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璃江山落》 第1章 楔子 大梁景熙六年春三月,北境戎狄部落首领赫克托病逝,其长子脱勒嗣位,并吞诸部,势浸强盛,遂日益骄横,纵兵抢掠,屡犯塞北,梁朝边境自此多事。 而后夏冬交替,日月更迭,待到景熙九年五月之时,脱勒部族愈发壮大,马肥粮足,实力昌盛,北漠尽归其麾下,兵锋所指,莫不胜之。 基于此,脱勒越发骄纵,不可一世,觊觎大梁美女金银,屯兵边疆,意欲南下,与安享太平的大梁王朝一较高下。 七日后,脱勒率众犯边,大举入寇,其势甚张,兵锋甚锐,不到一月,连克数城,梁师初逢大战,连连失利,塞外诸堡,所至陷没,边关烽火骤起,狼烟一片。 边报日至,大梁天子萧瑜震怒不已,当庭叱责群臣,痛骂边贼,乃遣征北将军侯良玉,率兵万人出御之。 侯良玉点齐兵马,整装待发,然而皇帝的心腹太监陈哲此刻却力劝萧瑜亲征。正直英年,意气风发的梁穆宗萧瑜,颇有一股安邦定国的雄心壮志,愿效仿祖先梁□□萧烈,南征北战,克定四方,功盖千秋,遂下命,御驾亲征,二日即行,事出仓卒,举朝震骇。 朝廷上至太师,下至舍人,莫不阻止,力言六师不宜轻出,然而萧瑜只听陈哲谗言,不肯纳谏,一意孤行。 将说大军开拨,萧瑜下旨,集结三十万大军,命一母同胞的皇弟瑞王萧鍇、太师齐国公张元信率师以从,户部尚书秦佐、兵部尚书曹瑾等扈征。 梁师刚到了京城门,庆王萧禩(萧瑜叔父)率一干人等伏阙恳留,奏请萧瑜收回成命,停止亲征,然帝不允。庆王望着一路浩浩荡荡的王师,涕泗横流,仰天长叹,“仓促行事,无一慎密,吾大梁必遭大变。” 且说梁朝大军出镇谷关,过宁来城,至宣化府。连日风雨,汛情汹汹,道路滑泞,曲折难行,时时传出车翻马伤之事,声息愈急。 随驾诸臣见此窘境,连连上章,请求圣上折返,从长计议,岂料皇帝大怒,强命行军,一切军政事务皆由宦官陈哲专断,随征文武大臣不得干预,违令者斩,致使军内自相惊乱,未至驻营,兵已乏粮,马已困顿,弃甲胄,遗战戈,一路狼藉。 而另一边,脱勒为人狡诈,颇有谋略,他率部佯避,假意溃逃,诱师深入,以逸待劳。 王师行至同仁,未遇抵抗,陈哲登车,面见穆宗,大喜道,“北贼脱勒见陛下天威,望而生畏,早已溃逃千里。陛下乃真龙天子,四海臣服,莫敢造次。”穆宗萧瑜闻言,更是大失警惕,疏于防范。 然而仅仅一天之后,梁军先锋部队冒然前进,在囚鹰谷遭遇北寇两翼邀阻夹攻,杀之殆尽,尸横遍野,哀声漫天。 陈哲突闻前军惨败,面色苍白,战心全无,匆忙下令回銮,然撤军路线遭到众臣反对,迟迟未定,屡屡变更,以至于行军速度极其缓慢。 翌日,王师撤至康安县,还未休整,戎狄大军追至,脱勒下命四面击之,众臣急忙护着穆宗撤离,且战且退。 侯良玉等大将率骑五万前去阻击,中伏而死,五万骑全部覆没。戎狄军队士气旺盛,乘胜追击,一路驱赶穆宗至怀宜,隔日则完全包围怀宜之地。 此刻大梁军队虽不足二十万,士气低糜,军心涣散,但尚还有一搏之力。然脱勒工于心计,故意遣使诈和,并主动撤离,以麻痹梁军。穆宗不疑有诈,遣秦佐起草诏书讲和。 而当梁军放下戒备,移至河边饮水时,饥渴难忍的军士一哄而起,奔向河边,人马失序,脱勒率军趁机发动攻势。梁军只得仓促应战,互相践踏,后来竟无一人与斗,俱解甲去衣以待死,血流成河,积尸如山。 瑞王萧鍇为了护住穆宗,拼命杀敌,身中数箭,悲壮战死,太师尚书等重臣亦战死。陈哲逃窜时被惊马踩死,终得报应,梁穆宗面如土色,浑身血污,卑如丧犬,不久被俘。 此役梁军死伤殆尽,国君被辱,大臣被俘,诸将被杀,骡马二十余万,衣甲兵器,大量辎重尽为北寇所得,元气大伤,史称“怀宜之变”。 消息传回梁朝,一片哀嚎,战场上无数白骨,无人掩埋,多少百姓家中平添寡妇怜子,都道一帝功成,万骨枯,然而一役大败,何止万骨枯朽! 后来《梁史·穆宗本纪》中曾记载,“古者天子有道,守在四裔,应保境固圉,毋轻生戎心,盖以勤兵远略,运筹帷幄,身试不测之渊,轻入虎狼之穴,非上谋也。” 三月后,脱勒答应梁朝放回穆宗,但是强逼穆宗签订和约,割让北方三州之地,年年纳贡称臣,遣皇子为质,献公主为姻,不得侵犯北境。 穆宗无奈,只得服从。可叹一朝天子,享尽荣华,风光无限,然宠信奸佞,毫无军谋,大败而俘,沦为阶囚,如此境遇,实则心酸。 且说穆宗回朝,心性大减,志气衰损,畏北如虎,大梁国力由盛转衰,武备松弛,然经此波折,穆宗亦是认清忠奸,起用王贤、姚宇等良臣,轻徭薄赋,劝课农桑,休养生息,社稷暂且安宁,并无大事。 岁月如梭,转眼到景熙十五年秋,一日阴霾弥漫,天气骤变,雷电交加,穆宗萧瑜病重卧榻,渐渐感到胸闷气喘,浑身燥热,一阵急促咳嗽声后竟又吐出几口暗红血液,怕是命不久矣。 少顷,宫中警钟大鸣,诏令一路出了文宣门,群臣星夜入宫,听受遗命。 约莫一个时辰后,梁穆宗崩殂,文武官僚,莫不哀痛,太子萧恪着丧服亲抚灵柩出城,将其葬于都城之东安陵,谥号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皇帝,庙号穆宗,随即萧恪于仁和殿即位,升赏群臣,大赦天下,次年改元洪光,史称梁肃宗。 梁朝开始进入另一个君主时代,“怀宜之变”也渐渐被人遗忘,淹没在历史的红尘中,然而它留下的耻辱却因梁朝每年进献给戎狄的大量美女珠玉而愈加清晰...... 第一章 天降祥瑞送贵女 大梁洪光八年,入夏以来,暴雨不停,黄河日涨,水情堪忧,雍、冀两州部分地区洪涝严重,良田尽毁,包括京师在内,无不阴雨连绵。 梁朝首都永京城,荣王府。 身着赤色金织盘肩九蟒亲王袍,下蹬双镶银底黑色软朝靴,龙狮宝带腰悬的荣王萧煜站在雕刻精致的回廊前,直直望着檐外断断续续的雨帘,听着淅淅沥沥之声,眉头紧蹙,狠狠皱成“川”字。 微微低头,右手中紧紧攥住一块玉佩,此玉佩作夔龙形,龙体蜷曲,张嘴衔尾,瞪眼竖耳,精镂细刻而成。 望着这块良玉,萧煜心事重重,久久伫立。 他已过而立之年,却膝下荒凉,并无子嗣。 萧煜与其王妃许若烟情投意合,恩爱有加。不料天不作美,许若烟两次怀孕,两次流产,伤了身体,耗了精元,宫中御医断言已再无生子可能。夫妻俩悲痛异常,尝尽所有偏方,都无济于事,只得作罢,不再徒增失望。 许若烟不愿荣王府后继无人,多次提出再纳侧室,萧煜都严词回绝。最后二人商议,由其他堂兄弟中过继一个子嗣。 然而世上之事,岂由人算,就在二人准备将成王幼子抱养时,许若烟竟然奇迹般再次有了身孕。 眼下,正是发妻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之日,直教人夜眠不稳,真心个昼食忘餐,向来处变不惊的荣王萧煜亦是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立于回廊,忧心忡忡。 唉,不知若烟身体能否经住这妊娠之痛,希望老天爷保佑顺利诞下麟儿,不要再让吾与娇妻饱受无子之哀。 京师富有经验的稳婆并宫中御医早已在产房接生,端着铜盆巾澡的丫鬟进进出出,一盆盆的清水转瞬便成殷红,还透着股浓浓的腥气。 屋内的喊叫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痛苦,带着沉重的哭颤音,令人侧目。 萧煜的心仿若无形的大手狠狠捏住,来回提放,七上八下,紧得透不过气。抽了抽鼻子,眼眶通红,锦袍侧边,左手垂下的地方被他死死捏住,皱成了一团,几近破碎。终于,萧煜按耐不住,冲到产房前,厉声喝道,“御医何在?究竟何事?为甚王妃如此痛苦?教本王受这般惊恐!” 周围侍从,看着暴跳如雷的荣王,都吓得把头一埋,腿直打颤,战战兢兢,面带忧色,孰敢多嘴。 一位老御医从房间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衣冠杂乱,脚步踉跄,差点撞在门沿边,“禀王爷,王妃胎位不正,再者几次流产,身体虚弱,只怕是......” “只怕是什么?你快说!恁地啰嗦!” “只怕是难......难产,母子危......危矣。”头发花白的御医磕磕绊绊,好半天才把话给抖全了。 “混账,休得乱言,本王命尔等今番接生,必是保王妃母子无虞,定要周全之法,若出差池,你们休脱干系!”荣王闻言一怔,随即勃然大怒。 “是是,吾等定尽心竭力”,老御医不再言语,作了作揖,急忙又钻进产房,怕再触王爷霉头,惹得一身祸事。 萧煜听了御医之言,心下倏地凉了半截,难不成是吾无德,今生难有子嗣绕膝,并享天伦之乐。 念及此,心中凄苦,不自觉地握了握右手。 雨更大更急了,整个荣王府愁云惨淡。 听着房间里愈加疲软的叫喊声,萧煜已是双目蓄泪,略一使眼色,一个屋角垂手而立的丫鬟赶忙入室,过不多时,老御医以袖拂汗,匆匆而至。 “禀王爷,我等已是尽力,奈何王妃身子难熬,孩子只出了一小截儿,若是照此下去,母子争些儿送了性命,金仙亦无回天之力。眼下,母子惟可保其一,凭王爷做主。”老御医浑身湿透,疲累道。 萧煜惶恐万分,“胡说!你等休要妄生祸言,煽惑于我,本王至今无后,岂能轻言弃之!” 老御医罔知所措,面色如土,一咬牙,捞袍子,猛地跪下,“还请王爷速速定夺,莫误了时辰,悔之晚矣。” 萧煜死盯着御医,思索片刻,哽咽万分道,“若是再不济,替本王保下王妃便罢,万万不可让其有丝毫闪失。” 言讫,只见天际一道明晃晃的闪光划过王府上空,一记狠狠霹雳,震耳欲聋,响彻寰宇。 呼呼然,仿若钱塘江上,潮头浪拥出海门来;华峰山头,沉香一斧劈巨石碎。一电撼折千竿竹,一声惊着十万军。 雷声逝去,骤雨急停,天边乌云俱散,一缕金黄阳光划开云际,而后更是百十道金光乍现,望四面八方竞相射去,洒向饱经涝灾的大地。 仿若彩霞光射碧琉璃,赤日影摇红玛瑙,恁地稀奇。 “哇”,一声响亮的啼哭,让众人为之一振。 “生了,生了!王妃生了!”稳婆粗大嗓音,穿墙过门,给本已灰心绝望的荣王带去慰藉。 萧煜浑身一震,即刻提襟入室,屋内的血腥气让这个地位尊贵的王爷竟是有了一丝眩晕。 刻意忽视稳婆等人的劝告,萧煜行至床榻前,直愣愣瞧着刚生产完,力气用尽,苍白脸上沾着被汗浸湿的发丝的妻子,若是开了五酱铺,甜、酸、苦、涩,咸一一涌上心头。 许若烟双目微睁,嘴唇发紫,微微蠕动,仅仅吐出“孩子”二字,便累得昏了过去。 萧煜方才想起,自己已是当爹了,急忙转身,从稳婆手里接过软软嫩嫩的小家伙。 “恭喜王爷,喜得郡主”,身子发福的稳婆,一阵恭维。 原本欣喜若狂的萧煜,闻言敛了笑意,轻扶婴儿的手不着痕迹地一顿,剑眉向上一挑,低头冥思。 襁褓里的孩子皮肤水嫩,小脸虽皱巴巴的,却不难看出日后清秀五官,眼睛闭着,安静祥和。 良久,荣王摸了摸手中龙玉,瞅着刚刚出世的孩子,轻叹一声,也罢,终于有个孩儿了。 “今日在此房中人,都记住了,本王得了世子,并非郡主!把你们知道的事都烂在肚子里,谁要是乱嚼舌根,休怪本王无情!”萧煜转身低沉道,嘴角硬须微动,气势逼人,不容置喙。 众人一愣,满腹疑虑,却无人敢问,皆是点头应承。 萧煜环视一圈,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一时间,荣王得子的消息传遍全京,朝野震动。 第二章 金殿赐封王世子 将说荣王此人,非是寻常皇亲,当真贵不可言。 荣王萧煜本是瑞王萧鍇次子,瑞王平生只得二子,长子萧理早夭,便只余下萧煜这根独苗。按理说道,萧煜应承继瑞王王位,却为何封了荣王? 此事颇有些门道,盖因前朝穆宗皇帝而起。 当年,穆宗刚愎自用,亲征漠北,兵败被俘,其弟瑞王萧鍇为了护他周全,战死怀宜,尸骨无存。及至穆宗还朝,感念手足情深,特意召瑞王遗子萧煜进宫,加封荣王,增食千户,赏金银玉器无数,以示恩宠。 有道是臣护君安百战死,君降臣恩万世侯。 穆宗驾崩,肃宗及立,仍不减对于荣王府的优待。不仅爵位世袭罔替,还册封萧煜为定国将军,掌三营兵马,二十万大军,巩固北境,地位可见一斑。 而今,手掌军权的王爷中年得子,又是天降祥瑞,道贺者自是不计其数,荣王府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无论是荣王独子的高贵,还是出生时神奇天象,都让这位刚刚出生的小世子成为众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也真是奇了,打从这小世子降生,不仅永京的雨停了,连同着雍、冀二州连绵一月的雨也呈现消退的迹象,大梁的涝灾终是消停了不少,朝廷上下松了一口气。 然而在这一片盛象背后,却少有人察觉那日在房中为王妃接生的诸人,除了自小贴身伺候王妃的丫鬟外,其余皆因各种各样的缘由竟是莫名其妙失踪。 站得越高的人,处事越是谨慎,这便是身份的厉害。 旁的不说,且论论荣王府那位出生近百日的以郡主之身,赋世子之实的婴孩。 孰也未曾想到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子爷,小小躯体里竟藏着一个惊天秘密。 肖宣本是一位挂衔中校的青年女军官,挨了枪子,受了重伤,躺在医院监护室观察,一晚雷电交加,沉睡之际,昏昏默默,杳杳冥冥,仿若数百年不见太阳光,亿万载难瞻明月影,堪堪是不分南北,怎辨东西。待得肖宣稍微有些神识,渐渐苏醒,却猛地发现身处异地,不在医院,自个儿还变成婴孩。 难道是自己重伤,不治而亡,转世投胎,那为何会有前世记忆?而且周围事物明显跟前世所在的现代完全不同,更像是古代的锦衣玉室,香阁软席。 肖宣既惊恐,又无主,她不理解自己已经到了千年前的封建王朝,只道是做了一个亘久虚幻的梦,还未醒过来。 良久,当肖宣拼命挣扎,感受到了婴儿身体的无力弱小后,她只得承认自己已非原来的肖宣,而是跌跌撞撞地穿到古代,前世的一切倒更像是浮华一梦。 真真个乾坤颠倒神无识,日月正反难着落。 肖宣无法严明自己的内心,那种对现状未知的慌乱,和离别前世的孤独,以及将来该何去何从。 肖宣抑郁的内心久久未静,幼小的身躯躺在软床上虚弱无力,连满腹疑问到了嘴边就成了咿呀之语。 “嘎吱”一声,一道人影走进,正是荣王萧煜。 萧煜抱起仰在床中肖宣,面上一片柔和,初为人父的喜悦不曾褪去,反而愈酿愈深,植入心底。 看着肖宣一双幽幽黑眸,灵动清澈,折射出无邪光芒。萧煜怜爱无比,伸出手指,轻轻摩挲嫩滑的小脸,缓缓说道,语气里流露出一丝痛惜,“孩儿,你出生贵胄,将会享尽荣华,地位尊崇,可也诸多无奈。我大梁自穆宗朝兵败戎狄,数十年来都要派宗室之女和亲,且脱勒愈发猖狂,定要我大梁公主、郡主相嫁。父王只有你一个孩子,万一将来选中你,父王怎生舍得你背井离乡,去那千里之外的北境受尽折辱!” “况且御赐护国禅师晦明方丈私下给我龙玉环佩,再三告诫为父,你乃异象而生,天命不凡,必是有所作为。若是个女儿身处世,终究不妥。我膝下无子,就将你充作男孩,但愿你长成后,不要怪父王今日之策。” 萧煜言讫,泪流满面,紧紧贴着肖宣的稚脸。 肖宣一听,内心亦是波涛汹涌,原来自己托生于王府,还要一生女扮男装,行走于世。 不过当肖宣望着眼前英俊魁梧却泪流不止的男子,她嘴角不露痕迹地浅浅一笑,不作他想,这个父王是真心实意爱她的,是真正值得依靠之人。 至少她目今有一个暂且安稳的家,这样足矣。 且说永京是大梁的都城,自是繁华胜于他处。 忆往昔,梁□□以聪明神武之资,抱济世安民之志,乘时应运,豪杰景从,戡乱摧强,推翻前周,十四载而成帝业。途径永京,遍目视之,慨然而叹,“此乃福地,可以居皇室而安天下”,遂定都永京。 皇宫元朔就建于永京内部,乃是全国权力之巅峰,核心之所在,守卫极其森严之所。走过开凿的护城河,穿过高大的红墙,从永华门进,一路绕过弘光门,正泰门,仁和殿,内金水桥等等复杂幽深的宫门,径直到了修政殿,乃是皇帝日常召见大臣之地。 目今但见珍珠帘卷,黄金殿上现金轝,凤羽扇开,白玉阶前停宝辇。隐隐净鞭三下响,层层文武两班齐。大梁天子肃宗萧恪一身冕服,前后各十二旒,旒五采,玉十二,红丝组为缨,黈纩充耳,玉簪导,华贵无双。 他稳坐殿上,接收群臣朝贺。 太监尖声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言讫,荣王萧煜微微躬身,上前奏请道,“陛下,臣有一请,愿陛下恩准。” “哦,皇弟何事奏请,但讲无妨。”肃宗萧恪放缓语气,顶上旒冕十二串玉珠微微拂动。 “臣不日前得一子嗣,愿立为世子,恳请天恩加许。” “皇弟喜得贵子,朕也有所耳闻,既是天赐洪福,又为汝嫡长子,理当进封世子,此事恩准,着礼部办理即可。” “谢陛下隆恩”,萧煜伏身三叩首。 至此,尚还在襁褓之中的肖宣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荣华万千、锦衣玉食的王世子。 第三章 周岁豪宴议婚约 肖宣降世之时,日现瑞兆,故荣王萧煜为其取名“萧暄”,意寓孩子将来能若破晓之阳,温暖祥和。 肖宣一听此名,颇为惊讶,“萧暄”二字与自己的前世之名“肖宣”音名一模一样,真不可不谓有缘。 尽管肖宣不信鬼神,但种种巧合,相互印证,难道自己穿越出生于此,岂不是天数!可叹前世自己是为孤儿,虽无亲人,长于军中,但结识不少患难之友,莫逆之交,如今魂穿于此,怕是惹众人伤悲。再加之诸多抱负,尚未实现,遗憾重重,一番唏嘘,人生无常。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天要如此,奈若何乎,再世为人,重头开始,亦是造化。 自此以后,我非是肖宣,乃是萧暄!荣王世子,萧暄! 自打金銮殿上皇帝恩准立世子,礼部便即刻走章程。册宝金制,印玺金封,以光禄大夫、散佚大臣充当正使,礼部侍郎、翰林院学士充当副使,丹诏一路直入王宅。 荣王府得了准信,捐钱修庙,广泛布施,为世子祈福。 先前萧煜下令,出于世子爷安全,其居住后园不许人随意进出,由王妃的丫鬟们负责即可。 一来二去,也是严密保住萧暄身份秘密。 时日若水,目今乃是世子周岁酒,王府迎来高朋满座,宾客如流,前厅众仆忙得手脚并用,却不紊乱。 荣王府,后宅憩苑。 王妃许若烟并两个贴身大丫鬟,抱着萧暄在庭中权歇。 大丫鬟慕青瞅着好动的萧暄,掩嘴一笑,“王妃,你瞧仔细,世子爷多可爱,这水灵的模样,真是像极了你和王爷。” “那可不,我们的世子爷恁地福气,刚出生就是荣王之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另一个丫鬟尔夏啧啧称赞。 “你们啊,紧拣好听的讲,嘴油滑得紧”,许若烟抿嘴一笑,声音极清,带着笑意的眼昭示内心的喜悦。 许若烟虽已到中年,依旧风姿卓越,髻上插着一支珠花簪子,垂着流苏,白白净净的脸,柔柔细细的肤,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不难瞧出当年京城第一才女的风貌。 萧暄瞪着两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娘亲,极美的容颜,温婉的眼神,一种名为母爱的情愫将自己裹住。 虽然萧暄的真实年龄已是二十有几,可一世遗孤,却也从未摸清何为母爱,何为亲情,现下,她终于知晓。刚开始穿越的郁闷、纠结和心底抵触的坚冰,正逐步消失融化,浸入最嫩的心窝。 “暄儿,你补了为娘的无子之憾,是为娘今生唯一疼爱之子。为娘不求你将来位极人臣,也不盼你名留千古,只愿你平平安安,快乐一生。唉,你生在皇家,荣为贵戚,将来必是少不了争端,你若是男孩也罢,可造化弄人......”许若烟轻轻拍打萧暄,眼底担心一览无余,虽然她知道王爷萧煜的一番打算,是为了萧暄着想,可还是深深忧虑。 可怜天下父母心,从始至终,甘为子女,付出一切,无怨无悔。古语慈若沧海,孝若涓尘,实属良言。 不多时,一小厮进了垂花拱门,路经超手游廊,绕过一个紫檀大理石屏风,进了后院,远远地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唤道,“王妃,王爷命小的前来唤你与世子去前厅,周岁酒宴快开席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许若烟轻声吩咐道。 待小厮走后,萧暄吐了吐舌头,努力翻个白眼,满不在乎,自己二十好几的人,居然要办周岁酒,真是无语之至。 “小家伙,你在不耐烦?”许若烟瞥见了萧暄的小动作,捏了捏她的脸,好笑道。这孩子,性子倒是和她爹一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的怕麻烦。 萧暄闻言,皱了皱眉头,小脸苦巴巴,一派委屈。 将说前厅,宾客入席,美酒佳肴一一陈上。 豪门大宴,排场自是不小。且不论歌舞助兴,琴瑟相和,单单是鲍鱼海参,龙虾螯蟹,琼浆玉饮就品种繁多,数目不少,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与会的贵客个个身份不低,皆是有头有脸之人,或王侯之列,或三公之尊,或六部之员。 许若烟并萧暄入席,自然引来骚动,大家起身纷纷送上祝词,美满之语,不绝于耳,主客和谐,其乐融融。 萧暄遍视厅堂,嘴角抽搐,心底一阵冷笑,这种礼尚往来、司空见惯的宴会,有几个人是真心前来祝愿,怕是碍于父王的权力,不得不来逢迎一番,这些个祝福之语,压根就没走心,诸多人皮笑肉不笑,做做面上功夫即可,这样的场面真是虚伪做作,无聊至极。 宴罢,好容易挨到了抓周时刻,萧暄望着桌上除了笔墨纸砚就是兵法木剑的场景,很是无奈,父王这般安排,可还是抓周?这不明摆着不从文即从武的心态。 唉,也罢,反正是走过场,讨个彩头,就姑且忍忍。 萧暄被丫鬟放在桌上,她伸了伸懒腰,闭着眼,随意抓了一本离自己小胳膊最近的兵法,交到欣喜若狂的父亲手上。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世子将来必是将帅之才,承继王爷衣钵,统领万军,保我大梁昌盛永固。” “世子必是鲲鹏转世,大有作为。” “恭贺王爷,世子将来行事儿比是人都大呢......” 诸位宾客事先准备好的贺词,一阵接一阵响起,瞬间涨满厅堂,像是敲了十道锣,击了百下缶,吵得萧暄一阵耳鸣目眩,难辨东西。 良久,萧暄被许若烟抱走,回了后厅,方才回过神来。 抓了抓自己没长几根毛的脑袋,萧暄瘪了瘪嘴,真是官场作风,*之极,害人不浅,殃及“无辜”。自己的耳朵方才还翁翁直响,生生作疼。 “王妃,王妃,大事不好”,忽然进门的尔夏匆匆跑到王妃跟前嚷道,上气不接下气。 萧暄募地一皱眉,捂住耳朵,又作疼了。 “何事惊慌?慢慢讲,鬼追似的,恁地惹人急”,王妃一侧的大丫鬟慕青,年长少许,遇事自是更加冷静。 “单老爷跟王爷订亲,日后要将他孙女许给世子爷!” 言毕,一石激起千层浪,萧暄猛地拍头,她发现耳朵不疼,脑仁发痛。 第四章 单元言荣府提亲 大梁王朝臣多将广,若是把官员名字一一罗列,怕是几天几夜,难以道完。 可有一人之名,流传甚广,异常响亮,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布衣乞丐,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此人便是单元言,当世皇商,一代巨贾。 单元言,字子安,扬州人氏。生于世家,其曾祖单举乃上敕忠勇伯,拜吏部尚书,祖父,父均历任扬州刺史,家境殷实。传至单元言这一辈,共得三子,长子单元龙袭爵入仕,任工部侍郎。次子单元政登科为官,陟户部郎中。 而三子单元言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幼喜商事,不入仕途。后开钱庄,设典当,弄茶坊等,因经营有道,诚信为本,加之人脉颇广,官商均涉,很快便成为江南首富,后得高官举荐,成为皇商,御赐黄马褂,风光无限。 人称“为官须问李振藩,为商必学单元言”。 单元言生意做大,却不忘百姓疾苦,兴修水利,开办学堂,每逢灾荒年月,必拿出大笔金银,替朝廷出力,赈灾救民,普行善事。江湖人称“赛佛陀”,颇为恰当。 如此乐善好施,声名响彻,日复一日。 闲话莫提,且说这单元言与荣王府关系匪浅。 荣王萧煜祖母单氏乃是单元言之姑,两家乃有姻亲之系,而瑞王萧鍇与单元言素来交好,兄弟相称,是故荣王萧煜若见单元言,定以叔辈论之。 现下在书房向荣王提及世子亲事的人,正是单元言。 “贤侄,你省得我,意下如何?”单元言急切地望向面色阴晴不定的荣王,心下亦是没底。 “单叔,暄儿他方才周岁,璃儿亦不到六岁,此刻商议他们的婚事,是否过早......”萧煜揉了揉额际,犯难道。 “贤侄此言差矣,你我两家从上辈起,便是姻亲,如今暄儿若能与璃儿结秦晋之好,亲上加亲,对于我们两家岂非天大喜事?再者只是订亲,非是成亲,无甚不妥”,单元言开口打断,言之凿凿,双目放光。 “这,这......”,萧煜当真如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心下寻思,撇不过叔辈面皮,怕坏了两家和气,不便当即拒绝,可是暄儿她万万娶不了璃儿啊。 “贤侄,难不成你是嫌弃我为商之人,配不上你王侯世家?”单元言见状,颇有几分不解。 “不,不,不,单叔误会,我断无此念头”,萧煜闻言,急忙解释,怕单元言多做他想。 “既然这样,莫不是嫌弃我家璃儿比暄儿大了近五岁,不满其做你的儿媳?”单元言皱眉,语气中带有一丝不忿,他宠爱嫡孙女,颇为护短。 “非也非也,单叔,老百姓有句俗话道‘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六,抱金豆’,我虽不才,亦不是见识短浅的长舌妇,岂会拿年龄做文章?”荣王只得再次解释,心中也是无奈之至,若暄儿真是男儿身,此婚约倒是一桩美事,皆大欢喜,可偏偏......只能说二人有缘无分。 单元言听后,大惑不解,“既然无甚原因,作何反对?” 荣王一怔,左右不知道如何应答,场面不禁有些尴尬。 “如此良配,怎生不愿?依妾身看来,王爷你答应单叔便好,无需顾虑”,正在房间陷入沉默,单元言心下着急,难以发作之际,一道清丽女声兀地响起。 二人侧目,一位仪态万千的俊美妇人莲步轻移,姗姗而来,乃是王妃许若烟。 “若烟来了,这厢见礼了”,单元言忙起身作揖道。 “单叔怎生见外?自己人何须如此客套,快快上坐”,许若烟前行两步,扶住单元言,温柔说道。 待得三人都落了座,单元言抬头,望向许若烟,殷切道,“方才听若烟之语,赞同小儿婚事,当真否?” “单叔乃是长者,我等岂会编话欺瞒?妾身后厅得了消息,便匆匆赶来,愿王爷点头,定下这娃娃亲,让我萧单两家永修和好”,许若烟偏头瞥了萧煜一眼,面色平静。 “如此甚好,甚好”,单元言捋了捋嘴下白须,咧开嘴,大笑不已,这样一来,我单家安危无虞,这对我单家可是头等之喜。 “烟儿,怕是不妥吧”,荣王萧煜分外不解,脑中一头雾水,剑眉斜飞入鬓,眉头紧拧。 别人不晓萧暄身份之谜,许若烟可是清清楚楚,怎会如此草率行事,订下婚约,将来如何是好?岂不是毁了两个孩儿幸福,恁地作孽,万万使不得。 “单叔,王爷定是觉得两个孩儿都太稚嫩,一时间难下决断,怕误了两儿,还请单叔先去客房歇息,待我与王爷细细商议,明早予以答复,可使得?”许若烟明白萧煜心思,也不点明,转向单元言,轻声提议。 “无妨无妨,我且歇下,待你二人商议便可”,单元言点头附议,起身随仆人离去。 待单元言走远,萧煜愈发坐不住,急声道:“烟儿,你素来稳重,处事有方,方才怎生胡闹?暄儿身份如何,你我明明白白,订下这名不副实的婚事,岂不欺人?往后对于单家作何交代?凭白损了交情,若是再严重些,保不齐暄儿身份泄露,犯下欺君之罪,我王府必定大祸临头。” “王爷,你平时机敏过人,此事怎如此糊涂!正因为暄儿身份的厉害,妾身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以求万全”,许若烟也不避讳,直截了当。 “哦,作何解释?”萧煜一怔,疑惑道。 “唉,也是作孽啊,自从王爷你将暄儿女扮男装,充作世子,暄儿就注定要行非常之举。你且细细想来,暄儿已是上敕王世子,进了祖籍,入了宗碟,目今岂能改之?凭她的尊贵,暂且不提将来皇上是否要赐婚于她,单单是求亲之人,必是成群结队,数不胜数,那时我们作何理由推辞?如不娶亲,岂不匪夷所思,任人揣测,留下祸端。若是定了单家这门亲事,将来就有法搪塞过去,往后再作打算。” “再者单家与我荣王府情谊颇深,若以后暄儿身份暴露,凭着两家交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晓以大义,定能让单家死守秘密,保两家平安。” 萧煜听后,眯了眯眼,静坐沉思,颇感有理。 良久,萧煜长叹一口气,“也罢,也罢,就依烟儿。” 第五章 忘忧山中访宝寺 春秋更迭,时光荏苒,天下之人,熙熙而生,熙熙而亡。 目今洪光十四年,荣王世子萧暄自订亲后已有六岁。 萧暄如今两度为人,深得要领,知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自己身为荣王世子,本就时时处于风口浪尖,若是过于表现,引人瞩目,则大祸不远矣。 是故,荣王世子自出生至今,无甚出奇,凡事马马虎虎,得过且过,即不邀功,只求无过。长此以往,众人皆渐渐淡忘,忙于茶米油盐,叹于市井纠纷,不再议论萧暄,更不提当年天现异象之事。 每日,萧暄卯时起身,练武强体,前世身为军人,作风纪律严谨,今生自然依旧保留这些个习性。一个时辰后,用过早膳,便跟随儒学大师学诗词歌赋,练手书纸画,做些基本功课。下午则是兵法剑道的修行,日子紧凑而充实,规律而有章。 由于萧暄的刻意隐瞒,敷衍了事,他的师傅们都以为萧暄敦实无余,聪慧不足,顶天不过中等之才,无甚出彩。 然而荣王萧煜却是暗地里知晓萧暄真性情,明白他的这个女儿何等刻苦用功,早熟明事。若是多加磨练,稳住心性,假以时日,可成人中龙凤,玉麟之才。 当然若是萧煜知晓萧暄乃是两世为人,年龄早愈而立之年,那就另当别论。魂魄穿越,托生古代,乃是萧暄最大秘密,太过惊世骇俗,至死不会轻言于人。 是日,难得父王首肯,师傅准了假,萧暄领了两小厮并一众王府侍卫,出郭溜溜,解解烦闷。 风和日暖,路直沙平,山峦叠翠,碧水澄清,是个游山玩水的好日子。萧暄本欲骑马,奈何正值幼年,身材娇小,碍于身份,只能坐马车出行。 马车之中的萧暄着杏黄四团蟒云纹紬交领夹服,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腰悬一只通体翡翠麒麟玉,并一袋圆底菱纹五彩玫瑰香囊,愈加显得面红肤白,神采奕奕。 值得一提的是其项上隐了一个夔龙玉佩,正是那日萧暄出世时荣王爷手中攥住的,后又经手予了萧暄。 永京城外,风光秀丽,一路上奇花绽锦绣铺林,嫩柳舞金丝拂地。掀开轿帘,移步换景,人若画中行,画随人而动。 待行至巍巍忘忧山脚下,远远地听着一阵钟鸣声,萧暄命人停车,探出头来,朝身边一小厮吩咐道,声音稚嫩,“赵安,前方之山唤作何名?可有庙宇?” “回世子爷,前方乃是忘忧山,山上有座古院,唤作镇国寺,乃是御赐护国禅师晦明方丈的道场,每年腊月迎新之际,举办三天庙会,允许百姓前往上香,平日是不得打扰的。”赵安是荣王府一小厮,生的伶牙俐齿,被遣来服侍世子。 “哦,那我可否前往探看?”萧暄闻言,竟是晦明方丈的讲堂,那老僧不是我出生之日,赠我玉佩之人吗?顿时来了兴致,好奇问道。 “这,小的可说不好。眼下乃是夏月,镇国寺按例未对外开设,冷清的紧,无甚可看,世子爷若是要赏景,可另寻他处,离这两里地,得一花谷,分外入眼。”赵安转了转小眼珠,双手一拍,提了个主意。 “赏景可另寻时日,而今我就想瞧瞧这御赐寺院,有甚稀奇”,萧暄念着那神秘莫测的老方丈,心下疑惑。 “世子爷,怕是不妥,目今镇国寺前山不开,若要寻僧人通融,前往拜访,得从后山入,且不论后山陡峭,道路崎岖,倘若待我等行至,那寺院众人不许进入,如何是好?”赵安挠了挠头,只道是世子爷玩心大起,寻个新鲜,要去那秃驴丛中找乐子,急忙找了个由头,心下不愿登那劳什子山。 “不试试如何知晓?我等从后山入,待到了寺门口,再好言相劝,我贵为世子,怎的也有几分薄面”,萧暄急于探寻晦明方丈,弄清自己身世之谜,为何会魂穿于此。 “赵安,世子爷欲往,你作何阻拦?恁地啰嗦,碍世子爷的眼,我等作奴才,岂可不随主子的意?”另一个小厮唤作何全,懂得几分颜色,他看出萧暄主意已定,忙拉住还要再劝的赵安,小声嘀咕道。 赵安一听,惊得眉梢一跳,权因平日里小世子待人宽和,少了几分主仆拘束,才得以这般直言不讳,细小想来,自己的确逾矩,忘了下人的本分。 当下亦不再多言,全凭世子决断。 萧暄下令众人前往后山,寻那山中隐寺——镇国寺。 行至山腰,萧暄下了车,想独自步行,两小厮见状,急忙劝阻,怕矜贵的世子爷出了差池,落得麻烦。 萧暄闻言,心下好笑,平日里王府上下护我如宝,披貂而卧,列鼎而食,不曾受半点辛劳。眼下好容易出了府,何必如此小心翼翼? 当下回绝众人好意,依旧步行上山。 且说这一路上,众侍卫神色警惕,左右戒备,萧暄倒是气定神闲,走走停停,无所畏惧。约莫近两个时辰,众人终是到了寺院后山门,皆是长出一口气。 寺门一遭都是捣椒红泥墙,正面两扇朱红格子,三铺宽。 赵安得了萧暄眼色,正欲叩门,孰知门兀地大开,一位少年僧侣从后探出头来,打量众人。 “阿弥陀佛,来者可是荣王世子萧暄?”小和尚双手合十,念声佛号,上前禀道,眼珠儿只瞅着身材短小的萧暄。 “哪来的小秃噜?竟敢直呼世子爷名讳”,赵安不待萧暄发话,大喝道,语气里带着一股子蔑视。 “赵安,退下!佛门禁地,不得无礼”,萧暄申斥赵安行径,转向小僧人,声音不可避免地带着一丝奶气道,“这位小师傅,我正是王世子萧暄,不知你寻我何事?” “哦,当真是荣王世子”,小僧人低声喃喃道,后又再行一礼,“既是世子驾临,那就随我前来。我师祖乃是御封护国圣僧,法号晦明,他老人家上通天,下知地,领悟禅理,参透玄机。他算到今番世子将来敝寺,遣我辰时在此相候,以便接引世子,阿弥陀佛。” 萧暄闻言,震惊不已,心下寻思,这晦明禅师当真如此了得? 第六章 晦明禅院闻玄机 忘忧山,若论巍峨,不及雄傲四方的泰山;若比灵丽,不及天下独秀的南岳,除却几处温泉,倒也无他之长。 但常言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不甚出众的山峦倒是藏了一个远近闻名的镇国寺。 镇国寺位于忘忧山顶,偏僻安谧,清净无为,更利于僧众修身养性,诵经悟理,超脱世俗。 这镇国寺虽场面不大,又因常年闭门谢客,与世无争,香火不旺,但终归乃上敕之地,福泽深厚,自是名声匪浅。毕竟这天底下凡事与皇帝老儿沾了边,旁人都得高看三分。 寺中前院建山门天王殿和左右钟鼓二楼,正中为大殿三间亦称万佛殿,后院东为观音殿,西为地藏殿,各为五间,中建三佛殿。今番萧暄等人从后山入,倒是略过了前殿,直入后院一干僧众休憩之所。 “世子爷当心”,赵安扶着身量不足的萧暄,迈着小短腿,一步步跨门过坎,谨慎万分。 萧暄一路行来,四下观看,这镇国寺僧人不多,更是平添了几分冷清,凉风拂过,萧瑟的紧。 “赵安,你以往可是来过?”萧暄倒是好奇,凭着赵安的跳脱性子,此刻怕是东瞧西望,不得安生,哪会现下这般平静,熟门熟路,一瞧便是回头客。 “哟,世子可真是半天云里做衣服---高才,一猜就中。六年前自打王妃有了喜,也就是怀了爷时,王爷便多次前来寺中祈福,小的常有幸跟随,倒也来过几趟,熟了地皮。”赵安一脸坦诚,微微挺了挺胸脯,多了几分豪气。 “原来如此,那你可曾听闻那晦明和尚与我父王都说些什么?拣紧要的讲”,萧暄不着痕迹地摸了摸项上白玉。 “这,恕小的不能回禀,当时王爷与那禅师在屋内密谈,屏退了我等,即是做奴才的,怎敢去偷听墙角根?那可是掉脑袋的活计”,赵安不假思索,而后拢了拢袖子,眯了眯眼,却又补充道,“爷既然发了问,小的倒是记起一件,有一日下山时,车队方到了寺门口,那晦明和尚却是拦了队伍,交给王爷一个布袋,至于装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萧暄点了点头,止了话题,她知道那布袋里装的就是那块夔龙玉佩,正好端端挂在自己脖子上,也就不再深究。 终是到了方丈所在的禅院,领路的小和尚轻叩门扉,清朗朗地道,“师祖,荣王世子到了。” “进来”,屋内一声回应,带着几分苍老。 小和尚随即推了门,立在当口,望着萧暄,做了个“请”的姿势,“师祖喜静,世子爷进去便可,休带从人。” 萧暄也不推辞,摆手拦了正欲发作的护卫,嘱了两句,便入了屋,转过帘子,榻上稳稳坐一老者。 但见其身上一红袈裟,塌下一芒鞋麻间隔,朴实无华。 两缕长眉,飘飘并不染尘埃;一双慧眼,耿耿全然洞世间。端的一个,晨暮诵佛千万声,返璞归真日月明。 这般行状,必是得道高僧,萧暄虽不信教,却也心下折服,生出几分钦佩之意。 “阿弥陀佛,世子请坐,老衲恭候多时了”,晦明转着手中佛珠,慢悠悠地吐出一句。 “大师,我......”萧暄弯腰拜了一拜,坐在一旁,欲言又止,此刻心中千头万绪,诸多疑惑,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竟是忐忑不安。 “世子且放宽心,老衲既然算准你今日前来敝寺,就知你心中所忧之事”,晦明禅师瞧出了萧暄紧张,收了木珠,双手合十,语气不缓不急,略一停顿,“目今此处就你我二人,恕老衲直言,汝之命非当世中人,乃是异数。” 萧暄闻言,大惊失色,她本是魂穿于此,自然不是当世之人,可没想到,这等秘闻,这方丈居然知晓。 “世子不必慌神,老衲乃是出世之人,遵循天道法旨,自会保守你的秘密”,晦明像是知晓萧暄反应,微微一笑。 萧暄听后松了一口气,却又满腹疑虑,“方丈,我本不是此世界之人,且前生又未死去,为何会托生于此?” “天数有章,人力不及。世子你为何托降生于此,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老衲亦不敢妄言,然老衲赠你玉佩,劝你父王将你充作男子教养,乃是顺了天理,亦是为了帮你。”晦明睁开双眼,思索片刻,继续道。 “这作何解释?”萧暄一头雾水。 “世子无须多问,你且谨记,你是神喻改命,天降于此。老衲曾推算,你的命理贵不可言,乃光耀北宸,众星拱之。但你的命格却是惊涛骇浪,祸福难料。是故老衲亦是琢磨不透,不便妄加揣测,唯恐误了天理。成与败,但凭造化。”晦明法师白眉轻颤,微眯着眼,望向远处,慨然长叹道。 萧暄听了这席话,面色丝毫不变,盯了晦明一刻,方才淡淡道,“方丈所言,禅理颇深,恕我未能通达。萧暄此次前来,一是探寻转世再生之谜,二则是望方丈明示,萧暄今后当作何打算?是否从此当个逍遥王爷,度完余生?亦或是寻他日隐姓埋名,做回女子?” 晦明听后,合掌垂目,良久未曾吐露一字,直到萧暄耐心将尽之际,才沉沉道来,“世子心中如何想,便如何做,旁人岂可决定?但你要明白,人行于世,祸福相依,善恶有报,若是强邀天意,必惹得天怒人怨,若是顺应天时,必一生平安喜乐。” 萧暄以手扶额,久久伫立,这老和尚只顾些天机玄理,把人诓得云里雾里,也不知作何理解,是对是错,真真废话一堆,屁用不顶。 萧暄望了望又闭上眼,转着佛珠,事不关己的晦明,恨得牙根痒痒,没来由地焦躁。只觉得仿若一把钝刀悬心口,不利不快,却是在细细地不间断地磨,好不安生。 “世子不要劳心,凡事自有道理。自此半月之后恐有大事发生,那时世子可再来寺中,老衲也许能帮衬少许。然今番世子便离去吧”,晦明轻道,言下一片送客之意。 萧暄几欲张口,却找不到话头,少顷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第七章 天香居佳人相会 将说萧暄出了禅院,听了方才偈言,满腹疑问,一股子无名业火,莫名其妙,却也找不到发泄的由头。招呼众人下山,竟自顾着黑着脸,生着闷气。 赵安瞧着萧暄脸色,暗道不妙,凑近了小声道,“那老秃驴莫不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凭白地给爷添了堵,爷坏了性子,拿奴才们出气便可,可别损了自个儿身子。” 萧暄抬头,没好气地瞪了赵安一眼,却是懒得费口舌。 赵安给惊得一哆嗦,忙住了口,心下叫苦不迭,不知这小祖宗又是受了哪般鸟气,这番狠模样。 当下却也不敢多问,跟在萧暄后面,直犯嘀咕,心中早把那晦明和尚骂了个通透,方才解气。 众人下了山,倒也无甚可聊,就此休住。 话分两头,且说说这永京城里的事。 永京街道平整,横竖有方,道路本就四通八达,加之高宗时期开凿了大运河,河里船只往来,首尾相接,或纤夫牵拉,或船夫摇橹,好不热闹,愈发得人口稠密,商贾云集。 茶坊、酒肆、脚店鳞次栉比,肉铺、庙宇、公廨街边林立。既有绫罗绸缎、珠宝香料的营生,也不乏香火纸马、医药修容的行当。只一言,各行各业,应有尽有。 凡事有些场子的店铺门首还扎“彩楼欢门”,悬挂字幅旗帜,招揽生意,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道一句,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 权且不论京城权贵们的奢靡作风,就连寻常百姓平日里茶馆听书,看相算命,饭铺进餐,生活亦是有滋有味。 在这繁华城里,天香居却是不得不提。 一听这号,便觉得敞亮,其乃是一家规模不小的豪宴酒楼,出了名的“销金窟”。再说其背后东家也是来历不凡,正是仗义疏财的“赛佛陀”——单元言。 闲话莫提,这日时近晌午,天香居外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四个短衣打扮,一身劲装的精壮男子,腰间悬着朴刀,透着凛凛威严。 紧随其后,一顶四人抬软轿徐行,轿旁跟着一个清丽丫鬟仔细伺候,穿着用度透着贵气。 再往后看,便又是四个护卫,生的虎臂熊腰,孔武有力。 一行人缓缓到了天香居门前,住了脚,落了轿。 天香居门口,早立着一个十四岁上下的女子,她见着了轿子,着实舒了一口气,赶着上前,急不可耐道,“我的主子哟,枫儿在这看花了眼,等白了发,可算是把你盼来了。我家小姐在上房候了多时,直急的她坐立不安,没了魂似的!” 轿帘轻掀,一个端庄秀丽的女子映入眼帘,不过及笄之年。进而察之,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淡扫娥眉眼含笑,唇若施脂彩神飞。远而观之,皎若朝霞,袅袅婷婷,临花照水两靥喜,清影妙舞若扶风。 若是有些眼力劲的人在此,必是惊呼,这般芳华独成的女子,不正是新阳公主萧灵曦吗? 新阳公主,名灵曦,字慧敏,乃是当今肃宗皇帝最宠爱的五公主,为人聪慧善良,性情温和,还习得一手好书法,尤其是飞白,似鸟头燕尾,又似鸟头凤尾,飞笔断白,燥润相宜,乃被诸多文豪称赞,名极一时。 “枫儿,你这小蹄子,休要胡言乱语。你家小姐脾性,我焉能不晓?虽年纪不大,却是遇事冷静沉着,胸中自有沟壑,哪会因等我些时辰,便乱了方寸?怕是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鬟,自个儿杜撰出来,说与我听的吧”,萧灵曦闻先前女子之言,掩嘴一笑,假意怒道。 唤作枫儿的女子讪讪一笑,被点破了心思,却也不恼不羞,她自与公主熟络,倒也不拘着尊卑,赔笑道,“还是五主子聪明,我的小伎俩怎能入你的眼。还请五主子快快随我前去。” 萧灵曦也不再打趣,迈着碎步,进了天香居。 一干人上了红木梯,转过回廊,便来到一上等厢房。 才至门前,便闻一阵琴声,悠悠扬扬,婉转动人。 恰似那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直教的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好,好!”房外萧灵曦驻足聆听,不禁喝出了声, 房间内琴声戛然而止,少顷,一个空灵女声传出,“灵曦姐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吧。” 萧灵曦正暗暗恼怒自己扰了琴音,闻了声,便命宫内侍卫守在门外,只带了贴身丫鬟,跟在枫儿后面,入了房中。 进了室内,绕过屏风,一架古琴静卧,梧桐作面,杉木为底,通体髹紫漆,一看便知做工精细,价格不菲。 一位身着白袖绿底蝶裙,腰间系着紫色蕙带的女子端坐其后,不过金钗之年,却是出落得绝美倾世。 但见榴齿含香,冷艳无双;冰清玉润,若云若扬。精巧五官,挑不出半点瑕疵;完美身段,引得一干须眉若狂。只可云,流芳惜花踏月,裙折四水六江。 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都道是占尽风流,一貌倾城,怕只是见之忘俗,闻之仰慕,远惭西子,近愧明妃。此般妙人,敢问生于孰地?降自何方?若非瑶池天女落人间,定是紫府仙君入凡尘。 即便美若萧灵曦,亦是缺了点灵气,甘拜下风。 “多日不见,璃儿竟已是这般迷人,可叫姐姐好生艳羡”,萧灵曦打量着对面恬淡素雅,不悲不喜的少女,啧啧而叹。 只可惜太过成熟,少了这般年龄该有的活泼。 如此女子,以后不知能倾心于谁,怕是难矣。 “璃儿,姐姐向父皇请了行程,匆匆赶来与你相会,你却好端端坐着,也不来迎迎我,可是失礼”,萧灵曦望着无动于衷的单璃,无可奈何道。 “哦,你我这般熟悉,倒也要拘礼吗?”单璃朱唇轻启,不卑不亢,淡淡应道,面容却是温和了许多。 “这倒不必,我们姐妹情深,何必执念于此,凭地庸俗。不过我听闻你此番进京,可是瞒了单老爷,不知你意欲何为?”萧灵曦想起紧要的事,面上疑惑。 单璃这才抬首,眼底一丝担忧掠过,却是不言。 第八章 荣王府贵客驾临 天香居厢房里,一片静默。 萧灵曦座上品茗,未曾言语,而单璃更是三缄其口。 二人各怀着心思,只身旁两丫鬟眉来眼去,目光流转之间都在揣测自家主子在琢磨些什么。 良久,凝目寻思的单璃幽幽开口,语调却是沉重,“曦姐,再过半月就是万国会了吧,北边怕是要来人了。” 萧灵曦闻言,经不住一颤,手中的茶水惊得来回荡漾,昭示着心底不安,好半会才从牙缝里硬挤出一字,“嗯”。 “身为皇商,责无旁贷。祖父不几日亦会上京,为这万国会做些筹备”,单璃双眸闪过痛惜之色,微带着一丝忿恨,却又很快泯然,细看时再无波澜,与之前无二。 萧灵曦点点头,却是难过得紧。这天杀的大会,三年一届,每次都会惹出一些祸端,让大梁受不小折辱。不知此次又是哪位宗女撞了血霉,怕是要...... “我此行瞒了祖父,早些时候独自上京,乃是有私事处理,还请灵曦姐帮衬一番”,单璃不愿纠缠于万国会这个众人心中的疙瘩,便起身坐到萧灵曦身旁,转了话头。 “哦,我原以为璃儿清新淡泊,无欲无求,且没想到小妮子也有什么秘密事,快快说与姐姐”,萧灵曦闻言,果然兴趣大增,佯装戏谑道。 念当初刚见到单璃,二人均是年幼,萧灵曦本以为商贾之后,必是满身铜臭,一心眼钻进钱孔里,才识寡薄,没甚眼界,不屑与之为伍。 可后来相识,这才省得单璃何其聪敏,不让须眉。四书五经,信手拈来;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就连那一众女子厌恶的经史兵书,也是微有涉猎,知晓一二。 这般奇女子,孰不欢喜,孰不引为知交? 单璃一听微怔,有些郝然,随即附耳徐徐告之。 .............................. 上回提到萧暄领着众仆从,下了忘忧山,含怒回府。 途中见到山影伴水,槐阴渐没,倒是抛却一些烦恼。 而后行至绿杨郊外,时闻鸟雀归林;红杏村中,每见人烟几缕。这般祥和之景,更是沉淀几分心性。 赵安在一旁见得萧暄慢慢放了笑颜,也是安心。 萧暄因见山水秀丽,贪行了半日,只恋那岚烟渺渺生碧雾,断霞辉辉散红光。已至酉时,才并众侍卫晃晃悠悠,到了灯火璀璨的文定街。 文定街,顾名思义,乃是文治安定之意,大梁王朝最显赫的贵族大多在这开府建阁。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非皇城别处可比。 少顷,终是见着街北那两个大石狮子并三间兽头大门了,门前列着十来个银甲金盔、威风凛凛的将士,昼夜执勤.正门之上有一大匾,匾上书“荣王府”三个烫金大字,大气磅礴,熠熠生辉。 眼下府门口停着几顶银顶黄盖红帏小轿,华贵无比,一看像是便是皇亲权贵乘的舆轿,旁人用不得。 萧暄下了马车,一眼便瞧见了,当下暗暗沉吟道,今番府上来了谁?平添几分疑惑,可也不作细想,随意瞟了几眼,便甩头迈步走向府门。 入了府,先派人向父王母妃禀了行踪,自个儿先回了紫玉殿,换身衣服,梳洗一番。 内殿之中,萧暄任由大丫鬟慕青摘了抹额,净了脸,擦了手,换了件宽松过肩通袖麒麟袍,独自坐在桌前喝着凉茶。 脑海中闪过今日与晦明方丈密谈之言,内心感慨良多,一时间竟是心乱如麻,诸多思绪,左右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待考量,外廷掌事萧忠弓着身子,双手作揖,贴在门前恭敬道:“世子爷,王爷传召。” 萧暄轻蹙眉头,稚气未脱的小脸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英气,微微咳嗽后,清了清嗓子,“我省得了,你且先回了父王,说我缓些时候就过去。” 萧忠得了口信,唱了喏,便小步离开了。 萧暄起身,唤来丫鬟慕青,拉着她衣角,露出几颗小白牙,声音似灌了蜜,甜甜糯糯,“好姐姐,你可告诉我,今个咱们王府上可是来了客人?可是宫里的哪位大人物?” 这般撒娇行状,倒是像极了一个六岁小儿该有的模样,可却是苦了萧暄,为了探听点消息,一个心理年龄都过了三十的人,还得委屈装成这副田地,叫着比自己年轻一截的人为姐姐。唉,谁叫她现在在别人眼里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娃娃。 “哦,是新阳主子前来拜访王妃,她们在后花园谈了好些时辰,兴致可高了,这不,王妃又打发人去宫里给皇后娘娘请安,说是要留着公主在王府宿一晚,明早回皇宫”,慕青正理着衣物,随口应道。 “原来是灵曦姐来了,怪不得我瞅着府外的轿子眼熟”,萧暄咧开嘴道,倒也打心底儿高兴,有段时间不见灵曦姐姐了,也不知其玉体是否康泰。 萧灵曦有好才情,而那荣王妻子许若烟曾今也是当之无愧的才女,惺惺相惜,两人自是熟稔。有了这些由头,萧暄打小便与这位公主十分亲近。 “哎呦,我的爷,知道了你还杵在这作甚?王爷传你,想来是为了见新阳主子,你还不快去,别怠慢了客人”,慕青见着萧暄两眼放光,内心怕是欢喜极了,不由得好笑道。 萧暄闻言,辞了慕青,三步并两步,顷刻便到了承恩殿。 正直晚宴,因是公主驾临,便早早摆了一桌席酒。 但见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兼有点缀着山石的小盆景,栽的俱是新奇花卉。水晶壶内,尽都是紫府琼浆;琥珀杯中,满泛着瑶池玉液。鳞鳞脍切银丝,细细茶烹玉蕊。山珍海味,瓜果点心,一应俱全。 且说荣王爷穿玄色镶青缘常服,两肩着日月,前胸后背绣蟒云,端坐席前,不怒自威。 一侧的王妃着淡紫色繁花宫装,外面披着一层金色薄纱,宽大的衣摆上锈着赤色花纹,三千青丝简单的挽了个髻。 目光流转,另一边十五岁少女静坐,却芳华独成,应了句“腹有诗书气自华”。 第九章 凉亭外二人始见 萧暄上前,毕恭毕敬,一一问安,礼数周全。 “暄儿,可算是来了,你个没笼头的马,出了府什么逛不完?都这般时辰,才来用膳,叫我们好等”,许若烟见着爱儿,没好气道,眼底却是一派宠溺之色。 “儿子来迟,让母妃担忧了,也没得迎接贵客,顾虑不周,着实失了礼数”,萧暄拱了拱手,转过身来,面对着萧灵曦,一副愧疚面色,“曦姐姐,近来可大安?” 灵曦看见萧暄寻来,连忙含了笑答道:“一切大好,暄弟又长了不少。快坐我身旁来,近来愈发白净,让我仔细瞧瞧”,灵曦颔首示意,声音飘渺,很是轻柔动听。 萧暄也不客气,迈着小短腿,乖乖来到灵曦身边待着。 随后开了宴,萧暄游了一日,着实累了,腹中饥饿。忙地夹菜,还未送入口,忽地一顿,停了手中象箸,侧过头去,望向灵曦背后站着的侍女,迷惑不解,她总感觉有股隐秘的视线,若有若无落在自己身上。 灵曦身后三步远之地立着两位侍女,是跟随灵曦一同入王府的,均不到豆蔻年华,其中一人身着白衣,带面纱,低眉顺目,盯着地上,瞧不清模样。 萧暄前世多年的军人直觉,隐晦地感应道正是这位神秘女子一直打量着自己,颇为可疑。这女身份虽是侍女,可站在那里,全无唯唯诺诺之态,多得是淡然自若之色。 “曦姐姐,这位可是你的侍女?以往怎地不曾见,面生得紧,何故罩着白巾”,萧暄转向灵曦,睁大双眸,嘟着小嘴,假意好奇地大声嚷道,实则暗暗绷紧了神经。 蒙面女子闻言似是怔住了,些微慌乱,星眸不自然地看了看四周,稍后拢了拢神,下一刻竟是恢复了平静。 萧灵曦却是暗暗偷笑,面上却是一板一眼,“我宫里前儿个缺人手,这是从内务府新调的,昨日打理花丛时,不知怎的,犯了癣,面上生了一团团疹,甚是唬人。我便让她带了面罩,省得无故吓着旁人,枉惹大家看笑话。” “原来这样”,萧暄应了一声,却还是心存疑虑,这蒙面女子定是埋有秘密,不知是好是歹。 “罢了,暄儿,你今番必是饿了,快吃些饭菜,垫垫肚子”,许若烟刻意打断,原先她也是好奇那位女子,特意问了萧灵曦,得了回答,又心疼起蒙面女孩。女子重颜,破了相貌,最是忌讳。眼下萧暄又问起,不是凭地揭别人伤疤。 萧暄瘪瘪嘴,暗自有了计量,便不再执着。 用了晚膳,许若烟命人将清竹阁腾出来,供灵曦小住。 夜幕时分,云雾浸满风林静,月朝银辉伴虫鸣。 清竹阁外,凉亭里,萧灵曦望着临水而立的蒙面女子,白衣随风,青丝飞扬,虽不得真容,然双眸似水,带着谈谈的冰冷。不施粉黛,却艳可压晓霞,丽更胜百花。 只道是,人见即倾心,月见即羞颜! “璃儿,见着萧暄,可有心喜,那可是你未来的夫婿”,萧灵曦轻理罗裙,话里透着股幸灾乐祸。 单璃双肩端平,不见颓然,隐隐一股子倔强,却不搭话。 “你想来荣王府看虚实,为何不正大光明地进?你即是荣王府未过门的世子妃,有的是由头,反而这般躲躲藏藏,非要扮作我的侍女,还掩了面容。当真不愿让暄弟知你底细吗?”萧灵曦喃喃道,叹了口气。 也对,凤非梧桐不栖。你这等女子,蕙质兰心,空灵通透,本应翱翔九天,世俗岂可上你的心。怕不过六岁的萧暄,在你眼中只是一黄口小儿,岂能让你收了翅膀,敛了心智,甘愿在他身旁,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他太小,也太弱”,单璃轻吐几字,再也无话。而且我的苦衷,旁人理解不了,也帮不上忙。 “可你与他已是订了亲,莫不是你要......悔婚!”萧灵曦愕然道,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单璃不置可否。 “不行!这明摆着会伤害暄弟,堂堂世子被退了亲,你将荣王府置于何地?如此一来,两家指不定撕破了脸,也会给你单家带来难以预料的麻烦”,萧灵曦坚决反对,她虽然知晓单璃心气高,可也心疼萧暄那个懂事娃娃。 就在二人于亭中相谈时,一道鬼鬼祟祟身影却是摸了进来,隐在厚实的花丛里,远远观望。 萧暄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担心那女子对萧灵曦不利,半夜里偷偷溜进清竹阁,一探究竟。 且不料,刚刚行至,瞧见凉亭里二人似有分歧,萧灵曦面色激动,微微涨红,想来是动了怒气。 而白衣侍女低头不语,一副无动于衷神色。 萧暄不知何事发生,也不能贸然打扰,就伸长耳朵细听。 且不想,忽地刮起大风,直搅得落叶子哗哗而起,竹藤里簌簌地响,飞沙走砾,土雾烟儿,洋洋洒洒。 萧暄躲在丛子里,倒是无甚大碍,轻柔下眼,再一瞧去,却似和风细雨遇惊雷,平湖镜水撞漩涡。脑子里嗡地一响,再无意识,浑浑噩噩,呆呆傻傻。 只因那阵风吹落了单璃的面纱,露了这折世容颜,萧暄一见,哪怕已是两世而生,亦惊为天人! 顿觉得心中不痒不痛,却恁地一口气吊着,不上不下,卡着自己没撩没乱;浑身或寒或热,却也这般神志清明,不昏不胀,挠的自己无方无寸。 萧暄募地一笑,念自己都再生为人,竟也惘然无措。 前世的肖宣没有任何感情经历,白纸一张,只想着抛头颅,洒热血,精忠报国,那顾及风花雪月! 此番见着这女子,似是中了蛊,施了咒,心情繁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难受。 风过,单璃惊觉面巾不再,立即拾掇,慌忙地遮了相貌。却是兀地感觉树丛有人,眼中戒备,四下探去。 原是萧暄见着她真颜,慌乱之中动静闹大了。 “谁在哪里?!”单璃厉声喝道,右手深入袖中,拿着什物件,寒光一闪,冰冷无情。 萧暄顿时苦恼,只得狼狈站出来,装作一副人蓄无害,睡眼惺忪样子,只求能蒙混过去。 一时间,单璃、萧灵曦双双怔住。 第十章 永定桥头遇恶少 上回咱们说道单璃遮了面容,掩了身份,进入王府,却不巧被萧暄撞见了,几人凉亭相遇,甚是尴尬。 至于这后事如何,暂且放一放,卖个关子。先说说这单璃为何要请公主相助,夜入王府。顺着这由头,明白个中种种端倪,才好理清这来龙去脉。 只因前不久发生了一件事。 闲话莫提,将说这永京城,乃是一国之都,天子脚下,繁华胜于他城,正是富贵温柔乡,纸醉金迷地,寻花问柳处。 自古王侯将相代代继,布衣白丁辈辈传。在这烟花繁盛之所,从不缺依仗祖辈庇荫,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强抢豪夺,欺民霸街的纨绔公子。 且说京都刑部尚书曾泰忠家有个浮浪子弟,唤作子建,排行老幺,生得人五人六,却是自小不成家业,只好打架斗鹰,时常出入三瓦两舍,眠花宿柳,顾些鸡鸣狗盗之事。 平生专好惜客养闲人,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收聚走投无路的亡命徒,行些不耻勾当,逼死了好些人命。 说到此人,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掠夺坏事做绝,若论仁、义、礼、智,却是一门不会。百姓私下都道他是十足的仗势压人,欺善怕硬,端的过街老鼠。背地里都称他为“曾千刀”,说他恶贯满盈,真该千刀万剐。 这日,曾子建领着一众仆从,头戴巾帽,手摇折扇,招摇过市,路人唯恐避之不及。 再说这泼皮毫不在意自个儿声名狼藉,每每寻街,找些新鲜玩意,过过瘾,长长眼。 日暮,到了永定桥,瞧见桥一边百姓扎推,围成圆扇,不知作些什么,曾子建顿时来了兴致,忙招呼众小厮,前去凑热闹。 走近一看,原是几个黄口小儿在捻场子,耍把式。 只见一穿着破烂的男童将指粗的铁链子捆在身上,层层环绕,后大喝一声,卯足了劲,想将铁链震开,许是饿了好几天,面黄肌瘦,气力消减不少,直绷得汗珠儿若小溪,颤抖得浑身如筛糠,试了片刻,铁链还是纹丝未动,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一阵指指点点,觉得无甚意思,准备离去。 “各位老爷少爷,姑娘大婶,我二弟原是有些神力,只因这几日有上顿没下顿,着实饿得很,这才没了劲头,丢了面皮,还望大伙儿行行好,能给几个子,混口饭吃。”眼瞅着众人散去,另一个年龄稍长,却更加瘦弱的孩童忙从后面挪出来,磕头作揖,乞求几个铜子,行状分外可怜。 周遭百姓有心善者,丢下一两文钱,摇头走远。 “诸位叔叔婶婶,先别走!我二哥虽出了岔子,小女子斗胆献技,与大哥小妹演一出‘人塔’,望各位看戏的老少爷们,赏点钱两,只当是做点善事,可怜可怜我们”,这几个卖艺小儿总共四人,除却前面二男童,余下两女孩,愈发体弱身虚。其中一女孩,面色苍白,发若枯枝,身子带着一股子霉味,她瞅见今番又无甚收获,怕是又得饿上一顿,匆忙起身,向众人急声道,语气哽咽,眼中带着泪花花。 此言一出,顿时又引来不少人回首。 但见那小姑娘恁地胆大,腰一紧,头一仰,腿一收,整个人呈后翻姿态,双脚双手着地,活脱脱一个桥状。 这倒也无甚稀奇,可令人称道的是后来那年长的男童放了讨钱的破锣,一个鹞子纵身,翻到女孩儿的肚子上,单腿站立,随即唤来余下的另一个小姑娘再翻身而上,踏在男孩的肩膀,这才完成了真正的“人塔”。 望着这一幕,众人才算尽了味,起了兴头,纷纷慷慨解囊,扔出几文钱来,只当是饱了眼福。 几个小儿见了,顾不上喘气,抹了抹汗珠,随意擦了擦脏兮兮的脸,眉开眼笑,忙着拿破锣、碎步装铜钱,边收边鞠躬,拣几句吉祥话讲。 “且慢”,一声厉喝,扰了周遭人群。 众人循声而视,瞧见是曾子建,曾泼猴,顿时惊作鸟兽散。这曾子建何许人也,碰见他如何安生若是其他个志诚老实,学些好的人也就罢了,偏生是这个惹事的害人精,没信行的小人!亦且当初有诸多过犯来,旧性死不肯改。 遇见这等人,寻常布衣岂有不躲之理?可眼下众人又舍不得这热闹事,便都远远地观望。 “这位爷,你有什么吩咐?”收钱的男孩讪笑几声,紧了紧手中陈旧破锣,小心翼翼盯着为数不多的铜钱。 曾子建见状,几步行至男童身旁,一脚踢翻了其手中破锣,直滚了一丈远,铜子洒了一地。而后拽着男童衣领,居高临下,不怀好意道,“你这小儿,毛都没长齐,学别人卖艺,方才表演的‘人塔’也就一般,算不上绝技,今番碰见小爷,你们若能演个绝活,我赏你们白银十两,但若是演不出,那就全部从小爷我的□□钻过去,如何?” “这位少爷,方才的‘人塔’大为耗力,我们兄妹几个已是许久未食得一顿饱饭,怎还有气力去做他般活计,还请少爷你大人大量,饶了我们贱命,就当行行好。我们以后定念着少爷的恩德,日日祈福,祝少爷吉星高照,顺风顺水”,男孩瞧见铜钱四处滚落,内心一阵酸楚,强忍着眼中翻涌的泪,低声下气道。 “哦,有点意思,想求小爷我放过你们也行,但你们每人得在我□□钻三回,再叫我三声祖宗,如何?”曾子建向来乐于享受此等低三下四的求饶声,仿若自个儿阎罗堂里判生死,凌霄殿上审祸福,唯独两字,痛快! 周围百姓大多义愤填膺,平日里没少受这仗势欺人登徒子的气,个个磨拳搽掌,咬牙切齿,却碍于曾子建是尚书爱子,不敢轻举妄动。 自古便是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谁敢轻易得罪一品大员之子,岂不是茅房里照灯笼——找死吗? 唉,都道是世风日下,穷人难有活路。更苦了这帮卖艺小徒,薄艺在身,四海为家,背后尽是“风吹雨淋街巷走,难免饥寒守清贫”的酸楚窘境。 “天子座下,如此行径,当真该死!”一道响亮稚嫩的喝声,解了这番尴尬局面,却也引得曾子建怒火中烧。 第十一章 路见不平收四孤 “哪个不开窍的短命鬼,老寿星吃□□——嫌命长了不成,敢来捋虎须?!”曾子建一把推开面前哆哆嗦嗦的男童,怒斥道。 而另一边出声的萧暄一脸平静,袖中双手却是狠狠攥住,她带着小厮并几名护卫出府,途径永定桥,恰逢恶少曾子建欺压卖艺人,萧暄气不过,这才出声阻止。 她前世为孤儿,自是明白成长艰辛,是故生平最憎倚仗权势,欺压弱小之人。 今日曾子建犯了她的禁忌,怕是要倒大霉了。 偏巧那泼皮曾子建乃是实打实的混账主儿,最恨他人扰了自己的兴头。平日里京城百姓都知晓他的德行,不与他多做纠缠,越发长了他嚣张气焰。 目今萧暄唱了反调,他焉能不气? 曾子建骂骂咧咧,却未着急转过身来,端着架子,背对着萧暄等人,一副鼻孔朝天,颐指气使的模样。 旁边的狗腿儿家仆会意,忙窜上前来,大喝道,“对面哪个不长眼的,敢出来搅合!不知道咱家公子姓曾,乃是刑部曾尚书的爱子吗?” 俗话说“主辱臣死”,萧暄一侧的小厮闻言站不住了,上前轻笑道,“曾尚书乃是朝廷大官,你家主子既然是曾府人,倒还真权势不小。” 小厮望着前方愈发骄纵的主仆,却话锋一转,“可是我家小爷姓萧,倒是比你这姓曾的更高贵!” 曾子建一听,萧可是国姓,忙转过身来,仔细瞧了瞧萧暄,却如大梦里浇了盆冷雪水,用膳时咬了舌头根,猛地清醒,使劲揉了揉眼,再次上下打量萧暄,没错,真真是玉带蟒袍,一身贵气,乃是皇亲之列,王侯之尊。 顿时,唬的曾子建二十八只牙齿捉对儿厮打,浑身如重风麻木,动弹不得,两腿如软脚虾般无力,口里连声叫苦。 这一吓,着实惊得三魂弃位,七魄升天。 “敢问这位爷是哪位大人物?”曾子建点头哈腰,态度生生转了弯,活脱脱一条摇尾乞怜的癞皮狗。 “我家爷的来历岂是你可以打听的?”小厮知道萧暄不喜欢显露人前,便急急忙忙堵了曾子建的话头。 曾子建闻言更是心尖颤悠悠,脑子里直打鼓,怕就怕眼前这位小爷真是凤子龙孙、皇亲贵戚,那自己岂不摊上大事了?指不定还会祸及全家。 “这位小爷,这东南西北中,我算哪根葱;风雷雨雪霜,数我最荒唐!我有眼不识泰山北,方才顶撞了爷,望爷千万别往心上去,只道我是个臭屁,放了得了”,曾子建虽一贯跋扈,恶行颇多,可也不是一窍不通的蠢蛋,哪些人惹得,哪些人惹不得,心底跟明镜似的。 无奈地瞅着眼前弃了折扇,作揖求饶,前后态度迥异的恶少,萧暄一阵无语,她明白自己这身蟒云衣服太过招摇,已是被曾子建猜出了底细。如此寻思,将来出府,定不能再依了母妃,穿这等锦衣玉袍,怕是会惹出乱子。 “哼,现在讨饶,方才可是凶悍的紧!”萧暄一贯痛恨高高在上,肆意欺辱平头百姓的富家公子,习惯性地摸了摸鼻子,出言极是不屑。 “我命你把这落地的铜子全部拾起来,交予卖把式的男童,而后再拿出纹银百两一并付与他们。最后,你得和你的这些个狗腿儿在这耍宝卖艺,直到有了百枚钱子,才能离去,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萧暄摆了摆手,不愿再理会这等纨绔,真是污了她的眼,坏了她的心。 曾子建一听,叫苦不迭,他一个官宦公子,怎的会做卖艺的行当?可眼下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从。 萧暄不再停留,这等不学无术的公子哥,眼见即烦。 她刚欲离去,却是兀地停了脚步,又折返回来,招呼四个孤苦卖艺儿,柔声道,“你们可是亲兄妹?家住何处?怎不见你们父母长辈?这般年纪便出来讨生活。” 年长的男孩感念萧暄帮他们解了围,又知晓跟前这位小爷怕是出自钟鸣鼎食之家,忙毕恭毕敬道:“小的贱名唤作六子,俺们几人皆无爹无娘,虽不是同根生,却更甚于亲兄妹。两年前有个耍把式的班子收留我们,班主是个菩萨心,他没有子女,便待我们如己出,不仅给我们吃喝,还教我们绝活。我们便随了班子,走南闯北,卖艺为生。” “后来班主欲投奔永京亲戚,便攒了盘缠,裹了细软,带着我们北上。孰知这贼老天恁地捉弄人,我们那苦命的班主娘子染了恶疾,病死途中,班主成了鳏夫,日日伤悲,不久前又在临风城吃了官司,一病不起,不几日也撒手而去。” 六子泣不成声,惹得周遭围观之人一阵叹息。 “后来我们几个散尽银两,为班主料理后事,手中不余一文钱。走投无路之际,只得继续往永京城来,给那班主亲戚捎个信,岂料那户人家早已不在。我们原就了无牵挂,不知去往何处,只得在这永京城暂且住下,做这卖艺营生。” 听六子诉尽苦水,萧暄慨然而叹,这世间本就是为善的受贫穷又命短,作恶的享富贵又寿延,恁地不公! 自古“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别瞧这永京城烟雨繁华几回梦,暗地里不知尸骨堆积几重山。在士族权贵豪饮之时,可曾想小巷深处遍地饿殍。 挥金如土,身无分文看似相隔云壤,实则共存一处。 “你们今番落脚何处?”萧暄皱了皱秀眉。 “城外西去一里地,有座破土地庙,权且栖身”,六子老老实实应答,抹了抹眼角泪。 “唉,你们正直幼龄,日日如此缺衣少食,身体如何消受?不若跟我回府,在府中谋些差事,今后也好打算。”萧暄低眸思索片刻,有了长久之计。 “这,这怎生使得?”六子受宠若惊,倘若真能去了这富贵少爷府上,即便做最为低贱的粗活累活,也好过在桥头卖艺度日百倍。 “有何不可?我瞧你四人合眼缘,留你们在我府中做事,不知你们可心甘?若不愿,我决不强求”,萧暄行事向有自己准则,从不勉强于人。 “不不,我们乃是上不了台面的江湖小子,未见过世面,没个像样出身。今日遇见贵人,心下感激涕零,岂有不愿之理?”六子忙招呼其余弟妹,一行人呼啦啦立成一排,齐齐跪下,磕头谢恩。 萧暄愣了愣,急急伸出手,拉起六子,他们身上一股腐臭霉味,熏得身后小厮并侍卫都皱眉掩鼻,萧暄却面不改色。 招呼小厮拿了六子等人的行囊,安置妥当,方才回府。 离永定桥不过几来米远,得一客栈,名唤招兴,客栈二楼临窗处,猛见一位女子静静品茗,周遭站着十几位仆从,左右戒备。 女子怔怔望着萧暄等人消失在路的尽头,眼中一片耐人寻味。 第十二章 永京城风云渐起 龙有角,鸡有爪,事情总是一码又一码。 也是那曾子建命不该绝,萧暄平日里不常出府,一则身份特殊,二来不愿多生事端,因此对于曾子建之事并不多闻。若是让她知晓曾子建的条条大罪,依她脾性,岂会这般惩戒,恨不能将其大卸八块,丢去喂狗。 且说萧暄领着众人走后,百姓们交头接耳,纷纷感慨这是哪家子弟,这般年少,却是嫉恶如仇,正义凛然。 一时之间,纷纷奔走相告,传得愈发离谱。 然而萧暄却未曾料到这般义举,倒是让自己提前被人盯上了。 永定桥边,招兴客栈。 二楼上等天字房内,刚刚围在窗前的一群人现下各自立着,个个皆敛声屏气,恪守规矩,无谁敢放诞无礼。 首座之上,乃是一女子,正值碧玉年华,身着玄青绫子长裙,一色儿半新不旧的,看去不见奢华,惟觉雅淡。 微施粉黛的脸,挺直秀气的鼻,堪堪一双丹凤三角眼,妖而不媚,威而不露。恰似笑意颜中三分狠,明火面下一把刀,流露出的便是算计高明。 女子眼神放空,念着方才桥头一幕,那个少年倒是有趣得紧。玉手一上一下叩打着桌面,在这凝沉的气氛里发出一阵阵不轻不重的声响,却又提捏着众人的心。 “嘎吱”一声,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刹那间,所有仆从挺直了脊背,绷紧了神经,暗处的手掌紧紧攥住隐在腰间的铁器,气势猛地似金雕追稚燕,浑然如猛虎啖羊羔,单凭这般模样,必是训练有素的护卫。 待见到来人后,大伙儿却又缓缓放松。 “杨晖,可是得了消息?”首座上的女子瞧见来人,轻舒一口气,随即问道。 “三小姐莫急,我亲自出马,好歹查了个究竟。先前永定桥畔那富贵小儿原是荣王府的人,不出所料,定是那深居简出的王世子。”杨晖俯下身子,上前几步小声道。 “哟,原来他就是长胜兵帅——荣亲王的独子。凭他当街惩治恶人的那番作为,倒也没辱没了荣王府的名头。你且吩咐下去,先前蛰伏在京中的探子分出一小部分,在万国会前,盯紧了荣王府。顺带查查这王世子平生,我总觉得他有些不简单”,女子通透的嗓音,不禁让人心神一荡。 “三小姐,怕是没这必要吧,不过一藩王子嗣,这繁华昌盛的永京城里,多的去了,紧张他作甚?一笼中鸟,能捣腾出什么,顶齐儿是混吃好闲爱的富家子弟。而且这荣亲王府跟我们向来没什么瓜葛”,杨晖愣了愣神,着实不解,依主子的性子,断不至把心思放在一小儿上。 “早告诫尔等,凡事看几面,多留个心眼。莫单徇了表象,蒙了心智,到头来惹祸烧身。那小世子纵然无甚作为,可也是荣王独子,荣亲王在大梁的分量不用我多言吧”,女子皱了眉,语气里尽是不满。 杨晖挨了责骂,只得愣在原地,不吱声。 “我这般重视荣王府,还有另一个紧要干系,这几年我私下查探,寻出些蛛丝马迹。我怀疑荣王府与那神秘莫测的问天阁有来往”,女子缓缓道来,语气飘忽,带着丝不确定。 “问天阁?!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问天阁?”杨晖着实吃了一惊,不可置信道。 “目今还没搜到确凿证据,我亦是不敢下这定论。此事需从长计议,先派人留意,不可轻举妄动”,女子点了点光洁额头,命令道。但愿我的直觉是错的,若是荣王府真的与问天阁有联系,势必成为今后大敌,不得不防。 “是,属下遵命”,杨晖沉声应道。 女子见状,微微颔首,亦不再提此事,杨晖乃她心腹,办事干练,不必多费口舌。 “杨晖,可查到这次万国会,邶国派了谁来?” 邶国,大梁北方邻国。 自从脱勒击败梁军,攻城略地,几乎将北境全线纳入。地域辽阔,军事正盛,遂仿效中原,登基称帝,国号为邶,建元神武,自诩天可汗,上尊号“大明神烈天皇帝”。而后在位十年病逝,由其三子世里泰即位,即现在的邶太宗。 “禀小姐,乃是世里泰七子,穆索尔。”杨晖脱口而出,这些消息他早就查探妥当。 穆索尔,邶国七皇子。邶太宗皇后所出,深得其喜爱。 “竟然是他,这次真是有好戏看了”,女子浅浅一笑。 “三小姐,属下昨儿个得了消息,二少爷不几日将会到达永京,参加万国会。”杨晖猛地忆起一件事,二主子随着车队启程,往这大梁都城赶来,也是有些时日了。 “我知道了,派些人接应,定要护得二哥周全。”女子端起桌上瓷杯,望着已是泛凉的棕色茶水,少顷又道,“好了,你们都各自下去安排,万国会即至,记住微言慎行,别露了马脚。谁若是坏了大事,别怪我心狠”。 女子发号施令,有条不紊,一看便是久居高位之人。 周遭众护卫一怔,随后皆感背后寒芒乍现,冷汗隐见,这位主子定下的规矩可是毒辣无比,要是遭那罪,真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从古自今威胁都不失为一条让人忠顺的捷径,毕竟怕死是所有生灵的天性,人心更甚。 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伙人招兴客栈密谈这阵子,早有人偷偷往天香居报信。 而那得了信的主人,不是旁的,正是单璃。 “你瞧清楚了?”单璃面色沉凝,冰冷道。 “千真万确,属下知道干系重大,提了十二分精神勘探,假不了。那些个真是南越国九幽宫的人,至于他们来永京城做什么,尚且不知。他们武艺高强,属下不敢太过靠近。只是远远辨出了他们身份,回来请少主定夺。” “跟着他们,我要知晓他们的计划”,单璃轻喝道。 “是!” 待得报信人离去,单璃起身叹了口气,行至窗前,揉了揉眼角,近来她总是眉心直跳,总感觉有大事将生,却也说不好哪里不对。 再过大半个月就是万国会了,待着大会一结束,我即会返回鬼谷,跟着师父闭关,在此之前,有些事必须要解决了。单璃心下寻思,怔怔望着远方文定街,神色复杂。 目光所及,正是繁华烟中的荣亲王府。 第十三章 奇女子决议悔婚 话回源头,单璃想要了结些私事,却也不便堂而皇之地入王府,她此番上京,瞒了祖父,不想声张。况且目今连九幽宫的人也是来了,正逢万国会的当头,风云变幻,各方势力交杂,不得不谨慎从事。 正寻思着是否深夜凭着功夫,夜探王府,与那荣王爷萧煜见上一面,秘密去了婚事。倘若万分仔细,应该不会惊扰了守卫,也可以隐秘行踪。 正待决定,却是得了消息,五公主萧灵曦随太后上香完毕,已是回了京师。 既然如此,倒是有个很好的幌子,再者有些时日未见到萧灵曦,倒是可以一会,否则以后若想要再见,不知是何年月。 于是,就有了先前咱们看到的那一幕。 言归正传,上回提到两女发现了萧暄,逼得她现了身。 萧暄慢腾腾地挪到二人面前,脸上略带尴尬。 即便她现下在旁人瞧来不过总角之年,可也该省得听墙角乃是犯了忌讳,讨骂的勾当。 “暄弟,你怎生在这?大半夜的,四处乱窜,也不让人省心。还不快回房间去!仔细我告之王妃,少不了你一顿训”,萧灵曦瞅了瞅单璃不自然的神色,又怕萧暄跑出屋,到时丫鬟们找他不到,还不得惊得王府不得安宁,平白多事。故还不待萧暄解释,忙地撵人。 “灵曦姐,我......”萧暄本是担心蒙面的单璃心怀叵测,这才趁着慕青、尔夏拾掇屋子时,偷跑过来。眼下急于解释,却也不好说出口,没凭没据,若是冤枉了蒙面姑娘,岂不大错? 等等,蒙面! 萧暄灵光一闪,转头瞧向单璃,语气里带着浓浓质疑,“你不是面上起了一团团疹,不便见人吗?方才我可是瞅着你脸好着呢!这是怎生回事?” 萧灵曦一听,扶额苦笑,瞥了一眼单璃,无言以对。哎呦,这小祖宗怎么这个时候较了真。 单璃闻言,紧蹙了眉,她原想再等会便私下去见萧煜,将实情与打算和盘托出,却未想先撞见他儿子。 既然如此,便挑了真相,何必遮遮掩掩,更惹人心疑。她向来都是有风骨的女子,既然撞破了,就说清楚。 “我名为单璃,本不是宫中侍女,乃是荣王府向天下明示的世子妃,也就是你——萧暄的未婚妻。” 几句话,脱口而出,直截了当,端的干净利落。面上淡然自若,似是无关紧要,了不异色,丝毫没有寻常的绫罗脂粉那般扭扭妮妮、吞吞吐吐。 这般坦然通达,云卷云舒,奇女子也。 萧灵曦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而萧暄更是头大如斗。单璃,何许人也?可是她周岁便订了亲事,长大后要娶进门的媳妇,如今恁地突兀出现,着实惊得手足无措,浑身哆嗦。 萧暄内心翻滚,自己是个女儿身,怎的尽做些儿郎事。莫说那穿衣用度,与男子无异,但是那娶妻生子,怕也得做全了。前世自己未曾对女子有心,此生亦然,今番人家已是上了府,该如何是好? 唉,还是以后等风头过了,长个机会把这混账婚事了了,去一块心病,省得耽误人家,指不定漏了陷,真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且论萧暄自个儿纠结,面色一会青,一会紫,时而摆首,时而点头,另外两女子琢磨不到其想的是甚。 萧灵曦只道萧暄一小儿,不懂娶亲那些弯弯道道,亦不知些男欢女爱之事,现下怕是见着自家媳妇,如此天颜,欢喜得紧,一时慌了神,没了主。 “你真是我未婚妻?”萧暄愣是还没接受,不确定道。 “你不信?”单璃挑眉,朱唇启,只三字,意犹长。 “信!”萧暄一口咬定,只凭这般风貌,必是大户人家之后,再者与五公主如此相熟,怎会是假的。 原来从未会面的妻子,竟是如此不凡,萧暄心下不知不觉涌上一股子兴奋。她本是个豪爽性子,对于巾帼风采,欣赏不已,顿时竟有了几分结交之意。 单璃见她答得痛快,微微侧目,倒也不意外。 “那你为何这副模样来王府?还扮作婢女。”萧暄挠了挠头。 萧灵曦听了,着实好笑,一时口快,将单璃的计划道出,“璃儿呀,是好奇那比自己小上几许的未婚夫,面皮薄,瞒了祖父,独自上京,求我帮忙,偷偷跑来看,又不想你知道。” 萧暄不可思议,单璃却冷冷的,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随后,局面倒是一时静的出奇。 “暄弟,快回屋去,时辰不早了,休要再乱跑”,萧灵曦的一句话,最终救了这奇怪场子。 萧暄闻言,也不便多待,正欲转身,一道清灵声传来。 “我来荣府之事,希望你保密,待会我去见你父王,一切自会道清,赔个礼数不周。” 萧暄立住,许久之后,“我会保密,我信你。” 不知怎的,萧暄打心底认为单璃不会骗人。 待萧暄走远,萧灵曦急忙拉住单璃,“璃儿,你要见荣王爷?先前你只是说要扮成侍从,随我入府,偷偷见见你未婚夫。现下怎生又要秘密去寻王爷,莫不是你真是来退亲的?!” “灵曦姐,我方才细想,我本是荣王爷的未来儿媳,若是这般进了门,却不告知,岂不是不仁不孝?是故我改了主意,去王爷王妃那赔不是,尽尽本分”,单璃冷静道,对不住了,我只能骗你,我身上秘密太多,远不是你想的富家千金那般简单,这门婚事我只能退,也必须退掉。 “真的?”萧灵曦总觉得哪不对,一时又抓不住头绪。 “好了,灵曦姐,你早些休息,我去去就来”,单璃不愿再多做纠缠。 “等等......”萧灵曦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是看见单璃渐行渐远。 一路上,单璃顶着公主侍女的名号,端着尊主子令,有事与王爷相询的由头,在一众丫鬟指引下,来了重兵把守的书房。 得了通报,进了书房,看到坐于案几后,挥洒狼毫的萧煜,单璃站住,伸手忽地摘了面巾。 “你是......璃儿?!”萧煜听见动静,本想问何事,猛地抬头一见,却是惊愕万分。 第十四章 铁匠铺骤生争端 单璃脱了面罩,拜了王爷,这才细细道出天机。萧煜越听越惊,背后竟隐隐一层薄汗。 待得单璃把退婚的由头说个一清二楚,亦提到单老爷不知此事,乃是她自作主张。萧煜听后不禁摆手苦笑,当下便是答应,且许诺暂不告知外界,待将来时机成熟,想个万全法子,知会单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至于单璃究竟说的甚,牵扯甚广,先休说,往后见分解。 翌日,时辰尚早,单璃依旧遮了面纱,随公主出府去了。 此事且告一段落,便又过了几天,永京百姓渐渐把目光都集中在了辉煌隆重的万国会上。 万国会,顾名思义,便是诸国相聚之日。 普天之下,并非大梁一朝。只因在梁太宗时期,大梁占据中州,拥兵天下,是故疆土辽阔,地域富庶,经济昌盛,文化繁荣,自居□□,外邦臣服,便定下规矩,每三年一次盛会,永京全城,张灯结彩,宴请天下贵客,展大梁雄风,细说各国风情。 这本是个炫耀强盛的大会,却因前朝穆宗皇帝兵败邶国,大梁由盛转衰,而变了性质。 盖因每到此刻邶国便会来人,不仅向大梁索要珠宝玉器,绫罗绸缎,粮食果品,还要拿着当年穆宗许下的国书,向大梁强行提亲,以公主或郡主相嫁,美其名曰修两国秦晋之好。引发多国看热闹,添笑话。 大梁后来也曾多次与邶国发生冲突,却是输多胜少,常有亏损。再加上南边还有个大梁曾经的附属国——南越,见到大梁伤了元气,时而依附,时而叛乱,反复无常,处于战争与议和的状态。东边亦是余下几小国,虎视眈眈。梁国不愿多面受敌,只好息事宁人,一忍再忍。 目今圣上梁肃宗敦厚有余,机敏不足,无经天纬地之才,无克定祸乱之能,全不似先祖般雄才大略,只求守成。他本想取缔这万国会,却耐不过阻力重重,权衡利弊,便作罢。 是故,邶国愈发猖狂,每年来的使者亦是欺人太甚。 如今,这永京老百姓更是戏称万国会为“屈头会”。 话说回来,今番已是万国会的前一天,诸国王子大臣纷纷驾临,宿在专以接待的豪宅内。 薄暮,喧嚣的永京大街,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有乘轿子的大家眷属,有负背篓的行脚僧人,有探路的异乡游子,有听书的街巷小儿,众生百态。 将说城北的晏清街上,有个家传的铁匠铺,祖孙三代,都做这营生,价格公道,手艺过硬,口碑向来不错。 此刻,一个汉子自远处行来,但见其顶上戴着蓝底方头巾,上穿一领花边绿纻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鹦青绦。生得鼻直口方,一双铜铃眼,瞪得老大,唇边一部貉腮胡须,身长七尺,腰阔十围。 汉子一步跨到门前,一捞袍子,冲着店家扯开嗓子,“郭五,俺的宝刀可是打磨精细了?” 铁匠铺主事的,唤作郭五,闻声出来,一见来人,抄手道,“哟,是巡检大人啊,你且放宽心,你吩咐的差事,小人早办妥了,且稍候片刻,我自去取了刀。” 原来这壮硕汉子,名叫王闯,人称“上山虎”,武艺高强,两臂似有千钧之力。斧钺并戈戟,牌棒与枪杈,使唤的有模有样,乃是大梁从八品的巡检。 这巡检是低级武官,俸禄不高,只需会些拳脚,使得棍棒,平日里在营地里训练一众甲兵,按班次巡逻守街即可。 旁的不提,这王闯祖上有把宝刀,端的是清光夺目,寒气四溢。迫而察之,花纹密布,如丰城狱内飞来;远而观之,紫气横空,似楚昭梦中收得。 应了句,鸣鸿虎翼不过此,青龙偃月亦等闲。 王闯是武人,自是爱刀,平日里把这宝刀护得精贵,前些时候因刀鞘处有些磨损,遂夜晚提了刀,交予老熟识——郭五,让他替自己弄弄。算好时日,今儿个便来取。 “巡检,这可真是好刀啊,小人瞅着就欢喜”,少顷,郭五自后堂提着刀,出来称赞道。 “竟说废话,恁地聒噪,俺的祖传刀,岂能不好?” “巡检可看仔细了,这刀我来回擦了好几遍,半点灰尘也没有”,少顷郭五捧着刀,,抽出半截,再次端详几番。 “快快给予我,不须少了你工钱”,王闯本是一根肠子的暴脾气,缺少耐心,直来直去。 郭五倒也知晓王闯的性子,当下不在怠慢,递了过去。 却不料此刻,店门口来了一干人,为首的是个年轻小伙,头戴白鹿皮弁,脑后盘着好几根辫子,穿皂地圆领窄袖团云纹袍,腰束白革带,上系鞢七事,脚登白毡靴。 一瞧便不是大梁服饰,更像是邶国人氏。 “好刀!”年轻人一进门便瞧见郭五掌上宝刀,喝出声。 王闯转身,打量了来人,嘁,我道是谁,原是个北蛮子。 北蛮子,是大梁对于邶国民众的称呼,带着讽刺之意。 王闯也不多做理会,收了刀,正欲离开。却不想年轻人伸手拦住了他,”且慢,这刀可是你的?” 王闯止了步,确是焦躁,张口便怒道:“无缘无故,你这厮拦我作甚?赶紧闪开,莫误了爷爷的正事。” “大胆,哪来的狗东西,被猪油蒙了心了,你可知面前这位大人是谁?”年轻人后面,又一位油头粉面的大梁白书生站了出来,指着王闯的鼻子骂道。 孰不知这一声骂,着实惹恼了上山虎,王闯平生天不怕,地不怕,老虎胡须捋三下。铮铮一铁汉,岂是吓大的?况且他向来痛恨北蛮子,也最见不得狗仗人势。 “俺管你是谁,赶紧夹着□□撒开,不去的,俺便狠打。” 一声大喝,中气十足,直震得房檐簌簌落灰。 “呦呵,真来了个不识抬举的王八犊子,你们还等什么,不速速将其拿下,交了官府,治个大不敬之罪。”白书生闻言,直气得七窍生烟,跳着脚骂道。 白书生下了令,几个护卫便站了出来,直往这王闯擒来。 第十五章 王闯怒打穆索尔 这一闹,铁匠铺门口人头攒动,只围个水泄不通。 大伙儿争先看热闹,卖茶的丢了茶壶,挑担的弃了长担,连凑在一起胡吹海聊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是舌头绕结,闭了嘴,远远沿着街边望着,脖子伸得跟鹅颈一般。 “贼子,俺不与你们动手,倒是长了你们气焰,既然如此,俺就让你们知晓厉害!”王闯牛脾气发作,一贯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当下屡屡被人挑衅,真真怒火中烧。 且看那几多护卫,放开手脚,向王闯身上招呼去。 当先一人就来揪着王闯衣领,王闯就势猛地转身,回旋提膝一踢,赶将入去,只往那小腹上一脚,腾地将其踹倒在地,而后一个倒拐,双拳平出,击中另一人胸脯,直教的那人退了一丈远,仰翻动弹不得,胸口竟是生生塌陷半寸。 那王闯生得孔武有力,自小还上过少林,习得正宗罗汉拳,乃是至刚至猛,铁钵般的拳头,一打一个眼。 只见其扑的又一拳,正打在送上来的护卫鼻子上,打得鼻骨破碎,鲜血迸流,歪在半边,黑乎乎一团团,一发都滚出来,似是一滩泥。 “俺今番就叫尔等破烂货尝尝苦头!”语罢,复提起拳头来,就旁边人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眼珠儿乱转,脑中似见着了太白金星,三魂去了其二,七魄去了其六,只一口气吊着。 几息之间,众护卫均倒地□□,废了筋骨。 周遭百姓顿时连连叫好,大赞过瘾。 王闯打了痛快,收了手,把上衣脱了,双手一拉,挂身上倒缴着,却把腰只一趁,斜眼瞅着先前狗吠的白书生,啐了一口,“你这厮可还有话讲?爷爷我奉陪到底。” 白面书生哪见过这阵仗,吓得当即口齿不利索。 “蔡公子,看来你的手下孱弱不堪啊,对付个市井之徒,都这般乏力,哪像我北境勇士,个个以一当十”,先前站在首位,一直默默注视的邶国青年见状,却是不恼,偏头看向白书生讥笑道。邶国君主先前推行过一定的汉化,是故邶朝上流贵族大多习得一口梁朝官腔。 原来这青年是打北方来,看这万国会的,今番带三四个随从游历,恰逢这姓蔡的白面书生讨巧,带了十几人自告奋勇护卫这青年安全,为他引路,伴他玩耍,一片殷勤之意。 青年对着白面书生极其轻视,却也乐见其卖乖,便一同在这街上瞧瞧,逛到了铁匠铺,便有了后面种种。 青年看不起梁国人,如今见着白书生手下如此不中用,当然免不了冷嘲热讽。 白面书生闻言,红了面皮,尴尬至极。 “好了,既然你教训不了自己国的人,我便来帮你处理”,青年本是北漠人,尚武好斗,倒真是手痒痒,“对面那人,好身手,不若我来陪你过过招”, “七主子,不可,跟梁国一无名小卒打斗,怕是脏了你的手,不若让属下来教训教训他”,青年左后方一个中年男子劝阻道,他同样身着邶朝服饰,不是梁国中人,乃是七殿下的护卫。他们这些随从,自是比白面书生的手下顶用。 “布卡里,我许久未曾与人过招,手痒痒,正想解解烦闷,你且退下,待我来打折他的骨”,青年摆头拒绝,他正值血气方刚之际,如何肯听从。 中年男子见状,亦不敢多劝,却是暗自担心。他看的出王闯不是个简单角色,实实在在的练家子,怕学艺尚浅的七殿下不是对手,若是伤了金身,如何是好。罢了,自己在一旁看紧点,趁机出手,以防出了岔子。 “哟,毛头小子,还没断奶,就这般猖狂,爷爷我就给你点颜色瞧瞧,让尔等北蛮子识着厉害,早些滚远!” 王闯一步踏出,有道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听了青年一席话,激起了斗心,奔将来,那步不曾停住,似狼一般狠,虎一般健,熊一般厚重。 说时迟,那时快,王闯先把右拳头去那青年脸上虚影一影,却是收住,复一飞脚踢起,欲踢中青年小腹。 那青年亦不是银样蜡枪头,提脚别了王闯的腿,却不想王闯的气力着实了得,即便有了防备,亦是后退连连。 青年大怒,抢将上来,右脚早踢起,直飞在王闯额角上,含怒一击,固然猛,却是失了路数。王闯嘴角一撇,兀地冷笑一声,追入一步,护住鬓角,借力打力,后发制人,双手反推,使得青年立足未稳。 而后左拳直入,欲打着正中,来记猛料。 “贼子,休伤我家主子!” 就在王闯这一使了浑身劲的拳快落在青年身上时,中年护卫立不住了,跺脚前送,狠狠朝王闯踹去。 王闯见状,却是不躲不避,定了主意,要一拳换一脚。 中年护卫片刻便明白他打算,咬牙切齿,却还是收了拳,想去护着主子,可这一恍惚,终究慢了半步。 下一瞬,青年吃了个结实,望后便倒。 身旁护卫亦是抢救不得,眼睁睁看着主子挨了打。 中年男子见得青年倒地,急忙上前搀扶,仔细一看,已是昏了过去,顿时吓坏了,猛地回头,对一旁看傻眼的白书生吼道,“蔡公子,我家殿下昏厥,你还杵在那里作甚,还不快叫御医!再叫人把这恶徒绑起来,听候发落!” 白书生这才回过神来,对着王闯,一顿痛骂,“你这杀千刀的混账东西,你可知你打了谁?这人是邶国七皇子——穆索尔殿下,乃是圣上的座上宾,如今你打得他不省人事,犯了死罪,等着诛九族吧!” 王闯一听,倒真意外,没想这人如此来头,俺这官司吃定了,肩上扛的家伙怕是要搬家了。 “你说他是那什么鸟殿下,他便是么?俺如何信的你?”王闯寻思着,反将他一军,找个由头快速脱身。 “好个贼子!我乃是当今丞相之子蔡卓,今日领了命,陪着七殿下在永京游玩,你还敢质疑,休啰嗦,我已派仆人报了京兆尹,待得官兵来了,只须擒得你,报了圣上,必是落得全家处决!”书生怒气冲冲,如今怕是他也得因护卫不周,受牵连。 言讫,却是突闻一声大喝,“你即是大梁丞相之子,怎生如此吃里扒外,帮着邶国人,欺压我大梁国民!” 众人一怔,皆是往门外望去,只见的一位衣着华贵的男子大步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六岁的孩儿。 第十六章 圣旨下小人得志 提及蔡卓,不得不曰其父蔡明和。 蔡明和,字会之,雍州人氏。穆宗贵妃从兄子,其姊为肃宗后,少以父任,兄弟并为郎,善谋略,工心计,喜宾客,方贵盛。肃宗初立,拥立有功,又为国戚,乃拜为官,善揣度,每每知晓上意,官运亨通,青云直上,除郑国公,进丞相,赐金千斤,显贵于世。 不过这蔡明和可不是什么善茬,为人阴狠狡诈、口蜜腹剑,且耽宠固权,己自封植,朝望稍著,必阴计中伤之。 这等独掌大权,斥逐异己,屡兴大狱之徒,偏偏还是个实打实的卖国贼。只因其惧畏邶国,常常献媚于北,力主求和,屈膝投降,误国害民,败坏伦理。一时忠臣良将,被其诛锄略尽,而无耻之徒尽受其擢用。 然朝堂主战一派,以荣王为首,恨蔡明和入骨,时常痛骂其卖主求荣,乃国之巨蠹,蒙蔽圣聪,竭民膏血,乃千古罪臣,人人得而诛之。 后世史家,亦曾对蔡明和笔诛口伐,“丞相系国安危,肃宗相明和,为庙社之忧矣。其以谄佞进身,位极首辅,不惧盈满,蔽主耳目,生既唯务陷人,可恨哉!” 有道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蔡明和不是什么好人,那他儿子就更不是东西了。 上回提到蔡卓陪同邶国七皇子穆索尔游京,于铁匠铺门前惹上王闯这等狠人,自讨苦吃。 那蔡卓正欲借着父亲的权势,拿了王闯,给穆索尔一个交代,却不想被人打断,而且那人还是个硬茬,自己不敢动。 来人着紫袍,盘领窄袖,前后及两肩各金织盘龙一。龙行虎步,雄姿英发,身形魁梧,隐隐一股驰骋疆场,千夫莫敌的气势,正是统领万军的荣亲王,萧煜! 其身后的小儿,除了萧暄还能有谁 父子俩今早入宫拜见皇上,一同回府,路上遇见此事,稍一打探,便知晓个七七八八。 “荣,荣亲王?!” 蔡卓一见来人,顿时觉得自个儿矮了半截,弯着腰,驼着背,全身弥漫狼狈之意。 全京城孰不知晓荣王萧煜和丞相蔡明和乃是死对头,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如今冤家路窄,这小小铁匠铺里,蔡卓遇见了萧煜,焉能不怕?就连他老子这么多年都未曾扳倒萧煜,他一个无一是处的丞相幼子,岂能抵得住萧煜的气势? “放肆,蔡卓,你好大的胆子,见了本王,居然不行礼,看来真是不把本王放在眼里”,萧煜虎目一瞪,语气冰冷。 只一吼,唬得蔡卓双腿一软,就差没应声跪下了。可又瞧了瞧旁边的邶国人,转念一想,竟又有了几分底气,上前作揖唱喏,把头往上抬了几分,“还请荣王爷宽恕小的不敬之罪,盖因这市井流氓,伤了尊贵的穆索尔殿下,此事甚大,小人担忧因此得罪于邶国。若是处理不当,坏了两国邦交,惹得兵戎相见,岂不是误国误民,这才忘了礼数。” 哼,我把邶国抬出来,总能让你几分忌惮,难不成你还敢得罪这帮北蛮子,到时圣上追究起来,即便你贵为亲王,亦是免不了罪责。 蔡卓心里打着小算盘,面上几分得意。 “误国误民?哈哈,真是可笑!你要再提这四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们蔡家上下一肚子坏水,都是些道貌岸然,披着人皮的狗东西,丢尽我大梁的脸!早些滚远,省得站在此处,脏了这个地,辱了这个门。” 萧煜身后的萧暄平日里在府上,没少听说蔡家作为,心底早就唾弃万分,今日听见蔡卓这般话语,忍无可忍,站出来,指着蔡卓的鼻子,一顿数落。 虽尚在幼龄,但口齿清晰,头头是道,义正言辞。 “好”,周围百姓都是恨透了蔡家,见一小儿骂得痛快,纷纷击掌叫好,以壮声威。 “咦,这不是那日在永定桥头惩戒‘曾千刀’的小公子吗?难不成他就是荣王世子?” “我看假不了,俗话说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打地洞。荣王爷何等英雄盖世?小世子怕也是不凡。” “就是就是,这荣王爷守着边疆,一直跟北蛮子抗争,要不是朝中小人作梗,那北蛮子如何敢如此招摇?” 围观百姓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蔡卓闻言,满眼阴狠,却是发作不得,接不上口。 “哼,荣王府在这永京原来这般跋扈,怪不得荣王爷敢与我邶国叫板”,穆索尔亲信布卡里扶好主子,腾出身来冷冷注视萧煜,似笑非笑道。他在邶国宫中任职,自是听过萧煜的名头,眼下见着真人,倒不失贵胄之气。 “你又是何人?”萧煜皱着眉,语气生硬。 “我乃布卡里,是七殿下的亲随,今番殿下受了伤,这作祟之人,定不可饶!” 言讫,店铺外一阵骚动,原是御医并着京兆尹带着浩浩荡荡一群官兵闻讯赶来了。 “臣等见过王爷,王爷金安”,纷纷朝萧煜施了一礼。 随后,京兆尹张庭上前几步,看了眼荣王,目光意味深长,不再迟疑,朗朗喝道:“奉陛下口谕,派遣宫中御医,为七皇子殿下诊断疗伤,并将犯事者拿下,押入大牢,交刑部受审,旁人不得阻拦,否则一律问罪。” 蔡卓听后,勾了勾唇,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 萧煜闻言,手不自觉地紧了紧,眼底闪过一丝晦暗,心中暗恼,面上却是不显,依旧冷静,一字一句道,“张大人,圣上确是此意?” “王爷明鉴,兹事体大,假传圣旨,可是死罪,下官可没这胆!”张庭急忙低了头,沉声说道,他本是个老老实实、中规中矩的主,不想惹祸上身。 “荣亲王不会是在质疑皇上吧?这可是僭越之罪。” 蔡卓像是找到了靠山,露出奸计得逞的笑意。 “本王知法,何须你提醒?”萧煜瞅着蔡卓一张小人得志脸,气不打一处来,当下怒道。 “父王,不可”,萧暄扯住萧煜的袖子,微微摇头,眼下皇上已是下了旨意,这王闯他们是救不得了,还是暂且忍耐,再寻他法,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倒打一耙。 “哼”,萧煜强忍怒气,扭头离开,再也不愿看那些嘴脸,萧暄亦是跟了上去。 她回过头望了望自知难逃一劫,敷手以待,已被官兵五花大绑的王闯,若有所思...... 第十七章 立壮志萧暄布局 布卡里瞧见萧煜父子离去,面上终是松了一口气,可心中却是多了一丝担忧,这荣王父子日后怕是会成为我邶国劲敌。 蔡卓却是暗自高兴,哼,这荣王不是高傲得紧吗?见了陛下旨意,还不是夹着尾巴,灰溜溜走掉。还是父亲说得有理,只要抓住皇上怕邶国这个心思,便不愁他萧煜能翻起多大的浪花。 到了王府,萧煜左右气不过,进了书房,不见任何人。 萧暄了解自个儿父王,眼下他正在气头上,听不进任何言语,当下也不劝解,只是给母妃问了安,简明说了下情况,便径自回了寝殿。 喝了口丫鬟泡得浓茶,萧暄轻搁了白瓷杯在桌上,屏退了所有人,独自起身站在房内,静静望着壁上一副“日照江山图”,久久伫立,陷入深思,许久后,稚嫩的萧暄竟是发出了一声与年龄极其不符的沉痛叹息声。 这幅画原是萧暄祖父萧鍇之友,大梁画圣顾若平倾心所作,实乃不可多得的真迹。后来顾若平将其作为生辰寿礼,赠予萧鍇,这幅画便顺理成章地留在了瑞王府。 此画近景乃江南青山绿水、苍松翠石,远景则为白雪皑皑的北国风光,中景是连接南北的旷野平原,另有两大江河横贯东西,气势磅礴。值得一提的是画中东侧,一轮红日照耀着这锦绣大地,温润祥和,恢宏博大。 萧鍇过世之后,萧煜得了荣王爵位,对此画大加赞赏,颇为钟爱,一并带入荣王府安置。等及萧暄出世,正值日照万疆,瑞光当头,便将这“日照江山图”交予萧暄,并在上面题字“江山如画”,正应了她的“暄”字,也暗示了萧煜的一番郁郁不得志的忧愁。 可叹这□□,豪杰并涌,纵横捭阖,本应提宝剑,战四方,谈笑饥食胡虏肉。却不想凭栏处,潇潇雨歇,栏杆拍断,郁郁寡欢。只一句,仰天长啸,怀宜耻,犹未雪,杀父仇,何时报? 萧暄看着画,岂能不知父王之意,一时间竟是心乱如麻,诸多思绪,如奔腾的马,一股脑儿涌上。自己本是后世之人,阴差阳错地到了古代,还是个一丁点都不熟知的王朝,真不知将来该如何自处。而今自己顶着萧暄这个世子身份,女扮男装,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行为谈吐与古人无异,唯恐被人瞧出端倪,惹出乱子。 唉,原想收了性子,埋了聪慧,生生藏在这永京十里繁华中,做个不求富贵,不求名利,纵情山水的守成王爷,凡事不多说一言,不多行一举,恪守本分,相安无事。 待到以后,想着办法,丢了这身份,隐姓埋名,去云游四方,仗剑天下,逍遥一世。 可自己内心当真愿如此?愿这样默默无闻,平庸一辈子?不,不!前世的自己,即使出生卑微,却还存济世之志,参军入伍,抛洒热血,出人头地,而如今怎的活得如此窝囊! 萧暄攥紧双拳,念着自己出生以来,浑浑度日,藏巧露拙,以致整日漫无目的,心气全无,今番方觉出这永京繁华灯火里,竟隐着无边寂寞,渗入骨髓。 可是自己命运该是何种模样?目今已是六岁,在这个世界已是待了六年,前世种种若繁华一梦,大半忘却。往后可还要如现在这般,继续碌碌无为? 自己天性好动,渴求建功立业,名扬万里,这大好江山,不做点丰功伟绩,岂不是白活一回?到头来怕是只能像屈原那样仰问苍天,像共工那样怒撞不周,临江水,登危楼,拍栏杆,热泪横流,落得个英雄迟暮,毁了自己才罢休。 何必在意自己穿越之谜,执着于过往。既然天意如此,便只顾眼前。现下外敌虎视眈眈,奸佞横行于世,若是全身而退,可是对得起葬身敌手的祖父,渴望复土的父王?我生在大梁皇家,担了它的名,便要行它的责。 年少豪杰,当剑指三疆,马踏四方,赢得身前身后名! 至此,萧暄这个日后纵横天下,为大梁王朝命运带来重大转折的风云人物,终是立下了鸿鹄之志,气贯长虹。 ........................................ 夜里,永京刑部大牢,关押的竟是要犯。 森严牢狱,怨气氛氲,头上月色无光,四下阴风乱吼。围墙高对,数声鼓响丧三魂;狱卒林立,几下锣鸣催七魄。 一间重犯室内,瘫坐着一汉子,头发散乱,血迹遮面,浑身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并流,手脚套着铁枷锁,动弹不得。口中隐隐约约呼着:“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进了刑部大牢,犹入了阴曹地府。只等着阎王下令,判官相审,黑白无常拖下去行刑。犯由牌高贴,人言此去几时回;白纸花双摇,都道这番难再活。 世人均知,长休饭,嗓内难吞;永别酒,口中怎咽! 这王闯,也实在是走了背运,拿着祖上宝刀去打磨,却遇上了这等事。今番他知晓那邶国皇子怕是打了他刀的主意,最后定要强取豪夺,这是祖宗所留,岂能给了贼人? 唉,横竖是个死!只是老母亲无人尽孝了。 原来这王闯并无妻子,只有一个老母,年已六旬之上。王闯虽生的毛躁,却是极孝之人,常常亲自侍奉娘亲,诸事从不忤逆,吃穿尽量满足。 念及此,王闯终是落下热泪,常言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般钢骨,铁一样的汉子也有柔情之时。 因为做过巡检,王闯知道,自己犯了事,只怕还不等程序走完,上面便要处死自个,给邶国一个交代。明日就是大限之期,直等到狰狞刽子仗钢刀,丑恶押牢持法器。监斩官忙施号令,仵作子准备扛尸。 就在王闯走投无路之际,大牢外却是来了几个人,均是身着黑衣,戴着斗笠。 这伙儿神秘人,行至牢外,对着狱卒一阵耳语,又出示了一枚闪闪发亮的腰牌,便过了守卫,进了内部...... 第十八章 红月楼尚书求饶 “你们是?”王闯瞧着前来为其松去枷锁的黑衣人,大惑不解。如今他已是待杀的重犯,谁会犯险救他? “王巡检莫问,一会儿自会明白”,领头的黑衣人也不多话,短短一句,便住了口。 这帮摸不清来路的神秘人架起王闯便径直离去,只余下黑漆漆的锁链落在牢里头,闪着森森寒光...... 入了夜,这永京烟火便是人间天堂。 使了银子,那愁找不到快活? 南北纵横的第三条街,街尾拐个弯,便到了众人皆知的“*街”,只因这条巷子竟是些青楼勾栏,全是有些姿色的女子立在街头,招揽生意,卖笑为生。 唉,自古最凄然,莫过风尘女。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或逼或纵,毫无尊严,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幽恨暗寄,争奈无情江水不西流。 而一众风月场所里,以“红月楼”最为有名。 但见楼阁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红锦绸缎铺地,牡丹玫瑰飘香。台阶上中铺白玉,内嵌金珠,赤足踏上也只觉温润,毫不冰冷,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真真是青玉香海衣带舞,软纨罗衾梦回香。 正因其奢靡豪华,才成为达官贵人,甚至皇亲国戚都时常光临之地。都道是人不风流枉少年,自古几多男儿明明滥情,却总自诩多情,分明是欲盖名彰,掩耳盗铃。 薄情郎若过江之鲫,数不胜数,眼下有一人却要说道说道,便是那曾子建之父——刑部尚书曾泰忠。 刑部尚书,乃是掌管全国司法和刑狱的大臣,位高权重。而能胜任这职位的人,必须廉洁奉公,刚正不阿,执法严明,谨小慎微,如此方可挑起重担。 可这曾泰忠既不清,也不廉,更不知羞耻为何物。 他本是一浪子,腹中墨水装不满半缸,靠着家财万贯,深谙官场,一路巴结上司,左右逢源,最后攀上了蔡明和这棵大树,才累迁至刑部尚书,手掌大权,草菅人命,常常胡乱判案,屈打成招,把这刑部大狱搞的是乌烟瘴气,一团糟糕。 而今,出了王闯这事,他这刑部尚书不去审案,反而叫上几随从,换了便服,往这红月楼来,端的可笑。 唉,念及此,这大梁官场已是如此*,这国家怕是积重难返,像是摇摇欲坠的破车,只等着掏空散架的那一天。 曾泰忠自打上次在这红月楼,看见一女子,名唤月莲,容颜秀丽怎堪提,笑蹙春山八字眉,再听其唱了首小曲,只迷得个神魂颠倒,酥了半边身子,欲罢不能。往后一得了闲,便赶将过来,将其包下,共赴巫山*。 这不又到了见面时刻,免不了一番亲热。 “大人,怎的这般时辰才来?教奴家等的好辛苦,只把这心儿搁在嗓子眼,活生生难受”,月莲一见曾泰忠,慌忙上前,把手掠一掠云髻,口里喃喃笑骂道。 “哈哈,本想早些来,却不想有个不开眼的猢狲玩意儿惹了邶国人,摊上官司,押到刑部来,这才误了我见小娘子的时辰,望小娘子莫要见怪”,曾泰忠瞧见月莲花容袅娜,玉质娉婷,哪还有心思想别的,诞着脸,一副猪哥相儿。 “大人说哪里话,你能来,奴家欢喜不已,怎的见怪?”那月莲常在风月场所混迹,怎不知男人心思,但说些巧言滑语,眉来眼去,十分有情,撩拨曾泰忠。 那曾泰忠亦是个酒色之徒,这事如何不晓得一来二去,两人便又是男欢女爱,恩爱一度。 只是今日这曾大人怕是无法安稳入睡了。 且说这二人倒在床上,正在兴头,突然窜出一干不速之客,蒙着面,破门而入,手中操着明晃晃的弯刀。 待得这群人将刀逼近鸳鸯帐旁,曾泰忠二人才醒过神。 那褪去上衣,春光乍泄的月莲慌做一团,扯过被子,紧紧裹住,尖叫连连,当先一位拿着刀的大汉嫌她不识时务,只顾聒噪,用刀背一股脑将其打昏。 再看那曾泰忠,早已不在床上,滚到地下,钻进床底,瑟瑟发抖,裤裆处一片潮湿,大呼命休矣。这等没胆的小人,闲常时,只如鸟嘴卖弄,急上场时,却是屁用不顶,见个纸虎,也吓一交,一时间全没智量。 拿刀的汉子们见他这般形状,都是冷冷一笑,就这扶不上墙的烂泥,也配做那刑部尚书?真是天瞎了眼。 一个汉子,抄了刀,蹲下身来,一把拽着曾泰忠的领子,如拎小鸡般将其拖出,撂在空地上。曾泰忠蜷在地上,忙爬起来,一阵磕头,“诸位好汉,在下不知何处冒犯,还请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凡有甚要求,本官一定无不答应。” “哼,你这狗官,倒是嘴滑。我等来此找你,只有一个目的。今日押入你刑部大牢的男子,名唤王闯,乃是我们拜把子的兄弟,命金贵着。我要你把他放了。”大汉们个个目露凶光,眼底杀意涌现,盯得曾泰忠毛骨悚然。 “这,这怕是难办。那王闯得罪的是邶国,皇上下了令要严查,而且丞相大人也嘱咐下官,早日处决他,平息邶国皇子的怒气,下官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放人呐!”曾泰忠闻言叫苦不迭,这王闯可是命犯,岂可说放就放? “没叫你明放,你当了这么久的刑部尚书,自然省得‘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道理。明日是万国会,大家不会把眼光放在一个区区巡检身上,你可以偷梁换柱,移花接木。我相信你的牢里可不缺死刑犯。”一个蒙面人轻弹白刃,将刀在曾泰忠面前亮了亮,冷冷道。 “这位好汉的意思是?”曾泰忠小心翼翼试探道。 “那皇帝和蔡明和不曾见过王闯,只是拿他的命给那穆索尔一个交代。你可以找个人替了他,将其折腾一番,毁去面容,并当众处决,便可瞒天过海。” “那王闯如何处置?” “这个就不劳曾大人费心,我们自有安排,此刻恐怕他已是被我们的人救走。” 曾泰忠一听大惊,谁敢直闯刑部大牢劫囚? “曾大人无需多想,只管做好分内事便可。最后还请曾大人能保守秘密,不然你和你全家的命可就说不准了。”又是一番威胁,直把曾泰忠唬得冷汗连连,发誓不敢吐露半字。 第十九章 无影现迷雾重重 红月楼内,这一干蒙面汉子又是白刀挥舞,又是言语胁迫,早把曾泰忠吓个半死,连声求饶。众人见达到了目的,便不再久留,径直退去。 只有可怜的曾大人,裸着身子,在地上惶惶不知所措。 这永京城的一夜,注定了不太平,这城里头刀光剑影,危机四伏,城外面竟也是剑拔弩张,千钧一发。 永京城外两里处,有座废弃宅院,原是个商人落脚地,后不知怎地,富商举家搬迁,弃了屋子,便再也无人问津。 原本早已破败,只余下残垣断壁、蛛网鸟舍的老宅,此刻的气氛却是万分紧张,只差没凝出水来。 十几个训练有素的护卫站在屋中央的空地上,手中刀剑早已出鞘,神色戒备,如捕食的鹰,狩猎的狮,蓄势待发。这群人围成个圆圈,将一位红衣女子护在中心。除此之外地上还有几个倒地的尸体,正慢慢变冷。 他们的目光同时死盯着对面屋顶,那里同样站着一个女子。不同的是这边人多势众,而屋顶女子却是孑然一身。 若是仔细一看,这屋顶女孩还真是不同凡响。 少女身着淡绿色长裙,外罩薄纱,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精致无暇的锁骨。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更显皮肤细润如温玉若腻。 虽面罩白巾,不得真容,然双眸似水,带着谈谈的冰冷。 美目流转,裙角飞扬,恍如黑暗中的迎光而舞的彩蝶,又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烟花般飘渺虚无而绚烂。 少女临风而立,气势天成,一抹高贵,四溢而开。 这般风采,冠绝天下,除了单璃还能有谁? “你究竟是何人?” 地面上的红衣女子怔怔望着屋顶,那一抹绝美无双的倩影,连高傲倔强,同为女子的她也经不住失神,许久一句迟来的质问缓缓道出。 这座废宅乃是红衣女子及其手下寻觅的绝佳藏身点。在这万国会时期,他们要做的事情不少。而今夜他们正在筹划密谋,却不想一位翩跹少女竟是不请自来,出手伤人。 纤指锊过额前被夜风拂起的青丝,单璃轻抬精致下巴,轻灵的嗓音,在这片天地缓缓回荡。 “你不需要知道。” 她本不愿跟这群难缠的九幽宫人有过多瓜葛。 红衣女子瞳孔一缩,袖中双掌骤然一僵。好个大胆的妮子,敢这般与我九幽宫对峙。但她却并未急于动手,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她能模糊地察觉到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冷冷道:“哼,真是狂妄至极!你既然能到这来找麻烦,相必应该知晓我的身份。” “当然”,单璃轻柔之声盘旋天际,而在这道声音蔓延之间,四周的温度似又降了几分,“你乃九幽宫左护法,淳于千黛。” “哦,既然明白,却这番作为,你就一点也不忌惮我九幽宫吗?” 被揭穿了身份,淳于千黛并不惊讶,却愈发觉得眼前的少女宛若雾里烟沙,模糊不清,琢磨不透。 单璃闻言,轻挑右眉,泯然一笑,恍若谪仙,三千青丝肆意飘扬,浑身透着出尘之意,神圣不可亵读。 “九幽宫,很了不起吗?” 少女笑声中的嘲讽,毫不掩饰。 隐隐间却是流露出一分昂然于世的尊贵,源远流长,傲视群雄。 这句话让对面淳于千黛的得力手下——杨晖瞬间脸色铁青,浮现一抹狰狞,眼珠赤红,厉喝道:“哪里来的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真是找死!” 杨晖平日里便自负狂妄,目无他人。如今单璃不仅伤他手下,更是辱没九幽宫,触了他的霉头,忍无可忍。 单璃闻言,抬了抬眼,并不答话,气定神闲的模样似是根本不把眼前这个杀人如麻,残忍狠辣的刽子手放在眼中。 在她看来,杨晖倒更像是一个鲁莽愚蠢的顽夫。 杨晖见状,心里的无明业火陡然上升,想他随着淳于千黛,纵横多国,手中性命岂止百千?世人均道小鬼难缠,修罗无常,这杨晖乃是货真价实的屠夫。江湖之上,亦称其为鬼面魔君,心狠手辣。 而眼下却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漠视,杨晖心中焉能不吃味? 只见他碎了一口,随即嗤笑道:“想死,我便成全你。” 身旁淳于千黛闻言双眉紧蹙,她心中总是弥漫阵阵不安。 然杨晖已是气急攻心,哪管些弯弯绕绕,只一甩袖震脚,手腕一抖,大刀出鞘,刀柄上的三个铜环“当啷啷”几声脆响,旋即右手一翻,刀刃向外,抡动着绕上身转了一圈,乘着轻功,狠狠朝单璃劈下。 单璃面色平静,冷冷地看着那把朝自己毫不留情砍来的刀,纹丝不动。顷刻间,那刀上散发的寒气已经吹打在其白皙俏脸上,这位清淡若莲的女子还是未挪一步。 眼看着这奇女子就要命葬刀下,香消玉殒,黑暗中却是发出一声无奈长叹,幻像浮动,一道苍老身影诡异浮现。 正欲砍下的杨晖看见这道人影,生生顿住,失神了瞬间,而后以极其突兀的速度,猛然转身后退,身形犹如一道离弦的利箭,疯狂的朝原处冲去。 因为方才在这那神秘的老者身上,杨晖真真切切嗅到了一股临近死亡的阴冷感,直逼得浑身如处冰窖般透凉。 “想逃吗?现在晚了”,老者淡淡开口,身子一晃,消失原地,几息之间,突闻杨晖一声惨叫,快速后撤的身形顿时倾斜而下,最后狠狠的砸在地面之上,滑出一道三丈远的长坑。 几颗牙齿伴随着鲜血,被一口喷了出来,杨晖满脸恐惧低头一望,胸腔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肉沫翻飞,一片焦黑,恶心不已。 一击,废了鬼面魔君,好狠的手段!好快的动作! “属下见过小姐”老者掸了掸衣袖,对着单璃拱了拱手,行了礼,一派轻松,仿若先前杨晖惨状与他毫不相关。 单璃轻轻点头,算是回应。 “你是,血无影?!” 淳于千黛死死盯着一袭黑衣,面相普通的老者,内心翻起惊涛骇浪。怎么会是他?他不是早就销声匿迹了吗? 曾经叱咤风云的高手竟然会卑躬屈膝唤那女子为小姐。 那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二十章 救猛将谋划势力 入夜的风总是泛着凉意,更为肃杀,更为冷冽。 孤寂恐惧被渲染得淋漓尽致,天地间弥漫着一股悲意。 一个白衣青年手持一壶清酒,随意坐于树梢上,自斟自饮。但见其星目炯炯,鼻梁高挺,面白无须,看似消瘦,却又刚毅。衣袖摆动,少了一丝雅致,却多了一分俊逸。 青年横卧树干,一言一行,虽是洒脱无比,那锐利精明、洞察细微的两眼却时时刻刻盯着不远处对峙的双方。 唉,这九幽宫怕是有麻烦了。 再次观望静立瓦上、无动于衷的少女,白衣青年不禁一声长叹,小姐这般孤傲冷漠,怕是一生都会体验这“高处不胜寒”的滋味。 族中众人尊崇少女,对其寄予厚望,不仅因她的容貌举世难敌,她的身份高贵久远,更因其冰雪聪慧,蕙质兰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兵法略家和阴阳术士。 哼,那不知深浅的单元言竟还想让几岁的娃娃与小姐结为夫妻,以至荣、单两府亲上加亲。真是可笑,到头来怕是真要害惨荣王一家。真不知当他清楚小姐身份时,将是何种嘴脸,莫不要昏死过去才好。 再过几天,等这梁国的万国会结束,小姐便要奉了圣令,回密地隐修数载,待得她出关之时,不知又是何种光景。 白衣青年拿起酒壶,对邀明月,喃喃自语。 而另一边,淳于千黛惊叹于黑衣老者的身份,良久未曾回过神来。但她毕竟是历练之人,强制镇定,眼中精光一现,似是想起什么,嘴角上掀,形成一抹刻薄弧度,“能在此处见识威名赫赫的无影尊者,倒真是意外。不过江湖上早有传闻,这‘无影无痕,一黑一白,从不分家’,既然血无影前辈在此,想必那无痕尊者亦不远矣。” 语罢,淳于千黛目光四下一扫,却是朝着树林方向停住。 直觉敏锐的她,感觉出来那里有人。 “哈哈,这年纪不大,见识倒是不少”,醉卧于林中的白衣青年——血无痕武功卓著,听力何其敏锐,淳于千黛一番言语,一字不落,全入耳中。 血无痕不再隐藏,弃了酒壶,施展身形,飘飘然落于单璃身旁,英俊面庞,线条宛如刀削一般,微微透着一丝凛然之意,身材挺拔,不羁之色毫不掩饰。 “见过小姐”,血无痕先是对着单璃毕恭毕敬施了一礼,而后才转过身来,朝着淳于千黛戏谑道,“小丫头,掌握的消息不少啊,看来你的身份也不像面上这般简单。” 淳于千黛面色一变,低首定了定神,随即抬眼将目光落到单璃身上,反唇相讥道,“我倒是觉得这位小姐的身份才是真正不凡。” 能够年纪轻轻就成为江湖三大势力之一的护法,淳于千黛自然不是傻子,从单璃的出场便是猜到,能有两位闻名于世的尊者随行护驾,此女背景肯定不弱,只是尚猜不出来头。 有道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今晚怕是难以全身而退。 “不知我九幽宫哪里得罪小姐,还请明示”,淳于千黛面色微沉,目光隐晦地在那一黑一白身影上扫过,这二人的实力,超过她太多,根本不在一个界限。 若是冲突,不消一刻,己方必是全军覆没。 因此,只能示弱,徐徐图之,以谋生路。 “我对于九幽宫没有一点兴趣,只是你们不该打荣王府的主意”,单璃淡淡道,眼中有着一种莫名的意味。 之前她派人暗中查访,寻出一些端倪。 淳于千黛一愣,大惑不解,这女子与荣王府相关? “今夜到此,只是告诫尔等,在这梁国,你九幽宫做什么,与我毫无关系。不过若是敢伤了荣王一家,那我会让九幽宫,乃至淳于一族都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俏脸冷漠,单璃玉手微握,眼中森然杀意一闪而过,宫袖一抖,一道蕴极为可怕的真气,陡然暴射而出,将远处硕大顽石轰得粉碎,尽数湮灭。 “你要明白,我有办到这件事的实力与能力!” 铮铮一语,尽是威胁,使得淳于千黛眉心狠狠一跳。 想不到,荣王府竟有如此后台,看来得尽快脱身,将消息禀告族长。 .................................. 永京城内,荣亲王府。 “暄儿,按照你的谋划,我已是派人去救那王闯了,你可是下了决心要培植自个儿的势力?”萧煜踱着步子,拧着眉,迟疑道。 “是”,萧暄短短一字,斩钉截铁。 有道是,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是因为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既然立下志向,怎不付出行动?这王闯非救不可。 “儿子差人调查过了,那王闯功夫了得,气力不凡,本是员猛将,却因得罪了上司,一贬再贬,只做得个巡检,当真是大材小用!若是救下他,定能为我所用。” 萧暄理了个头绪,忿忿不平。她前世为军人,明白那种报国无门的窝心。目今奸臣当道,能人个个无用武之地。 萧煜一怔,叹了口气,这道理他岂不明白?可是真的要自家女儿以儿郎之身,从此踏入仕途,搅进漩涡,不得安宁吗?身为父亲,不忍心也不愿意。 “父王不必介怀,我既然生在荣王府,就逃不了这宿命”,萧暄一脸平静,出言安慰道,知父莫若女。 萧煜点了点头,萧暄是他女儿,他焉能不了解? 平日里暄儿飞扬跳脱,思绪敏捷,颇有主见。此刻她凝神思索,眉目中竟是一股王者气度,自有一番风韵,若是把她与那些昭然于世的青年才俊一比,虽不至于压人一头,但那隐隐的锋芒却无人掩得住。 而如今的萧暄不过才六岁。 正待二人商榷之时,王府护卫前来密报,“禀王爷,已将王闯接入府,如何安排,还请王爷吩咐。” “先将他藏于后园密室之中,仔细照顾,等过了风头再做打算,切记不可泄露他的行踪。” “属下明白!” 待得护卫退下,萧暄支着头,懒懒道,“父王,明日就是万国会了,怕是要不安生了。” 萧煜亦是愁眉紧锁,“祸兮福兮,岂可预料?” 第21章 宣元殿万事俱备 天道轮回,地道渺渺,岁月无情,人生几何。哪怕贵为天子,虽享有万乘之尊,却难得百年之寿。 今番乃是洪光十四年,又是一个该履行三年之约的日头。 寝殿内,左右近侍正为肃宗整理衣冠,因是万国会,规格甚高,帝君当着冕服,以示隆重。 玉藻邃延,日月升龙,副其德,章其功。 黼黻文绣,降龙路车,显其仁,光其能。 硕大的皇宫,内侍宫女们进进出出,忙里忙外,而肃宗则是静静伫立,心口沉闷。 这位春秋正盛的帝王,却是须发半白,容颜苍老许多,今日更是带着几分病态。他心底很是厌恶万国会,每每到了这日子,便是食不知味,寝必失眠。只因那丧权辱国的契约,梗在胸口,如若刀绞,磨人心神。 当年穆宗兵败,留下奇耻大辱,让梁国一度颓疲,尽管他晚年休养生息,减免赋税,勤政恭俭,奈何天不遂愿,一直未能重现盛世荣光,郁郁而终,将难题丢给了后世子孙。 而继任者肃宗天性忠孝,对人宽厚和善,喜怒不形于色。即位初期,善于纳谏,广施仁政。 提及此,还不得不说一些个趣事。 洪光二年,有个清正廉洁的御史,名为陶真。他为人耿直,屡屡犯颜直谏,唾沫星子时常溅到肃宗脸上,但肃宗一边衣袖擦脸,一边耐着性子听完,面无异色,未曾降罪。 然有一日,陶真上书请求撤掉户部侍郎李继科,缘由是其平庸无能,难当大任。恰巧那李继科是肃宗宠妃的亲弟弟,肃宗犯难,琢磨一阵,降旨让李继科外任刺史。孰知陶真得了消息,大呼不可,如此庸才,岂能管理州县?遂与肃宗据理力争,肃宗争不过,只得放弃。待其回到后宫后,对李贵妃无奈道:“汝只知为弟要那刺史之位,汝岂知陶真为御史乎!朕奈若何乎?” 由此观之,这位帝王确实具有相当大的度量和推己及人之心,能守祖宗法度,尚德缓刑,体谅他人,时常不计较下人过失。若在昌盛之年,不失为“守成贤主”。 然可叹可悲,当下梁朝外有强敌环饲,内有奸臣擅权,冗兵严重,土地兼并,都道是“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卓锥之地”,暗地里矛盾冲突不断。 这样的情形之下,需要的则是机敏果敢、睿智勇武之君,革除弊政,当机立断,救国救民,中兴国家。与此相论,肃宗并不适合,他文弱温厚,优柔寡断,太过仁慈。虽算不上昏君,但也绝非明主。 这个皇帝从谏如流,却是没有主见;信任官吏,却是忠奸莫辨;意欲改革,却是畏首畏尾。以至于朝令夕改,一反一复,吏无适守,民无适从,结果什么事也办不成。 在此,不得不慨,明君者,非明人也。其须得审时度势,果敢坚毅,雄才大略,善于变通。 唉,只能说萧恪的确是个好人,却不是个好皇帝。 “陛下,已收拾妥当,是否前往宣元殿?”总领太监苏进拱手静立一旁,弯腰请示道。 “去吧,时候不早了”,肃宗摆摆手,心下焦灼,步伐沉重。虽说这些年嫁到邶国去的多是宗女,并非他亲生女儿,但他本是个心善厚道的,瞧着和亲之时,皇族宗室骨肉离别,抱头痛哭之景,亦是唏嘘不已,心痛难忍。 诸多时候,他曾心下盘算,宁可多给予一些财粮,喂饱邶国,去了那嫁女和亲之约,省得百年之后被史家戳脊梁骨。 可现实总是残酷而敏感,岂能随人愿? 和亲,听起来美好,实际却满是辛酸。很多时候只有弱国才采用这等温柔方式,确保王朝暂时的和平稳定。靠女人联姻这一绥靖政策在男尊女卑的国度,屡见不鲜。从古至今,这个决策从来都是断断续续,一直都没从根本上消除过。 只一句,没有强大的综合国力,女人只能成为贡品。 苏进得了肃宗答复,转身朝外大呼道:“摆驾宣元殿。” 少顷,众侍卫抬了龙辇,迎了肃宗上驾,一路浩浩荡荡往那前殿而去。 且说那宣元殿,是梁朝皇帝举行宫廷宴会、观赏表演、会见来使的主要场所。史书曾有记载,在宣元殿举办的国宴,成百上千场,殿前和廊下可坐好几千人。除此之外,还有开敞的广场,不仅能表演百戏,还可对击马球,一决高下。 行大宴的准备事仪由尚宝司负责,殿上预先摆好御座,铺上黄麾,周围设护卫二十四人伺立。教坊司则设九奏乐歌于殿内,设大乐于殿外,舞杂队候在殿外。光禄寺设酒亭于御座西,设膳亭于御座东,设珍羞美味于酒膳亭东西侧。 皇太子座位于御座东西向。诸王及使臣以次由南而东西相向设座。群臣四品以上在殿内,五品以下在殿外招待。 太后、皇后、嫔妃、公主及诰命夫人等有头有脸的女眷则在殿内另一侧安排席位,拉屏风隔开,另安排宫中司壶、尚酒、尚食等一班人等伺候。 目今大殿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只待这大会开幕。 荣王府外,几辆马车停滞,一干奴仆神色恭谨。 不多时,府门大开,萧煜并萧暄先后踏出,两人分别着亲王与世子服,一身贵气,威严盛隆。 “暄儿,这次随为父去那万国会,可有不安?”萧煜偏头望着比自己矮许多的女儿,宠溺一笑。 萧暄尚不过六岁,乃是第二次参加万国宴,由于时限不短,年龄太小,已是记不清第一次参会的感觉了。 “不就是一个面见各国使臣的宴会吗?儿子何足惧哉?”萧暄两嘴角向下一弯,撇撇唇,毫不在意道。 听着萧暄的满不在乎的口气,萧煜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我荣王府的世子,这气量岂是平凡。好!既然如此,那就动身吧。” 言讫,众人上了马车,齐齐往皇宫赶去。 马车内,萧暄负手于后,端坐榻上,一副深思熟虑之样。 今日,不知何事将生? 第22章 永华门巧戏丞相 约莫半个时辰,荣王府的车队便顺顺当当地到了永华门,此刻宫门外车轿云集,百官聚首,热闹不已。 按礼仪规章,宫禁重地,严禁外臣骑马坐轿,文武百官至,须得步行入宫,以示皇权至上。 当然,人有三六九等,位有高低贵重。每样规矩既是上位者定的,总归有人可以享有特权。自太宗一朝始,便有亲、郡王等在皇城内骑马乘车之赐,后来年老体衰、功勋卓著的高级官吏经皇帝特准亦可在皇城内坐肩舆或乘车,这既是皇帝对王亲大臣的恩遇,也是一种荣典。 荣王府的马车缓缓停下,萧煜并萧暄纷纷下车,立于宫门口,整了整被风撩起,微微褶皱的衣衫。 “每次到了国宴,这永华门便这般热闹。待会上了宣元殿,那场景更是不同凡响”,萧煜四下打量,挺了挺本就笔直的背脊,此刻日头升起,他的影子被拉长,身上那与生俱来的尊贵气质不减分毫,再者纵横沙场,眸子里总带着一丝统帅千军的锐气,让人敬畏有加,不敢对视。 萧暄闻言,点点头,这阵仗倒也当得起万国会的名头。眼下她一身赤色世子服,端端立在原地,金色光芒洒下,染上一层道不明的余韵,密纺的穿云蟒袍,张牙舞爪,铮然射出无尽奇彩,活灵活现,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似是想到了什么,萧暄心下忽地一沉,冷冷道,“哼,这面上功夫倒是做得足,哪次国宴不是设山楼排场,奢丽无比,不知又是耗费国库多少银两。有这闲工夫,还不若多发些军饷,养好精兵,省得受别人鸟气。” 萧暄向来厌恶这等官家作风,不务实际,穷奢极欲,再加上想到此次宴会有邶国使臣,一瞬间更是觉得了无生趣。 “这是规矩,有甚埋怨?今儿在殿上,不可再这般妄语,小心惹得一身骚,平白委屈。”萧煜了解女儿性子,耐心规劝道。他本也是心中有疙瘩,奈何毕竟是上了岁数的王爷,多少有些顾忌,哪能如此直言不讳。 “儿子再顽劣,也知晓轻重,哪会莽撞惹事”,萧暄耸耸肩,全然不放在心上。 “荣亲王”这一封号在王爵里意义重大,从不轻易赐予。既然封给萧煜,可见其圣眷正浓,如日中天。按道理,这般尊贵,可直接让马车入宫,以其代步,省些气力。 然萧煜深知树大招风,荣极而危,反倒是注重礼节,凡事非要做个十二分恭敬,才不负天恩浩荡。是故他与萧暄早早打定主意弃了马车,步行入宫。 身旁亲卫们也不惊讶,迅速跟上,动作一致。 “哟,这不是荣王爷吗?放着舒服马车不坐,怎的步行?莫不是突来心血,想仔细逛逛这内城,可莫要误了开席的时辰,惹得圣上不高兴”,正待萧煜父子俩迈开步子,一阵刺耳的声音自后方传来,明目张胆地嘲讽,真是嚣张。 萧煜闻言,挑了眉,面上不悦,却懒得开口。不用转身都能料到丞相蔡明和的恶心嘴脸,这老匹夫,真是找不痛快。 萧暄在一侧虽未恼怒失态,可眼底一戳儿火气怎么也藏不住。若是别人揶揄的是她,倒也罢了,两世为人,心中自有沟壑,她不耻于小人计较。可那不长眼的东西偏偏找她父王的晦气,出生至此,她最在乎的便是朝夕相伴的家人。 稍一迟疑,面上闪过一丝邪肆的笑意,有了主意。 萧暄转过头,睁大眼睛,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脆生生地道,“父王,孩儿曾闻‘落日趱行闻犬吠,严霜早促听鸡鸣’,可眼下日头正盛,既不早也不晚,怎么也会有犬吠鸡鸣呢?真是费解,费解!” 语罢,还仰头作冥思状,着实可爱。 萧煜一听,顿时绷不住面皮,放声大笑,这个小家伙,比猴崽儿还精,一出口便是拐着弯地骂人。也罢,有狗出来吠叫挡道,还要与它讲理不成?徒增笑话罢了。 果然,锦车之上的丞相一家,脸黑得似锅底灰,却也不便发作,正值万国会的当口,惹出事端,少不了麻烦。 蔡明和掀开帘子,恶狠狠盯了萧家父子一眼,使唤家仆快些赶马,一溜烟往前去了。 望着绝尘而去的华盖,萧暄嘲弄地吐吐舌头。 总有一天,小爷掌了势,定要你们尝尝苦头,看尔等碍眼的玩意儿还怎么横着走。 及至开宴,宣元殿上,大乐奏响,肃宗升座。 随后乐止鞭炮鸣响,皇太子、亲王、使臣等依次上殿,内亲女眷亦是按尊卑入席。再下来四品以上文武官由东西入,立殿中,五品以下则只能立于殿下。百官先行赞拜大礼,礼罢,光禄寺鱼贯而入,大乐再度奏响,后光禄寺开爵注酒,首先向肃宗敬酒。 第一轮,皇帝举杯饮毕,众官俯伏,再行赞拜礼,然后各就位坐。第二轮时,乐起,光禄寺为皇帝酌酒,序班酌群臣酒。待皇帝举酒后,群臣亦举酒,乐止。就这样,每一论敬酒,仪式同初轮相同,依样画瓢作一遍。九轮之后,光禄寺收御爵,序班收群臣盏,进汤。 每每这个时候,所有的人,乃至皇帝都被繁琐礼仪折腾得饥肠辘辘,胃口大开,终是轮到了进大膳,大乐奏响,群臣起立,谢恩之后复坐,序班开始上菜,歌姬陆续进殿献舞。 宴饮食物均是四方珍异,从全国各地水陆远送到永京。有些时鲜食物还是筹备大量人力物力,用驿马加急递到,颇耗工序,然再经由御膳房名厨精心烹制,成就绝佳上品。 萧暄坐在萧煜身侧,她环顾打量一圈,看见不少熟人。 她父子俩上首便是当朝皇太子——萧煦,年不过十七。这萧煦乃是皇后嫡出次子,与五公主萧灵曦一母同胞,关系匪浅,自然待萧暄也是亲厚有加。 且说萧氏一族,享国已愈百载,历经六帝,开枝散叶,封王封郡者,不胜枚举。宗族庞大,人丁兴旺,可也有不善之处,那便是争权夺利,日甚一日,血缘关系愈发轻贱。 就拿当今圣上萧恪为例,他的堂兄弟、表姑嫂、亲侄儿怕是百余之多,有些连名字都记不起。即便如此,天性温厚的萧恪却最是格外疼惜两个弟弟,其一是胞弟萧焕,其二便是堂弟萧煜。 这两人一个封了宝亲王,一个封了荣亲王,都是王爵中地位极高,名声顶响的封号。而这两人之间却有一道梁子,很久之前便结下,至于个中种种,以后再提。 第23章 上联出局势复杂 酒宴之盛,令人咋舌,金碗银碟,象箸玉盏。 煎炒烹炸酒肉果品、色香味觉聚花八垒,极尽奢靡之风。这国宴已演化为一种文化,历朝历代,均是马虎不得。 萧暄目光在侧面的宝王爷身上顿了顿,按辈分来,这位正值英年、意气风发的男子应是她的王叔。 眯了眯眼,萧暄歪着脑袋,静静琢磨,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宝亲王平日里不太待见萧煜与她,至于其中原因,倒是无从打听。唉,但愿不要是什么化不掉的大恩怨。 眼波流转,萧暄继续向下探去,宝王爷下首坐着端王萧熿,康王萧燷,恭郡王萧焐等,对面则坐着成王萧煁,安王萧煶一干人,众人都带着世子,皆是皇亲勛贵。 先皇穆宗即位后,曾请示国师,子辈多行火德,故下令凡是自己子侄,均已火字辈赐名。是故萧煜这一代名字大体较为相似。而肃宗皇帝本名亦不叫萧恪,而是按规矩定的萧煯,然立为太子,行监国之责后,便改为萧恪,这些都是后话了。 皇太子萧煦对面坐着别国使臣,当先一人便是邶国皇子穆索尔,昨儿个被打得昏了过去,头上缠着白布,眼神阴狠,双目如冰,一派寻思报复之样。 穆索尔下座,淳于千阳也。这位衣着讲究,风度翩翩的青年便是南越国二皇子。可叹这淳于千阳,朝议几不参与,战事从不关心,法度置若罔闻,却单单对那琴棋书画、吹拉弹唱痴迷不已,身为南越当权者,实在是尸位素餐。 淳于千阳一侧,一个身着百鸟朝凤穿花裙的女子静静安坐,正是前不久与单璃针锋相对的淳于千黛。这位面善心冷的南越三公主如今悄悄窥视着荣王父子,眼中一片迷茫之色,这荣王府到底与那神秘女子有何关联,竟然得其庇护,必须早日查清,以免坏了大计。 而另一边,萧暄刚欲收回目光,却是瞥见离自己几座之远的丞相席位,微微皱眉,这个蔡明和倒是愈发狂妄,仅是一介朝臣,既然不把位列亲王的父亲放在眼里,当面出言不逊,违背礼制,简直丢了做臣子的本分。 臣大欺君,奴大欺主。这蔡明和仗着其姊乃是皇后,太子是亲侄儿,又为皇帝所倚重,门生遍布天下,越来越不知贵贱,结党营私,祸乱专政,可恨之极。 也罢,终有一天,他会自食恶果,落得个凄惨下场。 首座之上,几杯酒下肚,肃宗再次执杯,面向外国使臣们,语气庄重,“诸位使者,千里而来,不辞舟车劳顿,传递国书,与大梁交好,朕不甚感激,请共饮此杯。” 言毕,肃宗率先一干而尽,诸位使臣亦是纷纷饮下。 酒过三巡,歌姬伴舞。只道是裙海波翻,断魂流水,浓香淡粉不绝;还欲唤凌波仙子,柔情千里,明珰乱坠半掩。 少顷,听着周围奉承欢愉之词,肃宗眼神有些涣散,往下一瞥,正巧撞见探头探脑、百无聊赖的萧暄。 “暄儿瞧什么?怎不好好用膳?可是不合胃口”,肃宗向来待人宽和,特别是对荣王一家,宠爱经年不减。 他当年还是太子之时,崇敬叔父瑞王萧鍇,便与其次子萧煜常常作伴玩耍,同榻而眠,情谊深厚。登基前夕,穆宗更是临终嘱托,善待瑞王一家,不仅因兄弟之爱,还有其护驾之功,安国之劳。肃宗闻言,连连落泪,铭记于心。 眼下肃宗打量着萧暄,愈发怜惜。荣王府几代单传,香火不旺,萧煜年逾而立,才得此一子,视为命根,实属不易。 萧暄一愣,大殿如此多人,皇伯父偏生先叫了她,真不知是荣幸,还是不幸。 “回皇伯父的话,国宴乃是天下第一宴,场面宏大,暄儿见猎心喜,四下看看,并无他意”,萧暄短小身子站起,目不斜视,弯腰拱手,放缓声音,口齿清晰。 以往随着年龄日甚,跟随父王进宫的次数愈加频繁,面圣的机会渐渐增多,萧暄对于肃宗皇帝并不畏惧,相反总觉得这个仁慈君主少了几分威慑,而今他亦不再藏巧,言语之间自是落落大方,气度沉凝。 小小年纪,并不惊慌,有礼有节,难能可贵。 周遭王公大臣暗暗一惊,这小世子倒是心性上佳。 肃宗点头,笑着摆手示意萧暄坐下,这是个聪慧孩儿。 此间主客相应,觥筹交错,言谈不断,倒是一派祥和之景。而就在氛围融洽之际,一个突兀的声音却是出现。 “梁国皇帝陛下,听闻贵国文化鼎盛,能人众多。小王前些时候在路上,听了一个对子,至今还未对出。还请梁国诸位臣子发挥大才,给出下联,解了小王迷惑”,一直溺于歌舞的淳于千阳朗朗提议,眼底却露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此言一出,众臣不解,交头接耳,互相议论,不知这素来以诗词丹青著称于世的南越二皇子究竟卖的什么药。 淳于千阳精笔墨,通音律,甚至有人赞其“一词惊天人,一曲动天下”。若说他还有对不出的对子,难以让人信服。 萧暄低着头,摆弄着面前一道海棠燕窝汤,看不清表情。 “哦,说来听听”,肃宗眼神一凝,倒是不温不火道。 淳于千阳站直身子,一挥衣袖,老神在在道,“骑奇马,张长弓,琴瑟琵琶,一大王高高在上,不战即和。” 言讫,一片杯盘相撞,倒吸凉气声。 这对联理解起来其实不难,甚至容易对出,可让人心惊肉跳的是它的意思,明目张胆、实实在在地讽刺大梁,兵败邶国,不战求和。 “砰”地一声,荣王萧煜手中的玉杯顷刻化为沫影。身为梁朝臣子,最恨国家受辱,况且其中还连着家恨! “二皇子此话何意?”萧煜额间青筋突显,面沉如水,牙缝中硬生生塞出来的话,带着噬人的狠厉。 穆索尔听了淳于千阳的话,再看向荣王,一阵隐晦得意。 萧暄见状,暗暗攥紧拳头,眼底涌现疯狂之色。 第24章 对下联还以颜色 淳于千阳的话若镜湖投石,似静林飞鸟,惹来一众热议。 一旁的淳于千黛秀眉紧蹙,自己这混账二哥,这般不知轻重,平日里不着调也就罢了,怎生糊涂至此,到这万国宴来大放厥词。脑子里全是浆糊,一张油嘴除了能吃,就是惹祸。人情世故简直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未通! 这占据中原,屹立百年的梁帝国此刻好比一头病危沉睡的猛兽,爪钝牙稀,耳聋目昏,垂垂老矣,人尽欺之。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又能忘记这头猛兽当年威风凛凛,横扫四方。仿若云中龙,翻江倒海凭天跃,若隐若现百兽惶;又似风中虎,昂头踊跃逞牙爪,麋鹿之属皆奔忙。 邶国、梁朝、南越三足鼎立,邶国居北,民风彪悍;梁朝在中,农桑发达;南越偏南,文化繁荣。随着梁朝近年来武力衰微、国力颓疲、屡遭侵犯、不复当年荣光,南越这个曾经的属国逐渐变得不安分,眼下更是愈发猖狂,露出了狐狸尾巴,与邶国私下渐有联合之意,彼此来往,妄图南北夹击,陷大梁于危险之境,谋求更大利益。 淳于千黛稍一思索,便是得到了缘由,想必自己这志大才疏的二哥是与那骄纵成性的穆索尔暗暗通气,想在这万国宴好好将大梁君臣羞辱一番,以解心头之恨。 哼,真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这永京是梁国首府,天子坐堂,若是真惹恼了梁国上下,怕是有性命之忧。即便事后邶国和南越欲意追究,那也是时过境迁,悔之晚矣。况且梁朝也许很忌惮邶国,可不会不敢与南越一战。到时若是集结力量,含怒一击,南越将有不小祸事。 淳于千黛越想越烦躁,南越今番还没有与大梁彻底撕破脸的准备,有道是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面皮还是要过得去,再者维持三方平衡,对于现下的南越是最好的局面,无论是邶国还是梁国一旦强盛,都拥有吞下南越的实力。 揉了揉额际,淳于千黛暗暗一叹,这淳于千阳真是老虎变猪娘---又蠢又恶,愚不可及!当面冲撞梁国皇帝,这种惹麻烦的事就应该推给草包穆索尔去做,目今却成了梁国与南越的矛盾,使得实力最雄厚的邶国坐山观虎斗。 就在这位南越三公主头疼之时,殿上已是唇枪舌战。 “恕小王糊涂,荣王爷怎生这大的火气,小王不过是出个上联,别无他意”,淳于千阳瞅着萧煜,浑身一抖,只见得荣亲王一双眼睛瞪大如铃,狠光忽闪,杀气四溢。 萧煜那淋漓两手猩红起,血雨林中横刀立的威压直唬得淳于千阳脑中一片空白,失了言语,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淳于千黛在一侧默默品酒,面上一副了然神色,她太了解淳于千阳,整的一个虎头蛇尾,中看不中用的蠢货。也不知那穆索尔许了他什么好处,让他来做费力不讨好的出头鸟,意气用事,不深思熟虑就在国宴发难,丢的还是南越的脸。 “好一个别无他意!二皇子是当我大梁人都是目不识丁的傻子不成,如此浅显的对联,即便是乡野莽夫也听得出讽刺之意,二皇子还在这振振有词,强行狡辩,真是好做派!”成王萧煁怒目相向,措辞激烈。 萧煁向来与萧煜一家交好,现下见萧煜气得狠了,况又是大梁受辱,自是立即站出来,回以颜色。 “这番话都说得出口,南越国简直欺人太甚。” “南越数年前仅仅一弹丸小国,臣服大梁。岁岁朝贡,年年纳粮,如今仗着邶梁交战,似墙头草般,多次叛变,即离即和,抢夺地盘,反复无常,真是小人行径。” “这南越倒是愈发嚣张,该好好杀杀它的威风。” 大梁朝臣见淳于千阳挠起论争,欲使梁国颜面扫地,纷纷指责,士大夫明礼仪,重气节,恪守职责。 “哼,好一帮忠心的梁朝臣!不过一对联,也能扯到国家大事上,真是虚伪做作,恶心之至”,穆索尔见火候差不多了,挺了挺不甚宽厚的胸膛,慢悠悠道。 眼下的局势总不能让淳于千阳一个人顶着压力,看这怂货形状,迟早败下阵来。怪不得那南越皇帝即便万分宠爱他,却也不愿让其承继大业,这货色哪是个成大事的料? “皇帝陛下,我邶国向来重武轻文,故小王才疏学浅,私下却以为这本是一个道听途说的对子,不必深究。除却其他,单就意思而言,岂能说就一定隐喻贵国?若是强加附会,抓住字眼不放,怕是令别国不服,徒增口舌之利,于邦交无益。依小王看,不若就此打住,免得坏了国宴气氛,扰了大家雅兴。”穆索尔抄手一鞠,对满堂怒气冲冲大臣置若罔闻,望着肃宗,客客气气。 他原就只计量羞辱梁国,贬低其地位,看个笑话,出口恶气罢了,这才找了南越这个原本弱于梁朝的小国来羞辱它。既然达到目的,就适可而止,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提到台面上。 肃宗一贯温和,此刻也是紧紧抓住龙椅两侧,沉默无语。 “既然是上联,那一定得有下联,才算完整。二殿下慷慨地给了上半,礼尚往来,理应回个下联”,整个大殿剑拔弩张之际,清脆的童稚声音猛地响起,异常突兀,却又像是理所当然,“我的下联是‘伪为人,袭龙衣,魑魅魍魉,四小丑鬼鬼靠边,合手并拿’,还请诸位评判,是否工整?” 萧暄面不改色,不卑不亢,不骄不躁,不恼不怒。既然邶国、南越摆明一出闹剧,辱我大梁,岂能轻易随他们意? 萧暄这个下联一出,满堂喝彩,这对子着实妙哉。细细一品,那四小鬼不正是邶国、南越和最近在东西两地躁动不安的东瀛、乌思吗?暗指这些国家狼狈为奸,小人勾当,即便披上龙衣,依旧是跳梁小丑。 好一个将计就计,在对联本身做文章,避重就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萧煜欣慰地望着女儿,聪颖如她,四两拨千斤,巧妙地回击,将别国反踩在脚下,将原本沉重的局面一下扭转,得子如此,何其幸也。 第25章 万国宴一波三折 “哈哈哈”,肃宗萧恪闻言,释怀一笑,望向萧暄的眼光又多了几分赞许。这个相貌清奇,有礼有节,睿智机敏的侄儿再次入了他的眼,合了他的心意。 这个对子,将那些折辱大梁,意图不轨的邻国一网打尽,很是解气。虽说表面来看,似是得罪了不少人,为大梁无形之中树了强敌,可也正如先前淳于千阳和穆索尔之言,一个本是卖弄文采的对子又何必大做文章呢? 反之再借着他们的所作所为,若是拿这个对子说事,不依不饶,岂不是自扇耳光? 邶国、南越等不会为了一个对联,就与大梁真的兵戈相见,浴血相争,只不过是逞口舌之快,而大梁反唇相讥,亦是情理之中,旁人指点不得。 穆索尔闻言,面色渐沉,眼底压不住的狠厉和凶悍,“荣王爷真是有个好儿子啊。” 语罢,狠狠吞下一口酒,瞥了眼萧暄,悻悻坐下。 淳于千阳见状,动了动嘴,刚欲说些愤懑之言,赚回点面子,袍角忽地一沉,力道不轻不重,却是清晰存在,他低下头循去,原是淳于千黛拉住衣襟,微微摇头,神色复杂。 淳于千阳一愣,疑惑挑眉,却是话到嘴边,又使劲咽了回去,最终缩了缩头,没了后招,狼狈坐回席位,安安分分,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前后行径,如此矛盾异常,活脱脱一副“雷声大雨点小”的模样。 一时之间,大殿气氛一派诡异,分外凝结。 宝亲王萧焕眯了眯眼,不着痕迹地扫了扫萧暄,面上不动声色。今番在宣元殿上,他一直寡言少语,为数不多的几句吉祥话也是随大流而出,此刻埋着头,神情模糊,不知有何计量,更是让他人琢磨不透。 萧焕下首五步之遥,便是丞相蔡明和。这位擅弄权柄,左右逢源的重臣面上笑眯眯的,和蔼平静,望着萧暄时一片称赞之色,可是抽搐的眼角却是将其本心出卖的干干净净。他与荣王府的梁子不可谓不深,道一句冰炭不相容,都不为过。萧暄这般早慧,让他不得不生出一丝忌惮。 时间转瞬即逝,对联风波后,国宴就在这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浑沌劲里,挨到了尾声。 就在肃宗皇帝起身,招来内侍,准备退去安歇之时,邶国七皇子穆索尔施施然上前,嘴角荡着一丝冷意,声音不高不低,“小王此次前来永京,乃是得了父皇旨意,恳请梁国皇帝陛下,能将五公主萧灵曦嫁于我为妻。” 一言出,四座惊!所有人都被这句话狠狠震了震,不过片刻之后,许多外国使者望向肃宗萧恪的目光中,已是多出了一抹讥讽与嘲弄,又得赔上公主换取平安。 被他族上门强行逼婚,这一国之君,简直颜面无存。 “咔!”萧恪端着架子,藏怒宿怨,脸色却阴沉似冰,手中的玉石杯,掉落在地,轰然间化为了一堆碎瓷。 虽然国宴中梁朝一直遭受嘲讽,不过在肃宗看来,却是有着属于他的底线,穆索尔这番高高在上,犹如命令般的请求,正好狠狠地踏在萧恪隐藏在心中那仅剩的尊严之上。 萧灵曦何许人也?乃他的亲生骨血,膝下爱女,掌上明珠,千种呵护,万般珍惜,岂能嫁到北境蛮荒之地,受那背井离乡之伤,外族欺辱之痛? “皇上息怒啊”,一旁的内侍总管见势不妙,赶紧出声提醒道,陛下这盛怒模样,怕是触了逆鳞,失了理智。 肃宗闻言,狠狠吸了几口气,一屁股坐回龙椅上,脸色淡漠的望着低头不言的穆索尔,声音有些嘶哑道,“灵曦尚且年幼,不便远行出嫁,还请贵国收回好意,另择他人。” 穆索尔闻言,却不慌不忙道,“陛下此言差矣,据我所知,梁朝新阳公主已过及笄之年,风华正茂,正是该选夫出嫁之时,如何不能与我邶国结亲?难道说陛下另有所谋,不愿将才貌双全的五公主嫁于我。” 言讫,穆索尔陡然加重了语气,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萧灵曦文采出众,又天生丽质,乃是不可多得的佳人,令无数青年魂牵梦萦,辗转反侧。 而穆索尔生性浪荡,好色贪杯,又仗着邶皇宠信,妻妾成群,夜夜笙歌,眼下怎肯放过这国色天香的公主。 “灵曦侄女乃是当今圣上爱女,视若珍宝。陛下想多留在身边,晚些嫁人。穆索尔殿下若是强邀圣意,恐怕有失妥当”,萧煜目光扫过对面那如虎似狼的邶国人,冷声道。 “荣王爷说笑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天经地义,想必陛下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小王爱慕公主多时,思之若狂,废寝忘食。若是陛下答应将公主相嫁,我必竭诚待之。”穆索尔脸上笑意灿烂,语气看似真诚无比。 “嗤,你穆索尔是个什么形状,众人皆知,别在这猫哭耗子——假惺惺。明明一道貌岸然的小人,还要装出一副好人做派,真是恬不知耻!”眼睛赤红的瞪着穆索尔,脾气一向火爆直爽的成王爷忍不住的一拍桌子,指着其鼻子怒骂道。 萧灵曦也是他疼惜的侄女,从小看大,感情不比肃宗萧恪浅。 “哼,成王爷的火气还是一如既往大,气大伤身,不值得”,备受群王呵斥的穆索尔阴声笑了笑,他本就不是好脾性,怎会甘心受气,转头恨声道:“不过可惜,今天这事,可轮不到你们有选择的余地,当年贵国先皇亲口许下的承诺,总不能出尔反尔吧!这亲事也是得了我父皇首肯,嫁作我邶国皇子妃,乃是莫大的荣幸,你们不答应,也得答应!” 狂妄的话语,刺激着梁国君臣的神经。 不曾失态的萧暄,早在穆索尔提及婚事时,身体便是止不住的痉挛,她成长至今,六年光阴,忆起的笑语欢声,莫不与萧灵曦息息相关,这位温婉可亲的女子带给萧暄的怜惜疼爱,刻骨铭心。而现在却要其远嫁仇敌,萧暄怎能答应? 缓缓的抬首,那张本是清秀的稚嫩小脸,现在却是狰狞得有些可怖,“终有一天...我...会踏平邶国!” 牙齿颤抖间,泄露出杀意凛然的字句,萧暄拳头紧握,漆黑的双眸燃烧着暴怒的火焰,却又阴冷得发寒...... 第26章 铮铮铁语傲骨寒 是日,永京城本是日照晴空,天朗气清,转眼便阴云密布,凉意袭人,还带着起了一股子大风。这怪风张牙舞爪,气势汹汹,裹挟着一地的沙尘盖过街巷子,罩住红阁楼,一路浩浩荡荡,横冲直撞,往那内城里疯灌,硕大的皇宫檐角在漫天烟尘里若隐若现,触目朦胧。 尘霾蔽日,搞得人心也是灰蒙蒙的,来往之客心下直嘀咕,这贼老天又犯了什么幺蛾子,凭的给人添堵。 宣元殿上,本该笑语欢歌、主客相敬,眼下却是一股难以言喻的煞气盘绕,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唯恐成了靶子。 肃宗皇帝身子禁不住颤抖,面色苍白,使劲咳了几声,乏力道,“此事众卿家有何计量,说来听听。” 皇帝发了话,望向群臣的目光带了明显的期许,他如今六神无主,倒是祈求集思广益,能拿个折中的主意。 众大臣你望我,我瞧你,一时之间互相推诿,谁也没先开口。挑明了,在座的哪个不省得皇帝是绝计不想公主出嫁的,若是奏请准了穆索尔的条件,将新阳公主远嫁,惹怒了护犊心切的萧恪,那日后休说顶上乌纱,就是项上人头都一股脑地去给阎王爷请安;可要是当了马前卒,劝说陛下严词回绝,断了邶国的小人心思,得罪了颇为受宠的七殿下,给了邶国挑起事端的由头,把事情给搞大了,亦是难辞其咎。 左右都讨不了好,根本就是个两难之局。目今正是多事之秋,在这节骨眼上找晦气,不是嫌命长了,就是脑子锈了。 坐在萧煜右后侧的萧暄见状,挺直了背,嘲讽地扬了扬手臂,到底是常年混迹官场的老油条们,算盘打得比谁都精,不肯吃一点亏。你推我,我推你,半天没个章程,堂堂□□大国的列位大员,没一个有担当的! 脸上的厌恶毫不掩饰,萧暄望着这帮平日里满嘴仁义道德,篇篇之乎者也的勛贵公卿,气不打一处来。哼,窝里斗时一个赛一个的狠辣,碰见外敌,都当起了缩头的龟孙。 萧暄脑子里忽然浮现一群关在铁笼里的猴子,望着屠宰的大刀横过来,互相推挤,拼命把同伴往外送,恁地可笑。 既然皇帝抛了问题,还是要给个主意的,而丞相是文官之首,总该出来表个态吧。 蔡明和知晓自己避不了,可又不愿当出头鸟,便隐晦地朝下首使了个眼色,意思再明白不过。 身后的礼部尚书王国良得了眼信,当即面色青紫,心下叫苦不迭,这丞相大人怎的就找上他了,这当口出来搭话,摆明了得罪皇帝,不死也得脱层皮。 唉,也罢也罢,官大一级压死人,今番自个儿要是不站出去,顺了顶头上司的意,明天照样躲不掉灾祸。王国良认命地叹了口气,踱着小步,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上前奏道,“禀陛下,微臣以为邶国七皇子此番前来,既奉了邶国君主的旨意,又是诚心相请,陛下何不准了婚事,续两国邦交,结秦晋之好。于国于民,都不失为一英明之策。” 言罢,蔡明和连声附议,又即刻道,“陛下,依臣之见,王大人所言有理,公主和亲一俗自古存之,我大梁亦曾有数位宗女嫁出,维系他国,和平共处,使我大梁享了多年太平。七殿下乃是邶皇幼子,膝下麟儿,五公主能与其结为夫妇,必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况且先帝亦曾许下承诺,两国妻以公主,与为兄弟,共拥盛世...” 蔡明和说到此处,瞟了穆索尔一眼,神色复杂。 穆索尔咧嘴一笑,看来我那八车金银珠宝没有白送,这蔡丞相真是讲道义啊,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简直是胡言乱语,狗屁一堆!蔡明和你身为百官之首,一朝丞相,脑子里想的就是怎么讨好别国吗?我看你分明就是邶国细作,吃里扒外,地地道道的狗奴才!” 面对着蔡明和理所当然的态势,沉默的萧暄终于犹如火山般的爆发了,小脸冷肃,一腔铮铮冷语,将大殿之中的所有人都是震得发愣,周围百官个个瞠目结舌、哑口无言,就连肃宗皇帝都好半响没回过神来。谁能想到,尚不过总角之年的萧暄,竟然如此利害,当堂辱骂一品丞相,还是梁国这些年头一遭。 “世子,我等在商议朝政大事,儿戏不得!世子若再行妄语,给陛下添烦扰,臣就要弹劾荣王爷,教子无方之罪”,蔡明和面色乌青,怒声道。而今再好的伪装都破了功,若不是忌惮肃宗和荣亲王,他真想命人将萧暄这个祸害拖下去乱棍打死。 “萧暄,先退下,叔父知晓你心里不好受,不过这里我们自会做主,你尚且年幼,不要瞎搀和”,一旁的宝王爷萧焕也是突然开了口,淡淡的道,眼神却是看向萧煜。 “各位大人,倘若今日邶国求娶的对象乃尔等之女,你们还会这般坦然无忧吗?”萧暄不置可否,既然说得出,便是知晓后果,缓缓站起身子,瘦弱之躯,这一刻立得笔直。她嘴角噙着嘲讽,望着殿上带着华贵之气的明黄色,眼中闪过一抹痛惜,身为皇家人,有着太多心酸无奈。 “这…”闻言,诸位王公大臣一滞。 “这的确是国事,但也是家事!我萧暄不过一介顽童,不明白什么深谋远虑,江山大计,我只知道萧灵曦是我的皇姐,是陛下的骨血,是我大梁王朝名声斐然的五公主,也是萧暄最为珍视的亲人。她的终生幸福不值得去牺牲,她不该也担不起两国的战和!” 萧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看清各式各样的嘴脸,心下悲凉。她想不通是当年穆宗皇帝亲率几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却铩羽而归的历史太过沉痛,还是数十年来和亲换来的面上太平磋磨了梁人血性,为什么无论文官还是武将,在面对国土辽阔、兵力强盛的邶国,第一想法不是战,而是和! □□太宗时期的“剑扫四方天下归,马踏南北四海毕”的傲骨都去哪了?后世子孙已经将先人的颜面输得个干干净净。 大殿上,群臣相望,人心各异,可谁也未曾注意偏殿拐角处,一个温婉隽逸,气质高贵的女子低首而泣,她望向萧暄的眼神一片复杂... 第27章 主战求和两相难 萧暄的怒喝,仿若经久不息,发人深省。 大殿依旧是一片寂静,显然,众人还沉侵在先前少年带来的那股震撼之中。 “咳…”,龙椅之上,肃宗略显急促的咳嗽声,终于拉回了全场涣散的目光。肃宗望向萧暄,神色并无不悦,虽说萧暄一个幼年王世子,在万国宴上当着诸多文臣武将、别国大使的面痛斥丞相,有失大体,于礼不合,但她的一席话句句戳中肃宗软肋,字字铿锵,于情可恕。 “暄儿退下吧,你尚在冲龄,不宜掺和国家大事”,肃宗眼瞳微缩,挥了挥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远处那一袭世子蟒服的少年背影,似乎也在此刻,多了一丝神秘。 萧恪这般放纵态度,摆明了宽恕萧暄的无礼之罪。 一旁的穆索尔见状牙齿狠狠咬了咬,发出阵阵冷寒的咯吱声,只差没磕出鲜血,当真渗人得紧,那张还算勉强的脸充斥着恨意与怒火,双眼森然地扫过众人,狞声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王爷!你们梁朝自诩礼仪之邦,就是这般待客之道?让一个小儿三番五次阻我联姻,将我堂堂七皇子的颜面置于何地?!哼,我邶国皇室也不是好相与的,究竟嫁不嫁公主,还望梁国皇帝陛下掂量好轻重。” 黄口白牙,本王把话说死了,就要你大梁皇帝为难出丑。 穆索尔发泄一通,眼神闪烁不定,面色阴晴转换,猛地踢开酒榻,也不请辞,径自拂袖,带人离了宣元殿。 穆索尔一走,别的使臣也不便久待,纷纷离座告辞。 片刻之后,大殿上就剩下梁朝群臣面面相觑,似叹似惜。 肃宗闻言,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眼底寒芒冰冷刺骨。穆索尔的装腔作势,狐假虎威,实是令他反感至极,明面上带着浓浓逼问之意的语气更是触了他的帝王之尊。 “混账,穆索尔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威胁我大梁,甚是嚣张,其心可憎,其行当诛!”萧煜满脸铁青地怒砸着桌子,酒杯中佳酿,溅了一桌,洒了一地。 “这穆索尔不过一皇子,便是骄横至此,可见那邶国愈加看轻我大梁,自以为天上君,把陛下视作儿皇帝,长此以往,岂能不生祸端?”坐于下方的成王,此时也是疾言怒色。 两位王爷先后叱骂,大臣们却是三缄其口。 “陛下,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一个浑厚嗓音忽地响彻大殿,破了尴尬的僵硬局面。 众人循声望去,瞧了出列之人,正是刑部尚书曾泰忠。 打量此人,萧暄与萧煜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心中迷惑陡生,这个欺软怕硬,逆来顺受的猪尚书哪根筋搭错了? “曾爱卿何事禀奏,速速道来”,肃宗毕竟当了这么久的皇帝,强行稳了稳心神,深深呼了几口气,淡淡道。 “臣以为,家国有别,大堂之上无私情,岂可公私不论,混淆视听?臣弹劾荣亲王教子无方,王世子顽劣不堪,今番大殿之上世子不顾大局,妄断国是,铸成大错。五公主婚事涉及邶国,若启战事,谁来担待?”曾泰忠理正词严,大义凛然,一副忠君爱国模样,望了荣王父子一眼,嘴角微弯,暗地里急急盼着落井下石。 “臣附议,曾尚书所言,合情合理。世子言行失当,贸然开罪七皇子,气得其怒极而去,实属不该。”刑部侍郎见着上司站出来发话,立即跟风响应。 “臣也认为世子过于急躁,行事颇为不妥...” “臣以为......” 一拨接一拨讨伐萧暄的声音此消彼长,连绵不绝。 蔡明和望着言之凿凿的官员,嘴角一抹冷笑,萧暄这个黄口小儿,初生牛犊,政治上一窍不通,群臣攻讦,陛下即便有心护着你,也不得不思虑一二,这下有荣王府好受的。 萧暄望着来势汹汹的言论,心底冰凉一片,呵,这就是大梁的臣子?这就是居庙堂之高的肉食者?这就是钟鸣鼎食,声威赫赫的公卿勛贵们?! 他们讨好谄媚的永远是强敌外侮,他们卑躬屈膝的永远是权力名誉,他们屠刀相向的永远是政敌同党,他们肆意践踏的永远是平民百姓。 愤怒的萧煜一把将萧暄扯至身后,昂首道,“暄儿何错之有?武将之责在保境安民,文臣之责在治理国家。目今我大梁屡屡被辱,尔等文武食君禄,却不分君忧,解君愁。大梁的平安都靠卖女儿来交换,还养着我们做什么?不若趁早散了,各自回家,生儿育女,等时机到了卖孩子便罢。” 语罢,是一股子痛彻心扉的凉意。 “砰”,受激于荣亲王的话,镇北将军蒋安民气血上涌,羞愧难当,猛然出列跪下来,狠狠一磕头,不顾鲜血横流,瞧那倔劲,直想把地凿个洞,“陛下,臣以为荣王爷之言乃是上善!公主乃我大梁皇亲,贵不可言,臣身为大梁将军,岂能容忍邶国强娶公主,欺辱天家?!世子爷严词拒绝,理所当然。本将无能,愿马革裹尸,埋骨北疆,一雪前耻!” “陛下,臣愿请旨出战,与邶国一较高下。” “陛下,臣也愿意,挥师北上...” 受刺激的武将接二连三出列,直让众人瞠目结舌。 更加惊奇的是在这般旋风式的请命中,气氛愈加热烈,不少大臣热血澎湃,一些个文臣也开始附议萧煜。让邶国逼着君主难做,割让土地,纳贡交税,献出女儿,说来道去,实实在在也是做臣子的无能! 一时之间,议论不断,大殿又成了主战派和主和派的交锋之所,又是两个团体利益的一番纷争。 肃宗望着混乱不堪的大殿,从心底涌上一个无力,他瘫坐在龙椅上,手脚疲软,心思复杂。 恍惚间,他想起了穆宗皇帝,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苦笑,前人埋下的祸根,生生让后人承受。祖上何其威风,到了自己这一代,为何便是如此举步维艰,唉,生不逢时啊。 “够了,吵吵吵,除了争执,尔等还会什么?朕听累了,也不想听了,暂且搁置,今番到此为止吧。”肃宗起身,在内侍的搀扶下,在众臣的磕头声中,缓缓出了大殿。 他的背影孤寂落寞,竟是有几分佝偻... 第28章 因缘际会四方动 忘忧山上,云遮峰顶,日转山腰,风光无限。 若是细细观赏,岩前花木舞春风,暗吐清香;洞口藤萝披宿雨,倒悬嫩线。飞云瀑布,银河影浸冷光寒;峭壁苍松,铁角铃摇龙尾动,好一个休闲养生之所。 镇国寺处,山门侵翠岭,佛殿接青云,隐居世外。 若是慢慢游览,端的别有洞天,钟楼与月窟相连,经阁共峰峦对立。灵气四溢,佛光普照,白面猿时时献果,将怪石敲响木鱼,黄斑鹿日日衔花,向宝殿供养金佛,道一句,七层宝塔接丹霄,千古圣僧来大刹。 目今护国圣师晦明方丈就稳稳端坐禅院,转着手中一串已是磨得发亮的紫檀佛珠,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珠子猛地一顿,晦明右手兀地一抖,缓缓睁开慧眼,望了望天际,两缕长须随风而荡,一片静然。 “时候差不多了”,半晌后,晦明微微一笑,轻轻吐出一句话,双手合十,默念一声佛号,起身出了院子,差人唤来自己信任有加的圆意。 圆意乃是晦明师侄,镇国寺金刚护法之一,武功高深。 “师叔,你可是要去后山寻那无尘老僧?”赶来的圆意照吩咐提着一个棉布包裹,毕恭毕敬地跟在晦明身后,瞧着自家师叔的去向,不禁有些好奇,小声问道。 “正是”,晦明颔首,声音饱含沧桑,透着一股沙哑。 “可是那无尘僧人向来不见客,师叔此行必是碰壁,何苦白跑一趟,累着身子”,圆意拍了拍光溜的头,不解道。 “哈哈,圆意,你要明白,凡事讲究因缘。只一句,瓜熟蒂落,啐啄同时;道一个,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今时不同往日,变数已至,我等当顺天而行”,晦明低首,叹了口气,字字珠玑,寓意深刻,旁人难以听懂一二。 “师侄谨记”,圆意虽然不明深意,但还是应了声。 晦明见状,也不多做解释,领着圆意晃晃悠悠地往平日里人迹罕至、寂寞萧索的后山禅院行去... 后山禅院是镇国寺密地,鲜为人知。岩石峭壁不断,道路曲折迂回,灌林密布,藤蔓丛生,时而野兽横行,猛禽出没,稍不留心,恐有性命倾覆,当真唬人得紧。 萧暄那日率护卫上山,名义上行的是镇国寺后门,实则乃是中门,只有本寺一众颇有资历的僧侣才知晓真正意义的后山,他们亦不敢随意冒进,更不消说外来之客。 许是晦明方丈主持镇国寺年岁已久,亦或是其修行数十载,早已心如止水,处变不惊,隐隐间一派仙风道骨之样。 只见其熟门熟路,盘坡转径,揽葛攀藤,领着圆意师侄,路上倒还算顺畅,未遇什么阻碍。 待二人转过一峭壁,望见山涧,得一小谷,仿若世外桃源,不入世俗。左峰为掩,右崖为映,出的是云,纳的是雾。虎啸时风生谷口,猿啼时月坠山腰。 这便是无尘僧人隐居之地,幽然安宁。 正当到达目的地的圆意四下活动筋骨,准备歇一歇时,只见山凹猛地刮起一阵冷风。风过处,那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参天古树背后,奔雷也似吼了一声,扑地跳出一个吊睛白额锦毛血纹大虫来,虎视眈眈,愣的慑人魂魄。 圆意吃了一惊,倒退两步,神经绷得似放箭之弦,手脚齐上,摆出金刚拳的架势,时刻防范。 晦明禅师望了一眼,笑着摆了摆头,“师侄何须紧张,这大虫被那无尘养了好些年,慧根深种,灵性十足。眼下它只是守着这方圆几里地,存着试探之心,防范侵扰者罢了,不会擅自伤人性命。” 圆意闻言,放下心来,再细看那大虫时,但见毛披一带黄金色,爪露银钩十八只。睛如闪电尾如鞭,口似血盆牙似戟。更加奇特的是这只大虫体型较平常更加硕大,腹下更是生出一圈圈血纹,鲜艳耀眼,神秘异常。 大虫望向这二人,爪子猛刨几下前方黑土,低吼阵阵,口露钢牙,警戒之意昭然若示。 “呵,你这厮倒是忠心耿耿,快去吧,去告之你的主子,晦明前来拜访,还请给几分薄面,见上一见。”晦明方丈捋一捋胡须,慈眉善目地调侃道。 也是奇了,晦明两句话一落下,那大虫竟是真的转身,往那谷中密林奔去,激起一阵尘土飞扬。 “师叔,这长相狰狞的大虫还真是灵气十足,师叔之言,它竟然听进去了,真是稀奇得紧”,圆意收了架势,走到晦明身旁,啧啧称赞,眼底一片欣赏之意。他以往来这后山次数不多,且那大虫也不尽在,是故不甚熟稔。 “那是自然,别看此刻这厮如此凶猛健壮,虎威正浓。当年无尘与老衲救下它时,不过出生一月,赢弱不堪,奄奄一息。最终还是无尘留下了它,日日喂以珍禽走兽,辅以奇花异草,养精蓄锐,才有了今日这般精壮。”晦明忆起往事,眼睛微眯,神色放空,缓缓道来。 “阿弥陀佛,现下看来,也是这大虫佛缘深厚,有次造化”,圆意双手合十,念一声佛号,慨然叹道。 就在两师徒交谈之际,那血纹大虫却是很快折返,凭地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响霹雳,振得那山谷也动。只见其调转身子,虎头背向晦明,再把它的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 晦明一见,神色自然,仿若预料之中,他明白那大虫的意思,摆明了无尘不想见人,已是下了逐客令。 晦明也不着急,上前几步,呼吸吐纳,带着几分真气,一字一句道,“无尘,老衲知你已是隐居,不理世间烦扰。但你凡根未断,怎可静心修行?可还记得六年前老衲对你的那番肺腑之言,如今时辰已到,机缘交汇,该是你出山之时,你怎可又如此做派?” 一番言语,晦明便是静默伫立,他相信那人自有决断。 话音落下,山谷又是一片静默,仿佛酝酿着什么... 话分两头,另一边,永京天香居密室内。 “主子,鬼谷那边暗卫又来信了,催促主子赶紧起程,前往密地”,一个扮相甚异的随从跪地禀告道,其白衣白带,戴着鬼脸白皮面具,左肩刺着个“天”字。 “我知道了,传令下去,三日后动身”,坐在锦榻之上,拿着一本书卷默默诵读的单璃轻声吩咐道。 “属下遵命”,随从恭恭敬敬应道,而后转眼间消失于屋内,应了句来无影去无踪,轻功甚是了得。 “小姐,圣尊几次下令,怕是也有了一丝火气,依属下之见,小姐这次在梁国将归程一拖再拖,族内那一众老不死的,怕是早已心存不满。唉,落下口实,总归麻烦。”单璃身旁一位白衣青年摆弄着手中锋利匕首,面上一丝玩味之色。 单璃闻言蹙了蹙眉,收了书卷,起身安静站于一旁。纤手托着双肘,青色袖摆下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一对犹如宝石般的明眸印射着点点迷离。梁国毕竟是自己幼年所长之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一离去,怕是难以再回了吧。 “哼,族中那些老顽固看中了小姐的天赋,一直将小姐束缚得宛若牢笼,真是可恶”,望着单璃面带一丝伤感,另一侧的黑衣老者却是兀自打抱不平,语气里带着一丝沉痛。 “好了,族中之事轮不到我们指手画脚,还是不要再议。无影无痕,你们二人先下去,我想单独呆一会”,单璃收起多余情绪,恢复了一贯淡漠神色,朱唇轻启,不容置喙。 血无影,血无痕得了命令,唱了喏,当即退了下去。 房间又归于平静,单璃亭亭玉立,修长身姿宛如是那在红尘俗世中盛开的青莲一般,脱俗而别具灵气。 正当单璃冥思之际,身后某处的阴影忽然一阵蠕动,旋即一道白色的影子便是浮现而出,白影冲着单璃恭敬弯腰,谦卑地道:“主子。” “说吧,有何事?”少女缓缓转身,淡雅脱俗的精致脸颊虽是带着一丝冷漠,却愈发通彻如琉璃,空灵之气,似乎都是完全凝聚在了她的身上,让得人的视线,难以移开。 这道白影也是一般打扮,白衣白带,带着鬼面白皮面具,不过声音却与先前那人不同,相必是另一护卫,“主子,宫里来消息,宣元殿上,穆索尔向梁国逼婚,要求将五公主萧灵曦嫁于他为妻。丞相等一众主和派附议将公主远嫁,而荣亲王一派则是坚决抵制。两党争执不下,肃宗皇帝下令搁置,暂且不议。” 单璃闻言,玉手微微顿了顿,双眸却是愈发冰冷,一挥手,“我知道了,再探。” “是...不过,主子,属下还有一个发现,就是那荣王世子萧暄并不是以前得知的那般平庸”,白影想了想,还是如实禀道。 “哦,说来听听”,单璃晃了晃神,脑中兀地浮现那日在荣王府见着的小孩,清秀可爱,举止憨厚... 第29章 东华宫姐弟交心 皇城之中,人头攒动,万国会的头宴已是了结,众卿家皆打道回府。路上群臣三五扎推,议论纷纷,各有各的小九九,只因那宴会之上,唇枪舌战,一波三折,前景堪忧啊。 萧暄跟在萧煜身后,默默无言,她心下着急,那穆索尔摆明了不会善罢甘休,怕是不出几日,又会进宫逼迫圣上嫁女。如今自个儿也没想好万全之策,真是被动无比。 “煜王兄请留步”,一阵低沉嗓音从身后传出,引得萧煜、萧暄父子俩同时驻足回头。 一位年近而立的威武男子疾步行来,虎背熊腰,身手矫健,着一件紫绣蟒袍,腰系文武双穗绦,悬着一块通体透亮翡翠,气质华贵,正是成亲王萧煁。 “煁王弟何事相询?”萧煜望向来人,大殿上的郁结心思松了松,脸上也是浮现一丝笑意。荣、成两亲王府一直交好,两位王爷脾气相投,志趣相近,朝堂之上自然结为一派。 “也无他事,就是想请王兄过府,一同商量对付邶国的大计”,提及此,成亲王萧煁面露忧色,这些年梁国国力衰退,屡被欺压,连带着他们这些王亲也是羞愤难当。 “哦,如此正合孤意,方才还为五公主的联姻之事发愁。这等羞辱皇室,邶国简直欺人太甚,待会你我兄弟二人定要好好合计”,萧煜闻言,点了点头,也不推诿。 “暄侄儿可愿随你父王一同前来?孤前些时日得了个手巧的江南厨子,做得一桌好点心,与你尝尝鲜,何如?”萧煁转眼瞥见了矮矮的萧暄,打心底欢喜。又念起今番这伶俐小侄儿在宣元殿一番正气凛然的话语,直骂的丞相蔡明和等人面皮紫涨,百口莫辩,恁地解气。 萧暄听了,抬头估摸着时日不晚,回府也无甚事,不若随着父亲去成亲王府坐坐,混个眼熟,当即便是答应。 三人结了伴,也不多耽搁,径直往宫外走去。 且说萧暄等人自宣元殿走了不足一射之地,撞上一宫女直直投来。那宫婢约莫十六七岁,生的还算俊俏,她匆匆拦了三位王亲的大驾,规规矩矩施了礼,却是对着萧暄小声道;“奴婢乃是东华宫亲随,受主子使令,奔至此,来唤世子爷前去一聚。”语罢,立在从人背后伺候,等着答复。 萧暄一怔,定睛一看,这宫婢倒是眼熟,乃五公主萧灵曦的亲信,看来公主应是得了什么风声。 萧暄偏头看向萧煜,待得后者点头同意之后,这才对宫女温和道,“即是如此,你前方引路便可。” 宫女得了回信,忙领着萧暄前往东华宫。 东华宫乃萧灵曦在皇城之居所,因这位才貌双全的五公主是嫡出,又深得圣心,故这寝殿亦是冠绝后宫。 琉璃作檐金作瓦,檀木饰梁银饰墙,美轮美奂,让人叹服。还设假山池水,可观鱼戏荷莲,亭台小榭,可供休憩歇息。主宫殿共七间,除东西两间为过道之外,室内五间,东面两间,即所谓东华宫的暖阁,是公主日常起坐的地方。 萧暄随着宫女七弯八拐,走得膝盖又酸又痛,暗暗抱怨那历代皇帝简直是铺张浪费,穷奢极欲,没事把宅子修得这般大,走起来可是苦煞了两条嫩腿。 过了一刻,终是远远看见东华宫的金匾,萧暄长舒了口气,心下估摸着下次定要讨了皇姐的乘辇来坐坐。 一踏入宫中,便闻着阵阵箫声,清凉悲怆,曲起时欲叫那天地无光,月色灰暗,恁地哀戚与沧桑,逼得人欲说还休,愁肠欲断,满目皆伤。 萧暄拧着眉,一时无言,唉,今夕梦觉,人何在,花空委。这样的曲子在这宫中,除了自己那才华横溢的皇姐,谁还能奏得出呢? 萧暄挥退宫女,转过长廊,步入园子,一个凄美落寞的背影映入眼帘,散发着难以言明的无奈辛酸。 “百器之中声最悲凉,曲最哀婉,莫过于箫。皇姐凭栏独倚,一人吹箫,必是心中之愁早已深入骨髓,不可自拔了”,萧暄望着萧灵曦,面上强行扯出一抹苦笑,低沉道来,那语气形状完全不似一六岁小儿所有。 此言出,箫声止,萧灵曦转过身来,望着身量不足的孩童,那双清澈澄净的黑眸带着明显的关切,恍惚间仿若一个历经人事的青年,幽幽一叹,“暄弟当真聪慧无比。” 萧暄一怔,猛然惊觉方才自己那番发自肺腑的言行与以往浑浑噩噩的小儿模样云泥之别,太引人怀疑了。不禁讪笑几声,安静立在原地,默默无语。 萧灵曦此刻神思尽数沉浸在自己的联姻之事上,倒未曾细细留心萧暄的异状,方才之言也不过随口而出。 “皇姐可是知晓了宣元殿之事?”萧暄小心翼翼道。 萧灵曦一愣,嘴角一抹苦笑,“头宴时后宫一干家眷都坐于偏殿之中,对于正殿之事,早有内侍相告。” 言讫,萧灵曦走近几步,立在萧暄跟前,低下身子,眼神温婉,声音柔和,“暄弟,我唤你前来,原是感激你大殿之上那番豪言壮语,你虽稚嫩,却早慧晓理,通达人情,将来长成了,必是我大梁不出世的俊才,说不得青出于蓝,连你父亲煜王叔都比下去。” 言及此,萧灵曦伸手摸了摸萧暄额际短发,爱怜之色,溢于言表,理了理萧暄胸前微微褶皱的衣襟,又道,“暄弟,你替梁国壮威,替皇姐不值,这份心意我领了,然你还太小,资历尚浅,凡事不易找准要害,有韧劲却难以顾全大局,将来若是位居人上,定要遇事三思而行,不可意气用事,莽撞惹祸。”少顷却是话锋一转,“唉,不久之后姐姐必会远嫁邶国,再也不能教你识字,伴你玩耍,这些嘱咐你需谨记在心。” 萧暄内心翻江倒海,一股子酸楚逼得她红了眼,险些落下泪来,“姐姐如何肯定我大梁就挽不住你?就算穆索尔武力相逼,蔡明和等奸贼卖主求荣,我与父王连着诸多武将一定会央求圣上将你留下来,你切莫如此悲观。” 萧灵曦闻言,心肺似注入一泓暖流,温暖融润,面前的孩子是真正舍不得她去那北境受苦。只是我又何尝不想摆脱这门亲事呢?去了邶国,怕是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情绪,都要小心翼翼的掩藏起来,受尽折辱神色上不能展露半点,打碎了的牙往肚子里咽,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 但我是公主,是天家之人,平日里锦衣玉食,享受万民叩拜,到了这般境遇,怎能置身事外?萧灵曦惆怅郁结,良久一声轻叹,摸着萧暄白净的小脸,语重心长道,“暄弟,除非我死了或者出家修行,否则穆索尔是不会轻易放手的,可倘若我真的以各种手段躲避了婚事,作为补偿,父皇定会要其他宗女嫁入邶国,这是我们大梁皇女们逃不了的劫数,不是我去,就是其他人。既然如此,我怎可因为自己的私心,就把别人推入火坑,良心何忍?” “皇姐所言不无道理,但我梁国就一定要献女子换安宁吗?!我们占据中州,人口众多,若是训练兵士,整顿军务,与邶国一战,未必不能获胜,为何要这般窝囊?” “暄弟,你志存高远,不愿服输,自是好的。可你年岁不足,没有看清本质,父皇虽是过于仁慈,犹显怯懦,可不昏聩,这么多年,他忍气吞声,身子骨太不如从前,何尝不是因邶国之事闹心。他自知没有太宗皇帝的雄才大略,也无高宗皇帝的文治武功,唯凭一颗爱民之心,将风雨飘摇的大梁勉强稳定。当年我大梁历经中宗的酷刑统治,早已是国力渐衰,而后来穆宗又举大半军力北伐,一溃千里。传到父皇这里,朝廷虽能维持,可暗地里已是漏洞百出,民间不乏怨言,这样的大梁如何去与刚刚立国,正在势头上的邶国相提并论!祖宗遗留下太多难题,眼下最缺的就便是休养生息的时间,现在的梁国无论民力、财力都再也经不起战争的消耗。一旦起了兵戈,垂垂老矣的大梁定会四面楚歌,活活拖死。” 萧暄听完这一席话,如一泼雪水直灌头顶,方觉大梦初醒,望着萧灵曦,打心眼里生出一抹敬佩。十五岁的女子如此通达,一语中的,将利害关系看的这般清楚,当真了得。 萧暄略一思量,却是想到另一个问题。自己本是魂穿至此,仗着后世文明,虽是韬光养晦,内心却难免有几分自傲。原想着朝堂之人畏首畏尾,连带着把皇帝也是看轻几分。 现下细想,自己错的何其离谱。前世自己不过一个军官,血气正盛,只负责执行命令,从很少参与上层决策,对于大局的掌握可谓是少有经验。换而言之,自己对于权谋智计,党派相争,国家治理知之甚少,宛若空白。 念及此,萧暄忽然发现自己按照定式思维,一来就进了误区。而今自己虽有着后世的智慧,可缺少当下作为皇族之人的能力,这将是致命短处。 第30章 有人欢喜有人愁 永京城东边,一处豪宅大院。 全院萦绕着错落有致的假山及精致的庭院建筑,花木并盛,池广树茂,充满着诗情画意,景色怡然,临水处布置了形体不一、高低错落的建筑,主次分明,格调呈现出浑厚、质朴、疏朗之感。 这样的院子本该住着高洁雅致之士,眼下却是邶国一行使臣的暂居地,显得极其突兀。 “那梁国皇帝究竟是个甚意思?我堂堂邶国七皇子,未来的天可汗,地位尊崇,人人俯首。如今我瞧上他女儿,是他们求之不来的福气,怎的如此不知好歹,一推再推。难道是想让本王带着草原儿郎们来抢吗?”亭榭中的穆索尔狠狠一砸桌子,怒不可遏道。 由于邶国境内亦有许多汉人,再加之皇帝推行汉化政策,由牧入农,故邶国上层贵族大多会修习汉文汉字,以便得到更高的文化与技术,类似穆索尔等皇子从小便有汉人师傅,故他的汉话口音虽不纯正,但也相差不远。 而今穆索尔从宫里探出消息,肃宗将公主嫁娶之事暂且延后,搁置不议。这个举动在他看来,十足是对邶国皇威的挑战,是对他这个未来继承者的挑衅,容忍不得。 “殿下,还请稍安勿躁,这事总会有个说法的。那蔡明和已经帮殿下去从中斡旋,待会应该就有消息传来。”一旁的亲卫布卡里轻声安慰道,他明白自家主子脾性。 “哼,蔡明和那厮不会忤逆我们,可不见得梁朝都是他说了算吧?尔且莫忘,我们的宿敌荣亲王萧煜,这个贼子才是万般可恨,常常扬言要与我邶国一战,真是自不量力!还有他那小贱种,在大殿上屡屡坏我好事,真是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截成几段,剁成肉泥,方消我心头之恨。”穆索尔想起了宣元殿的萧暄,双拳紧握,龇牙咧嘴道。 “王爷,梁国向来臣服,此次应是翻不起多大浪花。” “但愿如此,望那蔡明和不要让本王失望,否则...”,穆索尔嗤笑一声,眼底竟是轻蔑之色。 梁国这群跳梁小丑,本王倒要看看你们能奈我何? 一旁的布卡里暗暗摇了摇头,这位七皇子惦记起美人来,比什么事都要上心,实乃可悲矣。 “好了,布卡里,你们先下去,本王要饮酒歇息了”,穆索尔摆了摆臂,随手从桌上挑起一个葡萄粒,丢进嘴里,咀嚼几下,随意吐出几颗粒。 布卡里等人得了命令,不再耽搁,弯腰退下,随后一群体态丰腴,面容姣好的女子迎了上来,围在穆索尔左右,肆意献媚,竭力承欢。 这座宅子乃是丞相府别院,是蔡明和早前时候刻意腾出来,迎接七皇子大驾的。而这群莺莺燕燕更是蔡明和之子蔡卓费心尽力选出来伺候穆索尔,让他纵情享受,以讨欢心。 穆索尔好色纵欲之名不仅在邶国根深蒂固,梁朝君臣也是早有耳闻。当年这位鼎鼎大名的七皇子年不过十四,就大放厥词,称“得天下绝色而妻之”,而后更是迷上了房中术,大肆求取丹药,滋补壮阳,以供行乐,变得愈发不可收拾,荒唐无道。 在邶国皇宫,穆索尔就时常与其父后宫佳丽之一的陈妃来往密切,暗地里多行*之事。但见蜂忙蝶恋,弱态难支。水渗露湿,娇声细作。一个原是惯熟风情,一个也曾略尝滋味。惯熟风情的,到此夜尽呈伎俩;略尝滋味的,喜今番方称情怀。一个顾不得身份点破,一个顾不得王命紧严。鸳鸯*百年情,果然色胆天来大。 后来穆索尔不满于宫中行乐,觉得索然无味,就带着随从去民间寻欢,也曾在寻访各种房事之密,轻轻款款,若点出水蜻蜓,止止行行,如贪花蜂蝶。惹来女子皱眉啮齿,娇声颤作,盘桓一夜,谑浪千般。 凡其车驾所到之地,近侍预先掠取良家女,以备召幸,有时多达数十车,兴发如狂之时,□□高烧,情烟陡发,夺来少女,略加点破,腥红溅于裙幅,而后少女几不欲生,再三求止,却唤不醒穆索尔神志,这厮只顾一时之快,哪管他人死活,为此闹出不少人命,其兽行令人发指。 这般行径,可憎之极。邶国也不乏大臣上书邶太宗,向其披露,直言道:\”寿王不仁(穆索尔封号寿王),毫无礼节,贪图淫乐,固为可恨!常肆意□□良女,不顾廉耻,更与好色贪杯之徒苟合,岂服人心!更有甚者,明烛张灯,与诸女戏玩,求快于心!陛下若是再纵容其胡作非为,恐造下无边恶孽,愧对列祖列宗,触动邶朝基业。”邶太宗知晓后大怒,也曾下令惩处,无奈太后、皇后均是宠爱幼子,加之穆索尔知难而退,自我收敛,便不了了之。 如此可见,这等败坏伦常,罔视道义之人,破坏了多少平静之家,又欺辱了多少待嫁闺女。 只余两字,可恨! 这边翻云覆雨,权且不提,而另一边又是不同形状。 皇城之中,萧灵曦并萧暄二人皆是心情低落,邶国之事始终如一根粗刺扎在心头,拨不出,化不掉,生生作疼,却无可奈何。在东华宫后园说了会体己话,萧暄见着天色不早了,便起身告辞,迈出东华宫,由一小黄门领着出去了。 路上,途经修政殿,萧暄驻足站立,望着那梁国政务中心,心潮澎湃,那诸多文书法典便是由这金碧辉煌之所发出,送至全国各地,号令百官臣民。 “唉,那个位置,就如囚笼,一坐上去,便不再是原来的自己,肩上压的是家国天下,心里装的是万千百姓,一言一行,不可放纵,太多为难,自己吞咽”,萧暄凝神屏息望去,仿佛看见了修政殿里那高高在上,专属一人的龙椅。它象征着九五之尊,权力巅峰,可也如暗夜锁链,将身躯乃至灵魂都束缚在高寒之巅,无人问津,冷暖自知。 萧暄眯着眼,一片思索之色。如今看来,肃宗皇帝也是一可怜之人,接手的江山乃是面似繁华,内却腐朽的烂摊子。他本无大才,却硬是要挑起这副重担,履行皇家之责。 这些年来,肃宗不是不想反抗,试问哪个一国之君甘愿称臣纳贡,送子嫁女?但他无此能力,梁国也没有那种实力! 正因如此,萧恪才不得不重用主和派休养生息,可他却不排挤主战派,除了是帝王之术外,怕也是存着抗击邶国的志向。 受人欺侮,振臂一怒,还以颜色是勇猛与骨气的象征,可是背负耻辱,权衡利弊,继续生存下去更难能可贵。 今番肃宗更是必须将爱女舍出,为大梁争得喘息的时机。心中的痛楚怕是最深的,他理应知晓这样做的代价有多沉重,使皇家蒙羞,受子民唾弃,更将在流传千古的史册留下极不光彩的一笔。 但最后他怕是还会行此决策,这是萧氏的劫数,也是历朝历代皇族的宿命。 “世子爷,可是有哪不舒服?”小黄门见萧暄兀自停住,面色一会青一会紫,一派忧心忡忡模样,这才出言打扰,唯恐萧暄是身子出了毛病,那他可不敢怠慢。 “无事,走吧”,萧暄回过神来,继续朝宫外行去。 宫门口,赵安领着三两护卫奉了荣亲王钧旨,早早便候着了,一见着萧暄出现,忙地迎上去,“我的爷,你可算是出来了,这日头渐渐下去,奴才们等的心急,还以为你被留在宫里了,正瞅着是否前去打听呢。” “嘁,你个猢狲,这太阳还没落下去,急个甚?莫不是你自个肚子饿了,心下着急,倒埋怨起本世子来了”,先前瞧着赵安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的贼样子,似个泥猴子,萧暄郁闷的心情便是开解少许,眼下听着他话里带着关心的急切,也是难得地打趣他。 “奴才就是九条命,十个胆,也不敢催世子爷啊。这不是看着天色不早,担心爷饿坏了,伤了身子吗?”赵安小声嗫嚅道,言语里全是一片苦心献沟渠的委屈。 “好了,好了,收起你那副恶心嘴脸,快回府吧”,萧暄被逗乐了,也不再调侃赵安,上了马车吩咐道。 一行人便急急朝那文定街的荣王府行去... 装饰简朴却不失大气的马车转了几个弯,到了茶肆酒楼众多的主街道,此刻已是酉时,街上人来人往,热闹繁复,盛金钱于腰间,微行店中买酒。 以目遍视,得一个,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 萧暄拉开马车帘子,瞅着这热闹劲,心情放松一丝。 不管梁国何如,天子脚下,永京城中,盛况不减。 正当萧暄准备收回小脑袋时,却是瞧见前方不远处一座酒楼格外醒目,周围宾客,络绎不绝。 “天香居”,萧暄念了一声名号,心下思量,少顷便是对着外面的赵安吩咐道,“小安子,先别急着回府,今晚咱们就去那天香居坐坐,尝尝这京城第一酒楼的味道...” 第31章 岳胜醉酒遇贵人 永京酒楼,无论官办、民营,多重视装潢宏丽与精致摆设。 官家所有,乃是户部点检所开,关系曲折复杂,设官妓数十人,各有金银酒器千两,以供饮客之用。门槛不低,往往皆学舍士夫所据,外人不易登也。 而民间私营大宅,其规模宏大不亚于官办。每楼各分小阁类似十余包厢,酒器悉用银,以竞华侈。每处各有私名妓数十辈,皆时妆祛服,巧笑争妍。又有小鬟,不呼自至,歌吟强聒。此外,还有吹箫、弹阮、散耍等人穿插于堂。 天香居,称为一绝,因是皇商单元言之产,实则官商夹杂,公私合计。换而言之,不同于单纯的官、民酒家,其中水不可谓不深,乃实实在在权贵士族,商贾名流留恋之所。 萧暄命赵安赶了车,在天香居门口止住,拉开帘子,不假他人之手,纵身跃下,腿脚方便赛灵猴,稳了稳身子,一甩衣袖,抬头望去。 呵,好大的排场,店门首彩画欢门,设红绿权子、绯绿帘幕,贴金红纱栀子灯,装饰厅院廊,约一二十步,分南北两廊,皆济楚阁儿,稳便坐席。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陪酒女数十,聚于主廊檐面上巧言笑兮,而跑腿的堂倌小二们左右穿梭,四处打点,忙得脚不沾地,手不离巾。 萧暄看着一派歌舞升平之象,却是眉目紧锁。 今日担忧着皇姐命运,憋足了劲,也未想出什么好办法助她脱身,心下愈发烦厌,面上却是强忍着,又念到父王去了成亲王府,怕是要商榷甚久,府中无一人可与合计,实在是躁得慌,这才命小厮驾车,来这天香居解解闷。孰知一到天香居,满目皆是奢侈排场,饮酒作乐,心下只道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悲哀。 萧暄顿时兴致没了,反而恼怒不已,自小打从父王那便知,如今朝堂上下,文臣爱财,武将惜命,贪污挪用,不胜枚举,以至于国库紧张,存银不丰,但凡有个开支,时常是拆东墙补西墙,千挪万凑,委实不堪。 两相对比,国家财政入不敷出,平头百姓生计艰难,而京城显贵,世家大绅却是日日豪宴,竞相斗富。看这天香居的盛况便知,有钱人家的日子有多逍遥。 “回府!”萧暄狠狠一跺脚,沉声怒斥,幼嫩的稚音却带着一丝冰寒。念着极有可能被迫远嫁的姐姐和日益疲软的国家,再看着眼前不知报国安民的一众社会名流,她心中愤恨可想而知,是故不愿在此多留片刻。 “爷,可是不舒坦?为何急着回府?”原本恭立一旁,对着酒楼盛况啧啧称奇的赵安傻了眼,方才世子爷还来了兴致,说要逛逛京城第一楼,这好端端的,又是生了劳什子气。 “聒噪!我道回府便是了,你问那多作甚?我做何事还需与你交代不成?”萧暄闻言,久积的火便一股脑地上来了,转身朝着赵安就是一顿呵斥,面色难看得紧。 赵安吃她这一喝,霎时间醒悟,脑门冷汗直流,把先前猜测的小九九都抛得干干净净,猛然跪下,狠扇了自个儿一嘴巴,请罪道,“奴才方才猪油蒙了心,一时之间越了规矩,理应受罚。爷你别往心里去,但凡有火,直朝奴才们发便是。” 望着战战兢兢的赵安,萧暄面色缓和几分,心下却有些哭笑不得,这古代的礼仪尊卑真是严苛,平日里自己在府中从不摆世子的臭架子,温和讲理,御下也是宽容体贴。不曾想今日发起火来,竟是吓坏了小厮。也罢,在古人瞧来,这当主子的向来是喜怒无常,掌着一干仆从的生杀大权。 “你且起来,不干你事。我心中窝火,有苦发不得,却是让你作了出气筒。想来你朝夕伴我,原是对我之事上心,又是个伶俐的,我岂会无故降罪?”萧暄话语中透着几分歉意,本是她做主来这天香居,如今到了跟前却又打道回府,身为仆从,赵安做法乃是情理之中,倒是自己失了度,心中不快,就拿下人们出气,这算个什么道理。看来是久居高位,生出了一些前世没有的毛病,该好好警醒。 “奴才惶恐”,赵安闻言一怔,爬起来,弓着身子站立,心底却是好一阵感动。小爷生来就平易近人,不迁怒,不贰过,怕是心中气得狠了,这才对自己逞凶。 主仆二人释了嫌,正欲回府,对面天香居却是突然闹出了不小动静,只见五六位伙计扮相的人皆是一脸凶相地架着个手脚乱动的薄醉男子出来,“砰”地一声将他扔在地上,又使劲踹了几脚,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那醉酒男子浑身吃了痛,额上磕出了汩汩血,神志不清,全身蜷缩成虾状,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不远处的萧暄瞧见这边动静,便上前来,定睛一看,那狼狈男子竟然穿的是官服,还是个有来头的。 此人身形不矮,却是面黄肌瘦,脸色惨白。头上幞头,身上官袍,都是穿的磨出了毛边,腰间带扣,也是黯淡无光,脚底黑靴还是开了个大口,若不是那依稀还能辨出些模样的武职犀牛补服,腰间一把锈迹斑斑的陈年老刀,还真叫人不敢相信这男子乃一个七品武官。 当街殴打朝廷官员,到底是谁这么大胆? 萧暄瞳孔一缩,今日这事叫自己遇上了,便不能袖手旁观。哼,小爷正愁浑身痒痒,没处撒气,倒有事送上门来了,我倒要好好查查这背后的门门道道。 “赵安,把那人扶起来,找个郎中瞧瞧,我有事要询,”萧暄低首沉思着,对着身旁小厮吩咐道。 “是”,赵安心里也是疑惑不已,当即便随着护卫搀起男子,往不远处的李记药铺行去...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给喂了汤药,那男子悠悠醒来。 “你可算醒了,还有甚不适?”立在床侧的赵安见状,松了一口气,他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督促着大夫开药煎汤,忙活了好阵子,直盼着男子快些醒来,免得小爷着急。想他堂堂荣亲王府的仆人,还真没这么侍候过一个低阶武官。 “你是谁?这是个什么地方?你掳我来作甚?”男子闻言立即坐直身子,四下打量,包扎好的脑子混混沌沌,瞧着赵安,面上一股子戒备,右手反射性地去寻腰间的刀。 “哟,这番凶模样作给谁看?这里是李记药铺店,你被人丢在天香居外的大道上,若不是我家小爷心地善,命我扛着你到这药铺来,你指不定已经在喝孟婆汤了,不说声感谢就罢了,还这般凶神恶煞瞪着我,真是狗咬吕洞宾”,赵安看着男子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顿时不甘地嚷起来。 那男子闻言,却是一愣,皱着眉思索了半刻,终于回想起一些点滴,再望着赵安,白净小厮,不是个作恶的,也就讪笑几声,放了警惕,拱手道,“方才初醒,多有得罪,在下岳胜,谢谢小哥搭救之恩。” “罢了,是你上辈子积了德,遇见了我家小爷。你且候着,我去唤爷前来,他有话要吩咐与你”,赵安摆了摆手,不再计较,转身掀开屋帘,朝外堂而去。 岳胜愣了愣,正欲打探赵安底细,奈何这人急性,言讫便匆匆离去,叫住不得。不知其口中小爷又是何许人。 岳胜看着自个身上伤口已清理完毕,估摸着天色已晚,不能耽搁太久,得速速归营,要是叫巡视的班头抓住自己私出军营,擅离职守,一个罪名安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头岳胜正暗暗寻思,屋外已是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而后帘子一动,几个人便进了屋。 当先一人,是个孩童,不过六七岁,头戴饰着亮珠的深色*帽,身上是天青色的对襟小褂,脚底是绵软的布鞋,一身打扮不算贵气,却利落干脆,透着一股子昂扬劲。 身后一干大汉并赵安,都是家仆打扮,看不出来历。 正前方之人当然是变了装束的萧暄,她既然要查清此事来龙去脉,总不可能穿着一身招摇过市的世子蟒袍服吧,那不是平白地生事?是故她与一众护卫趁着岳胜未醒之时,换了平常士绅衣衫。 萧暄细细打量着床上的岳胜,先前他醉了酒,又挨了打,蓬头垢面,一身伤痕,原以为是个懦弱之辈,不想这番看来,却不尽然。男子眼神中有藏不住的桀骜凌厉,看体格原也是蜂腰猿臂,手指处磨得厚厚的茧子,一看便知是从小习武,捶打锻炼出来的武人身形。 前世萧暄是军人,也是个练家子,这般看武人的眼光不会错,一番结论下来,更加疑惑,这岳胜面上神情虽恹恹得有些漠然,可抵不住一丝正气,不似破落户,这是个有真本事的,却为何这般落魄,在那天香居门口任人欺凌? 只怕这其中有着不为人知的冤屈,必须得一查到底... 第32章 药铺店始诉苦水 李记药铺中,气氛沉凝。 萧暄上下打量着岳胜,似病虎一般,面上又添一抹迷惑。 而另一头的岳胜亦是暗暗端详着萧暄,揣测她的来历。照他看来,萧暄虽只是一幼嫩小儿,身上衣服亦不过普通富贵之家,算不得有权有势,但生得俊俏清秀,那眉宇之间透出的竟是一股子华贵,举手投足自成气度,小小年纪,这般形状,可不是寻常人家熏陶出来的,多半乃士族子弟。 “在下岳胜,谢这位少爷相救之恩,此情岳某铭记在心,将来定会加倍报答”,岳胜从的是武职,恩怨分明,本就是个爽利人,耿直厚道,当下也不做作。 “无妨,我本是路过,恰巧碰见你,若置之不理,终是非道义所为”,萧暄睁着清澈大眼睛,摆了摆手,并不放在心上,她是个豪杰性子,偏也爱武惜才,岳胜这直来直去的江湖脾气倒是正合她胃口。 “小哥行事倒是有几分爽利”,岳胜心中顿觉亲近,面前这小少爷人不大,却是个可相交的,遂笑着挠了挠后脑勺,一头毛发,油腻腻的,许久未洗,不少碎屑飘落。 “不知小哥名讳唤作甚么?是哪家府上的?今儿问明了,咱以后也好寻思着报恩”,岳胜再次拱手诚意道,暗地里越发好奇萧暄身份,这个小哥怕是不简单。 “这...我姓赵,家行第三,平日里都唤我三哥儿,出门在外,你叫我赵三便可。今夜之事,不足挂齿,休再提了”,萧暄不便暴露身份,便随意找了个由头,搪塞过去。 谁知那岳胜是个犟驴子,认定的事,非得做了才罢休,“小哥此言差矣,大丈夫立信于世,知恩必报,岂有忘却之理?若是小哥不便透露家世,也不打紧,在下乃是神武军麾下一正七品把总,在京城南门边当差,若是小哥有事相托,遣人寻我便是,只要不违背良心,在下绝不推诿。” 岳胜只当萧暄这位小少爷是个早慧通世之人,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勉强,当即报了职位,算是尽了心意。 萧暄闻言一怔,按梁朝兵制,天子之卫兵,以守京师,备征戍,曰禁军,而神武军可是响当当的三大禁军之一,平日里谁不是高看几分?这只禁军向来是皇家供给俸禄,短了谁的也不会短他们的,兵部每年砸得百万两雪花银就是干这个使的,这几十年下来,凭地惹人眼红。 可当萧暄瞅着岳胜简陋的衣着,剑眉都快拧成麻绳了,这岳胜身上的官袍好些年未换新了,先前替他收下的战刀也是锈迹斑斑,岁数不小,再赶些时日,怕是只能作一堆废铁了,还有脚底的鞋子竟是突兀地张了口,这成何体统?一个堂堂七品武官,这般寒掺,不是徒增大梁笑料吗? “你即是神武军人,为何这幅打扮?孰不知文有章法,武有军规,你扮作这般凄惨形状,岂不坏了规矩?”萧暄按捺住不解,皱了皱小鼻子,小大人般瓮声瓮气道。 “唉,小哥有所不知,此事说来话长,前后由头繁杂,干系颇大,不提也罢”,岳胜突然心情跌至谷底,看了看自己行头,轻蔑一笑,嘴角一抹苦意。 “可有何缘由,你且讲来,说不得我能帮上忙”,萧暄认真想了想,对上岳胜的眼睛,诚恳道。 岳胜兀自笑了笑,却是没了话头,他身上的麻烦甚多,不愿牵扯别人,何况神武军内部问题重重,积弊已深,岂是萧暄这一介奶娃娃可以解决的。 瞧着岳胜神情,萧暄心里明白个七七八八,想必对方遇着了□□烦,不相信自个儿能想出办法。 扯了扯衣角,萧暄灵机一动,忽地想到一人,兵部侍郎赵瑛天。此人早年乃是拜在父王门下,升迁后便入了六部,做了三品大员,眼下借他的名头可震一震岳胜,套出些话来,连带着得了一护身符,查证此事也有了便宜。 “知你不信我之言,事已至此,我便打开天窗,挑明了讲。我确是赵家公子,吾父乃是兵部侍郎,赵瑛天。今儿个我带一干仆从去了天香居,正瞧见你一堂堂朝廷命官,却是被众人围殴,情急之下才命随从救了你。眼下你已是无性命之忧,如此定要将来龙去脉详尽告知于我,退一万步,我父亲亦可帮衬你”,萧暄正襟危坐,表情严肃之际,似是公堂审案般,只是配着她那孩童模样,倒多了几份滑稽。 她心下笃定,兵部侍郎赵瑛天名头不小,早年还作过神武军的副统领,这岳胜即是神武军的小官,想必对那高高在上的掌权之人也会略有耳闻,只是不甚熟悉,岂会知其家事,眼下自己冒充赵瑛天之子,也就无需担心被识破。 果然,岳胜一听兵部侍郎的名头,眼神即刻有了焦距,面上一番动容。但也只是短短一瞬间罢了,眨眼过后,这汉子便是又恢复到之前漠然神色,病怏怏的,毫无朝气。 这下到轮到萧暄惊讶了,这岳胜当真断了心气,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懒散之色,究竟何事使得这般汉子没了血性。 “你这人,脑子里可都是豆渣?有甚难处,但讲便是,只顾着变个闷葫芦,三脚踢不出个响屁来,哪还有点当兵习气?”一旁的赵安委实看不下去了,小爷有心帮忙,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岳胜就是个榆木脑袋,怎么就转不过弯来,这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岳胜听了这一席话,心下很不是滋味,重重叹了一口气,便转过身去,不再言语,只把那满腹牢骚淹肚里。 萧暄见此,大为光火,像被爽在半空,好生尴尬,“你有冤便报,有忧但讲,就是交了扫把星,坏了运道,只要行的端,走得直,总会守得云开见月明。而今却似个丧夫的小媳妇,自哀自艾,怨天尤人,这般颓唐,早就失了勇劲,没了兴头,将来可有甚作为?配得起神武军官一职?” 岳胜咬牙,眼眶一红,嘴唇青紫。忆往日,自个儿仗义疏财,广交益友,左邻右舍谁不道个好?今番年灾月厄,撞了上人,吃了一场屈官司,连带着下属也蒙难,才知道世道不公,腹中苦水早酿成了汪洋,没个发泄地,便始终积压着。 房间之中,气氛沉默而怪异。 “也罢,今儿小哥救了我,我瞧着小哥也是个明事理的英才,心中端着智计,就说与你听,只当是诉个苦处”,岳胜抹了眼睛,坐直了身子,这才将故事道出。 他如此凄惨的境遇,若是追溯缘由,还不得不从中、穆宗两朝讲起,神武军原是战力强大的禁军,自建立起招募的勇士也是一个顶一个的好用。可到了中宗统治时期,大肆搜刮民财,穷奢极侈,建立专供皇室享用的物品造作局,又四处搜刮奇珍异宝,命禁军押护,惹得百姓怨声载道,那时候就有不少军中统领打着为圣上寻宝的名号,四处敛财,纵兵劫掠,中饱私囊,把原本打仗的部队搞的是乌烟瘴气。 倘若说中宗一朝是坏了军队的风气,那穆宗一朝就是打垮了禁军的骨头。穆宗皇帝即位后,志大才疏,老想着把他爹中宗留下的乱摊子治理好,来个拨乱反正,可这厮操之过急,又刻忌寡恩,纯粹病急乱投医,大梁经济急速萎缩,加之滥制铜钱,禁军月俸大不如前,再算上官员层层剥削,贪吃饷银,到士兵手中的军俸少得可怜,军人们为了养育妻儿子女,不得不开始大规模的“吃空饷”,且对国家并无爱戴之心,根本不愿赴死一战,在梁邶战争中,更是逃兵如潮。 而到了肃宗这一代,兵库无余甲,营中无余粮,底层官兵们吃穿用度,无一不艰,那还顾得上操练,根本谈不上战力。这神武军因是天子脚下禁军,还算顾及一二,若是换作地方军队,早就放火抢掠,打劫商户,落一个“剿匪无能,扰民有数”的臭名声。 岳胜就是在这种背景之下,入了神武军。他一近七尺的精壮男儿,从小使得棍棒,练就一身好武艺,早年揣着报国志,一腔热血,参军入伍,凭借着过人能力,谋了个把总之位,却不想上司压制,混了个五六年,还得不到升迁,这让得有不少军功的汉子憋屈不已。 怀才不遇尚且不说,可恨的是生活拮据。这岳胜好歹也是一位武官,却常常拿着不足规定额度三分之一的俸银,皆因兵部未将钱粮拨够,军中高层又又节节贪吃,到手的实在少得可怜,再者这岳胜是个重义的直脾气,不畏权贵,对上司多有得罪,而又爱护属下,时不时接济饿汉病痨,更是攒不了酬劳。 由此,岳胜家中光景可想而知,妻子并三子女,住着两间草棚子,好些年没添新衣,里面尽搭着补丁,每顿饭都是清汤寡水,没个荤腥,委实不容易。 军官落魄至此,只一句,国家无力,形式昭然! 第33章 军营中立见分晓 萧暄听了个大概,双目赤红,口中连道三个“该死”。 早就知晓目今大梁贪墨成风,当官掌权的没几个是身家清白的,却不料京城的低阶军官都是如此艰辛度日,由此推之,那底层士兵岂不是整日衣食堪忧,钱两无余? 思及此,萧暄皱了皱眉头,偏头望向岳胜,阴沉着脸问道,“岳把总,你可知神武军基层军士一个月的饷钱有多少?一旦战死殉国后又有多少抚恤?如实道来,不可隐瞒。” 岳胜闻言一震,后缓过神色,直盯着萧暄双眼,认真答道,“左右不过五百文钱,买不到几斗粮食,却还要养家糊口,时常捉襟见肘,极不宽裕。及出征战死,除非有个官职在身,会贴讣告,慰勉家属几句,给些布帛银两,若是普通之士,发个通示,给几十文意思一下,草草了事。” 萧暄心底大为恼火,这天家禁军,乃是皇城之师,军中精锐,按道理是个肥差,却如此薄待士兵,这怎么能让他们忠心耿耿,为朝廷效力?有道是“皇帝不差饿兵”,想让人豁出命,却连饭都管不饱,衣都穿不起,死后棺材盖都没有,天下岂有这般道理?怪不得太宗时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神武军跟着穆宗打北方戎狄,却是丢盔弃甲,狼狈逃串。 都道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可人非圣贤,如果连自个及家人都养活不起,何谈为国效力?大梁朝廷早就让这些兵士寒了心,那还会真心拥戴。 没了军心,何谈士气,没了士气,何谈胜仗,没了胜仗,何谈尊严,没了尊严,还保得住甚? “我大梁迟早亡在那群只顾私利的龟孙手里!”萧暄猛地一怒喝,连着稚嫩嗓子都扯哑了,喉咙似火灼般疼痛。 “我的爷,你消消气,犯不着坏身子”,一旁的赵安瞧着萧暄着急上火的模样,可是愁坏了,这小爷不过一六岁的主,论起国事来,比谁都上心,恁地奇怪。 萧暄知道自己失态,收敛几分,面色还是阴沉得发寒。 岳胜也是忧郁愤懑,好半响不说话。 “岳把总,方才你道是家穷,所以这般寒酸,我也不疑有他。可今个你怎会去那天香居,又为甚被人打了出来,你且知你乃朝廷命官,挂着军职,岂是闲汉儿说打便打的?”萧暄冷静一会,理了头绪,发现一处端倪。 岳胜面皮一红,一丝郝然,“这...说来惭愧,俺本是习武之人,却也束手无策,任人欺凌。只因这几天又是到了发粮饷的日头,俺手下百十号兄弟都嗷嗷等着,可谁知军需官那厮来了营地,发几句屁话,说是因万国会等大事,财政吃紧,这月饷银暂发一半,余者下次补全。俺呸,真是当□□立牌坊!这帮杂碎,俺还不知他们心底那小九九?不外乎借着国事名头,克扣饷银,以公谋私,这些年他们挪用的钱粮,数也数不过来,命令通告挂在嘴边,跟玩似的,全算不得真,许诺以后还清俸禄,却总是不了了之,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才能补出。” 话到此处,岳胜满是愤恨,狠狠咽了口唾沫,又道,“本来军士们就缺衣少粮,挨到月底,连饷银都领不够,凭甚养家糊口,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俺着实气不过,硬顶了几句,那军需官也是个睚眦必报的,添油加醋地禀了千总大人,回头结结实实赏了俺二十军棍,俺是个自幼练武的,底子还在,只是腿脚不利索,将息不起,命还留着,这要是换做别人,恐半截身子都到了黄泥土里。无奈之下,俺把自己的俸银拿了大半出来,万般周全,勉强打发了众人,可自己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又打听到那天杀的千总在这天香居吃肉,俺岂能服气?当下喝了几口糟酒,就直奔此处,欲意讨粮饷,谁料想那厮死不松口,一顾诋毁,推三阻四,最后还反咬俺以下犯上,罔顾军纪,连带着日后俺营中士兵休得再有钱粮补给,派左右将俺打出来,俺受了重伤,又许久未饱食,哪有气力与他相斗,再者俺若是真仗着武艺还手,收拾了这帮鸟人,明儿个必是大祸临头,丢了饭碗,连累他人,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他是俺上司,俺如何与他争得,权且让他这一次,唉,怎生奈何是好?” 岳胜越发气结,闷闷不乐,双眼浮肿。 萧暄一听,好一出仗势欺人的戏码,当下英雄气迸发,也不顾身份,自顾叫嚣着,“呵,你却怕他个芝麻官千总,小爷怕他甚鸟,我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爷三百军棍。” 一个六岁小儿,口出浑言,这般形状,可笑也可敬。 “小爷说的是,俺也是看在军中规矩份上,权且饶他这次”,岳胜洒然一笑,怨愤纾解不少。 “岳把总,我信你是个真汉子,如今真相明了,我也不能放手不问,这俸银我帮你要定了,不过在此之前,你且待我去营中瞧瞧,那神武军是个甚形头?”萧暄本就见不得冤屈,眼下撞见了,当然要管上一管,可是如今她身为世子,凡事也晓得谨慎二字。她信岳胜不会骗她,但她还是要亲自去军营查探一番,一来看看神武军的实情,而来收罗一些个证据,免得落人口实。 “这,不是俺不想带小哥去,只是这军营终究不比他处,有着繁琐规矩,小哥儿虽是侍郎之子,可也无官职在身,再者如此年幼,怎能去那驻扎之地,要是被巡查班头发现,俺怕给小哥凭地添堵找麻烦”,岳胜思索片刻,老老实实答道。 他明白萧暄身后有着三品大员撑腰,可毕竟太小,说出的话,怕是担不了责,再者军营中的那些昏官背后都有着朝中大员掌控,底气十足,自己何苦拉他下水。 “这倒无妨,实不相瞒,我身旁这几位亲卫虽时刻伴我左右,护我周全,可身上也挂着禁军千总的职位,带着刺月刀与令牌,他们并我出入军营,无甚问题”,萧暄不以为然。 岳胜转头一看,确实如此,心底却是猛然掀起了惊涛骇浪,这小哥恁地好家世,身旁护卫都有着这般武职,虽是侍郎之子,也有些过了,莫不是那赵侍郎只这一男丁,疼到骨子里去,这才给了天大的便利,若是这番,倒还有几分可能。 可怜这岳胜着实没什么心计,再者平生不过一低阶武官,哪见过什么真正大人物,当下也不怀疑,若是他得知眼前的萧暄乃是肃宗皇帝的爱侄,兵马元帅荣王爷的独儿,金殿册封的世子爷,那还会这般坦然,必是手脚都无处放。 “即是如此,那俺就带着小哥走一遭”,岳胜在赵安的搀扶下,起了身,朝萧暄作了长揖。 一行人上了马车,朝永京南门神武军营地奔去。 神武军是太宗皇帝赐得番号,单字面上来讲,可知其骁勇善战,只不过现下衰败了,难复当年荣光。因其隶属于禁军,总而言之,有三大职责:一曰防御外来之敌,二曰对抗内部之乱,三曰保卫皇室安全。 眼下无国之战事,亦无朝内之乱,神武军便被调集来负责京师防守、稽查、缉捕等有关治安事宜,并负责执行京师有关禁令,因而是兼集卫戍和纠察任务于一身。 它的驻地是一个颇大的场子,周围有着百十排房舍,中间是一个检阅的大校场。岳胜所属之营便在校场西边,平日里并不受上司的重视,上不了台面。 凭借着随行亲卫的腰牌,萧暄一干人倒是畅行无阻,目今京城军事禁地的管理实则非常松散,盖因“吃空饷者众,尽心力者少”,一路盘查也只是做做模样。 到了营地,得知头要点兵,兀自打着瞌睡的军士们慌忙站直身子,揉了揉眼,一个个衣衫不整,颓疲惺忪,东倒西歪,好半刻才稀稀拉拉地在空地里拿着兵器,列队相迎。 萧暄放眼望去,诧异发现这近百号人里既有不满军龄的少年,也有发须皆白的老者,参差不齐,即便是青壮年大多也是一脸菜色,明显得营养不良。 “大人,卑职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士兵们都在这,大人有事,吩咐便是”,副手张华没料到岳胜会匆匆来此集结众人,原以为他吃了军棍,会请假在家休养一段时间,遂一头雾水,穿戴整齐后忙向他请罪。 “无妨,你退下吧”,岳胜点点头,忍着身上剧痛,扶着根木棍,转身一拐一瘸地走到萧暄面前,“小哥,这便是我手下兄弟,你可以上前打听他们生活,这些人大多老实巴交,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听着岳胜的话,现场的士兵相互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暗自猜测着萧暄的身份与来意。 萧暄闻言,却是暗暗诽腹,这样的军队老得老,小得小,怎么能上阵打仗? 神武军的统领都是酒菜喂肥的蠢猪吗? 这般形状,敢问每年的皇帝亲阅是如何蒙混过关的? 第34章 带亲兵再上酒楼 这永京三大禁军,番号分别为骁勇、神武、虎翼。 其中神武军兵数约莫三万余人,设统领一人,挂大将军衔,为从二品,其下设左右副统领,封定远将军,为从三品,再下辖六个卫,大抵以五千人为一卫,每卫设指挥使一名,为正四品,卫以下设千户、百户所,长官分别为千总、把总。 而先前的岳胜就是七品把总,手下管着百号人。 闲话莫提,且说以往每年秋季,圣上都会下旨,在校场检阅京师部队,那时身为王公贵族的萧暄也有幸一睹军营风采,在御座下方,靠着父王萧煜,远远地望着。 能拉出来遛一遛,给皇帝添信心,为大梁助声威的京营兵,倒是旗帜众多、衣甲鲜亮,手中兵戈整齐划一,步伐协调,敲击起大皮鼓来也是肃杀威严,激荡人心,似个能出征打仗的样子。 但那些都是真实的吗? 从前萧暄只能在高台上眺望,倒也还像模像样,可现下近前一看,却是傻了眼。 真他娘的邪了门,似是未熟透的西瓜,一切端底向上,全露了个白底儿!这岳胜手下的兵,衣甲包容之中,却全部是手软脚浮的模样,要么双眼无神,要么面黄肌瘦,像是吸多了罂粟,只剩个皮包骨。 这等营兵,肩膀上的长戟扛得歪歪扭扭,那红枪铁矛摆得乱七八糟,腰间柳叶刀系得上下不等,便是那衣甲,也是扣得七零八落,实在不成个体统模样。这些兵,怎么训将出来的,素质如此之差,还是自己阅兵时见着的吗? 转头小声问了岳胜,萧暄才算知道了底细。 原来这神武军的各位军官都明白自个的军队缺衣少食,粮饷钱布根本就没发到士兵手上,平时里操练那全是和稀泥、卖把式,何曾真的执行到位,但凭这些个拿不出手的假幌子,如何能对付陛下的检阅? 于是乎,他们凑在一块,抱成团,合谋想出了个馊主意。那便是从各营地中拣出有几分真功夫,长得也还过得去的,编成一个整队,给些好伙食,平日里勤加练习,待到圣上要亲自检点之时,便拉上去表演,这些士兵好歹还有武艺傍身,待遇也比别的军士好上不少,不会露陷。 萧暄知道了其中秘辛,焉能不气? 这不明显的土墙外边贴金纸,装一个银枪蜡烛头,这样的队伍也能打硬仗? 这些个棒槌,尽是搞些形式主义,中看不中用! 上走几步,萧暄立在众人前方三步处,清了清嗓子,大声喝道,“今天我来这,并无恶意,只是因着一些由头,向你们查探情况,尔等无需紧张,但凡老实回答便是,不可有半句谎言,你们的把总岳大人也在此处,做个见证。” 官兵们一听,面面相觑,一时半会的却不知道怎么答话是好。眼前这小哥是何方神圣,这般年纪,竟是到了军营发话。 “我且问你们,大梁朝廷关于神武军将士的俸禄是有明文规定的,你们每月可曾领够数目?” 此言出,众人顿时炸开了锅,左右相顾,议论纷纷。 “原来是来过问粮饷的,不知这小儿是个什么来头?” “嗤,几岁孩子,毛都没长齐,竟然跑军营里来乱比划。” “这年头,咸吃萝卜淡操心,岳把总把我等叫来,就是为了看一个孩子当跳梁小丑,还是把我们大伙当猴耍?” “唉,这谁知道呢……” 一众士兵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岳胜和萧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该不是入了夜来找消遣。 “都给我安静,瞧你们这幅熊样,跟闹市集里评头论足的长舌妇般聒噪,吵吵闹闹,成为体统!眼前这位小爷乃是现任兵部侍郎,原神武军右统领赵大人之子,今儿个在大街上救了我的命,眼下他欲帮我们向杀千刀的沈千总讨回应得的钱粮,你们只须认真回答便是,其余的莫再提起。” 岳胜看着自己的兵油子,扯开嗓子一阵吼。 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岳胜这一嚷,还真是起了效果,那些兵蛋子都安静了,望向萧暄的目光带着不可思议。 “哼,我明白你们都是老兵,或多或少有些痞气,瞧不起我一个小儿也是正常的。不过小爷丑话说到前面,现在你们也知道了我身份,摆明了我就是来查着军饷一事,你们尽管把牢骚发尽,但若是有人知情不报,或是谎报,亦或是捣乱,别怪小爷我心狠,赏他三十军棍!”看着面前安静下来的众人,萧暄兀地冷笑,声音透着十足寒意。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亲卫会意,马上从一侧的厢房里提出两条又大又黑的铁棍,呼呼比划两下,立在后方。 要镇住场子,就得有点狠点子。 这般形状之下,那些原以为走过场的士兵安分不少。 “你今年多大了?”,萧暄松了松紧蹙着眉头,目光扫视眼前集合的士兵,来回几次,而后来到了一个身材消瘦的少年面前,沉声问道。 “禀少爷,小的今年十四了。”文弱少年怯生生地应道,声音弱如蚊蚁,望向萧暄的眼里有着明显的恐惧。 萧暄皱了皱眉头,这少年年龄太小,内心懦弱,别说上战场杀敌,怕是武器都拿不动,哀叹一声,又问向了少年身旁一名留着花白胡子的老头,“你呢?年庚几何?” “这位少爷,小的五十有三。”那名老头嘿嘿一笑,露出了满口黄牙,还透着风,唾沫星子都溅了几步远。 这下萧暄彻底无语了,这还是自己听闻的神武军嘛,怎么一地的老弱病残,这番模样,可还是大梁倚重的砥柱? 当下也无心情多问,后退几步,朝着一个看似中规中矩的青年,问道“你老实跟我说,在这营地里,上司有没有克扣军士们的饷钱?” “小的……小的……”那青年额头上顿时渗出了冷汗,结结巴巴地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他是实实在在知道军官们常常贪吃饷银,为己谋利,可他不敢明说啊,眼前的萧暄是有些背景,上层奈何他不得,可自己不过一当差的,若是说错话,岂不是要倒大霉了?保不齐连肩上扛的这个吃饭的家伙都丢了。 “如实说来。”萧暄面色一沉,声音严厉了许多。 “禀小哥,小人真不知,你可问他人”,青年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战战兢兢地回答。 “哼,是真不知道,还是有意隐瞒?若再不说实话,那就是棍棒伺候!”萧暄陡然冷喝,她深知作为下属,对上司的罪行讳莫如深,但此刻她必须撬开他们的口,才有惩治那些个中饱私囊的恶人的证据。 岳胜在一侧看着,也是心里火急,“兄弟,你便实话实说,这赵小哥原是心善的,不会见你落难,凡是还有我顶着。” 这威胁加安慰,一硬一软,一唱一和,倒是打动了青年,他抹了两把鼻涕,这才一五一十道来。 有着一个开口的,还怕没有第二个吗? 就这样,百十号嘴呼天喊地,开始声泪俱下地诉说苦痛..... 一个时辰之后,萧暄问完了话,心情跌倒了谷底,真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下她算见识了大梁军队已经*到了何种危险地步。 每年发放的俸银就十有六七直接进了官员的箱底,余下的还有变相贿赂搜刮,真正到了士兵手里的不足两成。 远的不提,单是岳胜的顶头上司——千总沈贵,便是前前后后贪了白银近千两,粮食数不尽。 念及此,萧暄的嘴角流露出笑意带着彻骨的冰凉,神情冷峻地盯着岳胜,良久淡淡吐出一句,“走,去天香居。” 岳胜浑身一震,萧暄这句话看似平静简单,实则夹杂着滔天的恨意和无尽的杀意,这天香居里饮酒作乐的千总等人,怕是难以逃脱,要生生作了发泄地。 “赵安,你快些回府,再调一队亲兵前来,直接去天香居外面候着,今晚我要好好放放这些猪猡的血。” “是”,赵安小心翼翼答道,小爷怕是要杀鸡给猴看了。 天香居,依旧热闹非凡。 大凡入店,不可轻易登楼上阁,恐饮燕浅短。如买酒不多,则只就楼下散坐。若是有权有势,饮好酒,多饮酒,还带着人陪,那便是座上宾,自有雅阁儿。 此刻,入夜已久,正是买醉偷欢的时辰,楼上楼下,吆喝不断,人声鼎沸。划拳行令,吟诗作对,比比皆是。 大伙正待兴头上,天香居门口却是来了一群面色肃穆、杀气腾腾之人,估摸不下三十之多。 “这位小爷,你这是作甚?”跑堂的小二见着这阵仗,那还立得住脚,忙凑上来了,点头哈腰,小心赔笑问道。 “起开,小爷我寻人,你且忙你的,勿来叨扰”,萧暄摆了摆手,脸庞上的阴戾有些让人心寒。 小二见状,哪敢多拦,慌忙跑去内堂,禀告掌柜的。 “岳把总,你可还记得沈贵那厮在哪个房间?” “上楼左转第二个便是”,岳胜不假思索道。 “哼,今儿这顿酒,当是送他上黄泉路...” 第35章 世子爷大闹雅阁 却说沈贵这厮,油头肥脑,大腹便便,乃神武军一千总,称不上大红大紫,可好歹手下管着不少人,平日里嚣张跋扈,算是个土霸王。 今日沈贵高兴异常,只道是神武军发了饷银,虽不够全数,可到底是千人的俸银,他机关算尽,左扣右扣,硬是贪了上百两雪花银,又可以胡吃海喝,享几天清福了。 旁的不提,这沈贵原是个精虫上脑,好色贪杯的小人,前些时段得了一相好,唤作“赛牡丹”,本姓柳,单字一个烟,原是勾栏地里唱曲卖笑的,生得如花似玉、眉目含春,床上功夫自是不在话下。且说这二人,一路货色,见面恨晚,真真一个郎情妾意、男欢女爱,好不火热。 是故这日,得了银子,沈贵在天香居定了桌,便邀上一干狐朋狗友,都是些浮浪子弟,似烂泥扶不上墙,再唤来柳烟并一众俏妇儿陪酒,想来一个不醉不休,纵情声色到天明。 当下,天香居雅阁里,好一副活色生香之景。 那脸上敷着厚厚胭脂粉的柳烟靠着眼神迷离的沈贵,嘴角一抹若隐若现的幽媚笑意,一头乌发淌在那圆润香肩上,雪白的颈项上系着一根细细的红色抹胸带子,双肩丝绸已是掉落至肚腹处,白花花的光膀子,一览无余。 沈贵见了,心神摇曳,晃着沉沉的猪脑袋,坐直身子,紧了紧搂住柳烟腰身的手,上下撩拨,看着桌上左拥右抱的浪荡爷们,打了个饱嗝,大声嚷道,“今日,我沈贵做东,请王二哥,宋四爷等朋友在这欢聚。光是喝酒,确实没趣,不若让我的柳烟儿给大伙唱个曲,助助兴,何如?” 众人正吃到高兴处,岂有不答应的理? 于是乎,柳烟理了理衣裳,呼丫鬟端来古筝,琵琶,便要唱个《金索挂梧桐》来听。 只听柳烟檀口轻启,酥糯嗓音,轻泻而出,“繁花满目开,锦被空闲在。劣性冤家悞得我忒毒害,我前生少欠他今世里相思债。废寝忘餐,倚定门儿待,房栊静悄悄如何捱...” 沈贵端着酒杯,看柳烟边唱,边不停的眉眼扫他,勾唇一笑,暗含秋波,只把心窝子给迷住了,也拿眼去定定的盯着她看,两个人在酒席间视线交缠,道一个如胶似漆。 及唱毕,沈贵即刻叫了声“好”,脸上两侧肥肉颤了颤,便将自己的酒杯斟满,递向柳烟道,“我的心肝,可是唱乏了罢,先喝一杯润润喉,爷我疼惜你的紧。” “奴家哪里这般矜贵?沈郎却是有心了”柳烟嗔了沈贵一眼,但仍是含笑举起衣袖,那杯酒慢慢喝了下去。待饮毕,便将酒杯递给沈贵,“多谢沈郎厚爱,奴家心底好生欢喜。” 沈贵接过酒杯,顺手抓住柳烟柔荑仔细揉捏,好不知羞。 且说一干人肆意取乐,任意歌饮,图个痛快,孰不知“祸福相依,乐极生悲”,下一刻,房间的门“砰”一声狠狠被撞开,一干威武高壮的汉子怒气冲冲闯进来,清一色地带着锋利的刺月刀。 一时之间,杯碎汤洒,鸡飞狗跳,尖叫不断。 沈贵底下的护卫仆从,只需得两三下,便统统被制服。 “你们是什么人?来此作甚?” 沈贵吃了一惊,刚喝的酒全都作冷汗,簌簌流下,站起身子,欲去拿自个儿朴刀。 “老实待着”,进屋来的汉子皆是训练有素,身手了得之人,哪容沈贵异动,即刻奔出一人,上前三步,就势劈头巾带角儿揪住,一按将沈贵按将下来,教他撒不开拳脚。 那沈贵委实不服,却待挣扎,揪他的汉子把右手一挽,捏起拳头,喝骂一声:“狗官!”连耳根带脖子只一拳,那沈贵吃了狠痛,兀地大叫一声:“做甚么便打我?你可识得我是谁,还不撒手,必叫你吃官司!” “哦,好大的架子,我等有眼不识金镶玉,还真不知你是个什么来头,也不想知!”进屋的萧暄一阵冷笑,挥了挥手,教亲卫把沈贵提起来放一边,束住手脚,动弹不得。 屋里的人一概被禁住,早就吓破胆,全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祈求这进屋的主不要找他们麻烦。 “你们中谁是沈贵?出来!”萧暄猛然一喝。 言讫,众人都看向被绑在一旁沈贵,意思不言而喻。 “呵,你就是沈贵?!真是把自个养得脑满肠肥,想必日子过得也是极其舒坦吧。” 萧暄站在沈贵面前,杀气腾腾。 “你这小童,究竟何人?可知我乃朝廷命官,堂堂神武军的千总,你得罪不起,休在这里讨死!”沈贵望着眼前对自己怒目相向的萧暄,心下寒意翻涌,咽了口唾沫,外强中干地喝道。 “不过一六品官吏,叫嚣甚么,且先教你吃些苦头,待你老实了,小爷我再问你的罪”,萧暄看着眼前死到临头还一副恶人相的沈贵,内心的鄙弃已是无以复加。 “萧风,好好款待沈大人,教他识得厉害”,萧暄唤来亲卫,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后一转身,对着房间其余诸人呵斥道,“今夜我只寻沈贵,无关之人,即刻退去,否则一并问罪受罚!” 房间里寻欢的老少爷们并一众陪酒女、随从小厮等闻言,慌忙起身,齐齐涌出房间,柳烟看了沈贵一眼,踌躇半刻,也是离去。 另一边,身为萧暄贴身侍卫的萧风得了命令,毫不含糊,赶将上来,望沈贵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椅子旁,又提着他领子,狠狠扇几个大耳刮子,原是猪头,现在堪比盆脸。萧风住了手,又呼起脚来,直直一踹,教沈贵似面条杆子,空中翻几个圆圈,重重砸在地板上。那沈贵被按压在地上,那里敢挣扎,只叫嚷道:“好汉饶我,好汉饶我,有话好说。” 只应了句:千总官威卖不成,反做躺地杀猪叫。 萧暄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止住了打人的萧风,命人揪着沈贵,拖到她面前,似笑非笑道,“沈大人,这下可还有牢骚,但发便是,无需藏着掖着。” “下官不敢......烦问这位小爷名讳唤作甚么,与下官可有什么怨结,我沈某人一定赔礼道歉,痛改前非”,沈贵歪着肿胀的脸,四下一探,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萧暄那边人多势众,自己只能服软,当下赔笑道。 萧暄闻言笑道:“你这头蠢猪,问我名讳做甚么莫不是想回头,领了兵马,兴师问罪,奈何于我哼,别人怕你个贪官,我却浑不放在眼里。” 沈贵一听,心底有些犯怵,他也算有些见识的人,方才这小儿如此镇定,他就有些感觉不对劲,听他报了名号,还敢这么嚣张,总归是有些背景的。 唉,这个几岁的奶娃娃,不知身后是哪号人物,当真油盐不进,难道是自己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怎么凭地惹上这个煞星,素来的仇家里没这个小儿啊! “我且问你,你可识得这位岳把总?今夜他可是被你遣人打了出来,丢在街当口”,萧暄命人搀着岳胜进来,而后指着他,望向沈贵,眼底寒意凛然。 沈贵正眼一瞧,猛然一惊,幡然醒悟,这小爷原是给这落魄的把总撑腰找场子来了,可这岳胜的底细,自己摸得一清二楚,那是完全没有靠山的净户,要不然也不会这般刁难于他,但这伙人是哪里冒出来的,与这岳胜是何干系? “我过问你话呢!成哑巴了?” 萧暄瞧着沈贵猪头猪脑般愣在地上,嘴角滴着哈喇子,顿时不耐,一肚子火气。 “当然识得,乃是我手下军官,担任把总一职,唤作岳胜”,沈贵回过神来,只得慌忙应道。 “识得就好”,萧暄喃喃自语,眼底深沉,叫人看不透。 沈贵耷拉着脑袋,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唯唯诺诺。 “瞧着这里形状,你可是爱喝酒?”萧暄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可问出口的问题,却是让跪在地上的沈贵有些不知所云,这小爷莫不是有甚毛病。 “酒是个好东西,下官自是喜欢”,沈贵猜不透由头,只得老老实实应答。 “可惜了,这美酒,怕是你最后一次喝了。” 萧暄的话锋一转,陡然变的凌厉无比,端的杀机无限。 把个原就担惊受怕的沈贵硬是吓的双腿发软,浑身抽搐。 “沈某究竟犯了何事,你要取我性命?你可知我是...”沈贵战栗着身子,抬首看向只有几岁的萧暄声嘶力竭吼道,这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童,分明是催魂夺命的修罗! “够了,事到如今,我让你死个明白!你滥用私权,克扣粮饷,致使士兵受饿挨冻,动摇军心,坏我大梁战备,此一罪也;你大宣淫威,欺压下属,当街差人殴打朝廷武官,败坏纲常,视军规军法如儿戏,此二罪也,你消极待练,不思报国,从无整顿纪律,队伍如散沙一盘,却整日留恋青楼妓院,只图个人快活,尸位素餐,罔负天恩,此三罪也。三条大罪,数罪并罚,死十次都难以赎罪!” 萧暄匆匆打断沈贵,一口气念完罪状,不再犹豫,刚欲下令处死他,却不想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喘息不止的男声,“小爷且息怒,听我一言。” 萧暄一怔,回头看去,一个着绸子的掌柜模样的男子静静站立,被亲卫挥刀挡住,靠近不得。 “你是何人?”萧暄蹙眉,冷冷道。 “我家小姐听闻爷在此,特命我前来相传,望小爷莫要冲动,且去见她一面,再做处置。” “笑话,我从不认识你家小姐,何来想邀之意?” “不不,爷与小姐关系匪浅,实不相瞒,我家小姐姓单名璃...” “单璃!”萧暄念出声来,刹那间目瞪口呆... 第36章 道一句无可奈何 “在下天香居掌柜的杨帆,这处产业乃投在我家单老爷名下,此刻我家小姐就在厢房之中,还望小爷移步,前去商量一二”,先前急着打断萧暄的男子,唱了喏,毕恭毕敬。 萧暄闻言立在原地,眼神闪烁,顷刻之后,暗叹一声,朝着身旁亲卫吩咐道,“萧雨萧雷你二人率部留在此处,将这沈贵看紧了,等我回来再行处置,萧风随我前去。” “是”,众人齐声答应,动作划一。 萧暄见状,狠狠盯了眼跪地的沈贵,凶狠凛然,厌恶又增。 转过身子,对着杨帆沉声道,“即是如此,且领我去见你家小姐。” “小爷,请随我来”,男子作揖后,弯腰在前引路。 一干人出了房间,自是引得闻声而来的看客指指点点。 萧暄权不做理会,只跟在杨帆后头七弯八拐,低眉思索,却是愁肠郁结,唉,这单璃说来也是我的未婚妻,打小便是两家长辈做的约定,可我究竟是女儿之身,将来如何娶得人家,莫不是凭地作些业障,耽误女子青春吗? 况且上次王府相见,惊鸿一瞥,那是个倾国倾城、才情无双的奇女子,将来长成了,必是风华绝代。自己左右不过一女扮男装的郡主,如何做的个真男子?也罢,必要寻个日头,与父王好好合计,退了婚事才好。 目今萧暄全然不知她与单璃的婚约暗地里早就解除了,只是荣王爷为着大局考量,才与单璃秘而不宣。倒也是苦了她,一个面上不过六岁的孩子早早操心起终身大事。 萧暄皱着眉头,一路纠结,倒把沈贵这茬给暂忘一边了。 不多一会,几人来到天香居顶层,一间装饰淡雅的房间。 “爷,咱们到了,小姐就在里面,进去便是”,杨帆止了步,回头对萧暄鞠了一躬,自行退了。 萧暄四下打量几眼,这酒楼顶层,宽敞明亮,安静雅致,几扇木窗半开,夜风拂进,清心静神。 吐了一口气,不再犹豫,萧暄轻轻推开房门,一瞬间淡淡的茉莉香,迎面而来,沁人心脾,而后轻抬脚步,绕过屏风,进入内堂,一眼便瞧见静静守在窗旁的少女。 单璃一袭青衣,亭亭玉立,腰间束着一条纱质紫带,将那曼妙腰肢,勾勒得更加纤细。月光洒下,她的倒影愈发朦胧,这样的女子,清新脱俗,仿若雪山之巅那亘古盛开的冰莲;淡泊静雅,好像云峰深处那飘渺茫茫的白雾;孤寂凌然,又似那江北草原终年游戈的夜风。 三千青丝顺着香肩垂落而下,直至那盈盈一握的柳腰处。单璃,就像她的名字,通透干净,犹如是钟天地灵气而孕育一身,出色得有些让人目眩神迷,倾心不已。 到底是什么环境,才孕育出这个如烟如画般的妙人啊? 已不是第一次相见,萧暄还是满心震撼。 “来了?”少女空灵清脆的嗓音,带出一句淡淡的问候。 “来了”,萧暄傻傻应声,却是同样的两个字。 单璃一愣,嘴角微弯,这回答倒是有趣得紧,遂转过身来,没有面纱遮挡,绝色容颜展露无余。 她饶有兴致地望着比自己矮上不少的萧暄,对上那双清澈眸子,若一泓青潭,没有微尘,亮得宁静。 单璃的眼神中满是探寻审视,这个本应处在顽皮好动之年的小童浑身却是透着一股早熟气息,从自己手里掌握的消息来看,他当是天资聪慧,嫉恶如仇之人,假以时日,必是有所作为。 “你...你寻我来,所为何事?”萧暄被看得不自在。 “我听下属之言,你可是在寻那神武军千户沈贵的麻烦?” 单璃收回打量的目光,上前几步,平静道。 “哼,那厮贪婪无尽,罪无可恕,实该千刀万剐,我正欲结果了他,不想却是被你派来的人给扰断了,眼下我命亲卫看着他,稍后算账,且不知你作何拦我?”萧暄一听沈贵的名字,那暴脾性陡然窜上来,咬牙切齿道。 “你真想今夜便取他性命?”单璃蹙眉,眼前之人虽是聪颖善断,可终究是小孩心性,历练不够,凡事操之过急,不易忍耐,喜怒形于色,长此以往,必生祸端。 “有何不可?他犯下弥天大罪,按例当诛!”萧暄果是个直来直往的硬脾气,前世本是军人,向来说一不二,今世尚不过幼龄,自身性子倒是随了以前,一时半会岂会改变? “今番大梁实乃多事之秋,且不提这几年天灾频生,国库钱粮吃紧,邶国、南越屡屡挑衅,边疆亦不安宁,就论当下万国宴头宴才告一段落,各大使臣齐聚永京,诸方势力明争暗斗,利益纠葛,繁杂万分。那沈贵再不济,也是朝廷下了文书的武官,还在禁军当值,你是皇室宗亲,却无官无职,擅自做主,把刑部置于何地?把律法置于何处?若是草草了结,岂不是授人把柄,贻人口舌,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单璃耐着性子讲完,神情依然平静,她望着低眸沉思的萧暄,眼底一抹复杂之色闪过,虽说而今自己与他婚事已是一纸空谈,但终究欠了荣王府不小的人情,在走之前帮衬一二,点拨厉害,也在情理之中。 “话虽如此,可如今这番局面,怎生是好?莫不是就这样放了沈贵,我这心底委实咽不下这口恶气。”萧暄冷静下来,头脑反而清醒了很多。她想直接处理沈贵,而不是移交官府,是因为她明白刑部、吏部之人,大多是毫无实干,收受贿赂之徒,常常混乱判案,黑白颠倒,若是沈贵寻得着门路,来个一拖再拖,混淆视听,很难被明正典刑,怕是顶多削去官职,关上一段时日,再不行找个替死鬼,尚可继续快活。 有着这些顾虑,萧暄信不过官府,眼下却是有些骑虎难下。唉,都是因着这几年皇上及父王的宠爱,未遇上逆境,失了警惕,凡事多由着本心,只图个快意恩仇,全做的江湖那一套,不然也不敢当堂口无遮拦,与丞相对峙。如今自己荣王世子的名头摆在那,从生下来便烙上了皇室宗亲的印子,一举一动,总有人盯着,如此草率决断,只怕落得个越殂代疱,仗势压人的坏名声,保不齐连带着荣王府受牵连。 “朝中贪官还少吗?今日你杀的了一个,明日则生出更多来,大梁已是坏了根骨,岂是诛几个贪墨之人便能解决的?何况军中类似沈贵之行的武官,不胜枚举,他们沆瀣一气,到时候即便为着自家安危,必是不肯罢休,你这般行事,岂不是给荣王爷找麻烦吗?况且我打听到这沈贵还有些来头,他是左都御史沈元林的亲侄儿。” 单璃深深吸口气,面上未有一丝波澜,继续晓之以理,该说的都已讲明,接下来应该怎样做,倒是萧暄的计量了。 萧暄僵住了,都察院为大梁最高监察机要,左右都御史,则为都察院最高长官,乃与六部尚书并称七卿,实为堂堂二品大员。而他的职责则是用笔如刀,弹劾一众官员,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在朝中分量着实不轻。 恰恰是这等重要职位,偏偏给了心眼狭小,是非不分的沈元林,可是朝廷一大恨也。再说那沈元林背地里与丞相蔡明和狼狈为奸,左右朝政,与荣王府一向不和,自己若是杀了他亲侄子,可还有安宁日头? 萧暄好生烦躁,生平第一次这样的震惊恼恨,仿若生生架在火上烤,夹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抑郁,种种情绪交织在一处,滚滚而下,几欲把她淹没灭顶,不留余地。 自己先前答应了岳胜等人,必要为他们出口恶气,将沈贵这厮收拾了,还一个太平公道。因着自己占理,地位尊崇,便想私下秘密处决了沈贵,来个先斩后奏,而后再让父王从中斡旋,换个官员顶上。现在知晓厉害干系,单璃之言不无道理,那沈贵却是实打实的动不得,至少在这节骨眼上,不能动。 这不是红口白牙许了诺,又自扇耳光食言吗? 萧暄想到此处,又羞又愤,以自己后世之见,何其幼稚可笑,只想着替天行道,一根筋地做事,却毫无章法计划,成大事者,往往谋定而后动,这些个名言警句,自己倒是背地滚瓜烂熟,可真到用时,全还给老师傅了。 就说这处置沈贵,完全是按照兴头,事先连其家底都未探清楚,既不知己,也不知彼,作为主事者,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瞎指挥,何其失败矣。 “我知道了,今夜幸得小姐提醒,险些铸成大错,往后我不会如此鲁莽行事,以免害人害己。那沈贵犯下大罪,铁证如山,我把他交予衙门,虽说很难有结果,但也算是尽了力。等到万国宴过后,再禀明父王,秋后算账。” 萧暄神色黯然,心中不快,却也无可奈何。 单璃见状,心底莫名其妙生出一丝怜惜,这初涉人世的孩子的心里必是挫败不已,难受得紧,可这也是现实,他总归得去接受适应,但愿不要磨了他的锐气才好... 第37章 承天郡黄恺起义 且说这天下之事,纷繁混杂,各地光景,大为不同。 值得说道的,一日之际,也有个千把来件,竟如乱麻一般,没个头绪可作纲领。这边永京城才论道萧暄并单璃在天香居顶楼商议沈贵之事,权且打住,只因着千里之外,承天郡中,正发生着惊天巨变,消息随着驿站快马,今夜便到了肃宗皇帝书案上,因此便就这一事说起,还是个头绪。 承天郡,隶属于楚州,乃是梁国富庶屯粮之地,自入夏以来,暴雨不断,水情堪忧,这几年朝廷大小诸事不断,财政捉襟见肘,未曾费心竭力维修河堤,加之历任官员大多混资历,贪钱两,领俸禄,亦未真正用心妥善处置,种种原因,导致汛情汹涌,终于在洪光十四年酿成大祸。 一月前,洪水呼啸而来,尽没村庄、土地,沿途河坝,竟是豆腐渣工程,未抵挡一二,便一溃千里。举目望去,一片汪洋。良田千顷,鱼塘百亩,毁于一旦,孩哭娘叫,狗咬鸡鸣,混乱不堪。水上漂浮着衣物器具、牛羊人尸,真是见不敢见,闻不敢闻。房屋倒塌不计其数,树木时见连根拔掉,刹那间富庶之地尽成泽国。真可谓,黄水无情似猛兽,吞没百地泣鬼神。幸存着颠沛流离,衣不遮体,食不果腹。 只一幅洪水横溢、庐舍为墟、舟行陆地、人畜漂流的惨状,田庐坟墓尽皆淹没,甚有扶棺而走骇骨无存者,灾民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号哭之声闻数十里... 这般大的灾难,除却天灾,尽是*!可悲耶! 灾情在第一时便由县令、刺史逐层上报,经由朝臣决议,肃宗下旨,即刻拨白银六十万两,粮食千车用以赈灾。 然而令人发指的是,这白银、粮食并未全数到达百姓手中,赈灾官员大多缺乏有效手段,经验空缺,盲目救灾,毫无准备,亦无谋划,再加之欺上媚下,左右勾结,将赈灾款物层层剥削,尽数吞吃,致使饿死冻死者成百上千。更加惨痛的是,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老鼠穿行,人畜感染,路途之上,皆是尸体,狗兽分食,乌鸦饱腹,恍若人间地狱... 如此之景,百姓焉有活路?是故暴动便在情理之中。 然而肃宗远在永京之地,天高皇帝远,加上官官相护,隐瞒至深,原以为这一月之前的事已是尽数安抚妥当,却不想愈演愈烈。 时承天郡有兄弟二人,一名黄恺,一名黄涛,祖上世代经商,家境殷实,平生好结交宾客,为人仗义爽朗。那黄恺本是个屡考不第的秀才,后醉心医学,有次入山采药,遇一年逾古稀的老郎中,以宝书三卷授之,习得瘟疫调理之法。 当下洪水肆掠,疫气流行,黄恺得此善缘,焉有不治病救人之理?遂广散药汤,为人治疫,自称“大贤医师”。而后求药者甚众,黄恺一人,委实忙不过来,便收医者百余人,授以药方,救治劳苦大众。 次后徒众日多,颇为归心。待不久,眼瞅着朝廷无情、官府无义,临近几郡县,流亡者不计其数,皆是食无粮,寝无屋,一片哀嚎。 有道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百姓怨声载道,对大梁朝廷愈发轻贱,举事之径,深入人心。黄恺倚着家族财力,又有着不低威望,乃聚众人于厅内,密谋造反,先设十二将军,皆招兵六七千,各立渠帅,称为十二候,乃奉黄恺为天王,黄涛为地王,讹言:“大梁必灭,天王当兴;上承天意,下顺民心。” 黄恺遣其党吴元逸,暗赍金帛,上下打点,结交中涓朝官,以为内应。黄恺与弟黄涛商议曰:“至难得者,民心也。今民心已得,若不乘势取天下,诚为可惜。我等应天而生,为男子汉大丈夫,理应志在四方,岂可无所作为,任人宰割?”黄涛闻言,深以为然,请愿甘当马前卒。 遂黄恺一面命黄涛私造兵甲,约期举事;一面使仆从马周,驰书报郡县世家大族,争取支持,更添虎翼。 不料,马周乃径赴大族途中告变,有人密告衙门,黄恺突闻此讯息,知事败露,不再迟疑,星夜举兵,自称“应运天王”,黄涛称“承意地王”,在承天郡首府岳城诛贪官,杀兵吏,开粮仓,放官库,申言于众曰:“今大梁气运将终,大圣人出。吾黄恺得天庇护,汝等皆宜顺天从正,以乐太平,以享安福。”言讫,四方百姓,皆欢呼雀跃,从黄恺反者八万之众,贼势浩大,周遭官军望风而靡。 是故起义之师,愈发壮大,邻近郡县灾民纷纷附庸。 不过几天,黄恺破南阳,占江口,大败围剿官兵,羽翼渐丰,手下士卒达到十五万之多,占据承天、南阳、江夏三郡,尚还不停扩张,朝野震骇,百官彷徨。 是日,夜幕已深,肃宗得了消息,直呼三声,“贪官误事,乱民误国”,霎时急火攻心,喷出一口逆血,晕厥过去。 直至一个时辰后,肃宗方在冥冥之中醒来。 寝殿内围成一圈的御医们如释重负,急急拂汗,心下大安。 “来人,快去...召...议政亲王,丞相国公,六部尚书及禁军...统领进宫见朕。”肃宗勉强支起身子,不去过问自己病情,拼尽气力,断断续续道... 话说皇帝已是怒不可遏,做臣子的怎好生怠慢,诏令一路直出了宫门,加急往各家奔去。 各位大臣得了令,皆是措手不及,连忙穿戴,觐见天子。 整个皇宫禁城,似是笼罩了一层灰蒙蒙的厚雾,压众人心头,抑郁难解,今晚又是一不眠之夜。 上书房内,众大臣四下打听,交流一二,便知晓了承天民众暴动之事,事态紧急,刻不容缓,多官惶惶,未出良策,此诚危急之秋也。 少顷,肃宗由着内侍搀扶进来,刚刚坐下,凳子还未捂热,便大发雷霆,“尔等当的什么差?!平日里朝堂争执,一个较一个能言善辩,眼下发生这样的大事,闹得动静如此之巨,三郡沦陷,朕才听闻一二,莫不是要等着那黄恺贼子率军攻入京师,打进皇宫,坐了朕的这把交椅,尔等才记起自个儿还是大梁的官吗?哼,只怕真到那个时候,尔等皆是携家带口,匆忙逃窜,根本就顾不上勤王护驾!” 众臣一怔,齐齐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臣等惶恐。” “唉,起来吧,光是磕头有甚用?快些商议,如何镇压乱党,此方为重中之重。” 肃宗扶额,头疼不已,万国宴风波还没过去,这承天便有乱民造反,这一桩一事,偏挤做一处,天不护大梁,祖宗不佑朕啊。 “启禀陛下,今下人心惶惶,各处盗贼,遥与联合,四处侵轶。江南江北,几无宁宇,其中犹以黄恺这伙贼子最为可恨,势力最大。臣请下旨,令骠骑将军长宁侯袁瑞生率师以征,荆州、豫州兵马皆可调用,剿抚兼施,平定匪患。”丞相蔡明和双眼微眯,一副机关算尽的老狐狸模样。 “臣以为可行...” “臣附议...” 蔡明和话音将落,便有着不少蔡党之人附和。 “臣弟以为不可!”成亲王上前喝道,怒气冲冲。 “哦,王爷有何高见?下官洗耳恭听”,蔡明和也不生气,语气淡淡,他早料到不会轻易通过。 “袁瑞生年纪轻轻,的确武艺不凡,本王亦曾听闻其脚下良驹,可日行千里,视山川河谷如履平地;其手中长戟,可挥斩百人,刺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但其升迁过快,未遇坎坷,秉性骄纵,加之家世显赫,为胡国公嫡孙,行事乖张鲁莽,难当大用。此去剿匪,必定心浮气躁,自视甚高,保不齐会功亏一篑。” 成亲王毫不避讳,身为大梁亲王,实实在在为国家着想。 “陛下,成王所言,句句在理,臣弟亦不赞同让袁福延(袁瑞生,字福延)领兵。此子早年在我部中历练,也曾建下不少军功,我深知他的心性,若是行军顺境,尚可对阵,不乏愈战愈勇之能,一旦落败,或遭遇劲敌,自负脾性大发,难以自律,恐偏执行事,孤军冒入,铸成大错。因此,臣弟举荐定国将军武毅侯李克宇前去,此将老持沉重,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即便短时间灭不了叛贼,亦不会出大岔子。” 荣亲王萧煜仔细思索后,上前切声道。 承天局势复杂,瞬息万变,动荡不安,应该遣一个能统领全局的经验丰富之人,方可挑起重担。 “李克宇的确是一介老臣,尚可托付,然其春秋已高,常告病在家,于朝政已不及往年挂心,臣担心其身子骨经不住折腾,眼老昏花,恐误了大事。”蔡明和不急不忙,瞥了荣王萧煜一眼,针对之意,毫不掩饰。 “哼,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李老将军本是我大梁虎将,年轻时更是屡立奇功,如今不过小伤小病,焉能质疑其带兵之能?丞相此言,倒是过分了。” 荣王反唇相讥,无论如何,不能如了奸相的意愿。 两人素有嫌隙,互不相让,半晌未曾终了。 肃宗见之,心下烦厌,耐着性子听完,双眉紧锁... 第38章 直唏嘘虎头蛇尾 上书房,争执一片,肃宗左右拿不定主意。 就在大臣们莫衷一是之时,宝亲王萧焕沉吟片刻,出列一拜,缓缓道来,嗓音沉重,“臣弟以为,陛下所忧者,兵乱已起,社稷将危,天下将倾,四海将乱,此四者国家已然之兆,圣虑不可不深思。眼下黄恺挟兵锋之盛,一路大捷,士气正猛,我大梁士兵多颓疲,官吏又毫无战意,只知夸大,委实难以抵挡。臣弟以为荣、成二位亲王所言有理,下旨令李克宇为将,可稳扎稳打,坚守城池,与黄贼对峙,待得其兵威逐减,粮草渐乏,便会暴露短处,尚可破之,而后招安为上,危机得解。” 不得不说宝亲王亦是胆略过人之辈,他一眼便瞧出黄恺之部,乃是布衣百姓临时拼凑,大多是为了活命而效力叛军,毫无训练,缺乏兵器,内部不稳,更谈不上令行禁止,作战有方。且那黄恺不通兵法,论起运筹帷幄,怎可与众位身经百战的将军相提并论。只要朝廷等待时机,暗中积蓄力量,待得其士气稍泄,得意忘形之际,重兵围困,分而剿之,再加以官位钱粮诱惑,恩威并施,必能平乱。 宝亲王一席话,有理有据,难以反驳,然而却着实令群臣惊讶,倒不是为这番分析之语,而是宝王爷居然赞成荣亲王的意见,要知道这两位王爷平日里多有矛盾,时常针锋相对,难有共商大事之心,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宝亲王萧焕静静伫立,毫不理会大臣们的诧异。 局势已然明朗,几位在朝中举足轻重的王爷都一致赞成李克宇出征,肃宗当下不再犹豫,一道敕令,封武毅侯李克宇为平叛大将军,全权负责戡乱之事,两州兵马竟归麾下,赐御牌,有先斩后奏,便宜行事之权。 “好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众位爱卿必是乏了,且回去将息吧。”肃宗摆了摆手,正欲起身回寝殿,门外却是传来一阵公鸭嗓音,“启奏陛下,邶国七皇子遣使宫外求见。” 言讫,肃宗大惊,这般时辰,穆索尔所谓何事 思及此,这位帝王不禁产生一些不好念头,心下难安... 这一头,群臣相聚,商量对策,另一边,萧暄却是焦躁不堪,只因她不得不饶了沈贵这厮。 天香居顶层,厢房之中,单璃、萧暄相对无言。 单璃坐在榻上,凝神而视,只细细打量对面小童,尚还白皙的小脸隐隐有些刚毅的痕迹,剑眉斜飞,英气十足,眉心郁结,苦苦思索,倒是一本正经的模样,虽难掩稚嫩,却更见风骨,心中暗暗喝了声彩,长成了必是俊朗无双。 “可有想好?”单璃淡淡一笑,这会该有主意了。 “算是吧” 萧暄答得不情不愿,话都说到这份上,可还有他法,左右不过是狼狈收场,真是丢脸丢大发了。 “忍耐的滋味,很不好受,却又不得不尝。古今欲成大事者,无外乎两个忍字,一曰‘残忍’,二曰‘隐忍’,你且时时记得,将来总会有所感悟。”单璃眼也不抬,微带着警示,格调倒是像极了教书育人的夫子。 偏偏萧暄还真吃这一套,拱了拱手,示意自己受教了。 随后两人各自缄默,一时之间,房中微有些尴尬。 “你可知...”,萧暄似是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眼下邶国威逼和亲,萧灵曦处境十分危急,而单璃与皇姐乃是熟识,若是告知于她,心里必是不痛快的。唉,她一个皇商后代,自己的婚事都做不得主,奈何他人,此事不提也罢。 “你是想说你皇姐之事吧?”单璃终究是个极聪慧之女,能让未谋几面的萧暄难以开口,愁肠郁结,必是与自己二人都亲近,且近日又摊上麻烦的,除了萧灵曦,可还有其他? “你省得?这...是我唐突了,你祖父乃是万国宴筹备者,得到些风声,倒也不奇怪。只是苦了灵曦姐,被那些不知耻的恶人盯上,也不知皇伯父、父王等作何决断。”萧暄轻轻揉着因过度拧结而发疼的眉心,眼底带着淡淡的绝望。 “天下之事,不如意者,十之*。作为公主,生在皇室,哪会一帆风顺,少不了深宫之争,国利之交。命中皆是定数,岂会因人愿而变?你且看开些,莫再执著于此。”单璃清眸一凝,有些不自然,稳了稳神,语气里多了一丝劝慰。 “大道理谁人不晓?可真落在头上,又怎能不憋屈,那穆索尔是个甚德行,狗一般的混账,礼义廉耻,屁都不知,一味好色,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难逃其掌。而皇姐天仙一般的妙人,实打实的天之骄女,少有男人配得上。这样皇族出来的姑娘,那里受得这样的委屈况且曦姐姐是个柔软尽孝的性子,向来念着家国,常常甘愿牺牲,偏偏儿的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中山狼,竟一点儿不知道女人的苦处!” 萧暄愤懑不已,一时口无遮拦,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地落,直震得单璃不可思议,这哪是个六岁男孩口中说出的,不明缘由的,还以为是哪个未出阁的女子为自家姐妹遇人不淑,跳着脚直骂着世道不公呢。 “这...这些话都是...平日里听母妃念叨的,我也一知半解,方才只顾着嘴上利索,讲得没了分寸。”望着单璃一脸惊讶,萧暄这才后知后觉,耳尖有些泛红,嘴角一咧,尴尬不已,低下头,吱吱呜呜,声若蚊蝇。 “无妨”,单璃晃了晃神,又恢复波澜不惊的做派,她清心寡欲的性格,倒真是没有心思深究。 萧暄暗暗庆幸,还好没有说出更出格的言论,不然解释起来颇为麻烦,少不得纠缠一阵。平生自个儿挺警醒的,怎么每每到了心神荡漾之际,总是收不住这张倔嘴。 “家国大事,以你的年纪,插不上手的,勿要再给你父王寻事端,若真想为这天下做些实事,也得有那个能耐才行,需省得,韬光养晦之人更能成大业。眼下时候不早了,还是快些回府去吧,想来你母妃必是等得急了。” 言讫,单璃背过身去,轻轻在架子上拾起一本古籍,而后端坐在了锦榻之上,不再说话,意思不言而喻。 萧暄愣了愣,苦笑一声,明显的送客之意。 正欲提襟离去,微变的目光,却投向了角落中,那轻轻翻动着书籍的恬淡少女身上。月光从门窗缝隙中投射而进,刚好将少□□雅身姿包裹其中,远远看去,宛如在俗世中盛开的青色莲花,清净优美,不惹尘埃… 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忐忑不安的心境,略带紧张的望着少女,良久才吐出一句,“万国宴结束,你可还要与单老爷一同回扬州?” 单璃划过俊逸字体的纤纤细指猛然一顿,抬首对视,一抹疑惑跃然脸庞,连带诸多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额,没有...我就顺带问问,没...没别的意思”,迎着少女审视的眼神,萧暄只觉得摔进了红酱泥坛里,给糊得满脸赤色,结结巴巴,无地自容一般。 “谢这位姐姐的好意点拨,我先告辞了...”, 话还没抖利索,人已经仓惶逃离,见不着影了... 单璃望着这好笑的一幕,却是皱起蛾眉,若有所思。 却说萧暄急急忙忙下了楼,一路小跑,面皮臊得慌,刚刚自己是怎么了,如中魔了般,全失了尺度,这下松了口气,脑子里竟然全是单璃的模样,也是邪门。 身后的萧风一阵无语,小爷见着自家漂亮媳妇儿,怎么这般手足无措,照这下去,以后少不得落个惧内的名声。 使劲甩了甩胡思乱想的脑袋,整理了被风吹乱的衣领,萧暄定了定心,便大踏步朝看押沈贵的雅阁走去。临近房间,却又驻足不前,如今要她放人,简直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做法,还真是心有不甘,算了,那头蠢猪,不见也罢,别把自个气死,遣人直接一纸诉状押去主管禁军的衙门,再找些军营中的证据一并送至,抬着赵瑛天的名头,给那些明哲保身的官员施压,少说也得让沈贵吃上十来天的牢饭。 不过岳胜今儿在沈贵面前露了脸,保不齐那贼千总记恨在心,寻思报复,我且命萧风寻个由头,将岳胜调到王府来当亲卫,他只是个不得志的把总,少有人注意,也不算坏了规矩,这般好汉子,不加以委用,简直是浪费人才。 打定主意,萧暄偏头对萧风细细吩咐,临走时还不忘咬牙切齿地加一句,“那沈贵在送去衙门前,先请他结结实实尝一顿‘棍棒宴’,算是对岳胜的补偿。” 萧风摇头苦笑,那狗官沈贵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犯了小爷的忌讳,活该倒霉进班房。 当下,萧暄领着众人,在夜色中匆匆出了天香居... 第39章 浑不知风雨欲来 萧暄出了天香居,夜已深了,街上的行人也是去了大半。 行至马车前,瞧见了远远候着的赵安,等得久了,身子麻了,他正自顾搓着双手,跺着两脚。 萧暄脸上扬起一抹笑容,“赵安,你个泥猴子,我命你带些亲卫候在天香居外边,你果真老实站在这,却也不想爷又没说让你一直守在这夜风里,可是等了不少时辰吧?” “瞧爷这话说的,小的能在爷身边当差,乃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不知修了几世的福气,哪还敢偷懒耍滑!”赵安一听这声音,正眼一望,小爷径直来了,立马凑上前回话。 “你这猢狲,拍起马屁来,简直得心应手。行了,今晚的事就到此为止,左右不是我要的结果,说不气人,那是虚的。护卫们跟着我白忙活了一天,肯定是累了,这会又都没吃上饭,倒是真委屈,都别愣着了,早些回府,能赶上夜宵。”萧暄四下一看,自己带进天香居的侍卫,并守在外围的,共计五十余人,都是王府的好手,训练有素,一点未见疲态。 “咕咕”,正当萧暄一脚踏上马车踏板时,肚子却一阵空响,原是饿得很了,五脏庙奏起凯歌。 “它倒是抗议了,也罢,赵安,且快些回府。” 萧暄无奈地用食指戳了戳肚腹处的软肉,面上似笑非笑... 不多时,荣亲王府门口,外廷掌事萧忠远远地瞅见熟悉的马车,顿时松了口气,这个小祖宗,又是去哪里淘气了,这个时辰才归来,可是急死了一干仆从。 唤来小厮,嘱咐其进门禀告王妃,萧忠便急急跑到刚停稳马车跟前,迎着身量短小的萧暄下了车,作揖叹道,“小爷身份金贵,日后出府玩,但可挑白昼去,夜里风大,还是早些回来的好,以免府中上下替爷担心。” “忠叔,倒是有心了,我及这帮侍卫还不曾用膳,麻烦忠叔吩咐厨房,劳烦他们再做些饭食,解了我等饥谗。”萧暄点点头,示意自己省得了,复又出声,予了差事。 “那是自然,小爷要用膳,厨房定要好生伺候,有甚麻烦。” 萧忠笑了笑,小爷还是一如既往的体恤下人。 “对了,父王可曾回府?” 萧暄突然想到去了成王府的萧煜,不知其与王叔商量的如何,可有什么对付的法子。 “倒也回来了,只是刚走到门口,还未曾入府,宫里头突然来了内侍,说是请王爷即刻入宫议事。这不,王爷丝毫没有迟疑,转身就随着传旨之人走了”,萧忠如实禀道,心下也是纳闷,这皇宫里可又是出了什么大事? “哦,怕是有了变故。” 萧暄喃喃一句,心跳不禁加速了几分,多想无益,等父王回来,一切就会揭晓。 回到紫玉殿,一时萧暄颇为倦怠,忙活了一天,心下直欲洗漱就寝。大丫鬟慕青带着一众仆从前来伺候,见着她恹恹模样,便忙笑道:“小爷可是累了?往后要玩,也别不顾惜身子,若是没精打采的,叫王妃看着心疼。” “今夜遇上些不顺心的事,耽搁许久,教母妃和好姐姐担心了,下次必会派人时时捎个口信。母妃那可是歇下了?”萧暄揉了揉疲倦双眼,她再怎么早熟,这身子不过几岁,娇气得很,熬不住来回奔波的辛苦。 “怎会呢!王妃满心满眼都念着你,哪里肯放下心去,这会必是在承恩殿等着小爷去问安”,慕青素知许氏是极看重小爷,时时刻刻都想捧在手心里,要不然也不会差她这个颇为信任的贴身随从来照料小爷起居。慕青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众丫鬟里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要她去安置萧暄,许若烟自然是放心的了。 “即是如此,我换了衣服,即刻就过去。” 萧暄胸口涌上一层层厚重的暖意,母妃原是这世上最爱护她的人。 彼时萧暄正感慨不已,若有所失,慕青拿了新袍子,遂忙着为她解怀整衣,正系着腰间十四翡翠明珠玉带时,萧暄一见这华丽之物,心下不快,直嚷道,“不要这个,太过奢侈,换个简单的绸布带子来。” 慕青听了这些话,着实愣住了,哭笑不得,这玉带原是王妃早些时候赏给萧暄的,她自己也连道喜欢,这会又是犯了哪门子的毛病,硬是厌弃了这宝贝。 好容易拣了条湛蓝的布缎子,才把这小祖宗哄高兴了。 一番整理,收拾妥当的萧暄引一簇人来至承恩殿,抬头迎面看见的又是那幅画挂在上面,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精忠报国”也。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精忠报国,请缨提锐旅,今夕承皇恩;竭力扶君,书表带奇兵,明朝答帝情”。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萧暄亦断断坏了兴致,这心中有些疙瘩解不开,父王一辈子感念穆宗、肃宗对于他们这家的仁德厚爱,为着国事尽心竭力,只想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仍挽不回这濒临破败的大梁。眼前风雨飘摇的国家可还值得这些个大义之臣的效忠? “暄儿,站在门口作甚?快近前来”,许若烟见着爱儿,心里的石头仿佛才落了地,又瞧着其呆头呆脑,站在当口上,眼睛盯着老对联,眨都不眨。 “孩儿给母妃请安了,让母妃如此挂念,是不孝矣”,萧暄敛了情绪,几步迈上前,直直扑到许若烟腿跟前,半是撒娇半是淘气地道,小嘴撅得老高。 “你呀,知道就好,听管事的说,还不曾用膳,我命厨房多备些点心,但也不可多吃,小心伤着脾胃,下半夜腹涨得厉害,可有你的苦头吃。” “儿子记下了”,萧暄乐呵呵地回应。 母女两人又说了一小会的体己话,许若烟便放萧暄下去用些吃食,好生将养着。 且说萧暄退了出来,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扁的像张圆饼,撇下众丫鬟小厮,一溜烟跑到后厨闲逛,东瞧瞧西看看,盼着熟食快些出炉,馋得她口中生津。 正寻思蒸笼里馅馒头是不是熟了,却是眼尖地瞧见了旁边木架上一坛红盖子好酒,像是白云边。 这酒“芳香优雅,酱浓协调,绵厚甜爽,圆润怡长”,是众多文人墨客青睐的座上宾。其名号源自一位诗人畅饮此佳酿后,即兴写下”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这一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句。 好家伙,前世的肖宣养成了嗜酒的性子,只因常年在军营里,便狠下心戒着,眼下魂穿此处,倒少了几分忌讳,早就想尝尝父王的白云边,这下逮着机会了。 趁着四下忙碌,无人顾及她,站在木凳上,猛地抱着这小坛子酒,一转眼溜之大吉,比草原的兔子还快上少许。 偷偷摸摸地到了紫玉殿后面的竹林,藏好身形,拍开泥封,一股子醇香味扑鼻而来,引得萧暄肚中馋虫肆意涌动。 依照规矩,拿银针试了试酒,确定安全后,忙倒了一杯,一口便灌进嘴里,因动作太急,还呛得满脸通红,眼神却是愈加发光,这味道,真是绝了。 萧暄不敢喝多,怕醉了误事,眼下父王母妃都计较着她年龄小,禁止饮酒,要是叫他们捉着短处,少不了一顿罚。再喝了几杯,便将盖子封上,转手藏在一个匣子里,埋在竹林深处,想来不会被发觉,日后能多偷几回腥。 但是萧暄却是完全想岔了,她一时高兴,完全按着前世的酒量在估计,忘却了自己眼下的身体是个孩子,撑不住前世大人的酒量,也太小瞧古代白酒的后劲,以至于悲剧了。 站起身子来,萧暄只觉得有些摇晃,满心不可思议,才这点量,自己就撂倒了,绝计不可能啊。 强行稳住身子,无奈步伐依旧是不成直线,好在思维还算清晰,摸着墙根迷迷糊糊地回了寝殿。 刚关上前殿门,就听到一声惊呼,“小爷,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潮红,可是病了?!” 慕青惊讶地盯着面前的小人,显得慵懒的小俊脸上露出醉酒的酡红,粉唇也变得更加饱满,鲜艳欲滴。 这分明是一副醉态! “哎呀,我的小爷,你可是喝酒了。天哪,我的小祖宗,你偏偏这时候犯浑,叫王妃知道了,我们都得受罚。”慕青闻着浓重的酒气,皱着俏鼻,气得不停跺脚。 “好姐姐,切莫告诉他人...”萧暄眯着眼睛,央求道。 “这...好吧,我且帮你瞒着这一回,爷你以后可得上心,莫再做这蠢事。你才六岁,饮酒伤身,待以后大了,可小吃一二。”慕青扛不住萧暄那扮可怜的小眼神,扭捏半天,答应下来,却是扶着萧暄在榻上歇着,又拿了澡巾,给她净了身子,在吩咐厨房将饭食端来紫玉殿,给萧暄填了肚子。 一番忙碌,直到了二更时分,才灭烛入睡... 一夜无话,萧暄趁着酒劲,又恰逢第二日旬休,不用上夫子的早课,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才昏昏沉沉醒来。唤来慕青,刚想着梳洗一番,去见父王,却瞅着大丫鬟神情哀婉,苦大仇深之状,不免好奇道,“慕姐姐,出了甚事,这般闷闷不乐,说与我听,帮你拿个主意。” 言讫,只见慕青眼角漾出一滴泪,凄楚道,“小爷,方才我去王妃那,看见她一个人默默垂泪,问了缘由,才知晓王爷回府,提及五主子十天后就要嫁去邶国为妃。奴婢原也是受过主子好的,心下难以割舍,替五主子不值...” 什么,皇姐十天后出嫁! 萧暄顿时醒过神来,手脚冰凉... 第40章 荣王爷推心置腹 前一刻还赖在后殿床上懒洋洋趴着,不肯起身的萧暄,吃了这一吓,不仅昨夜的酒劲全无,连带着整个大脑似被耳旁的晴天霹雳,生生震醒。 “慕青姐姐,快拿我衣衫来,我立即去前殿寻父王问个究竟”,萧暄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猛地坐起来,言语之中尽是一片着急,她太想知道昨日宫里商议的结果。 慕青领了吩咐,手脚麻利地替萧暄张罗,穿衣系带,理发套鞋,只一小会儿,便是梳洗完毕。 古代衣服繁复异常,萧暄一个后世之人,哪怕已经生活了六年,还真难以在短时间内打理妥当。 眼下,由着慕青帮衬,一个华贵清秀的小童,展于人前。头束圆箍,裹网巾,着赤袍盘领窄袖常服,前后及两肩各金织盘蟒,腰间挂着一根简单宽带。 强按住性子,等着慕青将最后一颗纽扣系好,萧暄拔腿就向承恩殿跑去,也不顾愣在原地的一干丫鬟小厮。 刚行至楠木回廊,眼眺着远处承恩主殿的檐角,萧暄不疑有他,迎面碰上了同样匆匆而至的外庭掌事萧忠,二者撞了个满怀,皆兀自停住。 “哎呀,我的爷,你没事吧?都怪老奴心急了些,没让出路来,快让老奴瞅瞅,伤着甚地方没?”萧忠一见来人,赶忙嚷道,生怕把这金贵的小主子磕着绊着。 “无碍,我要寻父王,他可在承恩殿?” “真是巧了,王爷正命奴才前来叫小爷回话,不曾想在这就撞见,爷随我来,王爷在书房里。” 萧暄一愣,父王怕是专程为皇姐的婚事来劝慰自己。这样也好,待会把来龙去脉彻底弄清楚... 两人同道,少顷便进了王府书房——慎思斋。 房间内气氛极其压抑,一眼便瞧见荣亲王萧煜端坐在书案后面,看着手上一封长信,眼底寒意涌动,周围三两侍卫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紧紧握着手边刀柄,紧张不已。 萧鍇这一脉,几代单传,子嗣稀薄。萧煜自幼便封了瑞王世子,后又加封荣亲王爵,在皇宫更是与曾是太子的肃宗朝夕相伴,耳熏目染之下很养出了一番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随后又奉旨做了北军统帅,执掌大梁最精锐的边军达近七年之久,可谓把皇家气度连带着元帅涵养都修得到了家,单是那挺得笔直的背脊,微垂俯视的眉目,不怒自威,竟是透出一股子定人生死的贵气来。 “孩儿给父王请安。” 萧暄行了一礼,略有些心惊,多久没看见父亲在家中摆着这种脸色,今儿是麻烦了。 “哼,瞧你做的好事!” 萧煜把手中白纸往案上狠狠一砸,其双眉倒竖,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孩儿不知犯了何事,惹得父王不快,但请父王息怒,为孩儿示下,莫要伤了玉体”,萧暄一怔,半跪在地上,沉声回应道。不是关于皇姐,是冲着自己来的。奇怪,我并未摊上什么祸事,怎会惹得素来对我和颜悦色的父亲生气? “我且问你,昨日去了甚地方?今天一早,那左都御史沈大人连带着我昔日部将赵侍郎皆是修书于我,谈及你进军营胡乱审查,后又顶着赵侍郎之子的身份绑了沈大人亲侄一事。那沈元林本是个兴风作浪的小人,整天与蔡明和那厮纠缠一处,变着法地残害忠良,你糊涂行事,不按章法,落了口实,如今沈匹夫找上门来,为他侄儿伸冤,口诛笔伐,说我教子无方,纵子逞凶,还要到陛下那于我理论。在这多事之秋,你去惹这身骚,何等草莽,无故引这些小丑出来,如今祸及于王府,不是平白给我添堵吗?” 萧煜看着俯首不语,只是怔怔跪着的女儿,应对不似往日,暗暗思忖道,不会真如信中之言,是萧暄任性犯了事,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 萧暄听了,回过神来,镇定道,“父王莫气,孩儿不知沈大人在信中说了什么,可昨天之事,孩儿笃定自个没错,还望父王容孩儿细细禀告,再做定夺。” 随即,萧暄将街上遇岳胜,军营见哀兵,天香居里打沈贵的实情,一桩桩,一件件地说个仔细。 半个时辰之后,萧煜又传了萧风、萧雨等人,问了详情。几番下来,已是明明白白,那沈贵是咎由自取,毫不委屈。 萧煜长叹一口气,命萧暄在一旁候着,有些愧疚道,“我原是信你不会作无义之举,只因着昨夜在上书房议事,为国事所累,与一帮奸佞斗嘴,费尽了心神,再加之你皇姐的屈辱婚事,委实磨得没了气力。及天蒙蒙亮,才打道回府,一夜未眠,刚想歇一歇,又撞见沈元林那老东西在信中挑衅,一时间,诸事涌上,一团乱麻,怒意泯了心智,没有仔细辨别,亦未曾召见萧风他们问个明白,这才冲你发了火,为父这心里也不好受。” 萧暄闻言,鼻子上即刻涌上一抹酸意,喉中哽咽,抬头望着已年近不惑的父亲,深陷的双眼,疲惫的面容,还有两鬓已突显的雪丝,无不昭示着他一心为国为民。 “但你昨夜行事,着实鲁莽,导致尽其力,而未收其功,往后要三思而行,谋定而后动。” “孩儿谨记...” “行了,为父既然知晓了前因后果,必是不会让你受委屈,且待我回了那老匹夫,谅他也不敢过于得罪我荣王府。” 萧煜挥了挥手,示意萧暄可以退下了。 “父王,既然你已得知那沈贵的罪行,就应该明白军队已是*不堪,早晚是要肃清军纪,不然我大梁军队可还有战力可言?!”萧暄上前一步,眼里有着一丝热切。 “我知你之意,但当务之急不是整顿军备,这时候动刀,只会乱上加乱。”萧煜身在官场,再明白不过,单查一个沈贵,有何难处,但他身后连着沈府,保不齐有幺蛾子。况且贪张枉法的何止一个小小的千总,若是法办了他,必会供出其他人,这里面水太深,不知要牵连多少,这神武军其他官员可还沉得住气?他们必不会坐以待毙,要是为了保命,与朝廷离心离德,被有心之人利用,那后果不敢想象。 另一方面,若真敢彻查神武军,乃至整个永京军备,别说是真的开始查了,怕是刚露出一点消息,整个大梁朝廷就要乱了。这军中之事向来忌讳,触动着不少相关官员及门人弟子的利益,这些人,肯定是同气连枝,想法设法的,也要给皇上、朝廷来个不自在的。 若是往大了的说,到时候得罪的,是军备案中有关牵连的所有官员,这其中,一估摸,至少涉及了整个大梁五分之一,甚至是四分之一的武官,还有一些个文臣,多多少少的,都撇不清干系,其中可能还有自己的部下。 也正因为此,就算是萧煜对军中贪墨之事早有耳闻,知其肮脏不堪,但是,也不敢轻易去查。只能是等着国家稍微安定,经得起一些略微的动荡之时,才可以着手解决此事。 是以,这事,只有一个办法,装聋作哑,拖着! “又是拖字诀,我大梁一直以来就是不敢变,害怕变!以至于现在包袱越背越重,早晚垮下去!”萧暄义愤填膺。 “你尚年幼,不懂政治的微妙”,萧煜也是无奈至极。 “对,我是没有经过历练,知之甚少。可我晓得的是我大梁境遇已是糟糕透顶,现在皇姐被逼着要远嫁,而朝廷内竟是庸官昏吏,贪图享乐。我不服!凭什么皇姐受难,他们享福?!”萧暄双拳紧握,几近咆哮。 “住口,你可知穆索尔挟邶国淫威,逼我们屈服。让灵曦远嫁他国,陛下涕泗横流,昨夜在偏殿,与我抱头痛哭,心似万箭穿过。天下哪有父亲舍得卖女儿?但我们是皇族,是天家,不可逃避。原先我据理力争,还想着与邶国周旋,可天不遂意,承天郡数万百姓造反,连克三郡,兵锋所指,隐隐乃是京师。前去平叛的李克宇能抵住尚好,可抵不住呢?你也看到我大梁禁军是个什么模样,不消说地方守军,我岂能将胜利全押在他们身上?到时豫州万一不保,晋州又是一片空虚,无兵可守,无险可据,一旦涵阳关有失,永京门户大开,将有覆国之危!我等身为王亲,若是丢了梁朝基业,百年之后,怎有脸面见列祖列宗!” 萧煜仰天长叹,不禁泪洒衣襟,惭愧不已。 良久复道,“而我又是议政大臣,必须谨慎从事,做两手准备,放眼全国,能克定四方的唯有我镇守在北疆的二十万虎贲,这支军队乃我亲自□□,尚可与邶国铁骑一战,平定叛军,不在话下。是故我要调十万大军南下,守卫京师,到时边疆必是吃紧,只有与邶国暂且交好,派公主和亲,送皇子为质,才能赢得喘息的时间。暄儿,你可明白这些个?作为主事者,焉能因小失大?若是不顾大局,必会满盘皆输啊。” 言讫,屋内一片沉默。 第41章 犹怜幼儿承笞挞 慎思斋外,本是晴朗天,却是突然暗淡下来,不到一刻,淅淅沥沥小雨,漫天洒落,孤寂凄楚。 萧暄站在书案前,沉默不言,久久无话。 荣王萧煜早就已挥退侍卫,留下父女二人,静静沉思。 许久之后,萧煜起身,背负双手,踱步屋内,待得折返三趟之后,才止了步伐,沉声道,“世子,让你失望了。” 这声道歉之语,满是悲痛辛酸,萧煜没有称萧暄为孩儿,而是叫其世子,这两字即是萧暄的身份,也是她的使命。萧煜深知世袭罔替的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的宝座,向来是孤独而血腥的,在藩地,是君主,在京师,是人臣。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你,处处都是敌人。如果将来轮到做决定之时,即便违背本心,也要考虑最能保全自己的方法。 “父王尽力了,孩儿无怨。” 言讫,萧暄深深一鞠躬,眼神逐渐凝聚,有了慑人的锋芒,毅然转身,向殿外行去。 “你去哪?” “进宫,觐见陛下。”萧暄淡淡一笑,仿佛安下心。 “世子!都这个时候了,难道你还想着求陛下收回成命吗?” 萧煜勃然大怒道,这个倔孩子怎么油盐不进。 “我只是想去尽最后的努力,让自己无悔,哪怕是宫外长跪不起,我也要一搏,我不相信真的毫无办法”,萧暄微微哽咽,眼角一滴晶莹,生生逼了回去。 “糊涂!你可知你这一去,会闯下什么祸事吗?又会有多少人受牵连吗?公主出嫁,已是无可更改,宫内宫外,多少人盯着,此刻进宫劝陛下收回成命,岂不视君令如儿戏?你可知你的行为乃是变相胁迫,甚至引来邶国记恨翻脸,那天在大殿之上已是出格,至今还执迷不悟!你如此真实地将想法暴露于人前,会让公主成为政治博弈的标靶,会让陛下坐实无能之名,会让皇室蒙羞,荣王府上下难逃干系。更会有人指责你自视有理,仗着陛下宠爱,无视国家大计。你想守护新阳公主的心,会变成一把峰利快剑,在如今动荡不安的永京,给我大梁皇族更加耻辱的一击!” 萧煜恨铁不成钢,一通训斥后强吸一口气,情绪依然激动难平,“没出息的家伙!你而今一言一行,如此意气用事,这样莽撞的性子,日后又如何保得住别人,救得了时局?” 萧暄闻言猛然抬首,眼底尽是一片难以置信与失望透顶,胸口剧烈起伏,大声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冷眼旁观吗?若是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去改变,什么都不守护,按照别人定下最有利的方法,束手无策,昏庸无能,得过且过,你要我如此活下去吗?父王!难道你就仅此而已吗?” 萧煜一愣,竟有些无言以对,侧过脸去,似是触动了一些旧事,面上动容,却语重心长道,“越是要守护,就越会受伤;越是拼命想要获得的结果,就越会失去。这就是你身为天家人,往后承袭王位的宿命。想要获得一样,必须放弃另一样,有所失才有所得,这就是政治!” 萧暄眼中带泪,低下头,有些迷茫道,“那父王你曾经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萧煜默然,直直盯着萧暄,唇边虎须微微抖动,眉间沟壑又加深几分,内心翻涌,往事齐齐冒上心头。 失去了忠心耿耿的大将,却得以保全你母亲;处死了情同手足的兄弟,却得以留下他部众的性命;剥夺了你身为女子的权利,却得以守护你的安危;劝陛下牺牲了聪慧绝伦的五公主,却得以挽回大梁危险的局面。 孩子,日后你定会明白父王的良苦用心。 仰视着父亲那敏锐的双眼,顶着里面庞大的压力,萧暄昂首傲然道,“孩儿不会如此。若是正确之道,付出全部,我也会守护;若是歪斜之道,得到全部,我也会摈弃。匡正之政,福清文治,将无资格之人占据之位,还给有资格之人,国家众官各司其职,百姓各得其乐,这就是孩儿的政治,才是我所认可的王者之道。” “哼,信口开河,不知天高地厚。你会是亲王,但不是帝皇,国家政治轮不到你擅自做主!” “那孩儿就做皇帝,做真正大梁的皇帝!” 萧暄一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狠狠震塌了萧煜的心房,他开始看不懂自己这个唯一孩子,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外面凉风袭来,吹动窗棂,微微凉意唬得萧煜一哆嗦,回过神来,顿时气得目瞪口歪,惊怒交加,“逆子,放肆!可知单凭你方才那句话,便是图谋不轨,是要落得满门抄斩的!自你祖父以来,我王府富贵是皇上赐得,向来忠顺不二,从未有过狼子野心,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离,致使养出了乱嚼舌根的祸害。你一介小儿,断不会凭空有此想法,快说,是谁蛊惑与你,让你有这欺君罔上的贼念头!” “这些皆是孩儿肺腑之言,无关他人。” “你敢还嘴,真是无法无天,还不从实招来!” 萧暄一听,一撩袍子端端正正跪下,却是半个字都未说。 “这般时辰还装聋作哑?快说!”萧煜气得拍桌子大吼。 “这些话憋在孩儿心中甚久,只是今日倒出来,哪干旁人什么事。皇上又怎样,还说不得嘛?当年要不是穆宗昏聩,祖父不至于埋骨异乡,到头来尸身都找不齐!而今圣上也是个糊涂的,一味求稳,畏首畏尾,不知道喂饱了多少庸官!”萧暄拧着脖子硬气道,一副死犟到底的做派。 萧煜见状又急又怕,气得面如金纸,这皇帝岂是做臣子的能够随意评判的,这不是自己往火坑跳吗?传出去还得了,遂往外疾走几步,出了书房冲着侍卫大叫:“拿家法大棍来!”一面说,一面又朝左右喝命:“拦在庭院外,把门都关上,不准传信给王妃!但凡有人来劝我,我把这冠带蟒袍,一应就交付他!生出了这个不忠不孝的东西,我免不得做个罪人,先打死这孽障,再自我了结,省得污了我王府忠贞的名声!” 众亲卫并侍从见萧煜这个形景,便知是气得没了理智,一个个咬指吐舌,不敢去劝,只得照吩咐做了,却是有一两个机灵的,道王爷是气急了,往后铁定后悔,忙奔去后院,寻王妃说情去。 萧煜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书房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连声:“是我教子无方,把这逆子宠上了天,来家法伺候!” 侍从们不敢违,只得将跪在地上、无动于衷的萧暄按在凳上,举起大板子,却也不敢真打,装模作样捶了几下。萧煜一见,怎不知这些鬼门道,直嫌打的轻,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板子来,用力的又打了十下。 萧暄前世本是宁折不弯,吃软不吃硬的军人脾性,眼下哪会讨饶,死死咬住嘴唇,不吭一声。但她毕竟年幼,细皮嫩肉,哪经得起这番苦楚,后来渐渐气弱声嘶,哽咽不出。 众侍卫见打的不祥了,赶着上来,抱住萧煜,恳求夺劝。 萧煜那里肯听恨声道:“素日皆是你们这些狗奴才把她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劝解!明日她若弑父弑君,你们才不劝不成?”言讫,还要挥板子。 正待这时,王妃早得了信,一路紧赶慢赶,扑上来抱住板子,忍不住哭诉,“王爷虽然应当管教世子,可也要看夫妻情分。你我二人,福缘浅薄,膝下荒凉,原先四处祈福,到如今好容易盼来这么一个孩子,更是我拼着半条命生下来的,今日越发要弄死,岂不是有意绝我的后?既要打死暄儿,索性先打死我,我们娘儿们不如一同死了,在地府里互相倚靠,省得碍王爷的眼!王爷结果了我俩,再娶一房进门,可得个贤顺孩儿。” 言罢,抱住已是动弹不得的萧暄,放声大哭起来。 萧煜听了这席话,不觉长叹一声,心中半是愧疚,半是恼怒,“好端端的,说的甚么混账话,我们多年情谊,我岂会舍得伤了你?” “打在...儿身,痛在...母心。当母亲的谁不护着孩子?” 许若烟忿懑不已,指着萧煜,气得快说不出话来。 萧煜停了动作,站在一边,不知不觉,也是泪如雨下。 许若烟抱着萧暄,只见她面白气弱,屁股早开了花,一片皆是血渍,微微撩起汗巾袍角,大腿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甚是凄惨。 萧煜瞧见了,也就灰心自己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眼下一干仆从也是围了上来,多方劝解。 “罢了,罢了,把她抬回去吧”,萧煜一甩袍子,将手中板子扔了几步远,而后冷冷又道,“今日之事,乃是我王府内部之事,谁若是敢在外面胡诌,仔细肩上那颗脑袋!” 说毕,大踏步望前院去了,只留下一众人搀起昏迷不醒的萧暄回寝殿治伤... 第42章 凉风古道送皇姐 话说许若烟见萧煜悻悻而去,忙招呼小厮丫鬟们将萧暄仔细着抬回紫玉殿,又唤来了王府亲卫里医术高超的叶依然救治,这个女子原是晓得萧暄秘密,又颇忠于荣王府的,自萧暄小时候起,便是她的贴身大夫。 屏退不相干的仆从,叶依然立在床旁边,轻轻将手伸进去萧暄衣衫,刚将中衣脱下,略动一动,半昏迷的萧暄便模糊不清地咬着牙嗳哟,呓语不止。叶依然见状连忙停住手,再次放慢了力道,如此三四次,好不容易才褪下来了。 退却外物,再清晰看,只见腿上半段青紫,血迹凝干,竟不止一层,都有几指阔的僵痕高起来。 叶依然替萧暄细细检查伤口,暗暗心惊,这荣王爷平素里最疼小世子,今天怎么就下了如此狠劲,打到这步田地。 许若烟在一侧叹气说道:“不知为哪些事,王爷做什么下这般毒手!腿半截惨的很,你快瞧瞧,打坏了那里?” 叶依然得了令,不敢怠慢,认真诊治,小半会后舒了一口气,转过来轻声道,“王爷这次虽是含怒出手,终究没下死劲。还好王妃赶得及时,要是再这样几板子下去,怕是真危险了。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我也无能为力。” 许若烟一听,悬着的石头大半落了地,又急急问道,“这伤什么时候能好?可是会留下痕迹?” “回王妃,世子爷正值幼龄,皮肉长得快,属下用些好药,处理得当,想来半月之后,便可好个七七八八,亦不会留下疮疤。”叶依然柔声安慰,以她的医术不成问题。 许若烟点点头,吩咐身旁慕青近日好好照料世子。 清理好伤处,叶依然翻了药箱子,手里托着一丹丸,向大丫鬟慕青说道:“晚上把这药用温酒研开,替她缓缓敷上,把那淤血的毒散开,就好的快,另外饮食也清淡些。稍后我还得开个方子,你且照着抓药便是。” “诶,都记下了”,慕青小心翼翼收了丹丸,下去准备。 许若烟命丫鬟尔夏陪在萧暄床边,警醒她要水要吃,自个儿却是出了内殿,前去与萧煜说道,今天这事必须弄明白。 小半日去了,萧暄终是醒了,见着尔夏坐在跟前木凳上,想起昏厥之前似是听见了母妃声音,料来是母妃救下了自己。 刚欲撑起身子,无奈下边火辣辣地疼,只得耐心趴着。 听着动静,尔夏起身近前来,望着手脚不利索的萧暄怜惜道,“小爷,这会子可好些?但做什么,吩咐于我。” 萧暄一面道谢,一面挤了抹笑,“好些了,姐姐无需担忧。” 又让尔夏端了凳子,在她面前坐下。 尔夏见她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迷迷糊糊,心中也宽慰了些,便点头叹道:“爷呀,你委实不让人省心。不知今天又是在哪学了些精致的淘气,把王爷气成那副形状,若是看着情形不对,早收敛些,也不至有这顿罚...”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低头理着被角。 这慕青与尔夏,与荣王府其余丫鬟不同,她们是萧暄亲近之人,打世子落地,衣食住行,哪不是经她们的手。要说萧暄平日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她们那是一样赛一样地清楚。 萧暄听得这话如此深切,心中感动万分,却不免深思,照此看来,自己今天确实有些过了,往后却要管管这倔强性子了,这回权当做教训,长个心眼。 晚上,叫人喂了膳,萧暄沉思默默,似睡非睡,因而天色将晚,便唤众人退出房外栉沐。一个人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稍微用力,则更加热如火炙,略展转时,禁不住“嗳哟”之声。 唉,这次可真是把事搞大了,父王从未曾这般生气,看来他对大梁王朝真是铁了心的忠诚到底。 如今自己肯定是被父王派人看着,又受了这大的伤,左右是出不了府门,皇宫是去不了了,怕只有等到十天后去给皇姐送行了,到时见上一面,不知何种悲凉。 念及此,萧暄好不难受,心中仿若提起万句言词,要说时却不能得半句表达,全做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利害。 真是:黔驴技穷无计可施,生离死别更添一愁。 往后无话,挨过了几日,终到了萧灵曦和亲的那一天。 一国公主出嫁,对面又是可能成为太子的邶国七皇子,场面自是做足了,即便天是灰的,但十里红妆,铜乐齐鸣,爆竹震天,送亲队伍浩浩荡荡蜿蜒数里,依旧壮观异常。 然而真正开心的又有几人? 肃宗皇帝传内侍,宣读圣旨,无外乎:陛下德泽四方,日月所照,有女灵曦,封号新阳,于洪光十四年嫁于邶国七皇子,诏平江侯林道宗持节护送,宣梁国之仪,结秦晋之好。 至此,新阳公主似乎要注定飘流虏廷,一生不幸。 唉,只道是荣华富贵实难守,池台亭榭终难殇。十五岁女子,青春正茂,遭逢远嫁这无奈事,经历国衰家弱凄凉景,目睹盛衰成败如朝露,一片故国思念,不堪回首月明中。 好一个身不由己! 永京城外,十里长亭,萧暄求了萧煜许久,在荣王府亲卫的护送下,早早赶至候着,渴求临别之际见萧灵曦一面。 驿道之上,一列列整齐喜庆的迎亲仪仗已是就绪,再向后是一队队身披铠甲的护卫,隶属于邶、梁两国。新阳公主车撵内,陪嫁宫女雨怜紧握了萧灵曦的手,泣不成声,她们已被告知穆索尔正在前面车队里与使臣交互通关文书,马上就会下令启程,离开熟知的梁国故土。 “公主,那穆索尔顽劣不堪,又荒淫好色,左右一颟顸之夫,你玉体矜贵,嫁过去如何是好。” 萧灵曦惨然一笑,都到了这步,可还有选择? 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近,马上一骑士扬鞭催马星驰而来,在车外一丈外倏然收缰,利索的“鹞子翻身”无声落地。动作连贯流畅,这便是荣王府训练有素的身手,让人叹为观止。 “禀公主,我乃荣亲王侍从,我家小爷在道外等着,想与公主说几句话。” 侍卫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萧灵曦一惊,暄弟居然来了,“雨怜,快随我过去...” 袅袅兮风,凄凄雁鸣,嫁娶的红色显得讽刺哀悼。 萧暄怔怔望着那蹁跹而来的女子,随着她那细碎小步,泪一滴一滴滑落,沁着凉风的冷意,滚至腮边,簌簌落下。 再也没一人在冬夜的皇庭梅园带我赏花,闻彻骨寒香; 再也没一人在荣王府莲花池畔给我念书,辩诸子百家; 也再也没一人在东华宫教我执笔,写下那行云流畅的飞白,这些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了... “你怎么来了,当心风大着凉”,萧灵曦上前轻轻拭去萧暄唇边咸泪,一如既往地关心爱护。 “我...我,想送送你”,萧暄几度哽咽,一句话停下好几次方才说完,撇开脸去,泪流的更急。 “即是送亲,为何这般苦样,浑不似我以前俊俏灵动的暄弟了”,萧灵曦闻言,心中似扎千根针,针针怨对,好不心痛,纤指停在空中,怅然一叹,挤出一抹笑打趣道。 此言一出,顿时压垮了萧暄仅剩的坚强,终于绷不住面皮,泪如决堤,顷刻之间便湿了前襟。屈辱、愤恨、悲痛想洪荒之兽,湮灭了她的天地。 “身为王叔世子,将来要卓然天下,怎这般脆弱,我只是出嫁,又不是生离死别,何苦流泪?” 萧灵曦抚着萧暄衣领前的祥云绣纹,说出的话却是连她自己都不信,此行一去,怎么会不是生离?有生之年,她这个梁国公主可还有再回到故国的机会?怕是永远不会有。 萧暄低着头,千言万语来不及说,更不知该说什么。 “公主,车马已是准备妥当,请公主移驾,队伍即刻出发”,一个铁甲加身的将官几步跑上前来,沉声禀告,却像地狱阴司里毫不留情的水火判官,一语定生死。 萧灵曦握着萧暄冰凉小手的柔荑猛然一紧,随后又轻轻松开,冲着萧暄淡淡一笑,不在意道,“暄弟,我原是记得你打小身体健壮,火气旺盛,不想今日这手寒冷如冰,以后多加些衣服才可出门,不要叫人担心。” 语罢,留恋一眼,转身欲走。 “皇姐!”一声急吼,带着一团熊熊烈火被雪水骤然扑灭后,空余下那一抹灰烬般悲怆。 萧灵曦兀地止步,浑身颤抖,那句再熟悉不过的稚音,何尝不是一种巨大的折磨,烙印在她千疮百孔的心上。 许是忍得太久了,萧灵曦不再顾忌,一个弱女子,忽然似是生出了百般气力,趁着身边将官不留神,偏头“豁”地一声拔出他腰间利剑,惊得周遭人顿出了一身冷汗。 剑锋出鞘,寒意凛然,旁边侍从全给唬的没神了。 萧灵曦却是转手将利剑狠狠插在萧暄面前的软泥地上,忍了许久的泪,夺眶而出,“自此刻起,我萧灵曦不再是你的皇姐,亦不再是大梁的公主,我...是邶国皇子妃!” 没有丝毫含糊,说出的话字字诛心!她终归是有恨的,恨国家抛弃了她,恨父皇放弃了她,只是最后理智占了上风,所以她还是服从,还是认命。 她从来不是怨天尤人的娇贵公主,她有她的胆略见识,她明白她挽回不了梁国败落的局面,但她也不会忘记自己可以背负的使命,作为宗室皇女的职责。 “何故生于帝王家?”萧灵曦慨然一叹,冷冷眺望皇城一眼,黯然离去。 少顷,偌大的队伍便是晃晃悠悠地朝北边前行。 萧暄颓然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抵着草皮,呜咽一声,像是拔了齿爪的野兽,哀哀而鸣... 第43章 尘埃定暄璃相谈 送亲古道上,人影渐行渐远,留下滚滚辕辙之痕。 其旁边的山丘之上,长风凛冽,叶落纷飞,一道优雅倩影迎风而立,青丝轻扬,颇有欲破空而去般的飘渺之气。 倩影身侧依然是两位男子垂手而立,一黑一白,一老一少,三人皆是望向那宛如长龙的车队。良久之后,白衣青年长叹一声,有些戏谑道,“那梁国皇帝这次真是愁白了头发,这般就把亲生女儿嫁了出去,怕是要惹天下人看笑话。” 黑衣老者却是嗤笑一声,“哼,梁国的境遇摆在那里,容不得他萧恪做主,不过数十年,当初不可一世的萧族就落魄到这步田地,怕是再过七八年,这大梁也就走到尽头了。要是萧破军泉下有知,他的子孙后代如此丢脸,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这萧氏真是愈来愈不景气了。” “无影,慎言!”血无痕闻言,急急喝道,皱了皱眉头,眼神隐晦地看着前方面罩薄纱的单璃。血无影这家伙,如此瞧不起现在的萧氏一族,话憋在心里也就罢了,却偏要抬到人前说,这不是存心惹小姐不高兴吗?毕竟小姐与萧氏宗族... “是属下唐突了。” 血无影猛地醒神,即拱手朝单璃拜了拜,干咳了一声,一时嘴快,倒是忘记了这一层。 单璃眼睛望向远方天际,未曾搭话,一对清眸之中,冰冷依旧,只不过,在那寒意之下,突然有着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她偏过头,淡淡地扫了一眼血无影,神色并不凌厉,却是吓得血无影一个冷颤,身子矮下去半截,好一阵心惊肉跳。 唉,小姐近十二岁的人,性子越来越如千年寒冰,冻得人手脚无措,这心思深得让人发憷,将来到了族里,让那些老家伙们一□□,那还了得? “小,小姐,你若是不忍心看萧灵曦远嫁邶国,我们可以...”血无痕没好气瞪了血无影一眼,却是眼珠一转,上前试探道,将话题引到了另一件事上。 单璃默然,不置一词。两人见此,对视一眼,皆是摇了摇头,后静静立在原地,安分下来。 没有了耳旁聒噪,单璃却是将目光投向了下方,驿道边有一个小人直直跪着,面向北境把背挺得笔直,目光如炬,算算时候,已是跪了几近一个时辰之久。 那道身影,不是别人,正是还未回过神来的萧暄。 打皇姐车辇起行走远,直至再瞧不见,萧暄始终跪在地上,不挪一步,不说一句,似个木桩子。 荣王府的小厮、亲卫一个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一点办法都没有。赵安苦口婆心劝着小爷回府,差点没把嘴皮子磨破了,可是萧暄却硬是一个字都未回。 今儿的天,阴戚戚的,没有猛烈的日头,但却实是风大,吹得久了,也是混沌头晕。赵安等侍从俱都急了,世子爷前段时日可是挨了重板子的,眼下还在病中,根本没好利索,怎么禁得起这般折腾,万一落下了病根,他们岂不是罪人? 又过了一小会,赵安使劲跺了跺脚,这回府报信的人怎么还没来个消息,不能再等了。一横心,又是走到萧暄跟前,尚未开言,便被萧暄一个凛然的眼神斥退,无计可施之下,一咬牙,只能陪主子一道跪着。 其余随从见了,焉能不陪着,于是黑压压跪了一大群。而居于首位的萧暄,全不在意,一身贵气的世子便服在习习凉风中泛起一层层褶皱... “这小世子倒是重情重义,他个性执着坚毅,往后若是有高人加以引导琢磨,必是能成大器。”柏树一侧,白衫猎猎的血无痕打量了萧暄几眼,双眸精光一闪,老神在在道。 “哼,有些资质又怎样?族中比他优秀的孩童比比皆是,他一个末路王朝的世子,将来能否守住祖宗的基业,还能难说呢”,一袭黑袍的血无影摇头否定,他向来高傲得多。 就在这两人又开始产生争执之时,单璃却轻运内功,纵身一跃,飘飘然而下,宛如谪仙,降入九天凡尘。 “小姐!”二人一愣,异口同声道,眼中俱是疑惑,皆不明白单璃突行此举,意欲为何,无奈之下只得尾随而去。 那道白衣如雪般的倩影,竟是直直沿山梁掠下,而后,在无影无痕愕然目光的汇聚下,自萧暄前方,缓缓飘落下来。在荣王府侍卫一道道惊艳的视线中,她最终站在了萧暄眼前,并没有说话,只是那清冷双眸,静静的将萧暄给盯着。 萧暄心中涌起惊涛骇浪,她向来不知单璃竟有如此轻功。 她真的是一个极其出众的女子,翩然若仙,远胜于我。 这一幕,气氛凝结而古怪。 而在那流露着诡异的氛围中,众护卫也是反应过来,赶将上前,齐齐将萧暄围在中心,神色戒备地望着单璃。 “尔等退下,她不会伤我”,萧暄深吸了一口气,鼻中传入淡淡清香,扯动嘴角,勉强笑了一下,稚嫩嗓音已然微沉,斥退众人,回望着灵气四溢的女子,眼中淡淡晶莹,一种莫名的安定缓缓涌动,将碎了的心慢慢修补。 单璃淡淡凝视这张幼嫩的脸庞,几日没见,消瘦三分,却是少了一丝稚气,多了一丝刚毅。 片刻后,她终于开口,“这样跪着,没有用的。” 萧暄一怔,面露苦笑,狼狈之意毫不掩饰。 见着这番脆弱笑容,单璃莫名地有点烦躁,这种毫无缘由的情绪波动,让她略微不安,却是实实在在。幽湖般的眸子,终是在此刻波动了一下,而后单璃便是在周围一道道目瞪口呆的目光中,伸出纤细素手,“起来。” 简简单单两字,直击萧暄肺腑,她澄净黑眸蕴含着一丝复杂,犹豫片刻,慢慢抬手,与单璃的手掌,轻握在了一起。 下一刻,便是被那温柔力道,带起了麻木的身躯。 有玉微凉,是为樱琅,入手之处,冰滑润怡,一种醒神的清凉渗进了骨髓,将萧暄燥热的心绪一一安抚。 随后而到的无影、无痕见此情形,都是有些发怔。 不过轻握的手,并没有在一起太久,下一刻两人都是不约而同的抽手而回,面对而立。 “跪着是认输,解决不了什么,你要变强,就站着”,一字一句吐出,单璃的声音永远没有大的起伏,平静如水。 不多的话,听起来却是字字铿锵,萧暄禁不住抬头仰望,这个云卷云舒的女子一如既往地出色,不染尘埃。 “现在的你,太弱。” 单璃顿了顿,语气里没有轻视,有的,只是一种阐述事实的冷静,她一向不仗势凌人,也不委婉曲意。 萧暄哑然,看着远处,气息间仿佛还残留着皇姐的幽香。 “没有人从一开始便是强者,我缺的是时间。” 良久,一身华服的小童再次抬头,当两双眸子在轻风摇拽间相遇之时,单璃一愣,凝视着对方嘴角那若隐若现的笑容,终于是察觉到此刻萧暄多出了什么,那是…自信! 看着不再闪躲,趋于娴静的眼神,单璃知道这个小小年纪却志向高远的世子已经从屈服不甘的阴影中走出来。 “给我时间,邶国会后悔”,萧暄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单璃望着这个眼中透着无比执拗与坚毅的孩子,仿佛并不知道他是从何而来的自信,片刻后,她睫毛轻颤,眼眸微垂,偏过头去,却是不置可否。 “有些事不是说说就能实现的,你,且好自为之。” 单璃显然并不习惯当着诸多人之面,与一个小儿细聊,她原是少言寡语的,因此淡然说了一句后,便是转身而去。 “你也是来送皇姐的吗?” 望着那已是转身的动人背影,萧暄突然道。 “是”,简洁一字,咬得微重,单璃身形一顿,玉足轻点地面,当即化为一道白虹,迅速离开。 两人平静说话,而后平静分离,自然而然,淡泊如水。 “小家伙,努力吧,你要的路,可不好走”,血无痕望着小姐匆匆而去的身姿,眼神一黯,她终究是放不下荣王府,放不下萧氏一族。随后对着萧暄谐谑一声,亦跟随而上... 顷刻之后,萧暄也是将视线收回,旋即深吐了一口气,今日的送行结果,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暴怒焦躁。再见单璃,有些意外,这个举止神秘、谈吐不凡的女子,又给了萧暄难以磨灭的印象,她身上的谜团更多了些。 幸好我是个女儿身,与她不会有结果,否则任谁娶这风华绝代的女子做妻子,都会倍感压力吧。 萧暄抿嘴一笑,涩涩苦意,又暗自庆幸。孰不知她与单璃的命运早已交缠纠葛。 “赵安,吩咐下去,马上回府。” 人都走了,自己还留在这干嘛,即是要实现兴复大梁的心愿,便要即刻振作,不然先前所言毫无意义,只会是像失败者一样逞最后的威风而已。 “哎呦,小爷,你慢些”,赵安急急扶住上马车踏脚时,一个晃神被差点绊倒的萧暄。 “没事”,挥手示意其退下,萧暄却是突然感受心口前一闷声,乃脖子上挂着的东西来回一荡,撞在了胸前。 萧暄微愣,猛然想起什么,伸手往衣襟里一抓,一块温润龙玉展露眼前,带着淡淡体肤余温... 第44章 藏龙谷林外久候 “夔龙玉佩...” 萧暄一愣,怔怔望着这块散发淡淡温热之感的良玉,脑中灵光一闪,却是兀地想起那日在镇国寺中,晦明禅师曾对自己淳淳叮嘱,半月之后恐有大事发生,那时我可再去寺中寻他,也许能帮衬少许,解我之忧。 眼下皇姐出嫁,大梁诸事不顺,烽烟骤起,父王忙得焦头烂额,自己亦是能力不足,何不再访一次镇国寺,说不得有些收获,那得道禅师不似会信口胡诌。 “赵安,不回王府,派个人禀母妃,去镇国寺”,萧暄打定主意,不再迟疑,即放了马车帘子。 赵安茫然,这小爷还真的想一出是一出,好端端的,怎又要去忘忧山,那一干和尚待的念经道场,有甚稀奇? 牢骚归牢骚,赵安也不敢多问,还是老实照办了。 话说这一行人晃晃悠悠地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叩响了镇国寺红漆门,被僧人领去见晦明... 依旧是后院禅房,晦明一袭袈裟,稳坐榻上,默念佛号,无悲无喜,无忧无愁,还是一片寂然。 “萧暄见过大师。” 萧暄屏退左右,整理袖袍,双手并靠,态度恳切地作了一揖,口齿清晰,温纯有礼。 “世子不必如此客气。你倒是比老衲预想的要来得晚一些”,晦明淡淡一笑,眉须微微抖动。 “哦,大师的确在半月之前曾许言大事发生,可大师又是何以料到我一定会来?” 萧暄左眉一挑,眼中精光一现。 “哈哈,上次世子造访本寺之时,老衲就曾说因缘际会不可定,天算人力无须避,芸芸众生,莫不在这轮回之中。即是如此,世子命里与本寺结缘,当然时机一到,自会前来”,晦明拈须一笑,目光看似浑沌昏沉,眼底却是清明安宁。 萧暄闻言,凝眉一望,直视着晦明那双似是看透人世沧桑的慧眼,良久洒然一笑,“大师果是佛缘深厚,参透玄机。” 晦明微微颔首,双手合十,不置一词。 “既然大师算准我心中苦恼,知晓我会再来,那可否告知本世子,如今我大梁内乱不止,外强环视,更是逼得至亲之人远嫁,在这风起云涌之际,我当如何自处?”萧暄笔直而立,目光炯炯,浑不似一个六岁孩子神采。 “今后该作何计量,世子心中早有定论,又何须再问老衲”,晦明依旧不紧不慢,平静和气。 “倘若我定要求大师一言,我心中现下所选,将来是否能如愿,还望大师不吝赐教,”,萧暄不依不饶,眼神愈发凛然,竟有咄咄逼人之意。 晦明笑着摇了摇头,“世子此言,在老衲看来没有意义。” “哦,愿闻其详。” “世间之事本就千变万化,岂有步步料到,十拿九稳的?世子将来谋划之事,若是老衲说其祸福难料,成少败多,世子就会放弃吗?若是老衲说其天地护佑,人心所奇,世子就一定会选吗?不过一句,路乃是世子自己走。” 萧暄嘴角一掀,却是笑而不语。 “老衲那日所说,愿意帮衬世子,倒非虚言。眼下我寺中有一隐人寄居,名号无尘,他的行踪鲜为人知,即便本寺僧众,晓得他存在的人,亦是不多,且都守口如瓶。世子可愿见上一面?”晦明放下手中念珠,顿了顿道。 “此人如此神秘?可教本世子心中好奇。不过大师向我举荐他,可另有什么深意?” 萧暄怔了怔,双眉一蹙。 “哈哈,他的来历世子如今不必知晓,但老衲可以担保他不会伤害于你。此人天赋异禀,武艺甚高,精通药理,擅长机关兵法,纵横权谋,乃是不出世的麒麟之才,天下能敌者,怕是屈指可数,能得其教诲,习其精髓,则诸事可成。”晦明抚须一叹,可惜,这般优秀之人,本应卓然于世,傲视群雄,而今却是只能隐姓埋名,在这孤山之中,耗尽余生... “当真?”萧暄眼前豁然一亮,晦明大师乃是出世高僧,从不妄语,能得其称赞之人,世上少矣。即是如此,这等王佐之才,在自己原来之世,岂不可比六韬三略纵横无双的王诩、博通坟典淹贯古今的管子也,怎能不前去见识? “那是自然。老衲明白世子爷心中憋着一股劲,一直想要变得强大,然而世子聪慧,与时人不同,若是觅得一良师,定能事半功倍”,晦明点头应道,“不过,此人心性高傲孤僻,从不收徒,世子若想得到他的教诲,怕是极难啊。” “我日后的难处还少了吗?纵使龙潭虎穴,我也要亲身一试,眼下这隐士我是见定了”,萧暄双拳一握,毫不犹豫。 “既然如此,老衲便让师侄圆意带你前去吧,那人不喜热闹,还望世子只身前往,莫带随从。” 萧暄略微沉吟,便是爽朗应下。 晦明见状,眼中有一丝赞赏之意,随即唤来圆意,朝他仔细吩咐,便由其带着萧暄往后山去了。 且说这二人徒步密行,眼下快入秋的天,镇国寺内萧瑟得紧,红云密布,朔风紧起,又见落叶缤纷,愁杀孤人。然而前往后山,一路风景却是不同,林中有寿鹿灵狐,树上有飞禽玄鹤。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 更见一条涧壑藤萝密,四面幽灌草色新。 “这位师傅,可对那无尘隐士知晓一些,能否道与我,也便了解一二”,萧暄四下察看叹服,又望向前方龙行虎步的圆意,拱了拱手,兴意盎然。 “呵,那无尘整日神神秘秘的,我亦不曾见过他几面,对其性情不甚了解,但也听师叔提过好几次他的事。他本是江湖之人,早年名动天下,后来不知怎的,受了仇家迫害,身体受到重创,一路躲避,来了我们镇国寺,因师叔与他交情不浅,救了他性命后,便留他在寺中后山隐居至今。”圆意得了晦明的嘱咐,凡是萧暄想打听的,都一并告知。 “原来如此”,萧暄听了明白,心中有了一番打算。 不过圆意并不深知,他师叔晦明还亲自为无尘之隐所取名“藏龙谷”,并赋诗一首,“一带深涧枕流水,高岗屈曲压云葱。势若卧龙谷底蟠,形如单凤松阴藏。竹门半掩闭寒庐,中有高人隐此中。专待时机惊梦回,一声长啸震天翁。” 当两人到了隐秘至深的山涧,俯望谷中景,果然清新异常。圆意突然止了步伐,转身念了佛号,放低声音,“世子爷,咱们只能到这了,前面密林中的竹屋便是无尘大师居住之地,他性子偏激,从不见外人,因此屋外设有着重重机关,若是冒然踏入,非死即伤。世子先容我在此向其禀诉。” 萧暄一惊,心下对于无尘的底细又是增添了不少兴趣。况且她出生后世,对于古代的机关之术一直颇感好奇。 “无尘师傅,在下圆意,奉了晦明师叔之命,带荣王世子前来拜访,还请师傅允许我二人入内。” 带着真气的询问声霎时传入密林,惊得一众鸟飞。 言讫良久,无音回应,仿若林子里根本没人。 “唉,看来这大师又不情愿,这下怎生是好?”圆意顿感头疼,摸着光溜溜后脑勺,喃喃一句。 萧暄见此情形,上前两步,行了一大礼,胸口起伏,卯足了劲,大声道:“无尘大师,晚辈无意冒犯。实乃是闻方丈之言,知晓大师有经天纬地之才,世人莫敌,特意前来请大师出山,能教授我一二,缓我大梁危情,晚辈感激不尽。” 言罢,萧暄倒身下拜,磕了三个响头,口中直道,“大师,我弟子志心朝礼,还望您成全。” 一片赤诚之论,亦是如石没湖底,悄然无应。 过了半个时辰,那林子除却虫兽鸣叫,再无别音。 圆意是个实在人,虽然不理解师叔为甚要自个儿领世子来碰壁,见林中无声无息的形状,心下寻思,莫不是大师出了门,未在舍中,便好言相劝道,“既不见,世子不如且归,隔些时日,再使人来探听,未尝无果。” 萧暄眸子一沉,“不可,我既诚心而来,必要真心相邀,岂可半途而废,违了礼数,教大师心中不悦。” “倘若那无尘师傅未在家中,岂不白等?” “非也非也,古人常道,‘不学礼,无以立’,我虽生在王府,打小便有鸿儒受父王之邀前来教导,无须前去请教。然我也省得,拜师求学,本就极重礼仪,无论大师是否在此,我身为求知者,必当恭敬守礼,岂可由着自己的性子?” 萧暄摇头否决了圆意的好意,理了理袍服,便端端正正地立在了林前,她心中很清楚,越是大能力者,越是秉性高傲,注重细微,自己想要见无尘一面,怕是得付出不少。 原有“程门立雪”一说,自己今日倒也来个“林外候师”,萧暄内心无奈地自我打趣一番,不作他想,耐着性子等待。 这一站,便是整整两个半时辰,天色也快黑了,圆意再次苦劝,萧暄念着王府众人必是担忧,也只好作罢,望了望眼前密集的树林,盘算着明日再来,深深叹了一口气,随着圆意出了山谷... 第45章 望拜师惨遭呵斥 翌日,萧暄找了个理由搪塞母妃,便急急忙忙率几名亲卫轻装前往忘忧山,路上不曾耽搁片刻。 到了镇国寺,依旧先寻了圆意和尚,与其一同前往后山。 昨日之景,今番不变,灵山秀雅,水源澄清,猿鹤相亲,松篁交翠。 可到了谷中密林处,那隐居之士还是没有露面。 萧暄不曾懊恼,虽也着急,未失礼数,有道是欲见贤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凡若无尘这般大能,正欲使其知我殷勤之意,岂可寻常待之。 是故萧暄依然立在林外候着,这一站便又得一整日。 到了薄暮,还是一无所获,萧暄二人只得丧气而归。 折返之时,萧暄双目遍视,朝着圆意慨然叹曰,“我原先问过方丈,无尘大师未曾远游,既是在舍中,为何不肯发一言于我,便是拒绝,也好过此惶惶等待。唉,难道我萧暄直如此福分浅薄,两番不遇大贤,惜哉!” 圆意见此,亦是难加安慰,只得低声劝道,“世子性情仁厚,定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倘若世子不变初心,这番虔诚,总归会得到福报,那无尘能得师叔高赞,必是有过人之处,断不会无缘无故怠慢世子的。” “师傅说的甚合情理,是我太过急切”,萧暄点头应道。 一夜无话,到了第三天来拜访,还是吃了结实的闭门羹。 直至第四日,萧暄还是在天未明朗时便动身出府,仅仅领着赵安、萧风、萧雷三人前往镇国寺。 后山路上,圆意望着身旁的小人,到底有些为其鸣不平,“隐居之人,性子难免古怪,这无尘更是如此。常常来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往来莫测,不知去所。世子爷一连几天来访,每每便是站好几个时辰,足见殷勤之意啊。” 萧暄闻言,苦笑不已,内心也是有些怅然。 还是按照老规矩,在周边直直立着,不言不语,毕恭毕敬,可这次密林之中却是有了讯息。 只见那树林突然晃动,惊鸟起,走兽奔,隐隐传来阵阵机括之声。不多时,地面涌动,灰尘漫天,视线受阻。 待得风过烟灭,萧暄定睛一看,好家伙,原来密密麻麻,纵横衍生的灌木齐齐避开,一条三尺宽的隐蔽小路乍现。 “外边小儿,进来”,林中一道沙哑嗓音施施然传出。 萧暄狠狠一颤,连日颓败的心绪顿时有了好转,瞧了瞧 一侧的圆意,见后者笑着点头,不再迟疑,迈步上前。 进入林中,别有洞天,千株老柏,万节修篁,怪石嶙峋,机关遍布。这藏龙谷中央,真的是彩凤双鸣,麒麟独卧。松柏傲立,半空青冉冉;青竹挺直,一壑色苍苍。 几间竹屋并立,淡泊明远。门外奇花布锦,溪边瑶草喷香。时闻猛兽唳,每见飞鹰翔。猛虎唳时,声振九皋霄汉远;苍鹰翔起,翎毛千羽遮云光。细观灵福地,真个桃花源! 能住在此地之人,岂能不是旷世大才? 萧暄徐步而入,拱立阶下,作揖轻道,“承蒙大师给予相见之机,萧暄万分感激,在此拜谢。” 言讫,又是行了三拜大礼,毫无不周之处。 “哼,虚礼免了,进来说话”,屋中人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竹屋中间的门却是应声敞开。 萧暄也不造作,过了门首,几步入室,便见着了无尘大师的庐山真面目,当下狠狠吃了一惊。 眼前男子与传闻中的大贤英才,相去甚远。萧暄曾经多次幻想,那备受推崇的大师,即取了“无尘”这个雅致的名号,必是气韵灵秀,格调清雅,心怀赤子,才冠绝伦之人。哪知今时之见,竟是断去左脚,头戴斗笠,面遮黑布之士。 萧暄再一细看,这无尘侧对着她,正细细研磨着桌前药罐里的黄色粉末。一双布满老茧的手,粗糙至极,上面更是布满了一条条狰狞可怖的伤口,全身着深邃黑衫,透着一股神秘肃杀的味道,看不到神情,想来是阴翳的。 一切无不昭示,这无尘是一个过往极不平凡的隐士。 萧暄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稳了稳声线,抄手道,“在下荣王世子萧暄,见过无尘大师。” “你是萧煜的儿子?”无尘停了捣药的手,闷声问道。 “正是”,萧暄听着这似铜锣摩擦的破碎嗓音,蹙了蹙眉头,心神不禁颤了颤,敛神低眸回应。 “不对,应该说你是萧煜的女儿”,无尘转过身来,逼视萧暄双眼,语气中流露出莫名的意味。 萧暄猛地抬头,心下防备,这无尘的眼力居然毒辣至此。 “大师此言何意?” “怎么,心下不安?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萧暄默然,身份之谜,始终是她的一块心病。 “你寻我何事?”无尘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不再纠缠于此,偏头转开话题,语气戏谑。 “萧暄闻晦明方丈之言,久慕大师高名,多次晋谒,不遇空回,惆怅何似!窃念我乃大梁苗裔,承父辈之功,伏睹朝政颓疲,纲纪崩摧,恶党欺君,实有末路之象。我虽有匡济之诚,无奈年幼,实乏经纶之策。仰望师傅才绝天下,慨然相邀,请收我为徒,教授少许,将来能当得起这世子之位,为父王分担一二,为陛下解决难处,不枉为臣子一场。” 萧暄放下疑虑,言辞恳切,句句发自肺腑。 “呵,不愧是皇室中人,说的比唱的好听”,无尘毫不在意地鄙弃道,他见惯了腥风血雨,早就不信当面说辞。 “晚辈说的是实实在在之言,无半分虚假”,萧暄一急,匆忙补充,她不愿给无尘留下差印象。 “那我问你,你此番前来拜我为师,修习权略,目的真的仅仅是为了习得本事,为父解忧,为君献策?哼,尽说些空话套话,言之无物,装腔作势。” “这...”萧暄被呛得一咽,她的的确确是受了刺激,尝了弱国无脸面的滋味,才迫切想要变强,可追根溯源,她内心的打算可不止于此。前世的血性不变,今生又处在高位,加之皇姐一事,她对于那至尊之位再也不能熟视无睹。 换而言之,目今的萧暄,已被这时局卷入,她不甘心,也不能不去争一争。她的雄心壮志,她的凌云抱负,她的雪耻之愿,她的守护之责,这些无时无刻不再敦促她往前走。 望着面前小人一而再,再而三变的脸,无尘对她心中所想了如指掌。打从萧暄一进门,他细细勘察,便知此女虽在冲龄,然眉目荣贵,面貌清奇,哪里是个肯久居人下的模样。 “你想学的,恐怕是君主之术,帝皇之道吧?” 萧暄目瞪口呆,无言以对,被其一语说中了心思。 “你内心真正渴求的东西,我已知晓。你的事情,我也听闻不少,前些时日那些所作所为,在我看来,简直胡搅蛮缠,狗屁不值。你离一个合格的上位者,还差得远呢!” 无尘背负双手,站在萧暄跟前,低首俯视着她。 “你既然意图谋天下,登大宝。我且问你,什么是你认为的政治呢?你将用什么来匡正这垂垂老矣的大梁,乃至治理更为广大的疆域与更为众多的百姓呢?”无尘带着斗笠的脸隐没在黑暗之中,声音飘忽不定。 萧暄委实惊讶,父王也曾论过相似之言。 “政治的政,本有正确之意,即是扶正之治。通俗言之,就是让国家这棵大树能正直生长。而要做到这一点,国家的君王必须是具备德行的圣君。这也是古人常说的,帝道以道德治天下,王道以仁义治天下,霸道以重典治天下。” 萧暄思索一阵,便不卑不亢地回答。 “哦,有意思。且再问你,什么是圣君?”无尘冷笑一声,加重语气,一丝真气涌上,目光犀利,直逼进萧暄眼里。 萧暄本能性地避开无尘的注视,现在的她太嫩了,抵不住那极具侵略和攻击性的目光。在那般威慑之下,生出些许慌乱,言辞之间难免有些吞吞吐吐,“圣君...就是...关心百姓心声,让他们食饱穿暖,不忍饥挨饿的君王。” “那么要达到这点,君王首先该做的是什么?” 萧暄愣住了,她从未如此细想过这些问题,无尘的刨根问底,让她第一次如此直面这个沉重的问题,有些措手不及。 “是轻徭薄赋,整顿税务...”萧暄犹豫再三。 “错了!继续讲!” “是澄清吏治,赏罚分明,防止官员弄权压榨...” ”错了!到底是什么?!” 连连呵斥,让萧暄六神无主,她突然想到了父王言论,那个她不屑甚至不耻的计较得失的做法。 难道无尘大师指的就是那个,萧暄眼眸一暗,无奈之下,只得小心翼翼道,“那么...应该是...衡量利弊,学会舍弃。” “错了!全都错了!连圣君首要之务都不知晓,你还信誓旦旦地求我收你为徒。我无尘自诩了得,一生只收王才,而你呢?听过一些大道理,读过一些史籍,比同龄人强上一点,便生搬硬套,鹦鹉学舌,笼而统之,尽是废词!别说你是男子,这般没有见地,只省得纸上谈兵,不求甚解,以后的路必定波折。何况你是女子,我无尘根本懒得多瞧一眼。” 萧暄颓然,字字切心,从来没有真正地想通彻,无尘大师的话,当真是醍醐灌顶,浇醒梦中人。 “哼,你走吧,我不收废物。”无尘摆手撵人... 第46章 平乐坊偶然相遇 下一刻,萧暄猛然醒悟,跪拜在地,急声道,“是我才疏学浅,不入大师之眼。还望大师能给我一些时日,容我琢磨明白,到时定能证明我有资格成为大师的弟子。” 无尘望着眼前放低姿态,诚心乞求的小儿,长叹一口气,眉头皱成“川”字形,一甩袖袍,背过身去,语气里透着浓浓的严厉,“三天,只给你三天时间,去找答案。” 萧暄神色木然,短短三天,太过匆促,怕是来不及。 “大师,三天...实在是...”,萧暄颇感为难。 “哼,这是我最后的让步。且作为给你机会的代价,三天之后,你来此地不仅要告诉我君主的首要之事是甚,还得一并告知身为臣子,最重要的准则是什么。如果二者之中有一个不对,那你永远不用再来这里了。” 言讫,无尘继续捣鼓先前的药罐,不再理会愣住的萧暄。 见此形状,萧暄只得缓缓起身,一脸呆滞地往外走,面色难看得紧。 只有三天时限,我该怎么办,毫无头绪。 徒步行至林外,回首瞅着机关涌动,小路消失,竹屋再也望不见时,萧暄仰头看天,禁不住惆怅满怀,灰心丧气。老天爷,能不能给一些提示,难道我真的不配做人上人吗? “世子,如何?”久候的圆意一见萧暄出来,忙上前问道。他深知无尘的脾气不好,怕这个年幼孩子承受不住。 “无需紧张,大师叫我三日后再来”,萧暄挤出一抹笑。 “这样啊”,圆意虽然武功了得,奈何心眼太实,当下也不多想,径自领着萧暄往山外去。 离开镇国寺,萧暄一直不吱声,她心中反复考较,却是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现在的她,到底是没掺和过政治的愣头青,经验少的可怜,看来只有回府向儒师们讨教。 跟在身边的赵安看着小主子闷闷不乐,也不知从何开解,只得在一旁干着急,亦或是朝亲卫们挤眉弄眼,商量法子。 入了永京城内,日头尚早,街上一片热闹。 “赵安,萧风,你二人随我去坊间逛逛,萧雷回府去报个信吧”,萧暄现下心急如焚,难以静下心来思考,这般浮躁,还不如去百姓中间找找答案,兴许能得到启发。 此刻大路两边的茶肆酒楼里,吹拉弹唱,说书评议,正在兴头,叫好声不绝于耳。道上人来人往,加上空场上耍把式的,卖小吃的,还真是挤的水也泼不进去。 “爷,你渴了没?要不咱找个地歇歇脚”,赵安紧紧跟在萧暄后面,四下推攘,唯恐世子在密集的人群磕着碰着。 萧暄拭了拭额头上渗出的滴滴汗珠,趁着空隙,四下张望,前面平乐坊口子上有个卖汤食的小哥,身旁横放着两条担子,后面挤了几条板凳小桌,坐着身穿麻布衣服,正大快朵颐的普通百姓,极其简单的路边摊子。 “赵安,萧风,我们去那坐坐,看看有甚好吃的。” 萧暄指了指不远处的平凡小摊,提起了几分兴致。 “这...小爷,我知道离此处几十步,得一酒楼,唤作仙客留,厨子虽不及王府的,但总也好过这粗鄙小子。爷你身子金贵,那能去那种地方吃东西,保不齐不干净,要是吃出个好歹,我们可担待不起啊。” 赵安顺着萧暄手指一望,顿时垮了脸。 “哼,叫你吃回百姓饭,你还这般挑三拣四,凭地给我添堵,不去拉倒。我可丑话说前头,下回出府,你甭跟着了。” 萧暄闻言顿感不喜,一阵数落,却是自顾着前去。 赵安、萧风哪敢反对,只得撒开脚,急急跟上。 走近了瞧,嗬,原来卖食的不止那位年纪不足二十的小哥,还有位打扮朴素的小姑娘,两人支撑摊子,动作默契,不见慌乱。端碗递水,算账擦桌,麻利了当,一看便是熟门熟路,日久生巧。 萧暄立在一侧,静静看着,也不叫食。 小哥儿往燃火的灶台里再添把柴,见水翻了花,在担子里挑出早包好的馄饨,细细数了个数,丢进锅里煮上,又摆好加了酱醋的大腕,只等着舀起上桌。 正在闲适的空当,小伙子抬头便瞧见了站了小会的萧暄一行人,脸上霎时堆满了笑,“这位小公子,可是要吃食,还请后面坐,但凡小人有的,马上端来。” “你有些甚?说来听听。”萧暄点了点头,又问道。 这小哥听着这清亮稚音,上下打量几眼,虽摸不清萧暄什么来路,但见得眉目俊秀,举止有度,极是养眼,只端端立在他面前,那华贵之气便把那络绎不绝的行人都比了下去,禁不住弓下身子,心里暗暗喝彩,“真个好俊俏的小童!” 如此模样,岂是俗人家的孩子,定是大户人家之子。 “回这位爷,小人这有馄饨、饺儿、浮元子、蒸馍馍,皆物美价廉,肯定管饱。不瞒你说,小的姓高,家传的馄饨手艺乃是一绝,街坊邻里谁不道个好?算命的老瞎子还给我取了一句顺口溜,叫做‘不吃平乐馄饨高,白在永京走一遭’,总之,小的保证爷你吃了一回,铁定忘不了。” “哦,这般有名气,那我今天得好好尝尝。” 萧暄一眼探去,这摊位上还真是挤满了客人,桌椅不够,便有着不少汉子蹲在沿边,大口吃着,想必味道是假不了。 赵安见状,明白小爷是要在这吃混沌了,可现下没了座位,怎生是好?不会叫小爷也如那些个卑微布衣般,蹲在街头吃,那成何体统,简直失了皇家颜面。 眼珠一转,赵安有了主意,几步上前,找到后面桌上的几人,一个给五两银子打发走了。等到腾出了地,看桌椅油腻,皱着眉踌躇了少顷,拿袖中帕子把凳子用力抹了几遍,差点没掀了一层木皮,这才忙招呼萧暄往这里坐。 刚刚坐下,小哥儿便端了三碗热茶水上来,“这位小爷,粗茶淡水,且慢慢啜饮,馄饨待会就好。” “这小哥倒是会做生意”,赵安端起大碗,不经意道。 萧暄一笑,饮了口茶水,不置可否。 不一小会,馄饨出锅,其包捏讲究,呈元宝形,皮薄馅嫩,颇有卖相,调料不多,却清香四溢,让人食欲大开。 萧暄等人刚拿起筷子,小摊处迎面走来了两位女子,一个约莫十岁,颜瞬如花,细眉秀目,玉一般的肌肤欺霜胜雪,一身淡蓝百褶裙活泼灵动。另一个则大上许多,恐有三十之龄,妖艳动人,焰火般赤红的长裙几近铺地,双手背上纹又奇异的银色花纹,指甲漆黑如墨,诡异之极。 “小歌,你真要吃这个?” 红衣女子望向身旁淡蓝少女,语气里一片无奈,这小祖宗自进了永京城就没消停过。 “红姨,你看这摊位不大,却是挤了这么多人,肯定是有其独到之处,反正无事,我们就坐下尝尝鲜,如何?”少女明眸皓齿,巧言笑兮,清丽的嗓音不啻天籁。 “好吧,但是吃完后,你得老老实实跟我回去,不许在街上乱逛了”,红衣女子眼底满是宠爱,伸出一根青葱指,轻点了少女光滑白洁的额头。 被触碰的少女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苦着小脸撒娇,那轻嗔的万般风情,惹得往来一众男子看直了神。 “瞅什么!不想要眼睛了吗?”红衣女子四下一看,厉声道。 原来周遭男子个个忘了吃馄饨,恨不得把那眼珠子钉在一处。 经这么一吼,大伙儿也不好意思,都埋着头吃汤食。 “诶,那还有一个位子呢”,少女眼尖,一下便看到了萧暄身旁的空座,不待红衣女子回话,就一路小跑奔过去坐下。她原是省得红姨素来不吃这些街边食物,也就不费心思为其寻个坐处,眼下现成的一个位子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待得少女落了座,对面萧风面色一变,停了筷子,右手慢慢握上腰间利刃,暗自戒备。赵安也是呆了一下,见小爷没有赶人的意思,也不便开口劝其离开。 少女好奇地环视一圈,掠过萧风、赵安,目光落在一侧只顾着吃馄饨的小人身上。这小童上辈子是饿死鬼投胎的吗?心无旁骛,只顾着吃,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倒煞是可爱。 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喂,你真像个傻猪。” “放肆”,赵安等人一听,急急呵斥道。 而萧暄闻言却并未气恼,轻轻放下碗,净了嘴,这才转身来细细打量少女,这一看,心神摇曳。 女孩清澈灵秀,特别是那一双明眸,让人过目难忘。 此刻脸上似笑非笑,眼波温柔,竟是有说不出的柔媚风情,娇俏无双。萧暄怔怔看着,心底忽地涌上些怪异感觉,说不清楚,只觉得立刻多了几分亲近。 “喂,说你傻,你还真看傻了”,少女丹唇轻启,一双明亮大眼睛极为灵动,满是笑意,令人眼前一亮。 “我...”,萧暄面色发红,竟是一时回不上话。 第47章 字谜诗无可奉告 平乐坊的街头,一个卖汤食的小小摊位。 萧暄和少女安静对视,凝望着彼此眼眸,目光折射进内心深处,甚至看到了眼中清晰的倒影。一种莫名感觉在两个孩子之间传递,安静温暖,宛若旧识。 下一刻,少女轻笑出声,脆若银铃,清丽动人。 “你这小儿长得白白净净的,没想到却是个呆瓜。肉肉的小脸挺可爱的”,少女调皮取笑道,言讫,竟然真的伸出右手轻轻捏了捏萧暄的白嫩的小脸,小指画了个弧线。 事发突然,萧暄大脑顿时僵住,自己居然被“调戏”了。 “大胆”,萧风猛地暴喝出声,刷地站起来,撑着桌子一个凌空翻,横在萧暄与少女中间,将萧暄护在身后,对着女孩怒目相向,“哪来的野丫头,这般没规矩,竟敢对我家少爷动手动脚,没羞没躁,你须知我家小爷身份!” “嗬,我就捏了捏他的脸,又没少块肉,你急个什么?要不是看你家少爷长得水灵,本姑娘才没那个兴趣呢!”少女撇了撇嘴,心底不服气,满不在乎道。 “住口,还不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哼,那要看你有没那个本事!”一阵香风飘来,一道影子闪过,先前的红衣女子忽地出现在少女跟前,竟是比眨巴眼的功夫还短,单凭这一手神出鬼没,可见其修为不凡,武艺甚高。 萧风心中大骇,好快的速度,比之自个,超出太多。再细细一打量,却是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完全感应不到对方的真气流动与内力修为,加之她方才的表现,便不难推出对面这来历不明的红衣女子修行甚为了得,数倍于己。 萧风不着痕迹后退一步,将萧暄遮的严严实实,右手紧紧握住刀柄,一脸戒备之色,目光紧张却愈发锐利。 红衣女子一见萧风小心谨慎之样,大为不屑,冷冷哼了一声,偏头难得理会。现下在大梁国都,还是少惹些不相干的人,尽管她并不惧,但总归是麻烦的。 萧风暗暗恼怒,女子此举,明摆着目中无人,可也奈何她不得,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却感觉腰间衣衫被人扯动,回头一看,乃是萧暄拉住了一端衣角。 “无妨,萧风你先退下”,萧暄摆了摆手,她看得出来那红衣女子不是寻常角色,没必要多生是非,还是息事宁人的好,歪头一望对面一大一小两位女子,拱了拱手,片刻后转身朝外走,“赵安、萧风,回府吧,还有要事要做。” “喂,你叫什么名字啊?”少女见萧暄拔腿就走,顿时急了,又不知说什么,冲口而出这一句。 萧暄止了步,嘴角一掀,又因着女孩刚才所作所为,活泼灵动,心下有几分欢喜,有了捉弄的念头,折返至桌前,伸出手指,蘸了几滴水,在桌上比划,行云流水,写下洋洋洒洒几行字,“天字歪侧脚,回少左下笼。棒中留右半,诰命缺一言。” 留下这首即兴作诗,便领着赵安二人扬长而去。 少女眉心一蹙,嘟囔一阵,这都是写的什么啊? “红姨,你可明白?” 少女疑惑不解,抬首望向远去的三人,脑海中突然有种怪异的念头,她与萧暄还会再见。 “哼,不过是那懵懂小儿炫耀腹中一滴墨,留下来故意耍我们的,理他作甚?倒是他那随从,对你言语粗鲁,要不是顾忌永京人多势杂,我非直接剁了他不可。” 少女娇俏地吐了吐舌头,红姨做事还是那般狠绝。 “小歌,快些吃吧,我们还有正紧之事呢。” 红衣女子宠溺地拍了拍后者的脑袋,将一碗馄饨递了过来。 “可是这诗...” 少女凝视着未干的字迹,食指有节奏地点在木桌上,少顷恍然大悟,顿时鼻子都气歪了。 那可恶的小童居然耍我,这分明是首字谜诗,解出来就四个字,“无可奉告”,真真浪费本小姐时间。 “红姨,查一下方才那三人的底细,越快越好”,少女咬唇喝道,本来对你没兴趣,偏偏你要戏弄我。好,既然你不说,我就派人查,看看你是个什么来头。 红衣女子莫名其妙,低眉仔细看向那首诗,一小会也是回过神来,原来如此,那小儿也是个不服输的主,小姐几次逗笑于他,没想到在这上面回击,倒是有趣。 荣亲王府,水竹轩。 此处乃是平日里王府客卿们讲经授课之地,萧暄日常学习之所。厅上名字乃是萧煜亲笔所题,寓意“水能性淡为吾友,竹解心虚是我师”。 再看轩内,东头一张红木藤面贵妃榻,壁悬大理石挂屏;正中八仙桌,左右太师椅,西端靠墙的红木琴桌上搁古琴一架;两侧墙上挂名人所书对联,北面一排排书架,罗列整齐,上面全是正经的古籍经典,细细一看,不下千本之多。 萧暄自打回了紫玉殿,便风风火火地净了脸,赶将来此,寻着正在商谈的一众授业儒生,急急行了学生之礼,开口直接道,“诸位先生,我眼下得一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望诸位能共同商议,给我个万全之复。” “世子请讲”,众人一怔,随即齐声作揖道。 “请问要成为一个圣君,首先应该做的是什么?” 萧暄也不迟疑,把无尘丢给她的问题爽利地抖了出来。 “这...”,众人大惊,此问敏感,涉及天家,不知道小世子怎么会抛出这么个烫手的山芋。 “只是寻常之辩,无涉及当下政治,还望各位能坦诚相言,无须忌讳太多”,萧暄稍一思量,明白个中难处,坐到首座之上,命随行的赵安关上厅门,“先生们但讲无妨。” 众人相互一视,左右接耳,窃窃私语。 “在下以为圣君当行仁政,自古便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倘若视天下百姓为父母,此国必昌,反之视天下百姓为鱼肉,此国必亡。”一名客卿率先开口。 “徐先生所言甚是,是大家公认至理,但本世子想知要达到这一点,君王首先具备的是什么?” “应是学会克制。世子请想一想,从古至今,皇帝何其多哉!明君少之又少,昏君数不胜数,道理何在?皆因君主乃是九五之尊,至高无上,无人可管,是故任性妄为,或贪恋酒色,或迷信长生,或精于敛财,或玩物丧志。凡事都是*过度,不加制止,以至于将私欲酿成国祸。” 萧暄闻言,有些触动,仔细一想,还是觉得与无尘要求的答案有些出入,不着急下结论,又望向其他人,“你们有什么看法,快快讲来。” “在下以为徐先生之言有几分道理,但不全对,圣君第一要务当是内修文德,选拔清正廉洁之士为官。皇帝权力再大,身份再尊贵,也不可能事事周全,为此文武百官的任免乃重中之重。一地得好官,则为一地之福也,一国皆好官,则是一国之幸也!天子富有四海,当有识人之明,用人之魄,做到这一点,国家即无大兴,亦可久传。”另一位胡姓客卿出声反驳道。 “如此看来,先生的见地亦是深刻”,萧暄微微点头。 “在下以为...” 打开了话匣子,众位学富五车的客卿先生开始喋喋不休地争论,试图得到萧暄的认可青睐。 试问文人哪点最擅长,莫过于磨嘴皮子了。 时间悄然流逝,日头西移,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了。 萧暄看着堂中还在各自争议的客卿,不免有些为难。当年萧煜找这些老夫子们前来教授萧暄,也是期望给她一颗正直为人之心,并不太注重其他。为此这些人大多是方正耿介之士,有些刻板迂腐,但也是有才学的。 这说来说去,观点还是不统一,而且多是泛泛而谈,那些大道理也是萧暄老早便熟知的,没什么新意。那日自己在无尘大师面前竟是有些慌乱,回的答案不也是今日这些客卿嘴中的名言,结果却是一错再错。 难道是大师不愿教我,故意找由头打发我? 不,以大师的性情,断不至如此。可是今日在夫子们这得到的解释,还是那些耳熟能详,永恒不变的道理,怕是跟大师所想听到的不是一家言,唉,还是我自己去找答案吧。 思及此处,萧暄起身,望向众人,“今日且议到这吧。我有些乏了,改日再听先生们辩论。” 众客卿只得停止高谈阔论,起身拜辞。 出了水竹轩,萧暄徐步而行,脑中回荡着无尘之言:连圣君首要之务都不知晓,你还信誓旦旦地求我收你为徒。我无尘自诩了得,一生只收王才,而你呢?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放弃,一定要弄明白。 “赵安,吩咐下去,从即刻起,命后厨为我备下寻常百姓三餐,不得违令。再去藏书阁与水竹轩把所有关于治国方略的书通通搬到我书房来,我要一一查看。” “是”,赵安恭敬应道。 言罢,萧暄大步离去,心里一根弦越绷越紧,只有三天。 第48章 待从头拾回本心 紫玉殿偏殿的书房,灯火不熄,人影绰绰。 萧暄看书查册,通宵达旦,废寝忘食。 直到第二天中午时分,明晃晃日光照进窗户,萧暄这才放下书卷,揉了揉通红双眼,酸涩难耐。 唉,都这个时辰了,我却在书中一无所获,浑似个无头苍蝇,到处乱串,却找不到重点。 猛地将头磕在案几的书页上,萧暄埋着脸,沮丧万分,书、书、书!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诶,等等!书是前人编纂,大多是经验之谈,我要自己寻求,答案不在书中,而应该在... 萧暄哗地坐起来,大喝道,“赵安,快去叫典吏来见我。” 凡是担任重大职务的亲王,一般不会去封地就任,但封地的大事及诸多臣民上疏除了拣紧要的上禀皇帝,更多繁杂之务会呈给亲王。王府典吏,就是负责整理保存这些书信奏章的官员,全是由王爷心腹担任,极为可信。 过了一会,一个年近四十,身材瘦高的男子快步行来,俯身一拜,“下官刘辉拜见世子爷。” “刘典吏,我唤你到此,是要看近一年来父王封地里吏民上奏的全部折子,你且速速取来。” “什么?世子你要看百姓的所有折子?” “怎么?难道不能查看?” “这倒没有,只是折子数量繁多,千份有余,且内容大多有不实夸张之处,语言往往粗鄙,很多都不会面呈王爷。” “无妨,我都要看,全部拿给我。” “这...遵命”,刘典吏弯腰拜辞。 荣王府的人,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下午时刻,萧暄就独坐在书房之中翻阅一封封拆开的奏请。 不得不说,萧暄骨子里的韧劲是很可怕的,恁是在原地一动不动,看了近三个时辰,直到掌灯时分,才略微歇了歇。 紫玉殿外,闻讯而来的许若烟静静伫立,满脸担忧之色,世子这两日是着魔了般,拼命看书阅表,睡觉时间不足两个时辰,长此以往,身体如何消受得了。 这时,殿外一行仆从由远及近而来,当先一人乃是大丫鬟慕青,后面跟着传膳的嬷嬷和小厮。 “见过王妃”,慕青一眼瞧见许若烟,急走几步行礼道。 “这是世子的晚膳吗?” “是的,世子爷一再嘱咐我们要准备与平常百姓一样的饭食”,慕青轻声作答,而后让出半边身子,将食盒上的盖子掀开,露出里面朴素的三菜一汤,并一小碗米饭。 煮野菜,蒸窝窝头,炖白瓜,酸醋汤,这四样菜极其不起眼,却是出现在一位颇受倚重的亲王的府邸,的确让人难以置信。 “唉,连着几天都不好好睡觉,还一直吃这样的东西,生病了可如何是好?王妃,你劝劝世子爷吧”,慕青看着这般简陋的饭菜,也是心中苦酸交替,几度怜惜道。 许若烟眼角微红,却是摇摇头,“端过去吧,暄儿从不无的放失,这么做自有他道理。我岂可强加干预?” 书房里,萧暄望着眼前饭食,未曾眨下眼,拿起箸子,夹了口野菜咀嚼,谁知入口既苦又涩,还有着浓浓的腥臭气,这让几日来已是身心憔悴的萧暄猛地不适,频频作呕。 “小爷,快吐了吧”,侍立一旁的赵安焦急叫道,心疼不已,爷打落地始,何时这等苦不堪言。 萧暄不做理会,逼着自己吞了下去,虽然出生至今锦衣玉食,但快要忘却的上一世当兵经历还在潜意识中默默接纳这些困难,萧暄还没到不可忍耐的时候。 “小爷,你何必如此自苦呢?”赵安一脸痛惜。 萧暄放下木筷,颓然坐在椅子上,“小安子,我还是不懂啊,吃着和百姓一样的饭菜,又看了那么多上书,我还是没想明白君王的首要任务是什么,更别谈臣子的了。明天就是三日之期,我却什么都还没搞清楚,你们都退下吧,我要单独静一静。” 遣退了所有侍从,萧暄不再把自己困在书房,而是去王府后院散散心。此刻她的心情更像是暴风雨的前夜,看似平静,实则已是狂风欲起,骇浪千重。 行至假峰莲花池之际,迎面撞来了一个娇小的身影,她手中提着一个大罐,眼睛看着脚下路,慌慌忙忙地奔至。 “砰”,低头沉思的萧暄和不看前方的身影狠狠接触,撞得七荤八素。二者皆是倒退几步,只不过萧暄有些拳脚在身,退的少,而另外一人却是跌倒在地,摔个大跟头。 摔倒的身影急急爬起来,朝对面一望,立刻吓得魂飞魄散,匍匐在地,“奴婢一时匆忙,顶撞了世子,求世子责罚。” 萧暄循声望去,是一个清秀的小姑娘,恐顶多□□岁,穿着王府下人的衣着,战战兢兢地跪着。 “你起来吧,我也有不适之处,不全怨你。” 萧暄上前拉住女孩的双手,把她扶起来,语气柔和道。 “多谢世子”,女孩闻言松了口气,立马感激道。 “可是摔疼了?你名讳唤作甚么?在哪处当差?” 萧暄好奇道,她总觉得眼前女孩有些眼熟,但又记不清了。 “奴婢没有名字,因着年龄小,进了府便做些零散轻便活计,管事嬷嬷唤我雪黎。我原跟戏班跑江湖,是世子爷大发善心,在永定桥将我们兄妹四人收留的。”女孩平复了心情,揉了揉膝盖,低声答道。 “哦,你是六子的二妹”,萧暄洒然一笑,她该是记得那日在桥头倔强地搭人桥的小姑娘。 “是是,就是我,没想到这些时日过去,世子爷还记得”,女孩甜甜一笑,急切道,满足极了。 “晚上视线不佳,你这般莽撞,是要做甚?” “回世子,我奉了嬷嬷的令,将这一大罐药材送去药房里存着,只因数量多,我寻思着快些做完,所以就急了些。” “即是如此,以后可得当心点,免得再撞着人。” “谢小爷关心”,雪黎心底烫过一丝温暖,没有即刻离去,而是面朝萧暄,恭恭敬敬跪了下来,“我们四个穷孩儿,若是没小爷接济,还不知是死是活。世子大恩,我们无以为报,只能做点力能及的。不过雪黎相信世子你如此怜惜百姓,一心一意为其着想,将来定能成为一位好王爷。” 言讫,毫不犹豫地磕了个响头。 萧暄定定地望着她,良久一声轻叹,“忙你的去吧。” 雪黎起身福了一礼,这才缓缓退去。 萧暄看着小姑娘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涌上一丝笑意。刚欲迈动脚步继续走下去,却是生生停住,不因别的,只为雪黎那一句怜惜百姓,一心一意为他们着想。 “轰”,萧暄觉得脑子里似是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逐渐汇成点,连成线,形成面。 霎那之间,茅塞顿开。 为政之道,君王之道,自己以前不是已经做了吗? 一切为了百姓,怜惜他们之心,守护他们之心,给予他们最好之心,就是圣君该明白第一件事。 由此而推,臣子最重要的准则,就是保持本心。不为官场沾染之心,不为名利所动之心,不为权势所压之心。 这两颗心,乃是为君为臣之根本,抽心一烂,土崩瓦解。 念及此,萧暄仰头长啸一声,几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而后低下头细想,萧暄却发现她收获的远不止此。 顺藤摸瓜,弄明白了无尘想要知道的答案后,萧暄忽地清醒,为什么长久以来,连如此浅显易懂的答案,她都揣摩不透呢?只因为她迷失了自己的本心。 她的经历与别人不同,她是两世为人,魂魄重生。 出生伊始,她彷徨无助,疏离一切,不知何去何从,像是不能落地的鸟,无一刻不思念上一辈子的点点滴滴。 后来周岁,她知道她回不去了,加之必须女扮男装,身份秘密牵扯甚广,不能有一丝马虎,父王母妃又呵护备至,她逼迫自己忘却前世刻在骨子里的军人烙印,忘掉现代生活的一切,就当原来的肖宣死了,如抹掉记忆般生活在王府,读古书,习古字,说古话,修古仪,行古道,像一个真正的古人般成长,不露一点蛛丝马迹,谨小慎微,开口闭口,尽是古代做派。天地之间,无一人懂,举世忘却,全是孤独。是故她不求卓然于世,引领风骚;不求战功显赫,闻名天下,只愿意作个闲散世子,快活一生,逍遥一世。 就这样一复一日,年复一年,她非是肖宣,乃是萧暄。 可是洪光十四年却是又让她萌发了斗志,心中擂起了战鼓,她开始愿意变强,可奈何经验太少,说起来可能头头是道,做起来却是束手无策,以至于出了不少莽撞的事。 直到今日,她才看清了自己,大概是因为当世子当的麻木了,她把她前世的智慧都深深埋藏了,一时之间要挖起来,尚还未反应过来。 无尘大师的问题,倘若她跳出古代儒生们给她套下的桎梏,乃至跳出古人的范畴,用现代人的眼光,纵深一看,根本不是难题,就凭她当了那么些年的兵,守土保国,焉能不明白国家兴盛无非是具备精神、技术、经济三样。 换而言之,就是古代的君臣之心,人才之能,国库之丰。 “呵”萧暄无奈自嘲,自己真是活生生变成了古人,没有现代的智慧和气韵,真是活的悲哀啊。 哪有什么前世后世之分,军人、世子看似天壤之别,我为什么不能并作一处?为什么要适应现在,忘了以往,又何必纠结过去,荒废当下? 我真是傻了,无论是前世的积累,还是今朝所学,都能为我所用!我即是萧暄,也还是肖宣... 第49章 竹屋后惊现密室 惶惶三日,转瞬即到。 后山林中,无尘坐在堂前,自顾自削着竹子,布满伤疤的手上下翻动,令人感到丝丝寒意弥漫。 按约赴会的萧暄原本有些忐忑,不知怎的,在见到无尘那一刻,心情突然平静许多,自己前世今生加起来都是三十的人了,难有害怕胆怯的道理,看来真是当六岁小儿当太久了,步步小心谨慎,磨平了锐气。 对着独自整修竹子的无尘弯身一拜,萧暄沉声道,“大师,你当日所问,我现下已想好,特来给予答复。” “是什么?”毫不在意的语气,令得萧暄眉头一皱。 “窃以为是怜惜百姓的心,守护国家的心”,萧暄挺直胸膛,无比郑重,胸口有些发热,那熟悉的模样像极了前世在军旗下宣誓甘愿为国家献出自己的心脏般义无反顾。 无尘拿着锉刀的手一顿,隐在黑布后的模糊的脸却在此刻有了淡淡的笑意,少顷又开始磨竹片,“那臣子呢?” 听到这一句,萧暄深深吐了一口气,脑海中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松弛,“保持入仕的初心,不在宦海沉浮中迷失,不在功名利禄中折腰,为国请命,甘为子牛。” “呵,看来这几天你的收获不小啊”,无尘不知不觉放缓了语气,不如上次般咄咄逼人,随即又话锋一转,“倘若两心缺一,亦或全无,会当如何?” 萧暄一震,思量片刻后朗声道,“若君王缺此心,则内无文德,外乏武备,行事肆意妄为,轻者将使朝政黑暗,百官昏聩,政法无常;重者招致内忧外患,民不聊生,亡国败家。若臣子丧此心,则忠良无路,奸佞擅权,吏治*,赏罚颠倒,长此以往,命不出殿,令无所适。” 萧暄一口气说完,微微喘气,不及歇息,又义正言辞道,“如果二者皆无,那便国之不国,家之不家,无所望也。” 这一席话下来,当真是无可反驳之理。萧暄如今的年龄也不过是六岁,一个在别人看来只是识得几卷字,背得几首诗的年纪,她已经能出口成章,字字珠玑。按道理,她前世也不是一代鸿儒、国学大师,今世如此年龄,不该会这些言辞,怎的看上去似是口若悬河一般? 这一切还要归功于荣亲王萧煜。 这位身挑大任、辅佐天子的亲王只有萧暄这一个孩儿,碍着她身世的秘密,不求其将来闻达于朝,但也十分重视她的学业见识。在萧暄那两个小短腿还迈不上力,路都走不稳之时,便让慕青、尔夏等拘着她在卧榻上,而后再邀请客卿夫子在一旁诵读文章古籍,美其名为熏陶,权当是培养萧暄的敏感神经,也甭管她是四仰八叉地躺着听,还是摇头晃脑地站着听,手舞足蹈地歪着听,一动不动地趴着听,只要听进去一点,那都是有成效的。 再加之后来年岁日长,功课也日涨,周围又尽是之乎者也,者乎知也的环境,潜移默化之下,即便是愚钝蠢笨之人,也该懂得些八股句章,何况萧暄聪慧,腹中妙语也愈发多。 于是乎,萧暄一个后世之兵,硬生生掰成了古代人。 “那你觉得现在的大梁两心还在吗?”无尘一阵沉默,开口问道,语气平淡无奇,但头上斗笠沿边竟是微微颤动。 萧暄默然,反复斟酌说辞,最后却只有两字,“没了”。 “何以见得?” “但凡有志之士皆可明见!朝中重臣值得托付的,已是寥寥,臣心殆尽。而当今陛下...虽有仁德,爱惜百姓,看似有心,但却无守护他们之力,怜惜之心,过犹不及,否则便是妇人之仁,懦弱不堪,极易被人左右,感情用事。” 萧暄这话答得干脆利落,切中要害。 无尘一听,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心下却是暗暗赞同。能看懂这些细节,实属不易,想来这小儿的天赋算是上佳,自己先前严厉逼问,却如快刀斩乱麻,让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也通透了一些道理,如此,时机便也到了。 无尘终于放下了手中活计,转身注视着萧暄幼小的身影,拍了拍衣袖上的碎末,杵着磨平边的拐杖,“你随我来。” 萧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跟上无尘步伐,往屋里间行去。 待得二人到了异常简陋的里屋,萧暄环视一圈,渐渐皱眉,这间屋子除了一架破木床,一张旧方桌,别无他物。无尘不理会四处打量的萧暄,径直走到床边,掀开被单,露出一整块木板,再将板拿开,摸索到一个盒子,把弄几番,只听得“哐当”一声,原本上面空无一物的黑漆漆墙壁竟然晃动了几下,从中扯开一丝缝隙,接着这条细缝越拉越开,竟是达到一门宽,容人畅行无阻。 “大师,这墙后面是?” 萧暄有些震惊,无尘居所真是无处不机关啊,倘若误入,可真有的苦头吃了。 “无须多问,紧跟上我,里面机关重重,一旦陷入,万劫不复,你若是死了,只会脏了我的地。”无尘冷冰冰的语气,仿若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将性命早已看得漠。 萧暄一听,却是脸色未变,似不为所动。 她以前压抑伪装自己,竟是差点丢了那股子好不容易熬得的血性,如今剥茧抽丝,理清诸事,拾回本心,久违的感觉已经在肢体里复苏,渐渐温热沸腾,军人哪有没见过血的,岂会被这两句话就吓退。 无尘仔细观察着萧暄的神色,遮住的脸上闪过一丝满意,看来那日对她的教导压迫,让她明白了不少。 二人一前一后,提步进入密室,也就没了交流。 初入密室,阴寒潮湿,空气中带着淡淡的咸腥气。透射进来的微弱光亮根本照不清眼前的沉沉黑暗,仿若点点萤光湮灭在无穷无尽的深渊。无尘一派气定神闲,熟门熟路地一阵摸索,只听得轴轮转动、铁器相撞之声,而后两人身旁兀地出现一排排油灯,灯里的火苗不停闪烁,将原本恐惧的阴暗驱散不少,露出了一条宽约半丈的巷道,道路尽头是一扇黑漆漆的铁门,死气沉沉,毫无光泽。 萧暄这才抬眼四下望去,顿时大吃一惊,小道两旁的石壁上每隔一盏油灯,便有一个长四尺,宽三尺的丑陋怪物石像,乃是铜铁浇铸而成,面目狰狞可憎,长着若血蝙蝠的翼尾,十足恶魔之姿,石像周围还有十几个直径不足一寸的圆洞,仔细查看,里面隐隐约约闪着寒光。 古怪异常的巷道,竟有着死一般的寂静,唯有清晰可闻的呼吸声,证明自己的存在,萧暄脊背明显感到一阵凉意。 “大师,这些石像是...” “别四处乱看,跟着我警醒些”,不耐烦呵斥声音随之响起,懒洋洋的,一丝解释之意也没有。 萧暄无奈,收敛心情,专心注视着无尘的一举一动。 下一刻,了然于胸的无尘信步迈出,只不过他余下的一只脚和手中拐杖落地之处有些奇怪,时而左,时而右,有时大步,有时小步,看似毫无章法,凌乱不堪,实则却是处处有踪,迹迹可寻。 萧暄神经绷紧,眼睛死盯着无尘的腿和竹拐杖,完全按照他的章法,不敢踏错半步,因为她凭着直觉,隐隐感受到若是没有走对位置,后果不堪设想,恐怕命都得交代。 就在萧暄快要随着无尘走到铁门面前时,因为身量短小,稍不留神,一步没有迈够,落在了先前无尘印迹的后方一寸处,霎那之间,便听得急促的机括上膛之声,一息之后,凶恶石像仿佛复活了般,嘴里立即吐出浓浓的黄烟,周遭圆孔里暴射出数支寒铁箭,箭尖泛着慑人的绿幽幽冷芒。 以现在萧暄不甚厉害的身手,遇此陷阱,必死无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无尘转身猛地伸出拐杖,铿锵一声,竹子做的长杖末端竟是划出一道弯银链,破空疾驰而来,狠狠缠住萧暄,用力往后一扯,便把那幼小的身影带落到铁门前,堪堪躲过呼啸耳边的夺命之箭。 立在无尘身侧,大口喘气的萧暄惊魂未定,胸部快速起伏,举目望去,自己原先站立之地,已是被彻底打成筛子。那一瞬间射出的寒铁箭竟不下数百之多,锋利无比,深深没入地板,独留颤颤巍巍的箭尾在面上。 就在此刻,无尘伸出右手,真气上涌,汇聚掌心,直接拍打而出,压成气旋,将扑面而来的黄烟驱散得干干净净。 凭此一击,足可窥见无尘内力之精厚。 “看到了吧,这就是闯入者的下场”,无尘面巾轻动,冷冷道,”那些寒铁箭乃是精工铸造,韧性极高,又是弩机发射,威力更大,射程甚至可达近千米,极具穿透力。箭靶上涂有剧毒,中之难活,黄烟更是我用上百种毒物调试混搭而成,沾之少顷便毒发身亡。” 萧暄闻言大骇,转头望着阴森森的石像,一阵心悸... 第50章 应承诺潜心苦修 一股股阴冷的寒气,不断的从地穴之内传出,让人有些头皮发凉,毛骨悚然。 无尘低头瞅了瞅惊魂未定的萧暄,冷哼一声,转身看向挡在面前的铁门,伸手拍开门中央的一块铁皮,便见到几根纵横交错的拉杆,奇形怪状,捉摸不透。 无尘轻车熟路地摆弄一阵,而后便退开一步静候。 铁门“轰”地一声,缓缓打开,露出一条甬道来。 “跟上来,若再有差池,我不会出手了”,无尘轻描淡写一句话,却是让萧暄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敢怠慢。 这条道倒是稀松平常,两侧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装饰。可萧暄却还是嗅到了一股更为危险的气息,似乎就在脚下。 大师的机关之术当真了得,孰能想到在这竹屋背后还隐藏着偌大的密室,危机四伏,罕有人至。 不知大师究竟要给我看什么东西,这般神秘? 无尘迈动的腿兀地停住,沉思一刻,目光考较地望向萧暄,“想必你已经清楚我这密室机关重重,若不是熟悉之人硬闯,多半是有来无回的。先前那个关卡唤作毒箭阵,对付一般贼子绰绰有余,而铁门则是精铁锻造,足足四尺厚,即便集结多名功力深厚之人,欲强行轰开,也绝非易事。至于这第二条道,嘿嘿,你且看好了。” 无尘面上略有几分傲然之色,走到一旁,不知从何处操控,一息之后,只见那原本普通的地板一块块上翻,露出了里面的名堂,直教萧暄倒吸一口冷气,那一块块翻板竟是连在一起的,木板中间有轴,相互制动,感应灵敏,下缀一相同重量的小型物体,呈天平秤状。木板下方,是一个深约3米的陷坑,坑下密密麻麻地分布约一尺的刀锥利器,依旧带着绿幽幽的剧毒。当不速之客踩上看似安全的木板,板的一端就会接连翻转,人必定掉入坑内,落在刀锥上面,尖刀利刃穿透盗墓其的胸膛及五脏六腑,惨不忍睹。 不得不说,机关之术微小而隐秘,却“牵一发而动全身”,控制着整体的运动趋势,是操纵者智慧和创造力的至高体现。 嗬,以前经常在武侠或历史小说里听说这等机关之术,没想到如今魂穿至此,可以亲眼目睹,实在震撼。啧啧赞叹之后,萧暄细想一二,却是双眉紧皱,“大师,虽说这木板之术奇妙,但若是轻功了得,且反应迅捷之人定能以武器为支点,不触碰利刃,借助坑底反弹之力,一跃而上,岂不是就轻易逃脱了陷阱吗?” 无尘闻言,哈哈一笑,只不过那渗人的笑声在这本就阴沉的密室犹为可怕,“你一个小儿能想到这点,老夫岂会疏漏,此处机关远不止这样,一旦全部放出,必是伤及性命,故我未曾显现罢了。今番给你看,只是要你识得机关术士的厉害,将来行事,必须慎之又慎。” 萧暄恭敬地拱了拱手,“晚辈受教了。” 无尘见状不再耽搁,收了机关,领着萧暄继续前进。 一路之上,还有着几处凶险之地,在此就不一一赘诉。 再次进入一道暗门,矮窄的地道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巨大无比的石穴。这个石穴,面积极端庞大,方圆起码有着几十丈左右,在石穴的周围,镶嵌着不计其数的夜明珠,柔和的光芒,笼罩着石穴,晦暗之意减退大半。 真是峰回曲折,柳暗花明,不曾料到居然别有洞天。 萧暄举目望去,满脸震撼。然而真正让她神情呆滞,乃至难以置信的不是这块异常宽敞的密洞,也不是那些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而是一排排、一列列分门别类,整齐有序的书籍,单单粗略一看,逾十万册矣,何其壮观! “这里珍藏的都是历代著名兵法家、阴阳家、医药家、武学家、机关术士留下的鸿篇巨作,本本经典,册册难求,还有许多甚至是孤本,世间独留于此,珍贵万分。” 无尘拄着拐杖立在原地,胸中豪气顿生,由衷叹道。 萧暄双手微微颤抖,此刻心情激荡,无以复加。她轻轻踏出几步,缓缓来到檀木所做的书架旁,战栗着伸出稚嫩的手抚摸那一本本充斥着先人智慧的古书,眼神沉重而复杂。 多少伟人穷其一生,钻研天地之术,玄黄之妙,却仅仅窥其一处,冰山一角。可即便如此,依旧是受益百世。 萧暄深深感受到一种传承之力,源远流长,亘古不变。 “大师,这些古籍你是如何得到的?这般规模,甚是空前,必定乃先人多方收集,代代亲传,方才有如今模样。” 萧暄呼气吐气,反复三次,才把涌上来的莫名情绪压下,只觉得喉头哽咽,激荡难平,说的话语也是沙哑。 “这个你目今无需知道,日后待得时机成熟,我自会相告。”无尘淡淡一句,就将萧暄的满腹疑虑挡了回去。 “可是...” “好了,这里看够了,你就随我过来”,无尘粗暴打断,不再解释,径直朝右边一块被书架遮挡的地方行去。 萧暄无奈,只得跟上,脑海中的问题却是越积越多。 转角之处,愈发光亮,萧暄习惯性眯了眯眼,待定神时,又是一番好打探。有道是,文武不孤,书剑不单,前面既然是那般藏书,此处就有好些称手的兵器。 一一看去,镶嵌铜环的钢捍刀,煞气环绕的九股叉,重达百斤的大铜锤,劈石裂地的方天戟... 这些寒光萦绕、血气乍现的神兵利器,就如深深埋藏地下,默默无闻的宝藏,沉寂太久,等待着有缘之人来取之,发挥出其本该有的价值。 萧暄凝目探看,神情炽热,游离的眼光来回穿梭,往上寻去时,却猛地一顿,便再也移不开去。 只因其看到了一把剑,若百兵之王,帝道之象。 此剑静静挂壁,宛如沉睡之苍龙,敛翅之雄鹰,鞘上铭文繁复,神秘慑人。观其纹,烂如列星之行,察其光,浑如水之溢塘。砍铜剁铁,刀口不卷,吹毛得过,纹丝不留,杀人破肤,不沾滴血,何人用之,必是天下豪杰。 “此剑乃是铸剑鼻祖阳明子所造。剑成之后,俯视其身,如同登高山而下望深渊,飘渺而深邃,灵气萦绕,是名‘灵渊’,其威名远扬,旁人莫不求之。” 无尘看着萧暄目不转睛地盯着此处最为贵重宝物,冷哼一声,端着阴沉嗓音,极其少见地耐心解释道,“阳明子耗尽毕生,只得两把圣剑,一曰‘灵渊’,一曰‘幽蓝’,双剑一亮,均可让头发及锋而逝,铁近刃如泥,举世无可匹敌。” 萧暄浑身一震,好家伙,这等来历,实则天赐之剑也。 “怎么?看上这把剑了?” 无尘戏谑一笑,隐秘在面巾后的脸上有一丝复杂的神色闪过,似是骄傲,似是欣慰,似是担忧,百感交集。 萧暄点点头,也不藏着捏着,洒然一笑。 “这把剑我只传于能承继我衣钵之人,他人休想”,无尘语气一凛,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 “那不知大师如今可愿收我为徒?”萧暄眉峰一挑。 无尘闻言,没有立即表态,既不答应,也不否决,叫人好生着急,只一会后,方才幽幽开口,“我可以将剑传于你”。 “真的?!”萧暄喜出望外,脱口两字咬得格外重,随即一撩袍子,双膝着地,“徒儿萧暄拜见师父。” “等等,我还未说要收你为徒,你切莫自作多情”,无尘微微侧身,避过这一拜,不急不慢道。 “可你方才不是...” “我只是暂且考虑,究竟你我有没有师徒情分,还得看你的造化。我无尘向来一言九鼎,不过,天下无便宜之事,你若是能通过我的考验,便是我唯一嫡传弟子。” “大师你但说来,我定加倍努力。” “成千秋功业者,智谋不能失,忍耐不可少,细节不漏查。眼下这几排架子上的书,全是我总结经验,精心挑出来的,兵家阵法,治国方略,药籍医典,莫不涉及,共计两百余册,我给你四年时间,不许踏出藏龙谷半步,将其全数读完,倒背如流,运用自如。而这期间,我还授你太清剑法与浮屠心诀,你必须强加练习,触类旁通。四年之后,我自会设法检查,若是你能通过,定是耐性皆具,心智大成,可以一展抱负,到那时,我便赠你灵渊,何如?” “一言为定”,萧暄想也不想,当机立断道。 “好,荣王府那边我自会与晦明商量,让萧煜同意你在此学艺四年。我给你的机会也就此一次,若是四年后你不能通过考验,那你也不要活着走出去了”,无尘此话出口,杀机骤生,真气席卷四周,风声猎猎,丝毫不做假。 萧暄直视无尘,脚底生根般,没有退后半步。 “若非要如此,便赌上我的性命,给你看!” 义无反顾之声,无尘闻之轻笑,我平生从不收徒,但愿你能让我破例。 待到苍龙出海,鹰击长空之际,梁国、邶国都只是你成功的跳板,你应该去往更远的地方。 为了你自己,更为了险遭覆灭的萧族,你要变强... 第51章 登州乱人选未定 大梁洪光十四年,社会矛盾日益尖锐,天灾*不断发生。政治*,又逢洪灾,土地皆被皇亲贵族、地主豪绅霸占,千百万农民身上无衣,口中无食,以至于承天郡黄恺、黄涛揭竿而起,声势浩大,百姓纷纷响应,追随效力。 同年八月,朝廷下旨,命定国将军武毅侯李克宇领兵平叛,不得有误。李克宇无愧为身经百战的名将,即刻赴任后,迅速整顿军务,实地探查,不与势头正旺的起义军硬碰硬,采取空间换时间之策略,迂回曲折,避实就虚,集中优势力量在豫州寿平郡进击起义军薄弱侧翼,大获全胜,一举诛杀黄恺手下两大将,俘获上万人,迫使起义军将进攻节奏放缓。 十月,经验不足的起义军转战豫州北部,李克宇挥师涵阳关,据险以守,背水一战,以逸待劳,后又夜袭营帐,俘杀了地王黄涛,起义军群龙无首,士气大衰,顿作鸟兽散。 经此一役,李克宇终于得到大量的休整时间,他清楚认识到叛军人数众多,来势汹汹,又有民众支持,要打退它还得靠几场大仗,积少成多,持久对峙,方能胜利,然而朝中粮饷已是捉襟见肘,为了节省,必须自力更生。于是他下令按照“以其兵卫其地,以其地养其兵”的理念,实行屯田,发展经济,只争朝夕,招募训练了一只劲旅。 此期间起义军与梁军较量几次,互有损伤。 次年四月,黄恺因连失诸将,亲弟被斩于旗下,悲愤交加,心病堆积,身心交瘁,郁郁而终。起义军由其舅舅黄泽接管,不得不撤至楚州,占领商田、汉南等地。李克宇急忙联络楚州梁军围追堵截,奈何地方上的梁军日久颓疲,虽在其严厉督导下,有几次小胜,然后继乏力,只能眼睁睁望着起义军败退南方,放虎归山。 时至七月,李克宇率己部与各路梁军汇整,以数倍兵力接连打击了起义军分散在楚州各部,才使豫州、楚州趋于平定。起义军几经中原鏖战,损失惨重,若潮水般退却,后又在武岭山失利,元气大伤,一路避走,潜伏于大梁西南部云州山区,才扎下根来,休整喘息,而后坚持反梁。 洪光十五年九月,李克宇奉命班师回朝,朝廷又另派地方大员,督促云州军政,极力剿匪。 十一月,李克宇率师还京,抵达城门,肃宗得到消息,兴奋不已,率文武百官亲迎,并当场下旨褒奖,进李克宇为夏国公,赐金千两,其余将官,皆有封赏。 当晚在皇宫举行的恩宴上,君臣畅饮,举杯同欢,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之象。唯有荣亲王与李克宇两人忧心忡忡,借口以酒力不支,提前退席。 皇城小道上,李克宇与萧煜并肩而行,皆是一脸愤然。 “哼,与邶国交战,梁军败退如潮,与叛军交战,却是猛然如虎,真是可笑哉!打外侮时,百官个个藏头缩颈,唯恐上阵,轮到打平头百姓时,却是摩拳搽掌,议论不休。眼下平叛成功,看看这帮子人都高兴成什么样了!我委实不明白镇压自己国家的老百姓,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到头来,伤的还是我大梁的国本!” 萧煜咬牙切齿道,恨意深深,怨气积蓄已久。 李克宇闻言,苦笑不已,他的内心何尝不是这等想法。作为国家的底层,百姓们的要求其实很低,只要给他们一口饭吃,一件衣穿,决计不会造反。可眼下正是因为国家太过黑暗,让他们左右活不下去了,才被逼无奈,聚众而起。这场大战,打来打去,伤的还是梁国元气,何喜之有? “重嘉,你切莫心急,眼下国家矛盾丛集、积弊深重,无法在短期内使政局根本好转。你我皆为肱骨之臣,更应理智,不可鲁莽”,年愈花甲的李克宇语重心长劝诫道。 重嘉是萧煜的字,极少有人敢这般直呼一位威名赫赫的亲王。但李克宇却是不同,他资历颇高,早年戍守北境,整饬边防,抵抗戎狄,立有大功,皆因前朝穆宗听信谗言,罢免其职,将其困于京城,久不得志,及至肃宗即位方才得以重新启用。这要说起来,现在的镇北元帅萧煜还是他的半个徒弟,二人向来亲近,不拘于俗礼。 “恩师,国事已至此,我身为王亲,日夜费神,焉能不急?” 萧暄面对昔日老师,无所忌讳,直抒胸臆。 “急又如何?力挽狂澜从非易事,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李克宇摇头叹息,心中钝钝作痛。 两人自知多说无益,出了宫门,分道扬镳,各自回府。 至此,轰轰烈烈的起义暂被梁军镇压,永京之危得以解除,然而此次调派大军出征,又是官民相斗,内耗严重,实则使风雨动荡的梁王朝雪上加霜。不论其他,单单是前期为了筹集平乱梁军的粮草,开拓粮道,就使得登州、晋州、镇州等地赋税加重三倍有余,百姓苦不堪言,甚至卖妻典女,人心惶惶,更大的动荡在悄悄酝酿... ....................................... 光阴不待,岁月荏苒,大梁就在这愈加严重的内忧外患之下,强行撑到了洪光二十二年严冬。 永京皇宫当中,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殿外狂风呼啸,冰花乱发,大雪纷飞,毫无停止迹象。 “一场大雪,冻死了数千人,上万人无粮垫腹,这就是你们说的太平天下啊!”肃宗萧恪脸色僵红,双眼直欲喷射出恼怒的火焰,把手里的一本奏折在桌子上摔的啪啪作响。 “陛下,冀州今年所遇雪灾,百年不遇,实乃罕见,臣以为这也算是……”户部尚书小心翼翼宽慰道,唯恐陛下一声令下,摘了他的乌纱。 “算是什么?难道算是他们生不逢时,该死?!” 户部尚书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暴怒的肃宗给打断了。 “此次雪灾,当地州县各级官员应对不当,确实有失,可以后慢慢查处。只不过眼下,还是该商量如何撑过这个冬天,倘若这时候追究他们,换些更加不熟悉当地情况的愣头青上任,恐怕会出大的乱子。” 蔡明和身为宰相,出了这种事情,也还是有些计量的。 “朕岂会不知?只是气不过这帮没用的酒囊饭袋!” 萧恪胸部急促起伏,使劲咳嗽了几声,才缓过了劲来。 萧煜等几位重臣眼中都闪过一丝的不忍及担忧,当今圣上的身子是越来越不行了,国家又是多灾多难,江山堪忧啊。 “陛下,臣这里还有一份折子,十万火急,望陛下过目”,户部尚书望着陛下的病态脸色,战战兢兢,一咬牙,还是把另一份更为严重的折子递了上去,而后竟是擦了擦湿润的额头,这么冷的天气,他居然还有滴滴汗液往外流。 萧恪命内侍接过奏章,粗粗一看,顿时青筋直冒。 这是毗邻冀州的登州刺史递上来的奏折,上面不仅详诉了登州的雪灾严重之情,同时也道出了几件极不寻常之事:其一,登州府境内连续出现人口莫名失踪案,大多为壮劳力男子;其二,登州绥安郡太守一连换了三个,皆是离奇死亡,不明真相,其三,时局困难,匪患猖獗,治安不平,粮饷告急,望朝廷派人前来整顿,助其度过难关。 “这都是些什么事?那登州官吏都是干什么吃的?” 成王爷看后,怒斥出声,望其模样,都想挥刀砍人了。 “哼,这登州郡县的粮仓往年可都是上报积蓄颇丰,可现如今呢?一场雪灾,原形毕露。”萧煜立在一边,痛心疾首,疲倦的声音已经些嘶哑了,“这些混账东西想着法地贪墨银钱,可他们何曾想过贪的是百姓性命!真是罪该万死!” 大殿内一阵寂静,荣亲王说的一点也没错,吏治*,始终是梁国的心头大患,可如今放眼望去,哪个官员不贪?这些情况,历朝历代都有,只是轻重不一罢了,皆为大伙心知肚明,却断绝不了的。 “臣以为,此事就算要定罪处死,现在也不是时机,而且,登州的大乱子,还不止这一件,朝廷理应派人去查看。” 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担任兵部尚书两年的夏国公李克宇迎着肃宗凝重的眼神,又清晰道,“不若趁此时机,派一名钦差前往,彻查诸事,正好顺带监督接下来的赈灾,等事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之际,再问处也不为迟。” 一言出,众人附议。 “那派谁去为好呢?诸卿可有合适人选?”肃宗皱眉道。 此去登州的钦差,代天巡狩,必须公正不阿,不畏权贵,没有顾忌才行,不然的话,查到最后,肯定是不了了之。 “不若让刑部派个侍郎下去,一来彰显朝廷重视,二来刑部懂法,知轻重,会办的较为妥帖。”一名大臣提议道。 “哼,刑部是个什么形状,冤案假案,罄竹难书,若是让其中之人去,我看完全用不着查!” 成王爷不屑一顾。 此话一出,惹来一阵非议。 “依老臣之见,不若让荣亲王世子前去,定不负圣望。” 就在众说纷纭,迟迟未定之际,李克宇大声一嚷,宛若惊雷... 第52章 当钦差代天巡狩 霎那之间,上书房安静下来,众人皆是惊异万分。 “李大人,你方才说什么?!” 荣亲王萧煜一脸狐疑,眼睛直勾勾盯着李克宇,压根就觉得是自己听错了,说话的语气都带着浓浓的不可置信。 李克宇也不着急,踏出半步,朝着肃宗弯腰鞠了一躬,道:“陛下,臣以为此次派往登州的钦差,荣王世子为上选。” “笑话!军国大事岂能儿戏!李大人莫不是脑子还没睡醒?荣王世子萧暄不过十四有余,履历不足,虽是皇亲,地位尊贵,但却无半点官职在身,更谈不上处理政事的经验能力。眼下登州乱成一锅粥,各种势力夹杂盘错,稍有不慎,将酿成大祸,焉能草率派一位无所知之的世子前去?” 蔡明和怒声呵斥,言之凿凿。在他看来,萧暄这个不识天高地厚,办事毫不顾忌的小儿,难当大任。另外登州之事,水太深,牵扯甚广,保不齐自己也要被拉入其中... “是啊,李大人之言太过欠妥,不可当真...” 刑部侍郎也是站出来反对,让一个小儿去处理,岂不是在打他们这些众臣的脸吗?传出去,简直是纯粹让百姓看笑话,届时一定会讽刺朝中无能臣可用。 萧煜闻言眉头狠狠一皱,没有出声反驳,虽然对于蔡明和等对自己孩子评头论足极其不喜,但心底也没有切实的理由反对。萧暄的资历太浅,在官场涉足不深,难以面对乱局。 “李爱卿,你为何要举荐暄儿?”肃宗皇帝不理会丞相等人的争执,饶有兴趣问道。虽然一开始他对于这个提议也是颇感震惊,但现下回过神来,更想得知李克宇的理由。 “陛下,老臣深思熟虑一番,几相对比,认为登州之事,若是派遣久经朝堂之人去处理,虽然能力不缺,手段老道,但难免会有所顾忌,放不开手脚,不敢也不愿彻查。因此,想要下旨狠治,一一甄别犯法之人,必须是无党无派,在官场没有根基,不偏不倚,不卑不亢,方可胜任。” 李克宇拈须淡笑,语气平平,娓娓道来。 “哼,李大人此言倒是公正,可你别忘了世子乃荣王爷亲子,你能保证他行事不有所偏袒吗?” 尚书曾泰忠嗤之以鼻,他向来是不待见荣王府的人。 “曾大人此言不假,即便是要派遣敢打敢拼的年轻官员,也可在都察院监察御史与京中六部的有为官员中选拔启用,为什么偏偏要选从一个无官无职的王世子呢?”蔡明和当即附声应和,寻到的由头也是合情合理。 言讫,厅中一片默然。 顷刻,皇帝、王爷以及大臣们都望向李克宇,想要他拿一个更加能说服人的理由出来,毕竟永京朝廷里可不缺乏年轻官吏,反而大有人在。 “诸位大人,你们权且细想,有冲劲的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畏权势,品性不坏,可是往往官职不高,品阶较低,难服于众,若是派遣下去,地方官员不买账怎么办?”李克宇微眯虎目,毫不避讳地瞪着丞相等人。 “哼!这有何难?”蔡明和不屑道,“选个有能力,有担当的官员,封为钦差,代天巡狩,赐他令牌与圣旨,有先斩后奏之权,威慑一方,谁敢不服?” “呵,丞相想的倒是不错,钦差乃是天子御赐,有圣意相护,地方官员不敢明面怠慢,不然就有造反之嫌。可老夫问你,如今权倾一地的官吏真有那么老实?他们真会把陛下的旨意放在心上?”李克宇一挥袖子,不再藏着掖着。 “李爱卿!” “李大人!” 两声斥责同时响起,前句出自肃宗,后面则是萧煜所说。 李克宇一听,却不慌张,一撩袍子,跪在御前,连连磕头道,“陛下,臣已年近古稀,今日便掏心掏肺,把憋了许久的话都说出来,陛下若是要治臣的罪,至死无悔!” 肃宗见状,却是息了几分怒气,这位仁慈的皇帝已是快到半百,两鬓道道白丝,性子也愈发软,并不会因为大臣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就乱加罪,况且还是有大功的臣子。 “唉,爱卿且起来,你也是朝中元老了,有什么话,就说吧”,肃宗整个人有些颓唐,斜靠在龙椅上,提不起精神。 “不,老臣言语之中恐有大不敬之词,还是跪着讲得好”,李克宇坚持伏在地板上,言辞恳切道,“陛下,眼下我梁朝之势很是严峻,面上虽无大乱,实则根骨已坏,地方官员大多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与朝廷离心离德,在一方作威作福,赛过土皇帝。而今的登州甚至还出现了几起官吏的命案,其嚣张程度可想而知,而今要派年轻官员去磨砺,可是却不能让毫无势力根基的人去,因为一旦没有过硬的实力,仅仅凭着陛下给的保命符,在那远离京城的是非之地,寸步难行,甚至难以自保!” 李克宇也不惧此番言论的后果,将胸中所积,全数道出,却也句句在理。太平年间,圣旨千钧重,钦差似阎王,百官谁敢不俯首听命?然而王朝末年,诏令如草纸,巡视地方,也不过是做样子,谁会较真呢?若是真有些一根筋,不怕死的,敢一查到底,那纯粹是捅马蜂窝,不知死字怎么写。 “陛下,臣举荐世子爷,是因为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世子乃是圣上侄儿,身份较之百官,更有分量,其为人也是耿直忠厚,不徇私枉法,想必这点陛下心中有数。然而更重要的是登州与镇州接壤,镇州又是荣王爷的封地,世子乃荣王独子,他若是前往查案,遇到难以预计的变数,可直接从封地调兵平息,整顿地方的把握比之他人,大了许多。” 不得不说,李克宇身为武将,却是心细如发,算无遗策,他停了停,又道,“至于其能力嘛,老臣愿意担保,必不会让陛下失望的。况且陛下宠爱世子,就更应该让其锻炼,早成大器,待其往后年岁不小之时,方能委以重职啊。” 一番言语,却是让大臣们都无言以对。 肃宗颇觉有理,转向萧煜,轻声道,“不知你意下如何?” “但听陛下旨意”,萧煜恭敬道,不愿意多说一二。 其实打心眼里,他是不愿意萧暄趟这浑水的,毕竟登州前景扑朔迷离,谁舍得自己孩子去冒险呢,但是恩师的话也在理,自己离不开京城,封地的驻军大多是死忠王府的,萧暄若去,安全多了一份保障。 唉,还是让皇兄自己裁定吧,让萧暄去历练也好,今番十四岁,也不小了,是该寻个机会,谋个一官半职。 肃宗见萧煜没有反对,也就不再迟疑,刚欲下令,却是见到丞相蔡明和欲言又止,便沉下脸来,“蔡卿有甚要说?” “陛下,事已至此,臣不反对让世子前去,可是他毕竟年幼,经验太少,怕应付不过来,臣以为可以再派一名朝中大臣前往。这样一来,世子管查案,另一官员管赈灾,分工明确,互不干涉,又可互相监督,岂不更好?” 肃宗一听,点了点头,“那就让户部侍郎卢桥舟也去吧,再从国库中拨白银十万两,粮食千担送去登州。” 一语落下,处理登州的人选便定了下来。 萧煜微微一震,居然是卢桥舟,哼,蔡明和这个老奸贼真是好算计啊。 李克宇站在一侧,嘴角隐晦流出一丝淡淡笑意,小家伙,你托老夫办的事,老夫已经办到,接下来就看你在登州如何闹腾了。 这是个考验,若是这个差事完成顺当,往后入朝为官,担任要职,实施你的抱负,没人会再说什么闲话。 可是,若办砸了,亦或稀里糊涂的,什么没查出来,恐怕不但连累荣王爷,在朝廷上也损了声望,很难有所施展。 荣亲王府,紫玉殿中。 萧暄惬意的半躺在锦绣棉塌之上,拿着一本寸厚的诗集默默诵读,在她背后,一个着浅黄色衣裙的娇俏少女正伸出纤纤玉手,在萧暄肩上轻轻揉捏着,为她解除疲惫。 少女面上甜美恬静,一双秋水深潭似的绝美双眸,带着淡淡的棕色,透出无限的满足之情,似乎就这样静静呆在萧暄身边,看着她念书时风轻云淡的神色,便已是莫大的幸福! “嗖”地一声,一道黑衣人影在梁上兀地出现,而后瞧了瞧殿内,下一刻轻落,发出几不可闻的响动, 萧暄依然躺在榻上,身子丝毫不动,手指点在泛着香气的书页上,然而她背后的黄裙少女却是猛地紧绷身子,双眸蓦然射出了一丝凛然之意,原本美艳脸上的温柔笑容霎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百年寒冰似的冷意,眼神犀利如刀,向那黑衣身影扫了过去。 那黑衣人影顿时浑身汗毛倒竖,不敢与之对视,急行几步,来到萧暄身前,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了下去:“属下萧泽拜见主上!” 第53章 细商量势力大涨 “这个冬天怕是不好过啊。” 紫玉殿内,萧暄轻轻收起诗集,眼睛望向窗外,看着漫天雪花,喃喃一句。 身后少女以及地上跪着的萧泽皆是武功上乘之人,听力何其敏锐,闻言皆是一震,主上要有所动作了。 “起来吧”,淡淡一声,萧暄将游离的目光收了回来。 萧泽松了松紧张的神经,随即站起身来,理清思路,正欲低眉立在一旁汇报情况,眼角向上一瞥,瞧见立在萧暄身后默然无语的少女,又赶忙上前,带着些许讨好的笑容抱拳行礼,道:“黎姑娘好,萧泽在此问安了。” 少女动人俏脸上的层层寒冰丝毫未消,既不回话,也不抬头,继续弯身为萧暄揉着两侧肩膀,但是身上散发的生人勿近的疏离气息不知何时已消去大半。 萧泽感受到她的态度,似是习惯了少女的冷漠,毫不在意,反而如蒙大赦地喘了一口气,心下暗暗诽腹:这萧黎姑娘每天跟着主上,随侍左右,肯定得到不少教导,那九寒冰彦决真是愈加精进了,现在三步之外,都快冻死人了。 这样的女子不要招惹的好,萧泽再次坚定了这个信念。 萧暄望着愣神的黑衣男子,不满地皱了皱眉,口中轻轻“嗯”了一声。 萧泽顿时如遭雷劈,浑身颤抖,哪还敢怠慢,急急禀告道,“今日在御书房,李克宇大人已经按照主上的嘱咐,向皇帝进言登州人选,虽有不少人反对,但最后皇帝还是钦点了主上前去查案,只是蔡明和那老贼临时插了一脚,让户部侍郎卢桥舟也一并去登州,主管赈灾一事。” 萧暄听后,冷笑一声,“看来蔡明和那厮不放心我啊。” 萧泽点了点头,看了看萧暄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主上若是嫌卢桥舟是个麻烦,要不要属下吩咐飞麟卫......” “不用”,短短两字,语气稍重。 “是”,萧泽一惊,不再妄出主意,思索顷刻,又有些疑惑道,“主上,前些日子,我发现宝亲王府有不少陌生人出入,行事诡秘,要不要派些人查一查。” “这种事情你以后酌情处理即可,不用件件汇报于我。”萧暄没有明确答复,她需要这些心腹们有自己的主见,能独当一面,而不是让她事必躬亲,细细过问。 她相信几年来花大力气,精心培训的暗卫是成熟理智的。 “属下明白了”,萧泽拜了一拜,又道:“主上,王闯与岳胜等人在豫州秘密训练军士已有三年,他们私下让我回禀主上,何时动身去检验他们的练兵效果。” 萧暄似是早料到了这般情况,不以为奇,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他们耐不住性子,先前定下的四年之约一到,准会向我邀功。也罢,你遣人回个话,让大伙都憋着狠劲,老老实实地操练,将来少不了他们立功建业的机会。” “是”,萧泽接受命令时一贯将身子站得笔直。 “没什么事,就先下去吧”,萧暄又重新躺了回去,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萧泽闻言,不敢停留,躬身一礼,后退几步施展轻功,身子便像一片迎风而起的小叶一般,转眼就飘到了梁上,眨眼不见,无声无息,一来一去,无心之人绝难发现。 看着萧泽惶惶然去,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萧暄背后始终未发一言的萧黎终于绷不住脸皮,顿时江河化冻、百春回归般扑哧一笑,“主上,你的威严日甚,举手投足之间可是将萧泽吓得不轻,瞧他跑得那么快,唯恐耽误片刻。” 萧暄也是轻松一笑,慢慢坐起身来,用手点了点萧黎光洁的额头,“胡说,我一向待下甚好,可没故意吓他,倒是今番黎儿偏生绷着张千年冰封脸,比屋外那数九寒天的风雪还渗人,直将那小子生生冻僵了。” 萧黎因为萧暄不经意间的亲昵动作,小脸一红,却乖顺地没有躲开,而后娇俏地一跺脚,小巧鼻梁微微上翘,嘟着嘴道:“我也没想给他一人摆脸色,以往萧海萧洋他们来汇报任务,我也一直是这样啊。” 言讫,萧黎的心底有些泛酸,略感委屈,她也不知怎的,自从练了九寒冰彦决之后,看见男子便从心底感到厌恶起来,就连与之交好的一众暗卫,也是如此,莫名其妙地烦躁。 萧暄不曾注意萧黎的细微异状,笑吟吟的望着她,内心之中颇有些感慨,曾经那个在永定桥头艰难卖艺,顽强生活下去的脏兮兮的女孩,已经出落的如此水灵,不知有多少男子会为之倾心。 “黎儿,还记得八年前一个夜晚,后园之中你无意冲撞了我,那时候我正为师父的问题发愁,却是你给了我灵感,后来我想通了症结,得到师父的倾囊相授,方才有了今天。” 萧暄的思绪已经走的很远了,静静盯着眼前的妙龄少女,不得不感叹,缘分这东西真是玄之又玄。孰能想到,一时发善心救下的耍把式小儿后来竟是成为了自己的左膀右臂。 萧黎闻言,望向萧暄的眼神越加温婉,似是要滴出水来。她本是出身卑微的孤苦女子,日复一日在命运轨迹上垂死挣扎,是主上收留了她,给了她衣食无忧的生活。 她一直无甚野心,从不奢求,愿意待在王府上本本分分地做一个名唤雪黎的普通丫鬟。 却不曾想,上天如此厚待,让聪明伶俐的她入了萧暄的眼,成长为心底爱慕崇拜之人的贴身护卫,被赐萧姓,得到一个新的名字,萧黎。 看着小妮子又羞又嗔地望着自己,萧暄不由得一滞,有些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脑海中似是察觉到什么,细想却毫无头绪,只得转开眼,抛却乱七八糟的想法,严肃道:“黎儿,朝廷圣旨这会该是在来王府的路上了,你按原定计划去布置,明日夜晚我就带人离京,前往登州彻查政务。” 萧黎见萧暄面容肃整,知道是在吩咐正事,不再胡思乱想,轻轻嗯了一声,便退下安排去了。 萧暄站在空旷的大殿内,长舒一口气,徐步走到书桌前方,定定看着案上一幅梁国区域图纸,上面用朱笔勾勒了一个大圈,圈内之地正是登州。 登州,地处巍巍太屋山以南,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其居大梁东部,与东瀛国隔海对峙,西边连接雪灾严重的冀州,南部与物阜民丰的镇州接壤,四方通达,是拱卫直隶京师安全的东门户。 萧暄握紧双手,随后一拳砸在地图登州两字上,眼神坚定而凛然:此行我必须拔掉所有钉子,将这块宝地势力纳入己下,与封地镇州连为一片,占据先机,为将来王朝没落之后的群雄逐鹿,赚取雄厚资本。 至多五年,最少三年,大梁必将分崩离析! 师父无尘的铮铮铁语一遍又一遍地在萧暄脑海回响。 时间,所剩无几。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陷入沉思的萧暄,她有些愠怒道,“什么事?” “世...子爷,圣...圣旨到,传你接旨”,小厮紧赶慢赶,跑断了腿,差点没背岔过气去,停在门外喘呼呼地禀道。 “我省得了,这就去”,萧暄回了一声,这旨意来得还挺准时的,就是不知皇伯父打算给自己多大的权利。 王府大堂内,穿着蓝色棉袄,顶着毡帽的小内侍跺了跺被寒风吹得僵硬的脚,搓搓通红的手,心底好一阵火大,这大冷天传旨的苦差事怎么就落到他头上,挨冷受冻,偏生还是给王府的,原来还计较着从接旨之人那里讨点饷银,现在倒好,谁敢问素来廉洁的荣王府人要银子?简直就是费力不讨好的赔本买卖,那管派差事的老太监恁地可恶。 这内侍人小,怨气却不小,在堂内瞎转悠,又不敢去催促世子爷,只得焦躁地踱步,揣着明黄色的布帛耐心候着。 萧暄得了讯息,片刻没耽误,直奔外堂而来,奈何她住的紫玉殿离前堂太远,路上费了些时间。 好容易到了堂前,还不及跪稳,内侍就上前来着急念道:“奉天承运...世子萧暄机敏坚毅...今着其为钦差,代天巡狩,赐金牌令剑,有便宜行事之权,审查登州大小政务,抚军按民,一应官员不得违意,钦此。” 跪着接了圣旨,还没等萧暄开口,小内侍又凑了过来,腆着一张笑脸,道:“世子爷,可否借一步说话?陛下还有话要传与您。” 萧暄一愣,皇伯父还有吩咐? “公公请随我来”,萧暄指了指一边的僻静小亭。 二人随即撇开人群,到了亭子里。 “圣上让奴才转告世子爷几句话...不不,圣上特意嘱咐,让世子爷站着听完”,小内侍赶紧拉住了要行跪礼的萧暄,又赔笑道:“只一句,侄儿此行要多注意、看仔细、听明白、想清楚,好好学习,慢慢处理,回来如实禀告即可。” 内侍传达了肃宗皇帝的意思,不算长的一句话,却让萧暄有些好笑,看来皇伯父对自己能力还是不怎么放心啊。 第54章 暗命飞麟三人行 “天寒至此,公公不辞劳苦前来传旨,快拿着,喝点热酒暖暖身子吧”,待得正事毕,萧暄命掌事的拿来一锭银元宝,塞到内侍的手里。 虽然曾经耿直得一根筋的萧暄对这种事情极为反感,可磨练到现在,多少也明白其中的套路,与宫中的内侍们打好关系,虽说以后不一定有用,可至少在消息方面得些便宜。 “哎呦,瞧瞧,世子爷,如此客气”,小宦官见状,眉眼一扬,脸上的笑容怎么也遮不住,皱得像一朵雏菊。 萧暄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不动声色,招呼小厮送内侍出府后,自顾着回了紫玉殿。如今圣旨已经到了,按照惯例,任命钦差巡视地方,一般是隔天即出发,可自己是去查案,解登州燃眉之急,还是愈快愈好,今晚便动身。 刚跨过殿门,就见到一众心腹干将焦急等待着。 “属下见过主上”,诸人瞅见萧暄进殿,齐齐跪下见礼,眼神之中燃起似焰般炙热的感情,满是敬畏与崇拜。 “都起来吧,事情办得如何?”萧暄缓步行至椅子前,看着绘制详细的地形图,背对着众人,不在意地问道。 “已是按照主上的部署,安排妥当”,飞麟卫四大统领之首萧海上前沉声禀告,“飞麟卫所属已经提前半月抵达登州上下打点,萧洋、萧沼也在其各郡县布防暗卫,既保护主上安全,也方便传递消息。随后我与萧泽随主上一同前往。” 飞麟卫,三个字,乃萧暄亲笔题名,显而易见,其是隶属于萧暄的嫡系势力,其统帅为四人,萧暄分别赐以萧姓,并以“海洋沼泽”为名,即大统领萧海,二统领萧洋,三统领萧沼,四统领萧泽,四人合力负责直驾侍卫、刺探缉捕,情报汇编等隐秘任务,宛若一把刺透敌人心脏的暗箭。 整个飞麟卫除却四大统领,下辖只有八十人,每二十人归一位统领直接领导,个个都是一顶一的好手。这些忠心不二的暗卫都是四年前萧暄与师父无尘亲自挑选□□的,经过层层筛选,重重考核,付出了巨大心血才组建起来的,是极其宝贵的力量。 “不,我已决定今晚连夜离京,只带黎儿、萧战同行。萧洋、萧泽你们明日跟随钦差仪仗队的人马一起前往登州,无须随我一处。”萧暄沉思片刻,严肃命令道。 “这...”萧洋、萧泽二人面面相觑,有些困惑不解,主上的安全尤为重要,为什么要撇开他俩,提前动身呢? 不过两人能当上飞麟卫统领,怎会是蠢笨之人?稍一思索,便反应过来。主上这般安排,乃是避人耳目,试想一下,登州如此之乱,地方官员肆无忌惮,在京中必然埋有内线,今番圣旨已下,想必消息马上就会传去登州,一干官吏肯定会立即着手安排,尽量销毁证据。若是主上跟随钦差仪仗队在官道上一摇一晃,大雪天里坐轿徐行,似乌龟般缓慢,至少一个多月才能走到登州,到时恐怕什么也查不到了。 既然如此,不若做出假装随卫队前往的迹象,暗地里却乔装改扮,轻骑出动,昼夜赶路,只需小半月就可至登州境内,到时便能明察暗访,暗地里指挥飞麟,最大程度获取有利讯息,掌握整个州郡的主动权。 萧暄见二人陷入苦思的神色趋于平静,额间眉线也渐渐舒展,就省得这两位干将已明白自己的计划,满意点点头,轻声道,“若是我与黎儿趁夜色出城,很难被人发现,再加紧脚程,至少可提前半月到达,给登州官员一个措手不及,与我方颇为有利。待会我会找一身形与我相仿之人,易容之后,随你们同行,但钦差卫队人数众多,目标太大,难免会被人盯梢试探,留你们随侍,就是要见机行事,让所有心怀叵测的人都相信荣王世子还在钦差轿中安坐。” 萧海、萧泽闻言,主上心思慎密,由衷佩服,抱拳行礼道,“主上放心,我等定谨慎行事。” 言讫,各自退下。 一直静静看着萧暄发号施令的萧黎,此刻眸子闪过一丝担忧,望着瞬间冷清的大殿,想了想道,“主上,此去登州,风险不小,据我们先前情报,这里面掺和的势力太多,不少心狠手辣的老狐狸都坐不住,被勾引了出来,只怕到时水越搅越浑,关系错综复杂,敌友难分啊。” 萧暄闻言,轻笑三声,并不畏惧,反而隐隐有些兴奋,“哼,情况越是复杂,越是有利可图。黎儿,这登州可是个肥地啊,不消说梁国境内多少势力盯着它,就连高居、东瀛等国都意欲染指,暗地里没少派遣细作。可这是为何?就因为登州乃是大梁东边门户,沃野千里,人口稠密,商业发达;金矿众多,铁器精致,玉石上佳。若是占之,地利已得,财富不缺,养兵屯粮,易如反掌,且可北上据险以守,南下兴师而进,东去远海岛礁,西窥永京冀州,简直就是兵书上异常重视的完美枢纽、必争之地。” 言罢,萧暄眸中锋芒大盛,既然各大势力都想要分一杯羹,那就来吧,世家门阀也好,江湖势力也罢,我萧暄也不是好惹的!能够抓住时机打探对手的实力,也是一个不小的收获,倘若能为自己争取到潜在的盟友,那更是天大的好事! 现在的大梁风云激荡,龙蛇混杂,地方割据,令无所出。这已是穷途末路,乱世之象,将来必定群雄逐鹿,尔虞我诈,由治到乱,正是浑水摸鱼的绝佳之机。 朝廷是指望不上了,必须早作谋划,另辟途径,长远布局,为我大梁延续江山,让皇族重生。 萧黎看着顷刻之间豪情万丈,谁与争锋的萧暄,那负手而立的身影叫人崇敬不已,心神俱醉。恍过神后,萧黎轻步上前,立在萧暄右侧,还是有些不放心道,“主上执意去,黎儿便不做多想,一心一意追随。只是我担心飞麟卫的人数太少,事发突然难以应付,还是让我去清风轩调些人手过来从旁协助...” “没有必要,我相信飞麟的实力!” 萧暄摆手沉声喝道,她知道萧黎的好意,可是心中另有打算。与人博弈,不可地底牌尽出,要留有余地,一个登州,飞麟足矣!若是连这局面都控制不了,那八十四人也不配萧暄师徒花费诸多精力。 心思起伏之间,萧暄依稀还记得当初选拔飞麟卫时,一个月的细致准备,结合自己前世的军人优势,又在古代死士基础上改组的训练方法,堪称极度变态。 在战争遗孤、荣府亲卫、虎贲劲旅中经初选之后的精英,要首先经过全方位体能考验:负百斤奔跑跳跃,着重铠翻山越岭,绑铜锤水中折返,烈日酷暑站军姿,冰封三尺练卧倒,次次突破极限,练力! 随之而来的则是野外单独求生考验:突围与反突围,潜伏与反潜伏,气如磐石意志坚,泰山崩塌色不变,练心! 接着便是针对性的渗透,侦查,应对突发训练,练智! 再者因材施教,授之合适的秘籍功法,练武! 最后给予被俘后宁杀身成仁,不背主求荣的洗脑,练魂! 如此种种,若大浪淘沙,能留下的,无一不是精锐。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终于到了他们放肆施展身手的大好机会。 “好,我相信主上”,萧黎浅浅一笑,语气坚定... 临近傍晚,萧暄在庭中踱步,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动身。雪已经停了,可寒气还在肆虐,举目一望,屋顶皑皑之色。 唉,不知多少穷苦百姓要冻死在这无情风霜里。 萧暄心底堵塞得紧,正暗自叹息间,一个壮硕身影迎面阔步而来,身旁还跟着一条毛色纯正的大黑狗。 “主...上”,身高九尺的健壮男子见着萧暄愣了一下,嘴里发出激动的一声,忙牵着黑狗奔过来行礼。 萧暄抬起头,嘴角一抹笑意,来者正是干将——萧战。 说来也巧,萧战也是那日在永定桥随萧黎一同被收留的孤儿,原是六子的二弟,自打到了王府,伙食管够,一次能吃掉五六人的饭量,后来长了身体,更是只增不减,每顿酒两坛,肉六七斤,包子几屉,白米饭三桶,惊煞旁人。 可奇特之人有不凡之处,萧战胸前宽,背膀厚,准头端正,四字阔口,天生神力,所向披靡,可轻开千担弓,可稳执两柄八百斤重的铁板斧,劈山碎石,不值一提。 这等勇猛之将,千军中往来无阻,顷刻间挥斩百人。 不过可惜上天是公平的,萧战身体与众不同,似钢板一般,智力却是相当低下,堪堪相比十岁顽童,委实不开窍。 有着这些考量,萧暄便把他留在身边,做了随身护卫。 “萧战,你数数,跟着我有几个年头了?” 萧暄望着萧战脸上憨直的笑容,颇觉欣慰,眼睛一转,打趣道。 第55章 宁阳城歇脚小住 萧暄随口问出的小问题,在萧战看来却是无比重大。 他硕大的嘴里发出“唔”的一声,高高的鼻梁下方两个黑黑的鼻洞不停地在寒天里喷着白雾,摸了摸乱糟糟的油头发,想了又想,伸出右手,展开布满厚茧的五个粗大指头,看了又看,又伸出左手食指,在上面点来点去,直皱眉头,目光停留片刻,似乎还没解决。 好像五个手指不够用啊,萧战有些焦急,四下一看,忽然抬头,对着旁边呼呼啦吐着热气的黑狗叫道:“毛子,快!快把爪子举起来。” 大黑狗吃这一喝,瞪眼吐舌,尾巴猛地摆动两下后,居然很听话地将两只前腿颤巍巍地抬了起来,后腿在地面胡乱踏着,高举过顶的爪子,摇摇晃晃,像两根竿似撑着,看起来滑稽的很。 萧战看着晃来晃去的狗爪子,翻得眼都花了,抓了抓自己滚圆的脑壳,脑门竟然流出了汗,忍不住上前一把逮住黑黝黝的爪子,嘴里发出一句含糊不清的嘟嚷声,一遍遍数着。 萧暄见状哭笑不得,不再难为憨厚的壮汉,挥挥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且下去整理行囊,警醒些,随我离开。” 萧战心下挺委屈的,感觉自己没把萧暄的吩咐办好,可是主上已经下命催自己去收拾东西,也不便再纠结此事。 这段小插曲后,时辰也不早了。 夜幕缓缓吞没白昼的日光,地上的影子愈发变长模糊。 永京城门前,值守的将士哼着小调,正欲关门落锁,忽地瞥见三个短衣打扮,挂满补丁,脸上全是锅底灰的男子推着辆破车,载着臭烘烘的粪便,迎面而来。 “官爷,缓一缓,待我等出城,将这屎尿拉回去肥田”,推车的一位年轻少年望着已是闭了半的大门,焦急嚷道。 站岗的军士闻着这作呕的气味,纷纷掩鼻,避之不及。 “呵,爷爷的,运这么臭的东西,滚快点!”一个忍耐不了的粗鲁士兵一脚踹在喊话少年的腿上,跳着脚蛮狠道。 少年吃这一脚,眉间一蹙,却是生生受了,可他身边的另外两位男子却是怒火中烧,特别是挂着绳索,推着车把手的高大汉子,双拳一拧,正欲发作。 “老二,老三,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听军爷的话运走!”年轻男子一见两人反应,顿时暗叫一声不妙,赶忙出声冷喝。 这布满寒意的喝声,让另外两人陡然清醒,收起愤恨,双双低着头,急急推着咯吱咯吱响的车往城外去了。 三人出了城,路就难走了,几尺厚的积雪,这个天气几乎无人行走,一脚一步踩上去,都是一个坑。然而这三人毫不在意,不曾耽搁片刻,一口气奔出了两三里,待走到一个枯枝交错的密林小山坳时,才止住了匆匆步伐。 那里早有几个外罩着白褂的人候着,还有几匹毛色锃亮的好马在不停地喷着响鼻。 “参见主上”,望着行在前方,疾驰而来的穷酸小子,守着马匹的白褂人齐齐跪下见礼。 先前受了一脚的少年边走边擦拭脏兮兮的脸,露出本来模样,除了萧暄还能是谁。 “好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发,你们回去禀告萧海吧”,萧暄接过属下准备的清水,净了手脸,脱下油腻腻的麻衣,换上整洁厚实的白袍,翻身上了千里马的背,飞驰而去。 而另一边,乔装后的萧黎、萧战也换好了衣着,恢复了原貌,拾掇一番,策马跟在萧暄后面。 “方才那个守门的混账兵真是该千刀万剐,竟敢踢爷,反了他了!”去往登州的官道上,萧黎骑马跟在萧暄左侧,忿忿不平,恨不得转头回去将那大头兵揍个死去活来。 “算了,京兵久未经战,养在太平城里,无所事事,难免染了不少坏习气,今番不做计较”,萧暄并没放在心上,拉着缰绳,抽了几鞭,坐骑吃痛,愈发蹄下生风。 萧黎闻言撇撇嘴,见主上并没有生气,也就不再较劲。 大雪停了半天,又开始纷飞落下,三人在官道上快速前行,颠簸的很,刚走了小半个时辰,行至冀州下辖的延昌郡边境,天已是完全黑了下来。 “再走几里地就是宁阳城了,咱们今晚歇在那里,明早赶路”,萧暄看了看天色,朝左右吩咐道,不打算夜间疾行。 萧黎、萧战皆随声应和,挥手又抽了一马鞭。 宁阳是延昌郡境内的一座县城,占着地理优势,南北通达,往来歇脚的客商多,是故地盘虽不大,人口却不少。 而今掌灯时分,街上热闹劲正浓,各大酒肆喧嚣甚上。 萧暄三人牵着马,缓步徐行,四处张望,意欲找个安宁点的客栈休息,填饱肚子,养精蓄锐。 “少爷,我看前面的雅来居甚好,风格清新雅致,氛围也静些,不比旁家,竟是划拳吵闹、花天酒地的俗人”,出门在外,萧黎唤萧暄作少爷,避免暴露身份。 “恩,看上去挺不错,就它了”,萧暄并不在这些小事情上计较,摆了摆手,大步前去。 三人刚到门口,殷勤的店小二跺了跺冷得有些僵硬的脚,就急忙拥上来,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异常高大的萧战,缩了缩脖子,又按照规矩,道长问短,“几位客官,大雪天必是冻得紧,赶紧屋里请,烦问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我们住一宿,劳你照顾好我们的马”,萧暄淡淡笑道。 “诶,好勒,客官但交给我便是,快里面请”,小二眉开眼笑,边说边去牵马,刚走到萧黎跟前,却是兀地愣住了,只因这女子虽衣着朴实,然甚是清丽,一时竟有些走神。 “还不快去”,萧黎有些不满,脸色也是冷了下来。 “诶,姑娘莫生气,小的这就去马厩”,店小二被吼蒙了,面皮一红,心底胆怯,讪讪出口道。 萧黎别过脸去,也不再吱声,跟着萧暄进了雅来居。 行至柜前,萧暄轻敲台面,见得老掌柜抬起了看算盘的眼,便道,“店家,要三间上好的房。” 老掌柜约莫五十来岁,面刮得干干净净,只留一小撮山羊须挂在下巴处,一双不大的眼睛有些浑浊,眸底却是一片清明,实是个精打细算的主。 “哟,真不巧,客官,小店只有两间上房了”,老掌柜一翻记录,有些惋惜道,后又仔细瞧了瞧萧暄一行人,目光在威猛的萧战身上顿了顿,有些惊奇,毕竟像这样健壮如小山耸立般的汉子,还真是少见。 “那就再开一间中等房吧”,萧暄不假思索道。 “客官,实在是对不住了,现下这时刻,大雪封路,歇脚的客人着实不少,只剩下两间上房了”,老掌柜地赔笑道。 “这...”,萧暄有些犹豫,她一向是习惯单独睡的,而黎儿一个姑娘家,不可能和萧战一个大爷们挤一屋吧。 “少爷,要不咱们换一家吧”,萧黎见她为难,提醒道。 “这位姑娘,不瞒你说,这个时辰的客栈大多满客,难有空房。我这雅来居若不是价钱高些,早也住满了”,老掌柜一听,匆匆劝说道,他不想平白失去这些肯花银子的主。 萧暄闻言,想着自己一行人一路走来,看到的许多客栈门口都停着拉货的骡马,定是往来走货的商队,少说也得几十人,必是一股脑地包下整个店,这个天气,也不好找空房,万一等下寻不着,回头连这两间都被抢了,就难办了。 “也罢,掌柜的,两间就两间吧,这是房钱”,萧暄不再犹豫,从钱袋处摸出一锭雪花银递上。 “行,我让堂倌给你们带路”,老掌柜一见着亮灿灿的白银,眼睛瞬间冒出绿幽幽的光芒来。 “少爷,两间客房怎么睡啊?”萧黎小声嗫嚅道。 另一边萧战则是傻傻地紧紧跟在萧暄后面,不出声。在他简单的信念里,凡是萧暄的决定,自己就不折不扣地执行,凡是萧暄的教诲,自己就不差分毫地铭记,至于其余的,不用瞎跟着操心。 “眼下客房紧张,也不便多走动,今夜就先将就着。萧战这么大的块头,睡一间,你我二人住一间”,萧暄交代道。 “啊?我们同住一间?” 萧黎一怔,面皮微微发红,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萧暄有些莫名其妙,“只有两间房,当然我们住一块。” “可是...”,萧黎见她若无其事,也不好明说,虽然自己是她最信任之人,早就知道其真实的女儿身,可在外人眼里,她们毕竟男女有别,哪能随便住一起? 况且萧黎心里还有别的心思,就更不可能坦然面对了。 “有什么为难之处吗?”萧暄狐疑地望着萧黎,有些捉摸不透,两女的住一块,有什么可担心的。 前世没谈过恋爱的萧暄一股脑地钻在军事上,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哪里晓得萧黎的花花心思。 “没...没什么,我就是...就是不适应”,萧黎愈发羞躁,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萧暄闻言,随即“哦”了一声,反应过来,定是黎儿跟自己一样习惯了独睡,不喜与人同榻而眠。 第56章 雪夜下惊闻灭门 三人在雅来居一楼的大堂里寻了个僻静位置,简单吃了顿饭,而后便回到屋子里歇息。 上房待遇不错,室内架着的两盆松炭一片灸红,显是店家格外关照,温暖如春,与室外的腊月寒冷俨然成两个天地。 “黎儿,且放宽心,去洗个热汤,解解乏,待会我打地铺便是”,萧暄望着一进屋就坐立不安的萧黎,好笑道。 “这如何使得?!少爷玉体金贵...”萧黎一听到洗澡,脸更红了,可又闻萧暄要睡地上,便着急否定道。 “好了好了,权且打住,我是主上,我说了算,休得墨迹”,萧暄一捂额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拧来拧去。 萧黎无奈,她知道萧暄的倔脾气,认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松口,也就不再苦苦坚持,备下换洗衣服,偷偷瞄了一眼坐在窗边开始聚精会神看书的萧暄,不想却是有些呆住了。 认真的人总是魅力四射,此刻的萧暄清逸一如往昔。 双眉不浓不细,笔直入鬓,睫毛不长不短,微微上翘,鼻梁不高不矮,挺拔秀立,双唇不厚不薄,浅粉润泽,细细勾勒而开,三分柔美,七分英气,倜傥不凡。 这书呆子到哪里都不忘记带着古籍,不累吗?难不成是无尘大师把她拘得太狠了,养成了整天浸在书里的习性? 萧黎悄悄吐了吐舌头,径直到了房间后面,站在宽大浴桶边,看着袅袅雾气,朦胧弥漫,禁不住遐想,那个人心里装着家国天下,肩上挑着皇室重任,怕是根本不会在意儿女情长。自己的心思,她过往也不曾注意分毫。 唉,终归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一场单思,惶惶无应,萧黎念此难免伤心,神色掠过一丝黯然。 也罢,事不如意,何必多想,只要陪在她身边就好。 萧黎不再暗自垂怜,宽衣解带,没入水中。 半个时辰后,萧暄揉了揉一丝干涩的眼角,起身晃动了几下,待得骨骼噼啪作响,打了个哈欠,书读得有些乏了。 “黎儿,你可有洗好?”萧暄有些奇怪,时辰不早了,以萧黎平日的作风,不该如此拖沓。 “快...快好了。” 后间里传来一声清脆嗓音,急促中微微带着窘迫之意,使得立在前厅的萧暄更加不解。 “怎么了?有甚麻烦?” 萧暄听着有些发颤之音,暗感不妙,不作多想,几步上前,到了后间屏风处,转过去一探。 “啊!”一声尖锐喊声,震得疾行而来的萧暄脑仁发疼。 捶了捶七荤八素的脑袋,萧暄定睛一看,顿时瞠目结舌。 原来浴桶之中的女子堪堪站起身来,未着寸缕,玉体陈前,水珠洒落,好一派活色生香之景。 萧黎从未想过萧暄会突兀闯入,惊呼一声,面色红艳如花,双臂匆匆掩了身上,手足无措。 萧暄哪里遇过这样的事,只觉得同为女子,无甚大碍。一时呆立在旁,只觉呼吸一滞,胸口闷了一块大石,因着眼前景致晃人眼目,不觉后退半步。 “还不离开!”萧黎羞恼万分吼道,先前自己一时大意,忘了拿贴身亵衣,正踌躇间,听见萧暄传唤,方才略显慌张应了一声,没料到这人居然奔到后面来,恁是可恶。 “是是,我马上走”,萧暄醒过神来,毛毛躁躁应一声,转身狼狈逃开,心底直把自个埋汰死。 回到前厅,萧暄拿起玉制茶壶,狠狠灌了几口苦茶,强行压下心底莫名躁动,扑在桌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如今脑子一滩浆糊,混乱不堪,鬼使神差地又忆起方才那香艳之景。 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对女孩子产生了欲念! 狠狠甩了自己两巴掌,萧暄清醒了不少,目光不再迷离。 不多时,萧黎穿戴整齐出来,微红的小脸残留一丝余怒。 “主上,你这是?”直视萧暄清秀的面庞,萧黎一眼便瞧见脸两侧遗留的深色指印,惊讶道。 “没事,我...你...”,萧暄好不尴尬,在萧黎清凉眼眸的注视下有些惊慌失措,竟是生出想逃开的意愿,或许是对面女子的眼神太有深意。 强行稳了稳心神,萧暄闷闷开口,并不想多作解释,“黎儿,我有些闷得慌,出去走一走,你且歇下吧。” 言讫,也不待萧黎回答,轻功施展,霎时间消失在窗前。 “主上...”,萧黎苦涩吐出两字,默默无言... 离开客栈的萧暄心下微沉,只觉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困扰左右,当下不辨方向,放开手脚,一路疾驰,倏地便到了城东一里地外的小山坡上。 停下脚步,扶着一侧光秃秃的树干,萧暄仰头吐气。 此刻野外大雪虽停,寒风不减,阴冷感觉袭来,渐渐浇熄了萧暄心头绝少产生的烦闷之火。 重归平静的萧暄望着远处一轮弯月,却是没来由地想到了一袭白色身影,纤秾修长,裙裾飘飘,广袖拂下日月迷,双目淡望星辰醉,飘渺玲珑,恍然仙子凌波而去。 王府惊鸿一瞥,夜下碧袖罗衫,那略显纤薄的身影,孤标傲世,背脊挺直如松,入了眼,烙了心,今生难以忘却。 古道凉风送皇姐,无奈悲愤涌上膛,还是这女子飘然而下,玉手轻扶,清悦声音如清泉流水滑过,润人心脾。 萧暄怅然若失,不知不觉间,那个美丽女子竟然已经在心中占据如此分量了吗?可为什么,她却如人间蒸发般,再也寻觅不到踪迹。这些年,自己闲暇之余也会留心这个未婚妻的消息,可次次都如石沉大海,杳然无息。 唉,单璃,你究竟在哪里? 天地一片空寂,萧暄闭上眼,轻轻一叹,微不可闻。 垂眸凝视掌心,纹路清晰,似乎有甚么不明之物,困绕住了这位素来睿智明断,以天下为己任的荣王世子。迟钝如她,时至今日,或许没有发现很早之前她就不再如以往般期待长大后与单璃解除婚约,保护自己身份秘密。 她的一颗心早就有了归属,只是自己不知。 “哒哒哒...” 少顷,一阵分外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在宁静雪夜犹为明显,即刻惊醒了兀自沉思的萧暄。 她一蹙剑眉,脚尖轻点,跃上枝干,隐匿身形,于一旁静静观察。 声音愈发近了,借着月光,不难看清乃四人四骑。 当先一人,是个壮汉,留着一大把络腮胡子,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面貌丑陋,带着一丝凶相。随后一骑,是个消瘦男子,头巾左边绑了个大红珠链,极显纨绔,嘴角生了一颗指肚大的黑痣,令人恶心泛酸。 这第三人,身量短小,肩膀宽阔,相貌平平,穿着一般。 最后一男子面上留着狭长刀疤,从眼角直到嘴边,狰狞可怖,身上散发出危险气息。 “吁,前面是宁阳城,哥几个歇歇脚,何如?”待行至离萧暄隐藏之所不足五步的地方,络腮胡大汉一拉缰绳喝道。 “也好,这鬼天气,没把我耳朵冻掉。赶了一天,马也累了,咱们进城喝杯暖酒,再找几个娘们乐呵乐呵。”随后头上戴着珠链的浮浪男子连忙附和道,他是不愿再走了。 “我呸,野狼,你小子在登州时整天就知道玩女人,别哪回死在人家肚皮上”,骑马走在最后的矮汉子嗤笑不已。 听到这些粗鄙之言,萧暄眉峰一挑,得到了一个讯息,这群夜间赶路的男子是从登州而来。 “嘿,你们最近都闻见风声没?咸光郡的聚义镖局被人血洗了,两百多条人命啊,一夜之间,说没就没了”,矮汉子讥笑了一句后,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朝其余三人嚷道。 “呵,我当是什么啦,这事早传遍了,据说是仇家所为。乖乖,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到了灭门的地步”,领头的络腮胡子闻言不以为意道。 “唉,那聚义镖局的当家人丁振山早年出入武林,逞凶斗狠,也有不小名气,哪能没结下过梁子?!如今年过半百,心气渐消,安安分分做起了镖局生意,孰能想到得了这么个下场。”被唤作野狼的浪荡男子喝了口拴在马袋子旁的冷酒,生出些感慨,他嘴角的那颗黑痣,一阵蠕动。 “噗嗤,江湖恩怨多了去了,谁管他呢?行走其中的人,本就担着风险,谁敢拍着胸膛说自己手上干净,没沾过血?”先前沉默寡言的伤疤男摸着大刀,嗤之以鼻道。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四个男子说得津津有味。 萧暄听到这些消息,眼眸深处射出一缕幽光,居然是一桩灭门惨案,到底是谁这般大胆,草菅人命至如斯境地。 等等,咸光郡,不正是在冀州最东边吗?经它继续往东走,便是此行的目的地——登州。 念及此,萧暄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怪异的感受,她隐隐觉得这聚义镖局被杀尽的幕后,怕是不只仇家找上门这般简单。 待得骑马男子们走远,萧暄直起身来,思量一刻便跟了上去... 第57章 四猛血溅福源店 在城外雪夜里纵马飞奔的四个男子到了城下,见着城门早已闭了,也不急躁,这宁阳城虽说有些繁华气,终究是个小去处,少有兵乱,那土城苦不甚高,四人是练家子,又不乏气力,就墙边望下,先把腰刀包裹虚按一按,马背上一撑,绳索一套,托地只一跳,借着内功,脚往墙边一踏,身子狠狠一挺一拄,翻了过去,立在濠堑边。 而后络腮胡汉子托了以往有些交情的守卫,给了些铜板子,稍开一条门缝,把马牵了进来,便一路畅通地进了宁阳城,也不多逛,见着一酒家,就定了此处歇脚吃酒。 定的甚酒家?且容细细道来,名号乃唤作福源。 不大的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酒旆,漾在空中飘荡。 整个大堂,喧闹嘈杂,各色人物,交织其中。 厅西头,一个身着花棉袄,颈上挂着铁项圈,满脸胡子拉渣的大汉右手逮着桌上的肉馒头呼啦呼啦地往嘴里送,左手却是兀地伸到桌下,使劲地抠着脏兮兮的肥脚丫。 得亏现在不是夏季,不然指不定一堆蚊蝇绕着转,那散发着出来的气味着实令人作呕,恨不得避之千里。 而堂东头,坐着三五个头上裹着纱巾,身上披着兽皮的猎户,他们本是相熟之人,严冬进山,成群结队,合伙猎了好些东西,山鸡野兔,狍子黑貂等,都剥皮腌肉,绑作一处,沿途寻找识货的买家,得了银子便就地分了。 眼下天黑了,路不好走,便一块聚在酒家里,大口吃酒,谈天说地,时不时还传出些荤段子,惹来一阵哄笑之声。 再把目光投到西面、南脚处,扫视一遍,都是些赶路的糙汉子,歇脚的小商队,吵吵闹闹,举止粗犷。这一来不难看出,这福源酒家门槛不高,价钱便宜,鱼目混杂,就是给这些个不富不贵的路人提供食宿。 且说赶路的四人拴住了马,几步迈进来。 “小二,上酒,再来些吃食,要快!” 留着腥红刀疤的汉子率先一拍方桌喝道,随手丢了腰间朴刀在一旁。 奔东跑西的酒保闻见声,赶将过来,唱了喏,见四人皆是提刀的凶汉子,哪敢怠慢,张嘴便道:“客官,打多少酒?” 另一侧的络腮胡汉子闷声道:“先打六角酒来,要烈的。” 酒保应了,一面弯腰又铺下菜蔬、果品按酒,后直起身子,朝方才开口的胡子大汉问道:“客官,吃甚下饭?” 这络腮胡汉子正与同行之人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腿脚,说得入港,又听这年轻的酒保插了一句,一瞪眼,不耐烦道:“问甚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爷们正论着事,你这厮只顾聒噪,快滚下去,别他娘的瞎嚷嚷。” 酒保吃了骂,也不敢还口,默默退下去,随即烫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将来,甭管是鸡鸭鱼肉,牛羊狗彘,摆了满满一桌子。 待得这四人坐定,隔着数桌的一众小商队却是暗暗打量他们,窃窃私语,兀自议论开来。 “诶,我说,那几人莫不是小有名气的登州四猛?前些时日我跟掌柜的去登州送货,看见大小官衙正贴榜通缉他们呢?”一个商队小伙计压低声线,望向四人的眼神闪烁惧芒。 “可不是吗?那模样,啧啧,凶神恶煞的,假不了。” 另一个伙计点头应道,瘦瘦的脸上一片紧张之色。 “唉,你们这些小崽子,不要命啦?还不少看几眼,仔细惹怒那几位爷!”这小商队里年纪最大,担着领队一职的中年男子看着属下纷纷探头打量,顿时叫苦不迭,小声吼道。 “洪爷,咱们商队里头数你见识最广,给大伙讲讲那登州四猛是个甚来头?”待得众伙计收了好奇眼光,年纪最小的二娃耐不住性子,拉着中年男子衣袖央求道。 “好了好了,你且放开”,被称作洪叔的男子抵不住二娃一个劲地死问,只得答应,随后叫众人凑近些,低首轻轻讲道,“据我所知,这登州四猛是拜了把子的弟兄,那络腮胡子是老大,唤作‘通目虎’杨骞;而相貌一般的矮脚汉子,乃是次兄,唤作‘拦路豺’扈刚;再者就是头上戴着珠链,嘴角一颗痣的浮浪男子,排行第三,唤作‘花山狼’贾浑,而那位列最末的沉默寡言、血气萦绕刀疤汉,唤作‘三头豹’仇煞天。这四人合在一处,江湖上称其为‘豺狼虎豹’,凶残得紧,寻常百姓见了,躲还躲不及呢。” “那登州官府为甚要巡捕他们?可是犯了命案?” “呵!岂止是手上沾了血这般简单,这四人合伙杀县吏、盗府库、劫官银,天大的胆,什么没干过?为此官府没少派人追捕他们。可是天大地大,不及手中拳头大,这四人武艺高强,都是一顶一的行家,又都是无牵无挂的亡命徒,脚丫子撒开就走,官兵每每铩羽而归。”洪叔撇嘴道。 众人一怔,这四贼好大的威风。 洪叔喝了口茶,又继续道,“到了后来,官府屡次失利,损了不少人手,加之世道不太平,官兵大多混粮饷,不出实力,再者如今地方上哪里没有个匪患草寇的,若都要缉拿归案,不知要耗尽多少人力钱粮。此消彼长,得了呗,衙门睁只眼闭只眼,只发海捕檄文,却不派人追查。吃皇粮的都这副模样了,老百姓还敢去招惹吗?以至于这四猛堂而皇之地走在街上,倒无人过问了。” “既然如此,他们不待在登州,跑这冀州来做甚么?”一旁的二娃嘀咕着。 “鬼知道呢!眼下他们在此歇脚,咱们都警醒些,莫平白地惹着这些活阎王。” 洪叔小心敲打着手下伙计们。 商队里的人闻言,便都安分下来,小心翼翼地喝茶吃点心,不再问东问西。可不曾料,他们一席人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落在了邻桌抠脚大汉的耳朵里。 这抠脚的汉子何许人也?正是开篇就介绍的那位身着花棉袄,颈上挂着铁项圈,满脸胡子拉渣,一手吃着肉馒头,一手恶心地摸着自个脚丫子的脏男子。 只见这行为怪异的汉子鼻梁里“哼”了一声,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抹了抹胡子上黏住的肉沫,起身一脚踢开面前的桌椅,大声叫骂道,“狗屁的‘登州四猛’,在我黄爷的眼里,就是一坨垫茅坑的臭狗屎。” 言讫,满堂惊愕! 邻边的商队中人更是瞠目结舌,大脑被门板夹住了似的。 这邋遢男子究竟是谁?真是嫌命长了?! 而厅那边,登州四猛脸色刷的就黑了下来。 只听得“拦路豺”扈刚暴喝道:“小娘皮!哪来的杂碎,不识好歹,爷爷们名讳是你配叫的?” 邋遢男子轻蔑一笑,“就凭你们,也敢在我面前卖弄?老子行走江湖,最爱的就是砸场子,踩高手,百场大战未逢一败,刀下亡魂数不胜数。今儿在此地碰上了,听着你们名头不小,若是不过过手,爷我心底痒痒。” “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既然你急着送死,我就成全你”,扈刚双目一瞪,抄起腰刀,猛地一抽,大刀应声出鞘,脚下真气一聚,狠狠一跺,转眼奔到邋遢汉子面门前,毫不犹豫,早落一刀,劈脸剁下,直欲将其砍成半截。 眼见得那邋遢汉就要命丧黄泉了,却不想其嘴角掀起一丝诡异笑容,而后贴着刀面堪堪躲开了。 “啪”的一声,扈刚的大刀把立在后侧的交椅砍翻,见没砍着人,他顿时收刀回转,却不想,后背一阵冷气突兀袭来,似是死亡之影笼罩,吃了一惊,把这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 说时迟,那时快,扈刚急要挣扎转身时,邋遢汉子已是立在其身后,微微翻手,袖中小刀,猛地刺出,明晃晃的刀尖深深没入扈刚的后背,只留了生了锈迹的刀柄□□在外,霎时间鲜血迸射,场面骇人。 “老二!” “二哥!” 其余三人见着倒下的扈刚睁着铜铃般大的眼睛,死不瞑目,即刻便是眼圈猩红,哪还有什么冷静,个个拔刀就上,恨不得将不远处的恶心男子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然而对面的抠脚汉子拔出小刀,舔了舔上面的血迹,冷冷望着失去理智的一行人,立在原处,毫无惧色。 就在“通目虎”杨骞等人转瞬即至之际,邋遢男低首一笑,双袖之中,利刃骤出,一闪而过,快若激流冲微沙,浑似电光轰然至。 下一刻,时间仿佛凝固。 “砰砰砰”,一阵响亮的倒地声,让人心肝直颤。 三具没了气息的尸体裂成好几段,抖落在地,血流如溪。 几招之间,干掉登州四猛,好快的身法,好厉害的刀法! 邋遢男背对着一地不成形的尸首,仰天大笑几声,擦了擦多年随身的小刀,看着上面殷红的血迹,嗤笑道,“我呸,什么登州四猛,连我一招都接不住,真是连废物都比不上。这样的人,也能被传成高手,真是天瞎了眼!” 男子猖狂的笑声如若地狱的冤魂般渗人,然而他并没有发现在福源酒家的房顶上,一个真正的高手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切... 第58章 信纸中道出端倪 南越,灵御山禁地。 清泉细流,藤萝漫布,奇石嶙峋,远近错落,散而不乱,形成或深或浅、或分或连的空洞并水面。潭心有小岛,上多怪石奇树,潭之南有石壁,高可百仞,潭之北得一瀑布,飞泻而下,击打岩地,烟雾缭绕,恍若梦境。 一处雅致楼阁空踞潭南丹崖极顶,其下断崖峭壁,倒挂碧波之上,昆潭美景收眼底。白雾绕缭之际,远望之如临高空,飘摇云表,见有天无地,确有超尘出世之感,可谓高阁凌空,人间仙境。 楼阁之中,窈窕蓝影,盘膝而坐,若隐若现。纤细腰肢犹如柳叶,堪堪盈盈一握,三千青丝用一截淡绿缎带随意束着,轻风拂来,青丝飘飘,令得少女愈加出尘耀眼。 少女眼眸微闭,白皙手掌搭于两膝之上,体内功法悄然运转,周身涌现淡淡的莹光。片刻后,终是缓缓睁开双眼,而随着其灵眸轻开,周遭弥漫徘徊的雾气顿时消散而去,旋即连带这片山顶,皆是变得清晰可见。 “红姨,有事吗?” 少女并未回头,依旧定定坐着,红润樱嘴轻启,空灵嗓音若银铃,清脆悦耳,即刻在山顶之上回荡而起。 而随着她声音落下,楼阁外一道红影乍现,身法诡异,定睛一看,赫然是一位中年女子,红衣裹身,妖艳魅惑。 这位外表动人的红衣女,看似惹人怜爱,实则催命夺魂。其手段阴辣狠毒,擅长使用幻术迷惑敌人,乃是名动江湖的“血色妖姬”——绫月寒。 绫月寒先是冲着盘坐阁中的少女恭敬弯身,而后凝重道:“小歌,据密探回报,洛族神女最近离开了潜修之地,前往登州附近的海岛上,寻找百年结一株的珍贵血参。” 话音刚落,只见得少女忽地腾身而起,脚底真气浮动,一朵妖异碧莲,缓缓浮现,而后绿光涌动,片片莲叶暴射而出,远处一块巨大岩石,顿时在道道诡异的破空声中,被打成筛子,轰然碎裂,化为一片扬尘。 见到少女脚下涌现的夺命莲花,绫月寒心中一凛,砸了咂舌,以她对前者的熟悉,自然是知道,少女真的动怒了。 唉,每次一提到洛家那个妖孽时,小歌总是冷静不了。 “哼,既然她要去登州寻血参,我就偏偏不让她如意。红姨,你且吩咐下去,我要亲自前往登州,好好会会她。”少女眼睑微垂,那清澈眼眸中陡然掠过一抹冷意。 这洛族与少女身后势力本就结着大梁子,而洛家神女与眼前这位少女又恰巧皆是各自族中年轻一辈的翘楚,有道是越有本事的人越是骄傲,天生就会气场相斥,两人矛盾自是不小,每次见面,少不了一番刀光剑影,明谋暗算,虽互有胜负,然总的说来,洛家神女占些上风。 是故少女才会如此在意,甚至记恨这个屡屡让她吃瘪的奇女子。 “这...小歌,你...”绫月寒扶额,神情一片无奈。 “红姨,我意已决,你去办就是了。再者我在这灵御山待了这么久,也该出去透透气了”,少女秀眉一蹙,不满道。 “好吧”,绫月寒见状不再坚持,微微施礼后退下了。 随后少女转身,青丝飞舞,脚掌离地一尺,脸色冰寒,望着飞流的瀑布,一股恐怖气势,陡然自体内暴涌而出,直直击打在水面上,掀起几丈高的巨浪。 那情形,委实骇人。 不知道你今番又到了何种地步,我淳于千歌可不是无能之辈,此次就让我们在登州好好较量一番吧,单璃。 不,应该叫你洛璃更合适。 .......................................... 梁国冀州,宁阳城。 福源酒家屋顶之上,萧暄淡淡注视着脚下那个无比邋遢却武功奇高的花衣男子,眉头一皱,陷入思索之中。 这般敏捷狠厉的身法手段颇像是师父曾经提过的名震一方的宗派——小刀流所有,传闻这一派门人行事毒辣,擅使袖中小刀,行踪诡异,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毙命! 难不成这抠脚的男子是小刀流中人?真是人不可貌相。 那登州四猛狂妄无知,败于他手,倒也不亏。 可惜了,本来还想着跟在这四人背后能得些线索,不料却是在此被人干脆利落地杀了。 萧暄有些悻悻,方才她本是可以出手去救,可是她没有动,一来是想趁着两边打斗之时探探他们的底;二则思虑那邋遢汉子确实功夫到家,自己要取胜,难免费一番手脚,而此行任务艰巨,身份敏感,不便随时显现于人前,更不可能为了本就血债累累的贼子,暴露实力。 揉了揉眉心,萧暄嘴角一撇,自嘲是不是神经太过敏感,竟然为了四个草寇口中道听途说来的消息,就忙活一夜。 猛地忆起萧黎那小妮子还在雅来居候着,自己不回去,她怕是不肯睡下的,相及此处,正准备离去时,眼角却是兀地瞥见下方那邋遢男子一脚踢过四猛的尸首,把他们散落在地的刀插入鞘里,又拿了四人落在一旁的包裹,沉甸甸的,就酒家烛影下,一一解下结绳,想看看甚么宝贝。 挨自打开一瞧,嗬,好家伙,近千两银票飘了出来,还有不少雪花银锭,珠宝玉器,干净衣裳并一些信封,男子抬起一只脚,抠了抠脚丫子,一把丢了没用的信纸,只把银票和值钱的物件往兜里一丢,腰间绳子拴缚得紧凑,再把刀和鞘斜挎在背后,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福源酒家掌柜等见杀了人,哪还敢留在原地,连吃酒的客官都跑得没影了,自然没人来拦着他。 待得这汉子走远,萧暄翻身而下,拣起随意洒落的信封,一一拆开,细细查看,惊讶发现,皆是四猛平日里接一些杀人越货勾当的记录,每笔银子的数额不小,却都不干净。 忽然,萧暄眼睛一顿,死死地盯着一封信,上面赫然写着一句话,“登州绥安郡一事办妥,得银八百两”。 居然是绥安郡,这不是此次自己要重点审理的地方吗? 这绥安郡太守一连换了三个,皆是离奇死亡,不明真相,其中只怕藏着天大的秘密,萧暄愈发感觉到整个登州迷雾织成了一张大网,异常棘手,而网的结点就在绥安郡。 登州匪患猖獗,这几任太守保不齐就是知晓了什么隐晦之事,接连被人暗中买凶所杀。究竟是谁在幕后主导,胆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杀害朝廷命官,真是无法无天! 萧暄神情一冷,心中不忿,咬了咬牙,小爷我非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不可,把那些见不得光的老鼠一一揪出来。 萧暄收好信纸,提步离开,刚走到门口,灵光一闪,既然这封信已是明确表明那登州四猛与绥安郡脱不了干系,那么他们的包裹内指不定有别的重要线索。 不行,我得把包裹追回来,不能放过蛛丝马迹。 萧暄有了主意,施展轻功,在城里寻找邋遢男子的踪迹。 话分两头,另一边的邋遢汉早已直奔城东的典当铺,他要把刚刚得来的宝贝全部换成银票,供自己日后享用... 金记当铺里,一个着皂衫的伙计正拿着算盘,敲敲打打。 在梁国,士、农、工、裔诸行百户衣装,各有本色,谓如香铺裹香人,即顶帽披肩;质库掌事,即着皂衫角带不顶帽之类。街市行人,便认得是何色目。 “唉,这位姑娘,你这镯子,我拿进去给掌柜的看了,他发了话,明明白白说了,只能当五十两”,店伙计停了拨算盘的手,看着跟前一脸倔强的女子。 女子约莫十六七岁,一头柔发用缎带束成一根辫子,面容虽说不上精致,倒也有几分清秀。年纪不大,身材却是发育完好,一身利落的劲装,紧紧的包覆着丰乳肥臀,透出十足火辣之意。 “胡说!你瞧仔细,这是上等的羊脂玉,当初买下它时,便花去百两,到了你这,怎么就成了五十两?”女子怒目相向,嚷道,“本姑娘不想听你瞎扯,去叫你们掌柜的来。” “你这姑娘,怎地这般不识趣,说了只能当五十两,你若不愿意,请去别家”,一来二去,店伙计也是有了火气。 正在二人僵持吵闹时,一个浑身脏乱,尽是霉味的花衣汉子闯了进来,便是先前的邋遢汉子,其刚欲开口当东西,却是一眼瞥见了与伙计争执不下的女子。 “哎呦,好俊的小姑娘啊!这身材真是看得黄爷我心痒痒啊”,邋遢汉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子成熟挺立的胸部,嘴角哈喇子一滴接一滴地掉在地上。 “看什么看!淫贼,滚一边去,不然我教你好看!”,女子双手掩住酥胸,后撤几步,勃然大怒吼道。 “呵,教我好看?来呀,快来呀,我真想知道你怎么教我好看”,邋遢汉擦了擦口水,双手一搓,不怀好意。 女子见状,上前几步,拔出腰间匕首,劈脸砍下。 邋遢汉面皮微怔,轻松避开,随即调笑道,”没想到小娘子还会拳脚,有意思,有意思!” 女子一听,羞愤不已,转身攻来,却不想被邋遢汉反手一击,夺去匕首,制住身体,动弹不得。 “乖乖,今晚让哥哥我好好疼你。” 言罢,邋遢汉的一只手已经放在了女子的胸上... 第59章 气凝剑击杀黄浪 “滚开!登徒子!” 女子怒喝出声,隐隐带着一丝哭腔,双手不停挣扎。 “哟,叫得这般大声,性子还真烈”,邋遢汉挤眉弄眼,嘴角尽是不怀好意之笑,猛地点了女子几处穴道,制住了手脚,封住了口舌,随后用力一箍,把女子牢牢圈在自个儿怀里,上下其手,肆意抚摸玩弄其丰满的身材。 少女虽有些武艺傍身,怎奈遇上了这等阴邪恶棍,非是寻常采花大盗可比,如何能是对手?即是动弹不得,只眼睁睁任其欺侮,泪流满面,直欲寻死觅活。 立在一侧的店伙计见状,有些措手不及,他委实料不到闯进来的脏汉子居然敢当着人前玷污女子清白,再瞧着那女子泪花花不要命地流,喉头呜咽不止,当下于心不忍,便丢了算盘,上前喝止道:“臭要饭的,还不放了这姑娘!仔细我报了衙门,你强行污了人名节,可是要进班房的!” 正在兴头上的邋遢汉兀地听到这一嗓子,稍顿了顿,眉心一拧,见着一副大义凛然模样的伙计,嘴角一乐,抬起脚板,拍了拍脚面,似笑非笑道,“要拿我进班房?哈哈哈,你这天杀的猢狲,梦话也得睡着了再说,可省得,黄爷我纵横江湖这些年,风雨经历千百般,胸中有的是沟壑山,就是阎王发了夺命帖,也能吃酒十坛不眨眼。你是个甚东西?替人端屎倒尿的下人,敢做这不要命的行径,拦你黄爷爷行乐?” 店伙计一见救美不成,反遭了顿奚落,损了面皮,那贼汉子吃他这两句,还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泼皮赖头虫!这里是大东家的典当铺,也来屋里放屁辣臊!” 邋遢汉冷笑道:“真是个不长眼的愣头青。” 言讫,邋遢汉一边揪住怀中女子衣襟,一边上前去,把那黑漆漆的手一挥,带起若蒲扇狠狠刮般的劲气,口中骂道:“狗崽子,高则声,大耳刮子打出你去!” 这一掌带着真气暗劲,很是厉害,那店伙计何曾练过功夫,实打实的门外汉,受了这一击,整个人被拍在后面柜台上,把木质的台子砸得稀烂,嘴里满是大口大口鲜血涌出,牙齿掉了一地,眼眶凸显,已是去了半条命。 动静闹大了,邋遢汉也没了兴致,踹了地上的伙计一脚,使劲摸了摸臭气熏天的脚丫子,骂骂咧咧,“真他娘的晦气,遇见这没眼色的猢狲。” 当铺的掌柜及其余伙计闻见声响,纷纷跑出来,却只见那邋遢汉脚一跺地,轻功施展,一溜烟地不见了人影... 却说这贼汉子去了哪? 原是过街窜巷,趁着夜色,到了一没有人烟的小院子。 “哈哈,小娘子,让你久等了,这里没旁人,咱们就处一块,好好享受享受”,邋遢汉把怀中女子放在院里石桌上,眼里直泛着绿幽幽的光,像极了死盯着猎物的狼。 女子眼泪流得更凶了,张大了嘴,却是吐不出字来。 “怎么?想说话了?不急不急,待会到了□□,哥哥我自会解你的穴道,让你放声地叫,越是叫的欢脱,哥哥我就会越卖力,保你欲死欲活,癫狂不止。” 邋遢汉边说着荤话,边动手层层褪去女子的衣衫,而后似是想到了什么,眯着眼道,“小娘子,丑话可说在前头,哥哥我一向有个喜好,先奸后杀,可今番见你身材这般好,杀了可惜,若是能把我服侍舒服,我就饶你性命,何如?” 少女如今是待宰的羔羊,砧板的鱼肉,可还有还价的资格,左右逃不了魔掌,眼底愈发绝望,没了心气。 邋遢汉手脚麻利熟练,不多时,女子身上就只剩下亵衣,寒夜的冷风冻得她嘴唇发紫,身子因点了穴,行动不便,可也微微蜷缩着,瑟瑟发抖。 看着面前的尤物,邋遢汉□□直窜,忍耐不住,正要扯去自身衣物,却是后脑门一阵发凉,随即心窝子一紧,凭着多年杀人的经验,隐隐间嗅到了一丝危险,猛地转身望去,一个翩翩少年郎正倚在屋顶的黑瓦上,有些玩味地看着他。 呵,老子今晚真是犯邪了,总有不怕死的来坏我好事,三番五次被人阻碍,邋遢汉火气欲旺,失了几分敏锐,愤恨道,“那边的小兔崽子,敢叨扰黄爷,找死啊!” 一路寻觅来此,懒懒散散半躺在屋顶上的萧暄闻言,打了个哈欠,不在意道,“你这厮,好不讲理,怪不得长成这幅德行。我在此好好地赏月,感春悲秋,关你甚事,反倒是你闯来这里,绑了人家姑娘,非要行无耻勾当,我还没追究你污了我的眼,你倒叫嚣起来了,是何道理啊?” “我呸!真是伶牙俐齿的,黄爷我今天先剁了你。” 邋遢汉双眉倒竖,习惯性地扣了扣瘙痒的脚丫子。 “唉,这位大爷,我就静静地赏个月,你何必要砍我呢?” 萧暄叹了口气,面上有些无奈道,眼中却是一闪而过的杀机。 “赏月?唬谁呢!这冬夜有个毛的月亮,你个小杂碎,消遣爷呢!” 邋遢汉狂吼一阵,颇像是踩着尾巴的猫。 言罢,不再废话,朝萧暄猛冲过去,袖中小刀若隐若现。 萧暄见状不以为意,面沉似水,藏匿在身后的手指按着熟悉的节奏上下活动。此刻,只有真正有见识的人才能看出,白皙俊逸的少年郎原本慵懒的气质忽地改变,开始显露平静外表下的压抑的暴虐和凌厉。 萧暄双眸紧紧盯着邋遢汉,冷漠无情,就像盯着一具毫无生气的死尸般,她同为女子,平生最恨的就是辱人清白的采花贼,那种迫害在古代是会毁了一个纯洁女子所有美好的期许,带来永恒的梦魇,成为心中再也无法愈合的伤痛。 是故,这个邋遢汉触了萧暄的霉头,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邋遢汉逼近萧暄跟前,一步之遥时,抽出袖中早已备好的泛着寒光的小刀,刚欲刺入,却似一阵凉风刮过,萧暄的身形居然消失在了原地。 什么!怎么可能!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居然在身法上更胜一筹,要知道自己浸淫小刀流一派的轻功已愈十年,较之多数武林中人,超出一大截,岂会输给一个十几岁娃娃? 可惜了,邋遢汉临死也不会知晓,萧暄六岁起便修行一等一的浮屠心诀,这本就是天下至上的内心功法,玄之又玄,再加之无尘倾囊相授的九劫迷踪步,神出鬼没,难以预料。 就在邋遢汉晃神之际,一道快若电,奔若雷的人影闪过,手掌如穿花摘叶一般突兀出现在邋遢汉身旁,一道凶悍的劲风,狠狠的砸向其脸庞,巨大的力道,爆发出刺耳的破空声。 邋遢汉心下大骇,猛地侧头,翻身一滚,急急后撤十几步,万分狼狈避开了这蓄满劲力的一拳。 “你究竟是何人?”邋遢汉心悸不已,声音尖锐。 “哼,无耻奸贼,恶贯满盈,小爷的名讳你不配知道!不过,你寻到的这处院子安静偏僻,毫不起眼,倒是个杀人的好地方。”萧暄一阵冷笑,手中真气源源不断,愈发汹涌。 “哈哈,口气倒不小,莫以为我真是怕了你!乳臭未干的狗崽子,可知黄爷我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小刀圣——黄浪,想杀我,你还嫩了点!”色内厉荏的邋遢汉不甘道。 “原来你就是该遭天谴的黄浪,若我没记错的话,你这可恶贼子三年前掳了冀州刺史的掌上明珠,将其□□侮辱后,碎尸装匣,送到刺史府邸,吓疯了刺史夫人。如此行径,真是丧尽天良,禽兽不如!”萧暄神情激愤,嘴角抽搐,侧目而立,双袖颤动,显然怒到极致。 “恩,不错,那事是黄爷做的。我这辈子最喜欢碰女人,甭管她是富家千金,还是官宦女子,只要长得正,入了我的眼,我就要好好玩玩,小杂碎,不知你家里可有甚姐妹?” 黄浪笑得肆无忌惮,他现在就是要激怒萧暄,让她乱了阵脚,这样一来,才能凭借一身阴毒的刺杀功夫,要了她的命。 不过,他这如意算盘,今夜注定落空。 萧暄一听,不再顾忌,放开身手,临风而立,真气化剑。 黄浪远远看着这一幕,当见到那一柄锋利气剑时,浑身一抖,竟是嗅到了久违的死亡味道,直直咽下一口唾沫。 真气外放,凝聚物象,好生了得。 习武之人有句古话叫做“百日练刀,千日练枪,万日练剑难”,黄浪这厮练的乃是专走偏锋的阴险小刀,而萧暄学的则是御极天下的帝道之剑,即便她此刻未带灵渊,赤手空拳,但以气凝剑,威力不逊,两人未战而高下立见。 “杂碎,受死!”,萧暄疾驰而来,长剑欲穿喉而过。 黄浪不敢怠慢,小刀硬上,拼命一挡,抵开索命的剑锋,内力护体,急于退开。 “哼,结束了,下地狱吧。” 说时迟,那时快,剑峰轻让,萧暄已是绕其背后,喃喃一语,面无表情,右拳重重砸在黄浪后背心处,身上泄露而出的一丝强猛劲气,直接将立脚的地面,炸出了一个半尺的深坑。 “咔嚓…”轻轻的异响,伴随着连续不断的骨头碎裂之声,在昏暗的小院蔓延开来。 “噗”,一口鲜血夹杂着破碎的内脏,从黄浪嘴中狂喷而出,其身软绵绵的瘫了下去。 望着那迅速失去生机的尸体,萧暄淡漠的搽了搽手... 第60章 苦命刺史华发生 黑云渐散,淡淡月光从天际洒落,透过浓密树枝的层层遮掩,稀疏的照在小院里,拉出道道长影,单薄冷寂。 萧暄快走几步,拾起黄浪在福源酒家抢来的包裹,行至石桌侧,伸出右手,轻点几下,解了被束缚女子的禁锢。 “咳咳...”女子捂着胸口,急促地咳了几声,惊魂未定,坐起身来,蜷着双腿,双手抱膝,神情木讷地盯着远处,呆呆愣愣,低声呜咽,时断时续,人见犹怜。 静立的萧暄眼底闪过一丝同情,女子通常在遭受巨大打击时,才会如此形状,方才想必是被黄浪那厮吓得不轻。 黄浪奸贼着实可憎,身负血案,不知道迫害了多少妙龄女子,把其生吞活剥,千刀万剐,碎尸万段都不为过。 “唉,夜里冻得紧,快把衣服穿上,仔细害病”,萧暄放缓了语气,一句话里尽是关心,又默默转过身去,她清楚自己眼下着儿郎装扮,男女授受不亲,不能直盯着陌生女子。 女子闻言,这才抬起头来,红肿双眸直直看着萧暄背影,眼底闪过感激、庆幸和一丝惧怕,百感交集,怔怔出神,遭遇如此凶险之事,转危为安之际哪能不恍恍惚惚。 “谢谢”,良久,微风拂过,冰冷的气息使得女子躯体一颤,心思收敛,嘴唇蠕动,吐出微不可闻的两字,低头一看,自己□□在外的细腻肌肤已是冻得发紫,面皮微红,动了动酸麻的手臂,忙捡起四处落下的凌乱衣衫套上。 一阵悉悉索索之声,女子穿戴整齐,直起身子,绕到萧暄前面,弯身半拜,“方才多谢这位小哥搭救。” “无妨,你且放宽心思,莫要自扰”,萧暄摆了摆手,温和劝道,她怕这位女子对此事念念不忘,徒增伤感。 “我丁璇可不是养在深闺的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被男人碰一下,就要死要活的。说到底,那淫贼并未要了我的身子,既没得逞,又何必钻牛角尖?”女子点了点头,她明白萧暄的一片好意,她本是江湖儿女,心绪已是平静许多。 “姑娘有胆识,在下佩服,只是你一个女子为何独自行走?要是遇着了危险,连个能帮衬的人都没有”,萧暄剑眉一皱,毕竟在男尊女卑的古代,很少有女孩在外抛头露面。 不过萧暄此刻却全然忘记自己也是个女儿身。 “我出门原是带了几个随从,后来归家的路上遇到了麻烦,与他们走散,偏生祸不单行,丢失钱袋,身无分文,只得去店铺当了宝玉,欲换些盘缠,赶回家中,岂料遇到了则个一肚子坏水的登徒子,被掳到此处,幸蒙小哥出手,逃过一劫”,丁璇性情直来直去,没有心机,打量了萧暄几眼,见这个风度翩翩的少年眼神清澈,举止有度,方才又及时相救,是个可相与的,也不掖着藏着,把事情道了大概。 “原是如此,丁璇姑娘不可大意,日后须得多加小心。在下这里有张二十两银票,应该够姑娘返家,且拿去吧”,萧暄想了想,掏出一张对折的票子,递上前来。 二十两,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这如何使得?你我非亲非故,我怎能承此大恩?”丁璇一惊,慌忙摆手推脱,不肯收下。她读书识字,不是街边小巷的媳妇婆子,见钱眼开,心底里有着为人处世的原则。 “有道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救下了你,正好手中有余钱,算是萍水相逢一场缘吧”,萧暄淡然笑道。 “这...好吧,我且收下,此大恩,铭记于心,他日加倍报答。小哥将来若是有为难之处,可以去咸光郡的聚义镖局寻我,我与爹爹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丁璇幼时习武,不比寻常娇柔女子,骨子里有几分爽利,不再扭捏,轻轻抱拳,行了个江湖礼。 “什么?!你是丁振山的女儿?”萧暄大惊。 丁璇一听,委实一愣,半晌后狐疑道,“你识得我爹?” “不,不认识,只是听路人提及过聚义镖局和令尊之事”,萧暄摇头,收起外露的情绪,面色复杂,真个无巧不成书,谁曾想不经意间救下的女子竟是前些时日惨遭灭门祸事的丁家之女,看这模样,她怕是不在家中,才侥幸躲过一劫,尚不明家族变故。唉,今番该不该告知于她呢? “哦,家父掌管聚义镖局多年,仗义疏财,信誉颇佳,在江湖上有些名气,你听到他的事迹,不足为奇”,丁振山黑白通吃,又不贪利,结交了不少朋友,不是籍籍无名之辈,丁璇也不怀疑萧暄的说辞。 “不知姑娘近日可曾听闻镖局有何大事发生?” 萧暄犹豫少顷,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一月前就去了豫州,为爹爹办事,中间只通过一两回书信,眼下还未到家复命,当然不知镖局之事了,小哥何出此问?”丁璇满头雾水,不明所以。 “也罢,有件事我说与你,只是怕你承受不住。” 萧暄一咬牙,直视着丁璇清秀的面庞,眼神闪烁,难以下定决心。 “何事?男子汉大丈夫,怎的女子作态,婆婆妈妈,但讲无妨。” 丁璇瞧见萧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有些好笑道。 “我今夜在这宁阳小城歇脚,无意间听着四个从咸光郡过来的男子谈论到聚义镖局,他们说...说...”萧暄有些为难,虽然未曾亲自验证过消息的真伪,但她深知以登州四猛这等凶徒的脾性,不会凭空捏造灭族横祸,十有*是真的。面前的女子才从黄浪的手下逃出,劫后逢生,情绪并不稳,若再告诉她这个噩耗,岂不是把人往火坑里逼吗? “小哥你到底想说什么?快些讲来”,丁璇被萧暄吊足了胃口,而今见她又止言不语,顿时急得跺脚。 萧暄扯了扯左边衣袖,不自然地撇过脸去,但很快又转了回来,深吸了口气,有了决断,一字一顿,清晰道,“他们说聚义镖局被仇家灭门,无一活口。” 言罢,院子里静默无声... ........................................................... 登州首府丰榆郡,刺史官邸。 书房之中,凉风全无,炭火旺盛,暖意浓浓,一个身着锦服,留着花白胡子的老者,约莫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来回踱步,着急不已,正是执掌登州军政大权的刺史,齐贯。 他坐立不安,时而叹气,时而沉凝,眉间的皱纹愈发深刻了,只因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登州之乱已是火烧眉毛。 唉,也不知朝廷派的小钦差到哪了,真是搞不明白,皇上和朝中大臣平日里一个赛一个的精明,眼下都是如何想的,竟然派一个毫无政绩的清闲世子爷前来插手州务,到时若是胡乱判政,让自己倒给他擦屁股,岂不荒唐可笑? 远离京师的齐贯自然不知道萧暄的厉害,只道她是专门来混资历,攒政绩,为以后升迁做铺垫的豪门公子哥。 “老爷,田将军来了”,管家轻叩房门,向屋里禀告。 “快,快叫他进来”,齐贯顿时精神一振,急急吩咐道。 随即,一个中年男子大步跨进,乃是登州驻军统领田圭。只见其:头戴一顶熟钢兽头盔,脑袋后顶一颗红缨,身披一副铁叶攒成铠甲,腰系一条金兽面束带,前后两面青铜护心镜,上笼着一领绯红团花袍,垂两条绿绒缕领带,下穿一支斜皮气跨靴,威武霸气,尽显武将本色。 “属下田圭拜见齐大人”,田圭抱拳躬身,恭敬道。 “好了,都这个时候了,虚礼不谈也罢。且说说,你探听的消息,钦差大人行辕到哪了?”齐贯摆手,语气中透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决绝,想来他是极不看好萧暄的。 “这几天京师、冀州皆是大雪封路,官道不好走,钦差仪仗队和护卫队又是浩浩荡荡近千人,这脚程委实慢了些,据官差回报,这行辕刚入冀州,到咱们这少说也还得个把月了”,田圭也是头疼,这钦差大臣历来是京官,自视甚高,瞧不起地方,养尊处优,喜坐轿不愿骑马,一路寻访,跟游山玩水似的,还得沿途的大小官员前去迎送,劳心劳力。 “登州势力复杂,我这刺史的军政大权早就被架空了,眼下好不容易借着这天灾,把事情闹大,上达天听,日日企盼圣上派人来治理,如今倒好,这荣王世子如此慢慢悠悠,等他到了登州,那些人早有防范,还顶个屁用?” 齐贯也是真急眼了,一个儒雅文士无所忌讳地说了浑话。 “大人稍安勿躁,咱们再急也无法子,总得候着世子爷。我已吩咐下去,每日派官差探视,将世子爷的行程及时回禀”,田圭叹了口气,摊着手,好言相劝道。 “权且如此”,齐贯揉着眉心,郁郁寡欢。 田圭见状,也不多留,拱手鞠了半躬,退了出去。 待他刚行至门外,迎面撞上了正欲给父亲请安的齐文姗。 “见过小姐”,田圭微微行礼,以示敬意。 “田大人客气了”,齐文姗亦是盈盈福了一礼,回应道。 “小姐定是来寻大人的吧,田某就先告辞了”,田圭也不废话,转身离去。 齐文姗偏头隔着门楹,望向屋内发须尽白的父亲,一阵酸楚涌上心间... 第61章 临时意转道咸光 “爹”,一声温柔的问候,浸满了关心。 原本瘫坐在椅子上,恹头搭脑的齐贯一怔,猛地抬首,望向门前那亭亭玉立,裹着貂裘,却面带忧色的女儿。 “姗儿来啦,快进屋吧”,齐贯在爱女面前立即收敛了心绪,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放缓语气道。 齐文姗浅浅一笑,进了书房,坐在齐贯身侧,看着父亲深深凹陷的眼眶,雪白亮泽的银发,以及层层叠叠的皱纹,微微红了双眸,哽咽道,“爹,你可又在为登州政事烦扰?” 齐贯默然,直直瞅着书案上熠熠生辉的刺史金印,少顷一声长叹,竟是愈发生出一丝悔意。 念当初,他一贫如洗,寒窗苦读,加冠不久便高中榜首,红袍加身,打马游街,如沐春风,后又赴琼林宴,得吏部尚书青睐,迎娶其女,好事成双,正是人生得意时。 然却是资历太浅,不懂得为官之道,又是书生脾性,空有满腔为国效命的热血,不切实际,执拗倔强,根本不知宦海沉浮的险恶,更不明世事人心的无常,是故,政事上屡屡碰壁,职位上次次被压,待在五品官职上熬了好些年,迟迟得不到升迁,每每被岳父狠狠痛斥为无能之辈,迂腐之徒。终是对京师失望透顶,不再尽心尽力为君分忧,拿着清水衙门的俸禄,整日养花逗鸟,做个散大夫,乐得清闲。 五年前,依旧在空拿皇粮的他却是意外遇到了一个机会——登州前任刺史因久疾去世,刺史位子出缺。 由于登州地处梁东,与别国隔海相望,常有细作潜入,境内匪患猖獗,鱼龙混杂,形式不明朗,历任刺史多未能捞到好处,所得政绩考评几乎都位列末端,皆为差等,这使得登州刺史一职成为了烫手的山芋。 在京城担任四、五品官的大人们多是沽名钓誉之辈,宁愿选择窝在各部里熬资历,拉关系,也不愿意去登州受罪,怕坏了履历和名声,影响了以后节节高升的仕途,而那些愿意前去赴任的官员又大多品阶不够,轮不上位置。 这一来二去,吏部也是为难,正找不到解决办法时,齐贯毅然上书补缺了登州,并没有像其余官员般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只因其年逾不惑,对于永京已是毫无留恋,也没了往上再爬的心气,只盼着在登州老老实实为官,一展所学,有所建树,能够造福一方百姓,也不枉入仕一场。 然而老天注定他会再次失望,岂不闻上梁不正下梁歪,京师的官场尚且乌烟瘴气,地方上又怎会好到哪里去? 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梁国,即便是天高皇帝远的登州,他决心治理改革,也是举步维艰,后来苦试无果,便彻底放弃,逐渐变得圆滑起来,只为保家人平安。 遥想往事,而今青丝成雪的齐贯除了一遍遍地叹气,空余满怀恨意,还能做些什么呢? “爹,你的身子骨愈发虚了,还是少操点心吧,登州政务顽疾已深,非一朝一夕可治,你又何必自苦?”齐文姗望着父亲日日紧锁的眉头,以及时不时就露出的悲苦神态,心下痛惜,她太清楚面前这一生不得志的父亲压抑的悲伤。 “咳...姗儿放心,为父没事,已是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有什么放不开的,只是忆起往昔,有些感慨罢了”,齐贯摆了摆手,轻轻咳嗽几声,偏头安抚爱女,后又想起了什么,语重心长道,“其他暂且不论,有一事却着实让为父惦念,始终如鲠在喉,日夜难安。” “请爹讲来”,齐文姗一愣,眼神微闪,不动声色道。 “姗儿啊,这翻过年,你就十八了,照这年纪,旁人早就当上娘了,你却还待嫁闺中,叫为父如何安心?”齐贯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实不知说些什么好,自己这辈子福分浅,命中无子,只得这一个女儿,生得聪慧俊秀,视如明珠,年少时常亲身教导,欲使她识几个字,吟几首诗,受书香之气,到底也不过假充养子,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何曾想,女儿当真蕙质兰心,不仅精通诗词,还会些经史,女红手绣也是上佳,随着年龄增长,便愈发丽质动人,闻讯而来的求亲者不计其数,险些踏破门槛,可偏偏就无一人入了姗儿的眼,合了她的心意。 齐贯是真心疼爱齐文姗,便随了齐文姗的愿,让她自己寻找意中人,却不料挑来挑去,挨到了这般年龄,还未嫁人。 “爹曾答应姗儿,不强加干涉,可不能反悔。” 齐文姗蹙了蹙秀眉,上前牵住齐贯胳膊,语气里有一丝撒娇的意味。 “唉,也罢,暂且缓缓,你可要多加留意,莫蹉跎了年华。” 这一招齐贯很是受用,顿时口风一松。 “女儿省得”,齐文姗乖巧应道,暗暗松了一口气。 接着父女俩又说了不少温情话,后命仆从摆上棋盘,较量起棋艺来... 这边权且打住,咱们再说说这宁阳城的事。 翌日,雅来居,一间上房内,四人围坐桌前。 萧暄望着对面眼睛肿得如桃子般大小的丁璇,深感无奈。 昨夜,她犹豫再三,想着纸包不住火,还是将聚义镖局被灭门,两百余口惨死的消息告诉了丁璇,怎料这女子一开始并不相信,只道是她胡诌,不仅破口大骂,还险些对她这个恩人拳脚相向,教萧暄叫苦不迭,直呼不识好人心。 后来实在没辙,二人便在宁阳城沿途打探,问了不少路人,落实了真有这回事。然而一证实消息确切,丁璇只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色,好好的家,说没就没了,就剩自己一人,孤苦无依,一时间拐不过弯来,直欲寻死觅活。 萧暄见此,哪敢放她独自离去,只得打晕后带回客栈,交给萧黎安置,自己去榻上好好补了觉。 目今,丁璇再度醒来,不哭不闹,只是傻愣愣地坐着,让萧暄主仆三人束手无策,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丁姑娘,我三人有要事在身,得尽快离开宁阳,不知你作何打算?”萧暄食指敲打桌面,有些烦闷道。 言讫,房间一片沉默,无人开口。 正在萧暄忍不住要再问时,丁璇失神的目光慢慢有了焦点,她面无表情,一拍木桌,冷冷道,“我即刻回咸光郡去,定要查清此事,把幕后主使挖出来,取他狗命,为我爹娘报仇,为我聚义镖局上下两百余条性命雪恨!” “聚义镖局里的镖师身手不错,寻常角色奈何不得他们,而对方却能一夜屠尽整个镖局,还手脚利落,未留下痕迹,定是能耐不小。你一个姑娘家,功夫也不出众,单枪匹马,如何会有胜算?再说待他们发现镖局里还剩你侥幸存活,定会不遗余力地暗地搜查,你此行怕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啊”,萧黎闻言,却是摇头否定道,她从萧暄那听了来龙去脉,自是知晓丁璇武功不好,纯粹是个半吊子。 “那又如何?难道叫我一个人苟活于世吗?”丁璇怒斥道,她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也清楚其中的凶险,但若要她惘然不顾,放下家仇,埋名偷生,却是万万做不到。 萧黎撇了撇嘴,该说的已经说了,没必要再插话,毕竟她此行是随主上调查登州之事,其余的,并不是重心,何必多管? “黎儿说的是实情,丁璇,你莫要不服气”,萧暄沉声道,打从见面,她就看出丁璇是个一点就着的暴性子。 “实在不行,我去郡守衙门处,击鼓鸣冤,请官府处置”,瞧着萧暄面容严肃,丁璇也自知理亏,无可反驳,略微想了想,谋了个馊主意。 “噗嗤,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请青天大老爷为你主持公道哦,简直是白日做梦,信口开河。如今这世道,衙门就是摆设,江湖争斗,他们一向不管,除非...”萧黎抑扬顿挫,故意卖着关子。 “除非什么?”丁璇站起身来,急急嚷道,死盯着萧黎。 “除非你有千金万银,贿赂太守,亦或是惹不起的后台,压着太守,否则,料想你连那府邸的门都跨不进去”,萧暄端起瓷杯,抿了口茶,冷笑续道。 如今大梁的官是个甚么鸟样,她是再清楚不过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说怎么办?” 丁璇撂下一句,一屁股又坐下,震得椅子“咯吱”一声响。 言讫,萧暄却是施施然立起,走到窗边,望着外边街道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低低一声,“我陪你去咸光,查查这桩大案。” “主上!” 一声清脆女音兀地响起,萧黎快走几步,到了萧暄左侧,“主上,万万不可,我们此行的目的不在于此,登州事务繁杂,时间紧迫,你必须趁早赶去,可让我陪丁姑娘走一遭,探探虚实。” “不,我一直感觉这事来得蹊跷,亲自去看看为好,你且放心,不会误了正事,咸光郡毗邻登州,无需绕路,我只停留四天,若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疾驰登州,暂不理会。” 萧暄深思后,说了个可行法子。 第62章 巴邑城家家闭户 萧黎见状,知晓萧暄主意已定,不再规劝,稳下心神,才发觉方才一时情急,竟是喊出了“主上”二字,还好在场众人并无挂心,微微松了口气,暗骂自己不警醒。 “少爷此番查案,定费心劳神,要不我传信,派些人手过来吧。”萧黎凑近跟前,小声附耳道。 “大可不必,目今登州才是主心,不要兴师动众,本末倒置,且在永京我已做好部署,怎能随意变动,再者,难道你不相信少爷我的能耐?”,萧暄眉峰上挑,不甚在意。 眼下她们轻装出行,不可太过招摇,况且萧暄也是许久未活动筋骨,遇见这等案情,正好大展身手,查个水落石出。 是故,一行人易了容,换了装,骑快马,直奔咸光而去... 咸光郡,梁置,治巴邑,领十六县,乃巴邑,闻封、猗氏、大阳等等。有根仓、湿仓,户十五万六千八百九十六,口六十一万二千九百一十二。 三日后,众人赶至咸光郡首府,巴邑。 这里的天,冷得更甚,前晚飘了鹅毛大雪,下了一夜,街道宛如是银子铸成的,铮亮灿烂,长长的冰柱似水晶短剑挂在檐前,稀稀拉拉行人的呼吸也化作了一股股白烟。 望了望日头,未到午时,太阳淡淡的光,驱不散寒意。 “呼——呼——”,狂风时不时咆哮一番,光秃秃的一条条树枝就像一道道狂舞的皮鞭在空中抽打着,盘旋着。 这鬼天气,把人冻得鼻酸头疼,两脚就像两块冰。 由西门进城不久,牵马徐行的萧暄打了个喷嚏,晃眼瞥见一处卖纸墨笔砚的文坊,门口贴着几句话,均是用漂亮的正楷字书写,“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工工整整,醒目大方。 好一个“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萧暄暗暗称赞,可转念一想,却又满脸讥讽之意,当今朝堂上站着的不都是读书之人吗?可真正能扛起重任,拨乱反正的,又有几人? 哼,诸如蔡明和等奸贼,孰不是饱读诗书,深谙圣人之道,可做的事情偏偏全是小人行径,丢尽读书人的脸。 “少爷,这大雪天,街上连个叫卖炊饼的人都没有,冷清得紧。” 萧黎举目一望,四周路人,三三两两。 “目今大雪封路,粮食短缺,许多百姓吃穿皆是问题,哪还有闲情在街上溜达闲逛?” 萧暄心情沉甸甸的,从这萧条之景,败落之象,民情如何,可推测一二。 据史看来,以往梁朝昌盛之时,地方富庶,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聚丰实,天下无贵物。米斗不至二十文,面三十二文,绢一匹二百一十文。东西南北,夹路列店肆待客,酒馔丰溢。 今番,再难以见到以往空前盛况了。 心情同样糟糕的还有一直沉默寡言的丁璇,她嘴唇乌紫,浑身打摆子,倒不是冷,而是害怕。 聚义镖局的宅子就在城东头,虽然离这里还有些距离,然而她似乎已经嗅到了满地鲜血之味,闻见了冤魂哭诉之声,父母的在天之灵直直望着她。 “少爷,咱们紧赶慢赶,只花了三天,便到了巴邑,省了不少时日,只是难免人困马乏,要不然,先去酒楼坐坐?”萧黎看着身旁三人,又望了望萧暄、丁璇脸色,提议道。 憨厚的萧战有些担忧萧暄的身子骨,听见萧黎发话,也是附和着,傻傻道,“冷天,不好走,去吃酒,暖和。” “恩,那就去酒楼坐会吧,吃些热食。” 萧暄颔首,并没反对,按照前世看小说的经验,这个年代,想要打探消息,听些风声,酒楼是最好的去处了,这里三教九流齐聚,各个流派的人都有,大小消息也最为流通了。 好在,虽然大雪封街,商贾谢客,天际阴沉,人气不旺,且随时都可能再有暴雪降临,但这酒楼却还是有不少开着门。 四人也不挑剔,就近一家拴住马,进去一看,嗬,里面坐的人却是不少,而且,个个衣着光鲜,绫罗绸缎,锦帽貂裘,就算是寻常布衣,也是绣了稀疏的花纹,比起来,萧暄等人所穿厚重棉麻倒是逊色多了。 倒不是萧暄等人穿不起绸缎,笑话,堂堂亲王世子,岂会短衣少食? 只是这趟乃是办案,有些麻烦,掩人耳目的好。 而且,此次出行,萧暄的身份名义上乃是商贾之后,士农工商,商人是最低级的存在,是不允许穿丝绸锦衣的。 萧暄稍稍定神,选了位置,随后高声道,“小二,上一壶温酒,来几样小菜,要燥热些的。” 众人坐下以后,纷纷打量起了酒楼内的情况。 萧黎及萧战两人,名义上是仆从,实际是心腹护卫,随时要保持警惕,只能稍微沾了一点宽凳的边,却是不敢真正安稳坐下,挺直了背,环视着周遭。 对此,萧暄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毕竟这是两人多年习惯,高手理当如此,她也不能勉强。 酒楼内虽噪杂无比,但火炉烧得通红,比起外面的冰寒彻骨来说,却是天地之壤。不远处搭建的台子上,还有几位女子在抚笛弄琴,弹奏琵琶,更添一丝情趣。 少女温柔婉转的唱腔挺不错,圆润无比,清新动人,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状,只是可惜,担忧民生的萧暄根本就没心情去听这闲致小调。 “诶,我说,你们出门在外,可听闻朝廷派钦差去登州了。” 兀地,萧暄耳朵一动,听清了旁边桌上一群男子的对话。 “这有什么稀奇的,登州那地方,土匪马贼,数不胜数,加之莫名其妙的人口失踪案,早该好好治治了。” “谁说不是啊,以往我家商队经过,被劫了好几回。” “登州虽乱,可冀州也好不到哪去!我这几日琢磨着,朝廷也该派个钦差到冀州来,如今这场大雪,不知冻死了多少人,各家各户几乎都是空仓,再不派官来赈灾,开设粥棚,估摸这来年开春,人口得少一大半呢!” “前几日,不是有富户拿自家米在救济贫民吗?” “那点米,杯水车薪,支撑不了几日的。” 邻桌上议论不断,萧暄也是暗自叹气,这场天灾来得突然,国库空虚,朝廷只能顾头不顾尾,先清理最为麻烦的登州,后面抽出手来,才会开始从别州调粮,解冀州之危。 对此,萧暄心里又增一丝厌恶,平日里没事时,朝廷只顾着修殿宇,建山庄,铺张浪费,穷奢极欲,一遇到大难,就挖肉补疮,东奔西顾,把百姓的命不当回事。 这种情况,她早就料到了,却还是气愤。 “这里,热闹,街上,冷清,怎地不同”,萧战挠了挠头。 萧暄一愣,随即回过味来,萧战意思是指为何酒楼里人声鼎沸,街道上太过寂然落寞,连个调皮顽童都不曾见,如此异样,莫不是大伙都躲进酒楼避寒,家家户户不愿上街? 萧暄轻揉眼角,有了计较,“你们细细瞧瞧,这些来酒楼的人穿着都不一般,非富即贵,来此多是吃喝闲聊,可见都是有些家底的,不是劳苦大众。” 不过也是奇了,这巴邑的寻常百姓都躲哪里去了? “小二哥,且来一下。” 萧暄招了招手,立时,店小二小跑到了萧暄桌子跟前。 “诶,客官,您有什么吩咐?” 纵使萧暄衣着朴素,店小二还是陪着笑脸。 “吩咐算不上,就是想打听一下。” 言罢,萧暄指了指窗外,道:“虽是大雪封街,可不至于行人如此之少吧?可是有情?” 店小二脸色微微一僵,把声音尽量压低:“我看,这位小哥,您不是本地人吧?” 微微摇了摇头,萧暄神色自然道:“当然不是,我是生意人,途经此处。” “这事啊,只要是我们本地人,都知道。” 店小二的声音低沉,甚至透着一股子沙哑,又道,“这场大雪,来的太突兀了,又是夹着暴风,经久不息,各家的过冬衣物还没准备好呢,不少人冻死的了,哪还敢出来啊。” “你这小二哥,嘴里没全吐实话”,萧暄脸色渐渐阴沉,怒目瞪了一眼,道:“真以为本少爷傻了不成?就算是多年难遇的大灾,冻死了一些人,可也不至于街道上冷清至此,百姓们平日里过活,怎么着,也有些人气,哪像现下,大多不见了影子。” 言讫,萧暄又指了指噪杂的酒楼,道:“我看你这酒楼人就不少么,还都是富户,难不成这年头,穷人怕冷就出不了门?” 萧暄从袖子里抖出了些散碎银子,抛给了店小二,道:“快快如实说来。” “是,是是”,得了银子,小二眉开眼笑,却也有了诚意。 “少爷,这事我给您说了,您可得保密,不然会惹祸的。”店小二神神秘秘的靠近萧暄,附耳道:“咱们穷人家不出来,一来是天冷,做不了买卖,没有足够防寒衣物。二来,家家没有粮食,都争着去城外深山打猎、找些野菜什么的,祈求着顺利熬过这个冬天,哪还在城里待着啊。” 第63章 隐姓埋名欲借宿 “胡说,冀州虽然闹灾,可也不会颗粒无收,老百姓再穷,也不至于连过冬的衣食都顾不上吧?”萧暄有些难以置信,又望向丁璇,皱眉道,“你在这巴邑待过,可觉得这里有甚蹊跷?平日里百姓粮食可够?” 丁璇也是颇感奇怪,摇了摇头,“巴邑是大县,年年产粮也不少,人口稠密,如今这冷清萧条的模样却是不正常。” 见萧暄等人不信,店小二有些着急了:“那有甚么粮食?!本来今年这收成就不好,官府各种苛捐杂税不绝,单单年末,就又添了近十种名义的赋税,谁家还能有存粮啊?本来好好的县,冻死一些,又饿死一些,哪来的什么人气?” “原来如此,我省得了,你且忙去吧。” 摆了摆手,萧暄面色十分难堪,好似暴风雨前夕般渗人,虽然早就料到可能会是这么一回事,可是,真听人实实在在说出来,这滋味,太沉重,止不住的愤怒和悲哀。 如今再放眼望去,萧暄恍若见到饿殍遍地,堆尸如山。这酒楼中的富商们,愈发刺眼,这些子弟,他们胡吃海喝,裹着大衣,根本就不愁吃穿,别说是这一场突兀降临的大雪了,就是连年无收,土地荒芜,恐怕也轮不到他们挨饿。 萧黎有些担忧的看着萧暄,方才店小二的话,她也是听的真切,只要不是脑子有问题的痴儿,凭借小二哥那一番不做假的肺腑之言,就可以推出个七七八八。 要知道,除非有重大战事发生,不然朝廷的赋税都是稳定的,不会无缘无故增加,至少不会在年关这个时节变动。甚至,哪里出现了大灾大难,为了与民休息,恢复元气,积蓄力量,还会下旨减免当地几年杂税,以缓燃眉之急。 像巴邑这般年末凭空增加近十样苛捐杂税,这种伤害国本社稷的破事,皇帝再昏庸,大臣再奸诈,也是多半不允许,排除则个,只剩下一种解释,当地官员私自增加赋税。 一手重重按在桌子上,萧暄的气息有些不均匀,店小二知晓的,只是他们这个小小的巴邑县城,可是,在萧暄看来,整个咸光郡,乃至冀州境内恐怕都是如此吧。 怪不得折子上说冀州冻死了数千人,上万人无粮垫腹,可笑那朝廷大臣多以为是官员言过其实,骗取赈灾粮饷,却不想实情还要严重得多,那死伤人数定是有所隐瞒的。 在辖区内发生这种事情,这咸光郡太守难辞其咎。 这场冰雪,非是天灾,实是*啊。 萧暄长叹了口气,不过,随即眼神却又变得坚定,更是透出一丝肃杀之气。她虽然是奉旨钦差,却只能巡视登州,途经此处,不便插手当地政务,但她还是荣王世子,一国皇亲,于公于私,撞见了,就不能放任不管。 萧暄气得牙根痒痒,却只能暂且忍耐,现在还不是与当地官府对峙的时候,无论这些是否属实,都是口头之言,没凭没据,就算自己是尊贵的世子爷,也不能随意处置朝廷命官,况且还是越界处理,否则少不了一通麻烦。 “黎儿,看来我们此行又多了一件事...” 从酒楼出来,日近黄昏,不过,萧暄却并没有急着去找客栈住下,而是带着众人再次在城内慢悠悠逛了起来。 唉,雪花满地,人烟稀少,真是一片凄凉。 “今晚咱们不住客栈,就找户人家借宿吧,探探底细。” 行至一处看起来还算整洁的小巷子旁边,萧暄停下了脚步,然后扭头看着其余三人,轻声道:“就按咱们进城之前准备好的说辞,你们三个是我的仆人,我是经商的少东家,可别穿了帮。” 言讫,又特意看了缄默的丁璇一眼,有些惭愧道,“丁姑娘,对不住了,本欲帮你查清家仇,不曾想遇见这等忧心之事,我尚有良知,不能毫无作为,还请你体谅。” 丁璇一怔,明白萧暄等人要去探明粮食一事,她是个识大体之人,并不为难,微微摇头道,“无妨,我理解,但是家仇未报,一日难眠,如今黎姑娘为我易了容,不怕旁人认出,不若就此分开,我去暗查仇家,你们去寻那缘由。” “如此也好,明日午时,我们还在今日酒楼碰面”,萧暄爽朗答应,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萧战、萧黎两人为萧暄马首是瞻,自然没有异议,尤其是萧战,人如其名,身子骨壮得跟牛犊子一样,望向萧暄的脸上带着一丝憨笑。 静静目送走丁璇,萧暄也不多想,往前行了少许,左右瞧了瞧,对比了几处,斟酌一刻,敲开了一家有着泥围墙的院落。 “谁在外面?有何事?” 屋内传出有气无力的询问声,隐隐间带着一丝怒意。 “在下路过贵地,风雪阻塞,想要借宿一晚,还望贵家行个方便,我会出一些银两予以抵偿,不会白吃白喝”,萧暄在外面礼节性拱了拱手,朗声回应,无论屋里人是否看见,她都要把规矩做足了,这是她的原则。 “我家地小,实在是容不下,你去别处借宿吧。” 屋内的声音顿了一会,才又传了出来,看其模样,根本连来开门见客的想法都没有,防备之心,昭然若示。 无奈苦笑,萧暄也不好强迫,只得抬脚朝下一家走去。 这一巷内的院子都不大,也不是青砖石瓦,不属于豪宅之列,但好歹也是遮风挡雨之地。 平凡民众,这是萧暄想要借宿,并且接触的对象。 很快又选了一家,萧暄叩门轻嚷,这次,倒是没有失望。 只听吱呀一声,院门轻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探头探脑,”你们是何人?” “小兄弟,你家爹娘在吗?我们是过路商人,想借宿一晚。” 萧暄见来了个小孩子,忙和颜悦色道。 “阿贵,是你叔回来了吗?”孩童还未答话,后院里传出一阵苍老之声。 “不是阿叔,我不认识”,孩童老老实实喊道。 一听这话,屋里人坐不住了,赶将出来,是一个头发花白,留着一尺山羊胡的老者,他拄着跟木棍,一瘸一拐。 “老人家,晚辈这厢见礼了”,萧暄忙拱手一礼。 “你是?”老者将孙子拉在身后,藏住他的身影,站直了身子,戒备的看着萧暄等人,双手扶门,随时欲关上。 萧暄怕被拒绝,上前几步,脸上露出一丝真挚笑意,放低了声音,道:“老爷子,你莫怕,我是经商之人,这两位是我仆从,你看这大雪肆虐,城内客栈挤满了客人,我们主仆三人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也没个亲戚照应,想要在贵家借宿,还望老爷子行个方便。” 老人,毕竟心软,见得萧暄眉清目秀,不似坏胚,而且,身后还跟着女眷,不好打理,这外面又是冰天雪地,是故,犹豫了一会,还是让开了堵门的身子,迎萧暄等人进去。 “唉,出门在外也不容易,进来吧,权且挤挤。” 萧暄赶紧作揖,“多谢老爷子,能供给一处安歇之地。” “瞧这模样,你这小伙还是个懂人情的。” 老者咧嘴一笑,倒是对萧暄这文绉绉的读书人没了戒备。 在老人家的心里,读书人,那都是通圣人礼的好人。 进了屋,环视一圈,只得四字,家徒四壁。 熏得黑漆漆的炉灶,一张破旧的木桌,几把散架的凳子。 “老爷子,家里有几口人啊?” 萧暄寻着一落脚地,也不在意上面厚厚灰尘,稳稳坐下。 “不瞒这位小哥,只有三人,除却我和孙儿,就只有我的小儿子,现下出城去寻吃的了”,老者闻言,叹了口气。 “哦,可有女眷?” “唉,他娘死了好些年了,留下三个儿子,头两个入了伍,上了战场,都没能活着回来,只有小儿子在我身边,至于我孙子,是我那唯一娶亲的大儿子的种,只是大儿子去了,媳妇嫌我家太穷,又守不了空寡,跟别人跑了,留下阿贵这苦命的娃。”老者边说,边抹了抹湿润的眼眶。 言讫,连着那孩童也呜呜啜泣。 萧暄见状,有些心酸,却也寻不着安慰之语。 “我老了,不中用了,让小哥见笑了。眼下家里也没什么好的,就剩下些干野草,还得等小儿子回来,看看有甚收获,给几位做些吃食,莫要嫌弃啊。” 老丈有些不好意思,原想着萧暄等人是客人,既然来投宿,不能怠慢,奈何家里实在穷的揭不开锅了。就连那晦涩难咽的干野草也不是顿顿能吃的,是家里仅存的食物了。 吃一些,便少一些。 “我们暂且不饿呢,况且是我等叨扰在先,老爷子不必歉疚”,萧暄笑着,丝毫没有嫌弃之意。 “听小哥口音,倒像是京师直隶一带的人”,老者突然想起这一茬,咂了砸舌,好奇道。 “我确是永京中人”,萧暄顺口答着,这没什么好隐瞒。 话音刚落,院门哗哗地被人撞着。 “爹,儿回来了。” 第64章 闻秘辛惊怒交加 “爷,是阿叔,阿叔回来了。” 阿贵擦干眼泪,离了老丈的怀抱,蹦蹦跳跳,上前开门。 院门轻开,一阵踏雪声,随即一个骨瘦嶙峋的年轻人映入眼帘,未及而立之年,皮肤黝黑,嘴唇青紫,背着一个竹编的背篓,里面依稀可见几捧野菜叶子,三两个番薯,身上的粗布衣打满补丁,肩膀处尚有几个拇指大小的窟窿,似是新裂的口子,来不及补上,冷风刮过,直冻得缩脖子跺脚。 “爹,他们是?”年轻人一进屋,抖了抖身上的积雪,瞧见了萧暄一行陌生人,习惯性地皱了皱眉,语气并不友好。 “广儿,这位小哥是过路的商人,遇上大雪封路,来我们家借宿的,身后是他的仆从,且安心,他们不是些作恶的。” 老丈心疼儿子在这大雪地里忙活了一天,拄着木棍,几步上前,欲接过背篓,却被年轻人轻轻避开,想来儿子是舍不得劳累自个的,只好又歇了回去,无奈笑道。 “借宿?”年轻人隐晦地扫了萧暄等人一眼,发现他们衣着虽然干净,可也说不上值钱,像是商队里拉货的小头目,不愿在这冷天花大价钱歇客栈,便找理由搪塞,寻便宜民家,口中不禁小声嘟哝道,“要投宿就去客栈啊,来我家算什么事?本来就没吃的,还得添三张嘴,真是晦气。” 老丈上了年纪,耳朵不好使,没在意儿子说了什么,可一侧的萧暄耳聪目明,却是字字听清,面上浮现一丝尴尬,这年轻人定是把她们当做混饭蹭宿的滑头,想了想,唤来萧黎,对其耳语一番,让她和萧战佯装寻东西,去外面买些酒菜来,算是答谢老丈一家,免得落了口实。 萧黎了然,站起身子,拉着萧战,一块儿奔出去了。 萧暄转身,看着一脸狐疑的老丈,也不愿老人家多心,笑着道,“老爷子,我有件东西落下了,估摸着该在来时的路上,这才遣了家仆去寻,莫要多心,他们去去且回。” 老丈闻言,打消了疑虑,又念着萧暄行商丢了宝贝,总归不吉利,安慰道,“小哥儿,可是甚打紧的东西?这鬼天气,路上没几个人,家家关门闭户的,若是离得不远,想来丢不了,你且安心等着便是。” “那也不一定,指不准有谁路过,揣怀里跑路了,这年头,缺衣少食,挨饿受冻的,谁顾忌那些说书里的品性,天上掉下个值钱宝贝,谁不稀罕?”默默在一旁烧柴火的年轻人头也不抬,闷闷道,语气里暗含着一丝幸灾乐祸。 “广儿,说的甚混账话!这街坊邻里的,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虽人穷,但志不短,不会作那腌臜之事“,老丈急眼了,拄着木棍吼道,他不愿意萧暄等外地人看轻。 “怎地!还不让人说了?爹你出去看看,外边是个什么光景,我今日得的这几个番薯,还是豁出命才保下来的!不信,你瞧瞧,你瞧瞧!” 年轻人捞起衣襟,袒露皮肤,倒叫人吸一口凉气,只见得腰腹背脊满是乌青,好几道深深的红印子,触目惊心。 “我的儿啊,你这是为何?昨夜还好好的,今天怎地这副形状?” 老丈痛心疾首,上前摸着伤痕,嚎啕道。 一见爹咸水珠儿不停地掉,年轻人也是心底绞痛,抱着老丈呜咽不止,“爹,爹...咱们...穷人的命真是...苦啊。我今儿...跋涉上山,挖地一尺,好容易才找到这几个小番薯,念着咱家连续几天...清汤野菜,总有个果腹物,不曾想,被邻里瞧见,非要分了去,我不肯,他们...就上来横抢,我前后逃不过,一个脚滑,沿着山梁子...掉了下去,摔了个结实,所幸人没死,番薯...还在兜里。” 一番哭诉,见者心酸,闻者落泪。 立在旁边的萧暄眉头拧在了一起,面上阴晴不定。 这父子俩抱头痛哭许久,方才收了声,拿袖子抹着红眼眶,待得心绪稍平,那年轻人似是想到什么,又悲戚道,“爹,官府加税,将我们的粮食搜刮了干净,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咱们熬不过严冬的。我出城上山时,见地上又倒了许多冻得僵硬的尸体,不少人饿得狠了,竟然把那些死尸拿来煮了吃,屠宰人肉,易子而食,甚是可怕。” 什么!竟然已到了人吃人的境地!萧暄惊怒交加。 “这帮天杀的狗官,竟把咱们逼到这个地步。”老丈狠狠地把木棍往地上一跺,咬牙切齿道。 “老人家,我且打听一下,这巴邑县的老百姓到底冻死、饿死了多少?在下进城时见街上的人委实少了些,你须如实告知”,萧暄剑眉急促抖动了几下,声音愈发低沉。 “唉,多得数不清啊,这位小哥,你有所不知,十天前,大伙快要饿死了,勒起裤腰带,无所顾忌,联起手来冲击了县令衙门,想要讨粮吃,可那恶县令称乱民造反,即调了士兵、衙役好几百号人,手持大刀□□,胡乱砍杀,血溅四五十里,哭声震天,那个惨景,还在我跟前晃呢”,老丈心有余悸,满脸悲戚戚,那日的惨状历历在目,难以抹去,又道,“唉,死了的人都被清理出城了,城中人家已是十室六空”, “这些狗官,拿着俸禄,不尽思报国,不造福地方,竟犯下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万死难赎其罪,实乃社稷之虫也!”萧暄一拳锤在旁边的墙上,脸色发青,牙齿咬得下唇边泛白,她微红的鼻尖隐隐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好一个巴邑县啊,本就是大灾之年,县令不忙着调度粮食,开仓济民,只顾着强加赋税,横行不轨,屠戮百姓,草菅人命,我萧暄要是不把这些个国家蛀虫彻底清除出去,我就不配穿着一身蟒袍,担着世子爷的名头! “老爷子,那巴邑县县令如此残暴不仁,你们就没去咸光郡太守府告他吗?”萧暄不动声色地看着梁老丈,却是心里已经明白了不少,不过,有些话,还是要落实清楚的好。 “早就告了,抵个屁用!” 满脸苦楚的老丈,深深叹了口气,道:“先前我们递了状子去太守府邸,结果硬是被守门的官差给赶出来了,根本连太守大人的面都没见着。后来不少人走投无路,又去了冀州刺史处讨说法,还击了鸣冤鼓,可最后还不是被结结实实打了几十板子,轰了出来,皮开肉绽的,人都快没气了。不久,县令就发了告示,城中百姓不得随意议论此事,违令者,砍脑袋,自此以后,就再也没人敢告了。” 老人家语气里充满了不甘,这种事情,底层人民碰上,只能无奈,自古以来,皆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果然如此,民不与官斗,官官相护,岂是可以告倒的? 深吸了口气,强行将欲把狗县令直接枭首于众的心思压制下去,如今的萧暄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一听到神武军千总沈贵中饱私囊就冲动行事的世子了,她的养气功夫练到了家,日趋成熟,凡事三思而行,谋定而动。 今日这天大的冤屈,明面上是巴邑县县令在搞鬼,可暗地里定是有着咸光太守,冀州刺史,甚至是永京里的高官在背后撑腰,不然凭借一个小小县令,断不敢如此行事。 “老人家,那恶县令姓甚名谁?你可还知咸光郡其余县的情形如何?是否都如这般凄惨?!”萧暄摸了摸光洁下巴。 话说到此处,老丈和被称作广儿的年轻人俱是一愣,这借宿的路人对于这巴邑县政务也太过关心了,寻常经商之人听闻这等祸事,往往是避之千里,可眼下这岁数不大的少年竟是颇有兴趣,看其模样,仿佛是要在明察暗访,该不会是官府派来打探口风,监督百姓的鹰犬吧。 望着两人狐疑地看着自己,眼底暗暗提防,萧暄顿时好不憋闷,细想一下,也就明白了个中缘由,“你们二位放心,我确确实实是过路之客,不是官差的爪牙,只是心底良知未泯,希望能多加了解,出谋划策,让这些个贪官遭到报应。” “唉,我也是当倒苦水,在这家中给小哥念叨念叨”,老丈声音中带着一丝的凄凉:“可即便小哥你知晓了,能有什么办法?如今城外死了的人大多都没个收尸的,身子全便宜了食腐鸟,咱们这些活着的,也不过是挣扎一股子劲,哪里还奢求什么盼头,左右不过是贪生罢了。” 活着的人,苟延残喘,去了的人,死不瞑目。 这惨状,京中多数人怕是闻所未闻,即便有知道内情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含混过去,念及此,萧暄冷笑连连。 就在这三人沉默无言之际,萧战、萧黎提着一个个大小不等油纸包并着一坛子酒回来了。 “这大雪天,客栈虽还不缺吃食,可种类却是不多,我选了几样可口的,还买了一坛子烧酒,给大家暖暖身子”,萧黎轻柔的声音传进耳朵里,让众人精神一振。 而今能在这物价顶贵的巴邑县买到这些入口的东西,没足够的银子是决计办不到,老丈和年轻人皆是不约而同地扫了萧暄三人几眼... 第65章 看尸体暗查雪灾 “老人家,这些酒食权当我们的一点心意,答谢你的收留之恩”,萧暄见得二人归来,微微点头,转过身去,将一叠叠油纸包放在老汉及年轻人跟前。 “哎呦,这,这如何使得?让小哥破费了”,老丈面色涨红,这简直是宾客倒置,羞煞人了。这大雪天的,既然在自己家借宿,那就算是自家的客人了,虽说是灾荒之年,只有些野菜树皮,番薯疙瘩,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丰盛酒菜,可最起码是自家的,不能让客人自己掏腰包买吃食的不是? 站在门框边的小儿阿贵,一点也不在意老丈的羞惭,闻着扑面而来的肉菜香,肚子里的馋虫翻滚不止,满心满眼都是食物,把那双眼死死地盯着肮脏漆黑的坏桌子,直直望着那一包包熟肉,一叠叠蒸好的馍馍糕点,口中生津,唾沫水儿划成一道线,一上一下,欲滴到冰凉凉的地板上。 而先前还对萧暄等心存不满,冷言冷语的年轻人此刻眼中幽光一现,喉头也是狠狠一动,砸吧了下嘴,心底痒痒。 这老汉家平时过日子,虽然一年也吃不了几次肉食,可最起码有个盼头,不会饿着,可最近些日子,真是前胸贴后背,两眼冒金星,那扁担掉地上,都比不出个“一”字了。 萧暄见状,心头越发沉甸甸的,说不清什么,闷得慌! “爷,我能吃吗?”阿贵消瘦泛黄的小脸满是希冀,他怯生生地瞟了一眼萧暄等人,回过头,朝着老丈小心翼翼道。 “当然,想吃什么,拿去便是”,萧暄温和地笑了笑。 一听这话,再看看阿爷阿叔都没有反对,小儿顿时乐了个结实,跳起脚,拍着手,欢呼两声,似饿狼一样就扑上去。嘴巴大张,双手齐用,不顾咀嚼,一个劲地塞,心底直埋怨没多生几只手,恨不得把脚也用上。 萧暄、萧黎看着小儿形状,对视一眼,皆是叹了口气。 “老爷子,你们也吃点吧,承蒙你们照顾,才使我主仆三人不至于流落街头。而今的天气,柴禾不多,干柴更是紧缺,生火必有难处,总不能多方劳烦老丈吧,莫再介怀。” 萧暄一席话,言辞恳切,温暖人心。 “多谢小哥了”,老丈布满皱纹的干涩眼角流下几滴泪。 经过这一番推攘,大伙挤在一处,边吃边谈,气氛融洽。 年迈的老丈这才掏心掏肺地把自家遭遇说了个遍。 原来这老汉姓孙,年轻时靠着一双手,搬沙卸货,挑担打杂,做些苦力活计,起早贪黑,省吃俭用,终于攒下些银子,娶了个本本分分的农家女为妻,生了三个娃,虽说日子清贫,粗茶淡饭,没有油水,可也实在。 底层老百姓的生活就是这样,难得大起大落,没有勾心斗角,只余下柴米油盐,企盼着嫁娶生子,祈求一生没病没痛,老来儿孙满堂,全家安康,图个喜庆热闹罢了。 可世间之事,岂由人愿? 朝廷战事频发,徭役赋税沉重,县令周钱又横行不法,这日子过的一天不如一天了,孙老汉不幸死了老伴,做了多年鳏夫,膝下三子,老大孙福,次子孙安,都被征了丁,双双战死,连个尸骨都找不齐,老幺孙广,打小体弱多病,药罐子泡大的,又闹了一阵子肺病,倒是躲过征兵一劫,只是目今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只能硬着头皮出去挨冷受冻寻吃食,身子愈发差了。 好好一个家庭,只留下了三个人,将来可能更少... 萧暄听得很不是滋味,低首饮尽一口酒。这些年她培养了不少势力,对于大梁形式的认识远超过那些未踏出永京城半步的亲贵,看似屹立中原的帝国早已外强中干,各种各样的奸佞之徒上交宦竖,下通列强,或蛊惑百姓,或欺压良善,一场不亚于当年黄恺起义的民变正在急速酝酿之中。 “老爷子,那些冻死、饿死之人的尸身丢弃在哪?我想去看看”,萧暄又是皱紧了眉,今日她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好端端的,小哥提这作甚?死人忌讳多,不吉利,有些东西不干净,看不得的,小哥年纪轻轻,何必去触霉头,坏了自己的运气呢?”老丈一惊,看了看萧暄,着实费解。 “老爷子莫担心,我这人原是不信鬼神的,况且行的端,走得直,没啥亏心事,何惧哉?只是心里念着,想亲眼一睹”,萧暄和声说道,也不过多解释。 “唉,告诉你也无妨,就在城南的林子里,堆得可高了,顶头大片大片的乌鸦盘旋,久久也不离去,那情形吓人呢!”孙老汉摇了摇头,满脸凝重之色。 “黎儿,萧战,我们这就去看看,老人家,你们且吃,我等晚些再来”,萧暄不愿耽搁,腾地起身,抬腿就往外走。 那些尸体将来会成为不容置喙的呈堂铁证。 “诶,小哥,你...”孙老汉立在原地,茫然无措... 城南枯林,荒芜人烟,杂草丛生,因为大雪冰封,空气中弥漫着尸体腐烂味道稍稍淡了些,可依旧是刺鼻难闻。 城南们外的这一大片土地,早先无人拓荒耕种,就演变为了乱葬岗,穷困潦倒的贫民死后大都埋这里,还有那些客死异乡的、身份不明的,许多连个墓碑都没有,也不知名讳家氏,棺木腐朽,露出的尸骨都无人理会。 唉,有道是人死灯灭,有钱有势的人家不会葬在这里,这里都是些底层的”光脚板”。其中但凡好点的,由亲戚朋友寻个朝阳的地方入土,每年清明来烧点纸,尽点意思,要是无亲无故,用草席一裹,拖到这里随处一甩,凄凉得紧。 现在是闹荒年份,万户萧疏鬼唱歌,这乱葬岗便是格外拥挤。巴邑县令怕把尸体扔在江中污染水源,便命人全部拖出城外埋葬,可这死人骨实在太多,衙役们又不想沾这些晦气,便强征民夫来搬运,忙活了好些天,挖了大坑,层层堆叠,草草掩埋,不少尸身的胳臂腿都露在外面。 萧暄三人用上功夫,脚力了得,不一会就到了乱葬岗。 望着满目疮痍之景,萧暄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步上前,扒开厚厚雪,仔细端详一具具冰凉尸体。 这些冻得比棒子还硬的躯干,呈自然或卷曲状,表情很安详,尸斑呈鲜红色,与老百姓日常说的”笑面”是一致的,其尸僵发生迟,消失慢,而且强硬,*也是极其缓慢。 “看来这里大多数人真的是活活冻死的”,萧黎眯着眼,沉痛说道,心中很是难受。 “哼,不仅仅是冻死,你们看,这里的尸体基本全是面黄肌瘦,嘴角干裂,躯干萎缩,明显饿了好几顿了”,萧暄眼角微微上吊,瞋目一瞪,眸中精光凌厉。 百姓沦落如此地步,这巴邑县令罪该万死! 萧暄随即又想到了什么,摩挲着下巴,道,“黎儿,若我没记错的话,冀州这边的消息刺探,原先乃是萧沼负责,眼下他随飞麟卫调去登州,是谁来补得缺?” “是萧竹,我从清风轩将她调了过来,主持冀州事务。” “传令下去,让萧竹务必于明日之前将冀州大小官员详尽资料送至我跟前,我要一一阅览,特别是巴邑县令和咸光太守两人,必须无一遗漏,查仔细了!” “黎儿明白。” “等等,再让萧竹调集些人手,打探那聚义镖局之事。” “好”,萧黎简短一句,铿锵有力,绝对服从。 布置完这些事,三人动手堆了许多小雪丘,把尸体掩埋,算是送这些百姓最后一程。 “狗官,该杀!”一侧的萧战看着一处处的雪堆,恨极了逼死人命的县令,只吐出四个字。 萧暄闻言,点了点头,深有同感,眼中杀气涌现。 “少爷,我理解你此刻心思,但这巴邑县乃是冀州之地,非登州之属,我们若是插手,实则越权了,还会提早暴露行踪,乱了登州计划,得不偿失啊”,萧黎见状皱紧了双眉。 萧暄捏了捏手指头,来回踱了几步,兀地停住,道:“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打草惊蛇的。黎儿,可还记得上次我击杀黄浪后,捡回的那个包裹,你与萧战先回到孙老汉家中,把那包裹打开,寻一寻有无关于登州的线索,再将萧海等人从那边传来的讯息理一理,我们这几日一直奔走,未曾顾得上这些,待我夜探衙门后,得了萧竹的禀报,再行决定接下来的计划。” “少爷,你要单独去会那恶县令?” “我且去他府邸摸摸底,瞧瞧可否有意外之获,毕竟除了这雪灾之外,我们还要帮助丁璇姑娘将聚义镖局灭门一案查清楚,要做的事可不少。” 萧暄有些烦躁地搓了搓手,眼下能在巴邑县待得日子很短,必须抓紧时机,有所发现才行,不然登州那边怕是会耽搁。 三人分作两处,萧暄独自去了县衙。 巴邑县衙座北面南,主心线上排列着一众建筑:大门、大堂、二堂、迎宾厅、三堂,两侧建有庭院和东西账房等,共六组四合院,整整八十间房屋,大体上为左文右武、前朝后寝、狱房居南的格局,阵仗不小。 看着这不小的院子,萧暄嘴角冷笑,这县令的家底挺肥实的啊... 第66章 幽蓝出异象大生 距离登州千里之遥的海面上,几艘商船宛若翩叶。 居中一艘豪华之至,高四十尺,长一百八十尺,上下分为四层。上层设正殿、角阁、东西朝堂和回廊,乃是尊贵之所,非常人能住;中间两层共有百余个房间,均用丹粉粉刷,以金碧珠翠作装饰,悬缀有流苏、羽葆和朱丝网络,亦是富贵之流歇息,而下一层是船工、仆役们的住房。 大船第二层的角落里,一间别样的上房,干净整洁。 屋内陈设并不繁杂,简约朴素,却不失大气。 一张宽大的棉塌上,一道清丽倩影安然而坐,轻纱遮面,双眸轻闭,体内真气流动,吐纳气息,静思冥想。 在她身前,放着一把水蓝色宝剑,铭文遍布,深邃精致。 细看这把古剑,却是不出世的神器,沧桑内敛。 剑柄之处饰有蓝琉璃、九华玉,端的寒光逼人、刃如霜雪;剑身细长,再摩其锋鄂,则水断龙舟,陆剸犀甲。 房间之内,安和静谧,佳人慧剑,交相映衬,气息相通,宛若一体,光华四射,竟是如此之配。 突然,那柄水蓝宝剑急速抖动,一声清啸,出鞘半截,大放光芒,耀眼的湛湛蓝光顷刻覆盖了整个房间,诡异之极。 原本静静练功的佳人应声睁开双眼,一双明眸亮若星辰,黑发衣襟在半空之中飞舞飘荡,风姿绝世,动人心魄。 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惑,被面纱遮挡的俏脸上表情朦胧,难以让他人窥测,抬手一招,那柄散发异样蓝光的宝剑突地飞来,稳稳落入手中,但刹那间蓝光更甚,剑柄颤动之际,犹如猛兽低吼,狂龙出渊,气势凌人,愈发地不受控制了。 “定!”女子蹙眉,猛然一声清喝,手中真气一拥而上,牢牢缚住长剑,硬生生地将露出半截的剑身逼了回去。 只听得“铿”一声,长剑归鞘,蓝光敛去,又变得安静。 女子见状,微微松了一口气,额上隐隐有一丝汗渍。 奇怪,幽蓝剑这是怎么了,以往从未如此,莫不是... 正当她兀自思量之时,房门被急急敲响,屋外传来一阵焦灼的男声,“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退下吧”,女子淡淡回应,微微颔首,低眸望着幽蓝剑,纤纤玉手抚摸着冰冷剑身。 幽蓝乃是天下名剑,世间少有,唯有与其双生同出的“灵渊”可以相提并论,传承至今,承续千年,上至帝王将相,下到江湖侠士,莫不渴求。 而这位风华绝代的女子能得到它,来历不可谓不大啊。 如此一把充斥灵性的圣剑,突现异象,定是有大事将生。 女子端详宝剑,幽幽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神色,轻咬下唇,久久寻不到头绪。 罢了,祸兮福兮,来之则晓,多思无益。 闭目盘腿而坐,女子重新运功而行,感受着体内充盈的真气,心下逐渐平和,如今自己功力已是步入中天三境,于同代之人中,当是翘楚,甚至直追族中老一辈,照此速度,未来五年,可达中天境巅峰之段,突破上天之境,指日可待。 当今武道,分为内外,外家练筋骨皮,拳式腿法,刀枪技巧,内家则是修行内功真气之人,骨骼经脉大不相同,比起外家汉,厉害得多,行内有句话叫做“外家宗师不及内家小徒”,由此可见,这外家之法,只能叫“武术”,空有其架,花俏不实,而深厚内功才称得上入了“武境”。 修习内家真气之人可分为三境:上天、中天、下天,而这三境又可以细分为九段:上天三段,中天三段,下天三段。 今番放眼世间,江湖中修行真气之人,大多止步于下天境前两段,难以寸进,达到下天境三段顶峰的,又得减半,能侥幸进入中天三境的,屈指可数,且地位不低,颇有名望,而修行至中天境巅峰的,不少年过六旬,自立门户,呼风唤雨,为一代宗师,至于那太过遥远的上天境,却是常人难及,鲜有提起,至此之辈,凤毛麟角。 当然这些个常态并不包括那超然于外的隐世之族,他们隐蔽而居,历来奉行不为任何朝廷效力,不插手江湖恩怨的准则,功法丹药皆不外传,代代有强者出,远胜于世中人。 譬如眼前这位质若寒霜、淡若青莲的奇女子不到双十年华,修为却能达到旁人一生难及的中天境第二段,天赋秉异,资质若妖,其背后的势力,必然不可小觑。 能拥有倾国倾城的容颜,能掌控举世难寻的幽蓝剑,能习得同辈仰望敬畏的武功,这样的佳人,好似九天之凰,翱翔云端,高贵坚强,空灵绝世。 双手在身前摆出奇异的手印,女子胸膛轻微起伏,一呼一吸之间,形成完美的循环,有着淡淡的白色气流顺着口鼻,钻入了体内,温养着骨骼与经脉。 “嗒嗒嗒”,房间木门再次被敲响,不过力道极轻。 “什么事?”女子秀眉一蹙,面色沉了下来。 “小姐,是我,钟慧”,门外女音若脆铃,悦耳动听。 “进来吧。” 房门应声而开,一位梳着两个对称发髻,后脑留一股大辫子的柔顺少女踏入,她杏眼炯炯有神,长着一张可爱的鹅蛋脸。 “小姐,族里来信了。” 钟慧对着榻上寒眸冰冷的女子微微福了一礼,眼中露出敬畏之意,小心翼翼道。 “我没兴趣”,女子闻言,朱唇微启,话语之间的冷意,似飞雪之冬,冰封千里。 哼,族中此时来信,除了为我的婚事,还能有什么? “可是...可是...”,钟慧一个哆嗦,虽然作为小姐的随身侍从,对其冷淡的性子也摸得清楚,可眼下到嘴的话依然不敢顺畅地抖出来,毕竟榻上的女子在家族同代之中最为出色,乃迄今为止洛族世代绝学承继最完美之人,年轻如斯,便已是地位尊崇的神女,更是问天阁的少阁主。 试问,站在这等如东海之珠般耀眼的人儿面前,怎能不自惭形秽,紧张万分,况且这个出尘女子骨子里还埋藏着他人难以想象的骄傲。 钟慧脸憋得通红,嘴唇蠕动,似是在结结巴巴地说着什么,可好大天也听不清半个字,好不尴尬,恁地急人。 女子见钟慧说话磕磕绊绊,面上隐隐约约闪过一丝不悦。 就在此刻,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不多时,一名男子不请而入。 仔细一望,嗬,好个风流周正的人物,他折扇轻晃,唇角微扬,如玉温良,一袭玄青裳,浅笑露端方,俊朗世无双。 “单璃,真巧啊,我们又见面了”,男子收起折扇,奂手含笑而立,轻风拂来,长发飘动,洒脱不羁,灼华胜桃夭,那般气质,颇令人为之赞叹折服。 “恩”,瞧得身姿挺拔、容颜昳丽的青年,榻上静坐的单璃面纱后的脸颊却并未因对方那出色外貌,而表现出一丝的柔和,依旧冷漠,淡淡应声,仿佛这天下之人在她眼中并无差别。 虽然她也知道,眼前的男子可不是那种空有其表之徒,其实力,在与洛家同为隐世大家的澹台一族中,也是出类拔萃的,较之自己,虽略有不足,可也差不了太多,堪称是灵境五大世家年轻一代的风云人物。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让天性清冷的单璃对其有多余的想法,毕竟,骄傲如她,不会也不屑于小女人作为。 “哼,还真是巧啊,澹台公子总是能遇见我,若是无事,就请离去吧”,望着澹台彦赫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自己,单璃终是恼了,轻灵的嗓音在房间中响起,带着一丝冰寒。 不过这一声暗含讽刺的辞词,仿佛是蕴含着特殊的魔力,并未让得澹台彦赫脸色有何变化,相反,他的眼中浮现了沉醉之色,这般女子,当是人间极品,轻笑了一声,上前两步,放缓语调,“璃儿,你我同为世家之子,今日得见,当好好叙一番,不知你可否赏光...” “澹台彦赫!请你自重,我叫单璃,你我之间并没有这么熟络,望你以后不要自作主张地随便称呼。” 单璃冷冷打断,语气凛然,右手缓缓抚过幽蓝剑。 澹台彦赫面色微僵,双眉一挑,对面的曼妙女子虽有薄纱遮住脸颊,但那一对若水晶般剔透明彻的眸子,却是让得这片天地都瞬间黯淡,轻呼一口气,按捺□□内躁动的心火,依然用平和温柔的语气,道:“是我唐突了,还请单璃姑娘见谅。” 单璃低眸,不置可否。 望着女子不咸不淡的态度,澹台彦赫心底涌现一丝怒意,交杂着爱慕、尴尬和不忿。想他堂堂澹台少主,“灵境五杰”之一,家世相貌,莫不是万里挑一,仰慕自己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偏偏就是这个单璃,软硬不吃。前些时日听闻不少世家之子多方筹备,同长辈一道,亲自登门,向洛家提亲,可都被单璃强势否决,看来,这等优秀之女,想要虏其芳心,难如登天啊。 澹台彦赫想着自己多次打听,一路跟随,殷勤献尽,单璃却从不假以辞色,真真憋屈之至,自讨没趣,便不好再纠缠下去,拱了拱手,抬脚往房间外走去。 临门之际,心有不甘,瞟了一眼榻上女子,暗地里眼神渐渐阴沉... 第67章 夜探府衙遇丁璇 见到澹台彦赫黯然离去,单璃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今年已是十九岁了,婚姻大事迫在眉睫,族中不少长老都关注着,隔三差五地施压,让她烦不胜烦,若不是自身天赋不凡,血统高贵,且对于洛族来讲,太过重要,长老们早就会为了洛家利益,逼她与别族联姻,断不会如此妥协。 而今无论是族里族外的年轻人日夜追捧,还是长辈元老们处处叨扰,都让单璃无法静心练功,索性便寻了由头,离开洛家,到梁国登州之地去寻找血参,留个清静。 “小姐,你是不是还在为亲事烦扰?”钟慧鼓足勇气,上前轻声问道,在她看来,能让贵为天之骄子、家族神女的单璃忧愁挂心的,唯有这一件事了。 单璃寒眸一顿,却并未反驳。 似她这般清心寡欲之人,对于男女之事,根本无愿。 可人生于世,身不由己,眼下族里虽然还没有实质动作,保不齐将来就会步步紧随,逼她就范,如不想如此,唯有苦练武功绝学,踏入前人未有之高度,才能不受制于人。 “小姐,切莫忧心。你这般优秀的人,上天定会宠惜,指不定此次梁国之行,你就能遇上真命天子呢”,望着单璃紧锁的眉心,钟慧也忘记了害怕,言语不忌讳地宽慰道。 单璃闻言,冷冽地瞥了一眼钟慧,直把小姑娘吓得一个激灵,后退几步,站在一旁,低首不语。 良久不见动静,钟慧抬起头,有些怯怯地望向主子,却发现单璃并没有生气,此刻她正双眸怔怔,兀自出神。 真命天子,呵,真是可笑,类我这般修行日甚,冷淡寡情之人,一生若不青灯佛卷,参禅悟理,便是孤芳自赏,拂袖天下,怎会有人能合我之琴瑟,解我之心语。 况且我也不需要! 单璃冷冷一笑,风吹额发,面纱轻动,不自主地握紧手中幽蓝名剑。 这样的女子,水中月,镜中花,是是非非不问,恩恩怨怨不论,永远不能触及心底的真实,宛若心口朱砂,眉间清泪,喜悲不及,宠辱不惊。 因为她知道百只鸿雁,追不上逝去的流霞,千只彩蝶,抵不过严霜的拷打,何必在意留恋? 任阴晴圆缺,云断花飞,亦生死绚烂,无怨无悔。 她是单璃,且永远都只是单璃。 ........................................ 冀州,咸光郡,巴邑县。 此时天色已晚,借着四周火把的光芒,萧暄再次望了望宽敞奢华的县令居所,瞧着那隐匿在暗处的模糊轮廓,即使他在永京城中见惯了王侯贵戚的豪宅,也忍不住得摇摇头。 “逾制,逾制啊!”一声暗叹,心下愤恨,一个小小的县令,即便管辖着郡府首县,住在这样规模的府邸中,也绝对是逾制。单单凭此大不敬之罪,就可以摘掉他的乌纱,甚至项上人头。 只不过如今朝廷*,臣子们大多骄奢淫逸,没有谁会将礼仪制度、典法规矩放在心上罢了。 这巴邑县令周钱为了自己住的舒坦,便不知投入了多少物力财力来修建宅子,搜刮的民脂民膏,不知几多。 许是亏心事做得太多,夜不能寐,这周钱的府邸还有一个特色,就是防卫甚严。在那高高的院墙之外,环绕一圈,每间隔几十米,便是设有衙役昼夜巡逻。再往院里寻去,又有数十名家丁差役举着火把来回执勤,护着中心的主房。 围着四周转了转,探清底细后,萧暄眯了眯眼,一切已是了然于胸,“啧啧,这防卫可真是森严。哼,县令不过七品之官,就摆这样的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公侯呢!” 萧暄一面观察着院子的分布格局,一面不屑地小声嘀咕。随后她来到一处葱郁的树荫下,心中静静默念几下,估摸着到了守卫交替的空当,用上轻功,脚下生风,猛然一踏地面,身形化为一道黑影,闪电般飙射进府邸内。 一连番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拖沓,敏如鹰隼。 淡漠地扫了眼处地,萧暄辨清方向后,躲过一拨又一拨的巡逻队伍,身形化为一道影子,穿梭在大小房屋的阴影之中,不一会儿,便快速潜到了县令周钱的卧房外,悄悄闪掠而上,轻轻飘落在屋顶,神不知鬼不觉。 伏在屋顶上,揭开一小截瓦片,向下望去,堂前琉璃灯明亮,渲染着并不昏暗的光芒,萧暄定了定神,暗暗自嘲,自己今夜居然也要做一回梁上君子了。 房间里的人还不少,一个中年男人,并四名女子。 那男子穿团领衫,身材臃肿,胖如圆球,腆着一个硕大的肚子,似是有七个月身子的孕妇,躺在铺了软垫子的木摇椅上,耷拉着两条粗短的腿,一晃一晃地,还够不着地上。脸上留着一小撮胡子,微微一笑,眼睛鼻子,皱成一团,分不清哪是哪,腮帮两片肥肉随着厚唇不停地上下乱颤。 而在他身旁,站着四位花容月貌的少女,正值妙龄,唇红齿白,身材丰腴,凹凸有致的曲线,引人心火。道句实话,这四个女子长得好模样,又会唱曲儿,省得诸般耍笑,只去行院人家串,那一个行院不爱甚。 男人一双贼眼直往身边女子身上瞄,不时地上下游走。 “乖乖,你们这一个个都长得这般貌美如花,叫老爷我先宠幸谁呢?唉,真是不好选啊”,男子粗大的嗓门,因为夹杂着满腔的□□,愈发低哑难闻。 只见他砸吧砸吧嘴,吞了吞口中津液,一双肥大粗糙的咸猪手,一会儿摸摸这边女子的傲然双峰,一会儿又探探那位少女的幽花秘境,斜着眼睛,端的快活。 房上萧暄见此一幕,就是用脚趾头想,也明白那胖男子便是此次目标——恶县令周钱,于是眼底恨意愈深。 且不论现在城中百姓连吃食都顾不上,你一个父母官,不积极筹备钱粮,裁断官司,赈济灾民,巡查安抚,反而在大宅子里纵情声色,风流快活,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萧暄真想即刻跳下去,在周钱那猪脑袋上狠狠踩两脚,把他踹进地下去方罢休,可转念一想,自己此行主要是摸底细,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免得到时坏了大局,这周钱怕还是有些来头的,不然他既没才学,又无品性,如何能谋上一个郡府首县的县尊之位?如此一琢磨,权衡之下,便又耐着性子守在一旁,看看有无甚蹊跷之处。 却说这周钱早年娶了一个大家闺秀,唤作玉芳,姿容虽然无双,风情未免不足,还有一二分不中他的意。只因这玉芳平日父训既严,母仪又肃,耳不闻淫声,目不睹邪色,所说的话一板一眼。房中套数也只有些中庸之道,不肯标新立异。至于行乐之时不肯叫死叫活,助男子的军威,就唤她心肝命肉,竟象哑妇一般,不肯答应,几次三番,委实让周钱聊不开去,所幸便把她晾在一旁,搜罗了不少美妾。 自古男子寡情义,重*,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这好色的周钱有了权势,便也有了八房姨太太,日日快活,夜夜笙歌。而眼前这四位女子,则是今日旁人孝敬予他。 “哎呦,老爷,你怎的如此心急啊?” 一位女子受不了周钱的毛手毛脚,忙着退了几步,娇嗔道。 那模样,风情万种:金莲窄窄,湘裙微露不胜情;玉笋纤纤,翠袖半笼无限意,星眼浑如点漆,酥胸真似截肪。 看得周钱肚腹处一团烈火,赶将起来,抓起身旁一壶好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愈发燥热。有道是“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有了酒浇火,自是越烧越旺。 这周钱便与几位美娇娘嬉戏玩闹,共赴巫山*。 可怜了房上萧暄,看着这一幕活春宫,气不打一处来。 左右此处得不到什么线索,萧暄飞身而下,摸去了书房。 这周钱不是个读书人,作诗堪比作死,写字全是鬼画符。如此差劲的学问,却为了显摆,把这书房弄得极其光鲜。 萧暄借着月光一瞧,嘴角一撇,对那周钱又看轻了几分。 绕过案头,翻箱倒柜了半个时辰,萧暄终于在一处暗格里,找到几封书信,不及拆开,揣进怀里,又寻视了一阵,没发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便起身离去。 就在萧暄往回赶的路上,突然听见一些异样响声,四下一看,瞥见一间房,亮着微微烛光,人影晃动,不禁有些奇怪,便伏低身子,查探一二。 原是一间六椽屋子,前半间安一副春台、桌凳,后半间铺着卧房,贴里安一张三面棱花的床,一张金漆桌子上,放一个锡灯台,边厢两个杌子,对床排着四把一字交椅。 此时烛影绰绰,屋后间的桌子四周围着三名官府衙役,他们腰间挂着大刀,正坐下饮酒,吃着夜宵,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张凳子上,结结实实绑着一名女子,嘴巴也堵上了。 萧暄仔细一辨,顿时目瞪口呆,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丁璇... 第68章 绥安郡山崖绝命 屋内,丁璇被缚在一旁,失了自由,动弹不得。 另外三个衙役,自顾着大口吃着酒食。 少顷,一个尖嘴猴腮的衙役,抹了抹嘴角的油,咧咧道:“吃一口,歇一阵,倒教得我困倦起来,且睡一睡却行。”言罢,解下腰刀,随手搁在桌子上,再把油腻腻的手在身上的官差服上擦拭干净,便仰在椅子,略略闭得眼。 “诶,你个干猴儿,好吃贪睡的,这才什么时辰,便想着歇下了,县太爷可是吩咐我等,在此值夜,看紧了这小娘们,若是出了差池,仔细我们这身皮啊!” 另一个衙役生得皮肤黝黑,听了这一席话,笑骂道。 尖嘴猴腮的衙役闻言,睁眼不屑地瘪瘪嘴,嘟囔道:“这县太爷也太不厚道了,平日里没事,自己花天酒地,只顾着消遣我等,连个打赏也舍不得,小家子气,这会又放着这小娘皮在这,叫我们好生看管,碰不得,摸不得,做甚么?” “唉,鬼省得那县太爷又犯什么幺蛾子,莫不是看上这捉来的丫头,要讨她作第九房姨太太?”黑皮肤的衙役灌了一口低等的烈酒,斜着眼瞟了一下墙角的丁璇,摇摇头。 “都少说几句吧,这大冷天的,权当省点气力。当官的要做什么,咱们这些下属只能兜着,犯不着猜来猜去,放屁聒噪,小心祸从口出”,三人之中,一直沉闷地喝着烧酒,未曾开口的衙役,此刻也是忍不住地劝道,他生着一张方脸,布满密密麻麻的斑点,让人看了,着实瘆的慌。 他年纪瞧上去最长,一说话,另外两衙役悻悻地闭了嘴。 一席人又静静地围在桌子前,闷闷地吃着菜。 兀地,一阵风飘过,烛影晃动了几下。 “谁!”方脸衙役大惊,猛喝一声,还未站起身来,却是脖颈后狠狠一痛,瞬间没了知觉,随即昏倒在地。 而另外两个衙役更惨,连声音都未来得及发出,便眼前一抹黑,齐齐栽倒在地,直挺挺的,摆了两个“大”字。 角落里的丁璇大惊,定了定神,忽然面前人影突现,正是在外面观察了一阵的萧暄,此刻她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笑容。 “丁姑娘,你还真是多灾多难啊,分开还不到一天时间,又见面了,这已经是我们相识以来,第二次出手救你了吧”,萧暄的语调里带着一抹戏谑,环抱着双手盯着气鼓鼓的女子。 “你居然还有闲心在一旁说风凉话?!快给我解开!” 丁璇一听,没好气地瞪了萧暄一眼,忿忿不平道。 萧暄一愣,耸了耸肩,不甚在意,上前拿去丁璇嘴中塞得严严实实的白布,解了其后背的绳索。 丁璇这才丢掉束缚,活动了几下筋骨,站起身来,望了望四周,确定这番动静没有惊动府上人,转过头来,小声道:“你怎么会来这里?不怕被那恶县令抓起来?” “呵,我又没犯法,抓我作甚?反倒是这县令有些问题,我夜探于此,想摸摸他的底细,查查雪灾一事,以作对策。” 丁璇听后不由得皱眉,“你真要去查这巴邑县令周钱?” “当然,你看看这巴邑县如今都成何种模样了,在不治治这些个社稷贼子,老百姓可还有活路?”萧暄语气微沉。 “哼,即便你查出些有用的证据,又能如何?那周钱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不是我等布衣可以论及的,你虽然武功不赖,可终究是江湖侠士,根本插手不了官府,难不成你还想刺杀周钱?若真是,也不过是杀了一头蠢猪,与百姓并无实意”,丁璇有些泄气地蹲在地上,又似想起了自己的家仇,顿感前途渺茫,一脸灰败之色。 萧暄并没有告知丁璇,自己一行三人的真实身份,只是瞎编了几句,说自己姓赵名宣,是江湖某个隐蔽小门派的子弟,出山历练,游荡天涯。是故,丁璇不清楚萧暄三人底细。 “丁姑娘,先莫要如此丧气,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对了,方才忘记问你,为何会被人绑在这屋内?” 萧暄见状,欲上前安慰几句,才发现自己并不擅长,便转了话题,道出疑惑。 “这...”,丁璇刚欲回答,屋外却是传来一阵较为凌乱的脚步声,一条火把龙闪过,是结对巡逻的衙役正路经此处。 “嘘”,萧暄把食指放在嘴边,示意丁璇噤声。 二人均安静待在屋内,直至脚步声愈来愈远。 少顷,没了动静,萧暄轻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回老丈家,随后再细商量。”语罢,警惕地望了望屋外,扯住丁璇的手,施展武功,带着这个大大的拖油瓶,谨慎地离开了县令府邸。 然而,一直小心观察周围情况的萧暄,并没有注意到,跟在她身旁的丁璇神色微异,这位武功不高,接连遇险的女子嘴角噙着一丝诡异的笑意... ........................................... 登州,绥安郡。 绥安郡虽不是登州首府,但亦是个人口密集之地,自古商贸发达,矿产尤为丰富,论及繁华,不逊首郡。 其境内西南之地,距离郡守所在之处约四十余里,有连绵山脉,高低起伏,春夏之际,三山联翠,障城如画。主峰虽不甚高,但却是拔地而起,巍峨耸立,山顶有洞如门,周围云雾缭绕,故名“云门”。 此刻,入冬之时,夜幕笼罩,月光洒下,山脉之中,鸟兽歇息,寒风微动,多了一分静谧。 然而,黎明时分,这份安宁却是被一阵不小的骚动扰乱。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颇为狼狈地奔跑着,均时不时地往后望一眼,似逃命般,呼啦呼啦的喘息声,几丈外清晰可闻。 借着破晓之光,不难看出,是两个男子,背上都系着一个小布包裹,披头散发,衣着破破烂烂,露出的皮肉上都有着大大小小几处疤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像是新伤,纵横交错着,连成一大片青紫。 “七田,咱们...可是...闯出来了?”跑在前方的男子实在是没了气力,兀地停下,边扶着一旁的参天大树,边用手撑着后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还没呢!还差...差最后...最后一个关卡了”,后面的男子也是歇了下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滴,喉头火辣辣地疼,辛苦地咽了一口唾沫星子,又喘着粗气说道,“歪子,咱们都跑了好些时辰了,翻过了几座山头,眼下只要再穿过前面陡峭的山崖,就能避开所有的岗哨,溜出去了,歇歇脚力再走吧。” “那不行,咱们还是得赶紧跑,不然一会官兵搜寻上来,指不定会被抓回去的,若是被抓了,下场比死还惨!”熊歪子费劲地摆了摆手,他可是清楚私自逃跑的代价。 “好吧,走!”林七田闻言,毫不犹豫地应道,他们历经千辛万苦,精心计划了多次,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从那个地狱里逃了出来,若是被再被擒回去,那真的是生不如死。 二人不顾身上伤痛,脚下疲软,一步步地往山崖去。 到了崖口,有一圈天然形成的平台,可容一人通过,旁边便是万丈深渊,一旦失足掉下去,铁定会粉身碎骨。 “歪子,这台面极窄,我先来探探路吧,你跟在我后头。” 林七田身子骨要瘦弱一些,更能贴住悬崖边。 “好吧,那兄弟你可要当心点啊!” 熊歪子看着这险地,有些紧张害怕,,心底里直打鼓,硬着头皮道。 林七田使劲揉了揉眼,眼珠子瞪得老大了,十二分地谨慎,背靠着悬崖,偏过头去,不去望下边,半步半步地挪动。身后熊歪子学着他的模样,战战兢兢地往前走,心突突地跳,耳朵边一阵嗡嗡作响,冷汗一个劲地流。 却说这林七田早年上山攀岩附壁,手脚干净利落,不一会儿,他便过了这道阎王坎,在另一端等着熊歪子。 而熊歪子骨架粗大,臂膀宽阔,又没有多少经验,自然是挪得慢,还不及三分之一,那腿根处直打颤,哆哆嗦嗦,令人看着就焦急。 “歪子,别多想,只管着瞧我这里,慢点走”,林七田提醒道。 听了这席话,熊歪子一咬牙,把心一横,索性逼着自己前进。 眼看着快要到尽头了,林七田也伸出手接应,却变故骤生。 一块石头本有些松动,经先前林七田一走,更是摇摇欲坠,哪还能承受更重的熊歪子,再者天未大亮,看不清楚脚底,熊歪子一脚踏上去,顿时一个趔趄,就欲滚落而下。 “歪子!”林七田见状,吓得魂都飞了,一把拥上,说时迟那时快,居然真拎住了熊歪子背后的包裹绳套。巨大的拉扯力拖倒了林七田,他用尽了全身气力,在被拖入悬崖的瞬间,终于止住了冲势,险险地吊着。 “歪子,抓紧了,我拉你上来!”林七田憋红了脸。 而往下掉的熊歪子重重地撞在了山崖上,他定了定神,忍着疼痛,稳住身子,看着上方吃力拽住他的林七田身子正一点点地往外拖,随时都可能摔出,他意识到,自己身子重,七田劲又不大,如果任由他救自己,两人谁都活不了,那近在咫尺的台面实则远如天涯。 熊歪子的眼泪滚滚而下,绝望地悲鸣,“七田,别拽了,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没命的,你走吧,我不拖累你”,言罢,就要解开身上包裹的绳套。 “不!歪子,我们是兄弟,我不能丢下你。” “你怎么还不明白!只有这样,你才能活着出去!别忘了,咱们俩逃出来,是干什么的,上千号弟兄可还指望着我们去搬救兵呢,不能一块死在这儿!” 熊歪子怒喝一通,不再迟疑,一拉绳套,如石头般沉了下去。 “歪子!”林七田拿着破布包裹,凄厉哭嚎... 第69章 恶官差强行押人 天蒙蒙亮,快燃尽的烛火旁,萧暄放下萧竹等人送来的情报,揉了揉酸涩双眼,打了个哈欠。 唉,又是一夜无眠。 昨晚,萧暄将丁璇接回孙老汉家中,知会了萧黎、萧战二人,一众围在小屋内,问清了来龙去脉,丁璇是在暗查家族被灭之事时,得到了一些线索,隐隐与县令周钱有关,故偷偷潜入县衙,不料竟是被来回巡逻的官差逮了个正着,绑在了一间值房内,也不明白那恶棍周钱是出于何种目的,对她不审不闻,只是拘着,不曾加害。 后来萧暄思量一阵,又问及丁璇究竟查到了什么线索,为何会认为巴邑县令与其家人被害有关。丁璇倒也不隐瞒,一股脑地抖露出来,原来那日她与萧暄等人分开之后,便直接去了聚义镖局所在之地,到了一探,却是心痛如绞,两眼发黑,实是没想到原本宽敞明净的大院子已是化为了片片灰烬,残梁断壁,破砖碎瓦,皆是烧得黑漆漆的,不忍直视,当年离家一别,今番面目全非,好不伤心。 由于怕被背地里的仇人盯上,追查不成,适得其反,她不敢进屋去吊唁,只能远远地望了住家几眼,逼回眼角的泪,忍痛离开,去了离镖局不远的茶肆打听,谁知阴差阳错之间,却是撞见衙门里的官差聚在一起吃茶谈笑,意外听得他们讲那县太爷周钱书房里前不久添了块顶好的白虎皮,毛色鲜亮,墨色纹路清晰,背部隐隐形成一个“王”字,大吉之象,乃是平日里难得一见宝贝。 丁璇得了这个消息,异常震惊,因为她知晓父亲丁振山也有一块珍稀的白虎皮,形状与那衙役描述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可这是她家的宝物,为何去了县衙府邸,由此一来,可见那县令周钱脱不了干系。 听了丁璇的话,萧暄当下眉头一皱,不禁回想起原先夜探府衙书房时,好像在角落的躺椅上确有见到一张兽皮,只是光线昏暗,又无心于此,并未多加注意,不想却是个线索。 若那张白虎皮就是聚义镖局掌事丁振山心爱之物,那么其落于周钱之手,就耐人寻味了,难道丁家上下,满门覆灭,是恶官周钱私下遣人干的? 不,应该不是,且不论这巴邑县下属的衙役差兵整体功夫并不高,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吃掉跑江湖的镖局,并斩杀拳脚傍身的两百余人,再者周钱也没有足够的理由要铲除丁家,难道仅仅为了张老虎皮,就甘愿费如此大力气? 萧暄来回踱步,眼下掌握的线索太少,毫无头绪。 正当她遣散众人去休息,自个在破屋内坐立不安,冥思苦想时,清风轩萧竹悄悄摸来,将一摞密信谨慎地交予萧暄,后即刻销声匿迹,暗地里静静等着主上的再一次吩咐。 却说萧暄得了这些密信,一一撕开细看,一夜未曾合眼,及至天亮,方才勉强阅完,心绪翻涌,百味杂陈。 这一张张白纸,记录着巴邑县令周钱等官吏的生平背景。 周钱,字敛之,冀州刺史周放之弟。好游乐,无文墨,喜金银,爱女色,仗着家族之势,当上巴邑县令,任上正经事儿一件未干,欺男霸女坏事做绝,十足二世祖。 而其兄冀州刺史周放,更是可憎,为人奸邪狡诈,口蜜腹剑,多年前傍上朝中权贵,巴结贿赂,游说拉拢,排挤前任刺史,打压忠臣义士,终于登上了冀州军政首位,执掌地方,大肆搜刮,巧立税目,让百姓破产流亡,走投无路,卖妻典子,苦不堪言。是故,不久之后,冀州传出一句顺口溜,“金子库,银子库,不及刺史的半府库。” 这兄弟二人还真是一个爹娘养得,一个德行! 萧暄攥紧了拳头,胸口激荡起伏,而今这冀州雪灾不断,官员又贪得无厌,不死人才怪呢! 萧暄收起手中信件,事情的始末她已是大致明了,现在丁璇的事情没有明确的方向,而救济灾民之事迫在眉睫,得想个法子把周钱连带着周放给法办了,不然祸害无穷。 “少爷,咱们下一步可是要惩治周钱?”推门而入的萧黎望着双眼泛红的萧暄,星眸里闪过点点心疼之意,依她对后者的了解,定又是熬了个通宵。 “知我者,黎儿也”,萧暄望着清新动人的萧黎,难得开口调笑道。二人明为主仆,实为姐妹,情谊深厚。 “爷你又不正经了,不过,你打算如何打压他们?咱们现在不能暴露身份,名义上只是行商之人,怕是没有资格啊。”萧黎秀眉微蹙,她可是明白梁朝的昏官庸官跋扈无比。 “咱们不方便出面,可以找其他人啊,昨夜萧竹送来消息,监察史陈元稹按旧例抵达冀州,访查军政事务,考核官员政绩,我已派人修书一封,告之他实情,咱们可以打他的旗号,先把这巴邑县令治了,开仓分粮,接济百姓,稳定治安”,萧暄思量一番,定了计策。 “按道理,清风轩的记录籍典应囊括朝廷百官,这陈元稹何许人也?为何我对其知之不详?再者,这周氏一族在冀州根深蒂固,人脉颇广,在朝廷肯定有不少耳目,帮忙遮掩,不然依他们所作所为,每次政绩考校,不会合格的。即是如此,那陈元稹保不齐会涉及其中,与周放等人勾结,狼狈为奸,报着他的名号,不就危险了吗?”萧黎低首沉吟。 “哈哈,黎儿有所不知啊,旁人也许会帮周放、周钱,但这陈元稹却是毫无可能。此人谡谡如劲松下风,乃是不可多得之君子,世人谓之楷模。其为官清正冷竣,惩治贪污*之宦手不留情,在穆宗一朝,名满天下。可也由于他不媚上,不欺下,刚正不阿,屡屡犯颜强谏,后惨遭革职查办,终被罢官。及至前不久,年满六十的他,本以为再也无法匡扶社稷,却未料到父王及李克宇将军为其苦苦求情,肃宗皇帝又赏识于他,故又重新启用。如此而来,巡视冀州政务,为民伸冤算是他上任以来的第一件事务,我也是从父王那听过他一些传闻,你们清风轩有更重要的事做,自然不会关注一个许久不受重用的老清官,你不知晓,亦不为过。” 萧暄摆了摆手,并不在意,清风轩的能力不容置疑。 “如此看来,这陈元稹倒是个可信赖的”,萧黎笑道。 这二人正打定主意之时,孙老汉的小儿子孙广却是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口中大呼道,“爹,不好了,宁大嫂子一家出事了,衙门里的官差正要抓捕他们。” 听着这一嗓子,众人都是一惊,连忙奔将出来。 “广儿,怎么回事?快说清楚!”孙老汉一瘸一拐,大惊失色道。 “今儿个官府又去桐子巷催税了,宁大嫂子一家本来人就多,如今宁大嫂还怀着孩子呢,哪有什么余粮上交啊,这不,实在交不出,哭着求官差宽限,岂料那些个狗东西平日里欺软怕硬惯了,硬是逼着宁家交税,否者以乱民论处,抓进官府里,关起来,听后审问。”孙广把得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恨得牙根痒痒。 “这帮天杀的官兵,真是把咱们往死里逼啊!”孙老汉使劲跺了跺木棍,悲戚道,宁家与他们有些亲戚关系,平日里也有来往,交情不错。 萧暄的脸彻底黑了下来,如此行径,当真无法无天。 “走,去看看,我倒要见识一下,这巴邑县的官差有多嚣张!” 一行人出了院子,拐几步,见到了一家破房子前围了不少人,远远地,都能听见怒斥啼哭之声。 “站住,站住,干什么?没见官府正在办差吗?挤什么挤?还不滚一边去,不然,一并抓了!”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穿着衙门服饰,双手抱肩,站在一旁看好戏,像是众差役的头,待得见到萧暄一群人不管不顾地直接闯了过来,顿时不耐烦地怒喝道。 “敢问这位差爷,这家人犯了什么法,你要抓他们?” 萧暄冷笑一声,客气问道,可任谁都没听到她言语之下的冰寒之意,似暴风雨前夜的最后宁静,积蓄着爆发之力。 “嘿,哪来的野小子,你官差爷爷的事也敢管?老子说他犯法,他就犯法了,哪来那么多理由!”汉子一听,牛脾气上来,一通歪理,鼻孔朝天,全然不把萧暄等人放在眼里。 “既没有正当由头,怎能随意抓人?你这是亵渎职权!” 萧黎面色铁青,站出来娇声呵斥道,她气得浑身颤抖,虽然知道这个地方的官差之恶,可是,也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强行缴粮不成,毫无分说地就这么抓人。 “我说,你们都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对我乱吼乱叫,哼,这家人不交税,那是触犯国法律令,本差正秉公执法,谁敢碍事,休怪本差的刀子不长眼!还不快滚!”汉子愈发狂妄,腰间刀刃出鞘半截。 第70章 当街打脸壮声威 萧暄盯着那汉子看了好一会儿,直盯得对方浑身不舒坦,这才沉声道,“这大雪天的,老百姓早把粮食交光了,怎么可能还拿得出,你这分明是强人所难,要他们的命。再说朝廷不可能在这节气还征粮,我看分明就是这巴邑县衙在从中作梗,私自编造税务,荼毒社稷,中饱私囊!” 周围聚集的百姓一听有人肯说句公道话,顿时连连叫好。 领头的官差汉子闻言呲牙一笑,环视半圈,阴森森的道:“哼,你们这群刁民,没事瞎闹腾,让老子们也不能安生。小子,我今儿个实话告诉你,在这巴邑县,周老爷就是天!他说收税,那就该收,你们就得担着,谁也别想躲过去!” 站在萧暄身后的孙老丈已经是脸色苍白如纸,自古民不与官斗,在他心底,对于官差还是有几分惧怕的。 可眼下情形对萧暄等人不利,孙老汉不能不去帮衬一下,踌躇半刻,冲着领头的官差强挤出了几丝笑意:“这位大人,在这的都是街坊邻居,就爱瞎凑合,平日里都是这般模样,这大冷的天,也没事干,你老犯不着较真,我们就是瞧瞧热闹,并无冒犯之意,还望大人您明察啊……” 萧暄闻言,瞳孔猛的收缩了一下,满是失望之色,孙老丈的低声下气让她想到了平日里官差的飞扬跋扈,老百姓的忍气吞声,顿时心里更加不痛快了。 “孙老丈,平日里这些官差都是这样目无法纪么?” 萧暄看了看被吓得脸色惨白,有些站立不稳的孙老汉。 “没,没啊”,孙老丈一听,也不犹豫,直直地开了口,这也不怪他违心编瞎话,被这么一群素有恶名的官差持刀虎视眈眈的围着,若是不害怕,才是真的有些奇怪了。 “真的没有吗?” 萧暄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 没想到百姓见到这群周钱的爪牙,畏之如虎。 “也不是,就是,就是...” 孙老丈急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心底埋汰萧暄的莽撞。 “哼,今儿这事,是你等仗势欺人,目无王法,没理没据,我们还真管定了,这些人,你一个也不能抓走”,萧暄不再为难孙老爷子,转而直视官差,淡淡一句,斩钉截铁。 “没想到啊,真来了群不怕死的,那我就成全你们,来人啊,一块绑了!”领头的官差嘴角一咧,阴狠道。 “别别别,官爷,这孩子不懂事,你切莫听他乱讲”,孙老汉急得一哆嗦,忙上前又是作揖又是赔笑,还拉着萧暄的手,嘱咐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快给差爷赔不是。 “又不是少爷的错,为甚要赔罪?”萧黎在一旁着实看不下去了,这孙老丈也太胆小了,简直把一众官差捧上了天,视为青天父母似的,难道就没想过,正是因为他们的步步退让,才使得原本小小的衙役官差皆是眼高于顶,自命不凡。 “哎呦,我的姑奶奶啊,少说两句吧,你们外地人不知道本地官府的手段,进了班房,等不及拿银子放出,就会被那酷刑折磨而死啊,这等苦罪,何必收受呢?”孙老汉一见萧暄三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顿时急得红了眼,毕竟经过这一天的相处,他对这三个娃的印象是极不错的。 自古刑讯逼供、屈打成招之例,数不胜数,夹指压踝,又立之烧犁耳上,或使以臂贯烧车钰,既不胜苦,皆致诬伏。若是意气用事,与官府对着干,岂不自找死路? 那领头的官差却是一直冷笑的看着萧暄等人争执,不言不语,直到此刻,才阴森地道:“怎么?可是商量好了?得罪我们就是死路一条,是拒捕反抗?还是束手就擒?自己选吧!” 说实话,领头的官差也不愿意动手,少不了费一番功夫,能不动手就让对方束手就擒,乃是最好。 “就凭你们?也想抓我?”萧暄转头一笑,环视了一周持刀的官差,最后目光落在了持刀的士兵身上,“哼,你们这群仗着周钱那个狗东西作威作福的蠢货,在我眼里屁都不是!” “他娘的,撞邪了,给老子绑了,谁敢反抗,直接砍了。” 领头的官差闻言立时脸色大变,好个伶牙俐齿的兔崽子,敢这么骂县太爷,真是活腻味。 “我看谁敢!” 萧暄一声大吼,却是镇住了准备冲上来的官差,双眸冰寒地看着领头的小头目,只一句:“你想找死不成?” “呵,小崽子,吓唬你爷爷,睁大狗眼看清楚,是谁找死?待会进了班房,爷爷好好伺候你!” 一番狂妄的言论,让萧暄眼角狠狠一跳。 正在这个时候,萧黎悄然靠近萧暄,立在其身旁,低声问道:“少爷,可要教训他们?” “恩”,萧暄微微点头,偏过身子,对着萧战稍稍示意。 下一刻,这名悍将动手了。 凶狠的真气一泻而出,一道强悍的劲风,狠狠地砸在领头官差的脸庞之上,巨大的力道,直接让得后者当即口吐鲜血,极其狼狈地在地面上倒滑了好几米,撞开沿途的所有人,在支离破碎的地面上擦出一条长长的刺目血痕,最后硬碰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方才止住。 寂静,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变故骤生,围观之人大都不知所措,众人张着嘴巴惊愕的模样极为滑稽。 谁也没想到体壮如牛的萧战居然敢当众狠狠殴打官差的脸,还是普普通通一拳! 这一拳,干净利落,狠辣无比! 周遭驻足看着这一幕的路人在心底不禁对萧战一行人暗生敬佩之意,他们平日里没少与官差打交道,也没少受这些刻薄尖酸的官府差役的鸟气,只是碍于对方身份,不好发作,如今见领头的被打,反而心中极其畅快。 “给脸不要的东西,先好好收拾一下你的臭嘴,免得像你这种类似人形的垃圾到了阎王殿,鬼都不要”,萧暄双眼有些森然的盯着前方倒在地上被打得晕头转向的官差,嘴角微微向上讥讽道,漆黑的眼瞳中,点点凶光汇聚。 “咳......”,领头官差艰难支起歪倒的身子,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阵急促的咳嗽,肿得比猪头还大的半边脸不停颤抖,最后“噗嗤”一声,吐出三颗泛黄的老牙。 嘴角不停滴落的血迹,将官差那张本就丑恶的皱脸渲染得有些狰狞,他死死盯着远处的萧夑羽,眼里全是噬人的怨毒。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拿下这帮乱贼!” 领头官差对着四周目瞪口呆的属下怒吼出声,他要把萧暄一群人抓进大牢,好好伺候。 “看谁敢!” 萧战一声长啸,铁塔般的身子往前一站,挡住身后的萧暄。 不得不说,他的形象太有威慑力,让的一干差兵不敢上前。这些常日里只会欺负手无寸铁百姓的恶犬,那里是萧战这头猛虎的对手,光是一个威风凛凛的眼神都能吓退他们。 那躺地上的头目在其余官差的搀扶下,好不容易直起身子,恶狠狠地盯了萧战一眼,不甘道,“你们这帮刁民有种!我这就回去禀告周老爷,派人把你们通通抓起来。” “好啊,我们就在这等着,你回去告诉周钱,我正要找他算账呢!”萧暄剑眉一抖,积攒的怒意喷薄而出。 领头的官差一见这架势,心里也有些犯怵了,他也不是什么见识都没有的人,如今到了这个份上,萧暄还那么镇定自若,他就有些感觉怪异了,敢这么嚣张的,总归是有些背景的。可看对方衣着,委实不像大富大贵之人啊。 算了,不管了,这口恶气今日必须要出,再不济,有县太爷顶着呢,况且他背后可还站着冀州刺史大人。 官差打定主意,一行人望衙门奔去,背影略显狼狈。 而另一边,萧暄也是守着,并不打算躲闪,她要正面撼动周钱,给这帮横行霸道的贪官污吏一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 “唉,这下闯大祸了!你们啊,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下真是摊上大事了”,孙老汉见一干差爷走后,跺了跺木棍,长吁短叹道,他好心帮萧暄等,对方却不领情,硬是要跟官差抬杠,这下好了吧,士农工商,商人怎么惹得起差爷。 周遭百姓也是摇头摆脑,并不看好萧暄等人。 而破落小院门前,宁嫂子的公爹曹有德已是面如死灰,而其阿姑(婆婆)——曹氏先前被官差一巴掌扇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她披头散发,嘴边流着一滴滴血,扯着嗓子哭叫起来:“你们这群天杀的官差,是要逼死我曹家才罢休么?这日子没法过啦~我不活啦~怎么活得下去!” 这位老妇人一屁股坐在地上鬼哭狼嚎起来,这是天要亡他老曹家,哪有粮食可交啊。 曹氏大娘的哭闹声,将众人的目光又引了过来。 萧暄见曹大娘哭闹不止,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厌烦,愈加生气了,直等着待会与周钱好好较量。 却说那些个官差们急急忙忙回了衙门,一见到周钱,痛哭流涕,声泪俱下,只差没叫爹了。 而周钱一听他们添油加醋转述之言,即刻气得吹胡子瞪眼,忙把差役们都叫过来,抄上家伙,就奔去那宁嫂子家,欲将狂傲无知的萧暄等人收拾得跪地求饶。 而今,一场好戏越演越大,双方恐怕要有一番争斗了,却说后续如何,咱们下章再讲... 第71章 陈元稹疾驰巴邑 将近年关,数九寒天,大雪纷飞,天地白茫一片。 冀州地域偏北,风霜一来,飘洒开去,寒气逼人,完全没有江南冬季微微的暖意。那厚厚的雪,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倒是没有了南方小雪的妩媚柔情。 而冀州的咸安郡,位于东部,毗邻登州,交通便宜,太平年间,往来商贾众多,人气颇旺,以至于砖瓦屋舍,茶楼酒肆,当铺客栈,鳞次栉比。 下一场雪,印着黑瓦,一道白,一道黑,层层相叠,黑白交错,仿佛是首古诗,长长短短,平平仄仄,折射出的景致竟是如琉璃般冰清玉洁,晶莹透明。 然这样的一番别样景色,眼下却是无人乐意欣赏,只因着这雪来的太急,来的太大,又来的不是时候。大梁王朝已是末路之象,早不复当年阜盛之气,大雪带来的灾害更是给这个国家又添一道新疤,痛得清晰! 上回说到了巴邑县恶衙役们横征暴敛,作威作福,鱼肉乡里,萧暄等人怒意难平,为民伸冤,大打出手,以至于双方剑拔弩张,局势紧急,一触即发。 而巴邑县令周钱得了风声,气急败坏,即刻召集人手,火速赶往巷子,一路骂骂咧咧,直欲将萧暄等人乱棍打死。 且说萧暄现在扮作过路商人,无官无职,无权无势,于理于式,都不占便宜,纵然有着一身上乘武功,不愁脱身,但若要将周钱等狗官绳之以法,还得走章程,做面上功夫... 也罢,闲话不提,论论当下,在前往巴邑县的一条官道上,一辆朴素的马车疾驰而来,旁边还有着两人骑马相随。 “陈大人,前面就是巴邑县城了。” 一个穿着灰青色劲装,不足而立之年,唇红齿白的青年微微拉着缰绳,往中间的马车靠了靠,放缓语气道。 言讫,车帘猛地一掀,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庞,眼角微微上吊,眼睛有些凹陷,丝丝血线埋在眼底,有些憔悴,瞋目一瞪,却也威严锐利,双眉浓密,面白长须,一脸正气。 此人正是士人楷模、黎民敬仰的陈元稹,陈大人。 提及陈元稹,后世史书《德行》、《言语》、《赏誉》三门里,对其评价,不可谓不高,直赞其是“社稷之栋梁,百姓之洪福”矣,政绩斐然,可见一斑。 只不过,眼下这位已罢官免职多年,又重新被启用的老官吏却是皱紧了眉头,只因着沿途过来,市景萧条,人烟惨淡,百姓生活清苦,难以果腹,长此以往,社稷难安啊。 “世子爷现下可是在巴邑县城中?” 陈元稹叹了口气,声音里透露出一股子疲惫。夜以继日的赶路,颠簸不止,让他这把上了年岁的老骨头有些吃不消。 “是,小爷正在巴邑盼着大人”,青年沉声应道。 “唉,也是难为世子了,初次出京,就碰上这般棘手的大案子,怕是难做啊”,陈元稹念着萧暄,怅然一句。 青年闻言,未曾搭话,嘴角却是一撇,心底有些好笑。这位耿介的陈大人根本不知小爷的深浅,似爷那般精明的人物,打小就与众不同,将来定是能成大事的主。 一时之间,气氛倒是沉寂下来。 车身辚辚,虽是官道,却没个平整,依旧坑坑洼洼,马车过处,并不安稳。念着此处,陈元稹冷哼一声,对巴邑县令周钱更是不满。一县之令,除却牧守百姓,征收赋税,稳固治安外,维护官道也在职责之内,推卸不得,就好比濒临河道就要时刻关注河提防护般,容不下松懈。 巴邑县直属于咸安郡,交通便捷,官道尤为重要,那周钱胆敢如此玩忽职守,不尽县尊之职,已是可恶。 陈元稹对于冀州周氏也有所耳闻,加之先前萧暄遣人拜会于他,早已将周钱的所作所为一并告知,只道他在任上正经事一件未干,欺男霸女,坏事做绝,再看看沿途之颓象,陈元稹对这个县令周钱恨得咬牙切齿。 虽然一个小小县令,在身居高位的人眼中,好比细枝末节,不碍大雅,难成气候,可在陈元稹的眼中,却是意义重大,因为这背后意味着大梁帝国的统治出了问题。 自□□开国创基以来,大梁延续多年,一直采用科举取士制度,力主一定程度的公平,保证绝大多数地方官员都是沾过圣贤经典之光的读书人,懂得如何处理政务,不至于将目不识丁的无能之辈推上官位,祸害一方。 可是目今却是连周钱这等不学无术之徒,粗鄙可耻鼠辈,依附亲属关系,仗着家族势力,都能穿官袍,戴官帽,坐在明镜高悬的大堂上拍惊木,人模狗样的判案,简直就是破坏了大梁凭借个人才学来任命官职的制度。 县如此,郡如何?郡如此,州如何?州如此,国如何?! 嗟乎,任人唯亲,卖官鬻爵,支撑帝国的柱子已然腐朽。 聪明正直如陈元稹,当是知晓各种厉害,是故他每到一处地方任职,总会不余遗力地打击贪官污吏,地方豪强,试图把这些寄生于帝国的蛀虫一只只剜出来。 此次,他担任监察史,巡视冀州政务,本该先去首郡,还没想到要来找个周钱的麻烦,毕竟这恶县令虽然为非作歹,可是陈元稹公务繁忙,暂且轮不到巴邑县,盖因萧暄的谋划,这才匆匆忙忙赶来,意欲为民除害。 顺着道路尽头,陈元稹微眯着眼,眺望巴邑。比起帝都永京巍峨高耸,坚实稳固的城墙,小小的巴邑县城几乎算是土围子了,上不得台面,无可比之处。那名义上的城墙也不过两人半高,若是盗匪作乱,搭着人梯,就能翻过去。即便如此不堪,当马车愈行愈近之际,陈元稹面色越加难看,双眼眯得更细了,原因无他,这巴邑城墙不但低矮,还破败不堪,垛口已是多处坏损,无人翻修,驳痕斑斑。 “这,这简直是误国误民!” 陈元稹心中重重地呵斥一声,额上青筋暴露。 “等会见到周钱,不论其他,必要好好训斥惩戒一番,怠慢政务至此,可恨!”陈元稹一摔帘子,吹胡子瞪眼地道。 “陈大人莫恼,此番世子请你前来,就是感念大人清廉,希望大人能从重处置这周钱,再顺藤摸瓜,连带着冀州周氏都好好敲打一番,肃清政务,还冀州百姓一个公道。” 先前骑马而行的青年闻言,放缓语气劝慰道。 “这是自然,念如今,朝堂之上,荣王爷于国于社稷,兢兢业业,功不可没,世子是荣王爷亲子,耳濡目染,必是差不到哪里去,此番相邀,分内之事,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陈元稹点了点头,朗声应道... 不多时,到了城下,陈元稹一望,这才发现,城门紧闭,想进城的百姓团团围在外面,向着官爷苦苦哀求放行。 “这是为何?”陈元稹抬首望天,日头正好,不是该关门落锁的时辰,眼下又无盗匪乱民,怎的禁严了? “大人且在此稍候,在下去打探一番”,青年一拉缰绳,翻身而下,动作利落,身手矫健,而后朝着陈元稹微微一拜,径直往身着官家服饰的差役行去。 守门的官差约摸十来人,穿着不甚厚实的底层差役服饰,不少衣裤上还打着大大小小的补丁,时不时地抖抖脚,搓搓手,想来在这大寒天气也是冻得有些狠了。 “奶奶的,这鬼天气,冻得老子直打摆子”,一位靠着低矮的城墙,背着风口的瘦衙役抹了把清鼻涕,对着双手不停地哈着气,口中骂骂咧咧地道。 “得,得了吧,咱们...咱们就是不讨周爷喜的,看看...那些个升堂站班的,吃得好,睡...睡得好,还逞威风。哪像咱们,这...这帮倒霉蛋,大冬天的,被...被遣来管城门,真...真他娘的晦气!” 旁边一个矮差役紧了紧破了口的领子,浑身缩成一团,夹紧肩膀,牙齿上下磕着,哆哆嗦嗦道。 瘦衙役闻言,又兀自嘀咕几句,忽觉有人走近,猛地一抬首,便瞧见了身着灰青色劲装的青年。 “这位官爷,我打外地来,路过巴邑,却不想这城门突然戒了严,不予通行,实是带来不小的困扰。小的想打听一下,好端端的,为何在白日禁行?” 青年恭敬地作揖,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你管那么多作甚?这城门一时半会开不了,一边候着”,痩差役不耐烦地晃了晃脑袋,摆手直欲打发人走。 “这位差爷,小的有急事,要进城去,可否透露一二?” 青年眼底闪过一丝晦暗,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讨好道。言罢,还从贴身衣袖处摸出一锭银子,塞进差役的手中。 掂了掂手上的分量,痩差役眉毛一挑,勉强从嘴边挤出了一丝难看的笑容,哼声哼气道,“不是我不买你的帐,须知道,这是县太爷下的死命,眼下城里混进了乱匪,大意不得。” “乱匪?!”青年语气一变,双眉紧皱... 第72章 公堂上双方对峙 巴邑县,衙门内。 明镜高悬,差役班列,“威武”二字久久回响。 可惜,如此庄严肃穆之所,升堂问案的却是个草包。 阵阵木杖敲击声后,惊堂木“唰”地猛响一声。 “来啊,把刚刚收押的乱匪带上堂来!” 周钱嘴角胡须一翘,腮边肥肉来回晃荡,绿豆大的眼睛眯成缝,斜靠在太师椅上,官袍歪在一边,里外胡乱套着,颐指气使地瞅着堂外,心底盘算着怎样处置萧暄一伙刁民。 “走,走!快点!”伴随着一帮狗腿衙役的呵斥声,萧暄几人被连拖带拽地轰上公堂。 萧黎、萧战二人看着这一群目中无人的差役,言辞之间粗鲁蛮横,对于身份显贵的萧暄不但不礼遇有加,反而竟敢指手画脚,简直就是以下犯上,罪该万死! 萧战双拳紧攥,面色通红,青筋隐现,牙齿咬得咯嘣响,在他心中,萧暄就是再生父母,一辈子的主子,早烙下深深印记,容不得他人侵犯。但此时此刻,他却必须忍让,只因萧暄下了死命令,要以大局为重,示人以弱,假意被擒,暗中斡旋,从而等待时机,将这些贪官污吏一网打尽。 而另一旁,萧暄却是神色自然,不卑不亢。 先前她借着恶差役当街抓人之际,假意大怒,狠狠回击,直接抽了巴邑县府响亮的一个耳光,逼得周钱这个昏官跳出来,等其带人前来抓捕自己之时,假意不敌被擒,以恶衙役胡乱抓捕民众在先为由头,借用民怨,引经据典,反使激将,引出哗变,逼得周钱不得不将自己抓起来,开堂审问。 萧暄摸了摸鼻子,在心底算下时辰,陈元稹差不多快来了,届时只要前往埋尸之地,证据确凿,即是如此,借陈大人威严,在公堂之上一较高下,拿下周钱,不仅名正言顺,还能减少身份暴露的危险,避免耽搁登州行程。 捉了周钱,其兄周放还能稳坐钓鱼台吗? 这一次,冀州军政势必要好好整饬一番,想来陈大人不会让我失望。 而另一端,周钱望着镇定自若的萧暄,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是哪里来的祸事精,不识好歹,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念我生在冀州,长在首府,富贵出身,结识了多少皇亲国戚,目今三旬之上,虽名不成,功不就,但好歹也是周氏子弟,配来在这里,本就憋屈万分,指望敛些钱财,混混资历,来年高升,偏偏又遇到这尖牙利齿的泼皮,真是晦气! 哼,看本官怎么收拾这个不要命的贱骨头! “堂下乱匪,还不跪下!” 周钱昨日酗酒,尚有些头昏脑热,一时感恨伤怀,随手一理歪了的官帽,翘着二郎腿,拍桌子闷声呵斥道。 得了县太爷的叱责,衙役们不敢怠慢,一个个撸起袖子,磨拳搽掌,直欲往萧暄身上招呼去,好宽慰县尊之心。 “放肆!”萧黎娇喝一声,横在萧暄身前,杏眼圆睁。 这群天杀的混账东西,狗一般的畜生,真是吃了豹子胆了,竟敢叫世子爷下跪,僭越欺主,岂有此理! “嗬,哪来的野丫头,叫嚣个甚!这是公堂,不是你耍泼的地方!”周钱见状,一拍惊堂木,嘴角一咧,大声骂道。 言讫,他随意扫了萧黎几眼,忽又狠狠定住,眸中邪光一闪,自言自语道,“这小娘们长得还挺水灵的,要是能...” “周钱!” 瞧着周钱眼底那不加掩饰的□□,省得他心底的龌蹉,萧暄剑眉狠狠一抖,上前冷喝道,只一句,惊得满堂噤声。 在公堂之上,不行跪礼,直呼县尊之名,这般胆量,倒是让堂外驻足围观之人刮目相看,复又生出几分怜悯之意,只怕这般逞能之举,会惹祸上身。 果不其然,周钱闻言,竟是没听清般地怔了怔,小眼睛眨巴一下,待回过神来,鼻子都气歪了。 “混账东西!你这等贱民竟敢直呼本官之名,来人,给我棍棒伺候,叫这不要命的乱贼晓得厉害!” 周钱“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肥手一撩袍子,把令箭一扔,身子猛地一倾,官帽都滑落一旁。 周围衙役闻言,不疑有他,正欲蜂拥而上。 “谁敢!”,萧暄冷冷二字,暗含真气,带着生杀予夺的气势,虽依然身着布衣,却已隐隐显露上位者的威严。 萧黎、萧战大步上前,左右护住萧暄,体内暗劲涌动。 一霎那,震得众差役竟是没了主意,呆呆立在一侧。 萧暄负手而立,后背似坚竹,挺得笔直,气度沉凝,眼眸微抬,右臂一挥,闷声喝道,“周钱!今日此,顶上朗朗乾坤现,神明三尺都应验。我虽布衣,然也一腔怨愤化白卷,为民伸冤,诛你的罪恶滔天!你道是父母官,惊堂明镜问严宽,实则是催魂判,铁骨枷锁埋屈冤。你每每无心正法,叫百姓心口难言,且须知,天公不可期,人心终明辨!” 一腔肺腑言,字字切心间。 言罢,萧暄侧过身去,望着衙门外挤作一团的人群,深吸一口气,大声道,“你无才无德,跻身县府,尸位素餐,此一罪也;你欺上媚下,鱼肉乡里,横行不法,此二罪也;你荒淫好色,巧立税目,中饱私囊,此三罪也;你不顾天灾,草菅人命,苛责百姓,此四罪也,你擅弄权柄,屈打成招,有负天恩,此五罪也!数罪并罚,条条当诛!” 萧暄暗地里仔细调查过周钱,对他生平之事了如指掌。 这一句句大义凛然之词,直震得周钱一个哆嗦,哑口无言,也使得围观的民众交头接耳,频频称赞,望向萧暄的目光,少了一丝看热闹的揶揄,多了一分敬意。 “混账...混账!来啊,还不给我拖下去,乱棍打死!”好半晌,周钱回过神来,这么多年了,何时被人这般数落过,遂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哪还管什么王法民情,直直叫嚣道。 “住手!” 一声大喝忽然从堂外传来,再次打断了差役们的行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得衙门口挤出一条道来,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并一位龙行虎步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萧暄一望来人,眼底一丝笑意,陈大人,终于来了。 而高坐堂上的周钱见状,却是一愣,胡须一撇。嗬,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老东西,竟然敢直闯本官的公堂。 周钱不似其兄周放,不曾在京城见过陈元稹,当下并不识得这位清廉耿介之臣,况且以他的猪脑子,自然也就不会猜到新赴任的监察史会第一个来他的辖区视察。 “哪里来的老匹夫,公堂严肃,岂容你乱闯?” 周钱一拍桌子,脚搭在椅子上,尖着嗓子吼道。 “哼,你这等衣冠禽兽,也配坐在公堂之上?” 陈元稹径直走进大堂,对着萧暄微微点头,不着痕迹地行了一礼,而后退却半步,转过身来,朝着周钱厉声应道。 其身后着灰青色劲装的青年也朝着萧暄所在的位置,略略低首。在这等场合不便与主子相认,但规矩却是不能忽视。 一旁的萧黎松了口气,萧虎这家伙总算把陈大人接来了。 “诶,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怎么老蹦出你们这些贱骨头?!看来本官上次杀鸡儆猴的功夫没做到家啊,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敢有人出来跟我拍板叫嚣。” 周钱嘴一歪,脸皱成一朵花,顿时气乐了。 “放肆!周钱,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你面前所站之人可是冀州监察史陈元稹,陈大人!还不快快滚下来行礼!”萧虎怒斥出声,虎目圆睁,直盯着周钱,眼底尽是不屑与鄙弃。 “监,监,监察史?!” 周钱惊呼一声,腮边肥肉不禁一抖,目瞪口呆。 监察史可是从二品的官职,且往往由京师直接指派,握着监察督政之权,位比钦差,言论往往可以上达天听。虽说如今,地方势力猖獗,尾大不掉,对上大多阳奉阴违,可明面上亦是不敢太过分,毕竟朝廷掌握的势力依旧不可小觑。 眼前这个衣着简朴,精神矍铄的老头竟然是二品大员! “老爷,老爷!且醒醒神,先验验真假。” 一旁的师爷马五见周钱已是乱了阵脚,六神无主,不得不出声提醒道,这些年他与周钱待在一处,刻意迎奉,做下了不少亏心事,若是查处起来,恐难逃一死。 “对对对...应该先核实”,周钱呆呆地咽了口唾沫,强行稳了稳颤抖的手,使劲咳嗽一声,望着陈元稹,一拍惊堂木,大喝,“公堂之上,休得胡言!你说自己乃监察史,可有凭证,须知道,冒充二品朝廷命官,可是罪大恶极,不仅会祸及自身,连带着家族也要被明正典刑!” “哼,论这大梁律法,本官背得可比你熟,不劳你提醒!前些日,谢圣恩可怜,加老夫冀州监察史之职,随处审囚刷卷,体察滥官污吏,容老夫先斩后奏。今天来你这巴邑县,老夫一喜一悲,悲的是这巴邑父老被你这狗官折腾到如此境地,喜呵,老夫身居台省,职掌刑名,势剑金牌,终于可以匡正治安,收拾你这祸害!” 第73章 言辞间针锋相对 陈元稹年近古稀,白发苍苍,然神气不减,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一席话下来,句句切中要害,把本就心虚的周钱震得浑身哆嗦。他本就厚颜无耻,蒙面丧心,不仁不义,无父无君,原想着天高皇帝远,又有长兄撑腰,便罔顾法纪,肆无忌惮,盘踞在巴邑城,作威作福,形同土霸王,犯下的罪行都够上一百回断头台了。 “你...你当真是监察史?” 周钱颔首退却,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肥厚身躯已是染了层薄汗,衣服后背印出一团湿渍,狼狈之意,昭然若示。 “哼,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若还不信,且看看这个!” 陈元稹嗤笑一声,抖抖衣袖,上前大步,摊开紧握的右手,一块巴掌大的金色腰牌静卧掌心,显现于众人眼前,上书“御敕监察史”,几字皆是正楷之体,方方正正,暗含威仪,不容置喙。 识得确是皇命,周钱心肝两颤,肚腹肥肉挤做一处,腿肚子抖三抖,又小退了一步。唉,真他娘的晦气,咋突然间就来了这尊大佛,要是真让这个难缠的监察史抓了小辫子,怕会生出大波折。 周钱越想越烦,撇开眼瞅了瞅一旁的师爷,发现这不争气的家伙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一脸灰白,满目颓然,遂愈发地不知所措。 “周大人,看了令牌,总该信老夫之言了吧?” 陈元稹挑眉一问,双目如炬,死死盯着周钱。 “这...这是自然,下官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质疑皇命啊”,周钱被唬得愣了愣,随后回过神来,忙点头哈腰地应道。 既然验出对方并不是冒充的宵小之徒,自是不敢怠慢,周钱用衣袖狠狠地擦了一把额上冷汗,强自镇定,作揖赔笑,“大人微服前来,下官愚昧,不知深浅,颇有失仪,得罪之处,还望陈大人海涵。” 一番客套的赔罪之言,周钱信手拈来。他原是个纨绔子弟,樗栎庸材,对于这种迎来送往之词,熟稔于心,了然于胸。 陈元稹闻言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周钱见状,忽然眼珠一转,巴巴地凑到陈元稹跟前,“大人远道而来,驾临本县,视察政务,实乃下官之尊荣。然巴邑乃弹丸小地,偏远贫瘠,大人一路驰来,必是车马劳顿,不若移步丰裕楼,待下官好生吩咐,备上美酒佳肴,精心伺候,为大人接风洗尘,何如?” 一番言语,阿谀奉承之意显而易见。 周钱暗自揣摩着陈元稹的喜好,念着官大一级压死人,既然不能与之为恶,那就投其所好,把陈元稹给哄开心,让他舒舒服服地离开巴邑,不再揪着自己的破事不放,岂不是两相方便,皆大欢喜? 在周钱看来,目今的大梁朝廷里,官员个个似人精,七个腐,八个贪,下派到了地方后,不是拿金银,就是娶姨太,没干过几件正事,这陈元稹表面看着行峻言厉,一派正气,指不定又是个表里不一的主。 就在周钱想入非非之时,陈元稹冷冽一笑,讥讽道,“周大人还是省省吧,别搞那些劳民伤财的虚架子,本官素来不吃这一套。” 周钱闻言一怔,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陈元稹一挥衣袖,猛然喝道,“来人!脱去周钱的官袍,将其押入大牢,听候本官审问!” 言讫,满堂哗然。 四周侍立的衙役皆是惊得目瞪口呆,这新来的监察大老爷,真是魄力十足啊,前脚刚踏进衙门,后手就要绑了一县父母官。 这般雷霆行动,真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啊! 许是这命令来得太震撼,也过于突兀,一众差役都不敢妄动,虽说此处陈元稹的官阶最大,所有衙役都该听其号令,可毕竟是要绑县太爷,这可是平日里骑在他们头上的主子,怎敢说动就动?! 都道是县官不如现管,周钱平日里压着这些衙役,颐指气使,是他们说一不二的老爷,威慑力自然要高于毫不熟识的陈元稹,陈大人。 “你们都聋了吗?没听清本官的命令?!还不把周钱给我拿下!” 陈元稹见衙役们缩手缩脚,迟迟不动,怒火中烧,再次呵斥道。 “且慢!” 周钱方才回过味来,断喝一声,望向陈元稹,满脸忿恨,眼底闪过一丝阴翳,咬牙切齿道,“陈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啊!下官虽然品低势微,比不上满朝朱紫,可好歹也是一方县令,朝廷命官,陈大人初来乍到,不闻不问,就要将下官褪去官服,押入大牢,这般行径,荒唐至极!陈大人,你就不怕我奏明圣上,治你个滥用私权,戕害下属之罪吗?到时候,只怕押入天牢的,不是我周某人,而是你陈某人!” “哈哈哈,周钱,你这厮为祸乡里,横行无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目今死到临头,倒也这般猖狂,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识王法典刑!也罢,今日,老夫就在此升堂问案,让你输个心服口服,也算对得起这巴邑县受你残害的父老乡亲了!” 陈元稹双手负于身后,脊背挺得笔直,望向周钱的目光满是愤懑。 “陈大人,你不要以为身居二品,就能为所欲为!我周钱乃是朝廷钦命县官,天子门生,自诩未有失职之处,且吏部也没有发来文书,要撤我的职,你虽为上司,也不能如同犯人一般审我。不若,置朝廷于何地?置圣上颜面于何处?!” 周钱见陈元稹吃了秤砣铁了心般,执意问难于他,也就不再顾及什么面上文章,直接撕破了脸,大声反驳道,直搞得脸红脖子粗。 “呵,好个伶牙俐齿的恶贼,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老夫今日若不能在此揭了你这张狗皮,枉活六十有五!” 陈元稹浑身一颤,怒不可遏。他原是刚正不阿,宁死不弯的主,见了这等厚颜无耻之徒,五脏六腑都气得直冒火。 言毕,陈元稹不再废话,快步上前,将腰牌圣旨通通往堂上一搁,撩袍子坐于太师椅上,狠狠一拍惊堂木,“金牌利剑在此,如圣上亲临,尔等衙役差兵,还不快俯首听命!速速将周钱拿下!” 无论何时何地,也不管官大官小,只要一抬出皇帝,威慑效果就大不一样了,只见众位差役稍作犹豫后,皆是纷纷上前,扣住周钱。 “放肆,反了你们了,竟敢绑我!” 周钱肥厚的身躯左右晃荡,官帽坠落一旁,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实的官袍也被拉扯得乱七八糟,他使劲挣脱衙役们的束缚,手脚乱挥,直急得脖子上青筋暴起,脑门上的热汗一颗接着一颗,交叉滴落,汇成一股子小溪。 “周钱!再不老实跪着,老夫就要棍棒伺候了!” 陈元稹再拍惊堂木,大声喝斥道。 周钱闻言倒是不再挣扎,抹了两把汗,隐晦地看了眼呆立在侧的师爷马五,而后抬起肥肉堆满的下巴,斜眼瞅着上方的陈元稹,极具蔑视之意,声音沙哑道,“陈元稹,你个老匹夫,不要得意太早,我周钱的官是比不上你,可我的势未必输你!我周氏一族,盘亘冀州几十年,出了多少高官,这手和眼可都连着京城。今时你胆敢动我一根汗毛,来日我周氏一门定要你罢官丢命,生不如死!哼,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别说你一个二品监察史,就是龙子皇孙,王公贵族到了我这冀州地界,也会多加收敛!” 周钱一席言语,端的狂妄无比。 陈元稹正欲驳斥,却有一道冷冽之语传来,满是寒意。 “周大人这番话,当真是诛心之言啊,就不怕传到圣上耳朵里,落得个欺君罔上,株连九族之罪吗?” 周钱一愣,转过头去,望向说话的俊朗少年,一袭布衣,却难掩眉间傲骨,嘴角浅笑,却杀机满布。 不知为何,本是浑身有些燥热的周钱顿感一阵冰寒袭来,手脚发凉,仿若垂死之人掉进深渊前的无望恐惧,毫无希望。 “哼,那也得能传到圣上耳朵里才行,我周某人是狂,可我有这本钱。我方才确说了犯上之言,可那又怎样?朝中自有人替我掩下,圣上压根就不会知道。” 周钱甩了甩脑袋,梗着脖子吼道,又瞅了瞅萧暄,心下却是直犯嘀咕,真是邪了门,一个无权无势的毛头小子,竟能让我感到害怕。 “放肆!周钱,你可知就凭这番言论,已是坐实了欺君罔上的罪名,本官这就可以命人将你直接拉出去,判个斩立决!” 陈元稹指着周钱,双眉倒竖,气愤至极。 这堂堂一县父母官竟是驽马铅刀,朽木粪墙,巴邑老百姓的生活,可想而知啊。我大梁的官,什么时候竟是成了这般模样,痛哉! “大人,眼下草民要状告恶官周钱,这是一纸诉状,里面罗列了几十条大罪,望大人细细审阅,严加查证,为这巴邑父老乡亲伸冤!” 萧暄冷冷地望着自视甚高的周钱,双目愈发深邃。 少顷,萧暄压下心中的森然杀机,从袖中掏出一沓纸,交予衙役,呈给陈元稹过目。她要借陈元稹之手收拾周钱,也要借大梁律法处置周氏家族。 大堂之上,众人皆忙于审问周钱,却难有人发现隐在角落的师爷马五已是没了踪影... 第74章 去登州忧心忡忡 永京城,宝亲王府。 宝王爷萧焕乃当今圣上之弟,一母同胞,自是极受恩宠。 他的府邸规模宏大,占地颇广,方圆十余里,重墙两道,每道围墙都高达丈高,有门楼五间,正殿七间,后殿后寝十二间,左右还有配殿,金漆玉雕,乌木为柱,瓦顶重檐,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奢华庄严,布局之精巧,装饰之考究,让人叹为观止。 而府中后花园亦是巧夺天工之作,名曰“雨泽园”,景致多重。前有独乐峰、蝠池,后有绿天小隐、蝠厅,东接古戏楼厅,西有清新小阁,缠枝藤萝紫花盛开,秀丽无双,使人恍如花海听戏。园内古木参天,怪石林立,环山衔水,亭台楼榭,廊回路转,别有一番洞天。 眼下,严冬时节,白雪覆顶,园中景色虽不若春季,却不显单调。 一位男子,年近不惑,身披锦裘,头戴貂帽,静坐于湖边亭中,靠着石桌,细细品茗。其左手端着精心打制的御用紫砂玉杯,抬眼望着结了一层厚冰的湖面,兀自发怔,那双幽暗的黑色眸子在茶水缭绕的雾气中,模糊不清,忽明忽暗。 此刻,园中安谧,气氛缓和,可却又像是蛰伏着什么,令人压抑。 “王爷,天愈发凉了,可要回屋去歇?” 身后人一句轻柔的请示,打扰了玉桌旁男子独自沉浸的心神。 萧焕轻皱双眉,面上涌现淡淡不悦,却随即感到肩上多了一层锦袍,本已有些泛冷的身躯转瞬便暖和了,微微偏头,望向身后娴静姣好的女子,略显无奈,却又只淡淡吐出两字:“无妨。” 还是这般简单的回答,当真是却惜字如金啊。 每至冬日,他总这般斟茶独酌,看细雪纷纷,那份清寒已然入骨。 女子嘴角划过一丝苦涩,这么多年过去,眼前男子的心还是若寒冰顽石般,捂不热,磨不碎,生生膈应着,伤人伤己。 呵,可笑吾十年如一日,待尔至亲至爱,换回的也不过如此。 是不是该庆幸,你我至远至疏,却还未至反目。 女子心下黯然,双瞳逐渐氤氲,视线愈发迷蒙,还记得十几年前,初识萧焕,一见倾心,不管不顾,嫁入王府,只盼着总有一日能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又念想会有一天诞下麟儿,子孙绕膝。 不曾料,无论今夕何夕,他仍是那般毫不在意。 唉,萧焕,你到底还是舍不掉那如烟的女子。 即便她早已嫁作人妇,生下孩儿,相夫教子十余载,你还是这般执着,不曾释怀,不曾忘却,不曾放下。 唉,不知是你可怜,还是我可悲。 也罢,都怪我玲珑心思,挚念太过,以尘网自缚,信了日久情深,明知无人回顾,却还是飞蛾扑火,任你将这情剖开伤透。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皆寡言少语,然形同陌路。 这般诡异而尴尬的氛围,到底没有持续太久。 远处一位身着劲装的暗卫快步前来,单膝跪地,“见过王爷。” “冀州那边有消息了?” 萧焕眼皮微微一抬,语气不咸不淡,态度不温不火。 暗卫隐晦地瞧了一眼立在旁侧的宝王妃,欲言又止。 “随我来书房吧”,萧焕起身,径自出了湖心亭。 “是”,暗卫低沉回应,直起身子,略作停顿,对着宝王妃鞠了一躬,转首随在萧焕身后,渐行渐远。 亭中独留的女子望着那依稀俊逸的背影,决绝冷漠的态度,黛眉狠蹙,银牙切碎般磕碰,眼底涌现一丝疯狂之色... 冀、登二州交界之处,三匹快马,奔驰在道。 “少爷,此次巴邑之行,真是大快人心,那昏官周钱被判死刑,连着一干恶差凶役也是伏法,陈大人快刀斩乱麻,真是令人畅快。” 萧黎一挥马鞭,转头笑道。 “陈元稹断案有理有据,果敢机敏,自是济世良臣”,萧暄微微颔首,应付一句,心情却不似萧黎那般轻松,反而愈加沉重,兀地一拉缰绳,眺望前方地界,再有一小段路,就到登州了。 自己一行人在冀州因雪灾之事耽误了三天,好在周钱等人恶霸一方,无所顾忌,未曾毁尸灭迹,以至于人证物证俱全,陈大人判案倒是水到渠成,剩下的只需顺藤摸瓜,将冀州大灾之事查到周家头上。不过刺史周放不似其弟那般草包,定会私下费了不少功夫掩盖劣迹,陈大人要想弄个水落石出,定会遇到极大的阻碍。 依现在的情报来看,搞不好,最后会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啊。 “萧黎,冀州之事,朝中可是知晓了?” “依照少爷吩咐,我等不宜过于声张,故并没有放出消息,可是纸包不住火,依照陈大人的个性,定会如实禀告,此刻上奏的密折怕是已经在路上了,不几日,朝中大臣皆会知晓”,萧黎一想到朝中荣王爷那嫉恶如仇的个性,少不了雷霆震怒,不禁为冀州的贪官污吏们默哀,这回事情闹大了,他们算是要倒血霉了。 “哼,即便我们不说,陈大人不说,朝廷里的人也会嗅到风声的,别小看那些人精,哪里没有他们的眼线,里面的弯弯道道可多着呢!远的不提,单是冀州首郡的周放肯定坐不住了,陈大人这把火快要烧到他家门口了”,萧暄嗤笑一声,口气中竟是揶揄。 眼下,自己等人的目标还是登州,此次易容在冀州办事,总归不能放开手脚,行踪不宜暴露,不可参合太深,后续事情交给陈元稹去做,名正言顺,加之萧虎在暗中见监视保护,近期应该不至于出大岔子,也能把朝廷老狐狸们的目光吸走一部分,不至于把登州盯得太紧。 这般来,也有一定的主动权在手。 “少爷,此次冀州雪灾颇为严重,地方官员包藏祸心,欺罔视听,贪财慕势,卖法市恩,情形之恶劣,失职之严重,圣上不会置之不理,我看不久后朝廷定会大力整治冀州,周氏家族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萧黎平日里跟着萧暄,也学会了义正言辞一套,说起来头头是道。 萧暄闻言,却是剑眉一皱,“只怕朝廷会有所姑息啊。” “为什么?” “呵,你想想我那软弱皇伯父的脾性,他是那种拨乱反正的人吗” “可是冀州的周氏家族这般贪张枉法,作奸犯科,堪比土皇帝,圣上乃堂堂一国之君,也会容忍?!即便朝中有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之辈,王爷等人定会陈词殿堂,呛声以驳,还百姓一个公道的”,萧黎有些疑惑,小主子难道对王爷也没了信心? 萧黎低眉敛目,一阵思索,少顷,猛地抬头,握着马驹缰绳的玉手狠狠一紧,“难道冀州的势力已是那般膨胀了?” 萧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何止是冀州,全国怕是不少地方皆是如此。唉,这回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当周家的替死鬼了。” 她知道抓了一个周钱对整个大局并没有什么作用,必要时,周家也会牺牲掉这个只知道财色酒食的蠢货。目今,大厦将倾,官员离德,外敌环视,内政*。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至于狼心狗肺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 这般下去,恐社稷变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之苦。 唉,中央有奸佞当道,小人为祸,忠诚耿介之士,饱受迫害,地方亦官商苟合,匪患猖獗,江山有累卵之危,生灵有倒悬之急啊! 即使贵如父王,若不是占着宗室皇族之名,手握北疆数十万大军,怕是早就被排挤出决策层,坐半辈子冷板凳了。而今虽有父王等人苦苦支撑,可小部分人的有限努力,又怎能力挽狂澜,拨正乾坤呢? 自己早年随师父修行,见到了多少悲戚之景、霍乱之象,这大梁的天下真的是风雨飘摇。 萧暄长叹一口气,世态炎凉,自个儿早已经见惯了,却还是忍不住满腔怒火,了解到巴邑雪灾,后续□□时,只想将周钱周放等人直接就地正法,以儆效尤,平日里养气的功夫倒是险些破了功。 唉,还是师傅说的对啊,自己的性子太直太耿,早晚会坏事的。 萧暄望着前方,眼眸深邃,再一次忆起无名给予的淳淳诫言。 “萧暄,你且铭记,成大事者,谋天下为局,以苍生为子。机敏而不自大,傲气而不骄纵,果断而不刚愎,隐忍而不势发,你心正气急,往往喜怒言于色,这点乃是上位者之大忌,切记!” 自己将来要做的不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也不是治理一方的刺史。小小的一个失误,却可能换来大批人陪葬,不得不慎重啊。 这急脾气,必须得克制得再严一些。 “黎儿,此番前去登州,必是会有很多棘手之事,我们初来乍到,不可鲁莽,你传令下去,飞麟不可轻举妄动,要隐于人后,谋定而动。” 萧暄一夹马腹,偏头吩咐道,即是告诫他人,亦是警示自己。 “是!” 言讫,众人皆是心有戚戚然,不约而同地狠狠挥鞭,□□马儿的速度顿时快了不少... 第75章 紫陵城猛虎揍人 登州,乃古州之一,下辖五郡,历史悠久,人杰地灵,海运便利,商贾云集。若值昌平之世,圣上英明,官员励治,则政通人和,弊绝风清,家给富足,物阜民熙。 梁太宗年间,诗人曹唯德曾赞曰:“暖风微熏游者醉,海船帆落万人归”,可见人之熙攘,物之丰裕。 可叹,今夕不同往日,肃宗当朝,碌碌无为,奸相擅权,肆意干政,地方凋敝,民众哀怨,此情此景,已是远不如前。 可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登州总归是占着地利,与内陆诸州异样,其漕运发达,矿井林立,商船众多,茶肆遍布,朝夕之间,黄金白银流通甚大,已不再是单纯的以农立州了,而是半农半商,经济较为独立,是故即便天灾*齐临,亦不至于家家闭户,门可罗雀。 “这登州东平之景,还当得起‘繁华’二字”,萧黎环视左右,人流不小,虽算不上摩肩接踵,可也是络绎不绝。 “东平郡本就是仅次于首府的大郡,治下三十余县,人口逾百万,焉有不景气之理?况且我们现在还处于紫陵城,治所之地,闹市中心,更是人声沸腾”,萧暄淡淡应道。 “这登、冀二州皆是遭了雪灾,朝廷原以为登州雪灾棘手,却不想冀州灾情更重。我们一路下来,所见之登州,并没有传闻那般灾情紧急,早知如此,应先治理冀州方妥。” 萧黎念着前些日子巴邑城凋敝之景,有些唏嘘。 “哼,这还不是要感谢冀州刺史等庸官,为了政绩,隐瞒不报,弄虚作假,文过饰非,明明灾情严重,偏偏避重就轻,只说个别郡县千人受灾,难以为继,不谈多地早已人去楼空,死尸遍野”,一提起这个,萧暄就来气,那日朝堂议选登州钦差之前,众官本在商讨冀州灾情,只因刺史上疏之状未及登州严重,方才搁置一旁,只命专人运部分粮款先行赈灾,却不想,自己亲自走一遭,却截然不同,触目惊心啊。 “若真要比较,登州临海,气候湿润温热,灾情较之冀州,实则弱上一筹。不过,少爷,你也不必忧心,陈大人已坐镇冀州,想来会妥善安置,据实禀告朝廷。” 萧黎轻声安慰几句,见到萧暄眉头依然紧紧皱在一起,叹了口气,“少爷若是在揪心,不若先从登州粮款中调离部分,救济冀州,已解燃眉之急。” 萧暄闻言,却是未置一词,依旧负手默默前行。良久,行至一石拱桥头,临溪驻足而立,轻笑一声,无尽讽刺,“冀州重灾之地,官员压下消息,拼命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登州轻灾之地,官员却极力夸大,百般渲染,恨不得天下皆知。如此反差,真是有趣。” 萧黎一怔,偏头望着小主子愈发幽深如潭的黑眸,暗暗琢磨这番言论。她本是伶俐之人,跟着萧暄,学到了不少,只一小会儿,便豁然开朗,嘴角满是苦涩,“有时候,这世间的*比天灾更可怕啊。” 萧暄一滞,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她一向是欣赏萧黎的领悟力。此次登州之行,不知要涌现多少魑魅魍魉。 两人心情皆有些沉重,只余下忠厚的萧战接不上话,呆呆立在一侧,傻傻地揉着后脑勺,咧开大嘴,憨憨直笑。 “好了,把这些恼人之事暂搁一边吧,这几天咱们赶了不少的路,找个地方填填肚子,养足精神,等飞麟将情报送来,再作他论”,萧暄转向身后二人,摊了摊手道。 “好!”萧战率先应道,嘴角一串哈痢竖直流下。 萧黎见状,又好气又好笑,无奈至极... 且说这三人上了城中汇珍居,挑了二楼临窗雅座,点了不少美味,正吃在兴头,便见楼下急匆匆地奔上来一群男子。 “在场的都听着,这二楼的地面被我家小主全包了,尔等酒钱也由我与店家付清,且速速拿上包裹,换别家吃食,莫要搅了我家主子兴致。”,领头之人年约而立,身着黑衣劲装,长近七尺,虎背熊腰,臂膀结实,挎着一柄两侧镶玉大弯刀,声音浑厚低沉,却带着独特的南方腔调。 原来是有包场之客,遣手下前来赶人。 二楼的诸位食客见对方来势汹汹,人多势众,自知招惹不起,且也不需另付酒钱,不敢耽搁片刻,一股脑全走了。 当然也有“不识趣的”,自得自乐地吃着,毫不理会。 哼,我家少爷定座在前,你家主子包场在后,按着先来后到之礼,我们如何坐不得这二楼?你们可以包场,我们就不行吗?非得在吃到一半时赶人走,真是不道德。 萧黎眼也不抬,小口嚼着喷香的肉粒,满腹怨念,她素知萧暄这几日疲累,眼下胃口正好,也就打心底不愿小爷去迁就他人,况且那男子气势凌人,一副咄咄相逼之态,让听不惯这种腔调的萧黎已是极其不爽。 不得不说,萧黎久居萧暄身侧,耳濡目染,气质尚佳,虽不以势压人,可王府该有的傲气一点也不会少。 “呵,还遇见一桌不识相的”,领头男子扫视一圈,瞧见还有三人未走,讥笑一句,大步上前去,从怀里抓出一大把碎银子,往桌上随意一掷,“这二楼已是被我家主子包下了,其他杂人不可滞留。拿上这些钱,够你们再找一家了,快些离开!” 言讫,三人依旧喝酒吃菜,屁股似黏在凳上,纹丝未动。 “呦呵,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老子这在跟你们说话呢,都他娘的聋了?快些滚开,若再胡搅蛮缠,仔细我的刀。” 领头男子本就脾气火爆,见着这般形状,焦躁不已,压住到顶的火气,呵斥几声,不客气地扬了扬手中大刀。 然萧暄静静地拿着瓷杯,喝着登州独有的甜黄酒,看着窗外来来往往之人,白皙的侧脸印出淡淡光泽,面色愈显沉凝,仿若周边发生的一切,皆与她无关。 她不喜用食之时被人打搅,更不喜别人以势压她。 若要论傲气,她这个世子爷,才是最甚的。 主子不动,随身护卫哪有能离开的道理? 萧黎、萧战自然是悠闲地跟着一块吃,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态势,委实是淡定。 不过,很不幸,对面的领头男子原是个鲁莽武夫,并没有踢到硬板的觉悟,平日里跟着主子,到哪了不是享受高人一等的待遇。现下他只知道自己在这间小小的酒楼,被几个平头百姓给晾得下不来台。 “铿锵”,男子豁地一下拔出刀来,明晃晃的刀身反射出凛凛白光,让人不寒而栗,“你们这群刁民真是不识好歹,那就别怪老子手下无情了!” 他身后的护卫围成一圈,恶狠狠地盯着萧暄三人。 原本蹲在板凳上,大快朵颐、风卷残云的萧战终于放下手中恋恋不舍的肉骨头,抹了抹油腻腻的嘴,直起身来,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响嗝,转头斜视着诸人,蒲扇大的手掌一挥,把桌旁的银子通通扫落在地,摔得噼里啪啦。 “滚!” 粗大的嗓音,简单的字眼,夹杂着劲气,配着厚重的身躯,震慑而出,直把阁顶都惊得一晃,白色灰尘簌簌而下。 “你,你找死!”男子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萧战,不禁后退半步,右手紧紧抄着弯刀,不肯示弱,嗓子发干,说出的音调略有些扭曲,带着一股子明显的沙哑。 “是我们找死,还是你这厮找抽啊?” 萧黎撇嘴,淡淡一句,激的对面男子额上青筋暴起。 萧暄闻言一愣,眼神有些怪异地瞥向萧黎,小妮子什么时候也学着这么直白地说浑话了,定是被萧海几人带坏的。 后者却是娇俏地吐了吐舌头,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 “来啊,给我上,废了他们!” 黑衣男子面色煞白,眼瞳冒火,弯刀重重挥下。 身后众人听着命令,纷纷拔刀上前,齐齐砍向萧战。 十几把利刃转瞬即至,逼到萧战胸前,却只见他神色从容,嘴角挂起往昔的憨笑,抬手一挡,挺胸相迎,竟是生生地逼停了所有刀。一把把弯刀直直砍向萧战手臂、胸前,却宛若碰在铁钢上,割不破一点皮肉,更似淬练般溅起点点星火,摩擦之声令人胆寒。 使刀的大汉们卯足了劲往下砍,却见萧战寸步未移,悉数挡下,其身躯之庞大,气力之雄浑,可见一斑。 “萧战,给他们点教训就行了,勿要伤及性命”,萧暄夹了片清炒干笋放在口中,慢悠悠地道。 恩,这笋味道不错,可还欠些火候。 “是”,萧战点点头,舔了舔油腻的嘴唇,盯着众位持刀大汉的眼里冒出绿幽幽的光,恍若盯着羊羔的大老虎。 接下来,这个场面完全是一边倒。 “哎呦”,“啊”,“等等,好汉饶命...” 一系列鬼哭狼嚎之声,撕心裂肺之音,不绝于耳... “快住手!” 就在众男子一个接一个地,被当做沙包一样丢来丢去时,一声空灵之音如天籁般传来,紧接着一道凶悍的劲气袭来,狠狠压向萧战,将后者逼退三步,才生生止住了这虐心又虐身的场面。 第76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小小的汇珍居,此刻剑拔弩张。 被逼退的萧战脚下发力,暗劲涌动,生生地止住了后撤的身形。抬首望向对面玄衣女子,上下扭动着方才被击中的手臂,看似完好无损的右边胳膊其实已被震得有些酥麻,微微抽搐着。 萧战原本有些玩味的神色渐渐变得肃整,虎躯一振,双目凝重。 出于武人灵敏的感知,他省得对方是个有来头的硬茬。 而稳坐在后侧桌旁,悠闲品酒的萧暄见状,眼里闪过一抹异色。 从女子的出手来看,暗劲汹涌,内力深厚,竟是达到了平日里罕见的中天境,与嗜战好武的萧战相比,毫不逊色,甚至还略高一筹。 呵,怪不得能用劲气击退初入中天的萧战,本领不小啊。 萧暄剑眉一挑,撇过头来细细端详了玄衣女子一番,年不过二十,容貌并不惊艳,称不上精致的五官拼凑在一起,倒也秀美耐看,只是嘴唇稍稍单薄,微微上翘,扬起的弧度不添俏丽,反显刻薄。 这般年纪,如此修为,背景定然不弱。 此番看来,这女子绝不是普通的富贵权势之辈。 萧暄黑眸微垂,眼底深处倒映出的光晕有些模糊,却意味纷繁。她受无名栽培多年,根基扎实,内力上乘,往往能聆音察理,视微知著,就凭先前那女子的含怒一击,呼吸吞吐、气力收放之间,便能断定其武艺高强,乃是不折不扣的中天一段。 呵,刚入登州不久,就遇到这般高手,倒是一个收获。待会定要暗命飞麟,好好查查这女子的来头,将来是敌是友,尚未可知啊。 收回打量的目光,往酒盅里再添半杯,萧暄心里有了计较。 她不是自高自大,予智予雄之辈,能断大事,却也不拘小节。 而另一侧,百无聊赖的萧黎也是瞧出端倪,黛眉微蹙,俏脸稍寒。她内功虽不及萧暄,可实力亦是达到了中天一段,与玄衣女子倒是不相上下,加之修行的乃是九寒冰彦决,洞察细致,望表知里,对这神秘女子的介入,顿时生出一抹警惕。 “阁下仗着过人本领,倚强凌弱,重伤我的下属,有失江湖道义吧”,玄衣女子巡视一圈,发现众人虽无性命之忧,可身上多处伤痕,实有伤筋动骨之嫌,不禁讥讽出声,音色清脆,却夹裹着一丝怒气。 萧黎闻言,撇了撇嘴,四下望望,眼中却有一抹亮色转瞬即逝。 她这才发现那些倒在地上□□不断的男子皆是有着不弱的修为,领头之人虽然嚣张跋扈,睥睨物表,竟也达到了下天二段。这般武艺,若不倒霉地遇上高人,在江湖上也足够横着走了。 只可惜,他们点太背,恰好碰上了惹不起的存在。 须知道,江湖习武之人,有生之年能踏入中天之境的,寥寥无几。下、中两境之间,是一道巨大的坎,而中、上两界则宛如天堑,能踏过去的无不是叱咤风云、挥斥八极之辈。 且别看每层境界只分三段,愈是往后,差距愈大。 这般来说吧,下天层次之中,一段武人应是打不过二段高手的,可若是多名一段之徒联手,则有可能与二段之人争个高低。然而放在中天之境,一段之辈断断胜不过二段,即便是数名一段巅峰联合,群起攻之,也定不是二段的对手,这就是森严等级之间的差别! 越是到了高境界,每一段的差距可能就是常人数十年修为的累积,难以逾越,不可战胜。所以大多达到中天之境的能人,早已开山收徒,自立门户,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志得意满,自成一代宗师。 当然,凡事还有例外,譬如萧暄、萧黎等人,小小年纪,拥有着丰厚资源,独特天赋,修行一日千里,境界突飞猛进,不可等闲论之。 而玄衣女子能有这般成就,定然也离不开背景的支持。 世界本来就不公平,家族的优势,显露无疑。 “他们,自讨苦吃”,萧战抖了抖一声威猛的腱子肉,言简意赅,瓮声瓮气的语调,充斥着压迫之意,也吐露出说话之人的强烈不满。 玄衣女子闻言,愈发气结,刚欲发作,就听得萧暄慢慢悠悠地道,“这位姑娘,为什么不先问问你的手下,他们做了何事?” 女子一愣,臻首轻抬,望向后方笑骂从汝、宠辱不惊的少年郎,眉心狠狠一跳,上下打量,她竟是有些看不透对方的底细。 难道这个温润如玉,俊朗无双的少年修为已是远高于我? 这,这怎么可能?! 田栩嫣转头又望向萧黎,暗暗讶异一声,这个模样清丽的女子,呼吸吞吐之间,居然与自己不相上下,不禁心下大吃一惊,她出生不凡,天赋上佳,又师从无为圣地,不到二十,就踏入中天修为,别说同龄之辈,就是放眼天下,这等进步,已是翘楚。是故她离开圣地,踏入尘世以来,眼空一切,目无余子,在加之身旁有能人守护,心气何等高傲,总以为超然于外的圣地家族,才是真正能人辈出的地方,而这看似风云突变的世俗江湖,所谓的大师,也不过如此。 谁曾想,在这登州之地,居然遇上了一个硬茬。 难道这三人也是来自世外之族? 田栩嫣仔细回想一番,圣地、洛族、淳于一族、澹台一族... 不对,自己熟知的世家子弟中,并没有这几号人物啊? 奇怪了,难道他们不是?可若不是,又怎会这般年纪如此修为? “田岩,这究竟怎么回事?” 田栩嫣转过头来,有些烦躁地跺了跺脚,娇斥一声,她本身并不喜欢田岩等随从,这些人并不是圣地之人,而是世俗田家为了讨好她,派来的一众侍卫,美其名曰保护。呵呵,真是笑话,我自有师父派遣的高手暗地跟随,哪还需要这帮乌合之徒在此哗众取宠? 在田栩嫣看来,这群护卫武艺不精、内力浅薄,却往往鼠凭社贵、狐假虎威,也只配给她开开道,引引路,做些端茶倒水的小事。 然而即便不喜欢这群侍卫跟随,但他们毕竟还是田家的人,自己虽然与田家关系单薄,自小在圣地随师父长大,可好歹也是出生于此,总归有一二丝的情分在。看着田家人被当众打脸,岂有不管之理? “小姐,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这帮人简直可恨!先前我念想小姐喜静,不喜与人同桌而食,遂以礼相待,客客气气...地拿出银两,三番五次好言相劝,请一干人等离开。可他们呢?就是赖...赖着不走,脾气跟茅坑里的石头般,又臭又硬,一言不合就突然发难,不仅下狠手打伤我等护卫,还屡屡对主子你出言不逊,这厮小人...行径,着实可恨,还望小姐出马,为我等讨一个公道!”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领头护卫田岩,双手捧着圆如西瓜的两颊,一道塌陷鼻梁鲜血直流,眼眶斜着挤向旁边,呲牙咧嘴,连比带划,添油加醋地控诉萧战等人的“恶行”,边说还边看田栩嫣的神色,见到对方愈发难看的面容后,嘴角扬起一抹隐晦的笑意。 “小姐,这帮刁民会些拳脚,胆大包天,方才对我等下的都是死手啊,打得我们毫无还手之力,这倒也罢,可他们竟然口出狂言,谩骂小姐仗势欺人...这等羞辱主子之事比打骂我们更甚,简直是不知深浅,蹬鼻上脸,不可容忍啊”男子转过头来,抹着嘴边的两道血痕,望向田栩嫣的目光饱含怜悯,那形状就差没涕泗横流,声泪俱下了。 他跟随田栩嫣的日子虽不长,可对这位主子的脾性还是有所了解的,她武艺非凡,背景不弱,且一路顺境,心高气傲,最容不得别人唐突,即便是嘴上的冒犯,也是不允的。 呵,只要稍加挑拨,小姐真的生气了,可就有你们好受的。 果然田栩嫣闻言,面色彻底阴沉,望向萧暄等人的眼里满是怒意。 “喂,瞪什么瞪啊?我们又没骂你”,对面的萧黎瞧着玄衣女子像炸毛的猫一样,气势凌厉,内力四涌,不禁扶额哀叹。 她委实有些无语,对面的女子空有一副好皮囊,有没有长脑子啊,就听一个输了阵仗的下人吹天诌海,胡编乱造,这些挑唆之言还能信? 真是不更世事的花瓶,气量狭小,目光短浅,两豆塞耳,一叶迷山。 想到这,萧黎再次瞥了眼一脸熊样的领头男子,嘴角下撇,掀起一丝嘲弄的弧度,尽是不屑鄙夷,原以为行头精壮,会有些本事,却是个只知搬弄是非的银枪蜡子头,真是白长一身蛮力气。 唉,还是我家小爷好,文治武功,才貌双全,处处透着不凡。 萧黎嘟了嘟嘴,偏头回望一脸淡然的萧暄,眉眼里全是笑意。 “怎么了,我脸上是有花还是有字啊?” 萧暄虽未抬首,但还是发现了萧黎的小动作,语气尽是无奈。 “无事,只是觉得少爷你,嗯,有时候还挺讨人喜欢的...” 第77章 汇珍居二女比试 且说萧黎在这边打趣自个主子,那头的田栩嫣面色却愈加难看。 “哼,不管怎样,在大梁境内,我田氏一族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世家权贵,岂能任人欺凌?这要是传出去,本小姐的颜面还要不要了?今日尔等狂徒既然动了手,伤了护卫,就得为此付出代价!” 田栩嫣杏目圆睁,柳眉倒蹙,对着萧暄等人娇斥道。 诶,田氏一族?莫非是… 萧暄闻言,眉峰不着痕迹地上挑,眯着眼再次打量了田栩嫣一番,只见的年轻女子满脸倨傲,那身并不华丽的外裳竟是隐隐泛着流光,暗纹之处道道真丝包裹,做工细致,用料考究,定不是凡品。 呵,有趣,如此瞧来,此女倒还真可能来自那个田家… “哼,常言道有什么样的主子,就养出什么样的奴才。你的手下功夫不行,人品也差,说明你这当主子的也好不到哪去。若是想要为他们讨公道,找场子,那尽管动手便是,还在那瞎嚷嚷什么,平白地费口舌,也不嫌累得慌,恁地惹人烦”,一旁的萧黎却是早就看不惯田栩嫣的嚣张跋扈,红润的小嘴饮下一口清酒,琼鼻微皱,吐了吐舌头,斜瞅着田栩嫣,话语里尽是揶揄,又道,“莫不是你这大小姐怕了,不敢动手?呵,还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没个实用。” “你,你…好,说得可真好!想不到你这乡野婢子容貌不赖,口齿竟也这般伶俐。既是如此,那咱们就手底下见真章,看看你跟你那个躲在后面不敢吭声的小白脸少爷,谁更像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田栩嫣被气得急了,上前一步,真气疯狂上涌,目光全是挑衅。 虽然她看不透萧暄的修为,但明白摸不清敌方实力,通常就两种情况,要么是修为胜于自身,又善于隐匿,在人前不显山不漏水;要么就是没有内功的蹩脚门外汉,上不得台面的武者。 眼下,田栩嫣感应不到萧暄的真气流动,可对方那般年轻稚嫩,又不是超然世家之子,想来应该厉害不到哪去。 再者,就算有对方能使出什么幺蛾子,也断断不能伤及她,届时隐匿在暗处的吴老等人定会出手相助的。 有这些底牌在手,何惧其他? 不得不说,愤懑自满是冲昏理智的利器,更是骄纵之人的死穴。 及此,田栩嫣把先前对于萧暄的一丝忌惮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加之她几次三番被激怒,又是个飞扬跋扈的主,也就愈发地没了肚量,肆意而为了,“喂,对面的野丫头,是你先呢?还是这个大块头先上来讨打啊?哦,对了,还忘了一人,坐在后面不言不语的那个小白脸,怎的如缩头乌龟一般。本小姐感受不到你的真气,莫不是没有修习内功之人?怪不得一直不敢出头,原是个不中用的油子,不会自以为带两个稍有实力的下属,就能在江湖上横行无阻了?” 言讫,却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萧黎周遭半丈内的地面硬生生地裂开无数细纹,惊得整个阁楼都是晃荡了几下,冰寒的气息源源不断涌出,渗透其间,竟是结出一道道拇指粗的雪白冰棱,甚是唬人。 田栩嫣见状,俏脸微白,目光闪烁之间,掠过一丝震撼。 这是什么功夫,竟透出如此诡异的寒气? “黎儿,莫要这般冲动”,萧暄微微皱眉,摇了摇头,伸出白皙的手掌,轻轻拉住佳人的皓腕,语气里夹杂着一股无奈,以及深深的宠溺,她知道萧黎为何会如此生气,但她并不放在心上。 另一侧的萧黎却是缓缓起身,回望萧暄,眼神交汇之时,流露出异常坚定之色,而后低首沉声道,“少爷,你在黎儿心中是何地位,你应当知晓。上一次巴邑之行,周钱那厮百般辱你,我嫉恨难平,若不是顾及你的计划与严令,我岂能容得下那狗贼?!而今在这紫陵城,又有骄横之人挑衅跟前,诋毁于你,黎儿不想忍,也忍不下去了!” 下一刻,萧黎转过身去,俏脸渐沉,眸底冰寒。别看她平日里在萧暄面前尽显娇俏活泼、温柔贤惠,可在面对其余不相干之徒,特别是敌人,修炼了九寒冰彦决的奇女子定会绽放属于她的冷艳绝情。 哼,这段时日跟着少爷隐匿气息、乔装改扮、私访案情,性子已是收敛了大半,竟压抑好久都不曾与人动手,不知功力是否退步。 萧黎直直盯着田栩嫣,三千青丝无风自动,一股仿若九幽深涧般的寒气从其周身散出,转瞬弥漫了整个房间,把修为较弱的十几名护卫冻得嘴唇青紫,牙床上下打摆,眼眸处竟是覆盖了一层薄霜。 “呵,看来我要先与你这婢子交手了。也罢,那两个男人竟是让你个弱女子当马前卒,也真是人憋在壳里,没个出息”,田栩嫣冷笑一声,目光绕过萧战,望向后方静默无言的萧暄,眸底满是鄙夷之色。 萧黎闻言,嗤笑一句,“这位姑娘,你亦是江湖女流之辈,我家少爷乃是卓然于世的谦谦君子,可不希望担上欺负女辈、倚强凌弱之名。让我来会会你,反而再恰当不过了。” “嗤”,田栩嫣薄唇上掀,理了理额前飘散的秀发,言语愈发放肆,“真是会为主子开脱,你这般护着他,莫不是他的通房丫鬟、贴身女婢?看来你家少爷不仅无才,年纪轻轻,还是个酒色之徒。” 萧黎一怔,秀眉倒蹙,玉手紧握,眼底深处已是杀机涌现。 少顷,她胸口微微起伏,轻叹了口气,脸上浮现一抹淡笑,如蜻蜓点水、昙花现世,惊艳美绝却毫无温度,未及让旁人看清,便很快消散在满面冰寒中,“这位田小姐,我并不介意你怎么诋毁我,也无心于口舌之争,可你为什么总是要出言羞辱我家主子呢?你有什么资格侮辱她?” 言讫,少女那骤然阴寒起来的俏脸,仿若绝望之渊,冰冷幽暗。 “说实话,我不喜欢动武,更讨厌杀人的…但你已经一次又一次触及我的底线。或许少爷不会在乎你这种角色,可我却不能!真的不能!”萧黎的语气越来越急促,其纤指之上,寒气凝结而成的冰蓝尖刺应声成形,猛然脱手而出,最后化为一抹闪电,狠狠的刺向田栩嫣。 感受着破空劲气、削面寒风,田栩嫣顿生讶异,心下警惕骤升,脚下灵步三转,拂袖擦身而过,堪堪避了这迅疾一击。然其身后的一名护卫却是没那么幸运了,冰刺未触及田栩嫣,却直直没入了他胸膛,顿时,碗大的创口浮现,喷薄而出的鲜血还未溅出,下一刻便凝成暗红色的血冰柱,上面萦绕的寒意,四散而开,挥之不去。 遭受这般致命重击,护卫眼瞳骤然一缩,原就惨白的脸庞缓缓灰暗,略微凸出的眼球,张大却没发声的口,看上去犹为恐怖。 “该死,究竟是哪家功夫,寒气这等厚重?” 田栩嫣见此惨状,又惊又怒,忍不住娇斥一句。 “想知道吗?先打赢我再说!” 三步之外,萧黎亭然而立,淡淡出声,纤指轻弹,又一根冰蓝色的寒冰利刺,在指尖缓缓凝聚成形,周遭的空气被压缩地爆裂开来。 “哼,这等狂妄,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真当本小姐是泥捏的不成?” 田栩嫣双掌内力喷涌,两边衣袖猎猎作响,她面上虽不屑,然心中对萧黎却是愈发戒备,这等冰寒之功,可不是一般人能习得的。 “且莫要嚣张,不管你习得什么鬼功法,接下来,须叫你识得我百般厉害!” 田栩嫣自小在赞扬声中长大,性格难免骄横,加之年青气盛,总不肯被人压一头,不等萧黎再次攻来,她便用手向前一指,刹那间衣袍翻飞,霞光闪动,一条琥珀软鞭,脱缰而出,疾若闪电,带起一阵劲风,鞭尾的内劲强势无比,刮脸生疼,直直地冲向萧黎。 萧黎见到田栩嫣欲要后发制人,嘴角一撇,呵,岂肯让你得手? 眼看琥珀软鞭瞬息之间便冲了过来,萧黎玉足轻晃,后撤两步,身形竟是隐隐离地半寸,随即素手一扬,七八根高速螺旋的冰蓝尖刺,兀地显现,光芒灿烂,下一刻,通通飞出,对着软鞭迎了上去。 琥珀霞光与冰蓝晶芒在中途撞到一起,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四散的能量似波纹般荡漾开来,周遭桌椅全部在余波中破碎,湮灭成沫,窗户地板,连着楼顶也是层层开裂,田栩嫣与萧黎身子俱是一抖,双双后退,几步之后,又都立刻站稳,谁也不甘落后。 双方正面的一次试探交手,势均力敌,僵持不下。 后方的萧暄见此景,不禁皱起了眉头,“看来这田氏小姐的修行委实不低啊。当初培养暗卫时,黎儿的体质特殊,又天资聪颖,一点就通,最受师父青睐,曾亲自授予她九寒冰彦决,加之这妮子勤于修行,不敢懈怠,在武道上的造诣虽不足自己,可比起萧洋萧战等人却是高出不少。便是如此,这田家小姐能与黎儿拼个不相上下,又年纪相当,当真不可小觑啊。田家何时出了如此后生,怎会未曾耳闻呢?” 与此同时,另一边,两女的争斗却是不曾停歇... 第78章 连烟港世家之谈 登州,绥安郡,连烟港。 浩浩江水淌过州腹,横穿全郡,经由港口,注入东海。 自先秦至前朝,登州之地时有变动,而绥安郡也曾先后名为中郡、建安郡、晋安郡、东宁郡、光州、武灵州地等等。至本朝开元二年,州治由福延城迁至武荣州境内,朝廷下令选址建城立郭,定为治所,名曰绥安,后地方官员大兴土木,屋舍四起,故又纳入周围诸多县城,统一改武灵州为绥安郡,定为登州首府,领衔全州,统率他地。 而后开元六年至太宗景云三年,历任刺史到任,皆有扩城,拓至周回五十余里,市井繁盛,酒肆众多,人声鼎沸。 然值景云十年,太宗微服巡游至此,感念海盗猖獗,风浪频繁,不宜为州治之地,遂下旨封闭部分港口,后撤居民,重新划出丰榆郡,建立梧城,是为刺史任地。至此,丰榆替代绥安,成了登州第一郡。 绥安虽因地域辖制,行政管束,沦为登州第三大郡,名声渐弱,然其土地肥沃,运输便利,物产丰富,以陶瓷、绸缎、麻布、酒类、乾果称着,经济效益显著,倒也未失繁华。时值穆宗景熙年间,造船业已具相当规模,海运营生蒸蒸日上,各式港口如雨后春笋,纷纷涌现,特别是连烟港,海岸线曲折蜿蜒,最为有名。 目今,连烟港连接海外,与东瀛、高盛等岛国皆有贸易,人们依海江而生,行舟楫之便,造就了交往频繁,货物集散的繁荣之景。有时水面辽阔,风平浪稳,竟呈现”日有千人拱手,夜有万盏明灯”之况。 如此不可多得的天然码头,当真是百货山积、帆樯如林。 眼下虽是冬日,部分内陆江河因着冰封,行驶不便,少了来往的商船,但时入年关,海运依旧畅通,连烟港的热闹之景也未消减下去。 且说离那港口不远处,一艘华丽的大船缓缓驶入,即将抛锚驻停。 “小姐,我们到登州了”,船舱二楼雅阁中,钟慧一挑锦帘,轻轻踏入房中,望了望静坐榻上,淡然冷寂的女子,依旧长发披肩、华贵无双,真是应了那句,“月寒清舞上九天,冰肌雪骨落凡尘”。 “知道了”,单璃灵眸微睁,清冽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 钟慧闻言,盈盈俯身,行了一礼,缓缓退下。 房间又即归于平静,只是下一刻,一道白影无声骤现。 “启禀小姐,一直在灵御山修行的淳于千歌亦是到了登州。” 言讫,只听得“哗啦”一声,单璃膝间平放的幽蓝兀地出鞘小截,刹那间整个屋子蓝光大现,寒气逼人,一股强大的气息萦绕不去。 “小...小姐,”白影的声音略微颤抖,带着一抹深深的畏惧。 “再探,我要知道她一举一动”,单璃冷冽语气,冻人三尺。 此次梁国之行,血参我是志在必得,还有那传闻的古墓之地,也须得探个究竟,竟然你淳于一族想插手,那就要做好人财尽失的准备。 “是!”白影抱拳屈身,而后轻退数步,瞬息不见。 待得下属尽退,单璃低首抚摸冰冷的外鞘,慢慢合上露出的剑身,随即一声轻叹,起身行至窗前,望着外面忙碌的码头,双眼逐渐迷离。 窗外,悠悠微风轻拂薄雾,缠缠绵绵,似散未尽,只把那湿漉漉的雾气洒得似尘如粉,飘飘杨扬,落了一地霜华。连烟岸畔,舟楫往来,马车不绝,道路纵横,人影攒动,又是一副奔波劳碌之景。 唉,一晃眼,八年已过,不知梁国如今是何光景。 帝气渐失,乱象已出,不久的将来,萧氏一族该何去何从? “璃儿啊,萧氏一族与我洛族关系匪浅,祖上曾有过血誓,其中纠葛太深,世代难以扯清,他日等你到了梁国,了结俗缘,须留心大梁荣亲王一家,若是其府上有难,可帮衬一二,也算是还了多年前欠萧家家主的人情,唉,到底是亏欠了他们...” 单璃忆起当年前往荣王府退亲时外祖父的托付,不禁双眉微蹙。 灭族多年的萧氏,宛若森森白骨,早已埋入漫天尘埃,被人遗忘。成王败寇,此消彼长,历史如斯乎,谁也不能妄想避开这生死轮回。 不过,萧族与我族以往究竟有何约定,竟是让身为一族之首的外祖父如此念念不忘,寝食难安?而如今的梁国帝胄只不过是当年萧族的偏远旁支,论起血脉之正统,家学之传承,武功之修为,势力之大小,根本代表不了曾经辉煌一世,力压灵境其余五族的萧氏。 也罢,许是真正的萧族后人尽数泯灭,外祖父只能将昔日恩情偿还于旁支,也算是对得起萧家先人,尽到了那所谓的誓言之责。 可为什么偏偏是荣亲王府呢? 照理说来,整个梁国皇族都算旁支后人,为何只挑了萧煜一家? 莫不是这荣王府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单璃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逃脱不开,挣扎不掉,若宿命般,早已将她牢牢困住,不得轻易脱身。敏锐如她,已是隐隐觉察到,她与荣王府的羁绊不浅,牵扯不清,怕是会影响她一辈子。 咸湿海风迎面而来,拂动三千青丝,连带罗袖翻飞,清冷绝伦。 单璃沉浸在满心绮念之中,愁绪纷杂,脑海中忽地闪过一张稚嫩面孔,剑眉上扬,目似朗星,气质仿若琉璃,干净纯粹通透。 “萧暄...” 一声低低呢喃,却是意味万千。 不知那个曾经聪颖却固执,正直却冲动的小孩,如今是何模样? 大寒之季,眺望海天之接,却是彤云出岫,凉风愈猛,望着越靠越近的堤岸,一向淡然宁静的女子脸上终究掠过一丝不惑迷惘... 就在这位天之骄女独自倚栏彷徨之时,船尾那头,一名俊美男子摇扇伫立,望着她那精致如画的侧脸,眼中尽是迷醉痴恋之情。 “大哥如此爱慕那洛氏神女,何不禀告族长,亲自去那洛族提亲,以修秦晋之好,得两姓之欢。想来以大哥的身份地位,长老们皆会不遗余力地予以支持,毕竟,我澹台一族若是能与洛族联姻,定能一跃成为灵境五族之首,便是那无为圣地,也要对我们客客气气。” 澹台彦赫身后,一名身材壮硕的男子戏谑笑道,此人生得粗犷,两道浓眉密集似草,火燎一般上扬,尽显张狂傲慢之意。 “唉,桢弟,你这骄纵性子还是改了去为好,方才有些言过其实了。那无为圣地底蕴深厚,千百年来,薪火相传,不参与世间斗争,自成一派,纪律甚严,看尽人间冷暖风雨,旁人是万不敢挑衅庭前。即使是百余年前如日中天的萧族,在其势头正猛之时,也是对无为圣地礼让三分。而如今,盛极一时的萧族早已是化做泱泱尘土,圣地却依然如故,不得不感慨,这无为之地,超脱于外,实力深不可测啊。” 澹台彦赫折扇轻合,幽幽而叹,嘴角挂着一抹诡笑,意味难明。 “不过,我澹台一族近年来高手辈出,威势愈盛,虽不及无为,可比之洛族,也相差无几。便依你之言,我若是能说动族长,亲自为我提亲,再备齐了贺礼,给足了洛族那帮老家伙颜面,那单璃便是再高傲,再倔强,也不得不做我澹台彦赫的妻子,到时候,灵境年轻一辈中,可还有人能与我比肩?!” 澹台彦赫微眯着眼,轻笑两声,再次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窗框。 澹台彦桢闻言,咧嘴一笑,朗声喝道,“哈哈,大哥所言极是,小弟在此就预祝大哥能心想事成,抱得美人归了。” “那就先谢过桢弟吉言了,这婚事权且放在一头,咱们断断不能忘了此行的根本目的。那传闻中的玄山墓穴可就隐在梁国登州,里面可是有着上天境高手的传承,怕是灵境五族都派了好手前来。眼下,咱们与洛族神女同在一处,不知其余三族都是派了哪些人?” 澹台彦赫右手握着折扇,缓缓击打左掌心,语气微降,面色沉凝。 “据悉,那墓穴乃是世家之外的上天境高人逝世后所留。即是这样,各族多半会遣年轻一辈来历练,那些实力变态的老不死们,个个眼高于顶,鼻孔朝天,是决计看不上尘世之中的高手,也不屑于来此争夺低一等的秘籍宝藏。” 澹台彦桢撇撇嘴,漫不经心道。世家之人,向来傲气十足,他们从不屑于关注世俗之内的武境宗师,即便能蹦跶出几个惊艳绝伦之辈,放在世家之中,也不过是中上之游,能引起老变态们的注意,却远远谈不上忌惮。 澹台彦赫闻后也未反驳,眼眸低垂,一片沉思之色。 就在二人商谈之际,大船已是进港,岸畔亦是驶来了几支内江来的小船,上面传来了少女的悠扬歌声,唱的是流传已广的《入河兮》: 一曲声起兮,折柳浮桥边, 长河百转兮,载起千舟船, 高高桅杆,猎猎白帆, 纤夫号子兮,哎呦连天。 阡陌纵横兮,原野如茵, 坟茔飘幡兮,香火蓝烟, 春去秋来,传承不息, 两地相思兮,酒饮花前。 清早踏露入河兮,谋生计, 头缠幞头沁汗兮,奔波劳, 朝辞夜晞,月落华年, 悲白发生兮,子孙连连。 满城商贾似繁星, 渔火达旦不夜城, 朗朗乾坤大梁天, 富贵烟云满人间。 第79章 绝技九寒冰凤杀 各位看官,有道是“一部长卷百载史,笔下人物画中游。且说红尘谁勘破,多姿多彩竟风流”,咱们上回稍稍提及了单璃一行,如此一来,便话分两头,先说回那汇珍居中,且看后续是何发展。 俗话讲“巧打流星,顺打鞭”,田栩嫣拿出趁手武器——琥珀软鞭,右手轻轻挥动,长鞭已如变戏法般上下飞舞,宛如朵朵盛绽的莲花。只见的花连花、花套花、变化多端,花接花,花串花,神鬼莫测。 真真是抡起似车轮,舞起似钢棍,收回如虫,放击如龙。 “哼,不管你这乡野婢子的破功法多诡异,今日也休想在我的九节琉璃鞭下讨到便宜,看招!” 田栩嫣娇喝一声,玄衣飘动,突然向着萧黎冲了过去,身法如电。 对面的萧黎感受到鞭尖的气息已是隐隐将自己锁定,却毫不惊乱,袖中短剑出鞘,划出一道醒目的亮光,针尖对麦芒,直接冲了上去! 下一刻,长鞭短剑迎面相撞,气浪散开,直接将木质桌椅轰成碎渣。随后身影交错,击打之声不断响起,声音越来越是急促,到最后竟然连成了一片,再也区分不开来。 缠斗之中,田栩嫣内心震惊不已,她不曾想到,面前的这名白衣女子武功较诸自己竟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禁功法奇寒无比,一手精妙的御剑之术亦是出神入化,攻势之凌厉,同辈之中少见! 在外人看来,二女打的不可开交,势均力敌之下,谁也奈何不得,彼此纠扯,战况焦灼,几次出手,看似拼得个火热,却也难见高下。 就在两女各显神通,难分胜负之时,静默不语的萧暄却是瞧出了端倪。 她已是察觉到那个嚣张跋扈的田氏女子看似到了中天一段,实则心浮气躁,根基不稳,倒像是丹药秘法强行提升一般,气息短促紊乱,后继无力,与修炼之初就在自己严格要求下,稳扎稳打的萧黎相比,境界虽是一样,实则差距不小,只需与那女子再熬上几个回合,待其内功趋于枯竭,祭出狠招,一击必溃! 然而,这两个身在武斗中心的女子还没受什么重伤,四散而开、八方肆虐的劲气却是害苦了周遭一干无辜群众。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话真是一点不假。 且说那十几名护卫中,不少人被空中乱窜的内功余波所伤,直接震飞了出去,径直掉下二楼,狠狠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来了个伤上加伤,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苦不堪言,只得半死不活地倒在地上。 而酒楼四周的墙壁也早已被轰得残破不堪,桌椅被气浪掀飞,折胳膊断腿,摔得七零八落,本在酒肆胡吃海喝的食客们竞相奔走,四散如麻雀,早逃得无影无踪,这可气煞了掌柜,连连叫苦不迭,这些都是哪来的灾星,非得整这么一出大戏,白花花的银两就这般肆意飞走了,这一天的买卖全赔了进去,和着酒楼也被毁了个结实。 本在后方沉思的萧暄一见这副模样,再瞧着不远处越聚越多的老百姓,不禁双眉一皱,气息悄然外放,细细查探一番,而后眼中冷光一闪,不行,不能再拖了,这般纠缠下去,惹来官府是小,若是被其余暗处势力盯上,自己一行人暴露在明,被动至极。 “黎儿,不可恋战,谨防宵小之辈”,萧暄口蕴内力,以气传音,“我尚能感应到周围有几股强大气息窥视,先行退却,与飞麟汇合。” 萧黎得此密令,顿时心下了然,也就有了计较。 须知萧黎天赋秉异,资质上乘,其剑法、内力也尽得无名大师真传,单以武学造诣而论,还在飞麟卫四大统领之上,仅次于萧暄。 只见她秀发飞扬,飘逸自然,玉足轻点,飞身而起,玲珑身姿化作了一连串的虚晃之影,瞻之在前,顾之在后,剑上瞬间贯注进九层内力,冰寒气息层层攀上,蓝光乍现,带起尖锐的呼啸的劲风,刺骨钻心,剑尖更是隐隐凝出一只冷漠无情的冰凤形态。 萧黎紧握短剑,满脸严肃,随即一声大喝:“疾!” 冰凤冷眸兀地睁开,击破长空,呼啸而出,攻势如雨,宛如撕破了前方的空间一般,冰蓝色能量圆弧自剑尖处汹涌而开,好似一道从天而降的流星一般狠狠砸向田栩嫣。 冰凤离剑而出,萧黎架不住脱缰的强劲,亦是连连退步,面色也是苍白起来,方才那一击,乃是当年无名亲自传授的绝技——九寒冰凤杀!其威力虽说霸道无比,可对施术者的消耗也相当恐怖。 而另一边,攻击还未及身,便只见田栩嫣衣裙飞扬,周围劲风大作,地面的石板块块碎裂,扬尘四起,遮耳迷眼。 该死,这究竟是什么招式,竟然让我有一丝心悸的感觉。 田栩嫣心下有些慌张,但却丝毫没有退避的意思,她是圣地之人,怎能输给世俗之界的年轻女子,高傲如斯,宁肯受伤,决不允许退却。 输人不输阵,这是自己最后的底线! 田栩嫣银牙一咬,左手抓住飞回身前的琥珀软鞭,往头顶一拉,急速舞动,内力疯狂上涌,顿时霞光如纱,琥珀软鞭猛地变长,瞬间增了数倍,在头顶处织了一道霞光屏障,状似灵塔之顶,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防御之物刚刚成型,在萧黎满脸肃然中,那剑气凝结的冰凤却是“铮”地一声重击在霞光之上,只见琥珀防御之塔一阵剧抖,便是犹如那被投入了巨石的湖面般,一道道涟漪连不断的扩散荡漾。 “咔嚓”,细小的声音从顶上传来,惊得田栩嫣身体骤然僵直。 看似厚重坚固的塔顶,竟是挡不住冰寒之气的腐蚀,崩裂而开。 残余的劲气渗透下来,势如破竹,朝着田栩嫣急速奔去,眼瞅着就要击中她的后背,愈压愈紧的劲风也是使其喉咙间传出一道蕴含着痛楚之声的闷哼,恰在此时,变故骤生! “唉,你这马虎大意的丫头啊,真是被宠坏了,看来还是得需要我来料理一些后事啊”,一声苍老之音突然降至,满含无奈,随即,一股强韧的掌风袭来,将冰凤滞留的劲气吹得一干二净。 “萧黎、萧战,快走!” 一直沉着冷静的萧暄见此,瞳孔一缩,猛地起身,断然大喝道。 这声大呼,惊得二人心神震颤,不敢怠慢,赶将转过身来,汇在一处。而后三人卯足了劲,皆是狠狠一踏地面,随着几道能量炸响之声,身体俱是化为如风黑影,对着城郊方向飙射而去。 “呵呵,小家伙们,伤了我圣地之人,岂能就这般一走了之?” 苍老而嘶哑的声音,仿若催魂夺命的判词,一道神秘的黑影兀地显现,立在田栩嫣身后,望向先前三人奔逃之处,那一双浑浊双目之中,寒芒掠闪而过... “呵呵,没想到无为圣地的人也来了登州,这下可有好戏看了”,离汇珍居不远处的一座屋顶之上,身着碧绿裙袍的少女,随意的摇晃着一双圆润雪白的小腿,蕴含着淡淡粉焰的秋水眸子,正慵懒的盯着那停顿在酒肆之中的黑袍人,一阵戏谑道。 “无为圣地一向不参合俗世,这次居然派出了吴嵁这个老家伙,看来墓穴之事,他们也有所耳闻啊”,少女身后,一名身着火红长裙,体态妖娆的中年女子轻掩红唇,不咸不淡道。 “无为圣地看似清高,踏破红尘,凌驾众生之上,置身万事之外,可里面那些老狐狸一个比一个精明。有些时候,他们知道什么最重要,比那些自以为是的世家子弟看得更远,也更明白”,少女微眯着眼,金色的阳光穿破厚厚云层,投射而来,刚好将少女包裹其中,远远看去,宛如一尊在俗世中盛开的碧色莲花,清净优美,不惹尘埃… “呵呵,这不也正是无为圣地能传承千百年的原因吗”,红衣似火的女子慨然叹道,她虽年愈不惑,却风韵犹存,一颦一笑,尽是成熟之美,然而其手背上奇异的银色花纹,及那漆黑如墨的指甲,处处表明了这看似妩媚动人的妖姬,一旦认真起来,便是心狠手辣的罗刹。 “红姨,你说这次登州之行,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少女银玲般的轻笑声再度响起,精美的小脸沐浴在金色光晕之下,圣洁无比,那双幽深内敛的美眸,忽然涌出一袅细小的粉色火焰… “至于这一点,小歌应该比我更明白...” 意料之中的回答,少女闻后嗤笑一声,却也懒得深究,“不过,刚才逃离的那三个人倒让我挺感兴趣的,能把圣地的弟子逼到那种程度,修为当真不浅,却还这般年轻,想来应该是灵境其他族的隐藏的核心子弟吧。红姨,查查这几人的来历,特别是那领头的少年,不知为何,总是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我却不记得在哪见过他。” “是”,简短的回答,却带着毫不犹豫的服从。 过了一会儿,云层铺开,阳光隐没,金色散去,灰蒙蒙的天空主宰了一切,沉降下来的天色,让人感到一丝不安的凉意,房上的少女双眸微垂,神情模糊,若有所思。 少顷,女子昂起头来,目光远眺开去,眼神愈发凌厉。 不管怎样,洛璃,这次我出禁地,来登州,一定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第80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紫陵城郊外,萧暄三人将速度催发到了极致,步履如风。 “少爷,为何要这般匆忙离开?莫不是出了什么差池?” 萧黎面色苍白,微微咳嗽,不时回头,望向渐渐隐没的城郭。 “你们可知方才在酒肆之中出现的那个神秘老者,乃是不折不扣的高手,其气息超过我太多,若是所料不差,怕是达到了中天巅峰,甚至半步上天!”萧暄声音透着一丝沙哑,面沉如水,眉心突突直跳。她也没想到,那田氏女子背后竟有这等高人,自己先前探查气息之时,只是感应到了几道隐晦的存在,可实力最多也就接近中天三段,尚还可以周旋对抗,却不想还有一个这般厉害之人藏在幕后,看来那田家决计不像表面那般简单,这里头的水可深着呢! 那等层次,只有师父才可以压制,目今的自己完全不是对手。 萧暄一想到那黑袍人出现之时,那股极端危险的感觉闪电般融进脑海,摧枯老朽般捣毁了自己坚定如磐的意识,顿时不寒而栗。 身后的萧黎闻言,却是兀地怔住,双眸掠过一丝惊惧,“半步上天,这...这怎么可能?!登州何时出现了这种武道宗师,为何飞麟卫、清风轩都没有传来此类消息?” “若是这样,便只能说明梁国境内没有这号人物,他是最近才来登州的,不然,以我们情报的周密,又是这般武功大师,不可能一点风声都闻不到”,萧暄从不质疑自己下属的忠实度和办事力,但凡是这梁境十几州江湖上的事,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定会记录在册。 飞麟卫及清风轩都没有这方面的奏报,可见这黑袍人定是隐居世外,常年闭关的宗师,只是为何在这般时辰,来了登州这个是非之地? 就在萧暄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股异常强大的意识突然将她锁定,随即厚重如山的压力从四面压来,仿佛将周遭的空间都是禁锢了去。萧暄大惊失色,一震止步,而后浮屠心诀跃然脑海,内力奔涌循环,强行冲击,直至面色涨红,才将那高于自己几倍的力量缓缓散去。 但萧暄明白那人追上来了,这只是他的试探,并非真正出手,对方还没有生出杀心,否则自己决计没有反抗的机会。可就是这样一次短暂的博弈,亦是让萧暄深深体会到了宛若天堑的差距,在内力的反馈下,对方就好似宽阔无垠的大海,深邃浩大,而自己呢,却像摇摇欲坠的扁舟,不管怎样挣扎,终究逃不出这万里疆域。 “主上,你怎么了?” 一旁的萧黎、萧战倒是不曾感受那般如渊似海的压力,似乎那神秘人只想试探萧暄一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可以清晰瞧见萧暄脸上十足的狼狈之意。 “没事”,大力喘了一口气,催动心法,萧暄面色好看少许。 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感到了无力和颓然。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智谋都是多余。 看来这几年自己修为一日千里、突飞猛进,背后的势力亦是大增,在年轻一辈中,自以为难有敌手,加之师父离开,少了时常鞭笞之人,便逐渐产生懈怠之心,却不想在真正的高手面前,竟是这般脆弱不堪。 萧暄哀叹一声,她可以很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无论是内力运行技巧,还是功法的深厚程度,都比自己高出不止一筹! 这就是中天巅峰的力量吗,真是让人艳羡啊... 忽然,萧暄猛地止步,身子一跃,凌空翻身,落在半山腰上。 她回过头来,死死盯住远方,眼中神光电闪,浑身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气息扩散,便如一张拉满了弦的大弓。 “主上,这般光景,为何突然停下?” 萧黎、萧战见状,不得不驻足,落在萧暄身后,皆是一脸急切。 “他已经锁定了我的气息,无论如何都会追上来的,咱们不可能轻易脱身,与其在他面前像老鼠一般东躲西藏,还不若背水一战,彻底了断,以免将来生出更多的祸端”,萧暄双眉紧蹙,她何尝不知双方实力悬殊,若是强硬对碰,无异以卵击石,但既然终归逃不掉,就只有豁出命去,摆脱这个麻烦,求一条生路。 此次登州之行,决不能在身后掉着这个死神! 萧暄轻挥左手,示意萧战将背后的包裹递给自己,而后轻轻一拉,带出了一把浑身缠绕着绷带的长剑,正是名动天下的灵渊! “除了师父之外,还没有越阶挑战过一只脚踏入上天之境的高手,看来今天要得偿所愿了”,萧暄自嘲一笑,看着被自己严密包裹,隐藏起来的宝剑,目光愈发凌厉,“萧黎、萧战,你们速速离去,赶往连烟港,与一众飞麟卫汇合,按照部署,相机行事。” 萧黎闻言,娇躯好一阵摇晃,俏脸也在一瞬间转成了惨白颜色!她几乎无法置信看向萧暄,最后连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垂落在身旁的双手一阵颤抖,随即狠狠握紧,一字一顿道,“我哪也不去。” 憨厚耿直的萧战也是猛地点头,沉声喝道,“要死,一起!” 萧暄听后,微微一笑,抬起头来,双眉一挑,便如两条青龙横空出世,“谁说我们一定会死在这儿?叫你们离去,自有我的道理。且说你们追随我伊始,可曾见我萧暄真的有必死之劫吗?” “可是,主上,这……这可是半步上天啊!” 萧黎心头一片冰凉,迟疑不绝的声音之中早已失去了一贯的镇静,变得惊慌失措起来!即便知道主上的武功高于自己,可敌方更加可怕,这样的比试,毫无疑问,完全是自寻死路。 萧暄曾经说过,如若手段迭出,下天越阶挑战中天,不是不可能,可是若是想中天越阶,与上天境硬扛,却是没有一丝赢的机会。因为两者之间的鸿沟,无法逾越,这也是为什么上天境级别的高手,鲜有问世的原因。那种武道巅峰,太难达到,许多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做了他人的垫脚石,郁郁而终,化为了一捧黄土。 “我知道,但他也只是半步上天,只要还没完完全全入上天之境,我就还有一线希望,再者,我想他应该还不愿马上送我归西”,萧暄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萧黎翘挺的小鼻,放缓了声音,柔柔地宽慰道。 不得不说,现在的萧暄在豪赌,赌一个翻身的机会! 既然对方实力远超自己,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就起杀心,看来应该是另有所图。即是如此,自己也便有了交换的筹码。况且自己一行人虽然跟田栩嫣动了手,可毕竟是有理在先,也没有让对方真正伤筋动骨,那黑袍人与自己的梁子不算太深,还有回旋的余地。 愈是这种危急关头,愈是要冷静应对,才可找出生存之法。 萧黎却是勉强一笑,幽幽叹道:“主上天资绝世,禀赋过人,无论是世上其余任何人,在黎儿心中,均难以与主上并肩。但是无论主上再如何优秀,毕竟练武也不过十几年的时间,而这位来路不明的高手,却最低有着三四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功力修为,两相比较之下,主上始终还是处于弱势,不若让黎儿留下来,为你争得时间。若是主上能够逃脱,假以时日,定能超越所有人,达到真正的巅峰之境。” 萧暄哈哈一笑,而后面色一凛,傲然道:“黎儿,你还是小看你家主上了,跟师父修行了这么些年,怎么也得有一些底牌护身,今日那人,还没有资格能够取了我的性命去!” “好了,只有你们安然离去,我才能心无顾忌,放手一搏,且飞麟那边也需要你们将消息带到”,萧暄断然冷喝,不想在此纠缠不清,“不要再耽搁了,快些离去,要相信我!待我抽身之时,自会留暗号,与你们联络的。” 话已至此,可还能辩驳? 萧黎突然莞尔一笑,眉梢眼角却仍是带着散不去的愁思,“既然主上已是拿定主意,身为属下,怎么能不服从?萧战,我们走!” “不,不!”萧战的大脑袋摆个不停,让他弃主而逃,万万不能。 “你难道想违抗主上的命令吗?!我们留下来只能是累赘,根本帮不上任何忙!”萧黎色厉内荏地吼道,声音哽咽,心如刀绞,望向萧暄的双眼已经有些模糊... 一念及主上将孤身迎敌,萧黎如何不伤心欲绝。 “萧战!你想坏我大事不成?”萧暄补上一声闷喝,却也唬住了壮如牛犊的大个子,只见得他哆嗦一下,两行热泪齐流,缓缓转身。 二人皆是不舍地望了萧暄一眼,终究硬下心肠,飞身而去... 见得二人离去,萧暄悄然松了一口气,随即挺身而立,仰天长啸,双目之中,厉芒电射! 好一个半步上天境,竟然你存心要跟我过意不去,难道自己还就只能伸着脖子让他欺侮不成? 接下来,就让我来会会你! 第81章 山峦边挑战六重 “哈哈哈,小崽子,怎么不逃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夹杂着劲气自远方传来,激得萧暄心绪一阵晃荡。 不多时,一个全身隐匿在黑袍之中的人,便是出现在视野尽头,然三息之后,他已是到了跟前,这般身法,缩地成寸,恐怖如斯! 萧暄瞳孔猛地一缩,手中长剑微微出鞘,浑身气息强盛到了极致。 “呵呵,莫不是自不量力到要等在此处,与老夫决个高下吧?” 吴嵁面色冰冷,眉峰微微上挑,嘴角挂着戏谑,他倒并不在意萧黎、萧战二人先行逃离,他只对眼前的这个少年感兴趣。只见他猛然踏出一步,如山峦般的气息直接是爆发开来,然后直愣愣地扑向萧暄,狠狠地砸在那具并不宽厚,甚至有些单薄的身体之上。 “唔”,一道闷哼之声陡然传来,萧暄身子猛地一沉,脚下的土地硬生生凹陷三寸,溅起一片飞沙。她紧紧咬住双唇,狠攒着手掌,双目射出血红的战意,清秀俊逸的面庞在这一刻变得刚毅决绝,略显削瘦的身躯中,内力狂涌,呼啸如龙,劲气四溢,动若奔雷,十几年苦修得来的内功这一刻彰显无遗,毫不退避地与那漫天压力悉数抗争,仿若一头困居的巨兽,压抑着一股滔天的怒火,只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咦,居然抗住了”,望着那依然挺直的背脊和不肯弯曲的双膝,吴嵁冷漠无情的面庞上终于是闪过一丝惊讶,双眼微抬,目光似隼,深地深看了一眼萧暄,能在我三成意志重压之下,还这般硬气,这小子虽年纪不大,心智倒真是不错啊,跟圣地内院的弟子有的一拼。 “竟然敢与我气息硬碰,那老夫便瞧瞧你有多大能耐?” 吴嵁眼中冰寒更甚,精光闪烁,一挥袖袍,压迫的气息越来越强,萧暄所立之处,地板龟裂,岩石爆碎,尘土飞扬。 “嘎吱!“ 在那等强横无比的气息胁迫之下,萧暄的膝盖止不住一颤,而后陡然一弯,旋即她赤红着眼睛,嘶吼一声,硬生生地抵抗着那股压迫,浑身的骨骼,不断的发出那种挤压碰撞的嘎吱之声。 “不错,还真是有些胆识!” 见到萧暄竟然能够在自己四成气息压制下,还未跪下服软,吴嵁眼中倒是掠过一丝欣赏。他清楚自己的功力强横,堂堂无为圣地的护法长老,一只脚踏入上天的武道高手,即便是内院一些受人追捧的天之骄子们,在他四成功力的压迫下,也很少能坚持下来。 此子如此年轻,就是货真价实的中天二段,天赋近妖啊,再加之心性坚韧,意志笃定,若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 然另外一边,萧暄的处境却是相当不妙,全身的内力疯狂运转,拼死的抵御着那让得她动弹不得的气息压迫,直到得现在,她方才亲身体验,彻底明白中天三段之间的差距,究竟是如何的庞大。 她毫不怀疑此刻吴嵁要是尽全力杀她,不会比掐死一只蚂蚁更难。 周身不断涌现的压力,无穷无尽,想将萧暄双腿压得跪下,而她却不肯屈就,饱含痛苦的眼神疯狂闪烁着,凝结出的尽是顽强之色。 可恶,现在的自己,果然还是太弱,即便能在年轻一辈之中能占得席位,可要是与老家伙们对峙叫板,下场往往会输得很惨。 萧暄右手紧紧捏着灵渊,内心激荡不已,那种对于强盛实力的渴望,就像猛兽骨子里嗜血的因子,再次占据了她的心神,追求武道极致的心智在经历了短暂的迷茫之后,也是变得愈发坚韧。 “呵呵,小崽子,骨头还真硬,挺能扛的啊,” 吴嵁收回打量的目光,双手负于身后,俯视着前方那在重重压力下身体已经有些弯曲的萧暄,饶有兴致地道。不知不觉间,他原本咄咄逼人的语气竟是放缓了几分。在这强者为尊的世界里,有毅力、有胆识的后生总是能博得前人的一些好感。 吴嵁本是圣地内院的护法长老,醉心武道,修为不低,无妻无子,清心寡欲。只是这次受人之托,来登州走一趟,保护好田栩嫣,那丫头虽是刁蛮任性,但也确实讨他欢心,便待之甚厚,难免护短。 如今见着她被萧暄等人所伤,一是心疼自家丫头,二来则觉得有伤圣地颜面,顿觉气闷难抑,这才不顾及身份,从暗地里跳出来,不过是想狠狠教训萧暄一行人,出口恶气罢了。 若说他要取萧暄等人性命,那还不至于。毕竟身为无为之人,超脱于外,不会轻易夺人生路,何况以他们的功夫,也看不上,犯不着。不是一个境界的人,非要缠在一处较量,能有多大意义? 岂不闻,蚍蜉撼树,螳臂当车,说的就是这个理! 所以先前吴嵁在追赶萧暄途中试探出手,并没有存杀心,然而这不轻不重的一次试探,结果却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个看似人畜无害、温文尔雅的少年,原是这等不简单。 现在的吴嵁因着萧暄一次次反抗,非但没有愈加恼怒,反而更是好奇她到底能撑到什么程度,那想要教训她的事倒是先搁在了一边。 不得不感叹,无为圣地之人,俯视众生,想法还真与众不同。 “小崽子,试试老夫的五成功力,看你还能够撑多久?” 黑袍之下,吴嵁双目微眯,冷冰冰的渐渐脸有了解冻之象,他上前半步,轻喝一声,气息瞬时增强,而后盘旋萦绕,在头顶化为一柄朴实无光的重锤,停留顷刻,便是对着萧暄击打而出。 “噗嗤”,萧暄受此重创,兀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疯狂颤抖,摇摇欲坠,面色紫红,仿佛连皮肤都是要滴出血来。 不行,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顶不住的,到时气劲灌入体内,脏腑定会受损。这怪老头不杀我,却用这般手段教训我,究竟在想什么? 萧暄瞳孔亦是镀上了一抹腥红,在那种越来越强的气息压迫下,她的身体似有千钧,迈步如山,周身毛孔渗透出了一滴滴殷红的鲜血,顺着身体流下,把外衫染得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她在心底疯狂地谋划着,若是凭借保命杀招和师父所留底牌,有两成把握将吴嵁拼成重伤甚至击杀,可是代价太大,很可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若是再有变故,怕是免不了横尸此处,还谈什么振兴梁国,踏平北方,回复祖宗荣光?! “可恨啊,只有两成…” 盘算这个极其之低的把握,萧暄那本要被绝望怒火所掩盖的理智,突然再度清醒了许多,她血红的目光直直盯着居高临下的吴嵁,满心不甘,硬拼也许最豪气,但也是最傻的手段,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把命折在这里,眼下要理智,而并非是冲动妄为。 “前辈如此作派,是想在这僻壤之地逼死在下不成?” 萧暄颤巍巍地仰起头,满脸血痕,朝着吴嵁嘶哑吼道。 “哼,我若想杀你,何必如此大费周折?小子,你的根基不错,功法也不寻常,还有这身体,怕是经过不少淬炼,不然定是扛不动老夫的五重压力”,吴嵁嘴角一掀,满是不屑,“不过,你今日伤了我家丫头,总归要还一个说法的,老夫向来最讲道义与公平,也不刻意刁难,你若是能在老夫的六层压力下走上十步,我便放你一马,何如?” 萧暄闻言,冷笑连连,五层功力已经濒临极限,若是六层压制,后果难以预料,依着两人差距之大,便是六层功力,也接近三段巅峰,稍有不慎,就会伤及筋脉,留下无穷后患,甚至会要了自己的命。 真是好一个公平的做法! “怎么样,这就是我的条件,你若是不愿这般,也可,乖乖跟老夫回去,在我家丫头面前赔礼道歉,自断二指,老夫便作罢”,吴嵁语气不咸不淡,他在逼萧暄就范,从刚才萧暄的所作所为,他已是明了这是个心气很高的人,断断不会选择第二种做法。 果然,下一刻,萧暄昂首应道,“那就请前辈出手吧,让我看看半步上天的六层功力能不能击垮我的脊柱?!” “哈哈哈,好,好!小子,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待会在我六重山下面要是坚持不下来,丢了小命,可别怪老夫无情”,吴嵁仰头大笑三声,这小子不肯屈服、愈强愈战的这点倒是很对他的胃口,他今儿个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想看看除了圣地内院的那几位天之骄子以外,在这世俗之中,谁还能这般年轻就抵挡住他吴嵁——吴大金刚的六层功力压制。 这头萧暄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哼,老家伙,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小爷我两世为人,即便加起来岁数也不比你大,但要揣摩吃透你的想法,也不是不可能。 好不容易让你给了我这个机会,到时你可别后悔! 第82章 只一句宁死不悔 紫陵百里之外,山岳横亘,半腰之处,两道人影对峙,剑拔弩张。 萧暄凝神屏息,眼神微沉,脑海中各式念头不断闪现。 方才她面对吴嵁的层层压迫,没有慌乱奔逃,一再选择硬抗,为的就是博取这名来历不明的高手的一丝欣赏,这样就有了翻身的机会。 萧暄自从拜入无尘门下,潜心苦修,钻研兵法,深谙对决之道,那种敌我之间的判断愈发精准。从刚才吴嵁的一系列试探,不难看出,这个傲气十足的前辈思路简单,甚至是直白,他摆明并不想取萧暄性命,而像把玩一件待琢的璞玉般,自以为是地在挖掘萧暄的潜力,然后饶有兴致地把她与圣地内院的年轻高手们作比较。 待明白这一层,萧暄有些哭笑不得,在吴嵁的眼中,她没有威胁,更像是一个意外发现的惊喜之物,让这怪老头起了惜才之心。 弄清了对方心思,萧暄也就有了应对之策。 也许在老头看来,六层功力已经是自己的极限了,可他不明白,那只是自己本身的实力,若在加上灵渊,结局就大不一样了。 呵,若是你的七层功力压下,我断断承受不住,可若是换成六层,有灵渊在手,以剑借势,人剑合一,未必不能撑过十步。 不得不说,常年待在圣地修行的吴嵁被精明的萧暄摆了一道。 对面的吴嵁看着一时之间变得豪气凌云的萧暄,微微讶异,双目闪过一丝赞赏,要知道,他的内力本就走的是刚猛之路,在气息压制方面,较之其余功法,更胜一筹。而且,各位看官,也莫要小瞧了每层功力之间的差距,四层到五层,五层到六层,可不只是单纯地功力叠加,其厚重气息的压迫程度,往往加了几倍不止,难度更胜! “小崽子,我修习的乃是刚猛无比的大裂土诀,你且受这一下!” 吴嵁大喝一声,猛地跺脚,身上纵横睥睨的气息横溢而出,霎时间充满了周遭十丈之地,狂风骤起,黑袍猎猎作响,声势威猛。 前方的萧暄瞧见了这一幕,不敢怠慢,正欲拔出灵渊。 顷刻之间,变故骤生。 只听得一声娇叱,一道纤细身影从旁处兀地出现,随即剑花一挽,娇躯横纵而起,半空中如燕雀般轻灵旋转,弹跃冲撞的势头尚未止竭,但见道道晶莹透亮的银光闪映,空气中立即发出刺耳的尖锐啸声,周围更波动着丝丝作响、翻滚奔腾的气流,其三丈之内温度急剧下降,仿若幽深寒渊,萦绕着令人心悸气息的剑尖直直地指向吴嵁。 那一股股眩目多彩的冰寒光圈自剑尖四溢而开,灿丽冷寒的剑气笼罩着萧黎的身子,整个人顿时变作一道丈许浑圆通透的银色光柱,仿佛天际边滑落大地的一颗耀眼星辰,笔直而不曲的,雄浑而不纤弱,光芒璀璨,速度惊人,宛如是横过穹苍的陨星曳尾! 身剑合一,九寒天极杀! 萧黎将毕生修为都溶入了这一剑!这是生死无回的绝杀一剑! 只因为,那个人,正要伤害自己心中最爱的人! 剑影之中,萧黎俏脸煞白,满目决绝,执剑的右手虽是颤抖不止,却异常坚定,如果细细看去,分明可以瞧见那洁白如玉的小手周围,正急剧地聚集着凛冽刺骨的寒气! “黎儿,快住手!” 见此光景,惊得萧暄一身冷汗,慌忙喝止道。 这丫头究竟是想干嘛?不是早就让她离去吗,怎么会折返回来?那黑袍人可是连我都忌惮不已,如此莽撞攻击,后果不堪设想! 萧暄被吴嵁的气息狠狠压制住,难以抽身,加之萧黎的攻击瞬时而发,急如流星,根本来不及阻止,几息之间,已是到了吴嵁跟前。 “呵呵,好一个不知深浅的丫头,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吴嵁见状,原地伫立,不躲不闪,冷冷一笑,抬手欲接。 等那冰蓝剑尖突破层层气息包裹,仅三尺之遥,寒气削骨之时,吴嵁轻咦了一声,抬手之势猛然一停,而后伸腿一跺,硬生生地滑出半步,悠然转身,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带出了一把铜兽铁质大刀,古朴大气。 他并没有展现任何花俏夺目的姿势,内力涌动,一刀劈落! 如此简简单单的一刀,轻飘飘地滑向萧黎,无声无息,却又透着浩瀚深邃,落在旁边的萧暄眼里,令得她的瞳孔狠狠一缩。 “黎儿,不要硬拼,快避开!” 萧暄焦急万分,那看似朴实无华的一刀,却让她头皮发麻。 像是没有听到萧暄的呼声,萧黎义无反顾地刺向吴嵁。 “锵!”刀剑相交,只一交,萧黎即可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闷哼,喉头一甜,但她死死咬住红唇,不让到嘴的鲜血喷洒而出,同时伸出左手,上面不知何时凝结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型冰凤,对着吴嵁的天灵盖狠狠地拍了出去! 吴嵁嘴角一丝哂笑,竟然还有后招,随即毫不迟疑,以左掌迎上,刚一接触,便发现了端倪,自己干枯粗糙的左手竟是感到了阵阵刺痛,接触到的便如是一块冻结万年的玄冰,一瞬间竟然有冷到了骨子里的错觉!瞬息之间,从头到脚,连衣衫上都是白蒙蒙的轻霜!就连被黑袍遮住的模糊面庞也是覆上薄薄的一层!然而他内力迅速运转一周,顿时浑身冰霜消融,再无异样。 呵,这丫头的冰寒功法甚是诡异啊,到底还是小瞧了她。 吴嵁心中微震,随即冷哼一声,内力又突增了几分力道! 下一刻,萧黎便是察觉到剑上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内劲汹涌而来,恢宏无比,瞬时便已将自己吞噬淹没,同时,左手相接之处,便如猛地击到了巍峨坚固的山岳之上,无法撼动对方分毫。 这就是实力的绝对压制,毫无胜算! 萧黎惨哼一声,两边手腕几近折断,唇角已有鲜红刺目之液汩汩溢出,宛如折翼的灵鸟,凋谢的蔷薇,散发着凄厉无望之美。 但这个倔强的女子却是毫不后悔,身子竟是不退反进! 手中冰剑催尽身上最后一点内力,再次狂猛的刺了出去,仿佛绝望之人的最后挣扎,不管不顾,哪怕随之而来的是永久的落幕。 想要伤害主上,除非先杀了我萧黎! “唉,还真是执着的丫头啊”,吴嵁轻轻一叹,掌下内力暗暗收了两分。 下一刻,萧黎的身子便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而出,背脊重重的撞在坚硬的岩石上,轰的一下撞破了一个大洞,滑出生生的五丈之外。 全力以赴的一击,仍是无法对半步上天的吴嵁带来任何威胁。 武境的差距,亘如天堑,即便是惊世之才,插上龙翼,仍难以飞跃。 “黎儿!” 萧暄哀嚎一声,气息暴涨,猛地直起身来,突破了厚重的桎梏,飞身上前,先前因着吴嵁的分心,身上的压制弱了几分,留出了一个难得的空当。 望着那鲜血淋漓、异常虚弱的娇躯,萧暄心痛万分,她断断没有想到一向温婉可人的萧黎,竟然显露出了酷厉无比的杀气,一往无前的坚决! “我不是让你走了吗?你怎么会......” 萧暄哽咽不止,双目泛红,轻轻扶住萧黎的右手,正急速地输入内力。 “主上,我放心不下啊”,躺在碎裂岩石边上的萧黎咳嗽几声,慢慢仰起头来,嘴角缓缓上掀,绽放出一个清丽无双的笑颜,一声耳边低诉,竟似成哭。 哪怕用我的命,换黑袍之人一点小伤,亦是万分值得! 主上你再对付他的时候,或许就会容易一分!如山的压力也许就会减轻一点!黎儿无用,帮不上忙,若是能以此增加主上胜算,死又何妨! 眼眸深深凝望着这张日思夜想的俊秀容颜,看着那眸底焦急无比的神色,萧黎眼睑微垂,轻笑出声,却有着汩汩泪滴顺颊而下。剑锋凄冷,素手染血,为君一语生死不顾,只是偏偏相问,此身于君为何物? 主上,到了如今之地,你可明白黎儿对你的一往情深? 萧黎抬首,望向乌云沉沉的天空,黯然漫云雾,眼皮却是越来越重。 倦鸟长鸣,问一声归巢何处,何处有枝待驻足;寒潭皎月,照一方清泉不孤,不孤有水常相伴。主上,请原谅黎儿这次任性而为,你就是我向往的归宿。 我相思已入骨,欲你回应,遥遥无期,方觉至夕暮。 “黎儿,黎儿!”望着半昏半醒的少女,萧暄好一阵心疼,从袖底拿出两枚丹丸,轻轻塞进那嫣红檀口,而后温热的内力倾泻而出,滋润心脉。 “呵,萧...萧暄,我....我很喜欢你呢”,在那双灵动眸子快要合上之时,一句呢喃,终是低低吟出,飘入身旁依然懵懂之人的耳里。 “咔嚓!”听这宛如梦呓之言,萧暄心神仿若被重锤狠狠一击,颤抖不止。 她满目惊愕,这是萧黎第一次直接喊出她的名字,而不是尊称... 第83章 初识情惶然无措 山腰之间,萧暄的内心恍若奔流之潮,来回盘旋,激荡不已。 相互陪伴了十几年,萧暄再迟钝,也知晓萧黎素来待她不若别人,更加亲厚,可万万没想到这小妮子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她们同为女子,又自小长在一处,萧暄虽年龄较小,但两世为人的经历,却让她视萧黎为亲妹妹,早就结下深厚的金兰之谊,却不料,萧黎如此崇拜痴念于她,甘以牺牲一切,只换的她平安无事。 这份情,怕是深入骨髓,难以自拔,不可谓不重啊! “唉,你怎么这么傻啊...”,萧暄轻叹一声,满是无奈与愧疚。 现在的她茫然无措,不知怎样面对萧黎的一往情深。前世今生,她皆未尝识得恋爱滋味,满腔热血,一身学识,均献给了自己的事业,容不下其他私情,更遑论与同为女子之身的人互生爱慕之心。 内心的彷徨仿若肆意滋生的藤蔓,层层牵绕,条条紧锁,牢牢地附着在颤动的心尖,缓缓收拢,憋得人心烦意乱,委实缓不过劲来。 唉,都是今世身份之过,非要以那女子之身,扮作儿郎之相,整一出纱帽罩婵娟,以至于阴阳颠倒,乾坤不明,虽说是情非得已,不可不为之,可终究害人不浅,也不知往后会惹出多少祸事来。 萧暄心下纠结,叫苦不迭,望着萧黎精致侧脸,眼神一阵闪烁,却未曾想她其实也对女子动过情,只是自己不知,没有察觉罢了。 唉,古往今来,情之一字,伤人不浅,皆道由心而生,却是难以自束。两情相悦,尚且难成眷属,若是落花流水,襄王神女,求而不得,失之复求,爱恨纠葛,往复不止,到头来,只怕是竹篮打水,转眼成空,落得个遍体鳞伤,心死如灰,毁了自个才罢休! “呵,小子,这丫头修行了冰寒阴极之功,本应断情禁欲,专心武道,今日却对你舍命相护,一片真心,倒也是难得啊...” 吴嵁立在原地,抖了抖袖子的褶皱,嘴角挂着一丝戏谑。 通过刚才迅猛如电的交手,这来自圣地的武境高手很清楚萧黎修行的冰寒之功有多霸道,那种蚀骨钻心的寒气,竟是让他都为之侧目。 这丫头到底什么来头,居然能习得这等上乘功法,成就堪比圣地内院的同龄一辈,前途不可限量啊,若给其三十年,境界难以估摸。 真是后生可畏啊,不知其师父是谁,竟是能教出这些妖孽。 吴嵁仰首一叹,微微感慨,却又兀地皱了皱眉头,奇怪了,方才察觉到这冰寒之功竟是隐隐有些熟悉的味道,到底是在哪见过呢? 另一侧,萧暄闻言,半响不语,幽幽地呼出一口气,伸手靠在萧黎后背心,轻轻一拍,内力涌入,滋润心脉。只小半会儿,萧黎嘤咛一声,慢慢睁开了眼,醒过神来。当见到萧暄尚活生生地跪坐在自己眼前,不由心中微宽,嘴角禁不住露出一丝明媚笑意,温暖无暇。 “黎儿,我要接你的骨头,权且忍忍...”萧暄不敢直视跟前那双澄澈灵动的眸子,慌忙低下头来,轻揉着萧黎先前受伤弯折的手腕,醇厚绵长的内力缓缓涌动,散发着浮屠心诀独有的柔和气息。 只听得“咔嚓”一响,错位的骨头被强行纠正,萧黎蛾眉狠狠一蹙,红唇紧闭,喉咙传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几滴香汗自额间滑落。 萧暄撕开绸布,将一双皓腕紧紧固定,又拿出两枚圆润飘香丹药,喂进萧黎口中,待见到后者渐渐舒展的眉心,这才松了一口气,而后似又想到了什么,语气微沉,夹杂着一股子责备之意,“今日怎生这般莽撞,明明叫你速速离去,竟是不听我的命令,自作主张,私自返回,险些有性命之忧,往后再敢如此,我必不轻饶!” 萧黎闻言,双眸黯淡了下来,自知理亏,又羞又愧,小脑袋埋进胳肢窝里,半响才喃喃自语,“那人...太厉害,我,我...怕你出事。” 简简单单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却压抑了太多感情。 先前萧黎二人泪别萧暄之后,不敢耽搁,施展轻功,已是奔至二十里外,可萧黎依旧心如刀绞,她直觉感到了萧暄似乎在交代后事,不由得肝肠寸断,泪花簌簌而下,哪还有什么心思记住萧暄的吩咐?毅然决然地打发了萧战前往连烟港报信,自己却只身返回。 不料刚到原处,就见到自家主子——萧暄一脸狼狈地半跪在地,而一侧高高在上的吴嵁却是运功集势,猛地向着萧暄攻去... 见此光景,萧黎骇得是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前因后果,匆匆拔剑,迎了上去,用尽毕生所学,只希望能迟滞吴嵁的进攻,使萧暄得以喘息,进而寻到空隙,赶紧逃生,留得性命。 如此一来,越帮越忙,愈乱愈急,害得自个白白受了伤。 望着平日里娇俏的女子露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再加之那浓浓的关心,萧暄纵是有再多责备之词,也是吐不出半个,悻悻地闭了嘴,默念心诀,手上光芒更甚,运功的力道越发柔和... ................................................... 绥安郡,连烟港。 日头算不上毒辣,一艘艘从海外靠岸的大船陆续在连烟港抛锚驻停,货物上下之间,搬运的苦力就成了最为忙碌之人。 码头搬运这一行当,委实辛苦。风吹雨打,雪压霜欺,靠的是身体,卖的是力气,剥削残酷,收入微薄,一般人还真干不长。能甘愿来这港口当脚夫的,大多家境贫困,无以为继,才出此下策。 唉,目今的大梁,社会动荡,难民四涌。男女老少捉襟见肘、耸膊成山,现实的窘况让许多青壮年走投无路之下,干此营生,受着行帮势力压榨,日复一日地辛苦劳作,不过是讨一口饭吃,活下去罢了。 “刘二!你这厮好大的狗胆,还敢上此处来?!真是一把贱骨头,天生讨打的命。弟兄们,都过来,揍死这小娘养的孽种!” 只见一个长着三角眼,留着八字须的中年男子裹着织锦的棉褂子,手握一玉雕的大烟斗,站在港东边的码头上扑哧扑哧地抽的上瘾。他半眯着眼,吞云吐雾之间,贼溜溜地眼珠子瞅着了岸边正在吃力地搬运货物的瘦弱青年,顿时心火上烧,牙根一痒,破口大骂道。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得四周的力夫皆是放下活计,纷纷围了上来,把青年困在中央,个个摩拳擦掌,横目相向,眼底的凶意不加掩饰。 “秦霸,我只是来此处寻些活干,没碍着你,莫要欺人太甚!” 青年不过二十出头,衣衫破烂,瘦骨嶙峋,本因卖力干活而稍稍暖和的身子,在寒风中又冻得哆嗦起来,面对挑衅的众人,他眸底闪过一丝畏惧之意,可随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变得极其坚毅,闪烁着浓浓的愤恨,努力挺了挺弯下的背脊,昂着头、声音嘶哑道。 “呵,这厮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老子上次就说过,这码头的活谁都可以来干,就你刘家人不行!怎么?当我秦霸的话是放屁吗?!上次要不是看在帮会陈管事的面子上,早就打断你小子的狗腿了。你这厮不寻思个地方,好好躲起来,夹着尾巴过活,还敢出现我面前,真是脑子叫驴给踢了不成”,秦霸一掳遮手的袖子,把烟斗从嘴里抽出来,磕了磕上面积攒的烟尘,面皮微微涨红,浓眉倒竖,煞气十足。 “秦霸,你虽是‘土地会’的人,可顶了天,也就是个跑腿的小头目,这码头终归不是你说了算,凭什么不让我干?!还有上次你纠集匪众,打伤我爹,欺辱我妹的事,我也定会跟你算清楚!” 刘二念着旧恨,怒视秦霸,双目似火,燃着浓浓的仇视。他梗着脖子,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模样,硬生生地把话又呛了回去。 “诶,野崽子,几日不见,真他娘的长本事了,竟敢跟你秦爷爷叫板!有意思,真是有意思!王大、狗剩,你们俩上去,甭管其他,好好教教他规矩,在这东码头,应该怎么跟秦爷我说话!” 秦霸闻言,恼羞成怒,喘了几口粗气,恶狠狠地应道。 言讫,两个穿着灰棉布衣,系着头巾,虎背熊腰的汉子一步踏出,双双望着刘二,扭动手腕,布满胡渣的嘴角皆是挂着一抹鄙弃的邪笑。 瞧着这一幕,刘二知道自己今日是脱不了身了。 周围的老百姓围成了圈,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皆是小声议论着,却也不敢上前去掺和。有道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这东码头,谁不知道“土地会”的秦霸是个难缠的狠角色,一手遮天,凶恶乖戾,惹了他,将来能有好果子吃?! 唉,万事浮萍,皆为利往,人性如此,也不必五十步笑百步。, 然人群深处,一位身着黑衣的青年悄然而立,静静注视着一切。 第84章 东码头萧沼露面 刘二杵在原地,垂下的拳头捏的咔咔作响,瞧着秦霸的狗腿子,一个个五大三粗,肩宽臂阔,赛似一堵墙,自己根本就不是对手。 也罢,大不了就是一死,反正也活不下去,还不如跟你们拼了! 刘二下了决心,也不逃走,迎着二人,奔将上去,推攘打斗起来。 唉,到底是一副文弱书生之相,又病疾缠身,早掏空了底子,便是血性未泯,哪还架得住两个猛汉的拳脚。果然,不出三招,刘二就被踢到在地,如泄气的破球般滚来滚去,□□不止。沙包大的拳头,卯足了劲,砸在他身上,宛如捶在沙坑,一处一个眼,鲜血横流,骨头碎裂,看得一旁围观之人眼角直跳,唏嘘不已。 不一会,王大、狗剩两人也是打乏了,收了手,在一旁候着。 再看那浑身青紫、血迹斑斑的刘二,原就有伤在身,又身子孱弱,再经这么一下,仰躺在地上,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秦爷,这小子的身板就是纸糊的,经不住打,咱们闹这一出,怕是要把他弄死了”,王大仔细瞅了瞅奄奄一息的刘二,沉声道。 “怕什么?死在老子手里的人还少了?他娘的,上次当着陈管事的面,不好下手,便宜了这兔崽子。今天,我倒要瞧瞧,谁还能救他!” 秦霸喉咙耸动,吐了一口浓痰,微眯着眼,满不在乎。 聚在周围瞧热闹的人,见了刘二这副惨景,纷纷长叹一声,暗自摇头,却也不敢去讲句公道话,瞧向秦霸的眼神中,带着浓浓的畏惧。 唉,现如今,江河日下,祸乱相寻,民生凋敝,国是日非。且不论庙堂之上,十鼠争穴,三马同槽,豺狼横道,鹰犬塞途;就是江湖之远,亦言语断道、苞苴公行,悲声不已,怨气冲天。 有道是上行下效、君唱臣和,中央朝堂之人贪权窃柄、卖官鬻爵,地方上的主事者自然也就尸位素餐、禽息鸟视,如此养痈畜疽,藏污纳垢,不知生出了多少奸邪恶霸,作威作福,祸害一方,压得底层老百姓有话无处说,没钱难办事,真是命薄如纸,寸步难行。 刘二直挺挺地躺在原地,口吐血沫,动弹不得,然那一双凸出的眼珠子却是死死地盯住秦霸,口中呓语不止,“秦…秦霸,你这仗势欺人的小…小人,毁我家门,伤我亲人,我刘二今日就是死了,也定不会放过你。你…且等着,我早晚…化作厉鬼,找你索命!” “呵,这狗杂种,死到临头,居然还敢瞪我!呸,老子踢不死你!” 秦霸低首,恰好瞧见刘二仇恨噬人的目光,嘴角一咧,冷笑道。 言毕,他把烟斗往身后一背,抬腿就往刘二头上踹去,力道凶狠,眼瞅着就要结果了刘二,却不想下一刻,变故陡生。 “哎呦”,只听得一声痛呼,秦霸膝盖一弯,猛地跪倒在地。 周围站立的脚夫见状,一瞬间都愣住了,面面相觑,浑然不知发生何事,随即又都纷纷上前,扶起狼狈倒地的秦霸。 “是谁?是那个不开眼的王八蛋,敢动你秦爷?!” 秦霸按着腰,在众人搀扶下,直起身来,四下张望,急吼吼道。 “哼,是我”,一声轻蔑的回答,透露出的意味全是鄙夷。 众人循声望去,见的是一位青年临风而立,黑衣傍身,卓尔不群。 哟,来人当真是好相貌。 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只一句仪表堂堂,道一个天然磊落,嘴角勾起一抹邪魅淡笑,却也尽显风流不羁。如此俊朗人物,江湖上端的夸能。试问是谁家好儿郎?正是飞麟卫三统领——萧沼。 且说萧沼此人,年不过十九,却机智果敢、权谋善断,深得萧暄信任。他不若大哥萧海那般沉着寡言、布置周密;也不似二哥萧洋那样醉心武道、好勇嗜战;更不像四弟萧泽那厮谨本详始、敬小慎微。 在飞麟卫一干豪杰中,数他有出众英武,凌云志气,资禀聪明,看似潇洒倜傥,浪荡轻佻,实则心细如发,忠心重义。 “你他娘的又是哪冒出来的野杂种?!” 秦霸稳住双腿,感受到膝盖处钻心地疼,眼底不禁浮现出一片阴翳狠厉之色。这是哪来的混账小子,当真不识天高地厚! “我是谁...这你不需要知道,趁着本公子还没生气,赶紧带着你的狗滚得远远的,免得受皮肉之苦”,萧沼轻捋额前一缕黑发,身子歪向一侧,漫不经心道,整个人兀地又显现出一股慵懒颓唐之气... “呵,萧沼这小子又在戏耍别人了”,东边码头旁的小茶铺里,清风轩的一把手——萧梅望着那皮肤白皙、气质突变的青年,抿了抿鲜艳的红唇,嘴角微微上掀,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诶,他素来是这个德行,没个正行”,飞麟卫二统领萧洋摇摇头,低叹一声,满是无奈,本是叫这小子先去救人,却跟看热闹似的,闲到现在才出手,也不知那刘二伤的如何,要是死了,也是个麻烦。 “由他去吧,萧沼的手段我省得。他向来与旁人不同,滑而不奸,浪而有度,做事看似随意,实则拿捏恰当,咱们暂且歇着,看看便是”,萧梅轻抿一口泛香的清茶,不甚在意。 萧洋无奈地耸了耸肩,三弟的脾性如何,他这当哥的哪会不了解。 二人止了话头,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人群,少顷,萧梅端起白瓷壶,轻摁茶盖,缓缓将水注入杯中,低声道,“可有收到主上的传讯?” 萧洋一愣,点了点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孺慕之情,“怕是再过两三日,主上就要驾临此处,到时你我可少不了忙活。” “这次绥安郡的祸事可不小,朝廷上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呢,而这连烟港背后的水也很深,主上想要拔掉潜在的毒瘤,控制整个登州,怕是不容易啊”,萧梅贝齿轻启,秀气的弯月眉有了一丝起伏。 “哼,朝中那些老匹夫,只知道尔虞我诈、争权夺利,都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了,还成天想着给自己找乐子,这大梁的天下眼瞅着要保不住了!主上天资聪颖,深谙谋略,仁德无双,岂是他人能比的?咱们这些做下属的,原先谁不是身世凄惨,自打跟了主上,吃穿不愁,还能出人头地,就冲这个,甭管它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萧洋也会竭尽所能,完成登州使命,哪怕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萧洋对于萧暄有这近乎神一般的膜拜,他本就耿直忠心,从入飞麟卫的那一天起,便把身家性命交付于荣王世子,永世不会背叛。 萧梅闻言,面上亦是一阵动容,心中五味杂陈。 她出生贫寒之家,上有二位兄长,下有一双弟妹,年龄不大不小,卡在中间,尴尬的紧,又是女儿之身,常被父母忽视。即逢大灾之年,庄家颗粒无收,朝廷赋税沉重,一家人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将她卖给邻村人家做童养媳,岂料过了几年,她那便宜丈夫染了痢疾,久病不治,耗尽家财,未及新婚之夜,便撒手人寰了,婆家人以她克夫为由,硬生生将其赶出家门,卖给了肮脏的土窑子。万念俱灰之下,她本想自杀,了结余生,恰巧遇见微服出游的萧暄,被救了下来,进了荣王府当丫鬟,而后又因着聪慧机警,办事灵巧,入了世子爷的眼,便加入了暗卫,几经地狱般的训练,生生熬了出来,成了萧暄的得力干将,一大神秘地下组织——清风轩的首领。 二十余年,浮浮沉沉,见惯了世间丑恶,若是没有主上的救命之恩,栽培之责,自己怕是早已进了黄泉,投胎转生去了。 主上的再造之恩,今生今世,难以报答啊。 萧梅深深叹了口气,双眸之中,神色坚毅。 不管怎样,这次主上亲临登州,事在必行,定不能让其失望! 且说萧梅、萧洋二人正暗自谋划,另一侧的码头却是好戏连连。 “呦呵!让我滚?!小子,没毛病吧,你可知道你秦爷爷是谁吗?在这东码头,还从没人敢这样跟我说话。你个天杀的王八蛋,也不吊吊自己几两骨头几两肉,敢玩阴招来打爷们,寻死!” 秦霸横行多日,哪受过这等窝囊气,气歪了鼻子,当即厉声骂道。 身旁的几个脚夫听着秦爷发话了,纷纷围拢上来,紧盯着萧沼。 “唉,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毛孩子的把戏也在爷的面前耍。像你这种只吃罚酒的人,我就不该跟你啰嗦”,萧沼翻了翻白眼,想戏弄人的兴趣顷刻间烟消云散。他实在是搞不明白这些仅仅占着一点地盘,圈养几个打手的老混混怎么都这般自以为是,敢情自诩为一方地头蛇,就能飞身上天,呼风唤雨,欺压真龙,无所不能了? 真是笑话,想我堂堂飞麟卫三统领,只要主上下了命令,朝廷二品大员,异域皇室子弟,我尚敢取他们首级,更不消说你这种只会乡里横的土霸主。 真是应了一句古话,无知者无畏啊! 第85章 绥安郡风波欲起 本已是寒冬腊月,因着地利,连烟港的气候不若内陆那般冷。拉货的东码头平日里人来人往,喧嚣甚上,今儿个更是格外热闹。 秦霸岔开双脚,立在原处,望着对面张扬不羁的青年,气得浑身一个劲地发抖。他原是没肚量的小人,被萧沼的冷言冷语激了个正着,顿时火冒三丈,烧透了心,恨得牙根都痒痒,“来人啊,给则个犟驴子松筋骨,教他点江湖规矩,日后休敢在我秦霸面前尥蹶子!” 几个打手抄起大刀长棍,一拥而上,直往萧沼的面门扑去。 “唉”,萧沼见状,莫名地叹了口气,也不闪躲,赶将上来。 最先奔至的一个打手,右手挥棒,卯足了劲劈下,还为近萧沼身,却是兀地顿住,只觉得似有千斤之力顶住,进不得半步。原是萧沼劲气外放,护住周身,恍若金钟罩、铁布衫,这些习得三脚猫功夫的鲁莽汉子,岂是能破的了?下一刻,却听的萧沼冷冷一笑,吐出一个字:“滚!”一飞脚早踢起,正中肚腹,那打手吃这一击,受不住大力,身子猛地腾空而起,空中翻着筋斗,狠狠砸落在货物之中。 再来看时,那人摔得脸青嘴肿,脖子歪在半边,额角流出鲜血来。 刚收拾了一人,萧沼不曾歇着,急待转身,右脚早起,左脚跟上,连环八踢,只听得一阵闷哼,又踹飞三个,皆是远远抛出,摔得呜呜直叫,把原本摞的整整齐齐的货物砸得乱七糟八。 提着劈柴刀的王大、狗剩望着这一幕,知是遇见了懂行的硬家伙,哪还敢上前,往后便走。萧沼瞧个正着,冷然一喝:“那里去!” 那两大汉猛地一惊,汗毛倒竖,全没了欺负刘二时的嚣张跋扈,正欲奔走,萧沼脚尖轻点,人影晃动,已到了跟前,望王大的后心上,只一记猛拳打翻,便夺过手边大刀来,往腿肚子上搠上几刀,顿时鲜血横流,染红了布袄子,痛得王大跪倒在地,大呼好汉饶命。 却说狗剩见了王大惨状,骇个半死,即刻弃了柴刀,跌倒在地,连连磕头,祈求萧沼这个大侠能宽恕了自个。 萧沼望着不停讨饶的彪形大汉,似笑非笑,右手微微一抖,把那柴刀往地上狠狠一掷,“铿”地一声尖鸣,刀柄似是筛糠般抖动,刀尖直直没入地下大半段,裂出一道缝隙。狗剩吓得目瞪口呆,怔怔地望着离自己脑袋不过两寸的柴刀,摸了摸后脑勺,那一刀要是劈在头上,还不得脑袋开花! 不远处,秦霸看着这一幕,瞠目结舌,眼角直跳,身子软了半截。 萧沼挽了袖子,绕过狗剩,走到秦霸面前,左眉一挑,“秦爷的手下也太不中用了,不若然,咱俩摆开架势,过过招,何如?” 秦霸闻言,却是一怒,他自知不是对手,却嚣张惯了,怎肯吃瘪? 弃了烟斗,退后三步,抄起条棒滚将入来,迳奔萧沼。 萧沼腾地一闪,潇洒转身,那秦霸抡着棒又赶入来。萧沼回身,右脚望空地里劈将下来,带起一阵风声。那秦霸瞅着架势,用棒来隔。却不料萧沼不踢下来,左脚一掣,却望秦霸怀里直搠将来。只一踹,那秦霸连人带棒扑地望后飞出,摔了个狗啃屎。 这一脚,力道不小,直疼得秦霸五脏六腑搅成一团,倒地不起。 萧沼有的是真才实学,打的秦霸在地下不断叫饶。 不再动手,萧沼喝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要依我一件事。” 秦霸慌忙叫道:“爷们饶我!休说一件,便是一百件,我也依得。” 萧沼也不吓他,只冷声道:“你从今日交割还了,便要离了这东码头,连夜滚出城去,不许在这连烟港住。若赖在这里,迟迟不动身,我见一遍打你一遍,我见十遍打十遍。轻则打你半死,重则结果了你性命。如此,你依得么?” 秦霸听了,要挣紥性命,忙连声应道:“依得,依得!秦霸定依!” “那...还不快滚!” “小人这就滚,这就滚!” 秦霸撩起衣摆,连滚带爬地逃走了,生怕萧沼反悔,欲取他人头。 萧沼见状,撇嘴一笑,就这等货色,杀他只会脏了自己的手。 摇了摇头,萧沼不再耽搁,走到一旁,提起地上奄奄一息的刘二,真气一划,拨开指指点点的人群,快速离去。 周遭观望的人群见没了热闹,亦是四散而开,各自奔劳。 码头旁的茶肆,热闹依旧。茶房里炉火熊熊,一个个铜壶置于炉眼上,沸腾的开水哧溜哧溜地,顶得壶盖子一起一伏,啪啪作响。水气与炉膛里冒出的烟雾混为一体,弥漫开去,热气腾腾。跑堂的不时地从灶上拎走烧开的茶壶,忙得不可开交,额头上汗珠儿直冒,时不时地抬起脖子上缠的灰色布巾搓一把脸。 “走吧”,萧梅见萧沼已经离开,也不闲坐,起身付了茶钱。 萧洋没接话,挎着腰刀,直起身子,跟在娟秀女子背后出了铺子。 待得二人走后,头缠一方白巾的跑堂阿哥忙颠过来,收拾起茶具,抹了桌子,等着迎来下一拨茶客就座。 二楼临梯雅座上,带着面纱、气质清冷的女子缓缓收回打量目光。 “洛璃,那两人可是有什么问题?” 澹台彦赫端起茶碗,眯着眼,一口一口慢慢饮着。他注意到洛璃的目光方才一直放在那一男一女身上,难不成这两人是与她认识? “无事”,单璃淡淡一句,并不想与对面的翩翩公子深究下去。 澹台彦赫闻言,抬起的手微微一滞,眼底涌上一抹晦色。 这洛家神女还真是冷淡至极,自己厚着脸皮跟在其身前伏低做小,她却从不正眼瞧上一瞧。想自己堂堂澹台少主,家世才貌,何等无双,不知引来几多痴情女子芳心暗许,却不想眼前之人还是如此漠视。 单璃并不关心澹台彦赫作何感想,她隐隐觉得先前两人气息绵长、步履稳健,定是修行内功之辈,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一二分熟悉。 可是自己以往并没有见过此二人,何来相识之感呢? 单璃秀眉微微一蹙,几不可察,心底疑窦丛生,却又不便表明。 澹台彦赫低头把玩着釉花白瓷青底壶,瞧不清神色,也不知想些什么,二人不再开口,气氛倒是一时间沉默下来。 而离了茶铺的萧洋、萧梅两人倒是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在东西走向的河市上结伴而行。市井之处,自然繁华。街道两旁的宅第店铺、酒楼绸庄,密密麻麻,错落有致。列架撑起的屋宇上盖一色的黑片小瓦,似是黑鱼荡水的鳞片。有些屋顶瓦片上剥落了外壳,露出白色的底,生着茂密的青苔,绿幽幽的,已是不少年头了。 “感觉到了吗?” 萧梅轻呼一口气,在忽起的寒风中结出一缕朦胧的白雾。 “乃是不折不扣的高手”,萧洋低声应了一句,眼眸中满是凝重。 “这般年纪,如此神秘莫测,非等闲之辈,只怕是世家子弟”,萧梅想着刚才在茶肆中,对二楼雅座上那几人气息的窥探,特别是那面罩白纱的女子,气息内敛,深如大海,很不简单啊。 “看来这连烟港近日来了不少硬茬,咱们可要更加仔细了,谨防出了纰漏,坏了主上的大事”,萧洋暗哑的嗓音,透着一股杀伐之气。 “这我自是省得”,萧梅玉手轻抚红唇,眼角带出点点媚意,显露出别样的诱惑,却又如浸血的蔷薇,暗含着危险的毒刺。 “你估摸着,主上到哪了?” 萧洋望着这诱人的一幕,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问道。而后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都说清风轩的大姐狠辣果决,果然不假。 唉,主上和圣尊亲自□□的梅兰竹菊四大小姐,都不是好惹的啊。 “怕是到了绥安郡境内,不出意外,待会就该有消息传来”,萧梅淡淡一句,随即又偏过头去,不再搭话。 二人沿着河市走了一圈,确定安全后,幽幽离去,消失在人际,而他们口中的主上——萧暄,这时才刚到了绥安郡边境。 萧暄和萧黎摆脱了难缠的吴嵁,晃晃悠悠地来到了赵家村外的小酒馆,只见门口挂了一个旧幡,字迹模糊,辨认不得,屋里五七张木桌,随意摆着几条破椅子,寒酸的紧。虽说如此,客人倒是不少,渔人农夫、小商小贩、脚夫货郎、江湖郎中,占了大半席位。 萧暄看着远处红日平西,指着酒馆道:“我们一路行来,小道上只这一间歇脚处,我们且吃它三盅,饱了肚子,再去赶路。” 主上发了话,萧黎定不会有异议。 二人进了铺子,选了角落一桌,萧暄上首坐了,萧黎下席陪着。 酒保打来茶水,殷勤道,“客官,添点啥酒菜?” “但凡清淡的,随意上几样”,萧暄顾着萧黎口味,又念着伤处,头也不抬,直直应道。 “得嘞”,酒保做了长揖,往后厨去了。 过了一会儿,简简单单的盘馔菜蔬之类,便是满了一桌。 萧暄拾起筷子,夹了两根青菜,塞进嘴里,咽下时委实寡淡,暗暗皱眉,这菜的味道如此之淡,莫不是忘了放盐? 第86章 官私盐里门道多 日头越来越低,寒潮渐起,一阵阵冷风刮过,空气愈加干燥。 道路上的路人更少了。小酒馆的掌柜的半眯着眼,缩在竹桌一侧的火炉旁,拿着细长的竹签剔着牙,耐心地等待着蝇头小利上门。 “少爷,这铺子里的菜好生寡淡,莫不是买不起食盐?”萧黎轻尝一口小菜,放下竹筷,皱了皱眉头,疑惑不解道。 她的手腕在与吴嵁的交战中有些折了,但萧暄接骨功夫委实不赖,再加上丹药和内力的层层将养,已是能活动了。 “原想我的口味已经不重,没想到这店的菜还要淡上数倍”,萧暄点了点头,她料想这菜根本就没有放盐,眼神瞟了瞟四周的客人,发现他们并无不妥,皆是埋头吃食,眼底闪过一丝困惑,难道这里的口味就是这般?还是只有自己这一桌疏忽了? 萧暄抬首,朝立在桌后边的中年男子招了招手,想打探清楚这事。 掌柜的约莫四十来岁,见着有客人使唤,撑起身子,弃了牙棍子,在油光光的衣摆上擦了擦手,乐颠颠地奔过来,“客官,可有吩咐?” “掌柜的,这菜太淡,是不是后厨马虎,忘了放盐?” 男子闻言一怔,莫名地望了二人一眼,不好意思地搓了搓红通通的手,上前两步,放低了声音,道:“这位小哥,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我打西边过来,路过此处”,萧暄摆摆手,随口应道,心下却升起一抹警惕。听这掌柜的意思,这后边怕是还有甚难言之隐。 “那就难怪了,不是咱家厨子忘了放盐,而是没得盐吃。官府前些日子出了告示,长了盐价,十来斤棉花才换小半袋盐,这年头的老百姓都穷,根本出不起这盐价”,男子耷拉着脑袋,叹了口气,又道:“唉,这官盐涨得厉害不说,官府又把关卡得死死的,不许贩私盐,违者通通进班房。一来二去,咱们小家小院的,咋喝得起咸汤啊?” 萧暄听了这一席话,沉默不语,眼神却是逐渐冰冷。 一旁的萧黎省得她是怒了,有些担忧地望着她,“少爷,你...” “我没事”,萧暄转过头去,强打精神,脸上硬生生扯出一抹笑容,“掌柜的,据我所知,盐业乃是官营,价格由朝廷户部把控,地方官不得私自定夺,如此大肆地涨盐价,府衙可有给个说法?” “小哥说笑了,这盐业是归国家所有,而地方官吏代表的就是朝廷啊,他们出了告示,打的就是朝廷命令,这盐价降也好,涨也罢,咱们平头百姓可敢评论半句不是?还不得硬受着,哪还敢讨说法?!” 掌柜的一愣,随即长嘘一口气,摆摆手,满是无奈。 萧暄听后,心里硌得慌,也不再开口,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只觉得寡淡的菜食入了嘴,硬是有一股子又苦又涩、难受到心里的咸味。 萧黎只道她面上依旧风轻云淡,心底怕是又惊又怒,气的狠了。 吃罢饭,付了银钱,萧暄一声不吭,面沉如水,起身径直出了铺子,身后萧黎紧紧跟着,却也不开口劝,只好好看着这祖宗。 过了小半会,漫无目的地走了几里路,萧暄止了步,转过身来,“黎儿,咱们去盐作坊、晒盐场转溜转溜,打探下虚实,瞧个底儿。” “全凭少爷做主”,萧黎点点头,答应得爽利。只要主上不像个闷葫芦,自个气自个,她没什么异议。 两人换了身衣裳,信步朝村子东头行去,那里有一个偌大的敞棚煮盐作坊。列架撑起的棚顶上横七竖八地架着胳臂粗的竹竿子,罩着一层层芦席。火砖垒砌的大灶间隔三步远,灶眼上支着厚实的大黑锅,咕嘟嘟地冒着早已沸开的盐水,翻腾的水花扬起灰蒙蒙的雾气,与灶膛里飘出的黑烟混成一体,扶摇直上,直冲棚顶,熏得顶上黑漆漆的,雾气弥漫之间,昏昏沉沉,叫人压抑得紧。 煮盐的亭户脱了冬天的厚棉袄子,穿着单层的灰色褂子,头上缠着一块黑头巾,围着锅灶忙碌不停,手臂上下挥舞,一铲铲煤炭被送进膛里,燃的哧哧作响。另一个亭户立在一侧,挥着大方棍,不停搅动着铁锅里的盐水,只待它越熬越浓,渐渐凝成苦卤,蒸出盐颗粒。 萧暄立在敞棚边,透过弥漫的烟雾,隐隐瞧见亭户忙碌的身影。 “黎儿,且在这候我片刻”,萧暄不愿萧黎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去受那呛人的烟雾,便示意其立在外边瞧动静,自己则一溜烟钻了进去。 进了烟雾腾腾的作坊,萧暄四处张望,走到一个偏僻的灶台边,冷不丁地拍了一个亭户的背,惊得后者黝黑的面庞上汗毛都竖起来了。 “老伯,这盐可能卖?”萧暄瞧了瞧四周,放低了声音。 煮盐的赵五本来吃她这一吓,额头冒了一圈汗,再听到这么一句话,嘴角狠狠一哆嗦,转过身来一瞅,一个身着布衣的少年静静伫立。 “去去去,哪来的小崽子,竟跑来作坊胡闹,快些离开!” 赵五东张西望一番,确定胥吏不在旁边,这才不耐烦地甩了甩手。 “老伯,我确是上这来买盐的,你给说个数”,萧暄眼珠一转,衣袖一翻,几个细碎银子在白皙的手掌中来回滚动。 赵五见着银子,目光变了变,一张脸还是冷着,“要买盐就去镇子上的官铺,这里只是作坊,俺们当苦力的,只管生产,不许买卖。” “老伯,你说这话倒是看轻我了,早就听说,作坊的亭户占着便宜,私底下也与人做些小买卖,兜售几十斤私盐是常有的事。今儿我带足了银钱,你给行个方便,毕竟那官家盐可是比私盐贵了许多啊。” 萧暄低着头,摸了摸鼻子,讪讪笑道。 “唉,你这小儿,裤裆里黄泥巴还没抹掉呢,就来混这滩子浑水。实话告诉你吧,现在来买私盐,真他娘的是撞在火口上,不是个时候。别说我成心刁难你,就是全绥安郡,怕是也找不到几个敢卖的亭户。茶盐司的官三天两头地往作坊跑,盯着动静,严禁亭户与外人买卖,产出了多少盐,那都是要如数记载,上交官家的。你快些离去吧,莫叫胥吏看了去,不然你我都得倒大霉。” 赵五叹了口气,恹恹地说了一通,紧抿的厚嘴唇活像鸡屁股。 萧暄见此,知道也打探不出什么了,应付几句,匆匆出了作坊。刚走到门口,唤过萧黎,正欲离开,只见迎面走过来几个身穿黑色圆领长衫,衣角一端系在腰间,缠着绑腿,头戴方巾,手提哨棒的胥吏。他们一行五人,直咧咧地踱过来,嘴上不知商议着什么。 眼瞅着只一条道,无法避开,萧暄与萧黎便直面迎了上去。 几个小吏勾着肩膀,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见了来人,拢身喝道,“前面走的是何人?到这煮盐作坊游荡啥呢?” 萧暄停了脚步,不卑不亢道,“我与姐姐来此走远亲,一时迷路,转到此处,见着浓烟滚滚,便想开开眼界,瞅个稀奇。” “不知道这是禁地吗?听口音倒像是外地人,可保不齐是远方混进来的盐贩子说的托辞,使得伎俩,跟我们走一趟吧。”一个瘦胥吏不由分说,就欲上前揪萧暄的衣领,把她提将起来。这人生的相貌丑陋,脸尖鼻塌,眼小嘴大,左耳残缺了一块肉,看着唬人。 萧黎心底一揪,就要发作,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挡住。 萧暄隐晦地扬了扬眉,笑道“各位大人,小民与你们走一趟便是。” 众人见着萧暄颇为识相,也没再动手,只那几双贼眼睛不停地瞟向萧黎,视线更是肆无忌惮地在其身上游走,眼底竟是一片邪火。 萧黎四下一打量,知晓他们的龌蹉想法,当即脸一寒,冻若冰霜。 下一刻,一个并不伟岸的削瘦身影却挡在了前方,阻隔了胥吏的视线。 萧暄眼神微凝,背在后面的手,拉了拉萧黎,示意其稍安勿躁。 感受到指尖淡淡温度,萧黎脸颊微红,低首望向地面,息了怒意。 这般,萧暄、萧黎二人便被胥吏一路推推攘攘,押到了茶盐司。 一进门,胥吏直往厅里去,只一会儿,茶盐司的主事人——董大林便急急赶来,一屁股坐在正中位,蒲扇大的手掌一拍桌子,喝令道,“哪来的外乡人,是不是想勾结亭户,套买私盐,快从实招来!” 萧暄作了一揖,挺直腰背,不慌不忙,“大人,你一来就扣这么大顶帽子,小民福薄,委实消受不起。我与自家姐姐确实是来探远亲的,因着人生地不熟,走岔了道,闯进了作坊。可谁知道那冒烟儿的地方是个禁地,又没挂个招牌。我们本是没见识的,这下坏了规矩,也是情非得已。还望大人有大量,饶恕我们。” “哦,你这小子,倒是嘴里灌了清油了,利索得紧。可我董大林在这茶盐司干了十来年了,什么场面没见过,多无赖的狗皮子,到了我手里,都会句句吐实。你这滑头小子,毛没长齐,就想糊弄过去,哼,怕是没那么简单!” 第87章 为县令官场失意 绥安郡的董县是座小城,地盘不大,人口不多。一条石子铺就,算不上宽的官道晃悠悠地从中穿过。 临近年关,路上的人只多不少。或地主老财骑马乘轿,前呼后拥;或乡野村夫担篓提筐,步履匆匆。人们各奔东西,各行其道。 这时,天色已晚,城门欲闭,西边当口上却是来了一行人。 只见为首的乃是十来个带刀仆从,皆是头戴灰毡帽,着黑色圆领布袄,双目直视前方,神情肃穆。紧随其后的是两个骑马的大汉,一声短打,腰间系剑,脚登平靴,不时四下张望,警戒着周围一切。大汉后头跟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两马并辔徐行,留下道道车辙。再往后瞧去,则又是一列齐整的仆从,约莫二十余人,打扮与先前无二。 如此看来,轿子里坐的人身份不低,不然也不可能有这般排场。只是不知是何来头,竟遣了这么多仆从在一旁护卫。特别是那端坐马上的二位汉子,身量挺拔,气息浑厚,一瞅便是武功好手。 守西门的差役原是要关门落锁,见这阵仗,不敢刁难,忙放了行。 这支队伍浩浩荡荡地入了城,便朝北边的县衙府邸直直行去。 董县衙门坐落在城北庆源街中段。丈许高的青砖墙,围着几十亩地,除却当差办案的前院,后面的屋子虽谈不少雕梁画栋,气派非凡,但也宽敞亮堂,规整有序。院里还种着一排排青竹,添了不少雅致。 而今夜,县令齐京的幼女——齐景萍办婚事,整个衙门张灯结彩,宾朋满座,丝竹四起,喧嚣甚上。门口一身喜服红装的吹鼓手们呼里哇啦地奏乐,声传十里,响彻云霄,恨不得把乌黑的夜都刺破。 喜庆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震耳欲聋,腾腾硝烟弥漫着一股子浓浓的火药味,呛得人不停地打喷嚏。远处的大街上,不少百姓抄着手,跺着脚,哈着热气,耐着寒夜里的冷风,驻足围观,接耳相语,都道是这般隆重而体面的婚礼,也只有县令大人铺排得起了。方时,衙门的差役提着几篮子糖包的点心,朝着人群抛洒出来,引起一阵哄抢。百姓们互相推挤着,嬉笑着,只为抢到果点,尝个新鲜,沾沾父母官的喜气,来年财发子旺,万事如意。 衙门口,拿着喜帖的人进去一拨又一拨,各式贺礼宝箱层层堆积,摞成小山。各种溢美之词不绝于口,荡漾席间。临时来充当收礼人的师爷一边收下礼单,一边记录在册,口中还念念有词。好一会儿,笔不曾停,墨不曾干,忙得首尾难顾,鼻翼间汗涔涔的,当真辛苦。 宴席即将开始,偌大的堂间,摆了近三十桌,那些抹桌的、扫地的、端菜的、斟酒的、上饭的,窜来走去,络绎不绝。 整个大屋子沸沸扬扬,酒香四溢,把冬夜的寒意去了三四分。 “刺史大人千金——齐小姐到!” 门口一道异常响亮的喝声,惊得众人一滞,纷纷朝外望去。 只见的一位佳人姗姗而来。她身姿窈窕,落落大方,上身穿淡紫色大袖合领印花短袄,下套白色印花厚底裙,足蹬白靴。不施粉黛的白皙面庞微微泛红,如盛开的月季,引人留恋。两道柳眉下镶嵌着一双晶莹黑眸,闪着水灵灵的光泽,看似澄澈,又透露出几分深意。两排细细银牙轻咬朱唇,抿起嘴儿,似有衷肠难诉。挥臂低首,如柳扶风,举步形似歌舞,自然而然,透露出一股大家闺秀的风采。 女子身后跟着的,正是先前端坐在马背上的那两名精壮猛汉。 “原来是文姗侄女,怎么这个时辰才到,可叫三叔我好等啊。” 正与宾客交谈甚欢的县令齐京听了这一嗓子,忙回过头,见着来人,不禁喜上眉梢,赶将迎了上去,热情应道。 “入了冬,车马不敢快行,路上耽搁了些,这才来迟,还望三叔见谅”,齐文姗微微一笑,应答得体。银玲般的声音,让人如沐春风。 “无妨无妨,侄女不顾车马劳顿,能冒雪前来祝贺小女出阁,已是甚慰我心,同是一家人,何谈见谅?!”齐京笑着摆摆手,不甚在意,又抬眼地望了望四周,凑近些许,轻声道,“文姗,此处嘈杂,不是个说话地,眼下离开席尚有一会,还请随我去后院歇息。” 齐文姗点了点头,莲步微移,身后两个彪形大汉紧随而上。 一行人到了较为安静的后院厅堂,耳根顿时清净了不少。 “文姗,大哥身体可还安泰?”齐京坐了主座,细呷一小口茶道。 “有劳三叔挂念,父亲近日并无大恙”,齐文姗柔柔地回了话,随后轻叹一口气,夹杂着些许无奈,“只是登州政事素来纷杂烦扰,父亲心忧百姓,终日忙碌,废寝忘食,精神气儿算不上好。” “唉,这也真是难为大哥了”,齐京重重地搁了茶杯,面目颓唐,“登州这个烂摊子啊,烫手的山芋——谁接谁倒霉。唉,大哥当年也是冲动,不计后果,非得去争着那一口气!待在京城不好吗?硬要来这是非之地做官。再下去,早晚要出大事,搞不好就会祸及全家啊!” “三叔,这事不能赖爹。当年他一心寒窗苦读,满腔报国之情,好容易进士及第,拜了状元,封了官职,却不料入了官场,四下碰壁。那些年在永京郁郁不得志,见识了太多*肮脏,他日日苦闷忿恨,却又发泄不得,久而久之,积怨成疾,大病一场,足足养了三个月。待身子稍有起色,就上了折子,调来这登州主事。他又何尝不知登州派系林立,权争不断,要行政务,如履薄冰。可好歹远了京城,尚有一丝喘息之机,又是名正言顺的一州之长,总得能为大梁的老百姓做点实事,如此而来,也不枉为官一场”,齐文姗半垂着头,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低落,念着老父齐贯如今满头银发,还在刺史任上强撑着,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弱,到了冬天,即便屋里烧着炉子,从头到脚捂得密不透风却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冷汗,打寒颤。 “唉,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还想着为国为民,也不看看如今的大梁可还是太宗时期人人称颂的开明盛世吗?难怪尚书大人说他一根筋,瞎折腾”,齐京眨巴了下眼睛,偏过头,怔怔地瞅着对面屋梁上挂着的“公忠清正”大牌匾,嘴角掀起一丝苦笑,摆了摆手,“眼下庸君谗臣,沆瀣一气,焉有中正之士的活路?!想我齐京原是正五品的郡守,虽说并无大功于国,可也无错于任上,只因犯了某些人的忌讳,硬是被诬陷栽赃,贬到了这贫瘠之地,做个芝麻大的县令,我这心里何尝痛快过,可又能怎么办呢?形势强过人啊!” 齐京面色涨红,饮了几口茶,意识到自己方才在侄女面前失了态,不自在地摸了摸胡须,复又自嘲道,“文姗,这次回去,可劝劝你父,早些退下来,莫再蹚登州这趟浑水了,若是出事,还带着你们受牵连。瞧瞧你三叔我连降两级,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人生在世,何必在乎太多,王公贵族花天酒地是活,平民百姓奔波劳碌是活,叫花子讨米要饭也是活。境遇不同,活法不一,无论顺逆,若可随遇而安,方能存身。唉,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臣僚一朝官,历代皆是如此。咱们齐家不是手握生杀的显赫世家,做不得什么,便不作为好。” 齐文姗闻言,面色郁结,心中不禁哀叹,她这个三叔怕是失意至极,早没了为国为民的心气了。唉,有道是人在官场人上人,逐出官场人潦倒,落地的凤凰不如鸡,现实之境,莫过于此。 似是瞧见了侄女的低落,齐京轻吐一口闷气,感叹道,“罢了罢了,今儿个是景萍的大喜日子,咱们不谈国事,讲些高兴的。” 三叔挑转了话,齐文姗也不再纠结,拭了拭稍稍泛红的眼眶,喝了口桌上的清茶,润润嗓子,道,“三叔,我今夜从城外来,一路看尽,还是你的衙门口最热闹,声势赫赫,可见你在董县的威望颇高。” “唉,文姗,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且细下瞧瞧,今晚来庆贺的大多是豪商大户,富贵乡绅,却没几个官场中人。前些年,我还在首郡任职,大哥又是登州主事,想巴结我齐家的人可不少。官场上前呼后拥,手眼通天,能结交朝廷里的达官显贵,名利双全,荣耀一生,惠及子孙啊。可现在呢?我从州郡官吏跌落成一介县令,龟缩在这小小的县城,只能使唤几个衙役差兵,判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小案子,这脸上着实无光啊!”齐京说来说去,绕不过那个坎,又磨叽到了为官这个话题上,他沮丧地瘫坐在靠椅上,长长地叹息一声。 齐文姗一听三叔满腹牢骚,怏怏不乐,刚想着劝慰几句,却不料外边猛地传来一声清喝,“齐大人此言差矣!” 众人一愣,齐齐望去,却是一位俊朗少年直直伫立。 第88章 黑夜下主仆相遇 “你是何人?怎入的了我府上?” 齐京放了茶杯,仔细打量来人,剑眉星目,神情坚毅,一身布衣布鞋,后背搭一个灰布包裹,简单利索,定不会是今晚宴请的宾客,可也不像趁乱混进的贼。 齐文姗身后的两名大汉死死盯着厅内的不速之客,神色之间满是戒备,右手紧紧握着刀柄,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们便会拔刀相向。 “呵呵,齐大人为官多年,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应该不小,不妨猜猜,我是个什么身份啊?”少年理了理布褂子,上前两步,立在厅堂中央,举止轻松随意,眼神只在两护卫身上顿了顿,便移了开去,直直瞅着座上的齐京,似笑非笑道。 “放肆,你区区一介草民,竟敢闯入我府衙重地,还堂而皇之地戏耍本官,我这就唤人将你治罪,打将出府去!”齐京闻言,被气得一噎,狠狠拍了桌子。 “呦呵呵,齐大人好大的官威啊,刚一照面,就要棍棒伺候,我真的好害怕”,少年哈哈一笑,面上依旧不甚在意,又道,“不过,大人且先息怒,小民今儿来,不是专程来讨衙门的打,只是干个跑腿活,替我家主子送一封信。” 言讫,少年伸手进怀里,一通乱掏,一封叠的整整齐齐的黄纸信封现于人前。 “这是我家大人叫我连夜送来的,齐县令可要瞪大眼睛,看仔细了!” 少年嘴角挂着戏谑笑容,右手轻轻一弹,信封笔直射出,瞬息之间,便掠过齐京额际,嵌进前面的案几里,把原本油滑光亮的木桌硬生生地割开一条细密的裂缝。这一手绝活,惊的齐京心脏一缩,从椅子上猛地跌落下来,不慎磕破了头,而手上握着的茶杯也应声而碎,划伤了这位齐大人的脚底。 变故发生在几息之间,狠狠地震撼了后面的两个带刀护卫。如此深厚的内劲,锋锐的气息,让他们瞧清楚了少年的实力,不敢轻举妄动。 “来人,快来人!有...有贼子要害本官!” 摔了一跟斗的齐京慌张地看了看桌上裂缝,顿时吓破了胆,扯着嗓子干嚎道。 这几声嘶吼,唤来了院子里值班的差役,约莫着十来余人,纷纷抄了家伙,飞奔过来,把厅堂团团围住,目光不善地盯着风轻云淡的少年。 “三叔!”齐文姗缓过神来,赶忙起身,扶起跌落在地、狼狈不堪的齐京,转头怒视少年,“阁下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在今夜来此,寻我叔父麻烦?” “呵,这位姑娘,我早说了,我只是个送信的”,少年撇了撇嘴,没好气道。 “哼,夜晚闯入官衙,便是没安好心,又出此一举,摆明了是挑衅,故意伤我叔父!我看你根本就是在这大喜之日寻隙!”齐文姗瞧不惯少年倨傲狂妄的态度,又不喜他的所作所为,冷冷喝道,“齐虎、齐豹,快给我拿下他!” 身后的两名护卫闻言,为难不已。这不上吧,小姐已是下了命令,耽搁不得;这上吧,对方刚才的一番敲打已经明示,他不是个束手就擒的软柿子。 两个汉子正面面相觑,左右为难,却听得齐文姗一通娇喝,“齐虎、齐豹,你们俩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带人把这嚣张的贼人擒下!” 听见小姐是真的急了,两人不敢再迟疑,拔出腰刀,齐齐扑向少年。旁边的一众衙役也不怠慢,举起明晃晃的朴刀,砍向还立在原处的人。 本以为一场打斗即将发生,却不料,千钧之际,少年邪邪一笑,凌空跃起,连翻两个筋斗,倒挂在房檐上,随即脚一勾,手一撑,稳稳立在梁上。 “诸位,差事办完了,在下这便告辞了”,少年痞痞地回了一句,也不待众人反应,从包裹里抽出一把形似铁剑的物件,朝屋顶用力一砸,捅出个大窟窿,身子一跃而上,转瞬跳出了堂间,踏上屋顶,趁着黑漆漆的夜色,往院外去了。 身后的两名大汉刚追上屋顶,举目四望,连个鬼影都找不到了...... “呵,就凭这些半吊子,能使出什么幺蛾子,小爷我不用出全力,就能轻轻松松甩掉”,刚刚逃出衙门的少年,甩了甩胳臂,收起手中的铁棍子,毫不在意地嘀咕道,“要不是小爷我还有要事做,赶着时辰去连烟港,定会打的这帮狗腿子哭爹喊娘,那姓齐的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巴,贪生怕死的软蛋。” 少年一路骂骂咧咧,却不曾想身后有一道影子始终不远不近地吊着。 等走了小半会,估摸着有两里地了,少年兀地止了匆匆脚步,转身惊喜地瞅着后方,却是黑茫茫,一片空荡荡,连个野耗子都没有。 咦,不对啊,刚刚明明察觉到后面有一股子熟悉的气息,怎么突然就没了。那气息虽稍纵即逝,难以揣摩,但那熟悉的牵引,错不了,一定是他! “小剑子,大晚上的,这是往哪里去啊?” 正当少年愣在原地,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一道轻笑声从旁边屋脊传来。而后,一袭黑衫的萧暄信步踏出,缓缓落在少年面前,面上一片戏谑。 “哈哈,主上,主上!我就知道是你!” 少年见着来人,本是戒备的双眼顿时闪烁出火辣辣的倾慕光芒,猛地扑上来,宛若好久没吃饱饭的小狗见到主人,欣喜若狂,摇尾乞怜,乐个不停。 “属下萧剑拜见主上,这多日不见,小的可想你的紧啊!”少年“哗”地扑倒在地,直把萧暄左腿箍在怀里,抱地死死的,哭的个“稀里哗啦”。 萧暄见着这一幕,嘴角狠狠地抽搐了几下,这货又在发什么疯?! 萧剑却不管不顾,直直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道,“主上,我可算是见到您了。上次一别,都有一年多了,属下内心何等煎熬!对了,我要控告萧黎那丫头,一碗水端不平,对我有偏见。凭什么每次刺激的斩首任务都交给萧刀萧霜他们,害的属下只能灰溜溜地去当卧底,回回搞的两面不是人,一点也不痛快。呜呜,主上,您把小的调到您身边好不?跟着主上,一定有肉吃!” 听着这些混话,萧暄扶额半晌无语。还是原先黎儿说的对啊,在一笑楼的“雪刀霜剑”四大风云杀手中,果然就属这萧剑最赖皮,最荒唐,典型的蹬鼻子上脸,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主。唉,就这吊儿郎当、嘻嘻哈哈的无赖模样,天生的老戏骨,活似打不死的小强,派去当朝廷重臣们的卧底再合适不过,简直物尽其用。 萧剑没料到一顿“哭诉”,倒让萧暄愈加肯定萧黎、萧雪几人的安排。 “小的虽天生愚笨,但好歹胜过呆呆傻傻的萧战,虽学武不精,但也总比萧黎那丫头片子强。还望主上您以后能把属下留在身边服侍,别老是支得远远的。这般一来,属下就不用回那一笑楼,跟几个冷冰冰的、不通人情的面瘫置气。还能天天聆听您深刻的教诲,仰慕你伟岸的容颜,以解那深深的相思之疾啊!” 字字句句,道一个深情无限,好似萧暄无情地抛弃了他,怎一个凄惨了得。 听到这里,萧暄眉心突突直跳,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死摁着想一巴掌拍死他的冲动,低沉吼道,“别拎着我的腿摇来摇去了,先给我站起来!” 唉,自己当时怎么就犯了糊涂,把这个颠三倒四、口无遮拦的泼皮收编进来,简直就是降低了一笑楼杀手的档次。萧暄望着还在自己裤腿上蹭来蹭去的“小狗”,深感无力,怪不得萧雪、萧刀他们最不待见萧剑,还给他取了个外号“小贱人”。 见到主子发怒了,萧剑乖乖闭了嘴,一骨碌爬起来,站得笔直。 “我且问你,不在户部侍郎家里好好待着,给我打探消息,跑到这董县作甚?”萧暄面色严肃,问起了正事,也不再计较萧剑先前的口无遮拦。 见主上一派肃穆,萧剑也不敢再耍嘴皮子,恭恭敬敬地处在原处,轻声道,“自打我去年进府,办成了几件大事,户部侍郎韩高进对我信任有加,召我做他的贴身奴仆。眼下,他修书一封,要寄给董县县令齐京,由于事情隐秘,干系较大,便派了我来送信。这不,我刚从县衙办完差出来,便巧合地撞见了主上。”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县衙干了什么,那般嘚瑟,哪像个送信的差人?!凭白惹人怀疑”,萧暄忆起方才躲在县衙屋顶看到的一切,不禁皱起了眉头。 “原来主上你一直盯着啊”,萧剑愣了一下,讪讪地笑了笑,又道,“不碍事的,韩高进是朝廷三品大员,为人张狂,气量狭小,根本看不起县令这等小喽啰,我是他的差官,倨傲一点,反倒合情合理。” “也罢,这些是你的分内事,你拿主意就好,注意分寸”,萧暄从不横加干涉下属职务,她知道自己亲自训练的人,将来都是要独当一面的主,要多加信任。 “属下明白”萧剑诶了一声,应得爽利。而后又眨眨眼,心下疑惑,主上不应该快马赶去连烟港吗?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小小的董县晃悠? “萧剑,你可知所送之信的内容”,萧暄踱了几步,突然想起被自己捆在茶盐司的一众小吏,又念及去县衙的目的,转过身来,瞅向在一旁兀自愣神的萧剑。 “啊?这...这个当然知道,这些信件,属下都会摘抄一份,以备后用”,萧剑从怀里掏出一张揉的皱巴巴的白纸,使劲抹匀了,双手递给萧暄。 不一会儿,萧暄读罢,沉思了半刻,淡淡道,“且跟我去趟茶盐司,还得再审审那个管盐的董大林,看来他并没有说实话...” 第89章 事蹊跷再审小吏 董县城,茶盐司偏房。 萧黎静静立在屋外,一袭玄衣,宽袖短袄,下套着厚底裙。她时不时望向远方,双手绞在一处,两眉微蹙,脸上挂着淡淡的忧虑之色。 屋内,一群身穿低阶官服的胥吏跪倒于地,皆被拇指粗的绳子反缚着双手。 居中之人,四十上下,套绿衫袄,圆盘脸,小眼睛,胡子拉渣,正是先前审问萧暄,气焰嚣张的茶盐司主事——董大林。只不过眼下的他,灰溜溜地跪着,耷拉着大脑袋,双眼无神,面露颓唐,全然没有了一贯的趾高气扬。 “头儿,你说这两人到底是干啥的?咱们好歹也是吃皇粮的,就这样被绑在这跪着?!”董大林身旁的一个年轻小吏往跟前凑了凑,小声埋怨道。他清瘦的左脸上有一块乌紫色的淤青,半个巴掌大,像是刚被人揍了的。 “呵,谁知道这一男一女是个什么来头?年纪看着不大,本事还真不小”,董大林闻言,老半天才回过神来,眯了眯眼,晃了晃还在生生作疼的后腰,朝地上吐了两口唾沫,“老子这次真是点背,走了霉运,阴沟里翻船。没想到那臭小子瞧着才十四五岁,却这般能打,咱们十几个弟兄一块上,都他娘的不是对手。奶奶的,胡扯芝麻叶,信了你的邪,有这等好功夫,恐怕不是个野路子。三嘎,咱们这次是踢到硬板了,保不齐,撞上了大灾星,仔细搭上小命!” 董大林心里着实憋屈,狠狠地骂了一通娘,而后又似一尊木偶瘫在那儿了。回想起来,自打他谋了茶盐司的主事,常在账目上弄虚作假,没少从中捞油水,得些肮脏银子。加上官盐涨价,私盐禁售,他便指使下属盯着盐作坊,凡是周围出现可疑之人,通通抓到茶盐司,甭管是不是想要套购私盐的主,先棍棒伺候,再肆意恐吓,胡乱扣上一个罪名。普通人被这么一对付,早吓破胆,哪还敢反抗,只得屈打成招,乖乖交上身边所有银子,只求饶了性命。就是这般混账法子,董大林又得了不少不义之财,连带着身边一帮狗腿子也赚了半钵满。 而今日,萧暄被强押进来时,董大林一瞧,是个生瓜蛋子,顿时又故技重施,上前怒冲冲地一顿呵斥,原想着把这半大的崽子吓怕了,再让他乖乖送上银子。可哪料到,萧暄是个不怕事的主,还占着理儿,句句跟他争论,说的头头是道。他董大林本就是个捞偏门的贼汉子,哪有闲工夫磨嘴皮子,忙使唤人,就欲将萧暄、萧黎二人绑了去。岂料萧暄突然发难,三下五除二,把胥吏们打的四仰八叉,叫苦不迭,而后又像变戏法似的,拉出好几根粗绳子,嗖嗖地晃了几下,便将茶盐司上上下下都捆了个结实,倒挂在屋梁上,活脱脱一个个大米粽子。 唉,这...这都是哪路神仙,偏偏让我给撞上,真是背了时!董大林想起白天的一幕幕,又摸了摸身上的伤,存着一肚子的苦水,倒不得。 然另一头,萧暄、萧剑两人施展轻功疾走,已是到了院外。 “少爷!” 徘徊许久的萧黎瞧清楚了匆匆赶来之人,欣喜地叫了一句,急忙迎了上去。 “这大冷的天,何不在屋子里等,非得杵在这?” 萧暄听了唤,还没应答,就见心急的小妮子奔了过来,不禁放缓了神色,待摸着后者冰凉的小手,心里一酸,忍不住埋汰道。 “我...我会武功,这点寒气,不打紧的”,萧黎望着正握住自己的一对手掌,感受到纤纤指节带来的点点温热,俏脸一红,垂下眼睛,慌忙地挣脱开去,嘴角却经不住扬起一丝笑意。随后嘤嘤一语,声若蚊蝇,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喜悦,要不是萧暄自幼习武,耳力上佳,还真不一定听得清。 “啧啧啧,原来...黎大姑娘也是会害羞的,我...还以为那劳什子寒冰功已经把你练成冰块了呢!”萧剑立在后面,见着这一幕,脑子里似是炸开一道霹雳,震得前后壳儿嗡嗡作响,混成一团,双眼瞪得如铜铃大,下巴都快接地上了。青天大老爷,我没看花眼吧!平日冷若冰霜、冻人三尺的黎姑娘居然会因为主上闹红了脸,还笑了出来,这,这...这简直是铁树开花,石女生娃,百年不遇啊!不行,待我回了一笑楼,定要把此事跟萧雪、萧刀他们几个好好说道说道。 今儿个,萧剑总算是见到了什么叫融冰一笑,如沐春风了。 然听了这一句打趣,萧黎这才注意到埋在萧暄身后的嬉笑少年。 “萧剑,你...你怎么会在这?!你何时来了此地?” “哈哈,黎姐姐,我都站这半天了,你一双慧眼全盯着咱英明神武的主子看,这时终于想起问我啦”,萧剑眨眨眼,眸底一片狡黠,耸了耸肩,吹几声口哨,又俏皮道,“唉,果然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想我萧剑也算是玉树临风、俊朗无双,可跟咱们主子比起来,那就是萤火之于皓月,浅潭之于瀚海。” “小剑子!你,你瞎说些甚!莫不是最近潇洒惯了,皮都松了,我替你紧紧,何如?”萧黎吃他这一激,往日的聪明劲全没了,恨恨地跺了跺脚,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萧暄,见到后者只是温和地笑了笑,遂松了口气。 “诶,别...别别,姑奶奶,我可惹不起你这尊真神。劳烦你大人大量,饶恕我则个”,萧剑一想起当年暗卫选拔之时,来了兴致,嘴巴犯贱,揶揄了萧黎几句,就被其记恨好久,后来一逮着机会就报复,直苦得自个儿欲哭无泪。 这世上,女人真狠起来,如虎似狼,恨不能生啖肉、笑饮血,万万惹不得。 “呵,算你识相!”萧黎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冷冷接了句。 萧剑讪讪一笑,脚下不禁又退了几步,缩在萧暄身后,小心翼翼地探着头。 “好了,你俩别再胡闹了,咱们还有正事要办”,萧暄身为主子,不得不站出来打个圆场。她手下的十二干将(“海洋沼泽”、“梅兰竹菊”、“雪刀霜剑”)都年纪轻轻,彼此感情深厚,平时因着任务不同,散布四方,奔波劳碌,鲜有机会能聚在一起。这处到一块了,便互相打趣胡闹,图那一个热闹。 一声轻令,叫停了二人,萧暄便把思绪转到复杂的盐业上。今日夜探府衙,虽没搜到什么证据,却是巧遇萧剑,得了些重要消息,便使情况愈发扑朔迷离。 原先,萧暄只猜测这董县盐价上涨一事,不是朝廷下的指令,应是地方官员暗中操作,勾结私盐商户,倒卖食盐,大吃回扣,肆意为自己谋私利。却不料,竟然有中央大员牵扯其中,而其目的也不仅仅是贪银子那般简单... 唉,这麻烦事真是一桩接着一桩,一件跟着一件,没完没了。我大梁王朝真的就腐朽到这等境地了吗?萧暄长叹了口气,眉目之间,忧思一片。 自古盐业一行关乎国民生计,为户部重查之事,刑律凿凿,马虎不得。 犹记得,梁朝初期盐业也曾开放民营,富商大贾和地方诸侯因此而财累万金,屯田千顷,甚至私养驻军,割据一方,威胁到了中央政权。鼎元年间征战频繁,国库窘迫,朝廷艰难,圣上命诏募天下之财,富商权贵们却颇有微词,不愿佐国家之急,太宗皇帝甚是恼怒,遂下令将盐、铁经营完全收归官府,实行专卖,由官府直接组织食盐生产、输送和贩卖,禁止私人作坊经营,隔年税收大增。 然由于盐业暴利,回馈甚多,易于发达,虽有条条铁律横亘在前,亦是驱使不少贪心之人铤而走险,私煮难断。故而,盐业始有官、私之分。 唉,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如此诱惑,莫说私鬻不绝,就连官员也垂涎三尺。 身为王世子的萧暄,焉能不知其重要? 这董县之事,非同小可,指不定藏着更隐秘的真想,我必须彻查一二! “黎儿,去把董大林带到右边屋子,我还有话问他”,萧暄剑眉紧锁,额际青筋突显,手背在后面,来来回回踱着方步,随后吩咐一声,便去了僻静的里堂,她预感到这盐价猛涨的背后,一个的大阴谋在缓缓酝酿着... “董大林!” 萧黎得了吩咐,转身寻去,踏进先前的屋子,朝着还在愣神的人娇喝一声。 “诶,姑娘,你...你有啥事,只管吩咐,小的无不从”,瘫在地上的董大林被吼得一愣,望向门口之人,顿时一个机灵,直起歪倒的身子,哀声讨好道。 “你且站起身来,随我出去,少爷有话问”,萧黎立在董大林跟前,冷声道。 “啊,还...还问话?!姑娘,你家少爷不是下午才寻过我吗,怎生还要再来一遭?我知道的可都说了啊。”董大林张着嘴,立在原地愣住了,这来历不明的主仆二人将自己拿下后,一直旁敲侧击,想套出这盐业司运转的□□,自个儿绞尽脑汁,编排了不少瞎话,差点就瞒不住了,眼瞅着能混过去,却不料,还要被审。唉,不知这一次能不能凭那几本假账目糊弄过去。 “叫你去便去,休要多问!”萧黎本就不喜这胡作非为、目中无人的盐官,又见他磨磨蹭蹭,半晌不动,心底腾地生起一股子气,面色愈发冰寒,“不然,仔细你的项上人头!” 第90章 死相逼胥吏松口 “爷,你...你唤小的前来,有何贵干啊?” 董大林一步一顿地走到萧暄面前,低着头,欠着身子,哆哆嗦嗦地问道。 “哼!董大林,且问你一句,可是想活命?” 萧暄仰坐在木椅上,抚摸着一把精致的匕首,面色郁结,不见丝毫笑意。 言讫,但听得“扑通”一声,董大林狼狈地跪了下来,喉头上带着一丝哭腔,哀求道,“当...当然!这位爷,小的真不知哪里冒犯了你,还请饶了我性命吧。” 这一个中年糙汉子,活了几十载,也还算有点见识,眼下却直突突地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求饶,把那凉冰冰的板砖撞得砰砰直响,面子里子的全给扔了。 “哼,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下午我问你要茶盐司的账目,你推三阻四,不肯交出,我耐着性子对你晓以大义,好容易逼你松了口,我原以为你灵醒了,却转手给我个假的。呵呵,董大林,我是该夸你聪明呢,还是该骂你蠢呢?” 萧暄冷冷一笑,上掀的嘴角缓缓凝住,带着一股淡淡的杀意。 听了这一席话,董大林便是再蠢,也该是明白了,下午拿出的茶盐司假账本压根就没能糊弄住这位精明的爷,人家现在就等着自己把真账目乖乖奉上。 可这真的账本要是交出去了,别说朝廷法度容不下,就是那些顶在头上的官也得想方设法地弄死咱,指不定,连着一家老小都得摊上这祸事,下地狱去。 然若是不交,面前一关就过不去,这坐在椅子上的爷瞧着年轻稚嫩,骨子里却是有一股杀伐狠劲,真把他惹急了,自己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吗? 那到底是交还是不交?董大林想了又想,夹在中间,两相为难,也没个周全的法子,整个人仿若置在碳上烤,额上冷汗一滴滴地往下淌,把胸口的领子浸湿了大片,本就不灵光的脑门生生作疼,也不知是不是刚才磕得太猛,给碰坏了。 “怎么?还在那瞎琢磨呢?”萧暄咧开嘴,直直地瞪向地上跪着的人。 “额,这位爷,你说笑了,下午给你的那几本,就是咱茶盐司的账目。上面记载的各条各款,都确凿属实,没有一点虚的,还望爷能高抬贵手,放小的离去。”董大林一咬牙,反正横竖也活不了,索性一条道走到黑,也不至于累及家人。 “呵,好一个确凿属实。董大林,我看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啊”,萧暄轻轻放下手中的匕首,语气不咸不淡,有些瘦削的脸庞似笑非笑,面色阴沉得像把戳人的刀子,令人不寒而栗。 一旁的萧黎瞧着这形状,微微叹了口气,这董大林也太不识好歹了,到这节骨眼上,还死鸭子嘴硬,这不是把自个儿往那火坑里推吗? 主子现在是越来越能忍了,拿捏起人的本事愈发炉火纯青,表面上虽未大发雷霆,实则已是杀机渐生。再这般耗下去,这董大林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果然,下一刻萧暄站起身子,踱了几步,立在董大林跟前,把手中的假账目摊开,往他面前一挤,“既然你说这账本无假,那就请睁大你的眼好好瞧清楚!上面记载,‘洪光十四年七月,得盐二百三十斤,如数上交官库;洪光十四年八月,得盐二百五十斤,如数上交官库’。呵,一个人口不算少的县城,好几个盐作坊,近百位亭户,一个月产出的盐竟还不到三百斤,你当我是傻子吗?” 言讫,萧暄将账本狠狠地摔在地上,伸出右手定定指着董大林颤巍巍的背脊,“董大林,你...你造假也得有个限度吧,这般明晃晃、□□裸!先不说这数目上全是纰漏,就连那运往户部盐业司的额度和税款也是错误百出,这样的一个账目,你还口口声声说没假!敢问,你眼里可还有我大梁的刑律章法!” 这账本送到萧暄手上,她压根就没信过,只是没有进一步的证据,才隐忍不发,前去暗查那董县县尊,孰料碰到了萧剑,倒是省了点功夫。 董大林跪在地上,心中叫苦不迭。自己怎么就碰上这么个爱管闲事的神秘人,州官都不过问这盐业之弊,他还一个劲地纠缠,真是狗拿耗子,闲的慌! “董大林,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讲?” 一个不入流的小吏都敢这样肆无忌惮,随意篡改重要的账目,还掩饰得这般拙劣,说明了什么?说明他根本就目无法纪,也不惧上面来人审查。 唉,官员们行事无法无天,我大梁已是坏到了根骨,难以医治啊! “哼,像你们这样沆瀣一气、刁顽不逊的恶吏,真该除之而后快!” 萧暄不想不气,越想越气,怒火交织,浸了一腔。 却不料,人逼急了生反骨,狗逼疯了胡乱咬。 董大林本就憋屈害怕,又被一通斥责,反而激出了久抑的火气,直起身板,斜着眉眼,歪着一张大嘴,道:“这位少爷,我敬你身手了得,是个人物,这才对你低三下四,屡屡退让。可你也莫忘了,捅破了天,你也就是一介草民,飞不上枝头,还能变凤凰不成?我承认,我董某人不是什么好鸟,可也分的清轻重,知道什么人惹不得。奉劝一句,别仗着一点武功,就自诩了得,还想着管天下的不平事?!实话告诉你,牵扯进这盐业行当的人,可不只一两个,其中有些人名头还真不小,不似我董某这般的芝麻官,他们若是跺跺脚,那永京城都得震一震!” 董大林半举着手,微昂着头,鼻孔上翻,都快朝到天上去了。他虽不知萧暄是个什么来头,听口音倒像是京城里的,许是有些家底。但管盐的那些无不是达官显贵,在家钱财堆成山,出门三步有人抬,可不是平头百姓能够着边的。 “呵,还有这等事,不知你口中的那些能让京城震动的人,都是谁啊?” 萧暄微眯的眼闪过一阵幽光,面沉如水,整个人变得分外冷冽。 董大林浑然不觉眼前的人已是怒不可遏,却似找到了出路,越说越有底气,“怎么,你想知道?呵呵,这位公子,不是咱瞧不起你,便是说了,你也不认得。你若是识相,还是收手吧,这盐业的水千丈底——可深着呢!自古民不与官斗,你对付不来的,何必与自个为难?不若放了我,再留下些银子好相与,我不会追究。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俩之间,算是清了,何如?” 不得不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董大林贪财的毛病算是刻到了骨子里。这时辰,还想着跟萧暄谈价钱,说些不着边的调调,也是蠢的可以了。 “哈哈,真是可笑!董大林,都到了这份上,你还想着跟我要钱,谈条件?简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萧暄冷冷一笑,双目寒光乍现,“如此,我也撂下话,云中飞龙山中虎,我尚且见过,还会被你这小小胥吏的一番话,给吓退了不成?这盐业一事,我还查定了!甭管这后面站着什么人,我都要会会他!” 言讫,萧暄转身抄起匕首,右手一拉,银白锋刃显现,寒光凛凛。 “董大林,我给你了诸多机会,你却毫不珍惜,一味地跟我胡搅乱扯,真是冥顽不灵!而今我耐心耗尽,留你无用,且用这利器结果了你!” 萧暄举起匕首往董大林的脖颈一架,冰寒的触感令后者毛骨悚然。 “啊,别别别,爷,饶了我,饶了我!有事好商量...账本我给,我给!” 董大林被吓个半死,连声告饶,差点当场失了禁,尿了裤子。 听了这一句,萧暄嘴角微微上翘,这老狗终于识相了... 永京城,元朔宫,修政殿。 夜幕已至,不是上朝的时辰,大殿内却灯火通明,百官俯首,跪成一片。 “啪”一声巨响,肃宗皇帝将手中长达十几页的奏折狠狠摔在御案上,双眉倒竖,满目怒意,腮边胡须抖了三抖,“哼,是可忍孰不可忍!” 殿内一干文武官员吃这一吓,纷纷叩首,嘴中连道,“圣上息怒。” “息怒?!呵,叫朕怎么息怒?!真没想到冀州之事已是恶劣到这等地步,你们这些个大臣每日就会跟朕说,太平盛世盛世太平。这雪灾一发,什么祸事都一起涌了出来。陈元稹递的折子里写的明明白白,整个冀州,雪患严重,赈灾无力,政务法纪都乱成了一锅粥,百姓冻死、饿死的,不计其数!” 言讫,肃宗一拍御案,猛地站起身来,俯视着在地上跪得整整齐齐的臣工,当看到大部分人眼神涣散、哈气连天、心不在焉之时,又止不住满腔火气,“都给朕提起精神来,一个个恹头搭脑,哪有一点为官之样!朕看你们就是平日里山珍海味喂饱了,夜夜笙歌累瘫了,腾不出心思来为国为民操劳了。” “臣等惶恐,请圣上恕罪”,大臣们听了这声闷雷,振作些许,又齐声告罪。 “恕罪恕罪,又是这两字,朕都听腻了。朝廷养着你们,是让尔等持国之事,解朕之忧,不是来这大殿上当人云亦云的磕头虫!” 肃宗狠狠发了一通脾气,又瘫坐在龙椅上,身心俱疲。 他初逢训政,整饬国务,也曾想让梁朝能有中兴之象,岂料遭阳九之运,百六之会,府帑空虚,百姓匮乏。外强要盟,内孽竞作,奄忽一纪,遂无一日之安。 “唉,朕即位之时,曾立志匡扶河山,以复祖宗荣光,赋民首杜烦苛,治军慎持驭索。而今几十年过去了,作用甚微,无所建树,奈若何乎?罢了罢了,朕没有经天纬地之才,扶不起这大梁的基业啊”,肃宗摆了摆手,愈加失望,“算了,多说无益。萧煜,你且先把这冀州之灾跟大臣们好好说说吧...” 第91章 修政殿两派相争 荣亲王听了传唤,不敢怠慢,站起身来,环视一圈,大声道:“前些时日,冀州传来了一些消息,说当地雪灾极为严重,仅仅七八两月,漫天弥漫,平地数尺,朔风峻急,飘也摧垣,江湖冰结百十余里,人畜冻死不下万计,鬻卖子女莫能尽赎,劫夺为非,捕获甚众,原其所以盖因家无底业、身无完衣、腹无粒食,望绝计穷.不得以耳,如此困难之境,急需朝廷之赈灾粮饷。然令人痛彻心扉的是,中央国库所拨之几十万白银,户部所出之千担粮食,均遣人夙夜送达冀州境内,可最后据实考证,到百姓手中的只有三成,其余七成,不翼而飞,不明其踪...” 萧煜的一席话,震得满朝文武皆是愣住,这冀州的情形竟恶劣到了这步田地。 “哼,都听到了吧,白银粮食,十有七成,不翼而飞,不明其踪!”肃宗皇帝拍案而起,胸中怒气难平,逼得嗓子都有些嘶哑,“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天子龙颜大怒,惊得百官齐齐惶恐而拜。 “皇上,此事干系重大,必须严查到底!”荣亲王平日里最恨的就是贪墨之风,而此次冀州缺失钱粮偏偏又是赈灾所用,关乎民生社稷,大梁根基。在这举国赈灾之时,大肆侵吞银两,发国难财,简直是禽兽之行,不可原谅。 一旁的丞相蔡明和闻言,略显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眼底闪过一抹晦色,也大义凛然地说:“皇上,老臣与荣王爷想法倒是一致,此事太过恶劣,必须严惩祸首。试想,这侵吞钱粮之人就是趁我赈灾之仓惶,数额之巨大,恐无力追究之时才为之。老臣认定,这幕后之人抓住赈灾这个当口,兴风作浪,肆意妄行,显然对我大梁库银流通、政务利弊了如指掌。如此,必是手握实权的地方官吏所为。” 言讫,萧煜一愣,蔡明和这个老家伙,今儿是吃错药了,怎么没跟自己唱反调?想罢,侧过头去看了看身后的成王爷萧煁,发现他也是一头雾水,摸不着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蔡老匹夫怎么突然转性,不按常理出牌了。那冀州官员大多与他有关,他却主动提出彻查,就不怕到时出了事,祸及自身吗? “恩,爱卿们皆言之有理。此次冀州雪灾,朕痛灾民之所痛,悲灾民之所悲,更恨私吞钱粮——这等祸国殃民之事,冀州军政必须严查,否则此类事件还会发生。朕也好,大梁也好,都难得一日之安宁啊”,肃宗半闭着眼,痛心疾首地道。 “皇上且放心,监察史陈元稹——陈大人不是正在冀州吗?可以嘱咐他查办此事”,荣亲王萧煜想着陈大人一向刚正不阿,秉公办事,此次冀州的灾情紧急,也亏他给自己带了不少消息,才了解了实情,若命他为钦差,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肃宗闻言,长叹一口气,“朕也想这般安排,可恰巧有人给朕递了个折子,顿时叫朕犯了难,不知如何决断。也罢,小顺子,你给大家念念吧。” 肃宗从御案上挑了一本深蓝色封皮的折子,交个身边的太监,只听得后者说道:“诸位大臣,这是冀州主政的周放——周大人星夜送来,呈给皇上御览的,信中这般写道:‘臣冀州刺史周放叩请皇上圣安。前些时日,监察史陈元稹来冀州查政,本是职责所在,臣作为冀州主事,亦会全力配合,已显廉明之风。怎奈陈大人年事已高,难察真相,行事太过武断,不听臣之忠言,以至于冤狱频发,忠诚耿介之士惨遭不白之冤,鸡鸣狗盗之徒蒙受意外之福。如此下去,冀州政令不一,法纪松弛,实为百姓之苦,朝廷之祸。臣恳请皇上遣使来冀州详查,以定是非,若是臣之过,臣愿领罪受罚,若是陈大人之错,还望圣上将其召回,再行问责,以免误了冀州军政。’” 言讫,太监收了折子,退后几步,静静立在龙椅旁。 大殿之上,萧煜剑眉紧锁,似是想通了什么,斜眼瞅了瞅面无表情的蔡明和。 端坐龙椅上的肃宗眯了眯眼,看着下边面面相觑的百官,适时地接了话,“诸位臣工,这本折子朕先前看过,眼下你们也听了,这陈元稹本是朕派下去监督冀州事务的,而今冀州刺史周放却是反过来告其不辩忠奸,颠倒黑白。如此,倒叫朕犯了难,不知他们中谁是大清官,谁是老恶人。还请尔等来断一断,看是那陈元稹年老昏聩、办事糊涂,还是那周放心中有鬼、恶人告状。” 肃宗一席话毕,倒是叫这群大臣交头接耳,左右相商,议论之声四起。 其中,吏部侍郎郭超小心翼翼地往前靠了靠,贴到自家尚书张维安的耳边,斟酌道,“张大人,这周放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吗,这些年他在冀州干了什么,咱们也是有所耳闻的,单单是贪污挪用、受贿卖官,就够革职查办上百回了。说不定,这次数额巨大的赈灾款物,也是受他指使,而被挪走的。眼下陈元稹这个老硬茬去查他的家底,他不稳住局面,暗中处理,销毁证据,反而光明正大地上折子,倒过来诬告陈大人,这不是指黑为白,指鹿为马吗?!” 张维安闻言叹了口气,皱着眉头道,“唉,你啊,终究还是太年轻,看不清其中的道道。那周放此举看似疯狂,却也高明。且试想,他贪墨已久,自是囊中丰厚,每年不知拿了多少银子来喂这京中大员,朝堂之上有多少人是他的眼线耳报。目今,陈元稹监察冀州,又碰上这钱粮一事,以那老家伙的脾性,怕是会一查到底,到时候不知牵扯出多少权贵来,周放这老狐狸定是看准了这个结点,直接递了个折子给皇上,明摆着是一种警告,他是想让这朝中百官不得不站出来,为他擦屁股!” 郭超一听,双眼瞪大,恍然大悟,“原是如此,这周放的算盘打得可真精明啊。他自知若是放任陈元稹查下去,恐难逃一死,便想化被动为主动,先在这朝堂之上发难,逼文武大臣们合起伙来,保他周氏一门。” 看到自己一手培育的属下终是反应过来,张维安笑了笑,捋了捋胡须,又道,“这疯狗急了,便会乱咬人。朝中那些拿了周放钱财的人,此刻怕是坐立难安了,若是周放倒台了,把他们全给供出来,那不死也得脱层皮...” 而另一头,刑部尚书曾泰忠却是眉头紧皱,双手缩在袖子里,急促地抖着。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啊?周放那厮,敢这样行事,想必也是遇到困境,难以周全。陈元稹那个老匹夫,不喜财,不好色,查起案来一根筋,无所顾忌,若是放任他在冀州胡搞,捅破那层窗户纸,不仅周放难辞其咎,到时我也要受牵连啊。 想罢,他眼巴巴地凑到蔡明和跟前,放低声音道:“蔡相,这该怎么办?” 蔡明和半仰着头,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半晌吐出四字:“静观其变。” 且说这大殿之上,朝臣们议论纷纷,可谁也没有先站出来,表明态度。要知道,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在情况尚不明朗之际,这些个宦海沉浮几十年的狡狐们,一个个都磨成了精,心里亮堂着,还在观望风向,揣摩圣意呢。 “好了,朕听你们私下议了这么久,想必是有了说法,不知哪位臣工先来谈谈啊”,过了一会,肃宗等的不耐烦了,食指轻轻敲打着御案,开口问道。 “这...”,大臣们顿时噤了声,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互相使着眼色。 少顷,肃宗又欲发作,荣亲王萧煜却是抖了抖衣袖,上前三步,半躬着身,恭敬道,“启奏圣上,臣弟以为陈大人乃三朝元老,素来公忠体国、廉洁为民,世人称之为‘陈青天’。即使其年岁已高,亦不会糊涂行事。而观之周放,此人主政冀州好几年,却绩效一般,风评不佳,其手下更不乏取保待定的无耻之徒,况且赈灾方面又出了大丑闻,他身为冀州首官,难逃罪责。两相比较,孰优孰劣,一目了然,故臣弟以为周放之词纯属子虚乌有,恶意中伤,望圣上明察。” 肃宗闻后,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急于评判,把目光投向他人,“不知众卿家还有何看法,一并讲来,朕都想听听。” “禀圣上,臣以为荣王爷之言,有失公允”,丞相蔡明和瞥了萧煜一眼,嘴角扯了扯,冷笑道,“那陈元稹以往却也廉明,不失为好官,可人总是会变的,谁知道当下的陈大人还是如原来那般勤慎笃行?同理,那周放以往也做过不妥之事,可谁又知道他如今不是个奉公依法的忠臣呢,侵吞钱粮之事,未必与他有关啊。依臣之见,荣王爷与陈大人向来交好,当初陈元稹赋闲在家,还是荣王爷极力保举,这才官复原职,代天巡视,督查冀州。而那刺史周放自提拔之时,便与荣王意见不合,二者心存间隙,彼此不满,已是满朝皆知。如此,在这件事上,荣王爷念着旧情,难免偏颇,所下定论,恐不符实。” 第92章 看局势萧暄通透 “哼,谁不知那周放是你的门生,你俩一个鼻孔出气。依我看,言不属实、颠倒黑白、包庇旧部的当属蔡明和——你!”成王爷萧煁最见不得蔡明和每每出来搅局,这厮口蜜腹剑,玩弄权柄,实属社稷之蛀虫,当下怒喝道。 “成王爷这般说辞,恕卑职不敢苟同。蔡相身为宰执十几年,兢兢业业,处事周密,深得圣眷,于国于民有大功,乃是肱骨之臣。成王爷却几次三番,无故刁难,不知是何居心啊?”刑部尚书曾泰忠迫不及待站出来,反将成王一军。 “哼,好一个肱骨之臣啊!自蔡明和当政以来,我大梁的境况是一日不如一日。别的不说,单单是这几年向邶国弯膝求和,割让出去的地,都顶得上两个冀州了!我在此撂下话,蔡丞相,还有曾尚书,你们对得起前方浴血奋战、保境卫国的将士吗?对得起北疆百十万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老百姓吗?我看你们就是崽卖爷田心不疼!”成王爷本就性子刚烈,一语便被激出了火气,跳着脚骂道。 “成亲王,你...你欺人太甚!”曾泰忠气得浑身似筛糠般抖了起来。 “够了!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肃宗嗅着大殿上愈来愈重的火药味,不得不怒喝一声,压制下来。 言毕,大殿又复归于平静。 “我们今天商量的是冀州之事,其余的话休再提”,皇帝龙目一瞪,面色肃整,威严的眼神扫过前排的重臣,在萧煜和蔡明和身上顿了顿。 “皇上所言极是,诸位大臣都先冷静,大家同朝为官,皆是天子门生,有事好商量嘛”,吏部尚书张维安立即出来,笑呵呵地圆一句,极力做他的和事老。 肃宗一看,呵,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的老好人站出来了,倒是个机会。 “刚刚诸位爱卿说了不少,朕也听了不少,我大梁朝廷一向讲究公平公正,当赏则赏,当罚则罚。至于冀州之事,孰对孰错,朕派人去查一查,自会分明。”肃宗端起御案上的清茶,轻抿一口,幽幽道,“张维安,你这个老好人,身为吏部尚书,高居二品,主管官吏之考核,朕就命你为钦差,前往冀州督办赈灾事宜,并看看这周放所言是否属实。若查出是陈元稹的过失,朕赏你;若查出是周放的罪责,朕也赏你;若是什么都查不出来,哼,朕便拿你是问!” “啊,这...这”,张维安削尖了脑袋,也想不到圣上把这烫手的差事派给他。 “怎么?你有异议?”肃宗左眉一挑,语气高了三分。 “臣不敢!皇上将此事吩咐于臣,乃是对臣莫大之信任,臣即日动身”,张维安慌忙跪下,磕头如捣蒜,陈情表忠心,唯恐开罪了圣上。 “哼,便是这般,最好不过”,肃宗眼神微凝,淡淡一笑。 事毕,大臣们又是一愣,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万岁爷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平日里对张大狐狸不理不睬,不管不问的,今儿个怎么拿捏起这老家伙来了? 而张维安身后的吏部侍郎郭超更是大为不解,一向性子宽厚的皇上怎么突然为难起张大人——这个老好人了呢?不应该,不应该啊! 登州,绥安郡,董县郊外。 东边红通通的太阳露了半天的脸,冷风拂过小河两岸。一艘小渔船翩翩而行,逆水而上,船头立着一个俊朗少年,身着百色半旧大袄,下面半露白绫裤,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灰鞋,越加显得相貌奇伟,面质如玉。 “孤舟漂泊忧愁满,阅尽冬色心渐寒”,少年沉思片刻,幽幽地吟了一句。 这小小一叶孤舟,载不动,许多愁;双肩扛起的,是数不尽的忧啊。 船尾撑竹篙的萧剑望着那负手而立、满目愁绪的主子,轻叹一口气,埋下头去,像蜻蜓点水般左右拨动,船儿不偏不倚,不快不慢,直直地向前行着。 “咦,有鱼!”少顷,眼尖的萧剑猛地瞅着一抹银色影子,随即手上发力,一道真气劈入河中,顿时溅起层层浪花,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被掀上了船,摇头摆尾乱晃荡。萧剑瞥了一眼,忙用手去抓,不料鱼身太滑,他又太过大意,竟是让这小小的鱼儿挣脱开去,一哧溜地逃回了江里。 “唉,真是可惜了”,萧剑耸了耸肩,有些无奈,“下次定要逮着你!” 船头的萧暄闻着动静,转过身来,微微摇了摇头,“不是渔家手,难抓滑身鱼。萧剑,这鱼儿逃脱,该它托生,你又何必恼呢?” “也是,就当主上仁慈,叫我放了它”,萧剑裂开嘴,打了个哈欠,“主上,这入了冬,江面寒冷,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也快到用膳的时辰了。” “也罢,咱们这就折返,”萧暄轻呼一口气,甩了甩略有些僵硬的双臂。这出来散心也有大半会了,审问时气也消了不少,该回去处理那棘手的盐业官司了。 萧剑得了吩咐,便调拨船头,把竹篙深扎河底,使劲一撑,船儿似是离弦之箭般,飞驰而去,驶向来时的路,不消一会,便靠拢岸边,在那里,一袭白衣的萧黎手持一件羽绒大氅,早早地候着了。 “主上,永京城的暗卫有重要消息传来”,待得萧暄上了岸,萧黎忙把手中的大氅给她披上,顺带掏出一封信,上面印着一个简体的“肖”字。 当初萧暄培养暗卫之时,就曾教他们现代的简体文,用于传递密信,这样一来,即使被敌人截获,也难以破解其中意思,不会坏了大事。 阅完长达十几页的信件,萧暄冷冷一笑,转手递给萧剑,“你也看看吧。” 萧剑默然,接过信纸,仔细阅览,良久才放下,将其捣毁撕碎。 “说说你们的想法吧”,萧暄背着手,望着远处的河面,沉凝道。 “主上,属下有一事想不明白,朝堂上有那么多大臣,皇上为什么非要派张维安去管这冀州事?”萧剑摸了摸后脑勺,拧巴着眉头。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吏部尚书张维安是个老狐狸,为人精明,处事圆滑,既不属于王爷这一脉,也不是蔡明和阵营的人,派他前去,夹在中间,倒也公平”,萧黎斜眼瞅了下萧剑,这古灵精怪的小子怎么一到正事,脑子就不灵光。 “原是这样”,萧剑点点头,揶揄道,“这回,老世故怕是跳进火坑了。” “嗯,黎儿说的有道理,但也不全对”,萧暄叹了口气,全没有萧剑的幸灾乐祸,眼神微微发怔,“这世上纸包不住火,冀州灾情乃燃眉之急,终归会捅出来。大殿之中皇上龙颜大怒,三令五申,要严查此事,却又公然称那张维安是个老好人,转瞬之间就把钦差派到他头上。诶,这一边是天子震怒,要重办幕后之人;一边又派个老好人去查案,你们说说,这样的举动能不让人费解吗?” “听主上这么一分析,似有更深的道理,还请示下,让我们长些见识”,萧黎偏过头去,笑着问道。后边的萧剑也跟着往前挤了三步,竖起了耳朵。 “也罢,我与你们说说”,萧暄嘴角掀起一抹弧度,“呵呵,我那皇伯父虽庸碌无能,但他不傻,派张维安去冀州,看似匪夷所思,实则情理之中。这冀州天灾*凑到一块,搅得鸡犬不宁,偏偏钱粮又出了大乱子,民众沸腾,怨声载道。这个当口必须要严查,且要找一个祸首认罪伏法,才算过得去。可出事的地方恰恰是冀州,这是个什么地方?这可是丞相蔡明和——蔡大人门生党羽扎堆的地方;也是我大梁北方的米库,这些年南边匪患不断,战事频发,充抵国库多指望着北边——冀豫登镇这几州,然天不作美,一场大雪,粮食颗粒无收,若是还要大查彻查,地方涉嫌之员定会过半,则冀州无官,民变四起,蔡党不稳,朝局震荡。那夜修政殿内,蔡明和主动提出冀州之事乃是手握实权的高官所为,实则是拿这话在试探圣上,而皇伯父也深晓其中厉害,便见招拆招,没有立刻接下去,而是忍到后来下旨,特意让张维安这老好人接了钦差,这明显是让蔡明和安心,也是在给冀州之事画了一条底线,那就是只能杀一,儆百!” “啊呀,主上,你真是字字珠玑啊”,萧剑茅塞顿开,啥都明白了。 “那是,咱们主上天资聪慧,谋略韬韬,即便远在登州,亦是洞若观火,对那朝中之局,了如指掌,成竹在胸”,萧黎的眼神中满是崇拜倾慕。 “好了,你们啊,什么时候这般会拍马屁了”,萧暄无奈地笑笑,敛了敛神,又一本正经地道,“我不是时常告诫你们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朝廷之人,更是如此。只要抓住一个利字,就能想通他们要干什么。” “这真是至理啊,主上,你总是这般通透,那些大臣哪及得上你?”萧剑由衷地感叹了一句,他对萧暄向来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通透?呵,我倒希望自己能糊涂啊”,萧暄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背过身去,临风而立,望着一圈圈荡漾的水纹,面露悲戚,整个人变得落寞消沉。 生逢末世,满目苍夷,越是清醒,越是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