表,只能做到笔筒大小,但是没关系,足够用了。” 汪皇后不是很明白朱祁钰所说的内容,此时的大明朝也没几个人能听明白,因为坐标轴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 朱祁钰立刻意识到了这点,笑着说道:“其实就是为了让李宾言不至于在大海上迷航罢了。” 其实到这里,并没有完全解决问题。 那就是万一碰到了磁场不稳定的地方,游丝的钢材质,会导致其无法精准走时。 此时的游丝弹簧并不具备抗磁性,需要避免航行入让司南乱转的地方。 朱祁钰离开了御书房,来到了盥漱房。 老夫老妻依旧恩爱,其实老夫老妻配合的更好一些,花样更多,其中乐趣也会更多。 总之就是更舒服一些。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在泰安宫宣见了胡濙和马欢。 马欢是郑和船队里唯一还活跃的大明通事,其他的通事要么逝世,要么不再谈起过往。 朱祁钰宣见马欢,是为了培养更多的通事,做人才储备。 开海,不是大皇帝一声令下,两万艘船就浩浩荡荡的奔着南洋和西洋而去了。 即便是大明太宗文皇帝,朱棣在开海之前也做了六年的准备,在南下西洋的过程中,舰队越发的庞大。 可惜,清理出的航路,在正统三年的水师被销毁之后,再次变得拥堵了起来。 胡濙有些疑惑的说道:“陛下,如何看待奥斯曼王国?” 朱祁钰十分郑重的说道:“如果不是瓦剌远征,我们该叫他奥斯曼帝国了,法提赫要去君士坦丁堡做皇帝的。” 不是有皇帝的国家,就可以称之为帝国。 比如神圣罗马帝国。 不仅仅是萝马(奥斯曼)想要取而代之,泰西的欧罗马众多族裔,也想要对罗马取而代之。 历史给东罗马帝国的代号是拜占庭,就是神圣罗马帝国搞的鬼。 伏尔泰说:神圣罗马帝国,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不帝国。 帝国不仅仅是帝制,还有高度的集权制,它还代表着军事、政治、经济实力的强大。 第468章 泰安宫的经纬度 帝国,这个词汇是中西方文化交流之后,出现的一个词汇,在狭义上讲,形容由皇帝统治的强大国家,在政治意义上讲,帝号也代表一种法统。 在西罗马帝国覆灭之后,拥有皇帝这一称号的君主,被视为罗马帝国的继承者。 所以在在同一时期内,理论上来讲,泰西文明中,至多只能有一个帝国存在。 即罗马帝国的合法继承者。 蛮族们的皇帝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 东罗马帝国感受到了羞辱,对此表示了强烈的反对,在军事、政治、文化和泰西诸多蛮族建立的国家,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征伐。 东罗马帝国如何称呼神圣罗马帝国? 阿勒曼尼亚联合大酋长国。 也不怪东罗马帝国,瞧不起西边蛮族建立的神圣罗马帝国,叫他们酋长国。 谁让神圣罗马帝国一共有七个酋长国,也就是着名的七大选帝侯呢? 一种以七大选帝侯为首,数百个小诸侯国,组成的松散的政治联盟,就如同春秋和战国一样,怎么好意思称帝国呢? 帝国,是东西方长期以来,最高的国家政治形态。 皇帝无疑是一言兴邦,一言乱邦的存在,才敢、也才能称之为帝国。 大明在永乐年间,当之无愧的可以称之为帝国。 谁把大明从帝国这一秩打落到王朝的呢? 自然是朱祁镇的兵败如山倒,彻底将大明朝的糜烂,用最猛烈的方式解开,随后的复辟,更是差点把大明带到深渊之中。 朱祁钰谈到了奥斯曼王国进攻君士坦丁堡的意义。 奥斯曼的法提赫,想要把奥斯曼王国变成奥斯曼帝国。 若非也先冒名顶替的远征军,奥斯曼已经完成了从王国到帝国的蜕变。 尼古劳兹对大明的心态,有着清楚的认识,他回答埃莱娜的问题说:大明和奥斯曼只会面和心不和。 在中原王朝的传统观念里,帝王只有一个。 洪武年间所有军事行动,都是在打掉北元帝号,将其打落到北元汗廷。 这就是洪武年间军事行动的政治意义。 “臣明白了。”胡濙领旨,有了最高指示,在和奥斯曼的接触中,礼部就有了分寸和底线。 胡濙认真梳理了许久脑海里最近关于奥斯曼的资料说道:“奥斯曼王国本身是依托于罗姆苏丹国艰难的生存着,蒙古人处死了罗姆苏丹国的最后一任苏丹,罗姆苏丹国灭亡,蒙古大军东归,奥斯曼趁机独立。” “奥斯曼肯定不是突厥人。” 康成志没有撒谎,他自己本人的确是安西大都护府的果毅都尉康进德的后人,而且能把祖上的事儿说的很明白。 但是奥斯曼的主体,并非突厥人。 和帖木儿王国、白帐汗国、忽鲁谟斯国不同,奥斯曼人并非尽数都是突厥人,甚至主体也非突厥人。 在和罗马使者尼古劳兹反复沟通之后,确定了奥斯曼的渊源。 罗姆苏丹国,又一个想要把东罗马拱掉,自己获得帝号的蛮族。 胡濙继续说道:“大秦国的祖上真的阔过,但是随着疆域的不断收缩,他们的军队规模逐渐的缩减,不得不依靠外来的雇用军团。” “就像是西晋八王之乱的时候,八王雇用胡人作为军队,最后被反噬,出现了永嘉之乱,西晋灭亡。” “奥斯曼是大秦国的雇用兵的主要来源,罗姆苏丹国也是。” 奥斯曼的来历,并非突厥,他们总是在借别人的名号,今天是突厥,明天是蒙古,后天是罗马。 因为他们自己没有。 这也是也先为什么要用大明恭顺王印的原因,也先连可汗都不是,他得先赶到拔都萨莱,才能继承大汗的位置。 印绶,不是自己用萝卜刻个章就可以用。 当被承认和拥戴的时候,即便是用萝卜刻的章也会被人认可。 当不被承认的时候,即便是玉石和金银刻的印章,也是无用之物。 这也是当初孙忠只是短暂借用了一段正统大宝之后,立刻就换成了朱文圭的印玺一样。 因为在大明已经没人认正统大宝了。 朱文圭的印绶,是李贤建立的咨政院撑起来的。 朱祁钰看向了马欢,此人已经五十多岁,但是依旧有着极为干练的眼神。 马欢向明宣宗献出了知名的礼物,麒麟瑞兽,就是长颈鹿。 在宣德九年开始,马欢就一直在写《瀛涯胜览》,瀛者,就是大海;涯者,就是陆地。 这不仅是一本旅游观光指南,还有永乐年间南下西洋各国的地理风貌,人文风情。 大明一直有着关于开海和不开海的争论,一直持续要到了明末崇祯年间,关于隆庆年间设立的月港市舶司管理商舶的撕扯。 马欢、郭琰、工部侍郎王卺等等都是开海派。 马欢一直写了十七年,他想要讲故事,让大明的人知道外国是何等的模样:有一年三熟的土地;有撒把种子躺一年就能喂饱全家的产粮地;有漫山遍野的香料被风打落,被土地吞噬化作尘埃;有踩一脚就冒油的爪哇和忽鲁谟斯。 马欢想要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再次激起大明开海的兴趣。 在景泰二年,马欢终于将《瀛涯胜览》写完,来到京师,寻求刊印,始终无果。 “还能下海吗?”朱祁钰看着马欢问道。 马欢想了想大声的说道:“能!” “多培养一些通事,日后开海了,用得上,兴安,给钱。”朱祁钰示意兴安拿钱。 兴安拿出了一张票证,这张纸,可以到大明的内承运库兑换十万枚银币,做开海通事培养的费用。 这笔钱大约能养一百一十一个于少保的九重堂。 很庞大的一笔数字,这也是朱祁钰开海的决心。 通事堂由礼部负责营建管理,具体账务由户部查账,官吏的任免由吏部进行推选,工部负责营造造船厂、市舶司、码头,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负责训练水师。 锦衣卫、刑部、都察院和六科给事中负责风闻言事,弹劾稽查不法。 大明为了开海之事,各部正在紧密的配合着。 票证,是朱祁钰用棉钞纸做的银票一类的票据,用油墨,下钢印。 这种票据的钢印,是加螺旋压力机钢印,本身就很难模仿,而且是小范围的使用,为了方便大额银币的支取使用。 朱祁钰无不感慨的说道:“十万银币啊,朕把钱拿出去之后,翰林院、国子监、风宪言官怕是又要骂朕了,什么空耗国帑,学蛮夷之语言,尚蛮夷之风。” “又是一顶亡国之君的帽子哟。” 亡国之君、钓鱼、斗蛐蛐、掀房子、料敌从宽,都是大明的政治笑话之一。 来自罗马的使者尼古劳兹,大约能够勉强理解其他几种笑话,但是亡国之君这个笑话,尼古劳兹就完全无法理解了。 这是独属于大明的政治笑话,想要理解其中的笑点,必须要深入了解大明的文化和政治,才会会心一笑。 “朕做了个有趣的玩意儿。”朱祁钰拿出自己做的表,笑着说道:“游丝摆轮代替等时性摆锤为计时单元,动力元件是发条,簧片的质量越好,质地均匀,就可以实现精确计时了。” 一个将近半尺高的竹筒粗细的摆钟,放在桌上。 它没有时针、分针和秒针,代替的是五层的计时单位,这也是为何会有半尺高的原因。 “这里面涂了重油,可以有效的防锈,唯一不美的就是它没有抗磁性,不尽人意。”朱祁钰对这个精确计时的表有一点不满。 他尝试使用锡青铜合金或者白铜做成了游丝,抗磁性倒是变好了,但是太软了,用几天走时就变的十分的差劲了。 抗磁性,是需要基础材料的突破了,朱祁钰也没有办法。 朱祁钰给这台钟表的顶端,增加一个如同针粗细的指南针,一旦它开始乱转,就代表着附近的磁场不稳定,需要立刻离开。 这是朱祁钰给李宾言环球航行准备的定位利器。 “是不是可以给商辂他们一些这类的表?他们在做寰宇通志,自然要度量天下。”胡濙拿着那台大约有一斤重的圆筒表,看了许久。 滴答滴答的响声,让人入迷,每一响就是一秒的时间。 朱祁钰点头说道:“可以,等过完年。” 朱祁钰将做好、校准好,并且经过十几日验算,并未曾快慢一秒的表,派专人送往了南衙,一共十几台的精确时钟。 在十三日后,李宾言收到了来自京师的精确计时的钟表。 中午时分,通过时间差,李宾言测算出了松江市舶司的经纬度,在地图上标识了出来。 “和我们长期测算的差不多,松江府市舶司的维度是东经5°54′,北纬31°。”贝琳记录下了松江府的经纬度,并且拿一个很细的针,扎在了铜制的地球仪上。 泰安宫的经纬度是0°,北纬39°54′。 贝琳继续做着记录,笑着说道:“陛下送来的钟走时是精准的,南京的经纬度是北纬31°14′,东经2°52′。” 李宾言和贝琳经过长时间的天文观察确定出的松江市舶司的经度和陛下送来的精准时钟的经度是完全相同的。 这就代表着,陛下送来的钟表可以简单用来测算经度了。 这对李宾言而言是个好消息,同样送来的还有一堆的书籍,自然是马欢等人写的西洋胜览。 “把这两台钟表,送往月港市舶司,沿途海测,试试好不好用。”李宾言将手中的钟表送了出去。 大明的第一次四海测验,拉开了序幕,只不过不同的是,这次四海测验,是测地,而不是望天。 大明绘制堪舆图应该改一种方式绘测了,利用经纬度,而不是用传统方式了。 通过较为精确走时的钟表,去测量经度,通过六分仪去观测维度。 在经纬尺度上,去描述大明的山川、河流、城池等等,进而度数旁通。 度数旁通,是大明朝在文化领域大思辨的成果之一。 李宾言在观星台上,多数的时候是充当一个天文生,仰望星空、心怀宇宙。 他走下了观星台之后,他是大明的官员,是两江巡抚。 李宾言手中握着一份来自琉球的书信。 “唐指挥在哪里?去把唐指挥、袁指挥、岳都督和季指挥召集一下。”李宾言手中的这封书信重若千斤。 因为在琉球,大明的影响力并没有完全消失。 琉球国王尚金福的弟弟尚泰久是如何离开琉球,跑到大明避难的? 当初袁彬三人组,突袭了抓到了赵明瑞,就是那个坑了赵宋宗室三千子弟,后来李代桃僵,改姓赵的蒲家人。 他们不配姓赵。 赵宋对不起天下所有人,唯独没有对不起蒲家,蒲家杀三千赵宋宗室子弟,投降胡元。 太祖高皇帝禁止蒲家人参加科举,他们就改姓赵了。 袁彬三人在琉球,给尚金福身边留下了一个缇骑,负责保护尚金福的安全。 首里城发生动乱的时候,尚金福把弟弟尚泰久交给了缇骑,葬身火海。 最后这名善战的缇骑,将尚泰久送回了大明。 这名缇骑依旧活着。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缇骑原先并非军户,而是一名王恭厂的工匠,名叫陈五三。 京师保卫战打响之前,陈五三响应皇帝的号召,从铁匠摇身一变,成为了大明京营一名将士。 而后改名陈福寅,就是那次大明军士大范围改名的那次。 陈福寅,在广渠门外跟瓦剌人的先锋打过仗,在德胜门外配合过陛下夺稽戾王龙旗大纛、在西直门外支援过被打到墙角的孙镗,在清风店设伏,死战不退,和阿噶多尔济、也先打的难舍难分。 随后又前往了集宁、河套,最后成为了锦衣卫百户。 陈福寅跟着袁彬、季铎、岳谦,扈从陛下平叛,打通过南北驿路和通往湖广的驿路,随后又去琉球抓了赵明瑞。 为大明出生入死的陈福寅,头功牌都领了一箩筐,本身他是可以跟随尚泰久一起返回大明。 但是陈福寅最后还是没有走,而是回到了琉球。 因为琉球岛上有明人,居住在久米村的久米士族,他们本是闽人三十六姓。 李宾言将唐兴和岳谦等人叫了过来,正是打算对久米士族抗击倭寇的行动做支援。 第469章 大明最危险的男人们 “我们现在对琉球的情况一无所知,但是倭寇的暴行,已经到了人神共怒的地步。” 李宾言召开了驰援琉球百姓抗击倭寇的专题会议。 他的语气非常的愤怒,因为倭寇和海盗的猖獗,给琉球的百姓,带来了灾难。 “琉球一共三府五州共计二十七个郡,而陈福寅就在南山府的久米村,他在久米村配合闽人三十六姓,抗击倭寇。”李宾言介绍着情况,拉出了一张堪舆图,点在一个海岛上说道:“这里就是久米村。” 久米村不是一个村寨,而是一个岛。 从宁波市舶司出海而去要二十天,这个岛上的百姓,就是久米士族的聚集地,也是琉球国的文化中心。 岳谦和季铎眉头紧皱的看着久米士族的位置,他们不信任这些士族。 确切的说,从正统年间来的军卒,对文人都有一种天然的不信任。 李宾言继续说道:“根据我们收到的情报,国头北山府五郡悉数被倭寇所攻占,而中头中山府五州八郡在海盗的手中,岛尾南山府,在反抗军手中。” “但是南山府正在被步步蚕食,我们必须要尽快的送军备前往久米岛,根据陛下谕旨,我们要想办法武装起来当地的百姓。” “所以,谁去?” 李宾言说的非常笼统。 海盗有多少人?倭寇有多少人?航路上会有何等的危险?岛尾南山府的局势到底如何? 不知道,两眼一抹黑。 “我去。”袁彬立刻点头说道。 滞留在琉球的陈福寅,是他们锦衣卫的人,他不去谁去呢? 岳谦立刻说道:“我和你一道,你打架行,但是论安土牧民,你远不如我。” “我也去。”季铎也没有犹豫,也没有多少废话。 他们三个人向来集体行动,袁彬一个人出生入死,季铎也看不下去。 唐兴非常兴奋的说道:“我也去!这么热闹的事儿,怎么能不带上我呢?” 唐兴喜欢冒险,这么好玩的事儿,不带上他,实在是说不过去。 大家互相看了看,并没有拒绝,因为唐兴是外戚,在岛上与大明来往不便,出了什么事,唐兴在,也算是陛下旨意的延伸。 换句话说就是,天塌了,有个儿高的顶着。 “那好,陛下敕谕点二百庶弁将、一百掌令官,五百精兵,配合你们。”李宾言最终点头确认,从中官王寅手中取了火牌。 袁彬、岳谦、季铎、唐兴四个人将会乘坐四艘三桅大船,携带大量的军需物前往久米岛,包括了火药、火炮、火铳、甲胄等等,大约能武装一个两万人的团营。 大明不缺军备,即便是在兴文匽武的大时代,南衙和北衙的武库里,也是各种军备,堆积如山。 三天后,袁彬等人乘船离开了松江府市舶司,先到了宁波市市舶司,再向着浩瀚的海洋而去。 而李宾言看着堪舆图,却是眉头紧皱。 因为在堪舆图上,出现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岛,鸡笼岛。 这是更换了制图方法之后,第一时间出现在李宾言面前的岛屿,它太大了! 鸡笼()岛,又称之小琉球岛,在元朝的时候,隶属于澎湖巡检司,大明延设澎湖巡检司。 琉球国一直以为鸡笼岛属于大明,就从来没有南下在岛上盘踞。 而大明在洪武年间,设不征之国,废弃了澎湖巡检司,太祖高皇帝有一次还问:为何小琉球国不通往来,不曾朝贡? 宋濂对曰:海天遥阻。 大明从未对大琉球国和小琉球国进行过测绘,所以,他们在堪舆图上只是用两座仙山去表示。 但是随着新的堪舆图绘制方式的改变,逐渐发现,在同一纬度之下,这个鸡笼岛居然横跨了五个经度和五个维度。 松江府到南京府处于同一维度上,也只差三个维度左右,松江府到温州大约有五个维度。 而且越接近维度的0°,也就是赤道,每一经度的差别就会越大。 也就是说,在福州府到漳州府的海外三百里不到的地方,有一座大约等同于浙江三分之一大小的大岛,再加上琉球诸岛,建个省绰绰有余了。 李宾言决定带着人去南北观天,大概测算下它的大小,然后上报给朝廷。 琉球国王已经准备在天津扎根了,大明在琉球国设立郡县,已经成为了板上钉钉的事儿,那么关于琉球是独立设省,还是归属浙江、福建,就成为了一个问题。 如果把小琉球岛也算上,琉球国加上鸡笼岛,足以设了一个新的省份了。 太祖高皇帝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也有了,不是宋濂所言的海天遥阻,而是鸡笼岛上压根就没有国王,也没有政权,如何朝贡? 李宾言极为兴奋,这可是一条真正的大鱼! 陛下一块竹筒大小的表,确定了在大明家门口还有一个和琼州岛差不多的岛屿。 因为一旦确定了在月港市舶司外不到三百里的范围内,还有这么一块可以在海上站稳脚跟的地方,那么困扰大明的一个顽疾,就有可能彻底一劳永逸的解决了。 倭患。 自从大明立国之后,倭患一直是大明一个比较头疼的问题,在海岸线上,密密麻麻遍布着许多的巡检司。 一旦可以把琉球诸岛和鸡笼岛郡县化,那么困扰大明的倭寇问题,将不再是问题,反而该担心的应该是倭国了。 倭国有金山银山,而且前往倭国的海商,不断把倭银带回大明,也说明了,倭国真的有金山银山。 无论从军事意义、政治意义还是经济意义上而言,鸡笼岛的出现,都是举足轻重。 钟表开疆? 李宾言的面色有点奇怪。 鸡笼岛上,并没有政权,琉球国存在,但是小琉球国并不存在。 贝琳的测绘船队,离开松江市舶司的时间,比袁彬等人,稍微晚了半个多月。 但是贝琳是轻装简行,速度很快,他一连数日,都在围绕着鸡笼岛进行这测定经纬度。 而袁彬等人在出发十五日后,来到了久米岛上,沿途并没有受到了什么海盗的侵扰。 三桅大船,在海上已经是大船了,在当下的世界里,除了大明能造以外,根本没人可以造的出来。 海盗的船看到三桅大船只能望风而逃。 而这四艘三桅大船到来,意味着久米岛不会再受到海盗的困扰。 而随行的舟师也准备下了船之后,就开始了绘测,岳谦打算派了一些人去保护他们。 舟师识地理,夜则观星,昼则观日,阴晦观指南针,可以结合水文、地理,确定自己的位置,根据海道针经导航。 而在大明专门负责望天的叫做火长。 现在火长们,有了新的任务,测量经纬度绘制大明堪舆图。 大明的军卒们正在解开物资的束带,准备卸货。 袁彬踩了踩脚下的土地,上一次来还是景泰四年追捕赵明瑞,这是他第二次踏上久米岛。 闽人三十六姓,在港口跪着迎接大明的天军。 “陈福寅在哪呢?”袁彬大大咧咧的问道。 而久米士族的族长叫做蔡翁合,蔡翁合面色略微有些难堪,低声说道:“在南山府,不在久米岛上。” 袁彬眉头一皱不再说话,他虽然不是三人组中最聪明的那个,但是他立刻意识到了这其中有问题。 岳谦听闻也是一愣,陈福寅居然不在久米岛,而是在岛尾南山府,这用腚想也知道,八成是出现了一些问题。 岳谦立刻打断了准备卸货的军卒,笑着说道:“既然不在,我们就去南山府。” “扬帆!” 舟师们立刻回到了船上,军卒们再次扎好了束带,而庶弁将们,示意众人将火铳上药,铅子上膛。 蔡翁合还想拦,但是庶弁将们,手中的火铳,都装着火药,对准了码头,吱吱呀呀的响声传来,随行的八艘战座舰,将火炮对准了港口。 岳谦等人掏出了自己的燧发手铳,在手中把玩着。 季铎看着这些久米士族们,笑着说道:“怎么,蔡族长打算拦住我们吗?” 料敌从宽。 虽然岳谦等人,对倭寇和海盗的战斗力十分的不屑,但是在泛海而来的时候,岳谦等人,还是将自己定位成了一支孤军。 也就是久米士族也不见得值得信任。 显然,陈福寅和这帮久米士族发生了摩擦,并且离开了久米岛,前往了南山府。 “陈福寅在哪?”袁彬的眼神里已经从和煦变成了凶恶,配上了脸上的伤疤,显得甚是吓人。 这个大明最危险的三人组,已经察觉到了蔡翁合的态度有些支支吾吾。 显而易见,大明对琉球的郡县化,阻力不仅仅来源于倭寇、海盗,甚至可能还包括了这些本是大明人的久米士族。 “几位天使,事情是这样的。”蔡翁合吓得跪在了地上,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 事情并不复杂,久米士族并不太想为了琉球人和海盗、倭寇拼命。 岛尾南山府的琉球人还在抵抗,久米士族觉得再观望观望,观望是倭寇赢,还是海盗赢。 而陈福寅是个百战老兵,他和久米士族的意见产生了分歧,最终陈福寅去了岛尾南山府,组织琉球百姓抵抗。 “胆小如鼠。”岳谦不屑的看了一眼这些久米士族。 观望胜负,不就是墙头草吗? 岳谦站在海风之中,正月里的风,依旧是寒风凌厉,他思考了许久说道:“卸货。” “袁指挥,你带十几个斥候,去探探路?” 袁彬十分郑重的点头说道:“好。” 久米岛是立足点,是不能放弃的,而且久米士族虽然有蛇鼠两端的嫌疑,但是并未投倭。 现在最主要的是站稳久米岛这个立足点,联系上陈福寅,彻底搞清楚琉球诸岛的情况。 袁彬带着人泛海而去,奔着百里外的南山府而去。 岳谦略微有些担心的看着岛尾南山府的方向,忧心忡忡,他比较担心陈福寅的处境。 陈福寅此时的处境并不差,他营救了尚泰久,并且将尚泰久安全送离至久米岛再从久米岛送至大明。 因此,陈福寅在琉球百姓心目中赢得了巨大的威望。 而另外一群人,也就是天寿寺的番众,也是陈福寅手中的重要力量。 此时的陈福寅正在拎着铁锤打铁。 战争的战斗力分为意志和手段,战争的目的是使人失去抵抗能力,摧毁抵抗意志。 而琉球人的抵抗意志是高涨的。 但是缺少兵器,是目前最窘迫的现状。 参加过河套之战,并且在集宁和河套进行了安民的陈福寅,却懂一个道理,那就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没有长短兵、没有弓箭、没有楯车、没有甲胄,他可以自己造。 锤子可以打出一切。 所以他在稍微盘点了一下之后,就开始带着番众、琉球百姓,自己动手。 陈福寅在入伍之前,是一个工匠,他很快就折腾出了简单的铁炉,开始锻造农具禾叉。 禾叉是一种翻晒或堆垛时,用以挑起禾秸的杈。 琉球没有军卒,只有百姓,他们会使用农具,而这些禾叉可以架住敌人的长短兵。 第二样武器就是鱼叉,琉球多渔民,他们对鱼叉的使用,非常熟练,鱼叉带倒钩,十分的尖锐。 第三样是大木楯,这类的大楯内外镶嵌铁条固定,通常放在排车上,结成圆阵。 第一排的禾叉,负责架敌人的武器,第二排的渔夫负责像刺鱼一样,刺杀敌人。而大木楯的圆车阵,乃是进退有据的战阵。 这三样武器对付同样不使用火铳,没有骑兵的倭寇和海盗,完全够用了。 而且几次碰撞下来,也证明了在没有火器的情况下,车阵是遭遇战和阵地战中的最重要的地利。 陈福寅并不想进攻,只想防御,保住老百姓的口粮,不让集宁和河套地区的惨剧再次发生。 那是人间炼狱。 而陈福寅很快就组织起了猎人,开始训练弓箭手,教他们乔装打扮,披上树叶,脸上涂上草绿色,如同山魈一样,穿梭在山林之中。 他们是斥候,是琉球百姓抵抗军的眼睛和耳朵。 这些猎人也负责四处传递消息,如果有小股倭寇和海盗,他们也会将其射杀。 而陈福寅将他们的弓箭,改为了反曲弓,改良了他们的弓弦,打造箭镞,组织琉球的妇女和儿童,削木为条,制作箭矢。 陈福寅将琉球百姓组织了起来,从最开始的一个村,到一个郡,再到三个州,最终扩展到了岛尾南山府的十四个郡。 陈福寅甚至组建起了琉球水师,由渔夫组成,他们偷袭了一次海盗在岛尾的一处港口,偷了二十多条船,再加上本来就有的渔船,组成了一只小小的船队。 抵抗军可谓是兵强马壮。 袁彬想要找陈福寅很容易,南山府谁不知道他的名号? 第470章 椰子大王 陈福寅的代号为并榈王,确切的说,他应该叫做椰子王。 因为他将岛上所有的椰子,充分利用了起来。 大明现在的举人丘濬,曾经说:椰子,一物而十用其宜。 作为大明最有名的政治幻想家,大梦一觉,提出了很多的主张,但是他的主张在大明只能部分实现。 椰子,浑身是宝。 椰干可以用于榨油,出油率高达六成,大豆的出油率只有一到两成。 当然这是椰干,是椰肉晒干后去除水分之后的出油率。 但是这种干硬的椰子干,琉球人并不能榨出油,或者压根没有工具去榨油。 但是陈福寅不仅会榨,而且会制造工具,螺旋压力机的原理并不复杂。 所以,椰干在他手中,成为了油的来源之一。 这在琉球人眼中,简直是神乎其技。 椰干榨干了水分和油脂之后,剩下的麸,可以做绳子、刷子、扫把等物,也可以用到房屋营建之中,风雨不可损。 椰汁,是一种重要的酿酒原料,同样也可以益气、补脾胃、润颜等功效。 至于最外层的椰子壳晒干捣碎之后,也是上佳的引火之物,无烟无灰,还有着一股椰子的香气。 诸葛亮在七擒孟获的时候,就发现过云南的椰子,说:不令小邦有些异物,多食动气也。 而苏轼曾经将椰子壳带在自己的脑袋上,称之为椰子冠。 而此时的陈福寅,正在将一些海藻晒干烧成细灰,洒在了椰油之中,撒入硫磺粉搅匀,椰油逐渐凝固,形成了一块灰黑色的胰子。 胰子,陛下用过都说好。 只不过陛下用的胰子,并不是用草木灰,而是专门的戌面(火碱),胰子晶莹剔透,加入不同的香料颜色各异,香气各不相同。 但是硫磺皂,却是是陛下偶然之间的小发明。 硫磺皂可以有效的防止疟疾,乃是胡尚书写在《预防与卫生简易方》之中的烟瘴之地的必备良物。(119章) 作为大明的缇骑,预防与卫生简易方,不得不读。 蚊虫叮咬之后,使用硫磺皂沐浴,可以有效的减少疾病。 而且预防与卫生的环节中,有大量如何消灭蚊虫的方法,比如消灭污水坑洼、粪便集中排放与管理、屋内干燥、驱蚊草等等手段。 尤其是粪便的集中排放和管理,这在大明可是粪霸才能做的生意!那可是南宋皇帝赵构的独家生意! 陈福寅是怎么知道这些内容的? 他是讲武堂第一期毕业的庶弁将,在学校读了不少有用没用的东西。 他把椰子深入加工之后,得到了一大堆的东西。 自此他便椰子大王的称号。 在琉球百姓的心中,能够祛病驱邪、教化万民的人,当得起大王这个称号。 因为大王两个字,是此时琉球人心中,仅次于皇帝的最高称谓了。 袁彬和唐兴两个人压根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椰子大王陈福寅。 在大明被人尊称为王,并不犯忌讳,比如在宣府被称之为杨王的杨洪,就曾经有人在陛下面前说起过杨王二字。 这是一种对活人的尊称。 袁彬和唐兴见到陈福寅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被晒成了古铜色的精壮男子,陈福寅把头发尽数剪去,只留下了短发,因为这里实在是没法、也没空打理头发。 “行啊,你小子,这都混上大王了!”袁彬拍了拍陈福寅的臂膊,笑意盎然的说道。 陈福寅赶紧见礼,笑着说道:“袁指挥、、季指挥、唐都督。” 在简单的客套之后,陈福寅开始讲述此时琉球的情况。 陈福寅伸出两个手指头笑着说道:“我们现在大约有两万义勇团练,虽然不敢说反攻中岛中山府,但是防守南山府已经绰绰有余了。” “琉球一共只有五万户,二十五万口,能组织两万义勇,几乎已经是极限了,但是他们尤擅海战,倭寇和海盗几次来犯,都被我们打退了!” “现在岛上不缺生活所需,缺少军需之物,否则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陈福寅是极其兴奋的,他跟袁彬聊了很久,尤其是几次战斗的详情。 比如他带着五百猎人,乔装打扮,从南山府至中山府首里城,找到了首里金库,从里面起获了超过四十万两的白银和三万两的黄金,以及近数万吊的铜钱。 按照大明的黄金和白银挂牌价,大约可以养活六百五十个于少保的九重堂。 首里城因为倭寇和海盗的火并,尽数被焚毁,海盗找了不知道多久,都没找到金库的位置,但是尚泰久显然知道,并且将金库的位置告诉了陈福寅。 陈福寅谈起这个事,就是一脸傲气,在三万余海盗的手中肆无忌惮的穿梭,并把所有的银两都带回了老巢,的确是傲人的战绩。 袁彬有些好奇的问道:“这些钱你打算怎么办?你起货的按理来说是你的私财了,几十万银币大富人家了。” “苟富贵、莫相忘啊!” 陈福寅却是连连摇头说道:“这不是我的钱,这是尚泰久的钱。” “琉球王储尚泰久说,这些本是历代琉球王攒下的家财,如果寻到,悉数交给琉球百姓做抵抗之资财。” 袁彬仔细想了想,的确是这个理儿,琉球国王尚泰久,跑去大明请援了,这不是弃百姓不顾吗? 他凭什么还做琉球的王呢? 但是尚泰久将铜钱、白银和黄金留下,作为抵抗用的资财,也算一回事儿。 毕竟尚泰久也不知道,这笔钱,有没有被海盗和倭寇获得。 袁彬认真的说道:“我打算把这些都拿到密州市舶司换成银币和景泰通宝,供给百姓使用。” “说起来,朝贡之物也都准备好了,一共有三十万斤的鱼油、二十万斤的硫磺,还有椰油、椰子酒等若干,再加上其他七零八碎的贡品,一应所需皆数备齐,在二月份可以起航前往。” “但是…” 陈福寅欲言又止,重重的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而唐兴倒是好奇的看着陈福寅的老巢说道:“你这西门是泰安门?” 陈福寅的老巢名叫凤安,虽然只是个土坯围城的土城墙,但是西门上还是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泰安门。 “对啊,不然叫什么?”陈福寅看着那个牌额,字虽然难看了点,但是的确是泰安门。 石亨在集宁府和靖安省弄了一堆朝东的泰安门,那么陈福寅作为京军和锦衣卫的一员,将西门改为泰安门不是很合理的事儿吗? “你刚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袁彬示意唐兴别打岔,郑重的问道。 陈福寅沉默了许久说道:“从琉球到大明需要贡舶,所有二桅船,都在久米士族手中,他们要抽分。” “多少?”袁彬嘴角抽了一下,带动着脸上的刀疤开始抖动。 陈福寅伸出三根手指头说道:“三成。” 怀机曾经在大殿上痛哭流涕,说因为琉球不是大明人,被大明的海商百般苛刻,论斤购买鱼油,在大明论两卖,即便是将鱼油倒入海里,也不让鱼油的价格下跌,因为那样他们赚的更多。 朝贡是琉球国民,唯一平价出售鱼油的机会,但是朝贡的船舶,都在久米士族的手中,他们要在装船之前,抽三成。 “海盗抽三成,倭寇抽三成,久米士族也要抽三成!合计这天底下就陛下一人抽六分!”袁彬怒极,咬牙切齿的说道。 他手中的绣春刀突然出鞘,一刀砍在了椰子树上,刀斜着插进了椰树上,入木七分,袁彬依旧怒气蓬勃的说道:“一群狗东西!” 久米士族是如何把持琉球朝贡的呢? 久米士族是需要跟大明的势要商贾形成配合,在遴选使者这方面就是久米士族钦定的人选,这个人到了四夷馆会被鸿胪寺的人反复叮嘱交待,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久米士族拿朝贡的三成,而商贾们则欺压琉球百姓。 即便是如此,琉球人也是对久米士族感恩戴德,更对大明感恩戴德,不是大明,他们不闻王化,还是野人。 袁彬和上一次来的心态已经完全不同。 尚泰久准备在天津卫扎根,要实行离线国王制,那么此时的琉球人就不是琉球国人,而是大明人了。 既然是大明的疆域、大明的领土,久米士族居然要在朝贡上卡上三成,这就是在皇帝头上动土了。 袁彬,作为皇权的忠实鹰犬,拳头已经硬了。 “我和久米士族的蔡翁合主要意见相背,就是这两点,一点是来到南山府组织琉球百姓抗击海盗和倭寇,第二点,就是关于朝贡抽分。”陈福寅示意袁彬不要动怒。 这是琉球这个小国,过去的悲哀。 “我们来了四艘三桅大船,他们不是把控着朝贡船舶吗?直接装我们的船,我袁某必然告他们一状!”袁彬也知道久米士族在琉球百姓心中地位尊贵。 陈福寅面色古怪的说道:“其实抽分所得,最后都归了族长蔡翁合一家之私,闽人三十六姓,多数也只是普通人,并未分得好处。” “读书人老是说什么五常大论,亲亲之谊,我也没看他们有什么亲亲之谊啊。” 袁彬和陈福寅沟通之后,准备回久米岛沟通内外的时候,突然发现,唐兴…不见了。 唐兴不知道溜达到哪里去了。 袁彬也不去管他,管也管不着。 唐兴是三皇子的外公不假,但是唐兴首先是老营军卒,在南山府上,生存绝对不是问题。 袁彬回到了久米岛的时候,岳谦正在努力和舟师沟通着什么。 舟师面红耳赤的大声说道:“这里的维度是北纬25°以上,应该是不长椰子树,但是这里不仅长椰子树,而且长得极好!即便是冬日也是十分温暖。” “这显然是有问题的,你给我一艘船,渔民说附近有捕鱼的区域,那里的水温比附近的要高很多,你让我去看看!” 岳谦十分确信的摇头说道:“不可能,我不可能让你去的,现在琉球有海盗倭寇作乱,你们一艘小舢板,太危险了。” “稍微等等,等到安定之后,安全了,好好研究一下,不行吗?” 舟师无奈,最终摇头,出去观星去了。 他们要通过观星来确定维度,然后调校钟表,来确定经度,虽然还不精确,但是在北纬25°以上,居然还有椰子树生长,肯定有秘密。 而这个秘密就在大海之中。 通过和渔民反复沟通,海里应该有一条很宽的温水带,这个温水带,就是琉球等地温度高于同纬度的秘密。 岳谦看着舟师离开的身影,也是无奈,舟师是大明现在比较稀缺的人才,这些掌握着牵星术的家伙,是海上行走的重要依仗。 舟师想搞明白那个暖流带到底是什么,但是那也得等到琉球安定下来。 久米岛外不到三十里,就有这个暖流带,但是岳谦担心他们的安全。 袁彬、季铎和岳谦三人坐在一起,沟通起了朝贡诸事。 “这帮人,花样是真的多啊。”岳谦不得不感慨,这帮人总是能玩出新花样。 克扣前往朝贡的货物,而且开口就是抽分三成。 袁彬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说道:“我认为不能这样了,我们有三桅大船四艘,战座船八条,将贡舶送往密州市舶司,完全够用了。” 季铎也去了南山府,自然知道情况,摇头说道:“我认为不妥,若是把久米士族逼急了,他们投降了倭寇或者海盗,截断海路,那南山府的军民,岂不是陷入孤立无援之境?” 袁彬依旧不相信的说道:“不会,不会!他们真的有这个胆子?通倭,可是要进解刳院的!” “我们在这儿,上次可是跑去首里城把赵明瑞给抓进了解刳院,他们不知道吗?” 岳谦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我同意季铎的说法。” “如果我们现在直接拒绝久米士族的抽分,他们一定心生怨怼,投倭,也未尝没有可能,现在最主要的是,支持南山府的抗倭军民。” “利益,我认为等到琉球倭患平定,再做打算。” 季铎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么认为。” 大明最危险的三人组,他们有武力值最高的袁彬,也有始终谨慎的季铎,更有能拿主意的岳谦。 这三个人之所以危险,是他们方方面面都会考虑到。 袁彬看两个人都主张安久米士族,点头说道:“那好,我们把蔡翁合叫过来问问,看看久米士族怎么说。” 岳谦坐直了身子,郑重的说道:“但是这不代表,我们完全信任了他们,至少他们的屁股现在是歪的,我们要时常警惕。” “一旦发现有通倭嫌疑,就立刻抓拿。” “当然我不希望这样的事儿发生。” 第471章 大明实在是太豪奢了! 久米士族,在琉球的发展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们带来了大明的工匠、文化和礼仪。 教化之恩,在贡舶拿走了三成的收益,在大明未对琉球展开郡县化之前,是极为合理的。 受苦的是琉球人,不是大明人。 即便是吵到陛下面前,陛下就面临一个选择,是做大明的皇帝,还是做四海一统之大君的天可汗。 别人不知道,但是当今陛下,必然是选择做大明的皇帝。 所以,琉球人即便是去告状,也告不赢,久米士族是大明人,琉球人是蛮夷。 这也是久米士族敢这么做的原因。 岳谦将蔡翁合叫了过来,蔡翁合毕恭毕敬的行礼,看到袁彬已经返回,自然知道所有事情,都已经暴露了。 蔡翁合略微有些颤抖的站在一旁,而岳谦满是和煦的说道:“坐,不要紧张。” “琉球百姓准备好了朝贡一应物品,叫你来,就是问问抽分之事,听说过往都是三成?” 蔡翁合愣愣的坐在藤椅的角落里,听闻如此,吓的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他噗通一声跪下说道:“天使容禀,我等本是福建人,是奉皇命来到琉球,但是这里一片蛮荒之地,我等无以为生,这才抽分三成,乃是不得不为的啊。” 岳谦示意蔡翁合不要动不动就跪,语气如同春风,笑着说道:“既往不咎,至今以为水师不振,大明并未实质上展开对琉球的郡县化。” “在此之前,我们都按过往的惯例,一应抽分。” “按照惯例?一应抽分?三成?”蔡翁合惊骇万分的问道。 他太惊讶了。 岳谦眉头拧成了山字,郑重的问道:“三成还嫌少吗?” 蔡翁合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说道:“不少了,不少了。” 岳谦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笑意更浓的说道:“但是我提醒你,琉球郡县化乃是国策,尔等切记不可生事,否则赵明瑞就是尔等的下场。” “即便是在郡县化之前,你也要知道通倭乃是十恶不赦之重罪,即便是尔等逃亡倭国,我们三人,也能把你们抓回来。” “跑到天涯海角,也是无法躲避我们三人的追捕的,我岳谦说话算话。” 久米士族对于琉球的发展是有积极意义的,但是依旧抱着过去的思维方式,招致灾祸,就不能怪他们手下不留情了。 “知道,知道。”蔡翁合俯首说道,额头上都是汗。 岳谦满是奇怪的问道:“你紧张什么?” 季铎从来不吝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所以他会想到久米士族会通倭,此时蔡翁合的表情,让季铎内心的怀疑越来越盛。 “没,没什么,昨天吃坏肚子了。”蔡翁合连忙摇头说道。 岳谦继续和煦的说道:“那蔡族长,要多注意身体,那就这么说定了?今年依旧是三成。” “哦哦,好。”蔡翁合点了点头说道:“身体不适,草民告退。” 蔡翁合离开了。 而岳谦依旧是那副春光满面的表情,他是三个人中的笑面虎,总是笑呵呵的,一点都不吓人。 但是待到蔡翁合离开之后,岳谦的面色变得凝重了起来。 “这个蔡翁合有问题。”岳谦开口说道。 袁彬把玩着手中的燧发手铳说道:“一枪崩了他,怕是便宜他了。” “显而易见。”季铎嘴角勾出了一个冷漠的笑容。 蔡翁合的反应实在是有点古怪,因为蔡翁合,理不直气不壮。 要知道闽人三十六姓,是因为太祖高皇帝的旨意,来到了这鸟不拉屎的久米岛,对琉球人有教化之恩,那么赚一点,不应该是理直气壮的吗? 可是岳谦说到久米士族可以按照旧例抽分的时候,蔡翁合先是惊讶,然后冷汗直流。 蔡翁合心里有鬼。 岳谦站起身来说道:“今天晚上披甲带刀,准备好迎接下我们的老朋友。” “让舟师操船去玩南山府一带避一避,顺便装朝贡之物,我们一片好意啊!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今天晚上,怕是有一场恶仗要打。” 袁彬跃跃越试的说道:“怎么打?” 季铎立刻说道:“空城计如何?” “关门打狗?”岳谦接过了话茬问道。 袁彬非常不满的说道:“为什么不能打正面呢?” 岳谦摇头说道:“你打正面吗?” “季指挥盯着蔡翁合这个老家伙,他怕是要跑啊。”袁彬看着渐行渐远的蔡翁合,努了努嘴说道。 季铎点头说道:“行。” 到了傍晚的时候,蔡翁合看到四艘三桅大船先动,随后是战座舰再动,更是害怕,思考了许久才带着岛上的特产海鲜和椰子酒,前来犒军。 但是被岳谦断然拒绝,军中不得饮酒,是大明的铁律,连武清侯都不能违反,除非陛下在大捷之后的恩赏。 在大明军之中,只有军医手里有酒,但是那是法酒是不能喝的。 季铎开玩笑的打开一壶,让蔡翁合喝,蔡翁合就是不喝。 季铎立刻翻脸不认人,直接把蔡翁合押解起来,询问了两句,蔡翁合本就心虚,被吓唬了一番,便立刻招供了。 他通倭了。 确切的说蔡翁合,在琉球陷入内乱时候,就已经通倭了,提供了不少岛尾南山府抵抗军的情报,给倭寇和海盗。 但是椰子大王陈福寅太猛了,倭寇扑过去,也是被击退,三番五次之后,倭寇信蔡翁合的情报,但是他们很少再行动了。 为此倭寇悬赏了一万两银子悬赏陈福寅的脑袋。 这次大明四艘三桅大船,突然而至,吓坏了蔡翁合,他直接联系倭寇,今夜,里应外合袭击大明营地! 海盗和倭寇立刻达成了共识,准备放下争斗,搁置争议,先攻大明。 首先要防止大明的介入,因为大明必然站在南山府的抵抗军一方。 具体来多少人,蔡翁合也不清楚,但是他们打算今夜登陆的消息,是确凿的。 海鲜和椰子酒之中,有毒,河豚毒,用河豚肝脏压制液做的毒液。 审讯结果出来之后,岳谦和季铎只能相顾无言,唯有一声叹息,和人沾边的事儿,真的是一点都不干。 袁彬带着人,按着名单抓人,一共抓了四人,剩余三个人就是通倭的主谋,分明是漳州苏氏、苏州张氏、永定李氏。 还有蔡翁合的嫡系四人,负责烧毁大明船舶和给椰子酒下毒。 “好好的活着不好?非要去解刳院试试太医们的刀是不是锋利?”袁彬手里拿着一把千里镜,待在望楼里看着海面,他一直在不停的观察着海面。 季铎无不感慨的说道:“他们估计也没想到大明军能来,一看大明军来了,就以为朝贡抽分没戏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只要咱们都死了,他们就好办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老祖宗这话说的一点都没错,为了三倍利,无法无天。” “来了。”袁彬感觉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他感觉手都在颤抖,倭寇挂着的永乐通宝的马印,出现在了袁彬的千里镜里。 在倭国有很多大名,都用永乐通宝的作为指物和马印。 指物是一种挂在武将身后的旗子,上面会印有永乐通宝。 马印,大约在大明等同于牙旗,就是标识将领所在位置,但是形制千奇百怪,有用金伞的,有用毛笠,还有人用葫芦串在一起。 很多倭国的名田主的守护大名,也用永乐通宝充当家纹。 袁彬恶狠狠的啐了一口,这帮倭寇居然好意思用永乐通宝当做旗印,太宗文皇帝要是知道了估计会大为光火。 袁彬扣上了面甲说道:“什么空城计、什么关门打狗,我们直接半渡而击好了。” 袁彬从望楼上,快速的跑了下去。 组织着大明两百庶弁将、一百掌令官和五百精兵,打算给来犯之敌,好好上一课。 李宾言给了岳谦多少军备? 足以武装一个团营,共计两万人的装备,光是鸟铳就有四千多把,碗口铳、子母炮就有百余门。 这次的作战被命名为了验铳行动。 验铳,顾名思义,就是试试手中的鸟铳,好不好用。 岳谦和季铎的空城计和关门打狗,本意是为了尽量杀伤敌人,但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最终采用了袁彬的作战计划,正面作战。 这是大明介入琉球局势的第一战,是不能有任何畏惧,要展示大明的决心和作战水准的一战。 岳谦坐镇大撵,开始指挥大明军排兵布阵。 待在望楼的军士,不断的挥舞着彩色的旗子,传递着消息。 太阳西斜,正在慢慢落到海平面之下。 水天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条红霞,将整个西边的天穹打成了火红色,越往东的天空,越是碧蓝,而且这种碧蓝,随着太阳的西斜慢慢变成了深蓝,月亮在天空越隐若现。 启明星在天空不停的闪烁着。 落日终于收起了它的耀眼的亮光,只剩下了一片浑浊的通红,挥洒在了海面之上,很难再分得清楚,哪里是水,哪里是天。 天空本来有些调皮的云朵,最终变成了一个个黑色的狰狞的怪兽。 倭寇的几艘船,终于在徘徊了几圈,仿若是在怀疑为何港口上没有船,但最后终于放下了一个个小舢板,准备等岸。 岳谦站了起来笑着说道:“来了!” 半渡而击,当倭寇登岛登岛一半的时候,岳谦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火把的长龙在海岸线上亮起,鸟铳的火绳开始点燃,倭寇这才看清楚,海岸上的是本该被毒死大半的大明军。 随着牙旗挥舞,队正的旗子落下,火铳的声音开始响起。 铅子带着落日的余晖,反射着火把明灭的火光,尖啸着划破了空气,打入了倭寇的人群之中。 没有任何一个将领,可以在半渡而击的时候,下令立刻逃跑,他们必然要想办法在滩头登陆,然后跨过自然冲刷出的海滩缓坡,和大明接战。 很可惜的是,他们并没有火铳,弓箭极少,密集的射击,让倭寇根本抬不起头来。 惨叫声、火药轰鸣声、炮火声震耳欲聋,硝烟味、铁锈味、海风的咸腥味,混着海风飘得极远。 倭寇并没有撑住多久,作战意志开始崩溃,无数人哀嚎着冲进了大海里,想要游回大船。 登陆作战,绝对是世间最为惨烈的战斗方式之一。 但是大明是防守方,而且是掌握了火铳技术的防守方。 落日似乎是被拽落,落入了西面无垠的大海之中。 当落日余晖褪色之时,本来有些银白色的沙滩,已经被血染红,随后波浪涌动,已经死了人被海浪冲刷着,手脚无序的在海水中飘动着。 沙滩上的战争是极为残忍的一面倒,而海上的战争刚刚开始,八艘战座船从角落里冲了出来,开始在船只之中,横冲直撞。 战座船虽然只有四百料,但是这四百料上面的火炮,是倭国船舶根本无法应对的。 火药的每一次轰鸣声,都有铅弹呼砸中对面的船舶,倭寇的船不堪重负炸裂在海面之上。 抵近的碗口铳齐射,每一次轰鸣,都带来一蓬蓬的血雾。 很难想象,乘兴而来的倭寇,面对如此作战是何种心情,也没有人会知道了。 本就是立威之战,大明并没有打算留俘虏,实在是海面上,语言不通,又是作战状态,不知道什么算俘虏。 袁彬带着人在沙滩上补刀,但是他并没有补到,因为但凡是喘口气的,都已经游回了大海,至于能不能活命,那就不是袁彬应该考虑的问题了。 袁彬一直骂骂咧咧,他本来打算挥舞着长槊,让这群身材矮小,剃着月代头的家伙,见识下大明武功,结果没来得及挥舞,战斗就以倭寇大溃败而结束。 但是袁彬也没法怪倭寇作战意志薄弱,大明的这种饱和式验枪的作战理念,实在是太富了,太豪奢了。 所以袁彬也只能骂骂咧咧,也不知道骂些什么。 袁彬一直等了几天的时间,都没有等到唐兴回来,也不知道去哪里兴风作浪了,岳谦和袁彬留在了久米岛上,而季铎押运着三桅大船的贡船,准备前往舟山市舶司。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温水带,这里的海水温度居然比周围高了十五度以上! 从驶入这条温水带之后,舟师立刻就察觉到了船舶偏离了航向,有一股向北的推力在船舶之下,发挥着作用。 而且正午时分,本该是蓝色的海水之下,明显带上了一种深褐色的海水颜色。 如同一股黑潮。 这个颜色的差别很小,如果不是留心观察,根本不会发现。 “你给我一艘小船,是海中的河流!”舟师无比兴奋的对着季铎说道:“让我去,给我一条二桅船,我去看看这条河流的尽头是哪里!” 第472章 很好,很有探索精神 “海里面都是水,怎么可能有河流呢,你一定是疯了,这或许是地热,对,没错。”季铎看着几近疯狂的第一火长彭遂,试探的解释道。 的确是温度有点高,但是也不是不能解释。 火长彭遂却连连摆手,他十分的焦急的说道:“不不,你看我们的罗经(ng),我们在进入这片海域之前,一直走的北偏西32°,现在是北偏西33°,这仅仅是方向。” “我们这艘船原来是一个时辰四十一里,一踏入暖流就变成了四十五里,而风速没有太大的变化,造成这种现象的只有一个原因,我们船下有水流在推动。” “这简直是太惊人了。” “海下面有河流,这听起来有些疯癫,但是,的确是真的。” 在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时代,太傅崔豹,曾经记录过一种名叫记里鼓车的测距仪,每走一里路,就会敲一下鼓,每走十里路,就会敲一下铃铛。 这种记里鼓车,是仪仗队的车辆之一。 皇帝出巡或者亲征,第一辆车是指南针,相传是在皇帝大战蚩尤,蚩尤兴大雾,黄帝造指南车为士兵领路。 第二辆车即为记里鼓车,仪仗共三十人。 排在记里鼓车之后的是白鹭车、鸾旗车、耕根车、四望车等等,各有各的用途,即是仪仗,也是工具。 大明的船舶上,也有类似的物件,计算所行里数,进而确定速度。 时间、路程,速度之间的关系,并不复杂。 也常用于军事,比如在洪武元年征伐元大都的时候,徐达等人每日军报,都会报自己一日走了多少里。 相比较路上,船舶的速度在这个年代会更快些。 大明的船舶一个小时辰可以走四十余里,但是船舶在海上并不是走的直线,而是一种类似于之字型的模样,尤其是当下吹得是西北风的情况下。 此时还是正月的尾巴,来自西北方向的寒风还在呼啸。 船在向西北方向行事,风从西北方向吹来,那不是逆风行船吗? 风帆船逆风航行并不是复杂的技术。 一帆能使八面风,意思就是一面帆能够使用八面来风,所以逆风是完全可以的,一般都是采用之字型走法。 船走的不算慢,但是里程却是之字形。 “是不是风变大了些呢?”季铎还是有些不相信的说道。 彭遂指着自己另外一侧的风速仪说道:“没有明显变化。” 舟师过洋牵星术,主要是过洋,作为极为优秀的舟师,而且成为火长的彭遂,对于牵星板、经纬术以及罗经术,都极为精通。 而在风为主要动力的年代,风速仪更是出海必备之物,决定了何时扬帆起航。 这是一个带着三个椭圆形木制风杯,还带着风标的风速仪,在风速仪下有一个计数器,只需要记录单位时间内,风杯转了多少圈,就可以记录风力的大小。 彭遂很确定,不是风变大了,他已经排除了所有可能的答案,只有脚下有河流可以解释了。 季铎最终同意了彭遂的想法说道:“好,我给你一艘船,但是,你注意安全。” 朝廷手中并没有多少舟师,每一个都很宝贵,他们熟悉水文、熟悉地文,是航行的必备的船员之一。 这已经是舟师的第二次要求了,既然他这么肯定,那么就让他去看看也无碍。 船队还有三名舟师,还够用,不怕到不了舟山港、宁波市舶司,就怕火长出事。 彭遂立刻点头说道:“我知道,我自己的命。遇到倭寇就跑,我是舟师,他们还能跑得过?不是咱说大话,就倭国那群舟师,能比得上咱们大明?” 倭寇当海盗劫船,那得靠近了接舷,彭遂作为舟师要是被他们追上了才是咄咄怪事。 彭遂身手极为矫捷的换到了一艘战座船,脱离了船队,向着无垠的大海驶去。 “别出什么…呸呸呸!”季铎看着那首战座船,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有危险。 彭遂一直在观察着海面、天时。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水面之下,出现了一条条巴掌大的小鱼,他们似乎是在躲避着什么。 随后第一条鱼用力的拍打了三下水面,腾空而起,胸鳍猛地张开,像鸟类的翅膀伸展,长长的胸鳍一直延伸到尾部,整个身体像织布的长梭,腾空约有两丈高,滑行了约有半分钟的时间,落入了水中。 随后是第二条,第三条,无数条的飞鱼从水面下窜了出来,尾巴用力的拍打着水面,在空中翱翔,伴随着孤零零的四百料的战座船前行。 船员们呆滞的看着这一幕。 鸟翼鱼身,头白嘴红,背部有青色的纹理,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无数条飞鱼不停的跃出、滑翔、落入水中。 几条旗鱼在水面下追赶着飞鱼鱼群,偶尔会有一篷血雾,是来不及跳出水面的飞鱼,葬身旗鱼腹中。 天空中信天翁在盘旋,它们俯冲而下,抓住了飞鱼,随后落在了桅杆上,大快朵颐。 有几条飞鱼慌不择路,飞到了战座船的甲板上,用力的弹跳着,再次落入了水中。 “这…舟师,你见过这样的场景吗?”战座船的都指挥看着自己的战座船被飞鱼群包围,呆滞的说道。 彭遂用力的摇头说道:“没有,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太壮观了…” 飞鱼是黑潮暖流中的鱼类,每年开春的时候,他们都会从太平洋中,一直要游到东海产卵。 彭遂的战座舰,刚好和飞鱼回溯产卵的时节重合,而旗鱼随着太平洋赤道暖流而来,追逐这飞鱼。 而信天翁是琉球常见的鸟,他们最喜欢随船捕鱼。 有大风暴之前,他们会从桅杆上飞下来,躲避风雨。 舟师们显然知道这一点,看到信天翁从桅杆上飞下来的时候,就会降下船帆,等待风暴的过去。 彭遂的船舶速度随着黑潮路过了济州岛,随波逐流,闯进了渤海湾的时候,已经是二月份的尾巴了。 他的船速度极快,因为他是坐着洋流而来。 彭遂在津口登船的时候,看到了朝鲜来的船队。 但是彭遂压根就没有关注朝鲜使者的兴趣,他记录着自己的所见所闻。 “沧溟流至琉球国头北山府分流,一道向东至倭国海面,一道向西至大明海,再到济州岛分流至对马岛,沧溟流至津口南下,不知所踪,海舶乘沧溟流流可减半数时日。” 北纬30°,北纬33°,他记下了沧溟流的分叉点,经度他没来记得测算,大约都是东经12°和东经10°,他手中的表没出问题,主要是当时是阴天,不太能确定当地时间。 沧指的是深色的水,溟指的是大洋。 维度越小,海水的温度越高,气温越高。 显然海面下的沧溟流,是来自南方,温度极高。 彭遂认真的想了想又写下一句:“琉球,万国海梁之地,不可弃焉。” 他在津口等岸的时候,来自松江市舶司的奏疏,还在路上,季铎比彭遂早了十五日上岸,但是彭遂先到了京城。 他带着自己记录下的三言两语,和画的一个大概的图形,来到了钦天监的十大历局,将自己的成果交给了钦天监正许敦。 许敦虽然不信海里有河流这种说法,但是一艘战座舰,有三十多名船员见证,由不得许敦不信,在稍微思忖之后,许敦便写了奏疏至文渊阁。 朱元璋为了防止朝臣蒙蔽他,专门设立了一个通政司。 而朱棣为了防止朝臣们的奏疏到不到御前,在左顺门,也就是皇宫的外朝中路、一入承天门东侧廊庑正中那里,可以直接顺着门缝投递奏疏。 奏疏顺着门缝塞进去,除了皇城门关闭的时候,随时可以去投,大珰每天都去收。 如果只想跟皇帝说悄悄话,或者告密,就可以在左顺门投奏疏。 泰安宫同样有一处,在澄清坊外的东长安街,有一个铁箱子名叫公车箱,专门给朝臣们诣阙,上书言事。 公车箱的钥匙一般是兴安拿着,每日收取奏疏。 彭遂也写好了第二封奏疏,若是没有被批复,他就打算再投一次。 公车箱就像是个明晃晃的没有鱼饵的钩子一样,王文可是从地方卷上来,最后当了文渊阁大学士的人,怎么咬这种钩子? 所以彭遂的奏疏很快就到了朱祁钰的手中。 因为其经历过于离奇,又是飞鱼,又是旗鱼,引得兴安的注意。 大明朝肯定有人敢瞒着陛下干点坏事,但是没人敢骗皇帝,既然呈上来了,肯定是有真凭实据。 朱祁钰看着沧溟流那三个字,彭遂把太平洋暖流黑潮,取了这么个名字。 “很好,很有探索精神。”朱祁钰着重表扬了这种探索欲强烈的人。 再过四十年,也就是1492年时候,哥伦布将会第一次横渡大西洋到美洲,他去的时候是逆北大西洋的暖流航行,耗时37天。 在1493年,哥伦布第二次去美洲,是顺着加那利寒流和北赤道暖流,只用了不到20天就达到了。 但是哥伦布并没有好奇,为什么会差距这么多天。 大海里究竟有没有洋流,一直到十八世纪,才有德意志贵族出身的洪堡,发现了秘鲁寒流,确定海里面有洋流。 在通常的认知里,大海一片寂寥,一片死水。 但其实并非如此,大海也有洋流,沟通各大洋。 彭遂的发现位于北纬25°的琉球,却长着北纬22°才会生长的椰子树,而且长势良好,而且琉球的温度比宁波要高许多。 好奇心之下,彭遂三番五次,终究是发现了这一自然现象。 其实并不是很难观察,因为暖流的温度要比周围的水温高十几度。 而且航行速度也会有较大的变化,合理的利用洋流,可以有效的节约航行所用的时间。 “一人一块头功牌,奖励其开拓之心,朕要见见他。”朱祁钰笑着说道。 “陛下,是不是可以给功赏牌分分类?”兴安试探性的问道。 朱祁钰稍微思考了下,摇头说道:“不了,就这样就挺好。” 兴安是大明功赏牌的发明者,朱祁钰就有一块奇功牌在身上,确定了奇功牌的荣誉。 兴安在最开始提出奇功牌的时候,朱祁钰专门想过给勋章分分类,类似于苏太祖的做法,每次发生大事,专门定制发一发。 但是朝中对功赏牌的追求热情,超过了朱祁钰的预期,朱祁钰停止了这个念头。 原因很简单,他不想扩大化。 奇功牌、头功牌和齐力牌这种把所有的功劳混合在一块,是不科学的,不能充分而具体的说明其功劳。 比如设立科技创新勋章、守卫京师勋章、开海勋章、日月勋章、七星勋章等等,可以更好的说明其成就。 朱祁钰专门分门别类做过设想。 他一直没有扩大勋章的范围,依旧是三等功赏牌,沿用至今。 最主要是大明的信息流通速度,远低于后世,分类之后,就会降低其辨识度,就会失去眼下这种功赏的效果,降低其荣誉性质。 朱祁钰这个更像是一等功、二等功、三等功类的功赏,而非苏系勋章。 事实上,除了少有专门研究苏系勋章的人,很少知道苏联到底发了多少种勋章。 研究苏系勋章最好的办法,就是研究勋宗的身上,到底挂了多少枚。 朱祁钰宁愿将其混为一谈,也不愿意降低其流传度。 荣誉,是名望,是朱祁钰这个皇帝对个人的肯定,也是大明对个人的肯定。 胡濙献奇书,《预防与卫生简易方》是他用一生的经验去总结的预防卫生之道。 胡濙天天被人讥讽无德、投献,但是从来没人置喙过他这本书不该领奇功牌。 多少人一边拿着胡濙的书,学习如何保持身体健康,一边骂胡濙无德? 彭遂很快就到了聚贤阁,这个大明权力的最中心,他完全没想到这里会如此的简朴。 他一直以为这里会是金碧辉煌。 “臣彭遂,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彭遂跪在地上,颤抖不已的说道。 朱祁钰点头说道:“免礼。” “朕交给你个任务。” 第473章 大明的地理大发现,自漂流鸭始 “你把大明海部分的沧溟流搞清楚,具体流向何方。”朱祁钰交待的十分明确。 在彭遂眼中,沧溟流支流至渤海湾打了个卷,南下而去,具体流向了何方,彭遂并不清楚。 沧溟流经过了两次的分流,第一次是在琉球群岛的国头北山府分流,一部分流向了太平洋,支流流向了济州岛。 在济州岛,支流再次分流,一条支流穿过了朝鲜海峡,流入了鲸海。而另外一部分流入了大明海,渤海湾。 朱祁钰只是彭遂搞清楚大明海域内的洋流。 把大明海的洋流搞清楚之后,会加速大明海域内商贸的循环。 “那国头北山府向东而去,流入东洋的沧溟流呢?”彭遂知道陛下说的是什么,但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东洋就是倭国、琉球、鸡笼、吕宋以东的大洋洋面。 毫无疑问,在国头北山府分流向东的沧溟流,才是最大的那一支。 那代表了未知。 朱祁钰犹豫了下问道:“你想去吗?” 朱祁钰当然知道那条沧溟流流向了何处。 那条沧溟流会通往北美洲,在北美洲再次分流,向上变成加利福尼亚暖流到阿留申群岛,向下变成加利福尼亚寒流,从赤道以北再次回流到吕宋、鸡笼、琉球等地。 这条环流叫做北太平洋环流。 彭遂点头说道:“想。” 这条暖流一路上,都是无人区,没有淡水,没有食物,没有补给,是远洋航线,而不是近海航线。 想要打通这个航路,岂止是难字了得? 朱祁钰犹豫了片刻说道:“暂时先搞明白大明海的沧溟流。” 大明海的洋流是眼前迫切的需要。 只要搞明白了大明海的洋流、季风,就可以加速万里海塘的贸易,这是家门口的洋流,可以十分有效的节省航行的时间,促进商贸往来。 让南海诸国的原材料进入大明,然后生产再加工后,送入朝鲜、倭国、琉球、吕宋、婆罗洲、爪哇、占城、交趾等地。 丘濬提到了三重羁縻政策。 第一层是军事羁縻,类似于缅甸宣慰司、老挝宣慰司、大古剌宣慰司、底马撒宣慰司等,第二层是政治羁縻,类似于琉球国王、朝鲜国王、瓦剌、鞑靼、兀良哈诸王。 第三层则是经济羁縻,这也是最繁琐的部分,如果能够加速货物的流动,无疑有利于大明朝对外的经济羁縻。 朱祁钰看着彭遂失望的表情说道:“朕有个想法。” 大明皇帝朱祁钰,总是有很多奇思妙想,大明朝臣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我们可以制作几十万只的木头鸭,从你说的分流点抛洒,若是大洋真的有海中河流,他们必然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这些木头鸭,就会回到琉球。” 在二十世纪,有一艘大船载满了两万八千只黄鸭子玩具,这些玩具在阿留申群岛以南洋面遭遇了风暴,随后沉没。 这两万八千鸭子却浮了上来,开始了他们的奇幻漂流之旅。 无数海洋爱好者,专门组成了爱玩具鸭组织,探寻洋流的秘密,这些鸭子的流动,代表了大洋的血脉。 这些鸭子在阿留申群岛以东开始环球航行,顺着阿拉加斯暖流,过白领海峡,入北冰洋,进入了大西洋暖流。 而另外一部分的鸭子,则乘坐加利福尼亚暖流,在北赤道暖流至鸡笼岛,飘到了琉球。 一部分的鸭子,在太平洋赤道逆流开始了打转,最后飘入了西风漂流和南极环流之中。 朱祁钰这次直接抛洒了几十万只鸭子,就是类似于浮标的作用。 只要从琉球释放的鸭子能够飘回琉球,朱祁钰就让彭遂带着人去环太平洋考察,看看这天下究竟有多大。 大明的地理大发现,由漂流鸭开始。 现在就去,实在是太仓促了,但是朱祁钰可没说要放弃。 彭遂眼前一亮,这个法子好,如果这些鸭子从琉球释放,然后又能飘回来,他就可以说服人,跟着他一起去冒险了。 “这是李宾言从松江市舶司来的奏疏,他们发现了一个鸡笼岛,这个岛大约有三分之一个浙江大小。”朱祁钰将李宾言的奏疏递给了彭遂。 不是朱祁钰不想地理大发现,而是大明连家门口的鸡笼岛,都没有展开测绘,就急吼吼的跑去发现美洲,这就有点主次不分了。 鸡笼岛(),纵八百里,横三百里,面积大约有03个浙江,四面环海,正中有一条鸡笼山脉。 迎风坡和背风坡有大量的土地,岛上大约有三分之一是耕地面积,年降水量大约等同于广州等地,土地肥沃,岛上有黎民不足三万人,而且还是三国时,逃避兵荒马乱渡海过去的汉民。 李宾言在奏疏中用了一句话描述土地肥沃:鸡笼近山沃衍宜稻,一年耕有五年之食。 一年耕种的产量够五年吃的了。 但是根据李宾言最保守的估计,鸡笼岛上,最少有5000万亩耕地,也就是五十万顷。 这些地是一年三熟之地,而且背风坡的开发难度较低,水系发达。 大明最尊贵的襄王殿下,账面上有四万顷田免税,在大明一体纳粮的推动下,襄王府账面上的田亩立刻萎靡,挂靠在襄王府的田亩,离开了襄王府的账目,襄王实际控制田亩也就一万余顷。 在李宾言最保守的估计中,鸡笼岛的耕地大约等同于五十个襄王府。 大明从洪武年间到崇祯年间,一共册封了六十六位亲王,把亲王都扔到岛上,也是绰绰有余了。 这是家门口的地理大发现。 这是自从度数旁通以来,通过经纬度绘测得到的结果。 在大明的尺度下,每一经度的距离=222xsθ(里)。θ就是维度。 好人兀鲁伯对于球面几何和正弦余弦的贡献是巨大的,大明的度数旁通的绘测方式,给大明带来了许多的变化。 过去认知上的错误随着《寰宇通志》的不断修撰,逐渐被修正。 比如河套比原来印象中的要大的多,北直隶比南直隶要小很多很多,辽东都司的范围比想象的更广,保定府在京师以南,河间府在顺德府以北等等。 这些都是度数旁通之后,用数字去说话带来的结果。 现在李宾言毫无疑问走在了度数旁通的前沿,他用较为保守的估计,估算了鸡笼岛上大概的耕地面积。 最少等于五十个襄王府肥沃之地。 现在问题来到了大明朝廷,这地种不种? “好了,先去搞清楚大明朝的洋流。”朱祁钰站起身来,笑着说道。 彭遂站起身来,俯首告退,他是极为兴奋的,他一个普通到再普通不过的舟师,被陛下召见了。 舟师也是贱业,风里来雨里去,整日里盯着一堆奇淫巧技,舍本逐末,乃是卑贱之人。 但是陛下的召见,让他看到了陛下对舟师这个行业,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贱,他说想要冒险,陛下不同意,是为了他们的安全考虑,而且给出了一个漂流鸭的折中方案。 成敬,是郕王府旧太监的一员,本身是一名进士,因为汉王府的事遭了难,现在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三经厂提督太监,仅次于兴安之下,还在讲武堂提督内臣李永昌之上。 他看到彭遂出来之后,叫住了彭遂。 “见过大珰。”彭遂赶忙见礼,这宦官他不认识,但是穿大红、胸前秀锦蟒补,显然是宫里的大珰。 成敬笑着说道:“你莫要紧张,咱家叫住你,是有好事。” “陛下赐你头功牌,这是头功牌,铜券,写有为何赐牌,这是檀盒,头功牌、奇功牌均不轻授,可要小心保管。” “这是彩表五丈,这可是赐各国朝贡使臣的贡物。” “这是五十枚银币。” 成敬是来赐头功牌的,头功牌可不仅仅是一枚普通的牌子,还带着一个铜券上面刻字,写明功勋,都放在檀木盒中。 除此之外,还有彩表、头功牌自带的五十枚银币,这是物质奖励。 头功牌这东西,他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就是奖励功勋。 但是它有一个大明人人都知道的作用,那就是拿到功赏牌,就得到了陛下的认可。 比如那个人在撒马尔罕的王复,就是因为头功牌活了下来。 成敬有从旁边的小宦官手中拿过来一摞书说道:“这是三经厂最近印的书,有几何原本、阿基米德原理、九章算法比类大全、回回历法、管子集校、邸报财经事务汇编。” “这是最新的预防与卫生简易方,这个,切记,不可不读。” 成敬给了彭遂一大摞的书,这就不是陛下的赏赐了,是三经厂的决定,每一名受赏头功牌的人,都会得到三经厂的馈赠。 比如在琉球抗击倭寇的陈福寅,比如大名最危险的三人组,比如李宾言、李贤等人。 成敬又拿来两摞书说道:“你再等下,这两本是遐观集、华夷胜览这两本是医术,永乐年间的南下西洋随行医倌所着。瀛涯胜览、星槎胜览、西洋番国志,这三本是风俗地志。”成敬又拿过来一摞书说道。 “这是三宝太监当年写下的《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这里面有一百零九副针路图,想来,这些会对你有所帮助。” 这两摞的书,就是成敬在景泰年间,默默做的事,但凡陛下赏赐了头功牌,他就会送出一份大礼包出去。 “谢过大珰。”彭遂赶忙接过了两摞书。 “诶,都是为陛下做事,好了,忙去。”成敬却不是很在意,满是笑意的目送彭遂离开。 获得头功牌就意味着获得了陛下的认可,这种认可,就是有什么好事,都会获得一种位序上的优先。 比如李宾言在挑选官邸的时候,就选了个风水最好的官邸。 这是潜规则。 朱祁钰一直在处理这李宾言的文章,然后起身准备参加盐铁会议。 盐铁会议一直在进行,每一月一次,从景泰元年起,从未间断,即便是朱祁钰不在京师的时候,朱瞻墡也主持了盐铁会议。 朱祁钰拿着厚重的会议记录本,来到了盐铁会议的财经事务专题会议室内。 文安侯于谦、宁阳侯陈懋、武清侯石亨也要参加,虽然陈懋和石亨很少会说什么,但是于谦作为少保,还是要积极参加会议的。 朱祁钰还没走到盐铁会议室,就听到了激烈的争论声,讨论的自然是鸡笼岛的问题。 兴安咳嗽了一声,大声的说道:“陛下到。” 会议室内立刻安静了下来,众人见礼。 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会议记录本笑着说道:“免礼,坐。” 在会议室内放着一个堪舆图,自然是李宾言让舟师们测量经纬度之后,画出的轮廓。 这张图上标注了经纬度,李宾言的奏疏也被王文誊抄了几份,放在桌上。 “陛下,隶属于澎湖巡检司的鸡笼岛,居然五十万顷田啊!”金濂探着身子说道:“一年三熟。亩产五石,陛下,造船!” 按照大明朝对富户的标准是八顷,大明共有一万四千户富户。 按照大明对小农的标准,十亩地为准,正好可以养活一户人家。 现在,有五千万亩未开垦之地,而且这个岛上不过三万久不闻王化的汉民。 “哪怕日后被富农、势要、商贾、缙绅所兼并了,那也是肉烂在了锅里,那也是百年以后的事儿了,陛下!”金濂的眼睛通红的说道。 金濂深知大明人地矛盾的尖锐,大明建国八十余年,人口在飞速的恢复,人地矛盾越来越突兀。 比如太仆寺卿夏衡就提到过大明马政的问题,人口恢复,挤占了原来放牧的田地,大明的耕地已经尽显颓势,有不堪重负的趋势。 河套的土地并不贫瘠,但是只能一年一熟到两熟,那么鸡笼岛则完全不是如此。 朱祁钰点头说道:“要得。” 群臣重重的松了口气,那可是五十万顷地! 朱祁钰满是玩味儿的看着议论纷纷的群臣,他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第474章 汉室江山,代有忠良 朱祁钰玩味的看着群臣们议论纷纷。 奉天殿朝议是大明最严肃庄重的场合,会有纠仪官,接见外国使臣、确定国家大事和方向。 文华殿廷议,则是吵架的地方,主要是制定各种政策,各方在廷议的时候,通常会因为一些政策上的调整吵来吵去,但一般不会交头接耳。 而到了讲武堂聚贤阁,那就是百无禁忌了,通常会小声议论,交头接耳,主要是讨论财经事务。 个人觐见,只要言之有理,没什么不能说的话。 朱祁钰已经讲了很多的故事,比如倭国有金山银山、爪哇和忽鲁谟斯跺跺脚就流油、罗马有象牙为门,但是这些故事的吸引力并不是很大。 户部对去倭国开采金山银山最为积极,因为要解决钱荒,去爪哇忽鲁谟斯挖油,礼部最积极,因为要照亮大明每家每户,去撒马尔罕、罗马找象牙,那更是没太多的人响应。 但是一说有耕地,所有人立刻闻风而动,所有人都异常的积极。 种地,是人民所同欲,国用之一端。 这玩意儿的吸引力,比黄金白银石油,更大,而且就在家门口,就有一座03浙的大岛等待着大明去开发。 朱祁钰发现用耕地去叙事,吸引力最大,而且最容易被人接受。 “朕也想造船开海,兵部也想造船训练水师,礼部也想造船,户部也想造船,这是工部的差事,工部更想造船。”朱祁钰开口打断了朝臣们的议论。 工部自从陛下登基之后,才有了活儿干,他们在宣德和正统年间,就做了两个大工程,皇陵。 宣宗的皇陵乃是外戚彭城伯张昶督办,稽戾王的皇陵是会昌伯府孙忠督办,工部就是个打杂的。 自从陛下登基之后,工部才在石景厂小试牛刀,随后官厂营造工部终于有了活儿干。 没活干,就没权力,工部勉强算是墨家余孽,权力居于六部之末。 王直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吏部也支持造船,臣观鸡笼岛至少有三府之地,三司使、各地知府等官职,也是吏部所愿。” 王直需要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虽然他从来没上谏过要造船,但是只要是设立新省,那就是一大堆的官员任命,吏部自然愿意支持造船。 他是装糊涂的师爷,但是此刻,他需要表态下。 大明的官太多了,一个坑,最少排队等着三个人,这就是此刻现状。 吏部当然愿意多府,大家都能升官,吏部也少被骂几句。 刑部尚书俞士悦左看看右看看,六部怎么又只剩下自己未能表态了? 他赶忙说道:“陛下啊,臣也支持造船!” 至于原因,俞士悦一时间不知道从刑部的职能上怎么论述此事,他想了想说道:“从社会安定的角度来看…总之,臣就是支持。” 人地矛盾会造成许多的冲突,尤其是一些群体事件,会给刑部造成极大的困扰。 每年夏秋二税,武装抗税,此起彼伏,开海、造船、开荒对于缓解人地矛盾,减轻恶性案件,都有极大的意义。 俞士悦只是一时情急,嘴笨不知道怎么讲明白自己的想法,但是他本意上是支持的。 都察院的总宪陈镒十分确信的说道:“陛下,让臣去鸡笼岛!” 陈镒实在是受够了自己手下这帮蠢货,他们总是喋喋不休,看不清楚朝中的局势也就罢了,可是总是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先打礼部胡濙,被胡濙喷的满地鸡毛,然后再瞄准了吏部天官王直,被一个礼部的小小侍读学士,反将一军。 陈镒觉得自己还是去地方办点实事的好,做这个总宪,如坐针毡。 无论是谁坐到了总宪的位置上,总是会由衷的说一句:不当也罢! 陈镒十分确信的说道:“陛下,新辟之地,一定需要治水,修建水利,臣在张秋治水,又到河套治水,有治水经验,臣去了鸡笼岛,不出三年,臣就给陛下开辟千里良田!” 新辟之地必然兴修水利,陈镒说的很有道理。 朱祁钰看着群臣都表态了,确定了造船的必要性,甚至陈镒都打算亲自去地方做巡抚总督了,用实际行动俩支持造船。 朱祁钰看向了金濂说道:“金尚书,户部的船匠册,有多久没有重新补录了?当年太宗文皇帝打造大明水师的时候,在册住坐工匠就有两万余名,不在册服徭役的大约有一万余人。” “二十八年了。”金濂思索了一下,叹了口气。 如同五十年未曾更新的富户册一样,船匠册已经二十八年未曾更新了。 永乐六年设造匠册以便清勾,在册工匠共包括艌、箬篷、竹匠、索、船木、铁匠等,共计两万余人。 比如苏州府长洲县共有五百二十三名,艌匠二百七十名,箬篷匠七十八名,竹匠八十六名,索匠四十三名,船木匠二十一名,铁匠二十五名。 这两万余人可是两万户的住坐匠,每年光是给银就超过了九千两、三十万石米。 “木则杉、楠、松、檀、杂木,竹则青竹、猫竹、筀竹、笪竹,铁则切铁、钢铁、建铁、新钉、黄钉、钉坯、铁线、铁砧、铁条、篙错、秤铊,这些咱们大明的能造吗?”朱祁钰看向了石璞问道,石璞从开封府回京述职,朱祁钰留他参加盐铁会议。 石璞无奈的说道:“不能。” 二十八年未曾开海,大明除了失去了工匠,还失去了产业链,怎么造?拿着图纸,按图索骥,只能找到蛤蟆,找不到千里马。 朱祁钰又看向胡濙开口问道:“胡尚书,正统九年,稽戾王下旨让郭琰造船,提领八府造船,现在郭琰人在贵州,当初的工匠们作鸟兽散,胡尚书,人心价几何?” 胡濙摇头说道:“人心无价。” 正统九年造好了一百二十条船,最后却是被所谓民变付之一炬,工匠后来都散了,人心一散,朝廷再开口造船,哪有那么容易? 多少船匠给私家造船,不比给你公家造船来的安全?至少私家造船不会发生民变,大火烧船之事。 朱祁钰看了一圈,无奈的说道:“朝廷已经失去了造五千料封舟、宝船五类的能力,这就是二十八年的果。” 宝船共计六类最大的那一艘叫封舟,通常是五千料,九桅十二帆,满载排水量约两千五百吨。 剩余五种,按照使用用途不同,从一千五百料到两千五百料不等,也就是排水量从七百五十吨到一千五百吨。 麦哲伦环球航行的旗舰特里尼达号,不过一百一十吨。 大明已经失去了造一千料以上大船的能力,最大能造的不过是四百料的战座船,是专门海上作战的战斗舰。 大明自己阉割了自己的造船能力,有人在制造这种风力,阻拦朝廷开海,甚至不惜制造民变。 大明失去了无敌舰队之后,这些鼓噪风力之人,尤其是海商,并没有得到好处。 因为航路被堵塞,海盗变得猖獗、倭寇开始泛滥、藩属不臣之心之行比比皆是。 海盗倭寇甚至在琉球国的首里城,制造了一场火并。 朱祁钰继续说道:“永乐六年,太宗文皇帝下旨领遮洋海船漕运八十万石至北衙,走会通河、卫河以平地漕船转运,永乐十年再增漕粮一百万。” “宣德五年,五百遮洋船至淮安厂修理,不果,再至临清厂修理不果,至龙江造船厂修理不果,各回原卫修理。” “正统元年,九岁的稽戾王下令,造船旗军不与操守之事,岁运遮洋海船于本处修理。” “正统三年至正统五年,焚毁破旧船,龙江造船厂九塘仅剩七号塘。” “正统十年,稽戾王下令,不给人匠工办、军余工办、减存料办禀给。” 减存料,就是负责造船仓库等民夫劳力。 正统十年,因为想要下西洋失败,稽戾王直接停了禀俸,轰轰烈烈的永乐造船活动,彻底画上了句号。 现在想起来造船了?早干嘛去了? 把一盆水泼出去,很容易;把泼出去的水收回来,却很难。 杀死一个人,很容易;让死亡的人重新获得生命,根本不可能。 破坏总是比建设容易。 从明仁宗开始到稽戾王,这二十八年的时间,终于将当初建设的毁的一干二净。 朱祁钰说完了,整个会议室内一片沉默,安静到了极点。 陛下所说的都是实情,正统年间的事儿,他们大多都是亲历者,现在想要重新建设大明造船业,比当初永乐年间更加困难。 因为人心已经完全散了,还想着开海的基本都是孤魂野鬼,也没有那个条件了。 朱祁钰看着群臣,平静的说道:“造船可以,钱不是问题,户部没有银子,朕有的是。” “可是怎么造?” “木材用什么?工匠从哪里找?厂建在哪里?造多少?造什么?这都需要细细商量才是。” 盐铁财经会议第一次如此的安静,陛下说了现象,也说了问题,更找了具体的原因,现在是解决方案的讨论了。 于谦看着众人都不说话,开口说道:“陛下,其实没想的那么糟糕,比如最棘手的船匠之事,陛下下旨号召船匠到造船厂做住坐工匠,自然就有船匠了。”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看着于谦,因为于谦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叫做自然就有了?难不成真的有一声令下,华夏十万工匠纷至沓来的事情发生? “真的吗?”朱祁钰疑惑的问道。 于谦点头说道:“真的,陛下下旨之后,送死的事儿,都有人做。” “正统十四年十月出,瓦剌破紫荆关入京畿,臣上奏要出城守战,二十二万人都出城,驻扎在了城外民舍。” “景泰元年正月,闻瓦剌再度南下战宣府,颍国公杨武襄杨洪下令组建墩台远侯夜不收,陛下赐飞鱼服,二百八十二人应征,夜不收哨,深入虏营。” “现如今夜不收已有三千余人,依旧散在草原上,鞑靼、兀良哈不敢南下,因为一旦南下,这三千夜不收就会把他们的后方搅成一锅粥。” “景泰三年南衙叛乱,贵州九溪十八洞,就连罗炳忠这样的举人都去了贵州,至今四勇团营仍在贵州。” “陛下,工匠之事勿虑,定策之后,自然会有。” 于谦举了很多的例子,这一件件一桩桩,无不在说明一个问题,朱祁钰手中的圣旨,重若万钧。 于谦总结性的说道:“陛下,木料、选址、营建这类的事,自然要细细商定,唯独人的事儿,不用当做顾虑。” “从古至今,就有为义不苟合之人,有位不苟尊之人,有持节守正之人,有卑身贱体之人,有夙兴夜寐之人。” “汉室江山,代有忠良,一朝举臂,复国、雪耻、亡恨诶。” 最后一句是《帝姬怨》中的最后一句,当初朱祁钰在太常寺听唐云燕唱帝姬怨,只听到了一半,未曾听完。 当初于谦从巡查边方回京,老马死在了路上,他将马肉分而食之之后,就唱过一次。 于谦感慨万千的说道:“这一类的人,就是现在又何尝少呢?” “说是礼崩乐坏,说是人心不古,说是善名归己恶名归上,说是贵己自私,不肯损一毫,说一部分人则可,若是说大明亿兆之人,皆是如此。” “臣不信。” “陛下信吗?”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亦不信。” 于谦这么个人,活生生的例子,就在这摆着呢,若非朱祁钰本人给力,于谦心力早就熬干了。 朱祁钰有点愕然,他其实最担心的就是工匠问题,为此翻了很多的文牍,结果于少保说不用担心,自然会有。 而且说的还很有道理。 “然也。”于谦的话说完了。 他的意思很明确,不需要担心工匠的问题,只要陛下是真的要做这件事,工匠反而是最不用担心的那个。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但是,越是忠贞之臣民,朕越是不可辜负之。” 保护夜不收重要,还是长洲诗社的两个笔杆子苏平苏正重要? 朱祁钰在这件事上,始终拎得清,既然是重建,既然工匠不缺,那就得给待遇、给荣誉、给劳动报酬、给优待。 第475章 瑕瑜互见,长短并存 各地工匠的劳动报酬不太一样,但是大抵是相同的。 就像是北方的粮价为四钱银,八百飞钱、二百八十文大钱一石,而南衙的米价会稍微贱一点,但是很有限,大约三钱银一石。 朱祁钰对于工匠的劳动报酬,年收入大约在二十银币左右,北方略高于南方,均低于京营军士待遇。 京营军士、兵仗局的银匠的劳动报酬都是最丰厚的。 “我们的船是不是该稍微造的小一些,瘦一些呢?”朱祁钰提到了一个问题。 大明的主要南洋战舰都是两千五百料以上的大宝船。 四百料战座船乃是二桅,船头至艄尾共895丈,船身中部阔165丈,中部船面建有舱棚,舷侧有墙雉,可向外射出箭镞和铅弹,两侧墙雉挂有碗口铳,以帆布遮雨,涂油防锈,船艄舱面有望亭,了望海面。 这种战船的长宽比为542:1。 而封舟,也就是专门用于册封、承载圣旨的船舶,长44丈4尺,阔18丈,长宽比为246∶1,如果画在图纸上,就会发现封舟就像是个盒子。 即便是稍微小一号的宝船,长宽比也接近28:1。 朱祁钰接着说道:“诚然,宝船高大如楼、矢石火炮皆俯瞰而发、敌舟小者相遇,即犁沉之、而敌又难于仰攻、能行于顺风顺潮回翔等等优点。” 什么叫做犁沉之? 大明的宝船在海上,就如同车辗螳螂,斗船力而不斗人力,迎面走过去,小船就沉了。 那些藩属国的小舢板们,看到山一样的庞然大物迎面而来,就一个字,怕。 “但是缺点也一样的明显,惟利大洋不然多胶于浅窄、非人力可驱全仗风势、无风不可使难以操持。” 缺点也十分的明显,只能在大洋上行驶,不能入窄小的海峡处,人力不能驱动只能靠风,而且最主要的是转向困难。 大明宝船的舵杆高达三丈,十一米长,这么长的舵杆,依旧无法完成转向,还需要设置两舷和艉部旋转长橹,辅助转向。 “胖船”的好处很多,坏处也很多。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瘦身,最多也就是452:1的地步,再小就太胖了。” 工部尚书石璞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陛下两千料的船长约二十丈,中阔四丈四尺,长宽比为443:1,这也是前两次,下西洋和南洋船队的主要船型。” “有图吗?”朱祁钰问道。 石璞点头抽出一张纸说道:“有。” 朱祁钰拿过了那张图纸看了许久,又看了石璞一眼,石璞虽然平日里蔫不拉几,不声不响,从来不表态,但这张纸十分的白净,证明是新画好的,可见是早有准备。 两千料船的排水量大约在一千吨左右,转向灵活,有六桅九帆八旋橹,亦有墙雉、火炮的安置位。 有隔舱板与船壳板用扁铁和钩钉相连,如果一个舱室漏水,立刻放下隔舱板,可以有效防止宝船在海上沉没。 “这不挺好的吗?既满足了远洋需要,又满足了作战需要,为何后来废置了呢?”朱祁钰将草稿纸递了回去。 大明的船本身很瘦,怎么长胖的? 石璞将那页夹好说道:“这不是到了后来,就没有海战需要,主要行商用途吗?” “原来如此。”朱祁钰明白石璞的意思了。 后来大明舰队已经天下无敌,自然是可劲儿的往大了造,从一千五到两千五,再到五千料,为了船的稳定,可不就是越造越宽吗? 反正也没人敢打大明舰队的主意… 就俩字,豪横。 第二个原因,就是为了装更多的货物,大明的五千料封舟、两千五百料和三千料的阔船,就是麻袋装钱的那个麻袋,当然是装香料运回国。 现在航路的情况几乎回到了当初永乐初年的情况,所以,这种面面俱到小能手的两千料船舶,自然又进入了工部尚书的视线之中。 朱祁钰满意的点头说道:“就这个了。” 不用进行再设计,便可以完成瘦身行动。 大明什么都有,为了适应不同的海况,有不同的船舶设计,皇帝需要用到什么,选一个就是。 关于工匠、船员、出海行军的劳动报酬、船只规模、如何保障淡水食物等等问题,船舶携带武器,大明的盐铁会议持续了整整七日。 这仅仅是大方向上的确认,各部还要进行旷日持久的部议,随后部议的结果,返回到廷议,最终在廷议中,确认具体的结果,由文渊阁票拟,朱祁钰最终批红开始推行。 为了响应事前有动员、战后有总结的指导思想。 每次的航行,都会从下到上,做出总结,改进船舶的构造、比例和武器配置。 大明拥有世界上最精密的官僚结构,这些官僚的存在有利于大明的稳定统治,从西周时候就开始出现的科层制的官僚机构,为朝廷的长期稳定统治,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但是官僚机构,总是会出现问题,比如自从洪熙年间就开始的重文轻武、从正统年间就开始的党争、自始至终的反投献的风力等等。 原因并不复杂,科层制的官僚机构和他们的家族紧密的结合在了一起。 王直作为大明的六部尚书,吏部的天官,在放弃自己宗族的时候,立刻变成了过街老鼠,成为仅次于被胡濙讥讽的对象了。 此时的京师城内,有三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朝鲜的王叔李瑈带着他的侄子王世子来到了京师,请求觐见,礼部鸿胪寺正在和李瑈沟通着觐见的细节。 第二件大事就是春闱,会试的进士出身,是天下读书人所共欲。 景泰五年的春闱也不会如期举行,而是要推迟一个月,因为所有进京赶考的举人们,刚进入贡院,就面对了成堆的算学试卷。 吴敬作为翰林院掌院事国子监祭酒,在贡院开门的时候,就带着教习直扑贡院。 景泰五年的算学已经开始计入成绩了,所以吴敬要对他们展开长达一个月的算学突击训练,举人们刚刚领了《管子集校》还没开始看,就看到了小山一样的算学试卷。 朱祁钰亲自下了批示,画了考点,要求景泰五年的算学卷,无论南北中榜,都要以简单为主。 大约就是小学六年级的水平。 小学六年级的算学,非常的简单,最多出现几道应用题,只涉及到了简单的四则运算,部分分数内容以及现实问题。 大明的举人已经是优中选优,能把晦涩难懂的四书五经读通透的家伙,对这些数字小可爱们,却是两眼一抹黑。 国子监的禀生、举人,翰林院的翰林们对哀嚎连天的举人则是幸灾乐祸。 他们受这个罪,已经受了整整三年! 第三件大事,则是鸡笼岛的地理大发现,引起了及大范围内的热议,坊间的流传很多,五花八门,已经快要被渲染成遍地膏腴。 对于这种热议,朱祁钰乐见其成。 对于土地,尤其是耕地的渴望,扎根在了每一名百姓的心中。 胡濙已经是太子少师了,虽然兼领吏部部事,但是多数交给了礼部左右侍郎在做,所以他的闲工夫就变得多了起来。 他找到了尼古劳兹喝茶,尼古劳兹的汉话已经非常流利了,虽然不会用典故,但是已经能够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汉话真的好神奇,只需要认识七百个字,就可以完整表述意思了。”尼古劳兹感慨了下中西方语言的差异。 表音文字,是有很多不方便的。 阿尔泰语系的突厥文、回鹘式蒙文字,都是表音文字,都是由各种元音辅音字母构成,这些元音辅音排列组合,就变成了文字。 然后这些文字,每出现一个新的事物,就需要多一个词组,多一次的排列组合。 也先不会写回鹘式蒙文,所以他看不懂成吉思汗法典,对于蒙文,也先甚至不如王复都懂得多。 西夏和金国在两宋交替的时候,都出现了自己的仿汉文大字,然后他们很快就弃之不用了。 在胡元统治中原的一百年时间里,蒙古人逐渐使用汉文,而非他们的回鹘式蒙文,除了词太多无法理解以外,还是不够方便,出现一个没见过的事物,就得排列组合一番。 胡濙笑着说道:“那倒不是,论衡曰:人有所犹,固有所劣;人有所工,固有所拙;瑕瑜互见,长短并存。” 尼古劳兹终于愣住了,呆滞的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胡濙就是在显摆,显摆自己的历史长远,而且根基深厚。 汉文博大精深,认七百个字只是蒙学罢了。 胡濙满是笑意的解释道:“就是说,人都有优点也有缺点,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领域,瑕疵和优点互相借鉴,长短就可以并存了。” “我明白了。”尼古劳兹点头说道。 埃莱娜坐在旁边,一直写写画画,她在记录他们谈论的内容。 胡濙疑惑的说道:“有件事我一直有些疑惑,你知道亚历山大·马其顿王吗?” 尼古劳兹点头说道:“当然,我可是看《亚历山大远征记》长大的,有什么疑问吗?” 胡濙不动神色的说道:“那这个亚历山大·马其顿王是不是有一个万王之王的称号?” “是的。”尼古劳兹疑惑不解。 胡濙点了点头终于搞清楚一件事,笑着说道:“那就好。” 尼古劳兹更加不明所以,他眉头紧蹙的问道:“我敬重您,不仅仅是因为您是大明长老院的一员,也是因为您的知识如同海洋一样宽广,更是因为您的坦率。” “但是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什么会问到亚历山大。” 胡濙笑着说道:“亚历山大·马其顿王的后代建立了波斯帝国,波斯王子俾路斯请求大唐出兵援助,龙朔元年的求助这次求助是第五次了。” “龙朔初,俾路斯又诉为大食所侵,是时天子方遣使者到西域分置州县,以疾陵城为波斯都督府,即拜卑路斯为都督。” 胡濙说的是大唐朝波斯都督府的建立,是俾路斯的请求。 随后俾路斯到大唐朝贡,唐高宗李治册封了俾路斯为波斯王。 俾路斯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俾路斯把他们家世代相传的称号万王之王,给了唐高宗李治。 胡濙研究史料的时候发现,新旧唐书中,李治动不动就说自己是万国之主。 比如总章元年(668年)夏四月丙辰日,彗星出现在天边,群臣纷纷上奏说:「星孛于东北,此高丽将灭之征。」 李治曰:「高丽百姓,即朕之百姓也。既为万国之主,岂可推卸罪过于小蕃!」 然后李治就派李积率领大军,去了趟高句丽,破了高句丽的京师,把高句丽的王高藏和诸多大臣给抓到了京师,随后设立了安东都护府。 李治的父亲李世民喜欢自称天可汗,这是个西域汗国的尊称。 可李治这个万国之主的封号,就很古怪了。 要知道称号这东西可不是随便说说,否则天天嘲讽别人蛮夷,自己搞个莫名其妙的称号出来,岂不是贻笑大方? 称号很严肃。 要不然法提赫赶忙费劲儿打君士坦丁堡,也先干啥费劲儿去拔都萨莱? 不都是为了个称号吗? 李治的这个自称曾经让胡濙疑惑了好久,直到对比中西方史料,尤其是大秦国文牍之后,胡濙终于搞清楚了万王之王,和万国之主是一样的。 是来自于那个亚历山大·马其顿王。 而且翻译工作持续进行之后,才发现大宛国的贵山城、西辽的苦盏城是一座城,他们都在碎叶城相距不到五十里的范围。 苦盏(alexandriaeschate)的意思翻译出来,就是最遥远的希腊人,或者最遥远的亚历山大。 在唐高宗时期,都是归西域都督府管辖,管理西域诸国的册封之事,包括继承了万王之王的波斯国。 尼古劳兹呆滞的看着胡濙,他说的好有道理。 “大明承袭了唐制,所以一定程度上,你口中的小亚细亚半岛、巴尔干半岛,在法统上,归大明所有。”胡濙再次张口说道。 胡濙为什么要研究这个? 第476章 罗马与大明文化差异的根源 胡濙为什么要研究关于万王之王和万国之主? 其实原因很简单,陛下要纳来自大秦国的公主,胡濙总要研究一下,堵住某些风宪言官的嘴。 明承唐制,这万国之主,自然对小亚细亚半岛和巴尔干半岛的宣称权,那么陛下意图恢复万王之王的领土,纳一个来自大秦国的公主,就是应有之意了。 君士坦丁堡就在巴尔干半岛到小亚细亚半岛的交界处,巴尔干半岛包括了大部分希腊地区。 至于日后是否真的要攻伐,那也是日后的事儿了。 胡濙和尼古劳兹继续喝茶,沟通着东西的差异。 按照中国世代沿袭的大一统、五德轮回中正朔,也就是朝代的正统来说,面前的东罗马帝国的公主和使者,无疑就是泰西的正朔。 如何最快速简单的了解一个文明的根基? 了解他的家庭制度。 在任何文明之中,家庭都是社会的基石,“家”作为社会中最小的单位,可以从根本上反应当时的社会制度和现状。 大明的人丁统计之中,只是以户计算,而非用口计算。 户就是社会的基本单元。 尼古劳兹运来的文牍中,反复出现的单词failia,表示罗马法中的户。 这一点中国和罗马是相同的。 胡濙抿了一口茶,他极其擅长品茶,只是岁数大了,品不出那些细细的香味儿来了。他笑着说道:“大明很重视家庭。” 尼古劳兹想了想说道:“我们罗马亦是如此,十二铜表法,亦被称之为罗马法,到今天依旧是一步极好的法律。” “十二铜表法虽然被日耳曼蛮族给毁掉了,但是我们罗马依旧保存着完整的拓本,在十二铜表法中规定了一夫一妻制度。” 十二铜表法就是罗马法,这也是重点翻译的内容。 法家的大同世界里,追求的是一断于法,一切交给律法去约束。 大明在进行大思辨,将历朝历代的律法条文拿过来看看,罗马法也不是不能看看。 胡濙点头说道:“此乃礼法也,《楚辞·天问》曰: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闵妃匹合,厥身是继。” “所以中国,正妻制度在夏之前,便已经确定了。” 屈原这几句说的是大禹有治水之功,又得到了涂山国女子为闵妃,婚配来繁衍子孙。 胡濙聊得是婚姻法,这可不是胡濙胡咧咧,比如在《诗经·小雅·棠棣》曰:「宜尔家室,乐尔妻帑」,也是这样的描述。 帑同“孥”,指的是儿女。 为此太史公在匈奴传中,怒喷匈奴乃蛮夷,就有一条说的是: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 王昭君嫁给呼韩邪单于之后生了个儿子,呼韩邪单于死后,王昭君哭诉求归,因为匈奴实行收继婚制。 收继婚制,就是父亲死了,妻妾归儿子所有,如果没有儿子,归弟弟所有。 王昭君是汉人,哪里受得了这个?丈夫死了,王昭君当然要求归。 但是当时的大汉皇帝是汉成帝,汉成帝敕令王昭君从胡俗,王昭君嫁给了自己的继子复株累单于,又生了两个女儿。 或许汉唐的和亲,有用公主嫁娶,每年去看望公主探听蛮夷虚实的可能,但。汉成帝绝非如此! 他就是用美人安抚匈奴,不让匈奴南下。 因为汉成帝沉迷酒色,荒废政务,百姓揭竿而起,外戚专权,神器假手于人,交给了太后王政君外戚家族把持。 王莽能够篡汉,就是因为太后王政君是王莽的姑母。 王莽是外戚。 王昭君的出嫁,从头到尾都是西汉国力衰微,酿成的一出悲剧。 一夫一妻制是父权的重要保障,正妻的出现正式确认了父系继承制,具体而言就是屈原所说的厥身是继。 《明律集解附例户婚》规定:「兄亡收嫂,弟亡收妇者,各绞。」 弟弟如果收嫂子,哥哥收弟妹,一律绞死。 尼古劳兹继续说道:“西塞罗曾说:没有权力,便不可能存在任何家庭,所以根据十二铜表的规定,家长对家族的任何成员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有分配财产的权力、有决定子女婚配的权力。” “到了今天,也是这样的。” 胡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中国亦有此法,一夫一妻、同姓不婚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左传曰:男女同姓,其生不蕃。不蕃的意思是,不健康的,先天不足的,故此之周礼始,同姓不婚,是为了孩子健康。” “家长有权杀死自己的子女吗?” 尼古劳兹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胡濙终于察觉到了一些异常,但是他不动声色,只是喝茶,在和尼古劳兹沟通之前,胡濙就曾经说过,你的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杀人者死,是一种律法中追求的公平,虽然各地的私刑很多,但是死刑从唐朝时候就已经掌握在了皇帝的手中,叫死刑三复奏,大明亦是如此。 聊到这里的时候,胡濙就发现了,中西方的发展轨迹就出现了分歧。 在罗马法中更强调“父”,而在周礼之中,更强调“子”,也就是孝。 比如十恶不赦的罪名中就有不孝、不睦两条,不孝敬父母、谋杀自己的亲属,都属于十恶不赦的大罪。 罗马法中间父权,确切的说是家长权,凌驾在了律法之上。 这种家庭的构建差异,就直接导致了中西方文化的根本差异。 因为家国同构。 家是国的子集,家是国的基本单位,那么家庭制度的建立,通过类比机制,就会泛化至整个国的方方面面。 家庭制度的泛化,是因为家庭形成了组织形式也就是诸多家族、宗族。 而种种的组织内外的关系,构成了国的礼法。 譬如说:天地君亲师。师与徒的关系中,师父二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爱生如子,事师如亲;这是师徒之中的父与子。 还有臣与君的关系,君父,君父就是指天子,从《春秋》臣子背君父,事虽不同,其类一也开始,就专门指君主了。 尼古劳兹能被派到大明来作为末日使臣,不是蠢笨之人,他无奈的说道:“胡尚书,我敬重您是因为您的坦率。” 胡濙话锋一转,笑着说道:“我只是想到了大明朝的科层制下的官僚体系。” 转移话题,是每个大明文官的本能,当不想过多谈及某个问题的时候,抛出另外一个内容,继续讨论。 科层制的官僚体系有几个特点,首先有明确的、正式的规章制度,类似于《皇明祖训》、《大明律法》、总计九十五条的《宪纲事类》等等。 其次有明确的分工,规定各个部门的职权、权限和任务,不得越权、推诿。大明六部、文渊阁、都察院、翰林院、二十四内署等等,都是如此的分工。 第三是明确的权力分层,接受上级的行政命令,对下实行管理,一种层层而上的权力分层。 第四是明确的公务关系,不得因为私人关系破坏组织规则,王直因为解祯期不法围困松江府市舶司衙门,差点被弹劾到辞职,就是这种明确的公务关系。 第五则是考核任命,王直掌管吏部,乃是天官,负责京察、大计、考成诸事,就是明确的考核任命的特点。 第六是专业和职业生涯,科举有三甲,第一甲三人,第二甲进士出身,第三甲同进士出身,按照不同的科举定名次,前途各不相同。 前三甲一般都是幻想家,专门为皇帝编制幻想,讲筵。 第二甲一般都是京官,第三甲多数都是外出任地方官。 现在所有第二甲进士和第三甲同进士都需要外出做官,同台竞技,最后卷入京师做官。 《卷》。 科层制,是尼古劳兹将法兰西语中的单词「办公桌」和罗马法中的单词「统治」,拼成的一个单词,表示一层一层办公桌统治制度。 “哦?”尼古劳兹对大明科层制的官僚制度非常的感兴趣,眼神中放着光,而胡濙自然有很多的话要说。 “科层制,普遍存在于朝廷、地方、官厂、翰林院、书院、商贾之中。”胡濙看到话题转移成功,便开始解释大明科层制度的种种。 科举,为国选士,无论是进士还是举人都有做官的资格,在一些偏远的地区,举人已经很了不得了。 胡濙和尼古劳兹聊了许久大明的科层官僚制,他看了看天色,无奈的说道:“虽然我很想和你聊下去,但是天色已晚,不多叨扰,告辞了。” 胡濙拿出了自己的轻油灯,旋转铜钮,等到预热之后,开始加大火力,石棉的辉光颇为耀眼,透着透明玻璃照亮了整个会同馆。 光明也是陛下的故事之一,虽然有了鸡笼岛五十个襄王府田亩的故事,更加美妙动听,故事多乎哉,不多也。 人类畏惧黑夜,向往光明,是天性。 “告辞。”胡濙提起了自己的马灯,走出了会同馆。 尼古劳兹颇为羡慕的看着那盏明亮的灯,照亮了房间,随后房间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 埃莱娜自然看到了尼古劳兹的羡慕,笑着说道:“我如果进了泰安宫,会请求陛下赐予一盏太阳之神的恩赐给总督。” 轻油灯,被埃莱娜称之为太阳之神的恩赐。 因为没人给埃莱娜讲解轻油灯的原理,埃莱娜只能认为是太阳之神的恩赐了。 太阳神阿波罗主管光明。 尼古劳兹摇头说道:“大明的礼法和罗马法完全不同。他们讲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太阳神的恩赐哪有那么容易得到。” 尼古劳兹的猜测是正确的,王恭厂并没有批量制造轻油灯的能力,因为制作起来实在是费劲儿,多数都是通过失蜡法铸造,然后手工打磨,严丝合缝,都是精细活。 比如旋钮的铜珠的缝隙不超过半根头发。 大明的皇帝就是在讲故事,轻油喷灯虽然难做,但是棉芯轻油灯十分的简单。 胡濙提着明灯,走过了大街小巷,溜溜达达的去了泰安宫。 通过和尼古劳兹的交谈,胡濙找到了一个问题的答案。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胡濙见礼。 “坐。”朱祁钰刚放下一份奏疏,点头说道:“怎么了?” 胡濙乐呵呵的熄灭了自己的灯,笑着说道:“陛下,臣和大秦国使者尼古劳兹品茶,收获良多,特来泰安宫,面禀陛下。” 陛下尚节俭,户部和泰安宫的只有一颗灯芯。 “哦?是什么方面的?”朱祁钰满是好奇的说道。 胡濙笑着说道:“礼法。” 朱祁钰靠在软篾藤椅上,笑着问道:“在胡尚书眼里,万物皆是礼法吗?” 胡濙十分确信的说道:“人活着就离不开礼这个字,关于人的事儿,都是礼法。” “说说看,胡尚书又有什么大发现。”朱祁钰放弃了和胡濙讨论礼法二字,多少人挑战过了,他也不去白费功夫了。 胡濙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陛下,咱们大明的科层制官僚们出了问题。”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没错,胡尚书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吗?” “是的。”胡濙眉头紧皱的说道:“臣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官僚们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一放就乱,一管就死。” 一放就乱,具体而言,就是一旦放权,就开始妖魔鬼怪,牛鬼蛇神,开始群魔乱舞,比如已经被处死的福建的布政司宋彰,激起了百万众百姓揭竿而起,就是例子。 一管就死,具体而言,就是层层加码,不断倍之,不断的扩大打击面,然后一刀切,陛下要管什么,官吏们直接全部杀死,最后如同一潭死水。 朱祁钰思考了片刻说道:“太祖高皇帝有云:圣王之道,宽而有制,不以废弃为宽;简而有节,不以任易为简。施之适中,则无弊矣。是为宽严有度。” “太祖高皇帝神武。”胡濙赶紧接了一句,大明祖宗之法都来自于太祖高皇帝,高皇帝当然神武。 胡濙继续说道:“陛下,太祖高皇帝所言,乃是自上而下,臣以为问题出在了宗族二字上,这是自下而上。” 朱祁钰敲了敲桌子说道:“宗族?” 第477章 民风不善,教化不明 胡濙左右看了看拿出了一张纸,在上面画了几个圈说道:“陛下,这是人,这是户,这是宗族,这是天下。” “一户五口,人构成了户,每一户都是天下的最基本的,历朝历代无不是编户齐民。” “一户一户聚集起来,为宗族,宗族与宗族构成了天下。” 胡濙的话不难理解,翻译翻译就是个人与组织的关系。 个人并非社会的基本元素,户或者说家庭才是,一户户的家庭构成了宗族。 宗族是一种组织,科层制的官僚也是组织,一个个的工坊、学院、也是组织。 那么组织内有关系,组织内存在契约、雇用、租赁的关系,组织和组织之间也存在关系,合作联盟、对立竞争、难舍难分的关系。 正如没有人可以离开别人的劳动一样,组织和组织之间,也是嵌套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没有任何的组织可以离开其他组织。 胡濙虽然只画了几个圆,里面写了几个字,人、户、宗族、天下。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胡濙颇为兴奋的说道:“修身是人,齐家是户,治国是宗族。” “《礼记》曰: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国,字本义是邦国,封邑。 最外面有「囗」,表示土地范围和守备,因为国内,有保卫城池土地的武力「戈」。 《周礼》注曰:大曰邦,小曰国,邦之所居亦曰国。析言之也。 所以,胡濙将国解释为宗族是毫无问题的。 在礼记讲究修身齐家,齐家国治,国治天下平。 这明确表明了一种社会的递进、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 胡濙继续说道:“罗马法中强调父权,最终就是强调宗族法大于律法,他们的家长权,凌驾在了律法之上!” “所以宗族就会牢不可破,固若金汤,就形成了一个私权至上的社会状态。” “私权至上,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社会松散,没有骨架,他们就只能诉诸于鬼神。” “所以,即便是大秦国在最开始也是多神教派,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可避免的诉诸于鬼神,终于在狄奥多西一世手中,正式确定了一神教的派。” “随后狄奥多西一世将两个儿子分封为了东西两个大秦国,西秦被日耳曼蛮族所灭,而东秦即将亡于奥斯曼人之手。” 私权至上导致家族遍地都是,家族之间的关系以冷漠仇杀、对立竞争为主。 所以西罗马的灭亡,致使整个泰西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永夜之中,杀戮、血腥、无序、暴戾充斥着整个泰西大地。 中国有个阶段有些类似,三国乱战之后,紧接着的魏晋南北朝,这是一个长时间的战乱时代。 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完全完全荒唐的年代,没有一丝丝的美好。 魏晋南北朝大思辨的结果就是:均田府兵制。 胡濙继续说道:“正是因为家长权大于法权,使得大秦国和西秦、东秦国,始终都无法诞生科层制的官僚。”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日后的美利坚,人家那边压根没什么权力寻租的概念,一切利用权力获利的行为,都是合法的。 胡濙讲的很有道理。 “如果说泰西是典型的家族制,那么大明就是宗族制和科层制管理并行的状态。”朱祁钰点头说道。 宗族是基于祖先崇拜而紧密团结在一起,任何家谱,翻动一下,就会有历代名人,当然就跟倭寇里没有倭寇一样,家谱里的历代名人,究竟有没有关系,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攀上了亲戚。 类似的行为还有匈奴人刘渊建立汉赵,追封刘禅,就是那个扶不起的阿斗刘禅为祖宗。 家族制是基于家长独揽权柄而紧密的团结在一起。 宗族制和家族制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大明强调子的义务,也就是孝,罗马强调父也就是家长权,最终走向了宗族制和家族制两种不同的脉络。 “是的。”胡濙振声说道:“所以,陛下,虽然把一切问题追溯到宗族上,有些欠妥,但是大部分问题的源头的确是宗族。”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有道理。” 从一个大视角去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大明的权力构成,是两部分。 第一部分自然是是自上而下的皇权,而一方面是自下而上的缙绅把持的宗族乡权,二者平行运作,互相作用。 缙绅们摇旗呐喊,要求皇帝「无为垂拱而天下治」就是在保障自己的宗族乡权。 皇权是依托于科层制的官吏实现统治,但是这些官吏本身是缙绅的一部分,出自于缙绅,所以皇威不振,各种妖魔鬼怪,群魔乱舞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宗族制和科层制,两者之间的关系,是互惠的,是彼此寄生的,虽然有对立,但是也有合作。 胡濙的这个视角,非常有趣。 当尼古劳兹带着几千卷的书来到了大明,中西方的文化开始交流的时候,胡濙首先就看到了礼法,从根子上,找到了社会模式运行的不同。 罗马在探索的路上,其实也经历过科层制和家族制的探索,也非单纯的家族制,但是父权始终凌驾于法权,所以他们需要宗教,而且需要一神教,然后权力和神权紧密的结合在了一起。 但是大明朝是宗族制和科层制并行,就出现了反复拉扯的情况。 胡濙站了起来,情绪有些激动的说道:“班固《汉书》曰: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皆秦制也。” “秦制为令民为什伍,而相收司连坐。” “秦汉都是十家编成一什,五家编成一伍,互相监视检举,一家犯法,十家连带治罪。” “《唐律疏义》曰:里正之等,亲管百姓,既同里閈闬,多相谙委。里正、坊正,职在驱催。按比户口,课植农桑,检察非违,催驱赋役。” “唐为百户为里,五里为乡。四家为邻,五家为保。在邑居者为坊,在田野者为村。” “《唐六典》有载:制、敕、册、令、教、符。尚书省下于州,州下于县,县下于乡,皆曰符。符下县,县帖乡,分付里正。” 朱祁钰明白胡濙想要表达的意思,基层组织建设的重要性。 秦汉唐都有严密的基层组织,商鞅的搞出了什伍连坐法,秦汉都是如此,而且连坐处罚。 而唐朝是里乡法,百户为一里,五里为一乡。 唐有六种公文,其中的符就是专门下到县里,县里出贴给乡长、里正、村正。 大唐皇权把手深入到了村一级之中。 比如杜甫的《石壕吏》就有「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的描述,而杜荀鹤在《山中寡妇》也说「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等等。 大唐的诗人在诗词中勾勒出了整个大唐,而大唐的官僚们在议中,也在描画大唐的模样。 宗族制和科层制是在斗争中反复螺旋上升的,而且大明的皇权始终大于家长权,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即便是在天启年间、崇祯九年之前,也能把征辽饷收齐。 鞑清一直到光绪年间,都在收征辽饷,而且不换名目,就这个名字。 鞑清收征辽饷要征伐辽东吗? 我征我自己? 其实并非完全的皇权大于家长权,本质上是大一统之下的公权大于私权,朱祁钰对此有着极为清晰的认识。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大明不也有百户为一里,六里为一乡,朕委派了掌令官前往治理,甲首、里正、掌令官三级乡野管理农庄的管理吏员,已经运转整整五年了。” 而且在掌令官手中,还有两支重要的力量一个是卫所儒学堂的军生,一个是义勇团练的队正。 大明的农庄法已经推行了五年的时间,是基于刘伯温军卫法的升级。 朱祁钰一直想加个妇女主任,但是没有根基,确切的说,没有实现的办法,设一个妇女主任,也没活儿干。 劳动使人自由。 在最开始的时候,农庄法的目的,是恢复人口。 山外九州、京畿、福建因为兵祸,导致了人口大幅度衰减,朱祁钰只能抬出太祖高皇帝的军卫法,来恢复人口。 一成半的藁税,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新辟之地的靖安省,河套地区的农庄法,也是恢复人丁,渠家人和瓦剌,搞得实在是太过于天怒人怨。 后来的农庄法,朱祁钰并没有全面推开,而是除了山东之外,各地官田设有部分的农庄法,这些农庄法就是鲶鱼的作用,是朝廷的公权和宗族私权的拉扯。 胡濙坐在了凳子上无奈的说道:“两京一十六省,只有京畿、福建、靖安,全面铺开了农庄法,山西部分、贵州部分,其余都是小范围的试点。” 朱祁钰看着胡濙的颓然,十分确切的说道:“胡尚书,农庄法不是万能法,它能解决的只是人口大范围凋零,恢复人丁是很好用的,但是…它最终会败坏掉的。” “按劳分配其实并不公平。” “这个解释起来太麻烦了,但是胡尚书还记得朕让你删除了那句万世不移之法吗?” “世间本就没有万世不移之法,也没有一劳永逸的万能法。” “每一个不同时间,总是有不同的问题,出现问题解决问题才是。” “现在的宗族出现了,或者说公权和私权的矛盾,应该如何解决,才是我们要思考的问题。” 朱祁钰从来没有在盐铁会议上总论过分配二字,朱祁钰要解释清楚按劳分配并不公平,是极为困难的。 但是公权和私权产生了矛盾,出现了种种群魔乱舞的现象,胡濙通过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以及王直和他自身的经历,鞭辟入里的从根源找到了这个问题的原因。 那么,如何解决呢? “现阶段,根本不可能消灭宗族。”朱祁钰提醒了一下胡濙。 无法消灭宗族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大明现阶段下无法消灭皇帝。 老朱家是天底下最大的宗族,而朱祁钰本人就是大宗正。 胡濙想要彻底消灭宗族,首先就得消灭皇帝。 这不是朱祁钰贪恋皇位,而是现阶段的生产力,根本做不到消灭宗族制。 除非朱祁钰能够手搓可控核聚变,但是即便他能手搓可控核聚变,真的就能够实现墨子所构建的「你爱我,我爱你,亲人之亲如己之亲,爱人之财如己之财,人类生活在一片爱声之中」的大同世界吗? 朱祁钰持有保守悲观态度,当然有人信,有人不信,朱祁钰只是不相信人性罢了。 朱祁钰的执政理念从来都很现实,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惓惓以生灵为念,为百姓谋福。 “科层制的官僚来自于宗族,是不是可以在科举制度上,下点功夫呢?”胡濙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具体所说。” 胡濙沉默了许久,经过了长时间的思考才开口说道:“取缔私塾,设官学。至少秀才的教育,应该把持在朝廷的手中,而不是秀才四处提着十条肉,去拜师学艺。” 十条肉,叫做束修,乃是师礼。 “国子监在各省三司使治所设立分监,归公所有,分科治学教授算学。” “如果能把当年天下社学组织起来,那就更好了。” “民风不善,教化不明。” 胡濙心中升起了向往,洪武八年太祖高皇帝下旨各地立社学,延请师儒以教民间子弟,并规定民间幼童年龄在十五岁以下者,应送社学读书。 胡濙就是读社学长大的,而且还因为学习好,未经童试,就获得了秀才的身份。 洪武年间中举,建文二年进士及第。 作为礼部尚书,他认为民风不善,皆因为教化不明所致。 朱祁钰看着自己的灯盏,无奈的说道:“朝廷没钱。” “即便是只把各地的秀才收入府学堂,内承运库太监林绣就算过,每年都需要三百万枚银币,这不是一年期的投入,是十年、百年持之以恒的投入。” “而且随人人丁的增加,科层制的臃肿,府学堂的投入会持续增加。” “这还不算营建费用。” “如果真的要把各地的社学捡起来,归朝廷管辖,那…就不是三百万枚银币那么简单了。” 三千万? 林绣没算过,朱祁钰也没算过,主要是人口增长,势必带来教育的投入。 “陛下,教化也是礼法,朝廷应有之义。”胡濙有些激动的说道。 维持一个朝廷是很昂贵的,李贤对此深有体会,李贤曾经在僭朝为官的时候,算过一笔账。 即便是去掉陕西、辽东这些贫瘠、人丁不是很兴旺的地方,维持一个朝廷至少需要一千六百万银币或者等价实物。 “要不再苦一苦势要豪右富商巨贾?”朱祁钰思考了下说道。 第478章 陛下不喜欢赚钱,只喜欢…… “怎么做?”胡濙有些疑惑的问道。 苦一苦势要豪右,苦一苦巨商富贾,在陛下从南衙归来的时候,就变成了大明皇帝、朝堂的一种常见的叙事方式。 大明铸造银币,乃是沟渎,是朝廷的斗斛、权衡。 大明,甚至整个中原王朝长期处于钱荒的状态,陛下好不容易想到了办法,并且极大的缓解了钱荒带来的弊病。 但是南衙的势要豪右是怎么做的? 他们在抗拒,他们甚至要让陛下尝下厉害,随后更是利用南衙寒潮急切的需要煤炭,大做文章。 若不是陛下有办法,有手段,他们怕是要做成了。 银币、景泰通宝,目的是加速大明南北货物往来,调节资源分配不均衡。 甚至是皇权以及皇帝直接管辖的京官们权柄的重大问题。 所以苦一苦势要豪右、巨商富贾是一种很常见的叙事方式。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许久说道:“《盐铁论》曰:田虽三十税一,加之以口赋更徭之役,率一人之作,中分其功。” “农夫悉其所得,或假贷而益之。是以百姓疾耕力作,而饥寒遂及己也。” 汉朝的税赋制度是三十税一,但是加上徭役、摊派、私求,一个人的劳作,实际税率高达五成。 百姓虽然努力的耕作,但是饥寒交迫不能满足自己。 一旦百姓的劳动报酬不能满足自己,弃婴、摔婴的现象就会变成社会的常态。 人口一旦凋零,万事皆休。 衡量人类幸福、贫富差距等等有许多金融学的指数,其实在朱祁钰看来,最关键的指数就是人口是否开始下降。 国力的衰弱从人口上可以直观的反应。 “陛下要加税吗?”胡濙眉头紧皱的问道。 这加税可不是小事儿,他怕陛下突然大踏步踏出去。 这不是洗地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这边给他们加一分的税,他们就敢十倍、百倍、千倍的加到百姓的头上!” “正统四年,于少保巡抚山西曾经上奏,山西每年运往大同、宣府、偏头关三边的税粮,道途之费,率六七石而至一石。” 朱祁钰并不打算加税,他现在收铸币税已经超过了三成。 他拿出了一封奏疏说道:“李贤他们,已经走在了前面,他们打算征收二十税一的遗产税。” “如果想要把名下的房产、船证等实物,转移到孩子的名下,那么就需要缴纳二十分之一的遗产税。” “这部分税务是可以蠲免的,比如修缮卫所儒学堂、营建州府县官学、为养济院和舍饭寺捐赠等。” 遗产税是李贤这个势要豪右掘墓人的一个手段,征收的对象是超过了十万银币以上固定资财的巨富之家。 胡濙看了许久摇头说道:“他们可以通过各种的手段,比如扑买房产、船证、田亩、商铺等物,然后以流动资财继承,朝廷对流动资财是没有管控能力的。” “所以,遗产税根本没有征收成功的可能。” “在大秦国,有一名终身保民官、大元帅以及神圣而伟大的屋大维,就曾经制定过类似的法律,也是类似于的二十分之一遗产税,叫《优流斯法》,但是根本无法执行。” “因为执行之后,不久就发现了,很多富有的人,都将财产变成了流动资财,然后躲避税收。” 屋大维的全名叫做:盖维斯·屋大维·奥古斯都,其中奥古斯都是神圣伟大的意思,这是罗马元老院赐封的。 朱祁钰笑着说道:“所以李贤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好办法,才上奏,至于能不能推行,还有待商议。朕留中不发,日后再议。” 胡濙松了口气,陛下并不打算加税,他深知加税之祸,加税需要慎重再慎重。 “那陛下不打算加税,要做什么?”胡濙面色古怪的说道。 朱祁钰笑着摸出了一张票子递给了胡濙笑着说道:“孙炳福,胡尚书还有印象吗?” “有,宝源局主事,坐班逗鸟被陛下亲自抓到过。”胡濙立刻说道。 朱祁钰笑着说道:“宝源局多了一个功能,可以储蓄货币在宝源局里,之后可以领票,凭票领银。” 通事堂掌管、通事、尼古劳兹的翻译马欢,就是从朱祁钰手中领走了十万银币去督办通事堂的人。 因为六部、都察院、文渊阁都表态支持开海,通事堂顺利开堂,明年开始招生。 马欢领走的是内承运库的票证,用钢印用油墨加棉纺纸,可以从内承运库领走十万银币,随用随取。 胡濙摇头说道:“这怎么可能呢,他们怎么可能把自己的银币放在宝源局换一张银票呢?” 朱祁钰笑着说道:“你是没见过贪财人的嘴脸,银币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埋在土里,一年要刨出来五六次,清点数目,生怕被人给偷了。” “总是拿红绸袋把银币放进去,贴身带着。” 景泰五年这年月可不太平,流寇横行,流寇时常打出的旗号就是劫富济贫,各种飞檐走壁的窃贼无数。 京师里的职业乞丐,专门伙同这些窃贼作案。 但是没人敢打劫宝源局,因为宝源局的银币、银两押送都是锦衣卫和京军在负责,火炮火铳应有尽有。 天底下放钱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宝源局了,这可是大明朝堂对外唯一兑换银币的地方。 朱祁钰将宝源局的安全优势说明白了。 胡濙听完陛下的说辞,略微点了点头,他不囤银藏币,所以不知道握着那么多钱时候的忐忑。 朱祁钰借着说道:“而且朕给他们利息啊,一块银币存在宝源局一年可以得到两分银利,十万银币存一年,就两千银币了,还有比这个更稳赚不赔的买卖吗?” 住在西城的郝仁就是典型的纨绔,家里十分的殷实,郝仁的享乐生活,可以用奢靡二字去形容,但是败家并不是大事,郝家的生意越做越大。 结果郝仁几次投资,都栽了跟头,反而把家给败了。 因为一块百两的玉佩,郝仁把他奶奶郝太婆给杀了。 创业有风险,投资需谨慎。 朱祁钰这宝源局,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胡濙听闻之后,立刻摇头说道:“给利钱?朝廷替他们保管钱财,不收他们的钱都是好的了,还给利钱?!而且两分银的利钱?” “不行,绝对不行,陛下,金尚书年岁大了,又有胃病,要是他知道陛下给利钱,得气出病来。” “陛下也体谅下金尚。” 朱祁钰赶紧说道:“朝廷拿到他们存储的银币,就可以继续兑换民间散碎银两,持续获得铸币税。” “也可以投入各大官厂。石景厂已经五年了,各种工匠学徒逐渐可以开始独当一面了,哪怕是仅仅投入到挖煤,就可以追平甚至超过这部分利钱了。” 给利钱自然是为了更广泛的纳储,李贤在南衙僭朝为官的时候,痛骂他们,银子埋在土里面,难道还能长出银子不成? 现在,有了长出银子的地方,那就是宝源局。 胡濙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陛下,还是和金尚书商量下。” “但是陛下不是说苦一苦势要豪右吗?这怎么还给他们钱呢?” 朱祁钰沉思了片刻说道:“其实,钱越放越不值钱,随着倭国的银币不断流入,物价会上涨,而且速度要超过百分之二,所以他们其实是赔钱的。” 这种通货膨胀是随着货币的增加而增加,是良性通货膨胀,代表经济在发展。 存钱是一种实质负利率的行为,明面上存钱稳赚不赔,但其实通胀物价上涨,钱放在宝源局和放在自己手里都是赔钱的。 朱祁钰稍微解释了一下,胡濙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这才恍然大悟。 实质负利率是一个秘密,胡濙就当自己没听过就是。 等巨商富贾们发现了这个秘密,怕是就晚了。 “陛下,谨防私印啊。”胡濙旧事重提。 为何山西河南三亲王要伙同造反,还不是怕陛下追查到他们私印盐引吗? 朱祁钰拿过来那张票据,又拿出一张盐引说道:“首先就是新纸钞,棉钞纸,这个可是户部费了很大的劲儿专门用制作的。” “即便是搞到了钞纸,也无碍,银票皆以银雕版刷油墨,一年一版,定期换版换钞。” “如果说能工巧匠们孜孜不倦搞定了雕版,也没关系,这里是密押,看似是简单的一句话,实质上是却有不同,对着阳光看,色浅的地方其实分别代表了年月日。” 为了防伪,户部也是下了大功夫,盐引已经全部更换为了全新的钞纸、雕版、密押,可谓是煞费苦心。 胡濙依旧有些无奈的说道:“陛下,这人呐,贪心不足蛇吞象,三倍利,则无法无天,如此多的手段,也止不住他们要私印啊。” 大明宝钞很难印,陛下的这些防伪措施其实都不错,可是一张银票,最少也是上百上千银币,这要是出了纰漏,那损失可大了。 胡濙说的有理。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正愁钓不到鱼呢。” “他们敢私印,朕就敢抓,凡是到宝源局、锦衣卫衙门告发私印,即刻抄家,举报者可得抄家所获的三成,折银给。” 水猴子法。 朱祁钰在推行宝源局银行的过程中,自然会有相匹配的律例。 财帛动人心,抄家所获三成收益,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能搞得到钞纸、油墨、钢印、密押的,都不是小门小户。 大门大户倾轧的更加厉害。 朱祁钰接着说道:“胡尚书不是在思考怎么把宗族打散吗?这不就有眉目了吗?” “私印朝廷银票,以谋反论,革宗族所有功名,永不叙用,三代、五代不得科举。” 大明的宗族和以前魏晋南北朝、隋唐前期的世家是完全不同的,他们并没有政治权力。 大明的宗族往往依附于科举获得特权,如何将他们的宗族打散? 禁绝科举,就是手段。 太祖高皇帝把蒲家人打入了永不取科的范围内,在元朝时候,可以和元朝动刀子的蒲家人,立刻散了一地,改名换姓了。 相比较赚钱,朱祁钰对打散这些宗族更感兴趣。 胡濙恍然大悟,终于理解了什么叫苦一苦势要豪右、巨商富贾了,这才是陛下的杀招。 很快他就面露难色,叹了口气。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朕知道胡尚书心里在嘀咕什么,不就是被人骂两句与民争利、利欲熏心、亡国之君吗?” “朕不稀罕那贤君。仁君的名头。” “利柄,是国家权柄之一,发币权,乃是国家斗斛,他们敢伸爪子,朕怎么就不能把他们的爪子剁了?” “有胆子,就造反!” 南衙僭朝给所有大明朝的势要豪右、巨商富贾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历史教训。 那就是造反要交三份税,给皇帝交一份,给叛军交一份,还要交一份铸币税。 这一份比一份重,皇帝收的最少。 每一次造反,陛下都会赢三次,除非造反成功。 但是又不可能成功,陛下又不是朱允炆,大明眼下根本没有势要富贾造反的舞台。 除非陛下不停的加征税赋,地方豪强,层层摊派,失道天下,群雄逐鹿。 但是三大市舶司,除了宁波市舶司有处罚性的五年一成海税以外,其余全是给银六分。 海盗看了都想上岸的超低税赋。 其实还有个办法,那就是想办法物理意义上消灭朱祁钰。 大明朝最长寿的皇帝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其次是明太宗文皇帝朱棣,再然后是嘉靖皇帝朱厚熜。 朱元璋赤贫布衣出身,戎马一生,勤勉到被人直呼劳模,终年七十一岁。 朱棣也是打了一辈子仗,亲履兵锋数次,半辈子都在北伐,终年六十五岁。 朱厚熜整日里修仙、吃仙丹,还被宫女刺杀,最后活了六十岁,因为朱厚熜住西苑,不住皇宫。 大明朝十六位皇帝,活过五十岁的只有四人。 还有一个就是垂拱而治,什么都不管,三十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朱翊钧。 胡濙认真的前后捋了捋说道:“陛下,要是有人趁机挤兑呢?” 第479章 朝廷叙事风格的小小变化 胡濙十分确信的说道:“挤兑是最可怕的事儿。” 朱祁钰抿了口茶认可的说道:“的确如此。” 胡濙满是感慨的说道:“在泰西,大约在春秋战国时候,泰西有一个松散的军事和政治同盟,名叫提洛同盟。” “他们在提洛岛上,建起了一个寺庙,这个庙宇的前面有九头洁白是石狮子,是光明和预言之神阿波罗和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的诞生之地。” “这座神庙掌管了提洛同盟的银库,这个银库经营保管金银、收付利息、发放借款,所以提洛岛又被称之为白银群岛。” “而提洛同盟,被大秦人伯利克里担任,伯利克里成为了白银群岛之主。” “这一年,白银群岛之主伯利克里,向十三个城邦借贷了白银,可是这十三个城邦未曾兑换诺言,他们导致神庙损失了八成的本金。” “白银群岛所有存款的人,都听闻了这个消息,开始在神庙挤兑白银。” “大秦人的王、白银群岛之主伯利克里,只好把所剩不多的白银拿回了希腊,这就引发了白银群岛的反叛。” 因为不守信用导致神庙破产,八成的本金消失的无影无踪,剩余两成本金被伯利克里运回了雅典,这就引发了白银战争,成为了雅典和斯巴达伯罗奔尼撒战争的一个注脚。 挤兑,挤着兑换宝源局的银币。 胡濙继续说道:“在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因为频繁的战乱导致巨商富贾颠沛流离无以为继,基于宗族地主和建立在宗教信仰的寺院,成为了民间借贷的主体。” “寺院有专门的寺库,有偿借贷,最终在长安城内,建立了专门从事存、贷、保、汇、兑为一体的无尽藏院。” 朱祁钰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南衙的时候,在烟云楼见到的那个扑买的专员,唱衣。 唱衣,就是源自寺庙僧人圆寂,买僧人遗物的人,就叫做唱衣,专门负责扑买之事。 存贷保汇兑一体的无尽藏院,是民间集资放贷的机构。 胡濙继续说道:“无尽藏院有质举,也就是将财物抵押,又被称为质库、长生库,最常见的就是典当行。” “还有一种是举贷出责,就是没有抵押物,仅凭个人的信誉就可以借贷,但是这种利息一般都比较高,叫偿利过本。” “开元十六年,唐玄宗下令,规定不得超过五分利,积日虽多,不得过本。” 就是利息不能超过本金,一旦超过就可以告官。 “朝廷能管得住官本,管不住寺庙,无尽藏院,这生意越做越大,真应了他们名字,无穷无尽。” “然后唐武宗对他们下手了,因为他们纳储之后,不给兑付,引发了民乱。” 外来的教派从来不是乖巧的,其实都是欠收拾的。 朝廷下令,不得偿利过本,他们可倒好,非要跟朝廷碰一碰。高息纳储之后,居然仗着人多,不肯兑付。 唐武宗捣毁了大唐寺庙四万余所,查抄良田数千万顷,强迫还俗僧尼二十六万余人。 朱祁钰笑着说道:“挤兑其实好办,朕留下两成来给他们兑付就是。” “天底下还有比朕银币多的吗?” 胡濙一愣,随即感慨的说道:“陛下言之有理。” 有钱,说话就是硬气。 天底下银币最多的地方,就是内承运库。 要不是金濂整天压着,陛下这个最大的货币持有者,无论投资什么,都可以直接将某个行当垄断在自己的手中。 金濂阻拦皇帝搞垄断,是有道理的。 因为历史上出现过皇帝垄断的产业。 宋高宗赵构,赵构垄断粪便和店塌房生意。 北宋朝廷官营甚广,然后开始不断的抬高这些货物的价格,最终把百姓折腾的民不聊生。 朱祁钰有些犹豫的说道:“会不会导致大明朝重商拜金教的出现呢?” 大明的宗族是依靠的祖宗崇拜,罗马是鬼神崇拜,那么金钱至上的拜金教出现,也不是不可能。 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但是钱不是万能的。 “这个的确需要警惕。”胡濙十分认真的说道。 大明本就有竞奢的陋习,这再从竞奢变成拜金教,有违朱祁钰初衷。 这是朝廷仁义的一部分。 胡濙和陛下聊了许久,离开了泰安宫,提着自己的灯向着官邸而去。 朱祁钰手中的公文也处理完了,站起身来,准备往盥漱房而去。 兴安看陛下终于忙完了国事,俯首说道:“陛下,今天冉贵人给李贵人诊脉,说是有了身孕,太医院的陆院判来过了,的确是有喜了。” “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朱祁钰面露喜色说道:“很好,看赏,男孩还是女孩?” “啊,这谁说得准…”兴安摇头说道。 朱祁钰一乐,笑着说道:“李贵人晋淑妃。” 他往前走了两步说道:“陈选侍陈婉娘还没有身孕吗?” 兴安犹豫了片刻,才低声说道:“陛下,冉贵人说,陈选侍身子骨不太硬朗,本就宫寒,怕是无法孕育龙种了。”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问道:“确定吗?她不是一直在调养身体吗?” “很难。”兴安无奈说道。 陈婉娘一直想有个一儿半女,即便是生个公主,也算是膝下有人。 可是这都一年半了,始终没个动静,陛下对陈婉娘极为宠爱,可是始终没有结果,宫中已有宫怨。 谁都有人老珠黄,宠爱不再的那天,有个一儿半女在膝下,也算是慰藉。 陈婉娘打小身子骨就不好,要不然陈婉娘那养家,早就给她裹脚了。 朱祁钰叹了口气,询问道:“陈选侍知道吗?” 兴安摇了摇头,俯首说道:“陈选侍今天问冉贵人,冉贵人说她的身子骨很好,一直未曾有身孕,是运气不好。” “冉贵人还在瞒着陈选侍,不过…陈选侍大约也是知道了。” 朱祁钰有些怅然的说道:“也是苦命人,让陈选侍侍寝。” “臣领旨。”兴安俯首而去,提这个大红灯笼,向着陈选侍的花萼楼而去。 朱祁钰盥洗之后,溜溜达达的去了陈选侍的花萼楼。 “参见陛下。”陈婉娘显然是知道陛下要来,也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眉宇间的哀怨,朱祁钰也能感受的到。 “平身。”朱祁钰让陈婉娘平身。 陈婉娘只是选侍,就是侍寝的宫嫔,当然一旦有了孩子,那可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朱祁钰罕见的没有逗弄陈婉娘,而是宽慰了她几句,这不宽慰还好,一说起此事,陈婉娘的眼泪终于是止不住的落下。 陈婉娘擦掉了眼泪,靠在朱祁钰的怀里,一动不动。 她低声轻轻的唱道:“恨绵绵,深宫怨女;情默默,梦断羊车;冷清清,长门寂寞长青芜,日迟迟,春风院宇。” “泪漫漫,介破琅玉;闷淹淹,散心出户闲凝伫;昏惨惨,晚烟妆点雪模糊,淅零零,洒梨花暮雨……” 朱祁钰轻轻的拍着她。 陈婉娘知道,这可能是陛下最后一次怜惜她了。 眼下陛下膝下只有三子朱见济、朱见澄、朱见浚,一个义子,朱愈。 子嗣并不算多。 这个年头,孩子夭折的可能性很大,而皇嗣的多寡不仅仅是陛下的事儿,也是朝廷的事儿。 “李贵人也有了身孕,就妾身这肚子不争气!恨不得把它剜出来让冉贵人给看看,和别的女人有何不同,为何迟迟不见珠胎结!”陈婉娘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有些怒其不争,更有些委屈。 朱祁钰擦掉了陈婉娘的眼泪,笑着说道:“好了好了,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我们再努力几次。” 唐云燕之前也有段时间,老是怀不上,主要是唐云燕太贪欢了,不知疲倦。 陈婉娘则完全不同,她是身子骨弱。 晨曦,金黄色的朝阳划破了碧蓝如洗的天穹,从地平线不断的向前扫过,扫过了东方的海面,惊醒了城市中人。 朱祁钰在奉天殿主持朝议。 首先就是商定好的开海事宜,主要就是造船、贡舶商舶管理市舶司,然后就是关于宝源局纳储之事,纳储不放贷,大明朝廷要做投资使用,方向也是开海和煤炭等。 这些都是商议好的事情。 兴安捧着圣旨阴阳顿挫的大声的喊着:“寇与商同是人,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始之禁禁商,后之禁禁寇。禁之愈严而寇愈盛。” “片板不许下海,艨艟巨舰反蔽江而来;寸货不许入番,子女玉帛恒满载而去。于是海滨人人为贼,有诛之不可胜诛者。” “前日设密州市舶司、月港市舶司、松江市舶司,今日开海……” 开海的理由主要还是治理倭患。 纵观大明朝的禁海政策,只要禁海,倭寇就会如同过江之鲫。 在兴安宣旨的时候,朱祁钰看着奉天殿内的大臣们的脸色。 嘉靖二十六年的时候,嘉靖把朱纨派去了浙江,提督闽浙海防军务。 朱纨干的还不错,但是这趟南下,朱纨却是死了。 因为朱纨一方面手握大棒,严厉打击海商走私行径,另一方面像朝廷积极谏言,说开海方能治倭。 朱纨在闽浙提督海防军务,除了抓了海盗李光头等人之外,还把当时肆虐沿海的红毛番,也就是佛郎机人在诏安这个地方,狠狠的收拾了一顿。 朱纨杀了黄四爷的马,能有什么好下场? 很快朱纨就被风宪言官弹劾,而后朱纨被罢官,闽浙走私豪势借机要杀他,朱纨知道自己没办法活着走出闽浙,遂喝药自尽。 是所谓:「闽人资衣食于海,骤失重利,虽士大夫家亦不便也,欲沮坏之。」 那年是嘉靖二十八年。 随着朱纨的死,朝中官员,根本没有人敢说开海的事儿。 嘉靖三十一年至嘉靖四十三年,遍及浙、闽、粤数省沿海,发生大规模海盗抢劫和烧杀的嘉靖倭乱。 这十三年的嘉靖倭乱中,所有海盗的头子,包括许栋、王直、陈东、徐海、洪迪珍等人,罪名之中都有通番。 嘉靖皇帝死后,隆庆帝登基。 隆庆元年,福建巡抚涂泽民,再次上书开海,这一次朝廷有备而来。 最终建成了落在福建漳州的月港市舶司,月港市舶司一年给朝廷带来七十万两左右白银收入。 朱祁钰搞得开海,是从密州市舶司的建立开始,一直到今天,终于踏入了朝廷要造两千料大船的时候。 兴安终于念完了冗长的圣旨,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有人反对吗?” 鸦雀无声。 “没人反对吗?”朱祁钰再问。 监察御史蔡愈济左看看右看看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有疑虑。” “讲。”朱祁钰点头说道。 “这圣旨中,臣听到了朝廷、地方、官员、吏目、军卒,唯独没听到民一字,陛下。”蔡愈济站直了身子说道。 朱祁钰问道:“你说的民,是缙绅还是百姓?” 蔡愈济大声的说道:“臣说的自然是百姓,臣问的是工匠的待遇。” “之前郭琰提领八府督办造船,最后变的一地狼藉,陛下,造船需要工匠,行舟需要船工、舟师,货物需要百姓劳作。” 南衙僭朝被平定之后,大明朝堂的叙事风格,发生了一点小变化,民不再代表缙绅、士族,而是普通百姓了。 朱祁钰这才点头说道:“啊,你说的这个很好,朕也有这个担心。” “所以,工匠皆住在厂官舍之中,龙江造船厂会驻扎京军,锦衣卫,安全之事不用担心,劳动报酬的话,是按着官厂工匠待遇给的。” 经济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包括了意识形态、制度和政令。 而上层建筑会反过来作用于经济基础和生产关系。 生产力决定了生产关系,而生产关系可以反作用于生产力。 不给工匠们待遇,工匠们的地位从哪里来?生产力从哪里提高,如何改变生产关系,改变经济基础? 月俸连自己的肚皮都填不饱,谁会去做工匠呢? 没有地位、没有资财,如何入娶媳妇生孩子呢? 官厂的工匠待遇是仅次于京营军士和兵仗局银匠的。 金濂站出来详细解释了下工匠的待遇,大约就是生活所需四倍到六倍之间。 金濂是挺抠门的,大明朝敢跟陛下一分一厘银子,斤斤计较的也就金濂了。 但是金濂这次出奇的大方,开海要什么就给什么。 这是一笔巨大的投资,但是金濂相信会有回报。 蔡愈济俯首说道:“陛下明察秋毫,臣没有疑虑了。” 鸿胪寺卿见没有人再讨论开海诸事,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朝鲜的王世子和首阳王李瑈请求觐见。” 第480章 与时偕行 与时俱化 朱祁钰发现一件很古怪的事儿。 那就是只要中原的军队强横,那就是朱棣那般,征来征去,敌人望风而逃,占城百姓有人做主,四海之内没有海盗,二桅船舶可以从刘家湾溜到南非去买卖象牙。 两块瓷盘,可以换一整根象牙。 但是一旦中原王朝的军队变弱,那战争立刻就来了。 麓川开始反复,黎朝开始欺压百姓,琉球国王朝不保夕,朝鲜王室在背刺,倭国开始进入战国大名。 四周没有一处安宁之地。 中原的军队越强,爆发的战争的概率就越小,进而中原百姓死得少,各国百姓也死得少。 当中原王朝式微的时候,周围一整圈,没一个国家过得舒坦。 双赢,大明赢一次,各国赢一次。 于谦专门负责劝皇帝陛下仁善,于谦的逻辑就是这个逻辑,大明的军队越强,组织度越高,周围就越安宁,大明也就越安全。 所以于谦从不搞什么兴文匽武的那一套,振武,越振周围就越安定;造船,越造越没有倭患;开疆,开的越广大明越发达。 乃是至仁至善之道,就是皇帝得辛苦点,整天在讲武堂坐班。 “臣首阳君李瑈携罪臣王世子李弘暐,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李瑈刚入殿,就是三拜五叩。 这王叔李瑈很是恭敬,但是这王世子李弘暐,依旧是不甘不愿,他进了门之后,居然走了几步,才开始行礼,行礼也是马马虎虎,纠仪官看的都是眼皮直跳。 这不得打一顿? 当初,李弘暐不肯跪接大明圣旨,为此还闹出了《藩国仪注》的争论,朝鲜精明的风力极大,李弘暐被架空,一点都不意外。 “说说,怎么就闹到了这种地步?”朱祁钰开口问道。 李瑈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领议政皇甫仁、左议政金宗瑞等臣子,架空了王世子,所有政疏皆贴标,黄标可过,不是黄标不可过。” “这黄标政事,都成了笑话。” “王世子被架空了,臣作为世子叔父,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便带着人到了汉城,诛杀奸臣于殿外,是为戡乱。” 在最开始朝鲜的公文之中,李瑈是以靖难禀报,还有点洋洋得意,靖难这词儿好用。 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问题,靖难也是他能说的?这不就成了番夷小国不懂规矩的真实写照了吗? 所以他立刻改口变成诛杀奸臣,戡定祸乱。 好在,大明没有追究李瑈乡下人不懂规矩,因为李瑈改口改的太快了。 “王世子,可是如此情形?”朱祁钰看向王世子李弘暐。 李弘暐咬牙切齿,突然抬起头来说道:“不是这样的!李瑈是逆臣贼子,他图谋王位,才领兵入汉城,杀孤贤臣,诛孤肱骨。” “什么靖难,他就是篡位!” “哦?”朱祁钰坐在宝座上,发出了一个不轻不重的疑问。 李弘暐显然还没过叛逆期,李瑈搞出了政变,还到大明来觐见陈情,肯定是把朝鲜内外梳理好了。 说句难听点的,李弘暐这条命还留着,是因为他有王世子的这个身份在,这是大明册封的,他死不死,这王叔李瑈说了不算。 杨善听到几个词,第一个是靖难,第二个是篡位,眉头青筋抖动,脸色涨红,他立刻大声的说道:“陛下,王世子李弘暐出言不逊,臣请廷杖,二十。”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 李弘暐被拉出去打了二十杖。 李瑈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李弘暐被拖回来的时候,李瑈都没敢抬头看一眼。 叛逆期,太正常,叛逆期过不去,就打一顿,还过不去,就再打一顿就好了。 李弘暐终究是没敢再叛逆了,趴在地上一言不发。 兴安拿出了一道圣旨,大声的说道:“王世子弘暐遭家不造,幼冲嗣服,深居宫掖之中,内外庶务,蒙未有知,致凶徒煽乱,国家多故。” “首阳君发忠义,左右躬,克淸群凶,弘济艰难。然凶徒未殄,变故相仍,属兹大难,非子寡躬所能镇国之庶务。” “王世子弘暐不恭在前,失道在后,褫夺世子位,册封首阳君瑈为朝鲜王。” “钦此。” 朱祁钰册封了李瑈为朝鲜国王,打算将王世子李弘暐留在了大明会同馆。 “朝鲜王李瑈,朕问你,可有治国良策?”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李瑈跪在地上,大声的喊道:“事大交邻,大明安则朝鲜安,臣不敢有治国良策。” 事大交邻,就是没有什么事比和邻居交好更重要了,说的自然是要和大明交好。 “嗯,退下。”朱祁钰挥了挥手。 李瑈不敢顾忌被打的李弘暐,退到了奉天殿外,才转身离开。 李弘暐被留下了,这个叛逆期的孩子,如果跟着他叔叔回朝鲜,回不到汉城,人必死无疑。 朱祁钰把李弘暐留下,就是大明钳制朝鲜的一个重要工具人。 李瑈一旦言行不一,玩表面一套,背后一套,那朱祁钰就会打出李弘暐这张牌来,做些什么? 离线国王制,就很好,琉球国王尚泰久走在了前面。 李弘暐被拖了下去。 “陛下,臣请旨定主考,为国选士。”胡濙站了出来拿着名帖说道。 朱祁钰翻动了下推举三人说道:“翰林院掌院事吴敬。” “臣等领旨。”众臣俯首。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今天朝议的内容有市舶司、船厂、科举、朝鲜王位,没有一件小事,但是今天奉天殿却是结束的最快的一次。” “谁要是有不满的可以写奏疏,朕设了公车箱,就是让你们说话的。” “中国自秦以来,环列皆小寡蛮夷,但虞内忧,不患外侮,故防弊之意多,而兴利之意少。怀安之念重,虑危之念轻。” “不思变,不图变,求万世安逸。” “可是这天底下,哪有什么万世不移之法?” “与时偕行、与时俱化、与时俱新,与时俱进,方能图强。” 众多臣子再次俯首齐声说道:“臣等谨遵圣诲。” “退朝。”朱祁钰挥了挥手,站了起来,走出了奉天殿。 走在石亨前面是个孩子,英国公张懋,张辅的幼子。 按理来说,张懋才更是叛逆期的孩子,但是张懋从来没丢过英国公府的面子。 张懋在讲武堂的学业已经结业了,是甲上。 骑射三矢连中红心,步射九中八红心,手铳十中靶七,鸟铳十中靶十,中红心三次。 朱祁钰则和于谦走在最后商量着鸡笼岛的问题。 “开发鸡笼需要人手,当地的百姓并不是很多,只有三万人,但是却有五千万亩地,如何开发?”朱祁钰一边走一边说道。 大明各地的主要矛盾各不相同,比如靖安、集宁、辽东的主要矛盾是解决地广人稀; 而北直隶、河南、陕西、山东胶东半岛主要矛盾地狭人多; 四川、云南、贵州、广西的主要矛盾是交通问题。 而浙江、福建、江苏、应天府、松江府、凤阳主要矛盾是劳资问题,就是劳动报酬和朘剥过甚的矛盾。 各地的矛盾不尽相同,解决方法也不尽相同,农庄法不是一抓就灵的灵丹妙药。 那么新设的琉球省,应该解决的就是没人的问题。 朱祁钰一遍走一边说道:“劳动,是参与自然和改变自然,人拥有生产的技能和能力,是人贵万物轻的根本原因。” “生产各种生活资料,以及适应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是人类的天性。” “人有气、有生、有知、有义,亦且应劳。” 人贵万物轻是一种人文思想,君子不器,是第二种人文思想。 器者,形也。 有形即有度,有度必满盈。所以君子之思,不器;君子之行,不器;君子之量,不器。 大约就是人就是个框,啥都往里装。 朱祁钰的把人的是什么,加入了劳动的观念。 劳动,参与自然和改变自然的过程。 那么现在大明的东南方向,一个全新的大岛出现,该怎么开发它,就成为了一个问题。 于谦愣了愣,想到了劳动是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尺这句话。 财经事务的尽头其实也是人的性质吗? 冉思娘至今还在太医院坐班,是因为冉思娘有劳动生产的技能和能力。 陛下曾经不止一次和他于谦讨论过农庄法中应当设立妇女主任的位置。 而且陛下明明对南衙将女子物化的行径不齿,否则陈婉娘此时就该在南衙而不是在泰安宫了。 陛下不把瘦马解救出来的原因,是因为她们本身没有劳动生产的技能和能力吗? 于谦停下了脚步,莫名的想到了劳动使人自由这句话。 他心悦诚服,郑重其事的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一层很薄很薄的窗户纸,就在于谦的面前了,那是陛下早已明悟的道理,但是他却始终求不得结果。 朱祁钰回头看着于谦,满是奇怪的说道:“于少保怎么和武清侯石亨一样,拍起马屁了?” 于谦摇头说道:“陛下,臣是真心实意的。” “那就是武清侯石亨不是真心实意的咯?”朱祁钰闷声笑道。 石亨就在旁边,他满头雾水,这怎么就跟自己扯上关系了呢? 于谦紧走几步说道:“陛下说的,臣可没说。” 朱祁钰把话题绕了回来说道:“朕以为应该先让李宾言、李贤等人搞清楚鸡笼岛季风、水流、作物、土壤、海风等等诸多问题。” “搞清楚自然环境,然后再广招百姓,进行迁民。” “如何保障百姓的劳动和劳有所获,是首要的。” 在入京学子积极准备会试的时候,彭遂押运着数万只的漂流鸭开始勘验洋流,他在沧溟流的尽头释放了这些漂流鸭,然后登船,观察这些漂流鸭的流向。 这些小鸭子都涂抹着木蜡油,年内,不会被海水腐蚀。 这些漂流鸭在渤海湾打了个圈之后,向南而去。 很快彭遂就发现了沧溟流的第一个特点,分冷热。 从琉球而来的黑潮是暖流,而从渤海湾南下的是寒流。 彭遂登船开始追逐漂流鸭的时候,发现了第二个特点,那就是分季节。 它是随着时间变化而变化,随着气温升高,他来的时候那条暖流开始慢慢式微,而南向的沧溟流也在变弱。 但是依旧在稳步的向南而去。 在泛舟赶到松江府外海的时候,彭遂看到了一股奇景。 在无风的时候,漂流鸭在靠近海岸的一侧随波逐流的南下,而远离海岸的一侧,在北上。 这一南一北仅仅隔了不到十里的位置,漂流鸭在这十里的范围内,一边向南一边向北。 而彭遂的船就在中间的位置。 整船的人呆若木鸡,他们不得不感慨大自然,真的是鬼斧神工。 而彭遂追逐漂流鸭的脚步并没有停止。 他在松江市舶司和季铎报了个平安之后,找到了李宾言,将京中发生的事儿,尤其是漂流鸭的事儿,讲解了一遍,才开始了南下而去。 李宾言的舟师也开始了追逐漂流鸭之旅。 这一次,李宾言得到了沧溟流的另外一个特点,那就是漩涡。 北上和南下的沧溟流形成了一种循环,在黄海,有一个大漩涡,而这个漩涡导致了很多倭国的船舶,误入之后,在海上不停的打转。 而且寒流和暖流交融的地方,会非常容易起雾。 这也是很多倭国船舶有的会半年才到大明的原因之一。 倭国的船,很容易在海上迷航,大雾弥漫,他们被沧溟流带着打转。 彭遂追逐着漂流鸭向南而去,而李宾言也开始了对鸡笼岛的第二次考察,这次的考察,由季铎带着第二批送往久米岛的补给,进行一次简单的勘测。 季铎带着四艘三桅海船,南下向着鸡笼岛而去。 而李宾言开始主持松江市舶造船厂事宜,工部给出了一个方案,而李宾言要进行大规模的修改、实地勘验,最后确定造船地址。 重启造船的时候,李宾言才感觉到了其中的困难。 密州市舶司主要造的是战船,最大的不过四百料的战座船,朝廷意图恢复建造两千料的船舶,用于南下西洋。 首先困扰李宾言的就是用什么木头造船最合适?从哪里找到这些木头?这些木头又应该如何处理? 工作,千头万绪。 第481章 人啊,最怕一点利用价值没有 李宾言和王卺在细细商量着造船事宜,他们找到了不少舟师、工匠坐下来一起商量。 正如于谦所言,朝廷一声令下,并不难找到船工。 给朝廷效力那是士子才有待遇。 而且,陛下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一下子将整个江南造船业的劳动报酬,拉到了一个民间造船厂,根本无法接受的地步。 一年折合近三十枚银币的劳动报酬,还有相应的房舍、时蔬、肉、米等物。 一个七品的县令是85石米,哪怕是京师最新的定俸,实发年俸也才五十银币。 一个秀才,一个月才给七斗米! 而且还有定级,是朝廷认可的的匠爵。 一共四阶十六级,以学徒、工匠、住坐工匠、大工匠四阶,划分了十六个等级,按照工匠的能力,进行考核区分。 如果能做到大工匠,可以直接上奏疏至工部,送入文渊阁。 这是朝中官员才能有的待遇! 有重大发明的时候,还会有头功牌、奇功牌的恩赏。 一时间,整个江南地面,闻风而动。 于谦说大明不缺为朝廷效命的人,只要朝廷肯要。 朱祁钰表示越是忠贞之臣民,越是不可辜负,要给实实在在的社会地位、劳动报酬、相应福利待遇。 双管齐下之下,怎么能不让人心动呢? 李宾言很快就找到了三名大工匠,开始了松江造船厂的具体工作。 首先就是木头。 最好的造船的木头,不是橡木,而是一种来自于缅甸宣慰司瓦城的柚木料,有竖截面有水渍纹上佳。 放在日光下暴晒,会呈现一种油光的金黄色。 这种柚木长十二丈左右,更加坚硬,比橡木腐蚀的速度更慢,而且柚木比橡木的油性更大,更加耐水。 最主要的是:柚木能防止蛀船虫。 在大海上,最大的威胁自然是无处不在的风浪,第二大威胁就是蛀船虫,这是一种随处可见的蛀船虫,广泛分布在海洋之中。 它们会寄生在船舶的仓底,即便是橡木也不能幸免别他们啃噬,最终导致船舱穿孔,而且这些蛀船虫非常难以清理,最终只能换板。 柚木却很硬,可以有效的抵御蛀船虫的侵蚀。 柚木也有缺点,比如木刺会变多,船工在行船的时候,要再小心不过。 此刻的大明朝并不控制交趾,所以根本搞不到上好的柚木,上好的柚木需要五十年的时间,才能用于制造船舶。 而且根据大工匠们的描述,有一种秘诀可以让船舶用五十年不腐朽,而不用这个秘诀,三到五年就得大修。 那就是刷桐油。 桐树广泛分布在南方诸多省份,乃是防腐利器,同样可以制作油墨。 其中产量比较大的有云贵川黔。 这还是木料这一件事儿。 李宾言陷入了忙碌之中,造船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单单一个船板就有这么多的学问和门道。 松江市舶司的造船厂,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备之中。 留在南方的另外一位巡抚李贤,此时正是愁云满面。 他在收到朝廷圣旨之前,刚刚把将近三百人的弹劾名单送往了京师。 都是些贪官污吏,几乎过半的贪官污吏,达到了斩首的地步。 有一个县令,三年居然贪了整整十万两金花银! 旧南衙十四府,贪腐积弊之深,触目惊心。 李贤在奏疏里愤怒至极,请求陛下开解刳院,以儆效尤。 但是按照李贤的预计,仅仅贪腐问题,应当不会送到解刳院,因为“贡献”还不足以进解刳院。 解刳院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 但是这其中有两人是通倭大罪,是完全够进解刳院了。 这两人在舟山海战中,是和倭寇勾结在一起,提供大明水师调动的情报。 在查贪腐的时候,一并查出来的。 左鼎口,练纲手,果然名不虚传,几个月的时间,把这些人,里里外外查的明明白白。 本来只有两百人的贪腐名单,经过反复追查,就变成了近三百人。 江南吏治一时间有了清明之象。 查贪抓腐,是一个长期的工作,练纲和左鼎没有辜负朝廷的期许。 在历史的岔路口上,练纲和左鼎,最终选择了朝廷。 所以左鼎和练纲,也被宗族给除名了,都是不孝子孙,他们对出身吉安府的同乡,也未曾手下留情。 左鼎和练纲,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可言。 现在李贤手中有两件亟待解决的大事,宝源局吸储和龙江造船厂复工。 都是棘手的事儿。 宝源局吸储,要劝地主老财们把银币、银子从地里取出来,换一张张的薄薄的银票。 这不是明火执仗的抢劫,是什么? 而龙江造船厂更加复杂,因为龙江造船厂荒废了。 龙江造船厂的前身是宋高宗赵构在绍兴四年设立的官办造船厂,在宋朝它的名字叫龙湾造船厂。 龙湾造船厂在淳佑九年到景定二年,短短12年之间,共造、修船3219艘,其中最小的一艘船,都有四百料。 而从永乐年间开始的大规模扩建龙江造船厂,又设宝船厂,宝船厂有上四、下四共计八个宝船船坞。 永乐六年起到永乐十八年,十二年的时间,共下水3500余艘。 洪熙元年到正统十四年,共计二十五年的重文轻武大方略下,宝船厂的八个船坞和龙江造船厂,彻底被废弃。 近三百年的时光,围绕着龙湾造船厂、龙江造船厂和宝船厂,聚集起来造船厂的所有产业链,悉数被破坏。 和这个命运相同的还有苏北的清江船厂、山东的清河船厂、福建的台南船厂和辽东的吉林船厂。 永乐二十年,郑和第六次下西洋回国,因为船队规模太大,当时的刘家湾容不下,载满了外国使臣的封舟,不得不停靠在崇明岛巡检司。 李贤手中有一份永乐二十一年,郑和向朝廷上奏,郑和请旨疏浚长江水路,扩大云贵川黔的商路,沟通东西。 目的自然是平衡发展不均衡带来的种种问题。 可是随着永乐皇帝死在了北伐的路上,仁宗皇帝一纸诏书,禁绝南下西洋。 「一下西洋诸番国宝船悉皆停止,如已在福建太仓等处安泊者,俱回南京,将带去货物仍于内府该库交收。」 「诸番国有进贡使臣当回去者,只量拨人船护送前去,原差去内外官员速皆回京民,稍人等各发宁家。」 李贤已经无法评估这道圣旨的危害了。 龙江造船厂被废置之后,船坞塘被填埋为田地;所有官营船厂的船匠、铁匠、索匠等被遣散;桐树漆园被捣毁;依靠南下西洋存在的诸多工坊再无以为生;长江流域的疏浚完全停滞…… 十年聚势,百年聚气。 龙江造船厂,从宋高宗赵构设立龙湾造船厂的绍兴四年到洪熙元年,近三百年的时间,聚拢的大势和人气,消散一空。 李贤手中有份未完成的图纸,上面画的是一种万料大船,它没有名字单纯的叫做万料船,这是龙江造船厂当年的野心。 根据陛下的指示,这万料船,唯利大洋,其实造多了,并没有什么用,但是万料船,不就是代表着大明的探索吗? “该死!该死!该死!”李贤用力的拍了几下桌子,愤怒无比。 魏国公徐承宗喝了口茶,权当没听到。 李贤骂的该死,没有主语,谁知道在骂谁,其实可以过分解读一下,弹劾李贤一个目无君上。 “现在当务之急,是劝说百姓离开那些坑塘,我们要复建船厂,这些周围的百姓,都可以用。”徐承宗是个向前看的人,他不愿意翻旧账。 其实原因很简单,大明的各大船厂,只有内库和百姓受益,这也是当时朝中形成加大海禁、停止西洋活动的风力的主要原因。 事情已经发生了,当初的人都已经死了,多说无益。 李贤的怒火稍微平息,徐承宗的话有几分道理。 人活着,总要向前看。 徐承宗认真的想了许久,龙江造船厂复工,千头万绪,他需要简明扼要的说明情况。 作为南京守备,徐承宗有很多话要说。 他十分严肃额说道:“在龙江造船厂的上四坞的旧址上,有个博爱乡有七个村,四万余人,她们都是畸零户,这七个村,收养了两万五千多孤儿。” “这些孤儿,都是女子。” 李贤猛地瞪大了眼睛,呆滞的说道:“都是女子?” “然也。”徐承宗点头。 畸零户,即鳏寡孤独及无田粮当差之户。 大明编造赋役黄册时,将此等人户置于里甲一百十户之外,附十甲后,由里长带管。 在成年之前,这些畸零户生计,悉数归全里负责。 但是名为博爱相的七个村社,可不是那么简单,这两万五千口的女子畸零户。 其实都是在养扬州瘦马。 徐承宗表述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了。 徐承宗继续说道:“一共有七个耆老,他们全姓李,现在宗族长名叫李成立,扬州人,此人自宣德起,就是入京宣谕听旨的耆老了,一共七次入京面君,人皆称博爱。” “这还仅仅是一处博爱乡,据我所知,大约有六个类似的乡,皆是如此,只养畸零女户,不仅可以免税赋差役,还能赚很多钱。” “陛下复建龙江造船厂的圣旨刚张贴了黄榜,李成立就发动了博爱村所有的畸零女户,年龄从五岁到十四岁不等,准备在朝廷有所动作的时候,做些什么。” 一时间南京巡抚衙门陷入了安静之中。 棘手,无论哪件事儿都非常的棘手。 徐承宗玩味的说道:“其实不难想象,李成立组织这些畸零女户,肯定是撒泼打混、哭天抹泪、索要钜万、若是狠狠心,再搞出几处人命来,也不是不可能。” “若是朝廷执意要复建龙江造船厂,那好办,几个类似的村社的畸零女户,啸聚与此,再闹出些群体纠纷来,啧啧。” “李巡抚苛责过重闹出命案,官逼民反,朝中的风宪言官能饶过李巡抚吗?” 李贤眉头紧蹙的说道:“他们就不能干点人事吗?” “别说朝中风宪言官,就是陛下,就是我自己,都无法饶过我自己。” 徐承宗平静的说道:“三倍利,则无法无天。” 徐承宗作为一门两公爵的徐家,他自然是极为擅长站队,陛下眼下势大,等闲不会输,但是要赢得漂亮才是。 总不能建一个龙江造船厂,把李贤给兑出去。 这不合适。 徐承宗坐直了身子说道:“李巡抚以为,他们,也就是扬州李氏,为何胆子这么大,明知道陛下的旨意不能违抗,他们还要做呢?” “倒是有点想法,你先说说看。”李贤自己家就有一个刘玉娘,乃是畸零女户,民籍却出身烟花世界。 很少有人讨论烟花世界的成因,徐承宗也是第一次。 徐承宗感慨的说道:“朝臣都说陛下英明,陛下是真的英明啊。” “其实很简单,朝廷无法安置这些女户,所以李成立他们才如此的胆大妄为。” “你比如我,魏国公徐承宗,为何在陛下南下平叛活了下来?” “还不是因为我还有点用?陛下拿我安抚天下勋贵,只要不造反,不附逆作乱,就不会有事。” “人啊,最怕一点利用价值没有。” “正是因为朝廷无法安置这些畸零女户,所以他们才如此的胆大包天,因为朝廷要用他们。” “杀一个李成立,打散一个扬州李氏,又有何用呢?不过是扬州王氏、苏州陈氏、横林费氏,换来换去,还是他们那些人。” “要解决这些问题,首先要解决畸零女户,才能对他们下手。” 李贤看着这魏国公,满是好奇的说道:“你讲的很对,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是怎么想到的?” 徐承宗想了想说道:“还不是陛下那些发的邸报吗?” “我细细研读了一番,才明白了这些道理,所以,我才说,陛下英明。”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果陛下发了邸报,我不好好研读,那我魏国公府,下一代就再无人能承袭爵位了。” 李贤点头,徐承宗指出了问题的关键,畸零女户。 第482章 陛下是真的不坑穷人 徐承宗看着李贤,他话没说完。 不仅仅是畸零女户,这些畸零女户们,只是徐承宗举得一个例子罢了。 除了扬州瘦马之外,其他的产业也是如此。 “还有桐园,还有猪鬃刷,还有其他诸如此类,都是如此。”徐承宗从畸零女户,扩展到百工之上。 比如桐油漆园,桐油刷在木头上,经过暴晒之后,就会变成形成一层致密的漆膜,这层漆膜就是保护船只在海中航行的不二法宝。 桐油用途极为广泛,木器、油布、雨伞、制油墨等等。 自隋唐年间发现了桐油可以防水并且涂抹在船上之后,桐油广泛用于生活日常所需。 洪武时,太祖高皇帝命种桐、漆、棕于朝阳门外钟山之阳,桐园百产,二甲军二百四十人,桐树岁得油百五十斤。 桐园,是南京城曾经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至宣德三年,朝阳门外所植漆、桐、棕树之数,乃至二百万有余。 漆、桐、棕树油性极大,不耐火烧,正统十一年,一场大火,烧毁了朝阳门外的桐园。 朝阳门外就是钟山,钟山就是紫金山,朱元璋的陵寝所在之地。 朝廷需要桐油,但是这帮人把桐油的上下游,牢牢把持在手中,朝廷想要桐油,那就得从他们手中扑买。 自己种至少要几年的时间,而且可能会有火龙因为陛下的失德肆虐。 再比如刷桐油的刷子叫猪鬃刷,猪鬃是猪的颈部和背脊部,生长的刚毛。 给猪喂食酒糟,猪酣醉后毛孔扩张,把这些猪鬃拔下来。 一到三天就可以拔一次,清洗干净,晾晒之后,制成毛铺,在使用的时候,将毛铺上蒸笼蒸一个小时辰,就可以制作毛刷了。 一只猪的一生,可以生产四斤的猪鬃毛,可以制作五十多把刷子。 徐承宗希望李贤能够明白,他走的路,压根没有退路,给势要豪右添堵,势要豪右会要他的命,直接刺杀,只是最简单而有效的办法而已。 他们有一万种法子弄死李贤。 朝廷桩桩件件的事情派下来,无论走错哪一步,李贤就会万劫不复。 李贤自然知道徐承宗是好意,他平静的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给势要豪右挖坟掘墓,显然是个高危的活儿,得万分的小心。 只要不能将其罪名如同那三百名的贪官污吏一样彻底坐实,他们就有秽土转生的机会。 相比较陛下、李贤、李宾言和百姓,势要豪右有太多试错的机会了。 那解祯期犯蠢,围攻松江市舶司,都有人搭救。 徐承宗看李贤的面色,就知道李贤完全听懂了他的话。 大家都是聪明人,不是聪明人,早就死在南衙僭朝作乱的时候了。 徐承宗继续说道:“如果有用到我的地方,就尽管说,虽然我不视事很久了,但是我有固定资财。” “比如说铺面可以先把摊子撑起来,比如说老师傅可以教授徒弟。” “如果想简单点,可以用我的铺面来置换他们侵占的土地,我有三个船厂,规模虽然不大,但是可以造三桅大船,可以跟他们置换。” “这样你也可以交差了,龙江造船厂也复工了。” 李贤笑着说道:“谢过魏国公了。” 徐承宗起身告辞。 他将李贤和刘玉娘以及那个孩子,安置在了魏国公府,是为了安全。 毕竟魏国公府有二百铁册军,还有南京京军、凤阳三卫军可以调用。 徐承宗在南衙僭朝作乱的时候,就清楚的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作为最大的势要豪右,依仗的不是祖宗的恩泽,而是依仗当今皇帝。 所以,他愿意拿出自己的家财来,左右不过是几个船厂,几处铺面,些许人工,这些都能再赚。 但是魏国公的这块招牌不管用的时候,他连自己的宠妾都保护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宠妾被分尸在凤阳城下。 维护陛下的权柄,就是维护魏国公的招牌。 李贤看着徐承宗的背影,满是笑意,坐直了身子。 桐油的问题不用担心,因为云贵的特产除了煤炭、滇铜、三七粉、金不换、木材以外,还有一种,那就是桐油。 云贵川黔的桐树极多,桐果就长在树上,云贵的百姓会榨桐油,但是过往的交通不便,桐油压根走不出去。 四万里的水路疏浚迫在眉睫。 如果将「人」轻化、物化后,就可以把徐承宗说的内容理解清楚了。 畸零女户、桐园、猪鬃都是劳动资料,他们把劳动资料牢牢的把持在手里,所以才会有恃无恐。 如何打破对劳动资料的垄断,对于李贤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陛下已经演示过了。 李贤站起身来,准备亲自到龙江造船厂,实地看看。 说一千,道一万,不如走一步,来的踏实。 李贤的排场极大,去哪里都是锦衣卫开路,一群人风驰电掣的向着龙江造船厂的旧址而去。 而此时的横林费氏,浙江海商商总费亦应,来到了宝源局门前。 他打算存钱。 费亦应出示了腰牌之后,就寻到了宝源局主事孙炳福,孙炳福已经瘦了下来,但是依旧是很有福气。 孙炳福正在用水密法教授学徒,如何测定成色。 孙炳福手里掂量着一堆银子说道:“看这个刻度,将金花银或者银料投入水中,水每涨一个刻度,就是金花银是二两。” “我手里有一些银裸子,正好放满了一刻,但是只一两四钱,证明这堆银裸子里面是五成银。” “那就不能要,让他自己想办法去熔铸金花银,或者直接在宝源局熔铸也可以。” 原理其实很简单,就是用密度去测定它的大概成色,这种法子并不准。 所以宝源局只收金花银。 一个学徒举起手来问道:“主事,那要是有人灌铅呢?这法子是不是就测不准了?” 孙炳福连连点头说道:“问得好。” 铅比银子重,灌铅几乎是所有银锭造假的首选。 孙炳福掏出一根针来,这根针很粗,就是专门的验银针,他笑着说道:“银子其实很软,用这种银针可以刺入,如果刺到半截刺不动了。” “那就换锤子,因为是二次灌铅熔铸,一敲准开裂。” 学徒恍然大悟,怪不得宝源局有个铁锤,感情是这么回事儿。 孙炳福在北京宝源局坐班的时候,躺在藤椅上逗鸟被陛下抓了个正着。 他倒是想做点事,可是做不成,一身的本事,那也得有用的地方不是? 他继续讲解着识别银裸子成色的法子,直到下课。 等到他忙完的时候,看到了费亦应,终于笑着说道:“哎呦,费商总!这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来看茶,看茶!” 费亦应无奈了,他跟这孙炳福打了几次交道了,这家伙就是见钱眼开。 孙炳福也不是贪钱,就是看到他们这些商总的眼神,就像看到了大肥猪一样。 拔猪鬃都要先喂点酒糟,赚商总的钱,先给杯好茶。 孙炳福这碗茶,可不是那么好喝的。 “孙主事,我有个事,咱们南京宝源局纳储,是不是真的有利息啊?”费亦应有些奇怪的问道。 “那必然是有。”孙炳福把政策好好讲了讲。 费亦应依旧有些犹豫的说道:“松江市舶司、密州市舶司和月港宣慰司,都有宝源局,是不是也可以承兑啊。” 费亦应问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如果只能在南京承兑,则毫无意义。 孙炳福笑着说道:“那是自然。” 费亦应眼神一亮,他凑近了一些问道:“现在是不是还没有人来存钱?” “没有。”孙炳福带着满是福气的笑容说道:“这不是把费商总给盼来了吗?” 费亦应有点为难的说道:“能看看银库吗?我有点不放心。” “好说。”孙炳福带着费亦应来到了宝源局的银库。 这其实是违制的,但是费亦应可是大户,宝源局设立之初,换银币就是吃大户,所以大户要看自己放银币的地方,安全不安全,是应有之义。 陛下给孙炳福放了三个月的权限,方便孙炳福吸储。 费亦应跟着孙炳福来到了银库,才发现这里其实是之前建庶子住的高墙,三丈三尺高的高墙内,只有一扇厚重的大门。 大门缓缓打开,里面设置的居然是厚重的铁栅栏,出了门洞之后,居然还不是银库,是一个狭窄的通道。 “需要换衣服,所有个人物品都是不能进入银库的。”孙炳福解释了一句,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 在锦衣卫的搜身之下,才在内室换了衣服,方才进入银库之内。 银库内是一排排的檀木箱,孙炳福打开了一个箱子,里面是用红绸油布裹着的银币。 孙炳福笑着说道:“高墙的守备森严,想来费商总应该有所耳闻。” 费亦应呆若木鸡的说道:“那是…自然听说过。” 当初太宗文皇帝设立高墙,关的是废帝朱允炆的幼子朱文圭,天底下谁不知道高墙守备之森严。 比皇宫还森严。 朱文圭被释放了之后,这处地方,被陛下改造了用来做银库,是费亦应万万没想到的。 “还有什么疑问吗?”孙炳福笑着说道。 费亦应立刻摇头说道:“没有了。” 费亦应跟着孙炳福回到了宝源局,费亦应终于开口说道:“我现在手里不光有银币,还有金花银,是不是可以直接换为银票?” 孙炳福摇头说道:“如果用银子换了银票,再想换银子,就不行了,只能换银币,我得提前告诉你。” 费亦应连连点头说道:“嗯,换银币更好。” 自从陛下用强硬的手段,将御制银币在南衙通行,见识到了银币的方便之后,南衙的商贾们就再也离不开了。 能兑换银币最好不过了。 “我存六十万银币,存银两百四十万两。”费亦应开口说道。 孙炳福眨了眨眼睛,他知道费亦应大约有五十多万银币,但是这么多银子,他还是有些吃惊。 费亦应解释道:“是这样的,我是浙江商总,我这些钱,全都是浙江海商的钱,也不是我自己的。” “我相信朝廷。” 费亦应早就投降了。 碰到这么个陛下,最好还是配合。 反抗个屁! 反抗来、反抗去,最终把自己全家老小都搭上了,给陛下看笑话不说,这不耽误赚钱吗? 费亦应不无担忧的说道:“其实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这银票,会不会变成大明宝钞。” 孙炳福摇头说道:“不会,银票不是宝钞。” 大明宝钞是朝廷发行的货币,是纸币,而银票是收一两银子或一银币才会发一银币的银票。 一种是纸币,一种是存银凭证,其意义完全不同。 送往倭国的钞票,才是纸钞。 “只要能兑付就是了。”费亦应站起身来说道:“今天就会把银子送过来。” 银子放在家里不会长出银子,还会被偷。 浙江多海商,他是海商商总,来往密州、月港、南京、松江、京师,做的买卖很大。 每次都拿银币去结算,光是来回运送银两,都是个很让人头疼的事儿。 孙炳福看着费亦应离开的模样,只能连连感慨,陛下是真的不坑穷人。 费亦应的银车开始入城,总价四百万银币,一共装了八十车,一车大约五万两,送进了银库之中。 费亦应当场将银票散给了所有的浙江海商,如果谁想反悔,可以立刻进入宝源局,将这些银币兑换出来。 费亦应很快就带着银票到了松江市舶司,他有一批货需要结算。 乃是白棉布、三棱布、斜纹布还有妆花缎。 松江府盛产棉布,有收不尽的魏塘纱,买不尽的松江布之称。 白棉布是三钱银一匹,每120匹为一担,费亦应购买了一千担的白棉布,共计价三万六千银币。 而三棱布光洁细密,有色有花,六钱一匹,一担七十二两银,共计一千担,总计价七万两千银币。 妆花缎是丝绸,极为昂贵一匹六两到十两不等,按匹购买,他一共就买了三千匹,就花了三万银币。 总计价为十三万八千银币,纳税八千二百两。 费亦应拿出了银票结算的时候,松江当地的棉商立刻就不乐意了。 棉商拍着桌子说道:“你这拿纸票子,不是欺负人吗?” 第483章 内外织染杂造局 “纸票子?”费亦应站起身来说道:“那我们去看看是否能够承兑。” 费亦应带着松江棉布商总和苏州丝绸商总两人,来到了松江府的宝源局,开始承兑银币。 很快,十三万八千枚的银币就交到了这两位商总的手中。 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完全没必要的小手续,颇为的麻烦。 那就是银票必须要过一下户,确切的来说,需要费亦应的签字,先把银票过给这两位商总,然后再由两位商总,开始兑换银币。 费亦应在宝源局存钱的时候,就有些疑惑,这么方便的银票。 为何是记名制,而不是不记名制呢? 宝源局给出的理由是留下书证,防止日后出现不必要的麻烦。 宝源局的口号就是:「每一枚银币都是有名字的。」 任何的手续都需要本人签字,才能进行过账,是为了彻底确立宝源局在贸易的中立地位。 他们只管钱,其他什么都不管。 费亦应走出了宝源局笑着说道:“现在,你还认为是纸票子吗?” 两位商总看着马车上的将近十四万的银币,疑惑的问道:“陛下这是为什么?要给我们的利钱呢?” 这简单的一堆银票,居然真的换出了银币,这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费亦应并没有回答,顺利交割之后,他转身离开。 他要带着一千担的白棉布、一千担的三棱布、斜纹布还有妆花缎,范畴出海前往倭国。 去年冬天,倭国可是冻死了不少的人,棉布的价格极高,三钱银一担的白棉布,可以在倭国卖到三两银子,甚至是五两。 十倍甚至二十倍的回报率,让费亦应颇为兴奋,一共两船的货,他可以获得极高的报酬。 费亦应不是善茬,虽然在大明他温顺的跟个小绵羊一样,但是出了海,他就是比海盗还凶残的海商,他们有火炮有火铳,这些几乎都是陛下默许的。 而且他还有兄弟,整个浙江商会都在倭国有生意,一旦一方有事,立刻就是蜂拥而至。 费亦应走后,留下了两个商总站在松江府宝源局门前发呆了许久。 银币就在车上,他们拉回去就是,可…天下并不太平。 他们被人盯上了。 很多在城里乞讨的游堕乞儿,似乎是无意的路过了好几次。 一旦他们脱离了宝源局的范围,他们的车队很容易在回家的路上,遭到流匪们的亲切问候,和他们愉快的交流意见,然后拿走他们的货物或者钱财。 车队的目标实在是太大了。 两位商总一咬牙,又回到了宝源局内,将银币存了回去。 因为没有他们的签字,别人是无法凭票取出他们的银币。 放在宝源局,比放在家里安全的多。 “你们闲的没事干吗?一会儿存,一会儿取的,逗闷子吗?”松江府宝源局的主事非常不满的抱怨着。 这一来一回得费多少功夫? 但是宝源局最后还是确定了把银票开了出来,把银币查点清楚,塞回了银库之内。 宝源局主事提醒他们说道:“今天不能再取了。超过万两都是要提前说的!” “好的好的。”两位商总连连点头。 此刻他们才明白,其实这银票,对别人没用,但是对于经常大宗交易货物的商总来说,的确是方便了不少。 这种方便是有代价的。 第一个代价,就是任何的大宗交易,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货物价值多少,根本不能再降低物价减少税务成本了。 第二个代价,就是日后一旦抄家,固定资财、流动资财到底有多少,到宝源局翻动账目,就会明明白白。 对于商人来说,明知道是皇帝的手段,但是他们还是欲罢不能。 就像是出售勒死自己的绳索一样,商人们普遍接受了这种方式。 他们明明在抗拒着陛下,但是陛下每次说什么的时候,他们即便是不情愿,也只能乖乖躺平任陛下施为。 几处的宝源局开始疯狂的吸储,在吸储之后,大明朝的第一次大规模投资,开始了。 李贤和李宾言在南衙的巡抚司衙门碰面。 与会的有大同伯陶瑾,番都指挥马云、平江伯陈豫、宁远伯任礼,工部右侍郎王卺、松江市舶司提督太监王寅等人。 这是讨论具体如何复产船厂之事。 李宾言坐直了身子,他依旧带着永乐剑,乃是钦差。 李宾言十分严肃的说道:“我认为我们首先应该开办工匠学堂,培养属于朝廷的工匠,这样才能够有条不紊的开展工作,工匠的人数还是太少了。” 兴教化,几乎是李宾言的第一个念头,真正将木材、桐油、铁锭、钩索变成南下西洋的大船的是劳动,而不是朝廷。 而劳动的载体是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 这一点上,李宾言有着清楚的认识。 “我同意。”李贤举起了手,表示了自己的赞同,他在龙江造船厂,脚踏实地的调查了许久,认为李宾言的想法是对的。 工匠才是造船业的基石。 建设学校,培养人才,是增加工匠本身的固定资财,可以有效的提升工匠的劳动效率。 现在,钱不是问题,如何把钱花的物有所值,就成了新的问题。 徐承宗眼睛一亮,在他看来,李贤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手中的几个小的造船厂进行置换。 虽然有跪着当巡抚的感觉,但那是最简单最直接完成皇命的办法。 李贤和李宾言在会前肯定是通过气了,他们还是想站着把官给当了。 而且直指问题的核心,人。 徐承宗十分兴奋的说道:“我在城郭有一处地皮,大约八千多亩地,依山傍水,当年太祖高皇帝攻打集庆的时候,高皇帝曾在那里驻军地,后来赏给了魏国公府。” “太祖高皇帝在洪武年间设桐园,又在吉林设吉林船厂,永乐年间又增加了清江船厂,太祖、太宗皇帝知道,一定会同意把这片地,当做学社的。” “当然如果肯给我立块碑,我是感激不尽的。” 徐承宗贪吗?他一点都不贪。 城郭八千亩地,依山傍水,绝对不是坏地方,他直接拿出来,只要一块碑的意思很简单,他一点都不打算争功。 李宾言点头说道:“朝廷正在进行铁、索、艌、船木、竹、箬篷匠的考核,现在钢铁大工匠一人,船木大工匠一人,箬篷大工匠大工匠一人。” “足够了。” 大工匠哪有那么好评价的? 徐四七兼任石景厂、王恭厂的总办,大工匠。 蒯祥建设大明北京城,而后在石景厂、胜州厂担任总办,为大工匠。 江淮厂、马鞍厂、贵州六枝厂,都是大工匠在兼任总办。 大明的大工匠绝对不是那么好评级的,兵仗局也只有三名银匠大工匠。 第一步,是设立工匠学堂,只不过和京师工匠学堂侧重煤铁的方向不同,南京工匠学堂,将会侧重造船和相关产业。 李宾言和所有人商量了许久,最终敲定了工匠学堂的规模、人数方方面面。 李宾言继续说道:“第二点,我们必须要进行四万里水路疏浚工作了,因为造船需要最多的木材、桐油,都需要从云贵川黔送来,那边多数都是朝廷的官厂,无须向商贾扑买。” “我们观察到一艘河船可以一天内走150里路,运送两万斤的货物,而一两马车,只能运送一千五百斤的货物,走不到100里地。” “无论是从速度还是从运载量而言,都是河船更有利于货物流转。” “河运货物溯江而上到四川的最佳时期是秋冬两季,那时水位低,水流较慢;” “从四川运货顺流而下,则以春夏两季比较适宜,那时水位较高,水流较快。” 乌江的疏浚也是如此,在春夏水流较快的时候,从云贵地区顺流而下,在秋冬的时候,用人力送货入云贵。 千里江陵一日还,只要过了白帝城瞿塘峡口,南下至荆州只需要一天的功夫。 河运,是一种沟通东西的重要手段,只要能够完成水道的疏浚,云贵地区的物产,就可以进入中原,而中原的货物,也可以顺利到达云贵。 改善水路,迫在眉睫。 “第三点,我们需要跟陛下商量下了,织染杂造局不能再这么坐派和召买下去了。”李宾言面色为难的说道。 王寅立刻不满的敲了敲桌子说道:“陛下一年常服不过八套,冕服两套!登基五年来,从未做过坐派和召买的事儿,各织染杂造局所织染之物,悉数给银兑付。” “别有事没事就骂咱家这些宦官行吗?陛下尚节俭,从未曾奢靡,咱家外出在外,屡屡小心谨慎,生怕堕了陛下威名。” “你们能不能找的别的由头?” 王寅是松江府市舶司提督太监,他是宫里的人,曾经多次跑到福建宣旨,东奔西走,还去过贵州。 户部郎中王祜愤怒的的说道:“内织染杂造局,每年织染袍缎一万八千匹,正统四年、八年、十年、十三年,每次召买八千匹到九千匹不等!” “知道这是多少民脂民膏吗?” “织匠、挽花匠、挑花络丝打线匠近五万户一年所出!” 王寅嗤之以鼻的说道:“内织染局还知道召买,外织染局就不坐派了吗?正统拢共就一十四年,你们外织染局一共坐派十五万匹!” “内署好歹还是召买,你们呢?直接坐派,花点,多少花点啊!” “恶心!” 坐派和召买都让民间机户生产,但发给价钱比工料或成本还低。 内织染局是召买制,而外织染局则直接是坐派但是给工钱。 都是朘剥,都被陛下一并给停止了。 反腐抓贪,可是陛下吏治的重要组成部分,被抓到了自己要死,而且会祸及家人。 “切,你们内织染局的召买那是召买吗?自己都吞了,还好意思说我们?贪皇帝的钱,你们真的是胆大包天!”王祜丝毫不让的说道。 “停!”李宾言拍了拍桌子:“这都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吵什么吵!” “有本事你们现在召买啊,现在坐派啊!” 国帑和内帑的每次都在吵架,火气很大,话都是什么难听说什么,而且吵得毫无意义。 这都正统年间的旧事了。 陛下一年常服不过八套,袍缎的数量已经降低到了十六匹,整个内署一年不过千余匹,而且还给钱。 官邸法施行以来,外织染局也不敢玩坐派这种把戏了。 宦官和锦衣卫天天盯着朝臣,还带着恶犬。 自从劳保局设立之后,内外织染局已经成为了香饽饽,因为陛下给的很多。 内外织染局的织匠、挽花匠、挑花络丝打线匠每年都会有人进京面圣听宣。 陛下挑人之前,连自己都不知道会是谁,进京除了沐浴之外,会直接到通政司衙门,陛下持七品参政议政,主持座谈会。 二十二处内外织染局,遍布大江南北,这种坐派和召买,也是洪熙、宣德、正统年间,合法贪腐的一种。 此时二人讨论的袍缎,是专门用朝服的袍缎,通匹有根纹纬,需用根湖丝,挑成花本,重达数十公斤。 一匹长度比衣料要长过十倍,一匹长达30至50余丈。 需要分成几十段顺次序先后悬挂到花楼上,每织过一段,再撤下换上下一段的花本。 费亦应买的丝绸,一匹不过三丈到五丈。 袍缎一匹过百银币,费亦应买的妆花缎一匹不过六钱。 李宾言想了想说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不可以把畸零女户,安排到织染局?” “绫罗绸缎绢纱丝绒锦,一共九种,无论是做哪种,都是生计。” 王寅和王祜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话。 吴绫,松江为上,杭州次之,一般用无捻丝织造,质地稀薄,只作亵衣、刺绣底料及装裱用。 蜀锦仅充裀褥之用,只王公可用,非民间所宜也,一匹五丈,一匹五十银币,按丈算,比袍缎还要贵。 闽丝是丝与棉的交织物,主要用于官服的补子。 大明的丝绸制品,大约有九种,用途各有不同。 把畸零女户安排到织染局,看起来是个不错的法子。 王寅无不担心的说道:“那陛下岂不是又要挨骂了?” 第484章 那个在海上飞的男人 畸零女户,是弱势群体,这是毫无疑问的。 大明朝的皇帝把畸零女户,扔到司礼监所属手工工场,做手工。 这是什么行为?这是穷尽民力、是朘剥的行径。 所以陛下这么做,必然挨骂。 畸零女户的问题,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至少入了织染局,是食粮人匠,活命是没有问题的,都是朝廷给粮。 “我们上书给陛下,毕竟内外织造局,又不是单独属于陛下一人,也受户部监督,挨骂也不是陛下一人挨骂,户部也要挨骂。”王祜作为一个户部的度支部郎中,提出自己的想法。 内外织染局,包括织染局下辖的神帛堂都是类似,受到户部的监督,所以,户部陪着陛下一起挨骂便是。 徐承宗没有说话,他的烟云楼其实就做这个生意。 博爱乡的七村,的确是扬州瘦马的滋生之地。 但是也有一些女子,是不愿意从事织工这种低贱的事儿,尤其是在尚奢的风气下,导致一些女子迷离了自己,自己做了私窠子。 鸨儿爱钞,女儿爱俏。 这个行当里,他见到了太多的人,在里面醉生梦死,男人女人,都是一样,沉浸在纸醉金迷的烟花世界里,不可自拔。 这个行当里人来人往,今天还谈笑甚欢,明日或许就会消失不见。 原因很多。 或者是被骗了钱财被偷了心;或者是生了病,日益憔悴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或者干脆喝醉了,滑进了秦淮河中;或者因为撑不起这样纸醉金迷的消耗,去借了青稻钱,借了又还不上,最后被追债的人,追的无路可逃。 烟云楼、神乐仙都,都是被人称之为销金窟的地方,哪里是一般人能消费得起的地方? 但是这样的生活,迷人眼,惑人心。 商议还在继续,大明对于龙江造船厂的复工,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缓缓图之,慢慢来。 而松江造船厂,因为历史负担极轻,所以速度会更快,在贵州的木材和桐油到了之后,会立刻开始营建两千料的宝船。 在李宾言、李贤等人在商议如何让龙江市舶司复工的时候,季铎终于乘船到了久米岛。 他去了一趟鸡笼岛,岛上并非一片荒芜,岛上的百姓并非不能沟通,只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住的岛到底有多大。 鸡笼岛的土地很是肥沃,海盗们似乎也对这个岛一无所知,岛上还算安宁。 季铎带着通事和岛上的人,简单沟通了一番,放下了三百人,其中有天文生、舟师和保护他们的军卒。 他们会在岛上待上数月之久,详细调查水文地理。 季铎踏上了金黄色的沙滩,看着天日当空,一步步的走向了具志川城。 久米岛的东中西,共有三座城池,分别是登武城、宇江城和具志川城。 三座城池都是久米士族营建,季铎在具志川城找到了正在忙碌的岳谦。 季铎喝了口水说道:“新的物资已经到了,所有的贡舶的收益,都随船运到了。” “大明仅仅是鱼油就给了七万银币,我和琉球的使者商议之后,换成了日常所需之物。” “盐、铁器、铁锅、笔墨纸砚等等。陛下对陈福寅做的很是满意,让陈福寅再接再厉,一切皆见机行事。” “唐指挥找到了吗?” 季铎、袁彬去岛上找椰子大王陈福寅的时候,唐兴也跟着去了,回来的时候,唐兴一个人消失不见了。 “没有。”岳谦无奈的说道。 他带着久米士族,整理着各种物资,无奈的说道:“这都俩月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岳谦和季铎隐隐升起了担忧,这都好几个月了,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但是他们也只能瞎操心。 季铎放下了对唐兴的担忧,坐直了身子说道:“琉球岛的战事如何了?” 岳谦拿出了堪舆图说道:“在得到了大明朝廷的军备援助之后,陈福寅并没有立刻开始全面反攻,只是稳住了局势,开始向着中山府稳步的推进。” “目前已经至首里城附近,正在图谋收复首里城。” 季铎看着那张堪舆图,才发现,琉球真的很小,纵不过千里,横不过六十里。 这是一个极为狭长的地形,而且里面有大量的海洋。 岳谦倒是满不在意的说道:“是的,小是小了点,但是地理位置极为优越,是不能放弃的地方。” “而且这不是有个鸡笼岛的大岛吗?” “听说南山府那边找到了倭国的老巢。” 季铎想了想,万国津梁的地理位置的确极其重要,怎么可以放弃? 他有些好奇的问道:“那倒也是,怎么找到倭寇的老巢的?” 平倭最麻烦的地方在哪里? 是找不到倭寇的老巢,在琉球盘踞着一群真正的倭寇,全由倭人组成,找到他们的老巢,就代表着战争胜利的天平,全面滑向了琉球。 岳谦满是奇怪的说道:“是南山府陈福寅传来的消息,有些奇怪,这条消息来源是确切的,但是并不知道是谁找到的。” 季铎来回扭头,找了半天说道:“袁彬呢?袁彬去哪了?是他找到的吗?” 岳谦看向了东方:“他在南山府,闲不住,跑去打倭寇了。” 琉球王国的东南方向,因为面朝大东洋,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海水冲刷,最终形成了一片金色的沙滩。 这里的海水大约有十丈深,形成了一片浅滩。 琉球百姓们会在落潮之后,组织百姓下水取骊珠,也就是珍珠。 琉球的本意,就是琉璃玉和珍珠球。 而这天退潮的时候,勤劳的琉球百姓,从海水中爬了出来,将收获的珍珠,放在了船上。 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一只单桅帆船自东北方向,顺着金黄色的海滩,乘风而来。 在蓝天白云之下,这条帆船划过出了一道水纹,速度很快的冲向了奥武城。 这艘船与其说是在海上行驶,不如说是在海上飞。 稍有大风,这船似乎是漂离水面一样,蜻蜓点水向前飘动着。 所有的渔夫们,都瞪大了眼睛,这人是谁?胆子这么大,居然敢乘坐这种单桅帆船出海。 他不要命了吗? 在海上,最快的船,自然是单桅帆船,因为它更加轻盈,但是没有人敢用单桅帆船漂洋过海。 在海上,离岸稍微远些,前后左右,全都是一片的海水,稍有大风,单桅帆船因为头重脚轻,很容易就在海上翻船。 奥武城是琉球岛东南方向最后一座城池,也是南山府抗击倭寇和海贼的老巢所在。 椰子大王陈福寅就在奥武城内。 那艘如同飞一样的单桅帆船掠过了海面,在琉球百姓惊讶的目光中,飘进了奥武城的码头。 操船的人,自然是唐兴,快到港口的时候,他极为熟练的收起了帆,船速立刻就降了下来。 这条单桅帆船,采用的是纵帆型布局、硬帆式结构,帆篷面上带着撑条,相当于筋,撑起了帆布。 这种帆虽然较重,升起费力,但却拥有极高的受风效率,使船速极高。 桅杆不设固定横桁,适应海上风云突变,调戗转脚灵活多变,能有效利用多面来风。 但是它却不是那么好降服的,显然唐兴是可以降服它的人。 这种单桅帆船,是他在密州市舶司的时候,做出来的。 最早的时候,他曾经一个人乘这条单桅帆船,去到了济州岛,打探倭寇情况。 现在他又开始了自己的泛舟出海。 他的腰间别着一个竹筒大小的钟表,他的船头有一个指南针,这个指南针的盒子里是水,用桐油密封。 只要航行的平稳,就可以观测方向。 他还带着一个前短后长的四分仪,可以简单的确定自己大概的方位,一个牛皮水壶,两块咸鱼肉。 这就是他出海的所有装备。 他是大明最自由的男人,因为外戚的身份,他不能指挥大量的军队,又没人管他,屡次都是他自己去冒险。 但是他从不带着人跟他一起出去冒险,他害怕把人坑了,陛下会杀了他,连带着坑了女儿,还有外孙,也就是陛下的三皇子朱见澄。 他将缆绳甩在了码头上,跳上了海岸,将一条旗鱼从船上抱了下来。 这旗鱼是他回南山府奥武城的时候,顺手打来的。 这旗鱼完全可以做成鱼生,也就是生鱼片,因为它是海鱼。 当然作为熟读《预防与卫生简易方》的唐兴,除非迫不得已,是不会吃生食的。 唐兴扛着四十多斤的旗鱼,延着码头走进了城内,遇到了守城士兵的拦截,唐兴抛出了自己的腰牌。 “唐指挥回来了!”守城的军士,立刻大声喊了起来,消息很快的传到了城主府内。 正在忙着改善煎盐法的陈福寅和岳谦,很快就找到了唐兴。 唐兴刚沐浴完,正在处理着那条四十多斤的旗鱼。 他手中的这条旗鱼长相很奇怪,第一道背鳍是蓝色的,第二背鳍红褐色,其实他这条鱼,应该叫做蓝鳍金枪鱼。 唐兴满是笑容的说道:“来得正好,这鱼可凶了,还要咬我,被我一鱼叉给插住,它拖着我的船,跑了半个时辰,我才把它给捞上来。” 袁彬倒是生冷不忌,用快刀切下了一片,笑着问道:“喜界岛现在什么情况了?” 鱼脍,生肉为脍,是海鱼的一种吃法。 “等做熟了再吃。”唐兴打掉了袁彬手中的鱼脍说道:“想吃砒霜不成?” 砒霜是治肚中虫子的药,微量服用,可以毒死肠道里的虫子,大量食用,就是武大郎的下场了。 “这是海鱼啊。”袁彬看着掉落在地上的鱼片,颇为可惜。 这鱼的纹理,看起来就十分的美味。 唐兴拿着刀继续处理着手中的蓝鳍金枪鱼说道:“我们在海上,生了病,可不是什么小事,悠着点。” 袁彬非常不满的说道:“让我悠着点,你整天跑出去玩,你怎么不悠着点呢?” “也不带我。” 唐兴没接话茬,他一边生火一边说道:“喜界岛有两千倭寇,都是萨摩国清水城岛津宗家的倭人。” 清水城岛津家是萨摩令制国的守护大名,由室町幕府册封。 岛津家的实力在倭国不算弱,控制着萨摩、大隅和日向三个令制国。 唐兴一边做饭,一边介绍着喜界岛上的情况:“倭国有火铳,但是并没有火炮,虽然数量不多,样子大概和最早永乐制的边铳有点像。” 本来看到唐兴回来的颇为高兴的袁彬和陈福寅听到唐兴说起了倭国居然有火铳,就是面色一变。 “贼,都是些贼!”袁彬愤愤不平的说道。 从大明偷了东西的倭寇,居然还有火铳可以用。 唐兴摇头说道:“他们的火铳,十发有三发能响就不错了,至于打到哪里,全看他们日照大神了。” 日照大神是倭国和琉球本土宗教的神道派神只。 神道派起源于琉球,分为琉球神道和大和神道。 大和神道,也就是大和岛,属于北山府,现在被倭寇所掌控。喜界岛就在大和岛东侧不远处。 神道派式微,成为了佛家的附庸。 唐兴讲解着北山府种种,北山府人数并不多,琉球国旧九成半的人口都集中在南山府和中山府。 “我这里有份图,是喜界岛的眺楼、兵营、城墙、城楼、武器库、飞炮、铁炮的位置,铁炮就是他们的火铳,不是火炮,飞炮类似于碗口铳。” 唐兴拿出了一张油纸包裹的堪舆图,上面都是他这些天混到了喜界岛的营地内,做的侦查。 陈福寅将堪舆图打开,画的很潦草,却十分的浅显易懂。 陈福寅看着堪舆图说道:“如果我们可以做掉喜界岛的倭寇,那么大和岛,也就是北山府上的倭寇就彻底被孤立了。” 唐兴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倭寇悍不畏死不假,但是他们的装备奇差,我觉得我们此时出击,有八成的把握可以拿下喜界岛。” 陈福寅看着堪舆图说道:“那明日就去。” 琉球王国已经混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琉球百姓们的怒火已经到了极点,陈福寅的义勇团练,已经超过了三万人。 再加上大明朝带来的军备,以及这将近一年时间的训练,搞定喜界岛的倭寇,不是难事。 唐兴摇头说道:“明天不行,明天有暴雨,后日,有个千人,就足够了。” “四艘三桅大船,八艘战座船,完全够用了。” 袁彬打断了他们二人的部署说道:“我们要不要先请示下陛下?” 袁彬这么说是有他的道理,大明要对琉球郡县化,那么最好的方法是大明军平倭讨逆,琉球百姓感恩戴德。 如果琉球百姓自己就赢了,那大明的郡县化,会不会横生波澜? 第485章 平倭,刻不容缓! 袁彬的这个问题,问的不仅仅是平倭,更涉及到了大明的统治向的根本问题。 是为了对琉球实现郡县化,不择手段。 还是真的为了琉球百姓考虑。 如果是不择手段,此时就应该停止进攻,等待大明水师到来,让琉球百姓继续陷入无休止的倭寇、海盗的困扰。 等到大明水师到的时候,琉球百姓,无不是感恩戴德、无不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如果是为了琉球百姓,就应该结束这场为期已然一年有余的倭乱,让琉球百姓自己取得胜利。 那大明郡县化的时候,可能会遇到许多的阻力,比如久米士族,比如琉球的按司使。 毕竟是琉球百姓自己取得的胜利。 唐兴、陈福寅和袁彬陷入了沉默之中。 一场旗鱼宴本来应该是十分欢快,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他们三人都知道,让琉球百姓自己取胜,其实不太符合大明的利益。 岳谦和季铎很快就到了奥武城,他们带来了新的给养,这些给养,都是大明的军备支援。 大明四艘三桅大船,出现在港口的时候,无数的百姓自发的聚集在港口上,连绵的跪倒在港口之上。 岳谦是第一次来到南山府,他完全没有料到琉球百姓会如此的热情,人数过万,便不可计数,万余百姓跪在地上的模样,让岳谦颇为不适应。 如何抉择? 岳谦、袁彬、季铎、唐兴、陈福寅五个人组成的前军指挥都司,坐在了一起。 岳谦首先分析了下敌我态势:“我们现在有两百庶弁将,一百掌令官,有琉球义勇团练三万余人,围剿喜界岛倭寇不是问题,胜算很大。” “进而结束琉球的倭乱。” 大明胜率高达八成,随着新的给养送到,胜率已经来到了九成,只要不是忽然起了狂风,扰乱大明的进军。 倭寇没有任何取胜的可能。 岳谦继续说道:“陛下让我们一切见机行事,不用请示。” “我认为,我们应该此时进军,平倭这种事,还需要上奏吗?” “陛下一定会支持我们平倭,至于袁彬担心的问题,我认为不是问题,因为琉球国王尚泰久,已经在津口安顿下来了。” 季铎思虑许久说道:“如果我们不进攻喜界岛,将盘踞在琉球的两千倭寇一网打尽,一旦琉球百姓事后知道,他们肯定心生怨怼,这反而对琉球郡县不利。” “一旦他们出现一个尚巴志一样的人物,自己带领着琉球百姓取得胜利,那么我们做的这些,都白做了。” 陈福寅十分确信的说道:“季指挥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琉球义勇团练里,有四卫按司使,如果他们得知了喜界岛的事情,岂不是谁先平定喜界岛倭乱,谁当琉球国王?” “即便是朝廷不给册封,他的名望依旧是实质性的国王。” “我们难道要杀了这四卫按司使,那我们和倭寇又有什么区别呢?” 陈福寅坚决支持琉球百姓自主取得胜利,因为在他看来,拖下去危害更大。 首先是跟他抵背杀敌了一年的琉球百姓,依旧深陷苦难之中。 其次是战机转瞬即逝,一旦琉球人自己把握住了战机,事情反而会变得极为麻烦,大明想要实现琉球郡县化,会更加麻烦。 季铎听闻,反而眉头紧皱。 袁彬却摇头说道:“那一旦他们不服王化呢?我们大军进剿吗?我不太同意进兵,当然一致决定要进兵,我是会冲锋在前的。” 袁彬始终有一种隐隐的担忧,大明付出了这么多,到时候闹得竹篮打水一场空,陛下怎么想?朝中的明公们怎么想?大明的百姓们又如何想? 袁彬在琉球国待了几个月了,他这番话不是毫无根据。 在琉球百姓眼中,有相当多的人,认为大明和倭寇、海盗没什么区别,因为之前大明的海商,就是这么欺负他们的。 袁彬从来都是冲动的人,这么冲动的人,突然冷静了下来,他的担忧自然引起了重视。 唐兴深思熟虑了一番说道:“我同意袁指挥的想法。” 唐兴深入虏营,甚至搞到了倭寇的在喜界岛的布防图,但是在唐兴的眼中,大明的利益高于一切。 他同情深受倭寇迫害的琉球百姓,他们如同水中浮萍一样的悲惨遭遇,很容易博得同情。 但对他而言,琉球百姓并非大明百姓。 久米士族是大明的海外弃民,但是琉球人不是大明人。 岳谦想了想开口说道:“那么决定琉球命运的岔路口上,应当如何抉择呢?” “我觉得可以平定倭寇。” “我也同意。”陈福寅表示了赞同。 季铎想了想说道:“唐指挥和袁彬的担忧,说服了我,我不同意。” 季铎在表态的时候,变化了态度,因为他发现,他错误的估计了琉球的形势。 任何一头鹰都要熬,琉球似乎也要熬一下。 袁彬是问题的提出者,他不是不同意平倭,而是不同意现在平倭。 现在是两票赞同,两票反对。 唐兴左看看右看看,摇头说道:“别看我,我不投票,我是外戚。” 按照大明的最新律法,外戚不能视事,唐兴选择不违背大明律法。 依旧是两票对两票。 岳谦左右看了看,想了想说道:“那么,我做出决定,平倭!” “大明和琉球如果在平倭之后,出现了矛盾,那也是内部矛盾,先把倭寇赶出去,关起门来,吵翻天也是咱们自家门里的事儿。” “平倭,刻不容缓!” 岳谦是这些人中拿主意的那个人,既然岳谦决定平倭,那就没有什么疑问了。 袁彬点头说道:“日后陛下怪罪,我等同罪。” 岳谦拿出了堪舆图说道:“陈福寅,你带领五千人,进攻首里城,目的是牵制海盗,不让海盗和倭寇形成合力。” “袁指挥,你带领三百先登,提前出发,抢占滩头,唐指挥,你来领路。”岳谦看向了唐兴。 唐兴有着极为丰富的对倭经验,从兖州府外的驿站跟倭寇开片之后,唐兴的敌人一直是倭寇。 “没问题。”唐兴点了点头。 岳谦用力的点在了堪舆图上的位置说道:“喜界岛港口滩浅地狭,三桅大船不能等闲靠近,必须要在拿下港口的情况下,才能停泊。” “”四百料的战座船可以,四百料的战座船,要对先登军进行火力支援。” 一个岛屿的周围其实有许多的礁石,这些礁石就是登岛的最大阻力,他们就如同城墙一样,保护着岛屿。 只有为数不多的天然海湾,可以成为港口,这些港口就是城门。 对于如何登岛作战,大明并不熟练,所以他们采用了攻城的办法。 派出先登军,抢占滩头,火炮齐鸣作为掩护,先锋军紧随其后,会从四座战座船上跳上岸进行战斗。 而后就是四艘三桅大船在大明军队占领港口的码头之后,停靠在港口之中,释放大军。 如同城门被攻破,港口被占领,就意味着战争胜利的天平倾斜向了大明。 喜界城就在喜界岛的港口三里处。 喜界岛的港口是一个束袋形的海湾,这座海湾,肚子大,口有点小,两处突出的礁石上可以设立飞炮、箭楼等物,阻击海上来犯之敌。 唐兴看着堪舆图看了许久说道:“我那种快船,可以很好的突破这两侧的防护。” “在海上,最怕的就是迷失方向,我们的快船由大船拖拽,在距离海湾三十里的时候,开始升帆。” “然后在倭寇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快速插进海湾之中,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唐兴提出了一个不错的建议,海湾和城池类比之后,海湾有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不能关城门的。 袁彬十分确信的说道:“这船做起来简单,一船两个人,可以快速突防。” “我们的精兵之中,有两百人是钱塘江的弄潮儿。” 钱塘江大潮汹涌澎湃,其中的弄潮儿,可以凭借这一块小舢板,在大潮之中起起伏伏,操船不是问题。 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 弄潮儿大约是世界上最早的专业冲浪之人。 陈福寅觉得这是一种不错的突破方式,十分确信的说道:“这船只需要三日就可以做出来了。” 紧锣密鼓的剿灭喜界岛倭寇的计划开始了。 琉球岛的百姓开始制作一种小舢板,三块舢板拼接在一起,然后中间一根两丈高的桅杆,加上钩索硬帆。 为了加速,他们甚至仿照飞鱼的长长鱼鳍,为这种小舢板一样的船舶上,增加了侧翼。 这种侧翼,制作起来并不麻烦。 三天后的清晨,大明水师的三桅大船运兵、四百料战座船护持左右,向着喜界岛而去。 在距离喜界岛港湾三十里左右,挂在船后的飞翼船开始摘掉了自己船头的缆绳,去掉了飞翼上的架板。 架板是为了防止飞翼船被拖拽中,在海上碰撞,专门设置。 海面上,升起了一座座的硬帆,这一百五十条单桅帆船快速散开来,而后唐兴在喜界岛束袋形的港口外,游弋了一个大圈,不断的加速,然后如同利箭,冲进了束袋形的港口之内。 海上飞一样的众多弄潮儿趁着大风和海浪,在倭寇错愕的目光之中,冲进了口袋之中,飞翼船在直接扑上了金黄色的沙滩。 无数身着明光甲的军卒们,从船上跳了下来,直扑滩头两侧的箭楼和飞炮位。 在倭寇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的时候,袁彬提着长槊,一马当先的冲进了倭寇的的箭楼之内。 袁彬手中的长槊每次挥舞,都带起了一蓬蓬的血雾,港口、箭楼、飞炮位置被快速占领。 喜界岛上才响起了号角声,几百名倭寇嗷嗷叫一样的冲了出来,八座战座船上的火炮对准备喜界岛的兵营,开始了轰鸣。 火炮的硝烟之下,四艘三桅大船,划破了硝烟,在金黄色的夕阳之中,缓缓的行入了这处海湾改造的港口,军卒们开始下船。 随着军卒从四艘三桅大船上扑下,这场战斗变得毫无悬念。 到了海上生明月的时候,喜界岛上的倭寇,能喘气的已经没有几个了。 岛津家的倭寇的接战是猝不及防的,他们并没有想到南山府居然胆敢向他们在琉球的大本营进攻。 在准备不住的情况下,被岳谦打的头昏脑涨的倭寇,全面败北。 岛津相州家当主岛津又三郎被生俘,岛津相州家家臣团,包括侍组、三手组、三扶组和足轻尽数被消灭。 足轻,就是守护大名最低等的步卒。 侍组,一般都是分领家,或者平侍,人数极少,他们都是岛津相州家的核心,共计三十二人,被杀了二十余人,其他十余人将押解京师,斩首示众。 陈福寅带着琉球的义勇团练,对中山府的海盗开始全面反攻。 海盗建立的首里城方向,被凿出了无数个窟窿,再无法坚持。 而后袁彬、岳谦由北向南,而陈福寅带着琉球的义勇团练,由南向北,开始收复琉球全境。 四月中旬,岛上的战斗基本平息,无数的海盗和倭寇从山林里被找了出来,然后被吊死在了椰子树下。 等到诸事稍微安定的时候,岳谦立刻开始了农庄法的推行,恢复基层组织能力。 岳谦将琉球岛的战况写成了奏疏,在大明朝的官员到来之前,一切都是军管,分成了四个按司。 “你一个人杀了一百二十七个倭寇?”岳谦在统计战斗结果的时候,发现了袁彬是真的悍勇。 他在喜界岛的登岛之战中,杀掉了三十多个倭寇,而后在北山府大和岛的清理倭寇的行动中,一连击杀了百名倭寇。 将近半个月的作战中,袁彬一天平均杀掉了九个倭寇。 仅次于袁彬的则是陈福寅,他亲手干掉了十七个倭寇。 一百二十七比十七,这就是袁彬在琉球作战的最后成绩。 因为在琉球的三府之地,已经没有倭寇了。 此战之中,袁彬手中的长槊,在喜界岛的登岛战已经毁坏,他的弓箭换了七把,火铳换了三个,射光了三十四个箭袋,每个箭袋二十发箭。 袁彬连连摆手说道:“都是弟兄们抬举,很多都是围猎,我只是力气大而已,负责摧毁他们罢了。” 袁彬并不居功,这次作战,他将获得超过六千枚银币,他打算把这些银币分一分。 很多时候,都是倭寇负隅反抗,久攻不下,他负责冲锋陷阵,摘取胜利果实。 唐兴连连感慨:“可真是悍勇啊,当世青兕啊。” 袁彬无奈的说道:“那也只有一块头功牌啊,还是陈福寅好,他至少是一枚奇功牌。” 袁彬的目光看向了北方,那里是倭国,遍地都是奇功牌。 第486章 椰子壳丹书 庆功宴喋血 琉球国的战事终于结束了,但是问题接踵而来,一个琉球百姓打开一个椰子的时候,发现了椰子壳上有字。 “我应该马上回大明。”陈福寅很快就拿到了那枚椰子壳,他看着桌上的一个椰子壳,青筋直跳,椰子壳上面写着「命负陈福王」。 丹书,用朱砂写成的。 陈福王就是说的椰子大王陈福寅。 最近出现了很多古怪的声音,这些声音要推举他为琉球国王,类似于鱼腹丹书、篝火狐鸣的怪事多了起来。 因为是陈福寅带领琉球百姓获得了抗击倭寇的胜利。 这是陈福寅完全始料未及的事儿。 久米士族、奇界岛按司、马齿岛按司、大和岛按司等等,全都找到了陈福寅。 袁彬和唐兴两人,看着一脸为难的岳谦和陈福寅,一脸的幸灾乐祸。 他们在全面平倭之前,就说过这个隐忧,琉球国内可是有很多人,不愿意郡县化。 成为大明人有很多的好处,但是意味着更多的约束。 例如久米士族日后还想要对朝贡物抽分,就等于跟皇帝抢肉吃,那不是找死? 各按司的按司使,哪里还想享受现在的地位? 琉球的按司,和大明的都司可不是一个性质,琉球的按司,更像是倭国的守护大名主。 这些按司使都有家臣,有自己的封地,更有自己的军卒。 大明要对琉球进行郡县化,久米士族和按司使,就再也无法维持她们自己的地位了。 随着琉球诸岛的平倭的稳定推进,推举陈福寅为国王的声音越来越大。 陈福寅有这个资格吗? 老子曰: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主。 承受了全国的屈辱,才能成为国的君主,承担全国的灾殃,可以为天下的君王。 陈福寅显然比尚泰久,更有资格担当琉球国王,琉球的百姓都信服他。 尚泰久仅仅留下了一个金银库,作为抗击倭寇的资财,并没有受国之垢,更没有受国不祥。 但是久米士族和各岛的按司使,他们的想法压根就单纯。 搞出椰子壳剥开有丹字这种事儿,简直是骇人听闻。 陈福寅看着幸灾乐祸的袁彬和唐兴,脸色变得极为苦恼,带着三四分的怒气说道:“他们只是想借着我项上人头一用罢了!” 袁彬站了起来说道:“为难的是你们,不是我,我和唐指挥去趟趟路,探查下倭国的虚实。” 唐兴喜欢玩,本身就闲不住,当琉球国的倭患平定的之后,唐兴打算去倭国探听下情况。 袁彬去保护他,在唐兴发生危险的时候,施加援手。 “不行,在琉球待着。”岳谦摇头否决了他们的提议, 他们俩想跑出去躲清静,岳谦当然不同意。 此时的琉球正值多事之秋的时候,他们俩必须留在岛上,以防不测。 袁彬的身份是锦衣卫的指挥使,他的顶头上司是卢忠,按照大明的赐服来说,所有的夜不收也隶属于锦衣卫。 因为夜不收哨的墩台远侯,人人赐飞鱼服。 而袁彬身上自然有侦察敌情的职权。 袁彬只好坐下,他得听岳谦的。 唐兴满脸讪讪,他连行囊都打包好了,打算好好出去玩一玩。 结果岳谦不让。 袁彬想了许久说道:“现在是久米士族、几大按司都支持陈福寅,不如我们把陈福寅送走。” “但是陈福寅一走,琉球的局势更加混乱。”岳谦否决的袁彬的这个主意。 琉球的局势并不安稳,一旦陈福寅现在抽身离开,琉球立刻变成了倭国战国大名的模样。 几个按司使领着手下的大头兵、拿着大明的军备,打的肝脑涂地。 袁彬又想了想说道:“不如以庆功宴的名义,在帘后,埋伏三百刀斧手,摔杯为号!” “杀他个人仰马翻,只要把几个按司使都剁了,结果不就显而易见了吗?” 岳谦嗤之以鼻的说道:“净出馊主意!他们有那么蠢吗?这种小孩子都不会上的当,他们会赴宴?” 袁彬却立刻反驳道:“倭国那个室町幕府的三世国王足利义教,不就是在削赤松家封地的时候,赴赤松家宴。” “那个足利义教不就那么死的吗?” “我感觉这个挺靠谱的,设庆功宴,他们必然来。” “到了之后,要么交了兵权到大明当个富家翁,要么立刻死,特殊时间,就应该用点特殊的手段。” 唐兴憋着笑说道:“哎呀,我们的袁大指挥,现在都学会引经据典啊了啊!” 袁彬摸了摸鼻尖说道:“那是,咱是张飞穿针,粗中有细。” 足利义教削赤松家的领地,还去赴宴,最后被赤松家剁掉了脑袋,这种事确实是蛮离谱的。 但是琉球的几大按司,未必能转的过来这个弯儿。 全面反攻到消灭负隅抵抗的倭寇,在获胜之后,聚到一起庆功,是应有之意。 陈福寅想了想说道:“那要不试试?这鸿门宴这么明显…就怕他们不上当啊。” 袁彬眼神流转的说道:“其实还有个好法子,老陈你带五百刀斧手,把我们剁了,自己当了这个国王,这可是从天而降的王位啊!” “要是下不去手,把我们都送走,不就结了?” 陈福寅翻了个白眼,压根没搭话,他要是当了这个国王,就要面对大明水师恢复之后的平叛,到时候他能依仗的只有倭国了。 平倭得了个国王,然后再通倭维持王位? 那这不是白平倭了吗? 陈福寅让人去通知所有的按司使,来参加庆功宴,本身散在各岛上的诸多按司使,真的如约而至。 这让岳谦等人倍感意外。 这招在海外,这么好使吗? 等到庆功宴开始的时候,陈福寅坐在主座上,看着下面的按司使,终于明白他们能来的原因。 这都是这一年多来,抵背杀敌的战友,他们能来是信任陈福寅,让他陈福寅摔杯为号,杀掉这些按司使,他的确没那个魄力。 当皇帝、国王之类的就得七情六欲断绝,成为孤家寡人。 “这个国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陈福寅举起了第一爵酒说道:“来我们共饮此杯。” 几个按司使左右看看,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陈福寅举起了第二杯酒说道:“我们在岛上拼了一年,不就是为了把倭寇打走吗?这场胜利,属于琉球,也同样属于大明,这是共同的胜利。” “如果没有大明提供的军备,我们是无法获胜的。” “琉球甚至连贡舶都没有,喜界岛上的一千四百余名倭寇,是被大明剿灭的,试问,没有大明,我们能够这么轻松的取胜吗?” “来,共饮此杯。” 答案不言而喻,没有大明,他们的国王就是海盗和倭寇的傀儡罢了。 陈福寅又喝了一碗椰子酒,这是他去年登岛的时候,酿的酒。 他继续说道:“诸位,大明要对琉球郡县化,这是大势所趋,我来到南山府,也是这个原因,今天,咱们在这里把话说清楚…” 一个按司的侍从,忽然窜了出来,手持一把匕首,直冲袁彬的面门而去,这名侍从愤怒的喊道:“受死!” 袁彬大骇,他猛地站了起来,连退几步,躲开了对方的刺,但是这个身材有点矮小的侍从,十分的敏捷越过了酒桌,连续几次挥砍,袁彬都是堪堪躲过。 现场一片的混乱,护卫们冲了进来。 袁彬忽然瞧见了这个刺客的破绽,这刺客一刺没有刺中,但是刺的太用力。 袁彬右手猛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左手架在右手上,抓住了刺客的手臂,用力一拉将对方拉了个趔趄,然后手中一带,将对方的手臂反绕,匕首叮叮当当的掉在地上。 只见袁彬左手为掌用力的击在了对方的下巴,这刺客吃痛仰面,袁彬的右手已经握拳,一拳砸向了对方脖颈。 这一拳带着袁彬十二分的怒气,一拳凿实,凿在了对方的气管之上,这刺客喉管里发出了呜呜的响声,直挺挺的倒下了地上,嘴角流出了血液。 脚用力的抽搐了两下,眼看着活不成了。 “哼,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袁彬怒斥了一声,才感觉跳到了嗓子眼的心,慢慢落回去。 在自己没有武器的时候,和任何有武器的人交手,袁彬都是能跑则跑,实在跑不了,才回头拼命。 刚才这几下,他都是将将躲过,若非对方刺客的前刺刺的太深,出现了破绽,他估计就得受伤了,最少也是几根手指。 他紧张,这个刺客显然也十分的紧张。 袁彬只觉得自己血气翻涌,脸都有些胀痛,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真的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看似潇洒的袁彬,其实身上的衣服被划出了几道口子,连衣袖都被划拉了一大块。 袁彬已经退到了兵器架的位置,握住了自己的长槊,当拿到自己的长槊的时候,袁彬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武器,就是武人的脊梁。 “哎呦,是倭刀?”袁彬捡起了刺客的那柄匕首,再看着地上已经丧命的刺客,满是不屑的说道。 倭国多硫磺,铁料打造出的兵刃,多少都带一些黄色的纹理,这也是因为倭国没有技术可以处理铁料、煤料内的硫磺。 “为什么是我?”他拿着那柄倭刀疑惑的问道。 那名按司使抽出了自己的刀说道:“因为你最厉害!” “最厉害?”袁彬握着将近两人高的长槊有些玩味。 杀掉了袁彬,陈福寅就没有任何阻碍,可以做琉球国王了吗? 但是他们为什么不问问陈福寅肯不肯呢? 陈福寅作为大明的缇骑,从一开始就是帮助琉球百姓,压根就没想过做国王这种事。 没有人问过陈福寅要不要做琉球国王。 他们只是想借陈福寅的势,对抗大明。 这无疑是螳臂趟车。 “拿命来!”这名按司使提着刀就奔着袁彬而去。 袁彬将手中长槊重重的砸下,这一下来的实在是太快了,这按司使躲闪不及,被槊锋齐刷刷的砍下来右臂。 这按司使呆滞的看着地上自己的右手,再看看丢失了自己的胳膊的臂膊,这才感觉到了钻心的疼! 但是他来不及哀嚎,因为袁彬已经砍下了他的脑袋。 袁彬手持长槊,扎下了马步,气沉丹田,站稳了身形,大喊一声:“来!” “袁彬在此,来共决死!” 这一声如同霹雳一般,吓得在场的人,都往后缩了缩,这可是平均每天杀九个倭寇的杀神! 袁彬大喊这一声,叫先声夺人,主要就是战斗前,吓破敌人的胆气。 大约就是,喊得声音越大,战斗力就越强。 比如《三国志·张飞传》就有张飞据水断桥,瞋目横矛,喝退曹军的故事。 袁彬晃动了下脖子,眼神凶狠的盯着所有的按司使。 他已经杀了一个,无所谓再杀几个了。 岳谦、季铎、陈福寅、唐兴都看着如同凶神一样的袁彬,满是无奈。 惹他干什么! “我等未曾参与此事啊!大王!”几名按司使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大声的喊冤。 几个军卒走了进来,搜身之后,发现他们的确是没有带武器。 陈福寅摇头说道:“带下去查补。” 这几位按司使,无论他们参与与否,总之这辈子是不可能再回琉球了。 岛津相州家的当主岛津又三郎,还有十几位侍组的家臣,被一并押解到了船上,向着松江府市舶司而去。 琉球岛的按司使和海盗、倭寇内外勾结,他们还有自己的私人武装,久米士族掌管了文脉和财经事务,无论琉球国王训练多少军队,都是给别人做嫁衣。 这就是琉球的困局,这也是琉球国王尚泰久,最终选择离线君主制的根本原因。 他根本管不住琉球。 在琉球逐渐安定的同时,龙江造船厂的复工,陷入了困境之中。 龙江造船厂有宝船厂上四坞和下四坞,这部分是朝廷的官厂,是没人敢侵占的。 在李贤等人定下了章程之后,开挖上四坞和下四坞的造船船坞塘,就成了当务之急。 在开挖的第一天,就有十多个四十多岁的女子,跳进了塘,她们在撒泼,在要钱。 不给钱,不能挖。 第487章 罪恶滔天 罄竹难书 关于如何处理这些闹事的女子,李贤和魏国公徐承宗开了一个小小的碰头会。 南衙依旧有六部尚书,但是这些都是养老的人,李贤并不指望他们。 而是选择了徐承宗。 “一旦开始,就没有退路,这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李贤十分确认的说道。 大明不能讲公平,任何公平都不能讲,你一旦讲一句,比如杀人者死,立刻就有人按着这条公平标准,逼迫朝廷就范。 这并不可怕,左右不过是酷吏的恶名罢了。 李贤在乎名声吗?他不是很在乎,所以他可以很简单的把这些人抓起来。 但是公平这个口子一开,那就得一直讲下去。 这条路,没有退路。 畸零女户是畸零户,是弱势群体,需要保护,需要公平。 那么科举制的按省份分配,本身也不公平,南衙的读书人为了一个举人、甚至是秀才,终其一生,穷经皓首而不得。 而一些省,却十分轻松和简单。 “抓人,骂名我来担。”徐承宗并没有犹豫立刻说道。 博爱乡七村,以李成立为首七大耆老,需要第一时间抓捕,然后以雷霆之势,将畸零女户管理起来。 这需要动用京军,本来这是五城兵马司和巡检司的巡检负责,但是五城兵马司和巡检司和这些耆老纠缠极深,稍有风吹草动,行动就会失败。 徐承宗不怕挨骂,无论是仕林还是诗社,骂他的人多了去了,他不在乎,他在乎陛下的态度。 不能再任由他们胡闹下去了,如果真的带着两万户的畸零女户闹大了,这件事就变的十分的麻烦。 甚至有可能把徐承宗牵扯进去,因为徐承宗的烟云楼可以说是这些畸零女户的销售末端。 至于烟云楼的生意? 他已经全然顾不得了,这件事一旦解开了盖子,他怕自己被陛下做成剁椒鱼头。 如果陛下降下了雷霆之怒,他的国公丢了,那一切都没了。 国公府被废,那他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 当今陛下心狠手辣,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会有大麻烦! 他确信。 徐承宗说道:“我已经踩好点了,交给我办,这些畸零女户的归置问题,你来负责安排,要她们尽快从事织工和织染局。” “踩盘子?”李贤眨了眨眼,这种流寇才用的切口,也就是黑话,从徐承宗的口中说出,实在是有点怪异。 徐承宗点头说道:“嗯,踩盘子,我摸清楚了他们这些耆老的活动。” “博爱乡之罪,罄竹难书!” 徐承宗的烟云楼是终端,是最后一环,他以前并不知道,或者说并不想知道,每一个扬州瘦马的背后,都由上百个悲惨的故事组成。 他看到的瘦马,个个都是极会伺候人,弹琴、吹奏、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样样精通,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每一个都很精致,每一个都很淑女。 他以为瘦马就是他见到的那样,他也认为这是个不错的归宿。 其实完全不然。 他看到的都是上上等瘦马,都是精心培养,等闲不会轻易许人,即便是最后没有卖到势要豪右之家,流落到了花柳场所,那也是人情练达,四处结交善缘,自己挑选好的归宿。 能落得好下场的女子,几乎都是万里挑一。 但是每一个瘦马的背后,都有十个不如她们的女子,都进了神乐仙都这样的场所,为娼为妓,几乎都活不过三十岁,就是染各种花柳病而亡。 最次等那就更不成人模样了。 徐承宗想了想说道:“让锦衣卫的提刑千户带着缇骑,抓回来再说。” 锦衣卫有巡查缉捕之权,可以抓捕除了皇帝以外的任何人,包括皇亲国戚,并且进行不公开的审讯,权柄极大。 可是眼下锦衣卫的指挥使袁彬,正在琉球负责大明的开疆之事,另外一位指挥使杨翰。 杨翰和颖国公杨洪一家子没有关系。 杨翰是第一批夜不收哨的墩台远侯,稽戾王在大同府叫门的时候,杨翰曾经带着五个悍勇的兄弟,摸进了瓦剌的大营之内,想要伙同袁彬将稽戾王从虏营之中救出来,最后因为稽戾王的怯懦没有成功。 当今陛下是个很大气的人,袁彬、杨翰对稽戾王之忠,让人侧目。 这类的人,放到任何时候,即便是不被清算,也会被闲置不用,毕竟对稽戾王越忠诚,陛下就越心有芥蒂。 结果是被清算的人,是稽戾王。 这些人都活了下来,并且被委以重任。 徐承宗找到了杨翰和他的两个兄弟,他们都是墩台远侯。 当初深入虏营的六个人之中,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了。 杨翰等人在迤北,用自己的悍勇,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军士的忠诚是对君主的忠诚,更是对大明的忠诚。 徐承宗找到了杨翰和这两个提刑千户,面色沉重的说道:“此次抓捕,要快,一击必中,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徐承宗拿出了一张抓捕令,他是南京守备,有权责下这样的命令。 他并没有把压力给到杨翰身上,这些墩台远侯可是陛下的宝贝疙瘩。 在大明,你可以骂陛下暴戾,骂陛下亡国之君,但是唯独不能骂这些为国出生入死的英雄。 陛下对英雄的保护,超过了对自己的保护。 “要死的还是要活的?”杨翰挎着绣春刀平静的说道。 到六处博爱乡踩盘子的事儿,是杨翰和他的两个弟兄亲自负责,这些人做的恶,进解刳院完全够格了。 徐承宗想了想说道:“最好是活口,把他们送进解刳院是最好的结果。” “罪恶得不到审判,就是对善良的辜负。” “知道了。”杨翰点头,点了兵马就准备出发。 江南多雨,进入了四月份后,东南风吹了起来,和西北风在江南地区碰在一起,就是淫雨霏霏。 杨翰还未出门的时候,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青石的街道上,撑起了五颜六色的油纸伞,江南的百姓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天气。 而杨翰扣上了明光甲,翻身上马,直奔几个博爱乡而去。 马蹄声阵阵,打破了安宁。 杨翰亲自带队,要抓的人自然是李成立。 博爱乡土堡,取狮子山上的石头,全部用石逐块砌起,大门则是用硬杂木,其余全用杉木,不易腐乙。 最外成的石墙高约三丈,厚一丈一尺。 石墙之上,是将近八尺的环堡小道,石墙之上,最底层无窗;二层则炮、火铳眼密集;第三层檐分十三栋,楼阁式结构,雕栏画栋,为家眷所居。 而在土堡之内,还有全石制成的堡中堡,一共三层,那是耆老所住的房舍。 这种一堡双回廊、堡中堡的样式,叫做凤阳堡。 扬州李氏建设的博爱乡土堡,在定淮门外,占地约三百亩地。 杨翰没有带火铳,带着三百锦衣卫,出金川门绕过护城河向着定淮门而去。 在缇骑接近堡垒的三里处,杨翰翻身下马,再近些,就会被李家土堡看到了。 杨翰翻出了一块帛,咬在了嘴里。 人衔枚本来是偷袭的必备手段,但是陛下以银币、铜钱多经手交换,极脏无比,发了专门用于保持静默的咬帛。 这玩意儿是丝绸织造,上面带着一个娟秀的小字,绣着一行小字,和一个飞鱼,飞鱼类蟒,有两角。 偷袭,是杨翰这个悍勇的夜不收,给扬州李氏这七名耆老最大的尊重。 杨翰等人散入了雨幕之中,是夜时分,三道的钩爪,飞上了石墙,三道身影用最快的速度,爬上了土堡的环墙之上。 走廊外檐下有一排整齐而精致的吊顶木葫芦,下面悬挂着风铃,在风中叮铃铃作响,造型美观,煞是好看。 三名锦衣卫,几个辗转腾挪,悄无声息的打开了土堡的大门。 杨翰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什么人!”当大门被打开的时候,终于有人发现了缇骑的偷袭。 杨翰手中腰牌一亮,大声的喊道:“缇骑办案,所有人趴在地上,双手伸直举起,但有抵抗,格杀勿论!” “明、明、明光甲!”询问的人哀嚎一声,猛地趴在了地上,双手高举过头顶,这玩意儿只有缇骑才有。 绣春刀出鞘,三百余缇骑迅速的控制了外围。 抵抗? 自从吴元年设立拱卫司,洪武二年改名为亲军都尉府,再到洪武十五年改置锦衣卫,锦衣卫的威名响彻大江南北。 跟掌直驾侍卫的锦衣卫作对,自己死是小事,全家流放,他们都得大喊一声:陛下宽仁,感激涕零。 杨翰控制了外围,看着中间的堡中堡犯了难,他没带火药,全石制成的外墙,很难破开。 死硬分子,就在这石堡之内。 他灵光一闪的说道:“取点湿柴火来,把湿柴火点燃,烟气很大,我就不信他们不出来。” 在草原上抓兔子和大老鼠的时候,就用这种手段,寻清楚了兔子洞,一把湿柴,烟熏火燎,什么兔子都给它撵出来了。 以李成立为首的李氏耆老没过多久,就从堡中堡中跑了出来,被锦衣卫挨个抓获。 杨翰看着逮捕完成,打开了一个地堡,在踩盘子的缇骑的汇报中,这个地堡里关押着近两百名女囚。 这都是不服李成立这些人的调校,毫无价值的畸零女户。 地堡打开,一股恶臭传了出来。 杨翰走进了地堡之内,剧烈的恶臭,并没有让他恶心,他在草原上无以为继的时候,为了活着,连腐烂的肉都割下来生吃过。 他是狠人,但是看着地堡内的景象,他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人之所以是人,是有气、有生、有知、有义,可是这些大善人的知和义呢? 人至恶的模样,在这里表现的淋漓尽致。 那些光鲜的李家耆老外表之下,是人间至恶。 “把…人都救出去。”杨翰挥了挥手,缇骑们进入了地牢。 吕后曾经把汉高祖刘邦的宠妃戚夫人,弄成了人彘。 武则天曾经把唐高宗李治的废后王皇后和萧淑妃,弄成了骨醉。 这都是为人所不齿的酷刑,但是在这里,这两百多的地牢里的女子之中,就有三人酷似人彘。 她们已经奄奄一息,被抬出地堡之后,她们依旧看不到天日,因为她们并没有眼睛,而是以铜灌筑。 她们就是警告,警告所有的畸零女户,不听话是何等的下场。 杨翰是一个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狠人,可是看到此情此景,牙关紧咬。 他很愤怒,他认为自己有权愤怒,他的兄弟们舍弃了一切保护的大明,就是这样的大明吗?! 杨翰抿着嘴唇,看向了东边的山丘,那里有一个乱葬岗,是一个十丈高的悬崖。 不听话被失手打死、集体圈养病死、不堪折磨发了疯的畸零女户的坟地就在那里。 一些被花柳病折磨的女子,也会选择从那个悬崖之上,一跃而下,结束自己短暂而又浑浑噩噩的一生。 杨翰押解着千余人向着南京城而去。 一夜之间,六个博爱乡,以仁义、乐善好施闻名遐迩的大善人们被抓捕归案,京军将亲自看押简单审讯,增补查案,将其送往北衙。 过堂之后,必然要有人进解刳院。 龙江造船厂的复工再没有人阻止,无数人都在惊叹着李贤的狠辣,但是大善人们做的恶,却是无人谈起。 无论李贤用什么办法,他都无法将这些消息散播开来,显然江南的势要富贾们,在尽力的遮羞,防止勾栏、茶馆评说此事。 一怒之下,李贤将江南诸事,写成了两万字左右的奏疏,再加上一个酷似人彘的人证,送去了北衙。 李贤是拗不过这些人的合力,但是天下有人能够拗得过,那就是陛下。 陛下一旦将此事放在了邸报之上,这些人必将遗臭万年! 李贤不怕被骂作是酷吏,他甚至做好了准备,被人骂作是景泰年间的酷吏。 但是他害怕这些罪恶,日后继续发生。 李贤的奏疏和李宾言押解岛津又三郎的奏疏,一起送到了京师。 朱祁钰看完了李贤的奏疏,血气翻涌,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愤怒了! 他拍桌而起,怒目圆瞪,几近于咆哮的大声喊道:“混账!” 兴安吓的一抖,陛下是易怒的,从陛下登基之后,陛下就时常愤怒,这几年,才好了许多。 但是李贤的这一封奏疏,如同点燃了王恭厂的火药一样。 朱祁钰盯着卢忠说道:“现在派一名天子缇骑,带两千缇骑前往,让京营调拨三万人随行,让广宁伯刘安配印,让天子缇骑至南京督办此案,任何人胆敢阻拦,格杀勿论!” “什么土堡,什么宗族,要把他们当匪去剿!” “将其连根拔起!无论牵连多广,都不要有任何的留情!不能放过任何一个!” “那都是朕的子民,朕是他们的君父!” 第488章 十万银币换一块奇功牌,换不换 李贤的这本奏疏是什么? 是畸零女户的生存调查报告,她们能活着已经很是艰难了。 在李贤的奏疏,文字是非常冰冷的,现实是极其残忍的,那些畸零女户的生存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从年幼的五岁孩子被筛选,只有三成不到活到十五岁,比养济院的孤儿还要低两成。 到了三十岁就开始风烛残年,最后从山头一跃而下。 畸零女户的一生,是凄苦的。 在牙行养家之中,也是分着三六九等,陈婉娘能够碰到的养家,不给陈婉娘裹脚,是陈婉娘的幸运。 本来朱祁钰是以为这些牙行,在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同时,自然要保证她们最基本的生活保障。 要不怎么赚钱? 但事实全然不是如此。 破烂货不能赚钱,自然是百般折磨。 七岁是牙行的牙婆们接受的最大岁数,七岁之前没有被牙行选中,其命运就不可避免的滑入深渊了。 陈婉娘在还不太记事的时候,被卖到了类似博爱乡这类的地方,先经过了一轮牙行养家的筛选,才有了活命的机会。 “狗屁的烟花世界,就是个吃人的悲惨世界!”朱祁钰又用力的拍着桌子。 兴安看着大动肝火的陛下,就是一阵的干着急,他忽然眼前一亮说道:“陛下消消气,有件好事,陈选侍已经有了身孕了。” 兴安在转移话题,气大伤身。 事情已经在解决了,陛下这么生气,会气到了自己,那岂不是让藏在暗处的人,笑的嘴都歪了? “思娘去过了吗?”朱祁钰怒气未消,坐下之后,靠在软篾藤椅上,依旧是气呼呼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 冉思娘刚从太医院坐班回到了讲武堂,她摘掉了帷帽,看着满是怒火的陛下,笑着说道:“参见陛下。” “谁呀,胆子这么大,敢惹夫君如此生气?” 兴安看着冉思娘来了,终于松了口气说道:“冉贵人终于来了。” “兴安大珰辛苦。”冉思娘满是笑容的回了一句。 兴安跟着卢忠离开,向着聚贤阁外走去。 陛下说了要严查,那自然是要严查,但是锦衣卫的权柄是陛下好不容易才恢复的,派出天子缇骑,不制造冤假错案,是陛下极其愤怒下的冷静。 冉思娘点燃了倒流香,笑着说道:“婉娘的身子骨弱,这调理了一年多,终于是好了起来,这女人啊,生孩子就是脱胎换骨,这病根也就去了。” “夫君这是因为什么在生气?” 朱祁钰简单的将这件事说了说,这是外廷之事,本不应该跟冉思娘说,可明天坊间就传开了陛下天怒,邸报再一贴,天下人也都知道了陛下为何生气。 冉思娘叹了口气说道:“夫君,其实这些畸零女户,若不是这些博爱乡,怕是也活不下来。” “这些畸零女户,自然是有身世悲苦之人,养不活卖掉,也有是父母贪图银钱,自己卖的。” 朱祁钰心中怒火骤然再起,他当然知道冉思娘并不是在为这些耆老求情,而是提醒他,既然要消灭这些榨干畸零女户骨髓的人渣,那就要想办法给畸零女户一条活路。 朱祁钰咬着后牙槽说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朕也知道,肯定有一些狠心的父母,把这些孩子卖掉,但是有几成?一成?” “我们就按三成算。” 冉思娘摇头说道:“哪有那么多狠心的父母。” 三成? 畸零女户里,有一成是父母狠心,就不错了。 冉思娘这么说是有她自己的依据的。 卖掉是最狠心的父母,养不起的时候,多数父母会选择溺婴,而不是卖掉。 在两宋的时候,苏轼在黄州做团练副使的时候,就发现当地百姓:「近闻黄州小民贫者,生子多不举,初生便于水盆中浸杀之,江南尤甚。闻之不忍。」 类似的记载数不胜数。 两宋的朝廷富得流油,但是百姓却是困苦难捱,生了孩子直接溺死。 大明律·杂律中规定,诸生女溺死者,没其家财之半以劳军。 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溺婴的风气,民间溺婴依旧是数不胜数。 大多数的父母是知道把孩子卖到博爱乡后是什么模样,所以情愿溺死,也不让孩子在人世间受苦。 朱祁钰连连摆手说道:“不,我们就按他三成算。” “六个博爱乡共计十万多畸零女户,这里面就有七万女子,都是被各种手段买来的!” “比如这几条,博爱乡丙寅村,正统七年大水漫安庆,他们以三斗米每个人的价格,买了三千畸零女户,厚仁乡戊辰村,在景泰二年湖广旱灾,他们用两斗米,买了四千女户。” “自秦岭淮河以南,大明的湖广等地,亩产近五石,福建、浙江、苏松地区,一年三熟,亩产接近十石。” “朕想不明白,如此肥沃之地,为何百姓会被逼到卖儿卖女的地步?” “朕为天下主,为大明百姓之君父,朕就只能看着自己的子民,饱受痛苦,而无动于衷吗?” 冉思娘给时钟上了发条,又给水力钟加了水,开口问道:“夫君,得给她们活路。我是说畸零女户们,得给她们活路。” “否则,反对陛下对这些牙行动手的就是这些畸零女户了。” 安置这些畸零女户,才是当务之急。 至于那些耆老,李成立、牙婆之流,无良知无仁义,是禽兽,既然是禽兽自然要入解刳院。 要解决这些畸零女户的问题,其实很简单,人有气、有生、有知、有义,亦应该有劳。 劳动使人自由。 冉思娘想了许久说道:“臣妾的讲医堂,可以从这些畸零女户之中,选出一些心灵手巧的女子做护工。” 缝衣服和缝人的确是风马牛不相及,却也有共通之处。 冉思娘带着几分不屑的说道:“总有些儒生喋喋不休的说方技是微末之术,那他们生了病,总是往惠民药局跑,生怕跑的慢了,到的晚了,命就没了。” “还有些人总是讥讽胡尚书,但是胡尚书的预防与卫生简易方,卖到脱销,我看他们,人人家里都有一本,书上尽是笔记,惜命的很。” “真的是微末之术和贱业吗?所以讲医堂也可以收纳一批。” 冉思娘在帮陛下想办法,不是再惹陛下生气。 只不过冉思娘给水力钟加水的壶,突然停顿了一下,入了宫之后,汪皇后很热情,但是宫里毕竟是宫里,她在宫外做事,汪皇后已经说了好几次。 所以陈婉娘有了身孕,冉思娘悉心照顾,生怕陈婉娘有什么闪失。 陈婉娘和冉思娘进宫的方式,都不算正常的选秀女,她们俩走的比较近。 陈婉娘有了身孕,就该晋贵人了,若是诞下了麒麟儿,那自然是要晋妃嫔。 后宫出现了宫斗,不过也仅限于走的更近一些,问题还不严重。 这些事儿,没必要在陛下面前嚼舌头根儿,陛下已经很是辛劳了。 朱祁钰想了想点头说道:“学习医术,这个出路不错,朕准了。” 讲武堂是为军阵服务的,讲义堂和讲医堂都是讲武堂之下的一个分堂,讲医堂已经有些成果了。 “夫君。”冉思娘的手搭在了朱祁钰的肩膀之上,她最近学了点推拿之术,陛下久坐劳累,她时常为陛下宽宽肩。 只不过这推拿之术,一来二去,到底谁在推,谁在拿,在哪里推拿,又推拿哪里,就说不准了。 冉思娘想要个孩子,哪怕是女儿,宫里人要么膝下有子,要么就是有身孕,就她一个人还没有,她立刻就有些慌张了起来。 这一夜推拿,自然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自然是…妙不可言。 朱祁钰的愤怒还在继续。 最近的六部非常的忙碌。 刑部和吏部在忙着从南衙押解入京的近三百名贪官污吏;礼部在忙着科举取士和匠爵的定级;户部和工部正在紧锣密鼓的推动着造船厂诸事;吏部和都察院又需要赶紧给出一份名单,这些官员将奔赴琉球三府,负责安民;工部和河南、山东、江苏、靖安四地沟通黄河治理之事。 在如此忙碌的情况下,陛下要严查畸零女户的事儿,没人反对。 畸零女户干的天怒人怨,这锅盖已经揭开了,朝中明公人人避之不及,唯恐引火上身。 这玩意儿客观存在,是因为畸零女户没有生计。 这属于财经事务的部分,现在的陛下,在这方面尤其擅长。 给这些畸零女户找个活儿干,维持生计不成问题。 博爱案中,有一批人要最先处理,就是那群四十多岁,躺在塘口里,阻拦大明龙江造船厂复工的几个牙婆。 这些个牙婆,就是看到了捞钱的机会,寻了一些三姑六婆,就直接跑去闹了。 这些牙婆在经过三次查补之后,会直接送到石景厂的煤井司,按照过往的惯例,至少是一年到三年的煤井司苦役。 在会试开始之前,徐有贞的车驾,来到了京城。 他提前结束了景泰安民渠的修建,回到了京师复命,在简单复命之后,他将前往贵州,疏浚乌江和长江干道。 徐有贞进京只有随从一人、车夫一人,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先去了吏部报到,京师的百僚们才知道,徐有贞回来了。 徐有贞在吏部交还了靖安巡抚的印绶,就没有停顿的去了泰安宫。 “平身,在河套干的不错。”朱祁钰看完了徐有贞的奏疏。 三百六十里的景泰安民渠一步不差,全都修好了,而且通过了工部的验收,工程质量过硬。 这三百六十里的安民渠,徐有贞报备的是三年,三百万银币。 他用了两年的时间,一百九十万银币就已经完成了。 “臣不敢有负圣恩。”徐有贞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完,才站起身来。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这样,徐御史,朕今年已经度支了一百万的修渠的银币,度支已定,既然还剩下十万银币,就归徐御史,也方便户部做账。” 三百万银币,一年一百万,朱祁钰给了两年,一年一百万银币。 徐有贞不仅保质保量的完成了三百六十里的挖渠,还省了十万银币。 徐有贞赶忙说道:“臣不敢居功,皆仰赖万民共欲,百姓同求,是百姓之功,臣只是适逢其会罢了。” 三百六十里的景泰安民渠,其实都是河套百姓以及陕西、山西因为地狭人众迁徙至河套的百姓,合力完成,徐有贞真的不敢居功。 朱祁钰看着徐有贞,这家伙在河套,可是有水神的生人祠了。 这不奇怪,在蜀中治水的李冰父子,是蜀江水神,这可是官方钦定过的,不是淫祭,汉唐宋明,都有祭祀。 徐有贞留下了一条三百六十里的安民渠,还留下了一个十分成熟的治理黄河水患、凌汛的黄河管理巡河检司,简称黄河巡河司;还留下两千五百里的河渠疏浚图;还留下了千里沃土。 那张河渠疏浚图,可以作为河套地区接下来十年治水沟渠的总设计图,而且已经开建,为塞上明珠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徐有贞离开河套的时候,是静悄悄的,没有万民伞,更没有万人哭送,就是收到了朝廷的诏命,就带着随从和车夫回京来了。 徐有贞想了想俯首说道:“陛下,这十万银币,是不是可以给胜州厂?每年盈利所结,专门拿出一笔,作为景泰安民渠的检修维护。” “走户部的账。” 官厂乃是工部直属,是朝廷的地盘,当然要走户部的账,这一点徐有贞表达的十分明确了。 这不是谋私,这是为了景泰安民渠,也是为了河套百姓安居乐业。 朱祁钰看着徐有贞,点头说道:“此议甚善,准。” 胜州厂还在投入之中,剩下这十万银币算作是入股,结余分红的部分,维护景泰安民渠,的确是个好主意。 朱祁钰有些可惜,要是徐有贞接了这十万银币,他就能剩下一块奇功牌了。 徐有贞很可能听懂了陛下的潜台词,就是十万银币换一枚奇功牌,可能他没有听懂。 朱祁钰看向了兴安,兴安端了一整套奇功牌、包括铜券、金制奇功牌、收纳盒等物。 朱祁钰站起身来,来到了徐有贞的面前说道:“徐御史辛苦了。” 他将奇功牌扣在了徐有贞的衣服上,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你现在面前有两个职位,一个是在京做都察院总宪,这可是个肥缺啊,多少人抢破头要坐,陈镒一直想去鸡笼岛。” “另外一个就是去贵州,十万大山,蛮荒之地,去疏浚乌江,这可是个苦差事。” “选一个。”朱祁钰对着徐有贞说道。 第489章 历史给水泥的代号是石灰 徐有贞的面前有两条路。 他这个稽戾王的走狗,居然可以继续做总宪的位置。 陛下实在是太宽仁了! 不仅没有杀他,还给了他奇功牌。 陛下实在是太大度了!他居然还可以继续做总宪。 这可是总宪,风宪言官总瓢把子,一旦坐到了总宪的位置,那就代表着掌握了朝中的一股重要的博弈力量,清流。 徐有贞俯首说道:“臣谢过陛下之信任。” “臣已经把历代云贵川黔的水路地理志全都看过了,臣德薄望浅,还是去云贵好一点。”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陈总宪想要去鸡笼实地考察水文,朝中总宪之位悬空,徐御史,再考虑考虑?” “这样,等到会试之后,再给朕答复如何?” 徐有贞连连摇头说道:“陛下,四万里水路疏浚,乃是重务急务,眼下龙江、松江府造船厂,急需木材桐油等物啊。” “贵州百姓日夜悬切,乃是当务之急,臣想明天就走。” 徐有贞前往贵州疏浚长江水道,是早就确定下的事儿,这京师,他真的是一天都不想多待。 “明天就走,这么急切吗?多留几日,见见旧友叙叙旧,再走也不迟啊。”朱祁钰情真意切的说道。 徐有贞依旧是不上钩,一脸悲痛的说道:“陛下啊,臣也愿意在御前为大明尽忠竭力,可是京中百僚对臣避之不及,臣还是早早南下为好。” 治水不比在朝中狗斗有意思? 朱祁钰叹了口气,现在大明朝的鱼全都成精了,连徐有贞这种家伙,都不上钩了。 实在是,无趣的很。 他不置可否的说道:“那好,那就去吏部领贵州巡抚印绶。” 徐有贞再次行了个大礼,俯首帖耳的说道:“臣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徐有贞溜得速度极快,早上在吏部交还了靖安巡抚的印绶,中午的时候就领了贵州巡抚,下午就在会同馆报备用驿,傍晚的时候,车驾就又上路了。 徐有贞换了辆新车,这车驾是最近石景厂新生产的带有簧钢减震的车驾,可以有效的减少颠簸。 是夜,徐有贞已经到了燕台马驿,他的路线和当初襄王入贵的路线是相同的。 从顺天府出发、途径保定府、真定府、顺德府、彰德府、卫辉府、南阳府、襄阳府、荆州府、辰州府、思州府、镇远府、平越府,到贵阳府。 从这一路将近四千里路,至少要走九十天。 他拧亮了一些轻油喷灯,石油贵重,一年的贡品不过四百多斤,而徐有贞获得了一盏明灯。 他现在也是钦定的明公了,字面意思,十分的明亮。 奇功牌大礼包,包含了所有头功牌礼包。 另外还有一辆新的车驾、一盏轻油喷灯、一个太医院的医箱。 这个医疗箱包括了云贵特产的百宝丹、康复新液、倒流香、极其珍贵的退热散、镇痛用的麻沸汤、二十块硫磺皂、驱蚊香等等。 徐有贞回京一趟,可是领了不少的东西。 “笃笃笃。”敲门声突然响起。 徐有贞有些疑惑的问道:“谁?” “我,陈镒。”门外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 陈镒走了进来,看着有几分黑瘦的徐有贞笑着说道:“老徐你不地道啊,我今天刚忙完,就听说你回来了,到你府上,结果你母亲说你已经南下了。” 徐有贞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们在张秋、靖安一起治水,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他认真的说道:“京师是非之地,多待一天,危险就多一分。” 陈镒坐到了徐有贞的对面,满是揶揄的说道:“这可不能瞎说。” “京师可是首善之地,你这是非二字,可是诛心之罪呀,小心我弹劾你一个大不敬!” “看什么呢?” 陈镒拿过了徐有贞手中的书,看了许久,是沈括的《梦溪笔谈》,共十七目,六百零九条。 “你尽管弹劾,能把劾倒算你赢!”徐有贞转身打开一个行囊,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檀木盒,放在了桌上。 盒子里自然是奇功牌。 陈镒打开了那个盒子,看着那金闪闪的奇功牌,再看着那张铜券,用力推了一下说道:“别给我看,我没有!” 陈镒只有一块在张秋治水的头功牌。 人不患寡患不均。 这徐有贞有了奇功牌后,立刻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有块奇功牌罢了,臭显摆什么! 徐有贞看着陈镒闷声笑着,用彩表将奇功牌细细包裹起来,放进了檀木盒内,终于笑出声来。 徐有贞憋着笑说道:“不就是块牌子吗?又没多少钱,真想要,自己打一个呗。” “拿走拿走!我就不该来!”陈镒那叫一个气! 当初他就不该回京来,在河套治水多好,说不定现在他也能捞一块奇功牌。 市面上可是有不少金银打的头功牌和奇功牌,但是功赏牌一牌一券,上面写着为何获赏。 这玩意儿,是牌子的问题吗? 满朝文武都盯着,谁有谁没有大家心里都有数。 “唉,这都察院真特娘的闹心。”陈镒一拍桌子说道:“最近江南的畸零女户案子,你知道吗?” 徐有贞靠在软篾藤椅上点头说道:“我看邸报的,自然知道。” 陈镒瞪着眼睛愤怒无比的说道:“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居然还有监察御史要上奏劝陛下仁恕,说什么牵连甚广之类奇奇怪怪的话。” “就好比是有个粪坑,他非要往里面跳,真的是…无话可说。” 畸零女户这种事解开了锅,里面全是肮脏,就那三个人彘骨醉,那都是要送解刳院的十恶不赦大罪。 “都察院哪有那么好管的。”徐有贞深有体会,这都察院总宪的位置,也就是看着风光,实际上却是事多权少。 尤其是二十多年清谈之风,风宪言官人人自诩清流,却是为了辩经而辩经。 陈镒往前凑了凑说道:“你这都外放五年了,回京呗,陛下让你回京做总宪,你为什么不做呢?” “多好的机会啊,重返京师!现在后悔也来得及,你不用担心,我跟陛下去说,这位置还是你来坐。” 徐有贞喝了口茶给陈镒倒了杯茶说道:“尝尝,蒙顶甘露,这可是贡茶。” 陈镒眼睛瞪大,有些惊惧的说道:“你疯了吗?知道是贡茶你还用?哪来的?这可是杀头的罪!” 徐有贞洋洋得意的晃着身子说道:“奇功牌自带的,每年十五斤贡茶,可以自己选,我选了蒙顶甘露。” 陈镒侧过了头,用力的吐了口浊气,告诉自己不生气。 “不过是奢侈之物,你若是舍得银钱,到茶庄也能买到。”徐有贞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说道。 陈镒颓然的说道:“那能一样吗?” 徐有贞摸了摸下巴说道:“有什么不一样的吗?不都是茶而已。” 贡茶乃是贡品,也就是御用之物,但其实民间也有大量的买卖,口感色泽都是一样的,唯有形制不同。 比如北宋末年,宋徽宗就喝龙团胜雪,民间卖的就是大龙茶,都是一样的货。 “当然不一样!”陈镒看着徐有贞明知其中不同,还明知故问,就是气的牙痒痒。 这家伙真的是越来越欠揍了! 茶这东西,自然分好坏,其实多数,就是喝个名罢了。 能堂而皇之的享受贡茶,这是特权。 “你别去贵州了,就在京师,我要去鸡笼岛的。”陈镒依旧劝说道:“这可是左都御史,总宪啊。” 陈镒今天寻徐有贞,自然是叙叙旧,当然他还有个目的,就是让徐有贞回心转意,回京做官,他想外出做官拿奇功牌了。 “谁爱坐谁坐。”徐有贞压根就不上当。 陈镒满脸悲苦的说道:“老徐啊,我年岁比你大一点,这身体眼看着不行了,再不去鸡笼岛,这辈子怕是不能去了。” “你都有奇功牌了,就留在京师呗。” 陈镒打出了一张感情牌。 徐有贞苦恼的说道:“可是,贵州百姓需要我啊。” 他有着极为丰富的治水经验,是朝中最会治水的那个人,眼下贵州的百姓种植的三七、金不换,采摘的桐果炸出的桐油、六枝厂、滇铜厂的煤炭和铜出不去。 云贵川黔最大的矛盾就是交通。 徐有贞打出了一张国事牌。 “你母亲年岁已高,家中孩子还在尚在蒙学,你说你一直来回奔波个什么劲儿?想想你的母亲,再想想家中幼子,是不是留在京师更好一些呢?”陈镒又拿出了一张亲情牌。 孝道。 “自古忠孝难两全,既然食国之俸,自然要为陛下分忧。”徐有贞稍微思忖了下说道,他打出了一张忠正牌。 忠孝不能两全,徐有贞的确是不孝,但是他的母亲表示了理解。 陈镒和徐有贞拉扯了几个回合,读书人的拉扯总是这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是辨不明的。 陈镒最终放弃了劝说徐有贞回京的打算,他自己不愿意掺和京师的狗斗,又有奇功牌在身,陈镒最终放弃了自己的打算。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徐有贞便再次出发了。 京中开始会试,这次的会试与以往不同,多了一道算学试卷,即便是仅仅相当于小学六年级的数学题,一些举人也是算不明白。 朱祁钰没有降低难度,他看过卷子了,十分的简单,连小学六年级的数学题都算不明白,还是回家种地,不要当官了。 他没有去贡院检视会试,科举取士太多人盯着了,大明在这块极为成熟,想要舞弊的几率几乎为零,非要折腾个大新闻,给天下百姓看看笑话,也不是不行。 他按照往常的安排,去了石景厂。 徐四七从昨天就带着人把石景厂里里外外的打扫了一遍,连厕所都掏了一遍,还撒了一层的石灰。 徐四七每七天到聚贤阁汇报一次石景厂、工匠学院的诸多事务。 陛下每七天到一次石景厂,视察也好,凑热闹也罢,反正陛下能到石景厂,那代表了陛下的重视。 国子监和翰林院,陛下一次都没去过。 七天一次的大扫除,是所有官厂的定例,铺洒石灰、草木灰等物,是为了卫生,这也是京营的惯例。 “平身。”朱祁钰翻身下马,看着石景厂就是心满意足。 这里是工匠聚集的地方,他很喜欢这里。 生产力决定了生产关系和物质基础,石景厂的工匠们,无疑是生产力稳步前进的重要保障。 在官厂上工的工匠们,待遇可不差。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在官厂每天下了工,所有的工匠都必须洗澡,每天如此。 石景厂别的可能会缺,可热水不会。 徐四七今天带着陛下来到了燋炭司,面色古怪的说道:“陛下,臣翻看典籍,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事。” “哦?是什么?”朱祁钰很喜欢工匠们有发现、有发明。 众所周知,陛下有些奇怪的小爱好。 比如很喜欢机械,为此专门在十大历局弄了个墨翟的庙奉祀墨翟。 徐四七开口说道:“凡石灰经火焚炼为用。成质之后,入水永劫不坏。亿万舟楫,亿万垣墙,窒隙防淫,是必由之。” “百里内外,土中必生可燔石,石以青色为上,黄白次之。” “后来臣就申请礼部调阅了永乐年间龙江造船厂的志书,发现了一种石灰的制作方法。” 徐四七摸出了一个方形的石块说道:“就是这个。” 朱祁钰拿过来看了许久,这是一个在后世很常见的水泥疙瘩… 徐四七继续开口说道:“这种石灰掺合桐油,就可以用于填船板缝,也可以坐桩,龙江造船厂上四坞和下四坞的塘底,都会先抹上这种石灰,加水胶结碎石。” “还有一些立柱之下,都会有这种石灰,这种东西加水硬结,十分的方便快捷。” 朱祁钰确信,就是水泥,也就是水硬性石灰。 “可以用来铺路、抹墙、填缝、砌墙,用途广泛而多样。驾步司那边已经在试着用它铺路,效果极好。”徐四七发现了一种很有用的石灰,十分的兴奋。 朱祁钰有些感慨,大明还真的是,什么都有。 “这玩意儿好做吗?”朱祁钰问起了工艺,不能量产,说什么发明创造? 徐四七赶忙说道:“简单,燔石(石灰石)敲碎,舂磨研碎,加入黏土,放入石灰炉中煅烧便是。” 历史给水泥的代号是石灰。 可不就是石灰吗?水硬性石灰。 石灰石加黏土,扔进窑中烧锻,最原始的水泥就出现了。 而且还要加入黏土,还是硅酸盐的石灰。 “铺的路在哪里呢?带朕去看看。”朱祁钰兴趣盎然的说道。 看一群举人面对等同于六年级的数学卷子抓耳挠腮,哪有看大明工匠们发明创造有趣? 这可都是生产力啊! 第490章 得让大明动起来! 在徐四七的带领下,朱祁钰跟着他来到了大明朝的第一条可以称之为公路的地方。 一条林荫小道,直挺挺的伸向了远方、 小道旁边,栽种着来自南洋的橡树和柚木,这些橡树是当初三宝太监从海外引进种植,已经有将近四十年的历史。 只不过大明的船板多用柚木,所以对橡树的利用主要是析具柞薪,橡树枝繁叶茂,远远望去,像一把把撑开的绿绒大伞。 树上有几只刚刚北归的候鸟在唱歌,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阳光从树枝的缝隙间穿过,斑驳的光点,透过密密的树林,洒在了水泥道路上。 风吹过了树叶,打出了婆娑的响声,晃动着地上的光斑,交错出了一道道的光影。 而昨夜刚刚有一场春雨,树林里的泥土散发出湿润的泥土气息,混合着青草的芬芳,让人心旷神怡。 朱祁钰踩在了水泥路上,脚下的硬化路面,是水泥石子的道路。 在大明的理解范围内,水石灰还是胶结石子的作用,所以这条道路的表面,依旧有些坑坑洼洼。 “陛下,到了夏日时候,山外九州到宣府、宣府到京师的道路,崎岖无比,多泥泞无法通行,而硬化后的路面,就完全没有这种困扰了。”徐四七看着这条硬化路面,满是自豪的说道。 朱祁钰大踏步的走在这林荫小路上,身后是石景厂的几名工匠还有锦衣卫扈从。 坚实的路面,走在上面,就感觉十分的踏实。 他侧着头问道:“具体是怎么建的?” 徐四七比划了一个请的姿势,领着陛下来到了正在修的道路的旁边说道:“先挖开地基一丈有余,添加素土一尺,用石碾砸实,添加二灰土一尺再用石碾砸实,如此反复。” “在最后三尺则以石碾凿实,最后铺上架木板,开始添加石灰、石子、砂砾搅和在一起。” 朱祁钰指着一个工匠敲击着水泥中的钢筋问道:“这是在干吗?” 难道大明已经奢侈到了这种地步,铺路的时候,还会加钢筋不成?! 大明虽然很富,但是还没有豪奢到给路面扑钢筋的地步。 徐四七赶紧说道:“把钢筋塞进去是为了震一下,防止水石灰干结有缝隙,水石灰凝结的快,如果不震一下,冬冷夏热,热胀冷缩之下,就爆裂开了。” “每隔三丈就会有一道这样半指宽的缝,就是为了让它夏天胀起来。” 徐四七挨个为陛下解释其中的奥妙。 比如在铺设水石灰之前,要先平整路面,而这种平整,会有一个路拱,而这个路拱,就是为了路面有一定的弧度,方便排水,而在水道两旁会有沟渠,负责排水,防止道路积水。 朱祁钰连连点头,大明的工匠可不蠢,相反,他们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朱祁钰用力的踩了踩地面说道:“可是这路马匹跑起来,会不会非常不舒服?” 水泥路面是硬化路面,这马在马路上跑,马蹄铁和硬化路面,就这么硬碰硬,会不会有问题? 徐四七赶忙说道:“这个臣自然想到了,所以这路,其实还未完成。” “我们打算表面铺设沥青,来缓解马蹄和地面的碰撞对地面和马匹的损耗。”徐四七摸出一瓶黑色的焦油说道:“这是臣解决的法子。” “煤焦油馏分剩下的沥青铺路。” 徐四七有恭顺之心,陛下日理万机,十分的忙碌,徐四七怎么敢让陛下久侯? 馏分,是加工石油的重要方法,大明的贡品是分为轻油和重油,石油的沥青因为产量太少了,主要用于治牲畜的皮肤病。 徐四七看看着陛下询问的眼神,赶忙说道:“在制备燋炭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会有一种味道十分刺鼻的黑褐色的粘稠液体留在料车之中。” “就是我手中这种类似石油的黑乎乎的液体,而后我们开始对它们进行馏分,最后剩下的就是沥青。” “我们馏分得到了几种产物,第一种是这种轻油馏分。” 徐四七又从旁边人手中拿过了一瓶棕黄色的轻油,递给了兴安。 朱祁钰手中有两瓶油,一种是黑褐色的煤焦油,一种是棕黄色的轻油,上面都贴着标签。 徐四七介绍道:“陛下,此乃轻油馏分后的煤轻油,它可以作为船舶的防腐油,但是防腐的效果比桐油差许多,咱们既然有桐油,就没必要把它用于防腐了。” 桐油是油漆,会在木料表面形成一层致密的保护层,每年船舶大修,主要就是涂抹桐油。 虽然煤轻油也可以防腐,但是煤轻油的效果,就和桐油差的多了。 煤轻油虽然可以应急,但是大明不缺少桐油的生产地,更不缺少生产桐油的工艺,完全没必要退而求其次。 桐油仍然是船舶,尤其是木船建造之中,不可替代之物。 “这种煤轻油用来点灯,非常不错啊。”朱祁钰拿着那瓶煤轻油递给了兴安说道。 明公的灯油都是石油提炼出的轻油,大约就是汽油和柴油的混合物,打气加压预热之后,会成为喷灯,喷灯打在石棉、石灰石上,是一种洁白的辉光。 煤轻油就没有这种明亮了,但是它却适合走入千家万户之中,作为煤油灯使用。 轻油喷灯的操作繁琐,轻油喷灯的原料,大明又奇缺无比,轻油喷灯的制作十分的困难,重重原因,都无法大面积推广使用。 但是煤油轻油馏分后的棕黄色轻油,则完全没有这种顾虑了。 “是的陛下。”徐四七俯首说道:“工匠学堂和讲武堂已经用上了这种煤油灯,用一根棉条就可以用了。” 朱祁钰十分赞同徐四七的做法,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好物,发现此物之人,可年终评头功牌,人人皆可评,人人皆可赏。” “谢陛下圣恩。”徐四七赶忙谢恩。 头功牌可不是那么容易拿的,大明朝堂里的坐班官吏们,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工匠们拿头功牌、奇功牌拿到手软。 军卒和工匠,得到了大多数的奇功牌和头功牌。 千家万户有盏灯,是胡濙,或者礼法的一个追求,为此胡濙不惜提着明灯四处的晃悠。 向往功名,是人类的本能。 而有了照明之物,到了晚上一些白天忙忙碌碌的工匠们,也可以加入学习的行列之中。 所以当得头功牌恩赏。 “第二种则是这种石炭酸了。”徐四七拿过了第二瓶黑棕色的油,上面写着石炭酸的字样。 徐四七并没有把手中的石炭酸交给兴安,俯首说道:“陛下,此物解刳院拿去试过了,有微毒,但是和煤轻油混合喷洒手臂和解刳之器械后,可以有效的防止感染。” 徐四七说完,就把石炭酸,放在了托盘上,示意他的学徒赶紧拿走。 “诶?朕还没看呢。”朱祁钰看着离去的学徒说道。 煤焦油他拿在手里,煤轻油他也拿在手里,那瓶棕褐色的石炭酸,却不给他看。 徐四七无奈的说道:“陛下,那东西有毒。” 徐四七为首的大工匠们,对陛下是有恭敬之心的,在陛下登基之前,工部是六部之末,朝廷也没有什么财力进行大规模的投资生产。 这好不容易碰到一个离经叛道的皇帝,喜欢墨子、器械,他们当然恭敬。 “不是隔着琉璃瓶吗?还有木塞啊。”朱祁钰看着那学徒远去的身影叹气的说道。 他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喜好,就是好这一口。 这可以喷洒手臂和消毒器械之物,朱祁钰觉得那玩意儿八成就是稀释后的苯酚溶液。 徐四七从袖子里抖了抖,拿出了一份奏疏笑着说道:“陛下,看这个就行了。” 实物存在,而且制备的流程也有被扔进石景厂的文人写成了书,有毒还是不要请陛下摸了。 徐四七拿出的奏疏,是苯酚溶液在解刳院的实验报告。 把石炭酸注射近兔子的体内,大约不到一分的重量,兔子就会受到中度刺激,一毫左右的重量滴入兔子的眼睛,兔子就会疯狂。 长期吸入石炭酸蒸汽,兔子会变得呼吸困难,甚至导致瘫痪。 在动物上进行反复的实验之后,才会用到人身上。 陛下对凌迟,也就是送入解刳院的判罚,是极为慎重的,贪腐这类的罪名,顶天就是砍头。 解刳院的罪人都是罄竹难书,罪恶滔天之人。 大明哪有那么多需要凌迟的犯人? 每一个凌迟犯,都是解刳院的宝贝疙瘩、宝贵财富,是不可再生资源,很难补充。 解剖论已经十分完善了,所以等闲是不会直接用他们去实验材料浪费掉,都是反复验证之后,才会对他们用。 一些罪犯在解刳院还治好了不少的病。 朱祁钰看完了解刳院的实验报告说道:“嗯,很好。” 他看着正在铺设的路说道:“加大产出,没钱就说话,金尚书不肯给,朕内帑有的是钱。类似的东西,多多益善,朕不会吝啬赏赐。” “多乎哉,不多也。” “谢陛下隆恩。”徐四七带着工匠们俯首谢恩。 陛下对工匠是有偏爱的,徐四七为首的工匠们,没有辜负陛下的这种偏爱。 “金尚书可是很好说话的。”徐四七满是笑意的说道。 金濂的抠门性子,完全是穷怕了节流的仓鼠囤货行为。 但是在该花钱的时候,金濂从来没有小气过,只不过户部总是和内帑吵架,目的自然是希望内帑多拿点钱出来。 户部的理由很充分,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陛下花钱,那不是天经地义吗? 内帑的理由更加充分,藁税都是入了朝廷国帑,作为维护朝廷的费用,为什么要把主意打到内帑之上?有没有为臣之道,恭顺之心! 户部和内承运库的剑拔弩张,已经成为了见惯不怪的常态,哪天他们打起来,也没人会奇怪。 朱祁钰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了《实践论》里的一段话。 「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大家对于社会的历史只能限于片面的了解,这一方面是由于朘剥阶级的偏见经常歪曲社会的历史;另一方面,则由于生产规模的狭小,限制了人们的眼界。」 「人们能够对于社会历史的发展作全面的、历史的了解,把对于社会的认识变成了科学,这只是到了伴随巨大生产力——大工业而出现近代无产阶级的时候,这就是科学。」 朱祁钰深以为然。 人类在不断的探索着世界,认知着世界的种种,将探索总结为社会认识。 然后随着认识的不断加深,从认识变成科学的主要诱因,就是巨大的生产力。 而实践论中,全面阐述了社会认识转变为科学的阻力。 第一个是朘剥阶级对历史、社会认识的偏见和扭曲; 这种偏见普遍存在,比如国子监、翰林院、风宪言官、朝中大臣,就非常反对陛下奉祀墨翟。 比如魏国公徐承宗只看到了那些货于帝王、势要的瘦马们改变了命运,却没看到了这些瘦马背后的悲惨世界。 信息获取和社会教育、价值观的都导致了这种偏见和扭曲。 类似的还有蔡东攀为首的江南士林,对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不停的泼脏水,把铁铉的鼻子耳朵剜下来喂给铁铉等等怪事,都能说的有鼻子有眼。 这种朘剥阶级对历史、社会认知的扭曲,是极其致命的。 他们掌控着话语权,把大明带到了一个奇怪的方向里去了。 而另一方面则是生产规模狭小,始终没有形成产业规模,仅限于小作坊阶段。 比如仅限于龙江造船厂的水泥,比如博山玻璃坊、大名府燋炭技术,比如延长县的石油馏分等等,因为规模太小了,无法形成合力,推动生产规模扩大。 朱祁钰停住了脚步,大明能够形成产业规模,扩大生产规模的唯有朝廷。 那些把银币、银两藏在猪圈里一年刨出来五次点数的势要富贾们,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他们并没有那个见识。 朱祁钰要做的就是持续性的扩大生产规模,提高生产力,大明的社会认知自然而然,就会变成科学。 他对着徐四七说道:“继续扩大产量,朕先把泰安宫的砖石墙抹一层水石灰,然后再把朕门前的路修一修。争取在十五年之内,把九龙驿路都修一修。” “让大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动起来!” 朱祁钰并没打算一蹴而就,今天有了水泥,明天恨不得把路修到云南、川藏、伊犁、撒马尔罕去,这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是国之长策。 无法形成大规模生产的第二个困境,就是不是那么方便的交通了。 此时大明朝的交通情况,除了官道驿路之外,其余基本都是一下雨,道路就变的泥泞不堪,无法通行;一下雪,基本就是与世隔绝。 这也是大明的工坊,明明什么玩意儿都有,就是无法扩大生产,因为市场规模限制南北物料,主要是粮食的沟通,而不是生产。 历代统治者都是深知交通的重要性,就连元朝都把官道驿路的维护得有模有样。 朱祁钰离开了石景厂,向着讲武堂而去。 他一进讲武堂,正好碰到了于谦和石亨两人,朱祁钰颇为兴奋的将自己在石景厂的见闻和感悟,和这两人交流了一番。 石亨面色有些惊惧的说道:“陛下容禀,这路不好,这仗就没法打,限定三十日内赶路九百里,中间下了十天雨,怎么办?” 陈胜吴广他们就是大雨延期,赶不到地方了,队伍中恐慌情绪加剧,为大泽乡一声怒吼,百姓揭竿而起提供了土壤。 于谦想了想说道:“陛下,各地农庄是不是可以加入到这里面来?生产物料,然后朝廷扑买,投入修路之中。” “而且农庄对硬化路面有着迫切的需求,他们需要晒谷场啊。” 第491章 农庄发展三十二条纲要 烧水泥制备工艺并不复杂,就是石灰石敲碎,加上黏土,扔进水泥炉里煅烧。 焦炭的炉火温度完全足矣,甚至用普通的木柴也完全可以将生料煅烧成为熟料。 但是修路这件事本身,就需要极多的劳动力,现在没有那么多的机械,修路完全靠肩挑背扛,这是穷耗民力之事。 修路的确是大明的当务之急,但是却不能急躁的将这种重担压在百姓的头上。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农庄的道路硬化,为时过早,让每个农庄有个晒谷场,已经是很困难的事儿了。” “可以先建晒谷场,平整路面,硬化路面暂时不急。” “农庄现在还经不起折腾,朕以为还是农庄现阶段,还是以农桑为主,要鼓励农作物的生产。” “例如种植棉花、火麻、桑树,大豆、油菜籽、芝麻、油茶、油桐,甜菜,茶叶、果树、药材等项农作物。” 分别是棉纺原料、油料、糖料和经济作物。 “襄王在贵州就做的不错,鼓励百姓种植金不换和三七,鼓励对桐树进行移植,方便采摘和集中管理,这都是不错的道路。”朱祁钰肯定了朱瞻墡在贵州的劝农桑的功绩。 等朱瞻墡回京,怕是又一枚奇功牌到手。 于谦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这句圣明,是于谦的敷衍,确切的说,就是于谦保留了自己的意见。 在他看来,其实现在已经可以开始动手做一些原材料再加工的工坊了。 水石灰窑的技术并不复杂,可以有效的改善农庄的交通。 朱祁钰当然知道于谦这句圣明,是保守性的反对。 他解释道:“朕主要是考虑到民力,百姓可没有太大的承受能力,朕还是认为,眼下还是农庄法还是以巩固成果为主。” “劝农桑之事,大有可为,比如兴修水利、增加堆肥、改良农具、积极开荒等事。” “先保证他们吃得饱,功利一些,有人才有劳动力,有劳动力才能劳动,才能创造财富,不让百姓们吃饱,他们哪里有精力生孩子,有精力养孩子?” “能做的事很多,比如这兴修水利之事,打井、挖塘、筑堤、打旱井、开渠、筑圩、兴修蓄水排水的沟洫畦等等,是不是可以让让工部和各官厂的工匠们实地考察之后,出出主意?” “比如这堆肥,可以和养殖配合起来,猪羊鸡鸭,都是肉食,同样喂养这些牲畜,多多堆肥,增加土地亩产。谁来教导农民应该如何种地呢?” “果木、桑、柞、茶、漆、桐等林木,是不是可以考虑因地制宜的进行种植?” 于谦犹豫了下说道:“陛下,其实没必要这么慎重的。” 有的时候,步子可以迈大一些,农庄的百姓,并不是一点承受能力没有。 陛下说的这些当然要做,而且要努力去做,这都是本务。 但是类似于小作坊,也可以提上日程,让农庄法探索中前进。 于谦认真的思考了一番,陛下到底在防范什么? 防范一些人破坏农庄法。 当年的军卫法是如何被破坏的? 在李贤的十四问中,就说的很明白,有些人将劳动力据为己有,这种做法,主要的做法就是隐户,把人丁隐瞒下来。 陛下的执政风格,依旧是大开大合的风格,毫不留情,可以想象到畸零女户这件事,肯定会有人被送进解刳院内。 李成立为代表耆老,怕是躲不过去的。 但是只要涉及到了百姓的事儿,陛下就会极其的慎重。 比如之前户部拿出了有防伪,面值较小的钞法,陛下就是不肯用,到现在只用在宝源局的汇兑吸储之上。 因为宝源局面对的大户,是银币过百以上的人群,所以陛下丝毫没有犹豫的把银票,用在了他们身上。 陛下在涉及百姓的事,慎重到有些畏首畏尾。 “陛下,其实百姓也不是毫无自保能力的…”于谦说了半截,摇头说道:“其实这样也好。” 于谦的话,前后矛盾。 他想到了武装抗税,百姓也不是总是斗争失败,面对乡部私求,百姓们也会拿起自己为数不多的武器去抗争,斗争总是有输有赢。 那些土堡,就是斗争之后的产物。 可是于谦思前想后,还是同意了陛下对百姓慎重的做法,换句话说,他还是被陛下说服了。 农庄法刚刚施行五年的时间,制度已经稳定了下来,却还是比较脆弱,每一步都走踏实,因地制宜的将农庄法经营好,是稳健的道路。 陛下春秋鼎盛,又擅长卫生之道,不用急于这一时。 陛下说的兴修水利、增加堆肥、改良农具、积极开荒、多养牲畜等等,都是稳妥向政策,对百姓是件好事。 朱祁钰和于谦又详细的商量下关于农庄法的种种事宜。 除了巩固现有成果、劝农桑、养牲畜以外,还有度数旁通的十大历局的农林局,也会承担许多的工作。 比如积极收集各农庄法的优秀种植经验,因地制宜的编印成书,传播推广。 选育良种,选择优秀的农桑作物种子进行种植。 在农庄内,提倡勤俭,防止尚奢的恶习传入农庄法,对人情往来譬如红白喜事,倡导一切从简。 在农庄内,以丰补欠,积谷防荒,储备粮食以防止天灾。 在农庄内,积极消灭老鼠、苍蝇、蚊子等害虫,这些害虫不仅传播疾病,还严重影响大明的农庄生产。 在农庄内,积极推行《预防与卫生简易方》,倡导预防、卫生以及培养医倌。 在制度上,保护英烈妻子的权益,保吃、保穿、保烧、保教、保葬等等,这部分的钱,朱祁钰本来打算内帑全出,但是被于谦以国家之制说服了。 这部分钱没多少,本身就只是英烈祠妻儿,十五岁成丁之前,一户满打满算不过五十银币。 朱祁钰是乐意出这个钱的。 于谦则认为,军卒不仅仅是陛下的私军,同样是朝廷的军队,以前是国帑穷的耗子都不去,现在国帑可一点都不穷,尤其是各地钞关和市舶司,以及铸币税,国帑已经很有钱了。 陛下发财的时候,从没忘记带着户部一起发财。 抚恤英烈,应当以五五,甚至是三七的比例去出这笔钱。 陛下出三成,朝廷出七成。 但是最终朱祁钰还是决定以五五比例,共同负担抚恤。 还有最重要的内容,基于卫所儒学堂的基础,在农庄里推动社学教育,至少让百姓们能够看懂俗字俗语。 这是个百年树人的工作,在过往的基础上,需要持续、稳定的推进。 朱祁钰和于谦聊了很久关于农庄法未来五年的计划。 确定了大约三十二条农庄法发展纲要。 “武清侯,这些农庄里,可是有义勇团练的,管理他们是一个千头万绪的工作,尤其是遴选他们入京营服役,也是件大事,这些事就有劳武清侯了。”朱祁钰对着石亨说道。 石亨俯首说道:“臣定不负陛下之期许。” 石亨松了口气,他还以为瓦剌人跑了,大明又要开始兴文匽武了,搞得他很是紧张。 可这种担忧并没有发生。 陛下依旧在农庄里养了无数的义勇团练,这些都是大明的兵源。 其实在石亨看来,农庄法的义勇团练的素质,甚至比南衙一些卫所的军卒还要强。 兴文匽武也是有一定的南北差异,南衙那边的兴文匽武更加严重,沿海巡检司的败坏,简直是骇人听闻。 朱祁钰笑着说道:“即便是没有瓦剌人也有山贼流匪,以及野兽啊,维持一定规模的义勇团练,是很有必要的。” 石亨和于谦对视了一样,农庄的敌人,除了山贼流寇野兽以外,还有乡部私求的缙绅。 陛下不知道吗?显然,陛下把缙绅们归到了野兽那一类。 毕竟不干人事,不就是没有良知和仁义,可不就是野兽吗? 朱祁钰结束了这场奏对,开始了一日的忙碌。 会试在预期之内结束了,有人欢喜有人忧,朱祁钰拿到了丘濬的答卷。 丘濬这个琼州来的学子,独占鳌头,获得了会试第一名。 朱祁钰看完之后,连连点头。 儒家生命力之顽强,超过了朱祁钰的预期。 丘濬显然是幻想家,他关于大同世界的梦,和管学不谋而合,主要就是财经事务、利柄的使用。 但是丘濬吸取了景泰二年科举失败的经验,这次他不再讨论财经事务,而是讨论君主天德王道之标准。 翻译翻译,就是君主论。 丘濬并不空言道理、心性这些形而上的东西,不讳言功用、功利。 提出了对君王天德王道的具体要求。 比如君不可以独治,就像是没有人可以离开别的人劳动一样,君王离不开臣子的辅佐。 君主不可独治,但是不可无已见,朝臣说什么就是什么,那君主就被忽悠瘸了。 君不可以刚愎禁谏也要分辨是非;君赏罚当合天下之公论,不可徇一己之私心。 那是非、公论的标准,赏罚的标准是什么呢? 丘濬提出:天下盛衰在庶民。 人君虽至尊、至强,小民虽至卑、至弱,但君依附于民,真正可畏的是庶民。 臣之事即君之事,君之事即庶民之事,庶民之事即天下事。 甚至还引用了南衙作乱的事儿作为例子,佐证他的观点,那就是亡天下者唯有庶民也,生庶民休戚之本,国家治乱之基。 “世上也有人一等,口吃人肉念弥陀。”朱祁钰非常满意丘濬在策论里的一句话。 这一句口吃人肉念弥陀,可谓是嘲讽拉满。 丘濬的意思很明确,要警惕朘剥阶级对历史和社会认知的曲解,这是世风日下、礼崩乐坏的开端,是对是非、公论的标准的扭曲。 丘濬无疑是一个很合格的政治幻想家,他提出了很多的幻想。 但是他并没有能力实现他的这些政治野望,那需要万民同欲,万夫一力。 丘濬的策论之中,颇触时讳,还幻想着确定君主的责任和义务。 吴敬、商辂等诸多考官,对这一篇策论的争议极大。 丘濬的成绩,到底算是一甲,还是二甲,几位考官拿不定主意。 最后还是吴敬、商辂两人,力排众议确定了丘濬会试第一的成绩。 丘濬说陛下不能刚愎禁谏,要良言嘉纳,陛下一直是这么做的,骂亡国之君都可以,主要说的有理有据。 陛下从不畏言,所以丘濬颇触时讳,不是不能拿会元的理由。 算学成绩,丘濬也当之无愧的取得了满分的成绩。 在这次应考的举人之中,有一百三十七人算学满分,有三百余人,只错了一道题。 关于做题这件事上,大明的举人,当之无愧的做题家。 但是出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丘濬长得不好看。 丘濬有个外号,叫丘麻杆,有些瘦弱,其貌不扬。 这在科举之中,叫做貌寝,也就是状貌不扬,是不能当会元的。 为此成绩出来还没有公布的时候,吴敬和商辂就把最终结果送到了陛下面前,请陛下圣裁。 才学、能力都不算差,就长相差劲,就不能做会元吗? 答案是的确如此。 比如钟馗,就是终南山进士钟馗,因为长得不好看,豹头环眼,铁面虬鬓,相貌奇异,明明考中了却不能做贡士状元,最终撞柱而亡。 朱祁钰认真想了想,还是给丘濬点了会元,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丘濬殿试应该还能拿个状元。 主要是这一届的科举不太能打,南衙叛乱,严重的影响了南卷士林学子的应考。 朱祁钰见过丘濬,丘濬的相貌也就是普通,完全谈不上长得丑,顶多算是其貌不扬,放在人群之中的芸芸众生的普通人。 “《大学衍义补》不错,写完了可以给一枚奇功牌。”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 这是丘濬穷经皓首要写的一本书,分一百六十卷,这写完至少得十年了。 《大学衍义补》已经写完了六卷,朱祁钰已经看完了,总体来说,非常满意。 因为丘濬作为儒学生,居然用极大的篇幅,去论述严武备,对于武器装备的发展以及训练等事,都有极为深入的见解。 这得感谢稽戾王,他一场土木堡大败,让所有人清楚的意识到,房子真的能被人一脚踹翻的时候,天下是何等的模样。 就连江南的盐引,都应声暴跌。 严武备,也是大明自土木堡大败,经历了巨大惶恐之后,大思辨的成果之一。 大明的大思辨依旧在继续,这种思辨并非单纯的崇古,而是结合当下,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的全面反思。 稽戾王的死,就是他一生最大的贡献。 第492章 登闻鼓响了 朱祁钰朱批了礼部的会试名单,并且让礼部在东华门外放榜。 会试放榜,是个大日子,殿试是成为天子门生,确定名次,会试则代表,是否被选中。 无数的学子听说放榜了,开始向着东华门涌去,如同开闸泄水一样,人头攒动。 而一名来自四川的学子,本来打算去东华门外,看看自己是否榜上有名,可是他走到了东长安街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 这名学子的穿着十分的朴素,就是儒袍都有几个补丁。 大明的举人可是有不少的特权,即便是穷困之家,中了举,那就是贵人中的贵人,可是官老爷,他这副打扮,在人群之中,可谓是格格不入。 这学子看着近在咫尺的东华门,咬了咬牙,探出了一步,又缩了回来,又探了出去,又缩了回来,如此反复几次,这学子终于向东,向着承天门而去。 承天门外有登闻鼓院,乃是周礼。 登闻鼓下有肺石,乃鲜红色,长八九尺,形如垂肺,就是敲鼓用的鼓槌。 按照皇明祖训,这登闻鼓和肺石,任何百姓要敲击,有司不得阻拦否则一律坐罪。 可是登闻鼓院有院墙,更会落锁,一般没人去敲。 但是陛下登基之后,在南京皇宫外的洪武门,看到了登闻鼓院破败不堪,甚至还落锁,就让有司把门打开。 这名学子看到了登闻鼓院开着门,肺石上并没有灰尘,便一步步的走了过去,拿起了两枚肺石,用力的砸在了登闻鼓上。 沉寂了五十多年的登闻鼓响了。 城头的锦衣卫初听闻眉头紧皱,这好端端还没到暮鼓时分,哪里传来的鼓声? 但是很快锦衣卫就知道了,登闻鼓院的登闻鼓响了! 缇骑闻风而动,将此人押送到了左顺门内的偏殿内。 按照处置条例,没有人跟他说一句话。 “陛下,陛下,登闻鼓响了!”一个小黄门连滚带爬的跑进了文华殿,张皇失措的说道。 百官刚刚离开,刚才廷议了下关于琉球官员派遣的问题。 朱祁钰严肃的问道:“何人鸣冤?” 小黄门气喘吁吁的说道:“四川草塘县举人李燧,今年进京科举,这考完,就跑到承天门外,敲响了登闻鼓!” 朱祁钰翻动了下手中的进士名单,找到了这个名叫李遂的人,此人是四川镇雄府的景泰元年的举人,赶了五千里路参加会试,并且金榜题名,中了进士。 本来该等待殿试之后,最少也能捞个功名,一个七品官就到了手里了。 可是他锤响了登闻鼓。 朱祁钰点头说道:“奉天殿升坐。” 登闻鼓兹事体大,这代表着冤屈无论是在大理寺,还是在刑部,都无法沉冤得雪,才会不得已,去敲响登闻鼓。 朱祁钰很想知道,是什么让这个新科进士,在放榜之时,去敲登闻鼓。 既然敲了,朱祁钰自然不能不理,召集群臣,看看这到底是何等的冤情。 朱祁钰来到了奉天殿坐定。 净鞭三声响,大理寺卿、都察院总宪、刑部尚书、锦衣卫指挥使,悉数到场,这是鸣冤鼓,法司自然悉数到场。 其外还有六部明公,于谦、石亨二人。 与往日里百余人上朝完全不同,朱祁钰很快就来到了奉天殿内坐定。 “是什么事?”朱祁钰拿起了自己的水壶喝了口水问道。 李燧显然不是不懂规矩的人,他都要做进士了,能不知道登闻鼓兹事体大? 但凡是有能鸣冤的地方,他也就不会到承天门敲登闻鼓了。 胡濙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按照大明祖训,敲响登闻鼓后,任何人不得垂询,还是让这李燧自己上殿说。” 这是防止有人在最后时刻,威胁鸣冤之人。 “也对,宣苦主。”朱祁钰点头说道。 李燧就等在门外,他敲响登闻鼓之后,就被锦衣卫保护了起来,期间没有人和李燧说过话。 李燧穿着一个破败的儒袍,走进了奉天殿内,入殿三跪五叩,口呼万岁,行了一个大礼。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今天是放榜的日子,你不去东华门外看榜吗?” 李燧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草民怕当了进士后,就不敢说了。” 朱祁钰打量着李燧,看来这个李燧他很自傲,觉得自己必中,对自己的实力也有精确的把握。 “平身,起来回话。” 李燧大声的喊道:“谢陛下隆恩。” “说说是什么事。”朱祁钰放下了自己的水杯,颇为认真的问道。 李燧拿出了一本厚厚的奏疏说道:“草民为四川草塘百姓鸣冤,也为四川镇雄府百姓鸣冤,为四川百姓鸣冤。” 朱祁钰从兴安手里拿过了奏疏,看了许久。 李燧是隶属于草塘安抚司,归镇雄府管理。 李燧说的是四川地方的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叫做戥头。 戥头,戥子秤分量不够的差额。 具体来说就是在地方在收税的时候,普遍都会加一铜块放在天平的另外一侧,百姓纳赋就要多交这个铜块重量的粮食。 这部分就叫戥头,在鞑清朝,这东西叫火耗。 朱祁钰将李燧的奏疏传了下去,让大家都看看。 戥头的名目实在是太多了,但是李燧按着京师粮价折算了一番,每户大约一钱八分银,也就是四十五斤的米粱。 夏秋两税,就是九十斤粮食。 明朝末年征三饷,最高的时候是每亩地,九厘银。 如果按照一个下农十亩地计算,是九分银,按照富户八顷田算,富户缴纳七两二钱。 这每户一钱八分银,对任何下农和中农而言,都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金濂看了半天,面色巨变,愤怒的说道:“陛下,国帑可以是没收到这部分藁税,他们这是借着朝廷的名义,中中饱私囊!必须要严查!” 敢借着户部的名义,巧立名目,恶名归了户部,钱却更户部一毛钱关系都没有,金濂第一反应就是愤怒。 主要征收的实在是太多了。 陛下的市舶司的税满打满算也就一成,给银也就六分。 他们居然要一户收一钱八分银,比陛下收的还要多的多! 朱祁钰没有怪罪金濂,这部分的摊派,跟户部关系不大。 李燧继续说道:“草民为这事跑了草塘县衙,去了镇雄府府衙,也到了四川之所找到了布政使,为这事,草民丢了功名。” “王尚书?”朱祁钰有些疑惑的看向了王直。 这李燧都已经被革除功名了,是如何参加会试的? 王直俯首说道:“陛下,四川的确是递了革除李燧功名的陈条,是以敛钱为名。” “但是臣查了半天,李燧进京,是破产走了五千里路,未有敛财之举。” 胡濙赶忙说道:“科举,为国取士,自然不能儿戏,这还在查,既然进京参考,臣不敢私,五千里路,路途遥远,臣就让他入了贡院,参加了会试。” 大明革除举人的功名也是要走流程的,这个流程也要经过查补,除了在吏部过一遍,还得到礼部过一遍,这一来二去,流程没个半年时间,压根走不完。 如果放在正统年间,就可以通过一些手段办个加急,比如多给点孝敬,同榜同乡同师递个话。 总之就是人情世故。 显然礼部和吏部都没有打算革除李燧的功名。 所以李燧的参考是符合规则的。 大明的秀才如果换算成银两购买,需要多少钱? 金花银一千两,代考作弊至少也要五百两。 举人那就不是钱能买到的了。 “草民找到了四川监察御史陈情,可是四川监察御史总是推脱,今日说有事;明日说不闻其详,等闲不能起参;后日又说草民借机生事。”李燧继续说道。 他是一层一层找上来了的,在地方解决不了,才打算入京来寻找解决的法子。 大理寺卿夏衡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这件事归都察院官,稽查百官是都察院的职责。” 俞士悦面色轻松了起来,今天这登闻鼓突然响了起来,那是鸣冤,他刑部能逃得了干系? 结果不是刑狱冤案,他暗呼侥幸。 登闻鼓响起来的时候,俞士悦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这谁啊,有冤情就说,干嘛敲那个鼓? 这说了半天,跟他们刑部没有多少关系。 朱祁钰看向了都察院总宪陈镒。 陈镒压根就不知道这个事儿! 根本没人跟他提过,这涉及到了四川一省的大事,他居然在登闻鼓响起之前,一点都不知道。 他无奈说道:“陛下,臣不知其详,臣有失察之罪,陛下,把臣外放为官!” 这总宪的位子,不能再坐下去了,再坐下去,命就没了。 王文憋着笑,他就坐了几天都察院总宪的位置,就替了陈循到文渊阁做大学士了。 这活儿虽然辛苦,但是可比都察院安稳多了。 都察院什么鬼样子,朱祁钰倒是清楚,他当初下旨申饬,不让违反宵禁,就有三人抗旨不遵,和会昌伯一起喝酒到了深夜,甚至还推搡辱骂五城兵马司的宵禁军卒。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陈镒归班,对着李燧说道:“你继续说。” 李燧振声说道:“陛下,这戥头一户两收,再加上层层摊派下去,可不就是一钱八分,到了百姓头上一年至少就是五钱银子了。” “五钱银子,陛下百姓劳作一日不过铜钱二三十文,攒齐这五钱的银子得多少时日?” “各级官僚,借用陛下之威名、威势,搜刮百姓,搜刮上来的东西,上司得一半,州县揣到自己兜里的也占了一半。” “刚开始干这些事情的时候,还有所顾忌,干了一年二年,成为旧例,再换一任,就开始萧规曹随,经过十年二十年,就变的名正言顺了起来。” 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这件事,朕已经知道了,你先去东华门看榜,不看也没事,朕告诉你,你会试中了。” “好了,退下准备殿试之事。” “陛下…”李燧还要争辩,胡濙不停的给李燧打眼色,示意他先走。 李燧不知道陛下的秉性,胡濙能不知道? 陛下现在说话平静,对李燧笑着说话,是怕寒了李燧这个新晋进士的心,是在保护李燧。 这件事陛下既然知道了,自然没有不管的道理。 李燧虽然不懂,但是还是俯首告退。 奉天殿内十分的安静,只有风吹打罗幕的声音。 朱祁钰看着李燧离开的背影,陷入了思考之中。 民变是怎么产生的? 不都是像李燧这般,在地方闹不明白,到了京师闹腾,在京师闹腾,结果进了京,却也是闹腾不明白。 四川监察御史什么反应?一推四五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等时日一长,百姓们知道了,这种事控诉无门,也就默默的受这个气,不再想办法控诉。 各级官僚开始的时候,还是有所顾忌,后来是萧规曹随,最后就变成了理直气壮,归根到底,官僚们发现,百姓并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可不就是名正言顺? 百姓就这么受气,就跟个高压锅一样,等到受不了,可不就是民变了吗? 堵不如疏、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些道理,就是刚读完蒙学的士大夫都会说,可是他们怎么做的? 层层围堵。 在奉天殿沉默了许久之后,朱祁钰开口说道:“朕很庆幸,至少还有人肯说,真到了没人肯说,咱大明,差不多也就亡了。” 这话说的,朝臣们都一头冷汗,陛下的联想能力为何如此丰富? 这私下摊派,可以说是潜规则之一,各地都有,只是程度不同罢了。 整肃吏治之事,已经在做了。 “练纲在南衙干的不错,让他去四川去,明年年末,朕会派缇骑去暗中走访。”朱祁钰站起身来,走了两步说道:“那个四川监察御史,革罢。” “尸位素餐。” 朱祁钰走出了奉天殿,看着天日昭昭,这些都是二十多年的沉疴旧疾,需要一点点去改变。 他同时还有一丝的庆幸,他搞创收总是生法子,对于加税总是慎之又慎。 在吏治没有整体清明向好之前,加税就是给百姓头上套枷锁。 这些人,好狠的心。 “陛下,陛下四川急报!”一个缇骑风一样的冲了过来,高声疾呼。 第493章 讲义堂扩招 “不要如此惊慌。”朱祁钰示意缇骑稳住身形。 他拿过那封军报,看了许久。 四川镇雄府发生了民变,这次的民变是一个叫做黄龙和韦保的人牵头。 黄龙是汉人,韦保是苗人,总计十多万的苗民,七千兵士,攻占了遵义府的两座营堡,一个叫西坪寨,一个叫黄滩寨。 这次民变的发生的基础,自然是那一钱八分银的戥头,这戥头一年要收五钱的银子,蜀中少银,这五钱银子就是索命钱。 爆发民变的直接原因是四川镇雄府的一些收税队,捞过界了。 播州杨氏的海龙屯关堡被夷为平地后,设立了遵义府,遵义府归了四川管辖,在刚刚划界之后,遵义府按制免税赋一年,让百姓安定下来,是当时朝廷的当务之急。 在这种情况下,来自四川镇雄府的书吏们,纠集了上百人的“收税队”,如同下乡扫荡一样,跑到遵义府收税去了。 往常这些收税队,可不敢捞过界,因为别人的地界上也有地头蛇,但是遵义府新设,还没有形成收税队,所以这些收税队就大摇大摆的捞过界了。 这就出事了。 百姓们人都傻了,他们拿着皇帝的俗字圣旨,开始武装抗税,这一轮的抗税收税队赢了,但是百姓们活不下去了,最终攻陷了遵义府的西坪寨和黄滩寨。 这两座营堡被攻破之后,四川地方的民意汹汹,一时间反抗戥头,反对摊派的风力,开始遍及四川各地。 根本原因,还是吏治昏暗,贪腐成风,百姓不堪重负,为了活命。 今年夏秋两税要是依旧搞戥头那种把戏,怕是一场遍布整个四川的捅破天的大祸,就会出现。 吏治昏暗、贪腐成风、上下勾结袒护,沆瀣一气,这能怪到朱祁钰的头上吗? 朱祁钰自登基以来,对吏治二字,从最开始申斥都察院开始,官邸法、京察、九十五条的《宪纲事类》、大计、考成法甚至酿成了遍布数省的造反。 朱祁钰对吏治还不够上心吗?手段齐出,多管齐下,可这吏治依旧未有清明之相。 这是沉疴旧疾,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天日昭昭融化寒冰,也不是一日之功。 吏治在稳步的推进之中,可是在这推动的过程中,还是除了一些朱祁钰不愿意看到的事儿。 朱祁钰看着手中的军报有些眩晕。 地方的处置还算得当,两座被攻占的营堡已经被层层包围,正在有序平定之中。 可能朱祁钰收到这封军报的时候,民变已经彻底平定了,毕竟路途遥远,即使办了加急,也要九十天的时间。 可是平定之后呢? 不妥善处置,四川那如同炸药桶的局势,将会被彻底点燃。 这戥头实在是太狠了,一钱八分,最后累加到五钱! 朱祁钰握着手中的军报思考了良久说道:“下旨安抚下地方百姓,首恶械押京师查补。” “这十万附逆苗民,劝其安业,若有复叛,严惩不贷。” 对于四川民变,朱祁钰的处理方式和福建的处理方式是相同的。 首恶肯定要处置,而且这些首恶之人,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人,多数都是蛊惑乡里百姓的野心家。 这样的人,可不是少数。 福建民变,分为了叶宗留和邓茂七。 叶宗留是为了福建的银矿和官军起了冲突,而邓茂七则是官逼民反,具体的情况还需要具体分析。 兴安俯首说道:“臣领旨。” 朱祁钰回到了讲武堂,又拿出了那份军报,忽然想起了鲁迅先生的话: 「将人不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算什么东西;」 「待到人们羡慕牛马,发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然后给与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则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 「为什么呢?因为他虽不算人,究竟已等于牛马了。」 「有更其直捷了当的说法在这里: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这不仅是东方这片土地的悲剧,似乎同样是世界的悲剧。 芸芸众生,求的不过是等于牛马,坐稳奴隶的时代。 牛马饿肚子的时候,主人家还知道喂点草料给牛马,不让他们饿着肚子干活,因为牛马真的会撂蹄子。 现在做牛做马的百姓,皇帝下旨蠲免一年两税,安抚百姓,可是有些人,就是不肯让他们安安静静的吃点草,补补身子。 非要榨干他们最后一滴民脂民膏,才肯罢休。 贵州等地这些百姓,在原来各种土司手中遭罪,在王骥等人为了自己的野心叛乱之时,又在叛军手中遭了罪,日盼月盼,终于派来了王师,该是自家人了? 京军的确是自家人,不烧杀抢掠,堪称王师。 可是遵义府的百姓们,这安稳日子没过几天,来自四川镇雄府的收税队便来了。 百姓们仍然要被劫掠,仍然要遭罪,仅有的口粮也被抢走了。 哪怕到了这一步,百姓们扔希望有一个主子,拿他们去做牛马、财物一样的看待,他们勤奋、他们可以自己寻草吃,只求这主子决定他们怎样跑。 百姓要的太少了。 譬如福建百姓,他们只希望朝廷能把福建布政使,搞出冬牲,榨干百姓最后一口口粮的宋彰等一众斩首。 百万人之众的起义,朱祁钰只是一纸诏书,蠲免一年的税赋,他们就已经感恩戴德了。 朱祁钰靠在椅背上,将鲁迅先生的《灯下笔谈》,按照记忆力的模样,写了出来,递给了兴安,让他送给胡濙,以笔名发到邸报上。 “陛下,其实农庄法可以在山西、陕西、河南等地,试着全面铺开了。”兴安给朱祁钰泡了杯茶,低声说道。 他是司礼监的提督太监,自然有议政之权,虽然平日里更像是个大秘书。 他提出了一个想法,就是扩大农庄法。 朱祁钰敲了敲桌子说道:“农庄法不是一抓就灵,又不是治百病的灵丹妙药。” 兴安赶忙回道:“但是农庄法有义勇团练,乡部私求私自加派,终归有个忌惮。” “再遇到这种强征强纳之事,也不至于闹到民变的地步。” “陛下,这农庄法的确不是灵丹妙药,可是这掌令官下乡,里正、甲首有什么话,都可以找掌令官絮叨絮叨,最后报到通政司来。”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被动了不是?” 朱祁钰看着身后这座讲武堂,叹息的说道:“你说的有理。” “掌令官还是不够多啊,朕本来希望举人们能够帮朕做这件事,可是举人们丝毫看不上这等吏目,他们更想做官。” 讲武堂已经有了五期的庶弁将和掌令官,满打满算不过两千五百掌令官,刚好够北直隶、山西行都司、靖安、福建使用。 哪里有多的人手? 朱祁钰本来希望这些个举人能出点力,但是襄王府长史罗炳忠那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把这些举人派下乡,他们反而挑唆百姓,把水彻底搅浑,把事情变得更糟。 官和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哪怕当个九品官,那也是官,不是吏目,吏目是不入流的,秀才就可以充当吏目。 乡官,说到底,只是个吏目,是不入流的,举人们看不上,甚至连秀才们都看不上。 缺少掌令官也是眼下农庄法的困难之一。 “扩招一下?”兴安试探的说道:“其实卫所儒学堂的军生们,长期参与农庄法,代替过去的耆老,教百姓读书识字,他们其实也可以充当乡官一职位。” 掌令官有自己的本职工作,他们在京营里是有差事的,所以掌令官总是不够用。 但是军生就不同了。 朱祁钰摸了摸下巴犹豫了下说道:“军生吗?” 景泰二年的状元柯潜,就是军生,在卫所儒学堂就学,考中了举人,又中了状元。 军生本身就有出路。 兴安可是观摩了这么久的政事,很多时候,他都只是在看,很少提出自己的意见。 这次,他是有备而来。 他俯首说道:“陛下,也不是哪个军生都能考中秀才的,毕竟只是卫所的儒学堂,教习也不是什么大儒,科举八股取士,他们能考中秀才、举人、进士的屈指可数。” 朱祁钰兴趣盎然的说道:“你继续说。” 兴安认真的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军生入了讲义堂学一年,去做三年的乡官,再回京,给军生们一个增生的身份,入国子监,这不就有名师了吗?” 秀才分为三等,最好的叫禀生,朝廷月给米六斗维持生计,参加举人考试。 第二等增生,就是增广生员,既无禀米,也无职责。增生也可以入国子监,也可以参加秋闱乡试,考取举人。 兴安的意思是,给肯去乡里做官的军生们一个秀才的身份,入国子监就学。 “增生好,但是得给银给米,居京师大不易啊。”朱祁钰想了想,补充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兴安认真的思忖了下说道:“就按掌令官待遇给银给米即是,营造官舍,乡官赠生可住官舍,也解决部分的生计问题,安心参加秋闱春闱。” “陛下,兴文匽武可要不得了。” “臣琢磨了几年的时间,琢磨出点味道了来,这二十四年来的兴文匽武,固然有大势所趋,但何尝不是因军生能考中举人、进士的数量太少了吗?” “卫所儒学堂并无大儒,能考中举人的都寥寥无几,更别提进士了。” “这可不就是文盛武衰了吗?” 军事始终是政治的延伸,这一点上,自从五代十国的军头黑道政治结束,赵宋建立之后,基本上就已经形成了。 但是在政治博弈之中,军队出身的军人,始终没有多少参政议政的渠道,就连兵部尚书总是文进士担任。 勋臣们又受限于自己的身份,最终导致兴文匽武总是在发生。 就像是没有通往剑桥大学的高速公路,是因为交通部很久没有剑桥出身的常任秘书那般。 没有卫所儒学堂出身的进士,朝中兴文匽武自然没有反对的风力。 即便是皇帝想要阻止,也是没有人帮助皇帝做事。 赵宋时候,很多皇帝不是不知道军队的重要性,但是谁去做? 无人可用。 兴安提出的谏言,大约相当于一种制衡手段,保持一定数量军籍出身的进士,不说修建新的通往军营的高速公路,至少在拆路的时候,会有人激烈的反对。 “大珰啊,平日里你这不吭不喘,出这主意,不错,很好。”朱祁钰高度赞同了兴安的想法,点头继续说道:“可以和礼部沟通一下,看看给乡官们增生,会不会很困难。” 兴安俯首说道:“臣和胡尚书通过气,胡尚书提出了几条补充的建议,他并不反对。” “让礼部上个奏疏。你这条谏言不错,至少写实录的时候史官会为你勾勒一笔。”朱祁钰十分欣慰。 他的确是有办法,可众人拾柴火焰高的道理,朱祁钰还是明白的。 兴安继续为陛下研墨,笑着说道:“为陛下分忧,乃臣之本分。” 胡濙很快就把早就准备好的奏疏,递到了文渊阁,朱祁钰朱批之后,在廷议中,终于开始推行。 讲义堂正式从讲武堂之内拆分,招生的范围从军卒之间的掌令官,扩张到了卫所的儒学堂军生。 掌令官本身的五百生员不变,再增加五百军生生员。 在讲义堂毕业之后,可以下到乡里之间为乡官三年期满,归京做增生,入国子监考取功名。也可以到军队中充任掌令官,征战四方。 这次的扩招,解决了部分的卫所师资力量薄弱的问题,也解决了合适乡官绝对数量过少的问题,更是部分解决了朝堂文武失衡的格局。 这件事朝中议论纷纷,但是讲武堂、讲义堂设立之初,就是陛下为了掌控军权所设,这是不能伸手的地方。 不能向泰安宫伸手,也不能向军队伸手,这是两条陛下登基之后的铁律,错非找死,否则是不会胡乱伸手的。 十日后,朱祁钰收到了襄王的奏疏,黄龙和韦保被劝降了,毕竟八万京军还在贵州。 百姓们被安抚下来,但是有七千附逆作乱的军士,襄王也不知道如何处理,暂时把这七千军士扔到了六枝厂、滇铜厂、桐油厂、桐园里内做苦役。 “襄王在奏疏中为这些军士陈情,希望朕可以如同宽宥南衙叛军那般,苦役五年抵罪。”朱祁钰拿着襄王的那封奏疏,思考了片刻,朱批了襄王的奏疏。 第494章 廪盈法 “襄王可真是遭了不少的罪,在贵州地方,还生了一场重病。”朱祁钰合上了奏疏。 疟疾,周期性的发作,全身发冷、发热、多汗,脾肿大。 在大明这玩意儿可以叫做瘴气,在蚊虫极多的云贵川黔地区,瘴气普遍存在。 朱瞻墡在贵州忙忙碌碌,被蚊虫叮咬过几次,也没当回事。 忽然有一天,他感觉全身发冷,从四肢变冷,迅速蔓延到背部,然后是全身发冷,持续一刻到一个小时辰内,就是裹上几层的棉被也无济于事。 反反复复天后,开始了持续性的发热,面赤气急,吃什么吐什么,随后开始撮空。 撮空就是烧糊涂了,有点意识不清醒,两个手随手胡乱的抓着,像是要拿到什么东西一般。 朱瞻墡挺过来了七日之久,艰难的发热期,随后开始了长期的发汗,这个时间持续十数日,终于缓了过来。 这疟疾时间折磨了朱瞻墡将近月余的时间,朱瞻墡才慢慢好了起来,病刚好转,就跟着杨俊、方瑛等人去了遵义府,将黄龙和韦保劝降了。 能够成功劝降的条件,就是朱瞻墡答应保证不为难百姓,不滥杀无辜,那七千人的俘虏,苦役五年都是谈判好的条件。 本来黄龙和韦保是不会投降的,既然造反,就没打算活着,但是叛军被围困的时日渐久,人心动荡不安,再加上劝降的保证人是嫡皇叔,最终达成了劝降。 朱瞻墡希望这七千叛军能够和福建、南衙叛军一个待遇之外,还提到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他的治病经历,治疗瘴气常用的青蒿,完全没有作用,青蒿有清热凉血、退蒸解暑、祛风止痒之功效,但是对待瘴气完全没什么办法。 朱瞻墡被这病折磨的痛不欲生,发冷又发热,死去活来,随行的太医也只能缓解他的痛苦。 治好他的病的是当地云贵产的一种药草,叫做苦蒿,这东西炮制之后,居然有奇效,这病才慢慢好了。 这一场重病,朱瞻墡瘦了整整四十多斤,比罗炳忠还要瘦一些,那个胖胖的皇叔,现在再也看不到了。 “那是,襄王遭了大罪了。”兴安颇为唏嘘的说道,大明最尊贵的自然是陛下,其次就是嫡亲王襄王殿下了。 这位在襄王府养尊处优的胖皇叔,在云贵真的是豁出了命。 朱祁钰将襄王的奏疏递给了兴安,让他拿去文渊阁说道:“《肘后备急方》中,说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可是这青蒿却治不了疟疾。” “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青蒿一类,自有两种,有黄色者,有青色者,本草谓之青蒿,亦恐有别也。” “所以是黄蒿可以治疗疟疾,而非青蒿。” 如何治疗瘴气、疟疾,早在东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社会认知,但是青蒿一类,有黄蒿,和青蒿,恰好这两种草药都有用处,而且效果都有些相似。 其实应该是黄蒿有治疗疟疾的奇效,而青蒿却不是。 云南特产的苦蒿,则是黄蒿的一种,当地人都用这东西煎煮甚至泡酒,来对抗疟疾。 社会认知中,已经形成了关于疟疾的治疗方案,如何将社会认知逐渐转变为科学,就是太医院的事情了。 “襄王殿下的手段是极为高明的。”兴安笑着说道:“他的那个供给的法子,的确是将土司们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襄王是大明第一个明确提出利柄轻重论的人,他的侧重向是利柄。 供给侧改革,是朱瞻墡在贵州的实践,将三成的货物控制在朝廷的手中,简直是无往不利。 在奏疏中,朱瞻墡在贵州设立了廪盈仓,取意仓廪充盈,有点类似于常平仓的作用。 常平仓是春秋战国李悝所设,他在魏国的变法提出了“尽地力”和“善平籴”的变法主张,鼓励农民精耕细作,增强产量,废除世卿世禄制,奖励有功国家的人。 李悝变法在魏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是法家的实践家,而不是幻想家,他的变法让魏国压着秦国打了八十余年。 随后秦国的商鞅变法,便轰轰烈烈展开了。 洪武三年,大明太祖高皇帝才知道原来天下还有常平仓这东西,命州县皆于四乡各置预备仓,出官钞籴粮贮之以备赈济,荒年借贷于民,秋成偿还。 但是朱瞻墡的廪盈仓,可不仅仅是平抑粮价,防止谷贱伤农、谷贵伤农那么简单。 朱瞻墡提出朝廷必须把持重要农业生产资料、农副产品经营进行组织、协调、管理,这个比例至少要占全部的农产品和农副产品的三成及以上。 否则大明无论做什么都会被掣肘。 朱瞻墡在奏疏中,举了一个例子,那就是桐油,桐油是造船的重要物料,若非云贵的开发,让桐油有了产地,大明要造船,没有桐油怎么造呢? 朱瞻墡已经深入实践,开始依托于四勇团营建立的乡、里、甲三级的乡野基层组织,初步实现了覆盖县、乡、里的廪盈仓组织架构。 朱瞻墡获得了云贵重要产物如滇铜、煤炭、桐油、三七金不换等物,入云贵的笔墨纸砚、盐铁、棉麻等物定价的主动权,在不影响商人的积极性下,积极为朝廷创收,为百姓谋福。 若非朱瞻墡这襄王的身份,以及他将七成的收益分给了百姓,朱祁钰还以为朱瞻墡是“大善人”呢。 “把廪盈法给于少保、金尚书他们看看,商议一下,吸收云贵的经验,组织内地的廪盈法。” “这一次云贵走在了前面,内地反而走在了后面。”朱祁钰对朱瞻墡在云贵的工作,已经不是满意可以形容了,他颇为惊喜。 兴安低声说道:“陛下,北宋时候,对盐铁酒茶矾等物官办专营。” “在北宋末年,宋徽宗时候,出现了一斤煤炭两百文钱现象。宋高宗的时候,甚至让一斤粪,卖到了六文钱。” 在兴安看来,朱瞻墡的廪盈法,几乎和北宋的官办专营相同,一斤煤大明也就五文钱到六文钱,宋徽宗卖两百文,宋高宗卖一斤粪都六文钱,这不是典型的朘剥害民吗? 朱祁钰看着兴安满脸的疑惑和担忧,笑着说道:“是的,李贤曾经也有这样的疑问。” “朕当时就问他,朕的官冶所日后跟大宋的官办专营一个模样,那朕办这个官冶所意义何在?” “现在咱们的襄王殿下,通过实践,得出了一个关键的数字,三成。” 有一些东西,朝廷必然是要垄断的,比如火器钢羽、特种钢料、军备楯车、军马等等,但是一些民生的东西,还是不要彻底垄断的好,又不是战事。 这其中就涉及到了一个度的问题,而朱瞻墡通过实践得到了三成的比例,这是个约数,也是个变数,在灾荒之年,米粱朝廷至少要占据五成,否则根本不可能起到作用。 这也是度数旁通之后,出现的一种数字性的叙事结构。 “臣没什么疑问了。”兴安认真的看了看奏疏,俯首说道。 “那襄王这本奏疏,是不是可以作为邸报的头版头条呢?”兴安有些犹豫的问道。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当然可以。” 兴安面色为难的说道:“可是陛下刚写了一篇社论,就是那个做奴隶而不得,和坐稳奴隶…” “还是把那篇《灯下笔谈》作为邸报头条,把襄王的这篇奏疏放在次版便是。”朱祁钰做出了决定。 襄王朱瞻墡的奏疏,是制度向的改良,而朱祁钰的是一篇社会思考性的社论。 朱瞻墡的奏疏固然重要,但那主要是朝廷制度构建上的事儿。 邸报则是一种导向性的文件,所以朱祁钰还是决定把《灯下笔谈》,做奴隶而不得,和坐稳奴隶对导向性更加重要。 但求各级官吏们,能把百姓当做是牛马去使唤。 会试已经结束,几人欢喜几人愁,没中进士的举人其实也可以做官,只是前途有些灰暗。 殿试在波澜不惊中,有序进行着,景泰五年的殿试,比景泰二年的殿试,又多了一个《管子》。 管子的篇幅真的很长,即便是不求甚解的囫囵吞枣,看完也要月余时间。 但管子妙就妙在,它不是算学。 从广义上来说,甚至可以把管学纳入儒学的范围之内,理解起来并不算困难。 殿试之上,进士们龙飞凤舞,写的头头是道。 这些准进士们,写的颇有些道理,比殿试的算学考的要好太多太多了。 殿试的算学卷子,最少也是中考水平了,各种低分。 百分制下,四百名进士平均分居然不到六十。 不及格的算学考试,让掌院事吴敬这些日子,总是低着头走路,气的不行。 殿试的卷子是吴敬出的,陛下斧正,并不是很难,但这个成绩出来之后,吴敬羞愧难当。 朱祁钰倒是早有预料,没有怪吴敬没教好,度数旁通,才两三年,慢慢来就是。 殿试放榜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丘濬这个琼州来的彝民,独占鳌头豪取殿试第一,拿了状元,直接入了翰林院做了翰林。 李燧这个差点被革除了功名的家伙,居然也获得了前十的好成绩。 榜下抓婿,是一种科举的惯例,放榜之日,除了学子之外,无数的势要豪右,都派了人仔细的查点今年的新科进士之中,是否有一飞冲天的人物。 在四百名进士之中,有近半数和丘濬差不多早有婚配,这就筛选掉了两百余人。 剩下的未曾婚配之人,再把和丘濬一样长得其貌不扬筛选掉,就更不剩下多少了。 所以每年的榜下抓婿,真正值得抓的其实就那么十多个人。 陛下住的泰安宫所在的澄清坊,就在东华门外,澄清坊上的军士们站在澄清坊墙上,盯着下面的东华门外大街。 东华门外大街是陛下澄清坊的道路之一,这抓婿自然就不能像以往那般,拿麻袋一套,把人抓走。 李燧,就是少数不多的优质人选,值得被抓的那个,而且是考得最好的那一个。 他前面的基本都有了家室,参加会试之前,已经禀明了朝廷。 而且李贤敲响了登闻鼓之后,名声大赫,敢跑到陛下面前喊冤,而且还喊赢了,在清流之中,名声一下子显赫了起来。 而李燧又长相俊美,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此时的李燧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他虽然没有婚配,但是已经有人,他与旧人有约,但他进京不单纯参考,还要告御状,前途未卜,所以走的时候,是和旧人诀别。 北门街不唱陈世美,秦家楼不唱秦香莲。 民间普遍传说,陈世美负心汉,进京赶考抛妻弃子,最后被包公虎头铡给斩首了。 李燧自然不想做陈世美,所以对各种许配之事,百般推脱。 但这其中有一个人推脱不了,那就是吏部右侍郎项文渊。 说起这项文渊来,其能力不大行,被吏部的天官王直百般嫌弃,直到在地方干了二十五年的王翱回京,王直才把部事交给了王翱去打理。 现在王翱也就是名望不够,王直已经把大半的部事交给了王翱去打理,一切井井有条。 项文渊和陈汝言有点像,他们俩都是能力不够。 陈汝言是有自知之明,直接奉天殿让贤,现在听命御下,在文渊阁内做侍读学士,倒是圣恩不倦,陛下时常召见陈汝言。 项文渊则是从吏部左侍郎平调到了吏部右侍郎的位置,虽然都是侍郎,可是这吏部天官的位子,却是王翱的囊中之物了。 项文渊的能力不行,但是他可是长袖善舞,善于钻营,家中有女初长成,便瞄准了李燧。 李燧是第二甲出身,外任为官,九年期满之后,前途无量,人长的俊美,又是一身的正气,这项文渊就打算把女儿许配给李燧。 李燧不乐意。 他心里有旧人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这项文渊的女儿,项家三女儿,实在是太重了些,膘肥体重,走路肚子上的肉都在颤。 这李燧本身就有傲气,自然是不肯。 项文渊第一次遣媒人说和此事,李燧拒绝了,项文渊也没当回事,反正还有其他的进士可以抓。 可是她的三女儿是又哭又闹又上吊,项文渊只好再找媒人说情,李燧再次拒绝了。 这一下子,让项文渊的面子有点挂不住了。 “还请媒人回去告诉项公,学生已有婚配,不日就迎娶,实在是没法答应。”李燧对着媒人客客气气的说道。 媒人一男一女,这媒婆刚要说话,可是这媒人却制止了媒婆,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李相公可是想清楚了?若是想清楚了,我就回禀项公了。” 这是一句威胁,李燧的面色立刻痛苦了起来。 第495章 寒碜,很寒碜 李燧的痛苦并不是自己的旧人,他抱着入狱的心态,进京闹腾来了,为了不牵扯无辜,和旧人有约,不过也是在破户奔走五千里之前的事儿。 走的时候,他一点都没打算着自己能活着迎娶旧人。 他在会试放榜的时候,都没去看,反复思考之后,才去敲了登闻鼓。 结果他考中了进士,还真的告了御状,还告赢了。 来自朝中三品大员的压力,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想好了。”李燧最终还是不肯屈服,面对威胁还是尊从了本心。 不肯怂,谁怂谁不是男人! 他本就是你这样的人。 若是肯跪,那当初在镇雄府就跪了,还用等到京师,等到进士及第的时候吗? 媒婆和媒人站了起来,离开了会同馆。 李燧的眼神中有些黯淡,这老话说得好,是再一再二不再三,这一下,彻底把吏部右侍郎项文渊给得罪了。 第一次拒绝,是正常的,本身婚嫁这种事,就讲究个你情我愿,不乐意拒绝也很正常。 第二次是项文渊被女儿闹得没了办法,才让媒人登门。 这第三次,项文渊完全就是奔着面子去了。 他可是吏部的侍郎,虽然平调了右侍郎,朝中几乎都知道了他项文渊做不得吏部天官,但是也不是李燧一个小小的进士可以得罪的。 项文渊的这种心态,其实并不意外。 李贤得罪了杨士奇,在外面做了十九年的官兜兜转转,回京之后就做了个侍中。 王翱得罪了杨士奇,外任做官长达二十五年的时间,若非扈从陛下南下平叛,又在两广屡立功勋,这能不能回京还两说。 李燧最正确的做法,是在第二次的时候,答应了项家的亲事,这样项文渊有面子,李燧背靠岳丈的大树,也好乘凉。 但是事已至此,李燧也只能摇头。 李燧对自己的才学很有自信,他在未看榜的时候,就已经笃定了自己可以成为进士,现在,他的前途已经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哪怕项文渊什么都不做,朝中有的是人给他下绊子。 媒人到了官邸,递了拜帖,来到了项府。 “谢过二位媒人了。”项文渊听完了媒人的描述,嘴角抽搐了一下,一人给了五枚银币,送走了这两位媒人。 等到媒人离开之后,项文渊手中的茶杯终于拿不住了,用力的摔到了地上。 “爹爹,他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项家三女儿一直在屏风后面听,待媒人走后,她端着腰上的肉,走了出来,愤怒的说道。 项文渊的眼神有些凶狠,语气更是带着几分压抑的愤怒说道:“都知道我项某人一朝失了势,一个小小的进士都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项文渊的妻子崔氏闭着眼,根本不看这对父女。 这件事闹到这个地步,项府丢了大面子,根本不该这么做。 这是人李燧的问题吗? 崔氏面色有点悲苦,这三女儿平时骄纵惯了,这年岁越来越大,到了出嫁的年龄迟迟嫁不出去,就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 她的夫君最近官运不顺,先是为吏部天官不喜。 这王直年岁已高,去年又因为和解祯期有点亲戚关系,被弹劾的差点下了台,本来她夫君这天官的位置十拿九稳,结果被一个后进的王翱生生给夺了去。 这一下子,项文渊就是整日里有些魂不守舍,也变的有些癔症了起来,平日里他决计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只见这项三女儿依旧忿忿的说道:“不能让他有好果子吃!定要有一天,让他跪在我们家门前,求着咱们家嫁闺女!” 崔氏一听这话,就惊恐的睁开了眼说道:“夫君,万万使不得啊,京师缇骑遍布,要是让陛下知道了,怕是…怕是…” “女儿!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嫁给他不成?回屋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夫君,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项文渊恍然惊醒,京师首善之地,可是越是首善之地,越是危险,他要真的做点什么,要让陛下知道了,别说右侍郎了,能安稳的告老还乡都困难。 “娘子说得对,不能做,不能做。”项文渊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这真是稍差一步,就被陛下当成典型了! 项文渊有些心有余悸的说道:“我也是气糊涂了,本来仕途就不顺,女儿再一吵闹,就是心浮气躁,险些就给全家招惹祸患了。” 项文渊又有些意难平的说道:“就这么放过他不成?” “你还想怎么样?还嫌丢人没够吗?”崔氏一听就急眼了,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道。 项文渊思前想后,将一腔郁闷,化作了一声长叹。 “罢了,罢了,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之前我做左侍郎的时候,他们什么模样?现在又是什么模样?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项文渊有些颓然。 崔氏又宽慰了几句,可是这事儿不是可以言语宽慰之事了。 项文渊忽然面如土灰,哆哆嗦嗦的说道:“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怎么了?”崔氏疑惑的问道。 项文渊嘴角哆哆嗦嗦,莫名其妙的说道:“我不动手也会有人动手了。” 他项文渊所料不差,有些人已经对李燧明里暗里动手了。 讨好项文渊的人,是因为项文渊还是右侍郎,权势滔天。 打算借着这件事是扳倒项文渊的人,更不少,他们等着项文渊倒了霉,空出这右侍郎的位置,只要项文渊掉下去,大家都可以挪一挪。 所以这两种人,默契十足的形成了一股暗流,李燧就被安排了。 李燧收到了两条坏消息,他的旧人…嫁人了。 在他离开蜀中第七天的时候,那女子的家人,怕她们家里受到李燧牵连,逼着他的旧人嫁了人家。 这让李燧怅然若失。 第二条坏消息,则是李燧做了兵科给事中,去陕西行都司做检阅边事兵科给事中。 检阅边事兵科给事中,类似的职位还有朱纯,就是在宣府做兵科给事中的那位画家,后来主持了宣府贡市的人。 这个职位一般是给没有功名在身,恩荫来的官员做的。 这两个坏消息压得李燧喘不过气来,他有些郁结,随后看着天空的眼神愈发的坚定,脸上的郁结消失不见。 检阅边事给事中,就闯不出明堂来吗? 而此时的胡濙笑来到了聚贤阁,找到了陛下,将此次进士如何安排写成了奏疏,送于了陛下。 “下盘棋,手谈一局。”朱祁钰拿出了围棋,胡濙不会兵推棋盘,朱祁钰就和胡濙开始下围棋。 朱祁钰的围棋技艺大概就是胡濙让出两只手,朱祁钰都不见得能赢那种棋术,胡濙想放水都没法放水。 太菜。 “陛下,吏部右侍郎项文渊,逼婚新科进士李燧,闹得沸沸扬扬,陛下可知此事?”胡濙一边下棋,一边说到了京中诸事,他这是设问句,陛下必然已经知晓了。 在绝对忠诚的顺天府,连奸细都活不下去的地界,闹出这么大的舆情,陛下能不清楚? 朱祁钰点头说道:“听说了。” 胡濙感慨万千的说道:“李燧也倒了霉,去检阅边方,到陕西行都司做兵科给事中了。” 陕西行都司在哪?就是河西走廊。 从嘉峪关到景泰县的位置,就是陕西行都司所在,有三百军堡,除了官道驿路,一片荒凉之地。 朱祁钰已经看完了胡濙的奏疏,自然知道李燧去了哪里。 他想了想说道:“朕待会把他宣来,问问他自己乐意不乐意去,不乐意,再重新换一个便是。” 胡濙长揖俯首说道:“大明有这等直臣,臣为陛下贺,陛下器重这等直臣,臣为大明贺。但是臣以为还是让他去便是。” “揠苗助长,反而苗不出穗,初入官场,就遭到了这等磨砺,日后若是磨了出来,必然是一把利刃。” 被人针对从来不是坏事,在大明的官场上,最害怕的就是毫无作用,废物一个。 胡濙不觉得去陕西行都司是一件坏事,这些年随着河套地区的全面收复,河西走廊正在恢复往日的热闹,这一发展,问题就多了起来。 有个能臣干吏去陕西行都司也是好事。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臣说这件事,不是说李燧,臣说的是朝臣们的手段,还是太着急了。”胡濙一脸嫌弃的说道。 朱祁钰一愣,疑惑的问道:“哦?此话怎讲?” 胡濙摸了摸胡须嗤笑的说道:“假如要是臣做这件事,臣就暗搓搓的来,这么明火执仗的安排李燧,落到了下乘了。” “胡尚书说的是项文渊吗?”朱祁钰一愣问道。 胡濙摇头说道:“项文渊那是失心疯了,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去登门,丢了自己的脸面。” “臣说的是那些想要扳倒项文渊,和巴结项文渊的人。” 朱祁钰了然,胡尚书又要说朝堂狗斗之术了,这是胡濙极为擅长的事儿。 他笑着问道:“那是怎么一个慢慢来的法子?” 胡濙下了一子,他围杀了陛下的大龙,已经赢了,但是作为裁判的兴安,却是动都不动。 “这下策,就是眼下他们火急火燎的样子,把李燧扔到陕西行都司去。” “这中策就是慢慢来,先给李燧一个京官的印绶,然后挂着京官的印绶,这叫先礼。” “等李燧真的到地方了,那大计、入京述职,就是对付李燧的手段了。” “考评的时候,也不需要多么的低,每次一个中上评,李燧就得在外任官十五年以上了,这叫后兵。” “陛下日理万机,哪里还能记得这个人哩?只需要五六年的功夫,他就泯然众人矣了。” “李燧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朱祁钰眯着眼,想了半天,的确是如此,他疑惑的问道:“那上策呢?” 胡濙不再下子了,十分平静的说道:“上策就简单了,把他扔进翰林院做翰林去。” “李燧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而且是个实践的人,他不是丘濬那样喜做黄粱美梦,把李燧送入翰林院做翰林,比杀了他还难受。” “如此蹉跎几年,他自然就不是现在这个浑身傲骨的李燧,而是被磨得圆滑的李燧了。” 这上策果然狠毒。 把直臣磨的圆滑,可不就是把人骨头给打断了吗? 于谦、王文、李贤,王翱这些人都和杨士奇发生了点摩擦,在外为官数十载,也是杨士奇一命呜呼,失了势,才算是入了京。 把人外放,很难把人的骨头打断,那么多的磨砺,最后还是脱颖而出,那自然是锋芒毕露。 但是扔进翰林院里做翰林,再多的傲骨,都能给他打断了,磨平了,成为圆滑至极的官僚。 胡濙收完了自己的棋子,笑着说道:“现在这个火急火燎的样子,手段实在是有点寒碜,很…寒碜。” “什么是政斗?讲究个润物细无声,不知不觉之中,置人于死地,甚至其本人,都发觉不了,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才会疑惑,我怎么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眼下的文臣的手段之低劣,让胡濙只摇头,做不得李善长、胡惟庸,那至少做个夏元吉、杨士奇。 这种低劣的手段,每次都让陛下看笑话。 说到底,这帮人还在在正统年间为官,过得太安逸了,连文官们最基本的狗斗素养都退化了。 胡濙不再谈论这些退化的文官,反而开口说道:“陛下,臣知道陛下为都察院总宪人选忧思,臣有一人举荐。” “谁?”朱祁钰的确在为都察院总宪发愁。 陈镒说什么都不想干这个总宪了,三番五次的上书,想去鸡笼岛治水去。 那么总宪谁来做? 朱祁钰心中的人选,第一个是李宾言,本身李宾言就是佥都御史出身,胜任都御史也是应有之意。 可是李宾言现在仰望星空、心怀宇宙,向往自然,一心想去天边看看,验证下地球到底是不是个球,对于这朝堂的政事,也不是很在意。 第二个人选,自然是徐有贞这厮了,正好放在火架上烤一烤。 可是徐有贞压根不肯留在京师,以国之大事为由,连夜扛着行礼跑了。 胡濙犹豫了下说道:“贺章,就是弹劾臣无德的佥都御史,他在云南干的不错。” 第496章 哪里需要哪里搬 胡濙的官斗术才是最顶级的。 贺章在京师最大的事,就是弹劾胡濙,而胡濙现在举荐贺章为都御史。 这总宪的位置,不是那么好做的,否则王文、陈镒先后两人,为什么要跑路?是王文和陈镒两人能力不行吗? 是都察院的问题。 胡濙推荐贺章,看似是为国举荐、不计前嫌,但是把贺章放在这个位置上,很难说没有把贺章放在火架上烤的想法。 胡濙生动的演绎了一番,到底是什么才是润物细无声,什么才是杀人不见血,什么叫做对付你,你还要感恩戴德。 贺章梦寐以求的都察院总宪的位置,胡濙就这么推荐了他,贺章还得对他感恩戴德。 “胡尚书,贺章会不会名望不够?”朱祁钰想了想,贺章望浅,不如陈镒、徐有贞之流,这要是做了总宪,会出现什么局面? 胡濙停下了手中准备下棋的手,平静的说道:“贺章在云南做的不错,他在云南巡按,先是弹劾了广兼土地的黔国公府。” 黔国公府就是沐王府,就是朱元璋义子在云南的那个沐王府。 黔国公府广兼土地,可以说是朝廷默认的举动,每次大举对麓川动兵的时候,云南地方的粮草等物,可是靡费破重,粮饷转运大半个大明,需要云南地方补充。 黔国公府最鼎盛的时候,手中大约两万顷田亩,这两万顷田,就是兜底的存在,防止大军平定麓川的时候,出现粮草不济的情形。 但是贺章到了云南,就打破了这种默契,他先后三次,弹劾黔国公府的违制兼并。 现在的黔国公沐璘是旁支入的大宗,本身是定边伯一系,因为沐斌的死后,沐琮幼冲,只好让堂兄沐斌代镇。 沐璘本就是代镇,被巡抚云南的贺章弹劾,也只是上书陈情,无奈至极,开始清退田亩。 广兼土地到两万顷实在是违制,沐璘理亏不得不主持黔国公府的清退。 第一次博弈是贺章为首的风宪言官大获全胜。 清退的田亩去哪里,成了第二次博弈的关键。 贺章认为应该清退给民,但是黔国公沐璘和家人商量之后,把清退的田亩,给了农庄法做官田,给了滇铜厂去经营。 这就导致了滇铜厂和六枝厂的规模在几大官厂之中,规模最大,占地最广。 第二次的博弈,是黔国公府大获全胜,因为的确需要田亩去支持云贵的开发,但是云贵的土地,多数集中在了土司的手里。 黔国公府的清退田亩,将田亩流转给了官田和官厂,得到了朱祁钰的认可,沐璘的这个做法,就是告诉朝廷,他是自己人。 而南下治贵的众多京军官僚对黔国公府的好感直接拉满。 但是清退到一万顷的时候,沐璘的态度十分坚决的向朝廷陈情,坚持不再清退了。 一万顷,换到内地,足可以给黔国公府按个谋叛的罪名了,多少亲王府都没有一万顷田亩? 比如岷王府一系,五个兄弟分五百亩地,不到一千石的俸禄。 沐璘的态度很坚决,贺章开始了第三次的弹劾。 第三次弹劾再次以黔国公府大获全胜而告终,因为沐璘和云南总兵官毛胜,跑到缅甸宣慰司,把思机发极其妻妾六人从缅甸宣慰司给抓了,已经押解到了金沙江。 思机发,就是麓川宣慰司思任发的大儿子,缅甸孟拱城的绍法。 麓川宣慰司使思任发和思机发父子的先后叛乱,就是大明四征麓川的主要原因。 沐璘和毛胜二人,就这么把这个罪魁祸首给拿了。 思机发和他的弟弟思招赛占据了孟拱城,据城坚守,凭南鸠江几次击退了王骥。 其实大明拿他们没什么办法,可是思机发和思招赛两兄弟,发生了内讧,被沐璘和毛胜敏锐的发现了机会。 沐璘给了五百两银子悬赏,这思机发连带着妻妾六人,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被沐璘和毛胜给一网打尽了。 大明四次征伐,十几万大军都抓不到的人,就这么被擒拿了。 景泰元年,原黔国公沐斌薨,沐璘就上了一道奏疏,「奏请缓征,听其自献为便。」 自献这两个字用的十分的恰当,思机发和思招赛兄弟俩,看着大明朝廷不再征伐,就兄弟阋墙门里闹起来了,这给了大明机会。 困扰了大明二十余年的麓川,终于有了彻底安稳的趋势,因为黔国公沐璘打算亲自前往缅甸宣慰司,主持对麓川的改土归流。 如此大功,贺章只能选择闭嘴了。 在这三轮博弈之中,贺章起到了巡按御史的作用,对黔国公府的不法行径,勇于揭露,的确是符合风宪言官的道德标准。 但是事情远远说不上办得多么漂亮,雷声大,雨点小。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贺章除了弹劾黔国公以外,还办了几件大事,弹劾了几个不法土司,又督办了滇铜厂大事,月月稽考,都是上上,回京也是应有之意。” “但是左都御史,他还是不太能接得住,令其暂且回京。” 朱祁钰认可贺章的原因,是因为贺章这滇铜厂办得是真的不错,贺章和黔国公府闹得不好看,贺章对土司世官们,更是重拳出击,极大的推动了地方的改土归流。 贺章在云南做的真的不错。 所以,胡濙到底是不计前嫌,还是刻意针对? 朱祁钰看着这个老狐狸,更倾向于前者,因为胡濙刚假设了他对付李燧会如何办,在陛下打了明牌。 胡濙起身告退,在门前看到了等候宣见的李燧,胡濙也未曾多言语,转身离去。 陛下刚才就说了,他要宣见李燧,问问李燧自己的想法。 李燧很快就忐忑不安的走进了聚贤阁之内。 “臣李燧拜见陛下。”李燧终于不用再自称草民了,上次自称草民是因为他的功名正在被地方请命褫夺,他还以为这考中的进士也保不住了呢。 “李爱卿平身,坐。”朱祁钰放下了手中柯潜的奏疏,满是笑意的说道。 他打量了一下李燧,这家伙,长得的确是招人喜欢,不仅仅是样貌,主要还有那一身的正气。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一个词,囊锥露颖。 其本身的才华和能力,就像是一个锥子一样,从袋子里漏了出来。 李燧的敲登闻鼓,为四川百姓鸣冤,那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甚至连他自己是否中了进士都没去看,而是直接去了承天门。 这登闻鼓五十多年未曾敲响了,敲鼓的后果,谁能够预料呢? 朱祁钰先说起了四川戥头案,开口说道:“朕已经派了练纲和左鼎二人,前往四川,督办四川戥头大案,在贵州的襄王也会配合调查,同时也点检了缇骑前往。” 练纲和左鼎,在抓贪这件事上,的确是手段极高,在南衙的时候,又深挖了一堆的蛀虫出来。 “谢陛下隆恩!”李燧行了一个大礼,困扰了四川二十余年的戥头,终于有人管管了。 朱祁钰受了这一拜,他让李燧平身之后,继续说道:“陕西行都司的检阅边方的兵科给事中,你怎么想的?” “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有顾忌。” 李燧认真的思虑了许久说道:“陛下,臣斗胆。” “自从景泰三年收复河套,复设靖安省至今,极大的缓解了陕西、山西地狭人众之窘境,同样,因为贸易往来频繁,嘉峪关至景泰县的陕西行都司,亦深受影响。” “其一,陕西行都司,本身是军都司,面对愈加繁盛的商贸,有些猝不及防,三百军屯不知如何自处。” 李燧开始试探的讨论陕西行都司的新局面。 朱祁钰伸手打断了李燧的说法,开口说道:“朕的意思是,你愿不愿意去?若是不愿去,朕打算让你去南衙帮帮李贤他们。” 朱祁钰给李燧找了个不错的地方。 南衙富硕,还是个立大功的地方! 现在南衙正在督办畸零女户的大案,李燧去了就有肉吃。 胡濙的说法有几分道理,宝剑的确是磨出来的,酒的确是越陈越香。 但是磨过头了,不就断了吗?酿过头了,那怕是要变成醋了。 真让这帮朝堂狗斗术都退化到让人笑话的朝臣,完成了对李燧的迫害,这登闻鼓日后还有谁敢去敲?他设在澄清坊外的公车箱,不成了个笑话了吗? “啊?”李燧有些迷茫的看着陛下。 李燧以为陛下是在问政,也就是国事,结果陛下问的是他的个人想法。 “臣能有啥想法,准备赴任了。”李燧也不知道如何作答,他完全没有预料,他以为陛下会问国事,准备了一大堆。 结果陛下压根不是问他国事。 朱祁钰眉头皱了一下,开口说道:“那你继续说。” 李燧认真的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说道:“这第二,就是嘉峪关的关外七卫,臣以为不能再任命鞑官了,也得在关西七卫改土归流,这些鞑官,他们和云贵等地的土司是一样的。” “之前不能对关西七卫改土归流,是因为没有河套,嘉峪关外不能久守,眼下大明已经克复河套,可以在关西七卫改土归流。” “这第三…” …… 李燧连着说了七条边方之事,每一条都是鞭辟入里,每一条都有简单的解决方法,李燧的见识已经很深刻了。 李燧终于说完了自己的想法说道:“臣斗胆,臣未到陕西行都司,所言所语,皆是凭借文牍所思所想,到了地方,臣定然走遍河西走廊,寻长治久安之法。” 李燧的斗胆,是斗胆在陛下面前,未能以稽为决,但是他人在京师,如何调查?所以是斗胆。 但是主要矛盾,却是分析的头头是道。 “真打算去?陕西行都司苦寒之地。”朱祁钰想了想说道。 李燧说道:“苦寒是苦寒了些,可也不是化外之地,别人去得,臣有什么去不得呢?” 朱祁钰看着李燧说道:“你无需担心项文渊,他已经上奏疏请致仕了,朕打算准了,他自己不上奏疏,也有人会弹劾他。” 项文渊这事,办得实在是太难看了,他不致仕,也会有人把他弹劾到无地自容,风宪言官咬起人来,可是不分敌我的。 项文渊总是以为是因为王直不喜,他才被平调右侍郎,可从来没想过,是不是自己的原因。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第一条修身都没做好,宠辱不惊,要求确实有些高了,但是这如同闹情绪一样的胡闹逼婚,给谁看? 别说朱祁钰了,就是士林之中,也有无数人大为不满。 道德仁义是块遮羞布,项文渊连遮羞布都不要了。 项文渊的致仕,是给自己一个体面。 李燧俯首说道:“臣不担心项公,臣只是为国做事,在哪里做事,都一样。” 这话说得,颇有点他李燧就是大明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朱祁钰最后拍板说道:“既然在哪里都一样,那就去南衙,到南京守备魏国公徐承宗手下参赞军机。” “臣…领旨。”李燧自然不敢抗旨,而且他多少知道,陛下此举有别的意义。 李燧对南京之事,了解不多,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简单奏对了几句之后,便俯首告退。 朱祁钰不能让敲了登闻鼓的李燧去陕西行都司,这涉及到的不仅仅是李燧自己,还涉及到了大明的国家之制,也涉及到了朱祁钰的执政大方略。 丘濬喜欢做梦,他认为一种理想的大同世界里,君不刚愎禁谏、良言嘉纳,是一种美好的政治幻想。 这好不容易有了良言,就是千金买马骨,李燧也应该起到示范作用。 朱祁钰对言谏之路,疏通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让它堵了? 军籍出身的柯潜,要去陕西行都司任巡按御史。 柯潜,是景泰二年的状元郎,在翰林院待了快三年了,不愿意再混日子了,打算去边方建功立业去了,选的地方也是陕西行都司。 “这陕西行都司有什么好的?为什么柯潜要去?李燧也要去呢?”朱祁钰刚才放下的奏疏就是柯潜请往陕西行都司检阅边方的奏疏。 兴安想了想笑着说道:“陕西行都司也是立功的地方啊,能拿牌子。” 朱祁钰面色古怪的问道:“那里怎么拿牌子?” 第497章 陛下,奇观误国啊! “大明哪里都能拿牌子。”兴安想了想回答了陛下的问题。 大明遍地都是牌子,只要肯做,都有自己的一份光,有自己的一份热,做出成绩来,也会被陛下看到。 就怕不做,更怕胡作非为。 卢忠通禀之后,走了进来,无奈的说道:“陛下,之前那个四川监察御史贾杰的供述,他的确是收了贿赂,所以才态度三变。” 李燧找人反映情况,找到了七品的四川监察御史贾杰,贾杰最开始只是推辞,拿到了好处态度就发生了一些变化。 贾杰本来打算等到殿试之后,找到李燧亲自谈谈。 到那时候,大家都是进士,都是官僚,有了立场,再坐下来好好聊聊其中的困难,最后如果能说服李燧最好不过。 但是贾杰犯了陛下的忌讳,堵塞言路。 都察院干的就是风闻言事,他们那么大的威风,都是因为朝廷的需要他们,但是他们居然玩欺上瞒下,那就不能怪朱祁钰不客气了。 卢忠俯首说道:“根据贾杰的交待,臣查了三人,都是收受了贿赂,贾杰收了纹银三百两,其余二人一人一百两。” “按照《宪纲事类》九十五条罪加三等,应当送往石景厂苦役十年。” 朱祁钰拿过来了卢忠的奏疏问道:“三法司怎么说?” 卢忠回答道:“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三法司一致的决定,这三人涉案过百两,未过五百两,按制三年,罪加三等,自然是十年。” 风宪言官,罪加三等,可不是开玩笑。 这本身就是皇帝亲自关注的案子,最近吏部还在抓贪,力度这么大。 三百两就不是贪了吗? 朱祁钰看了许久满是疑惑的说道:“这么抠门的吗?” “四川共计七十万户,每户一钱八千银,合计也是十二万两银子了,这还不算他们瞒报的丁口,就拿五百两银子平事,是不是太看不起京官了?” 卢忠俯首说道:“他们想办的是李燧,不是平四川戥头的案子,自然只拿出来五百两来。” “戥头案,银钱并不好使。” 朱祁钰了然,五百两是安排李燧的。 戥头却是大案,是肯定瞒不住了。 李燧都从四川溢出来,跑到京师告状来了。 镇雄府的收税队跑到了遵义府去打秋风了,黄龙民变已经发生,压是压不住了,他们只希望能缓缓。 可一刻也缓不了。 朱祁钰又和卢忠聊了下关于畸零女户、四川戥头案的推进情况,畸零女户的七个耆老,已经押解入京了,查补已经开始了。 卢忠犹豫了下说道:“南衙送来了三名人彘,在路上生机断绝,以冰棺押解进京,臣去看过了,三日没吃下饭,太惨了。” “臣自诩酷吏,可是从未和他们一样,如此行事。” 纪纲杀解缙的时候,也没把人折磨成那个模样。 畸零女户的案子中重要的人犯有七人,这是要送解刳院的,有近千名需要被斩首的犯人,涉及苦役将近万人,流放将近五万人。 这五万人的流放,目的地已经找好了,正是鸡笼岛。 畸零女户的案子之中,有二十多名证人也被带入了京师,这三名人彘,就是他们罪恶的铁证。 卢忠不是恶心,是食不下咽。 都说陛下残忍,可是陛下总是对凌迟慎之又慎,在他眼里,可是有不少人该送解刳院,最后也只是斩首了事。 可是这帮耆老们,做的比陛下还要狠辣万倍,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就因为顶了几句嘴,就被手脚悉数砍去,眼睛被剜以铜浇灌,何等的凶残? 杀人也不过是头点地而已。 怪不得陛下要点京军前往,这的确得出重拳。 南镇抚司衙门除了送畸零女户的犯人进京以外,还有那三百多名贪官墨吏,大多数都送去了石景厂、胜州厂、六枝厂等地去做苦役了,大抵都是十年起步。 贪腐钜万,要被斩首,其中比较离谱的就是三年长洲县令贪腐是十万金花银之事。 当个县令,贪了十万两,也在斩立决的名单上,等待着陛下朱批。 贪官墨吏也是要查补,三次查补,死刑三复奏,大约需要到八月份才会把斩首给判下去,正好到了秋天。 卢忠禀报之后,便离开了聚贤阁。 朱祁钰继续处理着案牍上的公文,每日皆是如此。 京师在工部的主持下,开始了对官道驿路的地面硬化工程,小试牛刀,先把石景厂入京的煤路修好,再把德胜门到大明皇陵的路修好。 这两条路,是第一期的工程是实验性质的,一旦成功,就会大面积铺设。 社会认知,想要变成科学,第一个阻力是朘剥阶级的扭曲,具体就是类似于奇淫巧技的价值观,到了今天依旧对太医院喋喋不休的那群人,亦是如此。 第二个阻力则由于生产规模的狭小,限制了生产力的发展,也就限制了社会认知到科学的转变。 朱祁钰来到了文华殿,准备召开廷议,今天的廷议就一件事——奇观。 内承运库太监,计省提督太监林绣开口说道:“陛下,臣大概算了算,仅仅是顺天府就有三千余里路的道路硬化的需求。” “如果算上九龙驿路,初步就有六万里的道路硬化需要。” “如果想要完全四通八达,大约需要三十余万里,累年三十余年,按每一里五百银币核算,这大约就是15亿银币。” 金濂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了起来,眉头紧皱的说道:“15亿银币?这也太多了,林大珰,一里就需要五百银币的造价吗?” 林绣推过去一个账本说道:“这是物料、工料、运费折合出的数字,只是一个约束,实际核算下来,只多不少。” 正统元年,部分正赋折算之后,大明朝一年的银税大约一百三十万两银子上下,把所有的正赋折算之后,大明一年赋税不过一千五百万粮银币。 可是大明的财政是负数,每年都在赔钱,入不敷出,根本没有结余,也就陛下登基之后,朝廷才开始没有赤字。 这才富了几日?就又要捉襟见肘了吗? 这石景厂搞了个水石灰,要硬化路面,居然一里路需要五百银币! 这半步(大约一米)就需要一枚银币之多? 不都是些石头吗? 林绣继续说道:“如果遇到山坡、河流、断崖等地方,还要再加钱的。” 金濂感觉自己已经不能呼吸了。 还没开始就提出要加钱,这不是要他这个户部尚书的命吗? 把他金濂卖了,也不值15亿银币啊! 金濂俯首说道:“陛下,得缓缓图之,三十年三十万里路,实在是太多了。” 修路是实现生产力提升的必备条件,货物沟通不畅,谈什么生产力提升?谈什么大规模生产?谈什么大明朝社会认知到科学萌芽? “朕知道很贵,但是好处很多,其回报绝非15亿银币可以衡量的。”朱祁钰对着金濂说道。 这其中的经济规律,不需要朱祁钰言说的太过于明白,金濂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他只是怕花钱而已。 每个国家在步入生产力提高的过程中,都有基建的过程,而基建的程度,和李宾言提出的六等星秩的国家之秩又有极大的关联。 比如美利坚,在深陷导致世界大战的经济危机之时,就选择了使用基建的办法,修公路、铁路、大坝等等,来度过难关。 比如徐有贞,在面对新辟之地的河套之地的时候,就用了基建,景泰安民渠去给当时陷入丧乱的百姓,画了一个大饼,关键是河套百姓还真的吃到了这个饼。 搞这件事有很多很多的好处,唯一的坏处就是费钱。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巨大的投入,带来巨大的回报,我们三十年内,投入15亿银币,它的好处是极多的。” “首先可以让官厂维持在稳定的运营之中,在探索制度和过程中有更多的试错机会。” “其次这些钱,大部分都进了百姓的口袋里。” “挖燔石料的工匠、运送石料的车夫、煅烧水石灰的工匠、掘开路面的工人,他们拿到了劳动报酬,是需要换成留供资财和流动资财,甚至可以投入固定资财。” “那么就有更多的人,需要生产更多的流动资财,那么势必带动固定资财的增加。” “而我们的工匠在整个建设过程中,自然而然的就要想要提高生产的效率,无论是通过机械,还是培养人,对大明都是受益良多。” “所以我们需要做这件事,虽然看起来,它真的很费钱,但是它赚的更多啊!” 朱祁钰试图说服贪财的金濂,接受这个奇观计划,三十万里公路计划,的确是有些骇人听闻,但是如果把时间线拉长到三十年,五十年去看呢? 但是金濂依旧摇头说道:“陛下说的千好万好,它的确是这么好,但是都改变不了其价格的昂贵,朝廷哪有那么多钱,投入到这个数以亿计,要用过亿银币的大工程呢?” “这会把大明折腾散架的,陛下!” “前元调动民夫修筑黄河,折腾百姓民不聊生,最终揭竿而起,就在眼前。” 朱祁钰无奈,得,自己这修个路,又修成了亡国之君。 金濂依旧追着说道:“陛下,三思啊!三十年,每年五百万银币的投入!” “陛下,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大明哪来的那么多钱!” 朱祁钰咳嗽了两声低声说道:“朕来想办法就是。” 金濂呆愣的看着陛下,大明哪来的钱,填补每年五百万银币的大窟窿?点石成金的仙术? 很快他的表情就从呆滞变成了疑惑,最后变成了震惊。 大明的确有这个财力,也有这个钱。 只不过那些钱,在宝源局里,并非朝廷的钱,而是宝源局吸储来的。 拿势要商贾存在宝源局的钱,等于借钱去修路,修路的善名归了陛下、归了朝廷,修路的恶名,却归了势要富贾。 “陛下,让臣好好想想。”金濂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这么做的唯一代价,就是势要巨贾们知道了,会不会逼他们造反。 但大明并没有他们造反的舞台。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就是再苦一苦势要豪右,反正他们也习惯了。 金濂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顺畅了起来。 他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含含糊糊的说道:“但是是不是支出太多了?毕竟是一年将近五百万两的造价,实在是太过于昂贵了。” 这毫无疑问,会影响到宝源局的日常运转。 “造价会降下来的,造的越多,越是被普遍运用,价格就会越低,总是如此。”朱祁钰看着金濂笑着说道:“而且最开始的投入只有一点点罢了。” “我们需要投资更多的官厂,来生产足够的物料。” “此乃长策,不急。” 奇观不是平地就造出来的,也是一锤一锤砸出来的。 朱祁钰要修几十万里的硬化公路,这是个长期投入的工程,金濂的反对是在担心财政崩溃,但是基建总是如此,越建越有钱。 “还有人反对吗?”朱祁钰看着群臣问道。 到此时,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反应过来,陛下到底从哪里找这个钱,肯定不是仙术就对了。 随意,这二十七名臣工,还是有些懵圈,陛下是怎么说服金尚书的? 金尚书为何前后的态度差距这么多? 钱到底从哪里来? 朱祁钰看没人答话笑着说道:“赚钱是个门道,可是花钱更是个门道,难道和老财主一样,把银币囤起来?” “怎么用钱去生钱,就是花钱的诀窍了。” “好了,说一下第二项。” 商辂坐直了身子说道:“寰宇通志还在修,但是长江水路沿线差不多修好了,四万里的主干道疏浚,工部是不是可以开始筹划了?” 又是花钱的买卖。 “这次需要多少?”金濂的脸色变得差劲了许多。 内帑太监林绣摇头说道:“刚刚拿到水文的文牍,还需要进行详细的核算,才能够大致算出费用,但是应当大差不差,二十万里的水路,不比三十万的陆路低多少。” 金濂牙关都在抖。 第498章 飞梭 二十万里的水路疏浚,和三十万里的官道道路硬化,并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它是一个民生问题。 廷议进行了将近一个时辰,四万里的长江主干道的水路疏浚的决议被通过。 但是道路硬化只是通过了石景厂到煤市口,以及德胜门到大明皇陵这两条道路硬化。 具体的成本,还需要到两条道路修建完成,才能决定。 贵是一方面,生产不出那么多的水石灰,是第二方面。 朱祁钰揉着略微肿胀的脑阔,离开了文华殿,向着讲武堂而去。 道路硬化,成本太高了,但是大明的确有非常普遍的道路硬化的需求。 朱祁钰的目光看向了手边的一本书,是元人王祯写的《农书》,在农书中记载着一种纺车,名叫水转大纺车。 这种水转大纺车,有32个纺锤,每车日产量100斤。 如果使用手摇单锭纺车,一天能纺棉纱三到五两,使用脚踏纺车三锭也只有七八两,纺麻五锭也不过二斤。 这种名为水转大纺车的出现,让松江府成为了大明的纺织中心。 棉花从地里采摘之后,通过轧车去籽,就是汪皇后在泰安宫所做,朱祁钰还全程看了棉花从脱籽成絮的过程,这一步叫做擀。 等到棉花去籽之后,再用四尺长的长弓弹棉花,将棉絮弹的松软,大明最早期是一种一尺长的短弓,现在使用了四尺长的长弓,这一步叫做弹。 随后便是用到了这种水转大纺车。 大明的纺车一共有几种,第一种是手摇单锭纺车,第二种是三锭脚踏纺车或者四锭脚踏纺车,这一步叫纺。 最后一步自然是将棉线织布。 擀、弹、纺、织,是纺织的四大步骤。 朱祁钰看王祯农书的原因是他要给李贤和李宾言断案。 这俩人在南衙吵了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一人一道奏疏,送到了京师。 两个人的争吵是关于畸零女户的安置。 六个博爱乡已经统计结束,大约有六万余人。 李贤、杨翰等人把博爱乡的耆老给抓了,那么这些女子的生机应该如何入维持呢? 自然是纺织业。 李宾言请旨在松江府设置棉纺织造局,专门从事棉布制造,而且拿出了一整套的松江府织造局的方案来。 需要将近一万台的轧车、两万把四尺长的长弓、三万台的脚踩四锭纺车、三千台的水转大纺车、五千台小型织机。 李宾言的意图非常明显,当松江府织造局投产之后,至少要掌控松江府过三成以上的市场份额。 松江府的棉纺织产业非常的发达,其棉花的种植规模在经过几代人的扩展之后,官、民、军、灶等,垦田几近二百万多亩,大半种棉,这是自明初之后屯田所得。 松江府如此发达的棉纺产业,并没有给松江府的百姓带来任何的好处,其归根到底,棉农都是散户。 种植木棉的农户是零零散散; 松江府多雨,这老天爷稍微变点脸色,棉花就会烂到地里; 轧车稀缺,采用最原始的手工去籽; 一尺长的短弓,弹棉花一天都弹不了多少; 单锭的纺车一天就几两线头; 稍微好点的家庭,家里头有织机,再织成布,也是贩卖不易。 这是小家庭的生产方式的弊端。 这种方式的弊端极大。 比如四处下乡收购棉花的商贾们,就会极力的压价,棉农忙活一年,在去籽弹絮,最后出售,能勉强糊口,还得感谢大善人们赏了口饭吃。 即便是再加工,纺车纺线,织机织布,也多赚不了一钱的银子。 家庭式的手工生产模式,滋生了投机者的投机行为。 天公作美的时候,棉花收成高,棉价价格低,伤农;天公不做美的时候,棉价倒是上去了,可是棉花的产量极低,也是伤农。 李宾言的脚步几乎踏遍了整个松江府,最大的一个工坊里,零零散散的摆放着不到三十台的织机。 其余的都是掮客,就是走街串巷,收购去籽棉花、纱、布的商贾。 所以,李宾言根据襄王在贵州的实践,并且以此敲定了至少要把握三成的棉纺业,才能保证商贾不进行投机,保证棉农的收益,进而扩大棉花的种植面积。 而李贤则认为,三成实在是太低了! 他对松江府织造局的期许是至少五成以上,朝廷才有底气,才能形成绝对的优势,才能保证畸零女户的顺利生产。 李贤的奏疏中,松江织造局的规模应该再扩大一倍。 李宾言觉得三成足矣,李贤觉得五成不够。 为此李贤和李宾言展开了一轮争吵,据说还拍了桌子。 最后彼此都上了一封奏疏,请皇帝圣裁。 朱祁钰更倾向于李宾言,最终朱批了李宾言的奏疏。 因为李宾言以稽为决,深入到松江府的角角落落之内,从棉农到棉纺工坊,再到织布工坊,还有各大商行,走街串巷。 李宾言的奏疏里,全都是对棉农的同情,他的奏疏与其说是请旨敕造松江棉纺织造局,不如说是《松江府棉农生产调查报告》。 在李宾言的奏疏之中,棉农的喜怒哀乐仿若是跃然纸上,对于棉花的种植规模、生产方式、各地区的差异、棉农积极性极弱、小工坊生产没有标准、与掮客议价无力、掮客商行投机等等行为,都写的非常详细。 李宾言的仰望星空是爱好,他做事,从来都是脚踏实地。 李宾言认为三成足矣,朱祁钰先批了李宾言的奏疏。 如果实践之中,发现即便是三成,还是无法有效的遏制投机行为,那就追加生产投资便是。 朱祁钰陷入了忙碌之中,他除了批阅奏疏之外,还要参与讲武堂诸事,每日操阅京营,今天又是去石景厂的日子,一直忙到了宵禁的时候,朱祁钰才回到了泰安宫。 朱祁钰稍微休息了下,摊开了一张纸,开始作画。 先帝宣宗朱瞻基,是一个中外闻名的大画家,在绘画一途上,大侄子朱见深也有很深的功底,有《一团和气图》、《松鹰图》、《岁朝佳兆图》、《树石双禽》等传世。 “夫君。”汪皇后走进了御书房内,将轻油喷灯打亮了一些。 “来了?”朱祁钰没有抬头,继续作画,汪皇后通禀过了。 汪皇后给朱祁钰宽这肩膀,好奇的问道:“陛下在画什么?” “织布机,得益于石景厂钢铁司捣鼓出了簧钢,朕之前的一个想法,终于可以实现了。”朱祁钰解释道。 他总是有很多的奇思妙想,大明的朝臣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朱祁钰的奇思妙想,从来不是无用之物。 他放下了手中的铅笔尺规,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 一个物体,有上下、前后、左右六个面,取三作画,可以客观的描述这个物体的模样。 朱祁钰的这种画法是三视图。 他笑着说道:“这东西叫做飞梭,有轮,放在导轨上,导轨的两头有弹簧,这边是沉栏。” “只要一拉这两根线,这飞梭就像是小耗子一样,从这头跑到那头,完成本来梭子要做的事。” 大明的织机有两种,一种是阔面织布机,需要一个人织布,另外一个人穿梭。 另外一种是窄面的织布机,这种织布机只需要一个人就可以使用,但是织的布料有点窄。 而朱祁钰的飞梭,就是用在阔面织布机上,现在只需要一个人就可以了。 飞梭的主要难点,不是轮子,而是簧钢。 可以用普通的钢材,随便卷一卷,也能用,但是能用几天? 簧钢要经久耐用才可以。 朱祁钰早就瞄上了纺织,但是没有簧钢,没有基础材料的突破,根本不可能造出飞梭。 “哦?”汪皇后拿起了飞梭织布机的设计图,看了许久说道:“有意思,这样一来,可以省一半的人工。” 朱祁钰的鼻尖有些轻香,显然汪皇后是沐浴之后才来的,那是澡豆散发出的香气。 汪皇后的头发依旧有些潮气,这已经是深夜了,所以也就没有挽发髻,如同瀑布一样,随意的披在了肩后。 即便是不施粉黛,在明亮的辉光之下,汪皇后的脸颊也是熠熠生辉,吹弹可破。 朱祁钰盯着汪皇后看的时候,一抹红晕悄然从她的天鹅颈蔓延到了耳后。 “夫君,看什么呢?”汪皇后自然注意到了朱祁钰的目光,呢喃的问道。 朱祁钰的手立刻开始不老实起来,笑着说道:“看美人。” “都老夫老妻了,居然还如此羞涩,看两眼就脸红了。” 汪皇后身子一软,坐到了朱祁钰的怀里,看着图上的飞梭说道:“别闹,让臣妾好好看看这梭子。” “朕也有把飞梭,给娘子瞧瞧。”朱祁钰手一直不怎么老实。 “梭子?”汪皇后愣了愣神,随即满脸的羞红,暗暗啐了一口说道:“污言秽语。” “呀!去里屋,这是御书房。”汪皇后脸色涨红。 朱祁钰抱起了汪皇后笑着说道:“走咧!” 飞梭总体来说是在做往复运动,而且因为簧钢的优质,可以长时间的往复,经久耐用。 云雨皆歇,汪皇后靠在朱祁钰的臂弯里,眼神有些落寞的说道:“这都好几年了,肚子一直不见再鼓起来。” “多试几次就是了。”朱祁钰笑着说道。 汪皇后惊呼一声:“还来?”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罕见的起晚了半个时辰,早饭吃的匆匆,就去了红螺厂。 红螺厂是木工,主要负责制造轧车、纺车、弹棉弓、花楼机、织机等物。 朱祁钰将自己的设计的图和红螺厂的工匠们,细细商量了许久,让他们不要局限于图纸,而是奔着实用为主。 三天后,第一台飞梭织布机,就做好了,很快这台飞梭织布机,就被拆的七零八落。 不几日第二台、第三台,一直到第七台,一台能用的飞梭织布机便做成了。 它本身并不麻烦,主要是调整飞梭和阔面织布机的宽度。 朱祁钰非常满意,松江织造局的织机,将全都是飞梭织布机。 而经过了数日的统筹安排,从石景厂到煤市口,从德胜门到明皇陵的公路,终于开始破土动工。 在京师开始施工的时候,李燧向着南衙而去,柯潜顺着罗马使者来时的路,向陕西行都司而去。 而徐有贞已经赶到了遵义府,见到了在遵义府衙门,见到了襄王朱瞻墡。 朱瞻墡此时居然有几分瘦弱,大病初愈,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但精神头格外的好。 “见过襄王。”徐有贞行礼。 朱瞻墡笑着说道:“无须多礼,徐御史一路车马劳顿,暂缓几日,今日设宴,为徐御史接风洗尘。” “这日盼夜盼。终于把徐御史给盼来了。” 乌江的航道疏通对眼下贵州极为重要,无论是百姓还是商贾官吏,都是日夜悬切。 朱瞻墡可不是瞎说,治水这事,并不简单,杨俊领着京军将一些很容易疏浚的地方,弄好了,可是一些险滩,杨俊也是无能为力。 郭琰也把船厂给弄了起来,建了不少平底漕船,只待疏浚,云贵这片土地,就会焕发勃勃生机。 徐有贞打量了一下这遵义府府衙,只能用…破败两个字去形容。 徐有贞摆手说道:“今天见过襄王之后,我就去镇天洞看看,不歇了,都歇了九十多天了。” 在这个时代,赶路绝对不是歇息,但是徐有贞从河套至京师,再从京师到云贵,的确是闲了很久。 有点手痒。 朱瞻墡拿出一本题本递给了徐有贞说道:“潮砥、新滩、龚滩、滩漩塘滩、镇天洞、一子三滩等等断航险滩,已经得到了不同程度的疏浚,虽然已经不再断航,但是依旧是水路不通。” “有劳徐御史了。” 徐有贞笑着说道:“为大明效力,为陛下尽忠,何谈辛苦。” 徐有贞认真看着手中的题本,形势依旧非常严峻。 在原来的时间线里,徐有贞也到过云南,而且是紧挨着麓川、缅甸宣慰司的金齿宣慰司。 那是天顺元年,徐有贞凭借着夺门之功,刚当上首辅没多久,就被卸磨杀驴,随后便贬到了金齿。 夺门之变,没有赢家。 第499章 重病初愈上前线,心中大仁安地方 夺门之变,没有赢家。 明代宗输了,以明代宗为首的朝臣们输了,夺门的投机者们,最后的下场都不太妙。 朱祁镇赢了吗? 朱祁镇也没赢。 朱祁镇复辟的年号是天顺,史学家用了八个字去概括,忠臣不忠,天顺不顺。 在夺门之变后,朱祁镇面对朝政,什么决定都做不了。 先后流放了徐有贞,杀死了石亨,逼反了他的大太监曹吉祥和曹钦,给朱祁镇开门的指挥使门达、逯杲都被坐罪。 甚至在土木堡之变的丧乱中,保住了朱祁镇性命的袁彬都被坐罪。 党争如同海浪一般,一波接着一波,从未平息。 这是忠臣不忠。 在天顺的八年时间里,一共发生了十八次人相食的大饥荒,朝中非议不断,钦天监许敦最终也没抗住,被坐罪抓到了左镇抚司。 景泰年间,小心安抚的苗、彝民,终于无法忍受戥头的残忍朘剥,在朝中权力空前混乱的情况下,爆发了云贵川湖广黔的苗、彝大起义。 这是天顺不顺。 外廷党祸盈天,民间起义不断,复辟之后的稽戾王能做什么呢?他什么都做不了。 一如土木堡天变的时候,他什么都做不了一样。 徐有贞当初被流放到了云南,拿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在金齿宣慰司留下了一些水利工程。 现在徐有贞一如历史上一样,再次来到了云南,不过这次,他到云贵是带着奇功牌来的,而且想要在云贵川黔再拿一块奇功牌。 徐有贞放下了手中的题本,感慨万千的说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不说二十万里水路的远景目标,即便是我们把这四万里水路疏浚。可以让商贾在冬春季把货物运到云贵来,在夏秋季把云贵的货物运抵南京、松江府…” 徐有贞停顿了下说道:“对南衙十四府是一件幸事,对云贵是一件幸事,对大明更是一件幸事,对商贾是一件幸事,对庶民百姓更是一件幸事。” “于少保真的是国之柱石啊。” 云贵的路不好走,如果能够彻底打通水路,对西南地区的长治久安积极作用,利在千秋。 二十万里的水路的国之长策是于谦提出的,这四万里水路的疏浚也是于谦在南衙的时候制定的。 为此陛下还专门为三皇子取名为朱见浚。 徐有贞一时间有些沉默,在他为了一点点景泰安民渠的成绩沾沾自喜的时候,于谦站的高度已经远远的超过了他。 农庄法从来不是一抓就灵,各地的主要矛盾各不相同,云贵川黔主要是交通矛盾,南衙是劳资矛盾,而陕西、陕西是地狭人众的矛盾。 于谦在陛下刚到达他不太忠诚的南衙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情况,各地的主要矛盾各有不同。 “那是,要不是于少保呢?”朱瞻墡笑容满面的说道。 徐有贞想了想说道:“殿下,徐某得去治水了,这说一千道一万,不如走两步,我的到险滩亲自看看,这乌江到重庆府的疏浚,交给我。” “多久?”朱瞻墡忽然开口问道。 徐有贞离开的步伐为之一顿,想了许久说道:“五年。” 朱瞻墡摇头说道:“太久了。” “很快了。”徐有贞眉头紧皱的说道。 朱瞻墡平静的说道:“顶多给你三年的时间,等不了五年了。” “嗯,我知道了。”徐有贞点头离开了遵义府的府衙,骑了一匹快马直奔镇天洞而去。 不是襄王朱瞻墡等不了五年的时间,是云贵地区的百姓,等不了三年的时间。 罗炳忠挽了挽衣袖说道:“不是说这徐有贞是稽戾王的鹰犬吗?我看他为陛下尽忠也是丝毫不惜力,这刚到,连接风宴都不吃。” 朱瞻墡摇头晃脑的伸出了一根手指摇动着说道:“这你就不懂了。” “哦?怎么讲?”罗炳忠眉头轻挑的问道。 朱瞻墡老神在在的说道:“天下熙熙攘攘,为的不过是名利二字,其他都靠边站,说到底,这天底下最不可靠的就是人心,最可靠的也是人心。” 罗炳忠眼神闪烁的说道:“嘿,殿下,您介个都把咱绕糊涂了。” 朱瞻墡想了想,负手而立说道:“孤举个例子你就懂了。” “我们且不论这徐有贞,就说说孤。” “罗长史啊,孤劝降黄龙、韦保叛乱,保住了八千叛军,你怎么看?” 罗炳忠俯首说道:“殿下真乃是重病初愈上前线,心中大仁安地方啊!” 罗炳忠这可不是说胡话,他可是看着朱瞻墡一点点的瘦了下来,从大胖子,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这重病的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罗炳忠看着襄王的样子,还以为他挺不过去了,他甚至都写好了讣告,就等襄王咽气了。 这一个月,襄王忽冷忽热,呕吐不止,甚至颈部、腋下、胸壁、腹股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肿大,在床上不得动弹,烧起了好几个时辰下不去,下去了好几个时辰体温起不来。 这猛地瘦下来像毛毛虫一样的肥胖纹都出现了。 可是这病刚刚好了些,朱瞻墡就从贵阳府火速赶到了遵义府,甚至到遵义府的时候,朱瞻墡依旧是卧床的状态,但是依旧撑着身子,完成了和叛军的谈判。 罗炳忠的这句赞叹,是真心实意的。 “屁精。”朱瞻墡用鼻子哼了一声说道:“你是这么想,可是有些人不这么想啊。” “有人这襄王人在贵阳,劝降了八千军,还把他们保了下来,这是要做什么?私蓄军士,这是要造反啊!” 罗炳忠瞪大了眼睛,他是亲眼看到朱瞻墡什么模样来到的遵义府,又是何等模样主持了劝降工作。 他手抖了几下,呆滞的说道:“不能够啊,连臣都不敢这么想啊!” 朱瞻墡摇头晃脑的说道:“可是有的是人,是这么想!” “当初文皇帝骑兵的时候,只有八百军,这可是八千军,云贵地区天高皇帝远啊。” “你信不信这朝中有人会用这个法子弹劾孤?” “信。”罗炳忠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木然的点头说道。 他只当襄王又立功了,可是听襄王这么一分析,他背上的汗就是蹭蹭的往外冒。 朝中那群风宪言官的联想能力,是十分丰富的。 朱瞻墡拍了拍罗炳忠的胳膊说道:“他们弹劾孤,就是以最不可靠的就是人心弹劾孤。” “但是孤不怕,孤还是到了遵义府,孤还是去劝降了,甚至还上书请求陛下宽宥,仿南衙旧事处以五年苦役,入官厂做工。” “陛下准了,这就是孤所说的最可靠的也是人心,因为孤信陛下,也因为陛下信孤。” “为上者,绝对不可考验人心,因为人心是担不起考验的。” 罗炳忠反复咬文嚼字了一番,不得不感慨万千的说道:“殿下高见。” 这真的是高见,看似矛盾,但其实这人心二字,就是如此,不可靠却极为的可靠。 陛下每次都是明牌钓鱼,其实看似次次空军,惹人笑柄,但何尝不是不去考验人心呢? 朱瞻墡笑呵呵的说道:“再说回这徐有贞,何必论他徐有贞的心呢?” “看他干什么便是了,他现在的所有荣誉、名望、地位,这一切,都是陛下赐给他的,陛下自然也可以收回去。” “而且这老徐啊,啧啧,你看看他那个样儿,估计对这些东西也不在意了。” “估计在河套地区修渠把脑子修通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从有我到无我了。” “他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了。” 无我是一种坚定的人生状态,是几经周折,几多磨难,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并且为着自己的目标坚定不移的走下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那他到底想要什么?”罗炳忠看着徐有贞的策马而去的背影问道。 “我哪知道?”朱瞻墡摇头说道。 罗炳忠笑着说道:“害,殿下也不知道啊,搁这说半天。” 朱瞻墡无不感慨的说道:“孤以为,徐有贞求的是一个问心无愧,求的是心安。” “或许。”罗炳忠附和的说了一句,随后面色有点为难的拿出了邸报说道:“殿下,这次咱又没上头条,陛下又讲了个故事。” 朱瞻墡拿起了那份邸报,面色阴晴不定,这都第三次了! 第一次他搞了个是我、有我、无我的人生三境,被农夫与蛇、吕洞宾与狗,大明与番夷的故事给挤了。 当时正在打舟山海战,乃是大明海外弃民是否是大明人的重要思辨。 朱瞻墡忍了,嘴炮为国事让路,理所应当。 第二次他搞了个利柄轻重论,是被明公们的万言书给挤了。 那是一次大规模的政治思辨,对过往的政策进行了一次全面的复盘,保留了一些政策,革除了一些弊政,又有许多新政。 朱瞻墡忍了,理论为政策改革让路,理所应当。 第三次他弄了个实践报告,供给侧改革廪盈仓的方案,将理论和思考结合实践,将常平仓从米粱推广到了万物,在保证民间的积极性的前提下,形成对民间的控制,取得朝廷的议价权。 朱瞻墡这次不想忍了! 但是他思前想后还是忍了,陛下的故事挤了他的头条,他敢说什么? 朱瞻墡心情郁结的说道:“劝天下百官对百姓好一点,那是劝出来的吗?那是杀出来的!” “拳头砸的越重,他们就越老实!” “陛下前面有考成法,又抓着刀子,苦口婆心的说一千句,有杀十人来的直接吗?” “做不好就换人,瞎捣乱就杀人,多简单的事儿啊。” 罗炳忠认真的问道:“殿下,冒昧的说一句,陛下不是一直这么做的吗?” “吵!架!是!!”朱瞻墡一甩袖子,怒目圆瞪的说道。 罗炳忠摇头说道:“没,我可吵不过殿下。” “吵不过吗?”朱瞻墡眉头紧皱的说了一个疑问句。 罗炳忠憋着笑说道:“吵不过。” 这大明邸报的头条,都成了朱瞻墡的一块心病了,这怎么三番五次,就是上不了呢? 朱瞻墡神色一变,神秘兮兮的说道:“孤有个想法,如果做成了,估计应该可以拿一个头条,不成问题!” “哦?是什么样的想法?”罗炳忠好奇的问道。 朱瞻墡眉头紧皱的说道:“你还记得陛下有一次宣谕之后,百姓陈情,对木工厌胜之术、方士魇镇之术、五神通巫蛊之术厌恨至极,却没有太好的办法。” “记得。”罗炳忠点头,这是在民为邦本之下的思考方式。 大明的百姓深受巫蛊之害。 这玩意儿坑蒙拐骗,藏污纳垢,甚至薅到了陛下真武大帝的名头上,在集宁、五原、朔方、靖安、胜州五府之地,搞起了赦罪善功符。 被于谦在河套地区打了个窝,狠狠的整治了一番。 “云贵川黔这种巫蛊之术可不少啊,苗疆蛊术可是传说极多。”朱瞻墡坐到了位置上,目露思索的说道。 罗炳忠低声说道:“哦?殿下的意思是建真武大帝庙不成?” 朱瞻墡斜着看了罗炳忠一眼,嫌弃的说道:“孤在你心目中就一点恭顺之心没有吗?” 罗炳忠赶忙摇头说道:“那倒不至于。” 朱瞻墡摸了摸下巴,半抬着头说道:“大明谁不知道陛下是真武大帝转世,往这上面凑,是嫌孤死的不够快吗?” “那倒也是,就是不知道殿下的想法究竟是什么。”罗炳忠想了想,是这个道理,随即他变得迷茫了起来。 他还以为襄王要用鬼神之说对付巫蛊,但是显然襄王并不打算这么做。 朱瞻墡一字一顿的说道:“英烈祠。” 罗炳忠面色大变,猛地退了一步,惊恐的说道:“殿下,还是造真武大帝庙靠谱点,动英烈祠的主意,那不是癞蛤蟆跳滚水锅,找死不看地方吗?” 陛下对英烈祠的维护是不余遗力的,长洲诗社苏平、苏正两兄弟,搞到了夜不收的头上,最后查出了奸细的身份,可是进了解刳院的! 还不如大搞鬼神的真武大帝转世靠谱点!至少能落个砍头的罪名,而不是解刳院。 “孤在你的眼里,就是个蠢货吗?”朱瞻墡非常不满的敲着桌子大声的说道。 第500章 莫道石人一只眼 朱瞻墡当然不是一个蠢货,至少罗炳忠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他们都共事这么久了,罗炳忠见识过朱瞻墡对风向敏锐的嗅觉,这种能力,大约可以概括为一句话,叫永远不会站错队。 但是这次朱瞻墡居然把主意打到了英烈祠的头上,罗炳忠就不得不提醒朱瞻墡了。 这是真的要掉脑袋的事儿。 朱瞻墡嘴角抽搐了几下说道:“孤的意思是把英烈祠利用起来,可以有效的缓解厌胜、魇镇、巫蛊之术对百姓的伤害。” “比如设立常祭,每年定好一个时间点,祭祀这些为大明死难的英烈,是不是应有之意?” “比如英烈祠的管理,定期对英烈祠进行修缮、打扫,负责对人们讲解这些过往?忘记历史,就是数典忘祖!” “这些都是对英烈祠的保护,怎么会被陛下砍头呢?” 罗炳忠听到了这里,终于是松了口气,原来不是要做赦罪善功符的买卖,吓了他一大跳。 但是他疑惑的问道:“可是英烈祠的祭祀和管理,这些事和减少厌胜、魇镇、巫蛊之术对百姓的迫害,这中间有什么联系呢?” 朱瞻墡颓然的说道:“你是真滴笨啊!” “厌胜、魇镇、巫蛊,说到底是不是神神鬼鬼之说,那都是虚无缥缈的传说和故事,但是这些保卫大明的英烈祠的英灵,都是真实存在。” “这不比厌胜、魇镇、巫蛊来的更加真实?更让人信服?” 中原这片土地,有很强烈的崇圣和崇祖文化,利用这种文化去打败厌胜、魇镇、巫蛊这些糟粕,就是朱瞻墡想到的主意。 既然非要信点什么,为什么不能信一点真实存在的? 罗炳忠恍然大悟,这不是用鬼神之说对付巫蛊,而是用文化对付巫蛊。 朱瞻墡面色犹豫的说道:“奉祀英烈,乃是自上而下。” “这魇镇巫蛊之术之所以泛滥成灾,其实归根到底,根本原因还是礼不下庶人。” “百姓黔首们读书少,道理知道的少,容易受到蛊惑,想要彻底根除这魇镇巫蛊之术为祸乡里,其首要还是以推广农庄法为主,教人读书识字明理。” “若天下庶民,皆知书达礼,自然对鬼神之说,敬而远之了,鬼神之说就没了土壤,巫蛊之术,自然只会变成志怪故事罢了。” 朱瞻墡就大明巫蛊之术的现状,找到了他认为的问题,并且分析了其根本原因。 就如何缓解巫蛊之术的迫害,谈到了自己的观点,利用英烈祠的英雄事迹,利用崇祖文化打败巫蛊之术。 对于如何彻底消灭巫蛊之术对百姓的残害,他也有自己解决办法,那就是广教化。 朱瞻墡和罗炳忠开始就贵州地方的英烈祠的现状,展开了议论讨论,最终拿出了一个祭祀的方案。 如果能够形成类似纪念屈原的端午节一样的文化氛围,对云贵的移风易俗的工作,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朱瞻墡认为,想要对云贵,或者说对大明进行移风易俗,朝廷应该积极参与和引导民间风力的形成,而不是作壁上观,高高在上。 改土归流,移风易俗,是朱瞻墡在云贵的主要工作。 朱瞻墡写完了一份草稿,晃动着自己的脖颈说道:“我打算征召二十万到三十万的民夫,用三年的时间,对云贵地区的道路,进行开山平整。” 罗炳忠哆哆嗦嗦的问道:“多…多…多…少?” 朱瞻墡平静的说道:“二十万到三十万,工部和户部清吏司大使,对云贵地面进行了一番梳理,得到的这个数字,我们大约要修近万里的路,在官道进行地面硬化。” “殿下,咱真的不是造反吗?”罗炳忠眉头都拧成疙瘩了。 朝廷到现在都没有形成对硬化路面的共识,仅仅是进行了实验性质的两条小路,云贵居然要比朝廷走的更快。 最主要的是平整路面,官道驿路会有短暂的不畅通的情况,这实在是太犯忌讳了! 驿路不通,就会有人问,这嫡皇叔到底想做什么呢?难不成是监国几个月,对权力已经有了渴望? 陛下那头,他朱瞻墡又怎么解释? “造反是没有好下场的,而且要交三次税,孤想造反也没那个条件啊。”朱瞻墡反而不以为意的说道。 当下的年月里,最蠢的事就是造反了。 跟皇帝掰手腕,不先看看自己有多大的力气? 杨洪最后增了颖国公,大明四勇团营的都督是杨俊,眼下就在云贵。 朱瞻墡脑子有病才造反,还没出门就被杨俊擒去京师换牌子了。 朱瞻墡继续说道:“哪怕是不进行道路硬化,我们也要平整路面,大肆征调民夫,即便是不修路,我们也要移植桐树建立桐园,也要建滇铜厂,修六枝煤铁厂。” “因为云贵川黔和内地有根本不同。” “上曰:天下财经事务,是以留供之道,固定之道,流动之道,如四时之变迁,天地之运行是也,循环反复,周而复始。天地人,此三才,留固流,此三财。” “云贵的固定资财实在是太少了,能够生产的流动资财太少了,供给留存的资财更少。” “所以我们要让云贵动起来,劳动是创造财富的根本,征调民夫对官厂、官道、驿路、桥梁等地方进行建设,是增加固定资财的不二法门。” “同样,我们征调的这些民夫,又不是不给钱,百姓手里有了钱,才能够其购买留供资财,进而刺激流动资财的流动。” 朱瞻墡如果再活几百年,遇到罗斯福一定会有很多话要说。 让美利坚焕发新生的罗斯福新政,在1935年到1942年之间,大约花费了130多亿美元,雇用了约850万工人,修建了122万幢公共建筑、664万英里新道路、77万座新桥梁、285个新机场和24万英里地下水道。 如此大的投入,极大的拉动了市场需求,刺激、带动了经济的复苏。 罗炳忠擦了擦额头的汗,眉头紧皱的说道:“这得多少钱啊?又要调动多少人力物力?我们有那么多的管理吏目吗?一旦弄不好,就是当年莫道石人一只眼啊,殿下。” 朱瞻墡理所当然的说道:“我们有掌令官,有庶弁将啊,这些都是天子门生,他们负责调度管理。” “怎么会弄到莫道石人一只眼的地步呢?” “孤算过了,我们对这些官道驿路等公物的投入,大约有四成会转化为对留供资财的需求,这对四万里水路的疏浚也是有极大好处的。” “我们要做的是增加百姓可支配的收入,唯有如此,才会大肆增加对留供、流动资财的需要,最终增加固定资财的投入。” “如此方为长策。” 朱瞻墡又提到了一个数字,四成,在投入之后,大约有四成的投入,会转化为对留供资财的需求。 还有一个关键的词,叫做百姓的可支配的收入。 朱瞻墡正在逐步的通过实践,完善自己的利柄的理论。 他的主攻方向是供给侧的改革的廪盈仓,希望百姓的仓里全都是粮食,这是他取这个名字的期盼,而且陛下朱批了他起的名字。 得到四成和可支配收入的概念,可不是一蹴而就的。 最开始的时候,朱瞻墡也走入了歧途。 他认为是供给决定了需求,内地的供给之物,让云贵的百姓生活变好。 支持他这个想法的有三个支点。 第一个支点,就是商品的价格可以让货物达到一定的平衡;劳动报酬可以衡量劳动的价值,可以自发性的调节劳资关系,可以调整劳动平衡。 比如朝廷使用的盐引、南北粮价、棉布价格等等,就可以促进南北粮盐布的流动。 比如陛下的农庄法、官厂的鲶鱼效应等调节南衙日益不平衡的劳资关系,都佐证了这一点。 第二个支点,则是货币只是单纯的流动资财,是等价物,是媒介,商品的交换是一瞬间完成,则买卖交易在一瞬间完成,所以百姓们的消费是无限的。 第三个支点,则是陛下曾经讨论过的利息,利息可以调节固定、流动、留供资财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利息的多寡,可以决定资财的流动。 以这三个支点,可以得到一个观点,那就是任何商品的生产,除了满足自身需求之外,其余部分都会用于交换,形成对其他商品的交换的旺盛需求,所以供给决定需求。 这套理论如此的完善,甚至达到了完美的程度。 以至于朱瞻墡在写出供给决定需求这句话的时候,就兴奋不已,甚至以为可以直接凭借这个理论,得到他想要的头条。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了,仅有供给侧的改革是不完整的。 在云贵,内地的商品价格的确是极高的,但这些货物运到了云贵之后,根本卖不动。 是云贵不需要这些东西吗?朱瞻墡不止一次看到了百姓眼中的那种渴求,可是他们买不起。 所以朱瞻墡很快的就发现了他这套理论的致命缺陷。 那套几乎完美的理论从根基上是错误的。 因为劳动才能创造价值,而云贵地区并没有劳动剩余用作于交换。 东西再好,买不起,就是最大的困难。 所以朱瞻墡得到了百姓可支配收入这个概念,手里的钱太少,根本不会想去卖什么内地来的奢靡之物。 朱瞻墡和罗炳忠讨论了许久关于需求和有效需求之间的区别,但是朱瞻墡本人此时对有效需求的概念,依旧是模糊的。 但是他却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云贵地区百姓手里没钱,官厂生产的货物都卖不掉,内地更没有商贾愿意来云贵了。 朱瞻墡总结性的说道:“孤征调这些民夫,是为了让他们劳有所得,咱们到云贵,不仅要解决劳无所得的问题,也要解决没地方劳动的问题。” 罗炳忠被朱瞻墡说服了,虽然这么干,非常的危险。 朱瞻墡换了身常服,翻身上马,向着贵阳府而去。 徐有贞已经来到了镇天洞险滩,杨俊等人已经到了。 镇天洞险滩是乌江水运的一个重要断航点,这个地方全场大约只有二里地,但是两岸都是悬崖峭壁,河内有崩岩阻塞河槽,可谓是乱石穿空、恶浪滔天。 短短的二里地,成为了漕船无法通行的关键。 杨俊穿的根本不像个将军,戴着个斗笠,见到了徐有贞。 杨俊和徐有贞在河套地区就合作过一段时间,自然是相互认识,也没有过多的寒暄,杨俊便聊起了这片险滩的困境。 杨俊指着上游的位置说道:“镇天洞的上口右岸,有大暗礁严重壅阻水流,水急浪高,我打算派人去炸掉它,但是这很难。” “水中的暗礁是断航的主要困难之一,只有到了夏秋天的丰水期,水面才会淹没那块河中岩石,但是问题是丰水期的时候,水流湍急,根本无法逆流而上。” 徐有贞跟着杨俊来到了这镇天洞的上游,看了许久才叹息的说道:“这块大暗礁不好炸啊,眼下夏天到了,水流湍急,大暗礁已经淹没在了水下。” 杨俊点头说道:“我打算在岸边炸取大量石料推入河中填出道路后,走过去,将这块大暗礁炸毁。” 杨俊的法子略显有些粗犷,眼下水流上涨湍急,那块暗礁在水中隐隐约约,船舶无法旧停,那就铺一条路去炸。 大力出奇迹。 徐有贞眼皮子直跳,这的确是个法子,一力降十会。 徐有贞思考了许久说道:“其实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对大的礁石进行清除是必然的,但是我们是不是可以人为的做出丰水期的效果呢?” “回水法,是我靖安赶到京师,再从京师赶到贵州地方一个始终徘徊不去的想法。” 回水法,就是建立堤坝,阻拦水流,开闸,人为的限制水流的大小,让险滩的水量增加,让险滩不再是险滩。 “哦?”杨俊站直了身子,思考了许久说道:“这法子听起来不错。” “杨都督,我选了几个地方,去看看,到底把这堤坝设置在哪里。”徐有贞这次不再骑马,而是选择了步行。 他在来的路上,可是翻阅了大明乌江疏浚的水文资料,但是需要脚踏实地才能确定回水法是否实用。 第501章 到底是在救她们还是在害她们呢 走遍天下路,难过乌江渡,千里滩连滩,十船九打烂。 徐有贞到了龚滩镇,等待着船舶,他要顺流而下。 秦昭王二十七年,秦国将领司马错率巴蜀众十万,由涪陵出发,浩浩荡荡逆乌江而上,直抵思南一带,是有史以来贵州第一次的大规模军事行动,也是第一次乌江漕运的开始。 自此之后,乌江之上,舟楫来往穿梭,上运食盐,下运桐油、生漆、油茶、青麻、朱砂、水银、棉、蜡等特产,沿江两岸商贾云集,形成一批商业和手工业场镇。 徐有贞在等船的时候,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江面如同起雾了一样,出现了一层氤氲,再加上山中的风呼啸,让人陡然之间产生一种寒意,一种清新的空气在雨中弥漫。 透过蒙蒙的水雾,徐有贞看到了他要等的船舶。 歪脑壳船,是一种专门通行于乌江的船舶,厚板船,船板的厚度将近三寸,长约三丈,宽约一丈,最高能装二百五十料货物。 歪脑壳船的船头和船尾,都翘得很高,这是防止出现恶浪打入船舶之中。 这艘船最古怪的地方是,船尾左高右低,向右偏斜,高差近半丈,是一个歪船尾。 船头也是歪的。 歪脑壳船的船头偏向左侧,船尾向右歪,像是被扭拧了一下。 这是因为乌江船舶一般靠右行驶,这样一来无论是上行还是下行,都是左侧的水流不那么湍急,故此有了这歪脑壳船。 “艄公,沿江而下,都能过吗?”徐有贞登上了船,抬头看着天空,这雨下起来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事。 艄公是船主,乌江的船舶并不是很多,多数由思南的怡丰和、张益丰、悦来和、大生号、周家盐号等大商号掌控,他们往来于川蜀之地,将川盐运到云贵等地。 这种能起运二百五十料的歪脑壳船,在两年前,整个乌江,大约只有两百余艘,从事乌江船舶的船工,不过九百余人。 所以,襄王入贵,不仅要解决劳有所得的问题,还要解决没地方劳动的问题。 自从襄王朱瞻墡到了贵州,令郭琰开始督造乌江造船厂之后,因地制宜,短短一年的时间,共营造了歪脑壳船五百艘。 乌江造船厂的营造速度,让歪脑壳船,以一种商贾们看不懂的速度,飞速增加着。 艄公穿着短衫,带着斗笠,手中的船桨大约有两丈长,几乎和船等长。 “能,能的。”艄公不善言谈,只是神情自若的说着话。 他的祖上是宋初时候,就搬到了龚滩镇,世代从事操船舟之事,浪里来,浪里去已经三四十年的功夫。 徐有贞这可是大官人,艄公还是有些紧张。 “这天气能行舟吗?”徐有贞坐在船上,略微有些担心的问道。 艄公见徐有贞登船,笑着说道:“么问题。” 徐有贞和艄公攀谈了两句,这艄公的话匣子便打开了,絮絮叨叨的说了很久,他是汉民,汉话虽然已经不是很流利,但是交流并没有太多的问题。 艄公满是笑意的说道:“这乌江上上下下有纤道五处,险滩十四处,哪里能过,哪里不能过,我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大官人尽管放心。” 纤道的纤夫,大约有千余人,他们无论是风吹日晒,还是暴雨倾盆,都得在离悬崖峭壁不到五尺的纤道上拖船,无论是脚底起了泡,还是纤绳勒出了血,都是面朝地,背朝天,像是弯弓一样撑着身体去拉船。 徐有贞没见过这些纤夫,因为自从北衙进军贵州,开始诈滩之后,这五处需要纤夫才能通航的滩淤之地,已经不需要纤夫了。 而襄王朱瞻墡把他们都安置到了造船厂,做体力活的同时,跟着艄公们学习操船。 艄公开始乘船,满是欣慰的说道:“以前船主都是有钱有势的土司和官绅,漕运六成的收益归船主,船工艄公战两成,纤夫占两成。” “这要是船沉咯,船主赔钱,艄公船工赔命,都是拼命挣个钱。” “襄王殿下来了之后,不需要那么多纤夫了,大约就是四六分了。” 徐有贞疑惑的说道:“这么辛苦,怎么才四成?” “四成是船厂的,六成是我们的。”艄公赶忙摇头说道。 徐有贞了然。 艄公的话匣子打开之后,便有些收不住的说道:“现在这水路已经比以前要好走多了,三年前,天昏地暗,狂风暴雨,结果船就翻了,六个船工,就我一个活了下来。” “襄王殿下来了之后,这都快三个月,没听说谁家翻船了,就这殿下和都督似乎还不满意,整日里忙上忙下,整日里炸摊。” “他们喊得号子我都会喊了,一掏、二炸、三堵、四标、五绞关,还别说,这些军汉子做事就是麻利。” “听说最近在镇天洞,对付那块镇天石,说是一年之内,把那块镇天石给敲掉。” 镇天石,就是镇天洞滩淤上那块横江石头,那块石头一到夏秋天就会变成暗礁,是沉船的高发地带,不炸了那块镇天石,这段水路,怎么可能过得去呢? 徐有贞当然知道襄王朱瞻墡和都督杨俊想做什么,乌江造船厂正在建造五百料的歪脑壳漕船,这种船比现在的歪脑壳船要大许多,为了保证漕船的顺利通航,自然要干掉大块的横江石。 徐有贞上船没多久,就感到了剧烈的呕吐感,这船十分的颠簸,随后他发现他晕船了。 但是他依旧强打着精神,认真的记录着沿途的滩淤。 在到达思南码头的时候,徐有贞终于撑不住了,吐的厉害,似乎要把胃给吐出来才罢休。 艄公和船工们看着也是连连摇头。 这没坐过乌江船的哪里知道这地方的凶险。 别说徐有贞,艄公和船工们遇到稍微恶一点的天气,也是吐的稀里哗啦,晕船这事,就没有习惯不习惯的。 一直撑船一直吐。 歪脑壳船停在了思南码头,徐有贞在馆驿,拧亮了自己的轻油灯,开始写写画画。 他很快就发现了,他关于回水法的想法,压根就行不通。 并不是方法有问题,而是他真的做不到。 他找到了好几处适合回水法通航的地方。 比如这乌江渡,他一眼就看中了,是个风水宝地,可在乌江渡修建堤坝,至少五十余丈。 想要达到回水淹没险滩的通航效果,就是把整个贵州的人都拉倒乌江渡造坝,但是即便如此,都不见得能做成。 因为工程量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徐有贞只能把地方选好,日后若是有那个条件了,再让子孙们去建造了。 回水法是解决通航的重要手段之一,可惜的是,他现在做不到。 次日的清晨,徐有贞再次泛舟向北而去,他要一路赶至涪陵,将整个乌江的水文,结合之前的疏浚文牍,研究明白,然后开始治水。 贵州有一批桐油,大约一百万斤,在三月份的时候,已经屯集在了重庆府,在丰水期的时候,从重庆府南下,向着湖广的荆州城而去。 这一百万斤的桐油被分成了十六艘漕船,沿江而下,只需要两日的功夫,就可以从重庆府走到荆州。 千里江陵一日还。 这批桐油赶到南衙的时候,不过才六月份,而李贤只留下了二十万斤的桐油,其余都送到了松江府。 龙江造船厂的复工并不顺利,造船厂和宝船厂都是官厂,官厂的土地已经被侵占,船工已经悉数解散,现在的龙江造船厂的旧址上,住满了人。 迁徙、安置,都是千头万绪,困难多,就挨家挨户去沟通,龙江造船厂的全面复工,势在必行。 这是大明恢复官厂造船的标志性事件,无论多难,都要推进下去。 但是松江府造船厂因为没有历史负担,所以造船的时候,划了一片地,就开始兴建起来,李宾言建在长江沿岸的宝山所附近。 淞江和黄浦江合流之后,与长江的交汇处,此地最适合造船,而且往来极其方便。 松江造船厂已经全面开始建设,但是龙江造船厂还是举步维艰,所以桐油八成都送到了松江府,南衙只留下了两成。 李贤除了督办龙江造船厂之外,还在督办工匠学院,督办通事堂,这两处都是教化之地,培养船匠、铁匠、通事等文书。 除此之外,李贤近期手头最大的案子,就是畸零女户的大案。 李贤和李宾言关于松江府织造局掌管资财的份额产生了分歧。陛下已经朱批,李宾言的三成获胜。 李贤不是很在意胜负,他更在意畸零女户的安置问题。 “魏国公,你那个烟云楼是不是该歇业了?即便是不歇业,那些烟花事,是不是可以停了?”李贤正在和魏国公商量着畸零女户的进一步查处。 一旦开始解救畸零女户,那么很自然的问题,南京城的斜巷子里的明妓暗娼,是不是也要一并解决? 抓捕了李家耆老的杨翰也在,对于追查戕害畸零女户之事,杨翰作为锦衣卫的指挥使必然在场。 魏国公徐承宗办得烟云楼,这是个秘密,时至今日,都知道烟云楼买卖做的极大,很少有人知道这背后到底是谁在办。 徐承宗当然知道,畸零女户的案子最后肯定要牵扯到烟云楼的头上,而且烟云楼关门,也在他的预期之内。 “不是我老徐贪财,这烟云楼的确是日进斗金,但是这人没了,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但是李巡抚,这烟云楼我认为再缓几年再停。”徐承宗却不认为现在停办烟云楼,是个好主意。 “你让那些女子去做什么?不到烟云楼也到神乐仙都去,不到神乐仙都,也会到斜巷里去,你关了我一个烟云楼,反而散的满城都是,更不好抓。” “烟云楼可以立刻停止瘦马的生意,但是这些烟花世界的女子,去往何处?” “难道要把这些私窠子逼成乞丐,或者干脆逼成暗娼?” “她们有很多人,都是除了卖,什么都不会。我们到底是在救她们还是在害她们呢?” 朝廷若只是简单的禁止扬州瘦马和私窠子,明面上不允许娼妓的存在,反而是对这些女子的戕害,那朝廷和李家耆老又有什么不同呢? 适得其反,是徐承宗不想看到的结果。 所以,取缔私窠暗娼,必须要用收容。 收容需要钱粮,需要官舍,需要营生,否则不可能长久。 李贤当然考虑了这个问题,他抬头说道:“江南制造局,我们在应天府南京城的织造局,也可以扩建,我已经向朝廷上书了。” 徐承宗立刻问道:“她们不愿意去呢?难道你以为烟花世界的人,都是被迫的吗?” “其中很多私窠,是鸨母爱钞,女子爱俏,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并不简简单单是她们无处劳动才导致的。” “让她们老老实实的去织造局做女红,她们不见得乐意,即便是咱们强迫她们进了,她们在织造局会是个什么模样?会把织造局折腾成什么模样?” 烟花世界迷人眼,沉迷其中不可自拔不在少数,徐承宗见得太多了。 而且这些女子不事生产,最喜欢的就是勾心斗角,把她们送进织造局的结果,反而是把织造局折腾的不像话。 徐承宗的意见是,还不如让他们在烟花世界里沉沉浮浮,自生自灭。 他继续说道:“即便是我们扩建了织造局,我们扩建了官舍,把这些个女子全都收容进去,不见得会有个好结果。” 李贤当然想到过这种后果,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但是还是要做。” 徐承宗依旧摇头说道:“我还是不同意就这么草率的政策。” “很多人可是有花瘘病,你要是把她们和那些畸零女户们安置在一起,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徐承宗从在不在自家的场子寻花问柳,他怕死。 要玩也是玩干净的未曾出阁,专门嫁给势要豪右的瘦马,收入房中做宠妾,对烟云楼的其他姑娘,他从来都是洁身自好。 因为花柳病。 李贤终于明白了徐承宗在反对什么。 徐承宗正式不愿意看到朝廷在畸零女户这件事上失败,才反对立刻关停烟云楼,查封神乐仙都。 查封起来简单,然后呢?让她们做什么呢?这些人身上的病治不治? 不治,那些被解救的畸零女户,和她们日常生活在一起,很容易染了病,可是治又治不好,花瘘反反复复,被病痛折磨的痛不欲生,选择投秦淮河的人,可不是少数。 这里面的困难很多,绝对不是朝廷一声令下,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第502章 是他先动的手! “你成功的说服了我。”李贤在沉默了许久之后,终于阻断了全面消灭明妓暗娼的计划,他觉得有必要等一等。 这不是李贤害怕困难。 而是在现实中,他们没有行之有效的方法,去解决这些娼妓身上的疾病。 解救不太乐意被解救的她们,并且让她们和被解救的畸零女户住在一起,是对畸零女户的伤害。 洁身自好,是屈原的成语。 屈原因为不肯跟楚国的贪官污吏走到一起去,被人陷害流放,碰到了一个农夫,农夫问他为何变的如此的落魄。 屈原说,这世道就像是泛滥的江水一样的浑浊,而他的自己却像是山泉一样清澈见底,清澈见底的山泉,是不愿意和浑浊的江水河流,这有错吗? 晏子听闻之后,就说洁身守道,不同世人陷乎邪。 而后洁身自好这个典故,就被孟子的徒弟,万章给整理到了《孟子·万章上》之中,算成了儒家经典。 洁身自好这四个字,知易行难,又有几个出淤泥而不染? 他暂时放弃了对南京城,甚至整个南衙,近乎于猖獗的娼妓现象的梳理。 他不害怕困难,但是脆弱的畸零女户,不能再承受更多的伤害了。 徐承宗松了口气,李贤因为有陛下的兜底,每次做事都比较激进。 他笑着说道:“佛尚且不渡无缘、无信、无愿之人,我们何必惹这等事呢?” 李贤却摇头说道:“佛也不渡穷人。” 一时间整个应天府巡抚衙门充满了欢快的空气,独特的大明笑话,让人忍俊不禁。 这个笑话是有一定的时代背景,任何一个教派,他的第一要义都是劝人向善,佛门亦是如此,劝人作恶,那就是邪异。 但是在大明,佛门本是劝人向善之地,结果慢慢变成了藏污纳垢之所。 洪武六年高皇帝下令,凡是民家女子,年龄未到四十岁,不许当尼姑、女冠。 洪武二十年高皇帝再下令,百姓若年龄在十五岁岁以上,不许入寺为僧。 洪武二十四年高皇帝又下令,假若有人效法瑜珈教,自称善友,假藉张真人的名头,私造符录,均治以重罪。 洪武二十七年高皇帝再下严令,在僧道中,若有人私自拥有妻妾,允许众人赶逐。若包庇容隐,一同治罪。僧人自称白莲、灵宝、火居、僧道不务祖风,妄为议论,也要治以重罪。 永乐十年,太宗文皇帝下谕,如果僧道不守戒律,参与民间修斋诵经,并计较报酬厚薄,或修持没有诚心,饮酒食肉,游荡荒淫,乃至妄称道人,男女杂处无别,败坏门风,将杀无赦。(明太宗实录128卷) 这种禁令之下,在明初的那五十多年的时间里,僧侣极少。 能招致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如此严苛对待,可见风气之糜烂。 皇帝,始终处于整个大明的最顶层,如临九霄,看不清世间的细节,这是必然的,所以能闹到让大明的太祖太宗皇帝三令五申,可见其风气之劣。 要知道朱棣手下的头号文臣,黑衣宰相姚广孝,可是个大和尚。 南衙就有一首流行的民谣唱的就是和尚:「炉中烧上马牙香,门外悬着白纸榜,堂前列起铜佛像。鼓钹儿一片响,直吃得拄肚撑肠。才拜了梁王忏,又收拾转五方,没来由穷日忙。」 这是贪财。 在松江府有一个康员外最近在告状,这位康员外告的是一个淫僧,康员外年过四十无子,纳了一方小妾,生了个儿子,眉眼一点都不像。 这康员外察觉到了不对劲,他这小妾,天天到一个庙里去求子,生了孩子还去还愿,康员外便带着人去抓,抓到了这小妾和淫僧玩的正欢。 这小妾一供述,这康员外的原配,居然也是淫妬。 松江府的蒋通判,以严刑毙淫僧,报到了京师,大理寺卿核准,呈给陛下,陛下朱批淫僧死罪。 南衙缇骑查补三次,找到了不少的受害者。 「上海吏员康姓者,妻妾皆为淫妬。后事觉,蒋通判以严刑毙之。市曹时有“削发复犯纪,出家又带枷”之诮。」 这是贪色。 更有杭州府的嘉定县新行镇净相寺,刮地泥,掺和了一点香料,号称灵丹,可治万疾,雇了不少的托儿,假装聋喑跛躄,服药便好,数千人上当。 这是缇骑们在走访之中发现的,那还能饶得了他们?杨翰立刻就抄了这净相寺,居然在净相寺发现了不少畸零女户。 这一下子,又闹到了陛下面前,最后缇骑查补清楚,也是要被砍头的。 这是欺诈敛财。 简单来说,在大明,佛门是个生意,不渡穷人,闹到被朱棣要杀无赦,就是其歪风邪气,已经不是清规戒律可以约束,只能上国法了。 李贤和徐承宗的这简短的对话之后,是大明礼乐崩坏的一个缩影,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 “但是我们要广开教化之门,若是肯回头是岸,也未尝不可接纳,只是得检查清楚,莫要混入害群之马便是。”李贤还是开了个口子。 畸零女户年龄都没有超过十五岁的,所以她们还没到接客的时候,基本上没什么烈性花柳病,但是这些明妓暗娼那就说不准了。 这也算是收容先行探索一下,日后有了解决之法,再行解决。 徐承宗点头说道:“那是自然。” 李贤想了片刻说道:“最近京师来了个新科进士,二甲第七,四川镇雄府人士,名叫李燧,倒是正直之人,把这事交给他去做。” “登闻鼓啊,他胆子是真的大,这都有五十多年没人敢去敲了。” 徐承宗叹了口气说道:“最后一次是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了。” “怀远县的一个老翁七十七岁,两个儿子都上了战场死在了塞外,家里只有一个孙子,只有八岁,有司追逮补伍,把这八岁小儿拉了壮丁。” “高皇帝闻之哀怜,大怒追问群臣:军士追补之例,年幼者勿许,何有司违令如此耶?!” 洪武二十五年,距离大明军大破元廷的捕鱼儿海之战,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的时间,朝中马放南山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为了反对重文轻武,更是各种手段齐出,类似于这种一家皆亡,追补幼孙之事,此起彼伏。 就如同刘玉娘的父亲南下西洋出海,死在了海上,刘玉娘的母亲领不到抚恤就算了,生活也没有了任何的保障,不得不把刘玉娘卖给牙行,是一个道理。 刘玉娘现在成了李贤的继室,她那个母亲来认她,她死活不肯相认,刘玉娘的不孝,成了李贤身上的笑柄之一。 为了阻止朝廷振武备、阻止朝廷下西洋,有司什么干不出来呢? 徐承宗时常想不通他们兴文匽武的内在逻辑。 确实是五十多年,登闻鼓未曾响起了。 这李燧的胆子,是真的大。 徐承宗认可李贤的说法说道:“这件事交给李燧,我觉得可以。” “李巡抚,我只希望陛下的一片良苦用心,无论是势要,还是巨贾,他们能够体会理解。” “我们已经很克制了,但是若是依旧不知悔改,一再忤逆,那就不能怪我们手下不留情了。” 徐承宗之所以如此看重畸零女户的案子,一来是因为畸零女户的悲惨遭遇,二来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魏国公的国公府上上下下。 他的烟云楼涉及其中,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没有直接戕害过这些畸零女户,但是这些畸零女户的最后产物终端,却是在他的烟云楼里。 他们家的烟云楼不是没有过错。 他是真心实意的希望大明朝解救畸零女户和瘦马,能够成功,所以才不让李贤操之过急。 这样一来,无论是求心安,还是求陛下的宽宥,他都有些理由。 大明律虽然没有规定这件事犯了律法,大明的铁榜里面,也没有要求他们这些勋臣不得做扬州瘦马的生意。 甚至烟云楼还是当年明太祖高皇帝赏赐的产业,作为营生。 可是,徐承宗还是积极立功,争取陛下的宽大处理。 这事太过于黑暗,这件事落幕之时,他只期望着自家传下来的爵位,不会被陛下给褫夺。 徐承宗真的希望,他们能够好自为之。 但是有些事,不是徐承宗能够左右的,畸零女户的案子闹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依旧有人冲着枪口撞上来,也不意外。 “对了,上次你上书那件事,陛下朱批了吗?就是做善事抵税那个。”徐承宗问起了一件事。 前段时间,李贤突发奇想搞了个遗传税的主意,然后希望鼓励商贾们加大对慈善的投入,可以减税。 李贤摇了摇头说道:“陛下不批,还说不要开这个口子,日后莫谈。” “呼。”徐承宗面露轻松的表情,整个人都不那么紧张了。 李贤出身并不豪奢,所以他不清楚一些事,十分正常。 对于徽商、浙商、淮商等等多数人的家训,无不是“以诚待人”“以信接物”“以义为利”的道德规范来行事。 而且在旱灾、水灾等事中,也要做到乐善好施、赈灾济困、扶危救难。 他们设立善堂、善局、济局、育婴堂、养疴所等等机构,看似是在捐资捐物,延医送药。 但是只要拆开去看,每一桩,其实都是生意罢了。 善堂、善局,养的是那些城内的乞儿,城外的流寇,为自己培养打手。 但凡是手下工匠不听话或者说想办的事办不成,就会有人来问候,泼粪那是小事,抓着你家亲人几天不还,也只是教训,忽然消失的无头公案比比皆是。 济局,周济的不过是自己的打手,育婴堂更是跟江南瘦马的源头,畸零女户的重要来源。 而所谓的养疴所更是触目惊心,不过是利用慈善二字卖药罢了。 卖笑的赚不过卖药的。 说的就是卖药的暴利,超过了卖药的暴利。 在养疴所内,都是各种新药兜售,如那净相寺的剐地泥,佐以香料,制成灵丹有异曲同工之妙。 遗产税开了口子可以免征,那么其他的税赋是不是可以免征呢?比如现在大明财政三大核心,正赋、海税、钞关,是不是可以一应减免呢? 这个口子,开不得。 李贤是希望他们能做点善事,可是这个愿景其实很困难。 当然徐承宗不知道,李贤就是那这种事做鱼钩,钓鱼罢了。 可惜,惹了陛下的批评和训诫。 “最近遇到一些难事。”徐承宗靠在软篾藤椅上,无力的揉搓着眉心,愁眉苦脸。 陛下曾经在户部清吏司设了一个劳保局,旨在劳动保护,意图缓和劳资关系,让百姓劳有所得。 这个劳动保护的劳保局,根据各地的物价规定了最低的劳动报酬,在北衙还稍微好点,但是在南衙,这劳保局压根就是一纸空文。 具体而言,就是上有政令,下有对策。 这个对策很有趣,既然是保护雇用劳工,那么在工匠入工坊的时候,签一份书契,确定非雇用关系便是。 比如日昇号商号雇用了张三为工匠,张三在做了三个月工之后,发现劳动报酬极低,找到了劳保局。 劳保局书吏发现他们的书契之中,通过一些「人看不懂」的话,将雇佣转化为了合作。 徐承宗靠在藤椅上,晃着身子把最近的一些见闻告诉了李贤。 李贤是个大忙人,但是徐承宗不是,徐承宗整日里招摇过市,就是在闻讯这些怪事。 李贤面色古怪的说道:“这不正好吗?” “啊?”徐承宗疑惑的看着李贤。 李贤笑意盎然的说道:“这正愁着没鱼上钩啊,既然敢这么干,这个什么日昇号,看来是商号不想做了,非要试试国法,不正好吗?” “他还留下书契作为书证,这还替我们省了查找书证了。” “杀鸡儆猴,不就是愁没有鸡可以杀吗?这送上门来,自然要办他。” 徐承宗恍然,李贤是个恨不得给势要巨商们刨坟头的主儿,这平日里没事,李贤还想去打打秋风,搜刮点税收。 这陛下的明旨,他们居然敢这么李代桃僵。 那还能怪李贤出手不留情吗? 是日昇号先动的手! 第503章 出去躲一躲! 李贤也是有考成的,他的考成,压根没什么具体的标准,唯一的标准,就是让陛下满意。 他先后送走了一批贪官污吏,又送走了一批的耆老,还把扬州瘦马的根儿先给他撅了。 可是这考成法依旧在他的头上悬着。 那么如何让陛下满意呢?他这正愁着呢,这有人上赶着送指标,是李贤万万没想到的。 “日昇号的事儿,确定了吗?”李贤探着身子问道,眼中闪着光芒,乃是猎人看到了猎物的那种兴奋,是垂钓者看到了鱼漂浮动的喜悦。 徐承宗忽然发现,这大明怎么回事?怎么处处都成了钓鱼佬呢? 日昇号的对策其实不错,如果不是有高额的考成法压着,这对策也就成了。 可惜,碰到了急需指标的李贤。 李贤就跟闻到了腥味的猫一样。 大明处处都是鱼钩,稍不如意就是被钓上钩。 徐承宗从袖子里拿出了几分文书,颇为无奈的说道:“是真的,我这里有几分书契,和包工签的,都是他们店铺里的伙计,都是我私底下取到的。” 大明做事说话得讲证据,当初的驸马都尉赵辉就是因为诬告武定侯郭英孙不孝被弹劾。 徐承宗当然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去开玩笑,他自然有真凭实据。 李贤看了许久说道:“很好,我去查补。” 日昇号的案子是个启发,李贤和杨翰好好商量了一番,打算对南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工坊,摸排一遍。 既然不尊从劳保局对于劳动报酬的规定,那就不能怪李贤了。 于谦曾经和陛下在一次奏对中,就说道食利者看似从不联合,甚至互相攻伐,但是他们之间总是有一种天然的默契,天然的联合,不需要奔走相告,不需要互相呼应,就会声气相通。 看似松散一片,却是紧密的联合在一起。 既然有日昇号浮出了水面,那水面之下,自然有无数个日昇号,隐藏在水下。 查就要一查到底,打就要一拳去打死。 李贤不怕徐承宗给日昇号通风报信,朝廷的目的是,彻底消除这种规避劳保局的作为,而不是为了借机生事。 如果能够遏制这种不正之风,是李贤希望看到的局面。 陛下要的是治平之世,不是要把肉食者挂到旗杆上。 徐承宗端着手离开了应天府府衙,回到了魏国公府,坐在了软篾藤椅上,看着自己家的府邸。 徐家这座宅子,现在被叫做魏国公府,可是在洪武元年的时候,他叫做吴王府。 高皇帝是韩宋的吴王,就一直住在这个院子里。 后来登基称帝,南京皇宫一直在营建,洪武二十五年,南京皇城才正式落成,在三大殿和乾清宫竣工之前,高皇帝一直住在吴王府内。 吴元年,是洪武元年的前一年,虽然年号只持续了一年,可是它对大明的意义,举足轻重,在那一年,大明势不可挡,终于有了一统天下之势。 这座魏国公府,是大明的龙栖之地。 在洪武初年,太祖高皇帝以功臣徐达未有宁居为由,将吴王府,再加上当初的关帝庙为基,敕建新府,封魏国公。 在洪武七年之前,魏国公府和吴王府一直是邻居,洪武十年,正式合并为了魏国公府。 这座府邸,是他们老徐家当年凭着定鼎战功拿到手里的,徐承宗住的心安理得。 他怕这院子在他手中丢了,那样到了地底下,怎么跟太祖高皇帝和魏国公徐达交待,他们当年住的院子,在他徐承宗手中丢掉了? 在南衙叛乱的时候,孙忠、孙继宗,第一时间就霸占了徐承宗的府邸,就是在那一刻,徐承宗彻底明白了,那些人即便是造反成功,和他也没有一厘钱的关系。 而且还要拿他们老徐家开刀。 大明封的国公,都是和大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与国同休,如果大明没了,他们也就什么都没了。 他现在这么威风,一切都是因为大明还在。 此时的他坐在静妙堂前,看着水榭楼台,晃着身子,看着院子里的太湖石,满脸的笑意。 李贤不会贪了他的功劳,相反,在功劳簿上,一定会记上他厚厚的一笔。 徐承宗摇头晃脑的拍着藤椅的俯首,高声唱着:“当今天下,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泰、已治平,吾独以为未然。” “曰安泰且治平者也,非愚臣则谀臣,皆非事实,更不知治乱之体,百姓离乱,天下何来安泰治平?” “抱柴薪燃于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疾呼舒安,若今日之势…” 他唱的这一段是《贾太傅诤谏汉文帝》,唱段的歌词是是贾谊上汉文帝《治安策》。 汉文帝的时候,朝中一些臣子,总是忽悠汉文帝天下安泰,而贾谊看不下去,明明是危机四伏才对,贾谊激烈上谏。 徐承宗摇头晃脑的唱着唱段,出神的看着天空下的小雨。 大明的天早就变了,看不清大势所趋,不能顺应时势的人,最后都会被碾碎,死的很难看。 徐承宗在庆幸自己醒悟的早。 日昇号商总李高全,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他是山西平遥的晋商,祁县渠家和平遥李家,都是山西地面上,有名的商贾。 大明表面上有一条官道驿路,而在民间的寄递信件、物品、经办汇兑,往来书信,皆由民信局传递。 陛下曾经在督查山西私印盐引、渠家大案之中,严查了一番民信局,因为民间有往来需求,并未曾取缔。 但是朝廷的严密监督,封禁黄稻钱,也让暗地里的民信局的商路,完全失去了以往地下钱庄的作用,李家可谓是损失惨重。 日昇号的最主要的产业就是桐园,遍布湖广、江西、广东、广西,几乎垄断的桐园的买卖。 李贤这是没证据,虽然他很怀疑,正统年间,太祖高皇帝在南京钟山所设桐园的大火,就是日昇号放的。 但是因为没有真凭实据,李贤不会胡乱给人扣帽子。 此时的李高全和他的大掌柜雷履泰,正在烟云楼喝茶。 劳保局的设立之初,起到了一定的缓和南衙劳资矛盾的作用,但是这个作用,很快就形同虚设了。 这自然源于李高全搞出的书契,这份书契完美避开了雇用关系,而变成了合作关系。 具体而言,就是日昇号的雇工,不完全是日昇号的雇工,最顶层的是家人,大部分都是各个商铺的掌柜,自己家里的事儿,朝廷就管不着了。 次一点的就是雇工,这部分直接按着劳保局的最低劳动报酬的标准在走,而这一部分,即是有书契为工匠,但是即便如此,也会各种克扣。 再次一点,就是典型的包工,工头迫使雇工苦力的父母或保人,接受极少的包身费,订立包身书契,穷民苦力就变成了工头的包工。 这就是由雇用转为合作的妙用。 这种包工,历代都有,只不过名字不同,比如在汉以前,可以叫做奴隶,在唐宋元明清可以叫做奴婢,在民国可以叫做包身工,也可以叫做劳务派遣。 李高全和雷履泰,正在喝茶,是龙团胜雪,这是贡茶的一种。 “我最近打算去外面避一避,总感觉有事要发生。”李高全挥了挥手切了个曲。 他最近的生意做的如火如荼,朝廷放松了海禁,虽然依旧禁止六桅九帆、九桅十二帆的宝船,无论何种规制的战船,但是对于两千料以下,全面放开。 造船必须要用桐油。 他桐园的生意可谓是如日中天,他赚了大钱,自然要请一个江南名角来唱曲。 这江南名角上来就唱了个《贾太傅诤谏汉文帝》,让李高全非常的不满。 如果袁彬在此,立刻就会认出这个名角,是他当初在神乐仙看到的那个名角。 当时寒潮大雪,多少商贾囤积煤炸,等待天晴雪化,最冷的时候,抛售煤炸,这名为黄艳娘的名角,当时就被花了大价钱请了过去唱曲。 后来就是秦淮河结了冰,一个个借了黄稻钱的商贾,从神乐仙都的高楼上一跃而下,砸碎了冰面,咕噜噜的钻进了秦淮河之中。 现在这位黄艳娘又来了。 黄艳娘带着厚重的帷帽,她的姿色并不是卖点,属于少有的卖艺不卖身的女子,这轻灵的嗓音,可谓是风靡秦淮沿岸,无出其右。 单纯想要抚琴听曲,黄艳娘就是一绝。 自从陛下来过之后,黄艳娘的生意越来越差,倒不是说南衙的商贾少了,这天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可是这两条腿的商贾,遍地都是。 只是坊间多传闻,黄艳娘不祥。 在神乐仙都跳楼之后,黄艳娘本来不打算在在这烟花世界徘徊,可是这李高全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黄艳娘划了一下琴弦,想了想开口唱起了《精忠旌》。 李高全对着雷俊泰开口说道:“这李贤,比陛下还狠,陛下做事,还讲究个愿赌服输,可是李贤呢?他就是个酷吏,稍微有点问题,他恨不得把全家都送到北衙去!” 李高全想要出去躲一躲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了。 李贤实在是太狠了,尤其是这次抓捕博爱乡的耆老,那可是堡中堡的李家七耆老,被李贤如同烟熏耗子一样,给熏出来了。 那模样,实在是太惨了。 钱要朘剥的赚,命也不能丢,这就是李高全的想法。 “躲一躲也好。”雷俊泰也是深表赞同。 可,李高全可以出去躲一躲,他们这些掌柜的呢,根本躲不了。 李高全终于有点不耐烦了,黄艳娘唱的的确好听,值那个价钱,可是这精忠旌,他是越听越不对劲儿,总感觉一双怒威圆瞪的眼睛在盯着他一样。 “好了好了,不要再唱了。”李高全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便是。 雷俊泰认真的琢磨了下说道:“其实咱们也没做什么不是,按着劳动局的规定走,也不少赚,凭白给了那些个工头,也不省几个钱啊。” “桐园这生意至少还能火个十几年,至少五六年内,没有桐园跟咱们竞争,桐树也要长几年才结果呢。” “襄王殿下在贵州折腾的桐油顶多也就够官厂造船厂用,还不见得够用。” 雷俊泰是很认真的跟李高全建议,那些工头可不少要钱,这一来二去,其实能省几毛钱? “诶,你这就不懂了。”李高全摆了摆手说道:“若是这些雇工们闹起来,他们也是找工头,找不到我们身上不是?即便是朝廷查,也跟咱们没什么关系。” “这些雇工们,今天要二倍、四倍日常所需的劳动报酬,明天还不得上房揭瓦去?” “这省钱还省事,关键还是让穷民苦力们听话,这一石三鸟之事,为什么不干?” “咱们可是赋税大户,那宝源局的通事,见了咱们都得客客气气的。” 雷俊泰抿了抿嘴唇,和朝廷对着干,就是和陛下对着干,和陛下对着干的下场,就是天地坛下那千余的人头,其中还包括了三个亲王。 李贤又是一个不顾名声的酷吏,这不跟捅马蜂窝一样吗? 最近的畸零女户的大案,也弄的雷俊泰心里没谱。 陛下又调了三万京军来到南衙,再加上驻扎在松江府的三万京军、宁波市舶司的三万京军、月港市舶司的三万京军。 南方地面上,光是陛下嫡系的京军,就超过了十万。 每三年轮换一次,这已经成为了常态,大明的军队越来越精锐,在民间的声望越来越高,已经开始有人说,撼岳家军难,撼朱家军亦难了。 当下的大明军的评价已经趋近于岳家军了。 岳家军是神武后军,可不是什么岳飞的私军,当年岳家军可没有整个大明这么大的地盘做后盾。 当初自称岳家军的是南宋小朝廷,南宋小朝廷的赵构还扣扣索索,拿不出钱粮,就给岳飞营田使,让岳飞自己想办法。 大明军的军纪严明,作战英勇,四处可见的英烈祠,更是让做了些错事的人,总是绕着英烈祠走。 陛下左手抓着刀子,右手拿着鱼竿,腚下是大明皇帝的宝座,脑子里还都是财经事务。 雷俊泰认为,陛下对财经事务的总结是鞭辟入里的。 陛下是对的。 第504章 景泰年间的抄家法 雷俊泰觉得陛下是对的,所以他打算投效朝廷了,眼下松江造船厂急需人才,他已经去过了。 李高全看着雷俊泰的表情,斟酌了一番说道:“有千人之奢华,即有千万人之生理。” “若欲变千人之奢华而返于淳,必将使千万人之生理几于绝,此天地间损益流通,不可转移之局也。” 他这段话的意思是:有一千个人的奢侈,则是一千万人的生机。 想要改变一千个人的奢侈,就必然使千万人的生机断绝,这是天地之间损益的流通,不是人力可以转移的局面了。 李高全的这个观点,让雷俊泰眉头紧皱。 李高全喝了口茶,香气四溢,笑着说道:“南京城码头上的洋货、皮货、绸缎、衣饰、金玉、珠宝、人参,秦淮河畔无数的戏园子、游船、酒肆、茶店,如山如林!” “永乐十年,太宗文皇帝想要整顿尚奢之风,规劝僧道守戒律,其中就有一条禁止女子到寺中请愿,可是仅仅执行了一年,就废止了。” “你可知为何?” 雷俊泰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李高全往前凑了凑身子说道:“因为文皇帝政令初下,女子不复去寺中请愿,整个南衙、浙江等地,游客寥寥,物议哗然,舆夫舟子肩挑之辈,无以为生,民皆哀怨。” “数十万人无以为生,你让文皇帝这政令如何继续执行?” “苏州知府胡文伯下令禁闭戏院,结果呢?” “怨声载道。” “苏州城商贾云集,宴会无时,戏馆数十处,每日话剧,养活小民,不下数万人。” “一旦令其改业,必令这数万人失业,最后变成游棍、乞丐、盗贼,祸害一方,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雷俊泰几乎都要被说服了,眼下应天府正在轰轰烈烈的对畸零女户的解救工作,雷俊泰几乎认为李贤李巡抚马上就要责令扬州瘦马、明妓暗娼改业了。 到时候会闹出怎么样的事儿来? 当然雷俊泰不知道李贤因为花瘘病的烈性传染客观事实,已经打消了责令瘦马、娼妓改业的想法。 在眼下的大明无法实现,反而带来更大的戕民之害。 雷俊泰有些纠结的问道:“可是,可是…” 雷俊泰只是个掌柜的,他可是了半天,没有可是出什么来。 他觉得不对,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反驳。 这李高全说的很有道理。 但是作为雷俊泰的东家,李高全知道雷俊泰到底在问什么。 “你是不是想说,这和我们做这些事有什么关联呢?”李高全摇头晃脑的说道:“雷掌柜,你还是太仁善了。” “能成事者无不是心狠手辣之徒,你为何要同情那群黔首小民呢。” “他们算个屁!” 雷俊泰呆滞的喝了口茶,给够雇工们应得的劳动报酬,就是同情黔首小民了吗? 他不懂。 李高全老神在在的说道:“我给你讲这些,是在说朝廷不敢动我们,因为动了我们,桐园这么多的人,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生活?” “我们给了穷民苦力劳作之所,我们是穷民苦力的衣食父母,给他们吃穿,如有再造之恩!这些穷民苦力不懂得感恩就算了,还跑去劳保局告状。” “简直是无法无天!无父无母!不孝不忠!” 虽然李高全一直在用我们这个词,但是雷俊泰却是清楚的知道,李高全用错词了。 李高全不应该说「我们」而应该说「我」。 谁跟你这该挂旗杆的家伙是一伙的? 雷俊泰虽然名义上是大掌柜,但并不是肉食者,而是汤食者。 简单来说,李高全吃肉,雷俊泰只能舔一舔盆底的汤,尝尝肉味。 就这,多少人想舔,还没这个门路呢! “喝茶喝茶。”雷俊泰笑了笑,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现在应该夸耀李高全一顿,以此维护东家和掌柜之间的关系,稳固自己地位,他溜须拍马的本事可不弱。 可是雷俊泰说不出口来,马屁就在嗓子眼,可是他就是说不出来。 因为他要脸。 他准备溜了。 雷俊泰喝了两口茶,忽然像是下定决心了一样说道:“陛下从来没说要你们死,陛下只是希望你们可以遵纪守法。” “东家,雷某没什么本事,前段时间到松江造船厂考了一下,被录用为送建造船厂帮工指挥,负责指挥厢长、作头。” 帮工指挥是个不入流的吏目,其实赚的不如现在多,负责指挥厢长和作头,每一个厢长和作头有百人工,他负责指挥这些帮工。 他负责的就是给木材刷桐油的事儿,他是有技术的人,他有一手独门绝技,热油法刷油。 具体而言就是用水蒸气加热桐油,使桐油深入木材之中,可以让木材使用更加耐久,防止船虫。 他不是对桐油一无所知,否则也做不得这桐油大掌柜了。 最近他请了假,去了松江造船厂,并且见到了李宾言,在彼此沟通之后,最终雷俊泰决定前往造船厂。 “你疯了?”李高全面色巨变的说道:“那造船厂能造几年船还不晓得,你去那地方干啥?能挣几个钱啊?” “在我这而,是嫌待遇不好吗?这样,我给你五分股,这一年可是近万两银币的分成呢!” 雷俊泰想要去松江造船厂的目的很简单,他有点怕死。 按照李高全的这个搞法,哪天李高全作奸犯科,被雷劈的时候,会捎带上他雷俊泰。 于谦曾经和陛下讨论过松江造船厂和龙江造船厂复工之后的工匠问题。 于谦说,只要朝廷要做,有的是人会投效。 这天下,无论是走卒、贩夫、穷民、苦力、商贾、经纪、官吏有的是人,愿意为朝廷效命。 皇帝一声令下,并不需要担心工匠的问题。 于谦的根据是「汉室江山,代有忠臣,一朝举臂,复国、雪耻、亡恨诶。」 于谦让陛下警惕害虫破坏,而不是应该警惕没有人才,天下英才济济,陛下想要做什么,应该考虑是政令不要被破坏,而不是考虑有没有人。 雷俊泰这类的人应当算是经纪,专门负责帮助东家打理生意,帮谁打理不是打理? 雷俊泰不想伺候李高全了,他打算吃大户去。 这天底下最大的大户是谁?是朝廷。 “挣几个钱就不劳烦李员外担心了,能养家糊口,雷某告辞了。”雷俊泰站起身来,打算离开了。 他其实最受不了的是他这个所谓家人的身份,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做哪些腌臜事。 谁跟你是家人。 “你!”李高全拍桌而起,雷俊泰已经走出了包厢,来到了烟云楼的一楼,打算离开。 可是他走不了,无数高头大马,将烟云楼团团围住。 为首的是穿着明光甲的杨翰,他正在问询那个江南名角黄艳娘。 这次来抓的案犯里就有李高全。 李高全的桐园的生意没有出差错。 可是坏就坏在,李高全办了不少的育婴堂,是博爱乡李家七耆老畸零女户大案的源头之一。 本来李贤只是打算查一查这李高全书契的事儿,结果查补之中,一条线索指向了李高全。 这两件事赶到了一起。 杨翰立刻带着人,全城缉拿李高全。 李高全想出去躲一躲的原因,可不是桐园的产业,而是他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杨翰询问了黄艳娘之后,破门而出,直奔着楼上包厢的李高全而去。 “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跑去松江造船厂!枉费老子那么信任他!”李高全在包房内歇斯底里的愤怒着。 雷俊泰的离开,让他不能立刻出去躲一躲了,只能再寻找一个靠谱的掌柜,他才能动身离开。 这一耽误,能不能走得了,就尚未可知了。 可是朝廷对畸零女户的追查实在是太紧迫了,他知道事情终有暴露的那一天,但是偌大的产业,他也不愿意轻易舍弃。 李高全猛地把桌上的糕点和茶壶甩到了地上,茶壶的质量很好,摔在地上,砸了一下,滚到了角落之中。 李高全犹不解气,用力的一掀桌子,看着伺候的侍女,怒吼道:“看什么看!” 几个侍女低着头,缩了几步,不敢说话。 李高全打开包厢的房门,准备离开,刚走出去一步,又退回了包厢之内。 “你是李高全?”杨翰站在门外,燧发火铳顶在了李高全的脑门之上。 “不是…是…是还是不是呢?”李高全哆哆嗦嗦的看着杨翰身上的明光甲,知道自己完了。 杨翰的眼光极为锐利,他自然看出了此人自然是李高全,他开口说道:“我是南京锦衣卫镇抚司的指挥使杨翰,你因为涉嫌畸零女户案,苏州、南京、扬州、凤阳、庐州等地的育婴堂,和畸零女户案牵扯过深,跟我走一趟。” 李高全面色数变,声嘶力竭的喊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没犯案,你凭什么抓我!” “聒噪。”杨翰示意身后的两名缇骑,将李高全反缚在地,把李高全的袜子塞进了李高全的嘴里。 既然杨翰敢抓,自然是有真凭实据。 雷俊泰一同被缉拿在案,共同押往了南镇抚司衙门。 按照皇明祖训和大明律而言,杨翰的行动其实不需要经过任何人的核准,只需要向陛下负责便是。 但这场抓捕是巡抚李贤、锦衣卫指挥使杨翰、魏国公徐承宗的共同决定。 锦衣卫做事也是有自己的章程的,不是平白无故,这很容易被朝臣们抓到把柄。 陛下对锦衣卫的要求是不能制造冤假错案,更不能放过坏人。 李高全,算是撞枪口上了。 很快,凤阳、江苏、应天府、松江府、浙江、湖广、江西,公布了一份巨额的罚单,涉及了三千余商行。 这份巨额的罚单,总处罚金额超过了两百万银币。 这其中日昇商号的处罚金额高达五十万银币,但是日昇号的李高全被逮到了南镇抚司,无力缴纳这笔罚款。 最终日昇号的三成股,落入了朝廷的手中,日昇号日后所有的账目,都要过一遍计省的手。 虽然算不上抄家,但是三成股,也让日昇号变成了一种公私合营的状态。 这是江南书契,变雇用为合作,躲避劳保局审计的惩罚。 三成股看似不多,但是对于日昇号这种本身多股联合的商号而言,三成股,朝廷立刻就成了最大的一股。 这可比抄家狠多了。 抄家是一杆子的事儿,过往的抄家,是把家产全抄了,将所有的资财扑卖掉,把所得全部交给内承运库。 现在,朝廷居然开始介入产业和生意,当抄家不再是简单的抄家,而是把抄家再加工,变成了朝廷产业的一部分。 对于得知此事的所有势要、巨贾而言,他们惊呆了。 因为自此之后,想要再死灰复燃,秽土转生,成为了一件更加困难的事儿。 以解缙,吉安解氏为例,解缙死后,解缙的家产被查抄之后,朝廷进行了扑卖,然后在众做周知的默契之下,这些家产价格都被默契的压得很低。 解缙的侄子解帧期反复活动之后,这些家产最后都回到了解家手中。 这也是这些宗族、势要、豪右、巨贾们,一直敢于顶风作案的原因之一,因为一时的颓废,并不会影响到宗族。 这些家产,朝廷并不能有效消化,最后的结果还是回到他们的手中。 但是现在这种朝廷参与管理,让势要巨贾宗族们,整个骨子里都是颤抖的。 这是在刨他们的祖坟! 李贤终于完成了对于李高全日昇号的全面管理。 在经过反复查补之后,李贤并没有找到钟山桐园在正统年间,那场大火的真相。 时过境迁,已经过去了十几年的时间,真相、书证、证物都被淹没在了时间的长河之中。 “你这么做就不怕被他们戳着脊梁骨骂吗?”徐承宗找到了住在魏国公府的李贤。 这个院子是徐承宗给李贤住的,上次李贤精准接箭之后,徐承宗没让李贤搬出去过。 这是徐承宗给陛下的投名状之一。 李贤是陛下放在南衙争取阶段胜利的棋子,李贤住在魏国公府,如果李贤在魏国公府出了意外,他徐承宗跑不了。 李贤不是很在意的说道:“骂就骂呗,还能掉块肉不成?除非他们冲进魏国公府杀了我。” “给他们虎胆,都不敢。”徐承宗嗤笑了一声。 敢冲击他的魏国公府,就是冲击太祖高皇帝的家宅,那是造反,可不是朝廷控股那么简单了,那是要族诛的。 徐承宗有些好奇的问道:“日昇号怎么办?把日昇号的十七处桐园变成官厂?” “不合适啊。” 第505章 松江造船厂 “朝廷应当起到的作用是监督和引导,规范肉食者的行径,既然仁义道德已经无法约束,就要用国法去约束。” “国法是兜底,是最低的下限。”李贤并没有思考多久,如是说道。 掘墓者李贤,在这一点上,和陛下大抵上是相同的。 陛下要的是什么? 就像是雷俊泰所言,陛下要的是肉食者们,遵纪守法,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其次,若是有一点点的道德,肯做一些善举的大善人们,在景泰年间,会活的非常舒适。 不过李贤和陛下的做法,却是完全不同的。 李贤从来不会警告他们,如同阴影里的毒蛇一样。 他不像陛下那般,陛下每次都是苦口婆心的劝谕,做事之前,反反复复的下旨告诫,这事不可以做,为什么不能做,做了之后后果是什么样,真的不要做。 陛下每次都是语重心长的劝谕,因为陛下是皇帝,作为皇帝就必须划线,劝谕,引导,因为陛下是亿兆瞻仰之所在。 李贤是真正的掘墓者,他根本不会警告任何人,全凭势要巨贾们自觉。 日昇号的经营会始终处于监督之下,而且随时会被查账。 日昇商号的事情落下了帷幕,李贤在南衙已经是臭名昭着了。 甚至有些势要巨贾们,已经开始怀念起陛下来了。 虽然陛下在南衙的时候,也是杀人无数,可陛下远没有李贤如此狠毒。 一声不吭,突然砸出一拳,任何人都受不了。 在南衙卸过一次货的贵州桐油顺利的运抵了松江造船厂,李宾言带着永乐剑,骑着快马,从松江府府衙,直奔造船厂,接手了这批桐油。 无数的木料开始涂刷桐油。 雷俊泰已经到了松江造船厂,他现在是帮工指挥,曾经是日昇号的大掌柜。 李高全的兽行和雷俊泰没有关系,这是锦衣卫查补的结果。 雷俊泰也被南京镇抚司带走调查了一番,经过了三次查补,他被释放,顺利赶赴了松江造船厂坐班了。 雷俊泰带着李宾言走到了桐油储存地,挺直了腰板,笑意盎然说道:“李巡抚,桐油并不容易保存,在温度过低或过高,以及光照之下,极其容易变质,色泽变深。” “无论是桶装、罐装还是地窖保存时间不足一年。” “日昇号的保存却可以长达三年到五年的时间,这其中的奥秘,雷某一点点揭晓。” “首先是这种桶,看似只是普通的木桶罢了。但其实并非如此,请看这里,桶盖盖上之后,会浸泡下去,浮在盖子上的桐油就会形成一层薄膜。” 一种简易的密封桶的发明,桐油氧化会形成一层致密的隔绝膜,用于密封再好不过了。一个桐油桶大约有两石左右,花费不到三钱桐油就可以完成密封。 雷俊泰将一个空桶拿了过来,将桶放在了李宾言面前,笑意盎然的说道:“其次,这桶其实是双层的,外层是木料,里层是钢,夹层会有一层的棉花,这层棉花,可以有效的让桐油不会结冰或者夏日过于炎热炸裂。” 李宾言拿起了那个桶看了许久说道:“好物,这是日昇号的桶吗?” 雷俊泰摇头说道:“日昇号原来不是这个桶,这个桶是我做的,所以这两年,日昇号的桐油买卖越做越大。” 雷俊泰没有撒谎,为了这桐油的保存,他可是煞费苦心。 可是日昇号的生意越大,那些糟心事也就越多,而李高全给的报酬,又不足够雷俊泰背叛他自己的内心。 “李巡抚请看这个。”雷俊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把生姜,笑着说道:“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是桐油里放些生姜,的确不会受冻变质。” 这是雷俊泰的秘方之一,甚至连李高全都不清楚这个秘方。 放生姜,他偶然间得到的秘密。 这可是秘方中的秘方,雷俊泰拿了出来。 李宾言手中拿着一本南衙来的政疏,是李贤督办日昇号的文书,还有锦衣卫的查补文书,这其中满满的都是细节。 日昇号的桐油的产量稳定,保存时间极长,一直是辛密之事。 直到雷俊泰此时完全解开,李宾言才清楚了桐油原来可以如此的保存。 李宾言合上了那些政疏和题本,十分确切的说道:“这种桐油的保存方法,当得一枚头功牌。” 桐油不过冬,只要上冻就变质,不密封就变质,受热也变质,日晒也变质,是一种不太稳定的农林产物,榨取了桐油如何保存,一直是困扰桐油产业扩大的因素。 “为大明效力,为陛下尽忠。”雷俊泰赶忙说道。 他万万没想到李宾言对他的桐油保存方法居然有这么高的评价,居然价值一块头功牌。 其实雷俊泰万万没想到,李宾言想要报的是奇功牌。 在当下大明,能将桐油的保存时间从不到一年,延长到三至五年,对桐油产业的扩大,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 这种保存时间的延长,足以让桐油从贵州运到辽东了,可以让大明疆域的任何地方,都能用上桐油,大大的扩大的市场的范围。 雷俊泰带着李宾言反复的介绍着桐油的保存与管理,除了秘方之外,就是关于桐油的管理,这方面雷俊泰带来了一整套的方案。 雷俊泰说的极为详细,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李宾言有些奇怪的问道:“你为何如此的急切?” “雷某害怕此时不说,日后没得说了。”雷俊泰略微有些焦躁的说道。 “有人威胁你了吗?”李宾言立刻闻到了一丝不对劲儿。 要知道止投献在南衙的风力依旧十分的强劲,雷俊泰这种经纪,投效朝廷,那自然会有人威胁。 雷俊泰犹豫了下说道:“是,我今早出门的时候,有人在我家门前下了血书,说我一旦投效,就让我全家遭殃。” “为何不早说?”李宾言眉头拧成了疙瘩。 雷俊泰收到了血书,居然…还是按时进了造船厂。 雷俊泰只是摇了摇头,带着李宾言来到了另外一个工坊,笑着说道:“李巡抚,雷某还有一个秘诀,乃是蒸房浸油法,十分好用。” 事无巨细。 雷俊泰将其中细节讲的明明白白,船板涂油之后,放入蒸房之中,蒸腾两个时辰,然后晾晒,船板的一寸之内也会油结,保护船板的能力,更上一层。 “如此便无憾了。”雷俊泰将一本书递给了李宾言俯首说道。 这本书是他写的桐油的方法,他的身份是经纪,另外一个身份就是工匠,甚至他工匠成分大于了经纪成分。 这年头的大掌柜,都是掌握着一两手的绝活,所以李高全得知雷俊泰离他而去,才会那么的愤怒。 李宾言将书小心的收好,看着雷俊泰的表情思索了片刻问道:“帮工指挥,是不是没有了解咱们造船厂的待遇啊?” “咱们船厂有专门的雇工官舍,可以居住。” 雷俊泰的语气,始终抱着一种壮士赴死的心态,跟交待遗言的一样,让李宾言有些迷糊。 李宾言怎么都想不明白,在三万京军的保护下的造船厂,雷俊泰哪来的这种情绪。 李宾言思前想后,可能雷俊泰并不太了解大明官厂的待遇,才会有这个疑问。 这不奇怪,密州市舶司的一成税,给银免四分,税只有六分,在很长时间内,在南衙都没人知晓。 直到大军进了南衙,宣传开来,两浙、两淮、两江的海商们,才恍然大悟,朝廷的税赋比海盗低得多! 附逆作乱,还被陛下收了三次税! 时至今日,宁波市舶司,依旧没有海税给银蠲免的待遇。 雷俊泰愣愣的问道:“还有官舍啊?” “条件很不错,我带你去看看,了结你心中的顾虑。”李宾言带着雷俊泰来到了松江造船厂的官舍。 官舍围十里有余,一座座庭院坐落其间,来往工匠极多。 “这最外面是两丈高的城墙,砖石墙,内有官舍两万三千户,所有的造船厂的工匠都住在这里。”李宾言勒马,看着这座名为宝山城。 这是一座城池,就像是德胜门外、东直门外、西直门外的土城一样,城池围十里,可以容纳十万余人起居。 其中营建了超过两万三千户的官舍,这些院落分布在二十七个坊内。 李宾言在城门口,在京军手中点检了信牌说道:“这城内不设宵禁,但也不是随便进入的,出入城门,会严查信牌。” “等闲是混不进去的。” 雷俊泰呆滞的看着这座城池,他的确是没有了解待遇… 他完全不知道陛下为了松江造船厂,专门营建了一座围十里的城池。 于少保说陛下一声令下,就会有人投效朝廷,陛下则说不能寒了忠义之人的心,要给待遇。 具体给什么待遇,在盐铁会议上,可是议论了很久。 这宝山城就是待遇之一,主要目的是解决工匠们的住处问题,而且要防止海上倭寇、海盗泛海而来,大明的工匠们避无可避。 无论是木厂,还是官厂,被毁了都能重建,但是人没了,就真的没了。 所以这座宝山城,专门为松江造船厂营建而起。 “这每一个院落都是三间五架格局,两侧厢庑,各面阔三间,梁架为五檩二柱,有天井鹅卵石墁地,三合土地面。”李宾言走进了这宝山城,满是感慨的说道。 三间五架是九品官才有的待遇。 按照《大明律·营缮》,庶人所造,堂屋不得过三间四架,这每一个院子都是三间五架。 当初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的时候,在《香炉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题东壁五首·其一》,中说他的新居就是五架三间新草堂。 给房舍,这些房舍的所有者是大明皇帝,归内承运库管理。 工匠在松江府造船厂做工的时候,供给工匠使用,若是调任或者离开,官舍是要收回修葺,再利用。 这都是写在了书契之中。 管住以外,还管吃,会有四季食蔬,每到过年之前,还会给松江棉布。猪牛羊肉等物,用于过年。 李宾言带着雷俊泰参观了下宝山城。 “所以,你可以把你的家人接到这里来,就不用担心有人去你府上泼粪,甚至用你家人的命威胁你了。” “对了,你把那份血书给我,让李某看看,谁这么大的胆量!”李宾言最后才说要查案的事儿。 首先要消除雷俊泰内心的疑虑。 给朝廷干活,全家的命丢了,这种事要是真的发生了,他这两江巡抚也不要干了,在黄浦江上找个地方,直接投江得了。 他先告诉雷俊泰大明官厂的待遇,再处理案情。 他不担心雷俊泰的家人已经遇害,主要是他不相信那些威胁雷俊泰全家老小的蠢货,会行动这么快。 雷俊泰这头刚入厂,那头就把事情做了,把人杀了。 蠢货要是有这个行动力,还是蠢货吗? 有这么强的行动能力,做点什么不能成大事? 雷俊泰很快就把自己的一家老小接到了宝山城内,这地方外人入城极难,极为安全。 李宾言在这个过程中,除了愤怒以外,他感受到了羞辱。 他是大明的进士,是十年寒窗苦读,金榜题名的大明进士,并且在地方历练数年,进京之后,做了佥都御史,又觉得历练不够,再次从京官到地方,在山东出生入死,再到密州市舶司、松江府市舶司,处理舟山海战,琉球诸事。 李宾言,是大明御赐永乐剑,唯一长期持有者。 整个天下,只有他一人有这份待遇。 他这份履历何其的辉煌? 整个大明比他的履历更加辉煌还有吗? 李宾言感受到的羞辱是:雷俊泰不信任他。 雷俊泰只是简单说自己的被威胁了,立刻话锋一转,就介绍他的蒸房浸油法,直到说完,把书拿出来,雷俊泰才说自己死而无憾了。 从头到尾,雷俊泰一点点都不信任他,不信任他会保护好他和他的家人,不信任他是个好的官吏,甚至不觉得他是个好人。 从永乐末年起,各种妖魔鬼怪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百姓们可能读的书不多,但是谁对他们好,谁在朘剥他们,他们一清二楚,这种百姓对偏见、不信任、甚至是敌视,李宾言可以理解,但是不代表他可以接受。 他要证明和守护进士的一切。 大明的进士之中,有于谦,也有杨士奇。 第506章 千古悠悠,有多少冤魂嗟叹 李宾言在松江府做了什么事? 松江府市舶司,这是陛下对长江三角洲的最大期许。 长江水路二十万里,沟通东西,贵州、云南、四川、重庆、湖广、凤阳、应天府、江西、苏州、浙江,大半个大明的货物都会到松江市舶司转运。 在李宾言手中,松江市舶司拔地而起,无论上下,皆井井有条,有条不紊。 仰望星空是李宾言的爱好,他脚踏实地的做事。 松江万国城,大明的海贸制度探索的一小步,确实大明开海的一大步。 万国城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亦思巴奚战乱再次发生。 亦思巴奚战乱,福建泉州一场长达近十年的以波斯人军队“亦思巴奚军”为主的乱战,这长达十年的色目人叛乱,把泉州这个数百年的最大港湾,给折腾到了气数将尽的地步。 而朝廷对外番的管理一直处于一种探索的状态,而李宾言请旨建造的万国城,就是实践中的一步重要探索。 所有的外番入大明,都住在万国城,在城中不得携带任何兵刃、火器等物,如果作乱,杀无赦。 松江造船厂和宝山城的建立,也是李宾言在松江府的成绩之一。 尤其是宝山城的布局,是李宾言的实践探索。 宝山城是大明的第一座工匠城池,在过往的叙事方式中,工匠一直是贱业,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存在。 立在十大历局之中的墨子塑像,就跟一根锥子一样,扎在了所有儒生的心中,阵阵作痛。 而宝山城从筹建到正式落成,都是李宾言一手操刀。 将工匠对大明前进路上的作用和意义,纳入了大明叙事体系之中,这是李宾言建立宝山城的政治意义和文化意义。 很多人讨论生产力的时候,却不讨论工匠的待遇和工匠存在的意义。 既然大明有了同榜、同乡、同师的结党,为何工匠不能形成合力呢? 形成合力,才会有话语权,眼下松散的结构,是没有任何话语权可言的,就连崇圣,祭奠墨翟,都是小打小闹。 石景厂、马鞍厂、江淮厂、胜州厂、六枝厂、滇铜厂的官厂制度,正在稳步推进之中,那么工匠为何不能形成工党呢? 宝山城就是李宾言对工匠合力探索的一大步,他想要搭建一个工匠的大舞台,让士农工商在大明的朝廷里都有话语权。 这是他在景泰年间的大思辨。 雷俊泰的不信任,让李宾言知道这条路,还是道阻且长。 不过没关系,他叫李宾言,他是陛下的头号鹰犬。 陛下不变,他就有信心一直做下去。 至于日后陛下会不会变?李宾言从不考虑这个问题。 这就是襄王所说的最不可靠的是人心,最可靠的还是人心。 他坚信陛下是不会变的,所以,他无所畏惧。 李宾言从宝山城出来之后,就将那封血书和《论桐油》交给了锦衣卫,让他们认真查补,无论涉及到谁,都要连根拔起! 这是朝廷和地方角力的一环。 《论桐油》,是雷俊泰递给李宾言的一本书,这本书那肯定是要送到京师,为雷俊泰搏一搏奇功牌的。 从桐树的种植与栽培、桐园管理的若干问题、桐果的选用、榨油过程中的技巧、以及桐油的保存和使用,这本书上,记录着雷俊泰作为日昇号大掌柜这十几年来的宝贵经验。 无论基于何种目的,雷俊泰投效了朝廷,而且毫无保留,这是一个千金买马骨的契机,李宾言当然要出重拳。 缇骑闻风而动,马蹄声阵阵,将整个处于小雨之中安静的江南,搅的不得安宁! 很快,给雷俊泰下血书的人找到了。 依旧是日昇号的遗留问题,日昇号的桐油产业和襄王在贵州的桐园产生了冲突。 这种冲突之下,雷俊泰的投效朝廷,从雷俊泰的个人选择问题,变成了朝廷与地方角力、官厂和民间产业的竞争。 一旦雷俊泰的投效成功,活下来,并且成为了投效朝廷的标杆、典型和旗帜,那么立刻就会有无数的工匠闻风而动。 朝廷给的东西太多了,荣誉、待遇、地位,只要投效朝廷全都有。 三天后,杨翰直接带着查补好的案卷,来到了松江府,将其中详情说给了李宾言。 要杀雷俊泰全家的是日昇号的新东家,李高全的长子。 这一下子被查了出来,立刻被扔进了南镇抚司衙门。 父子同行了属于是。 李宾言看完了整个查补,眉头紧皱的问道:“既然存在竞争,为什么不能多给工匠们一点待遇,而是想要杀死雷俊泰呢?” “不解决问题,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吗?” 南衙止投献的风力依旧很强,但凡是这些肉食者们,给工匠们应有的待遇,他们就不会投献朝廷。 去掉书契之中,工头的环节,把给工头的钱给雇工,让雇用关系还是雇佣关系,这件事就完美解决。 面对朝廷的重拳,他们依旧在想方设法,就是不肯按着朝廷的规矩办。 杨翰对这种事不是很了解,他想了想说道:“李巡抚,我认为还是打的轻,再打的狠点,就老实了。” “你说的有道理。”李宾言点头,深表赞同。 还是拳头打的不够狠,要想驯服他们,鞭子抽不动,还是得动刀子。 若非李宾言足够的关注和重视,若非李宾言料敌从宽,提前建了这宝山城。 雷俊泰全家被杀之后,在扬州的平遥李氏,只要随便推出一个替罪羊来,这件事就算是一件普通的民间仇杀案,官吏对朝廷有交待,李氏也满意。 唯有雷俊泰一家,死不瞑目。 千古悠悠,有多少冤魂嗟叹。 可是这些家伙依旧没有明悟,他们的对手,可是李宾言和李贤啊。 李宾言再次感受到了侮辱,这些家伙还是看清了他,以为他李宾言好欺负咧。 谁给了李氏这么大的勇气?如此的无法无天? “李高全父子就有劳杨指挥继续查补了。”李宾言坐直了身子说道:“杨指挥,扬州平遥李氏有没有人在朝为官?他们家有多少举人?又有几个进士?” 勇气何来,胆敢做如此恶事! 若是没有官僚庇护,李宾言不相信他们的胆子会这么的大。 层层迷雾之下,李宾言立刻把握住了重点。 既然要出重拳,那就往命根上下手。 杨翰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李氏并未有人在京师为官,有进士一人,不过在景泰元年的时候,致仕回家了。” “有十七个举人,扬州府的推官、通判、经历、知事、照磨、司狱等都是李家的人。” 果然如此,他们既然敢做,当然有信心把事情平了,不引起注意。 两江巡抚李宾言立刻点头说道:“嗯,把这些人,一并缉拿查补,不都骂我和李贤是酷吏吗?” “既然胆敢跟朝廷如此背道而驰,那科举就不要考了,我来上书,请陛下敕谕,三代不得入仕,不得科举。” 李宾言的心比李贤更狠一些。 杨翰点了点头,人是他抓的,骂名是李宾言担的,受伤的依旧是日昇号李氏。 这一拳,比李贤那一拳还要狠。 连坐法,学子考上了功名,在司法上是有特权的,但是这种特权,在锦衣卫的权责面前,如同纸糊的一样。 李宾言再见了杨翰之后,赶往了刘家港。 刘家港,大明七下西洋的,现如今已经完全破败不堪。 松江市舶司的码头在杭州湾附近,不在刘家湾。 随着松江府市舶司的营建,这个被废弃了二十多年的码头,终于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热闹和繁荣,码头上人来人往,苦力在搬运着货物,船只太多,若非巡检司梳理,怕是早就乱套了。 刘家港从过去的海港,转变为了现在的内港。 所有的平底漕船都是在刘家港靠岸,货物卸船经过抽分过关之后,运往南边的新港,登上尖底海船,贩售四海。 李宾言来到了刘家港,是接一批货物。 三十万只漂流鸭。 这批漂流鸭,会在松江造船厂刷一遍桐油之后,再装船运往琉球。 这些漂流鸭,大概有两个手掌的大小,一扎高,雕工并不精细,只有一个漂流鸭的大概模样。 漂流鸭做出来就是扔的,所以不必要做的那么精美。 在经过了三日的蒸房浸油法的浸透之后,这些漂流鸭如同刷了一层亮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李宾言将这批漂流鸭,交给了番都指挥马云,大同伯陶瑾。 一共十艘三桅大船,将会前往琉球,送这批漂流鸭和货物。 另外还有近五十艘的船舶停靠在了松江新港的码头上。 这些船舶将会押解流放鸡笼岛的犯人。 畸零女户大案,有五万多人会被流放到鸡笼岛。 这是大明朝对鸡笼岛勘测结束之后,正式展开对鸡笼岛开发的第一步。 这些被流放的人,将会在澎湖巡检司的安排下,对鸡笼岛进行有序开垦。 这是一向很繁杂的工作,这以第一批的五十艘船,只押运了万余人,其余的都是各种作物的种子、牲畜和药品。 尤其是药品,大明这是流放,不是杀人。 平江伯陈豫,担任澎湖巡检司的巡检,带领三万水师,十八艘战座舰,已经先奔赴澎湖,复设澎湖巡检司,建立军营和巡查。 在有生之年,鸡笼岛会一直处于军管的状态。 这些被流放的人,眼下都惶惶不安,在他们心目中,澎湖巡检司,鸡笼岛,都在万里之遥。 他们压根就不知道,澎湖巡检司距离月港市舶司不足三百里,鸡笼岛距离月港宣慰司不足四百里,比南京到松江府市舶司还要近八十里地… 李宾言从来没有缓解过这种紧张情绪,也没有解释过鸡笼岛其实并不远。 六十余艘三桅大船南下而去,有的去往月港宣慰司,有的则去往了澎湖巡检司。 此时三艘四百料的战座船,正在鸡笼岛的南侧不足四百里的八重山群岛。 战座船上的人,自然是追逐漂流鸭南下,寻找大明海沧溟流的彭遂。 在京师领了头功牌后,由密州市舶司南下,在松江市舶司不到三百里的海洋中,他见识到了北上南下,泾渭分明的漂流鸭,叹为观止。 随后在数月的时间内,他随着大明朝最后的西北季风,跟随着沧溟流在万里海塘转了一个圈之后,来到了鸡笼岛以南,琉球王国的最南端,八重山群岛。 这里是之前琉球王国的固有领地,岛上的部族,从八重山群岛出发,坐船到南山府那霸城,随着官船,前往大明朝贡。 琉球国王由首里王府派遣役人,三年一任,通常是单身赴任不携带家眷。 八重山岛上的女子,如果在役人赴任期间,作为贿女与其短暂结合,则家中可以得到免税或财货供应等好处,一般都不会违背役人的意志。 彭遂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观察沧溟流,随行的战船,从一艘变成了三艘,作为大明舟师,他并没有辜负朝廷的信任。 对于大明海内的沧溟流,他已经有了细致的观察。 在八重山列岛补充了淡水和食物之后,彭遂从三艘战座船上搬了一块石碑,放置在了岛上。 正面有四个字:「中国岛礁」 背面则写的是:「景泰年间,观海使彭遂携大明军所立。」 几乎任何生物都有十分清晰的领地意识,朱祁钰这就是在立碑圈地,这是大明的地盘! 这样的碑几乎装满了整个战座船,到了琉球群岛的时候,船舱里数千个碑文,几乎都被立光了。 彭遂是见到一个岛就扔一块下去,就是那种落潮才会出现的礁石,他也不放过。 在八重山列岛宫古岛立下了碑文之后,彭遂才心满意足的登上了战座船,向着琉球王国的久米岛而去。 五日后,彭遂就从八重山宫古岛赶到了南山府那霸城。 他再次见到了岳谦、季铎、袁彬、椰子大王陈福寅,以及大明派来的诸多官吏。 琉球的郡县化,正式开始。 彭遂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少了个人,三皇子他外公唐兴。 袁彬被留下来,唐兴驾着单桅帆船,跑的无影无踪了。 第507章 三皇子外公,能卖多少钱 袁彬敲着桌子愤怒的说道:“这老唐,忒无趣了!自己驾着那飞翼船,又不知道去了哪里,留下我一人在这里受这等窝囊气!” 袁彬的表情里充斥着对出去浪的向往,充斥着对唐兴不带着他一起玩的怨气! 唐兴是皇亲国戚,这四处玩,没人管得了他,袁彬想借着唐兴的名头,一起出去浪。 袁彬想拿个奇功牌,唐兴肯定往倭国方向去了,去了倭国岂不是奇功牌遍地走? 可是唐兴不带着袁彬一起玩。 很气,又无可奈何。 岳谦看着一脸闷气的袁彬笑着说道:“朝廷的官员已经到了,我们三人不日乘船回京师,这已经出来三年多了。” “这琉球清苦,椰子王还得再受一段苦了。” 琉球大局已定,上次搞出了椰子丹书的事儿,被强力手段镇压,椰子大王还是椰子大王,但是他却不是真正的王,只是在军管状态下的琉球,需要陈福寅在琉球继续待着,稳定局势。 陈福寅的奇功牌已经做好了,就等陈福寅回大明的那一天,这牌子就授予他了。 若是陈福寅一狠心,非要做这琉球的王,他的家人、他的过去,全都毁的一干二净了。 否定自己的过去,不就是在否定自己吗? 陈福寅在琉球受了很多的苦,食无肉、病无药、寝无所、出无友,这日子可不是一般的苦。 陈福寅本身是个铁匠,几番机缘巧合之下,才跟着这大明最危险的三个男人,来到了琉球。 这来了,一时半会儿却是回不去了。 陈福寅笑着说道:“不苦,有鱼肉,有椰子酒,有遮风挡雨的房舍,哪里有那么多苦楚?我又不是细皮嫩肉的读书人,哪里有那么多的矫情。” 官老爷们才觉得这地方苦,被派到琉球的三十六官吏之中,多数都认为自己是被流放了。 到了琉球才知道,这地方并不是想象中的蛮荒之地,才逐渐开始接受现实。 琉球王国郡县化逐渐走上了正轨,琉球的面积不大,三府的规制,实在是太多了,郡县化之后,北山府归了中山府,而八重山群岛和岛尾南山府合并为一府,鸡笼岛会划分三府。 所以整个琉球省,将会五府之地。 现在的琉球的百姓,若是有冤屈可以找大明的官吏,也可以找人在津口的琉球国王尚泰久。 大明并没有将琉球国王尚泰久杀掉的想法,这是大明对琉球郡县化的筹码之一。 琉球诸事已定,大明水师主要布置在舟山、澎湖列岛和琉球诸岛。 “咱们去放漂流鸭。”彭遂开口提议道。 彭遂对琉球郡县化的事儿还是很在意,可他只是个舟师,所以他更在意船舱里的漂流鸭怎么放置。 漂流鸭,大明皇帝的无聊之举。 目的是测探一下这沧溟流到底能不能回来。 三十万只的漂流鸭在船舶行至黑潮时,开始释放,十艘三桅大船,在海上顺风而行,船尾跟下蛋一样,漂流鸭被尽数释放而去。 反射着阳光的漂流鸭随波逐流。 这些鸭子在北山府的附近开始分流,向着大明、对马海峡而去,也向着东洋的方向而去。 漂流鸭飘过了岛津、萨摩、日向、土佐、阿波、纪伊等守护大名的领地,一部分飘向着东洋而去。 一部分飘向了大阪湾。 大阪湾的岸上是难波京(今大阪),是原来倭国的都城,在桓武天皇时候,倭国迁都平安京。 难波京,才不再是都城,但依旧是倭国京师的门户属于京畿。 而横林费氏的商总费亦应就在难波京,他刚刚结束了自己布料的贩售,船上装满了倭银、硫磺、硝石、珍珠。鱼油等物。 他打算回去了。 他的位置在在京都府平安京。 其实倭国的大名们都叫平安京为洛阳。 在倭国的平安京营建的时候,正是遣唐使最活跃的时候,所以倭国营建京都就选择了效仿大唐长安和洛阳建设。 建筑群呈长方形排列,朱雀路为轴,贯通南北,分为东西二京,西边叫长安,东边叫洛阳。 镰仓幕府时代,倭国的军事、经济都转移到了镰仓府,这“长安”的日益颓废,只剩下了左边洛阳。 倭国有个专门的词,叫上洛。 倭国各种大名称王称霸之后,都要要进平安京置业,就会说是上洛。 提刀上洛就不是那么友好了,具体而言,能在京都开设幕府,自称征夷大将军,就会成为倭国实质上的国王。 足利义满就是上洛,获得了大明的册封,成为了国王。 此时的室町幕府依旧控制着整个倭国,但是东西之争,已经有了愈演愈烈之势。 东边的镰仓府,已经在实质上进入了自治的阶段,设立了幕府,压根就不鸟室町幕府八世将军足利义政的政令,随时等待着提刀上洛,取而代之。 这一趟生意,是费亦应亲自押送,共有十艘三桅大船,三十余艘二桅海船,整个船队,大约有近五千余人。 如果大明的巡检司看到,一定会把费亦应给缉拿。 这四十艘船上,居然设置了几十门的火炮,数百门的碗口铳,几乎人人都配带长短兵刃。 这是费亦应敢到倭国做买卖的底气。 小股海盗根本不足为虑,若是室町幕府想不付钱白要他的货的话,费亦应会摇身一变,成为倭寇,上演一出提刀上洛,讨要货款。 亲自到平安京内,问足利义政讨要。 好在这一趟顺风顺水,并没有发生不愉快的事儿,费亦应赚的盆满钵满,正准备扬帆起航回家。 面对室町幕府的管领,都用鼻孔看人的费亦应,此时却是一副低三下四的模样,弓着身子,丝毫不敢有任何的不满。 若是让室町幕府的三管领看到了这一幕,一定会惊讶掉下巴,这费亦应可不是个善茬,此人究竟是谁,让这费亦应如此讨好? 那自然是四处溜达着玩,大明三皇子他外公,锦衣卫指挥使唐兴了。 “唐公,这怎么到倭国来了?足利义政他知道吗?”费亦应点头哈腰的问道。 唐兴看着费亦应谄媚的样子,就是一阵挠头说道:“你挺直腰板说话,这在倭国呢,我孤身一人。” “我自己来玩的,自然没人知道,你不要说出去。” “诶。”费亦应挺直了腰板。 费亦应认识唐兴,他当初领着船队去密州市舶司拿船证的时候,就见到过唐兴,后来在松江市舶司他们也没少碰面。 舟山战前会议,李宾言让商贾不要生事,费亦应也列席坐了一会儿听旨。 费亦应见到唐兴纯属偶然。 他带着人贩售货物的时候,就看到了一个人高马大的身影,仔细端详之后,他的表情,就跟见了鬼一样。 没办法,在平均四尺两寸的倭国之中,七尺男儿的唐兴,比倭国人整整高了将近一倍,跟巨人闯进了小儿国一样,可不就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吗? 唐兴有些玩味儿的说道:“你是徐承宗的人,可不要堕了魏国公府的威风。” 费亦应的腰立刻弯了下来,低声说道:“是,唐公,这事比较辛密,还请唐公,务必保密。” 唐兴满不在乎的说道:“有啥保密的,陛下都猜到了。” 费亦应真的是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惊骇的问道:“陛下,都知道了?!” 他以为是秘密,结果完全不是! 这火炮、火铳、长短兵,违制的三桅大船,哪一个都是要掉脑袋的大案,这就被陛下知道了? 唐兴颇为不在意的说道:“陛下南下平叛莅临徐州城,魏国公徐承宗觐见,可是把里里外外,全都交待的明明白白。就差把肠子翻出来,让陛下看看了。” “那徐字旗藏起来干嘛,挂就是了。” 朱祁钰对徐承宗的海外生意是心知肚明的,对他的账本查的明明白白,横林费氏就是他魏国公府海外生意的经纪。 这一次也是费亦应第一次来倭国贩布,之前都是去南洋婆罗洲倒腾黄金。 “代持,代持,可不敢打魏国公的旗号。”费亦应面色发苦,这要是出点什么事儿,魏国公府不会有事,他肯定要倒霉。 一想到这里,他的腰弯的更低了。 唐兴看着谄媚的费亦应就是摇头说道:“站直了。” “别担心了,老李那人虽然嫉恶如仇,就差把正大光明背在身后了,可是他踏实啊,当下大明水师无法保证海商安全,你们带些兵刃自保罢了。” 唐兴口中的老李,就是李宾言。 李宾言在密州市舶司的时候,发现了商舶带刀,就专门入京和陛下面议,最终默认了武装商舶存在的必要。 李宾言和这帮势要豪右、巨商富贾不共戴天,但是还是跑到了京师为海商陈情。 老李是个脚踏实地,十分务实的人。 费亦应也是从这些细节之中,品味出了朝廷的风向,这买卖是越做越大。 朝中政令,他总是第一个跟进,宝源局吸储,就是他费亦应打破僵局。 唐兴颇为认真的说道:“我可提醒你啊,你做生意就是做生意,自保就是自保,可别把刀斧加到大明百姓身上,到那时,陛下可是要发飙的。” “魏国公可保不住你,甚至还会亲自抓你。” 费亦应赶忙说道:“明白,明白,这点道理小人还不明白,还做什么商总啊。” 做买卖讲究个因时、因势而动,大明现在什么风向,他可是早就品明白了。 不用投效朝廷,只要遵纪守法,钱大把大把的放心赚。 稍微做点善事,心里有点仁义廉耻,那小日子,美滋滋。 “你这趟赚了多少?”唐兴走在这朱雀街上,左看看右看看,似乎不是很在意的问道。 费亦应伸出一根手指说道:“这趟赚多少得回去卖掉货,才有个总数,大约这个数。” “十万?”唐兴一脸惊讶的问道。 费亦应俯首说道:“一百万,当然,是毛利,不过唐公和李公那份,小人是不会忘的。” 唐兴的眼神中闪出了兴奋的光芒,他抓着费亦应的手臂说道:“你是说,李宾言那个家伙收过你的钱?收了多少?什么时候收的?快快,说出来,我保证你没事。” 唐兴的兴奋压根不是对费亦应献上银子的兴奋,混到他这个地位,钱什么的压根不重要。 真的想要享受,在京师小时雍坊,什么没有?犯得着跑到倭国来? 他想要牌子! 这李宾言配永乐剑,居然敢贪腐,这不值一块头功牌?运作得好,甚至能拿块奇功牌! “好一个老李,平日里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这一下子狐狸尾巴露出来了,还让老子给抓住了!”唐兴似乎已经嗅到了头功牌的味道。 费亦应都快趴到地上了,听话听音,他已经察觉到了唐兴的兴奋,并不是因为他行贿,这唐兴压根不在乎钱。 他本以为到了倭国,这不在大明,给唐兴塞钱,总不是那么难了。 可是没成想,这外戚怎么转了性了?不贪钱了? 费亦应面色发苦的说道:“没有,李巡抚要是肯收钱就好了,到现在,我还有几艘三桅大船,在港口泡着出不了海。” “这老小子没收你的钱吗?”唐兴看着费亦应的样子,就知道,李宾言可能真的没收钱。 “他不收,你以为我就收啊!”唐兴完全失去了兴趣,变得有点意兴阑珊。 钱这东西,够花就行,唐兴缺奇功牌,缺头功牌,唯独不缺银子。 唐兴和费亦应这是他乡遇故知,聊了半天倭国见闻。 一个人影,带着十几个武士,拦住了费亦应的去路,是之前到大明朝贡的三管领之一的细川胜元。 细川胜元看到了费亦应满是笑意的说道:“费商总远来是客,我家将军有请。” 唐兴退了半步,站到了费亦应的身后。 “这位是?”细川胜元看着唐兴满是笑意的问道。 费亦应头皮发麻,背后生出了一身的冷汗,一点尴尬的说道:“我家的护院。” 他这是随机应变,唐兴的打扮是短衫草鞋大背头,背着个行囊,一副比流浪武士,还要流浪武士的模样,他只能这么说了。 细川胜元眼神一亮问道:“可否将这护院卖于我?” 费亦应这次连额头都是汗了。 卖三皇子他外公,三皇子要知道了,他横林费氏还有一天安宁日子吗? “卖不得!卖不得!”费亦应厉声说道。 把他卖了,他都不敢卖唐兴,唐云燕在泰安宫可是有皇嗣的三夫人之一。 开什么玩笑。 细川胜元稍微琢磨了下说道:“是我说错话了,我想租这位武士,敢问作价几何?” 卖是不能卖的,得换个说法:长租。 虽然唐兴的打扮颇像流浪武士,但是那七尺有余的身高,一身的腱子肉,放荡不羁的气质,一看就不是易于之辈。 是个高手。 唐兴倒是颇为不在意的问道:“你肯出多少?” 第508章 这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 唐兴的衣着普普通通。 但是他往那儿一站,绝对没有人会把他当做是普通人。 唐兴这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 他梳着一个到衣领的大背头,做事说话,都是半抬着头,写满了桀傲不恭。 眉宇之间,都是英气;眼神之中,尽是锐利;国字脸方方正正,浑身正气。 那一身古铜色的肌肉虬结,看着就是健壮,七尺的身高,鹤立鸡群。 唐兴看似普通,站在难波京(今大阪)的街头上,多少倭国人频频侧目? 细川胜元和日野富子去大明朝贡,其中就有一件事,度种。 唐兴这模样,多少难波京女子今夜辗转反侧? 岳谦、季铎、袁彬是大明最危险的三个男人。 唐兴是大明最自由的那个男人。 他的女儿嫁给了皇帝,他就彻底离开了京师,不愿意回去了。 他害怕自己给女儿、外孙招惹不必要的灾祸。 他有几块头功牌。 第一块是在京师保卫战的时候上阵杀敌拿下的,后来在密州市舶司,在鸡鸣岛搞倭寇,又拿了一枚,扈从陛下南下平叛,又拿了一枚,琉球之事,他又拿了一枚。 他现在还没有奇功牌。 “你要多少?”细川胜元一看有戏,眼神一亮的说道。 唐兴笑了下说道:“看你给多少了。” 费亦应感觉自己就该去婆罗洲倒腾黄金,来到倭国倒腾什么布料! 回到大明,有人问起,你碰到唐兴,唐兴人在哪里? 唐兴被他给卖了? 费亦应感觉自己已经混乱了。 “我仔细想想,先随我去见将军。”细川胜元思考了片刻,这个人他看不透,他也不敢胡乱出价。 足利义政,室町幕府的八世将军,是倭国实质上的国王,可是和唐兴那股子劲儿一比,就相形见绌了。 唐兴对这个足利义政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客气的意思。 足利义政的婚妻日野富子,日思夜想就是爬到皇帝的炕头上,宁肯悔婚也要留在大明,已经一年有余。 足利义政很年轻,刚刚十八岁的年轻人,略显稚嫩,而坐在足利义政身后的是他的乳母,今参局。 这个名叫今参局的女子,就是日野富子宁肯悔婚都不肯回倭国的主要原因之一。 足利义政和他的乳母今参局有染,人尽皆知。 而且今参局在倭国有个古怪的称呼叫“御今”。 唐兴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看到今参局的坐姿,就知道,这女人已经有了身孕。 如果说这是主少国疑,太后临朝称制,可是这个今参局只是个乳母。 所以,唐兴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这种古怪的政治局面。 他读书少,这场面,他真的没见过。 只能说,倭国不愧是倭国,什么妖魔鬼怪的事儿,都能发生。 足利义政显然非常听这位乳母今参局的话,传见了费亦应,却只是简单客套了几句,便选择了闭嘴,交给了今参局。 今参局是个比较丰润的女子,当得起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评价,也怪不得足利义政会痴迷。 今参局可没画那种牙齿摸黑的怪妆容。 风俗可能会骗人,但是男人的下半身不会。 显然那种白面黑齿,如同厉鬼一样的妆容,非平日的妆容,今参局要是那种打扮,足利义政绝对下不去屌。 “费商总,是第一次来倭国吗?一切可还顺利?”今参局笑盈盈的问道。 费亦应一直在打量着唐兴,自己一旦说错话,惹得这位生气,自己也别回大明了,直接当倭寇得了。 这倭国的上层,汉话说的都挺好的,毕竟他们的年号都是偷中原的《尚书》,连国都东西城池,也是偷中原的地名。 费亦应也习惯了。 偷,大明周围的撮尔小国,哪个不是贼? 他极为敷衍的说道:“一切顺利,劳烦御令挂心。” “那日后还请费商总能够多来几趟。”今参局感受到了敷衍,但是却不以为意。 大明人都这个样子,心不在焉。 费亦应想了想说道:“在商言商的说,倭国现在的局势不太稳定,关西源氏和关东平氏之争,如火如荼,下次再来,哪里还做得了生意呢?” “哦?费商总很了解倭国吗?”今参局满是惊讶的说道。 费亦应瞟了一眼唐兴,未曾看到这位大爷不喜,摇头说道:“跑船的,自然是知道的多一些好。” 关西就是京都府、平安京、奈良、难波京一带。 而关东则是东京、埼玉、千叶、神奈川一带。。 关西这帮人都姓源,关东那帮人都姓平。 室町幕府的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政,占据关西,按照大明正式称呼,应该叫源义政。 而现在镰仓府占据关东,镰仓府的头儿,镰仓公方也是源氏,可是当地平氏武士已经开始下克上了。 倭国这摊子事,其实想弄明白,非常的简单,就看他姓什么就是了。 “正如费商总所言,才需要大明的帮助啊,我们可是一衣带水的邻邦。”今参局开口说道。 一衣带水可不是这么用的,今参局,显然对中华文化一知半解。 这也不奇怪,倭国不就这个样子吗? 学来学去,三分人样没学会,七分兽性根深蒂固。 一衣带水出自隋文帝之口。 当时隋文帝登基称帝,南方有陈后主陈叔宝的陈朝尚在,隋文帝向仆射高颎询问灭陈的计策。 隋文帝对高颎说:「我为百姓父母,岂可限一衣带水不拯之乎?」 隋文帝果然灭掉了陈后主,一统中原。 今参局不知道这个词的出处,按照倭国的地位,他们的室町幕府都是因为大明册封才稳住了政权,是断断不会如此说的。 或者说倭国满是狼子野心,等待有一日中原王朝式微,僭越正朔之位。 费亦应想了想说道:“我是个商人,无利不起早,见钱眼开的很,若是有个好价钱,我自然还是会来的。” 大明对倭国最大的需求就是银子。 各大市舶司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倭国的商舶不得入港,贡舶十年一次。 也就是说当下的情况,是大明的商舶可以来倭国,而倭国的商舶,到不了大明。 这么做的目的,当然将把倭国封锁起来,然后压榨倭国的银矿。 这件事,大明办得很脏,却没有人为倭国求情。 在大明,通倭是一项很严重的指控。 风宪言官足够的胆大包天了,但是很少用通倭这个词去弹劾朝臣。 这个罪名,不是可以胡乱扣帽子的,御史言官,一旦弹劾某人通倭,就代表着彻底撕破脸皮,不死不休。 通倭在大明是满门抄斩的大罪,用通倭去弹劾,是杀人全家。 如果朝廷查补之后,发现是诬陷,那问题就极为严重了。 几乎所有朝臣对倭寇之事,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还会沾这种事? 倭国甚至连钱币都无法铸造,只能使用永乐通宝,在如此低效的生产规模下,倭国想要任何东西,都需要大明的商贾带过去。 这个时候价格多少,就是大明商贾们说了算了。 无论大明的商贾赚多少,都要缴纳税赋,六分的关税,还有三成的铸币税。 如果这个商贾的规模越来越大,不可避免的就要接触到宝源局的承汇兑业务。 那么这个商贾赚的银子,最后都送到了宝源局,最后通过计省,源源不断的流入大明朝的方方面面。 对于商贾而言,这便利的、有信用保障的承汇兑业务,是他们无法拒绝的美味。 一如当初陛下强入南京,随后留下了银币走后,他们再也回不到用银锭子交易的时候一样。 一旦接受,他们便再也离不开陛下的手段了。 就如同那福禄三宝,尝过了,就再也忘不了。 今参局和足利义政显然知道大明各大市舶司的潜规则,否则他们也不会传见费亦应了。 “价格的事情,自然好说。”今参局轻笑了一声说道:“这次的价格,费商总可还满意吗?” “满意,满意。”费亦应连连点头,这次他四十多条船,毛利可是赚了上百万,最后能留下四十多万的纯利。 这一趟真的是大赚特赚。 “那就好。”今参局松了口气,看向了胡吃海塞的唐兴。 今参局眼神里满是闪烁的问道:“这位郎君是费商总的护院吗?” 费亦应硬着头皮说道:“是。” “费商总也知道,倭国如今是多事之秋,有此勇士助阵,我关西源氏感激不尽。”今参局的眼神不正常,正在大快朵颐的唐兴眉头紧皱。 这女人都有身孕了,还在打什么主意?! “是这样的!”费亦应伸出手来说道:“御令请听我说。” “大明乃是礼仪之邦,自太祖高皇帝废奴之后,我大明虽然亦有官宦势要养阉奴之事。” “但是这位!绝对不是我家的奴仆或者家人!” “他的去留,应该尊从他本人的意见!” 费亦应大声的说完,那颗怦怦快要跳出去的心脏,终于收了回去。 要卖也是三皇子他外公自己卖的,跟他费亦应没有半分钱关系! 如果三皇子肯信的话。 “这位壮士。”今参局听闻费亦应这么做,转过身子,眼神都润出水来,还伸出了舌头舔了下嘴唇。 唐兴猛地打了个哆嗦,今参局这女的长得不错,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但是看起来依旧很润。 可关键是,这女人有了身孕。 唐兴开口说道:“这不是说了吗?什么价?你们不出价,我怎么回答?” “让我看看你到底值什么价。”一个男子猛地站了出来,腰间配着两把刀。 唐兴终于露出了一些笑容,玩味的看着此人。 这家伙的神情愤怒到了极致,像极了烟云楼和神乐仙都争风吃醋的汉子。 显然这个人,怕是和这个叫今参局的妖妇,有什么扯不清的关系。 今参局坐直了身子,双手放在腰身的位置,笑着说道:“他叫山名教丰,是我室町幕府的守护代,山名家的次郎,自幼力大无穷,这位壮士可要小心些哦。” 唐兴站起身来,就往屋外走去。 “诶,你去做什么?”今参局看唐兴这个模样,伸出手来,有些着急的问道。 同时今参局也有些失望,这看起来孔武有力的大汉,难不成是怕了? 唐兴压根就没搭理这位御令,而是走到了外面,从自己的行囊里拿出了一把奇怪的兵刃,这玩意儿叫棍刀,或者叫大棒。 长约七尺,几乎和唐兴一样高,重三斤八两,尾巴有个锤。 这东西中间可以拆开为两半,一半为棍,一半为刀,故曰棍刀。 大棒是一件重击兵器,专门打人下马,若是拆开,又有各种出其不意的效果。 唐兴拿着刀来到了屋内,站直了身子打量着自己的对手,山名政丰。 仔细看了两眼,便是嗤笑。 这人下盘不稳… 习武之人,下盘不稳,还是习武之人吗? “这里场地有限,不如我们去外面如何?”今参局眼中一亮,原来是去取兵刃了! 只是唐兴这大棒,好生奇怪。 唐兴摇了摇头说道:“不用,开始。” “好胆!”山名政丰恼羞成怒,抽出了长柄野太刀,准备跟唐兴喂招。 虽然唐兴心里对山名政丰颇为不屑,但是与人搏杀,他还是用了自己十二分的实力。 “哈!”山名政丰大喊一声,挥砍野太刀。 这一刀…并没有砍下,因为唐兴的棍刀向前一探,就刺中了山名政丰的手腕,山名政丰吃痛,野太刀落在了地上。 唐兴看着这山名政丰就是只摇头,这家伙就是跟陛下抓对厮杀,都不见得能打得过陛下。 陛下忙于政事,疏于战阵,但是依旧是下盘极为稳当。 下盘扎实,是习武的最基本的要求,否则任何的招式,都是送死罢了。 习武之人最重要的就是下盘要稳,下盘稳,才能用腰发力。 这山名政丰举起野太刀挥砍,身子都被刀带着晃,完全是臂膊发力,中门大开,不输才怪。 力大无穷,那是老天爷给脸,自己不好好习武,还与人争斗就是找死。 唐兴在倭国的地盘上,手下留情了。 他这一刺速度之快,扎进他的喉咙都是绰绰有余。 刺他手,完全是唐兴顾忌倭人恼羞成怒罢了。 这里还有个费亦应,唐兴浪归浪,但是他从不牵连无辜。 唐兴并没有立刻收起手中的兵刃,十分平静的说道:“下次抓刀,拿稳点。” 这山名政丰恼羞成怒,抽出了自己腰间的那把短刀,愤怒的喊道:“还没完呢!” “呀!”山名政丰正要冲过来。 今参局厉声喊道:“山名次郎,退下!输就是输了,如此行径,可有一点武士精神?!” 山名政丰停在了半道,最终一扔刀离开了御苑,他得去包扎一下手腕的伤口。 即便是伤好了,他的手也废了。 “这位壮士,叫什么名字?”今参局的声音都软了。 唐兴高声说道:“我叫李宾言!” 第509章 没有失去就没有获得 唐兴认真琢磨了很久,并不打算报自己的真名,而是用李宾言来挡枪。 他在倭国可没准备干好事,到时候这个罪名,就是李宾言来抗了。 今参局眉头紧皱了起来。 她居然知道这个名字,这是一位让倭国恨得咬牙切齿的人物。 兖州孔府大案、密州市舶司、皇帝南下平叛、松江市舶司、万国城等等名词,在今参局眼前闪过,但是她很快就意识到,可能是重名。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和那个大明进士和面前的壮汉联系在一起,方领圆冠、褒衣博带的章句之徒,和眼前略显粗犷而帅气的男人,实在是不搭界。 今参局依旧有些担心,似乎是不在意的问道:“这棍刀乃是大明边军武器,莫非李壮士,是大明军卒不成?” 这次论到唐兴惊讶起来,要知道大棒这东西,是山西行都司的边军和瓦剌人多次冲突之后,诞生的一种武器,即便是在大明都没有那么多人了解。 这今参局居然知道。 他咧嘴一笑说道:“识货。” 大明过去对倭国的狼子野心并不是很了解,惶惶如昼的大明朝,眼里怎么会有他们? 现在,他来了。 今参局有些好奇的问道:“据妾身所知,大明皇帝对军卒极好,每日都要操阅军马,每日都在讲武堂坐班,不仅如此,每年大祭,都要去英烈祠祭奠,设立了京营三城,拱卫京师。” “李壮士为何沦落到如此模样?” 蓑衣、草鞋、大棒,虽然洒脱,可终究是落魄。 唐兴听到这里,略微有些犹豫,喝了口茶,停顿了下,让茶香在口舌之间绽放后,才说起了过往,略有些颓然的说道:“色字头上一把刀。” “陛下,对军纪要求极为严苛。” 唐兴不多说,但是解释起来却是恰到其分,仿若是自己的背负着一个沉重的故事。 留白,是撒谎的一种重要手段。 让对方自己去补充自己这个忧郁且落魄的壮士,背后的故事,比自己说出来,更加让人信服。 今参局果然不疑有他,她满是感慨的说道:“大明不留李壮士,自然有留下李壮士的地方!” 唐兴却不在意的摇了摇头,没有多言,但是那种对倭国的不屑一顾,跃然纸上。 “呵,这要看倭国的价码了。”唐兴浑然不在意的继续胡吃海塞。 唐兴的反应实在是太对了! 那种高傲、那种鄙夷不屑、那种对倭国的丝毫不在意模样,完美的契合了一个大明人对倭国的态度。 今参局非常理解这种天朝上国来人,对倭国的歧视,她面色瞬变,咬牙切齿的说道:“价码,自然会让李壮士满意,我倭国虽是撮尔小国,却不是蛮荒之地!” “就是不知道李壮士的实力,难道仅限于打败一个纨绔之徒吗?” “上靶!” 几个人抬出了一个靶子,放在了御苑之外,大约三十步的位置。 一把用竹子作弓胎、桑榆木做弓饵、牛角和坚木做弓附的大梢弓,放在了桌上,弓长四尺二寸,大约和一个倭国人身高相同。 四只大羽箭,放在了桌上。 唐兴拿起了弓弦轻轻拉动,又慢慢放了回去,玩弓箭,最忌讳的就是放空弦,既是对弓的伤害,也极蠢,因为很容易伤到自己。 弓力大约四十斤,不轻不重刚刚好。 “木心不直,则脉理皆邪,弓虽劲而发矢不直,这弓太差劲了。”唐兴把弓放了回去说道。 这显然是倭国仿制的大明的开元梢形反曲弓,弓力四十斤。 大明边军都是这类型的反曲弓,四十斤重,骑射步战通用,五十步内,箭无虚发者为勇。 大明弓有四十斤、五十斤、六十斤、七十斤四种。 四十、五十为软,六十、七十为硬。 七十斤往上都是强弓,开强弓都是表现勇武,说白了,都是为了装逼。 即便是如同袁彬那等强横的人,能开百二十斤强弓的人,实战之中,都是用五十斤的软弓,追求五十步内有效杀伤。 岳飞挽弓三百宋斤、腰弩八石,但是他平日里用的弓也是六十斤硬弓,实战和靶场完全不同。 唐兴并不嫌弃倭弓软,他只是嫌弃倭弓的制作工艺太差劲了。 今参局脸上露出了一些笑意,李宾言真是挑剔,不挑剔还是大明人? “把飞云居那把弓拿来。”今参局对着侍者说道。 飞云居是大明的一家弓社,专门做弓,其制作弓十分精良,天下闻名。 唐兴拿起了那把飞云居的大梢弓,试了试,平静的说道:“勉强能用。” 他可是皇亲国戚,这飞云居的弓箭,和北衙军器局的弓一比,还是太差劲了。 他说的是实话,也就勉强够用。 他拿起了那三枚大羽箭,站在五十步的位置。 三连发,一气呵成。 前两枚箭矢投靶而出,第三矢好巧不巧,穿过了第一矢,把第一矢打穿了。 “还行。”唐兴射完,不以为意的说道。 “李壮士真是勇武啊!”今参局眼睛亮了起来,三矢全中! 唐兴也不搭话,室町幕府的考校是学习太宗文皇帝的考校法,三矢而中,为甲上。 不过大明考校是骑射。 他当然很强,只不过相比较那个悍勇到极致的袁彬,他就相形见绌了,袁彬那就不是人,上次在琉球,袁彬空手对兵刃都打赢了,一拳把那个刺客的脖子都打穿了。 太凶了。 “我不出价。”今参局想了许久说道。 细川胜元露出了疑惑,考校都考校完了,居然不肯出价了,这么一位勇士,居然就这么放过了吗? 唐兴并不在乎,继续大吃大喝,倭国这酒清淡了些。 今参局伸了个懒腰,露出了一副慵懒的表情,痴痴的看着唐兴说道:“无论出什么价,都是在羞辱李壮士,故不出价。” “若是李壮士要什么尽管说,如若我能办到,都可以给你,无论什么,什么都可以。” 细川胜元终于知道今参局出的什么价了。 唐兴浑不在意的说道:“嗯。” 宴席之后,唐兴要送别费亦应,来到了难波京码头,唐兴和费亦应作别,他凑了过去低声说道:“先到琉球一趟,让岳谦把袁彬派过来,再派几个弄潮儿。” “我需要联系的人。” 费亦应俯首说道:“好说,只是唐指挥,就这么留下来,恐有危险啊,不如直接登船,跟我回大明得了。” 唐兴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费亦应的胳膊说道:“能有什么危险?一旦有暴露的可能,我就直接脚底抹油开溜,你还真当我要做那妖妇入幕之宾?” “我是来搜集情报的,命是我自己个儿的,别担心。” “那唐指挥保重。”费亦应无奈的登船离去。 而此时的银阁寺内,足利义政颇为不满的看着他的乳母今参局。 金阁寺是三世将军足利义满所建,而银阁寺是他足利义政提刀上洛后建的家。 他就住在这里,日常理政也在这里。 大内里御苑是倭国天皇所住的地方,接见外国使臣也在御苑。 “御令,现如今孤已经成丁,无须御令再故作媚态了!”足利义政十分严肃的说道。 今天他的御令今参局在宴席之上,表现的样子,实在是让他内心纠结无比,一方面他不希望他的女人,搔首弄姿,另一方面他的确需要加强自己的武备。 这种纠结让他十分的痛苦。 今参局此时已经媚态全无,摸着小腹,唐兴没有看错,她已经有了身孕,孩子是足利义政的。 她叹了口气说道:“现如今各地的一揆抗税,不肯纳赋,国事飘零,过去你尚且年幼,我也是为了你啊。” 一揆,出自《汉书》:天地《六经》,其旨一揆,意思是团结一致。 但其实就是民变,民乱。 六代将军足利义教赴宴被杀之后,在京畿内以及周边,频频爆发了抗税为主的民变。 百姓们以惣为中心,广泛联合附近各个乡村,建立惣村。 并采取武力暴动形式对抗幕府、守护大名、庄园领主,提出德政以及减免年贡、夫役等要求。 抗税在年轻的八世将军足利义政当政后,愈演愈烈。 室町幕府的统治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地步,连费亦应都看出来,倭国要大乱了。 不仅仅是关西、关东的争斗,这些愈演愈烈的民变,也是室町幕府的催命符。 享德土一揆,就是眼下室町幕府的心腹大患,这位享德土一揆不满足于简单的、泛泛之谈的德政,而是要求颁布细则,这人并不是简单的泥腿子那么简单,而是士族。 今参局无奈的说道:“眼下大明诸多市舶司严禁倭国商舶停靠,大明的商贾立刻将大明商路牢牢地控制在了自己的手中,这其中最大的一支船队,就是费亦应。” 这是一种经济封锁,让本就入不敷出的室町幕府,雪上加霜。 大明的商贾漫天要价,倭国商贾却无法坐地还钱,这让倭国始终处于极度的被动之中。 “萨摩的失败,岛津家是可耻的!”足利义政一拍桌子,愤怒至极的说道。 足利义政自然是说的琉球国的事儿,眼下琉球诸岛已经尽归大明,即便是没有水师,来自占城等地的粮食,再也运不到倭国了。 万国津梁之地,被大明收入囊中,这对倭国的打击实在是太沉重了。 “岛津相州家当主,岛津又三郎被生俘押解大明,岛津相州家家臣团,包括侍组、三手组、三扶组和足轻尽数被消灭了。”今参局叹气的说道。 万国津梁对大明重要,对倭国也极为重要,一旦被旁人占据了琉球群岛,倭国就变成了实质上的孤岛。 岛津家在琉球喜界岛的经营,旦夕之间毁于一旦,今参局得知消息后,几天几夜没合眼,可是也毫无办法。 “唉。”足利义政毫无办法有些颓然的拿起了佛珠,内心不宁的时候,求诸于神鬼,几乎成了足利义政的本能。 今参局一把夺过了足利义政的佛珠,愤怒的说道:“你是室町幕府的八世征夷大将军,遇到事情,躲在佛祖的庇佑之下吗?” “日野家的日野富子,居然留在了大明,不肯东归!” 今参局还以为足利义政要励精图治,重新梳理政事,要她不要搔首弄姿。 可是求诸于神佛,能解决问题吗? 日野富子留在大明,这代表了倭国士族的态度,倭国士族已经不信任室町幕府了。 所以足利义政这个软弱的性子,让今参局非常不满。 求诸于神佛,解决不了眼下倭国的任何问题!说自己成丁了。 “我又能如何呢?”足利义政抓住了佛珠,看着今参局认真的问道。 今参局的心情很差,一甩手,站起身来说道:“念!念!” 她离开了银阁寺正殿银阁,她的木屐踩着夕阳,照在了锦镜池的波光粼粼。 银阁寺依山而建,在月持山下,有道场、书院、库里、本堂、东求堂、银沙滩等地。 东求堂和面前的银沙滩都在锦镜池旁,唐兴正靠在椅背上,手里握着鱼竿在钓鱼。 今参局没有用价码去束缚,并没有做交易,而是简单的将唐兴留下,然后给了唐兴极高的权限,给了他大老的信牌。 除了足利义政所在的银阁唐兴进不去,这倭国,唐兴哪里都去的。 今参局坐在了唐兴旁边的榻上,一甩木屐,一只木屐居然掉到了锦镜池之中,她满是慵懒的靠在了榻上,依旧是气呼呼的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怎么了?”唐兴又甩了一杆问道。 “还不是将军?他整日里只知道念佛,念佛,整个倭国什么模样?他念佛能念出什么?气死我了。”今参局不满的说道。 今参局很累,又没地方去说,这唐兴就成了她的诉苦的对象。 唐兴已经换了身衣服,穿了一身黑色的缝腋袍,这衣服极类唐装,但是也是不伦不类。 可穿在唐兴身上,又凭白多了一股沉稳的气质。 “大老。”今参局靠在榻上,甜糯糯的说道。 唐兴嗤笑的说道:“起开你的臭脚,新换的衣服。” “哪里臭了?大老对妾身不感兴趣吗?还是我不好看?那些个臭男人看到我,可是走不动道呢。”今参局依旧满是媚笑的问道。 大老是唐兴现在在倭国的职位,这职位没什么权力,只是身份极为尊贵,很契合唐兴,因为很自由。 “又不是荡妇,装又装不像,收收你那副模样。”唐兴不在意的说道。 今参局依旧靠在榻上,奇怪的问道:“哪里看出来的?” “荡妇是不会怀孩子的。”唐兴嗤笑一声,猛地一拉杆,掉到了一条鲤鱼。 “意外嘛,这样不是更有趣吗?”今参局眼里带着水光,看着唐兴。 今参局痴痴的笑着,咬着指头说道:“我可是将军的乳母,实际上的妻子,现在还有身孕,这不更有趣了吗?” “没劲,有事说事。”唐兴丝毫不为所动的说道。 今参局伸了懒腰,轻声说道:“没什么事儿,我木屐掉水里了,你待会抱我回堂,好不好呀?” “故意气你的将军?”唐兴挂好了鱼饵,这锦镜池的鱼还是蛮多的。 今参局看了一眼夕阳中的银阁说道:“他就喜欢这个啊,看我在勾三搭四,我勾的人越多,他就越开心。” 唐兴又用力的拉起鱼竿,闷声笑着说道:“虽然我不懂,但是大为震撼。” “说正事。”唐兴再次下钩。 “享德土一揆,一个民变的头目,你帮我杀了他。”今参局轻声说道。 唐兴倒是知道这个享德土一揆,他点头问道:“好处呢?” “没有失去就没有获得,想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 “我自己。”今参局用手指摁了一下嘴唇,满是妖媚的说道。 唐兴撇了一眼今参局,摇头说道:“你?不值。” “你!”今参局猛地坐直了身子,又靠在了榻上,想了想说道:“亨德是赤松家的狗,你杀了他家狗,他家里的银矿归你了。” 唐兴点头说道:“这还差不多。” 第510章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唐兴依旧在垂钓,但是他的思绪早就不在鱼漂身上了,甚至不在今参局身上。 他在思考,陛下,或者说大明,到底想要怎么样一个倭国。 是和平、强盛、一统,甚至可以和大明掰掰手腕的倭国吗? 还是一个战争、弱小、分裂,甚至到了民不聊生的倭国呢? 毫无疑问便是后者。 大明对倭国的利益诉求只有白银。 那么只需要保证白银的正常产出,然后利用商贸的手段,压榨白银就足够了。 所以,大明朝需要在倭国有一颗钉子,这颗钉子既不完全钉进去,但也不能随时掉出去,决定钉子是否应该拔出的只能是大明。 每一次拔一下这颗钉子,都让它带出血和白银来,就足够了。 什么时候,彻底拔掉这颗钉子? 等到这颗钉子拔一下只有血的时候。 毫无疑问,此时的室町幕府就是最合适的那个钉子。 一揆的反叛,可谓是遍地狼烟。 土一揆,是受不了苛捐杂税的农民和小商小贩,为了免去高利贷,黄稻钱; 国一揆就是驱逐令制国守护大名,国主的武士阶层的暴乱; 而一向一揆,则是倭国遍地的寺庙和神道派们,譬如:本愿寺派信徒所发起的一揆。 关西、关东的源氏和平氏已经明火执仗,各地的民变烽烟四起,支持室町幕府,更符合大明的利益。 因为支持室町幕府,室町幕府无以为报,就只能出卖倭国的利益,来博得大明更多的支持。 但是室町幕府已经失道,并不能真的实质有效的将整个倭国形成合力。 唐兴到了倭国之后,一直在思考,到底应该如何做,才能最符合大明的需要。 大明的户部尚书金濂和陛下,都迫切的需要倭国的白银。 大明各地的巡检司以及管理巡检司的兵部,并不想看到倭寇叩城的惨剧发生。 礼部需要维持祖宗之法,而室町幕府是太宗文皇帝册封的日本国王。 而工部最近主持了不少的大事,尤其是驾步司最近有一个三十万里道路硬化和二十万里长江水道的疏浚工程,需要白银。 唐兴已经考虑了三个月的时间,终于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 将那个扶不起来的足利义政扶起来。 他理清楚了所有的逻辑,可是扶持室町幕府的足利义政出现了一些小的偏差。 那个喜欢礼佛的将军,某些癖好有点怪。 走一个道,就是一路人了吗? “你其实完全不必作践自己。”唐兴又甩了一杆,并不在意今参局露出的花白的肌肤,这对他没什么冲击力。 今参局对唐兴越来越好奇,她翻了身,趴在了榻上,喜笑颜开的说道:“呀,你还是一个知道疼女人的汉子。” 唐兴想了想,平静的说道:“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他这是羞辱,今参局和足利义政的关系,连他这个刚入倭国的人都知道了,这孩子必然是足利义政的。 唐兴就是在骂今参局,嫌她脏。 “不知道。”今参局摇了摇头,撩动了下头发说道:“那天人太多。” “草!”唐兴一扔鱼竿,这鱼没得钓了。 “哈哈…”今参局看着唐兴的模样,笑的前俯后仰,看唐兴要走,就赶忙说道:“我说笑的,当然是将军的,其实我和你差点杀掉的山名政丰,他爱慕我罢了。” “我现在男人只有将军一个人。” “得不到的才珍贵,如果轻易给予,反而不懂得珍惜。” 唐兴愣了愣,立刻发现,自己的判断是准确的,这女人,不是个荡妇,这是个善于玩弄人心、蛇蝎心肠的毒妇。 可怜的山名政丰,被人玩的团团转,废了一只手,还不自知。 今参局就是钓着山名政丰,压根没打算给他吃肉。 他收起了渔具说道:“我不喜欢和人共用,没那个癖好。” 今参局却用脚勾着鱼篓说道:“别呀,你杀了享德土一揆,我以后不让别人碰我,包括将军,就…只属于你一个,行不行?” “随时可以检查哦。” 唐兴整理好了自己的鱼篓,颇为无奈的说道:“简单点不好吗?” 今参局满面涨红的说道:“可是人家一看到你,就面红耳赤,心都若要跳出嗓子眼了,站不稳,你要不要看看?” 唐兴忽然眼前一亮说道:“我托费商总让我兄弟过几天过来,到时候,介绍给你,比我还要猛!” 唐兴自然说的是袁彬,死道友不死贫道,袁彬老实人一个。 袁彬步战不带铳的话可以打一百个陛下,石亨、朱勇这类的战阵之将,大约能打九十五个,而唐兴只能打九十个。 但如果陛下带铳就得算距离了。 陛下的手铳,有准又快。 “你身上有贵气。”今参局坐直了身子,十分严肃的说道:“我不问你过去,你不问我过去好不好呀?” 唐兴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那个银阁,这个足利义政,但凡是有点用,也不至于一点用没有。 足利义政实在是太怯懦了,只是借着神佛逃避罢了。 自古将政事假手于他人,除了刘禅以外,可曾有一个好下场的? 这足利义政把政事交给了这个乳母,现在唐兴只能跟这妖妇纠缠了。 这妖妇,居然从他的短衫、蓑衣、草鞋之中,看到了贵气,眼睛实在是太毒辣了。 “怎么看出来的?”唐兴倒是没有否认。 今参局似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她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宴席上,第一眼就看出来的,倒不是那费商总一直看你,那只是佐证,我从他的样子确认了而已。” “你这个人做事只凭心意、意气用事,不说倭国,就是大明,就是整个天下,谁不是意难平?谁不是不如意十有八九?” “就说阁里的那位将军,整日里受多少窝囊气?就说你们大明那个陛下,陛下可以随心所欲吗?” “你不是,这就是贵气。” 唐兴忽然有点后悔,自己不应该扶持室町幕府,这女人比较难缠。 他提着鱼篓踩着银色的沙滩,继续向前走。 今参局有些急切,也不穿鞋,踩着银沙就追了过去,愣愣的问道:“你去哪儿?” 唐兴脚步不停的说道:“杀人啊,你可是许了我一个大银矿,那个赤松家,是杀了六世将军足利义教那个赤松家对,他们家的银矿我可是很眼馋的。” “我等你回来。”今参局笑着说道:“你回来了,我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 唐兴一听此言,直接一个加速,消失的无影无踪,身后传来了今参局欢快的笑声。 袁彬和陈福寅很快就到了难波京。 大明放漂流鸭的十艘三桅大船,不会空船回到大明,它们在琉球装货,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鱼油、椰油、硫磺、海货、宫古上布、首里织、漆器等物。 还装了不少的占城米,这些占城米,本身是要运往倭国换取白银,然后用白银换取大明的各种瓷器、丝绸、布绢等物,可是船到了琉球,就没办法再北上了。 袁彬本来打算回大明,收到了唐兴要带他一起玩的消息,就和岳谦商量。 岳谦最终核准了大明探听倭人情报的事儿,陈福寅和十余名弄潮儿随行。 一人一艘飞翼船,就直奔难波京而来。 费亦应看着飞走的袁彬、陈福寅、弄潮儿,下巴都快惊掉了。 袁彬找到了唐兴的那艘飞翼船停靠的地方。 唐兴从银阁寺离开之后,一直在等待着袁彬上岸。 “老唐,你不地道啊!”袁彬找到了唐兴之后,见面就是一锤,这唐兴是自己偷偷溜的,有好玩的居然不带他! 唐兴用力回了一拳说道:“这不是带上你了吗?” “还有,别叫我老唐,我叫李宾言。” “?”袁彬瞪大了眼睛,完全不能理解唐兴这是玩的哪一出。 唐兴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何化名,他是皇亲国戚,在倭国是埋钉子的,做这等恶事,自然不能用本名了。 至于化名李宾言,则完全是恶趣味了,谁让李宾言的头功牌比他多一块呢? 唐兴坐直了身子,十分严肃的说道:“倭寇对我大明有觊觎之心,日野家有一种很鲜明的观点,叫崖山之后无中国。” 崖山海战,十万人赴难,乃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可是说崖山之后无中国,那大明是什么? 袁彬身上的一团和气消散一空,整个人的气势变成了煞气,他眯着眼说道:“谁说的?” “日野家,倭国的士大夫。”唐兴十分确信的说道。 他开始的时候,也认为今参局那句一衣带水,是用错了典故。 随着他在倭国转悠,就发现了这种风气之盛,想要窃据中华正朔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日野家在哪?”袁彬平静的说道。 唐兴想了想说道:“京都。” 袁彬站了起来,头也不回。 “你要做甚?”唐兴看着袁彬要走,大声的问道。 “把他们全杀了,就不会有这种古怪的说法了。”袁彬停下了脚步说道。 唐兴拍桌而起愤怒的说道:“你是忘记了,陛下敕谕了吗?陛下命令夜不收、锦衣卫禁止暗杀、美人计、金钱收买,忘了吗?” “难道你人在倭国,就不尊陛下教谕了吗?” 袁彬面色数变的说道:“等我杀完了,正本清源,我自然自缚于御前,向陛下请罪!” 唐兴再次问道:“你有万夫匹敌之勇,你杀得了日野家,可是倭国几百万人丁,你杀得完吗?!” “杀不完。”袁彬探出去的脚步收回来,承认了唐兴说的是事实。 唐兴拍了拍椅子说道:“坐下,咱们商议下。” 唐兴将他这些天思考的,埋钉子整体构想,和袁彬、陈福寅沟通了一番。 “只要室町幕府还在一天,他们就得一直内讧下去,一个分裂的、弱小的、有求于大明的倭国,是符合大明利益的。”唐兴总结性的说道。 “老唐,你这…”袁彬目瞪口呆的看着唐兴,呆滞的说道:“好生阴毒。” 陈福寅喝了口热水,这一路上可是渴的要命,他听完了唐兴的想法之后,骨子里都在打颤。 他认真的打量着唐兴,认真的问道:“你这是被什么邪异附身了吗?或者是换了个文人的魂儿?” 唐兴眉头紧皱的看着两人说道:“瞎胡说什么呢?哪个邪异有我老唐这么风流倜傥,放荡不羁?” 陈福寅和袁彬对视了一样,彼此确信的点了点头,除了这股怎么都改不了的放荡不羁之外,这股迷之自信,也是一如既往。 可以确信,确实是唐兴。 陈福寅恍然大悟的说道:“果然啊,倭国这风水不好,就连老唐这样的人,都变得如此歹毒了起来。” “别打趣我了,都说说,我这埋钉子的想法如何?”唐兴还是决定问问两人的意见。 袁彬言简意赅的说道:“好。” “我认为可行。”陈福寅也是附和的说道。 “那就全票通过,就这么办了。”唐兴拍了板。 三个裨将,顶一个诸葛亮,既然都同意,大方针就这么定下了。 “现在第一步,灭掉这个享德土一揆,这是赤松家养的一条恶犬,而在这个惣村附近,有一个银矿,名叫生野银山。”唐兴说起了享德土一揆的事儿。 这是景泰五年,让室町幕府最头疼的一股势力。 享德土一揆人,而是赤松家在亨德这个地方,组织了一个惣村,而这个惣村,有一个银山。 唐兴探着身子说道:“这个银山每年生产二十万两倭银。” “那你解决了问题,那个妖妇,会甘心把银山给你吗?那可是年产二十万两的银山啊!”陈福寅有些不敢置信的说道。 唐兴点头说道:“她得不到,更也不想赤松家得到。” “而且,我不是和那个山名政丰起了冲突吗?这个山名政丰就是生野银山所在的马国令制国的守护大名。” 唐兴认真的分析了生野银山附近的局势。 赤松家占据了生野银山,却是山名政丰的势力范围。 而室町幕府,不愿意看到这生野银山掌控在赤松家或者山名家任何一家的手中。 陈福寅看着那副堪舆图说道:“这足利义政可以啊,把他媳妇推到前面来,若是事情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就把他媳妇推出去谢罪?” 唐兴认真的回想了下摇头说道:“不是,这足利义政是真的怯懦,不是手腕高明。” 足利义政到现在可没孩子,那今参局居然要打掉足利义政孩子,可见这个将军早就被层层架空了。 陈福寅笑着说道:“还以为是手段高呢,我负责打完之后重建银山,我擅长这个营建。” 唐兴将堪舆图递给了袁彬说道:“我去负责沟通室町幕府。袁指挥负责拿下这处盘踞的土一揆如何?” “好。”袁彬拿过了堪舆图十分认真的看着。 陈福寅侧着身子,小声的说道:“老唐,咱们把最难的事儿交给老袁,这样做不太好,他老实,咱们总这么欺负他,等他回过神来,不揍咱们?” 唐兴不动声色小声嘀咕道:“他擅长这个啊,要不你去打这个土一揆?” “那还是让袁彬去,我做不到。”陈福寅立刻摇了摇头说道。 袁彬看了许久说道:“陛下禁止缇骑暗杀啊。” 唐兴和陈福寅对视了一样,彼此都是一脸的完蛋,这袁彬似乎回过神了! 第511章 在流干最后一滴倭国武士的血之前,决不投降! “难不成袁指挥打算偷偷溜进去,杀掉赤松家的那条恶犬吗?”唐兴不动声色,示意陈福寅稍安勿躁,看他忽悠这个老实人。 “那是小人行径!”袁彬摇了摇头,他没打算瞧瞧溜进去,虽然他能做到,但是大丈夫做人做事,就是光明磊落。 唐兴十分确信的说道:“这不就成了吗?你从正门进去,那不就不是暗杀了吗?” 袁彬一愣,这老唐说的好像很有道理,虽然禁止暗杀,但是陛下不禁止明火执仗。 陈福寅不无担忧的问道:“能行吗?” “能。”唐兴十分确信的说道:“袁彬,如果不考虑火铳的情况下,让你跟人单挑,你觉得有人能打得过你吗?” 袁彬想了想说道:“咱大明可能会有,但是倭国不行,他们就四尺多高,跟两年前的张懋一般高。” 袁彬上次见到英国公张懋还是两年前了,那时候的张懋刚十二岁,袁彬这五大三粗的壮汉,在争斗这件事上,他看倭人的感觉就和看十二岁的张懋,没啥区别。 但是眼下打仗,谁跟你玩单挑? 唐兴颇为玩味的说道:“倭国流行一种叫做一骑讨的风俗,就是开战前,武将单挑,如果你赢了,就赢了战阵,输了就彻底的输了。” “一骑讨?”袁彬瞪大了眼睛,惊讶至极。 袁彬在抓到喜宁之后,进入了大明的讲武堂深造了一整年。 罗贯中本的《三国演义》里,虽然有为了表现个人勇武,有三英战吕布的情节,可那是小说演义,当不得真。 《三国志》里几乎没有任何武将单挑的记录。 打仗就是打仗,打到对方抵抗意志崩溃,打到对方臣服于自己的意志,这就是战争,单挑这种手段,在战争之中,几乎不存在。 哪个大将敢上阵挑衅?那必然是弓弩齐射! 杀掉对方大将,拔掉对方牙旗,趁机掩杀,获得战争的最后胜利。 “但是你要小心他们车轮战。”唐兴先提醒了一下袁彬注意事项。 袁彬满不在乎的说道:“那没事,就怕他们一拥而上。” 唐兴斟酌了一番说道:“这种风俗的形成应该是上村家抄录三国志的时候,添油加醋了一番。” “倭国的这些所谓的上儒,和咱们大明的文人都一个样儿,很喜欢干这种事儿。” “其实背后的原因是资源的匮乏,他们连钱都造不出来甲胄不全,赏罚蒙昧,军士不肯死战,自然而言,就出现了这种风俗。” 文化是一方面,物质是根本原因。 倭国的资产不丰,生活都成问题,打仗军士更是不愿意拼命,就演化出了这种奇怪的作战方式。 袁彬和陈福寅表示了理解,他们在琉球诸岛的时候,就曾经遇到过这个问题,那就是士气不够旺盛,组织度极低,一战击溃,一溃百里。 如果换到中原王朝,大宋也遇到过这种问题,只要是战败,就是一溃千里。 北宋末年的时候,完颜宗望从今山海关、北古口的位置,打到开封府,只用了短短四个月的时间。 军士不肯死战,倭国的足轻地位地下,上层决斗式作战,就应用而生。 “我懂了。”袁彬笑容满面。 这一骑讨作战方式好啊! 倭国的舞台很大,适合他这样的人。 “还有一件小事。”唐兴挑挑拣拣,把今参局的事儿说了出来,当然他去掉了很多的重点,比如说今参局的身份,比如今参局的肚子,比如今参局的名字。 “为了大明!” 唐兴最后再将这件事的性质,升华了一下,升华到了为了大明的高度。 对于荣誉高于一切的袁彬而言,这招太好用了。 袁彬,是个老实人。 袁彬听了半天,忽然咧嘴笑了起来,脸上的那道伤疤被这个笑带的极为狰狞,他满是揶揄的说道:“老唐,你自己的风流债,让兄弟顶账,不地道了。” “什么叫顶账呢?”唐兴瞪大了眼睛,这袁彬是个老实人,这怎么突然就反过味儿来了呢? 袁彬却不以为意的说道:“你不是化名李宾言了吗?那这女子生你一个孩子也姓李,又不姓唐,你怕个啥?” “我去准备跟那个赤松家一骑讨去,老陈,你跟我一起去,生野银山经营的事儿,就交给你老陈了。” 陈福寅也站起来,和袁彬勾肩搭背的走了。 袁彬并不是发现了唐兴话里故意忽略的重要信息。 一来是锦衣卫军例,他不能做。 二来,倭国度种之事,他多少也清楚,这老唐风流倜傥,怕是惹下了风流债,回大明不好交差,才让他顶账。 袁彬是老实不假,可他不是傻呀。 袁彬解锁了一种新战法,一骑讨,对他来说,他就怕两样,一个是火器,第二个自然是群殴了。 倭国的飞炮铁炮质量堪忧,火药质量低下,击发后,是否命中,全靠天照大神的庇佑。 群殴,倭国自己个解决了。 那作为室町幕府足利义政家臣出现的袁彬,在胡乱编了个名字之后,就将生野银山的享德土一揆的民变平定了。 一个偌大的银山名义上,落日了室町幕府的手中。 又是一个黄昏,唐兴用麻袋套着这几个土一揆的头领,赤松家恶犬的脑袋,来到了银阁寺。 他有大老的身份腰牌,除了银阁,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 当唐兴把手中的一串头颅,扔到今参局的面前时,今参局人都傻了。 “李大老…这是那个亨德土一揆,赤松家一众的人头吗?”今参局打开了手中的麻袋一看,又猛地松开。 唐兴点头说道:“嗯,生野银山,现在是我的了。” “是,只要你能守得住。”今参局止不住兴奋的说道。 今参局不知道唐兴的具体身份,也只是猜到了可能和费亦应背后的徐承宗有点关系。 在大明,商贾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人,在倭国同样如此。 今参局之所以让足利义政见一下费亦应,并不是因为费亦应这个人,而是因为费亦应背后的魏国公徐承宗。 费亦应入倭国的时候,可是打的魏国公的旗,唐兴还揶揄费亦应把那个徐字旗藏的那么深。 所以,眼下的所作所为,今参局也只以为是魏国公出的力,她哪里能想到唐兴的真正身份是三皇子外公呢? “我待会儿就去把孩子打了。”今参局想起了自己的承诺,十分确信的说道。 唐兴的脑子都大了,他伸出手来说道:“诶,别呀,你再这样我真走了啊。” 今参局示意唐兴坐下说话,她笑着说道:“李大老,是这样的。” “本来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为了防止山名政丰的骚扰才不得已怀上的,这件事跟你关系不大,现在生野银山的问题解决了,就不需要这孩子了。” 今参局将其中原委一一道来,解开了唐兴心中许多的疑惑。 生野银山在马国的地头上,被赤松家占据,室町幕府不想赤松家占着。 室町幕府想要和马国国主守护大名山名政丰合作,拿掉生野银山。 可是这山名政丰却是除了利益诉求以外,居然想要尝一尝将军御令的味道。 足利义政同意了。 可是今参局实在是接受不了,再怎么说,倭国也是儒家文化圈里,对于这种事颇为在意,她就怀了足利义政的儿子,希望能够躲过一劫。 可是这一下子,生野银山的问题,就没法解决了。 “哦,我们来讨论下生野银山的收益问题。”唐兴对他们这窝里斗的戏并不感兴趣,只要日后今参局不拿「我为你打过胎」说事就成。 这足利义政在唐兴看来,的确有点不是东西了。 “我们人手不多,虽有悍勇,可也需要武士,我愿意拿出三成的收益来,也就是六万两银子,雇佣室町幕府的武士,守卫生野银山。”唐兴首先摆出了自己的条件。 生野银山是他的,但是他人手不够,需要武士来护卫,他仔细思考之后,做出了决定:但凡是有人来攻打,不流干最后一滴倭国武士的血,绝不会投降。 三成,一年是六万两白银,这些白银不会流到别的地方,最后都要进入大明皇帝的内承运库,经过兵仗局压制成银币。 其实用不到六万两银子,这就是个投名状罢了,他把肉吃了,一点汤都不给室町幕府,那室町幕府岂不是饿死了吗? 唐兴的钉子每拔一次都要带出银子和血来。 可是让唐兴惊讶的是,今参局居然瞪大了眼睛,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的看着唐兴。 “你是说六万两白银吗?”今参局颤颤巍巍的问道。 唐兴点头:“对啊。” “很好,我答应你。”今参局的兴奋已经溢出来了,眼神中带着水光,若非有孕在身,唐兴今天怕是躲不过去了。 这让唐兴满头雾水,很快,他就看到了室町幕府和山名政丰的合作条款,是带细则的那种。 在室町幕府和山名政丰的合作之中,拔掉赤松家恶犬之后,生野银山的所有收益归山名家所有,除此以外,室町幕府要共同守备。 山名家一分都不会分给室町幕府,室町幕府还要派兵。 “这条件这么苛刻你们还要答应吗?”唐兴大为震惊,来到倭国之后,倭国的种种状况,让唐兴根本无法理解。 这么苛刻的条件室町幕府还肯答应,那山名政丰想要得寸进尺,尝尝御令的味道,也不是说不过去了。 今参局叹息的说道:“那有什么办法呢?看着赤松家提刀上洛不成?” “真够憋屈的。”唐兴将那份文牍送了回去。 唐兴以为自己只拿三成已经非常的抠门了,按照陈福寅的估算至少不得五五分成?毕竟是在人家的地头上。 唐兴来谈判的时候,也是抱着最多五五分,室町幕府如果贪得无厌,这银山不要也罢。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室町幕府的底线这么低。 “很好,那就六万两白银。”唐兴并没打算毁约,他们和山名家又不同,他们没有根基。 “那就祝我们之间,天长地久。”今参局今天罕见的没有露出放荡模样,而是颇为认真,可是这话,着实让人误会。 今参局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册子说道:“我这里还有一份银山图,若是李大老能够打下来,都可以按着我们的约定走。” “我先拿走看看。”唐兴接过了册子,离开了银阁寺。 今参看着碗中的退妊药犹豫了许久,并未像她说的那样,立刻服下,而是先去了银阁,向足利义政汇报此事。 足利义政才是室町幕府的征夷大将军。 足利义政依旧拿着佛珠,眉头紧蹙的听完了这些事,点头说道:“哦,这买卖不是划算,我们倭国用了十四万两白银雇用了十几个勇士,很亏。” 今参局嗤笑道:“那是赤松家的白银,六世将军要是不赴宴,幕府哪有如此的被动?” “哦,也是。”足利义政想了想,今参局说的有理,这个结果对室町幕府最有利。 赤松家提刀上洛的日子能再晚一些。 今参局继续说道:“其实也换了个机会,那李宾言和费亦应怕都是魏国公的人,咱们和大明的国公搭上线,往来商贸,也不至于现在如此的艰难。” “前些日子,一丁银只能买四石米,这大明的船来了,总算是降了一些。” 一丁银折算大明大约六两银子,相比较大明普遍物价,北衙为五钱一石米,南衙普遍四钱银子一石米。 倭国的平安京的米价为一两五钱银一石米,是北衙的三倍,将近南衙的四倍。 也就是说,哪怕仅仅是贩运米,从南衙到倭国都有三倍的利。 这个价格,实在是太高了。 得亏大明的船到了,恐慌情绪降低,这粮价才有了缓和的趋势。 足利义政思考了片刻说道:“你做的很好,我要礼佛了。” 今参局闭目片刻起身告退。 她有些犹豫的回到了那碗退妊药面前,最终拿了起来,在此之前,她对足利义政还有所期待,但是她现在只有失望。 碗中黑褐色的退妊药汤见了底,今参局等了一刻钟的时间,腹部开始作痛。 第512章 若力有未逮,必引颈自戮 唐兴带着银山图,离开了银阁寺,点起了数十人的武士,前往了生野银山。 看着那群眼巴巴看着他们的倭国普通百姓,陈福寅有点挠头。 “这些人怎么办?”陈福寅低声说道:“费亦应留下了一些商贾,让他们来?” 如何朘剥剩余价值? 这件事,还是商贾们办得好,陈福寅督办生野银山,过几个月这又是一个民乱的窝儿,而且肯定是个大窝,威胁到室町幕府统治的那种级别的民乱。 陈福寅擅长什么?擅长平倭。 他在琉球带着一群不知道反抗是何物的琉球人,打的两千余倭寇找不到北,最终配合大明军将倭寇一窝给端了。 这生野银山,要是让他接手,不用一年的时间,他怕是就成了土一揆的头儿了。 陈福寅不是开玩笑,他的专业和朘剥就不对口,他可是反朘剥的急先锋,而且不是那种说说而已,是具有成功经验、一步一个脚印成功反朘剥的椰子大王。 真的让他放开了手折腾,不出一年,室町幕府就得配合各地的守护大名联手平定他了。 这些土一揆的民乱,没有任何的组织可言,更没有任何的秩序,以及最重要的目标,他们只是被一些富有野心的守护大名给利用了而已。 “这倒是个问题。”唐兴看着这个不大的村落,看着那些饿的皮包骨头的倭国百姓,这些人一脸茫然,双眼之中尽是浑浊。 教化。 这两个字忽然出现在了唐兴的心中。 “费亦应留下了个掌柜的,让他过来?”唐兴也略微有些疑问的说道。 袁彬最近有了个新的外号,叫十人斩。 他其实在琉球已经斩了百余名的倭寇,但是这不能大肆宣扬,到了倭国一骑讨之后,已经杀掉了十几名挑战者,正在奔着百人斩而去。 袁彬有些奇怪的说道:“咱们自己来呗,他们虽然听不懂咱们说什么,可是咱们也有通事啊,让他们翻译便是了。” 三个人站在村落前,站了许久。 大明的价值观里,蛮夷不是人,是各种妖魔鬼怪。 除了大秦国有几句好听的话以外,历朝历代的蛮夷,有点人的特征,都是各种士大夫笔下留情了。 可是真的站在倭国的土地上,看到了被朘剥到如此模样的倭国百姓,这三个人明确的知道,这些的的确确是活生生的人。 “还是让费亦应的掌柜的来。”唐兴定了调儿,他们是来倭国套取情报的,不是来解救倭国百姓的。 天雨虽大,不润无根之草;人不自救,天也难佑。 倭国百姓想要求活,得他们自己去争取,大明帮不了他们。 琉球的抗争也是琉球人自发的行为,陈福寅起到了引导作用。 唐兴从这些人的眼神中,看到了麻木和顺从,即便是让陈福寅真的去做,甚至发动土一揆,最后的结果,不过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罢了。 袁彬、唐兴、陈福寅,都是人,不是神佛,他们哪有那么大的能力去解救这些人呢? “我这里有一份银山图,临摹之后送到琉球群岛,转送大明。”唐兴拿出了今参局给的一份图,这份图十分的简陋,大约标注了倭国银山的一些位置。 袁彬看了片刻,立刻怒火冲天的指着石见的位置说道:“孔府余孽!” 李宾言在兖州督办孔府大案,办的很彻底,办完了。 可是孔府的海外余孽这件事,唐兴一直在追查。 密州市舶司的时候,唐兴的脚步就到了济州岛和对马岛,琉球之战后,唐兴就一直在调查。 现在终于再次查到了线索。 孔府余孽就在石见。 大明最先进的吹灰法就是被孔府这帮人带到了倭国。 把银矿石放入碓坊之中捣碎,研磨极细,倒水搅拌,璀璨璨星星可现的矿肉,就是银矿,也叫礁砂。 再将礁砂覆盖一层木炭,礁砂烧结为礁石团,再次放入炉中鼓风加热,得到粗银锭。 粗银锭并不是金花银,这最后一步才是关键。 粗银锭里面有大量的铅,这里就要用到一定的馏分技术,铅的熔点低,银的熔点高,不断鼓风加热,将铅熔化、汽化吹散。 吹灰法,吹的就是铅灰。 倭国只有生产粗银锭的技术,历代不过如此,即便是听闻吹灰法也不得要领,可是孔府把吹灰法带到了倭国。 就在石见国这个地方。 唐兴自然看过这图,平静的说道:“稍安勿躁,我已经追了他们整整四年,不急,他们跑不了。不过是无根之萍罢了。” 穷途末路的一群蠢货罢了。 银山图很快就临摹好了,将会作为重要的情报,送到琉球,然后转送大明。 银山图到了琉球的时候,费亦应刚准备起航回大明,得知自己留下的掌柜负责生野银山之时,也没说什么,权当是自己的掌柜被拉了壮丁便是。 银山图进京的速度极快,从琉球岛北衙京师的速度有点太快了,是和襄王的奏疏、李贤等人的奏疏一起进的京。 这个速度有点诡异了。 襄王请求要国朝祭祀英烈祠,这些护国的英烈们的故事更加真实,他们的八角亭,守护在大明的每一个角落之中。 朱祁钰朱批了襄王的这道奏疏,并且下发礼部筹办此事。 “这次就给襄王一个头条,这次没人能够走在他前面了。”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 朱祁钰对英烈的保护超过了自己,可以骂他亡国之君,但是但凡是对英烈出手,朱祁钰从不手软。 长洲诗社的两个笔正苏平、苏正两兄弟,现在还在解刳院内,享受雅座服务。 所以襄王的这个提议,极好。 “臣遵旨。”兴安松了口气。 襄王殿下终于有了自己的头版头条。 奉祀英烈祠是个绝佳的主意,是国朝兴文振武的明确信号。 兴文和振武本就不矛盾,无论是太祖高皇帝还是太宗文皇帝无不证明了这一点。 这绝对值得一个头条。 朱祁钰看完了襄王的奏疏说道:“再发一道圣旨至贵州,襄王重病未愈就到遵义府安抚地方,朕十分欣慰,特赐彩表十丈,银币五百以彰亲亲之谊。” “对于贵州官道平整和营建之事,让襄王竭力施为,不用顾虑。” “有朕在。” 朱瞻墡打算征调二十万民夫,平整贵州地方道路、疏浚乌江等事,也在奏疏之中,朱祁钰再次朱批。 其实襄王这事儿办得挺犯忌讳的。 黄龙民乱,朱瞻墡请旨宽宥了七千余叛军,以南衙叛乱为例,罚五年苦役。 这五年苦役在滇铜厂和六枝厂做工。 但是就南衙的俘虏改造经验来看,这五年的苦役,其实会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产业工人,有的甚至走向了关键岗位,负责生产和安全等要务。 黄龙民变的有七千叛军被宽宥,二十万的民夫征调,还有八万余四勇团营在云贵。 襄王在云贵颇有美誉,徐有贞颇有才干。 这些加起来,襄王殿下是不是打算学那王骥,养寇自重? 甚至有人会问:这朱瞻墡在云贵是打算封疆裂土吗? 既然用朱瞻墡,若是他真的忽悠着四勇团营都督,杨洪庶长子杨俊造了反,朱祁钰会扯自己两巴掌,骂自己识人不明,亲自领兵平叛。 但是襄王未反之时,朱祁钰不打算考验人心,人心哪里能经得起考验呢? 而襄王的奏疏提到了在财经事务之中的疑虑,这是他在供给侧改革实践中,发现的问题。 到底是供给决定了需求,还是需求决定了供给? 朱祁钰对这一本留中不发,他要思考,也给襄王更多的实践的时间,让他去寻找答案。 南衙来的奏疏中,李贤想要禁止娼妓,禁止戕害大明女子的行径,但是因为现实的种种原因,他做不到。 李贤在奏疏中是极为痛苦的,这种痛苦是他明知道应该去做,却做不到的痛苦。 李贤又办了一件大案要案,李高全父子二人,会在查补之后,和博爱乡扬州李氏的七位耆老一道,入住解刳院。 李宾言在奏疏中提到了松江造船厂的进度,以及雷俊泰的《论桐油》。 论桐油这本书并不厚,但是字字珠玑,每一句话都是桐油产业之中的经验之谈。 朱祁钰囫囵吞枣的看了一遍,将书递给了兴安说道:“送三经厂加印,然后送贵州几本,让襄王看看能否用得上。” “这是怎么想到往桐油里加生姜防冻的?” 兴安当然也看过了这书,他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不过有用。” 朱祁钰靠在软篾藤椅上,思考了许久说道:“当得一块奇功牌。” 按照朱祁钰对奇功牌和头功牌的考量,雷俊泰仅仅论桐油这一本书,就足够一块奇功牌了。 桐油是民国时候,最大的出口产品,具有垄断地位的中国桐油,占据了世界90的产量。 桐油的价值在二战之时,大约就是一株桐树抵得过一支机关枪,一个桐果抵得过一颗手榴弹,一粒桐籽抵得过一发子弹。 随着科技的进步,桐油的确有了替代品,但是绝大多数的游轮的柚木甲板,依旧刷桐油,桐油依旧是高奢游轮必备之物。 现在,朱祁钰也有千金买马骨的需求。 大明的官厂如火如荼,需要工匠的群策群力,既然雷俊泰肯拿出来,朱祁钰自然不会吝啬赏赐。 奇功牌是有配套的大礼包一份,相信雷俊泰会非常的惊喜。 对于景泰年间抄家法的升级,朱祁钰也在批复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抄家之后,不再扑买,折合银两,而是直接接管产业,抄没生产资料。 这个抄家法的升级,无愧李贤和李宾言酷吏的恶名。 朱祁钰对朱瞻墡、杨俊、徐有贞、郭琰、李贤、徐承宗、李宾言、贝琳、马云、陶瑾、彭遂等人在大明地方的表现,十分满意,在批复的奏疏中,也多有褒奖。 但是让朱祁钰头疼的事也有。 比如大明最危险的男人袁彬,大明最自由的男人唐兴,以及椰子大王陈福寅,去了倭国。 这三个人身份一旦暴露,如果倭国以这三人为要挟,大明应当如何应对? 袁彬是个牌坊,他只要活着,圣恩不断,就代表着朱祁钰这个皇帝,不会对正统朝对稽戾王忠心的军卒、臣工有忌惮之心。 袁彬是个风向标。 连袁彬这个对稽戾王那么忠诚的狗腿子,陛下都如此器重,正统年间的旧臣,只要安心做事,就不会招惹灾祸。 而唐兴,是外戚,是亲戚,朱祁钰向来不顾亲亲之谊,大明朝人人皆知。 难道为唐兴破例? 刚刚有开疆辟土之功的椰子王陈福寅,居然也去了倭国,这可是平倭急先锋! 所以一旦唐兴、袁彬、陈福寅三人身份暴露,大明怎么办? 外戚、旧臣、新勋,他这个皇帝,眼看着他们死在倭国? 朱祁钰打开了那份奏疏,银山图就在其中,他看了许久。 在奏疏中,他这个皇帝担心的问题,三人给了答案。 「若力有未逮,必引颈自戮,不负大明,不负皇恩。」 “这什么?不给朕找麻烦?”朱祁钰敲了敲奏疏,颇为烦躁。 他当然不愿意这三人出事。 兴安自然知道唐兴又干了什么,他笑着说道:“陛下啊,就是倭国知道了这三人的身份,他们敢做什么?” “大明的战船,就在琉球,离他们本岛不到两百里,这跟在家门口没什么区别了。” “陛下怕他们死在琉球,倭国那些倭寇,更怕他们死在倭国啊!” “到时候泥巴糊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一旦知道他们的身份,最多也就是礼送出境罢了。还能怎样?” “大明的船越多,唐指挥、袁指挥和陈同知,还有那十名弄潮儿就越安全。”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表情终于轻松了起来,兴安说的有道理。 一旦这三人的身份暴露,应该担惊受怕的不是这三个天高海阔的家伙,而是倭国的那些人。 换位思考一下,的确如此。 朱祁钰笑着说道:“当时彭遂上奏沧溟流的时候,就说,琉球列岛,万国津梁之地,万不可弃置,言之有理!” “还是得多造船。”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第513章 臣于谦,大明养鸽人 “戥头案有没有进展?”朱祁钰问到了十分重要的问题。 兴安赶忙俯首说道:“练纲已经去了四川,已经到了重庆府,现在已经开始督办了。” “吏部给了一份四川各府州县的官员名单,可以随时调任。” “一名天子缇骑带了两名提刑千户和两百锦衣卫,已经赶往了四川,再加上襄王也在关注此事。” “查到谁,就办谁!” 李燧能敲得响登闻鼓,是因为他是举人,入京的理由是赶考,虽然他在大理寺和都察院碰了一鼻子的灰,又马上迎来了会试。 李燧要到东华门看榜,才让他有了敲登闻鼓的契机。 都察院的那位四川监察御史有些大意了,确切的说,是他知道了李燧榜上有名之后,就松了口气。 因为李燧一旦登榜,就代表着鲤鱼跃龙门,和他们一样,最少也是七品推官起步。 可是李燧还是穿着破草鞋,来到了登闻鼓前,敲响了五十年未曾响起的登闻鼓。 在洪武年间,任何一个老农都可以敲响的登闻鼓,可是在景泰年间,想要敲响登闻鼓,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李燧必然犹豫过,他的家境普通,破户奔走五千里,来到京城,而且他心里的那个旧人也嫁给了他人。 李燧付出了太多的代价,他只要肯妥协一点,以四川镇雄府举人的身份,哪里会有这么多的悲剧呢? 朱祁钰不同意李燧去陕西行都司,是因为他不认同这种人就该磨练磨练的规则。 李燧受的苦太多了,再磨把人磨废了。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让吏部左侍郎王翱督办此事。” “王翱吗?”兴安赶忙说道:“臣遵旨。” 王翱,大明的吏部左侍郎,因为得罪了杨士奇,在地方兜兜转转二十五年,扈从南下平叛。 这代表了皇帝的极度重视。 戥头案,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倭国的这个足利义政有点怪,是那种居于幕后之人吗?”朱祁钰看着唐兴送来的银山图和他的描述。 在他的视角里,这个足利义政似乎是幕后黑手一样的人物。 兴安认真的想了想说道:“不是,他就是怕事,唐指挥和袁指挥不是蠢笨之人,他们说足利义政不足为虑,那估计就是不怎么样。” “今参局但凡有点办法,也不会喝那个退妊药了。” 袁彬说好听点那叫赤子之心,说难听点是认死理,一根筋儿。 这样的人,虽然心思简单了点,可认人却是一认一个准。 朱祁钰也倾向于兴安的判断,放下了唐兴的奏疏说道:“眼下倭国多灾多难,国内民乱频繁,足利义政这个样子,怎么能管理好倭国呢?” 国主享受了无限的权力,万民供养,那就得承担相应的责任。 或许唐兴、袁彬会看走了眼,可是今参局这个妖妇跟了足利义政那么久,若非失望透顶,又怎么会喝下那碗药汤呢?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传朕的旨意,让唐兴、袁彬和陈福寅在危险之时,放下一切,必须立刻撤退,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一切事物,便宜行事。” 他作为皇帝,要先给他们开口子,让他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不必顾虑那么多。 反正是在倭国的地头上。 正如兴安所言,大明的船越多,他们仨就越安全,大明的海商就越安全。 大明是他们坚强的后盾。 “李燧这个人不错,肯吃苦。”朱祁钰站起身来,满是笑意的说道。 李燧到了南衙之后,立刻接受了非常棘手的龙江造船厂的复工,进退有据,处理的井井有条,而且多次亲自深入乡里,走到了百姓之中,劝谕百姓。 “有点奇怪啊。”朱祁钰拿着奏疏,有点古怪的说道:“为何琉球到松江市舶司的消息会这么快?” 贵州到京师的奏疏要九十多天,南衙到京师只要十五天,但是琉球来的奏疏,太快了,快到了让朱祁钰都有点犯迷糊。 大明的船跑的这么快吗? 即便是船跑得快,可这驿站戳子,却是一日数百里,从琉球来的信,居然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就从松江府送到了京师,和贵州的奏疏一道入了京。 “这个啊,嘿嘿,得问于少保了。”兴安居然卖起了关子,显然兴安了解其中详情,但是他没说,而是让陛下自己去问。 “嘿!好你个兴安。”朱祁钰正打算去转悠下,向着讲武堂的主楼而去。 一阵阵的西北风,带着漠北的黄沙还有石景厂火烧火燎的味道,吹进了京师。 已经八月份了,过了立秋,天气开始转凉,秋风之下,大黄色的橡树叶不舍的离开了枝头,打着旋落在了路面之上。 朱祁钰来到了讲武堂的偏院落,这里原来是大隆兴寺,后来改建为了武庙,另外半个院子,改为了聚英堂,是大明的武勋们坐班的地方。 于谦、石亨、陈懋、张懋、朱勇等人,都在聚英堂之内。 陈懋年岁大了,和于谦一样担任讲武堂的祭酒,虽然从南衙平叛归来之后,陈懋已经实质性的退休,可是他身体还很硬朗,每日都会到聚英堂坐班。 陈懋代替了杨洪,成为了讲武堂内定海神针。 朱祁钰没让兴安唱到,而是径直的走了进去,石亨在讲武堂内上课,朱勇在德胜门外的军城练兵。 “好呀,背着朕下棋是!”朱祁钰一走进正厅,就看到了于谦和陈懋在下兵推棋盘。 很久没有人跟朱祁钰对弈了。 毕竟「朕必赢」的兴安作弊器在,聚英堂的诸位军将,也没兴趣跟陛下这个臭棋篓子下兵推棋盘。 “参见陛下。”于谦和陈懋赶忙起身行礼。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免礼,让提督讲武堂内臣李永昌让开,自己站在了裁判的位置上。 “平倭之战。”朱祁钰看着堪舆图就明白,他们下的旗是攻打倭国本岛的兵推棋盘。 这副堪舆图已经精准了许多,在大明过去的堪舆图中,朝鲜和倭国的比例有点太大了。 这张堪舆图采用的是度数旁通的成果之一经纬制图法。 朝鲜的轮廓虽然还不精准,但是已经比例已经正确了许多,尤其是到倭国的距离。 过去以为的万里长波,其实只有不到两千里,只需要半个月就可以赶到。 这里面十分醒目的是济州岛的位置,占据了济州岛,可以进攻倭国本岛。 而另外一路则是通过琉球登岛的方案。 朱祁钰看了半天说道:“有点意思,如果济州岛是大明的就好多了。” 济州岛是一个十分好的屯兵地点,占领之后,可以控制朝鲜东部和倭国。 “可以是。”于谦笑着回答道。 “哦?”朱祁钰摇头说道:“朝鲜现在的国王首阳君,可是非常非常的恭顺,前几天还请旨,想要派自己的儿子到京师的四夷馆就学。” “这么恭顺,朕无缘无故的揍他,实在是不合适啊。” “胡尚书的压力太大了。” 朝鲜之前的王世子李弘暐在叛逆期,不肯跪接圣旨,这首阳君李瑈可是极为恭顺,当政的第一要务,就是如何做好大明的狗。 奉行「事大交邻,大明安则朝鲜安」。 这不最近一直吵着让他的儿子都到大明的四夷馆学习学习大明文化。 朱祁钰开始以为是王世子或者弄个弃子来做质子,可是李瑈想的是把所有的儿子都派来,一共四个。 朱祁钰和胡濙商量了下,就让他把儿子派来了。 这么恭顺,朱祁钰都不好意思揍他了。 于谦指着济州岛和对马岛的位置说道:“陛下,大明有倭患,朝鲜更有倭患,往常年月,朝鲜的使臣总是在鸿胪寺哭诉倭患之苦,让大明申斥逆子作乱。” “倭寇从对马岛到朝鲜烧烧抢掠,无恶不作,朝鲜自顾不暇,打又打不过,只能哭了。” “所以如果我们要求在济州岛建立军港,朝鲜应该是十分乐意的。” 朱祁钰不怕风力,胡濙洗不了的地,皇帝就不干了吗? 必须要做。 钳制倭国和朝鲜的战略要地,没有大明的驻军,朱祁钰如何能够放心呢? 朱祁钰是个大明独夫,他首先是大明皇帝,一切以大明的利益优先。 于谦当然知道陛下肯定对济州岛有觊觎之心,他在朝中最大的职责,就是劝陛下仁恕。 这是一份仁恕的政策,大明保朝鲜不受倭寇的袭扰,而大明在济州岛驻军,这是大仁。 大明的船越近,他们的生活就越安定。 大明的海疆安全,赢一次,他们的生活安定也赢一次,这是个双赢的结果。 “让胡尚书和李瑈沟通一下,看看朝鲜的意思。”朱祁钰点了点济州岛位置。 大明平倭之心,路人皆知,在大明平倭是不需要理由的,大明饱受倭寇的困扰,万民同欲。 “朕这次来是问问于少保,为何倭国的消息会传的这么快,这才不到五日,就送到了京师?”朱祁钰坐到了主位上,有些疑惑的问道。 这年头,这消息快的不正常。 于谦老神在在的说道:“陛下没发现,靖安诸府的消息也比别的地方更快些吗?” “哦?”朱祁钰忽然想起了罗马公主埃莱娜到了嘉峪关,京师就收到了消息。 “其实没什么秘密,信鸽罢了。”于谦笑着说道。 “臣在靖安诸府穷极无聊,就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加快传递消息。” “消息传得越快,京师的应对速度越快,则大明江山越加安泰稳固。” 信鸽。 朱祁钰忽然想起自己玩《战地》的时候,英国的坦克上都会有个信鸽。 据说是二战之后,留下的传统,在无线电无法通讯的时候,进行通讯。 朱祁钰还专门去了解过,慈父就非常喜欢用这种飞行的通讯兵。 先后出台过《军用信鸽通信条例》、《通信部队关于军用信鸽养鸽部队作战训练指南》,整个卫国战争中,苏联的信鸽共传递了十五万份情报。 二战中,各国部队之中,拥有大量的信鸽,这些背着情报的信鸽,穿过了枪林弹雨,立下了赫赫战功。 会飞的通讯兵,名副其实。 于谦笑着说道:“《开元天宝遗事》中,张九龄就善用飞奴,家养群鸽,每与亲知书信往来,只以书系鸽足上。” “有《唐国史》曰:舶发之后,海路必养白鸽为信,舶没,则鸽虽数千里,亦能归也。” “《淳熙三山志》曰:舶鸽,似鸠而差小。” “养鸽子传消息,也算是咱们中国的传统了,臣在五原府建了一个鸽舍,专门用来养鸽。” “后来这养鸽子越养规模越大,前年,把北京到松江府的官道驿路的鸽笼建起来了,这养了两年终于能用了。” 于谦是少保,建几个鸽舍而已。 这是大规模的养殖信鸽,并且将信鸽用在通讯之上。 朱祁钰感慨万千,以前大明是穷,知道这是好东西,可是养不起。 现在大明阔绰了,仅仅是官道驿路,已经无法满足大明朝堂对地方的掌控了,信鸽自然走上了历史的舞台。 “多养点。”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钱不够用,问内帑要。” 驿路的畅通,是大明政令通达的保证。 于谦赶忙说道:“现在是两个驿站的鸽舍,距离不足百里中继,早上放飞,晚上放归,速度极快,钱其实不花多少,比驿马便宜太多了。” “本就是试试,等到真的能用了,再禀报陛下。” 信鸽能不能用?好用不好用?那得试试才知道,胡乱奏禀,那岂不是蒙蔽陛下,谗言媚上? 他已经试了两年了,确是能用,也好用,这次的松江府传递银山图,就是典型的一次实验,很快,还能更快。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臣以为最先做的应该是往贵州的驿路上,添加鸽舍。” 襄王打算在贵州搞点大新闻,陛下也支持襄王,襄王要修贵州的路,官道驿路可能会有阻塞,那么信鸽,飞跃十万大山,就是另外一个选择。 通信畅通,可以有效的减少战略误判,加速消息的流通,是大明的当务之急。 “善哉。”朱祁钰点头认可了于谦的建议,点头说道:“于少保果然是国家柱石。” “臣就是养鸽子罢了。”于谦谦逊的说道。 第514章 问心 于谦让人拿来了一只信鸽,京师的鸽舍,在会同馆,也在讲武堂内。 在信鸽制度推行期间,于谦一直在督办此事。 从河套到南衙,从湖广到贵州,都有于谦养的鸽舍。 养鸽子并不贵,但是在过去入不敷出的大明朝,大明支付不起行政费用。 于谦在地方履职十九年,又在朝廷执掌牛耳六年有余,他深知朝廷每一道政令,靡费颇重,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养鸽子,最大的成本是行政费用,而非鸽子本身。 朱祁钰看着那只信鸽,是灰黑色的鸽子,而非普通见到的大白鸽,其脚上绑着一个竹筒一样的哨子,飞起来的时候,声似鸣镝。 这个哨子,就是表明这鸽子乃是朝廷养的鸽子,等闲不要射杀。 与朱祁钰想的不同,鸽子的信,并非系在脚上,而是背在身上。 相比较普通的肉鸽,这信鸽的羽毛是灰黑色,嘴阔、眼大、体型较小、鼻瘤洁白紧凑,羽毛颇为柔顺。 朱祁钰把玩了一下手中的鸽子,忽然一愣,自己日后的谥号,会不会是明鸽宗? 不过他很快就放下了这种想法,和于谦聊起了信鸽的养殖和通信。 “于少保,这鸽子哪来的?”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于谦想了想说道:“其实臣所养的鸽子,名叫凤尾齐,乃是陕西种,另外有巫山积雪、亮翅、靴头、射宫等等三十余种。” “《相马经》曰:马头为王欲得方,则相鸽曰:目为丞目欲得明。马好不好看马头是否方正,鸽好不好,要看眼睛是否澄澈。” “臣写了一本《相鸽经》不足两万字,从论鸽、花色、飞放、翻跳、典故等五个方面入手,总论鸽子的养殖。” 于谦将自己的《鸽经》递给了陛下,满是笑意的说道:“还没写完。” 朱祁钰不由的想起来了《论桐油》,这玩意儿的价值不言而喻。 大明人总是如此,兜兜转转,最后都绕到了着书立说之事上。 朱祁钰收起了那本《鸽经》说道:“于少保,有人会骂你的,说你空耗国帑,玩物丧志啊。” 于谦倒是无所谓的说道:“骂就骂呗,又不掉两块肉,现在考成法压在他们头上,不想点办法,官帽子就丢了。” 天下最酷烈的考成法,在头顶高悬,完不成考成法,就得吃挂落,在选择玩物丧志还是选择考评变差这件事上,自然是选择完成考成法再说。 骂于谦玩物丧志之前,必然先骂皇帝酷烈至极。 历朝历代总是非常容易走入一个怪圈之中,往往走上巅峰之后,立刻就开始由盛转衰,这其中的理由不计其数,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 呈平日久,社会漫逸出只重形式、大搞面子工程、表面文章、不注重实效的浮夸风气。 表现在官场上,则是欺上瞒下、虚报伪报的现象滋生蔓延,能捂就捂,能堵就堵,拿皇帝的话当屁放,拿朝廷的政令当一纸空文,拿鸡毛当令箭,比比皆是。 表现在民间,就是尚奢、竞奢现象极为严重,比车驾、比服饰、比妆容、比侍女数量、比蛐蛐、比鸟等等,攀比竞奢风气浓重。 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既然要比一比,不如比一比信鸽? 朱祁钰和于谦聊了很久,不知不觉中绕回了济州岛的问题。 “很有趣。”朱祁钰有些好奇的说道:“一旦我们完成了济州岛、琉球列岛的布防,倭寇就不能绕过去攻打我大明,保海疆安全,才能保大明安泰。” 朱祁钰在来到大明之前,总是觉得古人行兵打仗有些笨重。 他们为何不能绕开城池、关隘,直取京师呢? 他这个疑问,主要是见识到了后世义勇军的轻步兵,动不动就大穿插神出鬼没,大迂回突袭千里之后产生的疑问。 到了大明之后,他才知道,大穿插、大迂回的战术,想要执行起来,难于登天! 即便在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能做到这种大穿插、大迂回的战术的也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朱祁钰满是兴奋的说道:“而且花费在琉球和济州岛的费用,远远低于在沿海设立巡检司的代价。” 沿海布防的一千三百多所巡检司,在宣德、正统年间相继崩溃,军屯卫所军卒逃屯。 巡检司废置的原因之一就是太贵了。 巡检司制度的败坏,是兴文匽武的二十四年的一个注脚。 而这种制度的败坏,给大明带来了刻骨铭心的悲剧,在嘉靖年间愈演愈烈的倭患,就是代价。 巡检司的败坏,也不仅仅是因为朝廷政策风向调头,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其高昂的价格,这部分包括了民生、军备。屯田、船舶修缮等等。 有两个解决之法,第一个就是迁界,将沿海百姓,迁入内地,清廷就是这么做的,可是没有执行三年,就执行不下去了。 第二个方法,就是打出去。 在济州岛、琉球驻防,花费小,就可以有效减缓倭患,倭寇不可能绕开这两个战略要地,直扑大明,那是送死,不是扰边。 在这两个地方驻军,相比较一千三百余所巡检司,便宜太多太多了。 陈懋终于开口说道:“陛下,北宋时候,兴文匽武,筑千百城,而无一用。” “金人可以长驱直入数千里,饶过城池,从北衙打到开封,就用了四个月。” 历朝历代,城池的意义,就是必须攻破,但凡是想要饶过,那就代表着将自己的背后,交给了对手予取予夺。 对手可以大股部队前后夹击,可以小股部队袭扰,如果这两种胆量都没有,胆子极小的军将,也可以骚扰对方的补给线,只要将对方的补给线切断,饿死对手。 可是北宋末年的两次开封之战,金人各种跳蛙战术,绕过各种城池,甚至打到了临安城脚下。 陈懋和杨洪都一样,用北宋的例子,劝谏陛下重文轻武的最后结果。 以文制武是军事政治化的必要手段,但是兴文匽武,就是过犹不及了。 于谦无不感慨的说道:“当初关二爷一心北伐,将背后交给了盟友,却被孙权小儿从背后攻伐占据荆州,最终导致了败走麦城,可悲可叹。” 建安二十四年,曹操以汉献帝在许昌,离荆州太近了,想要迁都,避其锋芒,可见关羽在荆州的所作所为对曹操形成了多么大的威胁。 然后孙权在关羽和曹操争锋之时,背后偷袭了荆州,最终把关羽逼上了绝路。 孙权在擒杀关羽之后,带着关羽的头颅作为贺礼,向曹操俯首称臣,劝曹操登基称帝代汉,曹操怒斥孙权乃是小儿也! 即便是自认枭雄的曹操,在获得了滔天的好处之后,依旧是不齿孙权的行径。 当时孙刘乃是联盟,这种背盟的行径,不仅仅是道义上的问题,还有战略上的问题。 孙吴占据荆州,曹魏丝毫不惧,因为自此之后,孙吴只想偏安一隅,根本不想北伐,得过且过了。 而蜀汉占据荆州,那意义完全不同了。 即便是把背后交给盟友,依旧不安全。 朱祁钰、于谦、陈懋,都在讨论济州岛和琉球列岛的军事、政治、经济意义,举足轻重。 这意味着大明海疆的安泰,大明沿海地区的安泰。 于谦看着济州岛,叹息的说道:“就怕李瑈不肯给啊。” “相比较倭患,朝鲜更怕大明,因为倭国侵入朝鲜,他们可以请大明救援。” “可是大明要是占了济州岛,济州岛的后背就是朝鲜,大明必然图谋朝鲜。” “如果强图,必然招致朝鲜和倭国联盟,唇亡齿寒的道理,朝鲜君臣也明白。” 于谦换位思考了下,站在了朝鲜的立场上,思考问题,朝鲜不见得肯给大明济州岛。 “由不得他。”朱祁钰平静的说道。 于谦眼瞅着自己劝仁恕又失败了,只能面色沉重的看着朝鲜的位置,陷入了沉思。 朝鲜被倭寇打了可以喊爸爸帮忙,若是朝鲜被都大明打了呢? 他去哪里求援呢? 中秋节很快就到了,街头张灯结彩,今年的京师街头,最多的就是孩子,他们成群结队的街头奔跑着,他们的两个发髻的总角上插着杨柳枝,父母衣物上的补子也换成了秋千补子。 而京师也变成了花的海洋,秋海棠、玉簪花开遍了整个京师,而家家供月饼、瓜果,等候月上柳梢头,焚香之后,即大肆饮啖。 京师内外花会无数,赏花出游者极多,好不热闹。 腊月二十三到大年初六,大明人人皆葫芦景补子,葫芦即为福禄。 而到了上元节则是灯景补子,京师都是上元节的灯会,彩灯万盏。 到了端午节的时候,则是五毒艾虎补子,五毒装饰,寓意消灭五毒、驱邪避害。 到了七夕节有鹊桥补子、到了重阳节日有景菊花补子和到了冬至日有阳生补子。 京师处处皆热闹,今年的孩子尤其的多。 兴安打开了窗,八月份,天气转凉,寒风起,平日陛下不在,会开一个时辰的窗通风换气。 今日陛下在御书房,他还是开了窗,因为屋内在焚香。 兴安的面色比较沉重,和京师欢快的氛围,格格不入。 因为陛下这几日并没有回泰安宫,而是一直住在讲武堂内。 每到中秋节这几日,朱祁钰身上的戾气,就格外的重。 他在讲武堂的御书房内,设着土木堡战亡军士的灵牌,兴安在中秋节这天,摆上了祭品。 陛下点燃了三炷香,冉冉升起的烟气,将灵牌笼罩在了香烛之间。 兴安不知道大明是不是渐渐淡忘了土木堡大败的伤口,但是他知道,陛下没忘。 “是不是觉得朕矫情?”朱祁钰愣愣的问道。 每年祭祀的时候,他都会看到幻想,那些死在土木堡的英灵,已经全然没有了当初的暴戾,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兴安吓了个哆嗦,俯首说道:“臣不敢!臣更不这么想!” “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主!” “陛下时刻谨记大明当日之耻!乃是大明之幸!” 兴安说完迟迟没等到陛下的回应,他鬓角的汗都流下来了,稍微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陛下只是自说自话罢了,压根不是跟他说话。 因为陛下的眼神,有点失神。 香烛燃尽,朱祁钰的眼底恢复了清明之色,看着兴安俯首请罪的模样,笑着说道:“平身,朕不是问你,朕问自己。” 朱祁钰在问心。 兴安将祭品拿下,将灵牌翻转朝内,没人知道这牌子上写着什么,除了兴安和朱祁钰二人。 “陛下,有件喜事,李淑妃昨日诞下了一个千金,陈昭仪今天添了一个麒麟儿。” 陛下这几日不在泰安宫内,陛下身上戾气极重,一直到祭祀亡魂之后,兴安才说起了好消息。 李惜儿生了个女儿,而陈婉娘生了个儿子。 陈婉娘因为出身不好,怀了身孕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昭仪罢了。 洪武三年,太祖高皇帝禁九嫔,大明的宫廷只有一后三夫人,当然大明皇帝的妃子并不少。 “礼部尚书胡濙上了几个名字,请陛下为皇嗣赐名。”兴安拿出了一份奏疏,这是胡濙早就准备好的。 胡濙现在是太子少师,在泰安宫负责教导皇嗣们的学业。 “就这个,李淑妃的女儿,赐名朱见蓉。陈昭仪的麒麟儿朱见泽。”朱祁钰圈了两个名字。 现在朱祁钰有四个皇子,长子朱见济、嫡子朱见澄、三皇子朱见浚、四皇子朱见泽,三个女儿,长女朱见薇,次女朱见芝,三女朱见蓉。 还有一个义子,朱愈。 这里面最属这朱见浚调皮,毕竟他母亲唐云燕,面对泰安宫遇袭,怀有身孕还跃跃欲试。 属朱愈最为稳重。 朱愈是墩台远侯的孩子,父亲死于边野,母亲死于产中出血,这孩子还有黄疸,最后被陆子才所救。 朱见济最为聪慧,学业的进度最快,胡濙、王直两位太子少师,对朱见济的学业最为满意。 朱祁钰忽然疑惑的问道:“大秦国公主埃莱娜,什么时候入宫,定好了吗?” 第515章 西罗马的灭亡 “定好了。”兴安赶忙俯首说道:“埃莱娜的礼仪学的差不多了,暂定的十月份入宫。” 大秦国的长公主埃莱娜,正在礼部学习礼法,这其中涉及到了一些礼仪的争端,最终依明制进行。 牧师、圣坛、傧相、花童、宣召、祷告、誓言等等,全都被胡濙和杨善所否定掉。 你让大明的皇帝接受神鬼的祝福,这婚礼的仪制,别说陛下同意不同意,首先礼部就不同意。 这礼部要是干出这种事来,那胡濙、杨善等人,全都致仕得了,或者干脆点找根绳吊死? 既然是是嫁入大明,而且远道而来,自然按大明的礼制进行。 这一轮沟通并不算棘手,阻碍埃莱娜进入泰安宫的主要原因,是埃莱娜自己要学习东方的文化。 总不能…让陛下学外语! “好。”朱祁钰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打开了案卷,他会在暮时回到泰安宫和妻、子过中秋节。 胡濙现在很清闲,户部的事交给了户部侍郎萧晅、石瑁等人去主持,他现在最多的时间就是泡在皇城的古今通集库和自己的小书房里读书。 第二大工作是教导泰安宫的皇嗣,第三件事则是和大秦国使者尼古劳兹讨论罗马法。 他穿着秋千补子,带着两个侍从,四个护卫,在京师里溜达了一圈来到了会同馆,他要见尼古劳兹。 对于胡濙而言,和大秦国使者的交流,是大明大思辨中的一环。 开放和包容不是儒家文化的内核,而是中原王朝的内核,是「你的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礼法之一。 马欢带着十多个同时等在在会同馆外,看到了胡濙,赶忙带着人上前俯首见礼说道:“见过胡尚书。” 他很惊讶胡濙居然没有坐轿撵车驾,而是步行在街头。 胡濙有养生之道,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他时常会在饭后在大明的街头散步。 他扶起了马欢,笑着让其他人站起身来。 他一遍走,一遍对马欢嘱咐道:“大秦国的文书翻译要侧重那些实用的内容,至于宗教类的书籍,暂时不要译了,陛下不喜欢看。” 大秦国的景教经典,其实在唐宋时候就有了大量的翻译,不必再二度翻译了。 但是一些度数旁通所需要的书籍,和一些类哲学的书籍很有必要。 以史明鉴,可以知兴替。 胡濙走进了会同馆,见到了正在伏案奋笔疾书的尼古劳兹。 一样苍老的人,相差二十余岁,尼古劳兹每次见到胡濙,就不得不佩服,胡濙真的是养生有道。 大明朝也有不少人恨得咬牙切齿,这个胡濙这么大岁数了,精力还如此的旺盛。 尼古劳兹先说起了大事,他往前凑了凑身子说道:“佐伊十月份入宫,这件事已经定下了,礼仪之上已经没有疏漏了。” 胡濙斟酌了一下说道:“嗯,当陛下和公主的儿子出生,就是具有了万王之王和罗马的全部宣称。” 罗马是否可以在西亚和泰西闪电般归来,胡濙决定不了,得看大明的发展历程。 胡濙很难说在他有生之年,能看到那么一天。 这就是下饵,让尼古劳兹好生翻译泰西文牍,目前大明培养的拉丁语通事还不够多。 尼古劳兹的面色有些发苦,这胡尚书是个老滑头,看似说了什么,但是又什么都没说,看似承诺了,其实什么都没承诺。 据尼古劳兹所知,大明和大秦国的使者沟通有无,可是和奥斯曼帝国的使者康成志,同样来往密切。 无论是罗马的智慧还是技术,萝马都能提供。 这种圆润的外交政策,让尼古劳兹面对胡濙之时,总是有力使不出,节节败退。 “我们今天来聊一个悲伤的话题,罗马的灭亡。”胡濙坐直了身子,喝了杯茶,平静的说道。 他们要讨论的是西罗马的灭亡。 罗姆苏丹国、奥斯曼,都有对罗马取而代之的意图,不过那是一神教的东罗马,而他们要说的是西罗马的灭亡。 尼古劳兹感慨万千的说道:“尊敬的大明皇帝和于少保是大明的伟大英雄,这是不用怀疑的事。” “那么马约里安陛下,就是西罗马帝国最后一位罗马人的皇帝。” “马约里安陛下是一个帝国衰败时期会偶然出现,期望振兴罗马所有荣光的伟大英雄。” “马约里安陛下虽然仅仅担任了四年的西罗马执政官,但是一切赞美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这段时间的伟大。” “他拥有像大海一样的胸襟,也拥有像天空一样高远的志向,他的目光能突破空间和时间的束缚。” “他试图挽救帝国长时间的衰败,而又试图拯救一盘散沙一样的帝国。” “他对盘踞在高卢南部,西班牙和北非的蛮族割据政权发动的军事和外交攻略,收复了罗马帝国在泰西几乎所有的土地。” “他在经济,政治,和律法上的一系列改革,那些政策的改革,是具有长远性的。” 尼古劳兹对马约里安,有着十足的狂热的崇拜,他将自己一切赞美的词语都给了这个最后一位罗马人的皇帝,马约里安。 尼古劳兹兴奋不已的说道:“他初步实现了西罗马帝国的科层制的官僚统治,但也得罪了家族制下无数庞大的家族家长。” “他倡导廉洁和高效,让整个罗马帝国的政令如同奔腾的河水一般在沟渠之中咆哮!但也得罪了西罗马帝国所有的官僚。” “他对西罗马帝国进行税收改革,希望可以让那些喜欢闹事的蛮族人安静下来,并且纳税,他差点就成功了,那些蛮族人真的交税了,但也得罪了那些泛滥的蛮族。” “最终,马约里安陛下在返回罗马之后,富有野心的元老院元老利比乌斯·塞维鲁,发动了兵变,残忍的杀害了马约里安陛下。” “罗马帝国的颓势如同悬崖上的滚石落下,再无挽回颓势的可能。” 胡濙安静的听完了尼古劳兹对马约里安崇拜的赞美,开口说道:“马约里安为了打败汪达尔王国,在西班牙的港口建立了一只水师,结果被汪达尔王国奇袭港口,水师全军覆没。” “马约里安对汪达尔王国的攻伐是军事冒险,他刚刚打完了高卢的蛮族,征服了西班牙,应该修正一下,而不是继续开疆拓土。” “军事冒险的失败,代价是沉重的,他的死,的确是兵变杀死了他,但是在政治上,是他杀死了他自己。” 胡濙已经翻译了一些罗马的史料,这个马约里安的确是雄心壮志,但是对汪达尔王国的攻打,并且战败,导致了马约里安的威望一落千丈。 蛮族在反对他、官僚在反对他、贵族在反对他、元老院在反对他,最关键的是,就连罗马人都在反对他。 几乎在所有人都反对他的时候,他依旧要发动军事冒险,这是不明智的。 尼古劳兹对马约里安有着近乎狂热的崇拜,这影响了他对这段历史的客观看待。 当然,胡濙也是旁观者清罢了。 如果换位思考,这事发生在大明,他不认为自己心态会平稳。中兴之主突然被杀,他也会扼腕痛惜。 胡濙不知道,在原来的历史线上,他眼中的中兴之主,被投机者搞了一个夺门之变,兵变之后,历史上的明代宗、于少保等人,或被杀死在了掖庭之中,或被斩首弃市。 那时候胡濙只会比此时的尼古劳兹,更加悲怆。 胡濙继续开口说道:“你翻译的《马约里安法》之中,规定了元老院的元老不得无故迁徙,这说明,有元老院的人在偷偷离开。” “那些被征服的蛮族,他们对税赋本就抵触,而且在军队之中,蛮族占据八成以上的数量,兵变完全在意料之中。” “还有那些被科层制官僚制度折磨的家族的家长,他们带着那些蛮族在兵变,他们指使自己的奴隶,打开城门,为蛮族的兵变提供方便。” “在那时,马约里安就该警醒了。” 尼古劳兹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颇为无奈的说道:“你说得对。” 胡濙面色古怪的问道:“我很好奇一个问题,是什么让你们罗马的皇帝,会对军队之中有八成的日耳曼人、哥特人而无动于衷呢?” “这简直是疯狂。” 胡濙无法想象京军之中鞑官、鞑军的数量占据七成以上是个什么模样,别说七成了,就是一成胡濙都嫌多。 大明的华夷之辩犹胜唐宋,因为大明长期以来的口号都是驱除鞑虏。 这种华夷大防之下,大明对鞑官、鞑军极为忌惮。 现在京军之中,几乎没有鞑靼人和兀良哈人,除了少数的马倌以外。 尼古劳兹无奈至极的说道:“如果有一点办法,我们也不会选择让蛮族填满整个军营。” “这不是没办法吗?” “如果有办法的话,罗马的皇帝,也不愿意在军营之中有任何一个的蛮族人。” 胡濙面色更加古怪,满脸疑云的问道:“为什么呢?难道是罗马没人了吗?” “这不可能啊,据我对罗马的了解,罗马人在罗马帝国之中是市民、平民,而蛮族只是奴隶。” 尼古劳兹沉重的点头说道:“是的,罗马人少丁、晚婚,最终让罗马的皇帝不得不让蛮族充满了军营。” “没人?不肯生?”胡濙喝了杯水,面色沉重的问道。 尼古劳兹想了许久说道:“是的,原因很多很多,罗马皇帝为了鼓励罗马人生孩子,几乎想尽了一切的办法,那些近乎于荒诞的政策,都无法让罗马人恢复对生育的兴趣。” “最终,罗马帝国被换了种。” 与其说西罗马帝国是被蛮族亡国,不如说是被蛮族庞大的人口取而代之。 没人,同样是东罗马面临的严峻问题。 “原因呢?他们享受着市民、平民的待遇,为什么不肯生孩子呢?”胡濙追问道。 这是一种中原王朝从未出现过的现象。这种怪象是中原王朝所无法理解的逻辑。 中原王朝每次改朝换代,其中就有人地矛盾加剧,人口太多,导致了土地无法供养,一点点的天灾人祸,就会激起数省失地百姓,揭竿而起。 不想生,人口少,被蛮族换种,是胡濙完全无法理解的灭亡方式。 太怪了。 尼古劳兹陷入了沉思之中,这里面太复杂了,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胡濙静静的等待着,一盏茶的时间后,尼古劳兹终于开口说道:“罗马人要承担几乎所有的赋税,每生一个孩子就意味着要缴纳沉重的税赋,罗马人无力承担税赋,所以宁愿不生,即便是生下了孩子,也会溺死。” “而蛮族人不需要交税,说他们毫无负担的大肆生育。” 胡濙想了许久,最终理解了罗马这种,罗马人需要纳赋,而蛮族人不纳赋的奇怪局面。 罗马并没有成熟的科层制官僚,征伐蛮族之后,甚至连包税制都做不到,只能默认蛮族不收税,维持统治。 大明眼下对鞑靼部也不收税,但是大明在草原制造了恐怖至极的通货膨胀,在鞑靼内鬼的配合下,无数的鞑靼人不断跑到了内地寻求大明的庇护。 大明不收税,收人。 尼古劳兹看着胡濙的脸色,就知道这位胡尚书又有领悟,但是胡尚书总是那么的圆滑,若有所悟,但是从来都是憋在心里。 尼古劳兹继续开口说道:“其二,罗马人承担着军队兵役,每次的征战,都有大量的青壮年死亡,但是这些人丁却无法补充。” “家长制制度之下,科层制未曾成熟,导致了各个家族的家长,反对征战,更加加剧了蛮族的壮大。” 胡濙可以理解,这算是罗马的兴文匽武,各家族的家长,反对征战的理由很多,其中就包括了人丁的原因。 这不是科层制能够解决的问题。 可是尼古劳兹没有说的那些,胡濙也能够想象得到,这些家族的家长,估计在蛮族里面有不小的利益,甚至胡濙可以断言,这些蛮族的存在,是保障家长们地位的力量之一。 养寇自重这种把戏,可不是大明独特的文化现象。 尼古劳兹痛苦的说道:“其三,是宗教的影响,在政权神权的争斗之中,罗马帝国最终妥协了,可是这种妥协,并没有换来人丁兴旺。” “为了恢复人丁,胡尚书,你能想到的,罗马的各位皇帝都想到了。” “比如四十岁以下的女人不得进入修道院做秀女,比如不合适的老少配会被皇帝拆散,比如每生一个孩子都会得到了三个银币的赏赐等等,不能说一点用没有。” “作用很小罢了。” 第516章 失望与希望 胡濙听完了尼古劳兹的问题,眉头紧皱的说道:“在远古的时候,人们狩猎的时候,如果付出比收获大,就会选择不狩猎。” “就像是现在海上的船舶,很少捕猎大块头的鱼一样,因为得不偿失。” 尼古劳兹眼神一亮,胡濙的这个比喻非常的好,大块头的鱼的鱼油更多,可是琉球群岛的贡品之中,一年只有三十万斤的鱼油。 这不是现在杀不了大鱼,而是因为付出比收获要小很多。 尼古劳兹坐直了身子说道:“生育的收益远小于成本,所以就不生孩子了吗?” “不仅仅是如此。”胡濙摇头说道:“我们可以很容易看到,一些衣食无忧的人,也不太愿意生子,他们的孩子并不是很多。” “襄王是大明最尊贵的亲王,但是他只有三个孩子,对于襄王而言,收益、成本、收获、付出,都是无稽之谈。但是他不愿意生。” 胡濙的话说完,让尼古劳兹陷入了沉默之中。 尼古劳兹当然知道,襄王不愿意生孩子,完全是因为生下来会分家产。 如果皇位再传下去,襄王失去了他尊贵的皇叔身份,襄王府一脉就会失去现在的恩典,生的越多,争斗就会越多。 襄王是这种想法,大明又有多少人如此想法呢? 罗马亦有四时之秩序,但是在生机勃勃的春天和万物勃发的夏天,罗马人依旧不愿意生孩子。 他们更希望孩子有个美好的将来,将手中的资源去培养一个孩子成才,要比培养两个容易的多。 尼古劳兹无奈的说道:“大明似乎没有这个困扰,虽然你们的耕地十分的贫瘠,但是大明的百姓如此的勤劳,只要政治清明,只要世道安稳,他们似乎非常乐意生。” “即便是胡元统治了这片土地一百年,但是他们还是过客,最终这地方还是你们的。” 尼古劳兹到大明已经两年的时间,他在中秋节看到街上跑的全都是五六岁的孩子,别提多羡慕了。那无忧无虑的模样,让尼古劳兹感慨良多。 如果罗马人有这么旺盛的生孩子的想法,那还有什么高卢人、日耳曼人、哥特人、奥斯曼人、罗斯人逞凶的机会? 罗马人生生把自己折腾成了小族。 “孩子是什么?”胡濙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尼古劳兹认真的思索了许久说道:“是一个帝国的未来。” “孩子是父母的希望。”胡濙坐直了身子说道。 尼古劳兹眉间拧成了疙瘩,愣愣的问道:“希望?” 胡濙点头说道:“当绝望之时,即便是出生之后,也会溺死那些婴儿。当有希望的时候,就会盼望着多子多福了。” “孩子是父母的希望,父母饱含期待的时候,就会多子多福,父母已经绝望,自然不会有希望了。” 尼古劳兹眉头的疙瘩终于舒展开来,他手指头在两肩和额头、胸前点了下,俯首说道:“谢谢胡尚书的教诲。” 在尼古劳兹看来,虽然胡濙不是神职人员,但是他似乎洞察世事,比他更懂这个世界。 大明的礼法,和泰西的宗教法,都是在维护秩序的稳定,但是尼古劳兹自认自己不懂这世间的道理,到了大明感悟良多。 胡濙倒是丝毫没有谦让的接受了尼古劳兹的礼节。 埃莱娜呆滞的看着这两人,她对此非常有感触。 在君士坦丁堡的城堡之中,朝不保夕的时候,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孩子的事儿上。 但是到了大明之后,她对自己日后的生活有了期许,有了希望,就时常会幻想一下婚后的生活。 也不知道那个英气的君王,会不会喜爱她,会不会有个万王之王和罗马共主的孩子诞生。 这在君士坦丁堡的时候,她想都不敢想。 孩子是希望,当父母绝望的时候,又怎么会有希望呢? 西罗马帝国亡于蛮族,东罗马帝国也亡于蛮族。 埃莱娜明白了。 胡濙本来今天准备了很多的话题,比如罗马十二铜表法之中的逻辑,但是他讨论完了这个问题之后,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今天是中秋节,泰安宫会花会,汪皇后带着后宫嫔妃赏花,埃莱娜公主应该参加一下。”胡濙站起身来,结束了今天的谈话。 他走出了会同馆之后,站在馆驿门前,看着街上跑来跑去的孩童,一时之间陷入了迷茫。 大明真的没有让天下人绝望的时候吗? 正统一十四年,一汪死水一样的丁口,仅仅是地方瞒报吗? 至少,胡濙已经很久没看到,大明京师有这么多奔跑的孩子。 一个顽童显然和伙伴玩的不亦乐乎,不知道看路,跑着跑着一下子撞到了一名缇骑的腿上。 这顽童抬头看着对他而言如同大山一样的缇骑,揉了揉脑袋,忽然咧开嘴笑了,如同山涧溪水抚过青石一般轻灵的笑声在街边回荡,孩子的笑特别清澈,就像石子砸入了清泉的波纹,从他嘴角的小旋涡里溢了出来,感染了周围的孩童。 缇骑露出一个略微有些可怕的笑容,摸了摸这孩子总角,带着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一跺脚故意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大声的说道:“哈!” 吓得这顽童原地一蹦,随即转身就跑,转瞬间融入了人流之中,看不到踪影。 胡濙站在街头,有些感慨的说道:“陛下眼下在哪里?” 缇骑回过神来说道:“胡尚书,陛下眼下不在讲武堂,也不在泰安宫,人在朝阳门外的民舍。” “去朝阳门了?”胡濙迈开了步子向着朝阳门的方向而去。 此时的朝阳门外,朱祁钰一身的绫罗绸缎,出现在朝阳门外的漕运码头上,略显一些格格不入,就像是富家公子来雇用穷民苦力。 朱祁钰自然不是来过来雇用穷民苦力。 他站在朝阳门外的漕运码头上,看着漕运船舶开始卸下了无数的粮袋,送到了朝阳门内的粮市口。 他找了半天,就看到了柳七。 柳七依旧是健壮无比,肌肉虬结,扛着一袋米放在了车上。 朱祁钰走上前去,拍了拍米袋,笑着说道:“柳七,好久不见。” “忙着的,要雇等下个月…”柳七一抬头,看到了朱祁钰似是而非的笑容,吓了一个激灵。 朱祁钰和柳七一共见了四面,第一次是朝阳门外偶遇,第二次是朝阳门外民舍的漕运码头,第三次是在南衙,柳七负责押运景泰通宝进南京城,第四次就是现在了。 “陛陛陛…下!”柳七上次在陛下凯旋的时候,在朝阳门外,已经见过陛下了,自然认出了这是谁。 他怼了陛下两次,上次见到了陛下坐在大驾玉辂上,就一连做了好几夜的噩梦,生怕有缇骑进门,摘了他的脑袋。 等过了几日,他也琢磨出来了,估计陛下忙得很,没空搭理他,或者干脆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朱祁钰拦住了柳七行礼说道:“无须多礼。” 柳七要是真的跪了,码头上这么多人,基本就确定了他的身份了。 “忙不忙?聊聊天?”朱祁钰说明了来意。 柳七一擦手说道:“不忙,不忙,陈哥,今天请个假,来了个…有点事。” 唤作陈哥的壮汉,看着朱祁钰纡青佩紫公子哥的模样,深吸了口气走了过来,将一袋米抗在背上挡住了朱祁钰的视线低声说道:“有事你说话,什么势要,都不怕他,大不了咱们去敲登闻鼓去,让陛下给咱做主。” 陈哥是一片好意,只是站在朱祁钰身边的兴安和卢忠,憋着笑,敲登闻鼓见得也是面前这位。 朱祁钰倒是没说话,走到了茶摊前,要了四碗茶。 没多久柳七终于来到了大明皇帝面前,有些坐立不安,面前这位可不是什么七品的参政议政,而是大明朝的当朝皇帝。 “坐坐坐,今天咱也就是参政议政,唠唠嗑儿。”朱祁钰笑着说道:“不要拘谨。” 柳七这才坐下,他听说石景厂那帮工匠们每七天的时间都会见陛下一次,每月的初一十五,还会有人宣谕。 见皇帝而已,他都见了好几次了,之前咋样还咋样呗,陛下又不是妖魔鬼怪,还能吃了他不成吗? 朱祁钰示意柳七喝茶,他是皇帝,在外面不食茶汤。 “中秋节还要做工吗?”朱祁钰疑惑的问道。 柳七赶忙说道:“是嘞,这时节最是忙碌,除了过年和天明节连休以外,都要上工。” 朱祁钰往前坐了坐问道:“你孩子呢?安置在哪里?” “那娃儿死了,病死了。”柳七的眼神里满是灰暗,嘴角都抖了下。 朱祁钰感觉有人在攥着他的心狠狠的捏了一下一样。 那个古灵精怪、眼睛滴流滴流转的孩子,就这样没了吗?一时间朱祁钰感觉有些阵阵的眩晕,心中千头万绪。 “没去惠民药局看看吗?还是没钱?”朱祁钰追问着。 柳七摇头说道:“去了,没看好,惠民药局才要几个钱啊,什么药都用上了,小孩子,不抗病。” 朱祁钰心中满是怅然若失,大明的医学还是得继续发展,解刳院得继续办下去。 至于骂名,他多担点就是了。 陆子才他们不会挨骂,只有他这个暴戾的皇帝会被骂而已。 “节哀。”朱祁钰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铁打的壮汉。 柳七却露出一丝的笑容说道:“草民去年买了一间民舍,娶了一房媳妇,现在又生了一个闺女,俺打算再生一个。” 朱祁钰心头一松,生老病死是自然之事,他作为人皇,管不住阴曹地府的事儿。 柳七既然娶了媳妇,有了闺女,还打算再要一个,代表柳七愿意要孩子。 朱祁钰又问了许多关于穷民苦力的事儿,只要肯卖力气,除了养活自己,还是能养活自己的孩子。 朱祁钰的劳保局不是一点用处没有。 虽然南衙那边的风力很强,但是北衙这边,离皇帝太近,想不忠诚也不行,再加上登闻鼓这一闹腾,这些商行更不敢搞出李代桃僵的把戏。 一个神出鬼没的皇帝,已经让人够都很头疼。 眼下登闻鼓院的院墙还被拆了,东西长安门都常开,这登闻鼓更让人头疼了。 “那是俺浑家,来给俺送饭来了。”柳七看到了一个女子,用力的挥了挥手。 那孩子背在妇人的背上,圆嘟嘟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朱祁钰,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朱祁钰的孩子缘一向不太好,他也习惯了。 “商行不管饭吗?”朱祁钰可是听柳七说这码头上的活儿,管一顿午饭,可是柳七的妻子还来送饭。 柳七摇头说道:“不是,俺浑家怕俺吃不饱。” 朱祁钰这才了然,不经意间吃了一嘴的狗粮。 “这是?”柳七的妻子,终于把孩子哄好了。 柳七含含混混的说道:“通政司的参政议政,来风闻言事来了,之前就见过,看到了聊两句。” 柳七没有解释朱祁钰的身份,这个实在是不好解释,说这是皇帝也要得有人信才是,索性报了朱祁钰的官老爷的身份。 柳七看着他妻子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然后转过头来对着朱祁钰说道:“俺今年再攒攒钱,等到明年的时候,就买条自己的漕船,从通州往朝阳门拉粮食,一天能跑两趟,一天就能赚七百钱!”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你别把钱都花到了漕船上,到时候家里出了事,拿不出钱来。” 朱祁钰下意识的有些料敌从宽,劝了柳七一句。 生活是百姓最大的敌人。 “官老爷也这么说,你稳当一点,跟你说也不听,官老爷说你总该听了!”柳七的妻子一听就赶忙说了一句。 柳七晃着脑袋,满脸骄傲的说道:“我现在钱已经攒够了,就是出点什么事,咱们也有钱。” 朱祁钰露出了笑容,这百姓抗风险能力弱的很,既然柳七有这个意识,就不用朱祁钰乱弹琴了。 柳七日子过得不错,就是他从陕西带来的那个孩子,让朱祁钰颇为可惜。 “上次你提的那个,民役折钱的事,咱报上去了,后来有回信儿了。”朱祁钰说起了上次柳七提的建议,柳七想要学个手艺,因为派役给耽误了。 柳七看向了朱祁钰,眼神中透着希冀,北人苦役,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倒不是说活儿多累,太耽误事了。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上头说不成,朝里核算过了,至少得等五年以后才可以。” “大明眼下市面上没那么多钱,这劳役折钱,钱都回了朝廷,坊间就没钱用了。” “不是折多少的事儿,是这么一折,也容易让些吏目趁机见缝插针,钻空子。” 朱祁钰真的让计省算过,主要是景泰通宝的量还是太小了,至少再过五年的时间,等大明的钱荒缓解了再说。 柳七和柳七的妻子对视了一眼,他们完全没想到还能等到回音儿。 “俺不懂这些,就是张口胡乱一说。”柳七赶忙摆手说道。 兴安凑到了朱祁钰的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声。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你们吃饭,咱有点事,就再四处转转。” 柳七赶忙站起来,又把妻子拉起来,点头说道:“诶(ei)。” 胡濙来到了朝阳门,见过了陛下。 第517章 断章取义也,小道耳 胡濙听完了尼古劳兹的问题,眉头紧皱的说道:“在远古的时候,人们狩猎的时候,如果付出比收获大,就会选择不狩猎。” “就像是现在海上的船舶,很少捕猎大块头的鱼一样,因为得不偿失。” 尼古劳兹眼神一亮,胡濙的这个比喻非常的好,大块头的鱼的鱼油更多,可是琉球群岛的贡品之中,一年只有三十万斤的鱼油。 这不是现在杀不了大鱼,而是因为付出比收获要小很多。 尼古劳兹坐直了身子说道:“生育的收益远小于成本,所以就不生孩子了吗?” “不仅仅是如此。”胡濙摇头说道:“我们可以很容易看到,一些衣食无忧的人,也不太愿意生子,他们的孩子并不是很多。” “襄王是大明最尊贵的亲王,但是他只有三个孩子,对于襄王而言,收益、成本、收获、付出,都是无稽之谈。但是他不愿意生。” 胡濙的话说完,让尼古劳兹陷入了沉默之中。 尼古劳兹当然知道,襄王不愿意生孩子,完全是因为生下来会分家产。 如果皇位再传下去,襄王失去了他尊贵的皇叔身份,襄王府一脉就会失去现在的恩典,生的越多,争斗就会越多。 襄王是这种想法,大明又有多少人如此想法呢? 罗马亦有四时之秩序,但是在生机勃勃的春天和万物勃发的夏天,罗马人依旧不愿意生孩子。 他们更希望孩子有个美好的将来,将手中的资源去培养一个孩子成才,要比培养两个容易的多。 尼古劳兹无奈的说道:“大明似乎没有这个困扰,虽然你们的耕地十分的贫瘠,但是大明的百姓如此的勤劳,只要政治清明,只要世道安稳,他们似乎非常乐意生。” “即便是胡元统治了这片土地一百年,但是他们还是过客,最终这地方还是你们的。” 尼古劳兹到大明已经两年的时间,他在中秋节看到街上跑的全都是五六岁的孩子,别提多羡慕了。那无忧无虑的模样,让尼古劳兹感慨良多。 如果罗马人有这么旺盛的生孩子的想法,那还有什么高卢人、日耳曼人、哥特人、奥斯曼人、罗斯人逞凶的机会? 罗马人生生把自己折腾成了小族。 “孩子是什么?”胡濙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尼古劳兹认真的思索了许久说道:“是一个帝国的未来。” “孩子是父母的希望。”胡濙坐直了身子说道。 尼古劳兹眉间拧成了疙瘩,愣愣的问道:“希望?” 胡濙点头说道:“当绝望之时,即便是出生之后,也会溺死那些婴儿。当有希望的时候,就会盼望着多子多福了。” “孩子是父母的希望,父母饱含期待的时候,就会多子多福,父母已经绝望,自然不会有希望了。” 尼古劳兹眉头的疙瘩终于舒展开来,他手指头在两肩和额头、胸前点了下,俯首说道:“谢谢胡尚书的教诲。” 在尼古劳兹看来,虽然胡濙不是神职人员,但是他似乎洞察世事,比他更懂这个世界。 大明的礼法,和泰西的宗教法,都是在维护秩序的稳定,但是尼古劳兹自认自己不懂这世间的道理,到了大明感悟良多。 胡濙倒是丝毫没有谦让的接受了尼古劳兹的礼节。 埃莱娜呆滞的看着这两人,她对此非常有感触。 在君士坦丁堡的城堡之中,朝不保夕的时候,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孩子的事儿上。 但是到了大明之后,她对自己日后的生活有了期许,有了希望,就时常会幻想一下婚后的生活。 也不知道那个英气的君王,会不会喜爱她,会不会有个万王之王和罗马共主的孩子诞生。 这在君士坦丁堡的时候,她想都不敢想。 孩子是希望,当父母绝望的时候,又怎么会有希望呢? 西罗马帝国亡于蛮族,东罗马帝国也亡于蛮族。 埃莱娜明白了。 胡濙本来今天准备了很多的话题,比如罗马十二铜表法之中的逻辑,但是他讨论完了这个问题之后,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今天是中秋节,泰安宫会花会,汪皇后带着后宫嫔妃赏花,埃莱娜公主应该参加一下。”胡濙站起身来,结束了今天的谈话。 他走出了会同馆之后,站在馆驿门前,看着街上跑来跑去的孩童,一时之间陷入了迷茫。 大明真的没有让天下人绝望的时候吗? 正统一十四年,一汪死水一样的丁口,仅仅是地方瞒报吗? 至少,胡濙已经很久没看到,大明京师有这么多奔跑的孩子。 一个顽童显然和伙伴玩的不亦乐乎,不知道看路,跑着跑着一下子撞到了一名缇骑的腿上。 这顽童抬头看着对他而言如同大山一样的缇骑,揉了揉脑袋,忽然咧开嘴笑了,如同山涧溪水抚过青石一般轻灵的笑声在街边回荡,孩子的笑特别清澈,就像石子砸入了清泉的波纹,从他嘴角的小旋涡里溢了出来,感染了周围的孩童。 缇骑露出一个略微有些可怕的笑容,摸了摸这孩子总角,带着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一跺脚故意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大声的说道:“哈!” 吓得这顽童原地一蹦,随即转身就跑,转瞬间融入了人流之中,看不到踪影。 胡濙站在街头,有些感慨的说道:“陛下眼下在哪里?” 缇骑回过神来说道:“胡尚书,陛下眼下不在讲武堂,也不在泰安宫,人在朝阳门外的民舍。” “去朝阳门了?”胡濙迈开了步子向着朝阳门的方向而去。 此时的朝阳门外,朱祁钰一身的绫罗绸缎,出现在朝阳门外的漕运码头上,略显一些格格不入,就像是富家公子来雇用穷民苦力。 朱祁钰自然不是来过来雇用穷民苦力。 他站在朝阳门外的漕运码头上,看着漕运船舶开始卸下了无数的粮袋,送到了朝阳门内的粮市口。 他找了半天,就看到了柳七。 柳七依旧是健壮无比,肌肉虬结,扛着一袋米放在了车上。 朱祁钰走上前去,拍了拍米袋,笑着说道:“柳七,好久不见。” “忙着的,要雇等下个月…”柳七一抬头,看到了朱祁钰似是而非的笑容,吓了一个激灵。 朱祁钰和柳七一共见了四面,第一次是朝阳门外偶遇,第二次是朝阳门外民舍的漕运码头,第三次是在南衙,柳七负责押运景泰通宝进南京城,第四次就是现在了。 “陛陛陛…下!”柳七上次在陛下凯旋的时候,在朝阳门外,已经见过陛下了,自然认出了这是谁。 他怼了陛下两次,上次见到了陛下坐在大驾玉辂上,就一连做了好几夜的噩梦,生怕有缇骑进门,摘了他的脑袋。 等过了几日,他也琢磨出来了,估计陛下忙得很,没空搭理他,或者干脆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朱祁钰拦住了柳七行礼说道:“无须多礼。” 柳七要是真的跪了,码头上这么多人,基本就确定了他的身份了。 “忙不忙?聊聊天?”朱祁钰说明了来意。 柳七一擦手说道:“不忙,不忙,陈哥,今天请个假,来了个…有点事。” 唤作陈哥的壮汉,看着朱祁钰纡青佩紫公子哥的模样,深吸了口气走了过来,将一袋米抗在背上挡住了朱祁钰的视线低声说道:“有事你说话,什么势要,都不怕他,大不了咱们去敲登闻鼓去,让陛下给咱做主。” 陈哥是一片好意,只是站在朱祁钰身边的兴安和卢忠,憋着笑,敲登闻鼓见得也是面前这位。 朱祁钰倒是没说话,走到了茶摊前,要了四碗茶。 没多久柳七终于来到了大明皇帝面前,有些坐立不安,面前这位可不是什么七品的参政议政,而是大明朝的当朝皇帝。 “坐坐坐,今天咱也就是参政议政,唠唠嗑儿。”朱祁钰笑着说道:“不要拘谨。” 柳七这才坐下,他听说石景厂那帮工匠们每七天的时间都会见陛下一次,每月的初一十五,还会有人宣谕。 见皇帝而已,他都见了好几次了,之前咋样还咋样呗,陛下又不是妖魔鬼怪,还能吃了他不成吗? 朱祁钰示意柳七喝茶,他是皇帝,在外面不食茶汤。 “中秋节还要做工吗?”朱祁钰疑惑的问道。 柳七赶忙说道:“是嘞,这时节最是忙碌,除了过年和天明节连休以外,都要上工。” 朱祁钰往前坐了坐问道:“你孩子呢?安置在哪里?” “那娃儿死了,病死了。”柳七的眼神里满是灰暗,嘴角都抖了下。 朱祁钰感觉有人在攥着他的心狠狠的捏了一下一样。 那个古灵精怪、眼睛滴流滴流转的孩子,就这样没了吗?一时间朱祁钰感觉有些阵阵的眩晕,心中千头万绪。 “没去惠民药局看看吗?还是没钱?”朱祁钰追问着。 柳七摇头说道:“去了,没看好,惠民药局才要几个钱啊,什么药都用上了,小孩子,不抗病。” 朱祁钰心中满是怅然若失,大明的医学还是得继续发展,解刳院得继续办下去。 至于骂名,他多担点就是了。 陆子才他们不会挨骂,只有他这个暴戾的皇帝会被骂而已。 “节哀。”朱祁钰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铁打的壮汉。 柳七却露出一丝的笑容说道:“草民去年买了一间民舍,娶了一房媳妇,现在又生了一个闺女,俺打算再生一个。” 朱祁钰心头一松,生老病死是自然之事,他作为人皇,管不住阴曹地府的事儿。 柳七既然娶了媳妇,有了闺女,还打算再要一个,代表柳七愿意要孩子。 朱祁钰又问了许多关于穷民苦力的事儿,只要肯卖力气,除了养活自己,还是能养活自己的孩子。 朱祁钰的劳保局不是一点用处没有。 虽然南衙那边的风力很强,但是北衙这边,离皇帝太近,想不忠诚也不行,再加上登闻鼓这一闹腾,这些商行更不敢搞出李代桃僵的把戏。 一个神出鬼没的皇帝,已经让人够都很头疼。 眼下登闻鼓院的院墙还被拆了,东西长安门都常开,这登闻鼓更让人头疼了。 “那是俺浑家,来给俺送饭来了。”柳七看到了一个女子,用力的挥了挥手。 那孩子背在妇人的背上,圆嘟嘟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朱祁钰,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朱祁钰的孩子缘一向不太好,他也习惯了。 “商行不管饭吗?”朱祁钰可是听柳七说这码头上的活儿,管一顿午饭,可是柳七的妻子还来送饭。 柳七摇头说道:“不是,俺浑家怕俺吃不饱。” 朱祁钰这才了然,不经意间吃了一嘴的狗粮。 “这是?”柳七的妻子,终于把孩子哄好了。 柳七含含混混的说道:“通政司的参政议政,来风闻言事来了,之前就见过,看到了聊两句。” 柳七没有解释朱祁钰的身份,这个实在是不好解释,说这是皇帝也要得有人信才是,索性报了朱祁钰的官老爷的身份。 柳七看着他妻子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然后转过头来对着朱祁钰说道:“俺今年再攒攒钱,等到明年的时候,就买条自己的漕船,从通州往朝阳门拉粮食,一天能跑两趟,一天就能赚七百钱!”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你别把钱都花到了漕船上,到时候家里出了事,拿不出钱来。” 朱祁钰下意识的有些料敌从宽,劝了柳七一句。 生活是百姓最大的敌人。 “官老爷也这么说,你稳当一点,跟你说也不听,官老爷说你总该听了!”柳七的妻子一听就赶忙说了一句。 柳七晃着脑袋,满脸骄傲的说道:“我现在钱已经攒够了,就是出点什么事,咱们也有钱。” 朱祁钰露出了笑容,这百姓抗风险能力弱的很,既然柳七有这个意识,就不用朱祁钰乱弹琴了。 柳七日子过得不错,就是他从陕西带来的那个孩子,让朱祁钰颇为可惜。 “上次你提的那个,民役折钱的事,咱报上去了,后来有回信儿了。”朱祁钰说起了上次柳七提的建议,柳七想要学个手艺,因为派役给耽误了。 柳七看向了朱祁钰,眼神中透着希冀,北人苦役,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倒不是说活儿多累,太耽误事了。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上头说不成,朝里核算过了,至少得等五年以后才可以。” “大明眼下市面上没那么多钱,这劳役折钱,钱都回了朝廷,坊间就没钱用了。” “不是折多少的事儿,是这么一折,也容易让些吏目趁机见缝插针,钻空子。” 朱祁钰真的让计省算过,主要是景泰通宝的量还是太小了,至少再过五年的时间,等大明的钱荒缓解了再说。 柳七和柳七的妻子对视了一眼,他们完全没想到还能等到回音儿。 “俺不懂这些,就是张口胡乱一说。”柳七赶忙摆手说道。 兴安凑到了朱祁钰的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声。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你们吃饭,咱有点事,就再四处转转。” 柳七赶忙站起来,又把妻子拉起来,点头说道:“诶(ei)。” 胡濙来到了朝阳门,见过了陛下。 第518章 面刺寡人之过者 “陛下就是大明的前途和希望。”胡濙十分确信的说道。 “臣年轻的时候,文皇帝派臣去巡按地方,臣当初从四川坐船至荆州。” “三峡狭长七百里,两岸连绵高山,根本没有中断的地方;重峦叠嶂,遮蔽了天空和太阳;不是在正午和子夜,根本看不到天日。” “但是一过了巫峡之后,便有豁然开朗之感!” “大势已成,势不可挡,水到渠成。” “大明已经走过了冬序,臣感觉到了,这一切正在发生。” 朱祁钰则是站起身来,摇头说道:“你这番话,要是让都察院的风宪言官们听到,不弹劾你一个谗言巧佞,贻害无穷?” 胡濙满不在乎的说道:“知我罪我,其无辞焉?” “大不了再辩上那么一辩,臣还能怕了他们不成?” “那胡尚书以为,朕该怎么做呢?大明路在何方?”朱祁钰玩味的问道。 胡濙瞬间就闻到了钩子的味道,他俯首说道:“陛下睿哲天成,英明自结,胸中有韬略,行事有进退,臣辅佐左右便是,何敢言,路在何方?” 朱祁钰知道自己这点钓鱼的技术,钓老胡还是太难了些,毫无例外又空军了。 他站起身来跺了跺脚说道:“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变成了路。” “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朱祁钰向着朝阳门走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略带些金黄磨盘大的圆月在慢慢升起,挂在了深蓝的天穹之上,和正在落下的夕阳,交映成辉。 那澄净如玉的圆月,透过通惠河上的秋日枯枝和旗杆,将一层银白色如同丝绸的月光撒在了河面之上。 朱祁钰要回泰安宫了。 在当下的大明,生产力不够改变生产关系,不足以改变物质基础的情况下,上层建筑不可能发生改变,在当下的大明,帝制就是最适用的制度。 这就是朱祁钰对胡濙这句:皇帝就是大明朝的前途和希望的理解。 他不知道自己理解的是否正确,但是他作为皇帝,得找到大明朝的出路。 出路在哪里? 大明的出路,在不知边界的海上。 即便是经历了正统十四年的霍霍,这大明人口依旧在膨胀,膨胀到这片土地,已经根本容不下那么多的人口。 天下广袤无垠。 大明的出路,在大明的朝堂之上。 做大蛋糕的同时,必不可少的要讲分配,如何分配社会劳动成果,是朝堂应该尽的责任。 为了使利益互相冲突的阶级不至于在无谓的争斗中,把自己和社会消灭,才出现了国家。 朝堂要调节各阶级的矛盾,分配各阶级的利益,这也是礼法之一,这也是国家力量的源泉之一。 朱祁钰对内要讲分配,他从来不否认分配的重要性,对外要讲开海,他也从不会否认做大蛋糕的重要性。 蛋糕要做大,分配也要做好。 否则这蛋糕就是白做,正如永乐年间的七下西洋,将海路彻底开辟之后,被人篡夺了果实一样。朱祁钰在开海,无论是密州、月港、松江、宁波市舶司,还是南衙的龙江造船厂、松江造船厂,琉球诸事,他都在认真的开海,做大蛋糕。 可是想要做好分配,何其的困难? 这也是为何他作为大明皇帝,为何会讨厌儒家那一套的理由。 儒家构建了一整套「耻于言利」的话术体系,核心话术就是与民争利。 并且将皇帝和天下都套在了这个体系之中。 可是这个体系外呢? 罗马人也构建了自己的一个体系,可是罗马人的体系外的蛮族,可不管你那么多。 无论是日耳曼人、维京人、高卢人、昂撒人、奥斯曼人,都一直在生更多一点的娃。 占了你罗马人的地,占了你罗马人的军营,再占了你罗马人的城池,最后占领你罗马人的女人,最后消灭了罗马。 “李宾言明日应该就要回京了。”朱祁钰走了两步,忽然开口说道。 胡濙紧走了两步问道:“回京为官?还是还要回松江市舶司?” 朱祁钰却是一声不吭,只往前走,让胡濙自己去猜。 胡濙赶忙说道:“陛下,臣以为还是让李宾言在松江府的好,李宾言要是离任南衙,李贤在南衙独木难支!” “而且松江市舶司是景泰四年建立,眼下才仅仅一年光景,万象更新,松江市舶司刚有了些起势,正是关键的时候啊。” “而且琉球诸事,都是李宾言在弄,这要是轻易调任,岂不是琉球大好局面就得重新来过吗?” 胡濙这一番话很长,之前胡濙曾经生动的演示过很多文人的手段。 比如胡濙就推荐了曾经弹劾他无德的贺章,回京任右都御史,总领都察院之事。 陈镒打算去鸡笼岛,对都察院,陈镒发现他真的是有心无力。 那就是一滩深不见底的浑水,越早抽身,陈镒能多活几年。 都察院,比蛮荒之地的鸡笼岛还要可怕。 “就是回京述职罢了。”朱祁钰看着胡濙一脸急切的样子,不再卖关子了。 李宾言就是正常回京述职,圣眷这东西,也是需要更新的,一直看不到皇帝,天大的圣眷也会消失。 皇帝太忙了。 李世民曾经制作过一个屏风,上面写满了官员的名字、职务和功过,因为勤政如李世民,也记不住那么多官员,只能遇到了抬头看一眼屏风。 李宾言一直不在陛下面前混脸熟,就是在地方闷头苦干,干的越多,圣眷不在的时候,他死的越快。 “哦,原来如此。”胡濙这才面色舒缓,他举荐了贺章当右都御史,掌都察院事,朝堂上的那些师爷们再清楚不过,而且陛下也答应了。 这要是再把李宾言调回来,师爷们立刻就会闻风而动,弹劾他这个无德尚书了。 失去了皇帝庇佑,他死的不会比解缙好看几分。 但显然陛下并不打算食言。 这就是皇权和臣权之间争斗中,皇帝的绝对优势。 因为作为皇帝,可以食言,但是臣之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胡濙亦步亦趋的说道:“其实陛下,都察院现在这个局面,是陛下一手造成。” “嗯?”朱祁钰脚步一顿,满是疑惑。 跟他有何干系? 胡濙赶忙说道:“陛下,于谦、徐有贞、王文、陈镒、李宾言、李贤,皆出身都察院,还有杨俊身边的刑科给事中林聪,人在撒马尔罕的王复、王悦,也是风宪言官。” “这些有才能的人,陛下都派出去、调任做事去了,这都察院可不就是这个模样了?” 林聪,文进士任刑科给事中,参赞杨俊军务,南衙诸事平定之后,立刻去了湖广,参赞军务去了。 的确,这些都是风宪言官,现在散的满大明都是。 “胡尚书这是不打算做谗臣,改做直臣了?面刺寡人之过,就赐百事大吉盒。”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李淑妃生了个公主、陈昭仪生了个皇嗣,再加四枚银币。” 胡濙对泰安宫又添新丁一清二楚,他会到泰安宫为皇嗣讲学,自然是知道泰安宫里的一些事,名字都是他取字,请陛下定夺的。 他俯首说道:“臣为陛下贺,臣为大明贺。” 百事大吉盒京官人人都有,缇骑已经送去了官邸,今日官邸放夜,百官人人有份,而且还有四枚银币,这是喜钱。 朱见澄、朱见浚、朱见薇、朱见芝都有惯例,四皇子朱见泽和三女朱见蓉也是循的旧例。 李宾言到了京师,最先见到的事望眼欲穿的金濂金尚书,然后到了吏部,最后到讲武堂面圣复命。 春去秋来,李宾言上次见陛下,还是在南衙,这转眼间一年多已经过去。 京师讲武堂的树木郁郁葱葱,部分的地面开始了硬化,李宾言来到了聚贤阁,当初他曾经在聚贤阁的盐铁会议上,说了一些蠢话,到现在都被人津津乐道。 李宾言上次回京,是上的二楼,这次到了一楼。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李宾言一进门行了个大礼,这一年多没见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平身,坐,兴安,给李巡抚一份百事大吉盒,泰安宫有喜事,赶巧了。” “本来按着脚程算,你应该昨天进京,和家人团聚的,这是什么事儿耽误了?” 李宾言赶忙俯首说道:“陛下明鉴,臣中间在张秋停了一天,之前徐巡抚、陈总宪在张秋治水,臣路过就去看了看,那河段的确很容易淤堵,徐巡抚和陈总宪,真的是治河有方。” 朱祁钰这才了然,李宾言是坐船回京,走的是京杭大运河。 功利一点想,李宾言回京复命路过张秋,万一皇帝问起来,却是一问三不知,那岂不是耽误仕途? 朱祁钰手中拿的是彭遂写的沧溟流的一些观点,彭遂并没有断言沧溟流诸事,这些需要舟师们,反复去验证。 第二份则是鸡笼岛的勘测,岛上气候炎热,受沧溟流的影响,鸡笼岛全年无冻,一年三熟。 但是因为缺少必要的医疗,鸡笼岛上不到三万人只能住在半山腰上,这也是琉球从三国时候就有了人烟,可是一直未能开发的主要原因。 太热,气温大约和吕宋相当。 鸡笼岛是典型的亚热带海岛型气候,在平原地带无明显四季变化,但是在山区则有四季变迁。 五月到九月是梅雨季节,之后就是台风季节,但是因为鸡笼山的阻断,西部大部分的平原地区的影响较小。 有一种独特的风,被当地人称之为焚风,也叫落山风。 落山风,干燥、闷热、强劲,刮起来似乎要将一切烧起来,需要及时补水。 开发鸡笼岛需要大量的姜,防止湿热,同样气温在冬天变化比较大,但是绝对冻不死人。 林林总总,关于鸡笼岛的开发,李宾言洋洋洒洒写了几万字的想法。 “流放鸡笼岛绝对比流放永宁寺要强得多。”朱祁钰合上了李宾言的奏疏,永宁寺的冬天真的会冻死人,相比较永宁寺,鸡笼岛就像是天堂。 李宾言点头说道:“那是自然。” 要不是要开发鸡笼岛,这群流放的人,哪有这种好待遇? 但是这是大明第一次将手伸向了海洋,是陆权向海陆并重的转变。 他想到自己在聚贤阁前摘下的永乐剑说道:“陛下,那把剑,该不该收回去了?” “拿着。”朱祁钰示意李宾言带好就是。 他不打算收回去,永乐剑在南衙压着,一些肉食者还不停的跳出来。 没有了永乐剑,难道他再带着大军平叛去? 李宾言说起了松江市舶司的事儿,他拿出了一个厚厚的账本,这账本仅仅是目录。 他如数家珍的说道:“松江市舶司,今年放了两百一十三枚桅大船的船证,共有十七万次的商舶出入,近千次贡舶进出,吞吐货物近亿斤,包罗万象。” “其中有占城米一百七十万石、苏松白米四十五万石、香料十二万石、松江棉布三万余担,桐油四十万斤,鱼油五十余万斤…” “陛下要找的黑金也找到了,就在爪哇岛上,臣这次进京,带了一桶。” 朱祁钰看着账本,这只是一本总账罢了,真正的账本已经抬到了计省衙门。 “松江宝源局吸储近四百万枚银币,再加上南衙吸储,总计超过了八百万枚银币,这次一并押解入京了。”李宾言终于说到了此行的目的。 他之所以亲自回京,是宝源局保留了将近两成的留存应对存取之外,其余的银两,全部押解回了京师。 这钱实在是太多了! 李宾言怕路上被人截去,就亲自押送了,万一丢了,他李宾言也不用回京了,找个坑把自己埋了就是。 幸好,全副武装的大明京军,护送大明官银,沿路不长眼的一些流匪们,都被顺手平定了。 这些银两都会存到户部和内承运库去,一来需要压制成银币。二来,这些钱大约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南衙了。 要用到官道驿路硬化、疏浚四万里水路以及各种官厂营建之中。 “南衙是真的有钱啊。”朱祁钰感慨万千。 他收割了几波,这跟割不完一样,一茬一茬的长,这一个宝源局又榨出八百万两来。 离几亿的开发资金还有很远的距离,势要豪右们还得多努力赚钱,然后存到大明宝源局,为大明的大开发做出贡献才是。 “陛下,臣有个想法。”李宾言往前探了探身子说道:“是不是可以在琉球限制下商贾带刀之事?” “臣的意思是,进入琉球列岛、鸡笼岛后,一应张弓、填铳商船,以倭寇论之。” 第519章 哪有同党都是陛下的臣子(恭贺“打磨z”成为本书盟主!) 商舶带刀是李宾言搞出来的潜规则,这个规则是当初密州市舶司的无奈之举。 现在李宾言想要将港口之内,不得张弓填药,改为大明海内,不得张弓填药。 “陛下,大明水师已经有二十艘战座船,明年这个时候,又会有两千料福船七艘,战座船四十余艘下海,陛下,应该让商贾们习惯安静的大明海域了。”李宾言认为到时候了。 而朱祁钰认真琢磨了许久说道:“不够,实在是他少了,朕当初在南衙的时候,问过徐承宗,当初永乐年间,一千三百多所巡检司,有超过万艘巡江、巡检、战座船。” “即便如此,当初也未曾禁止张弓。” “不妥,万里海塘也是大明海,依旧不安稳。” 南洋、万里海塘都是南海的别称,大明朝在琉球列岛有了战座船和巡检司,可是南洋呢? 鸡笼岛以北,大股倭寇和海盗被平定,可依旧不是很太平,南洋就更不太平。 而且,几十条船,等于没有船! 哪里有什么海疆安全的说法? 李宾言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有点问题。 万里海塘也是大明海域,彭遂四处立碑,不就是为了确界吗? 宽泛的让所有商贾不得在大明海域内不得张弓填药,是一刀切的懒政,需要进行区别对待。 朱祁钰摇头说道:“还是离港之后,允许张弓填药,以防万一。” “海盗很猖獗啊,无论海商忠诚与否,都是朕的臣工万民,朕不能让他们在大海上,陷入违反大明律法和保护自身的矛盾之中。” 朱祁钰之所以如此决定,是因为即便是到了后世,有一定的国际秩序的时候,多少海船还被各种海盗骚扰?又诞生了多少安保公司? 朱祁钰可不认为现在海面上是太平的,即便是李宾言认为大明海域已经处于高安区,可是朱祁钰却不这么认为。 “可是陛下,海商势大,名义为商,实际为匪,在海上横行无忌,海船倾覆之后,更是无从查起。”李宾言眉头皱成了山字形。 海商可不是什么善与之辈,他们在海上百无禁忌,名为商实为匪,如此日久,到时候,倭患又起。 “再有五年时间,再议此事。”朱祁钰认真考虑之后,依旧不肯听从李宾言的想法。 正因为有人不老老实实的当商贾,在海上劫道,朱祁钰才不肯下这道禁令。 再给大明五年的时间,至少得有上千艘的战座船,有数百艘的宝船之后,再讨论这个问题才合适。 归根到底,还是船太少了。 李宾言认真的琢磨了下,才开口说道:“陛下英明。” 他理解了陛下的想法,即便是海商们不那么忠诚,但是陛下还是把他们当成大明的人。 “朕知道你和李贤都深受势要豪右之迫害,对他们恨之入骨,朕可以理解,可是朕以为,他们在没有入罪之前,是大明人。”朱祁钰说的是法学的基本属性,审慎。 大明律有云:强盗及万恶访犯,新犯死罪,皆三推六问,情真罪当,始上长枷监候。 司法审慎,是中原王朝自周始至今的一种重要的人文精神。 《尚书》曰:五罚之疑有赦,其审克之。 如果犯了错,不应该由为上者主观的认定有罪,而是审问、查找证据,反复查补之后,确实有罪,才应该处罚。 这是司法审慎的基本态度。 即便是在春秋战国时候,法家追求的大同世界,是一个用法治国,一切一断于法的世界。 但是法家依旧反对有罪推定。 法家的思想集中在了法、势、术、刑、罚、赏、利、公、私、耕、战等内容上,但是无论从哪一点看,法家的任何人都不支持任何的有罪推定。 死刑,也在唐朝之后形成了完善的三复奏的流程,就是为了防止不可挽回的司法悲剧的发生。 在历史上总有些冤案让人扼腕痛惜。 比如南宋初年的赵构杀岳飞的大案之中,秦桧为相十三载,都没有给岳飞编出来一个合适的罪名来,最后只能以莫须有三个字定调。 秦桧查抄了岳飞的府邸,发现了岳飞的甲胄,就想以私藏甲胄定罪。 可是那件甲胄之上,伤痕累累,是御赐之物。 秦法,毫无疑问是法家的代表,当年始皇帝收天下刀兵铸十二金人。 百代皆秦法,并无什么本质的不同,都说始皇帝收天下刀兵,可哪朝哪代都是禁止私藏强弩、甲胄? 嘴上说的不要,可是身体力行的时候,还是很诚实。 私藏一具甲胄、强弩流放三千里,私藏三具甲胄、强弩杀无赦籍家,家属流放。 若是樵夫,带刀劈柴,很合理。 若是猎户,带弓打猎,很合理。 可是私藏甲胄,意欲何为呢?所以,私藏甲胄,往往等同于造反。 朱祁钰接着说道:“前段时间四川成都府眉州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叫王耳的乡农,被怀疑偷了一头牛,在眉州知州的严刑拷打之下,屈打成招,惨遭冤狱。” “这头儿知州刚判了流放,那头儿,那头牛自己回来了。” “结果这个眉州知州为了防止被有司考成,更怕屈打被发现,就把这头牛私自打死,坐罪王耳,最终酿成了赭衣半道,群盗满山。” 赭衣,就是囚徒的赤土色衣服,冤狱越来越多,囚犯最后逃跑,到了山上当了群寇。 “后来这王耳跑了,这知州被王耳杀死在了家中,有司前往查补,才知道了这其中详情。” 这个案子里,知州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百姓落草为寇,惶惶不可终日。 四川总兵官方瑛前去平定群寇,查补之后,才只能徒叹奈何,方瑛将王耳押解入京。 事实清楚,王耳也认罪了。 可是所有事,都是因为司法不慎,引发彻头彻尾的悲剧。 但是朱祁钰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审慎是必然的,但是也不能变成前宋那般模样,重入轻出,疑狱,汜与众共之,众疑,赦之,那就失去了司法的独立性。” 整个宋代司法,都坚持“重入罪,轻出罪”的传统,不慎放跑了罪犯,不是天大的问题,无辜者蒙冤入狱,才被视为天大的问题。 带宋的司法,将死刑尽量处理为刺配,刺配的尽量处理成流放,流放的处理为杖刑,杖刑从轻为笞。 高喊着刑赏忠厚之至,把司法视若玩物。 稍微有人质疑,就有人裹挟声势,把死刑变成了流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 李宾言思考了许久,终于理解了陛下的话。 陛下这是在训诫。 当初他李宾言在松江市舶司搞钓鱼执法,被陛下批了一句,过犹不及。 时至今日,陛下依然在训诫他,不要再犯那样的错误。 陛下借着海商商舶张弓填药的事儿,说的却是李贤和他,在南衙执法的底线问题。 有案必查,有罪必纠。 但是不能把没有的罪名扣在别人的头上,那是制造冤假错案。 这算是敲打吗? 李宾言认为不是,如果真的要敲打,陛下应当收回他的永乐剑就是了。 陛下是希望李宾言真的堪任左膀右臂的肱骨之臣。 李宾言俯首说道:“臣谨遵圣诲。” 朱祁钰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李宾言听懂了他话里的潜台词。 训诫这件事说的重了,君臣相隙,说的轻了,臣子不当回事儿。 显然李宾言听进去了。 “如若朕在松江市舶司,可能会做的比李爱卿更加过分。”朱祁钰看着李宾言感慨的说道。 他想起了当初的旧事,李宾言当时为何差点栽赃到了解帧期身上? 因为李宾言当时已经怒极。 整个舟山海战,作战一共才死伤了两百余人,结果因为奸商供给的猪肉腐败,用猪血涂抹掩盖,导致死了三百余人死在了庆功宴上。 换成朱祁钰,怕是要发疯。 整个大明,没人能管得住他,他是皇帝。 “李爱卿。”朱祁钰忽然开口问道。 李宾言赶忙俯首说道:“臣在。” 朱祁钰欲言又止,换了个话头儿问道:“回京之后,见过胡尚书了吗?” “还未曾见过。”李宾言满是疑虑。 朱祁钰抿了口茶,笑着说道:“一路舟车劳顿,就别再朕这耗着了,去见见胡尚书,然后回家团圆几日,再往南衙。” 李宾言提起了自己的百事大吉盒,俯首告退。 李宾言离开聚贤阁之时,成敬带着一堆人来还剑,这聚贤阁虽然不是皇宫,可是陛下在哪里,哪里就是丹陛,他自然没有资格佩剑觐见。 “李巡抚,这是永乐剑。”成敬先把剑还给了李宾言,然后将奇功牌的大礼包,给了李宾言一份。 主要是三经厂印了一大堆的书籍,一盏明灯,一辆新车驾。 李宾言在舟山海战之中,有总督军务在身,得获奇功牌一枚。 可是李宾言在舟山海战之后,一直未曾回京,牌子是送过去了,可是这大礼包一直没领。 “谢过大珰。”李宾言坐上了新的车架,前往了官邸。 他拿了拜帖,去了胡濙的府上。 胡濙不是很忙,在自己的小阁楼上,见到了李宾言。 “陛下让你来的?”胡濙上下打量了下李宾言,这个儒学士,现在的精气神和过去已经完全不同了。 浑身的煞气。 “是的。”李宾言不知道陛下为何让他来见胡濙,按理来说,他的职务和胡濙没什么瓜葛,要见不是更应该见金濂吗? 他挂的是户部右侍郎的印绶,在松江任巡抚。 胡濙稍微琢磨了下,立刻就懂了。 李宾言身上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了朝堂狗斗术,他就这么回京,在京师这无底潭之中,怕是得淹死。 陛下让李宾言来胡濙这里学狗斗术来了,会用不会没关系,手段必须都要知道。 胡濙坐直了身子,笑着说道:“胡某不才,痴长几岁,有些忠告告诉李巡抚。” “谢胡尚书。”李宾言赶忙坐直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一趟到底要来做什么。 胡濙认真的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一生,感触良多,他是生在洪武年间,在建文年间出仕,闻达于永乐年间,屹立朝堂四十年的大明常青树。 胡濙十分确切的说道:“任何一件事,在没有尘埃落定的时候,不要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你自己。” “在官场上,没有谁是谁的人。” “都是陛下的臣子。” 李宾言愣愣的看着胡濙,这啥意思?! “陈循。”胡濙想到了一个人,陈循,那个穿儒袍进殿,最后被罢官回乡的文渊阁大学士。 陈循就是忘了这一点,所以他临到了,晚节不保,狼狈回了家。 胡濙十分郑重的说道:“你切记,没有谁是谁的人。” “即便是依靠裙带,节节高升之人,他也是他自己,不是谁的人。” “这世间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党羽,同榜、同乡、同师,都是不值得信任的,今日的同盟,明日就可能倒戈相向。” “没有谁,是谁的人的说法,在没揭开锅前,全都可能是敌人,也全都有可能是同盟。” 李宾言瞪大了眼睛,胡尚书这个观点,和他的认知相悖。 那么多同榜、同乡、同师,拉帮结派,朝中山头林立,都是假象? 官场是最大的名利场,可是在这里生存的第一要务,却不是名利,而是谨记自己的身份。 如果薛定谔和胡濙异世相遇,肯定有很多话要说。 薛定谔说在未开箱的时候,没有人知道猫是死是活。 胡濙说在未尘埃落定之时,没有谁是同盟,也没有谁是敌人。 胡濙忽然想起了景泰元年改元的那天,他低声说道:“当初王直其实非常反对废稽王世子的太子位,不肯参与废太子之事,陈循抓着王直的手,在请旨废太子奏疏上签的名。” 李宾言呆滞的问道:“陈循…不是反对废太子吗?!” 胡濙给李宾言续了一杯茶说道:“时至今日,王直依旧是吏部尚书,还在泰安宫里教导皇嗣,可是陈循却离开了朝堂。” “世事难料。” “这就是我说的,我们入朝为官,就只是陛下臣工。” 第520章 耳提面命 言传身教 李宾言呆滞的看着胡濙,这个常青树说出来的话,几乎颠覆了李宾言这么些年的认知。 朝堂真的和胡濙说的那般模样吗? 胡濙老神在在的喝了口茶,奇功牌每年有十五斤的贡茶供给名额。 胡濙笑着说道:“很奇怪吗?那我问你,你说当初胡惟庸为大明宰辅,权势还不够大吗?他倒是拉帮结派,可是最后的结果呢?” “甚至把李善长都给连累了。” “那么当初所谓的淮西党人去哪了?为什么不营救他们?看着株连数万人的大案就在眼前发生,淮西党人唯唯诺诺不敢有任何的声音,事情结束了,他们才肯跳出来。” “解缙乃是王直的同乡,当初解缙有天下第一才子的称呼,可是纪纲抓拿解缙,关在北镇抚司的衙门里,超过了六年的时间。” “解缙私谒太子而无人臣之礼,可是解缙私谒的太子,可曾为解缙求情?” 李宾言眉头紧皱的说道:“可是…可是…” 胡濙说的有道理,只是李宾言一时接受不了,他以为朝中山头林立,结果胡尚书用铁一般的事实告诉李宾言,朝堂没有山头,所有的山头都是假的。 胡濙感慨万千的说道:“永乐十年太宗文皇帝禁止僧道为非作歹,沉湎俗世之娱,责令归山,这件事影响到了姚广孝了吗?并没有。” “姚广孝病逝,文皇帝亲自撰写神道碑铭,姚广孝以文臣身份入祖庙配享,乃我大明第一人。” “姚广孝权势还不够大吗?文皇帝寻他,都得去庙里找他。” “再说一门两国公的徐府,徐府从有大明以来,就没站错过队,混到现在一门两公,历经洪武年间各种大案要案,又经历了靖难之战,可是徐府依旧是恩荣不断,这是为何?” “中山王徐达就深知一个道理,他们是陛下的臣子。” “这天底下哪有山头,陛下,就是最大的那座山。” 李宾言依旧有些呆滞,虽然胡濙说的很有道理,可是他总觉得有一层蒙蒙的窗户纸无法捅破。 胡濙看出了李宾言的迷茫,手指无意识的活动了一下才说道:“现在我们来假设一下,假若这稽戾王回京,然后复辟,你以为朝中谁会死?谁不会死?” “你不要以为不可能发生,陛下还是郕王的时候,以亲厚着称,尤重亲亲之谊,国朝多难,土木堡天变,把陛下逼上了皇位。” “时事由不得陛下选,这该死的世道,生生把陛下逼到了这等六亲不认的地步,朝中非议连连,可有不少人骂陛下亡国之君。” “可是他们就不想想,那是陛下的本意吗?” “若非稽戾王大败,陛下此时哪里现在这般,劳心劳力?做个逍遥王爷,醉情山水之间,何尝不是一件美事呢?” “若是陛下依旧重视这亲亲之谊,你猜,代价是什么?” 李宾言认真的琢磨了一下这番话,陛下以亲厚着称?尤重亲亲之谊? 这话让李宾言眉头紧蹙。 他忽然明白了,胡濙这是耳提面命、言传身教,亲自示范什么叫做常怀恭顺之心。 胡濙就是用他自己做例子,告诉李宾言,甭管心里怎么想,这说话的时候,如此就是了。 李宾言认真的思考了一番胡濙的话,摇头说道:“那怎么会呢?京军二十二万余人,缇骑五千余,大汉将军把守承天门、泰安宫,武库在兵部,还需要陛下亲印,这怎么也没可能复辟啊。” 如何发动一场成功的宫变? 班直戍卫、武库、城门。 这三点缺一不可,如果城门不被堵上,皇帝就会下令勤王,政令的沟渠尚在,那自然有臣子、武将,带兵勤王,宫变就不可能成功。 玄武门之变之中,给李世民开玄武门的人是常驻将军常何。 武库,是甲胄所在,司马懿发动宫变的时候,仅有三千人的死士,并无甲胄,是打开了武库之后,才成功取到了甲胄。 而玄武门之变那么大的事儿,李世民也凭着仅仅八百披甲之士就办妥了。 班直戍卫就是天子亲军,在大明就是锦衣卫,放在了唐朝北衙六军。 城门、武库、班直戍卫,宫变三要素,稽戾王哪来的那么大脸,有这么多的东西? 胡濙看着李宾言,就这么看着也不说话,让李宾言自己去领悟,为什么稽戾王必须死。 李宾言的面色变得骇然,他呆若木鸡的说道:“胡尚书的意思是…”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胡濙打断了李宾言的话。 一山不容二虎,只要稽戾王还活着,就会有人把这些送到他手上。 忠诚的顺天府,是在稽戾王死后,才变得忠诚起来。 朝中并无山头,在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忠臣,任何人也有可能是佞臣。 “如若稽戾王不死,并且复辟,谁会死?”胡濙开口问道。 李宾言猛地颤抖了一下说道:“陛下。” 大家都是从正统年间混过来的,稽戾王什么调性,大家都清楚,虽然大家都骂大明的皇帝刻薄寡恩,可稽戾王还占了一条心狠手辣。 “还有呢?”胡濙继续问道。 李宾言本来有些涣散的目光,突然凝聚在一起问道:“于少保?” “然也。”胡濙继续说道:“于谦必死、石亨必死、范广必死,而胡某不会死。” 胡濙还是低估了朱叫门的下限,王文这个京师之战后,才从陕西调入京师的总宪,也陪着于谦被斩首。 陈循还被流放了,甚至连保护朱叫门的袁彬都差点死了。 胡濙略微有些失神的说道:“虽然胡某主持了废太子事儿,但是这是君王让臣子做的,是本分,顶多就是被罢官而已。” “我官儿瘾大,都这个岁数了,我不想被革职回家,那不是荣归故里,会被笑话的。” “可是于少保不同,于少保必死无疑,因为废了稽戾王皇帝位,遥尊太上皇的是于少保主持的。” “你还认为这朝堂之中,有山头这东西吗?”胡濙继续问道。 李宾言吞了吞喉咙,他感觉口干舌燥,胡尚书这论据太过于充分,以至于李宾言无从回答。 胡濙看着李宾言的彷徨,笑着说道:“我再来问你,你可曾见过于少保拉帮结派,自立山头?” 李宾言回忆了下说道:“未曾,就连那同乡、同师的刘昇得了探花,求到于少保门前,于少保都不假辞色。” 胡濙看着李宾言笑着说道:“这不就对了吗?于少保执掌朝堂牛耳,可他从来没有拉帮结派,因为他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他是陛下的臣子。” “这就是朝堂最大的生存之道,为人臣谨臣礼。” 李宾言俯首说道:“谢胡尚书教诲。” 甭管对不对,这常青树既然混了这么久,学一学也无妨。 胡濙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哪有什么教诲,就是单纯闲聊。” “第一,咱们是陛下的臣子。第二,就是得有用处,还是以陈循陈学士为例。” “陈循是辩不过我,然后被革职的,其实是他自己没用罢了。” “他做的最大的事儿就是修寰宇通志,也不是不可替代的,商辂就把他替换了。” 胡濙说完了第二条,当下的朝堂狗斗术,说起来并不上台面,那些个手段,无外乎,栽赃嫁祸泼脏水、带高帽、穿小鞋。 可这些都是术,而不是道。 为臣之道,第一讲究忠,为人臣谨臣礼。第二讲究干,不能干的朝臣,要之何用呢? “那胡尚书可以被替代吗?”李宾言愣愣的问道。 他想到了徐有贞,这个家伙,按照大家的估计,陛下怎么不给他点颜色看看? 陛下的确不喜欢徐有贞,全朝堂但凡张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 可是徐有贞入京那天,陛下据说要用十万两银子买徐有贞的奇功牌,徐有贞没答应。 最后陛下还是给了徐有贞一块奇功牌。 景泰安民渠的安民工作,是徐有贞在陛下的领导下,在靖安脚踏实地的忙碌了三年,取得的政治胜利。 只要有用,就不会被取代? “我就是空读了几本书罢了,有什么不可替代的呢?”胡濙摇头说道:“但凡是个满腹经纶的家伙,只要愿意投效陛下,都能取而代之。” “胡尚书自谦了。”李宾言赶忙说道,那不是几本书,那是一车又一车的书。 天下卧虎藏龙,肯定有比胡濙读书多的人,但是就礼法变通之道而言,胡尚书当世无敌。 胡濙和李宾言聊了很久,终于在日暮时分,李宾言离开了胡濙的官邸,他真的是感触良多,不虚此行。 李宾言刚走两步,就碰到了一个金濂府上的门房。 “敢请问是李宾言李巡抚吗?”门房凑了上来极为恭敬的说道:“金尚书有请李巡抚过府一叙。” 官邸的所有门房都是朝廷雇的人,所以金濂请李宾言去府上做客,并不犯忌讳,甚至陛下比李宾言更早知道。 “好。”李宾言走进了金濂的府邸。 于谦住在九重堂和陛下的澄清坊紧邻,胡濙、王直、金濂、俞士悦等正二品大员的宅子,比李贤的宅子阔气好几倍,两头石狮子不怒自威。 陛下对于科层制的官员的官邸,是按照洪武祖训营建,不僭越,更不减料。 时至今日,已经很难听到有人说官邸法的坏处了。 陛下安心,朝臣也舒心,不是谁都想跪着当官的,尤其是混到了北衙京师里的京官,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来来来,无须多礼,无须多礼。”金濂听到了禀报,来到了门前,把李宾言迎了进来。 李宾言刚进正厅就看到了一桌的好酒好菜。 金濂笑着说道:“坐,就是家里庖厨做的,家常便饭。” “刚从胡尚书那边出来?”金濂打开了话匣子,李宾言犹豫了下把他和胡濙谈得内容,挑能说的说了说。 金濂给李宾言倒了杯酒说道:“我有胃疾,就不饮酒了。” “胡尚书把这话,说的很通透了,甭管理解不理解,听他的准没错,至少在这龙潭虎穴之中,做到全身而退,没什么问题。” 李宾言小酌三爵,就将筷子放在了酒盅上,表示不胜酒力,不再饮酒。 三盅酒,也就是润润嗓子,这顿宴,主要还是说事。 金濂满是感慨的说道:“李巡抚,你和李贤在南衙做的很好啊,国帑日益充盈,和二位在南衙做的事儿,有莫大的关系,我替户部谢谢二位。” 金濂不能饮酒,这是太医院的医嘱,他只能以茶代酒了。 组织庞大起来,各方利益,就像是九头蛇一样,颇有一些各扫门前雪的味道。 户部是金濂总领部事,他老了,也病了,现在每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他最想看到的就是国库充盈起来。 金濂想起了当初的种种,笑着说道:“当初啊,瓦剌人凶悍,陛下还未登基,从郕王府到奉天殿监国。” “等到朝议之后,廷议退敌之策,还是监国的陛下,就问某,金尚书啊,咱们有多少粮食守城?” “我告诉陛下,不足百万石粮食,京师米贵,四两银子一石,穷民苦力无以为继,通州有粮,可是运不到京师来。” “于少保要运,我说还不如一把火烧了。” “若非陛下下了狠手,于少保也不惜名,带着老营的两万军打通了通惠河,这京师之战,谁胜谁负尚未可知啊。” 那时候国帑穷的耗子都不去,现在不仅穷,还欠了。 主要是官道驿路和二十万里水路疏浚压在头上,需要的钱太多了,不过金濂却一点都不着急。 能欠是好事。 “金尚书叫我来,所为何事?”李宾言满头雾水的问道。 金濂也没打哑谜,直接开口说道:“你要不要回京当户部的佐贰啊?我问陛下请旨,让你归京做户部左侍郎,负责部事。” “金某不知天命何时,张凤名厚,可是处理部事,还是有点弄不清楚。” 陈汝言让贤,江渊担任了兵部尚书,这户部左侍郎的位置空了出来,张凤继任,可是张凤名望倒是够了,可是这能力,却不太够用。 李宾言去山东巡抚挂的是户部右侍郎的印绶。 “这…”李宾言思考了片刻说道:“但凭陛下决断。” 第521章 这天底下最难得是两个字是:知耻 朱祁钰让李宾言去学习狗斗术的目的,是为了让李宾言能够自保。 主要防备的是陈镒。 陈镒一直在找左都御史的接替人选,贺章当然勉强能用,但是陈镒不想走的时候,给陛下留下一个烂摊子。 李宾言毫无疑问是一个极佳的人选。 要能力有能力,要名望有名望,关键深受陛下的信任,又出身佥都御史,晋都御史再合适不过了。 可是李宾言的狗斗术,第一次运用却是用到了金濂的身上。 金濂被李宾言的话差点给噎住,刚刚才说了要谨守臣礼,李宾言就用了这招。 金濂这精心准备的宴席和话术,一拳打在了棉花堆上,是有力也使不出来。 金濂十分认真的说道:“京官的任命,尤其是六部尚书,都察院总宪,文渊阁首辅,都是由陛下一意而定,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陛下会参详各部尚书的推介。” “如果你有意如此,我可以给陛下推举你。” 中原王朝的科层制官吏制度之复杂,就连专门从事的吏部诸多官僚有的时候都犯糊涂。 首先是最顶级的世卿制,王公侯伯的爵位,就是世代为卿,虽然后世多平庸,但是其祖上有定鼎之功。这也包括世袭的千户、百户。 其次是军功制,西虏、建奴的人头赏一颗五十银币,如果不要钱,就会升武散官。 也会有察举制,比如现在在宣府的检阅边方兵科给事中朱纯,就是察举制度下的例子,他没有任何举人、进士的功名在身,但是依旧是正七品的京官印绶。 有赀纳,赀为赀选,纳为捐纳。 这一项自秦时就有,比如秦王政四年,蝗灾造成了大疫、大饥荒,为了救急,秦王政只好下令,百姓纳粟千石,拜爵一级。 即便是军功爵授田制,军功比天大的大秦,也不得不采用赀纳来应急。 比如汉文帝时期,有大贾张释之,以赀为骑郎;司马相如以赀为郎。 唐朝时,是一千石者无官便授解褐官,宋时更是七百石补进义副尉,至四千石可补进武校尉。 大明并无赀纳,确切的说,自景泰年间起,才有生员纳粟、纳马人监之例,也在景泰五年废止。 征辟制,比如洪武年间有两次因为选官不足,不得不征辟,夏伯启叔侄的断指案,就是在征辟制下发生。 任子制,也就是恩荫,胡濙的长子胡长宁就世袭了锦衣卫的镇抚使,不视事,只领俸禄。 吏道,就是由官员访查贤者,或者干吏,像朝廷推介,比如当初刘昇被推介给了孙忠,这种吏道更像是九品中正制的变形,也有察举制的味道。 当然跟察举制最像的,是科举制度,察举制有策试,分为笔策和射策。 科举制对大明很重要,这也是大明卷的最厉害的地方,更是大明朝最主要的官员来源。 世卿制、军功制、察举制、赀纳制、征辟制、任子制、吏道的混用,并没有让大明的官场混乱,因为有非常明确的科层制,所以,尼古劳兹才会如此羡慕大明的科层制。 金濂的推荐,对皇帝任命官员,有着很重要的参考意义。 陈汝言就是被举荐到了兵部尚书的职位,虽然于谦看不上陈汝言的能力,可是杨洪身死,于谦又立战功,必须要去世侯了。 李宾言对户部尚书的职位并不是很感兴趣,他筹备了那么久,他真的很想去天边看看。 “谢金尚书美意,京官,六部掌管兹事体大,不敢妄言。” 李宾言不答应,不代表不同意,而是代表不表态,这是李宾言在胡濙那儿学来的。 金濂颇为无奈,这胡濙都教了些什么东西! 连李宾言这样有些憨直的人,都学会一推四五六了。 李宾言在金濂的府邸逗留到了月上柳梢头之后,主要聊得内容和户部掌管的位子没什么关系。 聊的是松江、南京宝源局吸储的问题。 他们聊了许久,就宝源局的立场、作用、承兑、银根等等问题,交流了下地方和朝堂不同的思考方向,这给李宾言带来了许多的思考。 比如宝源局是不是可以进行借贷业务,就以黄稻钱利息为准。 酒未足饭已饱,茶水已经上桌。 金濂低声说道:“唐宋的时候,各州主管公廨钱的捉钱令史,专门负责公廨本科、杂料等买卖关系,每月可交纳四千钱者,满一年可授职太学高第。” “明承唐律,这个抓钱令吏的制度,是不是可以借鉴一下?” 大明朝的官营买卖投资极好,但是眼下大明的国帑内有将近千万的存银,这么多的钱,需要支付一笔庞大的费用。 按照大明的利率,这千万的存银,每年都要付出五十万有余的利息和行政费用。 钱很多,压力也很大,朝廷能不能把这笔钱用好,能不能按时付息,涉及到了宝源局这个制度,能不能持续的、长久的执行下去。 李宾言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不知金尚书是否发现了,其实宝源局的票证,是钞法的一种变形,虽然他们有本质上的不同,比如票证更像是户头,而不是钞票。” “但是也是纸钱的一种。” “王安石的常平新法中的青苗法,青苗钱,在政令制定的时候,是为了富民强兵,试图找到一个通过理财的手段,不动摇各方利益的前提下,实现赠资的想法。” “毫无疑问,这是错误的。” “所以,宝源局纳储,放钱这件事,我认为不合适。” 金濂眉头紧蹙思索着李宾言的这番话。 大明的新货币政策和新经济政策,和唐时的捉钱令吏,宋时的青苗法并不相似,更像是汉武帝在元狩四年,搞出的算缗告缗令。 只不过汉武帝是每两贯抽一算,而当下的宝源局,是每两贯给一算罢了。 李宾言说的有道理,路要一步一步的走,饭要一口一口的吃。 金濂眉头紧皱的说道:“可是只靠官营,总有一天会赔钱的。” “如果宝源局成为大明朝廷负担的那一天,必然会有人高声疾呼,苟得无耻,不可使其居职。” 李宾言当然知道,如果宝源局成为朝堂负担的那一天,宝源局必然无法执行下去。 他十分认真的说道:“眼下无论煤铁都是暴利,投入到官厂的钱,是稳赚不赔的,还有海贸,无论这笔钱用于营造官厂、市舶司、海船,都能赚的盆满钵满。” “目前来看,还没到需要放钱去盈利的时候。” 李宾言人在松江市舶司,对南衙事极为了解,就眼下,松江造船厂虽然还在烧钱的阶段,但马上就有可能赚钱了。 松江造船厂因为没有历史负担,进度要比龙江造船厂复工的进度快上许多,一旦开始生产,哪怕是不去开海,生产一千料的三桅大船,两千料的六桅船,都能够实现盈利。 按照陛下的指示,宝源局的投资以稳健为主,是完全能够支付利息的。 即便是到了盈利能力降低,也可以由计省投资其他行业,增加固定资财。 李宾言继续说道:“而且金尚书啊,现在诸宝源局的吸储,所有的银币留用兑付,所有的银两押解入京。” “当下宝源局的目的,还是吸收大明的游散银两,压制为御制银币,防止钱荒,而不是为了牟利。” “这些钱的支出全靠计省定策,若是开了口子可以放钱的话,这些钱放给谁呢?” “到那时,就不是朝廷能够决定的了,而是地方宝源局决定。” “青苗法的败坏就是前车之鉴。” 宝源局的目的自然是吸储,更确切的说,是将宋以来,所有流入大明的银两全部压制为御制银币。 宝源局的主要作用,还是为了解决大明钱荒的问题。 在没有吸干这些散在各个地主、商贾、势要埋在猪圈和柳树下的银两之前,宝源局即便是赔钱,也有做的必要。 因为大明最重的税,是铸币税。 金濂面色凝重的点头说道:“李巡抚所言有理。” 青苗法失败的原因很多,其中就有失控。 朝廷根本无法管理地方各地的昌平仓,最终青苗钱变成了高利贷,从便民、富民的政策,变成了强迫百姓借贷、朘剥百姓余财的手段。 眼下宝源局跟个貔貅似的,只进不出,是因为大明还在收铸币税。 李宾言在地方,考虑的和金濂考虑的就有所不同。 金濂越看李宾言越满意,笑着说道:“李巡抚啊,再考虑考虑?离京前,给某一个答复便是。” 李宾言又把皇帝陛下拿出来挡枪,笑着说道:“京官之事,还是交给陛下去定夺。” 金濂看着李宾言,他和胡濙一样,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 李宾言走出了金濂府邸的时候,已经月上柳梢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他并没打开自己的明灯,而是走在月光之下。 皎洁的月光洒在官邸之上,一个缇骑站在李宾言的身后,官邸之内有恶狗,宵禁之后,所有人的走动,都会有缇骑跟着。 李宾言对于胡濙的话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山头并不可靠,因为所有的山头都是用利益去维护的,一旦出现了更大的利益,这山头就会树倒猢狲散。 朱祁钰已经回到了泰安宫,一言不发的靠在凳子上,思索着今天一天做的事,有没有纰漏,自己制定的政令,有没有出现差错。 自我反思,是一个为上者必须具备的素质。 兴安将一张缇骑送来的纸条放在了桌上,这是李宾言和金濂对话的内容。 这是李宾言走后,金濂写的,六部明公现在常怀恭顺之心,请李宾言这个松江市舶司的官员吃饭,自然要禀报给陛下,省的误会。 朱祁钰睁开了眼,看完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李爱卿真的是越来越稳重了。”朱祁钰非常满意李宾言关于宝源局当下责任的分析。 任何一个政令,想要一蹴而就,就会变成宋代的变法,明明是好的政令,出现坏的结果。 而李宾言很是慎重。 朱祁钰忽然觉得,李宾言掌户部事也不是不可以,即便是李宾言没有足够的能力,也有吴敬这个算学大家、王祜这个度支使帮衬。 沐阳伯,是金濂的流爵,是朝廷的恩荣,虽然不能世袭,但这是对金濂一生的肯定。 他不擅长养生,也老了、病了,让他歇一歇,和胡濙多学学养生之道,看着大明朝越来越好,是一种何等幸福? 朱祁钰眉头紧蹙,正如胡濙所言,南衙双李,缺一不可。 他想了想问道:“张凤这个人如何?真的不能胜任户部尚书吗?” “臣以为能。”兴安十分确信的说道。 朱祁钰面露思索的说道:“具体说说。” 兴安琢磨了下,才开口说道:“这天底下最难得是两个字是:知耻。” “知耻又分为两种,一种是知耻而让贤,像咱们的陈汝言陈阁老,在奉天殿,知耻让贤,传为美谈。” “另外一种是知耻而后勇,张凤是个后勇的人,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很是上进,最近经常听闻张凤和吴敬走的很近,臣一打听,嘿,陛下猜怎么着?” 朱祁钰嗤笑的说道:“有事说事,你隔这儿说相声呢?” 兴安在自己腰腹比划了一下说道:“张凤主要是算账不太行,这张凤去找吴敬,是学算学去了。” “还把这些年翰林院的算学题都做了个遍,那可是数百张卷子,这么厚一摞。” “张凤也是不容易了,每天在户部坐班,下了班还要去上学,这都半年多了,这账越算越明白了。” “这项文渊就不知耻,他以为他平调吏部右侍郎,是被王翱被挤了左侍郎的位置,是因为他没有南下扈从平叛,可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问题,才闹出了丑事来。” “项文渊不知耻,所以才闹到那么大的笑话来。” 知耻,是一种承认自己很失败的勇气。 这份勇气,再加上本身就是人中龙凤的资质,算账用到的算学,对张凤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这倒是。”朱祁钰颇为认同兴安举荐的理由,他满是笑意的问道:“兴安大珰,这是收了他张凤多少个金元宝,让兴安大珰为他如此说话?” 兴安满是笑意的说道:“看陛下说道哪里了,臣的话,可不是多少钱能买来的。” 兴安又不是王振,陛下又不是稽戾王,他哪敢收贿? 爱钱的金英、曹吉祥是被兴安亲手埋的,那喜宁、小田儿在解刳院又是何等的模样? 兴安可不想去解刳院里,被人观察。 再说,那头三经厂的提督太监成敬,讲武堂的提督内臣李永昌,可都是眼巴巴的看着他屁股下的位置。 第522章 东罗马帝国的落日 十月三日,宜嫁娶、祭祀、沐浴、裁衣、出行、入宅、除服,忌造物、开市、动土。 埃莱娜公主在会同馆等待着车驾,将她送入泰安宫内。 按照大明的礼仪,皇帝不会前来亲自迎娶,只是派遣了礼部侍郎持节,将人接入泰安宫内。 礼部尚书那是皇后才会有的待遇。 埃莱娜盖上了红盖头,愤愤不平的说道:“如果在最罗马最荣耀的时候,如此草率的婚礼,想要迎娶罗马的公主,根本就是在做梦。” “就是这样,我们也换不到大明皇帝,任何一句承诺。” 尼古劳兹面露慈爱的说道:“罗马的精灵,佐伊公主,今天是你最神圣的时刻,停下你的抱怨,这是徒劳的做法。” “眼下罗马已经衰亡,我们是在寻求罗马的生存之道,你的命运如此,你的妹妹的命运亦是如此。” 尼古劳兹还没收到罗马的君堡陷落的消息,对于他而言,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大明的远征军会把消息,送入大明的京师来。 “好,我不应该心生抱怨。”埃莱娜停下了自己的抱怨,嫁给大明的皇帝,还不是正室,她自然内心有着强烈的落差。 可是熟悉了大明的文化之后,埃莱娜甚至有点庆幸,幸好罗马过去足够的强大,大明没有把她当做是蛮夷对待。 譬如那个日野富子滞留在京师,却是连皇帝都不曾见到过。 埃莱娜并不知道,是日野富子那个妆容,让皇帝对日野富子有太多的偏见了。 “可是,为何奥斯曼的那群女人,也要入宫?”埃莱娜早就接受了罗马衰败的现实,也接受了草率的婚礼。 让她满肚子怨气的不是她自己,奥斯曼也送来七十二名少女,皇帝居然准许她们进入了澄清坊。 正如利特斯·德曼,也就是名叫康成志的奥斯曼使者所言,罗马能给大明的,奥斯曼同样可以给,而且可以给的更多。 无论是智慧还是技术,大明只要承认了奥斯曼是罗马在泰西的继承者,无论大明皇帝要什么,奥斯曼帝国都可以给。 征服者法提赫并不是一个蠢货,相反作为二次登基为王的法提赫,是一个阴险、残暴、行事小心的人。 在很多的特点上,几乎就是大明皇帝另外一个自己。 法提赫对大明的态度,并不是可有可无,因为大明远征军就在他腚上,虎视眈眈。 虽然瓦剌人和大明不死不休,但是瓦剌人用的是大明恭顺王的称号,在西域行事。 尼古劳兹满是笑意的说道:“好了精灵公主,那七十二个少女,也只是住在澄清坊,并未住在泰安宫里,虽然看起来很近,泰安宫的城墙,就如同金角湾的铁链一样,是皇帝的屏障。” “正如你的叔叔不会让奥斯曼人的船舶进入金角湾,大明的皇帝也不会让这些少女入泰安宫,你放心好了。” 埃莱娜是对奥斯曼送来的七十二位少女不满,是对自己入宫后的生活而担忧,更是对罗马的担忧,虽然尼古劳兹希望她自私一些,活出自己来,可她毕竟是亡国公主。 大明皇帝什么意思? 这边和罗马公主联姻,那边接受罗马敌人的礼物! 尼古劳兹自然知道埃莱娜的心结所在,满不在乎的说道:“你学过一个词语吗?叫天上天下,唯吾独尊。” “大明的皇帝和罗马的皇帝位都有其神圣性,和罗马一样,大明的天上天下,唯吾独尊的态度,是靠强大的武力,打到没有任何人胆敢称帝为止。” “天底下有且只有一个皇帝,甚至连造反的人,都只敢打出清君侧的口号来。” “这是大明政治的基本底色和最基本的逻辑,而法提赫要做征服者,要取罗马人的皇冠,他要做皇帝,这是跟大明有着根本性冲突。” “陛下和法提赫即便是今日结拜为异父异母亲兄弟,明日也要兵戎相见。” 大明的帝制可比罗马的帝制要更加集权。 大明的内外上下,是不可能允许另外一个皇帝,出现在他们的视角之内,这是根本的矛盾,这是行政体制的矛盾。 大明发动了长达八十余年的战争,争夺天命。 大明的天命论,是国家构架之中的重要一环,也是当今大明的天下,做事的底层逻辑之一。 埃莱娜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但愿如同总督所说。” 尼古劳兹自然知道埃莱娜心里还有气,虽然尼古劳兹已经劝说过很多次,让公主活成佐伊,活成自己。 埃莱娜从未忘记自己的国度。 尼古劳兹颇为认真的说道:“佐伊,你还年轻,不要闹脾气。你要记住,你只是亡国公主,能入泰安宫,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 “这是因为大明需要罗马的文牍,来为他们的大思辨做注解,所以才会对我们礼遇有加,所以不要抱怨了好吗?” “于事无补,于人无益。” “大明和奥斯曼的接触,对我们并没有害处,还会有好处。” 埃莱娜满是疑惑的问道:“为什么?” 尼古劳兹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因为越和奥斯曼人接触,越知道他们的狼子野心。” “法提赫绝对不是一个蠢货,相反他精明、聪慧、有勇有谋,他为何派出了所谓的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的果毅都尉康进德的子孙,康成志来到大明?” 埃莱娜对那个康成志没什么好感,她想了想说道:“是因为康成志懂汉话,或者说和中国有些关系,所以法提赫才派他来吗?” 尼古劳兹站起身来,大声的说道:“不不不!” “因为康成志是真正的突厥人,而法提赫他不是突厥人,法提赫是故意制造一种奥斯曼是突厥人,是来自于阿弗拉希阿卜的假象!” “这是法提赫的野心,也是奥斯曼人的野心。” “法提赫要的不仅仅是罗马,他还想建立一个突厥之国!” “这对大明形成了最直接的威胁,因为眼下的撒马尔罕和天山山路,都有不同程度的突厥化!” “只要大明和奥斯曼人接触下去,就会发现,奥斯曼人根本不是突厥人,前段时间,礼部尚书胡濙跟我聊的时候,就详细问过了奥斯曼人的来历。” “佐伊,你觉得大明的百姓、群臣,皇帝,会允许失地吗?” “尤其是大明的陛下,亲手杀掉了他的兄长稽戾王,坐稳了王位!” 尼古劳兹说的声音很大,就是故意说给隔墙有耳听的。 大明和奥斯曼的接触,无论如何,都会进入一个死结之中。 法提赫想要做万王之王,以亚历山大为榜样,可是这个称号,在大明手中。 法提赫要做万王之王,就会陷入当初帖木儿的困局,如果是要做万王之王,就必须进攻大明,夺得这个称号。 埃莱娜终于松了口气说道:“总督,我听明白了。” 埃莱娜为自己的前途为自己的国家忧心,无可厚非,尼古劳兹的解释,让埃莱娜心中的疑虑尽消。 尼古劳兹的肩膀上搭着那个绣着“?”半尺宽的丝绸,他十分庄严的说道:“因为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在地上行走,所以有了繁衍。” “因此婚姻不应轻率和盲目,婚姻应该在最虔诚和清醒时进行。” “如果有人能够提出充分的反对这场婚礼的正当理由,现在请他们站出来说话,或者永远保持沉默。” 这是罗马礼之中的一个环节,如果来宾之中有人反对这场婚礼,就需要正当理由,通常情况下,反对婚礼,会触发决斗的剧情。 而此时并没有人会提出反对的意见,因为压根没有参加婚礼的泰西人。 “祝福你,我的孩子。”尼古劳兹在头顶、胸前、两肩点了一下,为埃莱娜祝福。 埃莱娜离开了会同馆,向着泰安宫而去。 泰安宫内外一切如常,贴着喜字和对联,埃莱娜下了喜轿,低头看着脚下高高的门槛驻足。 她停下了脚步看向了西方,她这一入宫门,就是锦衣玉食,生活不愁,可是她的父亲、她的叔叔呢? 她的罗马呢? 她只能这样远远的看上一眼。 而此时的君士坦丁堡,陷入了内外交困的局面。 君士坦丁十一世,身穿紫袍,在马格瑙拉宫内,焦急的走来来去。 马格瑙拉宫,是罗马的元老院所在,而此时的元老院内,并没有元老。 在法提赫带领七万正军,超过十万的胁从军打算攻打君堡的时候,这些紫袍皇帝寄予了厚望的元老们,乘坐威尼斯商人的船,趁夜色离开了君堡。 所以,威尼斯总督,必须被吊死。 马格瑙拉宫虽外表粗粝斑驳,但是破败之下是往日罗马帝国的恢弘大气,夕阳的辉光将宫殿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罗马柱拉长了影子。 宫墙上的巨大裂痕,满是修补的痕迹,像它的国度罗马一样窘迫。 紫袍皇帝君士坦丁,派出了许多的使者,到了泰西诸国请求援助,甚至去求助了教廷。 他得到了可有可无的几句承诺。 所有的泰西国家君主,除了表示同情和开具出兵掇助的空头支票,并没有任何实际的行动。 泰西诸国许诺了除了支持以外的一切支持。 而另一方面,他请求自己的哥哥,也就是埃莱娜的父亲,支援君堡的战争。 可此时的莫里亚地区同样在苦战和内讧,根本无法提供任何的兵力。 君堡陷入了内外交困的局面,根本没有援兵可言。 而外交上的斡旋,没有带来任何的助力,大明远征军,停止在了撒马尔罕。 这对君士坦丁来说,是最差的消息了。 泰西诸国、神罗、教廷,甚至莫里亚地区不提供支持,在君士坦丁的预料之中。 君堡,号称永不陷落的城堡,可上一次君堡被攻破,就是泰西的蛮族们干的。 第四次十字军东征的时候,教廷许诺的好处全都落空,愤怒的十字军在威尼斯商人的蛊惑下,攻占了君堡,瓜分了东罗马帝国,尼西亚的蛮族窃据了君堡。 虽然五十年后,东罗马帝国光复,可是君堡已经面目全非。 紫袍的君士坦丁寄希望于外交斡旋,试图说服大明远征军,能够在奥斯曼的腚上开个眼,可是大明远征军似乎无意参与此事。 在继位之前,君士坦丁发动了罗马的最后远征,希望打通莫里亚地区到君堡的关键位置,结果奥斯曼苏丹在瓦尔纳之战中,大获全胜。 这最后的远征,不了了之。 自登基以来,君士坦丁一直按照明君的标准要求自己,他尽可能的照顾君堡地区所有臣民的感受,甚至没有吊死过任何一个威尼斯商人。 帝国在衰亡,无情的现实,让紫袍皇帝感受到了在悬崖上行走的心惊胆战。 终于,年轻的法提赫继位奥斯曼苏丹之后,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威,提兵十七万攻打永不陷落的君堡。 帝国的落日,似乎即将迎来终局。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外面传来,一个壮汉走了进来。 他有着鲜明的罗马人的特征,深陷的眼眶、高耸的鼻梁,黑色的头发和眼睛,高大俊朗。 他是热那亚贵族,乔万尼·朱斯蒂尼亚·隆哥。 朱斯蒂自费组织了八百的披甲军士,带着三千余人的支援,来到了君堡之内。 是现在君士坦丁唯一可以依仗的人了。 朱斯蒂,是泰西诸国有名的城池攻防的大师,他擅长守城,而且他的本部八百人披甲精锐,除了人人披甲之外,还有三百余台投石机。 这让君士坦丁十一世,颇为惊喜。 君士坦丁看到了来人,走上前去,露出了惨淡的笑容说道:“我亲爱的朋友,我还以为你也要离开我。” “你知道,我不会逃跑的,胆怯是耻辱,那些逃跑的元老们,应该将他们审判,送到监狱去!”朱斯蒂摇头说道。 他是一个贵族他有自己的坚持,那些逃跑的元老院元老,辱没了他们的身份。 君士坦丁无奈摇头说道:“我并不责怪他们。” “毕竟君堡之内,我们只有不到一万人的守军,到现在依旧是有很多逃兵,那些该吊死的威尼斯人,居然做起了买卖,把人带出了君堡!” 朱斯蒂信心十足的说道:“我们有狄奥多西城墙,奥斯曼人是不可能攻破君堡的。” “我刚从割喉堡回来,金角湾的铁链,依旧阻拦着奥斯曼的战船进入金角湾,只要守住了金角湾,君堡不会被正面攻破。” “我的君主,只要法提赫撤退了,那些离开了子民,会再次回到君堡来,那些罪恶的元老,会得到审判,就如同三十余次军堡的攻防之战一样。” “并没有什么不同。” 狄奥多西城墙,由护城河和三层的城墙构成,除了威尼斯人和十字军这群“自己人”攻破过君堡,从没有人能够跨过那道四十余里的叹息之墙。 “希望和你说的一样。”君士坦丁颇为颓然的说道:“今天君堡的局面,都是我的错。” “不!今日的局面不是你的错,听我说,你干的不错!”朱斯蒂立刻高声否定了君士坦丁的颓然。 在朱斯蒂眼中,君士坦丁做的真的没什么大错,他已经想尽了一切的办法,来阻止罗马的灭亡。 可是,城外是超过了二十万的奥斯曼人。 第523章 旱地行舟 在朱斯蒂的眼里,君士坦丁是一个十分英明、勇敢、正直的君王,无论是在位之前,在莫里亚地区与奥斯曼王国的斗争,还是穿上紫袍之后,他与泰西诸国的外交斡旋,都给东罗马帝国的带来了一线生机。 可惜,这丝生机实在是太过于渺茫了。 第二丝生机来自于大明的远征军,那个出现了上帝之鞭的东方神秘世界,再次开始了西进,这一次大明远征军的西进,给君士坦丁堡带来了一整年调整的时间。 法提赫本来去年就要进攻君堡,但是为了防备大明远征军的背后偷袭,不得不进行了新的布防,就是这关键性的一年,让朱斯蒂将整个狄奥西多城墙,打造的固若金汤。 “我们的援军就要到了,我收到了来信,来自热那亚地区的三百名骑士和他们的扈从,正在坐船从威尼斯赶往军堡,我的陛下,我们还没有战败。” 朱斯蒂十分确信的说道:“他们今天就会赶到,从波涛汹涌的马尔马拉海赶来!” “他们无比的英勇!信念和荣誉依旧守护着伟大的君堡,我的陛下!” 君堡的北面是金角湾,风平浪静,是港口和码头。 而君堡的南面是波涛汹涌,一年四季都在呼啸着狂风、礁石密布的马尔马拉海,没有人能够在南面等岸。 而所有的进攻压力都来自于西面,西面就是赫赫有名的狄奥西多城墙。 “他们什么时候到?”君士坦丁皱着眉头说道:“我不是不相信骑士们的信条,而是不相信威尼斯人会送他们过来。” 朱斯蒂满是笑意的说道:“他们今夜就到。” “贪婪的威尼斯商人,他们已经把灵魂出卖给了金钱。” 这是一句在泰西流传极广的谚语,其实这里的威尼斯人主要指的是盘踞在威尼斯,世代以经商和出卖灵魂的犹太人。 君士坦丁闻言,并没有表现喜怒,他并不相信那些人真的会到,他站起身来说道:“那么我也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随我来。” 君士坦丁边走边说道:“我亲爱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够保守秘密,这个秘密决定了君堡的安危,我相信你的正直和守信,才带你去看的。” 朱斯蒂有点莫名其妙,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君堡都被打下过一次了,还有他不知道的秘密吗? 他站定,抚剑满是坚毅的说道:“我用我的剑发誓,我将保守这个秘密!” “很好。”君士坦丁带着朱斯蒂来到了雄伟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内,走进了一间破败的储物室,拨开了杂物,打开了一道暗门。 通过狭长的地道,君士坦丁将朱斯蒂带到了一个地下宫殿之内。 君士坦丁点亮了火把,满是笑意的说道:“这里一共有366根石柱,这里是君堡的水宫!乃是由我的祖先君士坦丁大帝修建,专门负责供给给君堡的用水。” “这里有引流渠可以将水引流地面,所有君堡的饮用水都来自这里。” “没有人可以在水源中,对君堡下毒,或者在水中放得了瘟疫、黑死病死掉的尸体,让整个君堡内部陷入危急之中。” 一个宏伟的地下水宫,罗马柱撑起了穹顶,有阵阵的呼啸声在耳边吹过,而水中偶尔还有鱼儿跳跃。 显然这里是活水。 朱斯蒂并不知道源头,他也不准备打算探究,君士坦丁带他来到这里,就是告诉他,君堡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 城中有供给全城人食用三年的食物,有不会被污染的水源,更有坚不可摧的城墙,可是城中没有罗马人。 没有人愿意为这座伟大的城池献出生命,因为即便在君堡之内,罗马人也是寥寥无几。 这是罗马的悲哀。 西罗马的灭亡看似是蛮族造反,可实质上,是罗马人的不肯繁衍,即便是繁衍,也会混到蛮族之中去,因为那样可以逃避税赋。 最终西罗马被换种替代,而现在东罗马也面临着这样的终局。 城池如此的伟大,可是没有守备城池的罗马人了。 “我们上去,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们这座城池如此的坚固。”君士坦丁带着朱斯蒂离开了地下水宫,走出了地宫,将那道暗门关上。 如果不注意看,那道石门和周围墙壁几乎融为一体。 奥斯曼征服了君堡之后,直到十八世纪,城中的水源时断时续,奥斯曼的苏丹,才发现了这座地宫的所在。 奥斯曼人将淤泥清理之后,君堡的水源再次恢复。 “陛下,援军到了!从马尔马拉海而来!可是南风突然停下,船停在了海之上!船并没有船桨,船舶无法前行了。”一个卫兵匆匆的跑了过来,终于看到了紫袍的君士坦丁,大声的喊道。 君士坦丁立刻就听明白了,马尔马拉海的风虽然一年四季呼啸,但总有几天会停下。 那些该死的威尼斯商人,他们真的将人送来了,可是却没有给船配船桨,风停的时候,这些人在海上,就是奥斯曼人的靶子。 “我带人去救他们!”朱斯蒂立刻带着剑,准备去救人。 君士坦丁眉头紧皱的说道:“可是我们只有二十二条船,而奥斯曼人有上千条船!是不是太过于冒险了。” 朱斯蒂却摇头说道:“如果能够把人接到城里来,对士气的鼓舞是巨大的,这个冒险是值得的,很多扈从都在犹豫,是不是要逃跑。” “如果有援军到了,那局势就完全不同了!” “陛下,下令!” 君士坦丁没有犹豫,点头说道:“那就去。” 朱斯蒂带着一众的卫兵离开了君士坦丁,向着港口而去,二十二条船,虽然相比较奥斯曼千余艘少得可怜,但是朱斯蒂没有任何犹疑。 君士坦丁来到了圣宫的城墙上,站在等他们的城楼上,看着海面。 朱斯蒂带着二十二条船,无所畏惧的冲向了被包围的援军的船舶。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夜,君士坦丁一直站在灯塔门的城门前,看着宽阔的海面。 他不知道战斗的结果,只能听到歇斯底里的怒火,但是他就等在这里,一动也没有动。 破晓的时候,朝阳从东面升起,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无数的光被打散,散落在了城墙之上,斑斑点点。 君士坦丁看到了,看到了双头鹰的旗子飘扬在阵阵的海风之中。 还有那些守望相助的骑士、扈从们,他们坐着十三条船,向着灯塔门而来。 君士坦丁跑下了城墙,走出了城门,来到了码头。 “这真是个奇迹!”君士坦丁看着浑身是血的众人,他无法想象,二十二条船打败上千条船的战争,到底是如何进行的。 “所有的人,都是勇士!”朱斯蒂走下了船舶,他的手在抖动,眼神里满是疲惫,甚至连站立,都要扶着点东西,鏖战一夜,他们…赢了。 直到现在,朱斯蒂都不知道,他、他们是如何赢下了这场二十二条船对战上千条船的战役。 朱斯蒂靠在墙边,他想要维持自己的礼仪,可是实在是没有力了。 他低声说道:“陛下,奥斯曼人的作战意识并不高,胁从而来的那些人,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流民。” “甚至他们要为这些胁从军,付出更多的人力和物力去维持,没有人愿意攻打君堡,因为没有人愿意来送死。” “三十三次的守城之战,给君堡留下了无法修复的伤口,但是这些伤口,就是君堡永不陷落的最好证明!” 君士坦丁堡,历来大规模征战,三十余次。 除了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君堡因为疏于防范,被“自己人”攻破以外,君堡从来没有被正面突破过。 萨珊波斯人、阿拉伯人、埃及人、罗姆人、蒙古人、奥斯曼人,都在这座城池之下,留下了尸山血海,却无法拿下摘下这颗明珠。 这样的战绩之下,在整个泰西的世界里,攻打这座永不陷落的城池,需要莫大的勇气。 即便是君堡已经被奥斯曼团团包围,可是在奥斯曼人中,大多数并不愿意到叹息之墙下送死。 这也是朱斯蒂能够取得如此胜利的原因之一。 朱斯蒂终于站不住了,滑倒在墙上说道:“奥斯曼人想要取到红苹果,还要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个能力了。” 红苹果,是圣索菲亚大教堂门外查士丁尼铜像手中权杖之上的红色铜球。 那意味着统治世界的合法性。 “我们是不是可以联合统治那不勒斯的阿拉贡王国?让阿拉贡驰援一下君堡?”朱斯蒂问了一个问题。 君士坦丁无奈的说道:“如果宽宏的阿方索五世肯过来驰援,我可以把我的王冠和紫袍交给他。” “但是阿方索五世,他怕影响到与奥斯曼的贸易,提出了要我的王冠和紫袍,我早就猜到了,让使者告诉阿方索五世,如果有胆子,就到君堡来取,只要他能守住君堡,我就把王冠和紫袍给他。” “可是,他不敢。” 阿拉贡王国,是法兰克人建立的王国(今西班牙安道尔地区),法兰克人要罗马的王冠,君士坦丁答应了,只不过要让他们到君堡来取。 可是阿方索五世,犹豫再三,没有胆量来到君堡取走王冠。 朱斯蒂已经累得没有了力气,法兰克人,要是有勇气支援君堡,那就不是法兰克人了。 朱斯蒂继续说道:“法提赫是一个残忍而冷血的暴君,他杀死了自己所有的兄弟姐妹。” “法提赫唯一的兄弟,也就是奥尔罕,躲在君堡之中,我们现在派出使者,和奥斯曼议和,可以把这个法提赫的堂兄,送还给法提赫,让他处决他的堂兄。” “我们不能因为法提赫的残忍,而否认他是一个远超常人的判断能力,这次的海战胜利,并不能改变战局,君堡必须要战,但是要用战斗取得和谈的筹码。” “四艘克拉克帆船,带来了希望和补给,但是我们要知道,他们有二十万人,法提赫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为了进攻君堡,准备了整整十年的时间。” 朱斯蒂嘴上说的是君堡永不陷落,但是奥斯曼人实在是太多了。 守城的人只有八千人,一旦奥斯曼人找到了破局的方法,君堡危在旦夕。 君士坦丁当然知道,不是朱斯蒂没有勇气,如果他都没有勇气,那世上就没有任何人,拥有勇敢这一美德。 朱斯蒂从遥远的热那亚赶来,将所有家产变卖,来到君堡,在敌人五百倍于己方的实力对比之下,朱斯蒂都没有怯懦。 他的议和的提议,君士坦丁认真考虑之后,十分确认的说道:“我可以把奥尔罕送还给法提赫。” “无论什么条件,罗马,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可是我们应当找谁,去说服那个残暴的法提赫呢?” 朱斯蒂露出了轻松的表情,笑着说道:“四大维齐尔之首的钱达尔勒·哈利勒帕夏,可以联系他。” 维齐尔,是大臣的意思,在奥斯曼王国的国王之下,有四个维齐尔,而哈利勒帕夏是维齐尔之首,也是保守派的代表。 “好,你快去休息,我这就联系他。”君士坦丁驻足远眺,派遣了几个卫兵,带着自己的亲笔书信去寻找和平的可能。 和谈开始推进,顺利的出乎了君士坦丁的预料。 哈利勒帕夏在奥斯曼的威望极高,也算是三代老臣。 在充满了血腥的奥斯曼王国的权力更替之中,连王子都无法幸免,能够做到三代老臣,哈利勒帕夏自然有其独到之处。 哈利勒帕夏发挥了积极地作用、奥斯曼人的作战意志并不是很强、君士坦丁堡的威名犹在、大明远征军就在奥斯曼人的身后,这种种机缘巧合之下,和谈开始稳步推进。 奥尔罕被安放在了船上,送到了奥斯曼的军营之中。 次日,法提赫命令近卫军,摘下了奥尔罕和哈利勒帕夏两个人的脑袋。 哈利勒帕夏的罪名是通敌。 “我就不该相信这个魔鬼,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诚信!”君士坦丁愤怒至极。 在和谈有序推进,君士坦丁交出了人质之后,法提赫撕毁了所有的约定,进攻依旧在持续。 朱斯蒂满是懊悔的说道:“这都是我的错。” “这是我的决定,和你没关系。”君士坦丁不是一个不承认自己失误的人,他很是知耻。 一个卫兵匆匆的跑了进来,大声的喊道:“陛下!奥斯曼的船进了金角湾!” “是铁链和船障被清除了吗?”君士坦丁面色剧变,惊骇至极的问道。 卫兵惊恐的说道:“并不是,他们在陆地上开船,闯进了金角湾!” “在陆地上开船?”君士坦丁呆滞的问道。 旱地行舟,实在是太让人出乎预料了。 第524章 势与罗马同生同死 君士坦丁在月桂宫中,人已经变得呆滞了起来,他难喃喃自语的说道:“在陆地上行船?” 木材、绞索、滑轨、油料、拖拽的农夫,这些字眼在君士坦丁的脑海里闪过。 这些组合起来,就是法拉赫能做到的原因。 君堡建立以来最大的危急来了,船障堵塞的金角湾,第一次敞开了它的大门。 永不陷落的君堡,终于要陷落了。 朱斯蒂惊骇至极,他快速的跑向了北面的城墙,奥斯曼人的新月旗,飘荡在了海面之上。 脆弱不堪的北面城墙,被如同潮水一般的敌人进攻着。 他已经全然明白,那个狡诈的君王法拉赫,从头到尾,就没打算任何议和的举动!这旱地行舟,从割喉堡而上的船只,显然是早有预谋! 法提赫决心已定,势要攻破这座城堡,然后毫无阻力的开始自己的扩张之路。 朱斯蒂没有功夫去思考法提赫的决心,到底有多么的强烈,他拔出了自己的长剑,加入了战场。 “为了荣誉!”朱斯蒂淹没在了人潮之中。 即便是面对如此的攻势,作为守城方的优势依旧极大,朱斯蒂艰难的打退了北侧的进攻。 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朱斯蒂再次用自己的能力,赢下了这场突袭作战。 朱斯蒂瘫软在城墙的墙垛之上,他在观察着城外的军团,奥斯曼人最精锐的那支军队,还没有出现。 耶尼切里近卫军团。 那是一支可以决定战场走向的军队。 奥斯曼人准备了八十六门火炮,包括一门半人粗细的超重型火炮,乌尔班大炮。 乌尔班,是一名匈牙利人,他是一名铸炮师,因为巴尔干地区的战争阴云,乌尔班逃到了君堡。 可惜君士坦丁自己都穷困潦倒,日子过的紧巴巴的,一些卫兵的薪水,只能用圣宫里的银质餐具去支付。 乌尔班不满足于君堡的贫穷,最终投靠了奥斯曼人。 乌尔班大炮轰鸣的时候,空气都被撕裂了。 奥斯曼人的八十六架火炮,给战争带来了许多的变数,过去坚固的城墙,在火炮的威力之下,被打出了整整九个缺口。 朱斯蒂是一名擅长防守的大师,在闯荡泰西的这些年里,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的炮兵阵,炮火,能给城堡带来如此巨大的伤害。 但是朱斯蒂依旧防守住了敌人连绵不绝的进攻。 他是防御大师,他从来没有辜负过自己的名声。 血月升起。 在距离君堡不到两千里的地方,库瓦火山正在它最活跃的时候,超过了二十五千米高的火山灰,被持续喷发入了大气之内。 月亮在火山灰之中,变成了血色,树木停止生长,粮食开始欠收,天气变得越来越寒冷。 朱斯蒂看着天空的月亮,那一弯新月,就如同奥斯曼的旗帜一样,这预示着君士坦丁堡要迎来他的终局了吗? “守不住了。”君士坦丁穿着紫袍,来到了狄奥西多城墙,他刚刚去了伤兵营看望了伤兵,又在城头之上巡视了一圈,尤其是被火炮轰破的地方。 无数的民夫,趁着带有血红的月色在努力的修补着被火炮、投石机砸坏的城墙。 君士坦丁鼓舞卫兵们的士气,此时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君士坦丁露出了一丝疲惫,不再强振精神。 “我的妻子被法提赫所杀,我从未想过报仇,只希望能守住罗马最后的城池。”君士坦丁拍了拍墙壁说道:“听说大明的皇帝六年前,也曾经站在城头上,和他们大明的军卒同生同死。” 朱斯蒂的确是知道一些关于大明皇帝守京师的消息,不过太过于遥远,他知道的并不是很多。 他摇头说道:“那不一样。” 君士坦丁点头说道:“是啊,不一样。” “大明有二十二万的民兵,被调集守城,他们有两万的骑士,训练这些民兵。而我什么都没有。” “他们在城外打败了敌人,守住了城池,然后用最残忍的手段报复了他们的敌人。” “而我什么都做不了,连这座城池都守不住了。” 大明老营的京营老兵,是训练京师之战参战的备操军和备倭军的中坚力量,他们很多人都升任了庶弁将,有超过三千人是天子门生。 君士坦丁将其理解为了骑士,他们忠诚,他们勇敢无所畏惧,他们正直,他们敢于牺牲,他们的灵魂如此的炫目。 可惜,君堡没有骑兵,更没有拥戴他这个皇帝的罗马人了。 在冬序之下,无数的罗马人逃离了君堡。 罗马,要亡了。 君士坦丁拍了拍城墙的墙垛,满是感慨的说道:“而且大明皇帝太富有了,尼古劳兹最后一次传来的消息,大明的军队之中,每三个人就有一副甲胄,而且还有一支两万余人的板甲骑兵。” 朱斯蒂目光一拧,在圣索菲亚大教堂的上空,出现了一层明亮的光晕,如果是平日,他会疑惑这是不是神迹。 可现在,他无暇顾及这种奇景。 他不是在看这种教堂顶部的光晕,而是看向了城外。 “他们来了。”朱斯蒂拔出了已经满是伤痕的长剑。 奥斯曼人趁着月色发动了夜袭,西侧的狄奥西多城墙外全是敌人,而金角湾的船舶再次释放了舢板,无数的敌人开始向着七层楼高的城墙,发动了冲锋。 朱斯蒂准备作战,他看着君士坦丁说道:“陛下,去水宫,没人能找到你。” 君士坦丁却摇了摇头,将自己的紫袍脱下,露出了里面的甲胄,抽出了长剑说道:“我与你同去守城。” “我和罗马同生、同死!” 君士坦丁将紫袍折叠好,加入了守城军之中。 奥斯曼人在西侧,从九个地方开始了攻打,而北侧还有三个战场。 如果,如果再给朱斯蒂三千人,他完全有信心守住城池,他接连获得了无数次的胜利,证明了他强大的军事实力。 可是奥斯曼人,真的是太多了。 奥斯曼人最精锐的军团,耶尼切里军团加入了战场,他们攻陷了凯尔卡门,打通了西侧和北侧战场的通道。 四处都是惨叫、四处都是哀嚎、四处都是血泊,战场上,最多的就是死人。 七层楼高的三层城墙,阻拦了一下人潮涌动,密密麻麻的奥斯曼人,如同蚂蚁爬上了城头。 弓弦震动和火炮的轰鸣终于停下,更为惨烈的近战展开了。 耶尼切里军团自西北角向南,如入无人之境的冲杀着,缺口越来越大。 君士坦丁浑身是血,他和朱斯蒂已经撤离了狄奥西多城墙,因为那边已经完全失守了。 他看着身受重伤的朱斯蒂,惨笑着说道:“走,我亲爱的朋友,威尼斯商人虽然应该吊死,但是他们收了钱还肯办事,现在马尔马拉海上有条船。” 几个卫兵将朱斯蒂抬了起来,抬向了船舶的方向。 这是君堡最后的生的机会。 君士坦丁始终没有辜负他的朋友,将这个唯一生的机会,让给了朱斯蒂,而不是自己坐船逃生,当一个流亡皇帝。 朱斯蒂想要挣扎,可是几个卫兵抬着他,不给他任何的机会。 朝阳升起,狄奥西多城墙,四十四里被悍不畏死的奥斯曼人,打开了九个破口,奥斯曼人已经涌了进来。 没有什么奇迹诞生,更没有救世主来拯救罗马。 君士坦丁走在大街上,逃兵正在涌向威尼斯的租界,想要从那里乘船离开。 君士坦丁并没有阻拦卫兵的溃逃。 虽然在狄奥西多城墙之后,还有一座君士坦丁城墙,但是以东罗马疲弱的国力,根本无法维护。 君士坦丁拖着剑,走向了城门,哪怕是他一个人,奥斯曼人想要进来,也要踏过他的尸体! 他说过,要与罗马同生、同死。 但是他等了许久,直到日上竿头的时候,那些带着头套的奥斯曼人,也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鏖战了一夜,他有些眩晕的看着天日。 发生了什么? 他有些胆怯,鼓足勇气赴死,但是死亡却迟迟不来,让他有些犹豫,但是很快,他就再次坚定的握住了长剑。 因为他听到了马蹄声。 有骑兵来了! 他眯着眼看着尘土飞扬的路上,数百名骑兵奔着城门而来。 “啊!”君士坦丁拖着长剑,冲向了敌人,他的身边已经没有了卫兵,这是孤独的冲锋。 来的这些人骑术极好,他们停止了三十步的位置,然后驻足。 “我是康国保民官王悦,你是大秦国人?”一个东方的口音响起。 君士坦丁的冲锋慢慢停了下来,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来个通事!”王悦眉头紧皱的说道:“去问问他是什么人?让他通禀大秦国的国王,就说大明远征军到了,别在城里缩着了。” 经过了不是很复杂的沟通之后,双方确认了身份。 王悦的头衔让君士坦丁面色极为怪异,罗马官制之中,保民官这三个字,其实是军事和民政官员的总称,除了奥古斯都和凯撒之外,最大的一个官职。 面前这个孤独的冲阵者,王悦面色也是极为古怪。 “你就是大秦国的王?”王悦终于翻身下马,摘下了自己的面甲,满是疑惑的说道。 君士坦丁的地位尊崇,已经好些年没有人用这种质询的语气,跟他说话,他点头说道:“是,我是罗马皇帝。” 天底下只能有一个皇帝,王悦没有理会君士坦丁的纠正。 他开口说道:“你把你的后妃和宫女都带上,然后抓紧时间跟我撤离,我这里只有一万的骑兵,等到奥斯曼人回过神来,咱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没有妻子。”君士坦丁无奈的说道:“至于仆人,更没有…” 君士坦丁曾经有两次婚配,第一任妻子死于难产;第二任妻子未过门就被奥斯曼人抢了去,最终病死在了奥斯曼的土地之上。 君士坦丁从来没想过复仇,现在罗马的实力,也不支持他的复仇,他要是有那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会让君堡陷入危机。 王悦摸了摸鼻子,这大秦国果然是落魄了。 “收拾收拾跟我走。”王悦点头,没有过多的询问。 君士坦丁退了一步,大声的说道:“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 王悦眉头一皱说道:“我宣布你被我们康国俘虏了!带走!” 王悦不喜欢废话,现在也没时间给他废话。 君士坦丁和朱斯蒂的命运相同,都是被人抬走的。 君士坦丁在最后走之前,将圣索菲亚大教堂前查士丁尼铜像手中权杖之上的红色铜球,给取走了。 这东西,按照王悦的理解,就等同于大明的传国玉玺。 据说是君士坦丁大帝,将分裂的罗马统一之后铸造而成。 用君士坦丁十一世的话说,红苹果在哪里,罗马就在哪里。 王悦看了一眼君堡,带着近万骑卒,离开了君堡的领地,绕了半个圈,向着拔都而去。 瓦剌人的西进确是停在了撒马尔罕,不过是在修整和安定后方,也先依旧派了不少的人前往拔都探探路。 而王悦就是探路的先锋之一。 他带着一万乌兹别克人到拔都来探路,听闻了君士坦丁堡的大战,就在最关键的时刻,偷袭了奥斯曼人。 他的人也不算多,但是让本就士气不算高昂的奥斯曼人,陷入了慌乱之中。 “你们为什么要跑这么远?难道就是为了救我吗?”君士坦丁被俘虏了,关在了车上,他高声的问着。 王悦看了一眼君士坦丁,摇头说道:“并不是。” “瓦剌的大石,要到拔都摘他的红苹果,远交近攻的方略之下,我负责到拔都来探路,还要联系反对奥斯曼的势力。” “适逢其会,能让奥斯曼难受的事儿,我们都会做。” “再强调一遍,你被我们俘虏了。” 奥斯曼太强了,即便是西进的瓦剌人,也难说是奥斯曼人的对手,所以做一点力所能及让奥斯曼人难受的事儿,就是王悦此行的目的。 至于将君士坦丁俘虏,完全是顺手的举动。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君士坦丁问起了自己的下场,奥斯曼人会让他死在乱军之中,夺得王冠。 可是这些东方人把他俘虏了之后呢? 王悦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儿,笑着说道:“这个得看我们的咨政大夫和瓦剌大石之间的争吵结果了。” 现在王复手中有乌兹别克军作为底气之一,也先在做一些事的决定的时候,就不得不考虑下王复的意见。 而此时的撒马尔罕城内,王复正在劝谏也先。 “你能不能不让瓦剌人随意杀人了?”王复颇为无奈的说道:“瓦剌人会在牛马还能跑的时候,就随意杀掉吗?” “这些人都是大石的财产,他们为大石耕种、放牧、做工,随意杀人,不就是在偷大石的财产吗?” “为何大石要纵容这种行为?” 最近王复收到了很多的案件,都是瓦剌人肆意凌辱、杀掉了突厥人、乌兹人、波斯人,甚至包括一部分蒙古人。 也先本来不想管,听到王复这么一说,眉头紧皱了起来。 “你说的很有道理。”也先很不喜欢和王复论政,这个咨政大夫有一万种理由说服他,而且真的很有道理。 第525章 杀人简单,善后呢 如果给王复在撒马尔罕考成的话,王复这两年的时间,绝对可以得到一个上上的评价,三年一期的大计,必然名列前茅。 在王复的手中,撒马尔罕的一切欣欣向荣。 最多的乌兹别克人,得到了他们梦寐以求放牧的权力,而那些以行商而闻名的栗特人,再次活跃了起来,让这座千年古城再次焕发了活力。 这次的瓦剌西进,和之前上帝之鞭远征,完全的不同。 上帝之鞭的远征,伴随着无数的杀戮,和深入骨髓的仇恨,和那些西域诸多部族近乎于疯狂的抵抗。 也先满是感慨的说道:“我们西进的第一步走的很好,我很欣慰,看到了这样的撒马尔罕,现在的它,才配得上西域明珠的称呼。” “我根本无法想象得到,你用钱建造的那些水利和沟渠,会有这么大的安抚作用。” 王复在撒马尔罕,闹出了很大的动静,这些动静,有的也先能看得懂,有的也先就完全看不懂了。 比如王复当初要从兰宫拿钱去修水利,这件事也先坚决反对,那都是他的钱! 怎么可以把这些钱,花在这些被征服的人身上呢? 王复没有太多的解释,在水利设施相继落成之后,也先终于明白了王复这么做的意义。 因为安定的民生,可以带来极度充裕的税收,这些充裕的税收,可以到大明换取撒马尔罕没有的物资。 也先的确为了这些水利工程花费了很多的钱,但是他赚的更多,慢慢的也先就把财权之事,交给了王复。 “微不足道,不足一提。”王复摇头说道。 也先面色古怪的说道:“我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抢劫来钱更快的事情,我抢的还不如你收税收得多,太让人意外了。” 瓦剌人到了西域可不是来过太平日子的。 他们向北四处劫掠金帐汗国的一些藩属国,向南逼迫帖木儿王国交了一大笔的保护费,和奥斯曼人发生了很多的友好的交流,抢劫了不少的财物。 但年终算账的时候,瓦剌人四处抢劫来的资财,还不如王复半年的税赋,所以,也先才会说,居然还有比抢劫来钱更快的买卖。 王复想了想,用也先能听得懂的话说道:“如果把一个鱼塘放干了水,直接取鱼吃,可以吃一顿,但是不可能吃十顿。” “如果把一个鱼塘经营好,饿了捞几条,鱼多了,抓几条,就看不太出来了。” 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是王复在撒马尔罕的主要思想。 这一套自然是来自于英明无比的大明皇帝,却是非常的好用。 也先立刻就听明白了,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能做到,那需要才能,也先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才能。 兰宫之内,也先把玩着手中的扳指。 扳指是一种带在大拇指帮助射箭的工具,在这个青玉色的扳指的正下方,有一个槽,用来扣住弓弦以便拉箭。 也先在思考要不要摘下手中的扳指,因为在兰宫的外殿,埋伏着三百刀斧手。 只要他摘下了扳指,这些刀斧手就会冲进来,将王复剁成肉泥。 现在王复在撒马尔罕的实力实在是太强了。 乌兹别克人对王复顶礼膜拜,王复安葬了他们的王子,给他们带来了生机。 帖木儿人听闻王复的仁慈,纷纷逃离帖木儿王国,投效现在的康国。 突厥人这才知道如果不相互仇杀,生活原来如此的美好,杀人并不是唯一的乐趣。 所有人都惊讶的发现,瓦剌人来了,这些过去只知道杀戮的蒙古人,居然摇身一变,开始散播爱与和平。 瓦剌人这次的西进,居然带来了秩序! 这是让人始料未及之事。 这一切欣欣向荣,唯一的问题是:现在的康国,只知道王复,而不知他也先,仿若王复才是康国的王。 也先这个大石,变成了军卒、残暴的代名词。 这是也先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的。 他几次想要摘下来玉扳指,可是他舍不得,杀王复简单,摘掉扳指,就可以。 王复的心腹,康国保民官王悦,被也先派去了拔都和泰西之地。 乌兹别克的军队被调往了碎叶城,负责保护过往的商队和把那些躲避赋税的商队,赶到钞关纳税。 杀人很简单,结束一个人的生命,也先这辈子做的次数太多了,根本不会犹豫。 杀掉之后呢? 杀掉王复之后,碎叶城的乌兹别克人立刻就会造反,在拔都的王悦,会带着军队杀回撒马尔罕,各族乱战立起。 杀掉王复之后,这个稳固的后方,还能不能稳固?他西进前往拔都去做金帐汗国的可汗,还能不能做到? 杀掉王复之后,也先就必须要举起自己手中的弯刀,对准那些百姓臣民,用残忍的手段维持脆弱不堪的统治。 也先这是第四次犹豫了,他将王复叫到了兰宫之内,四次想要动手杀人,可是在最后时刻,他犹豫了。 当然不是因为异父异母的兄弟情义,人心必然经不起考验。 他不确定杀掉王复之后,这烂摊子他能不能收拾好。 王复左右看了看说道:“大石,让瓦剌人对待那些臣民,如同对待牛马,他们就会屈服。” “如果稍微给点草料,他们就会俯首帖耳,如果愿意给他们一些盐巴,他们就会欢呼雀跃。” “他们要的很少,只想要一个安定的环境,放牧、种田、买卖、经营自己的工坊。” “如果为了这个安定的环境,要付出些什么,只要不是他们的性命,稍微苦一些,他们也是愿意的。” 也先愣了许久说道:“咨政大夫,只需要对待他们如同对待牛马一样,就可以了吗?”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怎么能把人和牛马相提并论。” 王复确信的点头说道:“是的,只要把臣民当做是牛马一样的爱惜,就可以实现这些,并不是很难。” “放牧的时候马牛羊为什么不肯离群?因为在牧人的手中,有弓箭来射杀那些野狼,可以保护他们。” “而我们在撒马尔罕,就是充当牧人的角色,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么统治的稳定,是不会有忧虑的。” 这是王复看到了陛下的《灯下漫笔》中,关于想做奴隶而不得和暂时坐稳奴隶的时代论述之后的思辨。 王复不去争论人的价钱,而是把人当做牛马去看待的时候,统治撒马尔罕的工作,终于走入了正轨之中。 牛马论,就是王复为撒马尔罕带来的秩序。 他发现,这些西域的百姓臣民,处于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候,将他们比作牛马,是仁慈。 经过了反复的实践,牛马论,简直是无往不利的大杀器,在撒马尔罕的统治中,处处可以看到放牧的味道。 牧民安土,是官员的职责。 “你说的很有趣,我很赞同。”也先略微有些心不在焉的说道。 王复察觉到了异常。 也先实在是太不对劲儿了。 以前,王复拿着政令,闯到兰宫里来,逼着也先签字,跟也先论政,也先都是漠不关心,一副别念了,我知道了! 也先只问字签在哪里,印绶按在哪里。 王悦走后,乌兹别克的军队前往了碎叶城之后,也先开始频繁召见王复论政。 那个扳指上的凹槽,都快被也先给搓平了。 “大石带着扳指要出去打猎吗?”王复直接跟也先摊牌了。 既然要杀,就动作快点,磨磨唧唧的哪像个爷们? 要是不杀,他那边还一堆的事儿,没工夫跟也先在这里磨牙。 也先猛地打了个激灵,放下了手,笑着说道:“是的,我要出门打猎去,咨政大夫要不要去?” 王复站起身来说道:“我倒是会骑马射箭,却要辜负大石美意了,因为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为了一头牛,突厥人和栗特人的两个过万的部族,打了起来,死了一百多人,一个栗特的商贾因为以次充好,被人吊死了,咨政院为这件事,正吵架呢。” “大石,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去咨政院了。” 也先满是笑意频频点头的说道:“去,去。” 王复走出了兰宫拱形宫门,站在门外略有些懒散的怯薛军的军卒们,一看到了王复,唰的一下,站直了身子,昂首挺胸,庄严而肃穆。 这些怯薛猛汉们,用极为严肃的神情盯着王复,王复轻微的点了点头,负手而行。 王复穿越了廊道,向着咨政院的方向而去。 而沿途的卫兵们,无一不是以注目礼对待,他们的视线随着王复的移动而移动,直到王复消失在视线之中。 等到王复走后,这些怯薛军卒,才又恢复了懒散的模样。 也先把玩着扳指离开了兰宫,既然说了要打猎,自然要出门活动活动。 伯颜帖木儿亦步亦趋的跟在也先时候,而那些怯薛军的猛汉们,似乎是没看到也先一样,依旧是那副混不吝的模样。 也先也是见怪不怪,在他的印象里,他的卫兵一向如此懒散。 也先得亏是没有摘下扳指,否则那些刀斧手冲进来,到底是谁杀谁,很难说的准。 也先忽然驻足,停在了兰宫的天井位置,低声问道:“伯颜啊,你说我就这么放过了王复,日后是不是杀不得了?” 伯颜帖木儿看着也先,他这个哥哥以心狠手辣、杀伐果断而着称,可是却在这件事上,如此的犯难。 换成他伯颜帖木儿,他也难。 他无奈的说道:“大石,想取王复的命很简单,他人就在撒马尔罕,孤立无援。” “只需要一刀,他就死了。” “谁递出去这一刀是第一个关键,杀掉他之后,如何安抚是第二个关键,这两个关键,其实是一回事儿。” 也先转过头来,眉头一挑的问道:“哦?一回事儿?” 伯颜帖木儿立刻俯首说道:“王复已经演示过一遍了,乌兹别克的那两个王子就是例子。” “只要一个足够分量的人,因为一些琐事杀掉了王复,然后将这个够分量的人杀掉,为王复报仇,厚葬王复,为王复正名,杀人跟善后就做好了。” 乌兹别克人的两个王子,被“山匪”所杀,然后瓦剌人为了给乌兹别克的王子复仇,四处剿灭山匪。 杀王复很容易,如何善后王复也已经演示过了。 “去哪里找这个分量足够重的人呢?”也先再次往前迈步问道。 伯颜帖木儿紧紧的跟随着自己的兄长开口说道:“臣弟的分量足够重了,大石。” 伯颜帖木儿是个精明,他向往大明的生活,甚至让自己的四个孩子改了汉姓,可是这不代表他对也先不够忠心。 如果也先肯下令,伯颜帖木儿是可以做这件事的。 他可以用自己的命跟王复兑子。 “还是算了。”也先再次停下说道:“王复是个聪明人,他肯定察觉到了,刚在在殿内,他却没有任何的紧张。” “王复并不狷狂,更不恋权,几乎事事问询,从来没有有逾越规矩的地方,他没犯错,更没有上位的企图。” “这样的人,我不舍得啊。” 伯颜帖木儿十分严肃的说道:“大石,大明的皇帝杀掉了他的哥哥稽戾王,有的时候,该心狠就该心狠一些。” “既然王复已经有能力威胁到了大石,那就做掉他。” 也先连连摇头说道:“不不不,大皇帝杀掉稽戾王,是因为稽戾王他没用。” “你看,杀掉稽戾王之后,大皇帝是不是留下了稽王府?这是大皇帝的善后。” “还有那个徐有贞,听说领了块奇功牌,真是咄咄怪事!当初我还琢磨着进了京之后,让这个徐有贞做宰相呢。” 大明的邸报并不难以获取,因为王复、王悦、赛因不花、韩政这些汉臣需要了解大明的动向,所以也先也是知道大明事儿。 稽戾王但凡是有点用,就不会死。 “那倒也是。”伯颜帖木儿一琢磨,确实是这个道理,咨政院那一堆的烂事,他是一件也处理不了,王复却将其打理的井井有条。 也先摘掉了手中的扳指扔进了天井里,平静的说道;“如果能找到一个代替的人,我们倒是可以动手。” 伯颜帖木儿想了想说道:“大石,有可以代替的人。” “谁?”也先疑惑的问道。 伯颜帖木儿开口说道:“王复的那个连襟,堂弟王悦。他能力也很强,又没有什么名望。” 也先点头又摇头说道:“王悦的能力而言,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是王复死了,王悦不造反就是最好的结果,还指望他效命?” “到时候他在拔都,立个新可汗,咱们就去不了拔都了。” 一个传令兵匆匆的跑了进来,大声的喊道:“大石!军报!” 也先打开了火漆封好的军报,看了许久,这大冬天,他惊出了一声的冷汗,良久之后,也先才开口说道:“王悦俘虏了一个君王,君士坦丁十一世。” “我们这边动手杀人,那边就会扯旗造反了。” “幸好我没有下令动手啊。” 这个王悦居然抓到了一个泰西公认的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 王悦并不是适逢其会才去了君堡,他是专门去君堡俘虏紫袍皇帝的。 因为只要抓到了君堡的皇帝,王复在撒马尔罕才足够的安全。 王复和王悦这对异父异母的亲兄弟,终于在政治和军事上,有资格可以和也先掰掰手腕了。 第526章 王复点检军马,大石天山狩猎 王复走过了长长的穹顶连廊,这些廊道都变了样子,变得方方正正,所有的房间都加了一些窗栏,更加明亮了一些。 王复终于走进了咨政院内。 咨政院是一个很好的调节各族、各阶级矛盾的地方。 在这里吵架,总比在外面打架要强许多,李贤搞出来的这一套咨政院的模式,非常适合撒马尔罕这样复杂的地方。 至少有个说话的地方,有个主事的人,可以站在某种价值观上,对事情做出些许的评判,如果真的无法调和,那出了门,再打的你死我活便是。 咨政院从来都是吵吵闹闹,王复刚走进咨政院,立刻变得安静了起来。 王复站定,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从兰宫出来的时候,王复的心情是十分灰暗的。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先就会安耐不住要真的痛下杀手,为了防止也先的忌惮,他从来没有招揽过那些悍勇的瓦剌人。 他不希望发生动手的事儿,大明正在逐步的蚕食着哈密国,一旦打通了天山山脉的碍口,大明和撒马尔罕就会直接打通。 他不希望大明失去撒马尔罕,这里将是大明扎在西域的桥头堡,对大明而言极为重要。 王复站定看着咨政院,这些年来,他在这里耕耘,在这里努力,看着撒马尔罕变得越来越好,这颗明珠越来越璀璨,他不希望在收获之前,就死在也先的手中。 王复站在门前不进门,但是所有人都看到了王复,几个人交头接耳小声的议论着。 “咱们是不是吵得太厉害了,王咨政的脸色太差劲了。” “大概是,以后咱们各家里的鸡毛蒜皮的小事,自己解决就是了,非要拿到这种场合来,王咨政每天那么忙,还要处理这些事,肯定是心有不满。” “确实是,王咨政那么辛苦,咱们还是不要太麻烦他的好。王咨政那可是大老爷!咱们整日里把丢了鸡这种事麻烦王咨政,的确不像话。” “就是就是,万一王资政恼了,偏向旁人,我们岂不是倒霉?” “是不是和瓦剌的大石吵架了?吵输了,才面色那么难堪?” “王咨政和瓦剌的大石吵架什么时候输过?就大石那个水平,跟王咨政吵架,是自取其辱。” “不会是打起来…” “可别乱说话!” …… 王复耳目灵敏,他自然听到了这些对话,他走过了椭圆形的位置,来到了正中间的圆台上站定,他拿着一个沙漏放在了桌上说道:“我说几句。” “首先,任何一个小的矛盾,都可以找我,无论是只鸡还是一个碗,我虽然忙,但是处理各族事物是我的首要职责,大家安心来找我就是,我不会厌烦。”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不希望任何部族之间因为一只鸡,一个碗,杀的血流成河。” “太不值当了。” 王复对于处理各族之间的小事,是十分慎重的,到了这里他才知道,这天底下还有为了一只鸡,死几万人的部族仇杀。 本来是小矛盾,结果吵了两句就开始动手,输了的人满心怨气要找回场子,伺机报复。 赢了的人,趾高气昂,继续追打。 尤其是找场子的时候,会越闹越大,是不可控的。 在王复还没有到撒马尔罕的时候,这里的仇杀,真的会因为一个水池、一个锅,一片草场,杀的尸山血海。 按照他的牛马论而言,牧民这种事,自然不能让各种各样的牛马,整天打打杀杀,安心放牧,贡献自己的劳动价值才是牛马该做的事。 王复继续说道:“第二点,各部族之间,如果没有经过咨政院的决议,就私自械斗,就不要来找我了,私自械斗按谋反连坐法论,这是我反复强调了数百次的事儿,每一次咨政院议事,我都要说。” 私斗以谋反罪论,连坐法夷三族。 这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政令。 是写在当初《撒马尔罕大宪章》里的六十四条之一,任何人一旦违反,所有人共击之。 私自械斗,是各部族杀来杀去的主要原因,这种共击之的合法抢劫,让各族无论什么事,都会到咨政院说一说,轻易不会动武。 王复,比法家还法家。 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秩序的建立,随着共识的确定,各部族之间的鸡毛蒜皮的小事越来越少。 “第三点,我和瓦剌大石是兄弟之情,我们因为一些事发生了争吵,不过是小事罢了。” “好了,议政。”王复打开了自己的备忘录,看了许久说道:“第一件事,建大学堂。” “我们要在撒马尔罕和碎叶城建两座大学堂,这两座学堂对各族开放,建立需要不少的钱粮,兰宫会出八成,剩余的两成,一成出自乌兹别克的碎叶城,另外一成需要各族均摊。” “有没有异议?” 乌兹别克的咨政大臣立刻站了起来说道:“我们碎叶城的学堂,我们可由我们碎叶城自己负担!不需要兰宫的资助。” “王咨政,咱们有钱!” 建学堂可以,瓦剌人出钱不行。 这个咨政大臣的提议很有趣,乌兹别克的人很富有,光牧羊就有三十万只,有一座百万牧马场,如果不那么苛刻能凑出十万匹战马来,大约能组建八万军,有大约一百余万人,是整个撒马尔罕除了瓦剌人之外,最大的势力。 他们不愿意让瓦剌人的手伸的太长,管的太宽。 “这件事我私下和你沟通。”王复笑着说道:“谁还有别的想法吗?” 突厥人的咨政大臣站了起来,高声问道:“建学堂之后学什么?神学院吗?” “目前有汉学、算学。”王复想了想说道:“你们想学神学吗?如果要的话,也不是不行,可以加一科,得加钱。” “那算了。”这个突厥人想了想坐了下去。 这一个大学堂就得二十多万银币,加一科最少得十多万银币,他加不起。 让王复极为意外的是,汉学这件事,事先是通知下去的,各咨政大臣居然没有人咨询和反对开设汉学。 他们更担心有没有教书先生。 对于汉学他们并不抵触,甚至心生向往,可是过往完全没那个条件学,所以王复要开设汉学的阻力很小。 咨政院的还在争吵,王复一直处理到了日暮时分,才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了咨政院的大门。 他回到了自己的地方,才用力的伸了个懒腰,对着身后的乌兹别克咨政大臣说道:“月别,碎叶城的汉学堂,让兰宫出八成。” 月别是这个大臣的名字,意思是勇敢、无畏。 “王咨政,咱们有钱,不用听从瓦剌人的摆布!”月别人如其名,他很勇敢。 他不觉得瓦剌人失去了王复会长久,在他心里,完全没必要让瓦剌人做老大。 王复转过身满是笑容的拍了拍月别的臂膊说道:“月别,瓦剌有二十万的强军,碎叶城只有不到八万军,明白吗?” “弱小就是原罪。” 月别脸色涨红的说道:“乌兹别克人都是勇士!瓦剌也只有…二十万军队而已。” “他们简直就是强盗!” 王复语重心长的说道:“强盗跟你讲道理你还不满意,非要强盗把你辛辛苦苦积攒下的羊群、马队,你宠爱的妻子,你溺爱的孩子都抢了去。” “他们会把你的羊宰杀去庆功,你的马成为他们的战马践踏你的牧场,你的妻子被他们凌辱,甚至还为他们生孩子。” “你的孩子变成新的强盗,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或许还认为自己是瓦剌人呢。” 瓦剌人的孩童二十个才能成丁一个,瓦剌人抢劫别的部族,会把不记事的孩子留下来,谁活下来,谁就是瓦剌人。 最让月别无法接受的就是,自己的孩子给仇人当儿子,他终于有些颓然。 “你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吗?”王复知道月别已经被自己说服了,又穷追猛打的问了一句。 月别大声的说道:“不愿意。” 王复坐在自己的软篾藤椅上笑着说道:“那就听我的。” “汉学堂能教的东西只有汉学和算学,你认为瓦剌人能教什么?” “所以不要担心。” 月别听闻此言,终于面露喜色,至少在王复还活着的时候,碎叶城的汉学堂,其实归王复管辖。 王复和月别聊了许久关于碎叶城的政务,才让月别回碎叶城了。 他用过了晚膳,披着一件大氅,走出了兰宫,向着城外的军营而去。 撒马尔罕的讲武堂设在兰宫之内,王复在咨政院无事时候,会到讲武堂坐班。 每天日暮之后,他都会去巡查一遍大军。 翻译翻译就是每日操阅军马。 大军经过整编之后,编为了十二个团营。 这十二个团营,处处都是王复教导过的庶弁将和传令官。 也先很少到讲武堂去,也很少到军营去。 王复则是从未一日间断过,他要巡查营寨外的拒马坑防止有人偷袭瓦剌大营,还要每天检查军器库,防止有人偷窃或者失火。 最重要的是,他会和各个团营的万户,各营的千户沟通一下,询问一下困难,防止瓦剌大营出现哗营的事端。 王复走进中军大帐的时候,看着为首十二万户眉头紧皱,厉声说道:“不是让你们每天一个人轮流到兰宫见大石吗?” “没去吗?!” 到了军营之后的王复,浑身的气质变得悍勇起来。 王复当初当夜不收的时候,可是和瓦剌的斥候,生死搏杀,用自己的命,换了那个年轻的瓦剌斥候的命。 若非太医院的欣可敬医术高超,他早做了亡魂了。 王复要求各大团营的万户,每天都要去兰宫请也先巡营,即便是请不到,每个万户都要见一见大石,汇报一下军机。 “今天轮到谁去了?”王复巡视了一圈问道。 十一个万户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了其中一人。 “王总督!我今天去兰宫了,大石去天山打猎了!没回兰宫,我就回来了。”此人立刻高声回答说道。 王复一愣,也先还真的去打猎了不成? 他点头说道:“我回去要查看兰宫的出入,你要是撒谎知道什么罪名吗?” 这名万户松了口气说道:“知道知道,绝不敢欺瞒王总督。” 总督军务,是王复在军中的官职,主管军纪,铁面无私,这些万户生怕被王复给抓到了痛脚给揍一顿。 都是军中的铁汉子,挨打不怕,就怕丢人。 一旦挨了揍,那基本全军都知道了。 王复开始询问军务,尤其是关于有没有私自劫掠抢劫之事,还有军队的操练、布防、粮草、军备等事。 “很好,今天没有要打的人。”王复手里不仅有这些万户写的陈条,还有无数的掌令官的汇总。 总体来说,军纪相比刚到撒马尔罕的时候,要强了许多。 十二个万户听到王复的话,终于松了口气,每天最难捱的事儿,就是王总督点检军队军纪了,瞒不住,无论哪个团营被罚了,都是件很丢人的事儿。 军纪?瓦剌人之前哪里讲究这个? 可是军纪越严,这大军的战力越是强盛,所以各万户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执行的非常到位,习惯之后,并不觉得这种强硬的军纪有何不妥。 对于万户而言,他们手下的人越来越听话了。 王复放下了手头的事儿,十分严肃的说道:“最近天干物燥,天气转凉,是瘟疫最厉害的时候,定期晾晒被褥,每日都要打扫军营,我每天都要检查。” “内务做得好,卫生做得好,才不会爆发瘟疫。” “这是冬季防疫病条例,上面的每一条都要做到,如果做不到,从百户到万户,每人十军棍。” 一个万户拿到了那条例看了许久说道:“这不是和去年的一样吗?” 的确是一样的,车轱辘话车轱辘说,是军营里的常态。 他摇头说道:“你想让你的袍泽死于疫病吗?” “没有,没有。”这万户赶紧把条例揣了起来说道:“一定做好内务!” 王复站起身来,十二个万户立刻站了起来:“奥斯曼人在攻伐罗马,帖木儿王国的突厥人,今秋和南方的身毒人发生了冲突,诸位,约束自己的部将,不要随意扰边,防止冲突。” “是!”众多万户立刻高声喊道。 王复离开了大营。 “咱们这王总督好是严厉!”一个万户面露轻松的说道。 “可不是,吓都吓死了,你看看那眼神,哪里像个读书人嘛,分明就是个武夫。” “严点好,今年咱们一整年没疫病、没被袭营、没有哗营,还不好吗?什么事王总督都想到了。” “大石在哪呢?” “我真的去兰宫了,我等到日暮的时候,大石都没回来!大石在天山。” “天天打猎,天山的兔子都认识大石了。”一个万户低声抱怨了一声。 第527章 视自己的命如草芥 王复走出军营的时候,看着西方的天空,罕见的停下了匆忙的脚步,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认为自己掌控了军权,因为他比也先还要早一天收到各地的军报。 衡量军权的重要标准之一,就是你收到军报的次序。 在京师保卫战中,于谦最先接到了稽戾王在土木堡战败的消息,并且立刻选择了封锁消息,开始调拨备倭军、备操军入京,点检京师武库和南衙武库,并且下了死命令把南衙武库的军备拉到了京师。 通州那八百万粮草,是陛下还是郕王的时候,下的战时必杀令,才得到了圆满的解决。 军权并不复杂,其实就是练兵、调兵和军情。 于谦在京师之战打完之前,手握练兵、调兵和军情大权,京师之战后,于谦借着巡边的名义,把这些权柄都交给了陛下。 甚至连讲武堂庶弁将的名单,都不是他制定的,为的就是避嫌。 现在,王复有完全自主练兵的权力,比如王悦带着的万人队,乌兹别克军。 他有部分调兵的权力,比如他刚才在大营之内,就让十二个万户,不得和奥斯曼王国、帖木儿王国发生摩擦。 他有完全的军情知晓的权力,今天也先调了三百怯薛军入了兰宫,去打猎的时候,这些怯薛军才跟着也先耀武扬威的出城去打猎。 也先是今天早上知道王悦在君堡俘虏了一个皇帝,而王复昨天就知道了,而且他让王悦不要押解君士坦丁到撒马尔罕来,就在拔都逗留。 即便是也先强行命令,也不得回到撒马尔罕,就在拔都。 这是政治上的博弈和拉扯。 王复收起了自己的思绪,信步向前走去,他相信,即便是自己身边一个军士也没有,他也非常的安全。 现在的也先,投鼠忌器。 次日的清晨,阴云密布,撒马尔罕的街头下起了大雪,给这个城池蒙上了一层的雪白,即便是如此的天气之下,撒马尔罕的街头,依旧是人潮涌动,叫卖的吆喝声不断。 秩序,是王复给撒马尔罕最大的礼物,而撒马尔罕的人丁,也给了王复丰厚的回报,无数的物资从撒马尔罕到碎叶城,穿过天山,到达大明。 这条丝绸之路,正在恢复往日的活力。 所有人都换上了厚重的棉服或者大氅,即便是妖娆的胡女,这样的天气里,也不敢露出腰身。 王复换了一个崭新的牛皮靴,用力的蹬了一下,向着街头走去。 他今天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渠家商行。 渠家的商行在渠家垮塌之后,都归了瓦剌人所有,而瓦剌人不擅经营,将管理的权力,交给了赛因不花。 就是那个一念之差,带着妻儿老小投效瓦剌的杨汉英。 赛因不花在土木堡天变之前,和大同府总兵官石亨同级,他们曾经一起策马扬鞭,在草原上,四处收税。 而石亨因为阳和门之战的败北,京师之战前,还被稽戾王丢进了诏狱之中,朝不保夕。 但是石亨现在是大明最尊贵的世侯,是大明京营总兵官,是讲武堂祭酒,是陛下的左膀右臂。 赛因不花是瓦剌人的狗。 王复走过了撒马尔罕的街头,他的身边跟着五六个卫兵,他走进了渠家商行。 现如今渠家商行只剩下了一个招牌是渠家的了。 赛因不花早就等在了里面,王复今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查阅,而不是做账。 王复一直忙忙碌碌到了中午时候,才放下了手中的账目,这里面有大约三成会送到大明去。 这笔钱的一部分会通过碎叶城大学堂来转移,王复说服月别让兰宫拿大头,就是这个原因。 “你什么时候杀也先?”赛因不花并不完全是个大老粗,收税是个精细的活,收的太多会引起反叛和争斗。 而赛因不花对收税这件事门清。 兰宫的账目都是由赛因不花去管理,也先从来不管有多少钱,因为他要多少,就有多少。 现在的也先可比在漠北和林的时候,富裕太多了。 王复犹豫了下说道:“是他杀我,不是我杀他,我哪有那个本事。” 赛因不花嗤笑一声说道:“嘿,撒马尔罕都知道王咨政,谁知道他也先是哪根儿葱?” “从兰宫里的怯薛军,到撒马尔罕城外的军营,再到碎叶城的乌军,再到这渠家商行的买卖,哪个不是你在管?” “你要杀他,再把他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选一个扶上位,谁敢置喙?或者干脆两个都扶持起来,让他们自己把自己杀了。” “别说你个文臣不会玩这一套,我可不信。” 王复摇头说道:“这些都归我管,我在里面上下其手,甚至贪赃,都无所谓,也先都不会作何反应。” “但是他们都是瓦剌人,而也先是瓦剌人的大石。” 赛因不花对王复这个观点不置可否。 他觉得王复实在是太小瞧自己的影响力,那个天天跑去打猎,对政事、军事、财事不闻不问,因为他是瓦剌的大石,就统治瓦剌人吗? 赛因不花认真的说道:“瓦剌分为了四个主要部族,当初也先的爷爷马哈木、也先他爹脱欢,包括也先本人,都是因为获得了大明的册封,才稳定统治。” “你以为他拿着大明恭顺王的印绶四处下印,是他没别的印绶可以用?那是他权力的源头。” “瓦剌人的构成很复杂,本身就是一群草原部族聚集在一起,并不是所有人都效忠也先。” “可是他们听你的话啊!” “我就没见过草原的这些野惯的家伙,能这么听话,好家伙!你看他们的眼神,就差喊你长生天在人间的神使了!” 王复眉头紧皱的说道:“我整日里对他们又打又骂,动不动就训诫,每天查的他们,叫苦连天,他们能对我尊敬?” 王复不负责赏,只负责处罚,他的严苛,甚至连奥斯曼人都知晓。 而且王复认为这么做,瓦剌人的那些万户、千户们,还不得恨得他咬牙切齿? 赛因不花哈哈长笑了起来,拍着桌子,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笑什么?”王复无奈的看着这赛因不花。 赛因不花老半天才止住了笑容说道:“笑什么?我还以为你王复无所不能呢!” “通常情况下,你这种人是蛮讨厌的。但是军营不一样的,军营里,你对军卒愈发严苛,只要合理,他们对你越是尊敬。尤其是这种打仗的时候。” “怎么说呢?不是军汉子们命贱,是军队就这个模样。” 赛因不花似乎回忆起了过往,他满是缅怀的说道:“当丘八,是行军打仗,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命的买卖。” “你平日里对他们要求严格,战场上军令通达,那是在救他们的命。” “你真当瓦剌人的西进是一路畅通?多少人内心惶惶如丧家之犬,毕竟是异土他乡,西进这件事,本身在瓦剌人中,也是忐忑者居多。” “所以,我的王咨政啊,你就是瓦剌军卒心中的柱石。” “忠诚?他们对也先有什么忠诚可言?” 王复是夜不收,夜不收的阵亡率,最开始超过了五成,随着大明的越来越强大,夜不收的阵亡率急速下降,和斥候几乎相同。 王复直接参加了墩台远侯,所以对军营的事儿,并不了解。 小规模精兵渗透和三人之间的配合,是要强调个人勇武,而大规模的兵团碰撞,就是士气、作战意志和作战手段的相互影响。 王复不擅长此道也实属正常,他一个文进士,能当夜不收搏命,必然成为弃笔从戎的典故之一,不能要求太多。 人无完人。 王复忽然笑着问道:“赛因不花啊,当初你发现我夜不收的身份,为何不直接告诉也先,博个功劳呢?” 赛因不花猛地打了个哆嗦说道:“我哪敢啊,你们夜不收虽然不搞暗杀,但是搞锄奸。” “我要是真的去也先那儿告密,夜不收第二天就能夜里摸到我屋里,把我脑袋给摘了,也先又保不住我的命,我犯得着为了他,得罪你?” 夜不收在草原的凶名,连不到车轮高的孩子都知道。 杨洪组建夜不收的二百八十八人之中,一百五十多人死在了草原上,他们的作战,就是两个字:顽强。 若非皇帝下了令,禁止暗杀事宜,夜不收的凶名能到小儿止啼的地步。 皇帝禁止夜不收暗杀的原因,是暗杀的收益极小,风险极高。 用夜不收的命换鞑靼王或者瓦剌诸部的首领,不值当。 赛因不花深表赞同,这些夜不收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他们视自己的命如同草芥。 直到他到了撒马尔罕,才觉得夜不收和那些狂信徒有点类似,一样的信仰坚定无比,可是观察了许久,赛因不花发现,这两者之间,又有本质的不同。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他想了想问道:“说起了夜不收,我想问问你,是什么撑着你走到了现在?” “现在你管着三百余万口,近七十万户,三十余万的大军,权势滔天,如果不想和也先发生冲突,也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赛因不花从来不相信,王复、王悦这些人,会背叛大明。 王复闷声笑了两下,看着赛因不花认真的说道:“说起来很可笑,我之前是佥都御史,然后和陛下辩与民争利事,结果辩输了不说,还被撵出了朝堂。” “我考了一辈子的进士,做了半辈子的官,好不容易才挤进了奉天殿,可是那个朝堂和我想的完全不同。” “我以为的那个奉天殿是奉天牧民之所,是大明公器所在。” “可是正统年间,一片乌烟瘴气,王振擅权,那个靖远伯王骥,本来是我敬仰之人,可是入了朝堂,我才发现,他其实就是另外一个杨士奇罢了。” “直到陛下登基,我感觉大明的奉天殿终于成为了公器所在,在一切变好的时候,我就被赶了出来。” “我最开始的时候是不甘心,想着不蒸馒头争口气,不在奉天殿,我也要证明,我是对的!” “结果事实证明,陛下是对的,抢了百姓最后一口粮食的正是那些所谓的民。” 赛因不花往前凑了凑问道:“那现在呢?你到底想要什么?奇功牌?” 王复确信的说道:“守护大明的利益。” “做个有用的人,浑浑噩噩的过了大半辈子,这终于摆脱了心障,从是我到有我,从有我到无我。”王复补充了一句。 和赛因不花谈论人生哲学,是不明智的选择。 可是从有我到无我,并不是那么轻松,更不简单,那是内心世界的崩溃和重建,其中的味道和心酸,不是用言语可以去言明。 王复为此死了一次。 当初那个年轻的瓦剌斥候,如果再耐心些,再射他几箭,如果欣可敬的医术再差一些,哪里还有现在的他呢? 时也,运也,命也。 “好了,吃午饭去。”王复停止了讨论夜不收,准备去吃饭,载去兰宫奏对。 也先终于从天山上打猎归来,他也要进行每日的问政。 “大石,天山已经没有猎物了!” “最近奥斯曼彻底攻占了罗马的都城君士坦丁堡,并且占据了那里,法拉赫的野心,不仅仅在亚细亚半岛,他将会对帖木儿王国用兵,对金帐汗国用兵,对我们用兵!” “我们应该做一些应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西进是在赌命,大石啊,瓦剌人、突厥人、奥斯曼人、乌兹人,甚至大明人都在看着我们呢!” 王复的言辞颇为激烈,在很多时候,他都在规劝也先。 也先略微有些不耐烦的说道:“好了好了,王咨政,这不是有你吗?” “你的那些规划都很好,我们只要按部就班的照做就是了,而且我们不一直在做吗?” “你的事儿你做好,我的仗,我必然打赢他,我们不是一直如此分工吗?” “那个,大皇帝不是说了吗?天底下没有人能够离开别人的劳动,这就是分工所导致的必然结果。” “我们是最亲密的兄弟,就是因为我有不擅长的地方,王咨政也有不擅长的地方。” 王复一时语塞,也先这长本事了!居然用大皇帝的话堵他! 在奉天殿他王复辩不过皇帝,在这兰宫里,他还辩不过你也先? “可是我的大石,昨天十二团营的万户进宫禀报军机,可是没找到大石啊!”王复立刻说道。 分工不假,可是你这是怠工! 也先为之一顿,他讪笑的说道:“啊,对对。” “我给忘了,回来晚了,以后找你禀报也行,虽然你不会领兵,但是擅长谋略,跟我说,我还得跟你转述,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说正事,那颗红苹果,怎么处理?” 圣索菲亚大教堂前,查士丁尼铜像手中权杖之上,有一颗红色铜球,那是罗马权柄的象征。 “大石以为应该怎么处理?”王复眉头紧蹙的说道。 也先拍了拍扶手说道:“送大明去,给皇帝当个收藏呗,还能咋办?在咱们手里,招惹祸患。” “咱们西进本身就让西域诸国非常的紧张,再握着铜球,那不是逼着他们联合起来,抵抗咱们西进?” “不可取。” 王复有些惊讶的看着也先,也先这也舍得? 第528章 如何把好人变坏人,把好事变坏事 也先要是不知道权力的重要性,他会选择去拔都拿金帐汗国的汗位? 所以这君堡铜球,为何要拱手让人? 也先看着王复有些疑惑的神情,笑着说道:“我在路上想了许久。” “首先奥斯曼人对这枚铜球,是誓不罢休,即便是把整个君堡掀开来,他也要找到。” “这可不是王权,这是皇权,他拼了命的要拿下君堡,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他又是杀掉了自己的宰相,又是旱地行舟,又是亲自带着他的近卫军团冲锋陷阵,目的就是拿到罗马正朔的宣称。” “咱们握着拿着那个铜球,这不是代表着立刻马上要和奥斯曼人决战?” “不是我也先怕了他法拉赫,大明我都不怕,我怕他?是现在开战的时机不对。” 王复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也先打猎归打猎,倒是没有把脑子颠糊涂,当下的撒马尔罕还没有和奥斯曼人全面决战必胜的把握,也先不开拔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其次。”也先神态自若的说道:“咱们没那个实力,那是皇帝权杖,德不匹位,必然招致祸患。” “无论是泰西,还是极西和樛西诸国,对这颗铜球都是虎视眈眈,咱们拿着,岂不是被群起而攻之?” “不智。” “最后,一颗破铜球,为此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咱们的目的还是去拔都称汗,而不是去君士坦丁堡当皇帝,那是法拉赫的野望。” “不值。” “昨日,我稍加取舍之后,决定,还是给大皇帝拿去玩,皇帝拿着皇权的象征,就很合理。” 王复点了点头,那颗铜球对现在的康国而言,是灾殃,而不是幸运。 也先能想明白这一点,王复就不会担心因为一个破铜球,出现不可控的局面了。 这对刚刚起步的康国而言,是个好的选择。 也先却十分严肃的说道:“君士坦丁十一世,就让他在拔都,不要让他回撒马尔罕,现在法拉赫肯定像个疯子一样,在拔都对我康国和奥斯曼彼此冷静,都有好处。” 也先想过把君士坦丁十一世也送到大明去,但是思虑再三,打消了这个想法。 因为王复不会同意。 当初瓦剌进了撒马尔罕,定下《大宪章》的时候,也先就把话说明白了,他允许王复发展自己的势力,并且允许互相制衡,无论是军事、政治还是其他。 王复担心也先动手杀他,也先还担心王复发动宫变,要了他的命,互相忌惮,互相利用,又互相信任,是现在王复和也先之间,极为复杂的关系。 也先坐直了身子说道:“大明在哈密步步紧逼,步步蚕食,不仅正在筹划着重新建立哈密七卫,还在不断的派出夜不收,侦查整个嘉峪关以西,葱岭以南的地区。” “哈密王歪思汗一直在求援,我们要不要支援?” 王复想了想,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开口说道:“大皇帝对西域的企图心,连路上的商贾都知道了。” “是的。”也先陷入了沉默之中。 也先和哈密王歪思汗一共打了三次,歪思汗什么水平? 也先俘虏了哈密王两次,比稽戾王还差劲儿。 第一次大明朝廷干涉,派出了使者要求也先释放哈密王,虽然也先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释放了歪思汗。 第二次大明依旧干涉,也先就不肯释放了。 所以哈密地区,是也先的地盘。 但是随着西进的活动,在哈密的部众减少了许多,大明在对哈密地区不停的渗透。 最近一个叫柯潜的军籍状元郎跑到了嘉峪关,折腾的哈密王难受的要命,哈密王反抗又不敢,生受又不甘心,所以,哈密王请求瓦剌人的支援。 要兵马,要粮草,要支持。 “大石以为呢?”王复并没有说自己的想法,而是询问也先。 也先摇头说道:“我实话说,我不想去,咱们的目标在拔都,现在走回头路,那不是给大明送军功章去了吗?” “我不乐意去,和万户们商量之后,大家都不乐意回去。” “守得住一时,也守不住一世。” “大皇帝正年轻,他把进攻写在了脸上,浑身写满了开疆拓土,听说最近在东边,又把琉球给吞了。” “这些年大皇帝一直在振武,振武用什么检验?自然是攻城略地,且不说打不过,就是能打过,咱们一走,哈密王不还是倒霉吗?” 也先这番话是基于现实情况,大明能输一万次,而瓦剌面对大明,只能输一次,因为输一次就会被大明打断脊梁,然后被草原上的豺狼虎豹,给吃的一干二净。 也先自从京师之战后,就一直在避战,无论是集宁还是河套,也先都没有要固守的意思,在那里作战,离大明太近,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 他也先也输不起。 “大石雄韬武略,实在让人敬佩。”王复拍了一句马屁,也先有很多很多的缺点,但是这个人对自己实力有着非常确切的认知,这一点上,让王复非常的满意。 也先面露为难的说道:“那该怎么办呢?” “哈密王叫我舅舅,他向我求援,我能不救吗?可是不救的话,又该怎么做呢?这真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哈密王的母亲,是也先的姐姐,也先算是哈密王歪思汗的大舅。 也先不想向东,他现在只想当可汗,向东是当死鬼,当不了可汗。 大军也不想向东,和大明打仗,哪有欺负西域这帮笨蛋有趣? 这到了西域,就跟回家了一样。 西域的军队虽然有火炮,有火铳、手炮这些火器,但是和大明当下的火器威力相比,西域的火器,就像是在放烟花… 军队压根没什么军纪可言,打仗就跟打群架没什么区别。 王复想了想说道:“最开始,咱们就说,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因为皇帝只是在侦查关西七卫,保障商队的顺利行商。” “然后,我们就说,也许可能会有事发生,但是我们受限于奥斯曼和帖木儿的虎视眈眈,无法做出有效的支援。” “等到真的有事发生,我们就跟歪思汗说,也许我们该行动,但是我们真的什么都做不到。” “等到最后,再表示一下我们的遗憾,当初应该做些什么,但现在真的太迟了。” 王复给出了一种应对这种事件的标准答案,就是拖延法。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话术,或者说是一种事情发展的必然规律,因为也先没有实力去支援哈密。 也先要是有五十万大军,还在撒马尔罕干什么? 他早就拳打奥斯曼、脚踢帖木儿,坐镇君士坦丁堡,威逼泰西诸国俯首称臣了。 也先显然并不掌握拖延法的诀窍。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王复,调整了一下坐姿说道:“很好,很好,就这么办。” “但是不会出什么问题吗?我不是担心歪思汗,他没什么本事,我是说,如果我们和大明挨着,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更确切的说,会不会挨揍?” 王复认真的思虑了一下说道:“很难,翻过天山山脉,越过葱岭,需要走过沙漠,需要跨过山脉,那是一条极其曲折而漫长的补给线。” “如果大皇帝真的那么做,真的那么愚蠢,大石为什么还要西进呢?直接进京做皇帝不好吗?万里迢迢的去拔都当可汗呢?” 也先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瓦剌人的西进几乎等同于彻底放弃了东方,那是搬家,可大明的京师距离撒马尔罕有一万八千里之遥。 如果大明的京师在西安,这种事还有可能发生,但大明的京师在燕山脚下,这种愚蠢的决定,大皇帝是不会做的。 补给太麻烦了。 也先放下了心里的担忧,打了一个重重的哈欠说道:“好了,我亲爱的兄弟,我昨夜彻夜未眠,有点困了,今天的议政就到这里。” “是。”王复无奈,这才两个议题,也先就不想议政了。 对于也先而言,行政二字,实在是太过于复杂了。 也先岁数有点大了,他去天山打猎是要证明自己还能够活动,依旧是长生天下的雄鹰。 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只雄鹰自从京师之战,死了自己的胞弟孛罗之后,早就脱了毛。 王复走出了兰宫,再次调阅了兰宫的防备,叮嘱怯薛军防止有奥斯曼的刺客,然后离开。 下午的时候,王复拿到了那枚锈迹斑斑的铜球,虽然有人建议清洗一下上面的包浆,至少让它恢复本来的红色,而不是铜绿色。 但王复却没有同意这个观点,而是让人把铜球原封不动的送到了商队,送往大明。 古董、信物,要的就是这层包浆,要不然大皇帝还以为,他王复从哪里淘换了一个破烂去给皇帝献礼。 铜球和那一笔借着碎叶城大学堂名义的财货,顺着天山古道向着嘉峪关而去。 这笔货物出发的时间是初雪,到达大明京师的时间大约在天明节。 天明节,是因为陛下不过万寿节之后的妥协,从万寿节改为了天明节。 大明皇帝知道自己不可能千秋万代,万岁只是遥不可及的梦,但是大明的皇帝,怎么可能不期盼,大明日月永辉呢? 这也是万民同欲。 李宾言一直被留在京师,待到了天明节后才会动身再次前往松江市舶司。 而此时的李宾言在胡濙的府上,学习狗斗术。 刘吉,礼部的庶吉士,也从南方回京述职,此时刘吉也在胡濙的府上。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刘吉将会是另外一个胡濙。 胡濙笑着说道:“想要把一个好人,变成坏人,总共分三步。” “第一步,我们要盛赞他,夸耀他,不称职的优点夸过头,把他夸上头,夸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东南西北。” 这是陈镒当初酒后失言说的一种方法,这种夸赞,其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可这在胡濙这里,也仅仅是第一步罢了。 “第二步,我们要为他的缺点开脱,明褒暗讽他的缺点,这样一来,几乎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缺点到底是什么,慢慢的就会被人所厌恶。” “第三步,则是击垮他,这个时候,他内外交困,就已经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胡濙讲的是狗斗术的步骤,把一个好人变成坏人,把一件好事变成坏事的具体做法。 把优点夸到让人厌烦,把缺点开脱到人人皆知,在内外交困的时候,出重拳,打的他毫无还手之力。 李宾言叹为观止,居然是这个路数,他今天真是开了眼。 胡濙想了想说道:“第二步,也就是我们为这个好人的缺点去开脱的时候,要有那种顺带一提的感觉。” “我举个例子,胡尚书兢兢业业四十余年,礼部上下井然有序,只是有些谄媚而已,至于紧盯着不放吗?” “就是类似这种感觉。” 李宾言变得目瞪口呆了起来,顺带一提的感觉! 看似不值一提,其实才是重点! 刘吉疑惑的说道:“可是老师,这其中有问题啊。” “如果夸上天了,他却行无差错,比如陛下比臣子还要慎重,任何的决定都是反复斟酌和考量,言官的夸赞,常常被陛下下旨申饬。” “如果这个人没有缺点呢?” “比如于少保,他直言刚正,可能是缺点,但是陛下不对他起疑心,如何让他内外交困呢?谁又能让于少保内外交困呢?” “所以,这应该是第四步。” 胡濙一愣,喝了口茶笑着说道:“细细说说,你的想法。” “第三步应该是无中生有。” “譬如说,这个好人,丧妻而未有继室,我们就说他有断袖之癖,像敲登闻鼓的李燧,他的旧人在他离川之后婚嫁,我们就可以说是因为李燧其实有心头好,这旧人不堪其辱才找了别人。” “心头好,又不言明,模棱两可,就是胡尚书所言的顺带一提的感觉。” “无中生有,我们就拿于少保举例,我们收买一个青楼的女子,就说于少保家中六个孙女,没有男丁承袭世侯,所以于少保在青楼豢养了一女子,然后让城里那些三姑六婆传的哪里都是。” “如果于少保不行,那给于少保的儿子于冕泼脏水,也不是不可以啊。” “第四步再用流言逼迫于少保陈情,即便是不能达到让于少保致仕的目的,也可以让他远离权力的中心,做一个不视事的世侯。” “这样目的就达成了。” “你们看着我干…嘛?我说错了什么吗?” 胡濙和李宾言瞪大了眼睛看着刘吉,相比较胡濙的无德,刘吉就是无耻了。 胡濙感慨良多的说道:“没什么,你应该在都察院,和清流那帮人,应该有很多话说。” 第529章 水广则鱼大,君明则臣忠 胡濙是个卫道士,他守护的是大明的礼法,他非常反感都察院这种给人泼脏水的行为。 无他,手段低劣。 大明的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身上,有一个被读书人、仕林、风宪言官所诟病的点儿,就是两位英明神武的皇帝,手握锦衣卫和东厂这样的特务政治。 他们说这种行径在阻拦上谏的通道,可现实是,在洪武年间还有登闻鼓可以敲。 到了正统年间、景泰年间,也就一个李燧,冒着天大的干系,去敲那个五十年未曾敲响的鼓了。 他们骂太祖太宗搞特务政治,自己却在利用这种戴高帽、泼脏水、穿小鞋的手法在阻塞言路。 没有人可以什么都懂,这天下,终究是天下人的天下,需要天下人为之而奋斗。 胡濙笑着说道:“所以,陛下说过,只有国家这艘船是从顶上漏的。” “整日里拿着孔夫子的礼崩乐坏,世风日下说事,却自己带头把这礼法,搞成一坨没人理、没人信的臭狗屎,把这世道搞得乌烟瘴气,然后把罪名推脱过世道。” “世道招他惹他了,为他背负这等骂名?” “尚奢、竞奢、好逸恶劳、好吃懒做,这些不正之风,不是从士林之中兴起,然后蔓延开来?” 胡濙的话让刘吉和李宾言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儒家、道家、墨家、法家,诸子百家们构建了一个理想国,幻想了一个大同的世界,为了那个不存在的大同世界,他们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逻辑。 可是这种秩序,这种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价值观和万民同欲的共识,不就是这样,被一步步的破坏掉的吗? 大明筚路蓝缕,从皇觉寺的三年走了三千里路的乞丐,到唱着红巾歌,收复了大好河山的大明,那些当初在大明建立之初,所构建的所有礼法,所形成的所有共识,那个埋藏在所有人心中的,大明的世界。 正在被蛀虫,一点点的撕咬、啃噬,偷窃的一干二净。 而带头破坏这一切的是从上而下。 胡濙守护的是大明的礼法。 刘吉有些忐忑不安的问道:“老师,您的意思是,这样做贻害无穷,要尽量避免,对?” 胡濙看着刘吉笑着说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一定要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一旦有人跟你戴高帽、泼脏水,你就要用雷霆的手段,将他击败。”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所以,别人咬你一口,只要没死,你要反过来直接咬死他,这才是为臣之道。” 刘吉,麻了。 他还以为胡濙要训诫他,告诉他这么做的危害,告诫他不许这样做。 但是胡濙却是反过来,鼓励他,一旦遭到了攻击,就要以更猛烈的手段去反击。 这不是在破坏礼法吗? 胡濙解释道:“我们在这儿谈论这些,不就是要知道这些手段,并且多加防范吗?” “你要守护大明的礼法,这是作为礼部的职责,你人都没了,拿什么去守护?交给后来人?你怎么知道后来人就能维护好呢?” “把事情,烂摊子交给后人处理,那是稽戾王的行为。” “在大家和小家面前,你选择了大家。在公德和私德之间,你选择了公德。在利益和良心之间,你选择了良心。” “即无德亦大德。” 胡濙反感,但并不反对这些肮脏的手段,他在陛下面前,会说这些腌臜事,甚至会亲自上阵,为陛下演示一下,狗斗术的最高境界。 他被人讥讽为无德,无德等于无敌。 刘吉终于理解了胡濙到底想要表达的含义,说的是手段用不用、什么时候用、怎么用。 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 李宾言喝了口茶,想起了南衙诸事,沉思片刻说道:“难。” “同流合污易,知行合一难。” “天底下的奸臣,难道仅仅是那些在史书留名的奸臣吗?多少人站在这人的身后,上下其手?” “奸臣永远存在,不是他们站在了那里,而是被人推到了那个位置。” “于少保说,天下人人私之,唯陛下一人公耳,果然有理。” 奸臣不仅仅是一个人奸,而是一群人。 这一群人,把这个奸臣推到了那个位置,秦桧构杀岳飞,是因为赵构需要秦桧,朝内的投降派,需要秦桧。 胡濙自然知道李宾言心中的疑惑,笑着说道:“齐景公伐宋国,站在当年西岐修的堤坝上,对着臣子太息而叹曰:昔日他的先祖齐桓公仅仅凭借着三百乘,就足以称霸于诸侯,今日齐国有三千乘,他齐景公都不能在宋国久留。” 齐景公的哥哥齐庄公好人妻,齐庄公和自己手下的大臣崔杼的妻子私通。 好人妻这种事,历来是要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齐庄公整日里到崔杼家里,私会崔杼的妻子,有一次齐庄公把崔杼的绿色帽子拿走了,并且把那绿色的帽子赏赐给了别人。 当时齐国人就用绿帽子去形容崔杼这样的人。 崔杼怀恨在心,趁着齐庄公征伐晋国失道之时,崔杼将侮辱他的齐庄公杀死。 这齐庄公死后,齐庄公的弟弟,齐景公做了齐王。 在齐景公在位的五十八年时间里,齐国日益强大了起来。 齐景公是妙人。 他左手写着治国强国,复我大齐荣光,自我辈起! 右手写着贪图享乐,好音喜乐爱赋,更好细腰,公宫(齐国王宫)之内佳丽三千。 齐景公在位的这五十八年的时间,把遭遇宫变,差点断气的齐国给救了回来。 所以,治国、强国和贪图享乐从不冲突,当时即便是最贤明的臣子,晏子等人,也是对齐景公的贪图享乐,不理不睬,一副王上打了一辈子仗,享受享受又如何? 齐景公在攻伐宋国回国的路上,站在西岐修建堤坝的地方感慨良多,那个地方是当初齐桓公为春秋五霸时,与天下诸侯会盟的地方。 当年齐桓公只用了八百乘,就让天下诸侯慑服,而齐景公有三千乘,却无法让小小的宋国臣服。 齐景公就问自己的臣子,为何如此。 胡濙讲的这个典故,是经典中的经典,李宾言和刘吉都是正经的科班出身,那是大明进士,从万千人中,考出来的,学问自然没问题。 可是这个故事,和他们讨论的大明社稷,有什么关系吗? 胡濙笑着解释道:“当时的大夫弦章回答说:水广则鱼大,君明则臣忠。” “这弦章又接着说道:昔日有齐桓公在,所以才有了管仲,如果今天齐桓公在的话,那么扈从之臣皆是管仲了,齐国还是那个春秋霸主。” “正因为齐景公不是齐桓公,所以,齐国无法成为霸主。” “齐景公大笑,驾车而去,并没有责罚大夫弦章。” “刘吉所说的这些个手段,在政治清明、君主贤明的时候,自然是在找死,陛下得知,轻则罢黜,重则流放。” “若是朝廷不明,奸臣当道,谗佞专权,吏浊而怠,民悍而凶,官无正吏,朝无忠、无能臣工之时,自然要用来自保。” “所以,决定了臣子什么模样的,恰恰是陛下啊!” 李宾言和刘吉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站的位置不够高,不太明白胡濙所说的是否正确,但是这些手段,知道并且记住,防止吃亏,是很有必要的。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天明节到了,大明的节日,时令的补子又多了一种,名叫日月补子,取意为日月当空,泽被大地。 街上摩肩擦踵,一些火夫更夫在四处巡视,防止失火,把这大好的节日给破坏掉。 本来天明节试行还没多久,这要是如同永乐十九年那般,三大殿着火了,那这天明节还办不办?陛下要遭受多少非议? 就如同当年钟山桐园,在正统年间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一样,永乐十九年,刚刚迁都的大明,三大殿的着火的原因,最后都定性为了天火。 很多看似毫无关联的两件事,因为时间发生的比较巧妙,让人不得不多思考一下,背后是否有些未知的真相。 比如钟山桐园起火和正统九年稽戾王意图再下西洋,几乎重合在了一起。 比如永乐十九年迁都之后,北衙三大殿的大火的时间,也如此的巧妙。 而且每次都会有一些算命先生,提前算到了这些,让故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起来。 天明节是和上元节连在了一起,上元节本就有灯会,大明京师此刻,四处都是明灯,四处都是灯油。 这要是有人在天明节,放一场大火,在热热闹闹的欢庆时刻,烈火烹油! 在这种时刻,放那么一个大烟花! 可想而知,泰安宫里那位天下之主,会如何的暴怒。 到时候朝中,会不会横生波澜呢?这庆贺大明的天明节还会不会继续维持下去呢? 大明皇帝最忠诚的爪牙,以手段狠辣和专业着称的大明锦衣卫都指挥使卢忠,正带着三千余名缇骑,散在京师之内。 一旦有地方起火,一旦有人恶意纵火,卢忠发誓,会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给刨出来,挖坟掘墓。 大明有共识:陛下从不介意别人骂他亡国之君,陛下从来不是个好人。 只要敢生事,朱祁钰会把人扔到解刳院里。 大明皇帝是生生把凌迟这种刑罚,变成了一种仁政的暴戾君王。 到现在大家终于没有见渠家三兄弟,大约这三兄弟的确死了。 其实三兄弟还活着,还在为大明的医疗事业,发光发热,虽然他们自己,已经完全不知道了。 太医院门前一碗热汤,就变的浑浑噩噩,偶尔醒来,也只会迷茫自己身在何方,虽然再次陷入浑浑噩噩之中。 在朝阳门外的菜市口,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披着一件雪白色的大氅,带着个爪牙,招摇过市。 这男子身边还跟着两个带着帷帽的美人,好生威风。 在北衙这地头上,一砖头下去,十个人里有七个都是侯爷,这种威风,大家自然见怪不怪了。 只见这男子器宇轩昂的走在前面,偶尔会拿出一块腰牌,对着路边的吆喝之人,问东问西,可是什么都不买。 这种人,最是招人嫌! 光问不买,天明节这种好光景,人潮涌动的时候,一直问来问去,这不是耽误生意吗? 但是这打扮,一般就是不能轻易开罪的人。 只见此人终于不情不愿的收起了那块参政议政的腰牌,走出了大明的灯市口,左拐能到粮市口,右拐能到大隆兴寺烧香拜佛,往前走是大明的养济院和东舍饭寺。 “咱明天就给自己升个官,好家伙,七品官位卑言轻,跟咱说不着!”此人愤愤不平的说道。 身后两位丽人,抿着嘴轻笑,这好光景,耽误人家做买卖,这小商小贩,能乐意才怪。 朝堂里的人都知道,这七品参政议政的腰牌,天底下独一份。 那自然是天底下最尊贵的那个人,大明的皇帝,朱祁钰。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是很多,有兴安、卢忠、襄王、于谦、王文、胡濙等人。 朱祁钰带着来自四川播州冉思娘,还有刚刚成为大明贵人的埃莱娜在逛街,随行的是诸多锦衣卫。 北衙别的不多,唯独这官儿满大街都是,这一个七品的信牌,的确是有点不太够看。 埃莱娜看着面前的人,就是无奈。 新婚燕尔,埃莱娜侍寝的机会并不多,除了入门的那一天,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四个月,她拢共就侍寝了四次。 这不是埃莱娜技术不行,是陛下实在是太过于忙碌,就连陛下最喜欢的皇后,一月顶多见陛下两次罢了。 埃莱娜很喜欢大明,因为大明的京师足够的热闹,因为这些热闹和她息息相关,她要在这里生活。 这里人对生活很是热情。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 前些时候,她和汪皇后商量着,要不要改个汉名。 此时到大明的传教士,多数都会选择汉名行走,也都会学习汉学,这是一种惯例。 只是埃莱娜的汉学水平实在是有点差劲儿,识字、能说汉话已经很不错了,取名字这件事,对她来说,还是太有挑战性了。 “陛下。”一个缇骑匆匆的跑了过来,低声说了几句。 君士坦丁堡陷落,君士坦丁十一世被恭顺王帐下保民官王悦俘虏,东罗马灭亡的消息,传到了京师。 那颗象征着罗马皇权的铜球已经进京。 “埃莱娜。”朱祁钰低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身边的埃莱娜。 冉思娘眼疾手快的扶稳了埃莱娜,埃莱娜早就有心理准备,可是消息传来的时候,她还是如遭雷击一般的呆滞。 她的国,亡了。 朱祁钰不知道如何去宽慰她,对着冉思娘说道:“你们先回泰安宫,朕去讲武堂。” 第530章 罗马皇帝失去了忠诚于罗马的子民 朱祁钰来到了讲武堂,看到了由君士坦丁堡来的一枚铜球,这枚铜球横跨了将近数万里的路,来到了皇帝的面前。 他本以为要很久才能送来,可是速度比朱祁钰想的要快得多。 从君堡到撒马尔罕,其实只需要两个月的时间。 法兰西国王曾经派遣了一位名叫威廉的使臣,到了君士坦丁堡向东,想要见到蒙古当时的大汗蒙哥。 这个使臣从君堡出发,到拔都萨莱这个地方,见过了拔都,然后停留了三日之后,向东而去,三个月后到达了撒马尔罕,见到了蒙哥。 蒙哥以为法兰西国王要朝贡,就接见了法兰西使者威廉。 可是这位威廉使臣,是个信徒,他只是希望能在蒙哥手下传教。 蒙哥就再没理会过这位使臣了。 朱祁钰看着饱经风雨,锈迹斑斑,更接近于绿色,而非红色的铜球,只是觉得,这个传闻了这么久的至宝,其实真的就是一颗非常普通的铜球罢了。 它没什么特殊的,只是铸造他的人比较特殊罢了。 就像文华殿的御案长桌上,压着的稽戾王那半拉烧坏了的龙旗大纛一样。 在军报里,朱祁钰了解到了君士坦丁堡陷落的细节。 火炮在其中起到了作用,但并非是关键性的作用。 主将朱斯蒂是个防守大师,但是他受伤之后,叹息之墙的防守出了纰漏。 没人知道是因为有人背叛,还是有人疏忽大意,火山爆发的血月的那一夜,叹息之墙,有个城门是敞开的。 奥斯曼的近卫军毫无疑问是英勇的,他们趁着这个间隙攻占了君堡东北角的城门,近卫军团将新月旗悬挂在了城门上,替换了代表着罗马的双头鹰旗帜。 在血月之下,近卫军团由北向东,凿穿了在数百年的时光里,坚不可摧的狄奥西多城墙,最终导致了君堡的陷落。 这和当初西罗马帝国灭亡,几乎是如出一辙,都是城门被莫名其妙的敞开着,坐在圣宫里的君王,被俘、被杀。 朱祁钰合上了檀木盒子,将放在红绸缎上的罗马球盖上,让兴安送内承运库便是。 这和稽戾王的龙旗大纛、正统之宝放在一起,不过是他众多收藏品之一罢了。 “我们不能对另外一个传承了近千年的文明的毁灭,而无动于衷。”朱祁钰正色的说道。 于谦有些疑惑的看着自己的皇帝陛下,难不成是那个埃莱娜整天吹枕边风,把陛下吹糊涂了不成? 大明距离君堡,数万里之遥。 朱祁钰看着于谦和诸位大臣的表情,补充的说道:“朕的意思是,在罗马国覆灭的今天,我们应该思考,应当做些什么,防止文明的消亡,它的灭亡,我们应该吸取什么样的历史教训。” “朕不是说要代替君士坦丁,如同闪电一般归来。” 于谦长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陛下要远征,原来是要思辨。 烽火戏诸侯,那可真的是亡国之君的举动了。 朱祁钰一向如此,他会把自己的意思表达的明明白白:“君士坦丁十一世,作为末代皇帝,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甚至愿意顶着牧首的压力,和泰西的异端和解。” 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恨。 关于景教徒、新教、救世教之间的矛盾,恐怕他们自己的都弄不清楚其根源,但是彼此都是异端,这是毫无疑问的。 君士坦丁十一世,末代皇帝,那个站在红苹果树下的紫袍皇帝,在做东罗马皇帝之前,就在为罗马的延续做努力。 在敌人涌入内城的时候,站在君士坦丁城墙(内城墙)之下的君士坦丁十一世,脱掉了自己的紫袍,拖着那把跟随他战斗了半生的阔剑,向着如同潮水般用来的敌人,发起了孤独的冲锋,发出了最后的呐喊之声。 那时的君士坦丁十一世,那声怒吼,大约是想呼喊罗马千余年来的英烈,为他壮行。 这是何等的勇气? 朱祁钰首先拿出了一个议题说道:“毫无疑问,君士坦丁十一世并不是昏君,但是他真的是亡国之君。” “在他最后冲锋的时候,他的身边为何只有他一人呢?忠诚于罗马的罗马人民呢?” 君士坦丁死的时候,是自己拽掉了紫袍,如同一个普通的战士一样冲向了敌军。 崇祯吊死在煤山上的时候,至少还有三十多个宦官陪着,王承恩跟随着他的主子,共赴黄泉。 君士坦丁十一世,是孤独的。 “是什么造成了罗马人不愿意生育,甚至摇身一变,把自己变成了蛮族?仅仅是税赋吗?” “朕不以为如此,把一切问题归咎于财经事务的问题,毫无疑问是一种极为愚蠢的做法。” “虽然大部分的问题的确可以用财经事务去衡量。” “但一个文明的衰亡,绝非财经事务四个字,可以一言而弊之。” 讲武堂聚贤阁,聚集了一群人,这里有六部尚书,有都察院诸多官员,有十二团营各团营的都督。 不是正式的大朝会,一次十分普通的大明大思辨之中的座谈会。 于谦看了看其他人,知道自己必须第一个发言。 他看了看君士坦丁堡的堪舆图说道:“君堡的地形是极容易防守的,整体呈三角形,一旦在北侧的金角湾设立的船障,敌人就只能从一个方向进攻,那就是狄奥西多城墙。” “过分信赖金角湾船障的作用,是君堡攻防战之中的第一个失误。” 旱地行舟,的确是一个天才的主意,是改变战局的关键手段,可是完全倚重于金角湾,是君堡君臣的失误。 大明京师保卫战之中,于谦、石亨、范广、孙镗等人是带着二十二万新军,出城作战。 将胜负的关键,交给地形、城池,都是一种错误的决定。 “如果做的好一点的话,君堡完全是可以守得住的,可惜,盛名之下的朱斯蒂,没有守住。” “其主要原因并非朱斯蒂愚蠢,或者名不副实,而是因为他的兵力实在是有限,经过了一年的筹备,最后仅仅凑出了八千人的军队,其中八百人是朱斯蒂带来的义军,而这些义军是守城的精锐。” “这么点人,填在四十余里的南侧城墙都不够用,又如何去防守金角湾呢?” 于谦的这番话,并不是把君堡的陷落,归咎于朱斯蒂君臣,这对儿君臣,毫无疑问都是勇者。 而是因为守城的力量太过于弱小了。 人呢? 罗马的皇帝找不到忠诚于罗马的人民。 最终罗马皇帝和罗马这个名字,一起变成了历史的符号和一段唏嘘的过往。 朱祁钰主持了会议,于谦在充分领会了圣意之后,确定了会议的主旨和方向。 讨论人本论的重要性。 人,才是决定一切的一切,而非其他。 大明最尊贵的亲王,襄王殿下,曾经专门跟他的长史聊过,应该如何做个会议家。 会前、会场、会后,这些都是要充分了解,然后主导会议。 这是一种能力,毫无疑问,朱祁钰在这方面,是极为擅长的。 胡濙作为礼法的守护者,坐直了身子说道:“大家还记得吗?” “在第一次财经事务的盐铁会议上,陛下举了一个例子。” “那些悍勇的夜不收闯到了漠北的和林去,他们四处搜索着瓦剌人的情报,在瓦剌人的孩子之中,二十个孩子,只有一个能够活到成丁。” “为此瓦剌人会把孩子抢到自己的部落,然后让他们成为瓦剌人。” “即便是没有什么礼法荒漠,远在漠北的瓦剌人,他们依然知道一个很浅显的道理,那就是孩子,是种族延续、文明存续的关键。” “毫无疑问,无论是高卢人、罗斯人,还是昂撒人,亦或者奥斯曼人,这些蛮族并不愚蠢,他们也清楚的明白这一点,可是罗马人,不明白吗?” “他们明白,但是依旧是走上了绝路。” 胡濙经常找尼古拉兹讨论罗马的历史,虽然他们没有什么信史可言,但是那些广为流传的故事之中,有着很多和东方世界迥异的经验,是大明可以吸取的。 胡濙今年七十有七,他是六朝老臣,是大明朝堂近五十年的常青树,是礼部尚书,是泰安宫的太子少师,从一品大员。 这个身份极为尊贵,他依旧在努力的学习着。 因为他清楚的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在当下的大明,不前进,就是后退,跟不上陛下的脚步,就会被时代所吞噬,变得默默无闻。 “所以,孩子是希望。”胡濙总结性的说道。 金濂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我和陛下的观点是一致的,将一切的事物归咎于财经事务,是不可取的。” “罗马的覆灭之中,财经事务的崩坏微不足道,却有一定的原因。” 胡濙看了一眼金濂,什么叫大明的师爷? 这话就跟之前胡濙说的那种“不值一提”的感觉一模一样。 金尚书首先高度赞同了陛下,夸赞了一番陛下的英明,然后提出了自己一些小小的、和陛下不太一样的、不值一提的观点。 这绝非金尚书要对付陛下,只是作为大明元老院的众多元老之一,金尚书这么说话,完全是本能。 金濂继续说道:“曾经的罗马,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垄断了所有的丝绸贸易,所有从中原王朝送到泰西的丝绸,都被他们所掌控。” “他们如此的富裕,可是他们的百姓,普通的罗马公民,并没有受益,反而因为繁盛的丝绸贸易,变得越发的贫苦。” “丝绸这东西,即便是在当下的大明,非达官显贵,也是穿不起的,一匹丝绸几乎和一担棉布等价。” 朱祁钰的冕服大约要用掉四匹丝绸,可是一担棉布,可以做一百二十件常服。 朱祁钰四季常服只有八套,冕服还是京师之战打完以后,用内承运库的存货,做了一件。 朱祁钰除了授勋的时候,也不爱穿冕服,主要是费劲儿,里三层外三层,冬天冷,夏天热。 “丝绸是如此昂贵的货物,垄断之下,获得了丰厚的利益,但是这些利益全都被贵族们所侵占。” “普通的罗马公民,却无法获得任何一丝一毫的利益,甚是喧嚣的丝绸生意之中,普通公民,捞不到一点好处,反而要为尚奢、竞奢的不正之风所累,倾家荡产,去追求丝绸做的衣物。” 金濂站在户部的角度,分析了问题,总结性的说道:“所以,是分配出现了问题。” “如何将财富惠及所有人,那怕是三七分,百姓三成,势要豪右七成,就足以让百姓们重新点燃对生活的期许,重新拥有希望,也就是孩子,就会变成一件可以实践的事儿了。” “陛下,臣的话说完了。” 金濂不够的实事求是,他只是从东罗马灭亡的现象,看到了问题,并且找到了原因,但是根据实事求是的要求,需要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 这只是座谈,并不会形成任何的决议,也不需要提出合理的政见,所以,金濂说了一个大方向。 朱祁钰对金濂的话,深表赞同。 参会的众人也是频频点头,毕竟能坐到聚贤阁的人,除了李宾言之外,没有蠢货。 李宾言也不是蠢,就是有点憨直。 当然经过了山东之行,又扈从陛下南下平叛,在松江市舶司搞出了“双李恶犬”恶名的李宾言,那所剩不多的憨直,反而成为了李宾言的保护色。 双李恶犬,自然是说李贤和李宾言,他们手段的恶劣,让南衙众人无不怀念,会多次语重心长、下敕谕训诫的陛下。 陛下在南衙的时候,他们只要听话,就会万事大吉,可是现在双李在南衙,说不准哪天就踩到坑里去了。 朱祁钰的目光看向了江渊。 江渊作为新任的兵部尚书,表现是极为亮眼的,即便是负责考成兵部的前兵部尚书陈汝言,对江渊的能力,都非常的认同。 稽查粮仓这种事,让陈汝言配永乐剑,他估计也做不好。 江渊可以做到,这就是能力问题。 江渊十分认真的说道:“罗马的士兵参战之后,得不到他们应得的荣誉和赏赐,他们的妻儿甚至在后方被人霸占,远征归来,家里却换了主人。” “没人知道这些远征军有几个能回来,即便是这些士兵们的妻子。” “没有能够保护羊群的弓箭射杀饿狼,羊群自然一哄而散。无法保护臣民的军队,注定不是王者之师。” “得不到保护的罗马公民们,如何能有希望?” 于谦非常满意的看了江渊一眼,陈汝言的主动让贤,是真的让了一位贤臣,江渊的思考方式,是紧跟着陛下民为邦本的朝纲。 朱祁钰思考了片刻说道:“说得很好。” 刑部尚书俞士悦,在剿匪这件事上,展开了一部分的论述,大明的皇帝住在泰安宫里,大明京师周围也很安宁,所以流匪、山寨这些问题,是进不了皇帝的法眼。 土匪,是让百姓绝望的一种社会产物,应该从根本抓起,消灭土匪滋生的土壤。 吏部尚书王直谈论的角度则是科层制的官僚体制,毫无疑问,罗马是没有完善的科层制官僚体制,对行省的管理,太过于粗犷。 在礼部、户部、兵部、吏部、刑部相继发言之后,朱祁钰看向了工部尚书石璞。 石璞和石景厂总办徐四七、胜厂总办蒯祥等人一样,都是匠户出身,每次反应都有点慢,也不擅言辞。 “石尚书?”朱祁钰看向了石璞。 石璞十分认真的说道:“臣没什么高论,就琢磨着治水,能把黄河治理好,黄河沿岸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不是?” 石璞的意思很明确,他不会说,但是他会去做。 既然黄河泛滥成灾,给黄河沿岸的百姓带来了困扰,那就去做。 既然柴薪昂贵,给百姓的生活起居带来了困难,那就去做,办理官厂,“与民争利”去。 第531章 劳动使人自由,工作赋予人权 朱祁钰其实很喜欢石璞这样的人,话不多,闷头干,为了建设新大明,整日里忙忙碌碌的奔波着。 他希望石璞这样的人,能够有几句怨言,可惜,石璞为代表的大明工匠团体,似乎很少愿意发声,陛下给多少,就拿多少。 其实朱祁钰这里就是想错了,没有怨言的主要原因是,大明皇帝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朕记得崖山有石刻,曰: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 “文明不是不可能消亡的,就如同今日之罗马,昔日之唐宋,今日都作古,胡元入主中原。”朱祁钰开口说起了往事,让聚贤阁内的群臣陷入了沉默之中。 崖山海战,宋丞相陆秀夫背着幼帝跳海自杀,十数万人共赴难。 自此宋朝断灭,胡元入中国百年而窃据神器。 即便是朱元璋捏着鼻子认了胡元的正朔,可是在大明,华夷之辩依旧是主流,元的国号是大元,但是很多时候,大明的奏疏和文牍之中,都是以胡元相称。 朱祁钰接着开口说道:“彼时宋亡,中国百姓,家里切菜,都得去这些胡人家中切菜,因为家中没有菜刀,如此苦难之下,我们大明应运而生。” “宋亡的历史教训我们没有吸取充分,现如今,传承千年的罗马也画上了句号,如同阳春白雪一样消融。” “总有人说咱老朱家是暴发户,这不假,朕不否认。但是中国呢?大明呢?也是暴发户吗?” “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够砥砺前行,就算是为了大明。” 在这个千年君臣之礼的国都里,这话看起来很奇怪,但是这句暴发户可是孔府散播出去的,多少人打心眼里认同。 “谨遵圣诲。”诸多臣子吓了一哆嗦,最近也没人跟皇帝对着干,陛下这话说的,实在是太见外了! 止投献,是一股从明初到明末,都悍然存在的风气。 多少人忌惮于这种社会风气,在朝中做事的时候,畏首畏尾,比如时人皆讥讽胡濙谄媚,就连胡濙的儿子胡长祥在太医院做事,都没有人知道,胡长祥是胡濙唯一的儿子。 胡长祥觉得谈起《我的礼部尚书父亲》,是脸面无光的一件事。 朱祁钰现在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他换了一种话术,既然为了陛下这句口号喊不出来,那么为了大明,总不会跌份了? 大明难道也是暴发户?给大明当臣子,难不成也丢人? “开始今天的盐铁会议。”朱祁钰停下了关于罗马消亡的思辨,而是继续讨论大明的财经事务。 夏衡,太仆寺卿,主管马政。 他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朝中现在良驹十一万四千匹,虽然和永乐年间的六十万匹马,不能相提并论,但是大明马政正在逐渐恢复。” “这十一万匹的都是中上等马匹,即便是在胡人之中,也是充当战马使用,主要提供给京营用度。” 夏衡说的是大明的马政的恢复,并非是对洪武、永乐年间的养马令的恢复。 当时的大明人丁较少,很多土地都可以当做牧场,但是随着人口的繁衍和增加,在四百毫米降水线内,大明朝已经没有牧场可以放牧了。 适合放牧的地方,现在都种的庄稼。 四百毫米降水线外,不适合种地,但是适合放牧,所以宣府的贡市,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大明马匹最关键的来源。 当然大明的军马场也有,一处在奉圣川军马场,一处在陕西行都司,这两个军马场的规模,都在十万匹的数量。 没有马匹,就无法发动进攻。 大明现在的马政一塌糊涂,就是二十四年兴文匽武的重要成果之一。 驽马、驿马,不在朝廷的统计范畴之内。 倒是宝马,在统计范畴。 驿马跑五年,如果还活着,会被供养在驿站之内,被称之为宝马,而这些宝马,同样计数。 胡濙左右看了看说道:“陛下,鞑靼部的可汗,脱脱不花最近上奏,想要入大明朝贡,并且商议一下这贡市之事。” “陛下,契机到了。” 胡濙说的是一件看似和夏衡马政不相关的事,其实这两件事紧密的联合在一起。 胡濙所言的契机,是大明在草原近乎于残忍的财经事务政策。 大明在草原放钱,银币、景泰通宝,如同海啸一样涌入了整个草原,草原上的鞑靼王们,把牛羊换成了这些精美的货币,而不是茶铁盐等生活所必须的用品。 脱脱不花作为鞑靼人的可汗,终于撑不住了,想进大明朝贡。 当初脱脱不花可是要大明皇帝到北古口外商量会盟之事。 当时大明正值多事之秋,朱祁钰不想惹麻烦,鞑靼人的大军就在城外,朱祁钰下旨让杨洪放脱脱不花撤军,杨洪和杨俊带着人前往清风店,阻击向紫荆关逃亡的瓦剌人。 现如今,脱脱不花主动入朝朝贡。 朱祁钰想了想问道:“再晾三年,再同意他的入关朝贡的请求。” 你想入贡,就让你入贡? 朱祁钰的聚贤阁御书房,可是放着一块灵牌,那是土木堡丧乱,大明为此阵亡军士的令牌,也是朱祁钰内心一条无法抚平的沟壑。 他时刻铭记着当初的围城之耻辱,他看着大明的新兵蛋子,在百姓高歌红巾歌的歌声中,出城作战,他看着于谦、石亨等人,亲自带兵冲锋,下马死战。 他如同一个乌龟一样待在大明军卒和臣子组成的龟壳之中,最终在稽戾王当攻城先锋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亲自带人抢了稽戾王的龙旗大纛。 他记得当初的耻辱,所以他要再等一等。 “三年?”金濂瞪大了眼睛,惊讶至极的问道。 草原的财经制度已经全面崩溃,百姓困苦不堪,边人犹怜。 一个鞑靼的女子,甚至半袋米就可以娶到,假如肯加半袋盐,那就会死心塌地。 用牛皮袋煮白肉,就是现在草原真实的写照。 陛下实在是太狠了。 再等三年,这样的惨剧还要再发生三年。 人间炼狱。 于谦左右看了看,立刻开口说道:“臣以为可以再等等也无妨,三年不算多,五年不算少,哪怕是就这么继续等下去,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未尝不可。” “眼下的有很多从鞑靼逃难的百姓,入了大明集宁、河套地区的农庄法,如果眼下就结束夜不收在草原放火,和停止贡市的银币放水,就得安抚这些人。” “其次,熬鹰摔打的还不够,今日大明强盛,彼之恭顺,他日大明衰亡,彼之盗寇,现在答应脱脱不花入朝朝贡,日后必有大祸。” “为两族长久之大计,再无刀兵相向之时,更应该等一等。” 于谦是文官执掌牛耳者,是武功勋臣的文安侯,也是大明勋官的代言人。 他的态度,就是京营的态度。 一向劝陛下仁恕之道的于谦依旧是走的大仁的路。 如果此时大明心软,等到鞑靼人恢复了体力,大明走入秋冬之序,就会再起波澜。 天底下最大的危害,不是天灾,而是兵祸,铁蹄南下,生灵涂炭,百姓颠沛流离,客死他乡,冻死路旁,礼崩乐坏之时,群寇并起,民生凋零。 为了防止再起刀兵,再等一等,再让鞑靼人长长记性,防止兵祸,就是大仁。 如何防止兵祸?敌人虚弱到走不动的时候,就可以防止兵祸了。 “那就再等一等。”胡濙想了想,认同了于谦的话。 他本来的打算是鸿胪寺和鞑靼王脱脱不花谈判,给官恩封,大明在鞑靼的草场建立无数个性质和官厂一样,直属于朝廷的官营牧场。 这些官营牧场,就是大明埋在鞑靼诸部的钉子。 于谦和陛下都认为可以等一等,胡濙也没有反对,现在开始谈判,陛下能留下一个仁义之名,陛下既然不肯要这个善名,他才不会在这个无用的方向努力。 胡濙拿起了自己的老本行,笑着说道:“陛下一视同仁,大明用银币,鞑靼部也用银币;大明用景泰通宝,鞑靼部也用景泰通宝;陛下作为圣天子,四海一统之大君,这是陛下的宽仁。” 陛下是宽仁的,陛下是慈爱的,陛下不会有错。 李宾言等人看着胡濙目瞪口呆,大家都是大明白,大明在草原的经济政策,把草原折腾成什么样了,这也是一视同仁的宽仁吗? 但是,胡尚书说的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跟礼部尚书讨论礼法,是自取屈辱。 度支部郎中王祜看了一眼自己的主管上司张凤,才无奈的说道:“劳保局核算了去年的所有账目,已经送到泰安宫,就去年而言,劳保局共协调赔偿了百姓近七十二万银币。” “这其中调停的有两万起,责令整改的有三千二百四十起,涉及保障安全方向的案件有七万余起。” 劳保局是劳动保护的简称。 这就涉及到了一个朱祁钰一直想要谈起,却从没有总论过的财经事务专题,分配。 分配方式决定了社会制度,社会制度由分配方式决定。 朱祁钰一直没有在这方面过多的讨论,不是没有机会,是时机不成熟,但是既然今天王祜说到了这件事,朱祁钰就打算好好的说道说道。 他认真的想了想开口说道:“王莽,当初要搞井田制,古者三百步为里,名曰井田。” “井田制,并非方孝孺说的那种,土地天下公有,而是私有。《谷梁传》曰:井田九百亩,公田居一。” “井田的贡、助、彻,皆归领主所有,具有典型的的按资分配的特征。” 按资分配的资,是生产资料的资的含义。 “除了按资分配,当下的大明还有按劳分配,按劳动的多寡,计算工分,然后对劳动产生的劳动成果,进行分配。” “按劳分配其实也不公平。”朱祁钰放出了一个暴论,按劳分配是不公平的。 翰林院掌院事吴敬满是疑惑的问道:“按劳分配也不公平?!” 农庄法采用的就是按劳分配,计算工分,是度数旁通的成果之一,即便是如此,也不公平吗? 朱祁钰点头说道:“吴掌院,当初朕问过你一个问题,一个人的学识、技术,算一个人的固定资财、流动资财,还是留供资财,你还记得你的答案吗?” 吴敬点头说道:“记得,一个人的学识和技术,是一个人的固定资财,在私塾、官学、社学就读,也是对自己的投资,是个人固定资财的增长。” 朱祁钰看着吴敬说道:“然也。” 吴敬眉头紧蹙,随后思考了良久,才眉头舒展开来。 按劳分配的前提是分工,只要有分工,就必然产生工种之间的差异,那么技术岗、管理岗的分配就会比穷民苦力要强许多。 技术岗和管理岗,自然是因为自己本身的固定资财。 所以按劳分配本质上,是一种按照自身固定资财分配的方式在运行。 吴敬明白了陛下为何说按劳分配是相对公平。 朱祁钰记着问道:“王尚书,你说这天下,若是没有科层制,这官场何等的模样?” “那不是直接乱套了?”王直立刻回答道。 科层制的官吏制度,几乎是中原王朝自古以来的传统,王直虽然不知道为何陛下有此一问,但还是立刻回答了这个问题。 没有科层制的大明,王直都没法想象,那怕不是亡国了。 朱祁钰问的时候,就是做的设问,他心里早有答案。 “所以,按劳分配也一定会出现层层管理的现象,那么官场和工坊等集体团体,科层制必然应运而生,那么按劳分配的制度,本质上就存在朘剥。” “所以按劳分配并不绝对公平。” 朱祁钰的话让群臣们议论纷纷,只要是存在科层制,那么必然存在自上而下的朘剥,这是毫无争议的。 匠爵一共四品十六级,每一级的基础劳动报酬都不一样,出现科层制,就必然出现朘剥。 “李巡抚,朕再问你,你在江南和李贤办了畸零女户的案子,这些畸零女户有的才五六岁,他们没什么生产能力,畸零女户出现的社会根本原因是什么?”朱祁钰看向了李宾言,谈到了畸零女户大案。 时至今日,这个案子依旧在办,那几个送到京师已经气绝的女子的惨状,触目惊心。 “因为她们没有做工的地方,没有劳动,自然没有劳动成果。”李宾言认真的思考了一番,才回答了这个问题。 畸零女户,到底因为何种原因存在? “劳动使人自由,工作赋予人权。”朱祁钰满是无奈的说道:“如果按劳分配的话,这些失去了劳动力的人,还没有劳动力的人,岂不是要饿死了?” “就朕所知,很多京营的老兵在战场负伤,他们为大明抛头颅、洒热血、不计生死、奋不顾身。结果却失去了劳动能力,那么他们也需要按劳分配吗?” “朕做不到冷血无情,因为他们是为朕而毙,所以朕养着这些受伤的老兵,过年前,朕还专门到大兴去了一趟。” 大兴县是夜不收家人内迁的聚集地,朱祁钰每年都会到那边去看看,慰问夜不收的家属,那里的遗孀极多,朱祁钰每次去,都会停留很久,听听他们的故事。 之前陈镒从张秋治水回京,还陪同大兴县令去了一次。 江渊目露思索,沉思了片刻才说道:“臣听闻,罗马的士兵征战沙场,回家之后,不仅自己的家换了主人,假若侥幸不死,负伤回家,也有饿死的。” “所以他们的军队,在攻城略地之后,就会对当地展开劫掠,能赚一点是一点。” “自此,罗马人失去了参军的意图,甚至在每次打仗的时候,都会逃亡,而且因为糟糕的军纪,和随意的劫掠,让罗马和蛮族的矛盾,越积越深。” “罗马人失去了保护他们的盾与剑,罗马也失去了忠诚于它的子民。” 朱祁钰想到了明末,李自成造反十几年,一直是流寇,被洪承畴、孙传庭、卢象升打的抱头鼠窜,一直不成气候。 崇祯九年,陕甘宁地区发生大旱,大明朝廷自万历年间,就一直欠饷,这再加上大旱,这让三边的底层军官,加入了起义军的阵营。 李自成的实力如同坐了火箭一样,直上青天。 粮饷给够,神仙干碎。 金濂满是困惑的问道:“那陛下,什么分配制度才公平呢?什么分配制度才合理呢?” 第532章 按劳 按需 按资所得 世间从没有过绝对的公平,无论什么时候。 金濂的这个问题,让所有人的都呆滞的看着大明的皇帝。 什么分配的方式,才是最公平的分配方式,什么方式又是最合理的分配方式呢? 社会产生了分工,因此产生了社会劳动成果,这些劳动成果,如何给大明的所有人,就是金濂这个问题的核心。 换句话说,金濂在问,大明该去何方。 朱祁钰看着众臣略显迷茫的眼神,认真的思考着。 这是道路的选择。 正如于谦说的那样,当皇帝杀掉了稽戾王之后,皇帝身后便成为了悬崖,只能往前走,没有后退可言。 分配方式决定了社会制度,大明站在了一个历史的岔路口上,走在这个岔路口上的群臣们,都比较茫然。 朱祁钰想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墨翟幻想了一种大同世界,就是非攻兼爱,像爱自己一样爱别人。” “在墨翟的学说中,将所有的劳动成果交给有需要的人,就是非常公平的分配方式,按需分配。” “洪武年间,每甲皆有被全甲供养的畸零户,很多的孩子都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他们的父母死于兵祸、匪祸、饥荒,他们被邻居们养大成人。” 百家饭,百家衣,如果翻译翻译,就是社会化抚养。 大明曾经在制度上,探索过这种模式,可是随着太祖高皇帝的龙驭上宾,这畸零户逐渐成为了藏污纳垢之地。 那些畸零女户,住在博爱乡之中,看似是社会化的抚养,结果却变成了扬州瘦马进货的地方,变成了一种血腥而残忍的朘剥模式。 还有一些富户变成了畸零户。 本来朝廷的政策中,是对畸零户的优待,是一种追求公平、按需分配的制度,但是在短暂的维持了一段时间后,碎了一地,满是狼藉。 很多喝着茅、五、剑这些名酒,品着龙团香茗的富户,摇身一变,成为了不纳赋税的畸零户,不仅不纳赋税,还不停的兼并土地,将田亩占为己有,将百姓奴役在土地之上。 “按需分配吗?”金濂愣了片刻摇了摇头说道:“陛下,那不现实。” 朱祁钰立刻点头说道:“没错,那不现实。” “所以最公平的是按需分配,最合理的是按劳分配,完全按资分配,将会加速土地兼并,朝廷的开支越来越大,但是税基却每况日下,最后入不敷出,整日里拆东墙补西墙。” “拆拆补补,这房子自然就塌了。” 金濂了然。 陛下是一个很务实的人,明知道做不到的事情,会说,会提,会向那个方向努力,但是绝对不是今天提出,明天落实,后天就要见到成效。 在实际的执政之中,总是选择最适合当下局势的政令,来让新政能够真的执行下去。 在大明的舆情之中,陛下其实有锱铢必较的恶名。 内帑和国帑,内承运库和户部总是见面就掐架,吵得天翻地覆,看似是皇帝贪婪,户部爱钱。 可是管着这近万万大明人丁的衣食住行,不扣扣索索的能行吗? 陛下挣钱如流水,花钱如开闸放水,但凡是动一动就是近百万的国帑内帑,如同百川到海一样,连个水花都看不到。 朱祁钰接着说道:“墨子讲非攻兼爱,就是在讲按需求分配。我们要在部分的领域按需分配。” “比如那些在战场上悍不畏死,失去了劳动能力的人,我们就要对他们进行抚养。” “比如京官勋臣,手中握着滔天的权力,就要对他们按需分配,否则,甚至不用他们张口,就有人把大把大把的银钱、钞贯、田亩,送到他们的手中。” “这些小范围的按需分配,是朝廷的掌控范围之内,但是在更多的时候,我们要讲按劳分配。” “坚持以按劳分配为主要方式,坚持保护百姓们获得应得的劳动报酬,坚持劳有所得,这也是朝廷的仁义礼法之一。” “按需分配、按资分配,多种分配制度并行,是当下大明最合适的路。” “如若有人非逼着朕做独夫民贼,朕也甘心担这个骂名。” 独夫民贼,是对一个皇帝最具侮辱性的词语。 独夫,就是专横,一言以蔽,独断专行。 民贼,就是与民争利,锱铢必较,是偷老百姓手里钱的贼。 比如汉宣帝的老师就曾经骂汉武帝刘彻是个独夫民贼,不听进谏,一意孤行,算缗告缗令、官营盐铁,都是与民争利,是偷“民”的钱。 这是朱祁钰的决心,被骂他不怕,有胆子就造反,看他这个皇帝杀不杀就完了。 朱祁钰刚说完,武清侯石亨的眼神,立刻就亮了起来,他闻到了军功章的味道! 石亨的眼神很快就黯淡了下去,造反要交三遍税的大明,谁能这么蠢呢? 分配,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话题,朱祁钰并没有深入的讲如何分配,只是在大方向上画了一条线。 因为分配不是讲道理,分配,是真刀真枪的动早就被瓜分完的利益。 无论刀落到谁的头上,都是钝刀子割肉,生疼生疼。 是干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朱祁钰只是指明了一条方向,而这条方向,正是群臣所需要的。 朱祁钰浅尝辄止的谈了谈分配,盐铁会议很快就回归到了正常的议程之中。 “陛下,应天巡抚李贤上奏说,请旨撤销盐引之事,臣以为不妥。”户部度支部郎中王祜说起了第二件户部事儿。 朱祁钰朱批了李贤的奏疏,关于盐引的部分范围内撤销。 李贤不是清谈之辈,他希望撤销盐引之后,建立一套盐铁的供给侧的改革,仿照襄王在贵州事,对盐进行全面范围的官营。 这一刀就剁在了两淮盐商的脑袋上,两淮盐商早有预料,这一刀早晚要挨,所以很多都在转型,比如他们的目光看向了海洋。 在家里窝着就能大笔大笔的用麻袋装钱,还有什么出海的动力呢? 但是大明皇帝新政势不可挡,他们也曾经挣扎过,发现挣扎的越激烈,陛下手段就越多,索性选择了顺从。 朱祁钰认为取消盐引的时机已经成熟。 这种时机是多方面的,比如河套地区靖安省逐渐稳定,安民渠已经投入使用,河套地区的耕地面积在快速增长,粮食产量飞速增长,足以供给边方用粮。 取消盐引,改为供给侧改革,并无不妥。 “说说理由。”朱祁钰看着王祜认真的说道。 其实王祜这是在行封驳事,朱批的奏疏下发到了户部之后,被户部拦停,请旨议策。 但是王祜行封驳事选择时机和地点,都非常的巧妙,选在了聚贤阁,这个说话极为自由的地方,选在了天明节之后,这个刚刚休沐结束的时间,用的方法,是议策,而非封驳。 “很简单,因为边方要用粮。”王祜开门见山,说了一句很合理的废话。 王祜解释道:“在整个大同、宣府、陕甘宁靖安地区,盐引提供的粮食占据了三成以上的比例,如果现在贸然取消盐引,势必加重河套地区的赋税压力。” “靖安新复,百废待兴,所耗靡费,若是取消盐引,改为供给,那么大同、宣府、陕甘宁三边,靖安,势必出现粮贵盐贱之事,臣以为,得等等。” “南衙的确是准备好了,可是边方并未准备好。” 王祜的理由是地区发展并不不均衡,导致南衙的确对取消盐引有着迫切的需求,而边方地区,现在还不能自给自足,一旦取消盐引,势必导致边方物价腾飞。 江渊也是极为赞同的说道:“如若停下了盐引,我们就要想办法补充这三成粮食的来源,势必加重税赋。” “而当下大明几乎所有的物价,依旧是以粮食为基准,民以食为天,陛下。” 朱祁钰的食指在桌子上不停的敲击着,这代表皇帝在思考。 这种时候,聚贤阁里十分的安静,窗外有西北风呼啸,有雪花飘飞撕扯的声音,传到了暖阁之中。 “有理,把李贤那封奏疏拿来,朕先留中。”朱祁钰这算是收回成命了。 天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出尔反尔的速度之快,确实很丢人。 但是朱祁钰唯独不怕这个。 既然户部和兵部说的有道理,那自然要收回成命。 昏政乱行,是君主失道,臣子失德的大事,昏政要付出的代价是里子,是民心,而收回成命,损失的是皇帝的面子。 王祜犹豫了下,并未将奏疏拿出来,愣愣的说道:“臣并未带在身上,等明日送于司礼监。” “没带?”朱祁钰看了看王祜,也没当回事儿说道:“那明日送司礼监便是。” 陛下肯舍面子,可是朝臣们可不能让陛下折面子,君辱臣死,这是为臣之道。 王祜打算散会之后,和司礼监大珰兴安聊一聊,这收回成命的事,不能入档。 如何保证陛下英明无损,功德无垢,是人臣之礼。 盐铁会议一直进行到了接近傍晚的时候,大明的臣工对景泰五年,大明的财经事务进行了一次总结。 石景厂、胜厂、六枝厂等官场的营建,宝源局纳储,景泰通宝的承兑,银币的汇通,这些事,林林总总一大堆,一直聊到了日暮时候,这些事才算是停下。 胡濙到了后半程一直在眯着眼休息,似乎是岁数大了,精力不济。 等到陛下说散会的时候,胡濙才伸着懒腰,打算离席。 “于少保、胡尚书,你们留一下。”朱祁钰早就看到了胡濙这个装糊涂的师爷,一直在装糊涂。 胡濙有没有犯困,是真困还是假困,朱祁钰真的看不出来,索性把胡濙留下来,当面问清楚。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拿出来。” 胡濙一拢袖子,赶忙摇头说道:“陛下!这日后都是要入史的,看了这些,会被人骂改史的!” “朕还怕这个?朕说自己没改史,也没人信啊,就稽戾王那些事,写到史书里,就像是朕故意抹黑他一样。”朱祁钰嗤笑的说道。 朱叫门在宣府、大同叩关;在京师配合瓦剌人设伏计擒于谦、石亨;在迤北给瓦剌人谈胡琴;还在胡地娶胡妻等等。 若是《明英宗实录》不是明宪宗,朱叫门他亲儿子朱见深修的,是子言父过。 换成明代宗或者明代宗的孩子修史,这改史的骂名,板上钉钉。 今天盐铁会议少了一个流程,朱祁钰一直在思考,到底少了什么,直到看见一散会精神抖擞的胡濙,皇帝立刻就明白了。 今天这盐铁会议,少了礼部尚书,溜须拍马。 胡濙不情不愿的从袖子里拿出了会议记录,也就是胡濙对陛下的话的总结。 朱祁钰打趣的说道:“写了什么,护的这么严密。” 他打开了胡濙写的内容,颇为无奈的说道:“挑挑拣拣,就这几句可以用,其他的话,都删了。” 「圣人配乐五方:宫居其中,商、角、徵、羽配四方,上聚贤阁总论分配,劳有所得居其中,剥床及肤、积财千万以为配。」 「是故,按劳所得,按需所得,按资所得,期蒸荣盛世。」 剥床及肤,是一个比较冷门的成语,大约等同与切肤之痛,也就是非常急切的痛苦,需要按照他们的需求,给他们一些。 宫商角徵羽是乐五方,宫居其中,按劳所得在分配中,应当占据主要分配原则。 朱祁钰只留下了这几句有用的话,那些溜须拍马的词,都被朱祁钰给否了。 胡濙拿起了笔,无奈的说道:“作了恶事,陛下让他们敞开了骂,这有了大策善政,陛下为何不能敞开了让人夸呢?” “陛下,天底下哪有这等的道理?” 朱祁钰摇头说道:“你写那么多,后人也只会说,百姓财竭力尽,仇恨感天,反而给胡尚书平添几分谄媚阿谀的印象,还是算了。” “写好了,给兴安留档就是。” 胡濙终于修改好了,递给了兴安说道:“下次臣就打腹稿,回去再写私史。” 朱祁钰没有过分纠结这件事,而是正色的说道:“崖山那块石刻,即便是不拆掉,能不能改改?” 崖山石壁上,刻着十二个字: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 第533章 拥有于少保的君士坦丁堡,坚不可摧 这是朱祁钰第二次提到这块石碑。 之前在盐铁会议之前的座谈会,朱祁钰就说到了这块石碑,谈到宋朝灭亡,胡元入主中原之事,将其和罗马的灭亡并列。 宋亡之后,元朝的将领立了石刻,上面写着灭宋的崖山海战。 陈沙白,也就是陈献章,主张贵知疑。 最近陈献章和两广总督军务、巡按御史徐瑁吵了起来。 之前朱祁钰和胡濙聊到知行合一的时候,胡濙就推举了陈献章,和陛下讨论心学和理学。 朱祁钰没有接见陈献章。 王翱,吏部左侍郎,吏部主管,王直最近一直在培养着这位吏部左侍郎,将许多部政事物,交给了王翱。 比如最近反腐抓贪的练纲去四川查处戥头案,就是王翱一直在处理。 王翱在回京之前,短暂就任过一段时间的两广总督,也就是广东、广西的总督军务,王翱回京之后,两广都御史和总督军务,交给了一个叫徐瑁的人。 徐瑁到崖山纪念陆秀夫和十数万赴难百姓,就发现了这块石壁上的石刻,请旨将其涂抹,或者干脆毁掉。 而陈献章则言辞激烈的请求不许。 于谦稍微想了想说道:“无所谓,陛下想拆就拆,想改就改。” “都过去了。” “当年捕鱼儿海之战,大将军蓝玉将胡元的世系彻底打落了皇位,之后大明更是在擒狐山上,刻下了翰海为镡,天山为锷。” “所以,这段恩怨过去了,因为大明对等报复了。” 于谦说的是大明朝从洪武年间一直到永乐二十二年,历经十余次北伐的一些成果。 胡濙满是回忆的说道:“当年太宗文皇帝在擒狐山上刻字,就是故意的,因为这事,当时不少人都说,大明皇帝小家子气,暴发户,这都过去百余年了,还惦记着,非要立块碑,才肯罢休。” “不过也是这块碑,算是把大明和鞑靼部的恩怨解了。” 朱祁钰一愣,奇怪的问道:“不是这不是激化了两族矛盾吗?为何立了碑,反而化解了仇怨?” 这不是在激怒草原人吗?怎么就成了和解呢? 胡濙认真的想了想说道:“这仇怨二字,始终都讲究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若是扯我一巴掌,我必然回敬他一嘴巴。” “这是报仇。” “否则就是如鲠在喉。” “哪有什么仇恨会被谅解?情绪是需要发泄的,如果未能发泄出来,始终憋着一股气,根本不可能化解。” “立了那块永清沙漠的碑文之后,才开始册封瓦剌、鞑靼、兀良哈部诸王,否则,即便是以文皇帝武功赫赫,册封鞑靼王,那反对的声浪也很大。” 仇恨不是被谅解的,是用来被铭记的,这种情绪如果得不到宣泄,日子久了,越积越深。 朱祁钰想到了自己御书房那块灵位,他每到中秋节的时候,都会祭奠亡魂,他那段时间,很少会回泰安宫,就住在讲武堂。 朱祁钰知道那是自己的心病,瓦剌不灭,他这个心病是不可能过得去的。 仇恨需要宣泄之后,才能抚平。 胡濙果然是礼部尚书。 于谦说,陛下想拆想改都无所谓,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大明都打回来了。 朱祁钰了然,点头说道:“那就拆了,眼不见心不烦。” 胡濙有些奇怪的问道:“臣只知道徐瑁和陈献章对这块石刻,起了争执,他们到底在吵什么?” 朱祁钰将两本奏疏拿了出来,摇头说道:“一些无聊的事,徐瑁说刻字,写宋丞相陆秀夫殉国于此。陈献章赴难沉海十数万,独陆秀夫乎?” “他们争论的其实还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事。” 胡濙看了片刻说道:“无聊至极的争论,石刻的问题,反而被放到了后面。” “他们怎么老这样,具体的问题不解决,抛开石刻到底怎么办不谈,跑去聊这种无聊的话题。” 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胡尚书以为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呢?”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胡濙话锋一转说道:“陛下,若是君士坦丁十一世有于少保,能不能守得住呢?” 转移话题,将球踢回陛下手里,对于胡濙而言,简直是张口就来的本能了。 遇到不好回答的问题,就反问一句,陛下心里的答案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什么。 “不知道啊。我们来推演一把!”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兴安,去把武清侯给朕喊来,于少保执君堡,朕执奥斯曼,来一场假设有于少保在的君堡之战。” 成敬和李永昌将兵推棋盘拿来过来,这是最近制作的兵推棋盘,奥斯曼有几斤几两,通过王复的奏疏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兴安还是裁判,而朱祁钰和武清侯联手,对付假设有于谦的君士坦丁堡。 朱祁钰手中有一张奇策牌:【旱地行舟】,可以将舰队直接送到金角湾之内。 于谦看着自己手中寥寥无几的旗子,再看着皇帝和武清侯手中厚厚一摞的旗,摇头说道:“陛下啊,这不是欺负人吗?陛下手中二十万大军,臣就这八千人,这就是平推也推掉了。” “玩一玩。”朱祁钰笑着说道。 兴安袖子一展,开始了开场介绍:“士气低落,君堡之内因为威尼斯人的摇唇鼓舌,君堡百姓逃难。” “士气低落,奥斯曼人因为面对三十一次守城成功,只有一次卑鄙的背叛才被攻破的城池,不知天命何时。” 士气低落是个负面状态,军队很容易被击溃。 于谦眼前一亮,开始了对弈。 “臣能吊死威尼斯总督吗?他们在城里,臣不可能赢啊。”于谦看着君堡的威尼斯租界之内的威尼斯总督说道。 抢了威尼斯总督,有钱,有粮,还斩断了后路,置之死地而后生。 吊死威尼斯总督百利而无一害。 这就是于谦和君士坦丁十一世的不同之处。 君士坦丁心太软。 他总是小心的平衡着各方的关系,开战之前,准备发大财的威尼斯总督,就该第一时间被吊死。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可以,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安敢守危城?” 在简单的开场之后,【君堡之战】再次打响。 胡濙第一次看到兵推棋盘,兴趣盎然,观棋不语真君子,他一直没说话,就静静的看着。 朱祁钰选择了和法拉赫一样的手法,将帕夏和奥尔罕斩首示众。 君堡存在提振士气的手段,奥斯曼同样也有这样提振士气的事件可以触发。 进行到第三十个回合的时候,胡濙已经看出来陛下兵败的趋势,当然胡濙以为自己的不懂军务,是自己看错了。 等到第五十个回合,就连胡濙都知道,陛下手执的奥斯曼人,要输了。 石亨能征善战,带着近卫军团多次突防,结果都被于谦以优势地形化解。 等到第七十二个回合,君堡大胜。 朱祁钰被打出了【苏丹被俘】的结局。 即便是石亨发动了他的武将技:疲兵再战,但是依旧被击溃了。 于谦发动了自己的武将技,料敌于先。 于谦这是个被动技能,就如同开了天眼一样,驱散了所有战争迷雾一般,把朱祁钰和石亨拿着的奥斯曼联军,打的节节败退。 最后被于谦派遣了朱斯蒂,孤军深入,生擒大撵之上的法拉赫。 “侥幸,侥幸而已。”于谦收手,看了兴安一眼,兴安这把居然没有海啸、天雷、地火,这是能赢的关键原因。 “臣死罪。”石亨擦了额头的冷汗,这怎么就打输了呢?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把宁阳侯陈懋喊来助拳。” 陈懋就在讲武堂,他溜达到了聚贤阁之后,了解了棋局之后,就开始了三人联手。 这一次于谦虽然几次岌岌可危,可是依旧拖到了一百多个回合,双方士气都降低到了哗营的边缘。 三人联手对付有于少保的君士坦丁堡,结局依旧是【和谈罢兵】。 和谈,也是奥斯曼输了。 “陛下,臣还有一手火山爆发。”兴安忍不住的说道。 今天的兵推棋盘有这验证的想法,兴安没吹黑哨,不过他有准备。 朱祁钰摇头,否定了兴安的想法。 第三把开始,朱祁钰、陈懋、石亨,终于攻破了君堡,俘虏了君士坦丁十一世。 很明显,于谦放水了,总不能,让陛下一场不胜…… 两胜一负,于谦回到了御书房内。 于谦大获全胜,并没有志得意满反而说道:“陛下,战场局势错综复杂,绝非这棋盘能表现出来的,我们不知道城破之时,城中到底是何等情形。” “但是目前可知的是,紫袍的君士坦丁,是最后一个人孤独的冲阵,可见君士坦丁要面对的局面,比兵推棋盘更加复杂。” “臣可以在城中调集还有十多万的百姓修缮城防,可是君士坦丁却不能。” 朱祁钰摆手说道:“昔日之京师,与今日之君堡相比,情况之恶劣,不差多少。” “当时议论南迁者,止徐有贞一人乎?就连俞士悦都把家人送走了。” 京师保卫战,要面对的局面,不比君士坦丁堡的局面好到哪里去。 于谦认真的说道:“但是徐有贞、俞士悦之流,虽然送走了家人,可是他们自己留下了,徐有贞多次出城,去各地巡按,坚壁清野,他是有机会跑的。” “俞士悦驻防城门,也是有机会跑的。” “他们没有选择逃跑,城破之后,谁能说清楚面对的是何等局面?” “然而,君堡的圣宫之内,堂堂元老院,却无一元老为君士坦丁分忧解难。” 于谦是坚定的主战派,曾经和徐有贞为是否南迁撕破了脸面,甚至说出了徐有贞再议南迁必杀之的话来。 但现在,于谦依旧在为徐有贞说话。 于谦是个浑然如玉的谦谦君子,可惜这样的君子,往往更容易被奸人所害。 真正的君子,就是这么好欺负。 “若非如此,徐有贞现在哪里还有治水的差事?早就人头落地了。物尽其用嘛。”朱祁钰平静的说道。 大明皇帝对徐有贞的厌恶,就写在脸上。 按照徐有贞的功绩,再怎么着,在陛下这里,徐有贞都应当算作是个人,应该用人尽其才这个词,但是陛下用的是物尽其用。 陛下心里的疙瘩究竟哪里来的? 若说是当初的南迁之议,那俞士悦呢? 陛下战后不是选择了让俞士悦留任刑部尚书?而且俞士悦做的一直很不错。 若说忠于稽戾王之事,那袁彬呢? 对于袁彬,陛下从不吝啬功赏牌,委以重任,对其奏疏总是亲笔回书,即便是眼下袁彬去了倭国,陛下心心念念,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他们的安危。 谁都能看出陛下对袁彬、杨翰等忠勇之士,爱护有加。 毕竟稽戾王已经死了,是在太庙杀的。 若说陛下讨厌文人的骄作,那陈循呢? 当初的那位内阁首辅,陛下还不是容下了他?整日里啰啰嗦嗦,还讲不清楚仁恕的道理,每次讲筵,都跟念经一样。 若非到了后来,陈循自己儒袍上殿,被罢了官,陈循这《寰宇通志》还会一直修下去。 可是陛下始终不肯原谅徐有贞,无论徐有贞做些什么,陛下甚至要用十万银币,买徐有贞的景泰安民渠的奇功牌。 于谦想不明白这个事,不过他也没问,徐有贞去治水蛮好的,参与到朝堂的风波之中,只会尸骨无存。 这场兵推棋盘终于结束,朱祁钰这是忙里偷闲,开始了景泰六年的政务。 练纲到了四川境内,几次遇险,马车翻了三次之后,练纲学会了骑马。被下毒了一次,被明火执仗暗杀了两次,被山匪强劫了三次,九死一生。 无论之前练纲什么模样,现实逼迫着练纲对戥头案穷追猛打。 南衙的畸零女户大案依旧在稽查,大明京军坐镇,一切进展顺利。 春节、天明节期间,大明并无大事发生,但是南衙的寒潮居然成为了常态,西湖结冰成了杭州人每年都能看到的冬景。 广州府在去年十一月份的时候,下了一场暴雪,积雪三日才化,让人唏嘘不已。 自1400年以来的小冰川气候,终于展现了它的威能。 贵州的襄王又生了一次病,不过是普通的风寒,贵阳天气忽然转冷,没什么准备的襄王连打了几个喷嚏,病了几日才好。 “钦天监的新大统历赶紧修好,天气反复无常,若是连日历都不准,百姓如何根据节气播种收割?”朱祁钰对着兴安嘱咐道。 这修历,已经说了两年有余,却始终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朱祁钰要催一催钦天监,最近钦天监设置了十大历局,人手不缺,先把这最重要的日历算好。 “陛下,这事已经在催了,这几日天气多变,陛下在催,六部的明公们也在催了。”兴安赶忙说道。 朱祁钰停下了笔,好奇的问道:“就没人说是因为朕无德失道方招致如此天灾?” 兴安犹豫了下,还是说道:“有…” 虽然兴安不想说,但是天人感应这种事,在大明还是非常流行的,陛下杀兄篡位,招致天怒人怨的流言,并不罕见。 最近的天气反复无常,这种传闻自然会有。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不要管它,做好自己的事就是,朕倒要看看,哪个臣工会上书这么说。” 兴安无奈,陛下这是打窝吗? 第534章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天气多变,是小冰川时代的最明显的特征,在表面上只是-2°的温度变化,背后是生态的大破坏。 比如草原上会在八月份开始下雪,当初稽戾王带兵亲征,在阳和这个地方,冻死了数千人之多,当然这和稽戾王只给了一条棉裤和一双新鞋有极大的关系。 比如广州府飘雪,连狗都疯狂的叫唤。 天灾,往往伴随着人祸。 古时的贤臣都是恶名归己,善名归君,当下的世道,则完全反了过来,是恶名归君,善名归己。 可想而知,天气多变,必然会有人在心里把这些事归咎于皇帝的倒行逆施和天怒人怨。 毕竟朱祁钰是亡国之君。 天人感应,是一套极为完整的逻辑。 比如说贞观初年,李世民就遭遇了特大蝗灾,李世民不得不亲自吃蝗虫,以平息舆情。 朱祁钰比李世民要不要脸的多。 有人敢这么说,朱祁钰就会动用锦衣卫,但凡是有人联袂,朱祁钰会用杀两遍的手段震慑。 天人感应论,最主要的问题是,它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只是找一个背锅的人,宣泄矛盾的压力和情绪,把黑锅扣在皇帝的头上。 如果背了这口黑锅,小冰川时代会提前结束,那朱祁钰宁愿背十口、五十口黑锅,来换大明的国运。 可惜并不能。 朱祁钰故意放纵这种消息的肆意传播,就是要看看,朝中有哪些个大臣们,会懒政、怠政,不想解决办法,只想甩锅,轻则罢黜,重则流放斩首示众。 而此时的燕兴楼内,人潮涌动,这里是兴安掌控的皇庄产业。 一群都察院的言官们,正在为李宾言和陈镒折柳践行。 李宾言要去松江市舶司继续主持开海事宜,而陈镒要去鸡笼岛,带着一群流放的家伙,对鸡笼岛进行开荒。 贺章,那个弹劾胡濙无德,被胡濙坦然承认,反过来骂的狗血淋头,走的时候,和刘吉吃饭,说出倍之破万千新政的贺章,也在此列。 贺章将是新的掌都察院事。 “来,共饮此杯。”贺章一个劲儿的喝闷酒,他虽然举杯,可是不管其他人是否应和,都是一饮而尽。 蔡愈济赶忙劝着说道:“贺总宪,少喝点,这明天还有院事要主持。” “也是。”贺章停下了倒酒的动作,明天还有部事要处理。 人一喝酒就会变得絮絮叨叨,比如陈镒酒后失言喊出的夸上天去,就是喝酒之后的唠叨。 贺章也不例外。 他心里委屈。 他啰啰嗦嗦的说道:“戥头案起的时候,贺某人真的是喜从心中生!这下子,来大活儿了!” “诸位同僚说说,这是不是立大功的机会?处理的好,是不是能捞块头功牌?跟陛下论政的时候,是不是心里会有底气?” “那王复、王悦什么东西?背投瓦剌,为瓦剌效命!还不是因为他们有头功牌在身上?他们家人居然还被供养在官邸。” “陛下明面上说是把这些家人当做人质,可是内心却期盼着这两位浪子回头。” “陛下是个惜才的人,我们拿到头功牌,是不是说明我们是个人才?” 王复和王悦是大明的夜不收,这件事只有皇帝、兴安、于谦、胡濙、石亨等少数几个人知晓其中的细节。 所以贺章真的想拿头功牌想疯了。 在他看来,拿到了头功牌,就是人才,和陛下论政的时候,才能底气十足。 当初王复奉天殿内,触犯天怒,就落了个罢黜的下场,结果这王复不思圣恩,背投瓦剌,着实可恨至极! “咱们寒窗苦读二十余载,考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图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陛下把这治国平天下化成了这三种牌子,这头功牌、奇功牌,不就是这治国平天下的标准吗?” “诸位!贺某人在云南当巡按御史当的好好的,考成次次上上评,这戥头案,是不是该交给贺某人去做?” “结果回京了…”贺章说到这里,那浑身的怨气,连李宾言都感觉到了。 李宾言不懂,不就是一块头功牌吗?二两银子不到,至于这副模样吗? 他都有四块了。 “难受,是真的难受啊。” “眼瞅着头功牌就这么从眼前飞走了,我等啊等,等了九十天,等到了朝廷的诏命,让我回京。”贺章的手在抖,说着又要倒酒。 可是想到明日还有院事要处理,又放下,重重的叹了口气。 蔡愈济笑着说道:“哎呀,贺总宪说的哪里话?那戥头案,哪里有那么好办的?这练纲到了地方,真的是九死一生,什么死的路数都试了一次,得亏是命大。” “这回京掌都察院事,不是升官了吗?这可是真的升官,多少人想坐还没得坐呢。” 贺章一听这话,差点把舌头咬了,振声说道:“爱谁谁,谁想坐,明天我就请旨把位置给他。” “陕西行都司总兵官不是差个参赞军务吗?明天我就去!” 左都御史可是正三品,那什么参赞军务,多数都是正七品的监察御史挂衔去做。 戥头案的确危险,但是贺章知道李宾言在山东被围堵之事,自然做了周全的准备,这些准备,全都便宜了练纲! 贺章对都察院的乱象,心知肚明。 总宪,看似掌都察院事,可是这都察院是大明朝最复杂的地方,最勾心斗角的地方。 这总宪要是好做,徐有贞为何要去治水?陈镒为何要去鸡笼岛?王文是内阁首辅,其实当下的职责,更像是秘书郎。 王文是宁愿干秘书的活儿,都不愿意坐这总宪的位置。 可想而知,这地方要是好管,这几位比他更厉害的大爷,为何不肯坐? 贺章对自己的能力,是有自知之明的。 “要不蔡御史坐?我看就很合适,资历、经验都摆在那儿,很合适!赶明让胡尚书推介一下。”贺章看着蔡愈济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我几斤几两我清楚,监察御史这七品官,做到头儿也就这个样子了,我可没什么野心,贺总宪慎言。”蔡愈济赶忙摆手说道。 贺章知道这是当初自己喷胡濙的代价,可是他说不出胡濙的坏话来。 无论这件事从哪方面看,都是胡尚书不计前嫌,亲自推介他做了左都御史。 按照大明官场的规矩,贺章还得谢谢胡尚书! 这就是贺章郁闷的地方,他说不出埋怨胡濙的话来,虽然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一样。 这就是来自六等秩的文官,其狗斗能力之强悍,远超出了贺章的预料。 陈镒端起了茶杯喝了口茶,在场的人都知道,陈镒要说话,都选择了安静。 陈镒想了想说道:“贺总宪,都察院的状况,想必贺总宪心里一清二楚,否则也不会如此的埋怨了。” “这种情况是陛下的责任,但凡是有点能力的,陛下都会将这些御史调派出京做事,比如柯潜,这个军生是真的厉害,本来熬几年,做个佥都御史绰绰有余。” “但是陛下把他送到了陕西行都司,抓了不少的谍子,刺探大明情报的奸细,和一些倒卖禁物的商贾,刚赴任,就拿了三块头功牌。” 头功牌拿到手软,这就是柯潜在陕西行都司的现状。 当初陛下把李燧调到了南衙帮衬李贤,其实去陕西行都司的话,立功的机会也不少。 “这是陛下的责任,陛下曾经找陈某谈过都察院的问题,也说了以后会留下一些干吏在都察院内,所以贺总宪勿虑,勿忧。”陈镒解释了一下为何都察院是这么个烂泥塘的模样。 稍有能力的都拿走了,只剩下些清谈之流,可不就是只会狺狺狂吠了吗? 陛下保证了,会给都察院留下人才。 这是胡濙在陛下面前,痛陈利害直谏陛下,不应如此反复抽调,否则都察院会一直烂下去。 胡濙也好,陈镒也罢,还有陛下,都是不愿意让都察院这么继续烂下去,所以才把颇有能力的贺章从云南调了回来。 陈镒这是在传递圣意,贺章心里有怨气,这是必然的,陈镒并不想留下一个烂摊子,一走了之,陛下必然不肯。 “院里有几位干吏,我都写好了名录,你注意留意他们,有他们帮衬,都察院不会出乱子,这位置,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陈镒拿了份题本递给了贺章,这些人有能力,有才情,至于贺章用不用,那是贺章的事儿了。 贺章接过了题本,郑重的放在了袖子里。 都察院总宪这个位置,最大的问题,就这几个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不求功,哪来的头功牌? 六部尚书侍郎,文渊阁辅臣,哪个不是奇功牌、头功牌围在腰上当腰封? 他没有牌子,怎么好跟这些人并列奉天殿之上? 这就是这位置的难处了。 贺章又认真的询问了很多关于都察院的事儿,算是心里有了点谱儿。 只叹这大好的年华,只能在这都察院蹉跎了。 “眼下有件事儿,你且留心,最近天气多变,有人又摆弄起了天人感应那套儿,这事儿得万分留意。”临到散场的时候,陈镒提点了一句贺章。 “不是,陛下显然在拿这事儿钓鱼啊,我这刚回来都看出来了,这也有人上奏?”贺章眉头紧蹙的问道。 忠诚的锦衣卫把上一任的钦天监监正斩了两次,这件事谁不知道? 陛下对这种事极为厌恶,不解决问题,只想找给人把锅甩了,这是怠政。 陛下不害怕被骂,厌恶怠政,要是一边骂着陛下,一边把事情办得更好。 陛下绝对乐意多被骂几句。 贺章想不明白,这钩已经不是直的了,完全是没有钩。还有人上赶着找死不成? “有啊,所以说,贺总宪多留意点。”陈镒叹了口气,拍了拍贺章的肩膀和李宾言同行,向着官邸走去。 贺章一个人站在京师街头,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这就是他要接手的都察院吗? 贺章略微有些痛苦的揉了揉疼痛的脑阔,这还没走马上任,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灰暗的前途。 “唉。”贺章叹息,向着官邸方向而去。 李宾言和陈镒在天明节后,向着松江府赴任,陈镒是琉球巡抚,主管鸡笼岛和琉球三府,路上两人的话很多。 而此时大明最危险的男人袁彬,正在逗弄一个上门一骑讨的武士。 袁彬想不明白,这小小的倭刀为什么要跟他这个长槊,玩一骑讨。 一寸长一寸强,倭刀根本近不了身,跳来跳去,凭白空耗体力。 这是赤松家的武士,他们对生野银山依旧虎视眈眈,可惜接连派了几个武士过来,都被袁彬打的妈都不认识了。 倭刀太短,根本不可能是长槊的对手,袁彬就跟逗猫一样,消耗着对方的体力。 临战的时候,袁彬是极为严肃的。 逗猫是一种很严肃的战术,就是用长槊的优势,耗尽敌人的体力,然后一击毙命。 袁彬目光一聚,拖着长槊一个抡圆的倒挂,长槊带着呼啸的破空声,和零零散散的雪花,砸向了体力不支的赤松家武士。 这一下,直接砸断了对方的倭刀,斩掉了对方一个胳膊。 “啊!”这武士踉踉跄跄的退了几步。 技不如人,整个过程,袁彬就凸显了一个轻松写意。 今参局歪着头对着唐兴说道:“李大老,这位壮士,有如此实力,却如此的谨慎,当真凶悍。” 袁彬这最危险的男人,其称号可不是靠莽出来的,他面对任何人的时候,都是全力以赴。 虽然场面上看,袁彬赢得极为轻松,甚至没出什么力气,但和袁彬多次切磋的唐兴知道,任何时候,袁指挥都是全神贯注。 想杀袁彬很简单,正面打死他。 鬼蜮伎俩真的不太好使,毕竟十数万大军之内,如履平地之人。 “御令看得懂这缠斗?”唐兴露出了一些惊讶,今参局居然能看得明白这武斗,是唐兴万万没想到的。 今参局妖媚的笑了笑说道:“我自然是看不懂武技,但是看得懂人心。” “我只看他的眼神,便知道,他从没有放松过一丝一毫,他在全力对敌。” “这赤松家的武士,输的不冤,技不如人,丢了一条胳膊,这要是长槊砸到了脑袋上,怕是直接死了。” 袁彬真的是手下留情了,只斩了一个胳膊,而不是杀人,死是不会的,但是丢半条命,是绝对的。 唐兴满是感慨的说道:“我们毕竟都是大明人,若是处处下死手,怕会引发众怒,群起而攻之。” “御令看着袁壮士如何?” 今参局面色数变,立刻一冷,眉头紧蹙的看着唐兴说道:“李大老,把我当做人尽可夫吗?!” 今参局喜欢唐兴那风流不羁爱自由的气质,她为此深深着迷。 她做不到自由,她连自己要不要孩子的权力都没有,所以她期盼自由,袁彬虽好,可是也只是欣赏。 “我是说让他做山野银山的名主,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整天想的都是这些男男女女的事儿吗?”唐兴目瞪口呆的问道。 他倒是想让袁彬顶包,可是袁彬早就反应过来了,袁彬本人不同意,唐兴怎么会轻易开这个口? 他唐兴真的打不过袁彬,会被暴揍的。 “啊…这事儿啊。”今参局这才知道自己想错了,神情略微有些尴尬,满脸通红的低声说道:“还不是跟你说话,才想这些事儿?” “至于名主之事,咱们再议。” 第535章 山野银山的名主 “李大老,我能求你个事儿吗?”今参局咬着牙,抿着嘴唇说道:“以后,能不能不要出去玩那么久的时间?” 唐兴的确在倭国,却不在倭国。 他总是兴起之时,泛舟而去,也不知道去哪里,有时候一个月,有时候个月,见不到人。 今参局开始还以为唐兴回了大明,毕竟倭国这地方,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 可是后来,今参局问了几次才知道,唐兴一个人驾驶单桅帆船,在海上漂,如同风一样的男人。 这种想走就走,没有任何束缚的自由,正是今参局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的地方。 她太羡慕这样的生活了。 “我不是要限制你,是因为在北方的海面上,有大雾,稍有不慎,就是迷失其中,经久不散的妖雾,会把你吞没,还有那些三十多丈长的海怪,我担心你。”今参局咬着嘴唇说了很长很长的一句话,然后小声的补充道:“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在倭国的西侧,鲸海之上,长期存在着遮天蔽日的大雾,那是太平洋暖流,也就是黑潮和来自北极的寒流,在鲸海碰撞之后的结果。 而在东侧,大东洋之上,也有几个大的雾区,在那里,一年只有很短暂的几日,能够看到天日,船舶驶入,就会再也没有任何的消息。 今参局很害怕,害怕唐兴在海上翻了船,或者被海兽吞了去,亦或者是迷航在妖雾之中。 无论哪个结局,今参局逗无法接受。 “那是我活该。”唐兴却没有任何犹豫的回答了一句。 今参局不是他的束缚,他也不会把今参局变成自己的束缚,他爱冒险,既然要冒险,自然会承担这些代价。 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在冒险的时候,总是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 今参局咬了咬牙,没说话,最终面色苦楚的看向了一骑讨的战场之上。 一骑讨已经结束,袁彬没有下死手,而是握着长槊,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一骑讨武士。 单刀破长枪,袁彬都没做到过。 那个倭国的武士面色苍白的坐直了身子,从腰间摸出了一把不到小臂长的短刀,用力的插进了腹内,用力的划了一下,却是痛得的划不动。 另外一个人走上台来,将对方的月代头按下,高举了手中的大刀,用力的挥到了对方的脖颈位置。 可是这一刀砍不下来,又接连砍了几次,才将战败武士的头颅摘了下来。 袁彬眉头紧皱的看着这一幕。 上台来的人,叫介错人,就是在武士自杀不动的时候,砍掉对方的脑袋,结束这种痛苦,维持某种体面。 赤松家这是要不死不休。 介错人将这战败武士的脑袋拿起,几个人匆匆上台,将人抬了下去。 “喂。”袁彬喊住了这个介错人。 介错人歪着头看着袁彬,目露不解的看着袁彬。 袁彬满是平静的说道:“你的手艺太糙了点,下次带个一扎长的撬骨刀,从脖颈这里插进去,撬一下,否则骨头那么硬,你砍得下来吗?” 袁彬的意思是,介错人干的活太不精细了,本身介错人的存在,是结束痛苦,结果这刀下去,这战败的武士受了更大的痛苦。 介错人一颤,才下了台。 显然,介错人听懂了袁彬的话,杀人这件事,袁彬果然更加专业。 袁彬并不害怕赤松家的不死不休,他对赤松家没什么好感,上门一骑讨的武士里,就数赤松家的武士素质最差。 输就输了,下次再赢回来便是,整日在自己面前高喊一声,然后自杀,开始袁彬还看个稀罕,时间久了,他也有些厌烦了。 没什么新花样。 今参局掩着嘴巴,呆滞的看着这一幕,愣愣的问道:“李大老,袁壮士,难道不害怕吗?” 唐兴摇了摇头,没有解释。 袁彬是从尸山血海之中活下来的,当年土木堡丧乱之时,几十万人死在了袁彬的面前,死状各异。 这就是王复不能理解,为什么他的要求那么多,那么严苛,在瓦剌军中的威望却是与日俱增。 军卒是必然要上战场搏命的地方,军令如山,军纪如天,是军队的基本特色。 死人,袁彬不怕,他害怕的是看不到希望,那时候袁彬就会无比的恐惧。 袁彬对自己的死也没什么惊恐的地方,他作为一个悍勇的军卒,对马革裹尸有心理预期。 他也有怕的时候,当初稽戾王在迤北,为胡人弹琴高唱,胡人纷纷叫好,而稽戾王娶伯颜帖木儿的女儿莫罗的时候,是袁彬最害怕的时刻。 那时候的袁彬,真的是日夜惊惧。 袁彬看了半天,没有人再准备车轮战了,便走下了台。 来自赤松家一骑讨正式结束,袁彬再次守护了大明的银山,山野银山。 观战的人群之中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山野银山观战的村民中,一个女子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干瘪的花环,戴在了袁彬的身上。 袁彬看着这干瘪风干的花环,却是露出了一丝的笑意。 这腊月寒冬,也找不到什么花,这是山野银山的村民们,对袁彬的感谢。 陈福寅接过了袁彬的长槊,满是笑意的拍了拍袁彬的臂膊说道:“你是真的猛。” 袁彬解着盔甲说道:“让费家那些狗腿子少干点伤天害理的事儿,就刚才给我送花的女子,上个月他爹跑过来哭的叽里呱啦。” 陈福寅负责管理山野银山的具体事物,三个人研究决定,让费亦应留下的商行掌柜的来进行朘剥之事,这事他们真的不是很擅长。 可是现在山野银山的村民,都把袁彬当名主,动不动就跑到他门上哭诉,搞得袁彬烦不胜烦。 “知道了,山野袁先生。”陈福寅笑着接过了袁彬的甲胄,放到了箱子里,差人抬到了袁彬的院子里,到了晚上,袁彬会对这些甲胄做保养。 袁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是百骑冲十万敌营,生擒渠家三兄弟的青兕,是乘波万里,到琉球首里府破门抓了蒲家改姓赵的赵明瑞。 狠人中的狠人,危险中的危险。 这样的一个人,却心中有大爱,虽然袁彬不擅长和倭人打交道,虽然嘴上说的烦躁,可是每次有人到他那里告状,袁彬总是会开门,然后让通事和对方认真的沟通。 费亦应那群狗腿子搞朘剥就搞朘剥,搞欺男霸女,让袁彬大为光火。 “还有费家那几个狗腿子,居然偷银子,这就算了,还被倭国人看到了,丢人都丢到倭国了。” “这样,给他们涨涨工钱,然后明令警告他们,若有再犯,一律送回大明去。” “都是咱大明的人,别为了几两散碎银子,闹得那么难看,丢不丢人?” 袁彬继续说着山野银山的诸多事,还说着自己的想法。 “山野袁先生说的有道理。”陈福寅认真的想了想,点头说道。 费家来了几个掌柜和伙计,专门负责朘剥之事,但是给的工钱并不比大明多多少,这些个掌柜和伙计,伸手摸到银矿。 这件事不太好处理,袁彬的这个想法,既维护了大明人的团结,也维护了大明人的体面,调和了大明和倭人之间的矛盾,同样也阻止了费家的这些伙计,作奸犯科。 “你能不能别叫我山野袁了!”袁彬大为光火,这是山野银山村民对他的称呼,意思是山野银山名主的袁先生。 这是村民对袁彬等人的拥戴,他们发自内心的希望山野袁家,能够真的成为他们的名主,然后守护他们。 这里,现在就是倭国的天堂。 在山野银山,有名主的袁彬,有自由的唐兴,有负责秩序的陈福寅。 即便是这三位,对倭国人从来没有任何好感,可是他们本身的道德标准,比倭国这些名主的道德高出了一个百尺高的燕兴楼。 山野袁先生来了,青天就有了,就有人为他们做主了,肯把他们当做牛马了。 这就是目前山野银山的现状。 毕竟山野银山的村民,以前是想做牛马而不得。 袁彬褪去了甲胄,浑身冒着热气,如同一个小山一样来到了阁楼之内,见到了今参局。 今参局是代表室町幕府来的。 “袁先生。”今参局坐直了身子,满是笑意的说道。 袁彬点了点头,坐到了二人的对面说道:“御令。” 在相处这近一年的时间来,袁彬从来没有察觉到今参局有什么妖妇、不检点的地方,相反,今参局待人处事,很是有分寸。 “袁先生,此番来,是来商谈关于山野银山名主之事。”今参局说起了今天的话题。 “将军对袁先生的勇武很是敬佩,对袁先生的品行更是敬重,无论有没有来自将军的认可,袁先生,已经是实际上的山野银山的名主了。” 今参局先说了事实,然后面色为难的说道:“将军希望袁先生可以效忠将军。” 袁彬的嘴角勾出了一丝笑意,他看向了唐兴,又看向了陈福寅,然后三个人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笑声震天,传出了老远,刚刚看完了一骑讨的山野村民们,自然听出了这是袁彬等人的笑声,也是露出了一丝的笑意,他们的名主大人,似乎很高兴呀。 袁彬终于笑完,摇头说道:“很抱歉,御令,我们一般不会这么笑的。” “除非忍不住。”陈福寅给四人倒茶,补充了一句他们为何发笑。 唐兴呆滞的看着今参局,眉头紧蹙的说道:“他足利义政什么东西,居然敢说这样的话?” “效忠?” 袁彬效忠的是大明的皇帝,作为锦衣卫的缇骑,他效忠的对象有且仅有一个,一直是大明的皇帝。 足利义政,这个室町幕府的将军,算什么东西?不知道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什么货色吗? “他要是算个东西的话,就自己来说这件事了,让我一个女人来说此事。”今参局揉着脑阔,她被这一阵阵的笑声震的有点头晕。 足利义政怯懦自私,胆小怕事。 今参局对足利义政很不满,如果满意的话,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就留下了,而不是打掉。 对此,她也没有隐晦,所有的室町幕府的人,也知道御令对将军的不满。 “室町家现在有三大管领,斯波氏,细川氏,畠山氏,侍所四家,山名、一色、京极、赤松,是所谓三管四职。” “眼下细川氏和日野家交好,斯波氏举棋不定,畠山氏和赤松、山名等名主来往密切。” 今参局简单的介绍了下局势说道:“所以,将军渴望能得到一只属于他自己本人的势力。” 袁彬认为这理所当然。 大明皇帝当初在德胜门外,为缇骑们殿后,换来了锦衣卫缇骑对陛下的忠心不二。 锦衣卫在整个大明,可能再找不出第二个肯为缇骑们殿后的皇帝了。 所以,会昌伯孙忠、孙继宗谋反,袭扰澄清坊的时候,卢忠卢都督的命令是,任何一个箭羽都不能落入澄清坊。 缇骑们做到了。 想要自己的一股势力,那是理所应当。 “可是,他肯付出什么呢?”袁彬好奇的问道。 今参局闭目低声说道:“山野银山的名主。” “哈哈哈!” 爆笑声再次传来,这山野银山眼下的局面,不能说没有室町幕府的功劳,但是这名主的位份,还轮不到足利义政来赏赐。 用属于自己的东西,换取自己的效忠,这什么买卖? 今参局无奈的听完了这些嘲弄的笑声。 “将军的意思我表达的很明确了,我说说我的想法。”今参局终于等到了笑声停下,才开口说道。 足利义政在做午时三刻的梦,今参局却非常的现实,她十分认真的说道:“我希望获得你们的支持,这样也方便你们在倭国行事。” “我不管你们为何而来,只希望你们能在大事上,和室町幕府站在同一立场上。” “在不危及山野银山利益前提下。” “老…李大老,以为呢?”袁彬看向了唐兴。 在倭国,唐兴叫李宾言。 袁彬不擅长这些狗斗的事,他擅长把狗杀了。 唐兴看着今参局疑惑的说道:“政治不过是利益的交换罢了,天下利来利往,如果有更大的利益,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站在另一方呢?” 今参局掩着嘴角说道:“我给你们的,他们给不了,他们给不了你们,正大光明做事的理由。” 今参局太清楚这些人了,他们是一群有道德,有底线,有仁爱的人,这次词汇放在武夫的身上显得格格不入,但是这三个人,甚至会在山野银山禁止同为大明的人,作奸犯科。 他们最需要的是正大光明,而这一点,恰恰是室町幕府能给,其他人给不了的东西。 第536章 你在此温酒,待我去去就回 今参局对袁彬、唐兴、陈福寅算不上太了解,甚至不知道李宾言这个名字是化名,但是她看人很准。 这三个人是好人,他们做事光明磊落,万事求的心安理得,他们也有这个实力去明火执仗的做任何事。 但是他们缺少的是光明正大的理由,而室町幕府可以给他们这个光明正大的权力,因为室町幕府是大明太宗文皇帝朱棣册封的日本国王。 即便是真的闹出什么事儿来,吵到大明的朝堂上,为室町幕府做事,那也是为大明做事。 这块遮羞布,只有室町幕府可以给。 这就是室町幕府招揽三人的筹码,但是足利义政,这个征夷大将军,实在是分不清楚轻重,甚至试图让三人效忠于他。 足利义政拿出的筹码,让今参局这个说客,都感觉脸红。 今参局可以代表室町幕府,足利义政却只能代表他自己。 这就是现在倭国层层架空的下克上的特色。 “怎么样?”今参局抿着嘴唇说道:“我们之间并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如果我们选择合作,对彼此都有好处。” 唐兴只能感慨,今参局比足利义政明白的多。 “我同意。”唐兴倒是没有多犹豫。 作为山野银山实际上的名主,深受山野村民拥戴的山野袁先生,也是点头说道:“那就预祝我们不会发生什么龌龊。” 陈福寅对今参局抛出的合作方案,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点头做了同意。 喝完了一盏茶,袁彬和陈福寅选择了离开,作陪的事,全都交给三皇子他外公唐兴了。 唐兴眉头紧蹙的说道:“今参局,你这么做,会被骂的。” 这件事的本质是今参局在用倭国的利益,讨好大明来的三位名主。 虽然室町幕府架空了倭国的天皇,室町幕府又被三管四职架空,但实际上,这些骂名都会被今参局所担当。 “室町幕府是大明册封的日本国王,本就是下国小民,室町幕府本就是大明的犬,若非得了大明皇帝的恩封,室町幕府能有今天?能做得了实质性的国王?” 今参局平静的说道:“既然,室町幕府的没落已经成为了事实,为何不想个办法再扶持一个幕府呢?” 这就是今参局野心。 室町幕府已经被全部架空,既然无用,再建立一个新的幕府,来维持秩序,已经成为了眼下倭国迫不及待的要事。 唐兴愣愣的没说话,这个室町幕府的御令,终于说出了她的野心和她的谋划。 “我坐在御令这个位置上,注定会被骂,即便是没有这档子事,妖妇这两个字注定跑不了,即便没有我,也是日野富子承担这个骂名。” “日野富子是个很聪明的女人,所以她滞留在了大明,干脆不回来了,幕府也不好向大明讨要。” “足利义政胆小怕事,还爱惜自己的名声,不是我,不是日野富子,也会是细川胜元。” “室町幕府碰到了这样的一位将军,是室町幕府的悲哀,同样是倭国的悲哀。” 今参局意味深长的说了一段话。 但凡是足利义政有些用处,她这个将军的乳母,何须如此的为难? “你知道吗?” “足利义政想要诸位的效忠,压根不是想要改变室町幕府的现状,改变倭国各名主之间针锋相对,他只是想要一股势力自保,顺便多从山野银山多拿点银子,好让他去礼佛罢了。” 今参局低声说着,室町幕府的将军,并不打算利用眼下倭国出现的波澜,进行改变,改变室町幕府在倭国的地位,改变倭国现在纷争的局面,而只是想要获得一份安稳的收入,和武力的保证,保护他的安全。 一旦赤松家真的狗急跳墙,选择提刀上洛,他足利义政好有个逃跑避难的地方。 这就是足利义政的目的。 “即便是我一个女人,都感觉到如此的羞耻啊。”今参局闭目,两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看起来格外的凄凉。 再睁开眼的时候,唐兴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今参局满脸的愕然。 她设想过自己泫然泣下之后的场面,比如唐兴将她拥入怀中宽慰,比如唐兴对此场景表示自己一个外人,无能为力。比如唐兴跟着她一起骂足利义政是个混蛋。 但是让今参局万万没想到的是,唐兴居然趁着她闭眼的时候,选择了一阵风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唐兴对倭国的政事并不感兴趣。 他看着今参局哭的梨花带雨,也分不清楚这妖妇到底是在博得他的同情,还是局势真的如她所说的那么不堪。 分不清楚无所谓,唐兴不感兴趣。 所以他趁着今参局情绪激动,入戏煽情的时候,直接选择了开溜。 选择找自己的兄弟们喝酒,才是正事。 唐兴回到了山野银山之后,也是一阵的忙碌,有很多事,袁彬并不太好做主,尤其是涉及到了大明的一些决策。 天高皇帝远,一些决定实在是不好做,得唐兴这个皇亲国戚拿主意。 是夜,天朗气清,明月当空,一桌好菜,三个好友。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这称呼之间,就乱了套。 “咱们三个称兄道弟的,到时候,回了大明,陛下岂不是要在辈分上吃大亏?”袁彬脸色通红,喝酒喝的有点舌头麻了,但是依旧不忘恭敬之心。 他们这么称兄道弟,陛下要吃大亏。 “各论各的呗,多简单的事儿。”自由的唐兴,有点喝上头了,自由也过了头。 他们私底下的关系是私底下,等到大明,都是君臣之别。 唐兴从来没有依仗过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为非作歹。 唐兴也时常有恭敬之心,但是喝酒喝大了,就容易忘了这个事儿。 喝酒误事,陈镒当年就是喝酒喝到舌头大了,说了胡话。 几斤马尿下了肚,就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事儿,并不罕见。 所以大明营中,严令禁酒,除非大胜犒赏。 “袁彬说得对。”陈福寅打了个哆嗦说道:“朝里的那群措大可是得理不饶人,要是让他们听闻,咱们仨有大罪受了。” “不合适,不合适。” “还是叫老唐的好。” 陈福寅总是想得最多,他和季铎很像,这不是瞻前顾后,是为人臣之礼。 陈福寅总是很谨慎,他今天浅尝辄止,并未曾喝多少,袁彬和唐兴都是性情中人,许久不见,这喝多了,万一出点什么事儿,他陈福寅也能应付局面。 “老唐就老唐。”唐兴倒是不在意,大家同生共死,些许称呼,不过浮云耳。 “这次出海,我到了北面,忽然就起了大雾,彭遂那个舟师有点东西,他说暖流和寒流相撞,什么水火相容,必起雾气。” “好家伙,伸出手,看不到手指头,风猛的刮起来,呼呼的。” 唐兴心有余悸的说起了这次出海的事儿,和风浪搏斗,征服自然,总是让唐兴如此的兴奋,他看到了天地的广阔,更看到了自然的神奇。 唐兴瞪着眼睛说道:“就在此时,一头有四丈长的海怪,居然从水面腾跃而出,奔着我的面门,就咬了过来,那一排排的牙齿都能看得清楚了,阵阵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得亏我听到了声音,就这么一趴,躲过这海怪的扑杀。” 唐兴做了个五体投地的动作,姿势虽然有点狼狈,但是活下来就是好事。 “但是这海怪毫不死心,再次扑杀过来,被我逮到了机会,一鱼叉,插在了它的侧腹,你们猜怎么着?” 袁彬和陈福寅正在吃鱼翅,正是唐兴所说的那头海怪的鱼翅,这是唐兴带回来的礼物,这鱼翅足足有一个桌子这么大,由此可知这海怪的大小了。 “怎么着了?”陈福寅兴趣盎然的问道。 唐兴继续说道:“这海怪看似凶狠,也就是看似凶狠罢了,畜生就是畜生,它中了这么一鱼叉,知道不是我的对手,就开始逃,我这鱼叉勾住了它的骨头,船就被这怪物带着跑,过了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就是很久,这怪物终于没了力气,我也被它带着离开了海雾,这算是侥幸留了条小命。” 陈福寅和袁彬都清楚的知道,唐兴没有撒谎。 因为他要是编故事,这个搏杀和拉扯的时辰,他完全可以说个时辰这样具体的数字。 “你说你,整日里飞翼船出海,飞翼船也就是近海的船,出海都得挂在三桅大船上,多危险啊。”袁彬对迷航和海怪都有一种恐惧。 尤其是无穷无尽的大海上,只有一片帆船的情况下,他光是想想就觉得胆战心惊。 “就是,就是,真要去冒险,咱们弄条大点的船,也抗造,稍微大点的风浪,你人就没了。”陈福寅连连点头,这单人出海,看似潇洒,还是太危险了。 袁彬一只手托着腮帮子说道:“你要是没了,那今参局岂不是要哭死了?那小妇人,你说让她跟你回大明,怕是她二话不说,就跟你走了。” 唐兴为之一愣,随即摇头说道:“咱老唐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泰西来的红毛番窑子咱都去过,前段时间咱们山野银山的医倌,去给今参局切过脉了,这女人怕是怀不得孩子了。” “嫖也就当嫖了。” “咱就不霍霍人家了,说不定咱明天就没了。” 唐兴选择单人出海和不和今参局更进一步的理由都一样,不给自己找牵挂,不给别人找麻烦,自己烂命一条,自己死就死了,别祸害了旁人。 这就是他的自由,他不愿意牵连无辜。 唐兴的有过发妻,生下了唐云燕之时难产死了。 后来唐兴在锦衣卫任职,生活安稳后,找了房继室,这刚续弦,京师之战就到了眼跟前。 他在京营操练,他的继室,卷了他的家财,向南逃去了。 京师之战后,唐兴后来也找过这女子,最终也找到了,不过这继室已经又嫁了人,唐兴犹豫了之后,也就放下了。 那时候唐兴已经是准皇亲国戚了,礼部都送来了三夫人的诰命,他唐兴再动手杀人,给陛下丢人、给女儿找麻烦。 老话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京师之战的时候,可不就是国难,大难吗? 唐兴选择了把瓦剌人击退,他的继室选择逃亡南下,大难临头各走一边而已。 唐兴说服自己的理由,是当年岳飞的发妻刘氏,岳飞与刘氏成婚生下岳云、岳雷二子。 靖康年间,国朝多难,岳飞背刺尽忠报国四个大字报国从军,这刘氏就两次改嫁。 刘氏的第二次改嫁,嫁给了韩世忠手下的一个押队,韩世忠让岳飞来取刘氏回去,岳飞思虑再三,也没为难刘氏,这件事戛然而止。 岳飞那时候已经是两宋最年轻的节度使,执掌十余万的神武后军,是大宋朝的中流砥柱,以岳飞的权势,为难一个押队,甚至不需要他自己说话。 唐兴参考岳飞旧事,最终选择了好聚好散,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他讨要回了自己的家财,就回京做自己的皇亲国戚去了。 “女人太麻烦。”唐兴舌头打着卷,含含糊糊的说道。 “哈哈哈!”明月之下传来了阵阵爽朗的笑声。 袁彬和陈福寅对唐兴的事儿,还是很了解的,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成为了酒桌上的谈资。 “嗖!” 响箭带着尖锐的哨声冲天而起,在空中炸裂开来,鲜红色的烟花在空中嘭的绽放开来。 三人面色巨变:“敌袭。” 袁彬的酒立刻就醒了,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却是喝的有点多,居然站不住。 陈福寅按下了袁彬说道:“你在此温酒,待我去去就回,些许蟊贼,都打了这么久了,歇一歇。” 袁彬喝大了,陈福寅却没有,他一直在煎鱼翅,忙前忙后,并未曾喝多少酒,他去合适。 这也是三个人保持的默契,即便是喝大酒,也会有一个人保持着清醒。 陈福寅和季铎的性子最像,人十分的谨慎。 过了一个时辰的时间,陈福寅就甲胄齐全,扛着一把长枪,浑身是血,回到了半山腰的小亭子上。 世人皆知袁彬之悍勇,这陈福寅又何尝是易与之辈? 陈福寅的武力值,在不玩铳的情况下,大约等同于九十个陛下,十分之九个袁彬。 “赤松家的恶鬼,白天一骑讨没讨到好,晚上就来夜袭,都处理好了。”陈福寅拿起温好的酒,喝了一口,这酒温的时间久了,已经没味儿了。 “赤松家的人咋回事?玩不起是?”袁彬颇为愤怒的说道:“一骑讨输了就自杀,自杀完了来夜袭,没完没了了?” “明天,就把他家给他掏了!” “一群孬种!” 袁彬非常愤怒,他手下留情,赤松家的武士就搞自杀,他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做事太绝,赤松家就搞夜袭。 “找死!”唐兴亦是勃然大怒。 第537章 在让人失望的这件事上,从不让人失望 袁彬打算进行一波大规模的讨伐,来惩戒赤松家的夜袭行为,作为山野袁先生,袁彬并没有冲动,而是坐了下来。 他要认真的盘算下山野银山的实力,是否能够和赤松家硬碰硬,如果不可力夺,那就智取。 “赤松家其实并不强,他们在刺杀了六世将军足利义教之后,才开始慢慢扩大,占据了山野银山之后,他们才开始了扩张。” “而这段时间,随着山野银山被我们占领,赤松家当然输急眼了。”陈福寅脱掉了甲胄,把手洗了下,认真的研究讨伐赤松家的可能性。 唐兴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我们今天被偷袭,如果忍一忍,赤松家会更加衰弱,我们日后讨伐的话,胜算更大。” “但是,我们现在不讨伐的话,今天是赤松家,明天就是三管四职,他们都会认为咱们山野银山好欺负,然后每天过来讨便宜。” “讨伐是必然的,而且要尽快,否则他们就会如同苍蝇一样,紧盯着我们不放。。” 唐兴、袁彬、陈福寅三人当然清楚的知道,赤松家为何会狗急跳墙,如果再有一段时间,赤松家会更加虚弱。 袁彬深吸了口气颇为认真的说道:“我们打得过他们吗?如果明天我们就去讨伐,他们一定会有所防备。” 陈福寅接过了话茬说道:“输了也无所谓,反正死的都是倭国人,实在不行,我们去石见银山,把孔府余孽抓到手里,回大明也能交差。” 死的都是倭国人,不流干倭人的最后一滴血,山野银山没必要畏惧。 弱小会被人凌辱,怯懦会被人看不起,死的又不是大明人,死的只会是倭人罢了。 袁彬放下了最后的顾虑,点头说道:“山野银山有银锭,也有费家的商路,犒赏是没有问题的。” “那么,我们就来讨伐赤松家,可能需要室町幕府的配合。” 赤松家有三个令制国,营寨数百,及大规模的郡首就有七个,这些堡垒、村寨,早就被袁彬等人摸得清清楚楚。 但是赤松家的大本营在平安京,他们在平安京有豪宅一座。 这也是各种名主的一种常态,有钱就上洛置办家产,谋求开办幕府的机会。 赤松家的所有重要人物,平日里都在平安京内活动。 如果室町幕府能够配合山野银山对赤松家的讨伐,那么讨伐的最后一个环节,就补全了。 “我去。”唐兴想了想说道:“如果咱们赢了,我保证赤松家在平安京的宅子里,没有一个人会活着离开平安京。” 赤松家当年以家宴为名义,将六世将军足利义教邀请到了家宴上,然后摔杯为号,杀掉了足利义教。 现在的八世幕府将军足利义政,是六世足利义教的儿子,首先这就是杀父之仇。 唐兴当然不会寄希望于足利义政这个懦弱的人,他准备打算找妖妇今参局去商量下。 今参局来到山野银山并没有立刻回平安京,相比较那个压得她喘不过来气的平安京,今参局更喜欢这有山有水的山野银山,这里有一点点的自由。 今参局来山野银山商量银山名主的事儿,打算逗留三天,再回平安京。 唐兴在第二天早上找到了今参局。 “你能不能穿好衣服?那些伺候你的银阁寺的侍女,回去乱嚼舌头根儿,那不是不妙?”唐兴看着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吃着早点的今参局,就是一阵无奈。 主要这女的穿的太少。 说正事,把衣服穿好。 今参局不为所动,就半倚着身子,满是妩媚的看着唐兴,才开口说道:“李大老好狠的心,昨日妾身哭到那个模样,李大老说走就走。” 唐兴眼睛珠子一转说道:“御令,虽然山野银山有温泉也有地暖,但是这天寒地冻,还是太冷了些,不穿厚点,该着凉了。” 唐兴换了个话术套路,既然正面无法突进,那就迂回。 今参局一听,明知道唐兴是有事要说,明知道唐兴在哄骗她,明知道唐兴根本不在意她,但她还是让侍女拿来了一件大氅披在了身上。 女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她们不是不明白,只是自己骗自己罢了。 唐兴从昨日夜袭开始说起,把讨伐赤松家之事摆到了台面上来。 “好。”今参局坐直了身子,简单的吐了一个字。 她先把这件事的大方向定下来,然后再讨论细节。 室町幕府不是仅仅口头支持,他们会派出武士和刺客与山野银山一起行动。 “如果败了,李大老能回大明,赤松家不敢拿三位怎么样,但是我就不一样了,战败了,就有劳李大老将我杀了便是。”今参局十分严肃,眼神里闪着光亮。 如果真的战败,这三位作为大明人,自然可以回大明,然后通过使者向大明皇帝告状,押解回明是必然的。 但是今参局就没那么幸运了。 今参局在这场联合行动中,下的注是自己的命。 一旦联合行动失败,室町幕府为了维持表面上的体面,给所有人一个交待,今参局必然就是替罪羔羊。 难道指望战败之后,足利义政从银阁里走出来,承担责任? 那是做午时三刻的白日梦罢了。 “嗯。”唐兴没有承诺自己必胜,赤松家很强。 讨伐赤松的行动,立刻在山野银山附近开始了。 守护代,早就变成了战国大名,他们彼此攻伐,倭国生灵涂炭。 赤松家的应对非常及时,在重要的关隘和村寨上的防守,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问题就出在了防守这两个字上。 在纸面实力上,赤松家有三个令制国,有武士将近两千人,铁炮近百柄,山野银山拢共不到五百武士,连令制国都是最近才开始正式确立。 但是赤松家在面对讨伐的第一反应是防守,第二反应是派出使者议和。 赤松家没有信心打赢和山野银山的讨伐战。 要是有全面发动战争,并且打赢山野银山的信心,赤松家没必要有事没事一骑讨,早就一拥而上,把山野银山抢回来了。 真打起来,赤松家并没有多少底气。 在讨伐开始时,袁彬用兵相当的谨慎,即便是他们有大明人的身份在,如果战败,那要承受的屈辱,也不是他们来倭的十三人,能够承受的。 但是很快,袁彬就发现了赤松家和相比较在海上讨生活的倭寇而言,并没有那么的凶悍,他们的规模庞大,却比海上的倭寇更加容易对付。 袁彬在几次试探性的进攻,发现对方虚有其表之后,立刻开始了凶猛的进攻,露出了凶狠的獠牙,撕裂了赤松家所有的伪装。 三个令制国在三个月之内,便被攻陷了大半,在第五个月,就只剩下了一个令制国还在赤松家的手中。 袁彬在抓捕喜宁从迤北归来之后,和岳谦、季铎两人,一起入了讲武堂受训。 陈福寅是百战老兵,手握奇功牌一枚,头功牌三枚,乃是工匠出身,他是琉球的椰子王。 唐兴是三皇子他外公。 三位不是什么好人,甚至是恶贯满盈的大恶人,可是他们的道德底线,真的比倭国这些名主们,要高的太多,按照大明皇帝的牛马论,至少这三位还把倭人当做牛马。 山野银山的武士上了战场,那是真的搏命。 赤松家在艰难的抵抗了一月之后,最后一个令制国全面沦陷,只剩下了一个孤城,饰磨郡。 整个倭国为之哗然! 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势,让倭国的各大名主颤抖不已。 赤松家的最后一个令制国叫播磨国,饰磨郡是赤松家的国府本町,但是七百年的经营,在面对袁彬等人的进攻之下,如同纸糊的一样,被撕得粉碎。 只剩下了最后一座孤城的赤松家,终于开始希望室町幕府能够主持公道。 猿乐,是一种很奇怪的倭国风尚,大概就是耍猴戏。 而此时的银阁寺内,正在进行着一场猿乐,足利义政罕见的出现在了宴席上,和御令今参局坐在了一起。 摄津国、丹波国、备前国、美作国、但马国等等名主也在其中,赤松家的家主赤松满佑,也在其列。 这场猿乐,是赤松家希望召开的。 “听说赤松当主擅猿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赤松当主是不是助助兴?大家好不容易才聚在了一起。”足利义政满是笑容的说着。 他在羞辱赤松家的当主。 足利义政在羞辱人这一块,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当初他爹就是在赤松家欣赏猿乐的时候,在宴会上,被赤松家的当主杀死在了宴会上。 现在,足利义政让赤松家当主表演猴戏,让大家乐呵乐呵。 足利义政在最开始对御令瞒着他,支持对赤松家的全面讨伐非常的不满,但是战局进展的极快,足利义政立刻变成了原来的样子,在银阁里敲木鱼,等待着战争的结果。 有赢有输,但是最终还是山野银山全面获胜。 足利义政既然从银阁中走了出来,自然是大局已定,赤松家全面败北。 “当主是在犹豫吗?”足利义政的嘴角上勾,满是不屑的说道:“那当主把我从银阁里叫出来,是要做什么?” 足利义政是个胆小怕事怯懦之人,他担不住事,但是今天这场宴席,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今参局都一字一句的教给他了,不会出现什么差错。 赤松满佑从自己的案几面前,爬行而出,五体投地在地上表示屈服,他痛苦的说道:“将军!” “那几个蛮横的大明人,今日攻打了我播磨国,明日就摄津国,后日就是丹波国,再之后就是备前国。” “若是将军今日肯留我赤松家一条生路,我赤松家日后必然结草衔环,以报今日之恩情。” 赤松家在杀掉了足利义教之后,并没有对室町幕府赶尽杀绝,而是支持了足利义政当上了八世将军。 赤松满佑的这番话,是他思考了良久,才说出来的。 第一句,他的意思是唇亡齿寒。 今天欣赏猿乐的人,都是和播磨国紧邻的令制国,山野银山如此强硬的讨伐,如此强横的战力,今日之播磨,明日便是摄津。 第二句,则是效忠。 赤松满佑在提醒足利义政,这些人都是大明人,他们狼子野心,赤松家可以做室町幕府的一条狗,制衡山野银山的发展。 足利义政陷入了沉思之中。 今参局带回来了很不好的消息,山野银山对室町幕府,对他足利义政并不愿意效忠。 足利义政开始认真思索,是否要留下赤松家,来制衡日益壮大的山野银山。 制衡,是一种常见的为上者的手段。 赤松满佑一看有戏,恶狠狠的看了今参局一眼,爬行着向前,趴在足利义政的面前表示顺从。 今参局脸上依旧是平日里的笑容,看不出什么异常来,但是她的手指在桌下不停的绕动着,可见她的内心并不平静。 足利义政失控了。 足利义政应该在羞辱赤松家一番之后,让人把赤松家的各种家臣尽数斩首,报当年的杀父之仇。 但是足利义政并没有这么做,而且颇为犹豫。 显然日益壮大的山野银山,也让这个足不出阁的将军,颇为担忧。 一个侍女匆匆的从障子之后走了出来,在今参局的耳边耳语了几声。 播磨国的本町国府饰磨郡,被袁彬占领,大胜的消息已经从前方传来。 赤松家最后一个令制国播磨国也被讨伐了。 今参局一直对足利义政有一种对儿子的期望,希望足利义政能够成熟一些,所以即便是足利义政不愿意面对这些事,今参局依旧带着他参与政事。 今日今时,今参局让足利义政主持这次的猿乐,就是让足利义政摘取胜利的果实。 杀掉赤松满门立威,吞并赤松家三个令制国增强实力,震慑一众不臣的令制国,是今参局一字一句,在猿乐开始前教给足利义政的。 然而,足利义政有点自己的想法。 室町幕府支持的山野银山,对赤松三个令制国展开了讨伐,这是生死之战,而足利义政在最后的时候,摘取胜利果实的时候,却开始思考制衡。 在让人失望的这件事上,足利义政从来不让人失望。 今参局摘掉了自己的发簪,似乎是在打理自己的头发,宴席周围的障子被推倒,唐兴带着一众武士,披甲带刀的走了出来。 唐兴走到了台前,将手中的雁翎刀反握,用力下刺,将挣扎的赤松满佑击毙。 足利义政吓的一哆嗦。 唐兴挥了挥手,这些个武士蜂拥而上,将一众赤松家的家臣,砍翻在地。 “早跟你说,这老小子不行,你还不信。”唐兴看着那个缩成一团的足利义政就是摇头。 杀个人而已,作为战国大名时代的室町幕府将军,如此害怕看到血,怎么做将军呢? 今参局用力的揉了揉脸,今天让足利义政摘取所有的胜利果实,今参局可是用了好大的力气,才说服了唐兴,付出了不少的利益。 唐兴站在正中间,看着足利义政。 当年陛下还未登基的时候,也是个毛头小子,整个大明都对年轻的陛下并不抱什么期许,而是寄希望于于少保能够带领大明走出阴影。 陛下比大家设想的做的还要好很多。 德胜门外亲履兵锋,一往无前,朕与大明共存共亡之英姿,出现在唐兴眼前。 唐兴很放心的把女儿交给了女婿,放下了一切的牵挂,放荡不羁追寻自由,因为陛下真的很让人放心。 如果今日在这里的是陛下,陛下会怎么做? 唐兴对着众多令制国的国主,露出了一丝凶狠的笑容,笑着说道:“诸位不要怕。” “赤松家一骑讨抢夺银山,我山野银山来者不拒,可是他在半夜搞偷袭,才惹得我弱小的山野银山,不得不亡命反击。” 唐兴说山野银山很是弱小。 第538章 你想跟我火并 在纸面实力上,山野银山的实力并不强,甚至远远弱于各种令制国的名主。 武士不多,地盘不大,令制国的名主还是大明人,虽然倭国人都叫他山野袁,可是这种天然的大明与倭国的对立,必然是山野银山的矛盾之一。 山野银山真的不是很强。 唐兴此时作为胜利者,告诉所有人他很弱的时候,却给所有人别样的感觉。 赤松家一直迟迟不敢正面讨伐山野银山的理由很多。 比如顾忌室町幕府的脸面,比如顾忌袁彬的勇武,比如对山野银山是否能够维持稳定的治理,持有观望态度,比如周围令制国的态度。 以及最重要的赤松家可能会输的一塌糊涂。 事实也证明了赤松满佑的判断是正确的,赤松家输了,连底裤都输没了。。 胜利者是不受任何谴责的,赢了就是赢了。 唐兴出现在这里,主要是和这些周围的令制国,分配下关于三个令制国的归属问题。 这也是唐兴三人和今参局反复商定好的安抚政策。 唐兴、袁彬、陈福寅决定拿出来朱元璋当初对付迤北的手段,尺进寸取。 打下一尺的土地,只取一寸。 三个令制国实在是太大了,以现在山野银山的实力,根本无法控制,那么如何稳定的、最大程度上的消化胜利成果,就成为了唐兴的职责。 陈福寅处理内政,袁彬负责当名主,唐兴主要负责这些略显腌臜的事儿。 只不过,唐兴的出场方式,实在是太过于震惊了。 他带着刀推倒了障子,一刀结果了赤松家的当主和所有的家臣,然后拿着刀说自己是被逼无奈。 汉使向来如此的霸道和占理。 当初岳谦、季铎作为汉使迎接稽戾王归京的时候,就是如此的霸道,一如既往。 在洪武二十年的时候,一名叫做傅安的使臣,带着朱元璋的王命旗牌,持节向着大明的河西走廊而去。 傅安走过了哈密,在夏天的时候通过了天山的隘口,在洪武二十一年到达碎叶城,并且在撒马尔罕,见到了帖木儿王国的创建者帖木儿。 傅安是一名普通的吏员,他是不入流的吏员。 熬了二十多年,傅安终于从吏员熬成了正九品的给事中,去帖木儿王国出使。 傅安是去催债的,因为帖木儿王国当年答应的朝贡,已经整整七年未曾朝贡了,傅安去询问理由。 彼时的帖木儿王国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帖木儿的威名,甚至连西班牙都有所耳闻。 在接见使臣的时候,帖木儿将西班牙的使臣,安排在了上位,将大明的使臣安排在了下位,傅安立刻以天朝上国为由,拒绝这等安排。 并且傅安在兰宫之内,怒斥帖木儿,让他掂量清楚,掷地有声的说出了:失期,法皆斩。 傅安是一名普通的汉使,甚至在出使之前,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吏员,甚至很少人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道他的事迹。 他在撒马尔罕的兰宫之内,对着帖木儿喊出,不按期朝贡就杀了你。 这就是汉使不辱使命的宿命。 帖木儿勃然大怒,将一千五百人的使团杀的大半,扣押了傅安等人,长达十三年的时间。 帖木儿取道攻明,死在了半道上,帖木尔王国的继任者,将傅安送回了大明。 傅安在回到大明之后,继续作为使臣,频繁前往撒马尔罕等地区出使。 傅安为大明奉节,忠贞不渝。 洪武二十年出发的1500人使团,在十三年后回到大明的仅仅只剩下十七人。 无论帖木儿许下了何等的承诺,即便是七十二个美女,傅安都未曾动摇过对大明的忠诚。 傅安在回到南京之后,八年的时间内,傅安足足持节出使了五次,彻底打通了前往中亚的商路,沟通内外。 傅安,是大明活着的苏武。 这位活苏武在大明的官职一直是给事中,从兵科给事中,调任为了礼科给事中,之后,再未曾升过一次官。 在宣德元年的时候,活苏武,终于老了,老的走不动道了,老到了英雄迟暮,出使不动了,就向朝廷恳乞骸骨。 吏部的诸多官员却表示,傅安这一生都极少坐班,退休金应该减半,也就是月给米十石。 朱瞻基听闻此事勃然大怒,为这位从七品的给事中,活苏武傅安赐下了一品蟒服,准许傅安致仕,责令有司每月给米二十石。 朱瞻基这才算是保住了傅安的退休金,而不是折半兑付,还保住了傅安儿子锦衣卫经历食俸不视事的官位。 傅安这个名字很少被大明人提起。 这位和当年苏武的经历如出一辙的使臣,史曰:完名全节。 汉时的苏武,被封为了关内侯,身后事之中,有一项是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 傅安至死都是给事中,官位定格在了从七品。 唐兴知道傅安,是从袁彬口中得知。 袁彬和陈福寅曾经在讲武堂内就学,礼部尚书胡濙整理的教材之中,就有这么一个案例,胡濙想告诉大明的缇骑们,什么才是为人臣之礼,什么才是不辱君命,自靖其志而巳。 那些所谓的止投献的风气,不要听,不要学,要做一个忠臣。 唐兴将插在赤松满佑身上的刀拔了出来,继续说道:“那么我们来坐下谈一谈,这三家令制国的归属问题。” “李大老。”三好上川是摄津国的国主,他赶忙说道:“李大老,既然是山野讨伐得来的地盘,自然是归山野家独有才是,岂有与他人共分之理由?” 三好上川的话引得了一片的附和。 唐兴眨了眨眼,他把地盘拿出来分一分,尺进寸取,目的是为了真正稳固地盘。 但是这些国主,似乎对三个令制国的土地,并不是很感兴趣。 “李大老,事情已经结束,我就不多叨扰了,这三个令制国是山野家的,我等并无企图之心。”三好上川直接选择开溜,别人爱要是别人的事儿,他们摄津国不要。 “啊,好。”唐兴愕然的点了点头。 “李大老,改日我必然带着美酒美姬,前往山野银山拜访李大老、袁当主和陈当主,就不久留了。”丹波国的国主也选择了离开。 随后热热闹闹的猿乐,只剩下了唐兴和室町幕府的人。 唐兴皱着眉头看着这帮人的身影,难道这帮人是打算趁着山野银山刚刚经历大战,趁虚而入不成? 今参局唤来了侍女,将受到了惊吓的足利义政,送回了银阁。 一地狼藉之下,只剩下了唐兴和今参局。 “这是个什么情况?分给他们利益,他们却将这些利益拱手让人,是为什么?”唐兴想不明白,所以直接问起了今参局。 这个妖妇,露出了许多的疲劳,她这个疲乏的样子,只在唐兴面前时候,才能毫无保留的表现出来。 “他们在架空室町幕府,在拉你入伙,如果山野银山也是令制国之一,那么这三个令制国就不会到室町幕府的手中。”今参局扶着额头,说出了原因。 倭国层层架空的现状。 诸多令制国的国主,他们不是不眼馋这三个令制国的土地、人丁、产物,但他们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不能让室町幕府缓过气来。 他们可以接受出现一个实力强大,平起平坐的令制国,但是他们无法接受一个统御所有名主的幕府。 唐兴这才了然的说道:“原来如此。” “你看到了。”今参局有些颓然的说道:“所以,这就是室町幕府的现状,其实无论谁上洛,做了这个幕府的征夷大将军,面对的局面都是一样的。” “现在选择到了你们的手里,不分给室町幕府一分一毫,所有的令制国的国主,立马就会支持你们。” “室町幕府拿不到一分一毫。” 今参局带着希冀的目光看向了唐兴。 “谁会嫌自己碗里的肉多呢?”唐兴意有所指的说道。 这都是明牌。 只要山野银山选择自己独吞这三个令制国,一旦山野银山和室町幕府发生了冲突,这些令制国的国主就是同盟,而且是同阶级的同盟。 “噎死你!”今参局近乎歇斯底里,脸色狰狞到了极致的喊着。 她的面庞从未如此丑陋的出现在唐兴的面前,如同一个地府之中爬出的恶鬼。 她最在乎的人,在她心尖尖上捅了一刀。 这次室町幕府为了配合山野银山的行动,可是倾尽全力,这要是丝毫没有收获,那室町幕府就只剩下一个银阁寺了。 唐兴闷声笑道:“什么狗屁的妖妇,就这水平,好意思称自己妖妇?” “啊?”这次换今参局变得迷茫,然后脸上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神情,那股妩媚妖艳的模样逐渐恢复。 今参局略微有些慌张的说道:“见笑,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你不能让我置身其中,还保持冷静,要求太高了。” 唐兴想起了过往的趣事说道:“赌的时候,输红眼了的人,就是你刚才的模样,眼底泛着红,怒吼的时候能看到舌苔,面红耳赤,然后立刻变得脸色苍白,啧啧。” “你在赌什么?” “是不是很丑?”今参局略微有些忐忑的问道。 唐兴大为震惊,不敢置信的问道:“我们在讨论正事,美丑重要吗?” “又没旁人。”今参局想了想说道:“幸好没旁人。” 唐兴脑阔疼,他要是能做阅读理解,早就去考科举了,就不做武夫了。 他不理解这两个旁人具体表达的含义,也不想理解这女人的心思。 唐兴坐下十分认真的说道:“这些令制国的国主这么做,其实就是希望,撕裂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 “你手里有他们没有的大义,因为三个令制国的利益瓜分,山野银山和室町幕府就此分道扬镳,那么山野银山不出两年,就会被群狼撕的粉碎。” “因为我们是大明人。” 今参局手中最大的筹码,就是室町幕府的光明正大。 “还以为你和倭国人一个德行,撕毁我们之前的签的废纸,就和过去一样。”今参局满是媚笑的站起身来。 室町幕府在六世将军赴宴被赤松家所杀之后,室町幕府也做出过很多的努力,可是结果却是室町幕府一次次的被背叛,盟约一次次的被撕毁。 三管四职如今各有令制国,都是这么来的。 “好好说话,别脱衣服!”唐兴猛地站了起来,往后退了去说道:“咱们的盟约作数,你穿上衣服说话,这可是银阁寺!” “溅了一身的血,难闻死了。”今参局并没有脱完,只是把最外面的血衣脱掉了。 “我美吗?”今参局满是媚笑的准备解开内衬,她抿着嘴唇一步步的向前走说道:“不愧是我看中的男人,说话算话的男人。” “倭国有句俗语,谁给武士饭吃,谁就是名主。” “停!”唐兴又退了几步说道:“正事,说正事,按照三七分成,室町幕府可以拿走这三个令制国的三成收益。” “但是在外人面前,就表现出撕破脸的局面。” 今参局面带疑虑的问道:“钓鱼?” “对,很精准。”唐兴点头说道:“一旦山野银山和室町幕府因为分赃不均产生了冲突和矛盾,这些令制国国主必然生出些心思来,讨逆、火并都无所谓。” “我们山野银山就是饵。” “你想跟我火并吗?”今参局看着退无可退的唐兴,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她让侍女走的时候,把门锁了。 唐兴要是独吞,她要和唐兴火并,唐兴要是不独吞,她更要把唐兴给火并了。 唐兴推了下门,知道自己还是落入了圈套,他快速的说道:“咱们配合默契点,不要让那些令制国国主看出来。” “好了,今天就聊到这里,我走了。” 唐兴知道门锁了,他退了一步,以意领气,以气促力,腰腹下沉,侧着身子,动如绷弓,发如炸雷,膀子一晃,一个贴山靠,撞破了那扇门,伸手拉开了门栓,扬长而去。 今参局呆滞的看着唐兴的背影,哗啦一下坐在了地上,愣愣的说道:“晃膀撞天倒的贴山靠,好厉害。” 唐兴是有军功在身,若不是皇亲国戚的身份,他在战场上也是悍将,一扇破门,拦不住他。 “下次,换个铁门,看你怎么跑!”今参局系好了腰带,向着盥漱房而去,机会很多,下次一定能行。 唐兴回到了山野银山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陈福寅。 袁彬人还在播磨国的本町国府饰磨郡,仗都是袁彬打的。 “我这算不算出卖大明的利益?毕竟给了室町幕府三成,足足三成啊。”唐兴有些担忧的说道。 陈福寅想了想说道:“足利义政,竖子不足与谋。” “现在分给室町幕府的这三成,日后,老唐你把今参局纳为小妾,这不都是嫁妆了吗?” “还不是咱大明的?” 唐兴立刻打了个哆嗦说道:“可别胡说,我可不想自找麻烦,要纳你纳,我是皇亲国戚,怎么可以随意纳妾,我可不会给女儿和外孙惹麻烦。” 陈福寅十分确信的说道:“为了大明!” “别跟我这儿来这套!”唐兴瞪大了眼睛看着陈福寅,他今天才发现,这椰子大王,如此无耻。 第539章 不求万世,只争朝夕 山野银山的势力,在吞并了赤松家的三个令制国之后,算是彻底的站稳了脚跟,即便是不依赖室町幕府也是一股极其强悍的势力存在。 当初,蒲家商总、费亦应、徐承宗等人在烟云楼讨论的时候,费亦应问过一句话,说如果费家如果可以在倭国提刀上洛,是不是可以封王。 当时徐承宗的回答非常微妙。 费亦应知道倭国的局势,所以才会那么大胆的询问。 在山野银山站稳脚跟的时候,李贤和李宾言,这对儿江南的活阎王再次见面。 李宾言从京师回到南京之后,多数官员都迫切想要知道的一件事,那就是李宾言的永乐剑,是否还在身上。 让诸多官员失望的是,李宾言回来之后,依旧带着那把永乐剑。 “今岁的考成法,只完成了八成,还以为陛下会训诫我,没想到陛下却是一顿夸奖,真是受宠若惊。。”李贤合上了陛下给自己的敕谕,略微有些迷茫的说着。 去岁定下了考成,李贤作为应天巡抚,只完成了八成左右,但是陛下在敕谕之中,并没有申饬李贤,而是夸奖和赏赐了一番,甚至还给李贤和刘玉娘生的儿子带了新年礼物。 若是没有新年礼物,李贤还会以为陛下生气了,但是有新年礼物在,李贤确认自己的确是圣眷犹在。 只是他没有完成各方面的考核,为何会受到夸奖和赏赐呢? 李宾言放下了茶杯,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陛下在京师的时候,让我去见胡尚书,胡尚书说去年定下考成之后,陛下在实践之中,就发现了制定标准太高了,你还好点,四川巡抚今年考成完成了不到三成。” “陛下今年调整了考成法的具体数字,就不会存在这种现象了。” 比如去年责令要完成南衙十四府之地的人丁统计,就只完成了八成左右,直到今年开春之后,才彻底做完了这件事。 这事从景泰二年起,断断续续做了五年之久,才算是初步盘算清楚了南衙十四府,到底有多少人。 比如按照以往的惯例,苏州五府,除原来征收的九万九千石白粮,要加三万石白粮入京。 在实际中执行中,才发现,这一共十三万的苏松白粮,只能完成八成,受到寒潮的影响,产白粮的五府之地,根本没有如此多的粮食。 白粮,是一种特别给宫廷、京师官员用的漕粮,一石白粮的价格大约在普通稻米价格的三倍到四倍以上。 “其实内阁对于南衙十四府考成,预计能完成三成到五成就是极好的了,结果却做到了八成,已经超出了内阁的预期了。” “而且胡尚书跟我说了一段话。”李宾言往前凑了凑说道:“你知道擅权二字是如何做到的吗?” “擅权?”李贤说起这个就满是回忆,他当初在南衙僭朝的擅权,是被迫的。 但是如何主动擅权,他就不是很了解了,没做到那个位置上。 李宾言这次进京,可是学到了不少的东西,他点头说道:“是的。” “宣德三年,盐运司盐政刘观,市权纳贿,滥征苛敛。性奢侈,至以文锦被厕床,白金饰溺器。” 刘观在宣德年间,曾经官至左都御史,而后依附于杨士奇,主持两浙、两淮、长芦、河东的盐政。 要说大明的盐政,到底是怎么被破坏的,这个刘观绕不开。 “略有耳闻,据说整个南衙的官员升迁任免,都由这刘观一言而定,当真威风凛凛。”李贤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用丝绸做的衣服铺在厕所,用金银装饰夜壶。 这种形容十分的夸张,李贤不认为是真的。但当年刘观在南衙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所有官员都看他的脸色行事,这件事倒是真的。 李宾言略微有些为难的说道:“其实…刘观是杨士奇的人。” 李贤和杨士奇有点小矛盾,随后李贤就被扔出去巡边去了,这件事李宾言一清二楚。 “不意外,如果不是和杨士奇有勾结,刘观一个左都御史如何做到权柄滔天呢?”李贤点头,他对这件事并没有太过吃惊。 宣德三年,宣德皇帝问政,问杨士奇,天下贪官何人最贪? 杨士奇说是刘观,然后刘观就被全家流放到了辽东。 刘观是替罪羊。 因为处罚刘观,本身就是宣德皇帝在敲打杨士奇。 将一个性格奢侈的人,推到德不配位的地位上,任其狂妄,等到要出事的时候,把他推出去做替罪羊,这种手段,实在是太平常不过的权斗之术了。 李宾言深吸了口气,面色复杂至极的说道:“当年盐政共计一百二十三万引,宣德三年户部计,超发至三百二十八万引盐引,这多出来的两百万引,就是刘观能够呼风唤雨的原因。” “刘观这笔钱,分成了两部分,泾渭分明,一百二十三万引入了国帑,剩下的两百万以刘观为首盐运司官员,上下其手。” “他们建立了一套独立于京察、大计之外的手段,官员的升迁任免,全看裙带,不看为政。” 杀了一个刘观,敲打了杨士奇,但是只要杨士奇还活着,当初大部分的官僚升迁,都归杨士奇一个人说了算。 京察、大计,本身是太祖皇帝定下的官员升迁的标准,结果如同废纸一样。 李贤眉头紧皱的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是说,这两百万引就是官员们升迁调任的关键手段,若是不肯跟他们同流合污,别说升迁,就是能保住官身,都要两说了。” “所以考成法的第一个五年,陛下是想让天下官僚接受这种考成法决定升迁,所以陛下对考成法的预期,并不是很高,只是让大家接受吗?” 考成法的推行,在第一个五年之内,是让官僚习惯考成法的存在,习惯考成法才能决定升迁与否的标准。 陛下在利用考成法收回权柄。 “然也。”李宾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兴于此,亡亦于此。” “稽戾王逐渐长大了,发现了杨士奇权柄滔天,自然不满杨士奇独揽朝纲,可是杨士奇却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就比如这贪腐二字,下面孝敬给他的钱,他必须拿着,他不拿着,把它们给了稽戾王,杨士奇手下那群人,就会把他撕得粉碎。” “这就是当年杨士奇的困局,他知道皇帝对他的独揽朝纲产生了不满,但是他只能一路走到黑,走到底。” 胡濙告诉李宾言,官场这个世间最大名利场的生存之道。 有些东西,能伸手,就不要伸手。 有些事,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可言。 李贤猛地站了起来,大声的说道:“那杨士奇倒了,天下还是那个天下,分毫未变。” “倒一个杨士奇而已!还有刘士奇,张士奇,王士奇!” “他们穷奢极欲,中饱私囊,即便是短暂的蛰伏,只不过是把私欲藏在心底深处,然后等待下一个杨士奇罢了!” 李宾言神情有些玩味的说道:“我知道,胡尚书知道,于少保知道,陛下更是知道。” “杨士奇倒了之后就是王振,王振倒了之后,本来该轮到王骥的,就是那个靖远伯王骥。” “可惜的很,王骥在陛下手中完全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王骥用王振,而非王振用王骥。 李贤慢慢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脸上满是迷茫的看着李宾言,愣愣的说道:“所以呢,如何防止这些人,春风吹又生呢?” 两个人久久未曾说话,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即便是神武如太祖高皇帝,英明如太宗文皇帝,即便是当今陛下,似乎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 李宾言脸上浮现了一股笑意说道:“所以陛下从来不求万世,只争朝夕。” 这就是陛下的务实之道,只要陛下还在位置上,这些人就只能蛰伏。 “李燧如何?”李宾言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南京,是一个花花世界,十里淮河十里烟花,这里的世界太精彩了,李宾言自己知道,突然从穷乡僻壤来到这样一个富贵乡,会是什么模样。 李燧,那个敲响了登闻鼓的人,会不会在这个烟花世界,就此沉沦下去呢? “很难说。”李贤犹豫了下,才说道:“他的情况不太好,虽然说还没有犯错,但是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 “乱花渐欲迷人眼。” “唉。” 李贤把李燧的情况说了说,李燧主要负责类似博爱乡的畸零女户的案子,推进的速度极快。 但是李燧也经受了许多许多的考验,这些考验,让李燧这个科场新人,有些难以应付。 这些郡望乡贤们的手段,实在是太多了。 具体而言,就是李燧最近和一个大家闺秀谈情说爱,这是李燧的弱点,他在四川的旧人,在他离川之后,就嫁给了别人。 后来在京师中了前十之后,又遭到了项文曜以势逼其婚配。 这算是李燧的心病了。 李燧巧遇了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两个人良才女貌,算得上一段佳话。 如果这个大家闺秀的背景,不那么复杂就好了。 根据锦衣卫杨翰的调查,这个大家闺秀的家中,几乎可以肯定和畸零女户案有莫大的关联,而且这个大家闺秀,接近李燧的目的就是因为李燧主办此案。 “找他谈过了吗?”李宾言十分严肃的问道。 李贤摇头说道:“没有,不知从何说起。” 当初李贤接受了玉娘,与虎谋皮,是无奈之中的无奈,李燧这事,让李贤如何开口? 李宾言思索了片刻说道:“我来找他谈一谈,杨指挥,把那女子的情况,跟我说一下。” 杨翰将一份题本放在了桌上。 李燧,是陛下极为关注的人,按照科场的潜规则,李燧敲了登闻鼓,本身要到陕西行都司吃几年苦,毕竟坏了规矩,是陛下一言堂把李燧送到了南衙,景泰二年的新科状元柯潜去了陕西行都司。 现如今,柯潜在陕西行都司,头功牌拿到手软,李燧却是又一次遇人不淑。 镇江赵氏女和李燧巧遇,随后就是很俗套的才子佳人这种很俗套的情节。 缇骑们是追查畸零女户案的时候,查到了赵氏头上。 所以,并非什么才子佳人,而是这赵氏女刻意接近李燧,而李燧却浑然不知。 李宾言和杨翰沟通了很久,随后让人喊来李燧。 李燧胖了几分,原来黑瘦的脸颊,变得白净了许多,人也胖了不少。 李宾言看着李燧如沐春风的样子,将手中的题本递给了李燧。 “这…这…”李燧握着手中的奏疏,咬着牙说道:“这不可能啊,这赵大官人,我也见过了,是个郡望,他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 “不会的,不会的…”李燧一直在喃喃自语,他不相信那个赵氏女是刻意接近他,他不相信镇江赵氏是参与到了畸零女户大案之中。 他不信,可是铁证如山。 李宾言没有多说什么,收回了那份题本,让李燧离开了。 “李巡抚,要不要派几个缇骑盯着点他?”杨翰看着李燧失魂落魄的模样,低声问道。 李燧和那赵氏女之间,可是进展极快,听说都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李宾言站起了起来说道:“盯紧赵氏就是,有些事,还是得他自己想明白。” 李燧回到了家中,他和赵氏女的故事很长很长。 从那烟雨蒙蒙的相遇之时那一瞥的惊艳; 到相识之后书信往来,诗会的闲暇之余的抚琴赋诗; 再到相互倾心,互送信物以定终身。 赵氏女的父亲的反对,赵氏女的争取。 到现在终于到了媒妁之言,谈婚论嫁的时候。 然后李宾言如同当头棒喝一样,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 李燧坐在椅子上,手中握着一方方巾,用力的抓着。 该怎么办? 李燧有些迷茫的靠在椅背上,双眼有些失神,他陷得太深了。 他的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让他赶紧写一封信,告诉他那个未过门的妻子赵氏的女子,锦衣卫已经查到了他们头上,或者写封信质询一下这女人,为何要这般做。 但是李燧什么都没做,他就一直呆坐着。 选择的时候到了。 第540章 英雄难过美人关 李燧特别想回到自己的老家,那个镇雄府的老家,那里是穷山恶水,那里还有一群的刁民,白水江安抚司,还有天蓬峒这样的地方。 苗民和汉民之间的矛盾,从明初一直持续到了明末。 李燧的老家是山西洪洞,在洪武年间,迁民到了四川镇雄府。 穷山恶水出刁民,这些当初因为田亩、水源、山林和迁民斗了无数年的刁民,现如今其实都是大明人了。 虽然还会因为这些再吵起来,打起来,但是李燧中举,在镇雄府做师爷的时候,完全没有如此的窘迫过和迷茫过。 这南衙,花招实在是太多了。 这些人的嘴脸,比穷山恶水里的刁民,面目可恶的多,若是有的选,他希望自己可以和柯潜换一换身份,他去陕西行都司抓奸细去。 李燧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个温婉的女子,居然并非和他偶遇,所有一切的一切,全都是设计好的。。 就是为了接近他这个主管畸零女户大案的给事中。 官吏,天壤之别。 大明的活苏武,被帖木儿王国囚禁了十三年,辗转回到大明,最后的职位还是给事中,因为傅安的出身是吏员。 李燧是官,陛下赐下的应天府推官、挂都察院江苏监察给事中,正七品的大明官员。 李燧的脑海里闪过了许许多多的画面。 三日后,天朗气清。 “李推官,赵小姐来了。”李燧的长随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低声说道。 “李推官,有句话我得跟你说,既然两位巡抚已经知道了赵小姐的事儿,还是不见的好,避嫌。” 长随,是大明官府雇用的仆役,专门给官员配的秘书,受吏部的管辖,但其雇用之后,支付劳动报酬,都是由官员负责,所以这些长随,是这些官员的人。 长随的耳目众多,大家消息传来传去,互通有无。 李燧猛地坐直了身子说道:“请,让锦衣卫的缇骑来拿人便是。” “是。”长随本来还要劝,听到让缇骑拿人,吓得猛地一哆嗦,他这位官老爷,可真是的是狠心。 镇江赵氏,是赵郡望族,人脉极广。 李燧已经完全想明白了,他只是这张关系网之中的一个环节罢了,缇骑要办的事,没人能拦得住。 因为缇骑的背后,是陛下刚刚从京师调派到南衙的三万京军,还有一名佩戴了永乐剑的天子缇骑。 “李郎,你救救我。”赵氏女一入门,就已经哭的梨花带雨,她提的要求不是他们家,而是她自己。 李燧看着这哭的眼睛红肿的女子,面色发苦的说道:“我自己尚且自身难保,如何能救得了你?” “你当真此事,我能逃得了干系?” 李燧看着面前的女子,他现在已经被牵连了,即便是不死,他这次也要脱层皮。 朝里多少人眼巴巴等着他犯错,然后新账旧账一起算? 他敲响的那个登闻鼓,直接把四川监察御史给送进了诏狱之中。 随着四川戥头案的推进,朝中可是接连三个正四品的大员,锒铛入狱。 四川巡抚、四川总兵官方瑛都被缇骑里里外外查了个遍。 南衙叛乱的时候,方瑛带领四川狼兵赶至荆州和杨俊会师南下,平定了湖广、贵州等地的残余势力。 方瑛被缇骑们里里外外的查了个底朝天。 这就是李燧敲响登闻鼓后的影响,但是李燧从来没后悔过敲响登闻鼓。 他清楚的知道,若非他敲响了登闻鼓,遍布整个四川的民乱,就会如同草原上的大火一样蔓延到整个四川。 他得罪了很多人。 他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弹劾他的奏疏,怕是已经呈到了陛下的案前。 李燧突然露出一丝笑容,他看着这个赵氏女说道:“我从穷乡僻壤而来,到了京中,陛下一力保我,我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李燧有弱点。 他完全没有料到书中那些才子佳人的佳话,其实背后藏着这么多的龌龊。 “李郎…”赵氏女还要说话,可是缇骑已经进门。 李燧万万没想到天子缇骑,居然带着永乐剑来了。 “李郎,救救我。”赵氏女被带走的时候,还在希望李燧能够救救她。 李燧往前走了两步,若说有情,他肯见这赵氏女最后一面,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李推官,我有几句话要问你。”天子缇骑拦住了李燧,瓮声瓮气的说道。 天子缇骑很少和外臣说话,时至今日,天子缇骑外出办事,都是带着面甲。 李燧一甩袖子,振声说道:“我乃天子门生,朝廷命官,要问,就把我拿到诏狱问便是!” 大明的文官和缇骑之间的矛盾,比东洋还要广阔。 李宾言在山东的时候,居然和缇骑们混到了一起办案,而且李宾言和缇骑们的关系一向很好,这简直是异类中的异类,闻所未闻。 李燧对缇骑这个态度,很符合读书人的身份。 别说天子缇骑一个陛下的鹰犬,就是面对陛下,若是无错,李燧这脊梁骨也是硬的。 “李推官,陛下敕谕。”天子缇骑带着面甲,看不出喜怒哀乐,而是拿出了一封敕谕给了李燧。 李燧立刻变得恭敬了起来,三拜五叩,双手接过了敕谕看了许久,再起身时,却已经是两行热泪。 如同上次,李燧要前往陕西行都司担任检阅边方给事中一般,陛下又保了他一次。 朝中弹劾李燧的奏疏很多,都被陛下留中不发,陛下在敕谕中,多是些申饬的话,当然也有劝勉,让他好好干,不要耽误正事。 “李推官,现在我来问你几句话。”天子缇骑将李燧扶了起来。 这名天子缇骑,不在乎李燧不待见他,他也没有喜怒哀乐,他是为陛下办差。 “第一,在你和赵氏女来往期间,可曾和她谈起过畸零女户案?”天子缇骑拿出了一张状纸,开口问道。 李燧十分确信的说道:“未曾说过一句。” 若是这赵氏女问畸零女户的案子,李燧当然会警惕,可是赵氏女,从来没问过一句。 这才是让李燧放松警惕的地方,他一个穷书生,除了官身一无所有,既然不为他的权责,他自然没有多想。 “第二,赵氏女有没有要问你寻求便利,要过船证、路引?你给过她这些东西吗?这很重要。” 李燧摇头说道:“我是朝廷命官,船证路引,非我分内之事,她也未曾要过。” “第三,在你与赵氏女来往期间,可曾收受其赠物?比如钱货、金银、田亩、庄园等物?如实回答,即便是代持,我们也能够查得到。”缇骑继续询问,奋笔疾书。 “未曾。”李燧愣了愣神,将一方丝巾拿了出来,放到了桌上说道:“有信物方帕,这个算吗?” “算。”缇骑将方帕放进了盒子里继续询问着。 这些问题林林总总有十多个,这显然是陛下想知道的事儿,要查清楚这些不难。 李燧有长随,这赵氏女也有丫鬟,他们之间的来往也没瞒着人,想要知道李燧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需要盘问一番便是。 而且锦衣卫的五毒之刑,天下闻名。 当初李贤宁愿一头撞死,也不愿意被孙继宗给抓到南镇抚司去,就知道这些刑罚的可怕了。 “这不是审讯,只是问询,李推官莫要担心,若是李推官真有问题,此时就应该在诏狱之中了。”缇骑将供状递给了李燧,让他确认之后,签字画押。 随后缇骑将状纸放进了一个信札之内,将火漆熔化滴落封口,趁着火漆未曾凝固的时候,缇骑拿出了一枚印信按在了火漆之上。 “走。”天子缇骑带着一群人离开了李燧的家,向着南衙锦衣卫衙门而去。 等到了锦衣卫的衙门,这天子缇骑忙碌到了月上柳梢头,才摘掉了面甲准备休息。 面甲摘掉之后,面甲之下,是杨翰。 那个在大同府想要救稽戾王出瓦剌大营的杨翰,那个杨洪组建墩台远侯的时候,第一个参加了夜不收的杨翰。 他有些疲惫的靠在椅背上,繁忙的一天公务结束了,他看着窗外的明月。 李燧这样的被腐化的官员并不罕见,甚至非常的常见,李燧这还是好的了,没有行方便,没有给镇江赵氏走后门,更没有以权谋私、权力寻租,甚至没有贪腐。 就这畸零女户案之中,赵氏通过各种手段腐化的这些官员,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李燧不是第一个如此被闻讯。 这样的现象,在大明并非南衙的现象,就连京城也有各种榜下抓婿的行为,并且形成了风尚。 杨翰也曾经产生过和李宾言、李贤一样的疑虑,陛下英明,这些人会短暂蛰伏起来,但是这些人、这些事,根本无法根治。 不过杨翰不是李宾言和李贤,他这种思考也是短短一瞬间,随后就将其抛之脑后。 他作为天子缇骑,不用想那么多,陛下指向哪里,他就打向哪里便是。 “英雄难过美人关啊,百炼钢也给你变成绕指柔。”杨翰感慨了一声,准备睡觉,明天还有的忙。 让杨翰颇为意外的是,经过调查,和李燧接触的那个大家闺秀的赵氏女,压根就不是什么赵家的闺女,而是养女。 养女,自然是遮羞用的称呼,换句话说,那个赵氏女本身是畸零女户,被所谓收养之后,专门培养出来的瘦马。 李燧从头到尾都是被骗的团团转的那一个。 贵为天子的凤阳朱,在这些大家之前,也不过是暴发户而已,赵氏怎么舍得真的把家里的女儿,嫁给这些穷酸书生呢? 杨翰带着面甲,带着五百缇骑,徐承宗带着一千凤阳三卫军,来到了安德坊。 这里有连绵的七座坊楼,以北斗七星为格局分布坊间。 “这里就是贯楼吗?”徐承宗翻身下马,看着巨大的坊楼啧啧称奇的说道:“我作为魏国公,居然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啊。” 贯楼,就是镇江赵氏从事畸零女户买卖的地方,也是赵氏勾连官员的地方。 “那能让魏国公知道了?魏国公要是知道,还不把他们赶尽杀绝?要知道他们可是抢了不少烟云楼的生意。”李贤眯着眼看着这七个坊楼说道。 徐承宗立刻恼羞成怒的说道:“烟云楼又不杀人,更不会把人的手脚都剁了,把人穿在棍子上!” “再说了烟云楼自博爱乡三个字出现之后,就彻底关门了,这都一年了,李巡抚,嘴下留情啊!” 烟云楼做瘦马的生意,但是烟云楼不会自己养瘦马。 徐家人总是如此,将善名归己,恶名归他的宗旨,贯彻到底。 而且自从博爱乡走入徐承宗的视线之后,徐承宗就把烟云楼给关了,他有费氏在海上为他赚钱,烟云楼赚钱归赚钱,但是这钱,有命赚,没命花。 李贤这个嘴,就是得理不饶人。 徐承宗和李贤的关系还不错,李贤一家三口,现在就住在魏国公府。 但徐承宗心里清楚,李贤始终把徐承宗视为一条大鱼,等着徐承宗犯错的时候,把徐承宗送到陛下的鱼篓里去。 徐承宗这魏国公的人头,怎么也值一枚奇功牌了。 “咱们进去。”徐承宗看着这七星布局,就是一阵的胆寒,多大胆子,居然敢建这样格局的楼? 要知道,大明太祖高皇帝,尤其喜欢南斗和北斗。 皇宫一共十三道城门,就是南斗六星和北斗七星,钟山太祖高皇帝的皇陵也是北斗局势。 紫禁城的含义,就是紫微垣,天帝坐也,天子之所居,意思是以北极星为中心的紫微垣城。 按照堪舆术的布局而言,大明的华盖殿就在紫微垣正中心。 除了紫微垣之外,还有太微垣、天市垣。 总之,把坊楼建成七星布局,就是典型的窃大明国运,是大逆不道的僭越之举。 还没进这贯楼之中,这些人已经是僭越大罪了。 缇骑们已经将整个安德坊团团包围,只等一声令下,进去拿人。 此时的摇光楼内,江南名角黄艳娘,正在抚琴,准确唱曲。 这位名角曾经在神乐仙都送走了一批让陛下尝尝厉害的商贾,又送走了做桐园生意的李高全。 黄艳娘以为自己已经是丧门星了,没人愿意请她唱曲,就去了织造局做织工去了。 可是有些人就是不信这个邪,黄艳娘都去了织造局做织工,还是被请了出来。 黄艳娘抚琴,不知道该唱个什么好。 “来个《琵琶记》。”为首的赵氏家主,点了个曲目。 琵琶记是落魄书生考中了科举,负心抛弃发妻的故事。 这赵氏的家主,也就是想起了那李燧,才点了这么个曲目。 到了启动李燧这颗棋子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