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爵爷》 第一章 自述书 北汉,乾佑五年,九月。 用农民都懂的话来说: 壬子年,桑松木,为山上之鼠。九月,商序之时。 此时节,乱世争锋,诸侯割据,中原,为周国疆土,北疆,为辽国边境。 在周国与辽国之间,夹着一个凌弱小国,北汉国。而西北,则被吐蕃、回鹘部落占领。 太行山上,百里方圆,有几户人家,视线拉进,发现最大院子,不过几间草房。 院内寂静无声,鸡鸭像吞了哑药,不动声色的来回踱步,游赏山景的人,定看不出,这里,是一个武林宗师的家。 忽然,一个少年从牛棚里奔出,灰头土脸的,手里提溜着一张沾满牛唾液的黄麻纸,密密麻麻,一路跑出了这座农院。 山岗上,寒风料峭,吹着少年蓬松的头发,他是个牛倌,只是喂牛时睡着了,麻纸落进食槽,被不知好歹的老公牛吞了,醒来后,一阵推拿,硬是从牛肚里掏了出来。 那是封自述书,外公让他写的。 少年无语,盘腿坐在地上,将纸铺开,印堂与鼻梁上的一道道横纹,扭成一团,既威严又无助。 只见纸上写道: 我叫甘忌,甘愿的愿,忌讳的讳。 你问年龄?今年三十二岁。 好吧,其实我二十三,昨天的生日。比豆蔻年华稍微大点,不过我不是女的。 对,我就喜欢倒着说岁数,别问为什么。 请先收起你那鄙视的神态。别看现在我衣衫褴褛,只能和‘内公’(叫外公太见外)住在北方的大山里,虽然太行山上的农家夜景也不错,若往前倒五十年,可并非如此。 长安城,古都,算是大的城市吧!是我祖籍。俗话说,落叶归根,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来的。 做人先做饭,嫁人先看汉,在古都里讨生活,不容易,祖坟冒黄烟,从三国时期起,历代公门,根本体会不到生活的艰辛,想想,似乎没有那个是像我今天这样,狼狈不堪。 什么?祖坟为啥会冒黄烟?您貌似不了解现在的忌讳,只有皇上可以用黄色儿,祖宗们给皇上当差,一般的赤黑青白,敢胡乱冒么? 当然,也不是小黄门,给皇上当差的,并不都是太监。 那么,都有谁给朝廷当鹰爪呢? 我在清明节帮“内公”搭供桌的时候,能见到全家唯一值钱的几件东西:五块乌木制的牌位,镶汉白金边儿,内修篆刻字体,由上到下,歪歪扭扭。 我识字少,所以,以下都是甘拜风老先生讲给我听的,倘若察觉有假,可以找他,而且,他就是我所谓的“内公”,武林名宿,岁寒四友之一,他干过的龌龊事,比我屙屎放屁要羞涩的多。 因为家谱年久失修的缘故,现在能追溯到的,只有三国时期,吴国折冲将军,锦帆侠,甘宁,字兴霸。 没想到,我和甘宁居然能有关系,三年前我得知这个消息时,也惊得双眼直愣。 各位不在江湖,对甘宁想法不多,听得也不多,没关系,如果您有江湖道的朋友,可以私下问问,他要是脸上敢有不恭之色…哼,自杀殉国吧,我不欺负见识短的人。 说真的,不知道甘兴霸,很丢脸。 甘宁在江南人的心中,是阎王和佛祖结合式的存在。一面,他是大盐枭,执掌江浙命脉,一面,他是大将军,催枪拧马,以八百奇兵勇破曹将张辽十万大军,保护江东八十一郡安危。 最后一面,他是游侠,创立威震天下的巨沙盐帮,帮众虽只数千,各个好手,抢夺来往商船,劫富济贫,杀人剁手,人命在他眼里微不足道。 这一点,甘拜风继承了他,也包括我。 往后的列祖列宗都继承了他的“遗志”,三国之后,两晋南北朝隋唐,数百年中,非文既武,大小有四十多位。我曾不止一次想拿某些祖宗的牌位当烧火棍补贴家用,都被甘拜风制止。 而甘拜风呢?他跟我一个姓,这听起来像是一句废话,可外公和外孙共用一姓,也是少有。 所以,我父亲和我母亲,是亲兄妹。 对于他们,我不想多说什么,因为在我刚出生不久,就被一个急于出头的武林新秀诱杀在陇右道上,注意,诱杀。 甘拜风交友甚广,‘岁寒四友’分属各行,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时下江湖有“四大行”和“四小行”之分,他只和四小行里的人说话,因为,他长得矮。 四友中最会说话的要属老么陈善闭,说《九老兴隋》说的好,这是他师傅于是乎先生独门传的手艺,于是乎先生是说话世家,大大的天才,只是人生有点坎坷,十岁学说话,十一岁失明,眼睛得了怪病,到今天都没睁开过。 我所能知道的甘宁,也是间接听了他的《三国评话》才略有丰富,甘拜风和他私交不错,每每提及老祖爷,都会好言几句。 甘家将门虎子,传至甘拜风时,已有内家拳术十七篇,内气功五篇,开髓洗经三篇,拳剑刀谱六篇,加上其余碑临摹帖,隶楷书法,诗歌总集,共五十三篇,甘拜风出钱出力,印抄了足足半年,请陈善闭亲手撰写前序,题名曰:《沉潜刚克集》,有上千页数,现在就放在我家石炕底下当垫砖用,很踏实。 不是甘拜风不肯教我,他大度的很,对我的直呼其名一点不恼,只是,他也不识字,就连各位看的这篇自述,都是岁寒四友之一,王佐之先生帮我写的底稿。 纸的背面,还有一段字。 “王佐之,你认识的,对于你父亲,北武林盟主,杜宇宁的遭遇,深表同情。北武林盟,汇聚了整个北方的英雄豪杰,有汉人、沙陀人、吐蕃人、回鹘人、党项人,不好管束,在过去十年来,杜门主能调解各方,互相不内斗,一碗水端平,相当不易。你是女孩子,他若真的死了,不要太伤心。” 这段字,是甘忌写给北武林盟主的孤女,杜滢姑娘的。 第二章 孤女 昨晚,甘拜风告诉他,一会,一个漂亮姑娘,叫杜滢的,来山上拜访。 “嘚嗝嗒、嘚嗝嗒……” 山脚下,奔来两匹骏马,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一前一后。 前面是个骑乌骓的,甘忌认识,叫王佐之。女的,从没见过。 他站起来,扯着不正宗的陕西腔喊: “叔儿~,这儿,在这儿哩!” 那少女,穿着贵气,珠光宝气的,骑一匹紫骝马,神态高傲,听到头上雷奔一般喊,音传百里,必然不是普通人,抬头一瞧,好感全无。 甘忌外形龌龊,脏兮兮的。沐浴?山上没条件,得等下场雨,露天冲凉。 身上脏还罢了,衣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跟酒馆门口的幌子一样不稳当,像是偷的衣服,瘦瘦高高,脸似涂碳。 俗话说,佛靠金装。脸,是次要的。可谁见过偷别人衣服穿的佛? 反正,少女是一百个不待见。对王佐之说道: “这人不是姓申,就是姓林吧?” “为何?”王佐之不解。 “没什么,“申林”涂炭的嘛!” 说完,两人一阵大笑。 “杜小姐,他不姓申,也不姓林,姓甘,非但不脏,还“甘甘”净净的呢!” “哦?”杜小姐一副诧异神色:“他就是甘忌?了不起,了不起!” 这话并不发自肺腑。 杜小姐,名滢,是北武林盟盟主杜宇宁的女儿,母亲名字俗,叫刘沣萍,甘拜风的四个女徒之一。武功不弱,见识颇多,久闻甘拜风大名,知道他归隐太行山不问世事,身边家奴佃户应该多如牛毛,以为少年就是个普通下人,还有三文钱佩服,真相大白,三文有二文也跟着消了。 剩下一文,准备给甘忌买糖吃。 此时,一阵西风呼号,黄土漫卷,像堵墙似的,风后隐隐有人。 杜滢视力很好,本能将袖中暗器备好,她知道,这是甘拜风迎接外人的万千方式之一。 确实,是甘拜风。 甘忌见状,一双露了脚趾的麻鞋也呼呼生风,分秒中,跳到了王佐之马前,笑了。 王佐之一挑嘴角,甘忌领会,将那张自述书,递给杜滢。 杜滢不明,接过一看,不住嗤笑,点头道:知道了,小哥哥,谢谢你。” “你比我小嘛?看不出来。” “嗯,是的。” 相比破了脚趾的麻鞋,甘拜风的行头要高上许多,想当初他是左龙武军统军的儿子,历经沧桑,到如今,八十多岁高龄,只有脑后,还有些白发,是真正地“聪明绝顶”。 “拜风,杜门主临危,已在晋阳城外敬坟亭自尽,国主下令捉拿其余盟中兄弟,曲长华,杨仁忘,白舍子等都进了天牢,也波及了九华山谭老道仙的门徒,这位是杜小姐,沣萍的女儿。” 甘拜风不动声色,身上的羊皮袄长托在地,一抖蚕眉,眼光幽动,移到杜滢的脸上。 “沣萍……也尽忠了么?” “没有,现在天牢“忠”字号里。” “嗯。” 一阵沉没,久久地,无人回应。 “等青萍来吧,她知道该怎么办,毕竟,这次是跟朝廷谈事。” “是。”王佐之恭敬道。 甘忌忙打着招呼,引三人进了屋。 甘拜风以前从来不怕的,他最有主张,十六岁带着一帮官宦子弟在长安城外灞桥上,用钝刀砍死西市泼皮莫亦论,躲官司,出逃凤翔,九十四路“易合掌”,震死多少英雄,又有“沉潜刚克功”护体,五十年内功基础。掌震天王柱,拳压八匹马,轻浮飘摇,来去无踪。 如今,中原大地沦为周国领土,辽国坐视不管,只守不攻。北方,只有北汉国敢与之较量,杜宇宁心系天下,从武林前辈王玄素手中,接任北武林盟,得到西北各族部落暗中支援。但北汉国小力弱,不能匹敌,只有靠北武林盟苟延残喘。 可今天门主自尽,北汉王下令搜查余党,自毁前程,论谁处理,也有点没头脑了。 “你们这次来,不仅是告急,还要问问其他的什么吧?”甘拜风道。 “是的,伯父,父亲死前,我弟弟杜熹,竟也不幸练功死了,不知这功夫,是只对童男有伤,还是也会波及到我?” “死?你们练什么功?” “廉泉手。” “廉泉手只是简单功法,意在集中精力,不大会出毛病,如果使人致死,是你母亲教的不对?” “估计是着急了,矬了筋脉,大夫们看不好,没办法,就死了。” 大夫没办法,恐怕是得了谁的便宜,不愿意治。豪门里的事,甘拜风听多了。 没想到。少女长得漂亮乖巧,居然克死了这么多人。 “忌儿,你和滢儿练练手。” 甘忌点头,右脚向外一划,伸手就要过来,他身子瘦长,胳膊更长,只一下,指尖就撩到了杜滢额上的散发。 其实他想摸摸杜滢的脸蛋,那张脸娇嫩施粉,吹弹可破,又怕姑娘不高兴,才改了地方。 杜滢也不退缩,撂起袖口,手腕勾挑灵活,毫不示弱。甘忌从来没打过女人,心有顾忌,招式笨拙,有意先消耗她内力,脚下踩稳,一步步退向屋门。 廉泉手主攻任脉咽喉下巴等要道,杜滢身高矮些,发力越弱,甘忌居高临下,攻虽不足,守着有余,渐渐,杜滢气息薄了,胸口此起彼伏,汗水渗出,凝在发尖上,滴答滴答的落下,一张俏脸泛红,手法也稀松了。 廉泉手主打一字中线,出招不能偏移,丝毫误差都要送命,气息不足则手眼迷离,所以必须集中精力,这也是初修者的基础功法,一般需要三阶六道,才能领悟高深功夫的微妙之处。 所谓三阶,是以任、督、冲脉为主,逐层打通。六道,是六阴经为辅,所谓六阴散尽,一阳生。 杜滢从小好胜心强,家中护院的是杜宇宁请来的盟中好手,日常陪练,不敢真打,好不容易有个不计后果的比试,又喜又乐,但这样下去,终究不胜,心中动念,步法一变,纵深腾空,脚尖虚点,朝着甘忌的双肩臂肘踢来。 少女出腿飞快,甘忌每出招格挡,都会慢她一步,上身成了一块任人踩踏的磐石。杜滢腿法变幻多端,招招落实,任由她立足。双手腾出,攻他双眼口鼻。 甘忌大惊,以他的实力,变招反击易如反掌,只是杜滢已经变招,继续纠缠没有意思,向后一个骆驼纵,逃了出来。 简单几个回合,情况怎样,甘拜风了然于胸。 他扶了扶孙子后背,探察一番,神色稍安,问道:“通天教主李继儋,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是我…是我的。” 甘忌佯装擦汗,心想:“废话,不是你的,难道是我的?” 等等!通天教,李继儋,怎么还有他的事? 王佐之急忙解围:“二人已经订了婚,杜门主同意的。” 王佐之平时是个书法家,写字作画,不署自己的名,好干点小偷小摸,模仿先人字体,骗财不骗色。书法家王著、黄荃常来交流心德,富商储德源也是座上宾,储德源主做出海贸易,新罗、倭国、琉球、占城等,崇拜上国文化,对字画看的极重,储德源是常客,所以不管懂与不懂,都来争相购买,换回了好多珊瑚、珍珠、玳瑁、犀角、鲨鱼皮之类的稀罕物,随便周济一二,都够王佐之吃喝大半年。 同样不懂装懂的,还有甘拜风。别人的菜窖里除了菜就剩菜坛子,而甘家菜窖里,除了书画,连菜都没有,全当肥料喂土了。 不过,推拿探病的本事,相当厉害,甘拜风在杜滢手腕上轻诊了一回儿,说道: “李继儋没有告诉你,“不一而足”里,有几招,女人不能练么?你弟弟,应该是偷学了男人不该学的几招,加上根基不稳,所以才丧命的。” “不一而足”,是《沉潜刚克集》中记载的一种不需气力融合的怪异轻功,主旨在与对手搏杀时,有轻重缓急,机会稍纵即逝,随时头脑清醒,明白什么时候该“知足”,何时该“不足而补足”。 所以,有“三不足”和“四足”之分。 何为不足?这三招是:微不足道,不足挂齿,不足为奇。 何为足?那四招是:杜口裹足,高材疾足,捷足先登,举手投足。 “从没有过。弟弟那里,是我偷教的。” “李继儋是阴阳之体,九招轻功运用自如都是正常,不必考虑,普通人却要小心,要是只管飞腾越野,必死无疑,现在我告诉你,三不足,可男可女,没有关系,四足,必须阴阳和合,方能大成。且主动寻找异性,一旦被动,损伤更大。” 甘忌一个激灵,话到此处,见杜滢脸上绯红。 “怪不得甘拜风不让我学,刚刚几招,她分明是全学会了,李继儋,臭瘸驴,竟然叫这姑娘失了身,“不一而足”要使出今天的气势,没有五六年根本别想,她说自己比我小,看来,差不多是十三岁。” “这么说,他一直害我咯?” 杜滢似乎想不到,那个外貌俊朗,沉默寡言,极具魅力的男人,会对她起恶心。 确切说,应该是不愿意想。 “他归根结底是男人,想提升功力,没有女子交合是不行的。”王佐之道。 杜滢惨笑一声,低头思索着什么。 “我刚见你,面色发紫,再手诊时,手指冰凉,应该是脾虚。掌面发白,肺气不顺。廉泉穴执掌咽喉唾液,看你口中干燥,虚弱太多。忌儿个头儿虽高,不到二十回合,你就气力不稳,说明他教你的东西,对你造成的影响太大,以后切记不能再练,先同忌儿去后山室等我,替你正骨推拿一番,看看有没有挽救余地。” 甘忌正想跟杜滢聊聊天,好让她弃暗投明,退掉婚事。 杜滢不语,随甘忌走了。 甘拜风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波涛汹涌,他知道李继儋的利害、身世、背景,对这个常来家里探望的男弟子,是又喜欢又不敢得罪,就像另外一个女徒弟,段青萍一样。 “青萍什么时候来?”王佐之道。 “快了,等村口的钟,敲到酉时吧。” 第三章 阴阳宅 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 如果杜滢的轻功真练到李继儋的地步,她一定能俯瞰这片崇山峻岭的真面目。 幸好不会飞,不然,成鸟人了。 甘忌祖孙所住的那几间茅屋,位置在太行山北端的飞狐陉。隶属于蔚州,燕云十六州之一,兵家必争之地。 而所谓的后山室,在飞狐峡的黑石岭。称:“四十里黑风洞”,处于燕山,衡山之间,风水绝佳。两处峭壁如刀披斧砍,山势利落。离飞狐陉,有很长一段距离。 一对年轻男女,正漫步在这峡谷中。 “你来过太行山么?” “没有” “你平时出来玩么?” “没有” “你有没有什么爱好?特长?” “没有” 三句话,把甘忌问的索然无味。 “那你知道盗圣,温韬么?” 杜滢一愣,美目带着好奇,环视着眼前这条由峭壁夹成的天然山道,脚步缓了下来,几只鸟雀掠过,叽喳喳的,阴森可怖。 “金字门主,盗圣温韬,略有耳闻。” 甘忌食指微动,每扣一下,代表着身边这少女尊口中的一个字。十二个,十二下,还挺押韵。 “那你知道,李继儋和温韬的关系嘛?” “当然,通天教总舵在嵯峨山,也是温韬的故乡。” 十八个字,又多了六个,甘忌窃喜,刚才百般搭讪,对方不冷不热,这回可算是开了话匣子。要不是自己灵光一现,肯定是要尴尬一路的。 “看来你并不了解其中门道儿,外人眼里,大概都会这么想吧。” 他故作深沉,学着老态龙钟的口气,颇有甘拜风的风范。 “这个……他没和我细说过,我不谙世事,听的少,不像小哥你,懂得多。” 她笑脸娇声,任谁都会心中一荡。 你不谙世事?甘忌不信,后半句话,倒是听着舒服。想她小小年纪不惜青白,乱学武功,心性中暗藏狠辣。兀自想道: “看的出来,他很忌惮(继儋)你。” 正想着,杜滢青铃般的娇声响起:“你怎么了?小哥哥。” 原来,甘忌的想法不知不觉已经表露在脸上,样子,很狰狞。 “没事,此地离山室还远,那我给你讲讲吧!” 杜滢到底还是年少,对新鲜事,挺有兴趣打听。 “这儿叫黑风岭,早二十年,归沙陀人管辖,现在易了主,由契丹人抢了去,岭上有反王十九家,六十五路好汉,啸聚山林,不抢百姓,专抢官兵。原来有好多住户,惟独不抢甘家,你猜为什么?” 什么“反王”、“好汉”、“十九家”,都不是真的,只是听陈善闭说《说唐》听熟了,怕杜滢也听过,只好稍加改动,掩人耳目。 “忌惮甘老爷的武功?” “错了,因为这里是块风水宝地。真正的龙脉!你生在太原,是否晓得太原府哪里有龙脉?” “你是说,系角山?” “对!系角山做什么的?” “北武林盟总坛!” 两人说的兴奋,调门一声比一声高。 喜悦之余,杜滢却伤心起来,想起父亲自尽,一家遭难,脸上一团和气瞬间变为乌云。 甘忌明白,不去理会,又说: “当年甘拜风花了八十两足金命温韬遍布天下,寻找藏身之所,称为“阴阳宅”,阴宅为死人墓穴,阳宅为生人住所,两者合二为一,难上加难,还需要一阴阳人随同勘察。” 阴阳宅,同样是掩人耳目。 “能找到这里来,是因为李继儋?” “聪明!真是聪明的……直飘雪!” 他想说出“冰雪聪明”,却忘了到底是“冰雪”,还是“雪冰”。 “至于何为阴阳人,你也明白吧?” 杜滢一抿嘴,疑似默认。 阴阳人,俗称“二尾子”,拥有男女两种器官的人。 “幸好当下乱世,互相战争不断,这种地方,太平年月是不会有的,只有这里。”他手指了一遍各处山峰。 “飞狐峡是兵家征战之地,冤杀、错杀、染病被抛弃的士兵死不瞑目,魂魄不会前往阴界,只在峡谷中游荡,是绝佳的采阴圣地,你身上有伤,正好在这里修养。温韬是盗墓人,对死人气息把握很准,这黑风岭,就是他挑选的。” 甘忌唾沫横飞,杜滢静静地听着,蓦然道: “你说的这些,段青萍,应该知道的更多吧……” 咦?她知道段青萍? “段青萍,可没你漂亮哦!” 杜滢莞尔一笑,皓齿一碰,叹了口气:“人家是副教主,通天教十七副教之首,年纪跟他一样大,也聊得到一块儿去,办事劳靠,我能从太原逃出来,和王叔叔接头,没少麻烦她,湖南谭真人,南唐张真人,高僧名儒,都有交情,我……还差地远呢。” 李继儋在杜宇宁没许婚事之前,段青萍是教中公认的教主夫人。 “哼,你只晓得她的好,一定不知道她凭什么有这样的身份吧。” “人家论武功,论阅历,当然配的,难道,也有难言之隐?” “别的我不知道,只说一点,通天教立教二十三年,北武林盟呢?两百年了!现在两方一北、一南,分庭抗礼,你家吃这碗饭,该明白,二十三年,最多,修成地头蛇,就算朝廷资助,南方形式复杂,通天教要把控好各地权域,比亲你一口都难。” “胡说八道!”杜滢恼道。 “所以呀,只能略施美人计。过去,有船帮、工帮,脚帮、江帮、店帮、牙帮。穷苦人,没势力,怕欺负,只要不伤人,都好说。像三刀会,川苗盟、闽清镇、九华仙门、金陵道、神机宫,地盘厚的不得了,渗不进去,怎么办,只能牺牲色相,换句软话咯。” 段青萍腰肢纤细、丰乳肥臀,五官精致有味,透着匪气,成熟而靓丽,不是普通女子可比的。 甘忌说得热闹,杜滢却不理了。 “你在那封手书上安慰我.......谢谢了,但要是交到国主哪里,恐怕,你要蹲大狱。” 她取出了自述书,物归原主。 “甘拜风让我去太原,本来就不愿意,往龙潭虎穴,水里火里的闯。我一乡下人,斗不过你们的城府,能当个牛倌,知足了。” “不要这么想,太原很好玩的。” “我去过的,连你们家有什么东西我都知道。” “我家?有什么?” “有你这样漂亮的大美人啊!” 杜滢哈哈一笑,一拳搡到甘忌肩膀,旋即回神,用力补了一拳。 “你骂我是东西!” “难道你不是东西?” 正在这时,西南方传来一阵军马銮铃响,二人不顾打闹,躲进路畔草丛,甘忌小声道: “看,好像是辽国人。” “不像是辽军,好像,是库莫奚族人,奇怪,他们怎么来了!” 甘忌暗叫一句,没想到,这姑娘见的真多。 飞狐峡上虽然住着汉人,但属于辽国土地,甘忌从小到大见过无数次战场硝烟,幡旗认识几个,大概说的出是谁家兵马,细分,就不懂了,甘拜风认得多,专门和他说过怎么分辨,但北方部族太多,忘的更多,这库莫奚族听着耳熟,确实看不懂。 只听杜滢又道:“库莫奚族生活在燕山东北的老哈河,契丹崛起后,把那片地域并入领土,库莫奚族不屈服契丹,躲入燕山山地中,恰巧,燕山有一名儒,姓窦,名宇钧,是家父的朋友,开了一座书院,教化人心,大部分族人弃牧从学,在书院里帮闲,养家糊口,还有部分族人遵守祖制,操演军事,放牧采药,所以旌旗上画有“飞虎归山”的样式,从军人数不多,各个健壮有力,不可小觑。” “燕山书院,你……?” “是,我在那里上学的。” “你上过学?” “当然了,小哥哥,窦伯伯的五个公子还都是我师兄呢!” 甘忌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本当了垫床的祖谱,要是自己也上过学,也识字,里面的武功,参看个大概,没有问题。 甘拜风虽然是大名鼎鼎的武术家,但武功都是前辈口传心授,年纪一大,细枝末节,把握不准,传授甘忌时,很多错误不好纠正,甚至不自知,后面练的也不到位,要是能看懂原本,提醒一二,可大大有益。 “难怪你懂,原来是窦老爷的弟子。” 口上虽冷,心里羡慕,如果有一天,能结束乱世,人人有学上,有书读,那么江湖上杀人越货的勾当不会这么多,多少人会免遭横祸。 可再一想,北武林盟主杜宇宁也是文武双全,照样一刀抹了自己脖子,世间事,还是得因人而异。 马队一过,两人步履婆娑的走了出来,甘忌俯身,观察土路上马蹄的痕迹,明明是向家里方向去了,踌躇一会,玩笑道:“你们的家事,殃及池鱼了。” 杜滢半懂不懂,甘忌主动去拉了她的手。 “快走吧,我先送了你,再去料理你的家事。” 说罢,二人不见踪影。只有四道尘土跃起三寸多高,由近及远。 村口的钟,同时,敲到了酉时。 第四章 宜速令 北武林盟里,一半是沙陀、汉人,一半是少数民族。左右分派。 甘拜风五天前发出宜速令,命北武林盟外族首领立刻赶到太行山商量大事,限期三天。 宜速令,北方部族传令的令牌之一,用足两的银制作而成,以蕃语刻上“宜速”二字,见帖如见人,不得有误。 库莫奚族首领,英雄莫贺弗,率领三百二十一名部下,最后赶到飞狐陉,此时甘家门里门外,挤满了人。 宜速令一共发出五个,先前的四个,分别是: 药罗葛仁裕,甘州回鹘王。 折逋嘉施,凉州吐蕃首领。 耸昌厮筠,青唐羌族人。 沙洲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 四人以外,还有三人立在院中。 莫贺弗大步走来,粗壮的脖子上挂着个白羊琵琶骨,六个铃当撞着他坚实的胸膛。抱歉道:“路途遥远,来晚了,李教主,段副教主,温门主,甘老爷,失礼了。” 李继儋缓缓回礼,一身西域吉光裘白的发亮,待起身时,样貌英俊,高鼻浓眉,就是眉峰散了,手指细长,像是个思谋之士,嘴唇淡红,双腮丰厚,下巴突出,没有尖下颏,男子气浓厚。 吉光裘浸水不透,通天教的浣娘洗的也轻松。可段青萍这身衣装,没有三个时辰,出不来。散花绫是前楚国的国宝,一匹织出要四个月,绫面上走七十二颗海珍珠,按诸天七十二地煞之数,绿边儿的蒲桃锦段,价值万金,华丽异常。楚国亡国后,市面上再买不到,段青萍就这一件,疼爱有加,今天来见甘拜风,才难得穿出来,衬的俏脸美艳无双。 相比之下,温韬就有点寒酸了。 “莫贺弗兄弟,你能来捧场,老汉已经很高兴,十年不见,甘某还有点威信,全靠各位赏脸啦!” “甘爷,您是前辈,我们当下再怎么叱咤风云,总是比不上您的。我莫贺弗远在燕山,不招沙陀、汉人待见,太原的事,本可以不管,但您一道宜速令,我却必须要来,又见到西北的朋友也都到了,开心的很,开心的很!” 那先到的四个部落酋长都笑了。 后到的一人,却在篱笆外一棵粗枣树后,摸不着头脑。 他,是洗过脸的甘忌。 这时的甘忌,面膛干爽,早不是刚刚那副行头,胯下一匹骏马,唤做“决波瑜”,比紫骝、乌骓要好上几个台阶,追本溯源,可是甘拜风去年给他的成人礼物,四个蹄子上生有鸡趾,朝上倒钩着,南方的相马人终其一生想找到这匹良马而不幸死在山里,犹未得逞。 “看来不是对头,一旦有变,立刻冲上去。” 枣树生长很慢,没有几百年根基,根本挡不住人,而众人发自肺腑的佩服甘拜风,有异曲同工之妙。 “段副教主,通天教这些年和朝廷交的深,杜门主怎么横遭变故,你肯定懂得,你露露口风,我们该怎么办?” 曹元忠,寻常武夫,走的是棍棒套路。一家世代镇守沙州、瓜州等地,抵抗吐蕃入侵,足下遍布强兵。可谓一方的封疆大吏、人王地主,百姓称颂。是五位首领中唯一一个汉人,也最先发言。 段青萍道:“曹大哥,据我所知,杜门主死因有二,一,北汉和周国一直争中原法统,玉玺总是下落不明,难辞其咎。二,皇帝想直接接手北武林盟,知道各位能征惯战,武力超群,要推选一位新人,找到传国玉玺,继任北武林盟主,封陇右军节度使,替他打天下,所以,太原城里被擒的,如曲长华,杨仁忘等英雄,都没遇害,恐怕北汉王正在思索接班人呢。” “杜家风水,本来就不好。”温韬嘀咕着。 玉玺,丢了很多年,想找到它,比登天还难。 耸昌厮筠,青唐羌人,连鬓络腮胡,学过医,练硬指功,能点穿皮肚,直观心肺。四个玛瑙环,全套在食指上,环中扣环,戴上就没摘下过。肩上扛着铃当,一走路,哗啦啦,搔头似的响。 “真是这样,我们不如表态,要不要和朝廷一条心,不解决这个,说什么都没用。” 要和皇帝一条心,眼下,就必须去太原,向皇帝表露心意。 曹元忠道:“当然要!想当年,太原府是龙兴之地,保佑李唐,创下多大的基业,我归义军被敕封到瓜、沙一带,正是唐天子的命令,要是不和朝廷同心,我这支军队,还戍什么边,保什么国?” 不知他是保太原城,还是要保北汉国。 吐蕃首领,折逋嘉施,没眉毛,没胡子,腕子上有个十八只老鼠骷髅头穿成的手串。骷髅头一样大,一样重,同年同月生,同年同月死,练一种邪功,叫子鼠朝圣功,老鼠养的越大,越长寿,死后的功用就越大、越强,他这手串能摘下来,放秤上秤,用三十斤秤砣,才齐平。 “你保你的国,把我们打的回不了家,困在凉州。现在,初生的孩子都不会说家乡话,全是一口甘凉腔调,这都罢了,毕竟不是你造成的。可北武林盟什么时候看重过我们这些部族?你是纯种的汉人,盟中职务,那个轮到过你?” 吐蕃兵强马壮,常出兵骚扰瓜沙,归义军屡次反击,致使部分吐蕃人滞留凉州。 “这不是离的远嘛!”曹元忠语重心长:“折叔,盟中对我们不公,是另一码事,你我真心为国,还管什么职权?难道现在还不够嘛?” 折逋嘉施乐了:“毕竟关系重大,凉州一到冬天,冰冷刺骨,周国皇帝知道后,派人和我们谈交易,要资助大批的棉被棉帽过来,顺便连带有几处生意,对我吐蕃,非常有利,而且,是晋王柴荣亲自来谈的。你说,我怎么办?你保北汉是忠君,我保周国,不算爱国?” 王佐之眼前一亮。道:“有这好事?折老,我在凉州的宅院里,还押着几幅好字画,您下次送到晋王爷府上,如何?” “佐之啊,你好歹是北汉的客省使,总管外交,怎么也见异思迁啦?你当柴王爷不懂字画?人家身边行家多,你的东西要是真送去,不让柴王爷叫通天教的弟兄抓你去汴梁受死,我算白活六十三年。” 众人大笑,唯独李继儋,没笑。 “通天教侍奉周国、晋王,和北武林盟势同水火,兵不打一处,将不是一家,现在杜门主已死,我愿意不计前嫌,了却后事。” 众人早看李继儋、段青萍扎眼,不知道甘拜风为什么请这两个人谈事,一听这话,大家目光炯炯,注视着这位通天教主。 “李教主,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闭口不言的仁裕,终于开口了。 仁裕,信摩尼教,有刺身,前胸绣日,后背绣月,吃素不吃肉,睡觉光着,不盖被子。三九天不穿鞋,跑雪地上打坐。没妻子,持童子身,无欲无求,终年身体暖热,五天五夜不用休息,不知疲倦。 “各位,通天教在嵯峨山立足,是周国陛下,为未来扫北,布下的棋子。论面子,我们没得罪过任何人,无非是不在一起谋事,大家无奈分成两派,从前诸多阻碍,今天,应该解了。” “怎么解?”莫贺弗道。 “杜门主孤女,杜滢,与我有婚约。杜门主为北汉皇帝马首是瞻,呕心沥血,还落得一个自杀身亡,我想,以各位在盟中的地位、声望,就算找到玉玺,照样会除之而后快,横竖是死,孰轻孰重?我不会说话,全看诸位的行动,如执意要去太原一叙,我愿意一同前往,待大局定后,再论利害,绝不趁人之危。” 耸昌厮筠的青唐羌部,离嵯峨山最近,李继儋的事,晓得最多,刚刚一番话风采清丽,不卑不亢,道: “既然如此,我听曹兄弟的,去太原。” 仁裕闭着眼睛,叹惋道:“我,也一样,去太原。” 折逋嘉施扳动手指,点头同意。 甘忌鼓动腮帮,大为起疑。 “奇怪,李继儋明明是利用杜滢,怎么这几个头目不挑毛病,反而愿意去太原送死呢?李继儋刚说了那么多,不成废话了?” 李继儋和他朋友多年,两人岁数相差大,忘年交,沟通却畅通,这位教主从来不拿年龄压人,像兄弟一样,攀谈交心。互相大骂,家常便饭。 其实,北武林盟中,所有知道李继憺内情的人,对他,是会畏惧的。 第五章 必须去的理由 这事,要从温韬说起。 李继儋的父亲,李存勖,沙陀人。一生身份多重,戏子、皇帝、将军、王爷,最终死在部下反叛中。 他,是唯一逃出后宫的王子。 李存勖做皇帝时,没有北汉,没有周国,只有自己。挥军扫荡中原,无人能当,大军归途中,刘皇后怀孕了。 温韬当年是李存勖手下的官员,用掘墓的手段,进贡宝物,得知宫中刘皇后有孕,愿意推算一二,生一个八字得当的小王爷出来。 时辰算好:乙巳,戊子,庚子,戊辰。 自占一课,大喜,对皇帝道: “日主身弱,双印护身,杀印相生。长安,为天下中心,陛下龙兴太原,位东北,属艮卦,在生门,见贵求官之相,寅当令,官杀为用,姓木子李,水生木,大贵。” 皇帝大喜,温韬掘墓,愈加有恃无恐。 谁想到,十月之后,事情有变。 一日,钦天监见贪狼星下凡,扶乩,不一会,乩盘有字,曰: 天命归周,李氏无福,降下贪狼童一人,斥责凡人改命换命,逆天而为。 李继儋,就是贪狼童。阴阳重同体。 很快,刘皇后诞下一子,宫中稳婆大吃一惊,不知是男是女,宗正寺卿一头雾水,报告皇帝,皇帝震怒,密而不宣,遣出宫去,在户部侍郎冯道家安身。 冯道见这孩子可怜,无端遭祸,以后人生必然坎坷,思索万千,在太原给他买了处宅院,让护院家人多多关照,修习武艺。 教他武功的人,是甘拜风,那年,他五十岁,犯人命案,躲事,到冯府做教习。 太原,是李继儋的家,虽然国破家亡,衰落了,感情依然在,在那里,度过了他十年童年时光。 李继儋再次遇到温韬,通天教已初见规模,他前往五台山拜会法明禅师时,正撞见温韬在山上勘探,手中罗盘飞动,身后大汉林立,挑担拉马,神情恭敬,似乎是帮人看墓地。 李继儋心比天广,对温韬当年的“坑害”,丝毫不怨恨,两人的关系非常好,温韬每每挖出冥器,如唐三彩,都会送去给李继儋上上眼。 仁裕、老折受汉化影响,对玄学相当崇拜,西北玄门中,温韬相当有名,每到丧死大事,除了本族所剩无几的祭祀形式,还要请他来点穴看山,给后代积福。 温韬感激李继儋不计前嫌,或多或少夸大了他,说与天下人听。 库莫奚对葬礼风俗各异,不过也碍于情况,请温韬来过,久而久之,温韬见不是真心,来的少了,说的也少。 青唐羌和通天教相邻,也不请温韬,全靠来往书信和拜会。 不过,北武林盟对李继儋的态度没有转好,通天教毕竟是敌国宗门,大家能统一意见,绝不是凭他的几句话。 对,这不是主要的。 设立陇右军节度使,刘崇喊了十年。 陇右,西北一带的统称。 十年间,刘崇考虑良多,北汉国背靠契丹,三面靠周,包围在两个帝国之间,只有西北,是它的出路。 北武林盟收服西北各族,目标就是:打破包围,伸出一只手,如果能妥善处理西北各部族关系,连成一线,统一管辖,周国定不敢枉然发兵来犯。 至于朝廷给“陇右军节度使”这个官多少油水,从北武林盟传唤文书中,都能看到。 谁当选,都不会亏自己。不当选,肯定吃亏。 何况,不仅如此,还能兼任北武林盟的门主,何等风光。 而且,北汉国都,太原,有王气。 太原府,又称晋阳、唐北都,北魏霸府,气势恢宏,与长安、洛阳,并称“天王三京”,内外四层,城中有城,引汾河水贯通全城,占地大,不乏楼台殿阁,全天下的富商大贾都有房产地契,声色犬马,好不热闹。 北武林盟对外族人态度不好,老天见怜,老折、耸昌厮筠、赵元忠在太原都有不错的大宅院,这些贵族去太原公干,从不住在杜家的招待各路英雄的飞云楼里,入夜,家家灯火通明,他们站在自家的阁楼中,赏月品酒,笑骂着那些自以为是的汉人和沙陀人。 温韬笑看过晋阳的‘王气’,似乎只要有它,肯定能一统天下。 北武林盟里的汉人,有钱只顾买酒肉,打点黑道的朋友,沙陀人呢?买马匹、玩女人,集货倒卖,不会自己花钱安家。 众人对名利的渴望,甘拜风不会动容,他想要的,是玉玺,谁坐天下,和他无关。 送藏字画,收藏珍宝,变成了他老年后的爱好。 他隐居之后,一直在托人打听玉玺下落。 最近,终于有了眉目,不能贸然行事。恰逢北武林盟门主自杀,此刻进太原调解,是最好的方法。 千言万语,总之一句,必须去太原走一遭。 “好,那么,由谁领队,由谁谈判呢?”耸昌厮筠问道。 在站的,只有李继儋和甘拜风,有这个资格。 “我推甘老。”李继儋道。 “不,我老了,我选孙子。” 嗯?什么?甘忌脑子一热。 “甘忌,二十三岁了,该出去见世面。几位,还没见过吧?” 他双手变爪,顿时凝聚无数真气,向后一拽,一棵枣树横飞过来,甘忌大叫,拉紧马辔,丝毫抗不住这道内力吸引,乖乖地落到院中。 老折、耸昌厮筠、仁裕、曹元忠、莫贺弗,一脸茫然。 第六章 绝佳试炼 酉时过后,是戌时,九月,天黑的早,月亮缺了,像狗啃了一样。 随从们取出火刀火石,院中照亮如白昼,清晰可见。 甘忌趴在地上,晃晃脑袋,一旁的黑马早站了起来,周围,五六个人围着他,用好奇地目光注视着,他一吃惊,使了个蛤蟆蹦,跳起九尺高,跃出包围。 “他…是,甘忌?”耸昌厮筠胡子抖动,手指颤栗。 “看样子是,印堂上有横纹。” “他……能当领路人?”有人问。 李继儋漠视了众人的话,对甘忌的出现视而不见。 朋友,不需要互相热忱,只需彼此默默鼓励。 “列为叔叔伯伯们,小侄甘忌,领路不敢当,只要有各位扶持,太原一行,不是难事。” 甘忌没见过这些世交,缘于甘拜风十九年前的雪藏。十九年来,没人打听他,除了李继儋、段青萍两人,当场余下的,全是初次相识。 老折哈哈一笑,十八子骷髅头手串捏在手里,冷冷说道: “拜风,我不是不信你的能力,甘家武术世家不假,可二十多岁的人,怎么担得起这重任?” “老折,正因为年纪小,腿快好办事。我这么做,有我的想法” “你的想法?你的想法,不会是重振你甘家老祖宗的威名,入朝为官,封侯拜相?” 他满脸笑意,口气却咄咄逼人。 “如果是老汉出手,也显不出老朋友们的实力吧?” 甘拜风一句话,老折闭嘴了。 仁裕知道老折是开玩笑过头,没有真心瞧不起少年的意思,说道: “无非是做引荐人,何况,佐之兄弟是吃官饭的。只要这孩子武功够保命的,不添乱,也可以出大山,去外面看看。” “哦?”赵元忠似乎听出了什么。道: “我是使枪棒的,不会什么高明武功,没想到,今天,有眼福了?” 老折、仁裕、耸昌厮筠,相视一笑,纷纷点头。 甘拜风一捋胡须,面露喜色。 李继儋、段青萍同时端起茶杯,目光之余,注视起场上的一举一动。 众随从大多蕃人,不懂汉语,痴痴站着。懂的人,却暗自替少年担心。 “想试我?三个老头?”甘忌顺便瞟了一眼年轻的莫贺弗。 人老不已筋骨为能,他觉得,胜之不武。 耸昌厮筠笑里藏刀,十指咯咯作响,倏忽间,四个指环发出暗绿色的光,在夜空下闪耀。 甘忌的腰间多了一把长剑:“裴旻剑”,甘拜风旧物,存封多年,他送杜滢去密室,顺便拿来防身的。 老折手串频动,十八颗老鼠头似活了一般,张牙舞首,发出凄厉尖叫。 甘忌尚未拔剑,二人就冲了过来。 硬指功不靠内力、不靠气功,靠的,是一只钢手指,耸昌厮筠为了练功,叫铁匠打造了一根长七寸的精钢指,找羌医割破食指,取出指骨,换上钢指,为了灵活运用钢指,将原来皮肉筋脉搭回原处,疼痛无比,十多年磨合,创出了五路指法。 五路指法是:一弹指倾、了如指掌、千夫所指、指桑骂槐、指日可待。 老折这“子鼠朝圣功”分:“早子功”和“晚子功”各十二招。子夜是阴阳交际之时,按天数来说,两天之中,子时承前启后,前半时辰属于昨天,后半时辰属于今天,前十二招为正、后十二招为负,有阴有阳,水火济济,运功时,六颗骷髅成红色、六颗骷髅成黑色,天下少有敌手。 甘忌一看招数,感觉不妙,来不及用剑,双手承托,臂膀招架,不敢直击对方手指,又怕骷髅头碰到自己,勉强应付。 对招十个回合,见两人还不取胜,仁裕大喝一声,吐出一圆一缺两口雾气,浮在头顶,贯通全身,直冲过来。双掌带风,加入战局。 莫贺弗一舞托天金岩叉,只奔甘忌后腰杀来。 五个高手联手打一个少年,真的好吗? 非也,其实五人知道,甘忌的本事非同小可,甘拜风内力高深,他从百米之外重重摔在地上,能即刻清醒,不合力,恐怕压不住他。 此时众随从都知道了状况,由各自酋长带着,将六人圈在中间,手舞足蹈,口中唱着镇人心魂的战歌。听者,无不热血沸腾。 又是三十多招过去了,甘忌仍在硬撑。 “他会不会真的黔驴技穷了?”段青萍有点不相信甘忌的实力。 “放心,他不是驴,是千里马,能改变时局的千里马。” 李继儋很有信心,似乎吉光裘可以间接保佑甘忌一样。 三百招过后,还不见有反扑。 甘忌不是不反扑,他感受到的,普通人看不懂,虽然五人功力深厚,发功迅猛。可是,该使两分力的地方,只用了半分,该使九分力的时候,用了五分,显然,五个高手并没有以全力欺负他的意思,分明要循循善诱的让他出招,探查底细。 偏偏甘忌拿捏稳妥,趁机想拖延时间,摸清这五人的底细。 西北武学,中原武人大多不知,沉潜刚克集里,没有丝毫记载,脑子好的,偷学几招,有益精进修为。 而,甘家的奇门九宫手,岂是容易轻易施展的。 何为奇门、遁甲? 先奇,后门,再找甲。 奇,是机遇、方法,门,是思路、调整。甲,遁形,所以要找甲。古人常用来追凶捕盗,测事凶吉,战场分斗。 奇门九宫手,顾名思义,是从奇门遁甲里演变而来,内容浩大繁重,共九路,八十一式,这来回对拆了近千招中,甘忌几经思索,决定用一路,定乾坤。 这一路,《沉潜刚克集》里,称为:“四行八作同天式” 原文道: 人,有五行八作:五行者:车、船、店、脚、衙。 八作者:金、银、铜、铁、锡、木、瓦、石。 武,有四行八作:四行:土,金,水,火。八作者,有: 戊同戊,青龙折足,不动为妙, 己同己,地户逢鬼,百试不顺, 庚同庚,战格同宫,官灾横祸, 辛同辛,伏吟天庭,诱人利己, 壬同壬,天狱自刑,无虚无头, 癸同癸,天网四张,有血有肉, 丙同丙,月奇悖师,毁尸灭迹, 丁同丁,星奇伏吟,重见天日。 习武之道,无非感知天地阴阳,此乃奇门九宫之总决,后人有幸,凭此,吃一方,可矣。 简单讲,只有八招。 忽然,甘忌双臂一震,五人忙连连后退,定睛一看,一柄剑横握在手,剑锋所指,灯火即灭,众人倒吸凉气,看他如何应对。 但,谁又能反应的过来呢? 只听“哧”地一声,脚步虚幻,刹那时,身形跟到五人面前,不加喘息,一剑横劈耸昌厮筠,他侧身一躲,一招‘一弹指顷’猛弹剑身,甘忌一招“伏吟天庭”打中后背,脚下不停,瞬间,抢到莫贺弗身边,分秒钟,连打十七招“地户逢鬼”,拳拳到肉,夺下铁叉。莫贺弗一时间无还手时机,倒在地上,肌肉痉挛。 老折一见,心中佩服,全力迎战,甘忌反复用“天狱自刑”和“天网四张”两式对拆,即没头没脑,又有道可循。老折应对自如,阴阳互助,片刻中,竟各自打出五十多掌,只看的众人目瞪口呆。 仁裕外招不占优势,全凭内功,双臂舒展,上下一晃,趁其不备,右手轻轻拂过腰脊,飘飘然陡然回旋,甘忌只觉立足不稳,手往那里去,身子往那里走,似被吸住一样,可老人的手,却不曾碰到他的衣襟。 眼看两人要伺机翻盘,甘忌凝神移步,一招“举手投足”,跃向半空,手中剑光聚力,怒吼一声,唤出“战格同宫”式,气与力合,顷刻间,漫天降下无数兵刃,更不乏铁锨、镐、锤等农具,天地立刻如风雷呼啸,战地席卷。 李继儋见他想用自己赖以生存的轻功取胜,暗道: “幸亏有这招,不然,真要输的。” 老折、仁裕久闻“战格同宫”的厉害,从没见过,如今愿望达成,也无心再战,不料,被震伤呕血。 待甘忌落地收势,全场欢声沸腾,对这个少年充满敬畏。 曹元忠鼓掌道:“甘小友年纪浅、功力确深,让五位高手均受轻伤,不错!佐之,你可以速回太原,叫刘崇摆宴,迎接我们的少年英雄!” 甘忌听着亲切,喜上眉梢。众人纷纷过去,同他拥抱,贺喜。 甘拜风凤眼微睁,看的是甘忌,实则,全是李继儋。不知李继儋何时教了孙子“不一二足”,自己居然这么多年,没有察觉! “现在不是询问的时候,或者是他聪明,和滢儿现学的。” 他目视远方,想起十年前的一幕。 十年前,金字门主、盗圣温韬的师傅,麻衣相宗的陈抟老祖,云游天下,在太行山辟谷修行,甘拜风前去拜访,二人常聊养生之道,陈抟无意中,看到在山中练拳的小甘忌,对甘拜风说: “此子,二十岁后,必遭两年横祸,那横祸,有生有死,却躲不过。因是北地辽国,有王星坠地,性孤,上天通明,先遣贪狼童救主,贪狼性恶,欲望无边,又遣廉贞星下凡,相辅相成,化气为囚,两年期满,躲过则过,飞黄腾达,躲不过,王星气散,必死无疑。” 如此说来,李继儋、甘忌,两个难兄难弟、无父无母,前程一片惊险。 第七章 面圣 第二天,甘忌浑身酸疼,硬木柜板合成的床,膈应的他肩膀麻木。 昨夜激战之后,甘家屋子少,让给几个首领休息,其余人,打开行程粘毯,迎瑟瑟寒风,睡了。 甘忌敞开房门,寒气透骨,满院子里躺着都是人,像个停尸场。 吃过早饭,段青萍梳妆良久,身材婀娜,遍体薰香,李继儋睡在隔壁,都闻的清清楚楚。 “要是她当年不那么卖命,导致生不了孩子,估计,已经有儿女、有丈夫了吧?” 李继儋问着自己,想到十二年前,那个从甘拜风身边离开,仅仅十几岁的段青萍,比现在,少了很多沧桑和沉稳。自己创业艰辛,六根不全,初涉江湖时所受过的屈辱和惨痛,不禁为甘忌忧虑起来。 “要想个办法,怎么去辽国?还不被契丹人察觉。” 思忖中,门外来人,是老折,说去村口,甘拜风要替众人践行。 “杜家小姐同去吗?” 李继儋忽然想起了心上人。 “昨夜我们休息之后,拜风一夜没睡,替杜小姐疗伤,应该会来。” “什么?她怎么了?” 他还不知道,杜滢的伤,是自己造成的。 村口,太阳很大,人们并没有感受到温暖,只是精神大振,赵元忠心情很好,拉着甘忌问东问西。 王佐之提前一步,飞马下山,回太原报信,请国主早做打算。 杜滢孤零零的站在仁裕身边,茫然若失,莫贺弗上前行礼,安慰她不要伤心。 终于,三条人影,从天际飘来,李继儋银袍灵动,在杜滢眼里,划出一丝希望。 “你,来干什么?”杜滢埋怨道。 “来处理你的家事。” 李继憺凑过去,一口深吻,被杜滢躲开。 “犯不上!你跟你的副教主,好好在嵯峨山上待着吧!” “轰我回去?也好,不过,嵯峨山回不去了,我去辽国。” “辽国?不是太原吗?” “太原,只是开始,临潢府,才是真正的目的。” 李继儋轻握恋人双手,眼中含情,柔光似水。 临潢府,辽国国都。 段青萍正收拾行囊,派随行的通天教心腹,到各地张罗,办其他的事,对二人的温存,没听见一句。 “你怎么受伤了?是从太原逃出来的时候嘛?” 李继儋慌了,四下检查着杜滢。 杜滢一阵欢心,止住他乱如麻的动作,笑道: “这辈子,能从你的手心逃出来,这些伤,受多少都愿意。” “你还有心情说这些?看来是没事。下次我不帮你,让你自己逃,身上不挨个十刀八刀,别来见我。” “那你来阴曹找我吧!” 又是一阵嬉戏。惹得甘忌满脸不忿。 少顷,喝过送行酒,一干人有马骑马,有轿抬轿,收拾妥当,杜滢、李继儋同骑一马,羡煞旁人。 甘忌干着急,没办法,吹了声小哨,决波踰跟着嘶鸣一声,表示抗议。 甘拜风心中五味杂陈,孩子渐渐大了,羽翼未丰,未来面临的挑战非同一般,稚嫩的肩膀,又能扛下多少? “忌儿,记住,我们学武的,一等人,货卖帝王家。终究,是给人当凶器的。上面怎么说,照做就是。办事遇险,死了,也不值一提。” 面对祖父苍老面容,自己走后,孤苦无依,只能凭老朋友周济,也生起上一丝难过。 “嗯,您也注意身体!” 几声唢呐奏响,一种浓厚的风土味传来,十几个民间曲艺人摇头晃脑,将一首小调吹的悲情满满。甘忌望着群山,潸然泪下。 良久,他突然向天高呼,响彻云霄。 耸昌厮筠的骆驼率先领路,总数五百人的队伍,缓缓在高坡黄土路上行动,马匹、驴骡、比人还多,北方的商队,可没有这样的规模。 连续走了三天,太原城门,赫然矗立,糯米汤灌过的城强,厚实、雄伟。不愧为王都。 甘忌心态还沉浸在思乡中,见此情景,如临大敌。 门口,王佐之身着官服,迎接众人,官兵列队两边,赳赳武夫,气势不弱,领兵一人,盔甲鲜明,手压宝刀,立在王佐之身后。 这人叫杨重勋,有个哥哥,都是军人。那哥哥,大名鼎鼎,就是十几年后,投降大宋,撞死李陵碑,世人皆知的金刀杨无敌,杨继业老令公。 甘忌下马,走在官道上,感觉一阵风云变幻,帝阙之大,每个人,都那么渺小。 宫里,北汉王刘崇正襟危坐,任由几个年轻宫女更衣,一双龙目藏电,浓眉阔鼻,他是沙陀人,被西域的血缘,塑造的高深莫测,一脸霸道之色。 今天,轮奏事处太监刘祁值班。 “陛下,据回禀,王佐之大人已经接到使者,正往宫里来。” “我让他请甘拜风,他却请个小的来,这当官久了,是越会办事了……” 宫中西南角,有仁皇殿,禁宫之一。 老折、耸昌厮筠、曹元忠、莫贺弗等人滞留殿外,由杨重勋看管。李、段、杜、甘四人跟随王佐之,走入殿中。 殿陛上,当值太监刘祁,拱手等候,引众人进殿。殿中,一个侍卫都没有。 “这个皇帝佬,还挺有胆魄的。” 甘忌进城前,礼部派员来传授面君礼仪,讲法颇多,心里直骂这皇帝事情真多。 李、段二人常上京城办事,对于说教,听的耳朵生茧,不免赠了礼部东西,才说的少了。 朝中官员和杜滢熟悉,她父亲自杀,朝野看法尖锐,局势不明,干脆,说都不说。 刘崇确实事情多,龙案上,一叠叠奏章、议章等着他处理,早晨,尚膳房送来的糕饼、茶食、一样没碰,手中一杆玉墨狼毫,刷刷点点,今年五十八岁,视力不如年轻时候,头埋的深了许多。 地砖躁动,五人进殿。 刘崇一觑,在杜滢身上逗留了一会儿,手中不停,兀自审阅奏章。 这丫头,怎么也来了? 奇怪之下,道:“我怎么都想不到,通天教主李继儋,会跑来我这里。” 那雄浑的声音,在大殿回旋。 “关系到先皇,我不能不来。” “先皇,提他干嘛?” “我是沙陀人,先皇是,您也是。沙陀人的事,不可不管。” 刘崇哼哼一笑,道:“从你嘴里听到先皇二字,我不明白,是指你父亲,还是石重贵?” 石重贵,末代皇帝,多年前,被辽国灭国,抓回辽国生活。 段青萍听他触碰李继儋软肋,厉声道: “如果玉玺在庄宗手里,恐怕,陛下如今不会这样骄纵吧?” 李继憺的父亲李存勖,庙号庄宗。 刘崇不为所动,眸光一刻不离李继儋。 “李教主,对于政事,你不是皇帝,我们不谈,对于军事,你通天教,没有参与战争,我们不谈,对于种族,我们刚谈了,结果并不如意。” 他拿起桌面上的私印,在四人眼前一晃。 “我问你,你叔叔在玄武楼自焚,携着的那枚传国玉玺,被人偷换,是不是甘拜风做的?” 甘忌一听,如芒刺在背,全身一颤。杜滢也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是”李继儋答的铿锵有力。 “王玄素指使,杜宇宁协助?” “是” “后来,还是落在石重贵手里?” “先皇遭难时,先交给辽帝的,是假印,真印,和他一起去了辽国。” “你,这么确定?” “本来我也糊涂,是今年初,通天教云州分舵主符彦卿,传回的消息。两个字,可靠。” 符彦卿,通天教十七位副教主之一,一直负责打探玉玺下落。 刘崇诡异一笑,狂妄不可自救。 “当真可靠的话,你们,为什么要选一个孩子?” 甘忌在武场上不惧任何高手,今天上殿面君,双方唇枪舌剑,半句插不进来。刘崇说到他,他还愣神不明情况。 李继儋脸上也挂起了微笑。 “王佐之大人,想必对陛下说过了,这孩子的身世,您知道,武功了得。折逋嘉施、耸昌厮筠等塞外高手,都难胜他。” “又怎样呢?”刘崇定定地问。 “所以,陛下想拿回玉玺,有必要和在下谈谈条件。” 刘崇思索片刻,狰狞的肌肉平复下来,抿嘴道: “各位幸苦。李教主不累的话,可以留下来,说说话。” 他字字像崩了牙一样吐着。 太监刘祁忙走下品级台,笑脸相请,甘忌等人会意,退了出去。 在驿馆下榻后,甘忌蹲在茅厕里,迟迟不出来,刘崇殿上的言辞形象,历历在目。 皇帝,不是谁都能当的。 谁知,李继儋的条件,一谈,有三个时辰。回来时,已经过一夜。 他径直来到甘忌房间,大喜道: “忌弟,刘崇让我托句话,辽国一行,一定小心,他很喜欢你。” “我真怕他会“喜欢”上我。” 第八章 六掌柜 乾佑五年,十月,某城。 按照李继儋的规划,此时,是甘忌进入辽国的前奏。 他和北汉王谈妥了,只要玉玺从辽国归来,什么都好说。 九天前,本地富商扈邕礼,得到一个人才,短短几天,囤积在仓库的三百张黑市牛皮,以每张七吊五钱的价格卖出,保住了本。 牛皮,在中原,属于禁卖品。 扈邕礼开年时,去北汉客省使王佐之家做客、拜年,询问朝政方针,听说军马稀少,暗下打算,和人合作,向青唐羌大户,耸昌厮筠提议,购买良马三百匹。 合作人,叫陈善闭,说书的,业余做牙行生意,给人联络买卖。 青唐羌马匹精良,欧罗巴商旅西进中国,难免交涉。不然,耸昌厮筠用一根铁指,会杀掉偷渡和越境者。 或许是仗势欺人,三百匹马的订金,付给耸昌厮筠后,带回的货,却是三百张牛皮。 “这不是欺负人嘛!”扈邕礼吼着,一脚踢翻一只藤椅。 “马匹变牛皮!他难道不知道,牛皮,不让随便卖嘛?吴掌柜,你怎么办的事?” 去青唐羌谈事的,是五掌柜吴情。 “节度使挺热情的,说最近中原商人都在做军市生意,不够格的小马、小驹,全部要了,自己喂养,等着官家派人收。所以,先叫我带些牛皮回来,当是补偿,马匹,等三个月,母马产小马,再亲自率队将幼崽送上。” 耸昌厮筠不仅是杜宇宁的下属,还兼任定难军节度使,总管夏州军务。 “三个月?现在什么时候?这样下去,要等到明年去了!” “东家,我看过了,他们确实很困难,鄯城里十九处马厩,空空如也,老先生自己也为难的很。” 吴掌柜还在解释。 扈邕礼无话可说,半晌,恶狠狠的骂道:“鬼世道!” 不久,陈善闭带着一个瘦虚虚的年轻人,从城东茶楼出来,叫了车夫,马不停蹄赶往扈家。 “扈东家,你的事我听说了,实在惭愧,这样吧,我的跑腿钱,不要了,为表歉意,特地在乡下找到一个孩子,他懂行,能给你挣点钱回来。” “乡下”,在他们嘴里,是江湖的意思。一般,配的上这两个字,没有几条黑路,不会这么说。 扈邕礼一扫阴霾,和颜悦色。 “你,叫什么名字?” “姓甘,没名字。” 面对年轻人冷漠地回应,扈邕礼皱了皱眉。 “牛皮生意,官家把的严,稍微不牢靠,要刺字发配的,你,行吗?” “我就是发配过来的,您尽管放心。一张牛皮,官卖八吊,我可以降到七吊四,人都是熟主,保证不会连累到东家。”年轻人低头回答着。 “我想听你说说,万一呢?” 扈邕礼从前也是“乡下”人,沾过血,见过楞人、猛人。事先打草稿,说的浩然正气,等遭了殃,跪地求饶,不在少数。 少年一抬头,印堂上横纹趋紧,轻笑道: “万一,无非就是坐牢,我不怕官人抓。陈先生是保人,您不信我,也该信他吧。” 陈善闭见扈邕礼依旧踟躇不定,上前耳语了几句。 “好吧,年轻人,你有胆魄,我很欣赏!只是,官面上……” “懂得,都懂得。”年轻人温和的答应道。 九天后,牛皮售空,扈邕礼为了表彰功劳,年轻人被升为扈家第六个掌柜,请城里字好的张举人来写聘书。张举人问: “小甘掌柜,您全名是什么?” “贱名甘忌,忌讳的讳。” “甘忌,好名字,我贱号九茗,姓张,臭举子一个。兄弟看得起的话,可以来我家里坐坐。” 扈家有五个姐,四个嫁人走了,剩下一个,十三岁,长得不好看,龅牙。 甘忌坐上六掌柜后,住在扈宅,挨着扈五姐的闺房,不和正经生意人来往,包揽扈家几个黑市盘面,忙里偷闲,上院子练拳,找张举人认字学文,扈五姐见他勤奋,常叫婢女送笔墨过来。 当掌柜,最不济,要会看账本。 张九茗很客气,甘忌学字学的快,可举人老爷总是对扈家账本感兴趣,指东打西的套他的话。 时间久了,甘忌觉得不妥,恨自己不识字,问手下人吧?嫌丢脸,整天在院里打闷拳,柜上,也不去了。 每到半夜,五姐总听院子里不消停,以为是野猫野狗捣乱,叫下人去看,才知道甘忌还在练功。 “隔壁的甘爷,你们送食的时候,顺便说句安慰话,他年纪轻,身上的担子重,刚当上掌柜,心里苦不愿说,咱们做主人的,要好心去问问,怎么回事。不然,半夜谁都别睡,全等他折腾完了。” 五姐样貌不好,可句句,都是暖心窝子的话。 于是,姨娘、奶妈、丫鬟、男仆、婢女,有一个算一个,车轮般上甘忌那里说话、闲聊。 渐渐,小甘掌柜,打开了话匣。 原来,李继儋邀他回府,封闭交流七日,七日中,他听了不少事,成长非凡。 后来,段青萍把他送到镇上,约见当地黑白两道人物,打听消息,得知扈邕礼买卖有变,才联系陈善闭,送进扈府,有了身份。 这些事,当然不会照实讲,甘忌只说自己从小习武,离乡上太原卖艺,被北武林盟看中,委派个卖药的活,在城里传递消息。九月初,杜宇宁门主自杀,朝廷翻脸,捉拿盟中兄弟,他被刑部关押收监,幸好牢头是老乡,本来要发配充军,因牢头求情,发配途中,被管事的“禁子”松绑放走,流落此地。 “你怎么认识陈先生的?” “他在茶馆说书,我听着听着,就认识了。” “真是个命苦的人。这些年,受了不少苦吧?” “身在江湖中,都是苦命人。” 扈五姐待字闺中,家里下人见到她,从来不提过去,只说好听的,晓得了甘忌如此遭遇,一阵痛心。送的东西、花样,愈加丰富了起来。 甘忌几次推说不要东西,家人们反而来的勤了,仆人开饭,也请去吃,一碗热汤,一块窝头、煎饼,朴实且热情,大家没有真把他当六掌柜或外人看。奉承、揶揄一样没有,只有温馨、感动。 他享受这样的日子,可转念一想,自己终会远去辽国,实在留恋。 一天,甘忌从柜上回来,碰巧遇上老家人茅受图,他是扈家的“活历史”,一直在扫地,有四十多年。 “咱们扈家的人,很和睦啊!” “哎,都是因为五姐儿在。以前咱扈家孩子多的时候,闹腾着呢!” “闹腾好嘛,这么大的院子,热闹点好。” “前面四个姑娘要是不嫁人,分帮立派的,凶的很!说是姐妹,和敌人差不多呢。” 茅受图拉着一张枯树皮脸,竹扫帚变成了拐杖,撑住瘦弱的身体。 “五姐,是个好姑娘。” “好姑娘,没好命。二十五了,没人提亲呢。扈老爷没公子,家产应该要传给她,凭家里这院子,找个男人会容易点吧。” “哈,现在是“看宅不看人”呀?” “没办法,没办法。” 太平日子过了半个月,扈家因和外地一个商户争矿山,两家拼命巴结官府,入不敷出。 事情越拖越没结果,两家都到了最后关头。 扈邕礼决定铤而走险,买下六百张三吊钱一张劣质牛皮,想让甘忌再用七吊五卖出,填补空洞,主意拿定,请甘忌移步来中正厅谈话。 很快,他到了。 扈邕礼交代着经过,夹杂诉苦,说的涕泪直流。甘忌从头到尾,认真听着。 最后,他擦了擦泪,笑道: “这次的活,特殊了,皮子是在潞州买的,货不好运,你得亲自跑一趟,明天就出发。” 甘忌应了一声,问: “和我们抢山矿的刘家,背后是谁撑腰?” “据说,是颉跌。南方嘛,他是龙头,北方,还属常思大哥的。” 月近年末,查禁愈紧,朝廷发布施令,一旦拿到牛皮贩子,立刻押走。衙门里,三班衙役围着布告,争相抢看上面写的赏钱数额。 一批无辜者,注定因此而偶然入狱。 今夜,必然入狱的甘忌,懒的打拳,怀里如同揣了火炉,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扈五姐的闺房,灯火阑珊。 “不知道,她歇息了没有……” 机会来了。甘忌,却想放弃了。 第九章 铤而走险 刘捕,潞州屯留县人。是个捕快。 他办事二十年,没什么过人本事,混的平庸。一把飞鱼鞘的弯刀上,早卷了刃。 衙门里的布告从来不看,犯人捉的少,赏钱少,家里揭不开锅,妻子骂他无能,几个孩子巴巴的看着爹,没办法。 “当初,爹把我许配了你,托人情,让你进了衙门办事,才闭上眼,可你呢?自己没能耐生活,给了条生路,又不努力,整天简直的活受罪嘛!” 说着说着,妻子就抽泣起来。 “我总不能抓好人吧?你看看衙门里关的人,那个不是蒙冤受难?大家都不容易,我不能背着良心挣黑钱呀!” 刘捕也一肚子委屈。 “那你当你的好人吧,等我们饿死了、升天了,看看你的好心,老天爷认不认可!” 又是一番争吵,刘捕快厌倦了。 日复一日,他还是不肯上街抓人,得过且过着。这类人有个优点,不记忧愁,虽然家里家外压力重重,只要一过火,跟没事了一样,别人惹他、激他,只当耳旁风。不是真好欺负。 有人奇怪,衙役里怎么会有这种人?问道: “您,是不是胆小,不敢用王法呀?” 这话似乎正中下怀,良久,他推说道: “抓别人,不如抓我自己。” 话很奇怪,让人不得不细细品味。 前年,县里有个铁匠、叫武少功,儿子武展,老婆死了,说是命硬克妻,开父子铁匠铺。 一天,王太学在学房教书,打坏戒尺一条,让小女儿英子,去武家店铺续上。 武展当天废了块好铁,客人骂他,他受了气,罢工歇业。武少功忙上客人家里赔礼,店里就他一个人。 英子漂亮伶俐,太学家穷,衣衫薄的透底,一走进来,还没说话,武展按耐不住,扑了上来,一顿发泄,酿出大祸。 受辱后,英子投井了。 王太学报官,县尉大人清廉,重视读书人,没有为难,命刘捕、王章两名捕快下堂押人。 官差押人,没人会不怕,尤其王章,号称“铁手铜颅”,从小是个顽皮,游手好闲,欺负幼小。好友中,有些是通天教里的人。 武氏父子听说是王章来了,本想用来抵抗拘捕的铁锤,倒落在地,灰溜溜出门受降。 上堂前,武少功对儿子说: “县尉如果只派刘捕办案,咱爷俩一抡铁锤,他怎么敢拦。只是还有王章在,真倒霉。” 武展也是一声叹息。 县尉不糊涂,当初刘捕岳丈带着他来求情,他就知道,刘捕性子过于温顺,不来衙门,出去找别的差事,也得饿死。养在门里,起码有口饭吃,全当自己积德了。 城中百姓对刘捕态度普遍不好,虽然他不会昧着良心抓好人。可走在街上,连乞丐都会笑话他没胆量,不如把老婆休了算了。 官匪一家,公差们往往都很有江湖气,在一片黑天蔽日里,刘捕,是蜡烛,一支永远不亮的蜡烛。 众公差也看不起刘捕,唯独,王章和他关系不错。 十月末,扈家在各地收购牛皮。 王章消息灵通,这事逃不过他的耳朵,不久,在预来酒馆订了桌酒宴,请刘捕来议事。 酒过三巡,闲话少说,王章道: “兄弟,前年县里武家铁匠铺,你记得吧?武展判了死刑后,武少功就把铁匠铺面卖了,回家养老。现在,那里叫做“纪氏绸缎庄”,掌柜叫纪如风,本事不行,他婆娘寂寞,在外面有染,半老徐娘的人,找个年轻小子,偷账上的钱,买了一处院子,三天一会,五天一见。这小子有点骨头,竟然让那婆娘在佣人名单上动了手脚,跑去绸缎庄里当伙计。” “这小子,王大哥认识?” “岂止认识!还给我报了惊天秘密出来!这下,咱哥俩要发啦。” 王章呷了口茶,美滋滋的。 “一个吃软饭的,能有什么秘密?” “哈哈,兄弟小瞧人了,这男的虽然吃女人的,可,人家是绿林道。至于为啥这么做……不重要,咱们办好咱们的就行。” 王章显然不懂其中道理。 “嗯,绿林的事,少知道的好。” “单说一路,这小子进绸缎庄,明的是老板娘的情人,实则明察暗访,打听出一条实情:绸缎庄掌柜纪如风,原来是个讼棍,打官司的,没做过什么买卖,因为给一个姓扈的富商打矿山官司,一直没结果,扈富商怕纪如风泄气,才把武家的铺面买下来,给他办起绸缎庄,虽然姓纪,但是,都是扈富商的本钱。” “这秘密,和我们发财,有什么关系?” 王章一拍桌子。唉了一声。 “正是因为这矿山官司!打的久了,扈家支持不住,放出暗线,联络各地村户,问有没有病牛、死牛、愿意用三吊钱买皮货,最近集了有几百张了。你说巧不巧,集货的地方,就在纪如风的绸缎庄!” 刘捕虽然不看布告,也知道卖牛皮,是犯王法的。眼睛圆睁,呆呆地问: “扈家,什么时候来提货?” “差不多到时候了,扈家刚雇了一位姓甘的六掌柜,走黑路,有一手。你放心,这条鱼绝对跑不了。兄弟,你家里不容易,这么多年,也没做过亏心事,老天保佑,该挣一回大钱!几百张牛皮,好家伙,终于能买几样好年货了。” 别看衙役平时都凶神恶煞,等过年,其实和老百姓一样寒酸。 刘捕今天来是带了“王法”的:一条铁链锁子和一副镣铐。他摸了摸家伙,一口茶含在嘴里,迟迟咽不下去。 “甘六掌柜是什么底细,王大哥了解么?别又是绿林人,坏了人家买卖,咱们小门户人,惹不起。” “这个甘掌柜,大名叫做甘忌,以前是北武林盟里卖药的小人物。只听说有人脉,好像不会武功,就算会,二十出头,不成气候的。” 王章的武功和甘忌一样,家传的。祖父是少林派桐川禅师的外门弟子,打一套无相手。王章五岁站桩,十一岁学招术,下盘稳当。天生一颗铁脑袋,能穿墙撞地,小时候遇过马匪,几个人抓他,一头撞过去,心碎筋断,连人带马,命丧当场。 “二十出头,能当掌柜,肯定不一般,还是小心为妙,王大哥,您找我说这些,不知小弟该如何是好?” 他怕王章给他布置了不好办的任务。 “简单,你等消息吧,有难处我盯着。抓个人赃并获、大局已定,你来搭把手就行。记住,别叫别人。人多眼杂,兴许这甘六掌柜认识咱们衙门里的人,故意从中作梗,就不好了。” 两人当下约好,离开了酒楼。 两天后,甘忌出发了,扈邕礼只派了三个人随行,三人从前也是做黑市的,现在是甘忌的手下。 三人分别叫李不言、姚不语,梅不话。同样是陈善闭的徒弟。 陈善闭一是岁寒四友,和甘拜风相识几十年,此次参与寻找玉玺,非甘拜风叮嘱而来,他是通天教十七位副教主之一,坐镇潞州分舵,以李继儋的意思,引荐给扈邕礼而已,半个月来,两人没谈过一点有关甘拜风的事,形同陌路,彼此间,心意相通。 李不言是陈善闭的首徒,本地人,家里孩子多,养不活,没办法上茶馆里当学徒,天资愚笨,膀大腰圆,陈善闭知道他继承不了衣钵,传授了一套铜链鞭法,每次开书,让他在台下看场,避免了不少混混无赖们听白书,不给钱、闹场子的情况。 姚不语是富家子,良田不少,好赌博,输光家产,父亲是茶楼坐上宾,气死了,债主逼他紧身出户。陈善闭看他可怜,收做弟子,不盼他将来有什么作为。想起唐将李元霸身材瘦弱、面如痨病鬼,和他外形差不多,传了一套锤法给他,平时背在背上,和李不语一胖一瘦看场。 现在要出远门,他把两柄铁锤藏在行李里,不知道的,以为装了俩西瓜。 梅不话是通天教徒,从来不去陈善闭那里帮忙,和两个师哥关系不错,潞州分舵里,他当的是个唤差,有什么事,梅不话可以代替陈善闭传话,也只传他的话。见他如见副教主,李继儋无权调动。 其实,十七位副教主人手都有一位这样的传唤使,只替主子办事,教中地位尊贵。临走前,扈五姐扭着屁股,破格出来送他,她脸上妆粉很厚,和杜滢、段青萍不能比。亲手捧着一匣青绿长袍,绣着蟒纹,美观华丽。 “甘掌柜,您替我们扈家担风险,我没什么东西感谢。这件袍子,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甘拜风老爷子穿过的,家父对他有救命之恩,老爷子无以为报,才留下长袍作为酬谢,您也姓甘,希望您不嫌弃,收了它,路上好有个遮蔽的东西保暖。” “甘拜风?”甘忌骑上大马,惊疑道:“他老人家受过扈家的恩?” “嗯,这事,说来话长了!” 五姐腼腆的笑着。 甘忌暗暗握紧裴旻剑,眼中流露出一丝泪光,旋即,黯然道: “五姐,如果甘老英雄再来家里的话,请替我问声好。好吗?” “一定会。甘先生知道有你这样的青年才俊,肯定会高兴的。” 甘忌接过长袍,还想再说什么,被陈善闭一口打断。 “甘掌柜,走吧,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见甘老英雄。” 甘忌强忍思念之情,一催跨下的决波踰,调转马头,四人四马,奔向潞州。狂风大作,青绿长袍飞撒半空,背影在辽阔的平原上,渐渐消逝了。 第十章 被捕 老爷山,又称三嵕山。 “嵕”,同“宗”音,即三峰汇聚之意,故名“三嵕山”。 老爷山是屯留县名山,三峰中,一名麟山,一名灵山,一名徐陵山。 《淮南子》有云:“尧使羿射九乌于三嵕之山,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 后人所说“后羿射日”,便在这座老爷山上。 山上有马匪,大当家外号“冉豁子”,生来唇裂,像兔子一样,有三瓣嘴。 冉豁子和王章是把兄弟,当年马匪下山抢劫乡民,冉豁子是七当家的。王章看不过,和马匪武斗,一个不剩,打死了他上面的六个哥哥,看冉豁子天生唇裂,才放了他一马。 如此一来,冉豁子理所应当成了大当家的,很高兴,和王章拜了把子。宣布永远不踏进屯留一步。 冉豁子外形丑陋,心地也恨,父母认为这孩子是个怪胎,不疼不爱,偏喜欢妹妹多点,一气之下,拿铁锹拍死了一家人,上山落草,杀人如麻。 扈邕礼常年在外跑生意,潞州城里,冉豁子是他唯一认识的朋友,于是办了绸缎庄后,派二掌柜刘介意送去名帖,要在老爷山上开仓库,请冉豁子网开一面。并送来十箱金银,求他务必照顾生意。 “你们扈当家杵门子硬,不知道办的什么火做?” 他讲的是黑话,杵门子硬,大致是说扈邕礼会挣钱。火做,是大买卖的意思。 刘介意惭愧的道:“水做的,水做的,不土就行。” 意为:小买卖,主要靠帮扶。 冉豁子不信,又问: “顺水万的,我听说,是岔子皮?你不说实话,我一鼓了盘,给你卯咯,可不好。” 刘介意听他要“卯咯”(报官),不敢隐瞒,说了半句真话,半句假话,让冉豁子自己体会。 王章四处打听皮货的藏匿之地,老爷山断然不可不问,冉豁子没想到公差早知道内情,怕担干系,把各中细节讲明一遍。 “冉老大,你别怕,扈家不可能找你麻烦,只要罪名做实,扈邕礼必然倒台,充军发配,不在话下,白拿了十箱的金银,妙哉呀!” 冉豁子干笑着附和,心中却埋怨扈家办事不严,将来论起是非,可不能怪他不够朋友。 树倒猢狲散,必有一劫。 甘忌在太行山时,知道老爷山的一些事情,山上有座羿神庙,专门供奉为天下生灵安危,射下九颗太阳的后羿,行走途中,接到城里纪如风掌柜的信。 “城里风声紧,请六掌柜直接移驾老爷山,纪某亲自迎接,清点皮货,切忌进城,一路小心。” 梅不话知道老爷山方向,向甘忌请命带路,四匹烈马南辕北辙,奔向老爷山。 老爷山界下,一条绊马绳,隐藏在上山的必经之路。 决波踰细查山路,远见有人要暗算,前蹄翻空,刹住脚步。 树影中,走出一人。 此刻立在甘忌四人面前的,并不是纪如风,而是一名公差,穿着捕快官服,一副铁锁链,握在手里,随风摇曳。 原来,纪如风前一天被监押了,那封急信,是王章逼他写的。 李不言大怒,狠狠将铁鞭抽在地上,质问道:“我们是安善良民,你胆敢仗着官府势力,抓好人吗?” 他傻乎乎的,甘忌不由的捏了把汗。 “我办了半辈子差,谁好谁坏,一眼就认得出来。” “这位公爷,请问在那府上高就,姓甚名谁?”姚不语道。 “事到如今,不怕你们知道,老子姓王名章,屯留的捕快,请问,那位是甘忌甘六爷?” 甘六爷?甘忌顿时有些木讷。 “是我。爷不敢当,屈屈一个小掌柜,借路,过贵宝地而已。” 他回望四周,忽然发现,引路的梅不话早消失不见。心里恍然大悟,就是不知道眼前的王捕快,是不是通天教派来协助办事的。 王章嘿嘿冷笑,倏忽一闪,铁索横飞,临空抖动,四只爪牙探出,直取甘忌衣领。 “六掌柜,扈家私卖牛皮,已经被人告发,你如不反抗,咱们好说。要是宁死一战,王章奉陪到底!” 甘忌一惊,姚不语忙从行囊里掷出一柄铁锤相击,那铁锤如缸大一般,将铁索爪链拦腰砸落。 王章见一招未中,知道使铁锤的不好惹,擒贼先擒王,瞅准甘忌,飞身要来夺他,李不言大喝一声,挥动铁鞭,正打在王章腿上,这鞭子力道沉,打在别人身上,恐怕当下便会腿骨碎裂,岂知,王章挨了一鞭后,居然没事。 王章从小扎马步,下盘坚如磐石,莫说铁鞭,用车轮碾轧,都不会有半点事。 “这人功力不错,看样子,不像是通天教的。” 王章身在空中,俯冲过来,掌上立刻出现两个佛家“万”字图样。 甘忌不再思索这人来路,一卷青袍,荡起一阵劲风,跳下马来。 王章不晓得少年内力颇深,异常吃惊,两掌按地,摆开架势。甘忌拉了个云手,青袍裹身,英武非凡。 “朋友,少林功夫练的不错,甘某甘拜下风。既然事情败露,要抓便来抓,我绝不抵抗。” 他是真不想再纠缠了。 “小子,即便我现在押了你,路上一有闪失,让你逃脱,很不划算,我在屯留未曾有过敌手,所以敢独自前来抓你,来,叫你手下闪开,咱们好好练练!” 甘忌对李不言,姚不语使了眼色,二人明白,带着三匹马走了。 无相法,没模样。王章的无相手有七十几招,完全没名字。甚至看不见动作,全在无意中伤人。 甘忌知道对手厉害,更无心和他争斗,想起《沉潜刚克集》里记有一种“袍舞”,是伎坊歌女们跳给贵族看的,动作灵巧,柔滑魅惑,摄人心扉。于是,有了主意。 “咚、嘭、啪” 三声闷响,甘忌胸口、小腹、下颚跟着多了三个掌印。 伴着闷响,甘忌轻舞长袍,贯用“不一而足”中的“三不足”和王章戏斗起来。一个是有形有样,一个是无我无人,树林中,有相与无相你来我往,手足互不碰撞,谁也吃不赢谁。 甘忌起初不知道这“袍舞”能和少林无相手对立,玩心大发,竟真和王章打了起来,王章久不占上风,激动恼怒,是越打越赢不了。 二人相斗半个时辰,刘捕来了。 刘捕临时打退堂鼓,对这类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犯国法挣钱的人非常畏惧。可家里确实不好过,拿了赏钱,起码饿不死。 他步行出城,往老爷山走着,十月天冷,大路上只有他一个人,这时,李不言、姚不语从山里奔了出来。 刘捕是小眼睛,被阳光晒的更小了。他瞧着远处,忽有一胖一瘦两人,驾着马,手拿兵刃,好像是冲着他来。顷刻,全身神经绷紧。如果他们就是牛皮贩子,自己穿着官服,一旦认出来,那瘦子手里的铁锤一出,非死即伤。 不是一旦,是肯定认出了。 “王大哥难道敌不过?难道这两人已经杀了他?嫌官府多事,一怒之下,要攻打县城?” 人急了,什么离谱的东西都会冒出来。 他缩着脖子,努力装成一个可怜的路人,祈祷胖子和瘦子不要过来。 “官人,您是去老爷山抓牛皮贩子的吧?” 两人已经在他身边勒马站住。 “啊?是…是啊。” “那您快去吧,我们哥俩是老爷山李大当家的喽啰,特地去县里报官的,再晚就来不及了。” 说罢,又向县城门奔去。 刘捕回头,茫然的看着两个人。 “两个人,怎么三匹马?嗯,老爷山大王和王大哥是朋友,是我多虑了。他们这么说,王大哥肯定没事,我得快点,去帮他。” 他脚下终于有了力气,跑动起来。 李不言和姚不语,同时间伫足城外,等了一会,先前消失的梅不话从城墙上跳下来,坐上了甘忌那匹决波踰。 “掌柜的命真苦,不是通天教的人,还给通天教卖命。”姚不语感叹道。 “要是辽国南院没把李教主、西北群豪的名字记录在案,他也不佩去办这件事。”李不言道。 梅不话不屑于背后说人,说道: “我在城里见到段副教主了,她可一直在暗中守着,你们要是再多嘴,被副教主听见,下场自知。” “段副教主一直在?”两人问。 “废话,这么重要人,可能真的让他一个人去冒险?教主让她把公务的事放下,这段时间,主要任务就是盯着掌柜的。” 三人一路折返回去,消息先一步到达扈宅,是冉豁子的人通知的。 扈邕礼送走使者,瘫软在地。耳边,一直回荡着使者最后的那句话: “贵号六掌柜,不幸被捕了。” 第十一章 发配之路 潞州,牢城营。 昏暗的走廊里,狱卒打开一间写有“刺”字号的牢房,房内漆黑,只关着一个人,花白色囚服上血痕遍布。 铁门生锈严重,开门时噪音很大,吵的这犯人坐起身来。 “六爷,饭来了,没虫子的。” 他将那碗带肥猪肉的米饭放在满是虫蛀的桌上,动作轻而缓。 “有劳了。”犯人和蔼的道。 狱卒姓晋,单名一个来字,年纪三十左右,牢城营里其他犯人,都叫他晋差拨。 “六爷,外面说,您在老爷山的牛皮一共二百七十九张,不足三百。朝廷早有令,贩卖两张以上牛皮者,处死刑,本管节级所由徒二年半,刺配重处色役,告发人赏钱五十千。” 还有二十一张,在运送途中被查扣。 “本来您是活不了的,不过您造化大。赶巧,昨天进冬月,法令有变,要将历年所纳牛皮数减收三分之二,剩下一分,摊入田亩,每夏秋苗十顷,纳连角牛皮一张。皮由该户自送至本州,所司不得邀难,其余听民自用及买卖。惟不准买与敌国。” 冬月,农历十一月。 牛皮,是制作兵甲的重要材料,天下争霸,用货紧张,所以朝廷禁止私人买卖,农家耕牛废死,尸首必须交归官府,以田亩多少定量。官府同时会低价回馈百姓,保障政策正常运行。 可是,兵连祸结,军人政权派系林立,北汉王刘崇,周帝郭威,全部出身将门,只管军事,不管民生。以至于现在,无论农家有牛无牛,是死是活,必须上缴牛皮,可怜村民百姓,敌不过官府欺压。只好把活牛宰杀,甚至偷杀邻居家牛交纳官府,酿出无数悲欢离合,人心丑恶的惨剧。 “减收牛皮,是好政策,但不准买与敌国……我便是敌国人。那里有什么造化?” “六爷,如果不是通天教暗中运作,朝廷的法度,能随便改吗?赶上普通人,几百张皮子,早死了,还要牵连当地官员。您这次不仅不会遭罪,还帮了各节级一个忙。” 他说“通天教”三字时,声音压低了。 “什么忙?”犯人明知故问着。 “您的皮子是赃物,朝廷减收,定然有些不好做,首当其冲的就是兵部,军需吃紧,又没供应,您这几百张皮子正好补入后勤,着实帮了忙的。” “嗯,看来不是通天教帮我,是兵部的大人们要救我嘛。” 两人大笑,犯人吃着肉饭,囚服上,油印子星星点点,肮脏不堪。 “等上路前,我给您找件干净衣服,送您去冀州的,是捕快王章,他功夫好,不会伤到您的。”“押我进来是他,送我走的也是他,有意思。” 吃完饭,晋来不敢多留,拿着破碗走了。 一道强光从监牢上方的铁窗穿过,照在犯人的身上,乱糟糟的头发下,一张瘦脸,面无表情,鬓边清晰可见有一行三个圆润小字:“牛皮犯”。 他就是甘忌,因倒卖牛皮罪,昨天在老爷山被捕快王章、刘捕捉拿归案。 官差还是讲面子的,不像给有的犯人,直接在脸颊上用烧灼和涂药,将字涂作黑色,渗入骨皮,终生不褪。即便死后皮肉腐化,骨头上还是会呈现出字迹。 甘忌囚服上的血痕是用猪血泼的,多亏晋差拨照顾,其实没受一点伤,是脏了点,可从小穿破衣服久了,并不难受。 晋差拨走前在桌上放了些钱款,留着让他路上打点、吃饭用,还特意打听过王章的办事风格,托人嘱咐,一定不要为难甘六掌柜,沿路有事,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王章之前以为,甘忌是有点人情,却不至于得到太多救援,自他被逮捕回来,几日之内,晋差拨、冉豁子、纪如风老婆的情人、一个个登门拜访,有些来的不是本人,但力道着实不小,不少通天教的朋友也跑来说教,请他路上务必网开一面。 他坐在家里,一阵苦思冥想。 “这小子武功可以,甚至远胜于我,为什么故意卖破绽?让我抓住,又有这么多人替他求情,叫一路上好好招待。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想不通,当然想不通。 冬月初五,一批犯人从潞州牢城营出发,前往冀州,充当色役。 充当色役者,可以免除课役、正役﹑兵役。是人们躲避兵役、徭役的一种方法。常有富家子第混迹其中。色役等级森严,细致的很,下等色役,富有家庭子弟是不可能做的。 甘忌是这批犯人中的一员,服下等色役,工作很简单:骟马。 骟马,和阉割人一样,有太监,就有太监马。 有些马性子烈,狂躁不堪,不听驯服,阉割是个好手段,割后的马匹会比较温顺、听话、性子和谐。 马也会打架、互斗,骟马也可以缓解这种情况,节省医药开销。 甘忌对马足够了解,小时候甘拜风教他骑马,当场演示过骟马过程,决波踰是甘忌所剩无几的一匹公马。毕竟,骑骟马,是弱者才干的事。 冀州离潞州很远,一路上晓行夜宿,王章嫌犯人们脚慢,拿软鞭子不断都抽,大家叫苦不迭,只有两个人除外。 一个自然是甘忌,另一个,叫纪如风。 纪如风那天被官差缉捕,一直囚禁在县衙里,和甘忌不在一处。这个讼棍长得口眼歪斜,招风耳,小脑袋,和头蝙蝠似的,本来要叛死刑,段青萍觉得以后会有用处,出钱买了命,一同发配冀州做下等色役。 开始,王章见甘忌如粪土,两人没说过半句话,纪讼棍瞧的清楚,趁众人歇脚时。主动上前,作揖道: “想必,这位小哥,便是甘六爷吧?” 甘忌在牢城营里听惯了追捧,这人叫他“甘六爷”,倒不奇怪了。 “小的是贵号绸缎庄的掌柜,姓纪,六爷来潞州,我本来要迎接的,谁料官差先下手,放了您鸽子。” 甘忌虽然没在牢里受苦,可纪讼棍写假信骗人,软骨头,扛不住官府逼迫,心里不住的讨厌。 “我知道你,给东家打官司的纪先生吧。怎么也来服苦役了?也去冀州?” 从潞州去冀州,沿途州县重重,犯人流放地区各有不同。有些中途就到了,有些,却要走到终点。 “是,能和六爷同行,三生有幸,托您的福,只挨了脊杖,没打金印。” 打金印,即“刺字”。他没刺字,甘忌不奇怪,扈邕礼请他打矿山官司无果,花钱保他命,很正常,再者,谁会用一个黥了面的人做事?如此说,扈家还没倒台,不然,哪里有闲钱救他出来,估计到了冀州,扈家还会使法子,让他回去,从新做人。 “糟糕,如果纪讼棍会回去,扈家是否会携着我一起回去,那可麻烦了。” 深思中,甘忌感觉脚下一凉,鞋底裂了口,冷风不顾一切的往里贯,打了个激灵。 纪讼棍见状,取了叠小票,向王章点头哈腰一阵,交到手里,指手画脚的朝众犯人喝道: “那个是掌鞋的?有会掌鞋的吗?” 人群中,一人唯唯诺诺的站了起来。 纪讼棍不由分说,把那人拉到甘忌面前。那人倒有眼色,跪在地上,恭敬道:“六爷,您这鞋漏风了,小的可以帮你补补。 “你怎知道我叫六爷?” “大家都这么叫的。” 大家?甘忌不顾脚下,望了一眼众牢犯,怎知,众牢犯,也齐刷刷望着他。 “你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吗?” 甘忌一面脱靴,一面笑问着。 “这年头,姓什么不重要,是“爷”就行。小的姓洪,在潞州开鞋匠铺,乡里面照顾,赐了个外号,叫做“洪手工”,修鞋缝补,不敢说拿手,总不至于不会。” 洪手工介绍着自己,手里不闲着,竟脱下自己的鞋子来,用牙咬掉鞋底一处皮子。甘忌来不及阻拦,洪手工一双妙手,早从腰里掏出针线,修补起来。 “六爷,您这双抓地虎靴,漂亮的很,小弟随身只带了这点家伙,正好够补的。” 他笑着,嘴角沾了不少鞋底的泥土,牙血,从嘴边趟出。一脱鞋,没有袜子,光秃秃的脚掌上起了无数个水泡。天气冷,被吹的又红又肿,真真是要“洪”了。 “你拆了东墙补西墙,不怕最终一场空吗?” “小的知道,六爷不是那样的人。小的也是去冀州的,六爷和兄弟们,以后衣衫破了,都叫我来补就好,万死不辞的。” 洪手工比纪讼棍长得忠厚,补鞋费力气,说话断断续续的,不像是坏人,笑的直率。 他确实不是坏人,对于他的故事,甘忌很好奇。 第十二章 仙道同宗 这天,路上行人欲断魂。 刑犯就是行人,走的慢吞吞,不是累的虚脱,而是终于到了一处山麓。 王章见大雪封山,绕路又太远,只好找个僻静处,暂时歇脚。 拿出行路图,一瞧,他笑了。 此地,称伏凌山,为“京东第一山”。 在刘捕家里,他聊过安老后的去处,刘捕爱好学习,便拿出一本《水经注》,查阅到一行字: “伏凌山甚高峻,严嶂寒深,阴崖积雪,凝冰夏结,故世人因以名山也。” “王兄,这里好,与燕山交接,日后两家孩子读书,就方便了。” 前言在耳,王章仰望山巅,似乎隐隐能听到燕山书院的琅琅诵读。 山上不乏寺庙,比如,钟鼓寺。 雪下大了,一个男人推水车上山,准备回庙里。 他姓巩,叫巩喜,受住持点化过的俗家弟子。 寺内的住持,法名释有道,已故佛门宗师释无作的师弟。 “小哥,封山了,还这么辛苦啊!” 巩喜看了眼王章,道: “不辛苦,你们,也一样的。” 甘忌见他的样貌,就不像人,像仙。 他靴里藏了点东西。以他的样貌,应该是道人,怎么来了佛门? “兄长,见你上山拜佛心诚,敢问年岁几何?” 见僧尼道,须知,佛不言姓,道不言寿。 一切众生为佛子,凡入我佛,都姓释。修道为了超脱生死,言寿,犯忌讳。 甘忌当然知道,王章也明白。 果然,一个响亮的巴掌,抽在甘忌的脸上。 谁也没看清巩喜的动作。 “小友,长白山狼牙帮,立多少年,我便多少岁。” “阁下,难道是苏常前辈?” “不是,如果是,你的牙,估计全吐出来了。” 苏常,狼牙帮主,辽国境内第四大帮首领,猎户组织。他出手专打狼头,每次,都能获得狼满口的牙。 “那,我还顾及什么呢?” 一道劲风,直冲霄汉,在犯人堆里受辱的少年,离开了地面。 “接招!” 一招“月奇悖师”,甘忌双腿盘绕,朝苏常剪去。 人还没到,靴子里的东西,先跑了出来。 不是动物,是纸符咒。 瞬间,符咒受他控制,环绕周身,齐向甘忌贴去。 王章拔刀,向前抛掷,斩断了几张符。刀掉落在地,摔断了。 但还是有漏网之鱼,粘上了甘忌。 纪讼棍赶上去,拾起刀,朝中指一过,血点飘红,不偏不倚,落在符咒上。 走江湖时,碰到恶人做法害人,一旦无计可施,划破中指,有辟邪保护的作用。 “只是雪山令,慌什么,没见识。” 茅山符咒多流传民间,老妇人最得真传,治烫伤、小儿退烧等,雪山令似真有奇效。 他靴子里,不止有这一种符。 “挑担雪水走忙忙,原来是个阳师。” “知道是我,你还着急救他?” 话罢,人影不再。 王章是铁脑壳,不怕打,早防了巩喜,手臂一抬,挡住侵犯。再一圈,抓住他腕子,扣中手筋处。 “正因为知道你,才好奇呢!” 手被擒拿,并不阻碍符咒的活动。 “哧喇,哧喇”,一组“神拳符”飞出,浮在半空,刹那,冲向王章。 树林下,几个木人,同时破雪而出。 犯人中,立刻有个见事广的人,大叫: “甘爷!小心,是厌魅!” 甘忌大惊,缚手镣铐瞬间震碎,横掌一招“星奇伏吟”,击翻水车,掌风一过,将王章推开几尺。 神拳符被水花飞溅,失去法力,软绵绵飘落下来。 当王章反应过来,五具“厌魅”扑向甘忌, 十条木手臂快打而来,与少年斗武。 “何人喧哗,来我钟鼓寺聒噪?” 一个僧汉,拎着禅杖,晃荡下山,站在阶石上叫着。 一声喝,唤醒了寺内不少人物,随后,又跟出了几个知客僧。 “师傅,我是潞州城三班捕快,押解嫌犯入冀州,遇上点麻烦,惊扰了。” 那僧汉远在数百丈外,山阶依坡而建,他气哼哼拔地纵越,连翻跟斗,禅杖向地一插,即刻落地,对王章施礼道: “公差不知,他是我寺俗家弟子,身兼道佛两派,茅山派阳师,巩喜先生。” 说着,他又对巩喜鞠了躬。 这种人鬼把戏多,说是阳师,指不定有多少阴招呢。 “即是俗家弟子,怎么兼着释道二门?” “这便不是您所能知的了。那通天教,乃释儒道三法归宗,谁能说它不好?” 牵涉到江湖,僧汉只能摇头。 “是我年轻,冲撞了师傅!” 甘忌道歉及时,他已不能抵御这五只木人,巩喜捻指,厌魅迅疾停下,少年手上、腿上,伤痕累累。 “不错,能力抗五只厌魅。我这宝贝,能帮人,能害人。你,倒另外刮目相看。” “种田的锄头,有时也是伤人的利器。” 甘忌一掌打在厌魅腹部上。 “你创造的东西,同样会害了自己。” 巩喜漫步到甘忌身畔,手令起,厌魅自动退到他身后。 “它们害我无妨,就怕我自己害自己。” 钟鼓寺寺钟长鸣,僧汉道: “先生,方才住持传下法帖,怕生意外,让小僧来请您,不想您和公差还是起了冲突。” “弘光,你祖辈带发修行,积福不浅。我不怪你,这里的事,还要麻烦你来料理。” 都说覆水难收,可,他只念过咒,水车自满,旁若无人的推车上山。 巩喜走了,没人再去触他霉头,飘飘然,步漫漫。 “捕快大人,佛门净土,不堪打扰。此去三里外有个下脚店,是敝寺的产业,一直有贾人经营。” 知客僧脚力不足,此刻陆陆续续赶来,给僧汉撑场面。 王章踟蹰不前。 “此山已封,要等明年春晓才开,您想去冀州,是必须绕路的。” 第十三章 冀州牢城营 今年九月,辽国大将高谟翰以苇为筏,渡胡卢河南侵,至冀州,掠数百名冀州丁壮,皆杀之。 冬月十三,甘忌、洪手工、纪讼棍三人,到达冀州牢城营。 牢城营的曾管营提前接到消息,带着大小狱卒、前往迎接。 管营,牢城营里最大的官吏。 九月份,辽军袭击冀州,曾管营率领营中的差拨、禁子、解户,同牢内身手好的罪犯,和辽兵激战五天,朝中,派大将何福进领兵来援,辽军大败,尽退。 何将军感叹牢城营英勇,禀告皇帝,替有功罪犯请命减刑,皇帝同意,将罪犯开释,补缺营内,成为狱卒。 光荣成为狱卒的,有二十七位,也证明着,有二十七位官差,死在了对抗辽兵的战场上。 那五天里,发生的一切关于对垒、浴血奋战的细节,二十七名候补官人通通不愿意想,那是噩梦,有丝毫懈怠就会掉脑袋的梦。 二十七人中,有男,有女。 女的只有一个,姓吴,官妓出身,五年前,她是汴梁人,北汉客省使王佐之出访周国,下榻驿馆,孤苦空虚,难耐淫色,招了一官妓服侍,服侍的不好,酒醉中,失手杀了她。 吴官妓听说姐妹身亡,打听王佐之行程,某天,在胸前藏了把利器,趁王佐之失眠时,进屋陪座,闲聊一会儿,王佐之手掌发痒,毛手毛脚的乱摸,吴官妓见他没了心智,拔出利器,正要下手,不曾想,王佐之虽为文官,武功不差,夺下了凶器。 北汉和周国剑拔弩张,交往上并没有断绝,外国使者在本国内嫖妓险些遇刺,马上引来三司会审,王佐之是岁寒四友,颇有江湖气,不能轻办,一切罪责,只好归结在吴官妓身上。 吴官妓自知活不了,听候发落。 王佐之突然遇官妓刺杀,以为是周国朝廷有意加害,查访起这女人来历,得知吴官妓是为朋友报仇,佩服她的魄力,上书三司,希望从轻发落。 结果,还是发配冀州来了。 来了这里,吴官妓卖弄本事,弹丝弄竹,清唱舞蹈,和曾管营打的火热,曾管营没子女,没妻子,碍于吴官妓身份,一直没有娶她,狱卒都明白,喊她吴大姐,或者曾嫂子,热情似火。 吴官妓不会武功,辽兵侵犯冀州,她带着狱中一干女犯,烧火做食,守夜打更,男人冲杀在前,以命相搏,多亏她们在后保障。 男的中,有个姓黄的里正,因为乡里出了一桩一女嫁两夫的事,他去调解,说到双方和解才回家。 第二天,女方家被人全家灭口。 杀人者,肯定是其中一家男方所为,案子上到县衙,两家人竟众口一词,推脱干系,全说自家走后,黄里正仍留在女方家未走,黄里正一口难辨,罪名成真,家里使了好处,逃了死刑,也发配冀州来。 黄里正好打拳,为人豪气,说话咄咄逼人,得罪乡里,大家对他都有怨言,只是不说,见面如见皇帝,恭敬的很。 当然,他和通天教,也有渊源。 甘忌在牢城营待了几天,只给曾管营的儿子骟过一匹马。当了“禁子”的黄里正就独自来甘忌牢里谈话。 “六爷,段副教主让我通知你,初九那天,飞贼赵逸堂,要来冀州活动,她有指示,让我们里应外合送您出去。” “还有别人吗?” “有的,洪手工、纪讼棍,都会跟您一起去的,只是,走的不是一条路。” “怎么说?” “两人不是通天教的朋友,段副教主觉得两人日后有用,委派小的们想办法,选其他时间,偷偷运他们出去。” “他们走那条路?” “是一条旱路,本月末,辽军会派兵来冀州“打草谷”,到时候,两人会扮成俘虏,从幽州走,前往辽国国都临潢府,和您汇合。” “难为你们了。”赠了几块碎银给他。黄里正拒不肯收。 “副教主吩咐过,甘爷出门在外,身边并不阔绰,还是少拿的好。” 通天教里,甘忌只和李继儋要好些,段青萍见到他,总会凝神观察,像是窥测自己内心一样。表面清冷,长相美丽,三十多岁没嫁男人。甘忌一度认为段青萍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今天黄里正言必称段副教主,为他做这做那,极尽周全,心里无端升起了一丝暖意。 黄里正口中的飞贼,赵逸堂,登州人,好偷盗,轻功很高,祖居在石岛。 这贼在中原,有个好名声:偷盗,不偷汉人,只偷辽人。 登州靠海,历来是对外的水港,北方富商出海,必然从登州出发,走渤海湾,通往新罗、倭国等。 辽国是强国,马上刀功强健,水上漂流的功夫,也不弱,几年前,在渤海湾的要道:都里镇,开始筹备水军。 筹备水军,原因只有一个:渤海湾上,海盗太多。 海盗多,成份很杂。有山东人、新罗人、倭国人,以及本土的契丹人。 赵逸堂虽然不是海盗,和海盗的关系很不错,比如长善岛主桑有四、中禽岛的弓氏兄弟、昊山岛主的郝喜功、九盘礁的刘木樵、武粲然、北皇岛萧家,来往密切。 他在辽国偷了宝贝,旱路不通,怕被追缉,躲进其中任何一家中,总能平安无事。 不过,北皇岛的萧家不怎么待见他,萧家是辽国贵族,赵逸堂一般不会上门求救。 段青萍委托此人来和甘忌搭伙,那么,甘忌从登州走海路,穿越渤海湾,便在所难免。 第十四章 登州飞贼 这天,踏雪无痕,一个带伤的中年男子,脚步轻快的奔向冀州牢城营。 他受伤了,伤在腿上,此人诨号‘云摩鬼’。对手伤他腿部,很不留情面。 三步两步,树影下,出现了两个人,一壮一瘦。 “赵逸堂!你,你怎么了?”壮的人发话了,是黄里正。 那瘦子是甘忌,从昨夜等到现在,才遇到这个赫赫有名的飞贼。 按照段青萍的指示,此人昨夜就该到了,现在受了伤,肯定是出了岔子。 “没事,辽国北枢密院的人,学会了些中原法子,追我追得很紧。” 赵逸堂见是黄里正,全身一栽,滑倒在地。 北枢密院,相当于兵部,所谓‘北衙不理民’,主掌统帅兵马。 一个掌管军事的治所,派人追一个飞贼,未免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几年前,这是多管闲事,自从设立签书院士以来,味就变了。 所有被授予签书院士的人,大致是奇门遁甲、六壬六爻、梅花易术的高手。 甘忌学‘奇门九宫手’的时候,就知道,易术,是可以用来抓贼的。 这么一批人,被招揽入麾下,无疑是对三十多年来屡屡搜捕不到的赵逸堂,一个重大的打击。就算他轻功逃的无影无踪,作案手法诡诈离奇不露山水,只要签书院士起心动念,随便在九宫格上占一课,作案者现在身处何地,身体形态等一系列细致入微的情况,全部摸索出来。结果,交由北枢密院首脑——枢密使参考,下达逮捕令。 签书院士基本是‘金’字门里的汉人,而‘金’字门门主,正是温韬。 赵逸堂不认识温韬,但听过他的名号,‘金’字门,乃当今天下江湖八大门中的首门,起源于后汉三国,一直为中原皇帝效力,当今天下大乱,辽国崛起,这些身怀绝艺之人,便投身辽国,成为朝廷的耳目,谁是忠臣、谁是奸臣,他们最了解。 所以,朝政纷争中,谁能当上北枢密院的枢密使,等于掌握了整个国家命脉。 “是谁打伤你了?”甘忌问。 “几只辽国狗,本事不错,追了我五十里呢。”赵逸堂忍痛道。 黄里正看了看时辰牌,道:“时间不多了,六爷,我知道你会武,快和赵大哥走。” 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冀州牢城营外的浣衣池,冀州府有个张都监,办事勤勉,常常带队巡逻, 稍有不慎,被发现,要坏了大事。 甘忌搀起赵逸堂,向黄里正道了别,一招‘夜猫窜’,不见了踪影。 二人来到登州,走了十天路,赵逸堂腿脚伤好的差不多,回到石岛的家里。 赵家原来是个盐商,有大小院落十几处,甘忌问: “你们家挺富裕的,怎么还去偷、去抢呢?” “这些东西是祖辈的,不是我的。我穷,跑江湖的是穷鬼,活不下去,才偷东西。” “你活的下去,还偷东西?” “活的下去,更该偷!偷财、偷人、偷物、偷学问,都是偷嘛!” 赵逸堂受伤不轻,并不耽误行走,与平常人无异。 赵家大堂上,节俭平庸,给人感觉,确实‘穷’。 登州靠海,海风里含着盐,一般建筑不牢,会被侵蚀。香楠木制成的家具不胜枚举。 桑有四,长善岛主,山东人,赵逸堂叫他桑把头,他正在赵家厢房里睡觉。 桑把头不穷,长善岛很富裕,富不在钱,在于兵。 兵,不指人多。指的是二十一艘战船。 长善岛离着石岛近,地盘大,岛上最高的地方,叫七丈崖,高耸如山,是个避风港。 他的二十一艘战船,夜晚,都停在这个天然的避风港下。 遥想二十一年前,渤海道上风平浪静,桑有四只有四艘捕鱼船,食不果腹。 “逸堂,你怎么了?”赵逸堂的妻子关切的问。 赵逸堂有十三个妻妾,此刻着急的,只有大夫人,这妇人极美,二十出头。 “没事,皮外伤,快请桑把头来。” 桑把头本来睡眼惺忪,一看赵逸堂腿部的伤,瞬间清醒了。 他腿上有一圈鹰啄的伤痕,发黄,肿成一片。 “海东青!兄弟,你犯了多大的事?” 海东青,神鸟,万鹰之王,辽国人肩膀上的好‘猎手’。 “我不是去冀州找人吗?路上碰到了北枢密院的狗腿子,七打一,输了,弄成这样。” “这么说,辽国鞑子知道了?” “不清楚,幸好这十天,没见追上来,应该是碰巧。” “嗯,此事如此隐秘,签书院士再怎么神通广大,不会察觉的。” 签书院士知不知情,其实他心里没底,安慰自己罢了。 从‘乡下人’到‘六掌柜’,陡然沦为‘牛皮贩子’,再发配冀州当‘贼配军’,甘忌自认为,只要通天教内不散消息,是不会让人轻易察觉的。 “这位,就是六爷?”桑把头此刻才留神到,厅上的少年。 一双被渔网、锚绳磨出茧的手,重重地拍了甘忌一下。 想是甘忌太瘦,桑把头想试试他定力,一拍之下,心中有了答案。 糟糕,没记住他叫什么,甘忌一头雾水。 “赵先生为了我受伤,这个‘爷’字,更不敢当,您看,怎么办?” “没事的,海东青是猛禽,赵兄弟能从它的嘴下逃脱,一定费了大劲,多休息吧。” “可他伤口发黄,是什么原因?” “他命苦,又能问谁?” 赵逸堂是独子,从小身体不好,没少吃药,发过几次热症,一条腿瘫了,招到不少嘲笑。 自从七年前,中原来了个奇人,自称通天教主,身怀奇功,来登州开坛,建分舵,施给当地许多恩惠。 石岛上有个赤山明神像,是赵家祖先自筹造的。 赤山明神,大海神,东瀛天台宗三世座主圆仁大师,曾三赴此像前拜谒,莫大殊荣。 于是,通天教主在其像下设香堂,庆祝足足七天。 走前,他在赵家留宿一晚,送给赵逸堂一本秘籍,并告诉他: “有朝一日,你能展翅腾飞的话,所受一切伤痛,非黑非白,枯而不死。” 那本秘籍上,正有四个端正的黄色小字: “不一而足” 第十五章 九层楼船 腊月初四,海水涨潮在寅时。 赵逸堂不管受任何伤,伤口必然呈黄色,没有大碍。和桑、甘两人商量,翌日启程。 赵家预备好了一艘船,官称‘走舸’,正是当年赤壁大战,黄盖去诈降曹操,所坐的。 走舸是小船,跑的快、擅于隐蔽,除非遇到鲨鱼,一般不会有事。 甘忌意气风发的走向船港,赵逸堂送行,随便,捧出一把长剑。 “六爷,段副教主将‘裴旻剑’委托与我,今日奉还。” 睹物思人,在甘忌的眼中,它代表着甘拜风,是一种勇往直前的力量。 寅时,天还黑,空气不错,西北顺风,无雨。 “六爷,您坐稳咯,我驾船猛。” “不猛,我还不坐呢!” 走舸踏浪而行,海水不时打在船板上,溅了两人一身水花。 很快,甘忌泛起了恶心,调息、吐纳,都没用,愁眉不展。 他晕船了,晕的并不是时候,因为,十几只海东青,监视到了这艘走舸。 在辽国水师的暗语中,海东青出动,是为出海剿匪或演习的水军探查航路来的。 几声飞禽嘶叫,桑把头吃惊一看,暗叫不好,按照他的经验,附近,有大批辽兵。 此刻,四方黑漆漆,长善岛的灯塔忽明忽暗,但,路途遥远,无济于事。 “要是早走一刻,转向回长善岛,一定来的急,奶奶的,辽兵要偷袭吗?” 渤海湾匪患严重,不和辽国朝廷妥协,水师常不定期出海征讨。 ‘嗖’得一声,一枚烟火腾空炸开,桑把头希望自己岛上的哨岗能看到,准备御敌。 附近,三十艘大小兵舰,黑压压的,躲藏在夜色下,烟火一出,闪出了它们的身影。 甘忌面色沉重,瞬间,变得精神大振。 什么附近!简直是近在咫尺!四周,全是挂着青牛、白马旗的兵舰,将他们团团围住。 “把头,你这烟火放的真是时候!” “你看着近,其实远着呢,一时半会,它们过不来的。” 海上就是这样,桑把头放弃了逃走的念头,只给岛上发信号。 “去说说吧?不谈,我们走不了。”甘忌道。 北枢密院统管军事,为了彰显治下的安全,多次和海盗们谈判,希望不要惹事。 谁知这些人自由惯了,不肯低头,于是,大将军萧桓生请命,举家迁移北皇岛,成为海盗一员,尽量保证来往航船不受宰割。 桑把头正踌躇不前时,一艘小舟漂来,舟上两人,一个艄公、一个使者。 “船上人听着,我们是大辽都里镇水师,请桑把头出来说话!” 桑把头垂首,同甘忌上了兵舰。 那是一艘足有九层的楼船,在顶层,大都督萧桓仁,正抱着几个女子嬉闹。 萧桓仁和萧桓生是亲兄弟,哥哥是北皇岛岛主,弟弟是水师都督。 桓仁好色,听说甘州回鹘得到一批波斯国美女,生的高鼻深目,向回鹘王仁裕索取,仁裕同意,送了十六个妖艳的,供他玩耍。 “桑把头,汉人说冬天不宜运动,怎么天还没亮,你就这么勤快?” “缺淡水了,去了登州一趟。” 淡水是海上必需品,在海盗的黑话里,是‘人’的意思。 和汉人打交道,要学汉语,萧桓仁说的很好,更知道这些黑话。 “长善岛出了新丁,斯莉,你主人办事真好。” 斯莉,波斯国人,几个女人当中的一个,萧桓仁最宠爱她。 “这少年,应该就是吧?”斯莉媚笑道。 甘忌开始还为不通言语还恐慌,想不到,这些异国人,都会说汉语。 “桑把头识人眼力不假,实不相瞒,我萧桓仁来势汹汹,正是为了他!” 萧桓仁一指甘忌,伴随着一声巨浪,滔天震响。 斯莉娉婷袅袅,朝甘忌走来,一双水润大眼生媚,纤纤细手,搭在甘忌肩上。 “我家都督欣赏您的才干,亲率大军来请,不知,您肯赏光吗?” 甘忌平生第一次被女人这样接近,脸上,红彤一片。 “我与都督素未平生,都督怎知道我的?” “都里镇水师纵横渤海,一举一动,都督自然知道。你若起疑,我提一人,你便可安心。” “谁?” “甘州回鹘王,药罗葛仁裕,是奴家的主子。” 原来如此,甘忌凝视着斯莉的绰约风姿,眼神中,饱含默契。 仁裕在太行山上展示出精湛的内功修为,险些让甘忌落败,此刻,这西域女人的魅惑阴柔,致使他现在,还心跳不止。 桑把头久在海上,却对北武林盟中几大高手心知肚明。仁裕、老折、耸昌厮筠,自成一派,威震西陲,中原武林中,无人不知。 玉玺一事,通天教在甘忌被捕后,李继憺亲下手书,散布消息,言说: “吾,本庄宗之子,父自号‘李天下’,宠信伶人,丧命身亡,自此,叔李嗣源、兄李从珂,互相残杀,争夺天下,不料,被石氏敬瑭所得,皆沙陀本族人也。敬瑭割‘燕云十六州’让与辽,为中原人所不齿。敬瑭死,子重贵即位,有景延广者,举国之力抗辽,无奈,被辽吞灭,劫重贵归辽,封锁消息,无人知晓其现状。” “然,重贵虽为亡国之君,亦是沙陀族人,且身怀玉玺,不知所踪。玉玺,乃中华国宝,绝不能落于外族之手,须得团结一致,协同步调,北武林盟因与通天教通力合作。今有北汉王刘崇应允,遣送一子,入辽探查重贵下落,各分舵务必帮扶,不可为难,李继憺顿首。” 以往,通天教下发令函,言简意赅,像这样的长信,非常少有,不由得大家不谨慎。 桑把头听她报出仁裕姓名,立刻云开雾散,向萧桓仁道: “这位兄弟,姓甘,是登州府一名在册的色役,请他来长善岛骟马,白天带人不方便,只好天黑行事。都督既然喜欢,桑有四愿送给都督。” “桑把头,你当了二十一年海盗,我可从没见你服过软。”萧桓仁道。 “要服,大辽水师好不容易筹集,萧都督没少费心,这等大事都能做成,当然要服。” “你以为,服软了,我就会放你走嘛?” “都督如果要杀,就不必请我上船,那艘小小走舸,早被您的抛石机打碎了。” 萧桓仁默然,命副官上前,道:“那就速速准备一艘舢板,送桑把头上路。” 第十六章 冤案 桑把头安全的走了,萧桓仁没有难为他,也没有难为甘忌,反而变了个人。 九层楼船气派,气派到鲨鱼都会‘望洋兴叹’,不敢下嘴找茬。 萧桓仁把他请到五楼,一间较阴暗,不透风的房间。 斯莉拿着灯盏,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吩咐下人出去。 有灯就好了,甘忌环视一圈,见屋里摆设简单,像个祠堂,迎面有供桌,和一个灵牌。 可能是久在外漂泊的缘故吧,甘忌恍然以为,这里不是渤海道,而是太行山老家,后院的祭堂、那些可以做烧火棍的灵位。 “咦,差点忘了,我可是锦帆侠甘宁的后代。”甘忌胡思乱想着。 “这是家父的牌位,特地请中原匠人做的。” “都督不是辽国人?辽人也会有祖宗牌位?” 萧桓仁神色凝重,激动道:“不,我不再是辽人,大惕隐司,早将我们除名了。” 大惕隐司,总管皇族政教、宗册玉牒,看来,他是贵族。 “都督的父亲,因公,还是因私?” “若是因公,我萧家,何故来这北皇岛?总之,是不会因私的。” 公私不明?甘忌微微颌首,必然是朝堂冤案了。 “先生!桓仁请求您!我父亲蒙冤,被朝中奸佞所害,我知道先生的能力,请您,请您务必为萧家正言!” 萧桓仁一跪,正如推金山、倒玉柱。泪痕积在面颊上,痛苦不堪。 先生?不是六爷吗?难道是回鹘女人泄密了?甘忌朝斯莉一瞥,斯莉居然在点头。 “我是个色役,朝廷的事,也不懂。能帮您什么呢?” 萧桓仁俯首罢,望着灵台,长篇大论起来: “我父亲,叫萧束述,是大辽的夷离毕,类似于你们中原的,刑部尚书,父亲为官时,惩办贪官,杀权臣,得罪了不少朝中大员。” 灯盏摇曳,照在那灵牌上,几经欲灭。 “今年,我父亲探得一处消息,说在几年前,大辽灭晋国时,现在的北院枢密使,耶律安博,伙同赵王,密谋收受晋国皇帝石重贵的贿赂,向太宗皇帝撒谎。” “什么谎?” “中原人有传国玉玺,得者,才配得天下,太宗却被两个奸人骗了,说玉玺早已失传。” 萧桓仁言辞狠厉,好像,玉玺就该被辽人得到一样。 “令尊身故,就是这位耶律安博,所为了?” “不止有他,大林牙院、敌烈麻都、天下兵马大元帅府,都有参与!” 有这么些人,甘忌哑口无言。 “这些只是我知道的,正因为仇人多,我们才举家去北皇岛,多亏南院大王挞烈世叔,想了个筹办水师的路,不然,我萧桓仁今天,已经死了!” “大林牙院,主管文翰,敌烈麻都,主管礼教,并不在朝政中心,为何要对你父亲下手?” 斯莉听他指中要害,大感诧异。 “您不知,这大林牙院的主官,叫林牙。此人精通书法,与北汉国客省使,王佐之先生是莫逆之交,两人不仅工笔纯熟,共同好色。家父有妻妾三人,其中最小的姨母,是从中原来的,颇有姿色。可惜家父并不宠她,倒便宜了这林牙!” 他陈述冤实,本来声色悲壮,甘忌却越听越鄙夷。刚才见他时,那番纸醉金迷,和林牙比,好不到那里去。 “父亲好面子,他一生周正,决不肯让家人给自己抹黑,密而不发。转过年,大家齐去狼主万岁帐中贺岁,当晚,也是现世报,这林牙的哥哥,叫赞固,喝醉了酒,误闯王帐,惊了狼主的宠妃甄姬,狼主大怒,命家父审讯赞固,次日,将赞固的尸首,送还了林牙,自此两家结仇。今年,家父遭难前,他还亲笔先写罪状,至书大惕隐司,一家老小,全部削籍出户。” “嗯,那敌烈麻都,又能如何?” “麻都掌管国中司礼,精通礼仪,大惕隐司里的法器、祭器,全部在麻都手里。‘南边’把持财政,下辖有‘五府七司’,他也结交,厮混久了,竟成了‘半懂经济’。” 他所谓‘南边’,指南枢密院,与北枢密院职责不同,由汉官统领。 辽国国土开阔,财税官职复杂,统称‘五府七司’。 “此人身为礼官,能攀附‘五府七司’什么?” “他若不是礼官,却要犯难了。只仗着司辖法器、祭器,借给人用,偷运钱币、盐、铁等物,变成贿金,充括官僚腰包,广受‘南边’好评。” 用礼祭的器皿,盗取国家财产,当真胆大妄为。 “于是令尊查出此事,麻都想叫他死无对证,起了杀心?” “是,父亲极重礼数,没有逮捕麻都,只是明里暗里,对‘五府七司’打压查扣,撕破了麻都的钱袋,结下仇来。” 撕破的,又何止是麻都的钱袋。 “一个司礼,一个文翰,怎么会害死令尊?”甘忌不相信,这两个辽人会什么绝世武功。 “这便是安博捣的鬼了!” 萧桓仁一拳重重的砸在供桌上,气势汹汹。 “这贼子,哄骗狼主,怕被家父告发,连同上述二人,先是麻都,假借改过之名,派人赠给我家不少银两,恰逢今年,北汉王刘崇,与狼主决议,对周国用兵。安博命林牙统筹军务明细,发现亏空了大笔费用。” 财权,由南枢密院把持,要开战了,军款必须转送北枢密院。 “迷雾中,跳出了个宣徽使仁宽,举报盐铁司使雷厉风,未向北枢密院交齐军款,转而贿赂家父与麻都,贪污军款是大罪,三人被免职,狼主命仁宽代理夷离毕一职,审查此案。” 雷厉风!甘忌哑然失色,岁寒四友之一,雷叔叔,是辽国的盐铁司使! “家父身陷囹圄后,安博曾来探监,讲明一切。原来,安博与北宰相迪父,讨好天下兵马大元帅赵王爷,企图谋反,在北枢密院提了款,招兵买马。而麻都赠与我家的银两,数目竟对的上,摇身一变,成了贿金。” 萧桓仁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像个女人。 “麻都是替罪羊,不会严办,雷厉风是‘南边’的人,罪不至死,只委屈了父亲,无端成了霉鬼!可惜朝中无人出面指正,否则,岂容他们安睡!” “杀鸡儆猴,必有一死,否则,不足以临照百官,此计借刀杀人,妙。” 甘忌喃喃着。见萧桓仁泣不成声,斯莉着实难过,祈求道: “六爷,萧家能谋得一个水师的差事,多亏南院大王挞烈,此人忠厚赤诚,可以托付。我叫桓仁来接应您,是想求您,此去临潢府,能否给萧家洗雪前耻?” 甘忌见不得女人哭,忙道:“此事,因令尊探查玉玺而起,我想,要拿回这件国宝,定然绕不开令尊的冤案,拨乱反正,是一定会的。” 两人听他似乎是答应了,立即如捣蒜般的叩头,奉上百两蒜头金,塞进甘忌的料袋里。 “先生,您应允替萧家翻案,萧桓仁无以为报,上岸后,一干荆棘困难,全由小弟开路,保准能您顺顺利利去临潢府。” 到了临潢府,又会被人指使去做什么呢?甘忌苦笑地想。 “不过,您得有个辽人的名字,姓萧,不好,姓耶律吧,就叫,耶律忌?” 听着萧桓仁的询问,甘忌选择了沉默,他走上船舷,任由海风,冲击他瘦削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