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客栈》 1、我是谁? 头顶上是苍茫的天空,脚下是苍白的大地。 这里没有日夜,没有寒暑。空荡荡一如她的心。 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只是机械的迈着脚步,不时喝一口葫芦里的酒。 那是个看上去极普通的葫芦,大约一个手掌大小,但她从来不担心里面的酒会喝光。 她隐约记得这葫芦里的酒是有味道的,是什么时候索然无味的? 她晃了晃有些沉重的头,对此丝毫没有头绪。她想,大概是因为自己行走的时间太久,有些累了的缘故。 刚刚想到累了,疲惫就涌了上来。她抬目四顾,希望能找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这个地方太空了,那怕有一棵树给自己靠一靠也好。 一阵清甜的花香飘入鼻腔,直沁到人的心里。 顺着香味她看到了不远处,一片翠绿华盖托着的粉红色的云霞。 那是一棵正值花期的绒花树。树身庞大,约摸几十围,也不知到底活了多少年岁。顶上枝繁叶茂,茂密的翠绿枝叶上泼泼洒洒开满了花朵,远远看去就跟落了一层云霞似得。 她向那棵巨大的绒花树走去,在一根突兀的粗大树根上坐下。对着绒花树根部将手中的葫芦倾倒:“来,你也喝一口……” 就在葫芦里的酒就要流出来的时候,一只修长的手将其挡住:“我不喝。”声音温润。与此同时,花香更浓。 她回头,就看见一个未着寸缕的修长男子。 男子的面容极精致,只是眼睛是紫褐色的,头发是绿色的,末梢还未能完全化形,翠绿的枝头上开着粉红色的毛绒绒的花朵。 她下意识的抬手一挥,点点金芒,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仿佛一场金色的雪将那男子笼罩其中。等雪落了,那男子身上已经穿了淡绿色的衣袍,头发也变成了黑色,顺滑的披散在身后。只是他的眼睛还是有些紫褐色。 “我不会感谢你的。”男子望着她:“是你害的我几万年了还不能化形。” “我?”一股难以言状的苦涩涌上喉头,让她觉得嗓子十分不舒服。下意识的,她就将手中的葫芦送到了嘴边,想要喝上一口,压压那股苦涩。 男子面无表情:“喝吧,喝吧,喝下去你就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的手一顿:“我……是谁?”如果没有人说起,她大概永远不会想这个问题,可现在,她有些想知道。 男子转身,似乎有些生气:“我怎么知道?我不过是个连化形都做不好的小妖。”说话间已经隐没在了庞大的树杆里。 她凝眉深思,心底有什么翻涌起来,十分难受。一连喝了好几口酒,才把那股难受压下去。但随即她就诧异起来。这次喝到的不再是索然无味的浆液,虽然苦涩,可确确实实是酒的味道。 胸中有什么炸开,说不清,道不明。 她忍不住抬头又喝了一口。这次却不急着咽下去,而是将那酒含在嘴里细细品味。初入口时,确实是苦涩的,但之后就有也不知是酸还是涩的味道出来。最后,当她把那酒咽下去的时候,似乎还有一丝丝的甜。 有了这个发现,她就坐在绒花树下,一口接着一口的品味,乐此不疲。把思考自己是谁这个问题重新抛到了脑后。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久,那酒的味道越来越淡,最终归于淡薄。 这样的无味的酒她不知道喝了多少岁月,可这次却有些不能忍受。她拍了拍树杆:“小妖,出来。” 绒花树寂然挺立,半响没有动静。 她有些不耐烦起来:“小妖,要我揪你出来吗?” “你好吵。”男子不满的声音传来,精致的面容从树杆上凸显出来:“什么事?” 她一笑:“没事。”除了葫芦里的酒重归平淡,她还真没什么事。 树妖翻了个好看的白眼,重新隐没进树杆中。他可不像这人那么闲,他要去修炼。 看着树杆上的面容隐没,她并不生气,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有任何情绪了。久到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她现在在乎的只是手里的酒。 她把葫芦递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满意的点点头:“有点儿辣。” 但这满意并没有持续多久,酒里那一点儿辣味就消散无踪了。她毫不犹豫的再次抬手拍树杆:“小妖,出来。” “又什么事?”这一次,她叫了好久,树妖才不情不愿的回声。连面都没露。尽管如此,她还是很高兴,然而她真的没什么事…… 这次,酒的味道持续的时间更短。她只好再次拍树杆:“小树妖,小树妖……”但她实在没什么事,也想不出要和小树妖说什么,只能这么叫他。 树妖被她烦的无可奈何,只能现形出来:“祖宗,你到底想干什么?” “呃……”她觉得自己叫人家出来,总要说些什么:“我到底是谁?” “不知道。”树妖几欲抓狂:“我都说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树妖。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怎么知道?” “……” “还有事吗?没事我要去修炼了,不要烦我。” “好吧。”她点头。但是,没过一会儿,她又忍不住叫他:“小树妖,小树妖……” 树妖不理她,她就一直叫。 “啊……”树妖终于忍无可忍,伸手就去捞她手中的葫芦:“让我把什么都忘了吧,我情愿做一个笨木头。” 她的反应远比他快,手臂轻轻一晃就将他的手避了过去:“此话怎讲?” 树妖指着那葫芦:“喝了那里面的东西,就不会有烦恼了。” 她恍惚了片刻:“好像是噢。可你一个小小树妖是怎么知道的?” 树妖向四周看了看,忽然向某个方向一指:“是他告诉我的。” 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孤零零突兀着一座小庙。只是她从来不曾注意过,所以没有发现。 “他还在?”她问树妖。话一出口,自己先愣住了。他是谁?为什么自己要说‘他还在?’,而不是问‘他是谁?’。 2、我走了 她再一次陷入沉思中…… 树妖见她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乐得清静。身形退入树杆里,继续修炼去了。 寂静空旷的世界中,不知何时起了一阵微风,吹得绒花树上的花朵纷纷而落。一时间粉红的花朵乱纷纷直迷人眼,清甜的香气仿佛要从每一个毛孔中浸润到人的心脾里。 刚刚隐进树杆的树妖仓惶而出:“你做了什么?” 她回过神来,目中还有些迷茫。呆呆的望了树妖一会儿,眸子中才清明起来:“你说什么?” 树妖指指纷纷零落的花朵。 只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落花已经铺满了地面。树下如同铺了一层粉红色的绒毯。 “好美!”她伸手接住一朵飘落的花朵,由衷的赞叹。 树妖望着她,脸色泛白:“你隔三岔五的就给我喝你葫芦里的东西,害的我每每要从头修炼。如今又催落我的花朵,害我修为倒退……”他咬着唇,眼圈发红,目中水光潋滟。 她的目光被他眼眸中的水光吸引。等她回过神的时候,指尖已经触及他浓密的长睫毛。 树妖下意识的闭眼,两颗豆大的水珠从他的眼缝中泌出。挂在浓密的睫毛上,微微颤抖。 她用指尖轻轻一碰,那晶莹的水珠便落到她指腹上。 她愣了愣,忽然像被烫着了一般,飞快的转身便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胸中几欲失控的澎湃之气才稍稍平息。她下意识回头。那棵巨大的绒花树已经变成了视野尽头一小片翠绿,仿佛镶嵌在苍白大地上的一颗绿翡;又仿佛苍茫天空中唯一的一颗璀璨的星子。 不知怎得,她脑海中浮现出两粒晶莹的水珠。那是树妖的眼泪。 她再次转身,几乎是飞掠了回去。 树妖还站在树下,望着花朵零落一空的枝头伤心。不过并没有继续哭。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小树妖。” 树妖转头:“干嘛?”黑亮的头发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头翠绿的枝叶,好像戴着一个树枝编成的冠。白净的面皮隐隐泛着青绿色,目中的紫褐色更浓。颈项间有斑驳的树皮纹路露出来。 “那个……”她站在从地面凸起的巨大树根上,居高临下望着树妖:“我可以补偿你。” 树妖仰望着她,没有说话。他虽然不清楚她的来历,但是知道她的修为非同一般。对于她说的补偿很是动心。但玄荆说,这世间没有免费的好事。他不知道她有没有什么目的。 她蹲下身,向树妖招手:“过来,小家伙。”虽然树妖的化身是成年男子的样子,但在她眼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东西。 在她‘补偿’的诱惑下,树妖只觉得腿脚都不听使唤了。不由自主的就走了过去。 她将食指咬破,挤出一粒朱红色的血珠,轻轻滴到了树妖的眉心。那粒血珠仿佛有生命,一碰到树妖泛着青气的皮肤就迅速渗透了进去。 树妖只觉得眉心如同被一道火箭穿透,炙烈的疼痛顿时炸裂开来。 “呃……” 那痛瞬间就弥漫到了四肢百骸,痛得他蜷缩在地上,连呼吸都不能够了。经络中似乎有一股烈火在流窜,他觉得自己就要被烧成飞灰了。 “啊……”眼前一片火红,仿佛汹涌跳动的火海。 他以为先前那似乎被燃烧的痛已经是极致了,没想到更猛烈的痛还在后头。就好像经络被抽出,身体被硬生生撕裂开来,然后再被揉捏到一起,再被撕裂开来…… 如果此时能晕过去,那一定是最幸福的事。可偏偏他的意识无比的清醒。他清楚的知道,她把自己用术法牢牢束缚在地上,让自己连挣扎都不能够。 什么叫生不如死? 大概没人比此刻的树妖更清楚。他实在受不了那烈火焚烧、撕裂、糅合的苦楚,连自爆元神都想到了。可惜现在的他连自己的元神也控制不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阿虚,他受不住的。” 树妖被折磨的如同死灰一般的心,忽然生起希冀来。他听出来了,这是山神玄荆的声音。当初,就是玄荆告诉自己,不要再喝她葫芦里的水。要不然自己的修为永远不会长进。 他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因为接下来,他就陷入深度昏迷之中,就跟他心智未开时一般。昏昏沉沉,不知年月…… 等他醒来时,就看见她背对着自己站着,在她的对面站着白眉、白发的玄荆。玄荆几千年不曾舒展的眉头,一如既往的皱着。目光沉静。 树妖动了动手脚,发下自己能动了。一骨碌从地上站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绿色衣袍不知何时换成了玄色锦袍。他虽然是个小妖,但妖类天生灵慧,生而知之。虽然不清楚这玄色锦袍的厉害之处,但也知道这并非凡品。不像先前那绿色的袍子,是用自己的精气幻化而成的虚拟之物。 玄荆的目光并没有因为他的醒来而有半分转移,他无比专心的望着她。反倒是她听到动静转过了头。只一眼,她就再次愣住,魂游天外…… 树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又发呆?” “嘘……”玄荆竖起一指,示意他不要出声。 但是已经晚了,她的神思成功被树妖召回:“那个……”她似乎并不善言辞:“我走了。”说完头也不回的向那一片苍茫中走去。 玄荆默默望着她的背影,没有说话。 树妖忽然想起什么,冲着远去的背影高声问道:“你是不是叫阿虚?” 3、寂灭之水 远处的身影顿住,回身:“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树妖道:“你再次回来的时候,能不能把你见到的风景和我说一说?” 远处的身影沉默了,许久才又动了起来。不过不是往更远的地方走,而是往回走。当那张尖削的面容越来越清晰的出现在眼前时,不知道为什么,树妖觉得又想落泪了。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一个孤独的人,好不容易盼来了很久才来拜访一次的老朋友。但她明明是刚刚才离开,都没有走出他的视线范围又折了回来。 “你现在就要和我讲讲那些旅途见闻吗?”树妖红着眼圈望着她。 “其实……”她低头,又抬头:“我什么都没有遇见。” 这时,一直不曾开口的玄荆忽然说道:“你不是没有遇见,只是不想记住罢了。” 他和她一同望向玄荆,玄荆的目光撇了一下她手中的葫芦:“它叫‘寂灭’。喝了寂灭之水,就算是大罗金仙都会前情尽忘。”说完回自己那荒败的庙宇去了。 她望着玄荆的身影隐没在破庙之中,习惯性的把葫芦往嘴边送。 树妖道:“既然喝了那葫芦里的水会把以前的事忘了,为什么还要喝呢?” 她闻言顿住:“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喝。” 树妖道:“那大约就是玄荆说的‘酒瘾’了。你要喜欢喝酒,我这里有自酿的,不如你尝尝可还适口。要是喝得,以后就不要喝那葫芦里的了。” 她想了想,点头:“也好。” 树妖高高兴兴的从树后捧出一个白瓷的坛子来。又取出两只同色的白瓷酒杯。瓷坛破开,一股浓郁的酒香掺杂着淡淡的花香扑鼻而来。 酒浆倒入杯中,色泽金黄,轻轻一晃便在白瓷的杯沿留下一道浅浅的印记。入口醇厚绵长,下喉回味悠长。 “好酒。”她轻轻叹谓,忍不住就多喝了两杯。只觉得肺腑间一团温热,熏得整个人都暖洋洋起来。 “你喜欢就好。”树妖放下酒杯,专一给她斟酒。 “你也喝。”她递上自己的杯子。 树妖略迟疑了片刻,凑过如花唇瓣,就着她的手将杯中的酒饮尽。 “我叫杜若。”他望着她,一双眸子如同褶褶生辉的黑色宝石。 “我……”她又喝一杯:“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树妖道:“那我就和玄荆一样,叫你阿虚好不好?” 她点了点头。 树妖给她斟酒:“我真的很羡慕玄荆,他记得好多事。而我只记得最近三千年的时光。”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她说着,再次将自己的杯子递到了树妖杜若的唇边,似乎做惯了这样的动作,很是自然:“他不是说喝了寂灭之水,就会前尘尽忘吗?等我一会儿给他喂一盏去。” 杜若低头将杯中酒喝了:“这又何必呢。有我们两个没有记忆的人就够了,何苦再多一个?” “苦吗?”她下意识又去摸挂在腰间的葫芦。心里升起一股想要喝一口的渴望。 杜若的面色一紧。她察觉到他的神色,把手从葫芦上放了下来,旋即又伸了过去。把葫芦摘下,把酒杯倒满。盛在白瓷酒杯里的水清凉透彻。 她捏起酒杯,深深嗅了一口。大约是沾染了杜若的酒的芳香,这水也变得馥郁芳香起来。 她仰头一口将杯中水吞进口中,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这酒没有玄荆说的那么厉害。我先前喝了很多,不还记得你吗?” 杜若道:“那你记不记得曾经很多次在我的树下歇息?” 她一愣,还真没印象。 杜若道:“其实我也不记得。是玄荆告诉我的。他说你每隔千年就会从我的树下路过,在这里歇息之后,重新上路。每次你在我的树下歇息,总会给我喂你葫芦里的水。于是,每次你一离开,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比普通的树多一丝灵智而已。” “许是他骗你呢。”她望着杜若,语重心长:“你还太小,不知道人心叵测,最是难以揣摩。” 杜若道:“原本我也是不信的。他说你每隔千年必会从此经过,可我等了三千年都不见有人来。直到那一天,你远远走来。我忽然就信了。那种感觉……好像很陌生,又好像很熟悉……”杜若皱着好看的眉毛,努力想要把自己的感觉说的更清楚。 “我明白。”她点头,因为那种感觉,她也有。 “阿虚,留下来吧。”杜若突兀的冒出这一句,然后连他自己都被惊住了。他不过是个刚刚化形的小妖,虽然经历了炼狱一般的洗筋伐髓,修为大增,可在她的面前实在连蝼蚁都算不上。但他实在太寂寞了。 他站在这片寂静空旷的土地上,除了整日眉头紧锁,沉默无语的玄荆,连只鸟也没见过。这三千年来,他每时每刻都在等待,都在企盼那个每隔千年就会路过的人。 当看见那个纤瘦的身影向自己走来时,他的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喜悦和委屈。 他很高兴,终于见到了那个盼了三千年的人。同时又委屈,自己等了这么久,等来的却只是那人短暂的停留。所以,他忍不住就想发脾气。 但她不和自己计较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自己怎么会想要把她留下来呢? “要不……”他很是艰难的做出一个决定:“等你走得时候,再给我喝一次你葫芦里的酒吧。” “为什么?”她望着他干净的面容:“你不是不喜欢忘记过去吗?那样不是还要从头再来?” “因为在这样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这里,等着人经过很难受。”他鼓足勇气对上她的眼睛:“你能明白吗?” 她轻轻抚上他的黑发,像抚摸着一个孩子:“那你为什么不去旅行呢?走在路上,什么都不想,其实也不错。” “我是树啊,我是一棵树……” “……” 是啊,杜若是一棵树。就算能修出化外之身,他也不能离开本体太远。要不然迟早神魂俱灭。 “可我留下来做什么呢?”她已经习惯了行走,一个人走在路上,什么都不想。如果让她在一个地方无所事事的待着,她觉得自己会疯。 “喝酒啊。”杜若脸上一派天真。他虽然不知活了几万年的岁月,可到底只是个刚刚化形的小妖。不管他的外表怎样成熟,内在还是孩童般的纯真。 她一笑:“好。”她似乎很喜欢笑,每次开口前都会露出微笑的样子,但这次的笑和以往都不一样。以往她的笑只浮于表面,这次却仿佛从眼底深处绽开一般。 “太好了……”杜若孩子一样的欢呼雀跃,和他翩然若仙的外表一点儿也不相得。 “玄荆,玄荆,阿虚答应留下来了呢……”他向着玄荆的破庙跑去,语气中满是快活。 4、慢慢等 玄荆在破庙前显出身形,眉峰皱的更紧:“你说什么?” “阿虚答应留下来,以后我们又多个人做伴。”杜若迫不及待的向他诉说,拉着他的手臂往绒花树下拖:“真的,真的,我不骗你。”但他虽然使出了全力,可玄荆还是巍然不动。 玄荆深邃的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望着绒花树下那个单薄的身影。 大约是察觉到玄荆的目光,阿虚转过头,冲着他嫣然一笑:“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玄荆下意识抓住了杜若的手臂,他手上力气很大,几乎要把杜若的手臂捏碎。杜若痛得大叫:“玄荆,你干什么?” 玄荆这才回过神来,急急松开杜若,身形一晃向绒花树下掠来。但他并没有走进庞大的树冠之下,而是停在了树冠遮蔽的边缘:“你真的要留下来?”语气十分不善。虽然做了两万多年的山神,妖王的遗风还是无法根除。 阿虚反问:“怎么……?”一股无形的威压突然升起,头顶的绒花树枝叶承受不住,开始索索发抖。远处的杜若脸色大变:“阿虚,你又对我做了什么?” 阿虚闻言,威压顿时消散。 玄荆垂下头去:“是我逾越了。”缓缓退了回去,一直隐没到破庙之中。两万多年,他其实和这个须弥之虚的主人并无什么交往。最多就是每隔千年,远远的看上她一眼。他退去,完全是畏强凌弱的妖类本性的缘故。 杜若跑回树下,冲着耸肩而坐的女子叫道:“你知不知道,刚刚我的元神差点儿被你震伤?” 阿虚抬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到黄荆精用那样的语气和我说话,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黄荆精?你是说玄荆吗?”杜若真是小孩子心性,转眼就把刚才差点受伤的事给忘了。 阿虚点头:“你和他做了许多年的邻居,竟然都不知道吗?他本体是棵黄荆树,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毁了。” 杜若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你可唬人吧,哪有本体毁了元神还能好好存留的?没听说过谁能用化外之身修炼的?” 阿虚笑道:“我骗你个小妖做什么?他的本体虽然毁了,难道不许他附着在别的物体上继续修行?” 杜若哑然,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好奇:“那他附身在什么物体上的?” 阿虚一笑,抬手挥去。只见面前空旷苍白,寸草不生的天地间忽然升腾起一片浓稠的白色雾气。等那白雾散尽,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座磅礴大山。 山上草木葱茏,飞瀑流泉在祥云瑞霭间若隐若现。虽看不见飞禽走兽的踪影,但林间鸟鸣声清脆婉转,间或有一二声鹿鸣呦呦。 杜若好一会儿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不可置信道:“这是幻术吧?” 阿虚笑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幻呢?” 杜若道:“那怎么先前从没有见过这座大山?” 阿虚笑道:“你才多大?没见过的事物多了。”又望向面前的大山:“这就是玄荆现在的本体了。” “这座山吗?”杜若惊叹:“那他可真大。” 阿虚道:“此山名‘芥’,黄荆精当年本体湮灭,机缘巧合附着在此,才成了这里的山神。” 杜若笑道:“那他不是应该叫做玄芥?” 阿虚笑了笑,没有言语。 杜若毕竟有三千年的修为,很快就从惊叹中回过神来,望着阿虚问道:“你喝过寂灭之水,怎么还知道的这么清楚?莫非那水真的没有玄荆说的那么神奇?” 阿虚道:“有些事,存在本能之中,大约和记忆无关。所以,我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杜若好奇道:“那你还知道什么?” 阿虚反问:“你想知道什么?” 杜若再次语塞。他自开灵智,见到的无非就是苍茫的天空,苍白的大地。荒凉而空寂的世界。世界之外还有什么,他根本无从知道,更遑论想象。 三千年来,他所求的,不过是那个每隔千年出现一次的路人。从希望到失望,最后在无望中又陡然升起从没有体味过的欢愉、委屈,甚至还有埋怨。 这个时候的杜若,还不知道世间有七情六欲。 七情者:喜、怒、哀、乐、爱、恶、欲,六欲者:眼、耳、鼻、舌、身、意。 世间种种,莫不因此而生,因此而灭。循环往复,永无断绝。 阿虚看他迷茫的样子,竟然有些怜悯。说道:“那你随着我手指的方向去看。” 杜若依言望去,只见天际一条银线沿着山脚徐徐展开。近了,化成一条平坦的大路。大路一侧是个三岔路口。阿虚指着那路口道:“这里直通神魔、众生、幽冥三界。是三界的出口。” 她的顺着三界的出口指向大路的另一侧。大路在那里分成了六道:“那就是轮回六道。人道、天道、修罗道、地狱道、饿鬼道。也是三界的入口。世间万物,莫不在这六道中轮回。你想看什么,去看便是。” 杜若心中一动:“我可以去看吗?” 阿虚点头:“当然。有我在这里给你看着元身本体,你还不放心吗?” 杜若兴冲冲就走上了那条大路,走了一段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又走了回来:“我还是不去了。是我请求你留下来的,怎么能扔下你自己跑去看新鲜呢。反正我每日待在这里,已经待了不知多少年月了。只要这条大路在,总会有路过的人,讲新鲜事给我听。还比远离本体稳妥些,你说呢?” 阿虚笑了笑,有些不忍心打击他。 这条连接三界六道的大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走的。数万年来,能踏上这条大道的也不过寥寥数人。杜若想等在这条路旁边,听路人讲新鲜事,显然是痴人说梦。 就算他等到了因缘巧合踏上了这条大道的行人,那些人也不可能看见他,更不可能停下来给他讲故事。 有时候,无知反而是一种幸福。 杜若开始了他的又一次漫长等待。如果说过去的三千年,他还知道自己在等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么现在就完全是茫然的等待。但他乐此不疲。好像等待就是他的一种本能。 杜若酿的酒很好喝。阿虚就依靠在绒花树庞大的身躯上,一边闲闲的喝酒,一边看着那个笨笨的小妖,傻傻的等在大路边上。 面前是磅礴的芥山,头顶上是绿荫如盖的树冠。绒花虽然落尽了,可那枝叶青翠的可爱。如果倦了,可以依着绒花树庞大的树身小憩一会儿,每次醒来,不出意料的总能看见身上搭着玄色的锦袍。 这锦袍是抽取凤凰涅槃时的胎精所织。凤凰属火,其胎精却极阴寒。织成锦衣,还需用冥地千年寒冰中封存的三味真火锻炼七七四十九日,方能成此玄衣。身着此衣,水火不侵。更重要的是,此衣可护主。就算是凡人穿上,上天入地也没人能伤他性命。 但这玄衣对她来说,没有一点儿用处。如果可以死去,她也不必靠‘寂灭之水’压制心魔。当时之所以给了杜若,只是想补偿他因为自己的无心之故,害他修为数万年蹉跎不前。谁知那笨妖根本不知道这玄衣的好处,每每用它来给自己挡寒。 这笨妖也不想想,她身为须弥之主,不死不灭何惧寒暑? 她把玄衣抛出去。玄衣化作一道流光扑向杜若,流光散去,衣服已经好好的穿在了他的身上。他回头,笑弯了一双黑宝石般好看的眼眸:“你醒了?”说话间从路边走了回来。 阿虚点头,明知道那条路上不可能有人经过,却还是忍不住问:“可有人路过?” 杜若有几分失望,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但随即就又打起了精神:“或许一会儿就有人来了呢。” 阿虚笑道:“那你慢慢等。” 杜若点头,很自然的拿起酒坛给她斟酒。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把那刚刚被斟满的酒杯拿了过去。 5、寻找心魔 杜若抬头就看到玄荆站在旁边,手里捏着的正是那杯酒。他也不恼,说道:“你要是也喜欢我酿的酒,以后可以常来。” 玄荆道:“我从不喝酒。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你在路边再等一万年也不会有人经过。趁早收心,好好修炼。” 杜若看着他:“那又怎样呢?” 玄荆的眉头皱的更紧,垂到腰际的白发无风自舞。 阿虚淡淡道:“玄荆,你的心乱了。” 玄荆猛然将杯中酒饮尽,大声道:“不,我没有。” 杜若吃惊的望着他:“你不是说你不喝酒的?” “我没喝……”玄荆一语未了,赫然发现手中的酒杯空了,口腔中弥漫着刺鼻的酒味。 “不……怎么会这样……”玄荆一下子将酒杯丢了出去,仿佛被烫了一般。面色灰败的踉踉跄跄跑回自己的破庙之中。 “他怎么了?”杜若十分不解。 “心魔。”女子站起身:“谁都有心魔,只不过有人敢于正视,敢于突破,有人只会自欺欺人罢了。” 杜若问道:“阿虚,你有心魔吗?” 女子道:“有。” 杜若追问:“你的心魔是什么呢?” 女子摇头:“忘记了。” “……” “阿虚,你在干什么?”杜若看着女子绕着绒花树转圈,跟在她后面问。 女子道:“寻找我的心魔啊。” 杜若迷茫:“心魔是可以这样找到的吗?” 女子忽然抬手一招,‘碦嚓’一声轻响,绒花树的一根树枝应声而落。杜若惊惶失措:“你干什么?为什么折我的树枝?” 女子笑道:“你头顶上的枝叶那么茂密,顶着不累吗?我帮你修剪修剪。” “修剪?”杜若根本就没听过这个词,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他很快就被女子的动作吸引去了神思。 只见阿虚双手翻飞,一会儿功夫就用绒花树枝做成了一栋小小的房子模样。有门有窗,十分精巧。杜若天生地养,哪里见过这个,既兴奋又好奇的伸出指头去捅那小门、小窗:“阿虚,这是什么?还会动呢?” 阿虚笑道:“这是房子。” 杜若好奇道:“做什么用的?” 阿虚笑道:“找心魔用的。” 杜若恍然:“这是你做的法器。” 阿虚笑道:“算是吧。”将手一扬,把那树枝做成的房子往起一抛。那小房子被抛到空中,越往下落就变得越大。等到真正落地的时候,轰然一声变成一座真正的房子。 杜若见了,兴奋的都要跳起来了。一阵风就跑了过去。 这是一栋平房组成的院落。坐落在那条连接轮回的大路边上。土坯墙,茅草顶。大门开在正中间,冲着大路。进门是厅堂。放着几张桌子并几条板凳。靠里摆着一个柜台,柜台后面是一个酒架。厅堂往后走,是个由几间屋子围成的小小天井,天井中还摆了一张石桌,几个权作座櫈的石鼓。 杜若新奇的每个屋子都转了一遍,问道:“阿虚,你说的心魔呢?” 阿虚道:“总会找到的。”屈指一弹,小院儿门楣上斜挑起一杆望帘,上面两个大字——客栈。 杜若问道:“客栈是什么意思?” 阿虚道:“就是行人歇脚的地方。你不是要听新鲜事吗?咱们就在这儿开一家客栈。有客人来此歇脚,不正好打听有没有新鲜事可听?” 杜若闻言,脸上的兴奋之色褪去:“其实你不用这么麻烦,这么久都没人路过,我想也许真的和玄荆说的那样,这里不会有人经过的吧?” 阿虚问道:“那你为什么每天还兴致勃勃的在路边等呢?” 杜若白净的面皮忽然飞起霞色,垂下头道:“我也不知道。” 阿虚抬手,拍了拍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杜若的头顶:“世间事有因就有果,你既心动,就一定有引你心生向往的缘由,这便是欲。既有缘由,便要寻个结果。要不然天长日久,这‘欲’郁结于心便就成了心魔。心魔即成,烦恼也就无穷无尽。” 杜若似懂非懂:“原来心魔是这么来的。” 阿虚点头:“可以这么说。人有六识:眼、耳、鼻、舌、身、意,六识生六尘:色、声、香、味、触、法,尘生欲,因生七情:喜、怒、哀、乐、爱、恶、惧。世间心魔千千万,各不相同,但归根结底,不过是因欲生情,情难自制而已。” 杜若道:“可我不是人啊,我是树,一棵树。” 阿虚反问:“那你为什么要修成人形,而不是修成一块石头,或者别的东西呢?” 杜若语塞,良久道:“我怎么知道。” 阿虚笑道:“好了,不知道就别想了。咱们既然要开客栈,我总要教你些世间的规矩。” 杜若只是个小妖,神思很容易就从一个问题转移到另一个问题上。闻言果然不再冥思苦想,高高兴兴的去学所谓的规矩。 这家小小的客栈就这么悄然的开门营业了。店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整日坐在门口喝酒的年轻店主,和一个问东问西,不时站在门前大路上东张西望的俊俏店小二。 “小二,打酒。”突兀的一声,可把杜若高兴坏了。一溜小跑就迎了过来。这可是客栈开门第一个客人。 6、第一位客人 “玄荆?”当杜若看清来人的白眉、白发时,不由有几分失望。等来等去,来的竟然是玄荆。只是,今日的玄荆和往日大相径庭,醉醺醺浑身冒着酒气。 “你不是不喝酒吗?”杜若心思纯净,玄荆说他不喝酒,他就记在心上了。 玄荆满嘴酒气:“你开门做生意的,管我怎样呢?我现在喝酒了,不行吗?” 杜若觉得有理,点头道:“当然行。”虽然有些失望,但他还是很高兴的。急忙去柜台后打酒。 玄荆自己找了角落里的位子坐下,问道:“有什么下酒的菜?” 杜若一愣:“那是什么东西?” 阿虚早已辟谷,自然想不起下酒菜。她不告诉杜若,生长在荒寂之地的杜若如何知道? 玄荆不悦,怒道:“连下酒菜都没有,你们开的什么客栈?”劈手夺过杜若手中的酒就往外走。不意阿虚伸手挡住了他的去路:“酒钱。” 玄荆愣住:“什么酒钱?” 阿虚似笑非笑:“不管我们开得什么客栈,都没有不收钱的道理。” 玄荆在身上摸索了一阵子,颓败道:“没有。” 杜若自开灵智,三千年来就只有他一个邻居。看不得他为难的样子,急忙道:“没有就算了吧。这酒是我闲暇时酿的,你喜欢,尽管来喝就是。” “去。”玄荆并不领情,手一甩,杜若就跟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倒飞了出去。身影在天空中划出一条线,留下一串惊呼。要不是他身上的衣服是玄衣所化,只怕这一下就被拍的魂飞魄散了。 阿虚不笑了,眯着眼睛看着玄荆。玄荆的额头上渗出豆大汗珠,铺天盖地的威压让他喘不过气来,但他的脊背依然挺直,深邃的眸子望着阿虚:“子虚,你杀了我吧。我受不了了。” 阿虚的目光忽然柔和起来,周围的威压顿减:“你自有你的因果,如何要我动手?我这里还缺一个掌柜先生,不如你来做吧。” 玄荆垂下眼睑:“好。”这些日子,他看着他们二人自导自演在不归路边折腾。心里竟然十分的嫉妒。他不肯承认,那是因为自己太过寂寞的缘故,却还是忍不住来了。有时候,人只是自己和自己扭着,一旦迈出那一步,就会发现,原来的纠结根本不算什么。 阿虚笑道:“这里有我一个酒鬼就够了,你还是不要喝了。勉强是求不来一醉的。真要醉时,酒不醉人人自醉。” 玄荆拱了拱手:“是。” “我叫子虚?” 玄荆点头。 “那我……”子虚想要问问自己的过往。忽然又觉得索然无味。正像她说的,各人自有各人的因果,顺其自然吧。 好一会儿杜若才气喘嘘嘘的跑了回来。有玄衣的保护,他被人攻击只会感到疼痛,并不会受伤。他本体在这里,就算被扔出千万里,也不会迷路。 听说玄荆要来客栈做掌柜,他立刻就把刚才被玄荆拍飞出去的事给忘记了。围着玄荆说个不停。听得子虚都光想捂上耳朵。杜若那跳脱的性格真对不起他冷峻精致的容貌。 最后,一向沉默寡言的玄荆忍无可忍,再次将他拍飞了出去。 子虚现在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她一定不会心血来潮开什么客栈,让杜若自己站在路边傻等还清静些。不过,看着他兴致高昂的样子,她也实在忍不下心把这个客栈收回去。 还好来了个玄荆,自己终于不用再被那小妖缠着问东问西。 “来客人了……”被拍飞的杜若一边往回跑,一边兴奋的大叫,这可是他三千年来见到的第一个外人。甭提多新鲜,多激动了。 连沉默的玄荆都被他的情绪感染了,从柜台后走了出来,站在客栈门口向着杜若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果然看见杜若引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玄荆一眼就看出,那是个凡人,而且是个活生生的凡人。男的,大约五十来岁的样子。头戴毡帽,身穿箭袖短衣,围着兽皮裙。两条腿上帮着兽皮的绑腿。肩膀上扛着一根猎叉,上面挑着一头猎物,猎物很大,尾巴都拖到了地上。 “是个猎人。”玄荆不得不诧异。他来芥山两万五千年了,从来没在这条路上见过行人,更别提来的还是一个凡人。芥山者,界也。此界非三界六道之界,而是轮回和永生之界。所谓永生,就是三界众生追求的终极大道。 跨入此界,不生不灭。 看那猎户,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怎么就走到这条路上了呢? 玄荆把目光转向子虚。这个女子虽然看上去面目普通,可玄荆清楚,她是这须弥之虚的主人。能把凡人放进来的,除了她再没别人。 子虚悠然饮酒,好像根本没有察觉玄荆的目光。玄荆知道她不会和自己解释什么,重新把目光投向远远走来的两个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杜若的脸上。 在玄荆的记忆力,妖精面目平庸的几乎没有,要么美貌妖娆到极致,要么丑陋粗鄙到极端。杜若显然属于前者,但他精致的容貌中并无一丝妖娆之气,反而透着高贵冷艳。就算现在一身俗世中店小二的打扮,也遮不住他眉宇间的清华之气。 总之一句话,他长得不像妖,像仙。 这样一个小妖,又没有心机。不管生在三界的那个角落,都早让人给吸干神髓,灰飞烟灭了。生在这须弥之虚,不能不说是他的幸运。 杜若把那猎户引到客栈前面,那猎户看见白眉白发的玄荆下意识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玄荆做为山神,虽然脱却了妖骨,但依旧是当初修成化身时的容貌。肩平胸阔,身材魁梧昂扬。轩鼻方口,眼眸如鹰,锐利而深邃。麦色的肌肤衬着张扬的白眉,如雪霜发,霸道中透着诡谲。和刚刚化形的杜若相比,他看上去更像个妖。 别说那猎户是个凡人,就算是道行高深的修行之人看见他心里都要打鼓。那猎户害怕起来,无论杜若怎么让,他都推脱着要离开。 杜若无奈,但他好不容易迎来这一位客人,实在是有些舍不得就这么失去。不由自主就将祈求的目光投向了子虚。 7、狐狸产子 子虚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放下酒杯走了出来,向那猎户打声招呼:“老伯有礼了。” 那猎户看见走出来的不是那白头发的凶汉,而是个面目普通的年轻女子,紧张的心情稍稍有些和缓。连连点头道:“客气,客气。” 子虚微微笑道:“这里人烟稀少,寻常不会有人路过。老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那猎户轻叹一声:“姑娘,不瞒你说,并不是我自己走到这里来的。是我被一头吊睛猛虎追赶,慌不择路逃到这个路口,无论如何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子虚脸上挂着惯有的微笑:“我是这家客栈的主人。这客栈新开,您是头一位上门的客人。您要是信得过,就进来喝一杯,歇歇脚,再回去不迟。要是信不过,我让伙计送你一程也使得。” 这猎户风尘仆仆,嘴唇干裂,显然是疲惫饥渴至极。闻言不由有些意动。但是目光触及玄荆的白眉白发,还是摇了摇头:“还是不进去了,我离家好几日了,家里不知道怎么着急呢。劳烦姑娘给指个道路,老汉感激不尽。” 杜若闻言,不由满脸失望。 那猎户不肯逗留,子虚也不好勉强。就要让杜若送他回去。要知道走上这条大路就只能向前,如果没人引领,不管前面是天堂地狱,决难回头。 这时,那猎户挑在背后的猎物忽然低低嘶鸣了一声。 子虚闻声望去,这才看清那猎户挑着的是一头身躯庞大的狐狸。此刻那狐狸也正望着她,目中满是祈求,泪水涟涟。子虚轻叹一声,向那猎户道:“不知你这猎物可卖?” 猎户听了,喜道:“自然卖的。”边说边把那狐狸放了下来:“只是这狐狸皮毛坏了,怕是不值钱。姑娘要是想要,随便给几文铜钱就是了。也省得我挑着来回走。” 子虚看那狐狸,约摸三尺长,腰腹十分粗壮。浑身皮毛尽被烧毁,看不出原来的毛色。此时被猎户放在地上,奄奄一息。她又叹一口气:“何苦。”从腰间摸出两枚天圆地方的钱币来。 猎户看了,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也太少了些吧?” “分明是多了。”话音未落,玄荆走了过来,一把将那两枚钱币夺去,分出一个丢给那猎户:“这是赤金所造,不是你们寻常见的青铜。能得一枚已经是你的造化。” 那猎户本来就害怕玄荆,又见他气势汹汹更加的胆怯,哪里还敢分说别的。接了那枚钱币,随着杜若走了。 玄荆扫了地上那狐狸一眼,把截留下来的钱币往自己腰间一塞,抬脚返回了客栈内。 子虚本来也要重新回去喝自己的酒,那狐忽然口吐人言:“上仙,看在都是女人的份上救救我吧。”是个女子的声音。 子虚转头,看向她粗壮的腹部:“你身为妖类,不知自爱,私通凡人,做下孽胎,已然违反天规大律。岂不闻,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我今买下你,免你剥皮抽筋之辱,岂可再生妄念?” 那狐狸听了,目中泪水更是汹涌:“小妖自知罪在不赦,万死难以赎罪。可我腹中孩儿无辜。上仙,求您发发慈悲,略动些恻隐之心,救救我的孩子吧!”其声哀戚,甚是可怜。 子虚并不理会,翻身回去,自饮自酌。任凭那狐哀哀哭泣,全然不为所动。 杜若去送那猎户,他本懵懂纯真。子虚让他去送,他就顺着原路把那猎户往回送。走了一程就看见前面出现了一个小山包,半边红艳艳的火球缀在山包顶上。那猎户见了,说道:“好了,这里离我们村不远了。到这里我就认识路了。” 猎户说完,辞别杜若就往那山包方向走去。 杜若对那山包上缀着的火球十分好奇,不由就想近前几步看个明白。谁知才向前走了一步,眼前一阵恍惚,那山包连同那火球,和那猎户全都不见了踪影。自己正站在黄土的大路中央。面前是一条三岔路口。 没弄明白那火球是什么,杜若不免有些失望。他在三岔路口站了一会儿,想到子虚和玄荆还在客栈等着自己。就扭头回来了。不怪他这么想。他灵智开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玄荆。幼鸟有雏鸟情节,妖也多少不能幸免。他虽然知道玄荆不过是自己的邻居,可心里还是和他很亲近。 而对于子虚的感觉就要复杂一些。毕竟那是他盼了三千年才见到的人。在那之前,两人虽然都不记得对方,但有些事就算是忘记了,也会在心中留下痕迹。一旦时机到来,本能会快于思想做出反应。他第一眼看见子虚就觉得熟悉,觉得喜悦,甚至委屈。那就是本能的反应。 所以,子虚给他的感觉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他心里对她的亲近之情反而比玄荆还多。 杜若回到客栈时,就看见奄奄一息的狐狸目中泪水涟涟,向子虚苦苦哀求。不知怎得,他心里竟然难受起来。脸上凉凉的有什么滑落。抬手一摸,竟然是泪水。他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流泪了呢? 但看着狐狸哭,他的眼泪就控制不住。以至于嗓子里都哽咽起来。 子虚看见他腮边的泪珠,只觉得杯中的佳酿也寡然无味起来。无可奈何道:“好了,我救她就是。” “嗯?”杜若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我没想让你救它。” 子虚道:“那你哭什么?” “……”杜若好看的眉峰微皱,百思不得其解:“我也不知道,就是控制不住。” 子虚走过去,伸手在他脸上一抹,只见那泪水在她掌心化成一粒粒圆润的珠子,晶莹透亮。杜若好奇的凑上过去,想要捏起一颗,手指伸过去,那珠子立刻就散开了,紧接着消失不见了。他好奇的又去捏其余的几粒。 子虚十分有耐心的看他把手心里的泪珠全部捏散,抬手拍了拍他的头:“别跟来。”说完弯腰把那条面目全非,奄奄一息的狐狸抱起来,向院子里走去。 杜若听话的没有跟过去。 笔直站在柜台后的玄荆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接着沉默。 子虚把那狐狸抱进客房,放到床上。伸手在她肚子上摸了一把:“你这孩儿有些古怪。” 狐狸听了,虚弱的点了点头:“小妖怀了他三百年,数日前忽然腰腹酸痛,本以为要临盆。谁知瞬间引动天雷,小妖拼尽修为方才保住性命。那知被猎户擒住,又差点儿命丧虎口。误打误撞才到了上仙这里。” 子虚道:“此子生而半妖之体,本就有违天道。倘若妖性太重,日后必然为祸三界。少不得我立时给他个结果。你可想好了。” 狐狸的泪水又流了出来:“真要那样,合该小妖命绝。” 子虚点头:“如此甚好。”冲着那狐狸的腰腹轻咤一声:“孽障,还不出世,真要累你母亲性命?” 话音刚落,就见那狐狸的肚腹中冒出一团金光。于此同时,那狐狸忽然嘶鸣嚎叫起来,看样子十分的痛苦。 等在外面的杜若听见了,心中惊疑,问道:“阿虚,她怎么了?” 连一向沉默的玄荆都被那嚎叫惊动心弦,走过去和杜若站在了一处。 子虚淡淡道:“没事。” 狐狸的嘶鸣嚎叫愈发凄厉,杜若忍不住就要去看个究竟。玄荆一个愣神的功夫,他已经冲进了客房。子虚见他冒然进来,不由面色一紧,挥袖呵斥:“出去。” 杜若还没看清房内情景,直觉一股大力扑面而来,身体倒飞了出去。他已经是第三次被人拍飞了。前两次是玄荆,这一次是子虚。只是这次被玄荆伸手拉住,没有飞出去多远。 子虚拍飞了杜若,转头再看那狐狸的时候,脸上隐隐有些发烫。 这时,房内忽然金光大盛。那狐狸全身绷紧,嘶叫一声产下一团金光闪闪的事物,随即就晕死过去。 子虚抬手,金光敛去,余下一团粉嫩的软肉,蠕蠕而动。 “来。”子虚伸出一只手。 8、巴掌大的小和尚 “来。”子虚伸出一只手。 那团粉红色的软肉动了动,伸出一个小脑袋,接着舒展出四肢。竟是个小小的婴儿,大小和成年人的手掌差不多。小婴儿在褥子上滚了滚,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顺着子虚的手指尖,一步、一步走到了子虚的手心里。在她手心里盘腿坐下。仰着光溜溜的小脑袋,瞪着乌溜溜纯真的大眼睛望着子虚。 子虚托着手心里的小家伙,凑上眼睛看了看,不由失笑:“我当时谁,原来是你。怪不得一个凡人竟然能走到我这里来。” 小家伙听了她的话,不明所以的伸出短短手臂,挠了挠光溜溜的大脑袋。憨态可掬,十分的可爱。 子虚轻轻笑道:“不好好做你的小和尚也就罢了,跑去学人投胎。投胎也就罢了,偏投人妖混血的孽胎。投了孽胎也就罢了,三百年都不肯出世。要不是杜若小妖面慈心软,你就只能去无妄地狱念经了。” 小家伙还是瞪着一双大眼睛,迷茫的望着她,根本听不明白她说的什么。 子虚接着道:“我带你去见见你的救命恩人。以后有什么话只管去找他,莫要来烦我。”一语说完,自己也有些诧异,为什么要这么说。她虽然一眼就认出这小家伙的前身是自在天,宝刹寺的和尚。可并不记得和他有什么来往。也不知道他曾经的法号。 小家伙闻言,猛然摇头。 “怎么?你不想去?” 小家伙垂下头去,双手遮着两条小短腿儿之间的‘宝贝’,浑身不自然的扭动。好一会儿子虚才明白,他这是害羞了。想到这小和尚的前身,那么古板、庄重的一个僧人,现在竟然做出这样扭捏的动作,忍不住就‘哈哈’大笑起来:“你也有今天。” 小家伙被她笑得更加难为情,身体都快缩成球了。 子虚见他实在难为情,止了笑声道:“你也是走运。要是生在众生界,这么小个人,只怕还没处给你买衣服去。”说话间从指甲缝里弹出一股淡淡的烟霞,落在那小家伙身上化成一件绯色纱衣。内里是雪色的中衣,中裤。只是没有鞋子。 小家伙拉了拉身上的绯色纱衣,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就算他重新转世投胎,前情尽忘。可但凡修行之人,就算是转生九世,灵性也难以磨灭。尤其以佛家弟子更甚。 让一个四大皆空,佛法高深的僧人穿一件骚包的绯色纱衣,确实有些不伦不类。不过穿在只有手掌大小,憨态可掬的小人儿身上还是挺有喜感的。 不知为何,子虚就是喜欢看这小家伙吃瘪的样子,根本不可能给他换一件。却还强忍笑意,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何况一衣服耳?”听的小家伙一愣一愣的。 子虚托着小家伙走出客房。杜若看见了,惊奇不已。玄荆也凑过来观看。小家伙不慌不忙,不疾不徐从子虚的掌心站起来。双手合十向着二人行礼,俨然就是个处事不惊的小沙弥模样。 杜若大喜:“阿虚,把他给我吧,太好玩了。” 小家伙一听使劲摇头,张说着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杜若是个小妖,难免有几分童心。伸出两根修长的指头想把他提起来。小家伙使劲缩着脖子,试图让自己躲开他的手指,但显然是不可能的。 杜若把小家伙放到自己的手掌上。小家伙明显是生气了。盘膝一坐,双掌合十,垂着眼皮,小嘴儿一动一动,竟像是念经的样子。 杜若看着有趣,伸指拨弄他。拨的轻了,他端坐如前,不为所动。拨的重了,他短胖的身躯一滚,挥动着短手短腿重新爬坐起来,两腮一鼓一鼓的接着念经。模样别提多逗,多可爱了。 自此杜若就跟小孩子得了个新奇的玩具一般,每日把小家伙托在掌心逗着玩。每每把小家伙斗的两腮鼓鼓,他就哈哈大笑。玄荆偶尔也会过去和他一起逗弄那个小和尚。 狐狸昏迷了很久才醒来。没了肚子里这个累赘,她的修为恢复的很快。化身成一个美艳的年轻女子,一点儿也不像做了母亲的人。 当她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儿子时,被噎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自己千辛万苦竟然生下了一个小和尚。这小和尚自有佛光护体,倒是不用担心他妖性太重,被子虚灭杀。只是…… 狐三娘在心里哀嚎:“儿子,你好歹长长个子,就算是做和尚,也要做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和尚好不好?只有巴掌这么大一点儿,算怎么回事?” 而且,狐三娘很快就发现,自己这个儿子不但不长,还不能说话。这就已经够她这个当娘的伤心了,她儿子还整天被那个叫杜若的小妖拿在手上当玩具玩儿,那个可恶的玄荆还在一边助阵。 狐三娘是不怕杜若的,她好歹有七千年的修为,而杜若只是个刚刚化形的小妖。但她不敢惹玄荆。玄荆的修为她根本看不透。本能告诉她,那是个自己惹不起的大妖。谁让玄荆妖气浓重呢。 当然,她也知道,在这里,那个整日坐在门口喝闷酒,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女子才是最厉害的。于是,狐三娘使尽了手段奉承子虚。目的就是想让她帮自己把儿子从杜若手中解救出来。 结果当然是以失败告终。这只千年的狐狸精转而向玄荆献殷勤,玄荆没成神之前早就是个大妖,根本不吃她那一套。狐三娘没奈何,只能去杜若面前装可怜。 没想到歪打正着。杜若心思纯善,轻易就被狐三娘打动。把小家伙还给了她。 狐三娘这才知道,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只想着去求强者,而忽略了最容易突破的关口,恰恰是那个最弱的小妖。 她想像寻常母亲那样给儿子哺乳,但小家伙对母乳避之若狂。狐三娘努力了好几次都没成功,就想给儿子弄些别的吃食。这孩子再怎么神奇,总没有刚出生就辟谷的道理。 她找遍了客栈内外,连一粒米都没找到。子虚和玄荆她不敢轻易打扰,就去问杜若。杜若瞪着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狐三娘有些绝望,这里竟是除了酒,连一粒粮食都没有。那她的儿子怎么才能长大呢? 她知道这客栈是个非凡的地方,平时并不敢乱走。但为母则刚,每日看着只有巴掌大的儿子,她鼓起勇气走出了客栈的大门,希望能找些吃的回来。 但是,那座草木葱茏的大山明明就在面前,她无论如何走不到近前。而且,无论她往那个方向走,最后都会回到同一个方向。越走离客栈越远。 等她发现不对劲了,已经快要走到六道分岔路口。无论怎么努力,明明是向回走的,最后反而距离那路口更近。狐三娘有些慌,她走不回去了。 9、杜若有古怪 望望那六条道路,迷雾翻滚看不真切。也不知道道路尽头是个什么所在。 狐三娘试探着往那里走了一步,却发现一步就跨到了最右边的道路口。她想要转到别的路口。可根本做不到。 有古怪,绝对有古怪。 她站在路口,不敢动了。 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周围的景象一思变化都没有。狐三娘忽然明白过来,就算自己在这里站上千万年,这里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要是她孤身一人,没有牵挂,她也就认命的顺路走下去。可现在,那个客栈里还有自己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她怎能放下他去冒险? 想到这里,她卷起手冲着客栈方向大声呼唤:“杜若……” 客栈的三个人里,也只有杜若那个小妖有些人情味。其余两人,玄荆还有些妖气,子虚就跟块石头差不多了,根本指望不上。 狐三娘喊了好久,声音都嘶哑了,才看见杜若从道路那头走了过来。手里端着小和尚。 小和尚看见狐三娘,站在杜若手上,单手合十不停的弯腰行礼。乌黑的大眼睛里蕴着泪水,看见狐三娘,小嘴一撇就哭了。 一瞬间,狐三娘热泪盈眶。这个儿子虽然不肯和自己亲近,可母子天性,他还是牵挂自己的。 杜若看到狐三娘,恍然道:“怪不得小和尚往这边比划,原来你在这里。” 狐三娘苦着姣好的容颜:“我走不回去了。” 杜若根本不信:“这怎么可能?” 狐三娘道:“是真的。” 杜若道:“你往回走走试试。” 狐三娘试探着往回迈了两步,等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并没有再转回去,喜悦之余还有些不可置信。又走两步,再走两步…… 片刻之间已经远离了那六岔路口。狐三娘欣喜道:“能回去了呢。” 杜若满不在乎道:“本来就能回去。” 狐三娘一溜小跑就跑回了客栈门口,却见玄荆靠着门框将去路挡住。妖类对于比自己强大的大妖天然有着敬畏之心。狐三娘看见玄荆,不敢造次。停了脚步给他行礼。 玄荆瞟了她一眼:“这条路叫做‘不归路’,有去无回。”说完转身回自己的柜台后面去了。 “不归路?”狐三娘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无知无畏,先前她走不回来,只是有些心慌,现在竟是后怕不已。三界有条路,路边的曼珠沙华总是开得如火如荼。世间生灵只要踏上去就无法回头。哪条路叫做‘黄泉路’。 不过,黄泉路也只能困住普通亡魂罢了,是拘束不住道行高深之人。但这条‘不归路’显然要比那条黄泉路厉害的多。再怎么说,自己也有七千年的道行,竟然无法转圜。 、杜若手里捧着小和尚走在她后面,见她站在门口不走了,问道:“你怎么不进去?” 狐性本狭,狐三娘一回头,已经把心底的惊惧掩盖下去。露出和煦的笑容:“小杜若,姐姐问你个问题啊。” 杜若点头:“你问吧。” 狐三娘不由升起挫败感,杜若这小妖真是半点心机也没有。枉费自己还想着动心思套他的话,现在看来,根本就是多余。想明白这点,她索性开门见山:“这是什么地方?” 杜若眨了眨浓密的长睫:“我家客栈。” 狐三娘指了指面前的大山:“那山叫什么名字?” “那个呀。”杜若恍然大悟:“那叫芥山。”说完还不算,指了指玄荆道:“他是芥山山神,叫做玄荆。”又指了指悠然自得喝着小酒的子虚:“她叫子虚,我们都叫她阿虚。”末了还不忘介绍自己:“我叫杜若。其实是一棵树啦。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狐三娘只觉得满头黑线。这个小妖,别人还没问呢,就把家底全抖搂出来了。其实,这对狐三娘来说是有利的,但这消息知道的也太没成就感不是? “我叫狐三娘。” “那小和尚呢?”杜若把手里托着的小家伙托高一点儿。 “呃?”狐三娘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想过要给儿子取个名字。 “他叫‘明觉’。”冷不防正在喝酒的子虚吐出一句。客栈内外三个人全部将目光投向了她。子虚显然也愣住了。刚刚她听到杜若和狐三娘的对话,不知怎么脑海里就冒出这一句。 狐三娘不敢十分凝视子虚,转回头看自己儿子。小家伙光溜溜的大脑袋一点一点,显然认同子虚的话。 杜若兴冲冲跑到子虚面前:“阿虚,你是不是认识小和尚,想起以前的事了?你讲给我听好不好?” 狐三娘不由替杜若捏了一把汗。一个道行微末的小妖,跑到一个不知道多厉害的家伙面前纠缠。就跟兔子跑老虎面前蹦达差不多。但,接下来子虚的反应更让她大跌眼镜。 那姑娘非但没有不耐烦,反而露出一个暖暖的笑容:“并没有。你要是想听故事,眼前就有一个人会讲。” 杜若垂下眼睑,闷闷道:“玄荆不爱理人。” 子虚笑道:“我说的不是玄荆,是你那好姐姐狐三娘。” 杜若眼眸一亮:“我怎么没想到。”向狐三娘道:“三娘姐姐,你给我讲故事听吧?” 狐三娘正要问他话,求之不得:“好啊。咱们去后院儿讲好不好?那里清静。” 杜若点头:“行。”临走还不忘带上明觉小和尚。 玄荆淡淡道:“你让他跟那狐狸精混在一起,放心吗?” 子虚看了他一眼:“你看似冷酷,其实心怀慈悲。” 玄荆豁然变色,双手下意识握起拳头。说他心怀慈悲,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你见过哪个能爬到妖王宝座的人慈悲吗?那不是荣耀,是耻辱。 子虚冷哼了一声。 玄荆的面色更加难看。好不容易才压下剧烈起伏的胸膛:“不是你说我杀孽太重,要放下屠刀,修身养性。” “我不记得了。”子虚面不改色,继续喝酒。 玄荆索性走过来,坐到她旁边。一双鹰隼般的利眸望着她:“杜若,一定有古怪。” 子虚端起酒杯的手顿了一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玄荆冷颖的唇角翘起:“你逃避也没用,我一定会知道的。除非你杀了我。” 子虚把手里的酒杯推到他面前:“如果我以前得罪过你,这杯就当给你赔罪。” 玄荆笑了起来,一开始是低低的笑,后来就是放声大笑。把酒杯推回去:“不用了。你说得对,这里只有你一个酒鬼就够了。不过,我一定会找出杜若的古怪之处。因为这两万多年,我一直都不高兴。而这一切的源头,是你造成的。如果不是你把我的元神收拢了,放在这里给你看守门户。我恐怕早就灰飞烟灭,哪里还有这许多烦恼?所以,我要你陪我一起不高兴。” 玄荆本来就是个伟岸昂扬的男子,轩鼻方口,鹰眉深眸。他做过妖王,有意无意间总戴着些霸气。此刻笑得肆意张扬。风云涌动,将他的衣袍吹起,猎猎作响。 子虚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再端起酒杯来,忽然对那醇厚芳香的佳酿失去了兴趣。胸中有些憋闷。心底里不知到什么地方,隐约有什么要喷涌而出。 10、谨小慎微的狐三娘 她放下酒杯,急急摘下腰间的葫芦,一连喝了好几口,才将那涌动的心绪压下。胸中也跟着舒畅了些。她这才再次望向玄荆:“好了,你要是实在闲得慌,就去弄些米面蔬果来。” 玄荆转头,风停云住:“弄那些做什么?徒增麻烦。” 子虚道:“这个不用你管。” 玄荆从宽大的袖子中掏出一根褐色短笛。放在唇边吹响起来。清脆的笛声仿佛鹤鸣。片刻之间,芥山方向飞出一片白色的云霞。 那白云到了近前,落到地上化成一头仙鹤。朱顶、白羽,玄色的翅尖和尾翼乌黑油亮。仙鹤的嘴里叼着一个绣着祥云纹的布袋。 玄荆伸出手。仙鹤把布袋放到他手上,向他点了几点头。几乎请安行礼的意思。玄荆摆了摆手。那仙鹤又展翅飞了回去。 玄荆把布袋往子虚面前一放:“都在这里了。”话音未落,杜若从后面进来。走到子虚面前,眨着一双宝石般的大眼睛:“阿虚,你吃过饭菜吗?” 子虚把面前的布袋往他跟前一推:“拿去。让狐三娘用心整治。” 杜若打开布袋一看,顿时高兴的大呼小叫:“阿虚,这就是世间人吃的饭菜吗?”说着伸手去布袋里往外掏东西。别看那布袋只有巴掌大小,那是玄门炼制的储物袋,又叫乾坤袋。越是高等阶修士炼制的乾坤袋,能容纳的东西越多。仙鹤叼来的这个绣满祥云图案,一看就是高阶之物。 所以,杜若不一会儿就掏了一桌子东西出来。有米面菜蔬,也有各色灵实仙果。 杜若生长在荒寂之地,根本就没见过这些。兴奋的恨不得全掏出来看看。玄荆这才知道,子虚忽然开口让自己弄这些来,是为了满足这小子的好奇心。心里莫名一阵气恼。敞袖一挥,将桌子上的东西扫回乾坤袋中。提起来扔到他怀中:“拿去,别弄得到处都是。” 杜若抱着乾坤袋就往后面找狐三娘去了。他之所以忽然想起尝尝饭菜的滋味,正是狐三娘教唆的。只不过,教唆这个心思单纯的跟小傻子似得杜若,让狐三娘这个千年狐狸精觉得十分没有成就感。要不是为了儿子,她都不忍心利用杜若这个单纯善良的小树妖。 狐三娘活了七千年,因贪恋凡人,少不得常在人间行走。做饭的手艺十分了得。那些灵米、灵蔬到了她手中,不消两刻钟就成了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 杜若看着满桌的佳肴却只能哭丧着脸皱眉。他头一次见这些东西,嘴馋性急,什么都想尝尝。狐三娘还没把饭做好,他已经吃了个肚圆。现在只能看,吃不下去了。 玄荆知道他吃不下了,却故意在他面前装出津津有味的样子。引得杜若好一阵幽怨。狐三娘自然看得出玄荆是故意的,只不过,她的目的达到,是不会多嘴说破的。她十分清楚,这里的人谁都不能惹。 明觉小和尚自出生就连一口水都没喝过。他虽然天赋异禀,但终究是肉体凡胎。先前没见到饭菜也还罢了。如今坐在饭桌上,整个人都爬进了碗里。一副恨不得把碗都啃吃了的饥饿样子。 心疼的狐三娘眼泪汪汪。 看她们母子的样子,玄荆也不好意思再和杜若斗气。 子虚没心思吃饭,她只喜欢喝酒。只是,经过和玄荆的交谈,杜若酿的酒好像忽然失去了原有的甘醇。她索性把那酒放在一边,重新喝起葫芦里的。 葫芦里的酒不知何时变得很苦,很辣。但是喝下去心里舒坦。 她虽然不吃饭,但狐三娘每次做好了,都很懂规矩的先给她盛了,摆到她面前。然后再盛玄荆的、杜若的,最后才是自己母子的。 相对于她的小心谨慎,明觉小和尚完全就是无所顾忌了。这小家伙人不大,饭量可不小。每次刚放下碗就又到处找吃的。首当其冲就冲着子虚桌上的饭菜而去。 而且,不管他吃多少饭,总还是出生时的模样。个头儿一点儿不见长。把狐三娘给愁得啊,每天都要用手掌在他身上比划好几次,看看他长高一点儿没有。结果总是失望。 玄荆早已辟谷,他吃饭全看心情。心情好了,饭菜对口就多夹两口,遇上心情不好,一口也不吃。狐三娘也不怎么吃饭。子虚干脆就是不吃。所以,玄荆弄来的蔬米大多数进了杜若和明觉小和尚的肚子。 这里没有日夜之分,狐三娘只能自己掐着时间每隔一会儿就做一次饭。世间久了,她发现只要自己不惹事。这里几个人都是十分好相处的。 子虚像块石头,除了喝酒几乎整日坐在门口不动弹。玄荆大多数时候都在柜台后面站着,虽然表情阴沉,但其实你不惹他,他基本上无害。当然,这得除了他偶尔恶趣味起来,逗弄杜若和明觉小和尚。杜若也就罢了,可明觉小和尚是狐三娘的心头肉。但是,两人实力悬殊。狐三娘对此只能敢怒不敢言。 说到杜若,那就更简单了。这哪是修炼千年的树妖,简直就是一个一点儿见识没有的小傻子。也就是狐三娘是个正经妖精。要是遇见邪修,他自己都能把自己送人嘴里,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 明觉小和尚和他关系很好。狐三娘难免有些爱屋及乌,教养儿子时顺便连他一起教导。玄荆都说杜若不要叫狐三娘姐姐了,直接叫娘算了。 狐三娘母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又顺理成章的在客栈住下了。 狐三娘常在人间行走,知道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比曾经做过妖王的玄荆要多得多。而且,她有心奉承,对杜若有问必答,和颜悦色。这是沉默寡言的玄荆所不能比的。 杜若心思纯净,好奇心重。俨然成了狐三娘的小跟班。玄荆都有些看不下去,偶尔冷言嘲讽,可惜杜若并不能分辨人语气中的微妙变化。就跟重拳打在棉花上,徒惹人生气。 子虚一向是不言不语,只管闷头喝酒的。尽管狐三娘每次做了饭菜都会先给她盛,但从没见她吃过一口。好像除了酒,这世间万事万物都不入她的眼睛。 对于这种摸不透的强大人物,狐三娘本能的避走。但她儿子,明觉小和尚却恰恰相反。这小家伙不但吃子虚的饭菜,还有事没事就坐在子虚面前的桌子上。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好像这面目普通的姑娘身上能看出花似得。 好在子虚也不在乎。他看由他看,她自己丝毫不为所动。 这里无日无夜,狐三娘也弄不清楚小和尚这样的行为持续了多久。忽然一次,她看见自家儿子盘膝而坐,双手合十。小嘴蠕蠕而动,像是念经的样子。而这次,换成子虚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不论是妖界还是人间界、修真界,弱肉强食那就是人人心知肚明的铁律。自家这儿子虽然小,可天生佛光护体,必定不凡。换了往常,一个大妖盯着这样一个小人儿,一定不会打什么好主意。狐三娘不由就悬起心来,紧张的看着二人。 她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子虚身为须弥之主,不死不灭,打谁的主意都多余。她之所以盯着小和尚看,是因为她从小和尚身上体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波动。 11、来了个姐姐 那波动来自于三界之中忽然升起的一股戾气。小和尚前世是四大皆空的有道高僧,佛法讲究慈悲为怀。戾气升腾之处,必是生灵涂炭之所。他天性悲天悯人,自是比旁人更敏感的察觉到那股波动。所以,这小和尚才开始打坐念经。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那股戾气造成的波动才能引起子虚的主意。子虚者,子虚乌有也。生于虚无,存于虚无。如无媒介就算是三界生灵涂炭尽了,这里也不会受到一丝影响。 小和尚的小嘴蠕动的越来越快,须臾之间头上沁出颗颗汗珠,忽然睁开眼睛,目中满是惊惧,连滚带爬就到了子虚面前。两只小手急急的比划着。 子虚眉头一皱。她是须弥之主,这里的一尘一土尽在掌握之中。有什么破开虚无之障闯了进来,她自然立刻就知道了。当下唤道:“玄荆。” 玄荆会意,大步走了出去。 狐三娘自来这里就没再见过旁人,此时听子虚忽然出声,心知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是人就会寂寞,妖也不会例外。她就好奇的走到门口向外张望。不过吃了上次走不回来的教训,现在她长了心眼儿。只在门口,并不敢走出客栈一步。 杜若更是比谁的好奇心都重,见状也走了过来。 芥山是须弥之虚的门户,有人破开须弥之障,玄荆身为山神自然也会第一时间知道。他走出客栈大门,抱臂站在大路中央,向三界出口望去。他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厉害的东西,竟然能闯进来。身为曾经杀伐决断的妖王,他已经在此地寂寞了两万多年了。此刻,浑身上下几乎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兴奋的等待那即将到来的一战。一直披到腰间的白发无风自舞,霜色鹰眉似乎要斜飞出鬓角去。 子虚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这个玄荆,虽然在这里修身养性许多时光,身上的杀性却丝毫没减。 只见一道人影向这边冲来,转瞬就到了客栈门前。狐三娘还没看清来人是什么样子,玄荆陡然一拳,夹着凶猛的飙风就将那人打飞出去。 狐三娘眨眨如丝媚眼,觉得有些失望。那冲过来的人一看就不是玄荆的对手,这样的战斗实在没多大意思。 “快看,快看,来了个姐姐。”杜若忽然叫了起来。 狐三娘定睛一看。可不是。从三岔路口那边施施然走来一个红衣女子。远远的看不真切容貌,但那女子身形妙曼,想必长得也不差。 那女子聘聘婷婷而来,好似在闺阁中闲庭信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股淡淡的馨香飘来,狐三娘下意识的抽动了一下鼻子:“这香味好生奇怪。”一语未了豁然变色:“这不是香味,是血气。” 杜若傻傻问道:“血气是什么?” 狐三娘道:“就是鲜血的味道。” 此时,那女子已经走到距离玄荆不过一丈远的地方。狐三娘这才看清,她身上穿的哪是什么红衣,那是一件被鲜血浸泡过一般的衣服。此时袖口、衣摆上还有血珠淅淅沥沥往下掉。 再看那女子,脸色青白,双目血红,根本没有瞳孔。一头黏腻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同样往下滚着血珠。 “这是……”狐三娘的脸色不由白了,以她七千年的修为,竟然看不出这女子是什么东西所化。但直觉告诉她,这女子很危险。至少自己遇上了,难有一合之力。 本能让狐三娘不由自主往后退。一眼看见桌子上的儿子,急忙把他拿起来藏进袖子里。 杜若无知无畏,不躲反而走了出去:“这位姐姐,可是要住店。”不得不说,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店小二。不管什么人都往店里拉。 狐三娘光记着自己儿子了,一个疏忽让他走了出去,急道:“危险,快回来。”压着嗓子也不敢高声。生怕惊动了那女子。 但,那女子已经被杜若的声音吸引的转过头来。没有瞳孔的血红色眼睛望向杜若小妖,忽然咧嘴无声的笑了,露出两颗尖锐的獠牙。看杜若的样子就像饥饿的猛兽看见了鲜嫩的羔羊。 杜若被扑面而来的杀意惊住。但他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并不知道危险的来临。 那女子本来看见玄荆时,有些踟躅不前。这时再不犹豫,双腿一蹬,两手笔直前伸,直冲冲向杜若扑来。 “快跑。”狐三娘一看不妙,也顾不得害怕,大声提醒杜若。 “啊?”杜若有些懵,回头不明所以的看向狐三娘。 就在他迟疑这一瞬间,那女子扑过来的双手忽然暴涨出十根尖利的黑指甲,眼看就要刺进杜若白嫩的颈项。狐三娘急得脸都黄了。 那女子快,一直不动如山的玄荆比她更快。单手一伸就抓住了那女子的脚踝,挥手一甩,就跟小孩儿扔沙包似得将那女子扔了出去。 那血衣女子在空中翻了两翻,落地时双脚一蹬,直冲玄荆而来。玄荆近前一步,一拳打在那女子的腹部。将那女子击飞。 女子落地,一双血目怨毒的盯着玄荆,慢慢的移动脚步,仿佛一头隐忍的猛兽,在寻找对手的弱点。 玄荆闲闲而立,显然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那女子被激怒了,身体往前一扑,四肢着地像个大蜥蜴一般,冲玄荆呲牙。喉咙中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 玄荆抬手,勾动食指,:“来。” 那女子猛然向前一扑,迅捷如电。前肢一伸,五根乌黑的尖利指甲向玄荆颈项划去。玄荆不躲也不闪,抬腿一脚将那女子踢飞。 那女子再次被踢出数丈远,暴怒若狂,嘶吼一声,身体暴涨,血衣瞬间被撑的四分五裂。在她左右肩膀上各生出一个脑袋来,青面獠牙,狰狞恐怖。背上长出四支手臂,筋骨虬结,指如枯枝,每跟手指上都长着乌黑色的尖利指甲。 腰部以下变得粗大雄壮,状似狮虎,然附着青褐色鳞片。 那怪冲着玄荆张牙舞爪,嘶鸣咆哮。一个头发出仿佛虎豹之声,一个头发出仿佛蛇嘶,另一头竟然发出类似婴儿尖锐的哭叫。浑身散发出腥臭的黑色烟雾。 狐三娘乘着那怪和玄荆对峙,潜行摄踪过去,一把拉住被惊得魂飞天外的杜若,将他扯回店中。扶着胸口念声佛:“阿弥陀佛,这是个什么怪物?” 她这里吓得要死。玄荆却云淡风轻。他向那怪勾勾手指,轻蔑之意显而易见。那怪本见状,更是怒不可遏。猛然一跃,又扑了过来。玄荆故技重施,一脚踹去。不意那怪连吃了两次亏,学乖了。身形一偏躲了过去。 玄荆侧身上步,一击勾拳。谁知那怪身在空中还能变招,身体猛然拔高,竟在两肋之下生出四个翅膀来。她惧怕玄荆的拳脚,在空中盘旋不敢下来,瞅准时机忽然喷出一口浓黑的烟雾。 玄荆猝不及防,被她喷个正着。身上衣袍登时冒起黑烟,眨眼间被腐蚀出好几个大窟窿。空气中的恶臭更浓。 玄荆虽然不惧她的毒烟,但是被烧了衣袍面子上还是有些挂不住。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不由动了怒火。撕拉一声将破烂的衣袍撕下,露出肌肉虬结,结实的上身。背后呼啦一声,伸展开雪色双翼。双翼一抖,腾身而起。 那怪见了,扭头就跑。但是,别忘了,这路叫做不归路,就算是大罗金仙,上了这条路也回不了头。无论你怎么转,最后都要回到通向轮回六道那一端。 玄荆堵在那里,不管那怪怎么跑,总会自动送到他拳头下。 玄荆动了怒,拳拳到肉,毫不留情。片刻之间,那怪就挨了他许多拳头。被打得皮开肉绽,嘶吼连天。奈何无论怎么逃窜都无济于事。 她也是被打急了,慌不择路,一头向芥山逃去。 不归路虽然就在芥山脚下,但别说是妖,就算是仙佛,也难走脱。 玄荆本以为那怪往哪里跑,纯属白费气力。谁知那怪轻松就逃进芥山之中,惊起一片灵禽。 12、打架 玄荆不由变色:“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芥山是须弥之虚的门户,上接三十三天,下接三千大世界。要是容得这怪逃走,捉起来麻烦不说,他这山神的脸面何存?当下也顾不得思想其他,撮指打了个唿哨。这哨声十分响亮,似乎能穿透云霄一般。须臾,芥山上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吼。 瞬间就见那山巅树倒石崩,鸟兽奔逃,尘土弥漫飞扬。 大约过了两刻钟,一道黑影仿佛黑色的闪电,从芥山方向疾驰而来。到了近前,原来是一头巨大的黑色老虎。高约两丈,长约四五丈。硕大的脑门上一个金色的王字灼灼生辉。 黑虎来到玄荆面前,恭顺的伏在地上。将口中衔着的一物吐到他的面前。 玄荆拍了拍黑虎的脑袋:“干得好,回去吧。” 黑虎低下硕大的脑袋,亲昵的在玄荆身上蹭了蹭,站起身又一阵风般回去了。 狐三娘定睛细看,才看清那黑虎吐出之物,赫然就是逃进芥山那怪。只是此时,那怪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玄荆踢了那怪一脚,忽然觉得对着一个不能动弹的东西泄愤,实在有失颜面。于是正了正神色,向狐三娘道:“把这东西拖进灶房当柴,给我烧些水来。我要洗澡。”他被那怪喷了一口毒烟,不但烧了衣服,还留下一身臭气。不过这都是次要,最主要还是他两万多年不曾和人动手,今日头一次开戒就马失前蹄。这面子可是丢大发了。不把那怪挫骨扬灰,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狐三娘不敢违拗他,战战兢兢走过去。这才发现,那怪虽然奄奄一息,可还没死。见状,她有些不敢上前。 玄荆丢了面子,心情不好,喝道:“你磨蹭什么?” 狐三娘只好硬着头皮捉住那怪一条后退往灶下拖。明觉小和尚盘膝端坐在她袖口里,煞有介事的无声念着经文。 狐三娘把那怪拖到灶下,不觉有些发愁。那怪很大,根本塞不进狭小的灶膛里。她试图把那怪的肢体撕开,但是,那怪的筋骨皮肉十分坚韧,根本撕不动。灶房里倒是有把菜刀,先不说砍不砍得开,拿菜刀砍浑身血丝糊拉,冒着腥臭的怪物,以后还怎么切菜用?她这些东西可是耍了心机,通过杜若才弄来的。 杜若是很好糊弄,但她可没傻到玄荆和子虚不知道是自己在背后捣鼓。故而,她需要什么,从不敢轻易开口支使杜若。十分珍惜得来不易的东西。 狐三娘在灶下犯难,玄荆可不是个有耐心的。扬声催她。狐三娘只能把撕不开那怪物的话说了。玄荆对她一脸鄙视:“妄你还有七千年的道行。”起身过去,单手一划,掌中便化出一柄长刀。手起刀落,本以为能轻松把那怪物劈开。谁知只在那怪物身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印迹。 玄荆顿时恼羞成怒,大喝一声,‘哐哐’又是好几刀。刀风卷起,狐三娘躲避不及,身上的衣衫都被震烈,皮肤上绽开数道血口子。小和尚从破碎的袖筒里掉下来,在地上翻了好几翻。幸亏被斜刺里伸出的一只纤长的手及时捞起,要不然也铁定被刀风所伤。 出于本能,狐三娘想也没想就躲到了捞起小和尚的那人身后。惊魂稍定才发现,这人不是别人,就是整日在门口喝酒的店主子虚。 子虚身材削瘦,有些单薄,但是,她站在那里。玄荆那么猛烈的刀风都惊不起她一片衣角。而这个看上去简陋的客栈同样纹丝不动。 “好了。”子虚开口,声音淡淡的:“收起你的刀吧,你就是把它斩断,也奈何不了这东西分毫。” 玄荆闻言,停了劈砍的动作。大口喘着粗气。不是累的,是被气得。他做妖王的时候何等威风?天上地下,谁不忌惮三分。如今竟然拿这小小的怪物无可奈何。 “看来我们还需要一个挑水砍柴的杂工。”她看也没看玄荆,有些像自言自语。说完了,向外招了一下手:“来。” 狐三娘直觉眼前一花,灶房中凭空出现了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老道。那老道以剑拄地,双目透过脸前披散的花白头发,茫然而又充满警惕的打量着眼前的情景。 这时,被那怪物吓的魂飞天外的杜若方才回过神来,听见灶下的动静,走了过来。那老道一眼看见杜若,目中忽然升起一股欣喜激动,但转瞬间那股欣喜激动就退了去,变成刻骨的狠毒。叫道:“玄虚,我给你拼了。”挥剑向杜若刺来。 杜若这刚刚受了惊吓还没平复,面对那老道的骤然发难,一下子又傻了。 那老道看上去披头散发,狼狈不堪,那身法、剑势竟然十分凌厉。狐三娘只来得及惊叫了一声,眼睁睁看着那剑刺到杜若的胸口上。 但是,那剑并没有刺进去。反而将杜若震飞了出去。 自开客栈,杜若已经好几次被震飞。他现在飞的都有经验了,身在空中反而不惊慌。反正屁股上这一疼是不能跑了。 狐三娘不知道啊。看见杜若被震飞,顿时生出同仇敌忾之心。一爪子就向老道挠去。要没有杜若,她们母子这会儿早坠无妄地狱了。撇开恩情,这些天爱屋及乌,出于本能她都得给杜若小妖报仇。 老道一看,这里还有只狐狸精呢。除魔卫道,身为正派人士责无旁贷。口中念念有词,挺剑就迎了上去。但他随即就大惊失色。那些用来降妖除魔的术法竟然一些儿也使不出来。他现在和有些功夫的凡人高手差不多。如果他用心迎敌,不见得在狐三娘一个妇人手下吃瘪。但谁叫他轻敌呢? 狐三娘七千年的修为,就算能用术法也不惧怕那老道。侧身躲开剑锋,一爪子就挠到了老道脸上,顿时挠出五道指痕。 老道也不是善茬,一掌击在狐三娘的胸前,生生将她击退。只是,先前玄荆发飙,狐三娘的衣衫都被震裂了,此时虽不至于衣不蔽体,可也好不到那里。那老道又一张击在她的胸前。 狐三娘虽是狐狸修成妖身,但她是正经的妖精。试想,一个身段妙曼,胸前波涛汹涌的美人儿,被一个老道一掌打在胸前。该是怎样的恼羞成怒? 狐三娘一张粉面顿时就红成了紫茄子,大叫一声,疯狂的就又向那老道扑了过去。完全就跟市井间泼妇打架一般,丝毫没有套路可言。 这老道一看就是那所谓名门正派出来的老古板。这种老古板,不管干什么事都讲究个套路。就算打架也一样。因为这种人修为一般都很高,有做作的本钱。如果在三界之中,狐三娘遇上这样的老道难免要掂量掂量,哪能这么张牙舞爪?但在这里不一样。两人都术法全失,就跟凡人无二。凭的就是力气和手段。 老道要是不讲套路,不见得会吃亏。可不管是人还是神,一旦养成某种习惯,很难改变。当循规蹈矩遇上撒泼打滚儿,往往只能左支右绌,破绽百出。 一会儿功夫,老道就被狐三娘挠了好几爪子。脸上,脖子上血丝糊拉。更加的狼狈不堪。 子虚手掌上托着小和尚,眯着眼看两人打架,丝毫没有拉架的意思。玄荆心里正不痛快,要不是子虚在一旁站着,他都想上去给狐三娘助战。等着他拉架那也是不可能的。 这次,杜若被震飞的并不远。他一落地就往回返。进了灶房一看。狐三娘和那老道扭在一起,打得正欢实。杜若是个心地纯善的小妖,分不清敌我,更不知道记仇是什么。他立时就把刚才那老道要杀自己的事忘到脑后了。走上前去想要把两人分开。 这两人的修为全比他高深。结果就是,他非但没把二人分开,还遭了池鱼之殃。半边脸被狐三娘挠了几道指痕,腿上挨了老道好几脚。 “好了。”子虚轻描淡写一声。那二人齐齐停手。 狐三娘知道子虚是个厉害的人物。所以对于她轻轻一声就能震动自己心脉并不意外。老道就不一样了。他是被子虚隔空拘来的。还没来得及了解这里的情况。此刻看向子虚,面上不觉露出惊惧之意。 直觉告诉他,这个面目普通的女子不简单。但是,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杜若脸上时,先前那股恨意又生了起来。 子虚对此视而不见,淡淡说道:“我这里缺个杂工,你暂且代替一时。”语气很轻松,但表达的意思完全毋庸置疑。 老道只觉得一股怒火喷薄而出:“你知道我是谁?竟然让我做杂工?” 13、我忘记了 子虚看也没看他,转身出去了。 老道想要追出去,玄荆伸手搭住了他的肩头。老道只觉得肩膀上一沉,好像压下了一座大山,不由一个趔趄。勉强站住脚步,回头一看,站在自己的身边的是一个麦色肌肤,白眉白发,魁梧雄壮的男子。一双深眸,锐利如鹰。 老道吃了一惊:“你是何方妖孽?”不怪他误会。玄荆虽然被抽去了妖骨,本体早就灰飞烟灭,但他戾气太重。纵然做了两万多年的山神,仍然不像神仙,更像大妖。 “你猜。”玄荆抬起另一只手,放到老道另一个肩膀上。他是芥山之神,一只手就是半座大山,两手就是整座芥山。这老道虽然在众生界算顶尖的道行高深之人,但无论如何也扛不动整座芥山。噗通一声就被压得跪到了地上。 “玄荆。”前面忽然传来子虚的声音,平静的好像随口打招呼。玄荆闻言,却乖乖收回了双手。他今日动了杀机,又接连吃瘪。方才他只是想给那老道一个下马威,谁知差点儿心神失守。要不是子虚忽然叫了自己一声,这老道恐怕就被压成肉泥了。 人老成精,老道如何不知道刚刚是那女子救了自己一命。这个地方古怪的很。他也不敢造次了。 玄荆怕自己留在这里,会忍不住再动杀机。只能拿洗澡当借口,吩咐狐三娘:“你动作快些。” 狐三娘望了望那气息微弱的怪物,面露难色。 玄荆沉着棱角分明的脸:“你以为子虚找的杂工是摆设吗?”说完大步而去。 狐三娘看了一眼兀自谨慎、忐忑的老道,声俱厉色:“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干活儿。”这么长时间的谨小慎微,总算来了个和她旗鼓相当的。妖和道就好像水和火,天生势不两立。彼此看不顺眼。两人刚刚又打了一架,狐三娘的语气要是能好了才怪。 以这老道的修为来看,在众生界算凤毛麟角的高手。在门派中一定是举足轻重,备受尊崇。可谁让他好巧不巧来到了这里呢。在这里,别说是众生界一个修行之人,就算是神魔界的金仙、大妖,幽冥界的鬼王、鬼圣,都只能乖乖听从调遣。 老道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就算他有心服软,你总得让人知道要干什么活儿吧?你们什么都不交代,谁知道要干什么。 狐三娘指了指灶前扔着的怪物:“劈好了烧火。没听见先生要用水吗?” 老道这才看见那怪物,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等确定那怪物被制服,奄奄一息的时候。双目中老泪滚滚而落,就差嚎啕大哭了。提起长剑刷刷几下就把那怪物砍成好几段。这样犹不解气,又砍了好几剑。 狐三娘急忙叫住他:“再砍就成饺子馅了。” 冷不防一旁站着的杜若听见,看了一眼被老道砍得烂叽叽的怪物‘呃’的一声就捂着嘴跑了。自此对带馅的食物避之不及。 老道望着他的背影,神色复杂。 灶中本有余烬,老道把那怪物的残肢扔进火中,那残肢顿时汹汹燃烧起来。狐三娘看了:“这倒是好柴。” 老道盯着明灭的火光,面色阴沉。 锅里的水很快就热了。狐三娘从乾坤袋中翻出一个崭新的浴桶,指挥老道把热水送进一间客房里。让杜若去叫玄荆来洗澡。 玄荆说洗澡,纯粹就是心情不好瞎折腾。 他走进客房,剩下的衣服也不脱,直接就跳进了浴桶中。这浴桶是用玄玉雕琢而成。早在狐三娘随意的拿出乾坤袋,翻找这个浴桶的时候,老道的眼睛就直了。 他的修为在人间界虽然是好的,但是离脱去凡骨,飞升上界还差的远呢。而进了上界,追求大道长生才算迈出了第一步。乾坤袋是传说中真人们才能佩戴的宝物。他活了几百年,眼看寿元将尽,也只是听说过而已,没想到今天竟然亲眼见到了。 老道心里暗自琢磨:“这莫非是传说中的上界?”再看狐三娘,只觉得她和自己以前见过的妖精不大相同。但凡妖类,无论妖艳,无论丑鄙,莫不妖气冲天,阴鸷歹毒。这狐三娘虽然长得艳丽非常,但是气质更像普通妇人。心说:“莫非她就是传说中的妖修?”心里对她的偏见不由少了许多。 与此同时,再不敢妄想摆自己以前的款。老老实实做个杂工。劈柴、烧水,打扫庭院。但他对杜若似乎怨念颇深。每每见他总是没有好脸色。 杜若本是单纯如一张白纸的小妖,对是非对错尚不能分辨。但是,许是那老道目中的怨毒太重,他竟然知道察言观色起来。他知道老道不喜欢看见自己,平时尽量绕开他。实在绕不开,他就转过身背对着那老道。好像自己不看那老道,那老道就看不见自己一般。 狐三娘教了他好几次,让他不用这样。他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让着那老牛鼻子。但到了下次,杜若依然这样。时间久了,狐三娘也就不说了。她有一件新的烦心事。她儿子不肯吃饭了。 自从玄荆收了那不知名的怪物当柴烧。明觉小和尚就坐在子虚面前的桌子上没动过地方。子虚也不喝酒了,俩人大眼对小眼儿的对望。 也就是这里没有日夜之分,要是有的话,只怕两人对望了得有三五年的光景。 狐三娘心里隐约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莫名觉得客栈中的气氛压抑的难受。看那老道的神色和玄荆越来越频繁的往澡桶里跳,不难知道这俩人也感受到这种压抑了。只有毫无心机的杜若还跟以前一样,除了吃饭就是等在客栈门口,盼望着有人路过。 终是玄荆忍不住了,带着一身水气就从后面客房冲了出来,冲着子虚大叫:“你到底有心没心?” 杜若想把自己挡在子虚前面,却被玄荆粗鲁的拂开。 子虚移开和小和尚对峙的眼神,低了低头,没有说话。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玄荆嘶声大吼:“快三万年了,我在这个地方待得快要疯了。我情愿灰飞烟灭,也不要再待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杀了我。我明明罪恶滔天,死有余辜。你为什么不杀我?” 狐三娘诧异,世人追求大道,莫不是为了长生,从来没听说过求死的。而且,求死之人还是能力非凡的神仙。 然而,令狐三娘更诧异的还在后面。面对玄荆的咆哮,子虚波澜无惊:“我不知道,我忘记了。” 这算什么回答? 更令狐三娘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活着不容易,想死还不容易?玄荆为什么非要子虚杀了他。他自杀不就完了? 玄荆听了子虚的话,一下子颓败下来。垂头丧气的转身,走到墙角坐下。忽然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伟岸如山的大男人,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14、以邪炼器 对于玄荆的嚎啕大哭,狐三娘除了不能理解就是觉得诡谲。她想乘子虚移开目光的空档,把儿子从桌子上带走。但是,她赫然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挪动儿子分毫。那个巴掌大的小子就跟和桌子长在一块儿了似得。 子虚自转开目光,就不再看那小和尚。狐三娘要再看不出来两人是在对峙,就白瞎活过的七千年岁月了。母子二人寄居此处,人在屋檐下,怎好跟主人叫板?况且,明觉小和尚刚刚出生不久,前身再怎么非凡,现在也不是子虚的对手。这不是上赶着找不自在吗? 狐三娘连忙哄劝自己的儿子。可是,任凭她舌绽莲花,也不济事。只急得狐三娘又是掉泪又是骂,小和尚那早不知道投胎几回的老爹不知道被问候了多少遍。但是,这小家伙就跟泥塑木雕一般,全然不为所动。 子虚大概是听烦了狐三娘的絮叨,抬脚就要出去。这时,小和尚忽然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开口叫了一声:“子虚。”声音不大,清清亮亮还带着些奶声奶气。 狐三娘一愣,破涕为笑:“儿啊,你会说话啊!” 小和尚却不理她,只是望着已经走到门口的子虚:“三界戾气冲天,你真的不管吗?” 子虚回头:“出家人六根清净,红尘早断。你只管在三十三天之外,做你的清静和尚,何苦再惹凡尘?” 小和尚道:“不曾入世,何言出世?不曾有家,何言出家?” 子虚脸色白了白,摸起腰间葫芦灌了一大口下去。许久脸色才恢复如常,淡淡说了五个字:“那是你的事。” 小和尚面色凝重:“所谓机缘巧合。我怎么不落在别处,偏偏落在你这里?” 子虚刚刚平复了的面色陡然一转:“你是嫌我多管闲事吗?那我即刻送你母子离开就是。” 小和尚闻言,两腮鼓鼓,显然也生气了:“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胡搅蛮缠。上了不归路,神仙难回头。我即为入世而来,怎肯坏此天道?” 小和尚的话刚说完,忽听后厨一声巨响。震得客栈都晃了三晃。不独狐三娘,连子虚的脸色都变了变。是什么东西竟能在须弥之虚引起震动? 几人纷纷向后厨而去。只见后厨一片狼藉,锅灶早被炸飞,形成一个浅坑。坑底卧着一团浅青色事物,好像是烟霞凝聚而成的一般,虽然近在咫尺,却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 子虚看见那团青雾,目光却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只是望着出神。余下玄荆和狐三娘两人自然不敢造次。杜若只是单纯的好奇。老道则是不明所以。 那团青雾越来越浓,渐渐凝结出形状,宛如一个人影躺在浅坑里。 “是玄虚。”老道失声,声音里满是恨意。 只见那人影越来越清晰,渐渐显出五官样貌来。俨然是个峨冠博带的年轻士子模样。虽然闭着眼睛,但是修眉挺鼻,不难看出是个姿容翩然的男子。 但是,紧接着玄荆和狐三娘不约而同的就把目光转向了杜若。因为那个人影和杜若长得一模一样。杜若自修成化身,从来没照过镜子,自然不知道这些。对于玄荆和狐三娘探究的目光很是莫名其妙。 子虚呆呆望着那渐渐清晰起来的人影,双眉渐渐簇了起来。那种心绪翻涌,几乎要失控的感觉似乎要将她淹没。她仓惶的抓起腰间的葫芦,猛地往嘴里灌。 那人影慢慢站了起来,就站在子虚的面前。只是还是闭着眼睛,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子虚酒喝得太急,一口呛入咽喉,剧烈的咳嗽起来。只咳的泪流满面。 那人影就在子虚剧烈的咳嗽声中冉冉升起,忽然化成一道青光,穿过客栈的墙壁消失不见了。 那老道大叫一声:“玄虚,休走。”掣剑就要奔出去追赶。子虚一边咳着,一边伸手将他拦住:“他已经进了轮回道。” 老道仰天长哭:“可怜我满门弟子啊……” 子虚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抬袖擦干脸上的泪痕。破天荒询问:“这个玄虚和你什么关系?你好象很恨他?” 老道哭道:“尊上有所不知。贫道道号玄清。玄虚原是我的大师兄。是我师父的开山大弟子。我入山门的时候,他就是二十来岁的样子,数百年来就没有变过。 听故去的师叔祖说,他生而知之,异秉非常。修为比我师叔祖都高。而且他那人生性寡淡,不喜俗物。生平再没有一点儿污迹。门派上下无不以他为荣。都觉得他必是千年来,红尘中飞升的第一人。 谁知……” 老道说到此,脸色一片灰败,声音无限悲戚:“他避世而居,并不是为了修道,而是为了炼那怪物。” 狐三娘在一旁听着,忍不住问道:“那怪是个什么东西?竟然闻所未闻?” 老道哭道:“我哪里知道?那怪出时,腥风千里,月暗星黑。所过之处,生灵涂炭。我整个门派,上万之众,转眼就被屠戮尽了。我去求玄虚出手,才知道那怪出自他手。 可笑他苦心炼制的怪物,因食了太多生人血肉,魔性大发,连他那个主人也不认了。乘着玄虚要杀我,突然向他发难。我仓惶中捡了玄虚的宝剑,一路败走。不知怎么就逃到了这里。” 狐三娘忽然想到什么:“难道你师兄是被自己炼的怪物给吃了,魂魄被锁在了那怪物腹内?如今那怪被烧成了灰,所以他的魂魄就脱了出来,转世投胎去了?” 玄清道:“要真是那样,才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我胸中这一口怨气方能吐出一二分来。” 狐三娘道:“你师兄炼那怪物要做什么?”玄虚天赋异禀,在众生界想要称王称霸,有的是手段,何必大费周章炼制一个危险的怪物出来,最后落个惨遭反噬。 玄清老道摇头:“不知道。” 一直默然无声的玄荆忽然开口:“或许可以问问子虚。” 几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子虚。子虚坦然道:“你知道,以前的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们那怪物是个什么东西。”子虚虽然温润和煦,但她的话并不多。难得此时想要和大伙儿说说那怪物的来历,几人自然洗耳恭听。 子虚道:“那怪说来也不稀奇,本体乃是千年旱魃。用怨尸滋养炼制而成。虽然邪性,但炼制此物并不伤天害理,也不违背天道,有伤天和。” 玄清老道说道:“都害了那么多性命,怎不伤天害理?” 子虚道:“我虽不知道你那师兄为什么要炼制这样一个怪物,但是,他炼制此物时确实不需要伤害一条生灵的性命。如今三界戾气冲天,尤其以众生界最甚。那些戾气足够他炼制许多这样的怪物,他又何必去害人性命?而且,他捉旱魃、怨尸,也算积德行善。你那些同门惨死,固然是因为他炼出此物之故,焉知不是另有隐情? 那怪练到开了灵智,显然不是一日之功。怎么从前不曾现世,忽然就出来了呢?难道是你师兄自己放出来,放任她成魔,然后噬主?” 玄清被问的哑口无言。 三界戾气甚重是不争的事实。尤其是近年来,人间灵气近于枯竭,仙草灵药更是难觅踪迹。为了一己之私,同门相残,骨肉萧蔷的举不胜数。红尘中更是为了争名逐利,无所不用其极。 如此大环境,想要修成大道,集天下灵慧练成至宝是很困难的,但是,要以邪炼器,再容易不过。确实不需要亲自动手,造无妄杀孽。 玄荆道:“就算那怪物怎么厉害,也不过是集怨戾之气而成,怎能轻易突破须弥之障?还有这小道士,不过是肉体凡胎,怎能也到了这里?” 子虚一招手,本来被玄清提在手上的长剑就飞到了她手中。她细细打量着剑身:“这把剑上有上古玄兵的气息,只怕玄机就在这里。”说完又把剑抛还给了玄清:“而那怪,本体是旱魃。非人非鬼,无魂无魄,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自然来去自如。” 玄荆道:“如果那样,假以时日,她不是横行无忌?” 子虚道:“你当年还横行无忌呢?如何本体就灰飞烟灭了?”一句话堵得玄荆结口无言。他当年是妖王不假,可头上不还顶着天条大律吗?突破、飞升之劫,能扛过去的有几个?只不过,他的灰飞烟灭不是因为飞升、突破罢了。这个子虚,说是以前的事都忘了,可为什么张嘴就捅他的痛脚? 15、风华绝代的男子 子虚从后厨出来,就看见明觉小和尚坐在桌子上,冲着自己咪咪笑。子虚摇头:“先别高兴。你出生不久,妖性尚未褪尽就急于成长,不是什么好事。” 明觉笑道:“世事皆有缘法,随缘而已。” 子虚不再理他,坐回自己固定的位子,接着喝自己的小酒。明觉说的不错,世事皆有缘法。要没有杜若恰巧化身而出,自己大约歇一会儿就会重新上路。周而复始的重复着一个人的旅程。 那就不会有后来的心血来潮,开什么客栈。更不会遇见狐三娘和后来的事。 顺其自然吧…… “有……有人来了……”杜若一头闯进来,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来是兴奋还是迷茫:“大概是个人……” 不归路连通三界六道,来个什么东西都不奇怪。关键是杜若小妖见识浅薄。对于他来说,除了人形以外的活物,就见过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狐三娘。 子虚坐的位置就在门口,抬起头就能看见路上的情景。只见远远的走来一辆豪华的马车,并无驾车之人。车帘低垂也看不见车里是个什么情景。不过子虚知道车里是有人的。不但有,还是个风华绝代的男子。 她看向杜若:“那是马车,人在车里呢。” “马车?”杜若指指外头:“那个四脚行走的是马,拉着的就是车?” 子虚微笑着点点头。 杜若松了一口气:“那我就知道了,狐三娘给我讲过马车的。我原来还以为那个又是个怪物呢。”这无知无畏,一派天真的小妖,自经历了那旱魃炼成的怪物一事后,心中难免留下痕迹。子虚也不知道,这对于他来说,是好是坏。 说话间,那马车已经走到了门前。车里男子掀帘走了出来。打眼一扫,不由眉峰微皱,目中毫不掩饰的嫌弃。 杜若还看不懂别人眼中细微的神色变化,乐颠颠的跑上前:“客官,可是要住店?” 男子淡淡道:“打尖儿。”说完也不等杜若招呼,径直走进店里,捡了张桌子坐下。 杜若跟过去,忙忙的斟茶倒水。不过,自这客栈开门,这男子是头一个上门的客人,杜若的动作难免笨拙。男子的眉头皱的越发紧,摆手道:“不忙倒茶,你们这里有什么下得了口的吃食?” 这可把杜若给问住了,不过毕竟是老树成精,该有的机敏还是有的,闻言说道:“我得到厨下问了才知道。” 男子点头。 杜若正要去后面问狐三娘,却听柜台后的玄荆道:“不用那么麻烦,让客人只管点就是。天上飞得,地下跑的,只要叫得上名号的,咱们这儿全都有。”不用说,那男子一脸的嫌弃样子,让这位山神大爷不高兴了。 男子闻声转头,只见柜台后站着一位白眉白发,魁梧雄壮的汉子,一张脸棱角分明,满是桀骜之气。 玄荆也向这男子看来。 这男子进店的时候,他并不曾留意,只知道来人身量修长。此时看去。只见那男子肤白如玉,目似秋水。一头乌鸦鸦的墨发束在脑后,溜光水滑,一丝不苟。最令人惊艳的是,此人一双浅浅若弧的长眉,闲闲飞入鬓角。那眉色由深入浅,黛色中泛出胭脂色来。配上光洁饱满的额头,红艳艳的嘴唇,瑰丽无匹,雌雄莫辨。 男子看见玄荆,先前的嫌弃之意顿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恻隐之意。这让玄荆更加气闷。想他堂堂芥山之神,如今竟然被一个凡人可怜。不对,眼前这个已经不能叫人了,只是个魂魄罢了。 “那就不计什么,只要干净就行。”男子的目光并未在玄荆脸上多做停留,转而和杜若说话。 杜若听了,高兴道:“这个好办。”一溜小跑到后厨去找狐三娘。狐三娘手脚十分麻利。片刻就收拾出几样小菜。杜若捧着就跑了出来。 男子看那些小菜,绿的青翠如玉,黄的灿烂如花,不觉十分满意。这可不光是因为狐三娘手艺好,这些菜蔬全是芥山中出产的灵蔬,就算不加烹饪,也是水灵灵的美味。 男子本是找个借口盘留片刻,并不是真的想吃饭。可看见了这些小菜,还是忍不住捏起筷子,挑了一点儿放进嘴里。 杜若知道狐三娘的本事,对这些菜肴十分有自信。可正当他自信满满的看着那男子吃菜的时候。那男子却忽然把菜吐了出来,蹙眉说道:“这菜怎么是苦的?” 杜若道:“这怎么可能?”伸手从那盘子里捏了一点儿放进嘴里,还没有来得及咀嚼就觉得一股苦意,瞬间弥漫到口腔各处。他连忙将菜吐了出来,提起桌上的茶壶就喝。好不容易才把嘴里的苦意冲下去,向着内厨叫道:“三娘,你做的菜怎么这么苦?” 狐三娘闻声走出来:“怎么可能?”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桌前。 那男子已经起身,远远站开。杜若指着自己尝过的那盘菜:“你尝尝。” 狐三娘拿筷子夹了一点儿放进嘴里,立刻就皱起了眉眼,连连向外吐:“妈呀,怎么这么苦?比黄莲树上结出的苦胆还苦。”她久在凡间行走,人情世故远比杜若这个没见识的小妖通透,急忙向那男子赔不是:“对不住,八成是我一时眼花,放错了佐料。” 她给那男子弯腰行礼,那男子不动声色的避开:“无妨。”垂着眼帘,并不曾向她投来一丝目光。 狐三娘捧了那盘菜走了,那男子方才走了回来,重新坐下。 杜若听了狐三娘的话,真的以为菜苦,是狐三娘放错了佐料的缘故。极力的给那男子推荐剩下两道菜。那男子盛情难却,掂起筷子在另一个盘子里夹了一口,谁知还是苦的。杜若不相信,尝了一点儿,差点儿没把他苦的哭了。喝了一壶茶水都压不住那苦味。 他大呼小叫的再次把狐三娘叫了出来。狐三娘一尝,还真是苦的。这下这狐狸精不淡定了。自己再怎么出错,也不可能连着两次把菜做成这样。要什么样的佐料才能调出这种能苦到心里的味道? 她索性把剩下那个菜也尝了一下,鲜美如初,一点儿苦味也没有。她让杜若尝尝,杜若被苦怕了,说什么也不尝。狐三娘好说歹说,他才勉为其难的捏了一点儿放进嘴里。这才信了狐三娘的话。高兴的捧着让那男子尝尝。 那男子本来是不想吃的,但是杜若那个没眼力劲儿的追得紧,狐三娘又满眼希冀的看着他,他只好也伸出两根尖尖如笋的指尖,捏了一些放进嘴里。但随即那张瑰丽的脸就苦成了满是褶儿的包子。脸都变色了。 “不能啊。”杜若刚刚尝过那菜的,见状又捏了些菜放进嘴里。清俊的脸顿时成了苦瓜色,苦的泪流满面:“怎么比那俩菜还苦?” 狐三娘傻眼:“这……” 玄荆从柜台后走出来,捏了些就放进嘴里。但一双白眉顿时拧成了一团,那难受的样子就跟谁给了他一个窝心脚似得。只不过没有像杜若那样,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他一言不发向厨下走去,片刻拿着一个青瓜出来,递给那男子:“你再咬一口这个。” 那男子似乎也发现了什么,伸手接过青瓜轻轻咬了一口。几个人都盯着他的脸色看。从他泛白的脸色不难知道,这次他吃到的还是苦的。 玄荆垂目思想了片刻,拿着那男子啃过的青瓜向子虚走去:“这是怎么回事?”他把青瓜放在子虚面前。 子虚看了看:“他心里苦,吃到嘴里的东西自然都是苦的。” 玄荆看向那男子,那男子半垂了头,露出一节雪白的颈项,并没有反驳。 一时间客栈里很静。 玄荆和狐三娘大约是想起了往事,心中思绪翻涌。杜若则是对心里怎么苦不明所以。 “碦嚓……碦嚓……”轻微响声传来。几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明觉小和尚不知何时爬到了子虚的桌子上,盘膝坐在那里,怀里抱着那个青瓜正啃的津津有味。 “儿啊。那个苦……”狐三娘想要把青瓜从儿子手中要出来。只有尝过那种滋味,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苦。 明觉小和尚个子虽小,但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饭桶。东西吃的又多又快,根本不理自家娘亲,小嘴蠕动着,碦嚓、碦嚓一会儿功夫就把那青瓜啃光了。这才抚摸了一下圆鼓鼓的小肚子,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那男子:“你想不想治好你心苦的毛病?” 那男子初时看见一个巴掌大小,圆头圆脑的小和尚还有些惊异,此时看众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也就释然了。又见他实在可爱,不由露出笑容:“你会治吗?”他本就长得瑰丽无匹,如今一笑之下,仿佛漫天烟花骤放,令人无法移目。 明觉小和尚煞有介事一指子虚:“我不能,她能。” 男子望向子虚,见是个身材单薄,面目普通的女子。也没当回事。向明觉小和尚笑道:“谢谢你,小师傅。” 明觉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我吃了你的东西,自然要有所回报。”说完双眼望着子虚。 子虚微笑着伸指轻轻戳他光溜溜的大脑袋:“你惹来的,如何要我替你买账?” 明觉被她戳的站不稳,一个屁股蹲坐到桌面上:“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咱们两个又分什么你我?” 子虚笑道:“好和尚,你要这么念经,只怕永远不能成佛。” 明觉摸了摸光头,憨态可掬:“哦……?” 引得子虚和杜若一阵笑。狐三娘头上黑线数条:“谁说我儿子非得当和尚的?” 子虚笑罢,转向那男子:“你等得人永远不会来,你确定还要等?” 男子震惊道:“你怎知我要等人?” 16、潇洒而去 一旁的玄荆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身回柜台后面了。他刚刚虽然吃了口极苦之味,但反而有种通体舒畅之感。 狐三娘捡个座儿坐下,一副八卦的样子。也难怪,这里虽然安全,可到底寂寞。饭可以少吃,新鲜事绝不能错过。 而杜若就傍着子虚的肩膀站着,侧耳恭听。也只有他和明觉小和尚敢在子虚面前这么随意。玄荆都不敢。 子虚笑道:“我不但知道你要等人,还知道你所有的往事。你其实也清楚,自己早已不在人间。” 男子垂了头,似乎十分难受的样子,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我该怎么办?” 子虚摇头:“我不知道。” 男子道:“我等了她一辈子。”声音苦涩:“如今踏上这黄泉路,竟然还是身单影只一个人。我不甘心呐。” 玄荆插言:“这里不是黄泉路,是不归路。有大机缘才能走到这里,这是你的福气。” “有什么区别吗?”男子颓然道:“反正都是一去不回头。连见她最后一面都不能够。” “见了怎样?不见又怎样?”这次开口的是明觉小和尚。 男子脸色很苦,如果魂魄可以流泪,相信他此刻已经泪流满面:“只要能见她最后一面,此生再无憾事。” 狐三娘见了,不由轻叹了一声:“这样钟情的男子,也算世间少有。” 子虚道:“那我就替你了结心愿。”说着伸出纤细食指,沾了些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圈。只见那圈中好像水波,忽然漾起涟漪。待涟漪褪去,显出一方天地来。 高门轩户,画柱雕梁,屋宇栉比,不难看出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庄园。只是此刻那庄园四处满披缟素,显然是在办丧事。 灵堂左右孝子、女娘们哭成一团。 男子的目光在进进出出的忙碌的人们中睃寻,最后落在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身上。岁月在那妇人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但仍然不难看出她年轻时的容颜不俗。比她容貌更吸引人注目的,是那妇人的气质。 她不像寻常女子那样娇柔,身上似乎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威风。更难得的是,这股威风之气和她眉眼间的恬淡相得益彰。化成一股让人见了忍不住尊敬,又想要亲近的感觉。 狐三娘低叹:“乖乖,世上还有这样的女子。” 子虚道:“镜花水月罢了。”抬袖一抹,桌子上的画面立刻消失了。抬头看时,那男子兀自呆呆回不过神来。许久忽然掩面哭泣,可惜他流不出眼泪。 狐三娘倒落下几滴眼泪来:“东家,不如就让他在这里等等吧。许是能等到那个人呢?” 子虚摇头:“等不来的。”向那男子道:“你要是愿意等,后面有的是客房,只管住着等便是。” 男子许久才平复下情绪,摇头道:“不等了,其实我心里也明白,等不来的。我和她就是一场错误。算了,不等了。” 男子缓缓说起了自己的往事。 几人这才知道,这男子来自阴阳颠倒的世界,男嫁女娶。他姓花,名千鲟。出身名门,是药王谷谷主最小的儿子。他也曾天真烂漫过,也曾幻想过能和心爱的女子比翼双飞,共皆白头。但是,造化弄人。他被母亲当成报恩的筹码,嫁给了她——欧阳歌。 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病入膏肓。坐在被大红色包围的新房里,他感觉到的只有满满的绝望。 他有过那么一瞬的不甘心。但还是认命了。就在以为自己一辈子注定孤独终老的时候,她醒来了。一双星眸,灼灼的望着他。他长到十七岁,从来没遇见过那样一双能望进人心里的眼睛。 就是那一眼,他那颗青葱年少的心就再也不属于自己。他的生命里,除了她再没有别的颜色。 他细心的照料着她,盼望着她能好起来。和自己比翼双飞,双宿双栖。他也想过最坏的打算,就算她不能陪他到老,他也心甘情愿一个人守着他们的家直到百年。 那一年,五月初八。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 天下英雄云集青峰山庄。 她身为青峰山庄的少庄主,不能出席如此武林盛会确实有些遗憾。但最令花千鲟后悔的是,他当时不该离开孤独的她,去陪跟着妻子同来的大哥。 那时候,欧阳歌的身体虽然还是不好,可已经比先前强多了。清醒时可以走动走动。花千鲟不在,她就随意的在院子里散步。然后就遇见了那个不要脸的妖精——薛雨心。 虽然欧阳歌装在心里一辈子的人是花千鲟的二哥——花无忧,但花千鲟恨了一辈子的却是那个不能杀的薛雨心。 薛雨心那时还是绿萝山庄的庄主,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冷霜剑’。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个男扮女装的冒牌货。 花千鲟不知道妻子是怎样遇上薛雨心,他那时甚至根本不知道两人遇见过。 武林大会过后,欧阳歌还是那种时时昏昏沉睡的样子。但她清醒时也会跟自己说说话。花千鲟相信,那时,妻子是真的把自己放在心上的。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两人也真的会白头偕老。 但世事没有如果。 中秋之夜,他本来想着趁着月圆,和妻子做一对真正的团圆夫妻。谁知遭了薛雨心的暗算,还连累了身体刚刚有了起色的妻子。 那一次,欧阳歌几乎死过去。她的母亲和爷爷也因此厌恶了自己。他跪在院子里苦苦哀求了三天三夜,都没得到母亲和爷爷的原谅。老爷子甚至亲自替欧阳歌写下休书,要将他休弃。 他那时想,假如她死,自己一定不会独活。可她现在还活着,病得奄奄一息,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自己怎能放心舍她而去。 他收拾了包袱,一路跟在她求医的队伍后面。什么体统脸面,他全不要了。 爷爷或许是被他的痴心打动了,渐渐默许了他的存在。 她的病好了,返程时还收了异族的男子当小爷儿,但他不在乎了。只要她好,她还要自己就行。 但是,她身体上的病是好了,心里的病却没好。她被薛雨心伤害的差点儿没了性命,自此对男子非常反感。 花千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看她努力隐忍,却每每吐得天昏地暗,他就恨死了那个不要脸的妖精。 可时间久了,无论他再怎么小意儿温存,欧阳歌还是丝毫不见起色。他心中难免焦灼。却在这时,失踪了好几年的二哥出现了。 花千鲟原本是不知道的。 欧阳歌身体好了起来,自然就要替母亲分担些事物。难免外出。有一次回来时,穿的衣服俨然是二哥的针线。他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 他想要婉转些问一问妻子,或者佯装不在乎的。可他没忍住。欧阳歌当时的表情,他一辈子记得。她错愕而又伤心。如果花千鲟当时足够成熟稳重,就会明白,她其实是愧疚而难过的。但花千鲟那时只有十九岁。 他嫉妒若狂,做了一件令自己悔恨终生的事。他出轨了,把自己的清白之躯交给了仇人。或许那个时候,是那人对自己用了手段。但他心里明白,那件事他并不抗拒,甚至还有些快意。他当时想的,就是要报复。 他成功了,搭进了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她是宽厚的、是善良的。并没有因此而抛弃自己。但是,她离自己越来越远。远到近在咫尺,却摸不着,够不到。 他觉得自己要疯了。他知道她身体羸弱,不是自己的对手。不管她如何挣扎、呕吐,强迫了她。尽管从那之后,她的身边再没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但他不后悔。 他走遍五湖四海,去寻找她梦中的那个地方。建起了她梦中的庄园——红枫山庄。 他守在那里,幻想着有一天她会回来。因为她曾说过,红枫山庄是她梦中的家。 一年又一年,他怕自己老去,她认不出自己。又觉得是自己不够妩媚,不能吸引她的目光。所以,他疯狂修习那些旁门左术。为的就是能重新得她一顾。 但从始至终,再没有等到她回头。 要不是为了阻止他杀薛雨心,估计她一辈子都不会见自己。 不过,他虽然恨薛雨心入骨,还要感谢他。如果没有他,重儿从哪里来? 欧阳歌虽然心里装了二哥一辈子,可二哥早年误坠风尘,伤了根本,不能生育。 花千鲟的后半生虽然独守空闺,可因着薛雨心和妻子重逢。那时候,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中规中矩的小公子。才不管什么下流不下流。他只要得到欧阳歌,那怕一次也好。 后来重儿虽然叫了花无忧一辈子的爹爹,但谁都心知肚明,他花千鲟才是重儿的生父。 如此一想,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他虽然没能和妻子相守到老,可也曾有过甜蜜的时光,还留下了重儿这个永远无法将二人断绝的牵绊。 他所求本就不多,知足了。 花千鲟将往事吐出,只觉浑身轻松。 狐三娘道:“那薛雨心呢?你就这样轻易原谅他了?” 花千鲟轻叹一声:“原谅怎样?不原谅怎样?说起来他也是个苦命的人。他爱歌儿爱若性命,却一生被李怀庸所困。祖宗基业也被焚烧殆尽。唯一的亲人也丧命在李怀庸之手。落得个半生疯疯傻傻。这些年活着所受苦楚,未必比死了强些。” “李怀庸是谁?”这么一会儿,狐三娘已经把这个瑰丽无匹,雌雄莫辨的男子当成姐妹,誓要将八卦进行到底。 可人家显然没那个心情,说道:“那是别人的故事了。你要听时,但看机缘吧。” 子虚道:“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花千鲟张口欲言,最终没有发出声来。顿了顿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再记挂也没用。而今之际,只想来日托生到寻常人家,一世和乐康宁罢了。” 子虚从葫芦中倒出一盏清水:“饮此酒,当一世无忧。” 乍然听到无忧两字,花千鲟眉头不由轻蹙。说知足了,怎能轻易就完全放下。但他还是毫不犹豫的接过了那碗盏,问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孟婆汤’吗?” 玄荆轻嗤一声道:“此乃‘寂灭之水’,岂是区区孟婆汤可比?” 花千鲟捧着碗盏,喝了几口。有几分意外道:“甜的。” 狐三娘闻言:“给我尝尝。”说着就要走过去。杜若急忙将她拉住,摆手道:“喝不得,喝了那个,连修为都能忘了。” 花千鲟笑了笑,接着把剩下的水喝完。向着屋里众人拱拱手:“后会无期。”说完出门,上了马车而去。 杜若一直把他送出去好远才回来。狐三娘还在思量那‘寂灭之水’,对杜若的话将信将疑。因为她经常看见子虚把那葫芦里的水当酒喝,她从那里过的时候,也确实闻到过酒味。怎么这会儿倒出来就是清清亮亮的甜水呢?要知道,花千鲟可是吃什么,什么苦。难道是因为那是水的缘故? 子虚看她对着自己的葫芦冥思苦想,笑道:“你不用猜疑了,花千鲟的苦全被你儿子吃了。” 17、“情”字最苦 明觉小和尚天赋异禀,生下来就和寻常小儿不同。让人很容易忽略他其实刚出生不久。狐三娘听了子虚的话,顿时担心起来。一下子把小和尚捧在手心,急急问道:“儿子,你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一边又十分懊恼,自己身为母亲,竟然没有尽到一点儿母亲该尽的小心,让他吃下乱七八糟的东西。 花千鲟来时,明显是个怨鬼,谁知道他咬过的东西有没有毒? 小和尚望着她不说话。 也不怪狐三娘没有做母亲的自觉,实在是这母子俩很没母子的样子。小和尚对这个生母并不亲近,自从他能说话,和母亲说过的话还没有和子虚说过的话掉的多。很多时候都是像现在这个样子,狐三娘问他什么,他瞪着一双乌溜溜大眼,懵懂的看着自己的母亲不说话。 子虚笑着向狐三娘道:“放心,你儿子这是要长大。” 狐三娘不明所以。 子虚伸出手。明觉小和尚看见了,从狐三娘的手心走到了子虚手心里。子虚将他放到眼前看了看,轻轻摇头:“并不明显呢。” 狐三娘正等着听下文,子虚却去顾左右而言他。狐三娘心里着急,道:“我的祖奶奶,您倒是把话说完啊。” 子虚歪头,有些想不起来刚刚在说什么。 一旁的杜若道:“你刚刚说明觉要长大。” 子虚笑道:“原来是这个。”她把明觉放到桌子上:“这小和尚的前身是三十三天之上,自在天宝刹寺的和尚。为渡苦救厄,入红尘而来。但他原本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倘若落到凡尘,遍历七情六欲,方好成就他的宏愿。可惜落到这虚无之境,就跟草木离开了大地,想要生长万万不能。 本来他落到此处,仍旧做他的自在和尚就是。谁知他宏愿难偿,已成执念。只是他要成长,必要尝尽世间滋味。”说到此,望着小和尚:“你要入世,有的是时机。偏这样迫不及待。要知道,那红尘世间,唯有‘情’字最苦。你偏偏挑了尝‘情苦’以入世。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柜台后飘来玄荆凉凉的声音:“你怎知‘情’字最苦?” 子虚闻言,目光忽然一凌,如电般向他望去。但只一瞬间,目中的电芒就变成了茫然。 狐三娘被子虚忽然凌厉起来的目光惊出一头冷汗。玄荆无疑是个厉害的角色,不过子虚的修为绝对在他之上。万一俩人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她这渺小的妖精定然难逃池鱼之殃。 不过,看子虚瞬间茫然的神情,狐三娘知道,两人动不起手来了。 她十分不明,玄荆明明惹不起子虚的样子,却还时不时拿话激她。在狐三娘看来,向一个比自己不知道厉害多少的人挑衅,无异于自掘坟墓。可玄荆有时候,就是一副要找死的样子。 或许…… 子虚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厉害。玄荆一次次的挑衅可能是一种试探? 不怪狐三娘有此想法。因为,她自从来到这里,就没见过子虚出手。大到打怪物,小到柴米油盐,全都是玄荆一手包办。子虚只管半依在门口的桌子上喝酒。如果不是她坐在显眼的位置,很容易让人忽视她的存在。 这样一个普通又安静的女孩儿,高高凌驾于玄荆那样伟岸、张扬的男子头上,确实很容易让人产生不满的情绪。 子虚自己发了一会儿呆。事实上,如果你足够多的留意她的话,你就会发现,她其实不是总在喝酒,很多时候只是捏着一只酒杯发呆而已。 这次她发呆的世间并不长,拿起葫芦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酒、。转过身,趴在桌子上,仿佛很累的样子。 狐三娘看得清楚,她的手,连同她的身体都在微微发抖。狐三娘猜想,这女孩儿一定经历过什么不想回首的事情。思及己身,不免有些神伤。一转头,对上杜若一双水光氤氲的眼眸。不由奇怪道:“你怎么了?” 杜若目中泪水纷纷而落,擦也擦不干净,哽咽道:“我也……不……不知道,就……是……忍不住。” 小和尚和狐三娘不亲近,狐三娘一腔慈母情怀没处使,全偏杜若这个单纯的小妖。见他落泪,掏出自己的帕子给他擦脸。 杜若兀自落泪不止,好一会儿才停了。 他也不出去在客栈前张望,捡了个凳子和子虚一桌坐着。闷闷不乐的发呆。 子虚虚脱一般趴在桌子上,闭着眼谁也不看。小和尚宣了一声佛号,笨拙的抱起比自己还高的葫芦,斟满酒杯。用短小的双臂推到子虚唇边:“喝,你喝。” 子虚仍旧不动,脸色十分难看。 小和尚急得在桌子上转了一圈,把祈求的目光投向杜若。 杜若指了指自己。 小和尚点点头。 杜若摇头:“我不,寂灭之水喝多了不好。” 小和尚道:“谁让你喝,我让你喂给子虚喝。” 杜若还是摇头:“那不是好东西,阿虚也要少喝。” 小和尚急道:“你知道什么。寂灭之水对于你我来说不是好东西。可对于子虚来说是治心良药。” 杜若将信将疑,将浑身颤抖,瘫软的子虚扶靠在自己怀里,捏起酒杯送到她唇边,轻轻唤道:“阿虚。” 子虚软软靠在他的怀里,仿佛毫无知觉。小和尚急道:“你到底会不会喂人喝水?” 杜若摇头,他还真的不会。 狐三娘远远看着这三人。她从弱肉强食的世界来,本能要做的就是自保。她虽然不知道子虚为什么忽然就虚弱成那样,但也猜到和玄荆刚刚的一句话脱不了干系。 以她对玄荆的判断,子虚成了这个样子,玄荆肯定要趁机对她不利。自己要是太近前,说不得要受累遭殃。但是,小和尚此刻和子虚在一起,她这个当娘的怎能光顾自己,不顾儿子? 最终,狐三娘怀揣着无限惶恐、忐忑走了过去。从杜若手中接过酒杯,缓缓给子虚灌了下去。小和尚抱着葫芦又倒了一杯。 如此一连灌下去十数杯,子虚的脸色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变得青白一片,眉头深锁,仿佛睡梦中的人被魇着了一般。不独额头上,浑身都汗出如注。 杜若也跟着出了一身汗,蹙着眉,一只手抱着子虚单薄的身躯,另一只手揪着自己的胸襟,张着口却发不出声音。脸上神情和子虚如出一辙,十分痛苦的模样。 “这……”狐三娘有些傻眼。不是说这寂灭之水是子虚的良药吗?怎么不但不顶事,反而还加重了呢? 小和尚盘膝往桌子上一坐,对着子虚就开始念经。 他身躯短小粗胖,一向憨态可掬,此刻却多了一些庄严肃穆。 在小和尚的念经声中,子虚的脸色渐渐平复。杜若也终于喘过气来,叫道:“难受死我了。” 小和尚停了经文,看了看子虚仍旧苍白的脸,又宣了一声佛号。 狐三娘心知子虚这一遭是好了,竟然生出如释重负之感。忙忙的要将子虚抱到后面客房去休息。谁知杜若却不肯撒手。狐三娘只好让他把子虚送到后面去。 杜若把子虚送到客房,又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回到前面敞厅里来。坐在子虚往常坐的位子上,一双清俊的眼眸望着芥山若有所思。 小和尚坐在他面前,和他一样的神色望着门外。 狐三娘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又有些不解,玄荆为什么没有趁子虚虚弱时而发难,而只是自始至终的冷眼旁观。狐三娘猜想,他大概有什么把柄握在子虚手中,因此不敢轻易伤子虚的性命。 子虚并没有休息太久。很快就从后面客房回到了前厅。杜若看到她很高兴,起身给她让座。子虚却摇了摇头,向门外走去。杜若追着她的脚步:“你又要去远行吗?” 18、打‘柴\’ 子虚停住脚步:“不是。”她指了指面前磅礴的芥山:“你看这山有什么不同?” 杜若看了看,摇了摇头。 子虚向山头指了指,那里朦朦胧胧一片雾霭,看不真切。 这时,玄荆也走了出来,凝眉望着那片雾霭:“众生界的怨戾之气竟然能吹到这里来。” 子虚道:“万事万物,无不因果相连。就算这须弥之虚也不例外,何况三界?” 玄荆道:“不如我锁闭了芥山,不使外扰进来。” 子虚看了他一眼:“心魔已出,锁是锁不住的。” 玄荆垂了鹰眸,脸上一片黯然。显然被子虚说中了心事。 人人都追寻大道长生,岂不知生到长时,生不如死。他在此两万多年,终日里除了杜若那棵傻不拉唧的大树,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只能靠不断的回忆过往打发寂寞时光。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过去,从一棵灵智初开的黄荆,到长成绝代妖王的漫长岁月中,留给自己可以回忆的东西少之又少。他不甘心,最初的一万多年,都被他用来努力回想自己辉煌的一生。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所有的辉煌渐渐淡去,最终连苦难都淡去了。他心中那个黯淡的影子却日益明朗鲜活起来。 有时候,他甚至能听到那人清脆的笑声。 但他知道,这是须弥之虚,那人就算是只余一丝神魂也到不了这里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想罢了。 天长日久,那影子便成了他的心魔。如果可以摆脱,他情愿去死。就算坠无妄地狱,遭业火煅烧他也认了。可这是须弥之虚,一旦进入这里,连生死都不是自己能左右的。 他试着去走过不归路。可是无论他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大道长生。” 现在想起这四个字,玄荆都有种想要撞墙的冲动。 既然心魔锁不住,那就只能面对。玄荆暗暗攥了攥拳头给自己打气。不知为何,他有求死的勇气,却有些胆怯面对自己的心魔。 “柴烧完了,你去弄些回来。”子虚忽然吩咐道。 “呃……” 子虚说话跨度太大。前一刻还在老神在在的说什么心魔,后一刻就跳转到了柴米油盐上面,以至于玄荆有些跟不上节奏。 子虚笑道:“既然客栈开起来,咱们就要开的像模像样。”她不发呆时,是个温润和煦的姑娘,没开口就先戴上三分笑意。倒是很有些店主的亲和样子。 玄荆道:“那也要有客人上门才行。” 要论实力,十个玄荆也抵不上子虚一只手。但是他不惧死,也就不怎么怕她。说话就拆她的台。 子虚眼望着芥山:“有明觉小和尚在,还怕没客人?” 一直插不上话的杜若终于逮到了开口机会:“怎么说?” 子虚道:“他就是个麻烦精。”说完回头向门口望去,果然看见明觉小和尚气鼓鼓的两腮,不由乐得哈哈大笑。 杜若这才知道,子虚是拿小和尚打趣,不由跟着笑起来。小和尚短胖的身子一扭,不理他们了。 连玄荆都忍不住被他憨怒的样子逗得笑出了声。他向子虚拱拱手:“我这就让人送些来。”芥山上接三十三天,下接三千大世界。是三界六道和虚无大道的分界处。也是须弥之虚的门户。 玄荆身为山神,自然不缺各界的供奉。别说普通的烧柴,就算是仙藤,神树,他要拿来当柴烧也是唾手可得。 子虚摆手:“咱们这客栈,住得是执念深重的往生客,调的是七情六欲红尘滋味,怎么能用寻常的烧柴?” 玄荆道:“那要什么样的?” 子虚伸手一指。只见那三界的出口不知何时戾气缭绕,黑雾翻滚,几乎看不清路口的情景。从那黑雾中蹦跳出几个黑影。玄荆目力极好,立刻就看出那些黑影是什么东西,脱口道:“僵尸。” 杜若好奇:“僵尸是什么?”说话间就要迎过去看个究竟。玄荆一把将他拉回:“消停些吧,哪都有你。” 那些僵尸蹦蹦跳跳,速度很快。眨眼间就到了近前。杜若惊呼一声:“这不是旱魃么?”显然,先前的旱魃怪给他留下了很深的阴影,看见红眼睛的就以为是旱魃。 那些僵尸齐刷刷向他望去,猩红的目中泛起贪婪之色。 杜若已经是第二次被这么盯着了,顿时有些害怕。脚下不由自主的往后退。 一个浑身长满猩红长毛的僵尸猛然跃起,直伸的手臂陡然暴涨出数尺,尖利的黑指甲同时伸张,仿佛出鞘的匕首一般,向着杜若就扎了过去。 杜若被吓得脚下一软,扑通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才堪堪躲过那一击。 但,随即,剩下的那几个僵尸一起向他扑来。杜若吓得大叫:“阿虚、三娘、明觉、玄荆……”但见眼前人影一闪,‘砰砰’几声闷响,那些僵尸被玄荆一人一拳打飞出去。 一直纤细的手伸过来,把他从地上拉起:“你好歹也有三千年的修为,怎么这样胆小?” 杜若瘪着嘴:“它们要吃我,我当然害怕。” 玄荆已经把那些僵尸打得不能动弹,堆在一起跟柴垛似得。闻言道:“我看真正的麻烦精不是明觉,是你。你这么没用,那些山精野怪不想吃你才怪。我教你些防身的本事吧。” 杜若头摇得像拨浪鼓:“那些打打杀杀的,怪吓人,我才不学。” “不学算了。”玄荆脸色一黑:“以为我的本事那么不值钱么?以后再遇到危险,不要叫我。”说完进客栈去了。 不一会儿,老道玄清提着他那把剑就出来了。显然是玄荆吩咐他来的。 可怜老道那把剑,那可是三界难得的宝物,如今却被用来砍‘柴’。 老道走到‘柴’垛前,先就倒抽一口冷气。这些僵尸要是放在世间,哪一个也不是好对付的。可现在被当成柴火,随意的垛在路边。不过,想起先前那旱魃练成的怪物,也是被拿来当柴烧,老道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僵尸是无所谓死不死的,因为它本身就是无魂无魄的死物。这东西的存在就是逆天的。要是以前,老道遇上这么多厉害的僵尸,就算他修为很高,也不可能这样轻松。但现在,他不但可以不紧不慢的把那些僵尸砍成段,还有心情替那些僵尸惋惜。 “你说你,好好的,死就死了。尘归尘土归土多好,非憋着一口气不散。这下好了,落个被人当烧柴的结果。” 一会儿又边砍另一个边道:“看你这个样子,定然没少害人。家里子孙让你祸害了不少吧?说不定都被你灭门了。你爹生了你,真是造了十八辈子大孽了。他要在天有灵,把你挫骨扬灰都不解恨。” 再拉过一个…… 老道正在砍柴,忽然起了一阵大风,黄沙滚滚,吹的人睁不开眼睛。老道新来的,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玄荆可就不一样了。一下子就从柜台后飞身而出。正要冲出门去,却被子虚一把拉住。 杜若完全不能体会玄荆的惊讶和紧张,半眯着眼睛:“好大的风。” 19、玄不邪 玄荆紧紧盯着门外,只见滚滚黄沙中隐约有个人影闪动。心知来者必是个厉害角色。要知道,这不归路处在须弥之虚的边缘,无日无夜,无风无雨。一来就带起这样大风的人,一定不简单。 不过,他随即就发现,无论屋外如何的狂风大作,一星灰尘也吹不进客栈的大门,就连那斜斜挑起的望帘都没有摆动一下。玄荆一颗提起的心骤然放下,有子虚在,就算是大罗金仙,幽冥鬼王来了,也不能翻出什么风浪。 果然,只见子虚抬手轻轻一挥,瞬间狂风停歇。只余漫天黄沙簌簌而落。片刻就在不归路上铺上一层金黄色。一个嶙峋的人影赫然出现在那片金黄色之中。 那人身高丈余,披着一条黑色玄锦的斗篷。整张脸都隐在帽兜里,故而看不清长相。只能通过身形,看得出他很瘦。 那人站在路上,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正在吐着口中黄沙的老道。猛然伸手向他抓去。白骨森森的胳膊和手掌上,几乎看不到皮肉。 老道被风沙迷了眼睛,还没察觉到危险来临呢。只见子虚屈指一弹,一物带起一道微芒直冲那人的臂弯。 那人闷哼一声,竟然被打得一个趔趄,后退了两步。抬头向这边望来:“何人找死?”声如霹雳。直接把玄清老道给震翻在地。他这才看清面前站着一个全身隐在斗篷里的诡异人物。直觉告诉他,这人十分危险,立时横剑护在了身前。 剑刃映着璀璨的黄沙,散射出斑驳的光晕。 那人被剑上的光晕吸引,不由自主再次向这边望来。看见老道手中的剑,再次出手。只不过这次是冲着剑而来。 但是,他随即就又挨了子虚一弹。又退了两步。这次他显然怒了,一步就跨到了客栈门口,伸手就要去抓里面的人。 玄荆想也没想,挥出一拳迎了上去。他心里未必把子虚当成主人或者东家护着,但是,芥山是他的地盘。怎容他人在这里张狂? 那人被玄荆一拳逼退,不由十分惊讶:“汝是何人?” 玄荆纵身从客栈中出来,昂首挺胸站在那人面前:“吾乃此地山神,玄荆是也。” “玄荆?”那人似乎在回想着什么,但显然想不起来,暴躁道:“管你是山神还是土地,敢阻本座,格杀勿论。”说话间向玄荆扑来。 玄荆虽然在此地寂寞了两万多年,可骨子里做妖王时的桀骜一点儿没少。见他扑来,腋下忽然生出一双雪翼。双翼震动,瞬间升腾到了半空。那人雷霆一击,尽数打到客栈大门上,连一丝灰尘都没惊起。 玄荆居高临下,傲气不改:“吾手下不斩无名之辈。” 那人吼道:“好狂妄的小子。告诉你也无妨。我乃幽冥鬼王——玄不邪。” 不知何时凑过来的狐三娘听了,板着指头道:“玄荆、玄虚、玄清,又来一个玄不邪,都是玄字辈的。” 玄不邪闻言,扫了她一眼。 狐三娘不由头皮一阵发麻,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又觉得在儿子面前,自己这副样子实在不好,强自鼓起勇气,把胸膛挺了挺。想要瞪回去的时候才发现,玄不邪早就把目光移开了。很明显,人家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狐三娘那个气。她好赖做了七千年的妖怪。用不用这么蔑视她? 但是,很快她就顾不上生气了。因为幽冥鬼王玄不邪下一刻就和高高在上的玄荆打了起来。 那玄不邪与其说是鬼王,还不如说是副骨头架子。他一和玄荆打斗起来,身上的斗篷飘荡翻飞,自然就露出他的本体来。整个身体就是筋腱连着白骨。 不过可不要小看这骨头架子,力量和速度丝毫不比玄荆差。 玄荆的身手,在打那旱魃怪的时候狐三娘就见过。那皮肉坚韧的旱魃怪都惧怕他的拳脚。但是,这骨头架子却能硬接。 好几次两人拳掌相交,爆出如雷般声波。客栈外的玄清老道被那声波生生震得口吐鲜血。还是杜若小妖把他拖了进来。杜若有玄衣护体,再大的冲击都伤不了他分毫。 玄荆和那骨头架子也不知打了多久。那骨头架子忽然远远跳开,叫道:“我想起来,你是玄荆。” 玄荆根本不管那些,双翼一震,划出一道闪电般的弧光。‘嘭’的一脚将那骨头架子踹翻。侧身一肘,击向玄不邪的胸骨。 玄不邪左手拍地,身形擦着地面,骤然后退。腰骨一挺翻身站了起来:“玄荆,我找了你两万多年。总算让我找到了。”话音未落,一拳迎上了玄荆的拳头。 “嘭”的一声,两人的身影一触即分。 玄不邪叫道:“玄荆,樱娘呢?你把樱娘藏哪里了?” 玄荆听到‘樱娘’两字,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儿栽倒。脸色一瞬间变得黄如金纸。 “你还我樱娘……”玄不邪看见他的样子,忽然明白了什么,嘶吼一声,冲上又是一拳。 玄荆的眼前有些恍惚,等看清他的拳头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觉得胸腹间一阵剧痛,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倒飞出去,又摔在地上。 玄不邪冲过去,一阵拳打脚踢。玄荆只觉的肺腑间痛得快要裂开一般,毫无还手之力。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他多想就此昏死过去,但是,不能够。 冲天的火焰,少女苍白的脸…… “啊……”玄荆已经分不清身上哪里疼,但那里的疼痛都没有胸的痛,痛得那么厉害。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烈火纷飞的夜晚,仿佛又听到少女恨毒的声音:“玄荆,你负我,害我,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有什么涌出眼眶,模糊了视线。但是,少女的背影却越发清晰。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一步一步走进纷飞的烈火之中。直到火焰吞没了她的身影。 “我还是舍不得……”她哭着说:“就算知道你利用我,你害我,我还是舍不得……” 她的眼泪滚落在他的胸前,比那炼狱之火还要滚烫灼热。烧痛了他的心,他的每一寸肌肤…… 玄不邪疯狂的踢打着玄荆,玄荆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没人知道他在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阿虚,阿虚。”杜若摇晃着子虚:“怎么办,怎么办,玄荆要被打死了。” 20、带着记忆去投生 狐三娘也跟着揪心:“是啊,这可怎么办?”她并不担心玄荆的安危,只是担心连玄荆都打不过那骨头架子,剩下这些人就更不是对手了。子虚的样子实在让她没什么信心。 子虚眯着眼睛,望着门外的二人:“那是他们的业,他们的果。” 狐三娘隐约明白,玄荆和这个叫玄不邪的鬼王大约有什么过节。世间万事万物,都讲究个因果。换成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子虚不管,以狐三娘的实力,她就算有心拉架也不敢的。 杜若可不管那么多。这个没心没肺的纯善小妖,玄清老道平常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关键时刻,他还是会奋不顾身去把他拖回来。跟何况他跟玄荆那可是多少年的交情。当下松开子虚就冲了出去。 在这里,除了玄荆,玄不邪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自然也不会提防他们。冷不防之下,还真被杜若这傻小子将他撞开。 玄不邪正是怒火中烧的时候,抬手一掌就把杜若击飞出去。杜若的身体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弧,消失在远天处。留下一声短暂的惊呼。 子虚下意识就出了手。狐三娘都没看清她是怎么站起来,怎么走出去的。只觉得眼前一花,子虚单薄的身影已经站在了客栈门外,隔空一挥,就把玄不邪抽翻在地。 玄不邪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却见子虚右手一翻,虚虚一压。明明她距离玄不邪还有好几步的距离,可玄不邪身上就好像压了一座山似得,怎么都挣扎不起来。 挣扎中,他头上的帽兜掉落,露出一张狰狞的面孔。硕大的朝天鼻,鼻孔大如酒杯。额生三棱,眼似铜铃。头顶上一簇火红的冲天短发。大张着血盆大口,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獠牙,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音,显然被压得不轻。 狐三娘暗道:“这幅尊容,真还不如骷髅好看。” 子虚道:“你身为鬼王,不思约束部署,反而为祸人间,何其猖狂?” 玄不邪瞪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虽然被压的连话都说不出,可目中的狂怒丝毫不减。狐三娘觉得,要是这家伙的眼神能吃人,子虚已经被他嚼得骨头渣滓都不剩了。 子虚明白,这样穷凶极恶之徒,就算是诸天神佛一起超度都感化不了他。当下也不废话。左手手指结个法印,纤指一点。玄不邪身上的披风‘呼啦’一声飞起,在空中飘摇两下,化成一缕青烟,钻进子虚的指尖不见了。 玄不邪整个身子就暴露在了外面。只见他脖子以下,整个身体都成了骨头架子。只有胸腔中一颗墨绿色仿佛心脏的东西还在跳动。 玄不邪目中露出惧意,但为时已晚。他身体的骨头架子暴露出来不过片刻,就开始风化,变成一粒粒细微的尘土向下掉落。片刻间就化成了齑粉。剩下一个大脑袋连着那个跳动的墨绿色心脏。 到了此刻,子虚才收回右手。 玄不邪仿佛忽然被解脱出来,大口喘着气问道:“你是谁?”声音变得无比沙哑,仿佛迟暮的老人。 子虚露出淡淡一丝微笑:“我叫子虚。” “这是……”玄不邪惊悚道:“须弥之虚?” 子虚点头。 “原来真的有须弥之虚。”玄不邪像泄了气的皮球,喃喃重复:“原来真的有须弥之虚。” 子虚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你纵阴兵屠戮生民,放厉鬼为祸人间。生食童男童女,纵恶抑善,实在罪大恶极。” 玄不邪道:“我敢做便敢当,你说的我都认。可是,要不是世人贪婪,泯灭天良。我纵有手段也不得门路。我固然罪大恶极,那些贪婪之人同样罪责难逃。” 子虚点头:“我明白。”伸手一招,也不见她身形移动,本来坐在桌子上的明觉小和尚就到了她手心里。她弯腰将小和尚放到地上:“你的买,买卖来了。” 小和尚点点头,盘膝坐下就开始念经。 子虚向玄不邪道:“我知你必不肯悔过,然你害人性命太多,戾气太重,纵然为畜,恐伤其主。今有明觉禅师替你化解些戾气,也就无妨了。” 玄不邪闻言,额上青筋暴起:“士可杀不可辱,你尽可将我毁去,如何要我去做牲畜,供人驱使?” 子虚根本不理会他的嘶叫,转身回客栈去了。 好一会儿杜若才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他经常一言不合就被玄荆拍飞,狐三娘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她不明白,玄荆修为那么低,被玄荆拍飞没事也就罢了。因为那是自己人,玄荆可能留了手的。但是,为什么被玄不邪拍飞也没事? 不过,她不明白也没处打听去。杜若根本就是个糊涂的妖怪,即便问了,估计他也说不清。 这个狐三娘还真是猜对了。杜若一点儿也不知道玄衣的绝妙之处。 他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扶玄荆,但是,玄荆倒在地上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团,他扶不起来。没办法,他就坐在一旁陪他。因为,过去三千年的岁月里,玄荆也总是这样陪自己。 这个纯善的小妖,根本不知道,玄荆那时候是过于寂寞,只能跑到他这棵笨木头下面发会儿呆。 子虚把小和尚放到外面就不管了。虽说玄不邪只剩下一个脑袋和心脏,可那毕竟是鬼王。狐三娘怎么能放心儿子一个人待在那里。正要走过去,就见玄不邪那狰狞的大脑袋忽然一跃,血盆大口一下子把小和尚给吞进了进去。 狐三娘大叫一声就冲了过去,拼命踢打玄不邪的脑袋。但玄不邪就是闭着嘴巴不肯把小和尚吐出来。他做了万年的鬼王,一眼就看出这个小和尚身带佛光,定是高能大士转生。吃了他说不定还能有一搏之力。所以,他一边咒骂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一边靠近那小和尚。现在得了口,自然不会轻易松开。 狐三娘改用双手去扳玄不邪的大嘴。可是怎么都掰不开。正在着急,忽见玄不邪的嘴缝里冒出一线红光。紧接着红光大盛,‘嘭’的一声炸开,将玄不邪的脑袋生生炸出去两三步远。满嘴獠牙四溅飞射。内中裹挟着一团红光。 红光落地,正是小和尚明觉。发光的是他身上的绯色纱衣。 小和尚四平八稳的站在地上,望着玄不邪老气横秋的摇头:“善哉,善哉。” 玄不邪本想把这小和尚吃掉,反而被崩落了满嘴獠牙,气得哇哇大叫。大脑袋在地上翻滚蹦跳。狐三娘看见儿子没事,一颗心稍稍放下,但随即就升腾起一腔怒火。冲到玄不邪跟前,对着他的大脑袋一阵拳打脚踢。 “让你咬我儿子,让你咬我儿子……” 也就是玄不邪的脑袋坚韧无比,要不然早被她打成烂茄子了。 可叹横行万年的鬼王,被一个狐狸精暴揍。刚刚他对着毫无还手能力的玄荆大打出手的时候,大概没想到现世报来得这么快。 狐三娘打累还不忘吐玄不邪一脸唾沫。气得玄不邪差点没背过气去:“今日之辱,有朝一日定然千百倍奉还。” 小和尚念了一句佛:“阿弥陀佛,你好自为之吧。”佛法无边,也难度不肯回头之人。 话音未落,就见玄不邪的脑袋连同那颗墨绿色的心脏就跟融化了一般,渐渐化成一团浓稠的烟雾。向着六道轮回的入口处飘去。 小和尚望向子虚:“就让他这样去投胎么?” 子虚笑道:“你还被他骂的不够,还有恻隐的心思?” 小和尚道:“你就不怕他带着前生的记忆,就算做了牲口也不肯乖乖听从差遣?” 子虚笑道:“那可由不得他。” 狐三娘看着子虚温润的笑容,忽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世间最残酷的惩罚是什么? 不是死,是生不如死。 21、杀了他 玄不邪做了万年鬼王,罪恶滔天。纵然击散他的三魂六魄,也有些便宜他了。不过让他带着鬼王的记忆去转世做牲畜,带着鬼王的记忆去供曾经在他眼中蝼蚁般的凡人去驱使…… 狐三娘只觉得解恨又毛骨悚然。 还好她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要不然不知道下场如何呢。 但这只聪明的狐狸,随即就将那一丝悚然埋进心底,打起灿烂的笑容问道:“杜若,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她先前看得清楚,玄荆被玄不邪暴揍,子虚眼皮都不抬一下,杜若刚被玄不邪拍飞,子虚就出了手。这个杜若一定对子虚有着特殊的意义。巴结好这个小妖,肯定没错。 杜若虽然守在玄荆身边,但他还不知道担心是什么。闻言一颗心全飞到了美食上,说道:“我要吃水晶糕。” 狐三娘应道:“好。”转身回客栈。经过子虚的桌边时,明觉小和尚从她手上跳到了桌子上。这小子,除了吃饭,几乎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子虚的桌子上度过。 狐三娘已经习惯了,自己往后厨去了。 小和尚跳到桌子上,仰头望着子虚:“你把玄不邪的斗篷收哪儿了?” 子虚望着他:“你想要?” 小和尚认真的点头。 子虚屈起左手的食指和拇指轻轻一弹,一缕青色烟雾飞出,落到桌面上化成一件小小的斗篷。小和尚拿起来,毫不犹豫的披在了身上。从头到脚遮个严实。 子虚笑眯眯的看着他,小和尚被她看得有些愠怒,鼓着圆圆的腮帮子和她瞪视。子虚伸出手指轻轻一拨,小和尚站立不稳一个屁蹲儿跌坐在桌子上。他挥动着短小肥胖的四肢想要爬起来,却被子虚用一个指尖按倒在桌子上。 小和尚怒急了,小脸涨的通红:“子虚,你等着。等我长大了,一定不饶你。” 子虚呵呵笑着:“那你就长大一个给我看看。” 小和尚被子虚用一个指尖四仰八叉的按在桌子上,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子虚,你欺负人。” 子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反正就是想戏弄这个小和尚。笑道:“有本事你欺负回来?”她知道小和尚对她给的云岫霞衣怨念颇重,所以才给自己要玄不邪的斗篷。她偏要他把那霞衣露出来。 云岫霞衣和杜若穿的玄衣一样,都是世间难觅的宝物。只不过,这霞衣的制式有些不太好说。绯红的外袍轻盈若烟霞,只在腰间有两根衣带相系。内衫雪白如亮缎,领口开得很低,一直开到胸腹间。也就是明觉小和尚只有巴掌大小,长得圆头圆脑,憨态可掬。要是换到腰细腿长,眉眼清俊的杜若身上,那风那啥骚不敢想象。 明觉无论如何挣不开子虚的压制,终于急得‘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子虚没想到他真的会哭,愣了愣才想起,这小和尚虽然生而知之,有些神通,可也不过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自己还真是有些过份了。翻过来又去哄他。 没了子虚的压制,小和尚翻身坐起,背对着子虚生闷气。 子虚没办法,只好喊狐三娘拿些瓜果来逗他。明觉就是个小吃货,看见吃得,立刻就把刚刚的气恼忘到九霄云外了。抱着瓜果啃的眉开眼笑。 狐三娘做好了饭菜,有些犹豫要不要叫杜若来吃。因为玄荆的样子实在很不好。这个时候把杜若叫开,似乎有些落井下石。 子虚似乎知道她的为难:“我去叫他。” 她走过去,向杜若摆摆手,示意他回去。杜若望了望蜷缩成一团的玄荆。子虚点点头,意思:“我知道。” 杜若那没心没肺的小妖,丢下玄荆高高兴兴去吃饭了。 子虚站在玄荆身边:“你在哭。” 玄荆闷闷道:“没有。” “有。” “我说没有。”玄荆大吼,猛然抬起头来:“你看清楚,我从不落泪。” 子虚蹲下身,伸指在他眼睫下挑起一粒水珠:“这是什么?” 玄荆盯着那粒晶莹的水珠,双眼通红。许久忽然站起身发了疯似得向六道轮回的入口处奔去。 子虚静静的看着他的背影。她知道,从玄荆成为芥山之神开始,他就再也别想走出这须弥之虚。 狐三娘听到玄荆的吼声,顺着敞开的客栈大门往外看。就看见玄荆在风一样奔跑,但却一点儿都没有前进。她自己是不敢离开客栈门口太远的,因为一旦远了,自己就走不回来了。但是,只要有杜若引路就可以。显然杜若是可以在这条路上来去自由的。 狐三娘本来以为玄荆也可以,谁知他竟然完全走不出去的样子。不过聪明如她,看了一眼也就把目光收回来了。这里的事实在轮不着她操心。 玄荆也不知自己奔跑了多久,那路口明明就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铺天盖地的沮丧一点一点将他淹没,他站在不归路上嚎啕大哭。 他已经记不起,曾几何时像这样大哭过。 子虚静静的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 玄荆大哭着,忽然回转身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子虚面前:“求求你,放了我吧。我情愿像玄不邪那样去做个牲畜,也不要再待在这里。” 子虚道:“我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要带你来了。所以,在我没记起来以前,是不会放你走得。” 玄荆抬头:“你真的不肯放我?” 子虚点头。 玄荆忽然往前一扑。子虚面色一寒,身形陡然后退。挥起手来‘啪’的一声。也不见她手中有什么兵器,玄荆惨叫一声翻到,臂膀上多了一条鞭痕似得伤口。 玄荆现在几欲入魔,根本不管臂膀上的伤口。狞叫一声再次扑向子虚。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杀了这个女人,他就可以出去了。这个监牢一样,寂寞荒凉的地方他待够了。他要出去。 但他根本近不了子虚的身。子虚挥手之间,就将他抽的遍体鳞伤。 正在吃饭的杜若闻声跑出来,看见玄荆的样子,一下子扑了过去,将他护在身后,冲着子虚道:“别打了,再打玄荆就死了。” 子虚看见杜若,举着的手忽然顿住。 就是这一顿的功夫,被抽翻在地的玄荆翻身而起,一手搂住了杜若的腰肢,另一手掐住了杜若的脖子,阴恻恻望着子虚:“你要是不放我走,我就杀了他。” 22、天黑了 子虚眸色沉了沉,没有说话。 杜若是不相信玄荆会伤害自己的。毕竟他从开灵智就认识玄荆,两人做了三千年的伴儿。他想要劝玄荆不要和子虚动手,可是身形微微一动,玄荆掐在他脖子上的手猛然加大了力气,似乎要把他的脖子掐断一般。把他想要说的话生生掐了回去。喉咙里很痛,喘不上气来。胸中似乎要憋炸了。 他越喘不上气就越挣扎。越挣扎玄荆手上的力气越大。杜若被掐的直翻白眼。幸亏他是几万年的老树成精,要是个凡人,这会儿脖子早被掐断了。 子虚的目光越发深沉,却仍然没开口。 玄荆最后一丝理智,在子虚深沉的目光中消磨殆尽。他不想杀杜若的,可现在…… 忽然,杜若身上冒出一片玄光。玄荆只觉得胸腹间挨了一击硕大的重锤一般,身体倒飞出去。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再看杜若,正苍白着脸,跌坐在地上大口的喘着气。 玄荆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杜若没死……真好……” 不等他心念转过。子虚左手一招,一道幽光向他冲去,瞬间化成一团蓝色的火焰将他包裹。 “啊……”玄荆惨叫一声,扑倒在地,翻滚着想要把身上的火焰压灭。但是徒劳无功。那团火焰接触到他的皮肤后迅速钻了进去,火苗从他的每一个毛孔中喷出,若隐若现。竟是从内里往外烧。 玄荆原来的本体是黄荆树。但凡草木最怕的就烈火。两万多年前,他就尝过这种被焚烧的滋味。他的本体也是在那场天火中灰飞烟灭的。只是时间太过久远了。远到他忘记了那本该刻到骨子里的苦楚。 玄荆在地上翻滚着,惨叫着。喘息过来的杜若远远看着他。这小妖不明白,为什么玄荆要杀自己?有陌生的情绪从心头升起。他不知道那叫恨。 “子虚,饶命……”玄荆知道,在这里,子虚就是一切。她不让自己死,自己就永远死不了。五内俱焚之苦能熬过一时,熬不过长久。所以他认怂了。可是,话一出口,他就愣住了。 这话是那么的熟悉的。以至于他的脑海中尘封已久的记忆再次浮现。 烈火中,一个人影在翻滚煎熬。那是两万多年前的自己。那时的他还是紫眉紫发,是被天火焚烧的妖王。单薄的女子站在火场外,冷眼看着他燃烧。 “是了,是我求她救自己的。” 玄荆想起来了。 他一直追问子虚为什么把自己带到这里?为什么不肯放自己走。却忘了,原本是他自己求她把自己带来的。 那时的他扛不住天火焚烧,眼看就要灰飞烟灭。是他向站在火场外的子虚苦苦哀求。求她救救自己。子虚曾问他:“你为什么想活?” 他说:“谁不想寿与天齐,永享长生?” 子虚说:“你会后悔。” 但他那时,哪里能想到如今的结果…… “你可知错?”子虚俯视着玄荆。 “知错了。” 子虚抬手,召回那道幽蓝的火焰。望着玄荆道:“其实你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玄荆跪在她的脚下,垂首道:“玄荆愿意受教。” “你不该妄想杀我。”子虚静静望着他:“你应该知道,我是这须弥之主,就是这里的秩序法则。你不该试图打破法则。” 玄荆的头垂得越发底:“玄荆谨记。” 子虚淡淡道:“起来吧。你不用跪我。” 玄荆站起身,欲言又止。 子虚看了他一眼:“你想问的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不——存在了——” 子虚点头。 “怎么会呢?”玄荆失声道:“你不是说,世间万物皆有因果。轮回往复,无止无歇,什么叫不存在了?” 子虚反问:“那你的前一刻去哪里了?” 玄荆语塞。纵然有因果,有轮回,可逝去的终究是逝去的。就像时光。纵然不老不死,也无法捉摸住指尖流逝的过往。 “樱娘……”玄荆目中的泪水又流了出来。有什么比失去了,再无从追寻痛苦。玄不邪还有仇恨,而他连后悔、惭愧的资格都没有。 子虚转身而去,带走了面色仍旧不太好的杜若,留他一人站在不归路上无声泪流。 子虚把杜若按坐在自己惯常坐的桌子旁边:“陪我喝一杯。”声音里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她前情尽忘,可是,刚刚在说玄荆的时候,不知为何心里十分的难受。以至于分外耐不得寂寞。 杜若点点头:“好。”玉色的手掌一翻,一个酒坛赫然出现在手里。他把酒坛上的泥封拍开,给子虚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子虚看着杯中金黄的酒浆:“你到底酿了多少酒?” 杜若想了想,摇头:“不知道。我从懵懂中醒来,心里就有个念头要酿酒。等我酿出第一坛酒,想要埋藏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在我脚下到处都是埋藏的酒坛。”杜若因为饮了寂灭之水,同样不记得以前的事。 子虚的目光穿过客栈的门口,望向不知名的天际:“杜若,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想要什么?” 杜若摇头:“没有。我以前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看你的样子。后来你来了,留了下来。这样就很好了。” 子虚道:“那是你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杜若垂了眼睑,浓密的长睫在眼底映出一小片阴影。 “生气了?”子虚笑了笑,给他斟满酒。 杜若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目中有些迷茫:“不知道,反正你那样说我心里就不舒服。” 子虚道:“你不用难过。玄荆当初也是棵树,不照样做妖王。天上地下,想去哪里去哪里。你要是愿意,我可以送你出去。” 杜若眸子里亮晶晶的:“你说的是真的?”他就像个从没出过远门的孩子,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 子虚道:“自然。” 杜若高兴道:“那咱们去看小山上挂着的圆圆的,红彤彤的东西吧。”可怜的孩子,连太阳都不认识。 子虚嘴角挂着惯常的微笑:“不是咱们,是你自己。” 杜若道:“为什么?” 子虚低头喝酒,没有说话。 为什么? 她也不知道,大概是累了吧。不过那并不重要。不管是以往的行走还是现在的停歇,都不重要。 杜若道:“那我得想想。”许是这坛酒年份太久,后劲十足。他白净的面庞上笼罩着两抹霞色,清亮的黑眸涌起一层雾气。 子虚望着他,一霎那竟有种要迷失在那雾气中的感觉。 杜若并没有留意子虚的神情,他皱着清峻的眉峰很艰难的做出了一个决定:“那还是不去看了吧。嗯,就这样吧。”像是和子虚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子虚一笑:“随你。”也许是这酒的后劲真的很大。她觉得自己有些醉了。趴在桌子上闭上了眼睛。然后陷入了黑甜梦乡。 “啊……天呐……” 她是被杜若的大呼小叫惊醒的。睁开眼还有些迷蒙。她已经记不清多少年不曾熟睡了。 眼前一片漆黑,杜若仍旧在耳边大呼小叫。他在这里生长了几万年,看见的无非是昏黄的天,苍白的地。从来没见过天黑。 23、千古文章 子虚拉住他因为惊讶而无所适从的手,轻轻拍了拍:“没事,只是天黑了而已。” “天黑了,怎么就天黑了呢?”杜若的手被她握住才稍稍安静了些。 子虚牵着他走出客栈的大门,抬头仰望着天空:“你看那闪闪发亮的,叫做星星。” 杜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黑色绒绸般的天穹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宝石般的亮芒。这个没见识的小妖顿时被惊艳住了:“好美……” 子虚指着一弯淡淡的弧影:“那是月亮。今日是朔日,月亮只是一弯浅浅的弧。等到了月中就会变成一轮圆月,非常漂亮。” 杜若半张着红润的薄唇,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激动:“这样就很好了,真的,这样就很好了。” 不远处,玄荆的眼泪不知何时干了,此时仰望着星空,不知在想什么。客栈里,狐三娘抱着儿子,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玄清老道借着微弱的星光擦拭着手中的长剑。 晴朗的夜色,总能勾起人许多的遐思。 不知何时,黑色的天幕渐渐变得透明起来。淡淡的蓝色从夜幕后头浸染出来。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丝丝绕绕的霞色洋溢着从天地相接之处涌动出来。 天光越发的亮。一轮红日从那云霞簇拥中冒出头来…… “啊……”杜若惊喜着,嗟叹着:“是它,就是它。” 子虚道:“那是太阳。” “原来叫做太阳。”杜若语气中满是欢快。话音未落,那轮红日在云霞中一跳,整个露了出来。红彤彤的煞是好看。但是,旋即就放出万道光芒,明晃晃令人不能直视。 杜若‘啊呀’一声捂住眼睛:“怎么这样明亮?”揉了揉被阳光耀花的眼睛:“还是挂在小山上那个好看。” 正说着,远远传来了銮铃之声。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两匹龙马拉着一辆云车向这边而来。云车上坐着一位头戴冲天冠,紫袍、美髯的中年人。明眸如珠,修眉似染。 那辆云车走到客栈门前停住:“咦,这里何时开了一家客栈?” 杜若还没忘了自己店小二的差事,迎上前道:“不瞒客官,小店新开不久。” 中年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是……” 杜若道:“我叫杜若,是这家客栈的伙计。” 中年人微微一笑:“那你家店主是谁?” 杜若的目光望向子虚。 中年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一个身材单薄的女子。等他再仔细看时,面上一片恍然之色:“我说是谁,竟能在此开起客栈,原来是子虚上神。”说着下车行礼。 子虚也不避开,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尊驾何人,竟认得我?” 中年人道:“小仙是九重天白弥山的紫阳道人。” 子虚想了想,无如脑袋里空空一片。 中年人道:“那上神可还记得云岫霞衣?” 子虚自然记得,那霞衣现在还穿在小和尚身上呢。不过,她早忘了那霞衣是怎么来的。原本打算给谁穿。 “你别问了,她喝了寂灭之水,以前的事早忘记了。”答话的是玄荆。 紫阳看见玄荆,同样深施一礼:“见过仙君。” 玄荆道:“你不在白弥山修道,来这里做什么?” 紫阳面露愧色:“说来惭愧,今日偶观凡尘,但见人间界怨气沸腾,思及前尘往事,竟然动了凡心。说不得只好往轮回中走一遭。” 玄荆道:“如今众生界的怨霾戾雾都吹到我芥山之上,也难怪你心神动摇。” 紫阳看向杜若:“不知这位如何称呼?” 玄荆道:“不怪你不认得,他叫杜若,是一棵榕树。新近才修出化身。” 杜若正插不上嘴,闻言道:“客官,可要进店里歇歇脚?” 紫阳望了望子虚:“能在上神这里歇歇脚,自然是好的。奈何行走匆忙,不知上神可否赊欠店钱?” 子虚笑道:“上了不归路,神仙难回头。故而,我这里概不赊欠。” 紫阳想了想:“不如这样,小仙看这客栈还缺一副楹联,以字换酒,可否?” 子虚点头:“可。” 紫阳从袖子中掏出一支毛笔,看了看叹道:“看来我日后要苦读许多年月了。”说完抬手在客栈大门门框上写道:“今人不识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子虚看了,笑道:“你怨气不少?” 紫阳把毛笔收起,连连道:“不敢,不敢。” 子虚抬手一招,手中出现一只酒杯。内中清凉凉一汪清水,正是寂灭之水。 紫阳双手接过,一饮而尽。辞别客栈中的几人,上了云车去了。 杜若看了看门框上的字,虽然金光闪闪十分好看,可也没看出有什么奇异之处。 子虚笑道:“我可不是图他这两个字。这紫阳道人忒不老实。既然动了凡心,要到人间走一遭,就不该妄图夹带私货。你只看见他带着一支笔,却不知道,那只笔中蕴含了人间界的千古文章。” 杜若道:“那老道也真是糊涂,文章再好又不顶吃穿,带哪些做什么?” 却被狐三娘听见,顿时笑开了:“你才是那个糊涂的。岂不闻‘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说那千古文章可有用处?” 杜若道:“我才不信。” 狐三娘道:“你要不信,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杜若最喜欢的就是听故事,闻言连连道好。 狐三娘讲道:“从前……” 杜若道:“怎么又是从前?” 狐三娘道:“你听不听?” 杜若急忙点头:“从前就从前吧。” “从前,有个书生…… 那书生原出自书香门第,自幼家教甚严。除了读书,对窗外春秋一概不知。长到十六七岁,除了家中父母,亲戚一个也不认识。 后来父母年老多病,他也没有谋生的手段,很是受了些穷困。连左邻右舍都嘲笑鄙视,他就越发不肯和人交往。 几年后,朝廷开科取士。这书生一举夺魁。红袍加身,光宗耀祖不说,先前那些看不起他的亲戚街坊,哪一个不来巴结?自此,锦衣玉食,好不恣意。” 子虚似笑非笑问道:“那后来呢?” 狐三娘道:“后来……”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脸色白了白。 24、自来熟 杜若根本不会看人脸色,听见子虚问后来的事情,连连催促:“快说,快说。” 狐三娘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故事嘛,听听也就是了,哪有那么多后来?” 子虚看着她,意味深长。 狐三娘垂了首,避开她的目光,胡乱道:“都快晌午了,我去做饭。”逃也似的往后面去了。 玄荆道:“你何必戳她的痛处?” 子虚淡淡道:“我不戳,她就不痛吗?” 玄荆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低头忙自己的事。 要是换了往日,杜若定然会好奇的过去看看他在在做什么,可自从玄荆发狂要掐死他开始,他再也对他亲近不起来。 “有人吗?”一个清脆的女声在门外响起。 杜若起身迎了出去,就看见一个身体呈半透明状的女孩儿站在门外。 女孩儿看见杜若,顿时呆住,目光似要胶着在他脸上一般。 杜若问道:“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女孩儿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住……住店……”半透明的脸上隐约飞起两抹嫣红。 杜若请她进来。那女孩儿轻飘飘从门口飘进来,经过子虚身边时,眼神动都没动,似乎根本看不见子虚一般。 玄荆从柜台后抬起头:“上等客房一天三百钱,中等客房二百钱,末等的一天一百钱。酒菜另算。” 女孩儿初看见玄荆时,也露出和看杜若时一样的神情,但是,听到玄荆的话之后,整张脸就垮了下来:“可我没钱。” 玄荆看了看子虚的方向,回过头来:“你可以用故事来换。” 女孩儿顺着玄荆的目光望去,目中一片茫然。她果然看不到子虚。 “怎么换?”女孩儿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玄荆。 玄荆道:“只要有故事,随便住,包三餐。”上了不归路的,没有回头客。金钱都是身外之物。不论是对开客栈的子虚,还对那些过客都不再重要。 子虚要故事,其实是要因果。如果说她要这些因果是因为小和尚成长需要,玄荆不信。 但到底为什么,玄荆也猜不透。只有子虚自己明白,她是想从别人的故事里,寻找自己的心魔。 女孩儿听了,转愁为喜:“我最会讲故事了。不过……我飘了无数年月,现在又饥又渴,可不可以先给我口水喝?” 玄荆向桌上的茶壶扬了扬下巴:“只要有故事,随意。” 女孩儿飘到桌子边,试探着伸手去拿茶壶。试了几回都没有落手。杜若看不过去了,伸手提起来给她倒了一杯茶水。一股略带苦涩的清香顿时弥漫开来。女孩儿深深嗅了一口:“好香。”伸出两只透明的手,轻轻捧起茶杯:“我拿起来了,我拿起来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杜若有些不解:“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女孩儿完全不管他的不解,捧着茶杯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复又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女孩儿一连喝下好几杯,直到把自己撑的打嗝才罢休。抚着鼓胀的肚子,叹谓道:“喝饱的滋味真好。” 杜若好奇:“你多久没喝过水了?” 女孩儿摇头:“记不清了。” 杜若闻言,顿时生出惺惺相惜之意:“难道你也喝过寂灭之水?” “那是什么东西?”女孩眨着大眼睛:“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杜若道:“就是喝了会让人忘记以前事情的水。” “那不是应该叫‘忘情水’?我听人讲过的。不过,我可不是因为喝了那东西。我是因为飘得太久了,以前的事就想不起来了。我不是人,你知道的吧?我是个鬼。还是个孤魂野鬼。鬼飘得太久魂魄就会越来越淡,忘记以前的事,最后就会烟消云散。” “哦。”其实,杜若并不知道鬼和人有什么区别。所谓众生平等,在懵懂单纯的他眼里得到了最好的诠释。无论是妖,是魔,是仙、是神,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过客。 女孩轻叹了一声,秀眉微蹙:“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成为孤魂野鬼的?”但转而又高兴起来:“不过呢,我这个样子已经飘了好久了,大概不会那么快消散。其实消散也没关系啦。就是又渴又饿的感觉很不好受。现在我能喝到水了,估计也能吃到东西。吃饱喝足,就算消散了我也心满意足了。” “还有,还有。”女孩儿说到兴起,伸手拉住杜若:“美男,你知不知道。我好久没跟人说过话了。我飘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当然还有妖。神仙是没见过啦,我是鬼吗,不敢跑到他们面前的。 不过呢,无论我怎么大声的和人打招呼,他们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你是不知道。一个人自说自话有多无聊。” 杜若认真道:“我不叫美男,我叫杜若。” 女孩眨了眨大眼睛:“杜若?” 杜若点头。 “那我就叫你杜若美男好了。”这姑娘完全就是个自来熟:“你们这里还真是奇葩,拿故事顶房钱,你们会把裤子都亏掉的。”话一出口,忽然想起自己没钱的事来,急忙道:“我也不是说这样不好啊。像我这么漂亮、可爱,又有许多好故事的人,自然是可以拿故事来顶账的,至于别人你和你们掌柜的可要好好掂量掂量。这年头,买卖不好做。老赔本,会饿死人的。” “哦。”杜若头一次遇见口若悬河,停都停不下来的主,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女孩儿说到‘饿死人’时,摸了摸肚子道:“喝水还真是不管饱。有什么吃的?放心,我有一肚子好故事,不会赖账的。” 杜若道:“我得去灶下看看。” 女孩儿摆手:“快去,快去。” 杜若往后厨去了,片刻端着几碟点心出来:“这是狐三娘刚刚做的,你尝尝。” 女孩儿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小口,看样子像是要装出个斯文的姿态,无如点心一入口,肚子里的馋虫一下子就被激醒,纷纷顺着嗓子眼儿往外钻。她也顾不上什么斯文了,双手齐上,甩开腮帮大吃特吃。 杜若都看傻眼了。天底下还有吃东西比明觉小和尚还狼虎的人? 一会儿功夫,桌上的碟子就仿佛被狂风扫过,干净的能照镜子。女孩儿连连咋舌:“好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了。”又倒了茶水来喝。喝完了忽然对桌子上的茶壶产生了兴趣:“杜若美男,你这茶壶都不用续水的?” 杜若一愣,这姑娘要是不说,他根本就没发现这一点儿。 25、有故事 女孩儿揭开盖子,想看看茶壶里的玄机,可惜只看到一汪碧绿的茶汤。她又拿起茶壶晃了晃,壶中的茶汤连一丝波纹都没起。她索性把茶壶反扣过来,壶口朝下。那茶汤一点儿也不往下流。 这一发现,就算是天天在这里打转的杜若都被吸引了。凑过来,俩人轮番摆弄那茶壶。 杜若这才发现,这茶壶正常放着的时候,茶水从壶嘴里一倒就出来。要是翻转或者倾斜,就一点儿也倒不出来。而且,壶中的茶水,不管往外倒多少,壶里总不见少。 俩人玩得兴起,把客栈里所有的茶壶都翻转,倾倒了一遍。 子虚习惯坐在大门口,面朝客栈外的不归路,本来没留意俩人的动作。小和尚爬到她的桌上,扯着她的袖口示意她看,她才看到杜若和那女孩儿玩得不亦乐乎的样子。 不知为何,看见杜若和那女孩儿有说有笑的样子,嘴里有些淡淡的酸涩。她喝了一口葫芦里的酒,向小和尚道:“你要是想去,去玩就是。” 小和尚摇头:“我才没那么幼稚。” 子虚笑道:“这里属你最小呢。” “总会长大的。”小和尚把自己小小的身躯靠在子虚的拳头上。玄色织锦的斗篷披散开来,露出他圆圆的小肚子:“可惜我这肚子总吃不饱。” 子虚用另一手的指尖,轻轻戳了戳他圆鼓鼓的小肚皮:“好像在我这里怎么委屈你似得,不说你这肚子就是个饭桶。” 小和尚听了,拉过斗篷把短肥的身体遮盖严实,侧身不再理她。 子虚摇了摇头:“真是孩子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向杜若道:“那茶壶连通芥山的灵泉,你们摆弄它干什么?” 杜若闻言,恍然大悟:“原来这样。” 女孩儿却睁大了眼睛问他:“你在和谁说话?” 杜若道:“阿虚啊。” 女孩儿环顾四周,除了柜台后的玄荆,就看见斜斜躺在桌子上的明觉。顿时眼睛一亮:“是他吗?”几步走了过去,伸手就要把明觉从桌子上拿起来。可是,明觉就跟长在桌子上了一样,她拿了好几下都没拿动。不由惊奇:“是长在桌子上的吗?” 明觉冲她翻个白眼,翻了个身,用斗篷上的帽兜连脑袋都遮住了。 “活的,是活的诶。”女孩儿兴奋的大叫:“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小人儿,太好玩儿了。”用手指捅明觉:“小家伙,给姐姐说句话听听。” 子虚乐呵呵的看着明觉小和尚被那女孩儿戏弄。小和尚忍无可忍,提声叫道:“娘。” 这小子很少叫‘娘’,更遑论这么大声。狐三娘听见,放下手里的活计就冲了出来:“怎么了儿子?”一眼看见那女孩儿,顿时面色一寒:“哪里来的孤魂野鬼?” 女孩儿看见她一愣:“老狐狸精。” 狐三娘的脸色顿时变成了黑锅底。她是狐狸精不假,可是年轻貌美,哪里老了? 杜若那个没眼色的,忙忙给那女孩儿介绍道:“这位是狐三娘,明觉的娘。” “明觉?”女孩儿看了看小和尚:“你不是说他叫阿虚吗?” 杜若道:“你弄错了。他叫明觉。这位才是阿虚。”说着指了指子虚。 女孩儿睁大一双眼睛:“你开什么玩笑?这里明明没有人。” “怎会没有呢?阿虚就坐在这里啊。” 女孩儿左看右看,摇头道:“这个玩笑不好。” 杜若着急:“我没骗你。” 子虚看他着急了,笑道:“她看不见我的。” 杜若不解:“为什么?” 子虚道:“她魂魄不全。” 杜若眨眨黑亮的眸子,显然不明白魂魄不全是什么意思。 狐三娘听了,问道:“魂魄不全,入不了轮回吗?” 子虚点头。 狐三娘顿时有些可怜这个女孩儿,先前对她戏弄自己儿子的一点儿成见荡然无存。叹道:“一个小姑娘家,整日这么飘来飘去的,可算个什么事?” 女孩儿这才后知后觉道:“你说的魂魄不全,是说我吗?” 狐三娘道:“这里就你一个飘来飘去,还能是谁?” 女孩儿垂眸,半响自言自语道:“那我另外的魂魄去哪里了呢?” 狐三娘和杜若面面相觑,那姑娘自己都不知道,别人怎么知道呢? “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这姑娘倒是十分想得开:“反正我也这个样子也飘了好久了,魂魄全不全又能怎样呢。等到我消散那一天,就权当再死了一回。来来来,我给你们讲故事听。要是说得好呢,麻烦多留我住几天。就算是个残魂,飘久了也会很累的。” 听到有故事听,杜若是最开心的一个:“太好了。三娘的故事我都听腻了,你可要讲个新鲜些的。” 那女孩儿煞有介事的捡张桌子坐下。拿起桌子上放筷子的竹筒一拍:“话说那镇江府、钱塘县,有一少年,姓许名仙。自幼父母双亡,和姐姐、姐夫一起过生活……” 这女孩儿还真有些吃开口饭的资本,将一出《白蛇传》讲得绘声绘色。连狐三娘那七千年的老妖怪听了,都忍不住沉浸其中。 杜若的关注点显然和她不同,听到白素贞为报恩嫁给许仙做媳妇。那小妖十分好奇:“媳妇是什么?”不怪他不知道。狐三娘一直把他当孩子,而且因为她自身的原因,给他讲故事也是净挑些修仙悟道的故事来说。这种人妖相恋,触犯天条的故事,说什么也不会讲的。 杜若这一问,还真是把女孩儿给问住了:“媳妇……媳妇就是点灯说话,吹灯做伴,清早起来梳小辫那个人。” 杜若看向明觉,明觉也正看他。显然这俩货都不明白。 女孩儿回答了杜若的问题,接着往下讲。讲道法海离间夫妻二人,杜若向明觉道:“你们和尚真坏。” 明觉嘟着嘴:“人妖相恋,本来就不对。” 冷不防狐三娘一巴掌把他拍翻。小和尚懵懂又委屈的看着自己亲娘,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生气。却是玄荆停了手中忙碌的事物,淡淡道:“这话别人说得,你却说不得。要不然,你从哪里来的?” 小和尚莫名其妙。 那女孩儿冰雪聪明:“哎呀,有故事。” 26、冤冤相报何时了 狐三娘脸色白了白:“乱说。”起身往后厨走了。 杜若这才后知后觉,指着明觉小和尚:“你爹是凡人。” 小和尚哪里知道,下意识就把目光投向坐在门口的子虚。 子虚点了点头。 这下,小和尚傻眼了。人妖相恋是触犯天条大律的重罪。他们诞下的孩子天生是半妖之体,被三界不容。他身为佛门弟子,下凡历劫,错投了妖胎就已经够让人跌眼镜了,竟然还是人妖结合的半妖之体。这……这…… 小和尚再次把目光投向子虚:“我能再投一次胎吗?” 子虚一笑:“先历三千无妄之劫。” 小和尚脸色一跨,懊恼的垂下了大脑袋。就算去往无妄地狱,不还是带着这半妖之体? 女孩儿看他挺伤感,安抚道:“你且听我把故事讲完,再伤神不迟。白素贞后来可是生下了一个文曲星的儿子。考了状元,救了母亲和父亲,一家团圆的。” 小和尚掀起眼角,将信将疑。 女孩儿道:“我不骗你,你接着听就是。”…… 正说到‘水漫金山’,忽见客栈外天色一暗,轰隆隆响起震雷。转瞬间下起倾盆大雨。 玄荆停下手中忙碌的事物,从柜台后探出半个身子:“先前是风,现在是雨。又来个什么东西?” 要是以前,他多半会紧张一二。因为自他来这须弥之虚,两万多年所见不过是昏黄的天,苍白的地。不过,自这家客栈开起来。发生的事一再刷新他的认知,所以,他现在对忽然而落的大雨丝毫不感到诧异,只是觉得有些新奇罢了。 玄荆的话音未落,霹雳一声巨响,从天上落下一个巨物,重重的摔在了客栈门前。溅起一人多高的水花。 杜若下意识就往门口一挡。因为子虚就坐在冲门的桌子边。那水花要是泼溅进来,一准儿浇她一头。不过,杜若显然是多虑了。那水花一丝一毫也进不了客栈敞开的大门。 但旋即一声巨大的吼叫把杜若吓了一跳。那叫声很是奇怪,像猪嘶中掺杂着牛吼,响彻云霄。那叫声未落,芥山方向忽然传来一声猛虎的咆哮。紧接着百兽嘶鸣。 玄荆听见,缩身跳出柜台,走到门口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见一个巨大的青色身躯将客栈大门严严实实的堵住。身上布满了黯淡的鳞片,每一片都有脸盆大小。 “龙。”杜若不认识,玄荆却是认识的。 相传,龙本来生活在陆地上,和虎并列百兽之王。后来,虎修出御风的本事,把龙打败了。龙不服气,苦苦修炼。终于修出腾云驾雾的本事。和虎战于昆仑之巅。最后打得两败俱伤。虎隐入山林修养,龙则逃到了人间为王。所以有了后来人界之王是真龙转世的说法。也有了云从龙,风从虎之说。 这龙和虎自来就是劲敌。也难怪这条龙落在此处,引起虎啸,以至百兽嘶鸣。 外面的雨瓢泼一般。雨水浇在那巨大的青龙身躯上,水花四溅飞射。但是,那青龙却动也不动。这显然是很不合理的。玄荆下意识看向子虚。 她是须弥之主,但凡进入这里的,哪怕是一只蚊子也逃不过她的掌控。 子虚一口饮尽杯中酒:“它受了重伤。”伸手一指,那巨大的青龙迅速缩小下去,最后变成一个人的模样躺在满是雨水的路面上。芥山上的百兽这才安静了下来。 杜若跑出去,把那人拖了进来。原来是个虬须大汉。胸腹间的血水淋淋沥沥的往下淌。女孩儿飘过来看见了,呼道:“这样流血,还能活命?” 子虚示意杜若将那大汉横放到桌子上。这桌子并不大,就是寻常世间的高脚方桌模样,也就三尺见方。那大汉身高马大,和玄荆有得一比。按理说,这桌子是放不下这大汉的。谁知,杜若把那汉子放到桌上,竟然刚刚好能让他平躺在上面。 子虚向明觉小和尚道:“叫你娘亲出来一下。” 明觉有些不情愿,鼓了鼓腮帮子,张开小嘴叫道:“娘。” 话音未落,狐三娘已经风一样从后厨跑出来:“怎么了?” 明觉指指子虚。 狐三娘恭恭敬敬道:“子虚姑娘吩咐。” 子虚道:“你去拿一个桃子和一个青瓜来。” 狐三娘听了,回到灶下,从乾坤袋中掏出一个桃子并一个青瓜。双手捧给子虚。子虚拿了,往那大汉流血的胸腹间一按。那桃子和青瓜瞬间隐没进去。大汉的胸腹间渐渐不再有血水溢出。 又过了片刻,只听他喉咙里咕哝一声轻响,睁开眼来。先是环视四周,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最后停在子虚脸上。翻身而起,‘扑通’就跪在了子虚面前:“子虚上神,小龙死得冤啊……”一语未了,匍匐在子虚脚下,泣不成声。 子虚虚虚一托:“起来说吧。” 那汉子身不由己,站立了起来。哭道:“自九万年前,小龙的主人去往三千界游历之后,小龙就在昆仑之虚安心修炼。从来不曾有过半点行差踏错。不意,一万年前,有人误入昆仑之虚。小龙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将他送了出去。谁知之后万年,再也没有安生岁月。 无论人、神、妖、鬼,争相闯入。灵花仙草不知被祸害了多少。好好一个昆仑之虚被祸害的不像样子。小龙被逼无奈才起了怒火,动了杀机。近来,来搅闹的人才少了。 哪知,去岁有个少年再次闯了进来。小龙见他年幼,又因思念家人,每每哭泣,不忍伤其性命。便化作人形和他交往。爱其灵慧,传他功法。 谁知人心难测。他乘小龙睡着时,竟然将小龙杀害。挖去了心胆……”说到此,那大汉又一次泣不成声。 玄荆无语,他当年为做妖王,无所不用其极,就连最爱他的人都陷害利用。所以,对那少年的所作所为实在没资格置喙。狐三娘脸色青白,她从凡间来,遍识冷暖,深知人心险恶。 只有那女孩儿义愤填膺,叫道:“可恶,真是太可恶了。这不是欺师灭祖吗?合该拿来千刀万剐,再打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杜若和明觉双双看着她,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生气,又不是她被自己的徒弟杀了。 女孩儿见了,怒道:“你们还有没有一点儿人性,听到这样穷凶极恶的事情,竟然一点儿都不生气吗?” 杜若不解:“人性是什么?” 明觉跟着补刀:“能吃吗?” 子虚没那个闲情逸致看三人斗嘴,向那大汉道:“事到如今,你有何打算?” 大汉咬牙切齿道:“我要报仇。” 子虚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大汉道:“杀身之仇不报,小龙死不瞑目。求子虚上神成全。”说话间又要拜倒。 子虚将他虚虚托住:“不必这样,成全你就是。只是将来你不要后悔。” 大汉斩钉截铁:“决不后悔。” 子虚从葫芦里倒了一杯酒,放到桌子上:“这是寂灭之水。饮此水,可不受业火焚烧。不过,在你饮下之前,需听明觉一段经文。免你在万丈红尘迷失本性。” “谨遵上神教诲。”那大汉躬身受教了,盘膝坐在地上,果然无比用心的听小和尚念诵经文。杜若有些好奇的坐在一边,跟着听。 狐三娘看那大汉浑身血迹斑斑,蓬头垢面很是可怜的样子,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去后厨拿了些点心来送给那大汉吃。 盛情难却,那大汉听完小和尚的经文,随意吃了些点心。喝了那杯寂灭之水,就离开了。小和尚把剩下的点心拿过去大嚼。杜若伸指捏了一块儿尝了尝,顿时连吐:“呸,呸,这是什么玩意儿,又苦又辣。” 子虚笑道:“仇恨。” 女孩儿伸手在子虚坐的位置摸索:“这里真的有个人吗?”她的手从子虚身上透过,连一丝一觉都感触不到。 27、善恶一念间 杜若看着好玩,学着她的样子也往子虚身上伸手。冷不防玄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往哪里摸?” 杜若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莫名其妙:“我就是想试试,我的手能不能从子虚的身体里穿过。” 狐三娘在一旁看得直摇头。暗道:“这个杜若,也不知真傻还是假傻。手都快伸到人家姑娘的胸口了,还一副无辜的样子。” “去去去。”玄荆把杜若赶开。坐到子虚傍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子虚看着他:“什么?” “别装傻。你是不是知道青龙到了后来一定会后悔?”他还记得,当日,子虚也曾让自己不要后悔,只是自己那时不听。到后来受尽心魔煎熬,想要后悔也晚了。 子虚给自己到了一杯酒,纤细的手指捏着酒杯,轻轻晃着,看酒浆在杯沿儿留下一道又一道浅浅的痕迹。许久说道:“每个人都不一样。我怎么知道他到了后来会不会后悔呢?” 玄荆道:“你一定知道别的事。” 子虚道:“青龙的徒弟,其实不知道他师父的本体是条龙,这算不算?” 玄荆微张着嘴,瞪着子虚。一股无名火直往脑门上窜:“你为什么不早说?所谓弑师根本就是个误会。你竟然眼睁睁看着青龙带着因误会而生的怨恨去转世投胎,在来生和自己唯一的徒弟厮杀。子虚,你怎么这样恶毒?” “纵然是误会又怎样?青龙不还是死在自己的徒弟之手?就算他知道了其中缘由,难道就能放下杀身之恨吗?” 玄荆语塞,确实,很多时候,很多事,并不会因为误会的解开,那些所犯得错误就会得到原谅,因此而不用受到惩罚。那少年若非起了贪婪之心。青龙好好的睡觉,又碍着他什么了? 总是善恶一念间,注定了因果。 玄荆默默起身,走到柜台后。从怀里掏出一截紫褐色的木头。只有五寸高,三寸见方。用指甲在木头上比划。他想要雕一个樱娘的人像,却总是雕不成。数日间,不知坏了多少上好的木料。他心里琢磨着,这块要是还雕不成,他就去砍杜若的树枝来雕。谁让天上地下,红尘内外,生长在永恒虚无之境的树木只有他一棵。 光线渐渐黯淡,玄荆才发觉夜幕不知何时降临了。两万多年没见过日月,别说还真有点儿不习惯。抬起头,就看见门口子虚削瘦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其实,眼下的日子真的不错。没有打打杀杀,也没有勾心斗角。更不用担心弱肉强食。如果,樱娘也在的话…… 想到此,玄荆心里就隐隐作痛。 子虚忽然回头:“要不要喝一杯?”她手里捏着的是寂灭之水。玄荆摇了摇头:“你不是说,有你和杜若两个糊涂人就够了,我还是保持清醒的好。” 子虚一笑,眉眼温润:“如果你实在熬不住,其实喝一杯也无妨的。” 玄荆还是摇头。他现在竟然有些舍不得忘记那些,曾经让他觉得无比煎熬的记忆。 子虚笑开了,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玄荆恍然大悟,他被子虚耍了。只觉得老脸一阵阵发烧:“你要是想笑就笑吧。我就是舍不得忘记。” 女孩儿飘过来:“舍不得忘记什么?”这自来熟的姑娘,对什么都好奇。 玄荆不答反问:“你不困吗?” 女孩儿闻言:“你不说我都忘记了,我好久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了。你不知道,在空中飘着,是睡不好的。”说完又向着子虚的方向看了看,自言自语道:“难道那里真的有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面客房飘去。说来,她还是第一个在此留宿的旅客。 其实,日夜之分对这里的人来说真的很多余。除了玄清老道偶尔会在晚上睡觉以外。狐三娘越到了夜里越精神。杜若刚刚化形,累了就回本体。玄荆早忘了睡觉是什么滋味。 子虚是有酒万事足,大多数时间坐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自斟自饮。玄荆相信,如果没有外事外物打扰,她能一个姿势喝到地老天荒去。不用担心酒不够。别看她那葫芦小,里面是一条寂灭之渊。取之不尽用之不完。只是,每次倒出来的液体都不尽相同罢了。不过,就算是寡淡的清水,对子虚来说也丝毫没什么影响。她照样当作酒来喝。 她喝酒,小和尚就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打坐,跟碟下酒菜似得。 至于灯。需要那玩意儿吗? “贵店怎么连灯也不点?”一个落魄的书生的突兀的出现在门口。子虚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大约是醉了。这里就算飞进一只蚊子都逃不过她的掌控,怎么这样大一个活人何时到了眼前,自己都丝毫没有察觉? “杜若。”她叫了一声,才发现店里静悄悄的,只有玄荆坐在柜台后,继续雕他的木头。杜若并不在这里,大概是回本体去了。 那书生指着门前的望帘:“这里,不是客栈吗?”神色中充满探究和忐忑。 子虚只能自己站起来招呼:“是客栈呢。”她打量那书生,虽然面黄肌瘦,衣衫却还干净。月光下一道影子从他脚下斜斜铺在地面上。她的判断没错,这确实是个活人。 就算有大机缘,能上不归路的活人也挺稀罕。也不知道这人有什么特殊。 书生站在门口,有些犹豫:“贵店怎不点个灯火?”确实,这荒郊野岭,遇见一个乌漆麻黑的客栈,是挺让人不放心的。 子虚笑道:“白日里没什么客人,故而多喝了两杯,有些醉意,忘了点灯了。”说着装作寻找烛台的样子。却是从袖口里拿出一盏油灯,划道亮光点燃。客栈的厅堂里顿时铺洒开橘红色温暖的光辉。 那书生借着灯光看清里面的情景,这才走了进来。问道:“可还有馒头之类的充饥之物?若有时,拿两个来。”一边说,一边从袖袋里往外掏钱。 子虚唤狐三娘拿了两个馒头过来。收了他两枚铜板。随手递给小和尚玩儿。 那书生显然饿极了,吃相虽然斯文,可不一会儿就把两个馒头吃下肚。又一连喝了好几盏茶水,这才问道:“可有便宜些的房间?” 子虚见他是个凡人,不欲令他知道太多。只想让他歇一夜走人了事。闻言让狐三娘领他到后头休息。 一夜时间,在子虚眼中也不过一会儿的功夫。 天亮后,杜若到来。子虚让他将那书生送回。两人走在一处,一直在柜台后雕木头的玄荆忽然‘咦’了一声。不过,他不现身,那书生是看不到他的。 杜若一向没心没肺,对他的诧异不以为然。小和尚却抬头看了一眼,不由也是一愣。 28、不孝鸟 昨晚明觉不曾留意,此时看去才发现,那书生竟然和杜若长得十分相似。俩人站在一起,就跟双生子一般。他拉了拉子虚,示意她看。子虚看了看,毫无所觉。 杜若带着那书生走了,玄荆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走到子虚身边:“你不是说,上了不归路,神仙难回头吗?怎么这凡人倒可以来去自如?” 子虚坦荡荡道:“他不是神仙。” 玄荆道:“那人和杜若长得跟一个模子拓出来的一般,这怎么说?” 子虚身形一晃,忽然变成一个圆脸、大眼,粉腮樱唇的姑娘:“你看看我这个样子,怎么说?” 玄荆霍然变色:“子虚。你给我变回来。” 子虚低头,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所谓相由心生,你看到的,未必是别人看到的。” 玄荆后退了一步,咬牙道:“算你狠。”转身回柜台后,从怀里摸出那块刚刚雕了个轮廓的木头。子虚凉凉道:“你心不静,雕不成的。”话音还未落,玄荆手中的木头,‘碦嚓’一声被他自己给捏的四分五裂。玄荆气急败坏的大吼:“子虚……” 一肚子闷气无处撒,提脚重重踢了柜台一下。没想到那柜台看似是普通的木头,却坚硬无比。这一脚非但没出气,反而震得他整条腿发木。他灵机一动,这不是现成的好材料吗?当下从掌中化出一柄薄刃,对着柜台又削又砍。可费了好大力气,连块木头屑都没削下来。好不沮丧。 子虚见他终于消停下来,笑道:“荆山就有上好的材料。你何必和我的家具过不去。” 玄荆一愣,这些日子,他快把各界神木试遍了,就没一个能成型的。如果荆山就有,他怎么不知道? 子虚轻叹一声:“真是当局者迷。”说完走出客栈,面对荆山虚空一划。凭空划出一个圆圈,圈中五色流光氤氲。 玄荆跟在子虚后面,忍不住多向那圈中看了几眼。可惜只见流光,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子虚把手伸进那圈子里,再缩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块色如黄玉一般的石头。那圈子随即便消失不见了。子虚把那块石头递给玄荆。 那石头触手温热,隐约有呼吸之状,竟像是有生命一般。仔细看时,此石状如心脏,透出木头的纹理来。玄荆本是木魂,立刻就发现,此物虽酷似黄玉,却真真正正是块木头。只是,他身为芥山之神,无论如何想不出芥山何时有此等神木。 子虚笑了笑:“你只管用它雕就是。要是这块也雕不成,以后就可以不用再雕了。” 玄荆闻言,双手捧着那块心形的木头,一时间竟然生出忐忑之意。有些不敢下手了。此后很长时间,他经常会对着那块木头发呆,连一下刻刀都没下过。 小和尚看见了,跑过去对着他念经,被他一巴掌扫开。小和尚委屈的瘪着嘴,爬到子虚的桌子上,抬着头让她看自己大眼睛里氤氲的泪花。 子虚笑道:“谁让你去惹他?” 小和尚嘴角一弯,眼看就要哭出来。 子虚无奈摇头:“你什么时候能长大?”说着,从袖口抽出一根红绳,捡起小和尚丢在桌子上的铜钱,串起来给他玩儿。 杜若看见了也想要。子虚就从收的那书生的铜板中又挑出两个,串了给他。 这客栈开了许多时候,路过的人也有几个,可真正拿出钱汇帐的那书生是头一个。故而,杜若对这铜板很是感到新奇。宝贝似得挂在脖子上。小和尚看见了,也有样学样。 这俩没见识的货,白生在人人求而不可得的无极长生之地,连个世间最稀松平常的铜板都没见过。要是让那些红尘中人知道了,怕不要笑掉大牙? 女孩儿今天接着昨天的《水漫金山》往后讲。狐三娘闲暇无事,就抱着小和尚,和杜若一块儿听。 她听到白素贞被法海镇在雷锋塔下,不由泪水涟涟。听到白状元祭塔救母,却又感叹:“世间男人都靠不住,还是养儿子好。”向小和尚道:“等你长大了,可不要忘了你娘我。” 小和尚似懂非懂的看着她。大约是他先天早慧,生而异秉非常,对这个生母并不是十分亲近。狐三娘看见儿子茫然中有些淡漠的眼神,不由悲从中来,哭道:“我怎么这样命苦,好不容易养个儿子还和我不亲。” 女孩儿见状,劝道:“你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他还那么小?又知道什么?” 正说着,忽听外面一阵鸟儿拍翅的声音。几人顺着声音往外张望,就见客栈前落了一只大鸟,足有一人多高。浑身雪白的羽毛,长着一只红色的独脚。再往上看,那鸟脖子上竟然顶着俩脑袋。一现男相,一现女容。五官俱全。 女孩儿惊奇道:“那是什么鸟?”就往门外飘去。狐三娘也止住了啼哭,抱着小和尚和杜若一起往门口走。 走近了才发现,那鸟儿雪白的羽毛上还长着些黑色的花纹。仿佛是文字的样子,细看却不认得。 “阿虚,这是什么鸟?”杜若指着那鸟儿问道。 子虚道:“不孝鸟。” “呵”柜台后的玄荆忽然笑出了声:“狐三娘才因为明觉和她不亲近掉泪,就来了‘不孝鸟’。这巧合也真是有趣。” 狐三娘听了,瘪瘪嘴:“我儿子才不是那不孝顺的。”大约但凡做母亲的,只容许自己说自己儿子的不好,容不得别人有一言半语的不是。“ “爱妇、爱夫,不慈、不孝……”小和尚轻轻咕哝着。女孩儿问道:“你说的什么?” 小和尚指了指那那鸟儿:“它身上的字。” 女孩儿看了看那些花纹,并不认识,问道:“那是什么字?怎么我们都不认得,就你认得?” 小和尚歪着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他就是认得,就跟念经一样,心之所往,自然而然就念出来了。 狐三娘也有同样的疑问,转头看向子虚。她来这里许多时候了,早就知道但凡进入这里的,没有子虚不清楚的。 子虚道:“那是梵文,最是艰涩难懂。你们不认识并不奇怪。明觉是小和尚转世,自然认识。” 那女孩儿看不见子虚,也听不见子虚的声音。只是茫然的看着子虚坐着的位置。 狐三娘把子虚的话转给她听,女孩儿奇怪道:“这鸟儿长着人头,莫非是人变的?”她不说时,杜若不过是看个新奇,并不会因为这鸟儿身上长字,或者长着人的脑袋就多么好奇。因为他实在也没见过别的鸟儿。不知道别的鸟儿是什么样子。可听这女孩儿一问,立刻就勾动心神,跑到子虚身边,拉着她的手臂催促:“阿虚,快说,快说,这鸟儿是不是也有故事?” 他长得眉眼清俊,不开口时凛然若仙,一开口就把天真幼稚显露无遗,很是让人跌眼镜。 子虚微笑道:“哪有什么故事?这鸟儿名叫不孝鸟。顾名思义,就是世间不孝顺的儿女死后所变。实在没什么稀奇。” 狐三娘道:“那它身上的字是什么意思?既然爱妇、爱夫,就一定是恩爱夫妻,情投意合的意思,怎么又有不慈、不孝之说,死后还要变成这‘不孝鸟’?” 子虚看了她一眼,笑着反问道:“难道世间除了夫妻之爱,就没有旁的?” 狐三娘语塞。 “夫妻之爱是什么?旁的又是什么?”杜若一双黑亮的眸子眨啊、眨啊望着子虚。 子虚道:“夫妻之爱就犹如外面那鸟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恨不得比翼连理才好。除了夫妻之爱,世间还有尊卑长幼之伦。比如君臣,比如父子,比如兄弟,比如友朋,不一而足。” 杜若听的晕晕乎乎。 女孩儿听不见子虚的声音,不由着急:“你们在说些什么?” 狐三娘和她说了。女孩儿望着门外的不孝鸟,若有所思:“那它身上的不慈,多半是指不慈爱儿女。不孝就是不孝顺爹娘。这样只知道自己恩爱的人,简直就是禽兽不如的狗男女。” 杜若和明觉齐齐望向她。 狐三娘急忙去捂那女孩儿的嘴:“积德,积德,这里还有孩子呢。” 但是为时已晚,自此杜若和明觉俩人记住一个骂人的词‘狗男女’。 女孩儿挣脱狐三娘的手:“这种人,骂他才是给他积德。它在门前,没得晦气。等我拿扫把把它轰走。”说着,还真的飘到后面去,不过这里是没有扫把的。她摸了狐三娘的擀面杖又飘了回来。直冲冲到了那不孝鸟面前,举起擀面杖就打。 那不孝鸟被打的啼叫连连,声如婴儿啼泣,十分凄惨,却并不离开。 杜若心地纯善,看那鸟儿实在可怜。走出去制止了那女孩儿:“别打了,它也怪可怜的。” 女孩儿犹自忿忿:“对这等只顾自己快活,不管旁人死活的狗男女,就该打个半死再说。” 子虚望着那不孝鸟,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那不孝鸟用独脚弹跳了两下,来到客栈门口,两双眼望着子虚双双垂泪。口中啼叫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子虚道:“你今怨恨丧于禽兽之口,可知当日苛待亲生骨肉,遗弃高堂双亲的行径禽兽不如?” 那鸟儿闻言,面上显出惭愧之色。垂了头不再啼叫。 子虚转头,向玄荆道:“你可愿意要一件羽氅?” 玄荆淡淡道:“你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就是。” 子虚道:“这不孝鸟的羽毛绵密柔暖,能避水火。你要是不要,我就给玄清了。” 那不孝鸟听了,顿时躁动不安起来,奋力拍着翅膀想要飞走。无奈独脚仿佛被粘在了地上一般。 子虚摇头:“执迷不悟。” 玄荆听见那鸟羽有这样的好处,有心收归己用,可目光触及手中黄玉般的木头,又犹豫了起来。他做妖王时,就因为戾气太重,遭下无边杀孽。最后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倘若那时,他稍微存些善念,估计也不会落到如今遗世孑然的地步。 子虚见他犹豫,扬声唤道:“玄清。” 玄清老道在这里就跟隐形人差不多。除了劈‘柴’烧火,别的时候很少露头。也很少往前面来。听见子虚唤他,知道一定有事。急忙走了出来。 子虚指指那兀自扑腾啼叫的不孝鸟:“送你一件羽氅,可避水火。” 老道看了看那不孝鸟,惊讶道:“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不孝鸟?” 子虚点头:“你倒认得。” 玄清老道说道:“从前并不曾见过,只是山海经上略有记载。说此鸟虽然是世间不孝之人死后魂魄所化,然极为通灵。若要修行,往往比别类容易许多。等它身上的文字全部修掉,就能羽化成仙。” 子虚道:“所言不错。” 玄清道:“《山海经》上还说,此鸟的羽毛是前世所积孽障所化,能避水火。羽毛越丰厚,证明它前世造孽越多。若不成仙时,想要投胎就得先褪去身上的羽毛,方能入得轮回。看此鸟,羽毛甚丰,前世定然没少造孽。” 子虚道:“正是如此。” 玄清老道说道:“那我今日就替它除除这满身的孽障。”上前将那挣扎呼号的鸟儿扑倒,就手就开始拔毛。那鸟儿啼叫的越发凄厉。 杜若想要制止那老道,却被那女孩儿反手拉住:“对恶人心慈手软,就是祸害好人。让那老道拔去。” 杜若心中根本就没有善恶之念。被那女孩儿拉住只能向子虚求助:“阿虚。” 子虚抬起眼皮,望了他一眼,继续慢条斯理的倒酒。 玄清老道别看须发花白,可手下十分利索。片刻之间就将那不孝鸟一身丰厚的羽毛拔个干净。谢过子虚,喜滋滋抱着羽毛往后面去了。 被扒光羽毛的不孝鸟,浑身赤那啥裸的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两只脑袋紧紧贴在一起,口中呜咽着,彼此亲吻着。小和尚的目光不知何时被吸引了去,停止了念经,好奇的看着。 狐三娘本是兽类。禽兽,禽兽,对于不孝鸟这个禽类总有些物伤其类之感。本来看见玄清老道拔不孝鸟的羽毛,看得胆战心惊。但当她发现儿子的注意力集中的方向时,顿时就起了一股无名之火。一把将小和尚塞进袖筒里,冲那颤抖着,两头相互亲吻安慰的不孝鸟重重啐了一口:“不要脸。”带着儿子往后面去了。 子虚把酒杯中的酒往外一洒。那杯酒顿时化成一股清泉。不孝鸟的俩头看见了,争相去接饮,哪还有先前缠绵的样子。子虚叹道:“不怪世人讲‘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二人生而为鸟,比翼双飞,也算难得,如今竟抵不上一杯清水。” 不孝鸟听了,双双对望,目中又现泪光。 子虚挥手:“走吧,走吧。” 不孝鸟艰难的站起来,弹跳着独脚,往轮回六道而去。 女孩儿这才松开杜若,正想和他讲大道理。杜若沉着脸,一转身径直隐入不远处的大榕树树干里。 29、那个书生又来了 女孩儿是看不见杜若的本体的,她只觉得杜若在眼前一晃,就凭空消失了。她知道杜若生气了,却不知道他走到了哪里?在客栈内外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问玄荆,玄荆随手指了指窗外。大榕树是长在那里的,可关键是那女孩儿根本看不到。女孩儿飘去问狐三娘。狐三娘虽然比她来的早一些,其实比她强不到哪里去。甚至还不如她。至少她能自由自在的在不归路上来回走。狐三娘就不能。 狐三娘知道杜若是棵榕树精,可她哪里见过杜若的本体?要知道,但凡草木成精,化身再厉害,本体也是个硬伤。比如玄荆,当年他修为之高,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可本体一毁还不照样差点儿灰飞烟灭。所以,这些草木妖精十分注重保护自己的本体。如非情不得已,绝对不会把本体暴露出来。 女孩儿连着找了好几天,也没找到杜若。杜若还不明白自己这是在生气呢。子虚不理他,让他觉得肺腑间鼓胀胀的难受,以至于都不想看见子虚了。所以他跑回本体睡觉去了。一开始睡不着,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真的睡着了。 他是棵老树成精,这一睡可就不知道什么年月才醒。所以,那女孩儿飘来飘去的到处找他,呼唤他,他全没听见。 女孩儿这几天,不知道把不归路来来回回走了多少遍。对着空气讲了多少大道理。可全白搭。她要知道杜若其实早把生气的事忘了,舒舒服服的在树干里睡大觉,估计能气得再死一次。 忽然,大路上走来一个修长的身影。女孩儿正找的泄气,一眼看见那人,顿时又高兴起来:“杜若,你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害我好找。”说话间就飘了过去。 那人看见身体呈半透明状,飘然而来的女孩儿,顿时脸色白了一白,下意识的往后退。 女孩儿以为杜若还在生气,说道:“你别生气了。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这些天你不在,我都没什么心情。已经欠了好几个故事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不要生我的气了。” 那人脸色清白变幻,许久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女孩儿闻言,瞪大眼睛将来人从上到下看了又看:“你不就是杜若美男吗?” 那人道:“小生不叫杜若,小生姓郑,名客,字恒生。” “什么鬼?”女孩儿望着那人:“才几天不见,你连名字都换了?” 那人又不露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咕哝道:“你才是鬼吧?” 不意那女孩儿听力很好:“我就是个鬼啊。你是什么?” 那人道:“我是人。” “人?”女孩绕着那人转了一圈,自言自语:“还真是个人。”她知道杜若是个妖精,那眼前这个显然就不是杜若。指着那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人大约察觉出,眼前这个女鬼其实无害,胆气也壮了些,说道:“小生郑客,郑恒生。” 女孩儿是个自来熟,闻言问道:“郑客,你一个凡人不在凡间好好待着,来这里干什么?” 郑客道:“求仙。” 女孩儿追问:“求仙干什么?” 郑客也不隐瞒:“治病。” “谁病了?你吗?”打破砂锅问到底,就是这个样子。 “我母亲。” “哦。”少女知道了原因,也就不再追问。但是,旋即他就对郑客的容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郑客,你有没有遗失的孪生兄弟?” 郑客摇头。 少女又问:“那同胞兄弟呢?堂兄弟呢?表兄弟呢?” 郑客还是摇头。 少女有些失望,黯然飘走。 郑客向着客栈方向而来。看见子虚,拱手行礼:“店家有礼了。” 子虚一愣:“怎么又是你?”要知道,这里可是不归路。一个凡人,偶尔误入也还说得过去,没道理一而再的来到这里。而且,他的样子,显然是有备而来。 郑客道:“实不相瞒,小生此来,专为母亲寻医求药。” 子虚笑道:“可是奇怪。你寻医求药,不往名山大川里去,怎么跑到我这荒村野店里来?” 郑客拱手道:“小生不敢有所欺瞒。此来确实有高人指点。” 子虚垂眸一算,心中了然:“原来是他。”抬眸望向郑客:“既然那人开了口,我总不好拂他的面子。”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白瓷瓶:“这里面有一滴清露,可以医治你母亲的沉疴,只是我需得事先告诉你,这清露有毒。旁人沾上就会性命不保。” 郑客双手接过,犹豫道:“那我母亲吃了,岂不是中毒了?” 子虚道:“岂不闻阴阳相生,阴阳相克?” 郑客面上露出惭愧之色:“是小生无状了。” “杜若。”子虚习惯性的唤杜若,上了不归路,没人引领是走不回去的。只是,她一开口才想起杜若跑回去睡觉去了。这里除了自己和杜若,其余人是没有引人回头的能力的。子虚只好自己站了起来,向郑客道:“我送你回去。” 郑客千恩万谢。子虚淡淡道:“指点你来此的不是我,你手里的药也不是我的。所以,你不用谢我。” 自从决定停留在此,她几乎没怎么走出去这家客栈太远的距离。此时走在路上。一边是生机盎然,绿郁青翠的芥山,一边是白色的辽远大地上,亭亭如盖,碧绿可爱的杜若。此情此景,远不是过去在昏黄、苍白的天地间,形单影只的她孑然行走能比的。 子虚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顿时感觉心旷神怡。心道:“以后,还是多出来走走的好。” 所谓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不归路在须弥之虚的边缘,路得长短只在子虚的脚下。她要想走下去,那就永远没有尽头。反之,别说是这条路,就算是目不及顶的磅礴芥山,连同那浩淼的须弥之虚,只不过是她手心里小小粒芥子罢了。 关键是,子虚现在动了游兴,走走停停不觉走出很远。她是不觉得累,那书生郑客肉体凡胎可就有些受不了。说道:“姑娘,咱们歇歇再走如何?” 子虚这才想起,身后还跟着个凡人呢。不由有几分惭愧,想了想道:“怎么说你也陪我走了一路。我总要有所表示。” 郑客听了,连忙摇头:“不敢,不敢。小生感谢姑娘赐药之恩还来不及。何况还劳烦姑娘相送。” 子虚郑重道:“我先前是要送你的,只是后来动了游行,累你跟着走了这么多道路。确实是我的过错。一粥一饭,一行一止皆有因果。我不入红尘多年,不想因此受累。便欠你不得。”说着,右手虚晃一下,手中多了三片白色的羽毛:“我观你近日有水火之厄,此物可助你一臂之力。” 郑客伸出双手,恭恭敬敬接过:“如此,小生就却之不恭了。” 子虚伸手一指:“这里离你家不远。快快回去吧,免得家人惦念。” 郑客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树木掩映中隐约看见自己家所在的村庄。站在这里,偶尔还能听到一二声犬吠。他心中大感神奇。自己为寻这客栈,可是不知道翻了多少高山,走过多少沟涧。如今虽然累些,可是一展平途就到了村外。 不过,他不敢多问。拱手辞别了子虚,向着家的方向走去。走出去约摸一二十丈,忍不住回头观望。只见那身材单薄的女子还站在那条铺满金色细沙的大路上,平静的望着他。 郑客冲她挥挥手。 女子笑了笑,转身往回走。那条大路随着她轻盈的步伐,一点点缩了回去。直到消失在郑客的视线里。连同那山,那人,那客栈,都隐去无踪,好像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郑客捏了捏手中的三片羽毛,又摸了摸怀里的瓷瓶,心里还是有些恍惚。有些分不清是梦还是醒。 子虚回到客栈,还没进门就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我来访你,你却出去散步。害我好等。” 30、大道无情 子虚认得,这是风四季的声音。也就是给郑客指路的那个。风四季原是个凡人,数万年前以肉身入圣。但是,他逍遥自在惯了,不愿意受三十三天上的各种规矩约束,一直不曾飞升。 子虚常饮寂灭之水,如果不是郑客提起,早把他忘到九霄云外了。如今也只知道他是众生界的地仙之首罢了。 “你这里的茶还是那么对我口味。”风四季捏着茶杯,垂着眼睫,微嘟起粉润的薄唇,轻吹着茶水上漂浮的茶末。这人就是这样。大约是活得太久,实在无趣,专一喜欢做些无聊的事。比如吹茶沫子。别人吹是为了更好的喝茶,他吹完全是为了打发时间。 子虚环视一顾,就看见狐三娘抱着小和尚,和那魂魄不全的女孩排排站在墙根。一副惊恐莫名的忐忑样子。玄荆阴沉着脸瞪着大刺刺坐在厅中的风四季。反而是玄清老道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站在风四季的身边殷勤伺候。 子虚冲狐三娘她们摆摆手。狐三娘这才跟落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般,长长舒了一口气,拉了那女孩儿往后院儿去了。 玄荆见状,大袖一摆,出了客栈,径直往芥山方向而去。 风四季低垂的眼皮抬了抬:“好嚣张的小子。”张口吐出一道金光,箭一般射向玄荆的后心。子虚手掌一翻,纤细的手指间倏然出现了一把纸扇,‘哗啦’一声展开,将那道金光挡住。 那道金光碰到纸扇,顿时四散迸溅开来,原来是一口茶水。 玄荆对于身后发生的事丝毫未觉,几步间身形就隐入芥山之中。 风四季也不追究,望着子虚摇头:“唉……两万多年不见,你还是这样护短。” 子虚道:“他是帮我看守门户的守山大神。如果被你伤了,谁来给我守门?” 风四季也斜着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你要是开口,莫说是看守门户,就算是牵马坠镫,铺床叠被暖被窝都不缺人,何必拿个落魄的妖王来顶缸?” “慎言。”子虚并没有因为他话里的轻薄而恼怒,望了望玄清道:“多少在你后世子孙面前留些尊长的体面。” 风四季这才略略端正了神色,一双纤长的玉色手掌捧着茶杯,把那上好雪瓷的颜色都比下去了。他垂了长长的睫毛,百无聊赖的吹着茶沫子:“说起来,我还要给我这徒孙报些不平。凭什么那落魄的妖王可以做掌柜,一个狐狸精可以在这内外肆无忌惮的穿梭;就连那失魂落魄的野鬼都可以做座上宾,我这徒孙却只能做个劈柴烧火的杂工?” 玄清老道闻言,在一旁急忙道:“不妨的……”却被风四季一个眼风,将说了半截的话瞪了回去。 子虚道:“众生平等。” 风四季冷哼一声:“屁话。” 玄清老道在一旁直接石化。风四季可是地仙之首,又是众生界的玄门之祖。不说德高望重,可也不能这样动辄口吐秽言吧? 子虚也不恼,微笑着说道:“你若觉得不公,我送他走便是。” 风四季道:“这才像话。我玄门一夜间凋零殆尽,难道要我一个老人家去重振山门?”他这化身,万年不变。总是二十来岁,风华正茂的样子。和玄清在一起,不像前辈,倒像子孙。亏他脸厚,大刺刺称自己为‘老人家’。 子虚正色道:“你不要误会。我说送他走,是送他重入轮回。要不是他误打误撞入我须弥之虚,早就殒命。如今想要回头,万万不能。” 风四季豁然变色,但是,须臾就将脸上的怒意隐去,笑道:“刚刚你不还送了一个凡人转还?怎么到了我这里就铁面无私起来?” 子虚道:“你也知道,那是凡人。” 风四季笑得越发灿烂:“怎么我等修真悟道之人,反倒不如一个凡人?” 子虚道:“大道无情,止于你我。” “好,好,好!”风四季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怒气冲冲站起来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子虚,把我的还魂扇还我,我们从此一刀两断,各不相干。” 子虚看了看手中的折扇,毫不犹豫的抛了过去。风四季伸手接过,纳入广袖之中,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 玄清老道追到门口,却见他直往六道轮回方向而去。正在思量自家老祖是不是走错方向了?就见风四季忽然停住脚步,转身气急败坏的冲着客栈这边大喊:“子虚,你给我出来。” 子虚不紧不慢的走到门口,笑眯眯的望着他。 风四季咆哮:“你什么意思?” 子虚笑道:“上了不归路,神仙难回头。” 风四季气得‘哇哇’大叫,可也无可奈何。没人引路,他根本走不回去。 子虚笑道:“你不是说门庭凋落吗?正该去重振山门。如果你愿意,看在你徒孙给我做杂工的份上,我可以送你一杯寂灭之水,免你轮回时受业火焚烧之苦。” 风四季跳脚,指着子虚大骂:“真是最毒妇人心。你我数万年的交情啊,竟然这样对我?留着你寂灭之水自己喝吧,我才不稀罕。”说完广袖一甩,一头扎进轮回道。那六道之中霎时间冲起猛烈的火焰。 风四季的身影一下子就被火焰吞没。他本来赌气忍着业火焚烧之苦,终是忍受不住,辗转呼号,直到化身被烧成灰烬,混入路面上金黄色的沙粒中不见了踪影。 玄清看得胆战心惊,冷汗淋漓。 风四季是玄门之祖,地仙之首,竟然熬不过业火焚烧。可见那业火之炙烈。再看子虚时,直觉的她温润的表情下,隐藏着一颗冷酷的心。 子虚看了玄清一眼,轻叹一声:“你道我无情,岂知多情才是最无情。”像是和玄清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那女孩从后面探出头来:“那人走了?” 玄清点了点头,回后院儿去了。 女孩儿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可算走了。”飘到桌前,拿起一个杯子要倒茶,发现杯中满满。这才想起自己拿的是刚刚那人拿过的茶杯。正要把杯中茶水倒掉。小和尚跟个球似得滚了过来。拉着她的裙摆,仰着头用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她手中的茶杯。 女孩儿问道:“你要喝?” 小和尚点点头。 女孩儿道:“这是那坏人剩下的,我倒新的给你。” 小和尚急忙摇头:“我就要这杯。” “不行。”女孩儿十分坚决:“坏人碰过的东西,谁知道有没有毒。”说着就要把那杯茶倒掉。子虚伸手从她手中拿过茶杯,俯身递给了小和尚。 小和尚抱住比自己腰身还粗的茶杯,把头伸进去,一口气就把风四季剩下的茶水喝个干净。喝完了,半歪着头,楞楞的发呆。 子虚伸出手。他想也没想就爬了上去。 女孩儿是知道客栈里有一个自己看不见的,叫子虚的姑娘。因为看不见,她平时并不会想起主动和子虚说话。现在看见小和尚喝了风四季剩的茶水而发呆。不免有些担忧。说起来,这姑娘虽然心直口快,但还真古道热肠。 向着自己猜测的子虚的大概位置问道:“小和尚不会有事吧?” 子虚看了看她,没说话。因为说了她也听不到。 女孩儿也知道,和子虚说什么也是白搭。转而向小和尚道:“看吧,看吧,不让你喝,你偏不听?现在不舒服了吧?” 小和尚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好吧,好吧,算我多管闲事。”女孩儿大约觉得自己想错了,有些没面子。转身飘走了。 子虚一只手托着小和尚,望着外面流火似得晚霞:“你刚刚尝到了什么味道?” 小和尚两道浅淡的短眉微微促其:“说不清。有些酸,有些苦,有些辣,还有些甜……” 子虚轻叹:“这个风四季,道心不净啊!” 小和尚背对着她,同样望着门外天空中的晚霞:“子虚,你说是净好呢,还是不净好?” “……” 31、我怕再起杀孽 子虚捏起葫芦,灌了一大口酒进肚。 天边流霞似染,夕阳的余辉照在明觉光溜溜的大脑袋上,给他的大脑袋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小小的人儿看上去竟有几分宝相庄严的感觉。 “明觉,你好好的清静和尚不做,为什么想要去红尘中?”子虚明白,明觉早不记得前世的事了,可她就是想问。 小和尚没有回答。低低的,缓缓的,带着稚嫩童音的梵唱从小和尚的口中流淌出来。初时犹如涓涓细流,那细流渐渐壮大起来,犹如暖暖的春风,吹过冰封的心湖。连芥山上的鸟兽都安静了下来。 玄荆的身影,在这梵唱中渐渐浮现出来。手中依然捧着子虚给他的那块木头。他从芥山脚下一路走到小和尚面前,盘膝坐下,虔诚的聆听着。 “或许……”子虚望向玄荆:“须弥之虚锁闭太久了。” 玄荆闻言,还有些不能从小和尚的梵唱中自拔出来。深眸中还有些迷茫。许久才回过神来:“你是说……” 子虚点头:“其实,小和尚说的不错。不曾入世,何以出世,不曾有家,何以出家?我虽生于虚无,但没实哪来的虚。如今三界存污积垢,戾气甚重。因果循环,势必审时而动。” 玄荆道:“你要入世?” 子虚点头:“有何不可?” 玄荆不免有些忐忑:“我怕……再起杀孽。” 子虚道:“你的心在你手上,你的刀在你心里。杀与不杀,都在你一念之间,而不是因为你身在何地。” 玄荆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木头。略一思索,可不就是子虚说的那样。杀与不杀,全在他一念之间。跟自己身在何处毫无关系。垂首道:“谨遵教诲。” 子虚伸手摸了摸小和尚的光脑袋:“以后,你就不用饿肚子了。” 小和尚停了梵唱,望着天边最后一丝光亮寂灭。蔚蓝的天空渐渐暗淡下来,点点星光闪烁着,越来越璀璨。 当红日再一次高升的时候,小和尚惊奇的发现,气势磅礴的芥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绵延的山丘。山丘下一条黄土路蜿蜒着和客栈门前的道路相接。 此时大约是秋季的样子,山丘上绵密的青草还青绿着,稀疏的几颗柿子树的叶子都有些泛红了。枝头的柿子红透了,远看仿佛一个个火红的小灯笼。 小和尚就是个吃货。急冲冲就想去摘几个尝尝。他从桌子上跳下来,没走几步就发现不对劲儿了。他长大了。虽然也不是很大,就是五六岁孩子的样子。可这也足够他开心的。 他转身想把喜悦分享给子虚和母亲,忽然想起一件十分不愉快的事。他以后好像都不能坐在子虚的手掌上了。 正在小和尚纠结的时候。客栈后院儿传来女孩儿的尖声高叫:“天呐,我有身体了。我终于不用再飘来飘去了。”话音未落,就见那女孩儿一阵风跑了出来。先是跑到玄荆面前,高兴的跳着脚嚷:“玄荆,你看,我有身体了。” 小和尚这才发现,玄荆的白眉、白发都不见了。虽然还是鹰眼深眸,但显然是个中年大叔的样子。更可笑,他手上竟然拿着一个算盘。昔日威风凛凛的守山大神,现在手捧算盘,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诡异。 女孩儿在玄荆面前跳了半天,一转头看见坐在门口的子虚:“你就是子虚吧?我能看见你了呢?我终于有身体了,不用再飘着了。” 子虚笑道:“这不过是幻术罢了。我是怕你飘来飘去,吓着那些凡人。” “幻术?”女孩儿一愣,旋即满不在乎道:“我才不管那些,反正我现在有身体了。快活一天赚一天。”说完,冲着小和尚就去了:“明觉,你长大了呢。太好了,你看我。我也有身体了。” 她兴高采烈的甩着袖子,绕着明觉小和尚跳舞。裙裾翻飞,跟穿花蝴蝶似得。 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唉……要是杜若在就好了。那小子气性也太大了。我不过是拦着他,不让他去救那‘不孝鸟’,他就生气走掉了。到现在也不回来。” “子虚。”女孩儿连蹦带跳跑过来:“三娘姐姐说,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能不能告诉我杜若在哪里?这么长时间不见他,我还挺想他的。也不知道他还生不生我的气。要是还生气,大不了我闭着眼睛给他道个歉。” 子虚还没开口,狐三娘正好端着饭菜走来,接口道:“怎么道歉还要闭着眼睛?” 女孩儿道:“我又没做错,他非要生气。我没办法,只好闭着眼睛去道歉。” 狐三娘笑道:“感情,你这是哄人。” 女孩儿两手一摊:“无所谓了,反正只要他高兴就是了呗。” 子虚指了指窗外。 女孩儿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窗外不知何时长了一棵碗口粗细的榕树。女孩儿不可置信的指着那榕树:“那是杜若?” 子虚笑道:“绒花可不就是杜若吗?” 女孩儿连连摇头:“了不得,了不得。这么小的树都能成精。那天地下该有多少妖精?” 玄荆忍不住喷饭:“他小?”从他到了须弥之虚时,杜若就长成遮天蔽日的巨大榕树。过了两万多年,他还是那个老样子。可见他生长的十分缓慢。能长成那样巨大的样子,不知道长了多少万年了。他要小,世间再无大树。 32、魔变 女孩儿跑到那棵榕树下,拍着树干大喊:“杜若,杜若。”无如那小妖睡得正香,根本听不见。女孩儿哪肯甘心,双手抓住树杆,想把杜若晃出来。只是她低估了杜若本体的庞大程度,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撼动那棵树分毫。不由有些气急败坏,狠狠踹了那树一脚。 其实,女孩儿那一脚根本对杜若造不成任何伤害,但是,子虚看在眼里,心里却莫名的不舒服。她喝了一口酒,冲着那树道:“杜若,还不快醒来。” 说也奇怪。那女孩儿又跳又叫的,杜若都听不见。子虚这轻轻一声,藏在树心中的他眉峰一颤,旋即睁开了眼睛。只是,他并不确定刚刚是否听到了子虚的声音。凝神细听的时候,女孩儿中气十足的叫声在耳边炸响:“死杜若,臭小妖,我叫了你这么久你都不出来。再不出来,我……我和你绝交。” 杜若听出是那女孩儿的声音,慵懒的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这时,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忽然传入耳鼓:“咦,这客栈好生眼熟。”不知怎得,杜若一下子清醒过来。翻身坐起顺着那声音向外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青袍的男人站在树下。那人杜若认得,就是第一个用铜钱汇帐的小书生。只不过日月如梭,杜若一觉醒来,那人已经三十郎当岁,人到中年了。 杜若还不知道,此人姓郑名客,字恒生。在他睡着时还来过一次须弥之虚。 郑客站在榕树下,诧异的望着眼前这家小小客栈。在他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周围侍立着几名随从模样的人。这也是郑客为什么这样诧异的原因。 在他的印象里,这家客栈所处之地不是凡间随便能到达的。他第一次去是因为迷路,误打误撞到了那里。那时,他还怀疑那是不是妖邪幻化出来害人的。因为,如今这人世间,妖邪当道,恶鬼丛生。凡人就好比一块块行走的美味,稍有不慎就落入邪魔之口,万劫不复。要不是夜晚独身一人,处在荒郊野外实在危险,他说什么也不会走近哪家客栈。 第二次就是为母亲求药了。 他的母亲中了妖毒,浑身溃烂,痛苦非常。他访遍三山五岳都没能找到能解救母亲的高人。大约是他孝心感动了天地。夜里宿在一座荒败的道观里时,有仙人托梦,指点他,他才得以再次进入那个地方。 可现在,他就是很平常的去上个任,还带着母亲和随从。怎么这样轻易就走到这里了呢? 或许…… 郑客心里犹豫,觉得大约是这家和先前那座正好有些相似,巧合罢了。不过,从京师一路走到这里,餐风露宿也是辛苦。看见这家有着熟悉感觉的小店,忍不住倦意更浓。于是,他折身回去,请母亲来此歇息。 女孩儿也是见过郑客的,不过,那时候的郑客只有二十来岁年纪。如今已经人到中年,她有些不敢认。 郑客则是完全没认出她来。谁能想到,这个对着一棵树说话的女孩儿,竟然是是个魂魄不全的阿飘呢? 杜若盘膝坐在树干里,看着那书生去和马车里的老太太说了几句话,然后一行人向这边而来。换了往常,他看到有人来是很高兴的,但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懒懒的不想动。胸中那股不知何时消散了的气又慢慢积聚起来。如果他自己看得见,就会发现他的眼眸忽然变成了紫褐色。顶上墨发变成了紫红色,飞速的生长起来。十指上的指甲争先恐后的往外钻,鲜红如血染,尖锐如刀。 同时,他的本体绒花树忽然抖动起来。树枝快速的生长,虬结。底下的根须顺着土壤飞速蔓延,有几根目标明确,就是郑客和他母亲那一行人。 如此异变,自然逃不过子虚的眼睛。她将倒了一半的酒杯一扔,一个箭步就冲到了绒花树下。纤纤细手一伸,就把杜若从树心中拽了出来。想也没想一口噙住了他已经变成青黑色的嘴唇,将一口元气渡了过去。 那口气息刚一进入杜若的口中,绒花树立刻就安静了下来。虬结伸张的枝条缩了回去,地下的树根也安静下来。 杜若眸中的紫褐色褪去,血红的尖锐利甲也缩了回去。紫红色飞扬的头发也恢复成原来乌黑滑亮的墨发。子虚松开他,后退了一步。轻轻舒了一口气,面上却不再温润,笑容也不见了:“刚刚,你在想什么?” 杜若大睁着一双黑眸,对于刚才发生的事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子虚面色一寒,声音陡然提高了很多:“你刚刚到底在想什么?” 杜若眨了眨眼睛,忽然很难过,答非所问:“阿虚,你凶我。” 子虚真想一巴掌拍碎这个小妖。刚才他差点儿入魔,竟然还有心情纠结谁凶他。 “那个……”一个声音突兀的传来。子虚转头,这才发现不光店里的玄荆、狐三娘他们面色古怪的看着自己,旁边还站着一个郑客和他的母亲、随从。他们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到难以言表。 子虚制止杜若的魔变不过须臾之间的事。连玄荆都没看清楚,别人就更别提了。大家只是看见子虚一个姑娘家,把明显成年男子模样的杜若压在树杆上,那啥……少儿不宜,狐三娘自己看热闹,还没忘记捂住儿子的眼睛。不过,她太惊讶了。以至于没发现小和尚的大眼睛透过她的指缝眨呀眨的。 郑客是错愕的,他一直以为这个叫子虚的姑娘是神仙。神仙嘛,不说冰清玉洁,最起码无欲无求。可眼前这一副饿狼扑羊的架势怎么说? 郑客母亲的脸色就有些鄙视和忿忿的了。 光天化日,一个大姑娘扑着一个大男人。我的天呐,伤风败俗,伤风败俗。 “你……”被子虚的举动惊呆的女孩儿第一个反应过来,指着子虚怒道:“你怎么可以这样?” 子虚还没有开口,却见杜若身形一晃,‘啪’的一巴掌打在那女孩儿脸上。但随即,他就被自己的举动惊呆了。 33、妖化 “你打我?”女孩儿捂着半边面颊,瞪着杜若大叫:“你不告而别,我找你,担心你,你竟然我?你有没有良心?我们绝交。”说完哭着跑开了。 “哎……”杜若想叫住她,这才发现,这么长时间,竟然不知道那女孩儿叫什么。他转头看了看子虚,犹豫了片刻追着那女孩儿去了。 子虚下意识的摸腰间的葫芦,竟然摸了个空。一抬头,小和尚拿着那葫芦正在冲她摇摆。子虚正要走过去拿。郑客道:“那个……子虚姑娘,我们可不可以进店里歇歇脚?” 郑客的母亲看了儿子一眼,显然儿子这样恭敬的和这个放荡的女人说话,让她很不满。 子虚佯作不见,点头道:“自然可以。我们开门做生意,来者都是客。请。” 郑客带着母亲和几个随从进了店里。第一次来这里,是晚上,心里又忐忑。故而没有细看这里面的摆设。第二次根本就没进门。这次却看得分明。 这个厅堂,从外面看泥巴墙,茅草顶,普通的都有些寒酸。内里却干净明亮,收拾得有条不紊。 郑客扶母亲坐下,尴尬的发现竟然没人招呼自己。 子虚把几人迎进门就不管了,自己跑去喝酒。玄荆那臭脾气,让他招呼客人还不如和他打一架。小和尚就更别提了。还没有桌子高,再说,他除了念经,吃饭,别的什么也不会。 要是杜若在,这招呼客人的活儿非他莫属。关键现在杜若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还好狐三娘聪明伶俐。一看这情景,主动走过来,笑道:“不知二位用些什么?” 郑客见过狐三娘,知道她是这店里的。正要说话,不意老太太道:“那也要看你们这里有什么?捡些清爽的来就是,可不要那骚气的。”这话,出口就带着些嘲讽之意。 要是换了杜若,他说不定听不出来什么。但狐三娘可自人世间摸爬滚打而来。人情世故,察言观色,那都是一等一。要不是看在这老太太年事已高的份上,当时就要反驳回去。但想了想还是忍住,说道:“那就炒两个清爽的时鲜小菜吧。主食呢,不知是要粥饭,还是馒头包子?” 老太太道:“一碗白粥,两个馒头就行。”看得出,这老太太虽然嘴巴刻薄些,还是挺节俭。 郑客道:“给我那几个随从也拿些饭菜来。” 狐三娘应了,正要去准备。老太太道:“给他们切上五斤牛肉,有肉馅的大包子多来几个。孩子们一路辛苦,不容易。”又向那几个随从道:“咱们赶路,酒就先委屈你们弟兄几个。等到了任所,我让你家老爷好好儿犒劳你们。” 那几个随从纷纷拱手行礼,连说:“不敢,不敢。护持我家老爷,是小的们的分内事。饭菜也不用太好,馒头腌菜,能饱腹就行。没道理东家吃素,我等顿顿牛肉、大包子的。” 老太太笑道:“说这个就见外了不是。我和你家老爷向来是吃素的。再说,你们拿轻掂重的,不吃饱,吃好哪来的力气?就不要计较这些了。” 那几个随从这才坐下来,等着开饭。 狐三娘暗道:“这老太太有些意思。”转念又想:“升米恩,斗米仇。这老太太要是一直这样,只怕后来要给儿子养出几个吃里扒外的祸害。”不过,这也只是狐三娘心里自己想想罢了。 她一进灶房就有些傻眼了。玄荆弄回来的都是灵米灵蔬。凡人吃了,没有慧根的延年益寿,有慧根的,生出灵通也不一定。岂不是有坏天道轮回?她不敢擅自做主,走出去请示子虚。 子虚闻言,点头道:“你所虑甚是。今日你且去世俗间摄了回来对付了,稍后我让玄清去置办。” 狐三娘为难:“我的术法,自到这里就一些儿全使不出来。” 子虚道:“那是以前。” 狐三娘大喜:“这么说……” 子虚点头。 狐三娘一溜小跑回到灶房,迫不及待的催动法术,果然灵验。顿时喜出望外。将摄来的米面菜蔬整治了,端了出来。不得不说,这狐三娘是个厚道的妖精。既然法术能用了,你直接摄饭菜来不省事?她不,她摄来米面,自己做。 狐三娘活了七千年。她不像别的妖精,是躲在深山老林里修行的。她是在人间长大的。就算再笨的厨子,七千年也练成绝代神厨了。更何况,这狐狸精还非常的聪明伶俐。所以,同样的普通食材,从她手中做出来,色香味都更胜凡间顶级大厨。 郑客母子一看也不是很挑剔的食客,不过也看得出,他们对饭菜还是很满意的。 老太太本来因为子虚的原因,并不看好容貌明显比子虚美艳很多的狐三娘。吃了她做的饭,竟然对她生出好感来。歇息的功夫,就和狐三娘拉家常。 狐三娘自幼沾染了一身凡人的味道,比那些凡妇还像凡妇。很是乐意和老太太说说话。 狐三娘得知老太太少年守寡,独自一人,含辛茹苦的把郑客拉扯大。不由生出同病相怜之感。 老太太一问,狐三娘竟然也和自己一般,年纪轻轻的丈夫去世,肚子带着年幼的孩子讨生活。顿时也感到惺惺相惜。一会儿工夫,俩人就聊得的跟久别重逢的亲生母女一般。你给我擦泪,我给你安慰,就差抱头痛哭了。 说到各自的孩子,又你拉着我,我扶着你相对而笑。 郑客是个孝子,难得见母亲和人这样投机。这些天又舟车劳顿,很是辛苦。索性就准备留下来歇一夜,明天再走。反正这里距离任所也不远了。 自己母亲和狐三娘聊的兴起。他也没什么事。就去逗小和尚玩儿。 明觉小和尚现在也就四五岁孩子的样子。他虽然能说话,但是平常并不怎么开口。郑客见他不说话,正要作罢,无意间看见他项间挂着一根红绳,绳上系着两枚铜钱。笑道:“这个倒是别致。”伸手想拿起来看看,谁知小和尚狰狞了脸色,张开口就向他的手背咬去。 “明觉。”子虚身后仿佛有眼睛,立刻就察觉到小和尚的异样。出声厉喝。 小和尚如同被霹雳震了一下,垂了眼眸。怏怏的松开了郑客的手。两颗尖尖的獠牙,悄悄隐了去。 郑客有些讪讪:“是我不对,惹他生气了。” 子虚转头,笑道:“无妨。”眼底里却一片冰凉。 小和尚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跑过去把脑袋埋进她的怀里。子虚回过头,若无其事的接着喝自己的酒。 郑客走过去:“郑某还没有谢过姑娘的救命之恩呢?” “我说过,你不用谢我。”怀中的小和尚又些轻微的躁动,子虚放下酒杯,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抚着他,就跟哄孩子一般。 “滴水之恩,尚且应该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呢?”郑客的感激之心也不是做作出来的。 “客儿。”郑客的母亲不乐意了。儿子是读书人,现在大小又做了个官。怎么能和一个陌生的姑娘去攀谈呢?更何况,那姑娘还是个脸皮厚,不安份的。所以,老太太也不和狐三娘聊天了。转过头来呼唤儿子。催促儿子上路。 郑客挺孝顺,看母亲执意要走,只能从命。带着母亲离开了。临走时,老太太还拉着狐三娘的手,嘱咐她要是有了什么困难,就去石山县找她。对子虚这个曾经救过她性命的恩人倒是视而不见,很是鄙视的样子。 等郑客一行人走远,子虚一把提起小和尚,将他放到了自己面前的桌子上:“你想吃人?” 34、多柿之秋 小和尚垂着脑袋,明显心虚:“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想咬他一口。” 狐三娘这才知道,子虚刚刚那么厉声的呵斥自己的儿子,竟然是小和尚起了妖性。她急步走过来,问道:“儿子,你有没有怎么样?” 小和尚摇摇头。 子虚向狐三娘严肃道:“以后你要看好他,不能让他尝到凡人的鲜血味道。要不然,他佛缘有多深厚,日后的妖性就有多重。真要成了那样,就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狐三娘连连点头,保证自己一定会看好小和尚。 子虚端正了身体,掐起右手拇指和食指,细细算去。这个郑客好生古怪,以凡人之躯两次穿过须弥之障,进入须弥之虚不说。今日她于这红尘中,戾瘴深重之地,重开须弥之门。他第一个路过就已经是万分凑巧了。偏偏他一来,杜若和明觉就先后妖性大发。杜若更是差点儿入魔。 “奇怪,正是奇怪……”子虚单手算去,竟然算不出郑客的前生过往。无奈左右双手齐发,仍是一片茫然。这郑客竟像是凭空出现在红尘中的一般,前生往事丝毫没有痕迹可循。这可真是奇哉怪也。要知道,自从子虚从虚无中醒来,天上地下,红尘内外,一草一木,一生一灵,心之所往,还没有她算不出的来因去果。 “阿虚,你看这是什么?”杜若衣襟里兜着几个红彤彤的果子进来。他生了一场闷气,睡了一觉,完全没有什么长进。根本不会看人的脸色。并没有发现子虚现在心有所思。拿了一个果子,献宝似得递到子虚面前:“你尝尝,很甜,很好吃。” 子虚低头一看,原来是熟透了的柿子。不知何故触动心弦,冒出一句感叹:“真是多‘柿’之秋。” 紧跟着杜若进来的女孩儿笑道:“这个比喻用得好。现在是秋天,山上那么多好柿子。真的是多‘柿’之秋呢。”她的声音干净清脆,很是悦耳。 子虚顺着声音抬头望去。只见在暖暖的夕阳下,女孩儿娇俏,男儿清俊。简直如天造地设一般,把天边绚烂的流霞的颜色都比下去了。 “三娘。”子虚唤了一声。 狐三娘不明所以的望过来。子虚冲杜若二人扬了扬下巴:“我怎么有种家有儿郎初长成的感觉?” 狐三娘打眼一看,笑道:“那可要恭喜东家您了。” 女孩儿俏脸一红,跺脚道:“人家好心好意给你们带吃的回来,你们竟然这样,不理你们了。”一跺脚,往后院儿去了。 杜若知道狐三娘和子虚二人说的必然是自己和那女孩儿,不过,他并不清楚二人说的什么意思。只是把手里的柿子往前又递了递:“阿虚。” 子虚伸手接过,慢慢的剥着柿子皮。 狐三娘知道了子虚先前不过是渡了一口元气给杜若,所以,对他俩的误会早消除了。见杜若楞楞的站在一旁看子虚剥柿子皮,忍不住低笑:“真是个傻小子。怎么不去看看茵茵姑娘怎样了?” “茵茵?”杜若也不是真傻,立刻就恍然,‘茵茵’应该是那女孩儿的名字。他先前把那女孩儿打哭了,追过去道歉。女孩儿说,要是给她摘柿子,就原谅他。杜若二话没说,上树就摘。 女孩儿让他也尝尝。杜若本来不知道这玩意儿还能吃,一尝之下,还挺可口。俩人就在树下吃个够。回来时还不忘给店里几人带了一些。但是,他光顾吃柿子,摘柿子了。早把问女孩儿名字的事忘到脑后了。 不过,这楞头傻小子,根本不知道姑娘家的心思。听见狐三娘调笑他,不以为然道:“没事,我们两个早和好了。”转过头接着看子虚剥柿子皮。 子虚的手指纤细而灵巧。剥柿子皮的动作熟练又轻巧。片刻就把整个柿子外面的薄皮剥干净了。她也不吃,就把那柿子托在掌心细细的观看,好像那被剥了皮的柿子上能开出花儿似得。 明觉小和尚还坐在子虚面前的桌子上呢。他就是个小吃货。看见那些柿子第一眼的时候就想吃了。现在子虚的手近在咫尺,他肚子里的馋虫早造反了。大脑袋往前一探,‘啊呜’一口,竟然把那么大一个柿子囫囵吞进了口里。 狐三娘和杜若几乎是同时‘哎呀’了一声。狐三娘哎呀,是担心他噎着。小和尚虽然长大了不少,可也就四五岁孩子的个头。粉嘟嘟的小嘴张圆了没有个核桃大,真难为他怎么把成年人拳头大小的柿子一口吞下去的。 杜若哎呀是生气了。那是他给子虚的柿子,小和尚怎么给吃了?他握紧了攥着衣襟的手,想要打他,却下不去手。 小和尚小嘴儿吧唧几下,就把那个柿子咽了下去:“杜若,再给我一个。” 杜若把衣襟一掩:“不给了,你刚刚都吃过了。这些是给阿虚、玄荆,还有你娘和玄清老道的。” 小和尚转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巴巴的望着子虚。 杜若气呼呼道:“你看谁都没用。”走到柜台边,掏了一个给玄荆。玄荆接过:“谢谢。”故意在小和尚羡慕的眼光下咬了一口:“真甜,真好吃。” 明觉那没出息的吃货,眼珠子都快贴过去了。他越是这样,玄荆越装出好吃的样子来。看得狐三娘恨不得替儿子从他手中抢过来。 杜若给了玄荆之后,抬腿就往后走。因为玄清老道习惯在后面待着。 “啊……”小和尚忍无可忍。忽然大叫一声,双腿一蹬,小小的身躯化作一道风影向杜若扑去。张牙舞爪道:“我的,都是我的。”一下子把杜若扑翻在地。光溜溜的大脑袋上冒出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朵。 35、小道士别逞强 狐三娘腿一软,‘扑通’跌坐到了地上在,失声道:“怎么会这样?”她知道明觉是半妖之体,可之前他除了小,一切都好好的。 子虚伸手扶起她:“这里是红尘中戾瘴最深重之处。明觉半妖之体,本就容易受影响。他又年幼,自控能力不好。白日里阳盛还不要紧,到了日暮之后,显露妖身也属正常。” 狐三娘难过道:“他原来不一直好好的。” 子虚道:“我那须弥之虚能消弭世间一切欲望。明觉刚刚出生,心思纯净,妖性自然不显。” 狐三娘忧心道:“那现在这个样子可怎么好?万一他妖性起来,迷失了本性怎么办?”子虚可是刚说过,小和尚要是妖性太重,她会出手收拾他的。狐三娘可不认为子虚在开玩笑。 子虚笑道:“你不必担心。这种妖性显露,是本性的体现。他要成长,必然要经历。和妖性大发是不一样的。天亮了,也就好了。” 狐三娘还是有些放不下。忧心忡忡。 这边小和尚和杜若已经打成了一团。别看小和尚身材矮小,顶着俩狐狸耳朵分外的凶猛。杜若被他扑翻,一时间竟挣扎不起来。小和尚三下五除二就把杜若衣襟里兜着的柿子抢过来,吃个干净。 杜若气得哇哇大叫,一下子把小和尚给推开了。要论力气,一个杜若可以收拾十个小和尚。可他生性纯善,下不了手。所以才吃亏。 小和尚被杜若推开,身体就势往后一滚。坐在地上冲气急败坏的杜若呲牙咧嘴做鬼脸。这那还是小大人一样,四平八稳的小和尚,分明就是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小恶魔。 杜若气得想打他。狐三娘一个做母亲,怎么能看着儿子吃亏呢。急忙上前替儿子给杜若赔不是,说好话。 杜若是个十分好糊弄的小妖,没一会儿就又眉开眼笑起来。引得玄荆直摇头。 忽然,笑得正灿烂的杜若神情一僵,冲着门外问道:“谁?” 狐三娘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因为她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妖气向店中弥漫进来。一瞬间,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第一反应就是把满地乱窜的儿子紧紧抱进怀里。 玄荆也从柜台后抬起头来。双目炯炯望着门外。只有子虚还和往常一样,闲闲的自斟自饮。对忽然侵袭而来的妖气若无所觉。 一时间,店里一片安静。只能听见子虚缓缓往酒杯中倒酒的声音。 这时,后堂中走出一个人。须发花白,手中拽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正是玄清老道。自古以来,妖和道就好比水和火,天生就是劲敌。一旦遇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玄清曾做过玄门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对妖气更是敏感。当门一站,喝道:“何方妖孽,还不快快现身?” 一丝若有若无的呢喃声远远传来,有薄雾缓缓从地面上升起。 雾气越来越重,那呢喃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琼山巍巍兮……不见君……碧海滔滔乎……妾肠断……”断断续续,竟是个女子在唱歌。歌声幽怨,令人闻之戚然。 玄清口中念念有词,左手食指在剑锋上一划,鲜血顿时冒了出来。玄清用那根手指在空中虚虚一阵急画,忽然往剑身上一压,喝一声:“赦。” 鲜血画成的符咒,落到剑身上化成一道金光,箭一般射向雾气深处。‘嘭’的一声巨响,金光去处,迷雾炸开。一个曼妙的身形显现出来:“祖容,是你吗?” 女子疾步而来,眨眼就到了近前。速度之快,玄清老道都来不及再画一符。那女子精致的小脸已经近在咫尺。 “你不是祖容。”女子看清老道的模样,伸出尖尖的食指指着他,神色狰狞:“你是谁,怎么会拿着他的‘乌有’剑?” 玄清不答,欺身而上一剑刺去。眼前一花,一剑落空,惊出他一身冷汗。好歹他也在门中称尊做祖了好几百年,还是头一次遇见能避开他的妖孽。 女子的脸忽然在玄清面前出现,相距不过二指:“告诉我,祖容呢?” 玄清急忙后退,身后同样传来那女子的声音:“告诉我,祖容在哪里?”很近,就在耳边。但那女子分明站在自己面前。玄清侧头,赫然发现自己的左手边也站着一个和那女子一模一样的女子。再向右看,同样也站着一个。 “分身术。”老道了然。也不惊慌。口中喃喃念起咒语,身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旋身一剑带起一片华彩。 “啊……”那女子惨叫一声,分身顿消。身上冒着绿色的烟雾,急急退走,撕心裂肺惨叫:“祖容,你又伤我。祖容……”叫道第二声的时候,声音已经遥不可闻,显然已经走远了。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老道见那女子退走,正要回来。周围的雾气不褪反而更加浓郁起来。四周窸窸窣窣,仿佛有许多人在走路。玄荆凝神静气,抱剑守正。忽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老道不由分说,回身就是一剑。 来人身形一闪:“是我。”原来是玄荆。只是此刻的玄荆已经不是白天那个沉默的中年大叔模样,白眉白发衬得他那一双鹰目十分凌厉。 玄荆抱臂往旁边一闪,甩了甩头示意老道回去:“这个厉害些,你不是对手。” 老道知道玄荆的本事,不敢托大。闻言退回了店里。 玄荆站在迷雾中,巍然如山。对周围的声响全不理会。迷雾中悉悉索索的声音忽然停住,一个庞然大物兜头向玄荆扑去。玄荆毫不含糊,抡圆了胳膊,重重给了那庞然大物一拳头。 那物被打的带着风声反弹回去。落在地上消失了踪影。迷雾随之消散,天空中露出一弯新月。 可怜玄清老道,瞪圆了眼睛都没来得及看清那物是个什么东西。玄荆已经完事,走了回来。看见老道想问又不问的样子,玄荆都替他难受,说道:“那是一只万年蝙蝠精,没什么奇怪。” “万年啊……”狐三娘听着冷汗殷殷,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儿子。她们母子俩,还不够给人塞牙缝的。 玄清的脸色也不好起来。先前那山魅,他仗着手中的宝剑还能有一战之力,要是遇到这蝙蝠精,估计就只有引颈就戮的分了。 玄荆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所以,小道士。以后莫要逞强了。” 玄清老道惭愧难当:“谨遵教诲。” 狐三娘担心道:“他们要是再回来怎么办?” 玄荆反问道:“我是干什么的?” 狐三娘自然知道,他是芥山的守山大神。可这里…… 玄荆已经把看向她的目光移开,望着杜若道:“以后少出门。我可没那闲心思总替你打扫麻烦。” 杜若不解:“关我什么事?” 玄荆冷哼一声:“你在那些大妖眼里就是灵丹妙药。不想据为己有的是傻子。” “你是说……”杜若指着门外:“他们……” 36、心眼儿 玄荆不理他的诧异,大步回柜台后。又去研究他的宝贝木头去了。 杜若茫然的看向狐三娘和老道玄清。两人面面相觑,显然也不知道那两个大妖是不是为杜若而来。 “阿虚。”杜若转头望着门口子虚的背影,觉得有些委屈。他好好的在本体里睡觉,刚刚被人叫醒就差点儿入魔。现在玄荆又说那两个大妖是自己引来的。他心里能舒服才怪。 子虚并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郑客的出现已经让她十分意外,刚刚那个山魅口中叫着的祖容,她竟然也算不出来。接连出现两个这样的人,让她心里有些乱。 “阿虚……”杜若的声音不由高了一些。以前的子虚只和他说话,只看着他。不知什么时候,渐渐对自己置若罔闻起来。杜若越想越生气,连门都不走,穿过墙壁,隐入自己的本体中去了。 狐三娘何等聪明,一看这气氛不对。抱着小和尚回后院儿去了。玄清老道自回后面修炼,刚刚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想他也曾经在门中称尊做祖,竟然不知如今世间的妖物这样厉害。惭愧是真惭愧,不过啥也不如抓紧提升修为来的实在。不得不说,这老道还挺务实的。知道纠结没用,回去就开始潜心修炼。 一时间,前厅就只剩下了玄荆和子虚。 淡淡的月光照进来,铺洒在坐在门口的子虚身上。单薄的女子身上仿佛笼罩了一层圣洁的轻纱,神圣而寂寥。 玄荆偶然抬眸,看见此情此景,不知为何,竟然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把手中的木头仔细放心怀里,起身走了过来:“阿虚,你是不是有心事?” 子虚转头,看着玄荆棱角分明的脸庞。目中流露出一瞬间的迷茫,但旋即就清明起来。笑道:“你知道,前尘往事我都不记得了。”她笑的温润和暖,可经历过刻骨寂寞的玄荆,却能轻易扑捉到她眼底深处那一丝惆怅。 有些事,记着未必快乐,忘记却同样痛苦。至少,现在的玄荆没有遗忘的勇气。 有那么一瞬,玄荆是想要安慰子虚的。这时想想,拿什么去安慰呢? “我陪你喝一杯吧。”玄荆拿起桌子上的酒壶。酒壶里是杜若酿的酒,没有名字,不过却十分的醇香。 一杯饮尽,子虚忽然悠悠叹息了一声:“杜若要长大了。”这种感叹,在她向狐三娘说‘家有儿郎初长成’的时候就有了。 “终会长大的吧。”玄荆也发现了杜若的不同之处。近来,杜若的性格渐渐分明起来。先前,他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妖。根本不知道喜怒哀乐是什么。现在竟然接二连三的生气。 “他心中有怨。我不知道那怨因何而生,但是,以怨入世,注定前途多苦。”子虚细细品着杯中的酒浆。 玄荆忍不住问道:“那我呢?”子虚从不妄言,她说杜若前途多苦,必然是真的。 子虚看了他一眼反问:“你现在是出世,还是入世呢?” 玄荆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何为出世,何为入世?” 子虚道:“修身谓之入世,从此行走坐卧体察七情六欲,饮食谈吐,品尝红尘六味。修心谓之出世,不以物悲,不以物喜。及至明镜无台,菩提无树。脱却轮回,不在三界五行之中。” 玄荆哑然。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现在算出世还是入世。想了想问道:“那你呢?” 子虚笑道:“我本就子虚乌有。” 玄荆跟着‘呵呵’笑起来:“如此竟是我自言自语,自找烦恼。” 子虚笑道:“岂止是你,红尘内外哪个不是呢?凡事莫问天地,但问本心。哪还有烦恼可言?可惜,人多被贪嗔痴怨蒙蔽了心眼儿,看不清、找不到自己的本心罢了。” 玄荆笑道:“‘心眼儿’这个词用得好。世事繁复,直教人眼花缭乱,唯有用心看,才能看到那最根本之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不觉天光渐亮,晨曦显露。竟是一夜过去了。 女孩儿茵茵从后面走来,四下环顾:“杜若呢?还没睡醒?”昨夜之事,竟是一点儿不曾发觉。 玄荆抬起下巴,向门外的绒花树扬了扬:“生气呢。” “生气?”女孩儿不明所以:“生什么气?生谁的气?”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从玄荆背后走过。来到绒花树下,拍着树干叫道:“杜若,美男……” 树干里传来杜若赌气的声音:“不要理我。” 茵茵不折不挠:“咱们不是和好了吗?怎么你又生气?” 杜若嘴硬:“我才没生气。” 茵茵道:“那你怎么不出来?” 杜若不再言语。茵茵再接再厉的拍树杆,叫他的名字。誓要把他烦出来不可的架势。玄荆和子虚就坐在客栈的门口闲闲的看二人折腾。 杜若被烦得受不了,终于显出身形,冲着茵茵大叫:“你怎么和阿虚一样烦?” 玄荆抬眼,忘了子虚一眼。他和杜若做了两万多年的邻居,却并不知道子虚何时烦过杜若。子虚笑了笑,没有解释。 大概是茵茵魂魄不全的缘故,这小姑娘神经明显大条。性格直爽,心直口快。对于杜若的不满,丝毫不放在心上。拉着他的手摇摆:“好了,不生气了。告诉我谁惹你,我去给你出气。” 杜若摆手,想挣脱她的抓握:“不用。我没生气。”目光却下意识的向子虚这边转。 茵茵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子虚和玄荆坐在那里。不由有些为难。这俩人,她一个也惹不起。转而好言去哄杜若:“咱们不和他们一般见识。昨天的柿子多好吃啊。咱们不是说好今天还去摘的吗?柿子可不止新鲜着吃一种吃法。咱们今天多摘些,回来串起来,晒柿饼子吃。可以吃很久呢。” 杜若挑起眼皮,显然有些动心,可是,当他的目光触及玄荆和子虚时,又垂下了眼睑,摇头道:“你自己去吧。我要去修炼。省得别人嫌弃我没用。” 茵茵拽他:“去吧,去吧。岁月很长,什么时候练都不迟。柿子过了这几天就全落了。再想吃就得等到明年。” 杜若半推半就,跟着她走了。 玄荆摇头:“这个不长心肝的小子。” 子虚自顾喝酒,没有说话。 玄荆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你就不担心那小子出去乱跑,被人抓去吃了?” 子虚淡淡道:“你是干什么的?”这话昨天晚上玄荆自己说过,没想到仅过了一夜,子虚就拿来堵他。玄荆顿足:“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起身回自己的老地方了。 狐三娘牵着小和尚出来,不解道:“什么‘不可活’?” 玄荆看了她一眼:“没事。” 狐三娘这才想起自己一大早牵着儿子到前面来的原因。她把小和尚牵到子虚面前,摸着儿子光光的大脑壳,喜道:“耳朵真的没了呢。” 子虚看了看小和尚,再次向狐三娘嘱咐:“此地戾瘴深重,他妖性不稳,没事就不要带他到前面来。切记,不可让他接触生人血肉。” 狐三娘连连应是。带着小和尚回后面去了。小和尚频频回头,显然是不愿意跟着母亲走。那门外有种说不清的诱惑,令他心神向往。 子虚想起昨日狐三娘说的,这里没有寻常米蔬的事。将玄清唤来,给了他一些银钱,让他到附近市镇去采买些回来。 玄清领命去了。玄荆凉凉道:“你不是说他早该殒命,想要离开除非重入轮回。怎么今日可以大摇大摆往俗世里去?” 子虚道:“他只是去采买,并非离开。” 玄荆道:“还不一样?” 子虚道:“若有心时,天涯咫尺。若无心时,来和去,一念之间尔。” 玄荆道:“和你说话真费劲。你就说他要是走了,你怎么办?” 子虚道:“哪里都是不归路。顷刻受业火焚烧,肉身烟消云散,魂魄归入轮回。” 玄荆无语,许久吐出三个字:“你真狠。” “这是大道铁律。”她想解释,这不是自己心狠,而是律法秩序面前,无私可循。可话一出口,忽然又不想说了。似乎她以前说过很多次类似的话,倦了。 37、谁能理解 傍晚时分,玄清老道才赶着一辆马车回来。除了蔬米,他还带回来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婴儿很是瘦弱,看样子还没满月。玄清老道抱着婴儿,站在子虚面前很是为难。这家客栈不是寻常所在。他不确定子虚会不会答应把这个婴儿留下。更不确定这婴儿留在这里,这一世还能不能离开。 如果就此重入轮回,他把这孩子捡回来,非但不是救他,还是害他。 子虚看了看那襁褓中的婴儿:“留下吧,你和他有一世的师徒缘份。不要让他吃不属于他的世界的食物就行。” 老道闻言,这才放下心来。千恩万谢,抱着婴儿回住处去了。 狐三娘帮着老道把车上的蔬米卸了。看见那小婴儿十分的喜爱。一问才知道,这婴儿是老道回来的路上,在一片槐树林里捡的。当时他被藏在一个树洞里。 老道在槐树林里找了一圈,只找到一些带血的衣服碎片,骡马残骸。从那些残骸上遗留的妖气,老道判断,十有八九这孩子的家人被妖物祸害了。他被藏在树洞里才躲过了一劫。 狐三娘是做母亲的人。小和尚生下来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和她也不太亲近,总让她感觉有些遗憾。现在看见这个软乎乎散发着奶香味的婴儿,简直爱到心里去。 玄清回来不久,杜若和茵茵也回来了。两人带回来一大筐柿子。茵茵这个姑娘,虽然大条,可会的东西真心不少。那筐就是她和所若砍了藤条编的。 回来时,杜若背着大筐,她扛着两根翠绿的竹子。用菜刀把竹子劈成比筷子细一些的竹篾。把那些柿子穿在上面,挂在房檐下风干。先别说柿子风干了好不好吃,那一串串红彤彤的果子挂在檐下,就十分养眼。 小和尚要吃,被杜若赶开:“你要吃,明天自己摘去。” 小和尚气得直冲他呲牙,可惜不是杜若的对手。因此,晚饭的时候,他一个人吃掉了所有的饭菜,一点儿也没给杜若和茵茵留。 杜若本是妖身,吃不吃饭并不重要。可他先前的气还没消呢。小和尚又把他的饭菜吃掉了。他更加生气。揪住小和尚,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一顿屁股。 明觉生来不凡,这顿打伤不了他分毫,反而激起了他的妖性。‘啊呜’一口就咬在杜若的大腿上。杜若被咬住的地方忽然发出金色的光芒,一下子把明觉弹开。 明觉就跟受了威胁的小狗儿似得,蹲在不远处,两眼森森的望着杜若。杜若冲他呲牙,头上墨发忽然变成了紫红色。 “杜若。”子虚轻轻叫了他一声。 杜若一愣,目中凶光隐去,眼神变得茫然起来。头发上的紫红色跟着渐渐褪去。 他呆呆的转身,目不转睛的望着子虚。 子虚起身走到他面前,递上了一杯清亮的水——寂灭之水。 杜若只是呆呆的看着子虚,并不伸手去接。子虚抬手,把酒杯递到他唇边,轻轻道:“喝。” 杜若启唇,在众人的注视中,将那杯水饮尽。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从杜若的身体中溢出,四散飘舞,仿佛夏日里的成群结队的萤火虫。 杜若已经恢复了黑色的发渐渐泛出青绿色,紧接着凝结成了翠绿的枝条。他的皮肤也变成了淡绿色,上面有浅浅的树皮的纹路。尤其以他的双手更甚。 茵茵捂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随着金芒飞舞,杜若的身形渐渐变得透明黯淡。而他自己却跟毫无察觉一般。只是望着面前的子虚。所有人中,只有玄荆明白。杜若再一次饮了寂灭之水,连修为都忘记了。没了修为,他自然要回归本体。 最后一点金芒离开杜若的身体,他的映像也随之消散。 许久,茵茵一下子哭了出来。冲着子虚叫道:“你把他怎么了?” 子虚没说话,看了看窗外婆娑的绒花树。曾经,这棵树开满云霞一般的花朵。可现在,一朵也没有。 “为什么?”玄荆大吼一声。狐三娘措不及防,吓得一阵哆嗦。 子虚的柔润温和,很容易让人忘记她的冷厉无情。可杜若的遭遇,让狐三娘心胆俱寒。 明眼人都能看出,子虚对杜若不一般,可是就算是杜若。她轻易的就送了他一杯寂灭之水。 “这是为什么?”玄荆几近崩溃:“你算什么大道铁律?杜若怎么了,你这样对他?你知不知道,他苦苦修了三千年,才修出化外之身。你一杯寂灭之水,就把他三千年的苦修抹杀干净。我不服,不服。” 他做妖王时,对待弱者,生杀予夺。如今才算体会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奈和悲哀。 “我是为他好。”许久,子虚才缓缓的开口:“他心性不坚,根基不稳,太容易走火入魔。” 玄荆怒道:“一个人,如果只是你以为有可能变坏,就能抹杀他吗?” 子虚望着窗外:“我没有抹杀他,他还在,一直都在。” 茵茵哭道:“可他不会说话了,也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只能待在一个地方,动也动不了,跟坐牢一样。这不是太残忍了吗?” 子虚没有说话。 “我不在这儿了。我不要看着你。”茵茵说着就向外走去。 “你和他不是好朋友吗?他现在不能动了,难道你不留下陪他吗?”子虚的声音很平缓。 茵茵道:“我当然会来看他的。”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子虚知道她走不出不归路,可并没有出声阻止。 狐三娘直觉的心胆俱颤,想要拉着儿子回后面去。明觉却固执的不肯走。跑过拉住子虚的手,抬头望着她的脸。 子虚把他抱到桌子上。两人相对而视。 明觉奶声奶气问道:“没人理解你,你难过吗?” 子虚望着他,平静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明觉装傻:“什么?” “你故意和杜若打架,激起他的魔性。你是想看看我怎么办吗?” 明觉眼珠一转,避开子虚的目光:“你说是就是吧。” 狐三娘一听,怎么还有自己儿子的事呢。一颗心顿时吊了起来。 明觉看了自己母亲一眼,笑道:“没事,阿虚不能拿我怎样。”目中的狡黠,哪里还有那个板正本份,跟个古板老和尚似得明觉? 子虚忽然伸手,一把捏住了明觉的两腮,强迫他张开嘴。两颗尖尖的犬齿顿时暴露出来。子虚道:“我是不是该把你这俩牙拔了?” 明觉疼了两眼含泪,苦于被她捏住,不能动弹。眼睛乱转着向母亲求助。 狐三娘山前向子虚求情:“他还是个孩子,倘若做错了什么。有我来承担。” 子虚道:“你这当娘的自然脱不了干系。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看好他。千万不要接触生人血肉。转眼就让他碰了。” 狐三娘大呼冤枉:“我整整一天都把他带在身边。而且,这里也没有凡人来过,他去哪里吃到血肉。”一语未了,忽然想起什么,指着儿子变色道:“莫非你伤害了那个孩子?” 子虚可不管那些,果真伸手将那两个尖利的犬齿拔了下来。鲜血顿时涌出来,弥漫了小和尚的口腔。子虚一松手,小和尚顿时大哭起来,冲着狐三娘伸出手:“娘,疼……娘,抱……” 狐三娘心疼的眼泪都下来了,可她还没忘子虚说他吃了生人血肉这个茬呢。那可是犯天条大忌的。她强自板着脸,呵斥小和尚:“说,你是不是伤害了那孩子?” 小和尚不答,只是哭着要狐三娘抱。狐三娘狠了心:“你要不说,我就不要你了。让子虚姑娘收了你算了。” 小和尚哭得更加厉害,叫道:“我没有,我就是见他流血,舔了他一下。” “胡说。”狐三娘可不记得老道捡来的孩子身上有伤口。 却是玄清听得前面吵闹的厉害,走出来一看究竟。听到狐三娘训斥小和尚,接口道:“那孩子的面颊上原是有道伤口的。” 狐三娘根本不信:“你不用包庇这个孽障。” 玄清道:“我并没有包庇明觉的意思。那孩子脸颊上确实有道伤口。我开始还担心会留下伤疤。谁知半日不见,竟然光洁如初。我心里还纳闷儿呢。” 狐三娘诧异:“真的?” 玄清斩钉截铁:“绝不妄言。” 狐三娘看着满嘴是血的,哇哇大哭的儿子,又是心疼又是悔恨。心疼儿子受罪,悔恨自己没看好孩子。但是忽略了玄清说的,那孩子脸上的伤,半日之间就恢复如初的话。 子虚将他抱起,放到狐三娘怀里。拿着那两颗拔下来的尖利犬齿在小和尚面前一晃:“以后那牙要是再长出来,我还拔。”小和尚吓得急忙捂住嘴巴,连哭都不敢了。狐三娘抱着他去后面洗脸去了。 子虚走出去,站在绒花树下:“杜若,你理解我吗?” 38、我不是傻子 绒花树寂寂,无人回答。 忽然,一丝淡淡的清甜花香沁入鼻端。子虚抬头。就看见绒花树的枝叶间钻出许多鹅黄色的花骨朵,迅速的膨大,伸展。从那鹅黄色中绽开一朵粉红色,毛绒绒的花朵。 随着绒花次第开放,空气中的香味越发浓郁。子虚忽然觉得眼眶有些酸胀。她还记得,身心俱疲时,看见的杜若,就是翠绿如盖的树冠上,泼泼洒洒开满粉红色花朵的样子。 “小树妖,好好修炼吧。”子虚强迫自己扯出一个笑容:“我会一直在这儿看着你。” “假好心。”绒花树后传来茵茵不满的声音。她走啊,走啊,可是一停就发现又回到了客栈门前。试了好几次都是这样。所以就干脆不走了。 子虚道:“你要是想让他能早日出来陪你四处逛,就多给他讲些红尘中的故事。说不定他那一天顿悟了。就恢复修为了。” “真的?”茵茵从树后探出头来,两眼闪闪发亮的望着子虚。 子虚点头:“我从不骗人。杜若之所以成长的慢,就是因为他生长在虚无之地。缺少烟火气息的滋养。就算勉强提高修为,也无法掌控心性。极易入魔。你没事多给他讲讲故事,讲讲人情世故。总是有些用处的。” 茵茵拍手道:“太好了。我都说过,我最会讲故事了。只是这几天光顾着摘柿子,没时间。以后我就在这树下讲好了。顺便抵消住店的钱。” 子虚点头:“一举两得,有何不可。” “阿虚姐姐,你太好了。”茵茵扑过来,一把将子虚抱住:“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完全不记得,刚刚还骂人家不好,说不要见到人家了。 “救命……”一个挑着担子的瘦小汉子,仓惶的向着这边而来。 子虚和茵茵同时抬目望去。茵茵看不见,子虚却看得清楚。一股妖气在那汉子身后紧追不舍。 那汉子看见这边的屋舍,奋力跑了过来。一头扎进了客栈大门,丢下担子就要掩门。这时才看见绒花树下还站着两个姑娘,急急催道:“快进来。妖精追来了。” 茵茵不解:“哪里来的妖精?” 那汉子急道:“你们进不进?不进我可就关门了。”话音未落,果真哐当一声把大门关闭了。又忙忙的关闭窗户。 茵茵气得大叫:“你这人怎么这样?哪有客人把主人关在门外的道理?”说着就要冲过去。 子虚把她拉住,示意她噤声。向不远处使了个眼神。 茵茵这才注意到,大路上不知何时走来一个双十年岁的女子。怀中抱着一个襁褓,身后还跟了一个牵着她衣角的幼儿。看身高,那孩子应该和小和尚差不多。也就四五岁的样子。 茵茵虽然魂魄不全,可哪也是鬼。一眼就看出这母子三人和自己是同类。只不过,此时夜幕刚刚降临,这三人就敢大刺刺在大路上现身,还一路追赶生人,可是有些不简单。 那母子三人在客栈前停住,年轻的母亲转过头,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树底下的两个姑娘。不过,旋即就收回了目光,望着紧闭的客栈大门,幽幽叫道:“阿有,我带着孩子来找你了。开开门。” 许久,客栈里一些儿声音也没有。 那女子就哀哀哭起来,模样十分的凄惨。 茵茵的古道热肠又犯了,走过去安慰:“这位姐姐,先别哭了。看吓坏孩子。”冷不防那牵着女子衣角的孩子忽然阴森森道:“娘,吃的。”张开口冲着茵茵的大腿就咬了下去。 茵茵‘哎呦’一声跳开,怒道:“干什么咬我?” 那孩子瞪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迷茫的望着茵茵。因为他刚才明明咬住了茵茵的腿,嘴里却什么都没留下。 年轻的母亲似乎没发现这一切,继续望着大门,呼唤着‘阿有’,哀哀的苦。 茵茵想要教训教训这个动辄咬人的小鬼,却又觉得他们母子三人实在可怜,狠不下心去。撇开那小鬼,向那年轻的母亲道:“这位姐姐,前尘往事,还是看开些的好。你看你这样是迷不悟,两个孩子都跟着你挨饿受苦,何苦来着?不如放下执念,来世投个好胎。”她虽然神经大条,不过所见甚多。这番话说的至情至理。 年轻的母亲止住了哭泣,转过头望着茵茵,面上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脸上的皮肤一块块向下脱落,露出血淋淋的头骨。要是换了凡人,一定会被吓个半死。可茵茵本身就是个鬼。还是个缺魂少魄,神经大条的鬼。看着眼前的情景并不觉得如何恐惧,只是有些生气。自己好心好意的过来劝解她,她这副明显挑衅的样子什么意思?当下一转身,回子虚身边去了。 她一走,那女子还以为她害怕了。狞笑一生就要扑过来。这时,一道金光忽然射入她的胸腹。女子凄厉的惨叫挣扎起来。身体化成片片飞灰,眨眼工夫连同她怀里的襁褓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那个四五岁大小的小鬼,飞身想跑。 只听一声轻咤:“收。” 那小鬼挣扎了两下,化成一道青烟被吸进一个葫芦里。 顺着拿葫芦的手,茵茵看见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大约十七八岁。头上梳着冲天辫,腰里别着桃木剑。左手拿着一个红葫芦,右手拿着量天尺。上身穿着麻袋片裁成的短衣,下身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裤子。破破烂烂的裤脚大敞着,露出细细的脚踝。 脚上穿着一双皮开肉绽的十方鞋。脖子上挂着一串天圆地方降魔钱。背后还背着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大包袱。包袱太大,以至于令她看起来跟个蜗牛似得。 茵茵看着她,她也看着茵茵。俩人大眼瞪小眼。那女孩儿忽然咧开嘴,嘿嘿笑了。 茵茵也跟着笑。 女孩儿忽然又不笑了,问道:“你学我干什么?” 茵茵故意的:“你学我干什么?”别说,两人个头儿相仿,都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圆眼睛,尖下巴。乍一看真有六七分相似。 女孩儿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摇了摇头不再和茵茵纠缠,走到客栈门前拍门:“开门。鬼已经被我收了。” 子虚把二人的互动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莞尔。 茵茵不解:“阿虚姐姐,你笑什么?” 子虚做出和那女孩儿看茵茵时同样的表情。茵茵这才恍然,气急败坏叫道:“我不是傻子。” 女孩儿闻言,看她的目光更加惋惜。 39、来了一个捉妖师 茵茵现在看上去和生人无异。你想,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黑灯瞎火的和仨一看就是厉鬼的鬼魂说话,不是傻子是什么?况且,她刚刚还学人家说话。 茵茵百口莫辩。恰在这时,先前那汉子将门开出一条缝隙来。茵茵一肚子闷气正没处撒呢,劈手伸进门缝里就抓住了那瘦小汉子的衣领。 那汉子现在就是惊弓之鸟,冷不防被突兀伸出的一只手揪住,顿时吓得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那女孩儿见了,推门进去。单臂一捞就把那汉子夹起。一眼看见柜台后不动如山的玄荆,问道:“掌柜的,可有便宜的房间?” 玄荆眼皮也不抬:“八十文。”这里根本没人定价,价钱都是他随口胡诌的。要多少完全看心情。 “那么贵。”女孩儿吃了一吓,把那瘦小的汉子横放到桌子上,伸手就在他身上翻找。找了半天,就找出两个铜板。想了想,叹了一口气又放回去一个。 拿着那枚铜板,走到柜台前,问道:“一个铜板可以买些什么吃的?” “馒头。” 女孩儿把铜板放到台面上:“那就来个馒头。” 玄荆伸手把铜板扫进柜台里,提声道:“一个馒头。” 狐三娘听见,拿盘子端了一个馒头出来。 女孩儿看见狐三娘,眸色一沉:“妖孽。”量天尺‘呼’的就招呼了过去。 狐三娘脚下一错,身形旋出一个曼妙的弧度,轻轻松松避开。皓腕一伸,笋尖儿似得纤纤玉指捏住了量天尺的一端,笑吟吟道:“小姑娘家家的,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 女孩儿使了吃奶的劲儿都没能把量天尺从狐三娘手中夺回来。腾开一只手迅速从脖子上摘下降魔钱,口中念念有词,向着狐三娘兜头抛下。 狐三娘松开量天尺,向后急退,矮身躲过。 降魔钱一击得空,发出嗡嗡的声音,在空中旋了一圈又飞回那女孩儿手中。女孩儿抬手又重新挂回脖子上。把量天尺往腰间一别。反手解下了背后硕大的包裹。‘呼啦’一下打开。顿时露出小山一样的各色法器。 女孩儿看也不看,随手捞起什么就向狐三娘招呼。就跟那些法器都不要钱似得。 狐三娘虽然有七千年的道行。可妖就是妖。遇见高人加持过的法器还真有些力不从心。比如这迎面而来的扇子,狐三娘就无论如何避不开。 就在那把扇子飞到狐三娘面前的时候,子虚伸手一捞,将那把扇子捞了过去。自语道:“风四季,你的扇子回来了。” 女孩儿闻言,停下攻击狐三娘的手,问道:“你说什么?风四季?” 子虚晃了晃手中的扇子:“这可是好东西,竟然被你随手乱丢。风四季要是知道,非气得死一回不可。” 女孩儿问道:“你认识风四季吗?” 子虚点头:“算认识吧。” 女孩儿兴冲冲问道:“在哪里能找到他呢?”完全把狐三娘这只老狐狸给忘记了。 子虚从狐三娘手里拿过馒头,递给女孩儿。女孩儿这才想起自己饥肠辘辘。拿过馒头,三下五除二就吞进了肚子。舔了舔嘴唇,拉着子虚追问:“好姐姐,你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风四季吧。我要拜他为师,做个厉害的法师,斩妖除魔,为民除害。” 说到此,忽然想起什么。把子虚往身后一拉,指着狐三娘道:“忘了说了,她是妖怪变得。” 狐三娘哭笑不得,自己招谁惹谁了。来个小丫头,平白和自己打一架。 旁边的茵茵道:“我们知道啊。” 女孩儿顿时紧张起来,身体一纵就蹦到了放着那汉子的桌子前,警惕的望着屋里的几人道:“你们都是妖怪?” 茵茵摇头:“不是。我是鬼啦。三娘姐姐是狐……”她正要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却听玄荆低低喝了一声:“茵茵。” 茵茵吐了吐舌头,闭上了嘴巴。 女孩儿狐疑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玄荆和子虚。忽然吐出一口气:“这个玩笑不好笑。”指着狐三娘道:“我不骗人,她真的是妖怪。”说到此话音嘎然而止,因为狐三娘忽然现了真身。化成一头毛色火红如缎的漂亮狐狸。蹲在地上眯着眼睛望着她。 茵茵赞叹道:“三娘姐姐,你的真身好漂亮。”走过去绕着狐三娘看。 狐三娘又恢复了人形,笑道:“说的就跟我化身不漂亮一样。” 女孩儿大跌眼镜:“你们真的知道?” 茵茵一本正经点头:“那当然。而且,三娘姐姐做饭的手艺超好。” 别人不提,女孩儿还不觉得太饿。此时,茵茵一提起饭菜二字。女孩儿的肚子就不争气的骨碌碌乱叫。女孩儿有些脸红起来。不过却咬着嘴唇,盯着狐三娘不放。 子虚淡淡开口:“天地分阴阳,世间有善恶。妖也有好坏之分的。” 女孩儿斜着眼睛看了子虚一眼:“我才不信。如果不狡诈贪婪,还是妖吗?” 子虚问道:“何以见得?” 女孩儿道:“我们村有人收留了一个兔妖。结果,全村人都被杀死了。那人也被兔妖挖去了心肝。一只兔子成精,尚且如此,别说狐狸了。我一路走来,不知见过多少妖魔鬼怪。他们不是吃人,就是吸人精魄,无不害人性命。还没见过一个好妖。刚刚那三个厉鬼,你们也看到了。要不是我来的及时,你们现在早成一副骨架了。” 40、开口不利 “小姑娘不要太自以为是。”玄荆这货,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十句里面没一句好听的。 女孩儿闻言,急道:“你们别不识好人心,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玄荆也不和她争辩,提声叫道:“玄清。” 玄门虽然一夜间凋零,但是余威足以震慑这个野路子的小小捉妖师。 玄清听见呼唤,走了出来。向玄荆拱手行礼:“掌柜的吩咐。” 玄荆点点头,妖王的做派一点儿没少。向那女孩儿道:“你看看这位,比你的手段如何?” 女孩儿看了看,见是个须发花白的老道,手中提着一口寒光闪闪的宝剑。比起普通人,那老道也勉强算得上仙风道骨,别的就看不出来了。 玄荆道:“你不是要找风四季吗?他是风四季的徒孙玄清。不是到比起你的手段如何?” 女孩儿眨了眨圆圆的大眼睛,有些不相信。 话说玄荆这货,一向眼高于顶,连子虚都常常被他噎的哑口无言,今日里却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并不信任。胸中无名之火顿时翻滚起来,却又无可奈何。向玄清道:“去给我捉两个恶鬼来。” 玄清为难:“恶鬼又不是路边的野草,一时半会儿,那里去抓?” 忽听子虚道:“还真有一个。” 玄清向她望去。 子虚道:“石山县县衙,现有一恶鬼意欲害人。你要是不嫌辛苦,去走一趟也使得。” 玄清躬身:“如此,玄清去走走便是。”说完,果真向外走去。 女孩儿叫道:“你还真去啊?现在可是晚上,万一遇上厉害的妖物怎么办?” 想起昨夜的蝙蝠精,玄清还真是有些忌惮。 子虚从袖筒里掏出一张纸,折成两头尖尖的小船模样,递给玄清:“你可乘此飞舟前往。” 玄清接过,将信将疑。法器他见过不少,可还没见谁折个纸船用来赶路的。他走出门去,把纸船往地上一放。那纸船见风就长,片刻长成一条小舟。玄清试探着站上去。那小舟化作一道白光,往石山县方向而去。 不光那女孩儿,连同茵茵都看得目瞪口呆。 俩人还没回过神来。客栈门前白光一闪,那小舟已经回来。玄清从小舟里出来。小舟立时燃烧起来,须臾化成一股青烟,消散不见了。 玄清走进客栈,把个拳头伸到玄荆面前:“幸不辱命。”张开手掌,手心里站着一个一寸来高,面目狰狞的恶鬼。 茵茵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个贪鬼。” 玄荆捏起玄清掌中的恶鬼,往地上一扔。那恶鬼脱了禁制,身形暴涨。头大肚圆,张开血盆大口,冲着那女孩儿就去了。那女孩儿不敢怠慢,一把摘下降魔钱冲着那恶鬼兜头罩下。 恶鬼惨叫一声,化成腥臭的青烟,从钱孔中溢出。几股青烟在空中凝结,转瞬又凝结成恶鬼的模样。再次向那女孩儿扑来。 女孩儿拔出量天尺格挡,然而根本抵挡不住那贪鬼的冲击。一连退了好几步,被逼到了墙角。后背抵着墙,苦苦抵挡。 贪鬼猛然向那女孩儿咬去。它的嘴很大,这一口下去,准保把人脑袋咬掉。女孩儿有些慌张,奈何她收集的那些法器先前打狐三娘的时候放在一边了。现在无论如何够不着。 忽然,那贪鬼化成一道黑烟,被吸进一个葫芦里。女孩儿脱了困,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的葫芦被谁拿去了。伸手往怀里一掏,自己的好好怀里呢。再看收了贪鬼那葫芦,就是普通的黄皮葫芦,并没什么特别的。而拿着葫芦的,正是那个身材单薄,面目普通的姑娘。 女孩儿这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叫人不可貌相。这里的人,哪个都不一般。她跑过去,抓住子虚的手:“姐姐,你收我为徒吧。” 子虚笑道:“你师傅是在这里,却不是我。” 女孩儿环顾屋里的几人,走向玄清老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说着就要拜倒。玄清往后退了一步:“我刚刚收了一个徒儿,恐无力教导于你。” 女孩儿的目光转向茵茵。茵茵摆手:“我除了讲故事,别的什么都不会。” 女孩儿又把目光转向狐三娘。狐三娘摊手:“我是妖。” 最后,女孩儿把目光停在了玄荆身上。说实话,她并不是很愿意拜玄荆为师。因为玄荆给人的感觉是危险,不好相处。玄荆显然也没做人师傅的打算,连眼皮也没抬:“别看我,我不会教你的。” 女孩儿瘪瘪嘴,没说什么。把目光重新转回子虚身上:“姐姐,你不是认识风四季吗?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去百拜风前辈为师。” 子虚笑吟吟道:“他就在后面,只是不能收你为徒。” 玄清闻言,失声道:“师祖还在这里么?” 子虚道:“不是你抱回来的吗?” 玄清手指着客栈内院儿,不可置信道:“您是说,那孩子是师祖转世?” 子虚点头。 “我收了师祖做弟子?”玄清反应过来:“这怎么行?” 子虚道:“他重新转世,前情尽忘。你不教他,教他怎么重振你们玄门?” 女孩儿听说风四季已经转世投胎,成了一个孩子,不由十分的沮丧。子虚笑道:“你的师傅比风四季当年并不逊色呢。” 女孩儿暗暗瞟了玄荆一眼,垂着头没有说话。看得出,她是有心学艺的,只是有些开不了口。 子虚看着她放在地上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法器。向玄荆道:“拿个家伙什来,让她把这些装一装。总这样背着,走出去教人笑话。” 玄荆扔过来一个锦囊,说道:“这可是你让我给的。不关我的事。我可没说要收徒弟。” 子虚笑了笑:“你别后悔。” 玄荆闻言,心里‘咯噔’一下,直觉不妙。子虚要是说‘你可别后悔’,一般到了最后,被忠告那人把肠子悔青都是轻的。他就吃够了这个亏。 “慢着。”玄荆身形一晃,从柜台后闪出,劈手夺过子虚正要递给那女孩儿的锦囊。向那女孩儿道:“你可想好了,要了我的东西就是拜入我的门下。我可不会因为你是个小丫头就手下留情。”语气凶狠,不像收徒,像暴虐刻薄的东家买奴才。 小女孩儿闻言,眼睛一翻:“我还不稀罕呢。”动手把那些法器收拾进自己的包袱里。 玄荆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瘪?就算是子虚都没拿话这样噎过他。当然,那主要是因为子虚不喜欢废话,直接上手抽他。 子虚回自己的位置接着喝酒,就跟没看见他这边的情景一般。 玄清回后面去了。狐三娘拉着茵茵东拉西扯,也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玄荆只觉得老脸滚烫。比别人明明白白表示,‘我就是看见你丢脸了’还要臊得慌。 “你给我听着。”玄荆咬牙切齿:“我说收你为徒,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徒弟。”要不是这小姑娘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凡人,他真想抽她两巴掌。还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 女孩儿的脾气也上来了:“我偏不。” “由不得你。”玄荆挥袖一扫,将那些法器,连通包袱都扫进了手中的锦囊中。 女孩儿看的有些傻眼了。一个小小的锦囊,竟能装下小山一般的东西,不是传说中的乾坤袋还能是什么?玄荆把锦囊抛进女孩儿的怀里。女孩儿拿起来放到眼前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有心不要,可又舍不得。只能别别扭扭道:“看在这个宝贝的份上,我就勉强叫你一声‘师父’吧。” 玄荆甩袖回自己的老地方待着去了。他听了子虚的话,认下了这个徒弟,可不代表他有多大的兴趣教她。 女孩儿欢欢喜喜把锦囊挂在腰间,这才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她没钱住店,而且,一个馒头显然填不饱肚子。不过,要是让她去向新认的师父开口,那是不可能的。少不得捱到天亮再说。 她本来没想睡着,谁知往桌子上一趴就睡个人事不知。 玄荆望向客栈门口单薄的背影,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我收一个凡女为徒?” 子虚头也不回:“并不干我的事,是你自己要收的。” 玄荆抬头看看屋顶,觉得今日真该好好观观天象。看哪颗星移位了,害自己开口不利。不过,屋顶太厚,看不见星辰。 “叮铃铃,叮铃铃……”一阵清脆的銮铃声随着夜风传来。 41、讲个鬼故事 一头小小的毛驴儿驮着一个娇俏的黄衣女子走来。到了近前,那女子并不下来,而是任由那毛驴儿绕着客栈窗前那棵绒花树转悠。笑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十月天气,这树上的花儿却开的这样灿烂。” 子虚坐在门内,眯着眼看着她,也不说话。女子骑着毛驴围着绒花树转了几圈后,向她投去一个明媚的笑容。骑着毛驴儿,在叮当的铃铛声中渐行渐远。 子虚认得,那女子是九重天上的灾星所化。她经过的地方,必生大灾。如今,她往石山县方向而去。要不了多久,石山县就会生民涂炭。她本方外人,管还是不管呢? 反复思量着,不觉天光大亮。 趴在桌子上的女孩儿和那昏死过去的汉子先后醒来。 那汉子发现自己好端端活着,显而易见的松了一口气。不过,他可不认为是这家客栈庇护了他。一醒来就急急忙忙检查自己的担子,看里面的东西有无缺失。 女孩儿看见他的样子,不屑的轻嗤。不过,旋即就被五脏庙里的饥鸣牵引去了心神。向子虚道:“姐姐,我走了。”早把玄荆这个师父忘到了脑后。 子虚点点头:“走好。” 玄荆不由怒从中来,虽然他没打算认真教授这个徒弟,可好歹他还背着个师父的名头。这个小女子是一点儿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啊。但要是和她计较,未免显得自己落了下乘。一眼看见忙忙翻查担子里的货物的瘦小汉子,无名之火全冲他而去:“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土匪窝吗?谁看得上你那些零碎?” 瘦小汉子闻言,有些尴尬,有些惭愧:“掌柜的不知。小的做的是小本买卖,就靠走街串巷挣几个铜板养家糊口。一大家子都指望着这担子里的杂货。万一有什么闪失,可是要了小的命了。” 他整理好货物,又去身上摸索。好容易摸出一枚铜板。就是那女孩儿又给他塞回去那枚。 瘦小汉子又把全身上下翻找了一遍,可惜没有找到另一枚。双手捧着那仅有的一枚铜板叹息。玄荆以前是妖王,张扬霸道惯了。见不得这样扣扣索索的穷酸样子,拿出柜台里那一枚铜板,屈指一弹。那枚铜板落到那汉子面前的地面上,骨碌碌的转着圈。 那汉子见了,急忙捡了起来。拿在手中抹了抹上面莫须有的尘土。放在眼前仔细的看了又看。喜道:“是我的钱,我还以为丢了呢。” 玄荆不屑:“不就是一枚铜钱,值得那样翻找?” 汉子满脸愁苦道:“掌柜的,您是不知道。一文钱在您眼里不算什么,在我们这些小民眼里,可是能救命。有了这钱,就可以多卖两个杂面馃子,混上些野菜,一家人也能混个肚饱。” 这时,从后院儿传来一阵饭菜的香气,不用说,狐三娘起来做饭了。 瘦小的汉子使劲吸了口空气中的香味,紧了紧腰间的布带。向玄荆躬身打千儿:“多谢掌柜的收留。这就告辞了。” 子虚回过头,向他微微一笑:“不忙。我这店里有个规矩。可以拿故事来换酒。” 瘦小汉子一愣:“有这好事?” 子虚点头:“我从不妄言。” 那汉子将信将疑的向玄荆看去。玄荆淡淡道:“看我干什么?店主都开了口,还能有假?” 那汉子这才知道,眼前这个面目普通,身材单薄的姑娘才是这家客栈的东家。要是黑天半夜的,他可不敢相信世上有故事换酒的好事。不过现在是青天白日,不由就多了几分胆气。问道:“我不换酒,换些吃的可以吗?” 子虚点头:“当然可以。” 那汉子想了想:“要说那胡编乱造的故事,我也不回。我就讲讲昨夜的事吧。” 原来,这汉子是个挑担的货郎。姓石名守信。家就住在石山县。家里有个杂货铺。因为这些年不太平,百姓的日子家家艰难。杂货铺的生意并不好。没奈何,他就挑了担子,走村串乡的叫卖。赚几个钱好糊口。 昨天他去到离这里不远的一个村庄卖货。那村庄他以前也去过的,和村里人也熟识。走到那里时,因为天晚了,就到一户人家投宿。这些年,妖邪横行,鬼魅洞出。独自一人走夜路无疑是嫌自己命长。 老百姓对于这种傍黑找不到宿头,去别人家借宿的事,早就习以为常了。主人家往往也很好说话。有饭的给盛一碗,有粥的给舀一勺。实在没吃的,不计是板凳上,还是桌子上趴着对付一宿也就行。天亮了,有钱的给主人家留个钱,没钱的留点东西。啥都没有的,起身走了也就走了。没人会计较。 要是换了别人,或许发现不了端倪,糊里糊涂送了命也不一定。但是,石守信这些年东奔西走的,毕竟有些见识。他常听人说,有鬼怪出没的地方会特别阴冷。他一进那家门就就打了个寒颤。心里立时就警觉起来。 那家主人是个壮汉,别人都叫他大有。姓什么石守信不知道。年富力强,特别能干。别人家都过得紧紧巴巴,他家的日子很是过得。为人也很是热情。不但收留石守信过夜,还招呼他一同吃饭。 石守信没敢吃。托辞走了一天路,太累了。就去休息了。 到了晚间,就听见窗外有女子哀哀哭泣。石守信隔着门缝一看,就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一个孩子,牵着一个孩子站在院子里,冲着大有的房间哭。 深更半夜,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站在院子里哭就够渗人了,偏偏石守信眼尖,发现那女人没有影子。没影子的,除了鬼还能是啥? 石守信光顾害怕了,一不小心踢翻了脚边的一个铜盆。‘哐当’一声,先把他自己吓个半死。再抬头时,就看见那女子牵着孩子站在自己面前,哀哀哭泣道:“大有,我带着孩子找你来了……”两只眼睛里,流出血泪来。 她牵着的那个五六岁的小孩儿,望着石守信目中闪闪发光:“娘,吃的。”说着就要来咬石守信。石守信吓得‘妈呀’大叫一声,一手一个,拎着自己的杂货箱子就往外跑。 他听说鬼怕水缸,正好大有的院子里放着一口大水缸。他绕着水缸就转圈。。一边转,还一边喊:“大有,大有……”可大有一家就跟睡死过去了一般,丝毫不见有什么动静。 那女子追着石守信到了水缸边,果然停住不走了。牵着那个大些的孩子,跪在地上给大水缸磕头。 石守信喊不动大有,只能自己逃命。他乘着那女子拜缸的空档,拿了靠在街门后的扁担,挑了自己的货物,打开门就往外跑。一路上也不敢回头。一直跑到了这家客栈。 石守信讲完了,余悸未消。半响才平复了心中惊慌,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向子虚道:“不知这算不算个故事?” 子虚点头:“当然算。”高声道:“三娘,给这位客官拿几个馒头来。” 狐三娘应了一声,出来的却是小和尚明觉。 石守信诧异:“怎么这里还有个小师傅?” 子虚笑道:“这是我们这儿厨娘的儿子。” 尽管如此,石守信接过那几个馒头,还是从中拿了一个还给明觉。单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孩子,吃吧。这是伯伯送给你的。” 明觉笑弯了一双大眼睛,脆生生道:“谢谢伯伯。”拿起馒头就往嘴里塞。 石守信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露出几分怜爱:“慢慢吃,别噎着。” 小和尚就是个吃货,见了吃得亲娘都不重要了,根本不理他,三下五除二就把一个馒头吞下了肚。两眼巴巴的望着石守信怀里的剩余的馒头。 石守信有些为难,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吃饭呢。这好不容易有了几个馒头……但看见小和尚巴巴的眼神,还是狠了狠心,又拿了一个给他。自己把剩下的包了,放进装杂货的箱子里。告别了子虚,回家去了。 明觉把手里的馒头吃完,抬头看时,石守信已经走远了。玄荆笑话他:“就知道吃。” 明觉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道:“是他给我吃的。” 子虚笑着向玄荆道:“你说他干什么?和尚是吃十方的,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谓之化缘。” 玄荆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小和尚认真的看了他一会儿,向这内院儿灶房的方向叫道:“娘,你今天可以少做一个人的饭。” 玄荆不明所以,子虚却哈哈笑起来:“明觉有长进了。” 玄荆略一琢磨,立刻明白了。小和尚让狐三娘少做一个人的饭,那人正是自己。 “明觉。”玄荆一大早就因为那个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女孩儿生闷气呢,这会儿又听明觉不让自己吃饭,火气更盛。从柜台后闪身出来,伸手就去抓小和尚。 42、丢人 小和尚滑不溜秋跟个泥鳅似得,矮身从他的手下滑开,几步跑到子虚身边,伸手搂住了子虚的大腿。把小小的身躯藏在子虚身后,只露出一个光溜溜的大脑袋,冲着玄荆做鬼脸。 玄荆惹不起子虚是惹不起,可并不惧怕于她。几步就走了过去,揪住小和尚的衣领就把他提到了桌子上,按翻过去,照着他的屁股‘啪啪’就是两巴掌,唬着脸道:“还敢不敢不让我吃饭?” 小和尚被打得连眼含泪,嘟着小嘴连连摇头,带着哭腔道:“不敢了。” 玄荆这才放开了他。小和尚一溜烟跑回后面去了。 开饭时,狐三娘照例先给子虚端去饭菜。剩下的才会上桌。她带着小和尚和玄荆、茵茵一桌。玄清不来前面,自己在灶房解决。 玄荆今天心情不好,本来是没胃口吃饭的。可是刚刚和小和尚闹了那一处,不吃倒验证了小和尚的话。他坐在桌前,拿起筷子正要吃。无意间看见小和尚目光闪烁,用眼角悄悄看着自己。不由心中一动。 自从小和尚的妖性发作出来,这小子就变得一天比一天乖滑。狐性本狭,不得不防。所以,玄荆把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了。起身走到子虚的桌子前。 子虚桌上的饭菜就是个摆设,她从来不吃,到最后都进了小和尚的肚子。玄荆坐到桌前,拿过子虚的筷子,狠狠夹了一筷子,有些得意的往嘴里塞。但旋即就吐了出来,大吼一声:“明觉。” 小和尚眯着眼睛,笑得别提多小人得志。 狐三娘知道玄荆不好惹,急忙起身问道:“怎么了?” 玄荆指着子虚桌子上的饭菜:“你看看你儿子干得好事?” 狐三娘走过去夹了一点儿尝了尝,顿时皱了眉头。天呐,这菜得放了多少佐料?又酸又苦,又咸又涩。狐三娘二话不说,拉过儿子就打。小和尚被打的‘哇哇’乱叫,但玄荆看得清楚。狐三娘哪里舍得真用力?那小子根本就是假哭,眼里一点儿眼泪都没有。 玄荆不愿意在这里看着这一大一小俩狐狸演戏。抬脚出了客栈。他知道自己无论怎么走都离不开这须弥之虚。但是,此刻心里烦,也就不管那些了。走到哪儿在哪儿。 走着走着,他忽然理解子虚为什么喜欢不停地走啊走。原来走路真的可以让人心静。 只不过,玄荆的心还没静下来片刻,就又翻腾起来。因为他看见自己昨夜刚收的小弟子,正被一头狼妖追赶着仓惶向这边逃来。 “丢人啊。”一瞬间,玄荆只觉得无比头疼,十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收这样一个凡人小丫头做弟子,可怜他一世的英明,全让这丫头片子给败尽了。 还好,那女孩儿别的本事不好,逃跑的速度还不慢。一会儿功夫就跑了过来。风一样从玄荆身边跑过。跑过去了才反应过来那站着的是谁,返回身来就拉玄荆:“愣着干什么,快跑。” 玄荆唬着脸:“不就是一个狼妖?用得着跑得跟丧家犬似得?” “那是玄级狼妖,很厉害的。”女孩儿死命拖玄荆。玄荆本体是一座高接天际的磅薄大山,一个小丫头怎么可能拉得动?眼看那狼妖越来越近,小姑娘松开玄荆:“你要愿意送死就待在这里吧。”转头就跑。 玄荆长臂一伸,抓住了那小姑娘衣服的后襟:“我玄荆不收胆小鬼当徒弟,你要还赶跑。我就把你扔去喂狼妖。” 小姑娘被他抓住,挣扎着跑不动。急怒道:“我还不要你这样的师父呢。从今往后,咱们一刀两断。我逃我的命,和你没关系。” 玄荆长臂一甩,小姑娘惊叫一声,身体腾空而起,果真冲着那狼妖而去。 那狼妖见了,止住狂奔的身形。原来是个黑衣男子模样。伸手将凌空飞来的小姑娘接住,向玄荆道:“多谢道友相助。”目中光芒闪烁,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眼前这个魁梧的中年男人。 小姑娘被狼妖捉住,四脚不着地,只能扑腾着挣扎,骂道:“玄荆,你不是人。你等着,我饶不了你。” 狼妖看不透玄荆的底细,不敢冒然有所动作。向玄荆道:“不知道友怎样称呼?” 玄荆冷着脸看着他,根本不搭理他的茬。这狼妖要是早生三万年,就会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冷着脸瞪着你的时候,一定不会有好事。 玄荆这个样子,他要是放下小姑娘自己走,还是有活命的机会的。因为,玄荆毕竟不再是当年那个暴虐的妖王。两万多年的修身养性,给他造成的影响还是挺大的。要不然,刚刚小和尚那么戏弄他,他早下重手了。 可惜狼妖太年轻。不知道玄荆的厉害。他想带着那小姑娘走。玄荆忽然一拳打了过来。很突兀,之前毫无预兆。 狼妖根本来不及躲避,就被撂翻在地。手里的小姑娘也滚落在一边儿。 狼妖怕了,望着面前面色冰冷的男人,连连告饶:“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大王。还望大王高抬贵手,饶了小的这一回。” 玄荆本来还想补一拳,忽然改变了主意,点头道:“好,我不杀你。” 狼妖大喜过望,连爬带滚就跑。从地上爬起来的小姑娘跺着脚急道:“你怎么把他放跑了?他害了很多人的。” 玄荆不语,只是眯着眼睛看着狼妖奋力的向前跑。 小姑娘终于看出玄机来了。那狼妖的速度不慢,按说早该跑出二人的视线了。可是跑了这么九,看上去跑出去的距离并不远。 “这是……”小姑娘不可置信的望着那狼妖的背影。显然那狼妖并没有察觉自己其实跑步去的并不远。还在奋力的奔跑。 玄荆有些沮丧,转身回客栈。他出来好一会儿了,想要回去时,几步就走到了客栈门前。小姑娘跟在他身后:“我不会感激你的。要不是你给我的乾坤袋打不开,拿不出法器。我不会输给那狼妖的,还害得我差点儿丢了性命。” “闭嘴。”玄荆一看见这小姑娘,就觉得从脚底板到头发丝儿都烦。分外不能听她说话。 “谁稀罕和你说话。”小姑娘对他也是诸多不满。紧走几步,先于他迈进客栈大门,走到子虚桌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仔细打开。露出里面一棵连叶子带根须不过三寸高的人参。头生七叶,须发皆全。 “姐姐,我用这棵参跟你顶房钱和饭钱怎样?” 子虚看了一眼那参,笑道:“这参虽然个头小,可不是凡品。有个名字叫‘山髓’,凡人吃了,能起死回生。修士吃了能增加修为。你不是要做捉妖师吗?怎么不留着自己用?或者也可以拿去换钱。” 小姑娘叹了一口气:“修道也要先填饱肚子不是?我已经很久没吃过饱饭,睡过好觉了。以前我得了好东西,也想拿去换钱的。可是……”她烦恼的挠了挠头:“我手里根本放不住银钱。不是丢了,就是刚换了钱,就坏了人东西什么的,要赔给人家。总是连饭都吃不饱。” 子虚拿过那参,笑道:“那好,这参我收了。以后,你愿意在这里住多长时间,就住多长时间。” “管饭不?”小姑娘更关心这个。 子虚点头:“当然。” 小姑娘大喜,冲着里面叫道:“来十个大包子,肉馅儿的。再给我来两碗粥,要熬得稠稠的。”感情,在这姑娘心里,肉馅包子,稠粥就是无上美味了。 “要不要喝一杯?”子虚望着满脸不渝的玄荆,眼神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不喝。”玄荆黑着脸,回自己的老地方待着去了。 子虚低低笑了一会儿,向内里唤道:“玄清。” 玄清老道走出来,恭恭敬敬道:“您吩咐。” 子虚道:“你去石山县买些鸡仔回来吧。” 玄清还没来得及应话,狐三娘笑道:“我的好姑娘。眼见得深秋天气了,哪里还有鸡仔卖?” 子虚想了想了,一拍脑门儿:“可不是,是我糊涂了。” 狐三娘道:“冒昧问一句,您要鸡仔干什么?” 子虚道:“不干什么,就是心血来潮。忽然想到要养些小鸡来消遣。”她转向玄清:“这样,你去到石山县,现找人孵去。越多越好。” 43、求树 玄清领命去了。到了傍晚时分才回来。和他一同来的还有一个人——郑客。 郑客身上穿着县令的袍服,面容憔悴。看见子虚,矮身就要下跪。子虚伸手虚虚一托,将他托住。问道:“郑大人这是做什么?” 郑客苦着脸道:“郑某人特来请姑娘救命的。” 原来,石山县十里外有个小村子。叫王家庄。王家庄有户人家,家里有五个闺女,没有儿子。主人王大乐善好施,热情好客。但是,他的妻子却有些狭隘心肠。好看人个眉眼高低。 昨日夜里,王大收留了一位夜间投宿的年轻女子。那女子离开时送了王大一瓶香露。说是如果有闺阁女儿发烧出疹,就用这香露摸些到额头,耳后。用不了一时三刻,准保见效。恢复如初。 那女子临行时,千叮咛、万嘱咐。说但凡有到王大门上求取香露的人,让王大一定不要吝啬。 那女子走后不过两个时辰,王大的五个女儿相继发病。病状和那女子说的一模一样。都是发热出疹。王大就取了香露,让妻子给女儿涂抹。过了一会儿,果然恢复如初。 有邻居听说了,就过来替自家发病的女孩儿求取。王大本是个热心肠,那女子又有交待。让他务必不要吝啬,他自然十分痛快的就答应了邻居的请求。但是,他的婆娘却生了别的心思。 自思这香露治病立竿见影,定然金贵。不肯轻易给人。邻居没办法,只好出高价来买。附近有女儿发病的人家,听说了,也纷纷来买。 盛香露的瓶子不大,很快就所剩不多了。王大的妻子说什么也不买了,打算留着自己用。那些人家无奈,只能去县衙,向县令请求,看能不能和王大媳妇说说,通融通融。因为那病势来的十分的汹涌,倘若延误,恐女儿不保。 郑客闻听这个消息。人命关天,不敢怠慢。立刻就赶到了王家庄。沿途有听说王家庄有治这病的药的人家,越聚越多。郑客这才知道,一夜之间,全县十有八九的闺中女孩儿都得了这病。 有发病急得,一时三刻间就要了性命。 郑客赶到王家庄,可无论怎么说,王大的媳妇就是不肯把剩下的香露拿出来。外面百姓群情汹涌,郑客正急得一筹莫展,来了找人孵小鸡的老道玄清。 玄清咋跑王家庄了? 原来,他进了石山县,只见四下里人心惶惶,没人肯理他。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回去也好跟子虚有个交代。于是就跟着断断续续前往王家庄求取香露的人去了。 郑客看见玄清,顿时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忙求他相助。因为,玄清曾到石山县衙拿鬼。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郑客是认得他的。知道他有些神通。往往和尚、道士之流,也是有几个应急的草头方的。 可惜,玄清跟着郑客看了几户人家的女孩儿,并不清楚病因。这才带着郑客回来找子虚。 子虚听了郑客的话,笑道:“这里有现成的神医,却不是我。”说着指了指门外的绒花树:“先前救你母亲的香露也是出自他手。” 郑客顺着子虚的目光望去。却见在这深秋时节,那绒花树树冠依旧青翠碧绿,上面挨挨挤挤,泼泼洒洒开满了花朵。清甜的花香弥漫在空气中,沁人心脾。只是,还从没听说过,树能治病救人的。 郑客不知道这棵树的来历,玄清却知道这棵树是杜若的本体。杜若虽然饮了寂灭之水,散了修为,回归了本体。但是,他好歹也是修炼了三千年的树妖,总是有些神通的。于是,向郑客道:“不如大人过去,求一求他。” 事到如今,死马当作活马医。求树就求树。郑客几步走过去,撩起官袍扑通就跪在了树前,连磕三个响头:“求树仙发发慈悲,救救那些女孩儿。” 也是奇怪。往日,不管茵茵在树下讲多少故事,杜若都纹丝不动,一点儿反应没有。郑客三个响头磕下,绒花树的树冠忽然抖动起来。每一个花朵中都凝聚出一粒晶莹的露珠。颤巍巍仿佛美人儿挂在长长睫毛上的眼泪。 子虚从袖筒里掏出一只羊脂玉净瓶,伸手一招。花朵上那些露珠次第而起,在空中形成一条闪闪发亮的白练向瓶中飞来。转瞬间尽数没入瓶中。 子虚将玉净瓶递给郑客:“快去救那些女孩儿吧。” 郑客千恩万谢。子虚折了一只飞舟,载着他去了。回头看时,绒花树上的万千花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枯萎下来。轻飘飘从枝头坠落。纷纷扰扰,仿佛下着一场粉红色的雪。 子虚站在树下,伸手接住其中一朵。捧到鼻端深深嗅了一口。花儿虽然枯萎了,淡淡的花香还在。 “这是怎么了?”茵茵看见这情景,跑出来焦急的围着绒花树转:“杜若生病了吗?” 玄荆那个小徒弟闲闲靠在门框上:“春华秋实,有节令管着的。这树不守规矩,秋天里开花,自然要落得快些。” 茵茵急道:“你不知道,这树不是一般的树。” “难到成精了?”立志成为顶尖捉妖师的姑娘一听就来了精神。 茵茵一下子展开双臂,挡在了树前:“你别胡来,他是个好树妖。” “我有名字的。别一直你呀,你呀的叫。”小姑娘歪着头:“我姓陆,陆红果。记住了?” “哦。”茵茵点头:“我叫茵茵。”说完望着陆红果一字一顿道:“你可别打杜若的主意。” 陆红果耸肩:“那可不能保证。除非他永远不害人。”说完转身伸个懒腰:“天晚了,睡觉去。早睡早起,精神好。” “哎,陆红果,你听我说……”茵茵赶过去:“杜若真的是个好妖……” 玄清向子虚躬了躬身,有些惭愧:“今天没找到几家肯给咱们孵小鸡。” 子虚毫不在意道:“明天接着去找就是。” 玄清告退。子虚望了望那落了一地的干花,袖子一卷全部收了起来。正要回去,忽听身后一个温润的声音道:“你要那些干枯了的花做什么?” 44、去得快,来的也快 子虚浑身一震,缓缓回过头去。只见一身玄衣,眉眼清俊的男子静静的站在身后。天空中,有星星点点的金光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飞入他的眉心。他似乎毫无所觉,望着她,嘴角一翘,露出一个足以颠倒众生的微笑。 子虚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生怕将眼前这个浑身流淌着清华之气的人影冲散了。 那人虽是笑着,目中却水光闪烁,分明噙着泪花。他向前走了一步,站在距离子虚一臂之遥的地方,抬起修长的手臂,探出一根手指,在子虚眼睫下轻轻一扫。望着指腹上晶莹的泪珠,问道:“你怎么哭了?” 子虚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泪流满面。与此同时,他目中的泪水也分作两行,垂下了脸颊。子虚反问:“你怎么也哭了?” 他摇头:“不知道。刚刚一阵很难受。” “那现在呢?” “还是难受。” 子虚擦干眼泪,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杜若。”他望着她,感到十分奇怪:“还有人会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子虚无语,她就曾经忘记自己叫什么。 杜若笑道:“我还知道你叫子虚,是这家客栈的店主。那个天天叽叽喳喳的姑娘叫茵茵。她追着的那个姑娘叫陆红果,是你家掌柜新收的徒弟。你家掌柜叫玄荆,神通了得。你家厨娘叫狐三娘,是个道行很深的狐狸精。她带着个儿子叫明觉,是个光头小和尚。你叫还有个杂工,叫玄清。会捉鬼。”他一口气把客栈里的人全说了个遍。不过子虚并没有因此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丝熟稔,反而觉得很是陌生。 她问道:“我这里还缺一个跑堂的小二,你要不要来?” 杜若回答的很干脆:“好啊。我老早就想来了呢。只是,那时候我还没有修出化身,不能随意走动。”他毫无心机的样子,让子虚确定,那个纯善的小树妖又回来了。只是,他忘记了先前的一切。 天空中的金色光点还在零零星星的向这边汇聚,在杜若的周围萦绕飞舞,仿佛翩飞的萤火虫。杜若终于注意到这些光点了。伸出手去碰触。那些光点不再只隐入他的眉心,而是只要以挨到皮肤就渗进去。 杜若乐此不疲的用手去追逐那些光点,发出爽朗的笑声:“阿虚,这些是什么东西,很好玩儿?” “这是善。”子虚抬起右手,在空中虚虚一划,那些光点汇成一股闪烁的细流,随着她手指划过的痕迹蜿蜒缭绕,十分好看:“佛家叫做功德。” 杜若看得眼睛都移不开,问道:“善,是做什么用的呢?” “善,能让人快乐。能辟除心魔。”子虚口中回答着,看着那股涓涓细流在面前环绕徜徉。 “好美。”杜若由衷赞叹。在那一片金芒辉映中,女孩儿普通的面容忽然变得无比生动起来。 子虚屈指一弹,那股细流忽然化成一道光箭,急速射入杜若的眉心。杜若下意识的捂住额头大叫:“啊呀。”叫完了又疑惑起来,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那光箭射入眉心明明一点儿痛苦没有,自己怎么会忽然觉得元神都痛了? 子虚看着他一时迷蒙的样子,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小树妖,夜深了,咱们明天见。” 杜若歪头:“为什么要明天见?你又不睡觉。” “谁说的?” “我天天在这里看着你,你除了喝酒还是喝酒,什么时候睡过?” 子虚一愣,还真是。不过旋即说道:“那是以前。从今天开始,我每天晚上都要去睡觉。再见。”说完,转身便走。 杜若紧跟上她:“咱们一起睡怎样?我站了那么久,还不知道躺着睡觉是什么滋味呢?” 他不知道,子虚更不知道。不过,子虚是忘了以前的事,不是傻了。基本常识她还是知道的。想了想,眼下她这客栈人员也算齐备。可一应起居全都糊里糊涂。因为这里没一个正常人,先前就把这事忽略了。现在,须弥之虚出世。在红尘中开了一个门户。要是还不注意,未免让人生疑。 她开这家客栈的初衷是寻心魔,了因果。可不是造因果的。还是不要太突兀的好。就算晚上不用睡觉,也要做做样子不是? 子虚走进厅堂里,杜若紧跟其后。玄荆身为芥山的守山大神,杜若在他眼皮底下化形,他自然知道。所以,看见杜若,并不觉得奇怪。语气中却有些阴阳怪气:“好个小树妖。去得快,来得更快。” 杜若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子虚却明白。玄荆这是在暗示,她对杜若徇私。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当初还在须弥之虚的时候。她为了补偿杜若,曾赠予他一滴精血。杜若也因此修为大增。但他历练不够,心性不坚。须弥之虚开了红尘之门后,他受不住红尘之气的侵扰,几欲成魔。没奈何,子虚才给他喂了一杯寂灭之水。 子虚知世间生灵万物的过往,却并不善于测算其未来。事实上,她也很少动那样的心思。所以,杜若能这么快重新化形,她并不知道。不过,原因她是知道的。 那是因为杜若用自身精华凝成的香露,救了许多闺阁女儿的性命。那救命之恩,汇集成万千功德,融入了他的修为之中。这便是世间常说的机缘了。 所谓机缘巧合,只是凑巧了而已。谁能料到杜若修为散尽,在这深秋里开出一树花来?谁又能想到,那灾星临凡化成的女子,恰恰就经过这里。看见了这一树繁花。好巧不巧,就取了他的些许精华为这场灾祸的解药。 子虚懒得和玄荆解释。玄荆自打收了陆红果做徒弟,就没有一时不生气。和他说什么都是多余。 子虚把客栈里的人全叫了出来。茵茵一看见杜若就高兴的不得了,抱着杜若的胳膊又蹦又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杜若微皱着眉头,明显有些承受不住这姑娘的热情。陆红果看不下去,过来把茵茵拉走,这才把他解救了出来。 狐三娘看见他也是十分高兴,不过她不可能想茵茵那样无状,只是笑着和他打招呼。杜若虽然忘了以前的事,不过他日日站在客栈门口。和这里的人十分熟识。很自然的回应了狐三娘。还摸了摸小和尚的头,以示友好。 小和尚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眨呀眨的。玄荆看见了,莫名觉得这小子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冷着脸告诫杜若:“小心这狐狸崽子。” 杜若笑了笑,不以为然。 玄清老道一般都是很自觉的当隐形人,并没有上来凑热闹。杜若也就只向他笑了笑。 子虚把以后各人要注意的事项说了。着手分配屋子。日后,这里既然要做的像个正正经经的客栈。客栈里的一应人手就得先有个合理的住处。起居各项都要齐备。比如水井、茅厕、灶房、柴房、库房,车马棚子等等…… 陆红果刚来,还不清楚这里的地方。茵茵却知道,闻言不由替子虚发愁:“这里就这么大个地方,去哪里整那些?” 子虚一笑:“听我的就是。” 45、清醒 安排杜若、玄荆和玄清住后院儿北屋东头三间。狐三娘带着明觉住西头儿两间。东厢三间做灶房,两间做柴房。西厢三间做库房,剩下两间给茵茵住。因为茵茵没钱,靠讲故事糊口。勉强算半个说书先生。也算半个店里人。 后院儿开一角门,连通茅房和牲口棚。开一侧门,方便狐三娘等人进出。 陆红果一听,没自己的地方,问道:“我住哪儿?” 子虚道:“你掏了房钱的,自然住客房。” 陆红果道:“后院儿都让你分配完了,客房又在哪里?” 子虚往墙角一指。不知何时,在柜台边,靠着墙角的地方出现一个楼梯。子虚道:“上面有的是房间,你自己挑一间住去。” 陆红果高兴的抬脚就上了楼。只见木制的走廊干净整洁。一边儿是栏杆,站在栏杆边能隐约看见客栈门前起伏的山丘。抬头能看见晴朗的天空上璀璨的星子。 另一边儿是一溜儿关闭的房门,大约有十数间。陆红果挨个门前走过,竟然有些不知该推开哪个。她只顾兴奋了,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许多扇房门。 最终,她挑了一间门口挂着地字号乙的房间。房内布置的很简单。一桌一椅,一床一凳。尽管如此,也足以让一贯颠沛流离的她感动不已。她一下子扑进柔软的被子里,裹着被子打了好几个滚。高兴道:“娘,我有地方住了……哈哈……我有地方住了……” 不同于陆红果的欣喜。楼下厅堂中,杜若望着子虚:“阿虚,你睡哪里呢?” 子虚还没有开口,茵茵接口道:“阿虚姐姐是店主,自然有自己的房间。” 别说,子虚还真把自己给忘了。不过这不要紧。没听过须弥之主缺地方住的。她指了指楼上:“我住楼梯口第一间房。” 安排好了,关闭了客栈大门,各人散去。玄荆本来不屑回自己房间的。但是,子虚说,他要不去正好在厅堂里值夜。玄荆心里不痛快,哪能如她的意,闻言反而第一个往后院儿去了。 子虚笑着喊他:“柴不多了,明日记得砍些回来。” 玄荆咆哮道:“不管。哪有掌柜的砍柴的道理?” 子虚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呵呵笑。玄荆进到房间才醒悟过来,子虚就是故意逗自己发火的。他翻身就又冲了出来,叫道:“子虚。” 子虚笑道:“你又肯去了?” “你……”玄荆瞪着她,却一点办法没有。忽然觉得,以前日子是多么的可贵。那时候,多清净啊。哪像现在,一不留神就被捉弄。有个明觉小狐狸就够让他气闷了。子虚还来插一脚。 不管怎么说,玄荆是不会承认,他是因为心里膈应陆红果不肯正视自己这个师父,而存了一肚子气,看谁都顺眼的。 小小的客栈安静下来,仿佛进入了睡梦中一般。然而,没有睡意的人,即便是躺在被窝里也照样清醒着。 晴朗的夜空下,不知何处丝丝绕绕升起淡淡的雾霭。一个幽怨的声音在空气中飘荡:“祖容……你在哪里?祖容……” 子虚透过一片虚空,望着那个绕着客栈呼唤寻觅的女子。 玄荆也在静静听着客栈外的动静。他如须弥之虚两万多年,须弥之虚就关闭的两万多年。所以,他并不知道开了红尘之门后。那些闯入这片虚无空间的‘人’会是怎样的结果? 他在等。就像一头蛰伏的猛兽在等待一个一击必胜的机会。这个地方,他待够了。 那女子呼唤着,越走越远,渐渐不闻其声。淡淡的雾霭也随着消散。玄荆有些失望。这只山魅,还是没有走出这偏虚无空间。 子虚在沉思,那个叫祖容的,到底何许人也?这山魅好像也有些奇怪。蝙蝠精和狼妖进了这里之后,终是逃不过六道之中的业火焚烧。这只山魅却能走出不归路,进入到虚无空间来。虽然,她的样子明显是在这虚无空间里迷失了方向。但是,她能进来就已经很不寻常了。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又是一个好天气。 狐三娘起来去灶房置备早饭。杜若第一天开工。兴冲冲起来开门。茵茵帮着他擦桌子,摆凳子忙碌。玄荆半眯着眼靠坐在柜台后,跟没睡醒似得。 几乎在一夜间,这家客栈,这些人就都沾惹了一身烟火气息。 子虚若有所感,破天荒和大伙儿坐到一起吃早饭。饭桌上,玄荆和小和尚又起了争执。小和尚饭量奇大,吃饭的速度是一般人的好几倍。基本上脑袋往碗里一栽就不再抬头。手里筷子就跟长着眼睛似得,看都不用看就能精准无误的把菜夹走。 玄荆夹得慢了点儿,面前的盘子就空了。这让一向唯我独尊,说一不二的妖王如何能忍得。于是,玄荆丝毫不顾及狐三娘的颜面,隔着桌子伸手就给了小和尚一个暴栗。 小和尚身子一滑就钻到了桌子底下。大伙儿还没反应过来呢。玄荆已经跳了起来,大腿上隔着裤子都能看见那一圈牙印儿。 玄荆再想抓小和尚,他已经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玄荆气得一腔怒火,全冲着狐三娘去了:“你怎么教的儿子?” 狐三娘不敢惹玄荆,只能陪着笑脸说好话。 玄荆一甩筷子:“不吃了。”那筷子‘啪’的一声飞进陆红果的碗里。陆红果顿时就来了气:“你爱吃不吃,丢我干什么?” “我是你师父。没听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吗?打你两下能怎样?” “谁稀罕?师父了不起吗?” 好嘛,这俩人又吵起来了。 小和尚乘这俩人吵架的空档,不知从哪个角落溜出来,爬到饭桌上,把一大桌子饭菜全扫进了自己的肚子里。等所有人发现,他已经挺着小肚子,心满意足的打着饱嗝儿在那看热闹了。 狐三娘知道自己儿子的德性,有些不好意思道:“要不,我再去做点儿。” “不用了。”玄荆和陆红果几乎同时出声。喝完了才发现两人说了一样的话,相对一视,彼此相厌。各自甩手。玄荆回柜台后,自己的老地方,陆红果出门去了。 茵茵无奈:“还吃什么啊?”帮着狐三娘和杜若一起收拾碗筷。 小和尚跑到子虚面前,爬到她腿上,静静的坐着。子虚笑道:“这会儿吃饱喝足,倒是乖巧起来。” 小和尚不说话,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门口的大路。 46、造化弄人 子虚知道,明觉小和尚有些灵通。他察觉得到的,自己未必能有感觉。于是就顺着小和尚的目光向路上望。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个身材瘦小的汉子挑着两个杂货箱子,一颠一颠的走来。正是前几日路过的杂货商人石守信。 小和尚看见石守信,高兴的从子虚腿上滑下去,一路小跑迎了过去。 石守信看见他,也很是高兴:“小师傅,你家店主好啊?” 小和尚却不说话,两只眼睛巴巴的望着他的货郎胆子。那里面不光有针头线脑,还有麦芽糖。 石守信有些为难。麦芽糖虽然不值什么,可蚊子腿再小也是肉。一家老小就指着这些微薄小利户口呢。他装作看不懂小和尚眼里的渴望,挑着担子一路走了过来。 杜若真是个天生的跑堂小二。看见有人过来,笑眯眯的迎了过去:“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不过,他审时度势的眼光就差了点。也不想想,现在太阳升起来也就三杆子高。早晨过去了,中午还没到。这个时候,谁会打尖儿歇脚? 石守信不认识杜若,不过长得好看的人总是占便宜的。他看见这么英俊的一个小哥儿迎出来。想要说自己只是路过,竟然还有些不好意思来了。因此说道:“我来看看你家店主就走。” 说起来,石守信是真的感激子虚。故事换酒,酒换食物这种事,他并不相信的。心里认为是子虚好心接济自己。所以,果真走过去和子虚打招呼:“店家,还好啊?” 子虚笑道:“好着呢。”也问他:“又去卖货?” 石守信点头:“不去怎么着呢?一家人等着开伙呢。” 子虚道:“回来时要是得空,还拿故事来换酒,如何?” 石守信心里高兴,可面子上还有些不好意思:“这世道,你一个姑娘家开个买卖也不容易,哪能总接济我呢?” 子虚道:“就这么说定了。你走街串巷的,不是见闻多嘛。” 石守信答应着,忽然遇到这样的好事,一时间,只觉得腿脚都轻松了很多。挑着担子从客栈门前过去了。 小和尚眼巴巴的看他走远。子虚走过来,伸手拍了拍他光溜溜大脑门儿:“你呀,真是个吃货。”随手从门边的竹篾上摘了一个柿饼递给他。 小和尚满心欢喜的坐在门口台阶上就吃。 “小孩儿,给我吃一口吧。”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小和尚头也不抬,根本不理会。倒是子虚随声望去,看见一个蓬头垢面,腰背佝偻的老太婆,不知何时站在了客栈门口。 一双黄褐色的眼睛,望着小和尚,目中尽是贪婪。 玄荆已经从柜台后走了出来。子虚伸手拦住了他。 这个老太婆没那么简单。要是普通妖物,没道理连一丝妖气也无。要不是妖物,她看小和尚的眼神实在太过诡谲。别人也许看不见,子虚却看得清清楚楚,那老太婆周身煞气蒸腾。凡人中,除非罪大恶极,杀孽极重才能有此煞气。可这样一个老婆子,如何能造下那样的业障呢? 老太婆见小和尚不理自己,从怀中掏出一个色彩绚丽的泥人来。向小和尚道:“你看奶奶这个泥人好不好看?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玩儿。” 小和尚专心把手中的柿饼吃完,转头望着子虚。目中神色很明显:“我还能不能再吃一个。” 子虚摇了摇头:“不行。” 老太婆却以为子虚在告诫小和尚,不能要自己手中的泥人儿。向前走了几步,说道:“让孩子拿去玩儿吧,不值什么。您要是看我可怜,赏我碗水喝就行。” 子虚正要说话,小和尚忽然伸手,把那个泥人儿接了过来。 子虚只得让杜若给老太婆倒了碗水喝。老太婆大约是真渴了,一口气将水喝完。望着杜若啧啧称赞:“好个俊俏、水嫩的小哥儿。” 杜若拿了茶碗,回厅堂去了。 那老太婆就坐在门口儿歇息。小和尚拿着泥人儿,不时的绕着他转圈子,仿佛玩耍的样子。玄荆站在门口儿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这小子在玩儿什么花样。他看向子虚。子虚轻轻点头。玄荆料得不错。明觉围着那老太婆转圈子,可不是真的像一般孩童那样玩耍。他在吸那老太婆身上的煞气。 老太婆丝毫没有察觉明觉得动作。她在门口儿歇了一会儿,站起来拖沓着沉重的步伐要离开。明觉就跟在她后面玩儿。这小子吸煞气跟上了瘾似得。要是按照他吃饭的样子来开,非把那老太婆身上的煞气吸干才肯罢休。 玄荆摇头,他真是服了这小子了。 子虚也是无奈。也不知明觉什么时候能改得了这贪吃的毛病。他是半妖之体,除非轮回,要不然是走不出不归路的。子虚并不担心他被老太婆拐走。所以,她准备像往常一样,喝上两杯。 可酒还没到满杯呢,天空忽然暗了下来。平地里起了一阵旋风,夹带着呼号的阵阵阴风。 在这昏暗的天地间,一个小人儿端立在阴风肆虐之中,浑身被一团淡淡的金光笼罩。不是明觉,还能是谁。在他面前的地上,先前那老太婆翻滚嘶嚎着,看上去无比痛苦。 客栈里的人全被这阴风惊动,纷纷跑出来想看个究竟。陆红果一看此情此景,面色大变:“百鬼夺命。”急忙忙祭出降魔钱,奋力向着那老太婆的方向掷去。降魔钱带起一道金色的飙风,所过之处,阴风回避。 就在那降魔钱快要落到老太婆身上时,小和尚向前一步,单手一伸就把那降魔钱接在了手中。 陆红果大叫:“明觉,你干什么?再迟那老人家就没命了。” 明觉面带微笑,口中念念有词。对陆红果的话置若罔闻。 陆红果一向以降妖除魔为己任,誓要做一代顶尖的捉妖师。怎么可能看着阴灵肆虐而不管。左手桃木剑,右手量天尺,就要冲出去。却被玄荆一把拉住,喝道:“你去干什么?送死吗?”他身为山神,自然不怕这些魑魅魍魉。可他这个小弟子就不一样了。实打实的肉体凡胎。 能使天地变色的阴灵,怨念何其深重。哪还有理智可言。这时候,不管是谁遇上,只能自认倒霉。轻者元气大伤,一辈子养不养的回来再说。重者毙命。别说陆红果一个凡人,狐三娘一个七千年的狐狸精,那阴风中心的还有她儿子,她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不敢轻易出去。 “会死人的。”陆红果急得大叫。玄荆可不管那些,一只手就擒住她,令她动弹不得。这个徒弟虽然让人心烦,可要在他眼皮底下出了事,那他可真没脸见人了。 “阿虚。”杜若抓着子虚的手臂,有些不知所措。 茵茵傍在杜若身侧,脸色都变了。浑身瑟瑟发抖。别人也许不能体会,她是鬼,看得清清楚楚。漫天的阴风中有百十个面目狰狞的婴孩,盘旋尖叫着从空中俯冲下去,撕咬吞噬那老太婆的魂魄。这就和看着活生生的人吃人差不多。不怕才怪。 “阿弥陀佛。”子虚望着门外的一切,反手轻轻拍了拍杜若,以示安慰。 小和尚高僧转世,本该以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为己任。可他偏偏投了个人妖混血的孽胎。渡苦救厄的本心还在,慈悲就离他越来越远了。造化弄人,子虚也无可奈何。 那老太婆的挣扎嘶嚎渐渐安息下去。客栈里的众人心知肚明,她活不成了。 小和尚单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将手中的降魔钱抛向空中。那百十个狰狞呼号的阴灵仿佛受到了无比强大的吸力,挣扎着,呼号着纷纷被吸进了降魔钱里。霎时间风停云散,日朗空青。好一个明媚的秋日景象,好像刚刚那场惨烈的撕咬只是幻觉一般。 小和尚伸手召回降魔钱,很是自然的挂在了脖子上。他周身的金光淡去,露出他本来的形容。回过头来,冲着大伙儿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看也不看脚下那老太婆的尸体,赤脚踩着四方步,不紧不慢的走了回来。站在子虚面前,仰着头像一个做了好事要奖赏的孩子一般看着她。 子虚沉了脸:“只有一杯寂灭之水,你要不要?”这小和尚做事,也太手辣了些。 小和尚立刻就撅了嘴,委屈的转身就往狐三娘那里走。走了两步,忽然回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的跑回来,用力踢了杜若一脚。 47、行尸 别看他个头儿小。这一脚可不轻。杜若要是个凡人,只怕立时就被踢断了小腿。就算他是树妖,这一下也疼得不轻。‘哎呀’一声,痛得单腿跳着直转圈。你说他招谁惹谁了,这一脚挨得真是莫名其妙,冤枉至极。 狐三娘连声的给他赔不是。好在杜若本性纯善,也就没有追究。要是换了玄荆,明觉这一顿打跑不了。 阴风散去,玄荆自然不会再抓着陆红果。小姑娘奔跑出去,仿佛那老太婆是自己的亲人一般。玄荆心下微怒:“我是你师父,怎不见你这样用心?” 陆红果心知那老太婆凶多吉少,可救人的心思不减。根本顾不上理会玄荆的诘问。 她跑到老太婆跟前,试探着叫了一声:“大娘。” 老太婆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声息全无。陆红果心中悲伤,这就是凡人,在那些鬼魅妖邪面前,只有任由宰割的份儿。想到此,不由落下两滴泪来。想要把那老太婆的身体放平。就算她死了,也总要收拾、收拾,入土为安吧。谁知,陆红果的手指刚碰到老太婆的衣服。老太婆就仿佛被风化了的沙雕一般,浑身筋骨,顿时消散。转眼间化成了一捧白色的沙粒,和大路上的尘土混在一起。风一吹连痕迹也看不见了。 陆红果愣了愣:“这是什么情况?”脸上泪痕犹在,心里一片茫然。 子虚上前将她扶起:“这老太婆应该是个行尸。” “行尸?”陆红果见过僵尸,见过人死后一口气不出诈尸,还没见过行尸。 子虚道:“所谓行尸,就是人死后魂魄不曾离体,或者因为种种原因又回到本体。存于身体的某一处。看上去和活人无异,但只会以自己的执念行事。许多行尸,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唉……”子虚说到此,轻叹一声:“我先前还以为明觉是馋石守信的麦芽糖,现在看来冤枉他了。明觉生而不凡,能觉察到别人不能觉察的异常。他大约是发觉到石守信有危险,所以特地在门口等他。不枉石守信给了他两个馒头吃。” 陆红果想不明白:“既有魂魄,怎么又是死了呢?” 子虚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十万红尘,三千大世界,万万小世界。天道如网也难免有所疏漏。这行尸就是其中一种。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就连我也无法觉察。” 陆红果问道:“那如何在茫茫人海之中,分辨出活人和行尸?” 子虚摇头:“很难。他不作恶时,和普通人无异,甚至和亲睦友,尊老爱幼,比活人还好。这样的行尸,你管他干什么?他要做恶时,为奸做诈,巧取豪夺,甚至生食活人骨肉,类比妖魔。这样的行尸,稍一探访,还有不显露的?你要是想拿他,练好本事就是。” 陆红果听她说着说着,又说到学本领上面,不由面色不愉:“我就算成不了顶级捉妖师,也不会去跟那个鼻孔朝天的家伙学本事。” 子虚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拉着她道:“回吧。” 陆红果任由她牵着,心中莫名的无比踏实,问道:“阿虚,你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子虚笑道:“一个荒野小店的店主。” “我才不信。”陆红果皱皱可爱的鼻子:“这个地方我来过好几次。以前是黑峻峻一片树林。妖气弥漫,终日不见天。普通人根本不敢从这里过。自从你这家客栈出现,这里的妖气好像一下子荡清了。天天都是红日高照。” 子虚不答反问:“你一个小姑娘家的,来这种妖气弥漫的地方做什么?” “历练啊,顺便捉几个小妖,换些饭钱。” 子虚问道:“那妖好好的在自己的地盘待着,有没招你惹你,你为什么要抓人家?” “妖哪有好的?要不害人,还叫妖吗?”陆红果语气中弥漫着恨意:“我的家人和村里人全被妖精害死了。我这才想要成为一个顶尖的捉妖师,捉尽天下的妖魔鬼怪。”说到此,想起了什么:“你说的,那把风前辈的扇子,就是我从妖洞里捡的。哪里还有些人马的残骸,一看就是被妖精祸害的凡人。只是……” 她凝眉细思:“好奇怪。风前辈早已超凡入圣,他的扇子怎么会在妖洞里?” 想了一会儿霍然醒悟:“阿虚,你故意引我岔开话题的,就是不想告诉我你是谁是不是?” 子虚笑道:“我又不偷不抢,坦荡荡有什么不能说的?只是说了,你又不信。” 陆红果道:“信你才有鬼。你说那人的本事和风前辈不相上下。要是真的,他那么本事,还在你的手底下做事。你岂不是更厉害?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小客栈的店主?” 子虚问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红果想了想,摇头:“不知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回到客栈门口。陆红果和玄荆俩人一照面,各自转过头去,鼻孔朝天。一个往柜台后自己的老地方去了,一个负气回楼上房间了。 杜若苦着脸坐在门口子虚常坐的位置。茵茵要帮他看看伤着没有,一碰他的腿,他就疼得直哆嗦。弄得茵茵干着急不敢下手。 看见子虚回来,茵茵立刻像看见了救星:“阿虚,你看看杜若的腿吧。” 子虚走过去,三两下就把杜若的裤脚卷起。杜若的小腿不红不肿,只在一块皮肉下隐约透出紫斑来。看上去伤的并不重。不明所以的人看见,一定以为杜若那夸张的表情是装出来的。 子虚只看了一眼就豁然面色,站起身喝道:“明觉,你给我出来。” 明觉没露头,狐三娘听见子虚的语气不善,忙忙的跑出来看究竟。一叠声的替儿子说好话。子虚根本不吃那一套,冷着脸道:“慈母多败儿,果然不错。你这样护着他,倒不如立时拿过来,让我送他入轮回。省得日后闯出祸来,徒造业障。” 狐三娘闻言,虽然心疼儿子,不愿意让别人责罚。可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子虚又喊了两声,还不见明觉出来。不由火起。几步就跨到了后院儿娘儿俩住得房间,只见小和尚面朝墙壁盘膝而坐,是个面壁思过的样子。子虚见了,心头的火气稍息。问道:“杜若怎么惹你了?平白无故你踢他一脚也就算了,为什么动用了你的护体本命之力?” 小和尚不动,也不说话。跟没听见子虚的话一样。 子虚道:“你还有脾气了?打人难道还有理了?”说着话,伸手去提住他的衣领,将他提溜了过来。只见小和尚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蕴满了泪水。雾气迷蒙的望着子虚。满脸写着‘委屈’俩字。 换了任何一个人,看见粉嘟嘟,原润润的孩子,瞪着一双满含泪水的大眼睛,委屈的望着自己,恐怕都会心软。但是,子虚生而为天道铁律,就不知道心软是什么。伸出纤细的手:“今日小惩大诫,就打你五巴掌。如有再犯,绝不轻饶。你服不服?” 小和尚点点头,自己掀开身上披着的斗篷,脱了裤子趴在了炕上。子虚毫不犹豫,照着他小屁股就‘啪啪’打了五巴掌。这五巴掌说重不重,说轻不轻。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可也足够小和尚一瘸一拐好几天。 子虚惩罚了明觉,转回前厅。看杜若的样子,也做不了什么。就让他去休息。茵茵扶着他,往后院儿去了。不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怀里竟然抱着一个襁褓。 子虚问道:“你怎么把他抱出来了?” 茵茵无奈:“我也不想啊。我一说要走他就哭。抱起来往外走就好了。”这孩子就是玄清捡回来那个孤儿,转世投胎的风四季。 子虚笑道:“这小子是让你带着他来讨账呢。”说着从袖筒里掏出那把陆红果带来的折扇,放到襁褓里。那婴儿立刻将那折扇紧紧抱住。 子虚向茵茵道:“你再把他抱回去试试。” 茵茵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道:“果然不哭了。” “有人来了。”玄荆忽然开口。 48、混沌美男 子虚已经察觉。只是来人不开口,她就当不知道。 茵茵闻言向门外望去。小姑娘顿时两眼闪闪发光。来人是个年轻的公子。中等身材。面如冠玉,唇似涂朱。身上穿着月白色绣暗金纹的锦袍,一头亮缎似得墨发服帖的披在脑后,只用一根金丝缎带系住。他就那么闲闲的往门口一站,无边秋色都黯淡下去。无比的潇洒。 美男,而且是个气质非凡的美男。 茵茵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写着这一句话。 年轻公子察觉到茵茵的目光,冲她微微点头示意。茵茵立刻觉得漫天飘着粉红色的小星星,找不着东南西北了。杜若是容颜不俗,可是一开口就往外冒傻气。生生把他的颜值拉低不少。玄荆也算少有的硬朗,英俊,可他冷漠又霸道,很不讨喜。 风四季…… 就记住他挺俊的,具体俊成啥样,就见过一面,记不清了。而且,风四季过于霸道。一来就压得它和狐三娘头都抬不起来,再俊都白搭。 茵茵现在,满心满脑子都是眼前这个美男。恨不得冲上来咬一口。 年轻公子只是冲她笑了笑,转而望向子虚:“阿虚,好久不见,你不请我进去喝一杯吗?” 子虚笑道:“抱歉,我记不起以前的事了。” 年轻公子点头:“我知道。不过,你总该知道我的吧。” 子虚道:“自然。你是混沌。” “我叫宇清平。” 子虚没有说话,她确实不知道。只知道眼前这个男子是混沌初开时,游离在天地间的混沌之气凝结而成。可吞万物。是子虚知道的唯一一个可自由来去须弥之虚的‘人’。 宇清平也不着急,静静的望着门内面目普通的姑娘。 子虚抬手:“过门是客,请。” 宇清平一只手轻轻提起垂到脚面的长袍下摆,抬脚走了进来。一眼看见子虚放在桌子上的葫芦,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了回去:“你还带着。” 子虚点头:“是。”然而,她并不知道这个葫芦的来历,也从没有想过要知道。所以,并不多问。 宇清平在厅堂中信步而行,每一处都细细观看。叹谓道:“还蛮像一回事的。” 子虚随手拉开一张凳子,请他坐下。问道:“想用些什么?” 宇清平笑道:“你这里又能有什么?把那‘寂灭之水’来上一壶吧。” 茵茵闻言,叫道:“喝不得,喝不得。喝了会把什么都忘掉的。” 宇清平看了她一眼,向子虚道:“这小姑娘倒是有趣,比你强多了。” 子虚一招手,放在门口桌子上的葫芦自动飞到她手中。她拿了个茶碗,把茶碗倒满,推给宇清平。宇清平端起来,跟饮茶一般,抿了一口。 茵茵吃惊的望着他:“真喝啊?” 宇清平笑道:“可不是真喝?这寂灭之渊的水可不是谁随便能讨到的。” “喝你的吧。”子虚催促他。 宇清平端着茶碗,半侧着身子向玄荆所在的方向使了个眼色:“你男人?没想到你喜欢这样的。” 子虚也不恼:“不是,他是给我看守门户的守山大神。” 宇清平道:“芥山吗?以前不是栎川在守,什么时候换人了?”话一出口,随即想起:“我忘了,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做为曾经的老相识,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一声。你这个守山大神可不怎么样。以前,我还没走到你跟前,栎川就跳出来了。这个……”宇清平摇摇头,很是不满意的样子:“忒迟笨了些。” 玄荆听在耳中,不由脸上变色。还是头一次有人当面说他迟笨的。不过他也看出来的,这个叫宇清平的就是故意的。要是真动气,就上了他的当了。但是脸上的颜色不论如何好不起来。 宇清平斜睨了他一眼,回头接着向子虚道:“也不如栎川机灵,城府也差得远。你从哪里找到这样一个人。”就差明明白白的说玄荆是个废物了。 子虚摇头:“不记得了。”竟然丝毫没有替玄荆抱不平的意思。这让玄荆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别管怎么说,他和子虚也算自己人吧。没道理连句反驳的话都不替自己人说啊。 玄荆不知道,子虚心里,其实对宇清平所说的话是很认同的。如果知道了,只怕他要气吐血去。栎川这个人,子虚是没啥印象的,但宇清平就在面前。他的实力子虚很清楚。玄荆和他比较,真的和废物差不多。只怕一口就被他吞了。 宇清平低低的笑:“不记得好啊,省得烦恼。”说完,把茶碗里的水饮尽。起身道:“世事太纷扰,我还是回去睡觉。” 子虚道:“难得你在这样的地方还睡得着。” 宇清平轻叹,满脸幽怨:“哪里睡得着?两万多年没有尝到寂灭之水的味道了。” 子虚道:“那你就纵妖作乱,为祸人间吗?” 宇清平闻言,大呼冤枉:“那些可不关我的事。我就是睡不着,看些热闹。那些妖魔鬼魅是有感众生七情六欲所发,又不是我造的。你这样说我,是什么意思?” 子虚道:“那在的地盘上,你总逃不过一个监管的过失。” 宇清平听了,又走了回来:“你这样说不对,要冤枉死人的。又没给我一些儿好处,凭什么要我管别人的死活。你还说我。荡污涤垢,是你本名职责所在,这两万多年,你去干什么了?” 这一问倒是把子虚问了个哑口无言。两万多年自己在干什么呢? 49、打起来了 印象中除了不停的行走,她想不起别的来。连为什么要不停的行走都不记得了。 大约是喝了寂灭之水的缘故,宇清平抬手捂嘴,打了个哈欠,有些含糊道:“我困了,要去睡觉。”转身要走,想起什么又回来:“我不能去别处。省得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你怪我袖手旁观。我就在你这里睡。”说完往桌子上一趴就闭上了眼睛。 子虚知道,寂灭之水对于混沌来说就像是催眠药。虽然不能让他失忆,但是能让他立时陷入沉睡之中。而混沌一旦入睡,就不知何年何月能醒。到时候人间早已物是人非,以前的事,他记不记得其实都没什么意义了。 只是,他在这厅堂里睡是不行的。谁知道他会不会现出本形来。到时候吓坏过路的凡人,可真是罪过了。 子虚向玄荆道:“把他送到楼上,地字甲号房。”混沌虽然生自荒古,有神兽之称,但他其实从未飞升过。只在众生界打转。他又嗜睡,是非不分。数万年来,不知被多少‘人’哄骗,去做人家的灵宠甚至帮凶。所以,地仙之列没他的份儿。数万年来,只混个神兽的名头。 玄荆有心不管,但是又觉得这样更显的自己狭隘。只好寒着脸过来,伸手将宇清平夹在腋下。他本来以为,以宇清平的个头儿,是有些份量的。谁知这一夹起来才发现,轻飘飘如若无物。这个宇清平,竟像是纸糊的人儿一般。 弄得他也有些无措起来,生恐用力太大,把这个小白脸儿给挤破了。 茵茵的目光,从宇清平进来,一直到他睡着被玄荆送上楼就没离开过宇清平的身上。这姑娘,第一次看见杜若和玄荆时,子虚就发现她有些花痴的毛病,这会儿是越发的严重了。 直到狐三娘做了午饭端上桌,和她说话。这姑娘才如梦方醒一般。忙忙的帮狐三娘摆碗筷。陆红果是闻着香味儿下楼来的。正看见茵茵对着楼梯发花痴的样子。她疑惑了一会儿,也没想明白个所以然来。 几人上桌。陆红果这才发现不见杜若和小和尚明觉。陆红果这姑娘,是十分喜欢热闹的。客栈里一共这几个人,还少了俩。一打听,杜若和小和尚都受伤了。 杜若被小和尚踢了一脚,陆红果是知道的。顿时觉得,他是装的。这个正义感爆棚的姑娘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因为,他以为小和尚是杜若打伤的。一个大人和孩子置气,还动了手。这真的让人难以忍受。 陆红果也不吃饭了,推了碗气势汹汹就往后院儿去了。片刻之间后院儿就响起杜若鬼哭狼嚎的声音。子虚面色一紧,下意识就要起身。却又忽然顿住。玄荆一双鹰眸,半眯着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从一开始就觉得子虚对待杜若不一般。越到后来那种感觉越浓厚。 他本是叱咤三界的妖王,怎会甘心圈禁在此,做一个女子的手下。所以,他无时不刻不再寻找一个可以脱却牢笼的机会。他隐约觉得,杜若就是找到这个机会的关键。 往常,杜若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子虚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会第一个站出来。但是,这次她并没有。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筷子,低头往嘴里扒饭。 玄荆有些失望,用筷子重重的戳着碗里的饭粒。 茵茵跑过去看杜若发生了什么。狐三娘一看玄荆和子虚这两个大神的神色,自然跟着茵茵往后面去了。 不一会儿,后院儿就传来茵茵和陆红果的争吵声。不时还有丁零当啷的声音夹杂其中,估计俩人动手了。 玄荆戳着饭粒:“你要是担心,就去看看。” 子虚摇头:“不去,没人会永远为谁遮风挡雨。谁的路谁走,谁该经历的,自己去经历。” 玄荆扔下筷子:“你不去我去。”果真起身走了。 院子里,陆红果和茵茵、狐三娘扭成了一团。大约是茵茵和陆红果动了手,狐三娘拉架不成,把自己搅和进去了。她毕竟是有着七千年道行的狐妖,比茵茵这半个游魂和陆红果这个半吊子捉妖师厉害许多。两只手分别把两人分开在两边。但是,俩人还是挣扎着要往一处打。弄得狐三娘也很是狼狈。 玄荆喝道:“够了。” 狐三娘一惊,陆红果乘机挣脱,一爪子就挠向茵茵。茵茵是个魂魄不全的游魂。一般人挠她一下根本没感觉。但陆红果是捉妖师,体质异于常人。这一爪子挠上去,茵茵脸上顿时冒出一股焦臭的青烟,显出三道血痕来。 女子向来看容貌甚重,这下,茵茵也疯了。手脚扑腾着要去打陆红果。但她受制于狐三娘,根本挣不脱。陆红果本来就对她和杜若这个妖不满,这时打红了眼。抬手就抽出了腰间的量天尺。这可是她最得意的法器。 狐三娘急忙阻拦,陆红果一尺打在她的手臂上。顿时激发出一片刺眼的光芒。狐三娘‘哎呀’一声,就被那金光打翻在地。抱着手臂痛呼。那量天尺是道家法器,专克妖邪。就算是狐三娘挨上这一下,也疼得够呛。 陆红果打翻了狐三娘,量天尺一横,冲着茵茵就去了。 茵茵那遇到过这个,顿时吓傻在当地。连躲避都不回了。眼见这一尺要是打实,她这仅剩的残魂也魂飞魄散了。忽然人影一闪,量天尺被一只大手捉住,正是玄荆。 玄荆微一发力,陆红果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顺着量天尺传来,震得她虎口发麻,身不由己的松开了那尺子。半条手臂不听使唤了。 她惊怒的望着玄荆:“你对我做了什么?” “对你藐视尊上的一点儿教训。” “我给你拼了。”陆红果这个脾气,说起来和玄荆还真有点儿像,遇强更强,宁折不弯。 玄荆长指一翻,量天尺在他手中掉了个个儿,手握尺柄,旋身微侧,避开冲过来的陆红果,一尺打在她的腿弯。陆红果‘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想要起来时,玄荆用量天尺往她肩上一压,她只觉得肩膀上扛了一座山,无论如何站不起来。直气得脸红脖子粗。 对于这个叛逆的徒弟,玄荆已经忍无可忍。他刚刚看得明白。自己喊了那一嗓子,本意是让三人分开。谁知陆红果听见了,反而更加狂妄,不但打伤狐三娘和茵茵,还想取茵茵的性命。分明就是和自己这个做师傅的叫板。要是不管,日后说定闯出什么祸来。别人要怪他这个师父教谕不严。毕竟他们顶着师徒的名分。 狐三娘爬起来去安慰吓坏了的茵茵。好一会儿茵茵才回过神来,‘哇’的一声哭了:“陆红果,咱俩绝交。我再也不和你好了。”说完跑进杜若和玄荆伙住的房间。向杜若高声道:“杜若,以后你也不可以和陆红果好了。咱们是妖,是鬼。她是收妖师,和咱们是敌人。” 杜若的腿越泛疼得越厉害,此刻半边身子都疼得动不了。只知道她和陆红果吵架动了手,并不知道陆红果要下了杀手。闻言拿好话安慰她:“红果也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我疼得厉害,以为我装的……” 茵茵瞪圆了一双泪眼:“就算你装的,又碍着她什么?凭什么跑来喊打喊杀?她心里就是认为我们都该死的。你还替她说话,等着她拿量天尺来收你吧。” “不会的……”杜若这货,别人前一刻拿刀砍他,后一刻他就能忘个干净。 “你向着她,就是认为我说谎了?”茵茵怒了:“你去和那个捉妖师好去吧,以后不要再理我。”说完怒冲冲要走,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冲着杜若的伤腿使劲打了一下。疼得杜若‘哇呀呀’直叫唤。 “疼得你轻。叫你不识好人心,明觉就该把你的腿踢断了才好。”小姑娘狠狠的瞪了杜若一眼。这才出门,留着眼泪回自己房间去了。 狐三娘叫她,她也不应。 狐三娘看向跪在院子里的陆红果,再看看阴沉着脸的玄荆。这师徒俩明显是较上劲了。谁都不言语。狐三娘何等聪明,自然知道不好在这里看人家师父罚徒弟。想起屋里赌气不吃饭、不说话的儿子。狐三娘抱着受伤的手臂,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玄荆单掌一翻,手心出现一个小瓷瓶。扔给狐三娘:“这事伤药。”他徒弟伤了人,做师父的自然要负责。他要不管,等子虚出手的时候,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惩罚了。子虚看着温润和暖,惩罚起人来可是从不手软。对此,玄荆深有感触。 狐三娘接过伤药,回房间去擦。那药见效奇快。刚一抹上去,红肿立消,疼痛顿减。 狐三娘看了一眼趴在炕上,把脑袋埋进枕头下的儿子,明知道他三五天不吃东西也饿不坏,可还是忍不住忧心:“儿子啊,你真的不吃饭?娘可是做了好多好吃的。” 明觉还是老样子,不动也不说话。 狐三娘有些发急:“你这孩子,就算不吃饭,也说句话呀。” 明觉依旧不动。 狐三娘扬起手来,想要打他。手在半空泪水已经簌簌而落,颓然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遇见你的父亲,生下你这个孽障。”自己落了一会泪,擦了擦眼睛,整了整鬓发。向前厅而来。 后院儿闹得天翻地覆,一大桌子饭菜就剩下子虚一个人在吃。子虚吃饭时,有种说不出的神态。不紧不慢,让人感觉很舒服。只是…… 狐三娘望着一桌子被吃得一干二净的盘碗盆碟有些傻眼。继小和尚明觉之后,客栈里又出了一个饭桶。子虚一个纤细的单薄的姑娘家,竟然吃完了一大桌子饭菜。 子虚看见狐三娘愣在那里,指指桌子上剩下的一碗饭:“你吃吧,我给你留的。” 狐三娘这才回过神,坐下来吃饭。想到儿子,又有些咽不下。 子虚看见了,一言不发拿过她的饭。从从容容的吃个干净。向狐三娘道:“收拾吧。”感情,她这是为了腾碗,好让狐三娘收拾。 傍晚时分,石守信挑着杂货担子回来。进了厅堂四处看了看:“子虚姑娘,怎么就你一个人在?” 子虚笑了笑:“他们有些事情。” 石守信有几分不好意思道:“子虚姑娘,咱打个商量啊?” 子虚笑道:“你说。” 石守信道:“上次的故事我没有说完。我接着说了,也不要换什么东西。你容我在这厅堂里过一夜如何?”说完又生怕子虚不允许,急急说道:“要是不方便,我出几文钱也是使得的。我今日买卖好,赚的钱比往日富裕些。只是,多了有些为难。” 子虚道:“既有故事,就不用银钱。你只管住在这里就是。茶水尽有,不过饭菜就没有了。” 石守信喜道:“不敢奢望那么多。有个可以遮头落脚的地方就好。这些年,妖魔鬼怪越发的猖狂,实在不敢走夜路。” 子虚给他倒茶。石守信不让,说道:“谁家买卖都不容易。茶叶不要钱啊。” 子虚便给他提了壶清水来。石守信从怀中掏出一个杂面窝窝头儿,就着清水,一边儿吃一边儿就说开了。 50、找不到的城市 那天,他讲了个没头没尾的故事。子虚还给了他好几个馒头。这几馒头可是救了他全家的命了。他心里感激子虚,又无以为报,今日出去卖货,特意绕到那个村庄,向那个叫大有的村民打听起那个女鬼和孩子的事。 大有先前不肯说。石守信也没办法,挑了担子便离开了。出了那个村子没多远。大有又追了上来。向他打听那女人长什么样?怎么了? 石守信就把自己看到的和他说了。大有蹲在地上就哭。哭罢了,告诉石守信。前些年这一带闹饥荒,他们一家人和村里人一样出门去逃荒。后来不知怎么他就和家人失散了。 那几年天灾人祸,加上妖魔横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大有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家人。回到家来,家里也是空无一人。他就以为家里人连同妻小都死了。 就想着出门去找找她们娘儿们的尸骨,免得她们做了孤魂野鬼,不得超生。大有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天晚错过了宿头,荒郊野外的正无处存身。忽然看见一个小庙。就过去敲门。庙里住着一对落难的夫妻,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儿。 世道艰难,生存不易。人们总是乐意收留一个漂泊的人的。 大有把自己的经历和那对夫妇说了。几个人窝在破庙里唏嘘了一阵。 谁知那夜忽然刮起怪风,将庙顶刮去。黑夜中不知什么怪物,将那夫妇二人掳去。仓惶中,大有拉着那女孩儿藏在神台下面才躲过一劫。 两个劫后余生的人,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 大有寻思家里也没人了。就带着那女孩儿去到最近的一处市镇讨生活。这一过就是二三年。还生了一个儿子。忽然有一天,从家乡少来音信,说家里人都还在。让他回去。 他当时喜不自禁。立刻收拾了家当就要带着妻子回来。不巧,妻子又怀孕了。走不了远路。大有思家心切,就安顿好妻儿,自己先回来了。 谁知,到了家里,看见妻儿俱全,又是高兴,又是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和妻子提起外面那个媳妇。这个时候,大有父亲病逝。大有就先着手料理父亲的后事。父亲的后事刚完,母亲又病倒了。父母就大有一个儿子,大有日夜侍奉在病榻前。等到把母亲养老送终。已经过去了二年多。 这二年多,外面这个媳妇连一封信都捎来。大有心里就疑惑,是不是她久等自己不回改嫁了。如果是那样,他就去把孩子领回来算了。于是,他就托了个说辞去找那个媳妇。 可他无论如何找不到先前落脚的那个小城镇。那个地方就跟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大有直到现在,每每想起都觉得自己那几年是做了一个梦。如果不是石守信打听,他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往外说。 大有向石守信打听那母子三人的下落。石守信哪里知道。不过,看他一个大男人哭的挺伤心。石守信答应给他打听打听。这年头,鬼怪出没,大家又是惧怕,又是忌讳。轻易不敢提起的。 石守信也只是口头上安慰、安慰他罢了。 子虚听了,望着外面渐渐黑暗下来的天空发了一会儿呆。仿佛能感觉到大有那痛苦的心境一般。 石守信吃完干粮,看看门外天色,向子虚道:“子虚姑娘,这个时候大约不会有人上门,还是早些关了吧。” 子虚起身,把大门关闭。石守信走街串巷一天了,很是疲惫。因为由他在,子虚也不好整夜坐在这里。嘱咐了他两句,就上楼了。 客栈外,星光突暗。丝丝袅袅的雾气缓缓升腾。女子幽怨的声音在四处飘荡:“祖容……你在哪儿……祖容……”几息之后,有渐渐远去。直至遥不可闻。 子虚心中咀嚼着‘祖容’这个名字,心虚久久不能平静。可惜脑袋里空空,丝毫想不起何时见过这个叫‘祖容’的人。 在距离客栈不远的地方。不归路和红尘相接之处。道路两边显露出一片黑峻峻,一望无际的森林。林中迷雾翻腾,妖气冲天。 子虚从识海中凝神看去,见里面妖物丛生,鬼魅聚集。知道这就是陆红果说过的那个林子。也是先前宇清平沉睡的地方。没了宇清平的压制,这个林子彻底显露了出来。 林中妖邪失去了禁止自然会肆无忌惮起来,对周边的凡人是不小的威胁,但是,与此同时。这里的妖气也会引来历练,寻宝的修行之人。阴阳相生,善恶相济。妖邪昌盛之地,必是灵慧汇集之所。最易产生天材地宝。只怕到了那时,连凡人都忍不住要搀和上一脚。 此林失去禁止,却也失去了保护。那些妖邪肆无忌惮的同时,也要担上随时丧命的危险。 天亮时,雾霭尚未全部褪去。客栈门前的小山包上尚有浅薄的雾气氤氲。石守信感念子虚收留之情,帮着收拾了厅堂,打开大门。 往门前一看,不由楞了一愣:“咦,咋一夜之间长出那么老大一片林子呢?” 子虚看了看不远处枝干崔嵬的树林,笑道:“那林子不一直在那里吗?哪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是吗?”石守信疑惑,这条路虽然是第二次走,可他明明记得这道路一边是小山包,一边儿是荒野来着…… 子虚笑道:“再不能错。从我第一天在这里开门,这树林就在这里。” 石守信见子虚说的斩钉截铁,不像是戏话。又想想,除非是神仙,要不然谁一夜间能变出这么大一片林子。看那林中的树木,棵棵参天耸立,没有个千儿八百年绝对长不成。可自己也不至于眼花到这么大一片林子都看不见吧? 石守信怀揣着不解,辞别了子虚上路。走了一程,明明没感觉到脚下的道路拐弯,再看时,那林子已经被自己抛到了脑后。他想了想,有些明白了。感情,那林子看着离客栈挺近,就在路边的样子。其实,和自己走的这条道儿根本不在一个方向。自己走得这条道儿就不从那林子边过。难怪自己不曾留意呢。 世人就这样,对于不能理解的事,多半就会想当然起来。石守信也不例外。他自以为想明白了其中关窍。挑着担子回家去了。 隔了几天,郑客来访。他是特意来感谢子虚的。 51、马后炮 子虚笑说,不用。杜若救了许多闺阁女儿的性命,那些有女儿家的人们也回馈了他许多功德。他因这些功德,修为重聚,再化人形。各取所需罢了。 闲谈中,郑客说起一件事情,令人不胜唏嘘。 说的还是王家庄那户人家。 郑客从子虚这里拿了香露回去,救了全县发病的女孩儿。本来以为这件事就此过去。谁知中间过了两天,王家庄那户人家的男人就跑来县衙求告。说是自家的五个女孩儿相继发病。他们家剩下的香露全用完了,也不顶用。迫不得已来求县太爷,看能不能施舍些香露。 郑客闻言,虽然他家先前做的有些浅薄。但常言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也算情有可原。牵扯到无辜的女孩儿就更不能袖手旁观。急忙取了羊脂玉净瓶,跟着王大前往王家庄。 不是郑客多事,非要跑着一遭。这个羊脂玉净瓶实在是个宝物,内中香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救了全县的女孩儿还剩很多。郑客怕托付给旁人,再节外生枝。所以就跟着王大去了。 到了王大家里,五个花骨朵儿一般的女孩儿都已经憔悴的不像样子,奄奄一息。郑客不敢怠慢,急忙让王大的婆娘取了香露施救。 王大的婆娘大概是怕用少了不顶用,很是给女儿们涂抹了些。 谁知,不用那香露时,女孩儿们还有些气息。用了那香露,五个女孩儿登时气绝。王大当场就瘫软在了地上。他的婆娘一声哭喊卡在嗓子里没发出来,竟然疯了。 好好一个家,立时就不像样子了。 郑客身为百姓父母官,怎能撇开手不管?找王家庄的族老,忙着王大埋葬了五个女儿,这才抽出空,来向子虚道谢。同时奉还羊脂玉净瓶。 子虚把那瓶子收了。叹道:“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 郑客知道子虚不凡,忍不住好奇,问道:“子虚姑娘早知道这事?” 子虚摇头:“我不善占卜未来,所以之前并不知道。听你说了,自然就明白了。世间说的‘马后炮’,就是我这样的。” 郑客被她的话逗乐了,笑道:“子虚姑娘过谦了。您的神通还是无人能企及的。” 子虚也跟着笑:“我说我是‘马后炮’,你立刻就成了‘马屁精’。我有什么神通?凡事不过一个‘巧’字,只是因缘际会,遇巧了而已。” 郑客笑道:“你倒是说说,如何个人作孽不可活?” 子虚道:“世间事,有因就有果,有果必有因。先不说那借宿的黄衣女子是何许人也。但看她那么多人家,偏偏借宿到王大家里。就是缘份。她临行时,千叮咛,万嘱咐,要王大一定不要吝啬。其中必有因果。 谁料王大妻子刻薄、吝啬,贪财重利。不肯拿出来救人。这便种下了五个女儿去世的因,及到后来,五个女儿死去,便是她收这苦果的时候。” 郑客想了想,点头:“若说她贪财重利,见死不救种下恶因,收的孽果,也是说得过去的。只是可惜了她五个女孩儿。苦了他丈夫王大。” 子虚道:“你只看见她五个女儿去世,为她们可惜。焉知她们遇上这样一个母亲,若活在世上,日后要受多少磋磨?那王大,虽然苦了这一时,但他妻子已疯。他有年富力强,又焉知日后没有别的造化?” 郑客想想也是,但他十分好奇那黄衣女子的身份。 子虚当然不会告诉他。上天有好生之德。灾星下凡,不知道的时候是会留给世人转圜的余地的。就像这次女孩儿发病,她还留了个救命的方子。要是被世人明白了,她再出手时,就会毫无顾忌。撕破了的脸皮,还有什么情面可留? 子虚不说,郑客也识趣的不问。转而又说起那香露来。 “子虚姑娘,那香露明明专治那病症,怎么反而加快要了那女孩儿们的性命?” 子虚道:“杜若有毒啊。” 郑客愕然。绒花树别名杜若。因为花开时很美,花朵又可入药,很容易让人忽略,他其实原本有毒这一点。王大的妻子生怕用少了不顶用,特意多给女儿们抹了些。谁知那一腔母爱,却成了女儿们催命的毒药。 两人一时间无话可说,郑客捧了茶杯喝茶,忽然忍不住失笑。 子虚不明所以的看向他。郑客笑道:“我就是忽然想起‘马后炮’三个字。”说着,放下茶杯,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片洁白的羽毛来。 子虚因为常喝寂灭之水的缘故,根本想不起来这羽毛其实是自己送给人家的。望着那羽毛问道:“你拿片不孝鸟的羽毛出来做什么?” 郑客笑道:“你可是贵人多忘事。这羽毛还是你送给我的。原本有三根,我用掉了两根。这一根一直没用出去。本来以为还有场水火之灾等在前面。如今听了你的话,才知道是我白担忧了。” “哦……”子虚忘了还有这一出。当下有些不好意思:“我占卜一向不准的。你留着吧,也许用得上呢。” “呸呸呸。”郑客连唾三声:“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明明二人并没有太多交集,这么一会功夫,竟然想处了很久的老朋友一般。说话不由也随意起来。 子虚笑道:“该你好时自然好,该不好时,谁也没办法。” 郑客摇头:“不和你说了,越来越没有好话。”起身放下几枚铜钱:“这是茶钱,我走了。” 子虚坐在位置上,动也未动:“慢走不送。” 郑客笑道:“就没有见过你这样惫懒的商家。对待客人如此漫不经心。长此以往,怕不要饿死?” 子虚回道:“劳您记挂,不胜荣幸。真要到了要饭的时候,我一定先去你府上叨扰。” 郑客道:“求之不得。”抬脚出门而去,连‘告辞’也不说。 子虚目送着他一路走远,忽然生出无比熟悉之感。好像几曾何时,她也曾这样目送过一个人。 这些天,玄清老道都在忙着找人孵小鸡的事。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真不知子虚怎么想的。 明觉还是赌气不吃不喝。杜若腿疼的厉害,都下不了炕。茵茵钻在自己屋里,谁也不理。玄荆和陆红果这一对冤家师徒忙着各种斗法。 因为儿子不听话,狐三娘破天荒的也发了火。好几天都没做饭。 这些人,那个不吃饭都没事。唯独风四季不行。他一个肉体凡胎的小婴儿,别说几天不吃饭,一会儿不吃都受不了。玄清出了门,子虚就把这小子抱到自己面前。 做饭就别指望了。就算子虚以前会,两万多年也早忘光了。但她有寂灭之水。玄清不在的时候,只能委屈风四季喝水。好歹能顶一会儿饱。换了别人,子虚还不给他喝呢。 风四季要是有投胎前的记忆,一定饿死不喝这水。他那时恼恨子虚无情,宁可受业火焚烧,也不向子虚低头的。不过,谁让他这时记忆全无呢?就是个普通的凡人小婴儿,子虚喂他,他喝的无比欢实。 等杜若腿好了,茵茵不生气了,狐三娘火消了,玄清的小鸡仔也买回来了。风四季靠喝水饱肚的日子才算结束。 至于玄荆师徒俩,要是一天不斗,太阳就该从西边出来了。 小和尚呢?学达摩祖师,面壁呢。 客栈外已经是初冬时节。看着箩筐里挨挨挤挤,毛茸茸的小鸡,玄清有些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子虚抬手一挥:“放到门前小山包上。少一只唯玄荆试问。” 玄荆正被陆红果气得跳脚,闻言大怒:“我不管。” 子虚看了看他:“那就让黑虎来管。” 黑虎是玄荆的坐骑。让自家威风凛凛的坐骑去看管小鸡崽,玄荆想想就觉得丢脸。断然道:“不行。” 子虚把装着小鸡崽的箩筐往他怀里一推:“那你亲自养吧。” “子虚。”玄荆额头的青筋都往起跳:“我是守山大神,不是使唤丫头。” “我来养。”突兀的一声传来,声音清清亮亮。几人同时转头,就看见一个身高到玄荆胸口的半大小和尚站在门口:“我来养。”小和尚说着走过来,从玄荆怀中抱走了装小鸡的箩筐。从从容容的回后面去了。 “这是……”所有人都有些不可置信。明觉小和尚怎么忽然长大了这么多? 52、钱美娘 狐三娘更是喜极而泣,感情她儿子这些天不吃不喝的面壁思过,是要成长啊。不过,这成长的速度也太快了吧。几天时间就从一个四五岁的奶娃娃,长成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唯有子虚隐约有些担忧。明觉长得太快并不是什么好事。长得越快,妖性越大。失控的风险越高。 “下雪了。”不知是茵茵还是陆红果说了一声。子虚回头向客栈外望去,果然灰蒙蒙的天空中飞舞起零零碎碎的雪花。 厅堂中的几人,唯有杜若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色。走出去伸出手来。接了几片雪花,珍宝一样捧着凑到眼前。可惜,还没容他看清楚,那雪花就融化了。 一瞬间,杜若有些难过。 他本长得修长清俊,容颜不俗。一个人独自站在漫天飞舞着细碎雪花的天空下,忽然就生出一股遗世独立的索然味道来。 茵茵的花痴泛滥:“杜若不说话的时候,还是蛮有看头的。” 陆红果急忙捂住她的嘴,向她使个噤声的眼色。生怕惊动了那个在雪中忧伤的人儿。但她忽略了旁边还有一个狐三娘。 “乖乖,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仙气的妖?”她一直知道杜若纯净的不像妖,可从来没有如此真切的感受到。光是一副皮囊,就能让人移不开眼眸的妖,绝无仅有。 玄荆的目光则是全部聚集在子虚的脸上。他一直想知道,杜若在子虚心中为什么不一般。所以,不会放过任何一丝蛛丝马迹。 子虚的目光迷离,似乎是看着门外的杜若,又似乎透过杜若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玄荆下意识的放远神识。风雪中一个仓惶的身影进入脑海。玄荆用神识一扫,失望的发现,那只是个凡人。非要说那凡人有什么不一般,就是那人身上带着妖气。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看衣着家境应该不错。面色青白,形容消瘦。背着一个小小的青缎包袱,脚步十分匆忙。 那人的到来,自然而然的将众人的目光从杜若身上转移过去。面对这么多人的注视,那人有些怯懦起来,问道:“这里是客栈吗?” 杜若认真的点头:“当然。” 那人道:“我要住店。” 杜若伸手相让:“里面请。” 那人犹疑的望着堵在门口的几人。玄荆转身离开。狐三娘扯出一个笑容:“我后厨还有事。”也走了。 茵茵和陆红果相识一望,各自散开。 那人这才抬脚进了客栈的厅堂。外面虽然雪花纷飞,厅堂里却温暖如春。那人冰冷的身子,乍进到这温暖的地方,顿时打了个哆嗦。说道:“这天,好冷。” 杜若点头:“谁说不是。” 子虚闻言,看了他一眼。杜若越来越有生人气息了。连敷衍的话都会说了。天知道,狐三娘不提醒他,他连天冷了该落叶都不知道。 那人捡个座儿坐了,问道:“你们这儿有什么吃的?” 杜若学乖了,反问:“您想吃什么?” 那人想了想:“出门在外的,就简单些。一个芙蓉鸡片、一个酱烧牛肉、一个珍珠口蘑,再来一个雪菜皮蛋粥。”说完了看杜若站着不动,恍然道:“你们这样的小店,这个时节大约没有口蘑吧?那就换成珍珠白菜。” 杜若摇头:“那倒不是。我是在想,这么多菜,您吃得完吗?” 那人一愣:“很多吗?” 杜若实话实说:“对于您来说,很多。”当然,要是换成小和尚,这些还不够塞牙缝的。 那人面上现出纠结之色,似乎想要减去一两个菜肴,又拿捏不定。最后叹道:“谁知过了近日,还有没有明日。罢了罢了。”让杜若就照着这个上。说话间还拿了一锭银子出来。 杜若头一次见银子,并不知道银子的价值。拿去给玄荆。玄荆扫了那银子一眼,向那人道:“你打算在这里住几天?” 那人道:“要是住得好,不妨多几天。” 玄荆把银子扫进柜台里:“等你走时,多退少补。” 那人并没有异议。 杜若端了菜出来,那人又要了一壶酒。 这时,外面又来了一辆牛车。赶车的是一位老汉。车上坐着一个布衣荆钗的年轻妇人,大约二十四五岁,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牛车没有车篷,天气又冷。母女二人偎在一床旧被子里。 杜若将三人迎进来。言谈中才知道,这三人是父女祖孙关系。去往石山县投亲的。比起先前那男人,这三人显然窘迫的多。只要了两个馒头,给了小女孩一个,剩下一个,两个大人分了,一人一半吃了。 老汉向柜台处走去,询问客房的价格。 玄荆一向没有身为掌柜的,应对客人的耐心,漫不经心道:“上房三百钱,中房二百钱,下房一百钱。” 一旁的陆红果听了,叫道:“你和我说的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玄荆眉峰一挑:“我是掌柜的,我说了算。” 陆红果笑道:“对于你来说,一文钱和一百文有什么区别?” 陆红果语塞,谁让她一文钱都没有呢。 老汉这才明白,这里当家的不是柜台后这个面相冷厉的汉子,而是门口坐着的那个年轻姑娘。于是转而向子虚求告:“店家,实不相瞒,我们的盘缠在路上用尽了。能不能通融通融,让我们爷儿仨在厅堂里过一夜?” 子虚道:“我和郑客认识。你们只管客房里住去,改日我自和郑客汇帐。” 老汉沉吟道:“恐怕不好。我们来的时候就没和他说,再在外面赊账……还是不要了。” 子虚笑道:“无妨,无妨。” 这时,那年轻的妇人开口问道:“姑娘怎么知道我们是投奔郑客去的?” 子虚笑道:“我不但知道你们是投奔郑客去的,还知道你是他媳妇,这位老伯是他岳父。你怀里抱着的,是你和他的女儿。” 妇人脸上显出惊喜:“这么说,他经常和你提起我们母女吗?” 子虚摇头:“这倒没有。我会看相,自己看出来的。” 妇人脸上的惊喜凝固,露出一丝愁苦。垂了首不再说话。她怀里的小女孩儿含着手指,眼巴巴的望着旁边那男人桌上的菜肴,口涎直流。 妇人把她的手指从嘴里取出,用手掌把她嘴边的涎水擦去,掰了馒头喂他:“乖,吃馒头。” 小女孩儿木讷的吃着,眼睛还是盯着那些菜肴。 子虚看了那孩子一眼:“这孩子?”话音未落,妇人的眼角已经湿润,头垂得更低。 老汉叹了一口气:“这孩子,有些……嗨……” 杜若有些好奇:“有些什么?”旁边茵茵踹了他一下,他不解的看向茵茵。茵茵向他挤眉弄眼,可惜杜若不懂。 “是个傻子啦。”陆红果看在眼里,都替二人着急。话一出口,立刻觉察不出不妥。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那妇人已经忍不住哭泣。陆红果讪讪道歉:“这位大嫂,我不是有意的。” 妇人强忍悲声:“我不怪你。” 玄荆蹙眉瞪了自己这个莽撞的徒弟一眼,起身从柜台后走到了那妇人面前。伸手道:“把这孩子给我看看?” 妇人紧张的把孩子抱的更紧:“不敢有劳先生。” 老汉在一旁道:“谁还能吃了这孩子不成,给这位先生看看怕啥的?” 妇人这才犹疑着将女儿递给玄荆。玄荆看了看那女孩儿,眉目端正,鼻梁秀挺。 女孩儿也看着玄荆,伸手去扯他的眉毛。玄荆往后一闪,女孩儿乐得呵呵直笑。一点儿痴傻的样子都没有。 玄荆把女孩儿还给那妇人,轻轻摇了摇头。 老汉有些失望,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先生,这孩子,还有治吗?” 玄荆道:“这孩子没事,只是失去了大半的魂魄。等魂魄聚全了,自己就好了。” 老汉一听,有希望,追问道:“那啥时候能聚全呢?” 玄荆摇头:“不好说。”话虽如此,眼睛却看着子虚。 老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走到子虚面前,不由分说就往下跪:“这位姑娘,救救我家妞妞吧。” 子虚伸手扶住他,笑道:“缘分到了,不用一个人出手。她自然就好了。” 老汉愁苦道:“您是不知道,她娘为了她,可是吃了不少苦。” 这老汉姓钱。生平仅有眼前这一个女儿。小名唤作美娘。十六岁嫁给隔壁村的穷书生郑客。一连好几年不开怀。为此很是遭受婆母的厌弃。好不容易怀了身孕,谁知生下来是个女孩儿。女孩儿也就罢了。长到两三岁上,才发现孩子竟然是个傻子。这一下,郑客的母亲彻底怒了。非要将她休弃了。 钱美娘在院子里跪了三天三夜,才求得婆母松口。但从此被贬为偏房。郑客考上了功名,到了石山县做官。临行时,留下钱美娘母女看家。 钱美娘已经对丈夫和婆母死心,原本想着就此守着女儿终老。谁知秋天里闹了一场妖祸。村里人死的死,逃的逃。没奈何,才收拾了不多的家私,和父亲钱老汉一起,前来投奔郑客。 53、子虚,你卑鄙。 这一路,也是越走心越凉。眼看到了石山县了,心里更没底。也不知郑客母子肯不肯收留。要是这女孩儿的傻病能治好,说不定这祖孙三人还能讨个安身之所。 陆红果性烈如火,听了这话,顿时怒火中烧:“看不出来,郑客那斯斯文文的皮囊下,竟然包着一颗狼心狗肺。他娘也就罢了,他怎能弃自己的妻女于不顾呢?改日再看见他,非揍他个满脸开花不可。” 钱老汉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怎么说他也是我女婿。要是出个好歹,可让我女儿母女依靠谁去?” 陆红果怒道:“那种人就叫你们惯得。” 茵茵泪流满面,附和道:“就是。” 杜若不解:“茵茵,你哭什么?” 茵茵哽咽:“你不觉得她们很让人心痛吗?” 陆红果最见不得人哭哭啼啼,走过来帮她擦泪:“好了好了。哭要有用,人人都去哭了。”早把先前要收人家的事给忘了。 茵茵却还记得,避开她的手:“谁要你假好心?”走到子虚面前,脸上挂着泪水央求道:“子虚姐姐,你要是能帮帮她们,就帮帮她们吧。” 子虚一语不发,到了一杯寂灭之水送到她面前。 杜若惊道:“阿虚,你干什么?”不知为何,他总是对那葫芦里的东西心存着余悸。 玄荆则忽然明白了。那女孩儿缺少大半的魂魄,茵茵不就是个残魂吗? 茵茵望着子虚手中的寂灭之水,下意识的往后退。一直退到杜若身边,紧紧抓着杜若的胳膊。脸上清白变幻:“阿虚,这是什么意思?” 子虚一笑,仰头把那杯水喝干:“没什么。”转而吩咐杜若:“天晚了,安排几位客人去客房休息吧。” 杜若点头应了。将几人引到楼上客房。 子虚自己去关闭了大门。回楼上房间。但是,她并没有躺下,而是坐在床前默默等待。 “阿虚。”杜若一头闯了进来。气喘吁吁的望着子虚。 子虚有些意外:“怎么是你?”她要等的是茵茵,不是杜若。 杜若玉白的面孔渐渐泛起玫红色,许久垂头道:“没什么。”转身走了。 这一夜,茵茵没来。 天亮的时候,钱老汉父女祖孙三人告辞时,厅堂里空空荡荡。杜若不在,茵茵不在,玄荆和陆红果也不在。只有子虚一个人送她们登程。子虚站在客栈门前,望着那辆简陋的牛车晃晃悠悠走远。一恍惚,好像自己变成了牛车上的钱美娘。怀里抱着痴傻的孩子。满怀忐忑,凄凉的走在灰暗的天幕下。 一只温热的手,悄悄握住她纤细的手掌。微一侧头,一个光亮的头顶映入眼帘。子虚笑道:“你不生气了?” 已经长成半大少年的小和尚,嘟了嘟嘴:“我没生气。”还带着些婴儿肥的下巴,隐约可以找到他小时候的憨态。 子虚笑道:“你就嘴硬吧。小心下辈子变鸭子。” 明觉那双越来越像狐三娘的大眼睛闪了闪,踮起脚尖,凑到子虚耳边神秘兮兮道:“你猜杜若和茵茵在干什么?” 子虚摇头:“我不猜。” 看到子虚不感兴趣,明觉有些失望。他半垂着光溜溜的脑袋,斜眼望着子虚薄薄的粉润唇瓣。忽然凑过去啄了一口。 子虚顿时愣住。她做梦也没想到,明觉这个前生古板庄重的小和尚,会做出这样孟浪的事来。就在她愣住的时候,明觉很是认真的说道:“很吃惊是不是?杜若和茵茵就在干这个。” 子虚蹙眉,怎么感觉这么奇怪呢? 杜若和茵茵干什么,关小和尚什么事?又关自己什么事? 等等……什么…… 杜若和茵茵…… 我的天啊。一个妖,一个半鬼。他俩这是想干什么?子虚想到这里,心念所动。神识自动锁定杜若和茵茵所在的位置。不过,人家俩人在好好的说话,哪有做小和尚说的事? 子虚转头,盯向小和尚。自从这小子的妖性发作,已经变得和之前的小和尚大相径庭。自己怎么就忘了呢? “我没骗你。”小和尚纯真的大眼睛眨呀眨,不知道的一定会被他眼中的真诚打动,对他的话信以为真。可是,子虚刚刚被他戏弄,没这么快忘记。一把就把那小子揪了过来,沉声道:“你屁股又痒痒了是吧?” 小和尚大大眼睛里氤氲起水气,装的还挺想那么回事:“我没说谎。” 子虚不由分说,一下子将他提起,按翻在桌子上。明觉见她动真格的,紧紧护着屁股,叫道:“子虚,你不能打我。我没犯错。” 狐三娘听见儿子的叫喊声,急急忙忙跑出来,见此情景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和尚看见母亲,大声的叫屈:“我看见杜若和茵茵在亲亲,觉得有意思,就跑来告诉阿虚。阿虚不信,还要打我。” 狐三娘闻言,脸上顿时像开染坊,说不上来是什么颜色。一把揪住儿子的耳朵,‘啪啪’就是几巴掌:“小小年纪不学好,瞎看些什么?” 小和尚没想到母亲会因此打自己。虽然没有子虚打得疼,可心里着实受伤不轻。忽然发现,子虚目中尽是恶作剧得逞的笑意。顿时明白。子虚故意让自己喊叫引来他娘,好让他娘打他。 想明白这一点儿,小和尚无比悲愤,指着子虚大叫:“子虚,你卑鄙。你等着,等我长大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狐三娘一看,你小子还越打越嚣张了。手上力气不由加重了许多。打得小和尚喊叫连天。 54、谁来收了这个妖孽? “这是怎么了?”门外晃过一副担子。石守信走了进来。 子虚笑道:“没事。孩子不听话,三娘教训他呢。” 石守信看了那小和尚一眼,回过头正要和子虚说话,忽然又看向小和尚,吃惊道:“这……”小和尚的生长速度在凡人眼中简直逆天,石守信不吃惊才怪。 狐三娘眼睑一垂,再抬起来的时候已恢复如常。暂时放过明觉,向石守信道:“这个是哥哥。你先前见得那个是弟弟。” 石守信舒了一口气:“怪不得这么像,原来是兄弟。”又问狐三娘:“怎么不见那个小师傅?” 狐三娘虽然放过了明觉,可心里对儿子还有余怒未消,说道:“找他爹去了。” 明觉闻言,瘪了瘪嘴没说话。鬼知道他爹在哪儿? 狐三娘拉住他斥责:“还愣在这里干什么?真不如你弟弟乖觉。” 明觉被她拉走。石守信和子虚说了两句闲话,也就挑着担子走了。 子虚坐在门口,一直目送他的身影转过山坳不见了才收回来。 茵茵从后面走来,停在子虚身边。两眼红肿着,显然刚刚哭过。子虚把玩着手里的葫芦,问道:“你想说什么?” 茵茵道:“我真的是那个女孩儿缺失的魂魄吗?” 子虚点头:“你已经错过许多投生的机会。这个恐怕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如果再执迷不悟,谁也帮不了你。” “我真的会消散吗?” 子虚又点了点头。 像茵茵这样,不知道飘了多少年月都没有消散的残魂,已经算罕见了。可惜她魂魄不全,子虚并不知道她的前生是什么样子,也无从推算她经历了什么,抱着什么样的执念。 茵茵偏头看着子虚:“子虚姐姐,我可不可以不喝寂灭之水?因为,我不想忘记你们。” 子虚轻轻摇头。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 茵茵哭了起来,眼泪啪啪往下掉:“真的不行吗?” 子虚淡淡道:“不行。” 茵茵往内院看了一眼,颤抖着端起那杯酒,叫道:“杜若,就算我忘了你,你也一定不要忘了我。等我长大了,你就来找我好不好?” 子虚回头看了一眼。连通内院儿的门口空荡荡不见人影。但是,属于杜若的气息却从那里丝丝传来。一瞬间子虚了悟,且不管杜若,茵茵是真的动了感情。 茵茵说完,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一口将杯中水喝干。她的身体顿时变得透明起来,不受控制的漂浮到半空中。子虚单手掐诀,口中念一声:“去。” 茵茵化成一道流光,向着石山县方向绝尘而去。 杜若从后门处奔出来,一直追到不归路的尽头。望着茵茵归去的方向发了一会儿呆,这才转回来。站在子虚面前,盯着子虚看。 子虚抬头:“刚刚茵茵走得时候你不出来,现在看着我做什么?” 杜若忽然俯身,捉住了她的薄唇。出于本能,子虚反手将他击了出去。 杜若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上。先是吃惊,转而愤怒。起身一头撞回自己的本体去了。 子虚回过神来,一个箭步就到了绒花树下,劈手将他从树杆中揪出,问道:“为什么生气?” 杜若半垂着长长的睫毛:“谁让你打我?” 子虚忽然有些无力,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自己被他占了便宜,反倒成了没理的那个。 杜若听不见子虚的回应,抬起眼帘望着她,目中毫不掩饰的委屈:“明觉可以做的,为什么我不可以?” 子虚忽然觉察出异样:“你怎么知道明觉做了什么?” 杜若鼓着红润的唇:“反正就是知道。” “你在这里等着。”子虚转身回了客栈,片刻又回来。问道:“我刚刚做了什么?” 杜若毫不犹豫道:“吃了一口青瓜。” 子虚脸上变色:“你还知道什么?” 杜若有些不明所以。 “我。”子虚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她直着自己:“关于我,你还知道什么?” 杜若想了想:“什么都知道。” 子虚无法淡定了。从来都是她知道别人,还是头一次发现别人了解自己,跟了解人家的手指头一般。 杜若也奇怪。子虚干什么问他这些。从他看见子虚第一眼开始,她好像一下子就印在了自己心里,一举一动好像就在他脑海里。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他并不知道,这不但奇怪,而且很奇怪。 “那你知道玄荆现在在干什么吗?”子虚问。她想证实这或许是杜若一项特殊的技能。因为不论什么,但凡修成妖身,总会融会贯通某项技能。杜若到现在都没展现出他的技能是什么。 杜若道:“他在罚红果。” 子虚刚以为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杜若又补了一句:“我刚刚出来的时候看见了。”一句话把子虚打得风中凌乱。这说明什么?杜若不能体察玄荆的行踪。 但是,她不死心。接着问道:“玄清呢?你能不能感觉到玄清在做什么?” 杜若老实道:“我刚刚出来的时候,玄清正在喂风四季吃饭。” 子虚几乎要抓狂:“我是问你能不能感应到他在做什么,不是问你看见他在做什么。” 杜若有些糊涂:“有什么区别吗?” 子虚仰天长呼:“老天爷,派个人来收了这个妖孽吧。” 杜若闻言泫然若泣:“阿虚,你不喜欢我了。” “对,我不喜欢你了。”子虚扶额。这种被人窥视的感觉真的十分不好。她现在十分想再送杜若一杯寂灭之水。让他从新回去当他的木头去。 “是因为茵茵亲了我吗?”杜若墨黑的眼睛里氤氲着水雾,委屈的像个孩子。 子虚摇头,断然道:“不是。” 杜若道:“你骗不了我的。你的心说‘是’。” “不是。”子虚自己都没发觉,她的声音陡然提高。 杜若的眼泪一下子就淌了下来:“茵茵哭得那么伤心,我才让她亲的。我不知道你会不高兴。你要是告诉我,我一定不会让她亲的……” “你闭嘴。”子虚没奈何,只能上前去捂他的嘴巴:“你再说,小心我打你。” 杜若点了点头。子虚放开他严肃的告诫:“以后不许再说今天说过的话。要不然我对你不客气。还有,不许探查我的动向。” “我没有……”杜若想要辩白,碰上子虚目中的利刃,瑟缩了一下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子虚转身回客栈,也没心情喝酒,直接上了楼。她心情不好,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想了想又转到地字甲号房。推门进去。屋内雾气氤氲,全是宇清平呼吸间吐出的雾霭。子虚挥手驱散那些雾霾。来到床前。床上睡着一头形似狮虎的巨兽。子虚伸手推了推那巨兽,叫道:“宇清平。” 55、无名之火 一连叫了好几声,巨兽才慵懒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不耐烦道:“干什么?” 子虚问道:“你说,这世上有没有这样一种本事,能知道另一个人的一言一行?” 巨兽翻了个身,重新闭上了眼睛,含糊道:“这有什么奇怪?签了血契的不都可以吗?还有孪生的……”说话间,声音渐渐底下去,竟是又睡着了。 “血契?”子虚蹙眉沉思,忽然想起,她曾经给过杜若一滴精血。莫非是那滴精血的缘故?血契是天地间一种十分霸道的契约,至死方休。就算是子虚,也无可奈何。 万一不是血契呢? 子虚心中抱着一丝侥幸。默念:“杜若上来。” 过了一会儿,并不见楼梯口有什么动静。心里松了一口气。要知道,签订血契的两个人是可以心意相通的。而她,从来没有察觉到杜若内心的波动。现在他又感受不到自己的意念,显然更加不符合血契的性质。 但,杜若的洞彻能力是怎么一回事呢? 子虚掐指细算,无奈毫无结果。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正要进去。忽然就愣住了。杜若正站在屋中。脸山的委屈还没有褪去。子虚脱口道:“你怎么在这里?” 杜若满脸不高兴:“不是你叫我上来的吗?” “……”子虚感觉自己要疯了。就算她前情尽忘,记忆全失。可千万年来从来没有那一刻想现在这么懊恼的。她昏头了才给杜若那一滴精血。现在好了,血契已成。从今往后,自己在杜若面前…… “天呐,天呐……”子虚抓狂。虽然她光明磊落,虽然她不需像凡人那样吃喝拉撒睡,但是,她是个女子啊。需要有一点自己的隐私好不好。现在有个跟她肚子里蛔虫一样的杜若。想想就浑身难受,无所适从。 她手掌一翻,原本放在楼下的葫芦立刻出现在手里。另一只手捏开杜若的嘴,拿着葫芦就往里倾倒。她甚至怀疑,以前自己时不时给杜若浇浇寂灭之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杜若一双墨黑的眼睛望着子虚,目中满是伤感。乖顺的张着嘴,等着那能让自己忘尽一切的浆液流进口中。好像这样的事,已经做了不知多少次,熟稔的很。 子虚的目光触及杜若眼中的伤感,心头莫名颤抖。停下倾倒的手,问道:“你很难过?” 杜若目中的水光再此溢出。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 子虚收回自己的手。忽然有些胆怯,不敢直视杜若的面庞,转身就要离开。 “子虚……”杜若忽然大叫了一声,像困顿了许久的野兽奋力挣脱了禁锢,冲过去一下子将子虚抱进怀里,叫道:“我不让你走。永远不让你走。” 子虚回身,毫不犹豫将他抽翻在地,喝道:“放肆。”一股无形的威压,铺天盖地展开。整个客栈都颤抖起来。 杜若挣扎着起来,奋不顾身的再次扑过来:“我不管。我独自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片空旷的天地间。等了一年又一年,却等不来那个可以为我停留的人。既然你不肯驻足,那就带我走。” 子虚根本不听他说,抬手又是一鞭。九龙鞭无影无形,打在身上,直击灵魂。其痛不言而喻。人神妖鬼,能承受住这根鞭子挞责的几乎没有。 两鞭下去,杜若已经奄奄一息。子虚居高临下,睨视着倒在地上的他,冷冷问道:“你还要跟着我吗?” 杜若咬牙,挣扎着,固执的向她爬去。子虚愤然抬起手来。这一鞭下去,杜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只干净的大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子虚,你疯了?” 子虚一下子挣开那手,转头对上宇清平的脸:“不要多管闲事。” 宇清平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愿意管你?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子虚愣住:“什么男人?” “祖容。”宇清平看着她:“这个名字,你不会真的忘记了吧?那十世姻缘呢?你也忘了?既然忘了,为什么打杜若?不是因为他长的像祖容吗?” 子虚退了一步,铺天盖地的威压顿减。她木然的转看向杜若:“你说他长得像祖容?” 宇清平上前将杜若扶起,给他疗伤。但是,九龙鞭打过的伤是从灵魂中一直伤到皮外。宇清平费了好大功夫也不见杜若有任何起色。他把杜若放到床上。冲着子虚怒吼:“看看你干的好事?现在可满意了?” 子虚直直望着他,丝毫不理会他的怒火,问道:“祖容是谁?” 宇清平怒极反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指着子虚连声道:“好,真好。你竟然不记得了。那我就告诉吧。祖容原本是昆仑之虚的主人。负了你十生十世。可笑你为他生,为他死,为他流放自己的心。” 宇清平抹去脸上笑出的泪水:“忘了告诉你。我先前说错了。不是杜若长的像祖容,是祖容长得像杜若。是祖容偷了杜若的模样来接近你。利用你。以达到他称霸宇内的目的。你以前总说我笨,傻傻的供人驱使。其实你才是最傻的那个人。除了祖容,别人的好你一点儿也看不见。” “我忘了。”面对宇清平的控诉,子虚忽然平静下来。那个祖容,她从迷失在须弥之虚的山魅口中听过。但时至今日,一点儿印象没有。没有印象,也就掀不起任何波澜。 她向床榻走去。宇清平紧张的护在杜若面前:“你想干什么?” 子虚一下子把他挥开,伸手抚过杜若身上的伤痕。手掌过处,恢复如初。她把杜若扶起来,说道:“我没有要走,只是心里烦,想下去喝酒。” 杜若喜极而泣:“那就好……” 宇清平鄙夷道:“看看你有一些儿男儿的骨气没有,怪不得当年让那个冒牌货顶替了位置呢。” 杜若咬住下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垂首不语。 宇清平越发看不下去,甩袖离开了。 “好啦,别这样。”子虚拍了拍杜若的肩膀:“别听宇清平瞎说。你其实很好。刚刚的事,是我不对,不该冲动打你。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不用,不用。”杜若急忙摆手:“是我有错在先。我不该亲你,更不该抱你……” 子虚伸指压住他的嘴唇:“以后不要再提就是。” 杜若眨眨眼睛,表示明白。子虚这才收回手指:“以后我们都好好的。” 杜若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又生生打住。子虚笑道:“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杜若鼓足了勇气,问道:“你为什么不生明觉的气?”后面的那句‘明明是他先亲你的。’没敢说。 子虚一个眼刀甩过去,杜若立刻噤声。嘟着嘴道:“你让我说的。” 子虚真的又想扶额。这个杜若,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为了避免他日后纠结,以至产生心魔。子虚直能斟酌着词语给他解释:“明觉只是模仿你和茵茵。” 杜若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表示理解了。自此他得出一个结论,凡是模仿别人的,子虚就不会生气。所以说,教育孩子真的不能像子虚这样马虎,实在是害人匪浅。 56、心慌 子虚和杜若走下楼的时候,玄荆已经回来了。刚刚的震动没有人比玄荆更清楚,那是子虚发怒了。见俩人一前一后相随着下楼,这位无聊的山神立马露出堪比市井妇人一般的八卦眼神。不过子虚完全不在意那眼神就是了。但杜若显然有些受不了。在玄荆眼神的攻击下狼狈不堪。一张玉面红成大苹果,扭捏的都不知道走路先迈哪只脚。 他越是这样,越让人猜疑他刚刚到底做了什么,惹得一向水火不浸的子虚发了大怒。 杜若直觉的如芒在背,在客栈里实在呆不下去,就借口迎客跑了出去。 冷风一吹,这才冷静了一些。只见一个年轻的女子,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袱,迎着风走来。看见杜若,姣好的面容笑成一朵花儿一般,问道:“这位小哥,前面可是家客栈?” 杜若被她笑着这么一看,刚刚恢复正常的面皮又烧起来,说道:“是。” 女子俏生生站着,又笑了笑:“有劳小哥给带个路。”端的是风情万种。 杜若垂了头,避开那女子的目光:“请。”转身在前面引路。女子跟着他娉娉婷婷走着,问道:“小哥,你是这客栈里的什么人?” “跑堂的小二。”杜若低垂着头。 女子看他窘迫的厉害,笑道:“我又不吃人,你怎么不敢看我?难道我丑的不能看?” 杜若摇摇头。将她带到厅堂里。 女子打眼一扫,满意道:“收拾的还挺干净。” 杜若公事公办:“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女子道:“也住店,也打尖儿。有素菜包子来两个。我这一路走来,可是饿坏了。” 杜若去取了两个包子,送到女子桌子上。女子边吃边道:“这两天,可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单身公子路过?” 杜若对凡人的年岁一向不留心。闻言想了想:“没印象。” 女子笑了笑,不再言语。专心吃自己的包子。吃完了,去到柜台前开了房间。又吩咐杜若送些盥洗的热水上去。杜若应了,跑到后院儿去找狐三娘。要洗澡的木桶和热水。 玄荆向坐在门口的子虚凉凉道:“你放心让杜若上去送热水?” 子虚没有说话。刚刚那女子是条蛇妖。蛇性淫。杜若长得形容俊美,本性纯善。对于别的妖类来说是最佳的补品。让他独自去送水,确实有点儿羊入虎口感觉。但,踏进这家客栈,就是进了子虚的地盘。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之中。 玄荆自讨没趣,有几分怏怏。他知道自己不是子虚的对手,可总是忍不住挑衅。或许,他天生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总想挑战比自己强的人。只是遇上子虚后,许多时候都无力可使罢了。 杜若搬了浴桶上楼,送进那女子的房间。转头又去送水。 子虚听着他来来去去的脚步声,莫名有些倦怠。伏在桌子上,闭目小憩。恍惚间,她看见那蛇妖身披轻纱站在杜若面前。有些痛苦的扭动着柔软光滑的腰身。 杜若走近了一步,一手扶住那女子的肩膀,一手伸到她腿弯处,小心翼翼将那女子抱了起来。子虚心头一颤,睁开眼来。望着门前的道路发呆。 楼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杜若脚步匆忙的跑下来,来到子虚面前。小心翼翼的望着她的脸,问道:“你怎么了?” 子虚回过神:“没什么。你忙完了?”身体依旧趴在桌子上没动。 杜若在她对面坐下,眼睛对上她的眼睛。咬着下唇。许久才轻轻说道:“刚刚我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 子虚摇头:“没有。” 杜若凝眉沉思良久,但最终心头一片茫然。初入红尘的他虽然能体察子虚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但是他生平所见不过是空旷的天地,单纯入一张白纸。并不能理解那些感受代表着什么?所以,根本无从琢磨子虚的心境。 傍晚时分,石守信卖货归来,照例到这里歇脚。不知不觉,他已经算这里的常客了。这家客栈距离石山县并不远,步行的话,也就一天的路程。以前没有这条路和这家客栈的时候。石守信都是在前面一个村子歇脚,第二天再启程往各处卖货。 现在还是那样,不过回来的时候就不再去那个村子了,而是选择住在客栈里。毕竟傍黑的时候独自赶路还是有些胆怯的,不如早些投栈踏实。 今天,石守信本来打算往更远的地方去。没打算傍晚的时候回来。谁知走到一半,遇见一个赶车的问路。还许给他一百钱的领路钱。这好事哪里找去? 石守信就乐颠颠的答应了。那人要去石山县,途中必然经过这家客栈。石守信自然而然就把他领到客栈里来了。赶车的也没说什么。这个年头,妖邪横生,一般人还真没人敢走夜路。 这辆马车可比先前钱美娘仨人赶的牛车高级多了。雕花的窗棂,覆着锦缎的宝盖。前面驾着两匹高头大马。赶车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面色红润,双目神采奕奕。身上穿的虽然是粗布衣衫,可浆洗的干干净净,收拾的整整齐齐。看样子不像是寻常农户。 果然,那老汉停住马车。冲着车厢内躬身道:“夫人,这里有家客栈。下来歇歇脚吧。” 车厢内传出一个妇人的声音:“好。” 那老汉打起车帘。从车内出来一个妇人,一头鸦羽梳的光滑整齐。上面戴着两三件点翠的首饰。衬得肌肤似雪,面日满月。稍一抬头,露出秋水般的一双明眸,盈盈含在眼眶中,似乎要溢出来一般。鼻梁挺翘,唇似樱桃。两颊丰腴,身段婀娜。内穿鹅黄色的衣裙,外罩杏仁色比甲。往车前盈盈一站,竟然看不出年龄来。 妇人下了车,却不急着进店。转身向车内温声道:“宝郎,来,下车了。”从车内牵出一个男子来。 那妇人已经如同明珠玉露一般的美貌,这男子长得容颜也是甚好。 杜若容颜出众,风华天成。这男子往那里一站,模样儿丝毫不比杜若差。只是,这个男子眼神空洞。任由那妇人牵着往客栈里走,跟毫无知觉一般。 以往,无论是人神妖鬼,来到这里。玄荆都是好不惊诧的。因为门前的不归路连同三界六道,来个什么玩意儿都不稀奇。但是,今天这两人进来,玄荆破天荒的抬头审视了一眼,连露出讶异之色。 玄荆虽然没有子虚的神通,知晓天下间万事万物的源头,可那双眼睛好歹也看穿过几万年的春秋。可是却看不透这二人。看骨龄,那妇人已经六旬开外。在凡人中应该到了人老珠黄的年纪。就算保养的好,也遮挡不住岁月留下的痕迹。可是这妇人却明媚如三月的春光,娇艳似含苞的蓓蕾。比十八九岁年轻的女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也就算了。世间大了,总有那么一个两个例外的。这妇人再怎么显年轻,也不过是个凡人。最令人诧异的是那个男子。他虽然会走,会动,可分明是个死了很多年的死人。身上却一点儿死气都没有。倒好像是魂魄走丢了一般。 要是带着他的是一个修士,或者别的什么身份特殊的人。这就并不奇怪。因为世间有许多门派会用尸体炼制傀儡之类的法器。可偏偏带着他的是一个凡人妇人。以玄荆的修为,丝毫看不出那妇人有什么特别的。这男人身上也看不出被人炼制过的痕迹。这可奇了怪了。 玄荆百思不得其解。杜若拿了那妇人给的银子,来柜台前领了房间的门牌。将那二人引上楼去了。留下那赶车的车夫在楼下等着饭菜。 玄荆用神识扫了那车夫一遍,还是毫无头绪。不由将目光投向子虚。这才发现子虚旁边不知何时坐着一个光脑袋。 明觉自从上次挨打之后,很少到前面来。这会儿不声不响的出来,还坐在子虚身边。要是没原因才怪。 玄荆走过去,把明觉往一边挤了挤,问道:“你怎么舍得出来了?”他是坚决不会承认,自己看不透刚来的这俩人的。 明觉有一样,在玄荆看来特别气人。那就是跟子虚一样,不搭理他。子虚也就罢了,玄荆惹不起,明觉小和尚也这样。就让玄荆有些不能忍。他见小和尚不言语,心里不由来气。伸手给了他一个暴栗:“问你话呢?又哑巴了?” 明觉捂着被打疼的脑袋,皱着眉不悦的望着他:“别捣乱。”那语气,跟个大人训斥孩子似得。 “长本事了还?”玄荆瞪眼,两道鹰眉飞起。 明觉见状,大眼睛一弯,立刻做出一个笑脸:“别恼,别恼,我和你说着玩儿的。”这小子自打妖性显露,越来越没有和尚样儿。一点出家人的凌然正气都没有,乖滑起来毫无骨气可言。 子虚心中默念:“阿弥陀佛。”暗暗替佛祖感到丢脸。 玄荆不是来寻小和尚不自在的,自然好说话的很。见台阶就下,问道:“怎么想起到前面来了?” 明觉笑眯眯道:“这不是看杜若一个人忙不过来吗。” 玄荆信了才怪,抬手作势又要弹他的光脑袋。明觉急忙抱住头叫道:“我说,我说。” 玄荆这才放下了手。自然而然的拿起酒壶给子虚空了的杯子里倒满酒。子虚冲他点点头:“多谢。” 玄荆不以为然,眼睛望着明觉。 明觉苦着脸,连有些婴儿肥的下巴都跟着皱起来了。说道:“说出来你也不会信。我就是莫名其妙的觉得心里憋闷的慌,很烦。就出来了。” 57、一日为师 玄荆看他不想说谎,转而把目光投向子虚。 子虚正要开口,忽听楼梯上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是那妇人独自走了下来。大约是小和尚的脑门儿太光亮,招人眼球。那妇人一眼就看见了他。走过来单手合十,略施个礼:“小师傅好。” 明觉下意识双手合十回礼:“阿弥陀佛。施主误会了,我不是和尚。” 妇人讶然,片刻莞尔一笑:“小师傅真会说笑。” 明觉一本正经道:“我真的不是和尚。” 妇人把闻讯的目光投向旁边的玄荆和子虚。玄荆点头:“他这辈子还真不是和尚。不过,以后会不会出家就不知道了。” 妇人顿时笑起来:“这位先生说话好逗。难道还有人知道上辈子的事情吗?能过好这辈子就不错了。” 玄荆看了看子虚:“也不尽然。”眼前这个人,不就可以洞察万事万物的前情往事吗?可惜,她自己的反而全忘了。 妇人顺着玄荆的目光,虚虚打量了子虚一眼。见是个面目普通的年轻女子,当下也没放在心上。走到先前挑好的桌子前施施然坐下,等着开饭。 玄荆望着子虚,有几分幸灾乐祸:“没想到啊,你也有被人蔑视的一天。” 子虚一笑:“人不犯我,天高地阔。人若犯我,寸步难移。做好自己,管别人怎么看做什么?” 玄荆点头,向她伸出大拇指。语气里却全不是服气的意思:“我会替你急着今天的话。” 子虚一笑,想要接着喝酒,发现酒杯空了。玄荆见了,再次替她斟满。起身道:“你慢慢喝。”回自己老地方去了。 明觉看着他离开,说道:“红果今天一定不在。” 子虚反问:“何以见得?” 明觉道:“红果要是在,玄荆不会有心情想别的。他刚刚明显是想问什么的。” 子虚笑了笑:“你这辈子,比上辈子机灵了不少。”乍一听,像是夸人。但仔细一想…… 明觉鼓了鼓腮帮子,到底没有反驳什么。上辈子的事,谁知道什么样子呢。他取下颈上降魔钱,跟拿着手串一般,一颗颗数着,口中默念起经文。 别的和尚念经用菩提珠,他用道家的降魔钱,倒是别致。 “我回来了。”陆红果人还没进来,声音已经传进来:“阿虚姐,你看我今天捡到了什么?” 子虚笑问道:“什么?” 陆红果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此刻肩膀上还依靠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浑身血迹斑斑,头发披散下来,看不清长相。她看见坐在门口念经的明觉,叫道:“小和尚,快来帮忙。” 明觉睁开眼,望着她:“帮忙可以,不过以后这串降魔钱就是我的了。你不许再跟我讨要。” 陆红果反唇相讥:“我跟你要,你还了吗?” 明觉大眼睛一弯:“那你是答应了。阿虚作证,可不许反悔。” 陆红果道:“反悔是小狗。” 明觉把降魔钱往脖子上一挂,抬脚走了过去。别看他个头小,身高直到了成年男子肩膀。可是他天生是个饭桶,吃得多,力气也大。把那男子往肩膀上一抗就转回客栈里。 问跟在后面的陆红果:“放到哪里?” 陆红果不假思索:“先放我房间里。” “不行。”话音未落,玄荆便出言打断:“孤男寡女,不方便。” “你管我?”陆红果和玄荆名为师徒,现实中不亚于宿世的冤家。动辄吵闹。陆红果在玄荆面前就跟一个随时乍刺的刺猬一般。 玄荆阴沉了脸色,对于这个不识好歹的徒弟。他已经后悔到肠子都青了。真不知道自己当时那根筋搭错了,竟然收她为徒?真是时时步步操不完的心啊。而且,这不识好歹的徒弟还不领情。他也懒得费口舌。走过去,从明觉手里接过那青年人,夹在腋下就往客栈外走。 陆红果见状,急忙阻拦:“你想干什么?”但是,就凭她一个半吊子捉妖师,根本拦不住守山大神玄荆。玄荆轻而易举的就拨开她走到了门口,跟扔破烂儿似得,毫不犹豫就把那青年人扔了出去。 那人摔在地上,低低的闷哼了一声就没了动静。显然昏厥过去了。 陆红果顾不上和自家师父斗气。急忙忙就要过去查看那年轻人的情况。却被玄荆一把拉住,喝道:“不许去。” “为什么?”陆红果不服,使劲挣扎。 玄荆一语不发,拖起他就往后走。陆红果大叫:“姓玄的,你放开我。你又不是我爹,凭什么管我?”她挣扎着,甚至试图用脚去踹玄荆。 玄荆大怒,几万年来,还没遇见一个晚生后辈敢这样对他叫嚣。不教训,这丫头还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当下手腕一翻就把陆红果拍到了桌子上。扬起巴掌‘啪啪’就往她屁股上打了好几下,喝道:“还敢不敢这么目无长上?” 陆红果性烈如火。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打屁股,这份羞辱怎么能受。气得破口大骂:“姓玄的,你不是人。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玄荆闻言,怒火更炙。举手又要打。明觉曾经被子虚打屁股,见状下意识的捂住了眼睛。心里替陆红果默哀。不知道这下陆红果多少天不能走路。 忽然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这位先生,且住一住手。” 明觉岔开手指缝往外看。只见那妇人站了起来,走到闹得正凶的师徒面前。向着玄荆微施一礼:“先生可否听我一言?” 玄荆本来怒火冲天,此时对上那妇人温和的笑脸,反而不好发作:“你说。” 妇人从玄荆手掌下拉起陆红果,拿出手帕温温柔柔的给她擦气红了眼角。本来大呼小叫的陆红果这时反而温顺的像只小猫。由着她擦。眼泪扑簌簌往下只掉。 看得玄荆心头一软,火气消了大半。 妇人向玄荆道:“小孩子不懂事,设或哪里惹动先生生气。下来了,慢慢教就是。” 玄荆点头:“多谢提点。”心里也有些后悔打了陆红果。但是心里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依旧板着脸,向陆红果道:“以后别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都往家里捡。” 陆红果赌气转过身,不理他。 玄荆不由又要发火:“说你是为你好。你还小,不知道世间的险恶。须知,一个小姑娘家,第一不能沾惹的就是男人。” “我沾惹谁了,你这么诬蔑我?”陆红果刚刚平息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女孩子的名节最重要,怎能容忍别人乱说。别说是师父,就算是亲爹都不行。 妖和人是有本质区别的。在妖的世界里,所谓名节,淡如浮云。玄荆又是被抽去妖骨,拘禁在须弥之虚两万多年之久的一个大妖。所以,陆红果的发飙,在他眼里就是无理取闹。在妖界,大妖对于低等阶的妖有着绝对的控制权。玄荆做了许多年的妖王,那种霸道早就深入骨髓。要不是身在须弥之虚,处处受制。就陆红果这样敢跟他叫板的小小凡人。他早不知碾碎多少了。 此时面对陆红果的叫嚣,他却无可奈何。可以想象这个过气的妖王气成什么样。只见他的脸色都变了。要不是子虚忽然虚虚一眼望过来,只怕本相都要露出来。 他一把将陆红果拎起,走到客栈门口,指着昏厥在门外的陌生男子怒道:“你说你沾惹谁了?这是个什么东西?” 陆红果性格暴烈,虽然被玄荆拎在手中,毫无反抗的能力。可气势丝毫不减,叫道:“就算我和他有什么,又关你什么事?” 玄荆怒极反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既然拜在我的门下,就得服我管教。” 陆红果反唇相讥:“不是我非要拜你为师,是你逼迫的。” 玄荆闻言,羞恼至极。陆红果说的不错,确实是他自己逼迫人家为徒的。但转念一想,那又怎样?不管当初什么原因,陆红果这一辈子都跑不出是玄荆的徒弟这件事。小孩子,该管教还是要管教。要不然日后做出贻笑大方的事来。别人不会说小孩子不遵教诲,只会说他这个当师傅的教导无方。 玄荆想到这里,怒道:“我不管以往如何,只看眼前。你既然承认我是你师父。无论如何我都要管教于你。从今天起,给我闭门思过去。什么时候想明白自己哪里错了,什么时候出来。”不由分说,拎着陆红果上楼,当真把她关进房间里去了。 那劝架的妇人见此情景,不由轻轻摇头:“这师徒俩,针尖遇上麦芒。”从容的走回自己桌前,举筷正要用餐。忽然想起什么。又起身向客栈门口走来。看见地上昏厥的那个小子,转头呼唤自己的车夫:“孙二,去看看那孩子怎样了? 58、到嘴的鸭子 车夫闻言,走了出去。伸手在那小子鼻端试探了片刻,说道:“夫人,还活着。” 妇人转头看了看厅堂里不多的几个人,最后目光落在杜若身上,问道:“我想帮帮这个孩子,不是贵店可否方便?” 杜若把目光投向子虚。子虚轻轻点了点头。 妇人看在眼里,命车夫把那小子扶进来。杜若看见了,急忙跑过去帮忙。和那车夫一起,把那小子抬到了楼上房间。 妇人向子虚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这才走回桌前用餐。 杜若从楼上下来,走到子虚身边,轻声道:“那人的伤势有些严重。” 子虚一笑:“没事。只要他胸中那颗桃子不碎,死不了的。” 杜若闻言,有些不解。小和尚却恍然大悟:“是青龙。” “什么青龙?”杜若的化身是后来修出来的。先前的事都忘光了,自然不知道青龙是谁。 小和尚道:“青龙就是刚刚你抬上楼的那小子。” 杜若还是有些糊涂,问道:“莫非你们先前认识?” 明觉点头:“自然认识。只是那小子和你一样健忘,不认识我们就是了。”杜若挠挠头,发现果然不记得很久以前的事。他看了看子虚,又看了看子虚手边的葫芦。喝了寂灭之水,要是能记得以前的事就怪了。这实在和健忘不健忘没什么关系。 这时,石守信凑了过来,神秘兮兮道:“我去卖货,发现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于是,几人的神思都转向了他。 石守信道:“我先前经常去的一个村子忽然不见了。” 别说杜若和明觉了,子虚都觉得奇怪:“别是你记错了吧?” 石守信笃定道:“绝对记不错。上次我去的时候,那村子还在呢。一个大娘还赊了我两把棉线。说好了再去的时候给我。可是,我再去的时候。明明还是那山,那水。可道路到了村子原来在的地方就断了。那里别说村子了,连一块砖头都看不见。就跟荒芜了好几年的山沟沟似得。”石守信说着,打了个寒颤:“别是先前见的都不是人吧?” 杜若和明觉听了,纷纷把目光投向子虚。子虚半垂着眼睑,旋即又抬起,向着石守信道:“肯定是你记错路径了。” 石守信摇头:“怎么可能?我记得真真的。那村子叫大杨庄,村口有棵老大的杨树。不信改天我带你们去看看。” “好啊。”子虚点头:“咱们一言为定。” 又说了几句闲话。石守信因为是熟人。子虚念他辛苦,就让他去杜若的房间休息,不收店钱。反正玄荆今晚没心情回房间,空着也是空着。 那妇人这时也吃完了饭。杜若自去收拾。明觉这才问道:“阿虚,你说你要去看看大杨庄为什么消失?是真的吗?” 子虚道:“自然是真的。” 明觉的表情很奇怪,袭击中搀杂着不可置信。问道:“你要入世?” 子虚望着门外黑暗下来的夜空:“红尘之门既然开了。我坐在这里和出去走走有什么区别呢?宇清平说的不错,我是不应该逃避的。” “宇清平?”明觉蹙眉,片刻想起这个人来:“你是说混沌兽。他跟你说什么了?” 子虚沉默了。就在明觉以为她不打算说的时候。她开口道:“他说,有个叫祖容的人,负了我十生十世。我因此而自暴自弃,锁闭了须弥之虚。” 明觉讶然:“你?为了一个男人?”那样子,明显不信。他虽然转生妖胎,上辈子的事不记得了。可本能认知还在。须弥之虚什么地方?那是永恒之地。天上地下,人人求而不得的终极大道。 为什么求而不得?因为掌管那里的是最最铁面无私的子虚上神。无论人神妖鬼,就算脱出三十三天之外,拥有万年不灭之金身。总脱不开和身边事物千丝万缕的关联。有了关联,便有了因果。有了因果,便不能真正的了无牵挂。那么等待着的,也就是那条不归路,和不归路尽头那不可测的尘缘故事。 而唯一可以脱开这一切的,只有掌管着终极法度的子虚上神。故而,宇清平说子虚为了一男人锁闭须弥之虚,明觉是不相信的。 门外夜色渐浓。星辰渐次璀璨起来。明觉站起身:“天不早了,该去休息了。” 子虚淡淡道:“你先去吧。” 明觉向门外望了望,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自己回后面去了。 杜若给楼上送完热水,看看天色,准备关门。子虚道:“再等等吧。” 杜若点头:“好。”他还不懂得探究和拒绝。 “祖容……”远远的,山魅的声音再次传来,在耳边回荡。 子虚默默地听着,看着山魅的身影在门外飘忽寻觅。然后退入雾霭中。随着雾气一同消散到须弥之虚的深处。 杜若突然道:“我很想知道,祖容是谁。” 子虚一笑:“我也是。” 两人相对而识,各自莞尔。杜若伸手拿起桌上的酒壶,作势要给子虚斟酒。子虚伸手压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竖指在唇边:“嘘……”向门外使了个眼色。 杜若领会,轻轻把酒壶放回桌上。转头向门外望去。只见夜色中有一个黄色身影飘忽而来。停在客栈门前。原来是个身穿浅黄色衣裙的年轻女子。面容晦暗憔悴。 杜若看清那女子的面目,忽然愣住。这女子和先前到来的那个单身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女子呆滞的目光在杜若的注视下转了转,身形一晃,忽然就到了杜若面前。把杜若惊了一跳,一下子站了起来,结结巴巴道:“你想干什么?” 女子凑近杜若的面前:“你看得见我?”声音冰冷刻板。 杜若下意识往后退:“你那么大个人站在我面前,我自然看得见。” “那你帮我传话。”女子又逼近一些,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 杜若再次后退,后背贴到了子虚的臂膀:“这位大姐,你别离我这么近好不好?你坐下,咱们好好说话。” “没时间了。”那女子更进一步:“你快去告诉周瑞。让他快跑。那个妖怪和他娘追来了。” “好。”杜若点头。周瑞就是先前独自来投宿的那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住进来后,除了第一餐在厅堂里吃的,后面都是让杜若给他往房间里送。 杜若快步去了。那女子望着他的身影,呆呆站着跟泥塑木雕一般。 子虚也不管她,半眯了眼睛小憩。脑海里顿时出现了杜若的身影。 杜若上了楼,刚走了没几步。旁边房间的门一开,年轻的女子闪了出来,一副惊恐的样子道:“我还以为有坏人在门外,原来是小哥儿你。可是吓死我了。” 杜若单纯,说道:“姑娘尽管放心,我们这里没有坏人。” 女子翻个好看的白眼,半嗔道:“那谁知道?我一个单身女子,总是有些不放心。”换了别的男子,看见这样娇滴滴,风情万种的女子,只怕早就心帜摇摆。顺着这话头往上爬了。 可惜杜若是截笨木头,听不出,也看不懂其中关窍,只是憨憨的保证:“姑娘只管去休息,绝对没事。” 女子眼波一转,双手捧着胸口,咛嘤一声软软向下便倒。杜若不辨真假,本能的伸手搀扶。那女子借机将整个身体偎入杜若怀中,轻蹙娥眉,微张樱口,习习喘息道:“哎呀,我的老毛病犯了,胸口难受的厉害。” 杜若着起急来:“这可怎么办?” 女子道:“你将我扶进屋去,歇一歇就好了。” 杜若这个傻妖,当真要扶着那女子回房。无奈,那女子做得一手好戏。浑身软绵绵跟没有骨头一般,直往地上滑。扶都扶不住。只把杜若小妖急出一头冷汗。 好不容易半扶半抱,将那女子弄到床上。那女子蜷缩起身子,一副喘不上气的样子。杜若惦记着给楼下那女子传话的事,可也没法扔下这个女子不管。急得直转圈。 那女子虚弱道:“你过来,帮我柔柔就好了。” 杜若傻傻问道:“揉哪里?” 女子直要气死过去,天底下竟然有如此木讷之人,白瞎一张好皮囊。不过,她自信有迷惑众生的本领。自然不觉得自己拿不下眼前这个小傻子。 更何况,这小傻子身上散发着一股诱人的清华之气。比寻常男子的精元还要令人欲罢不能。到了嘴边的肥肉,傻了才会不吃。 她装作虚弱的样子,将鼓胀的胸膛挺了挺:“这里……” 杜若单纯,心中毫无男女大防。闻言果然把手伸了过去。就在他的手快要伸到那女子胸膛上的时候,忽然心中一震。回头向外面望了望。因为他似乎感觉到子虚平静的心湖起了波澜。但那漾动也只是一瞬间,快的让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女子见他忽然愣住,顿时有些着急。牵住他的手腕,一下子按在自己胸膛上。 杜若被手底下的触感引回神思。不知为何,心底深处忽然升起一种陌生的感觉。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女子翻动美目,嗔道:“快揉啊,我难受死了……” 杜若应了一声,果然认真的揉动了几下手底下的柔软。问道:“可好些了?”他皮囊甚好,天生有一股绝尘的气息。不说话时,很是冷峻。但是,这样温声细语时,少有女子能抵挡他的魅力。 女子的目光已经迷离起来,但还没忘了自己的目的。轻轻喘息道:“不要停……” “哦。”杜若心无半点杂念,单纯的以为自己实在帮人。要多听话有多听话,要多认真有多认真。 女子抑制不住情动,身体渐渐扭动起来,两颊绯红,气喘吁吁。拉着杜若的手伸进自己的衣襟中,辗转抚摸。嗓子里忍不住发出低吟。 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忽然抓到杜若的衣襟,迅速钻了进去。迫不及待的寻找着什么。 杜若见她非但不好,反而看着更严重起来。急道:“我还是去找子虚问问吧。”在他心中,子虚就是依靠。所以很自然就想到了她。 “不……”蛇妖怎么会让到了嘴边的鸭子飞了。揉身而起,一下子将杜若扑倒在床上。滚烫的脸颊贴着杜若玉白的颈项厮磨,喘息道:“我热。用你的身体给我降降温就好了……”一双娇弱无骨的手,在杜若身上游弋。 口鼻间深深呼吸着杜若身上散发出来的清甜。 杜若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任凭那女子将自己的衣衫拉开…… “吼……”忽然一声巨吼传来,将蛇妖的欲火惊的霎时间烟消云散。惊慌失措问道:“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59、纸糊的伪装 杜若摇头:“不知道。”他连宇清平的真身什么样儿都没见过,自然听不出他的声音。看蛇妖比先前好了很多。这个傻小子推开她起身:“你没事就好了。我先走了。” 混沌有上古神兽之称,他的一声吼,足以震慑整个妖界,更何况这小小蛇妖。那还有采补的心情?只得放杜若离去。 杜若整理好衣襟,还记挂楼下那女子交待的事。开门出来,往周瑞房间而去。 这家客栈本体是杜若的树枝搭建而成,立根之处却在须弥之虚。看上去只是简单一个敞廊,一边儿是客栈前厅的屋顶,另一边是各个房间的门。但是内中大含玄机。真要走起来,那敞廊永远不会有尽头,客房也就不会有尽头。 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在这里,每个房门后面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所以,就算是近邻的两个房间。也不会察觉到隔壁房间的任何动静。除非里面的人走出来,打了照面。 杜若走到周瑞的房间,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周瑞异常紧张的声音:“谁呀?” “我,杜若。” 周瑞把门打开一条缝隙,让杜若进去。里面的房间是个内外间。外间是个会客厅的样子。字画,宝瓶,精美的家具应有尽有。用一架多宝阁和内室隔开。透过多宝阁的隔断,隐约可以看见里面华美的锦帐。 不过,这些在杜若眼里,都是浮云。他一五一十把楼下那女子交待的话和周瑞说了。周瑞青白的脸色顿时变的煞白,哆嗦道:“怎么办?怎么办?” 杜若完成任务,就要告辞。 “别走。”周瑞一把将他拉住,涕泪皆下,哀求道:“求求你别走。我害怕。你陪陪我。” 杜若不解:“这里又没有危险,有什么好害怕的?” 周瑞紧紧抓着杜若的胳膊,恐惧让他站立不住。整个人直往下滑。别说,跟蛇妖的表演还挺像。杜若照着帮助蛇妖的样子,把他弄到里面床上。安慰道:“你只管好好在这里住着。有子虚在,不会有事的。” “子虚?”周瑞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子虚是谁?她可以收妖吗?” 杜若摇头:“不会。不过红果会,她是捉妖师。” “在哪里,你快带我去见她。” 杜若道:“恐怕不行,她刚刚被她师父关了禁闭。” “那她师父呢?”周瑞面目狰狞的盯着杜若,好像杜若要是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要吃了他一般。其实,他心里怕极了。所有的凶恶只不过一层纸糊的伪装。 杜若纯善,看到他的样子不免有些胆怯。下意识就要远离。周瑞手上的力气却十分的大。紧紧握着他的胳膊。要不是杜若不是凡人,皮肉坚实,只怕要被他掐出血来。 “带我去见他,快,带我去见他……”此时的周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杜若带着他下楼去找玄荆。刚刚走下楼梯。原本呆立在厅堂中的女子忽然向他扑去,幽冷的声音叫道:“相公。” 周瑞还没站稳,就觉得一股阴风扑面而来。下意识抬头,正看见那女子扑过来的面庞。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直直向后倾倒。 杜若的胳膊还在他手中握着,差点儿被他带着翻到在地。好不容易才把胳膊挣出来,伸手一探周瑞的鼻息,已经没有了。 杜若愣了愣,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还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怎么变成一具尸体的。 “相公。”那女子的身影并没有停歇,穿过周瑞的尸体向着楼梯下的角落扑去。只听角落里传来一个男人歇斯底里的哭叫:“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正是周瑞的声音。 杜若看看周瑞的尸体,又看看角落里蜷缩着的身影,更加迷惑。他下意识的用目光去寻找子虚。想要问个明白。门口处却空空如也。杜若一下子惊慌起来,抬脚就往门外奔去。 客栈外的空地上,两个人影对峙而立。一个手中拿着一把冷光闪闪的阔剑,另一个操着一对银钩。 今夜无风,对峙的两人却袍袖鼓起,衣袂翻飞。空气中似乎又看不见的两道强劲气流在盘旋碰撞。 “子虚。”杜若想要去到手握双钩的子虚身边,却被玄荆一把拉住,喝道:“你去找死吗?” 过去玄荆只知道自己不是子虚的对手,并不清楚子虚的实力。今夜算是窥得一斑。刚刚宇清平气势汹汹从楼上下来。两人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宇清平那把阔剑一出,剑气流窜,登时就将玄荆的面颊划伤。几万年来,玄荆头一次遇见这样的强手。 顿时激起他好斗的本性。正打算要出手时。宇清平在剑身上屈指一弹。只听‘嗡’的一声剑啸,仿佛九天龙吟,顿时把玄荆击飞出去。 随即,宇清平阔剑一横,就向坐在桌前的子虚拦腰削去。去势之快,胜似电光火石。 但是,子虚的动作更快。玄荆瞪大眼睛都没看清她怎么就跳到了客栈外面。纤手一晃,左右各多了一柄银钩。银钩一摆,飞身就向宇清平斩去。带起的劲风,刮得玄荆脸皮生疼。 玄荆不傻,知道自己待在这里只会早池鱼之殃。也顾不上什么矜持骄傲,连滚带爬的躲到了客栈屋檐下。等他神魂稍定,那边子虚和宇清平已经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回合。 此时两人相持不下,棋逢对手。就杜若那点微末道行,走过去不是找死是什么? 杜若不管那些,看见俩人打架,急道:“你怎么不把他俩拉开?” 玄荆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说话。这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能拉得开还用你说? 杜若说着,又要过去。却被玄荆紧紧拉住:“消停点把你。” 要是能消停得了,那就不是烂好心的杜若。他被玄荆拉着过不去,但是嘴巴又没被堵上,高声道:“你们别打了。店里出事了。” 子虚和宇清平几乎同时望向他。目中杀机未退,犹如利刃。 杜若被二人盯的,有些说不出话来。还是宇清平先道:“今日且到这里,先不打了。” 子虚双手一晃,收了银钩。一语不发向这边走来。 “阿虚,你没事吧?”杜若有些担忧的望着她。不意走在后面的宇清平冷哼了一声:“她都要把你卖了,亏你还这样对她上心。” 杜若听了莫名其妙。 宇清平恨铁不成钢的剜了他一眼:“真是个傻子。”说完阔袖一甩,大踏步走了。 杜若跟在子虚身后进了客栈。只见子虚伸手一指。躺在楼梯口的周瑞的尸体就自己站了起来。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只是眼神空洞,和先前那妇人牵着的年轻男子有些相似。 想到这里,杜若赫然发现。这个周瑞和那个木偶一般的男子何止神似,长相上也多有相仿的地方。 子虚向墙角纠缠的两个影子道:“你俩稍安勿躁,待我给你们个因缘结果。” 女子闻言,惨笑道:“天道不公,要甚结果?” 周瑞的魂魄乘她不注意,从墙角跑出来,一下子躲到子虚身后,叫道:“救救我,她不是人。是妖。是吃人的妖。” 女子凄然的看着他:“相公,常言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我已经不在人间,可也没有做过危害你的举动。你为什么对我避如蛇蝎?”说话间,流出两行鲜红的血泪。 周瑞叫道:“看吧,看吧。她真的不是人。她要害我,要吃我,快救救我。” 女子哭道:“相公。你只知道我不是人,岂不知你自己现在也不是人了?” 周瑞大叫:“你胡说。” 玄荆伸手将他从身后拖出来,将他推到他自己的尸体面前。周瑞顿时愣住。许久抱头大叫:“不……”声音尖削,直冲九霄。要是生人断然发不出这样的声音。 “我没死,我没死……”周瑞的身影忽然化成一道黑烟,绕着厅内盘旋:“我没死……” 女子泣不成声:“相公,你死了啊。你真的死了啊……” “不……”周瑞盘旋着,忽然掐住了那女子的脖子,将那女子的身体带起来,疯狂甩动:“贱人,你给我闭嘴……” 女子挣扎着,哭叫着哀求:“别打我,我没说谎。别打我……我还怀着你的孩子……” 60、别急 周瑞神智已失,哪里肯听?眼看那女子的身形越来越透明,马上就要魂飞魄散。玄清老道拖着宝剑从后面出来。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退。”指尖一道金光打出。将周瑞打落在地。顿时显出形来。 老道挥剑就要收了这厉鬼。子虚摆手:“且慢。” 老道这才收了宝剑,向子虚和玄荆各施一礼:“这东西实在嚣张,所以……” 子虚明白,道和妖邪向来水火不容。玄清老道按捺不住也是情有可原。厅堂里的动静惊动了后院儿。狐三娘抱着风四季出来看究竟。唯独小和尚没有露面。 狐三娘看看倒在地上的两个魂魄,又看看木偶一般坐在桌前的尸体,市井八卦的火焰顿时熊熊燃烧,凑到杜若身边,问道:“咋回事?” 杜若摇头,他还糊里糊涂,一头雾水呢。 楼梯上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一个摇拽的身影出现在众人是视野里。是蛇妖。 她一脸茫然的望着厅中几人:“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吵?”当目光落到周瑞身上时,顿时胶着住。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臂,幽怨道:“相公,你怎么出门也不告诉妾身一声,让妾身好找……”说话间,目中泌出两粒豆大的泪珠。挂在睫毛上,要坠不坠的样子。颤巍巍煞是惹人怜惜。可惜这里没人吃她那套。她手里牵着的,不过是个空壳。 先前被周瑞掐的几乎魂飞魄散的女子,看见这一幕顿时怒火中烧。一头墨发顿时飞扬开来,双手长出尖利的指甲,嘶喊一声:“去死吧,你这不要脸的妖精。”飞身扑向那蛇妖。 蛇妖目光一凌,哪还有楚楚可怜的样子。口中‘嘶’的一声,喷出一口灰色的烟雾。 狐三娘急忙捂住风四季的嘴鼻,同时闭气,提醒杜若:“有毒。” 那毒物扩散开来,沾染到那女子身上,立刻冒出腥臭的黑烟。将那女子半边脸灼烧成灰烬。那女子惨叫一声,试图把毒物驱散,但收效甚微。 她凄惨在地上翻滚着,呼叫着周瑞:“相公,帮帮我。” 周瑞被玄清打落之后,就把自己瑟缩成一团。见那女子向自己伸出手来,又是惊惧,又是厌恶:“走开,不要过来。” “相公……”女子大概没想到丈夫会这样对自己,一时间绝望的哀哀痛哭。 周瑞紧紧捂着自己的耳朵,不听也不看。 蛇妖望着地上那女子残破的身形,志得意满:“你求也没用。相公喜欢的是我,不是你。”说到此,忽然意识到什么。看了一眼身边的空壳,又看了看瑟缩在墙角那一团。 “哈哈哈……”地上那女子忽然放声大笑:“他死了,现在和我一样,都是鬼。你不是说他喜欢你吗?再去跟他好啊?” 蛇妖脸上变色:“你别得意,他就算成了鬼,也是我的。” “你的?”女子闷闷的笑,身形飘起在半空中悠悠荡漾:“今天我才明白,他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他是他自己的。他只爱他自己。” 蛇妖看着她,忽然也低低笑开:“你说的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惜你明白的太晚。妄送了你和你腹中孩儿的性命。来吧,到我这里来。我替你报仇。” 女子居高临下看着蛇妖,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你以为我和周瑞一样吗?明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还忍受不了你的诱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靠吸人精元,吞噬人魂魄修炼。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败类。”一旁看戏的狐三娘,忍不住吐出一句。妖精害人,在众生界来说几乎是不变的铁律。然而,人们不知道,在妖界,这样靠害人修炼的。就算是修成绝世大妖,也是被人不耻的。除了用自身实力镇压,永远别想真正俘获众妖的心,成为实至名归的妖王。 这个道理,每个妖都知道。只不过,少有人能抵抗得了掠夺的诱惑。因此,也就造成了万万年来。妖都是害人的这一现象。就算妖界出了几个异类,也无法改变这个现状。不过,这并不妨碍这个在红尘中打滚,成长起来的狐狸精,对眼前这个后来小妖的鄙视。 蛇妖听见狐三娘的话,好整以暇的看了她一眼,吐出两个字:“别急。” 别急什么?傻子都知道。别急着送死。 妖精的本质欺软怕硬。狐三娘也不能例外。这个修行七千年的老妖怎么能容忍一个道行微末的小小蛇妖在自己面前嚣张?把风四季往玄清怀里一松,撸袖子就要上去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败类。 子虚拉住她,笑道:“不用你动手。已经有人收拾她了。” 狐三娘转目四顾:“谁?我怎么没看到?” 子虚把目光投向杜若。 杜若连连摆手:“我没有。” 子虚但笑不语。 蛇妖不淡定了。她原本没把看热闹的几人放在眼里的,打算收拾掉周瑞夫妇二人,再来慢慢消磨这几人。尤其是杜若,很是让她心帜摇动。不开心个十天半个月,怎能对得起他那幅好皮囊? 但是,现在那几人分明就是没把她放在眼里。摆明了是来看戏的。这就让蛇妖有些怒火中烧了。脸色一寒,正要发难。忽然四肢抽搐了一下。 蛇妖一愣,一股酸麻顺着手掌迅速蔓延向四肢百骸。身子一软就匍匐到了地上,显出原形来。原来是一条碗口粗细的斑斓大蛇。这种蛇,在北方十分常见。通常在房屋的基石缝隙里作窝。夏天的时候,为了避暑,会爬到主人家比较阴凉的地方。 人们普遍认为,这种蛇是家蛇。不会去伤害它,它也不会伤及人畜。还能扑捉老鼠,给主人家看守粮仓。千百年来,人蛇相安无事。谁知这周瑞家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连他家蛇都成精,处心积虑的要害死他还不算,还打算吞噬他的魂魄。 “原来是这个东西……”漂浮在半空的女子望着地上的大蛇,表情奇怪。 狐三娘忍不住问道:“你认识这条蛇?” 女子点头:“我嫁到周家后,见过它好几次。我死后更是日日见它在我婆婆房后爬。我还看见,我婆婆拿……啊……”女子说到这里,忽然又发起狂来,呼号着嘶叫:“婆婆拿什么东西喂它来着?我记不起来了,我记不起来了……” “你和你孩子的血肉。”大蛇恶毒的冲她嘶吼,但是声音很低。因为那种麻痹的感觉已经蔓延到了全身。连呼吸头困难起来了。 女子兀自在厅中飘忽呼号,根本没听见那大蛇的话。 狐三娘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蛇妖,虽然和她伤天害理,有悖天道。可到底同位妖类,难免有几分同病相怜。叹道:“好好修行不好吗?落到这个下场,真还不如浑浑噩噩过一辈子的好。” 蛇妖心知自己命不久矣,努力抬头望向子虚:“能告诉我,我是着了谁的道吗?” 子虚微微一笑:“没人害你,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 蛇妖不解。 子虚轻轻吐出四个字:“杜若有毒。” 61、践行酒 “呵……”蛇妖想要在临终之前说些什么,突然发现无话可说。弱肉强食,亘古不变。 “花花……”一声尖叫,撕心裂肺。一个黄色的身影从楼上奔下来。因为走的太急,一下子摔倒在那条花蛇身边。确定那条花蛇真的死了之后。妇人满脸绝望,抱着那条大蛇嚎啕大哭。 瑟缩在墙角的周瑞,看见哭得花容失色的妇人。渐渐舒展开身体。飘飘悠悠站在那夫人面前,痴痴的望着那妇人的面庞。仿佛一个多情的男子,望着自己的情人一般。 漂浮在半空中的女子忽然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只是笑声比哭声还难听。 周瑞恍若未闻,只是望着面前的妇人。他缓缓俯下身,伸出手。想要去抚摸那妇人的脸。可惜他的手从妇人的脸庞上穿过,根本摸不着。 他明显愣了愣,但旋即又露出喜悦的神情。伸出双手,虚虚的顺着妇人的面庞往下抚摸,仿佛抚摸着一件稀世珍宝。 一旁看戏的狐三娘低低骂了一句:“不要脸。”想要转头不看眼前这猥琐的一幕,又有些不舍得。一眼看见傻愣愣睁着大眼的杜若。伸手拍了他一下:“小孩子家家的,凑什么多?还不回去休息?” 杜若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她们可以在这里,自己不可以。他望了望子虚。见子虚半垂着眼眸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长腿一跨,向子虚身边靠了靠。 狐三娘见他去了子虚身边,也就知趣的不再言语。 那妇人就是个凡人,根本看不到只剩下魂魄的周瑞。也看不到空中漂浮的女子,更听不到那女子比哭还难听的笑声。她抱着那条大蛇,哭得伤心又绝望。 那妇人长的十分貌美。如今哀哀痛哭,十分惹人怜惜。要不是她哭得是一条害人的蛇妖,狐三娘早就过去安慰她了。也不知她和那蛇妖之间,有什么故事? 正在狐三娘胡思乱想之际。她忽然眼尖的发现。那妇人一头鸦羽从根部开始变白,霜色渐渐向着发端浸染。她原本饱满姣好的面容,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 狐三娘不由瞪大了眼睛。常听人说,红颜枯骨,没想到真有那种事。 周瑞显然也被妇人的变化惊吓到了,仓惶后退,不可置信的望着那片刻衰老的妇人,失声唤道:“娘……” 这一声‘娘’,顿时让旁观的狐三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周瑞先前对那妇人的神色做为,分明是情人模样。谁能想到,他那个样子对待的竟然是他亲娘? 妇人现在犹如脱水的鲜花,枯黄干瘪。整个人的气息都衰弱下来。狐三娘知道,她这是要油尽灯枯了。虽然她和蛇妖有关联,不见得是什么好人。但是,眼看着一个鲜活明媚的美貌妇人,转眼间变成这幅模样,狐三娘心里多少还是有几分恻隐。 人之气数将尽,阳气不济,便对阴灵敏感起来。 那妇人恍惚中似乎听见儿子的声音。止住了哭泣,睁大一双浑浊的眼睛茫然四顾。这才看见木偶一般坐在桌子前的,周瑞的躯体。顿时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挣扎着起来。扑向周瑞的躯体:“瑞儿啊,你在这里你爹就有救了。真好。” 她迫不及待的撕扯那躯体上的衣服。但她现在垂垂老迈,如何撕得动那锦缎的衣裳。不得已,她将那衣裳的袖子撸起。低头就狠狠咬了上去。 片刻有深红的鲜血顺着妇人的嘴角淌下。不过不是那躯体的,而是从那妇人口中流出来的。 妇人讶异的看着手中被磕掉的自己的带血牙齿,有些回不过神来。忽然,她浑浊的目光转了转。终于发现自己手上的皮肤枯黄松弛。她惊慌的丢到那些牙齿,抬手去摸自己的面庞。摸到的是一张皱皱巴巴的脸。 “不……”她大声惨叫:“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疯狂的在厅堂中东冲西突。使劲的撕扯自己的脸皮。直抓的面庞鲜血淋淋。 周瑞惊恐的看着自己的母亲,再一次把自己缩到了墙角。 妇人毕竟老迈,腿脚不是那么灵活。奔走中一跤跌倒,再也爬不起来。仰面朝天,吼中发出‘嗬嗬’的响声。 漂浮在半空中的女子缓缓把身子凑到她面前:“娘,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人之将死,阳气尽失。多数是能看得见一些阴灵的。妇人惊恐的看着那女子,双手胡乱挥舞着:“走开,走开。” 女子慢悠悠在她面上飘荡:“娘。你说我自到了你们家。勤俭恭顺,可有做过对不起你们母子的事?你们怎么那样狠心。将我活活勒死。就算我有罪,罪不可恕。可孩子是无辜的啊。那是你们周家的血脉,他还没有出生,你们怎么下得了那样的狠手?” “娘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就算要我死,也要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我也不想。”妇人连挥动手臂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躺在地上喘息。她放弃挣扎了,望着眼前的女子,嘶哑着声音道:“如果有一点儿办法,我也不会想要杀了自己的孙子。可是,没时间了啊。” 女子问道:“什么没世间了?” 妇人道:“你公爹生了重病,需要用至亲的血肉精华滋养,才能活命。我也是没有办法啊。百善孝为先,你身为周家的儿媳,为救你公爹而死,是尽孝,有何冤屈呢?” 女子竟然被说的哑口无言。她绕着周瑞的躯壳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缩在墙角的周瑞面前:“相公。你喜欢过我吗?” 周瑞埋着头,瑟缩道:“既然我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顾及的。索性让你死心,不要再纠缠我。我从来不曾喜欢过你。我娶你,就是为了让你给周家传宗接代。” 女子幽幽道:“你也没有喜欢过你前面那几个妻子吧?你喜欢的,是你自己的母亲。对不对?” 周瑞点头,又摇头:“不,你胡说。”身体却颤抖的更加厉害:“我怎么会喜欢那样一个老太婆。” 女子道:“其实,你喜欢谁都不关我的事了。我要走了。唉……”女子轻叹了一声,终是有些放不下,向周瑞道:“不如你和我一块儿走吧。黄泉路上好做个伴儿。” 周瑞只是摇头。 女子无奈,只能独自一人向门口飘去。子虚低低叫道:“姑娘留步。” 女子看向她,笑道:“原来你一直看得见我的。” 子虚一笑,算是承认。把酒杯向前推了推:“喝了这杯酒再走吧。” 女子望着那酒杯中清凉的液体,缓缓流出两行清泪:“我生的卑微,死得糊涂。没想到,临行还有一杯践行酒喝。” 子虚道:“你重情重义,心思纯善,当得这一杯酒。喝完了,好了无牵挂的上路。” 女子俯身向子虚深施一礼:“多谢。”双手十指捧起那杯酒一饮而尽。飘然出门而去。 狐三娘叹息:“也是个可怜的人呢。” 子虚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伸指向地上的死蛇一指,念声:“去。” 那条碗口粗的大蛇渐渐缩小,最后变成筷子长短。化成一道电光,紧跟在那女子身后去了。片刻后,六道轮回入口处传来凄厉的呼号。 没饮寂灭之水的,就算是大罗金仙都难逃业火的焚烧。更别提一个小小蛇妖。造下的业障越多,业火焚烧时的痛楚越剧烈。先前那大蛇死了,并不见有魂魄溢出。狐三娘还以为这蛇没死透呢。现在才明白,子虚这是要它尝尝肉身被焚烧的痛楚。心中不由感叹:“这子虚姑娘,看上去柔润温和,做起事来当真是冷厉无情的紧。也不知道,将来自己要往生时,会是什么情景。” 子虚把目光转向瑟缩在墙角的周瑞。 62、我还能活 周瑞已经被蛇妖的惨叫吓傻了。看见子虚看他,仓皇逃窜:“别过来,我还没死呢。” 子虚摇头:“何必执迷不悟?” 周瑞向着自己的躯壳冲去。他以为,只要自己回到躯壳中,就还能活过来。谁知倏忽一下,就从那躯壳中穿了过去。他如何死心?转身又扑了回来。如此来回几趟,终于不得不接受自己再也无法还阳的事实。站在自己的躯壳旁边,欲哭无泪。 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冲到躺在地上的妇人面前,狰狞道:“都是你害的。你还我命来。” 妇人吃力的睁着昏花老眼,好不容易才看清是他:“瑞儿啊。等我死了,记得把我和你爹装在一口棺材里。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他了。” 周瑞狂怒,吼道:“你眼里除了那人还有谁?为了那个活死人,你做了多少孽?周家满门都让你杀绝了。你让我埋你,谁来埋我?谁来埋我?” 妇人这下听得明白,气得好一会儿喘不上气来:“你这不孝子。我就不该留下你给周家传宗接代。” “传宗接代?”周瑞怒极狂笑:“你是留下我好给你生有着那人血脉的后代,好拿来给他续命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周家一门,上至我爷爷、奶奶,下至我幼弟弱侄,全被你一个一个屠杀。把血肉喂给那条蛇妖,炼出精华用来给那人续命,给你驻颜之用。要不然,你以为这么多年,我为什么从不追查那些人的去向?” “原来你都知道。”妇人喘息着,声音很低。不过,那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衰弱:“你的父亲是周家的骄傲。能为他牺牲,是你们周家所有人的荣幸。” “荣幸?”周瑞冷笑:“那你怎么不把自己杀了?” 妇人道:“我不是周家人,身上没流周家的血。你父亲的病务必要至亲的血肉精华才能治。而且,我也不能死。我要是死了,万一你父亲哪天醒来。找不到我岂不是要痛不欲生?我怎么舍得他难过呢?” 周瑞冷笑:“那你就舍得他高堂双亲?舍得他兄弟、儿女?你祸害了他一门至亲,就不怕他醒来后痛不欲生?” 妇人道:“怎么会呢?有我陪着他,别的都不算什么。你不也亲手杀过自己的儿女吗?也不见你痛不欲生?” 周瑞又怒起来:“我那是为了自保。我要不杀他们,你就会杀我。” 妇人沉重的喘息着,没有说话。周瑞以为,这是默认。叫道:“你以为我一房接一房的往家里抬人,拼命的生孩子是为了什么?我是为了活命。我还没活够,我不想死。” 一旁的狐三娘忍无可忍:“虎毒不食子。你为了活命可以杀自己的亲骨肉,为什么不能杀了你那为非作歹的母亲?你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骂完了一想,不对。她自己是狐狸成精。是畜类。急忙补了一句:“不对,拿你和畜生比,简直是对畜生的侮辱。” 周瑞听见狐三娘的声音,面上露出晦暗之色:“我怎么能对生身之母动手?那是不孝。” “我呸。”狐三娘义愤填膺:“你们这对狗屁母子,少拿孝道说事。我眼睛又不瞎,刚刚看得真真的。你分明是对你的母亲有非分之想。你禽兽不如。不对,你不如禽兽。”狐三娘词穷,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可以形容那对母子的词语来。 那母子还真般配。当娘的,为了自己老公。不惜对至亲骨肉下手。当儿子的,觊觎母亲颜色,甘心拿骨肉开刀。天上地下,如此灭绝人伦的人绝无仅有。更可笑,这两人还都是一口一个孝道。岂不恨煞天下人? 周瑞闻言,顿时变了颜色:“是又怎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耻嘴脸。狐三娘气得就差跳脚了。要是换了玄荆,决计不会和周瑞废话,早把他打得魂飞魄散。可是,狐三娘于市井中,感人气而成妖。虽然活了七千年,可充其量就是个活的时间长了些的妇人。连骂街都不如市井妇人厉害,更想不起来和人动手。 她无计可施,可不代表这里没人能收拾得了这无耻之徒。狐三娘怒冲冲就走到了子虚面前:“阿虚,你管不管?” 子虚笑道:“稍安勿躁。” 狐三娘翻着好看的白眼:“也就你能气定神闲,还笑得出来。我都快被气死了。” 子虚道:“我总得等到曲终,才能决断那人该散往何处?” 狐三娘急道:“这还有什么好看的?他们自己不是已经说的明明白白。” 子虚伸指指向周瑞。 周瑞亲眼看见这个面目普通的姑娘,弹指间送走了蛇妖。蛇妖的惨叫好像还在耳边。这时看见子虚指着自己,顿时大惊失色:“你不能把我送走。我还可以活。我的身体还好端端坐在那里,我还能活……” 子虚笑道:“这些话,你去饿鬼道找鬼王说去吧。”话音未落,弹指一挥。周瑞变成一团拳头大小的黑色雾团,带着一路惨呼,向着六道轮回路口而去。片刻之间,轮回路口路口,烈焰冲天。惨叫大起。 “瑞儿怎么了?”妇人听到儿子的惨叫,挣扎着想要看个究竟。可惜她为保青春,服食生人血肉炼制的精华。如今遭了反噬,已经接近油尽灯枯。挣扎了半天,也是枉然。 狐三娘快人快语:“你儿子已经死了。我们子虚姑娘送他往饿鬼道轮回去了。” “死了?”妇人半天才明白狐三娘话里的意思:“饿鬼道?” 狐三娘现在,对那老的不像样子的妇人一点儿也同情不起来:“是死了。” 妇人忽然又哭起来:“怎么办?瑞儿死了,谁把我和你葬在一起呢?”忽然又想起什么:“叫我的车夫来。我有话交待他。” 这次接话的不是狐三娘,而是子虚:“等会儿天亮了,他自己会来。不过,他恐怕没办法把你和你丈夫合葬。” “为什么?”以妇人对他丈夫的情谊,没有歇斯底里实在有些让人意外。 子虚不是话很多的人。她抬手一招。本来躺在客房里的男子立时出现在了厅堂之中。肤色红润,鲜活如初。妇人顿时看痴了。目中情意缠绵,仿佛十八九岁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因为老迈而浑浊的眼眸都放出令人不敢正视的光彩。 这个男人容貌不俗,和清俊的杜若有得一拼。只是少了些灵性,失了些杜若特有的清华气质。不管这男人好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光凭这幅皮囊,确实有些让女子珍视一生的本钱。只是,为了他,害死满门至亲骨肉,就是丧心病狂了。 忽然,男人的五官开始消融。仿佛春雪融化的样子。一点点儿变成细微的粉末飞扬开来。 63、执迷不悟 妇人看到这一幕,瞪大眼睛,大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浑浊的眼球似乎要从眼眶里暴出来。拼尽全力想要抓住那男子渐渐风化的身体。但显然毫无用处。 他男子的身体如同崩塌的山丘,在一片灰尘飞扬中轰然倒塌。迅速变成一对黄褐色的尘土。不知何时,客栈外起风了。风儿顺着敞开的客栈大门徐徐吹进来,吹起那一丘黄土,又从窗户里吹出去。 转眼间就将地上小小的土丘吹的一干二净,连一丝痕迹都没留。 妇人伸张着干枯的手掌,好像冬天里干枯的树枝。她目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下来。最终,那支干枯的手也失去了支撑的力量掉在地上。 子虚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她:“你心里清楚,你丈夫四十年前就死了。是你亲手毒死了他。这么多年,你守着他的躯壳,以为永远得到了他。岂不知,他早已放下对你的仇恨和牵绊,再世为人。” 妇人仰面朝天,好像死了一般。但子虚知道,她还没有死。 子虚抬手,在妇人上方虚虚画了一个圆。圆圈中渐渐显露出画面来。一个四十来岁,肤色黝黑的农夫,正牵着一头耕牛走在路上。牛背上托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耕牛的后面跟着一个穿着黑蓝粗布褂子的四十多岁的妇人。黑红的脸膛,眼角眉梢的皱纹因为她脸上的笑而变得无比生动。 “爷爷,到了集上,我要吃糖。”牛背上大些的孩子说道。 “好。”农夫宠溺的答应着。 小一些的孩子道:“爷爷,我也要吃糖。” 农夫笑着:“行。到时候爷爷称上二斤,让你们吃个够。” 后面的妇人嗔道:“买几块就是了,还称二斤?”眼中的神采像极了十八九岁的少女。 农夫道:“哪也不能光给孙子们吃,不给儿子、媳妇们吃吧?还有咱爹、咱娘,不得都尝尝?还有你,不得甜甜嘴儿啊。” “老没正形。”妇人有些羞涩起来。 一家人渐行渐远…… 子虚驱散那个圆圈。画面消失。她望着地上槁枯的老妇:“那个农夫,便是你的丈夫再世为人了。你也看到,你觉得对他来说无足轻重的亲人,在他心中都是不可割舍的一部分。你以为有了锦衣玉食,他便每天守着你就好。岂不知,他情愿粗茶淡饭,自由自在活在天地间。你以为的拥有,恰恰是失去。你还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吗?” 老妇已经衰败到无力争执的地步,但是,她听到子虚说,画面里的那个农夫就是自己的丈夫。目光中顿时跳跃起喜悦的光芒。不过,当她看到丈夫笑语晏晏的,和那两个孩子和耕牛后面的妇人说话时。目中的喜悦顿时转化成了怨毒。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那一老两小早不知被凌迟了几遭。 子虚摇头,她执迷不悟,旁人又能奈何? 狐三娘看看天色,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一时三刻,天就要亮了。又看看倒在地上的老妇,忍不住问道:“阿虚姑娘,这毒妇怎么处置?” 子虚淡淡道:“她尚有一段善缘未了。何去何从,不是你我能掌控的。” 狐三娘听了,义愤填膺:“她丧心病狂,恶事做尽。天大的善缘也该抵消了。我要是你,打发她无妄地狱去了账。” 子虚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无妄地狱对于狐三娘来说,是心头压着的一块巨石。因为子虚好几次都和明觉说,他要是不愿意待在这里,就去无妄地狱里念经去吧。这句话,收拾明觉,百试不爽。可见无妄地狱不是什么好去处。 这也就造成,在狐三娘的心目中,无妄地狱是惩罚人的不二之地。眼前这老妇,随是凡人,可实在穷凶极恶。不打到最严酷的地方,受最厉害的惩罚,怎么能让人平复胸中恶气? “杜若。”子虚唤了一声神游天外的杜若:“去把她的车夫叫来。”这家客栈,一个房间就是一个世界。倘若没有牵连,外面就算天塌地陷,房间里面的人也毫无所觉。眼前这桩公案,所剩的也只有这老妇和那车夫之间的一点善缘。不用说,那车夫此刻一定醒来了。 杜若闻言,上楼去了。片刻引着那车夫下来。看见地上躺着的,奄奄一息的老妇。车夫愣了片刻,迟疑道:“夫人?”又仔细看了又看,这才确定正是自家主子。不由大哭:“夫人,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子虚温言道:“你且慢啼哭。”话音未落,车夫急速后退,好像子虚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狐三娘本就一肚子的愤气,见状怒道:“你这人什么意思?我家店主好好和你说话,是要吃了你怎的?” “三娘。”子虚叫住狐三娘。向那车夫道:“你跟随你家主人二十多年。许多事就算不明就里,可要说一无所觉,未免牵强。天快亮了。你收拾东西,带着你家主人和你家公子上路吧。” 车夫这才看见泥塑木雕一般,坐在桌前的周瑞。如今世间妖邪横生。物极必反,阴极阳生。同时也涌现出许多除魔卫道之士。或叫仙修,或称真人。还有许多隐世的高人。只不过,仙与魔,妖与道之间鱼龙混杂,凡人根本无从分辨。车夫此时,也明白自己大约遇到了非同寻常的人。 只不过,他一介凡人,自然也无从分辨子虚这些人是善是恶。但他还没忘记自己的身份是周家的家奴。如今看不见自家老爷,自然要问上一问。 子虚道:“早已尘归尘,土归土。你不必挂念了。” 车夫便去收拾车马。等收拾好了,天色也亮了。正要启程,狐三娘叫道:“等等。”转身去灶下取了几个馒头来,交给那车夫。让他留着路上做干粮。 子虚看着她笑了笑。 狐三娘这才想起,人家才是主人,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就是也想结个善缘。” 子虚道:“你已不是尘世之人,想要在尘世中结善缘,岂不是求取那镜中花,水中月?” 狐三娘顿时有些失望。转念也就释然了:“管他呢,反正我做了,我心安理得。”她早就发现,子虚这个姑娘,只要不涉及原则的问题,其余时候几乎没什么脾气。所以,她说话也就随心所欲了很多。 这时,石守信也起来了。问了才知道,周家的人先走了。他也不疑有他。辞别了子虚就回去了。 一时间,客栈里的几人各干各的。 子虚走到楼梯口,抬头问道:“还想打吗?” 本就有些魂不守舍的杜若,闻声望去。只看见宇清平迅速消失在楼梯口的一角衣襟。他愣了愣,这才想起,昨夜宇清平和子虚在门外动手来着。 “杜若,上来。”就在杜若恍惚的时候。楼上传来宇清平的声音。 杜若放下手中的抹布,上楼去了。 刚刚走到楼梯口,就被宇清平一把拉住,拖进房间里。重重推到在地上。 “你干什么?”杜若莫名其妙。好好的,这宇清平怎么冲自己来了? 宇清平指着他的鼻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呀,你呀。白活千万年岁月了。” 杜若眨着无辜的大眼睛,目中满是茫然。根本不知道宇清平这话从何而来。他不过是个刚化形的小妖,好像和宇清平这个上古大妖没什么交情。他这幅样子,所谓何来? 宇清平气怒,踢了地上的杜若一脚:“起来。还等着我拉你不成。” 杜若闻言,爬了起来。 宇清平抬头,呼出好几口蒸腾的云雾,胸中怒火这才稍稍平息。只是,因为他吐出的云雾的关系,屋内一时间白雾缭绕。杜若和他相对而站都有些看不清对方的五官。 “杜若。”宇清平低低叫了他一声:“你是不是不想陪着子虚了?” 杜若摇头:“不是。” 宇清平道:“那有些事你一定不能做。如果你做了,就再也无法待在子虚的身边。” “什么事?” “女人。” 杜若瞪大眼睛,他真的不懂。 宇清平根本不解释:“你记住就好。”换了谁都不会相信,一个比自己年长的正常男人,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但是,偏偏杜若真的不懂。他纯真的就像初生不久的婴孩儿。懵懂的看着这个红尘翻滚的世界。 宇清平的耐心在他的茫然中被消磨殆尽,声音陡然拔高:“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傻?怪不得总被祖容捷足先登。” “祖容到底是谁?”这才是杜若关注的重点。子虚说过,她也想知道。 宇清平忍无可忍,扶额大吼:“滚。”声如洪钟:“我怎么就认识了你这样一个蠢货?” 杜若被莫名其妙的骂了一顿,忍着委屈下楼去了。当看见门前来的一队人马的时候。那些须委屈立刻就被他抛到了脑后。急忙打起笑脸迎了过去。 64、美人云集 杜若一边把那些人迎进来,一边暗暗数过。那批人马足有十三人之多。这可是自客栈开门以来,头一次这么多客人上门。杜若乐得心里都开花了。恨不得把嘴巴笑到耳朵根。 他本就长得容貌出众,气质清华。此时笑的阳光灿烂,分外惹人眼球。这一行十三人,十男三女,坐成两桌。除了一个为首的年轻人目不斜视以外,其余无论男女,那眼珠子就没离开过杜若的脸。 更有一个三十来岁,肤白貌美,身段妖娆的女子,借着杜若斟茶倒水的时机,伸手去摸杜若的手臂。借着说话的空档,用修长的美腿去蹭杜若的小腿。 坐在她旁边的男人,被她火辣的挑逗引得鼻血都要流出来了。咸猪手在桌子底下悄悄的往那女子大腿内钻。那女子如同未觉,面上依旧云淡风轻,笑语晏晏的和杜若说话。 宇清平说的没错。杜若就是个傻子。风情万种对他一概无用。任凭那女子在自己腿上蹭来蹭去,他只是规规矩矩的回答她的问题。 大概是领头的那人看不下去,轻轻咳了一声。 那女子这才收敛了起来。只不过,她旁边那男人的手还伸在她大腿内侧。 杜若见没人再吩咐什么,正要走到灶下去报饭菜。这时,旁边那一桌,有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从腰间一个小小的袋囊中掏出一大块足有三四十斤的鲜肉,扔向杜若:“小子,把这个烧了。” 杜若和他距离不过五六步远,那块肉带着风声而来,可见那汉子手劲之大。要是寻常男子,怕不要被这块肉打翻在地?但是,杜若是树妖。其本体巨大。别说是一块肉,就算是一头大象向他冲来,也撼不动他分毫。 他抬起修长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松将那块肉抓住,提在手上笑着答道:“好的,您稍等。” 大约所有的人都没想到他能这样轻松接住那肉块,顿时全都露出审视的目光。连那自进来就危襟正坐,目不斜视的年轻人也不由微微侧目。 杜若对此毫无所觉。拎着那块肉就往后厨去了。 坐在柜台后的玄荆可就有些气不平了。这些人当着他的面这样做为,明显就是不把他这个守山大神放在眼里。当下敲了敲柜台:“先汇帐。”语气那是相当的不敢恭维。 当下那大胡子就豁然站了起来:“怎么说话的?” 玄荆可不吃那一套,冷笑一声:“我这儿就这规矩,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大胡子环眼一瞪:“爷爷今天不教你个乖,你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说着一脚踢开凳子,向着柜台前就走了过去。 “好啊。我还是都一次遇见敢在我面前自称爷爷的。”玄荆也站了起来。 大胡子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可是,玄荆往起一站,立刻就压了他半个头。众人这才发现,玄荆虽然是普通中年人的样子。可是生的鹰眉、深眸、轩鼻方口,一张脸棱角分明。配上蜜色肌肤,阔肩窄腰大长腿。不折不扣的一个身材魁梧,气质昂扬的美丈夫。 不光是身高压那彪须大汉半头,气质和容貌更是甩他不知道几条街。 先前那个勾那啥杜若的女子,看得眼睛都直了。 大胡子显然并不为玄荆的俊朗所动,几步上前,劈手就向玄荆的胸襟抓去。想把他从柜台后提出来。玄荆的本体是磅薄的芥山。就算是九天玄仙都不可能动他分毫,何况一个凡人修士。 大胡子一提不起,颜面大失。顿时羞怒起来。大叫一声,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不过白搭。 玄荆冷笑一声,气运胸肺间,喝一声:“去。”大胡子顿时觉得一股排山倒海的大力顺着手臂传来,‘哎呀’一声被玄荆震得倒退了好几步,撞翻了好几副桌椅板凳。 和他同行的几人见状,纷纷站起身亮出了兵刃。气势汹汹的望着玄荆。 可惜,他们选错了对象。玄荆虽然是过气的妖王,可天上地下也曾横行无忌。这几个人根本不放在眼里。气定神闲道:“一起上,还是一个个来?” 为首的年轻人见状,再也不能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从容站起来,笑道:“诸位同门,稍安勿躁。”又向玄荆拱手:“我这位师兄鲁莽,冲撞了尊驾,还望尊驾海涵。” 玄荆虽有些好勇斗狠,可是,一则有子虚的压制,二则,抬手不打笑脸人。人家陪着笑脸给自己道歉。要是死抓住不放,未免有失风度。当下,玄荆也笑道:“好说,好说。” 年轻人走上前,从袖袋里掏出一片金叶子,双手送到柜台上:“不知这个可够我们的一顿饭钱?” 玄荆早不将那黄白之物放在眼里,看也不看一眼说道:“那要看你们吃什么?” 年轻人笑道:“能饱腹就行。” “够了。”玄荆抬袖将那片金叶子扫进柜台里。坐回去不再搭理那年轻人。年轻人依旧挂着笑容,问道:“我们还想在此休整几天,不知房钱几何?” 玄荆漫不经心道:“上房三百钱,中房二百钱,下房一百钱。”这房价本就是这位大爷随口捏的,如今说顺了嘴,也就懒得改了。 一片金叶子,少说也有一两。虽然现如今生逢乱世,金银不值钱。可那也能换好多铜钱的。几人吃顿饭需要一片金叶子,住店,最好的房间却只要三百铜钱,傻子也能看出其中的不合理。可谁让在人家的地盘上呢? 而且,这年轻人明显不愿意和玄荆闹掰了。当下又掏出一片金叶子,恭恭敬敬递上。玄荆这次看也没看,直接扫进柜台里:“多退少补。” 年轻人的涵养不错,也被他这副眼高于顶,鼻孔朝天出气的样子噎的面色一僵。但是,很快就又恢复了微笑的样子。走回去招呼一行众人坐下。 狐三娘烹饪的手艺和速度天下无双。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做好了七八道菜。见杜若有些手忙脚乱,就把儿子叫了出来。 明觉小和尚自从接了喂养小鸡仔的活儿,很少出屋。更是很少到前面去。不过,这小子虽然表现的和狐三娘这个生母不是很亲近,可骨子里还是个孝顺的孩子。听见母亲吩咐,就走了出来帮忙。 十三四岁水嫩的少年一出来,立刻就引来那一行人的侧目。这次连那个为首的年轻人都忍不住望向他。 明觉身量不高,只能到玄荆的胸口位置。不过生的修眉大眼,挺鼻朱唇。小脸蛋儿白里透粉,看上去让人狠不得咬一口尝尝。他生而自带前世遗慧。从内到外透着庄严持重。不知道他本性的人,很容易被他这幅皮相迷惑。认为他是个和佛陀一样,温和慈悲的好性子。殊不知这小子内里是个狐狸崽子。妖性上来,狡诈凶狠。 不过,有杜若和玄荆珠玉在前。这些人看见忽然出来个相貌俊美的小和尚,也不再那么奇怪。只是看了一眼,也就转过头去。有了大胡子吃瘪那一遭,这几人多多少少明白,这里不是个寻常之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各自埋头吃饭。 小和尚帮杜若送完了饭菜,走到子虚身边坐下。暗暗向子虚使个眼色。这小子果然本性难移,狡猾的很。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察觉到那领头的年轻人目中的贪婪。 而那年轻人还自以为城府够深。别人看的是小和尚的容貌,而他一眼便看出小和尚身上披的斗篷不一般。修真界弱肉强食,为了利益同门相残,骨肉萧蔷的事数不胜数。以前玄门势大,对各门各派还有些震慑作用。那些龌龊伎俩,所谓的正道人士还有些顾忌,并不敢十分明目张胆。自从玄门一夜间覆灭之后。这些人就越发的肆无忌惮。 原本还有一些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顽固份子,在坚守那虚无缥缈的天道正义。后来,经受不住利益的诱惑,也纷纷跳水。年轻人并不为自己的贪婪而感到羞耻,反而理所应当的认为,那是生存的本能。只不过,他并不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狐狸崽子。自以为掩藏很深的贪婪,早就被那小和尚洞悉。 子虚不关心那些,她只关心因缘结果。凡人也好,修士也好;贪也好,痴也好,不过是过眼云烟。 小和尚见她不搭理自己,一副很受伤的表情。猛然抓起子虚的手臂,在她胳膊上咬了一口。子虚看了看胳膊上浅浅的牙印儿:“你在这里待够了?” 明觉自然知道,子虚接下来的话一定是让他往无妄地狱里去念经。他宏愿未了,才不会去呢。 子虚道:“你要是没事,就去看看青龙。” 明觉索性趴到桌子上:“我才不去。谁捡回来的谁管。” 子虚笑了笑,没接着往下说。小和尚并没有说错,谁捡的谁管,谁的因果谁收。只是,玄荆怕是有得气生。 65、我要吃了你 玄荆敏感的察觉到什么,向这边望了过来:“你俩在说我什么坏话?” 明觉怏怏起身,白了他一眼:“有客人在呢,大呼小叫,忒没有规矩。阿虚也不管管。” 玄荆顿时来气:“小秃头,找揍是不是?” 明觉知道自己不是玄荆的对手,好汉不吃眼前亏。当下笑道:“我说着玩得,玄大爷不要见怪。” 玄荆也知道明觉喜欢找后账,自己也不能真把他怎样。当下见台阶就下:“玩去吧,我不和你计较。” 明觉走到后门门口,转头冲他做鬼脸。玄荆只当看不见。 座中那年轻人,一边吃饭,一边和杜若拉话。很明显是想套话。杜若是那种纯真的,骗他都让骗子没有成就感那种人。那年轻人还没怎么问呢,他就和盘把店里的人全倒了出来。好在他后来又喝了一次寂灭之水,对店里人的底细也说不清楚。 这伙人正吃着,从门外飘来一丝丝,似有若无的馨香。顺着香味望去。黄土的大道上,一个白色的身影蹁跹而来。近了,原来是一位素纱遮面的白衣女子。淡淡馨香就是从那女子身上传来。 杜若迎上去正要说话。女子开口了:“一间上房。”声音清冷,脚步丝毫没有停留向内走。一锭银子划出一道圆弧落进杜若怀里。 杜若小跑几步,把银子给了玄荆。玄荆懒散的翻开登记薄:“姓名。” 女子也不拖泥带水:“梨自华。” 厅堂里顿时有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过丝毫感染不到玄荆。玄荆大笔一挥:“天字十四号房。长退短补。” 女子没有异议,由杜若带着上楼去了。 先前那啥杜若那个妖娆的女子,向那年轻人道:“竺师叔,连梨自华这魔女都来了,怕是……” 年轻人扫了她一眼,打断她的话:“稍安勿躁。师父自有安排。” 妖娆女子情知失言,讪讪的垂下头吃饭。她旁边那个曾把手伸进她大腿内侧的男子笑道:“师姐莫忧,不是还有咱们竺师叔在吗。咱们竺师叔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女子斜了他一眼:“闭嘴。” 男子也不恼,笑嘻嘻道:“谨遵师姐之命。”桌子底下,却用脚去勾那女子的小腿。 “我吃饱了。”另一桌的绿衣少女,大概实在看不惯二人的做为,放下碗筷站了起来。另一个紫衣少女也跟着站了起来:“我也吃饱了。先和阿萝上去休息了。”说完,拉起绿衣少女便走。 被称为竺师叔的年轻人见状,站起身道:“我也先去休息了,大家也都累了,待会儿用完饭,各自歇息。”有特意嘱咐大胡子:“桑师侄,如今咱们出门在外的,你的脾气需收敛些。” 大胡子点头称是。 年轻人有转而叮嘱大胡子身边的中年人:“杨师侄,你自来和桑师侄交好,务要约束他一些。” 中年人也应了。 年轻人又向别人嘱咐了几句,跟在那两个少女身后上楼去了。 余下几人顿时氛围就轻松起来。尤其是那姓桑的大胡子,又是要酒,又是要添肉。光他一个人的饭量,就能顶一桌子人吃。这边,那妖娆的女子没了那年轻的人的压制,和旁边那男子越发的肆无忌惮。就在饭桌边搂腰搭背起来。同行的人都见怪不怪,时不时还有起哄的。 杜若那见过这个,看得一愣一愣的。 女子本就看见他意动神摇。此刻见他木讷的样子,更是觉得心痒难耐。借着酒劲儿,起身就攀住了杜若的健腰,举着酒杯往杜若唇边送:“来,你也喝一杯。” 杜若连忙摇头:“我不喜欢喝酒。” 座下的人起哄:“元黛,这位小兄弟是嫌你喂得方式不对呢。” 妖娆女子半睁着媚眼儿,整个身子都攀附在杜若修长健美的身躯上:“那怎样你才肯赏脸?” 杜若见她身体柔软的站不住,也不敢十分挣扎,说道:“我就不喜欢喝酒。” 女子道:“那这样呢?”说着把一杯酒含进口中,向着杜若粉润的薄唇凑来。引来座下一片起哄声。 杜若艰难的躲闪着,想要把那女子推开,又怕她站立不住摔倒。正在左右为难。忽听一个清润的声音喝道:“你在干什么?” 众人回头,就看见一个中等身材,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的年轻公子寒着脸站在楼梯口。身上穿着的月白绣金色纹路的宝缎袍服,泛着浅淡柔润的光泽。明明那公子身上连一件名贵的饰物都没有,浑身上下却一团珠光宝气。 杜若看见宇清平,顿时跟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叫道:“清平,快来帮忙。” 宇清平可不是傻啦吧唧的杜若。他往前一走,无形威压顿时令那些哄闹的人噤声。攀附着杜若的女子在那威压下脸色白了白,默默放开了手。 杜若终于脱出身来,向宇清平道谢:“谢谢你啊。” 宇清平根本不理他,径直向子虚走去:“你就这么看着别人戏耍杜若?” 子虚低头,喝酒。 宇清平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酒杯,连同酒壶一下子扔到了门外。就在众人以为那酒壶和酒杯会摔个粉粹的时候。人影一闪,一直又黑又脏的干枯手掌将那酒壶,连同酒杯稳稳接住。年老的女子沙哑的声音说道:“哎呦呦,可不要浪费了。” 话音未落,那只干枯的黑瘦,拿起那酒壶就送到了嘴边。 那是一张和手掌一样干瘪褶皱的嘴。青紫的嘴唇干皮翻卷。长着这张嘴的脸,脸色黑黄。皱纹堆积间隆起一个尖削的鼻梁。鼻梁上方,左边是一只眼角严重下垂的浑浊老眼。右边是一条紧闭的眼缝。显然是瞽目。一头乱蓬蓬肮脏的花白头发,用一条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破布条束着。 弯着的腰,驮着的背,让瘦小的身躯看上去更加低矮。身上的衣衫也破烂的不像样子。更令人不能睹视的是这老太婆的一双脚。这双脚上并没有鞋袜,而是分别用一块破布缠裹着。看上去像牛羊的蹄子,根本不像人类的脚掌。 老太婆一口气喝完酒壶里的酒,啧啧干瘪的嘴意犹未尽:“好酒,真是好酒。” 宇清平胸中余怒未消,怒道:“哪里来的疯婆子?” 老太婆呵呵笑道:“你是谁,怎知我是疯的?难道你认识我?” 宇清平怒道:“胡言乱语,鬼才认识你。”这老太婆不怕自己的威压,看着又不像凡人,也不知什么来历。 老太婆闻言,忽然向宇清平这边扑来,激动道:“你果然是认识我的。知道我是个鬼。” 屋内众人闻听这老太婆的话,已经个个危襟以待。宇清平忽然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些小妖们口中传说的鬼姥。” “传说?”老太婆有些失望起来:“原来你也是听说的。” 杜若那个傻不拉唧的小妖,在他眼里众生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真正是众生平等。他牢记自己跑堂的本份。走出来向着那老太婆道:“老人家,可是住店,可是打尖?” 鬼姥一看见他,那独目中顿时放出饥渴的光彩来:“我要吃了你。” 66、吓跑了 杜若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们这里什么样的吃食都有。” 鬼姥只是看着他:“细皮嫩肉,一看就可口的紧。来,给姥姥咬一口尝尝。”说话间,也不见她怎么动作,瞬间到了杜若面前。闪电般伸出干枯的手爪,劈头向杜若抓去。 杜若吃了一惊,正要后退。眼前一花,那鬼姥已经被打了出去。身材高大魁梧的玄荆结结实实挡在了面前。再看那鬼姥,倒在地上翻滚呻吟着十分可怜。 杜若这个没心没肺的货,向玄荆道:“你下手太狠了。”没等他的话说完,玄荆大手一挥,就把他打飞了出去。看着杜若的身影在天空下划出一道黑影,直至消失,留下一路惊呼。玄荆只觉得痛快无比。这蠢货就缺揍。 “你……”宇清平见状,衣袍无声而动。望着玄荆气势汹汹。 玄荆连子虚都不怎么服气,何况一个住店的宇清平。轻嗤一声,看也没看他一眼。向那鬼姥道:“起来吧,别装了。那个面慈心软的傻小子已经让我打飞了。你再演戏也没人看。” 鬼姥闻言,从地上爬了起来。却不敢走得离玄荆太近。独目在眼眶里滴溜溜乱转,不知打着什么鬼主意。 玄荆道:“你要讨饭时,离我门口远远的。莫要脏了我的地方。” 鬼姥扣扣索索,半天从怀里掏出一只绿玉镯子,说道:“我有这个,您发发慈悲,看在我一个孤苦老婆子的份上,赏口饭吃吧。我是在饿的紧。要不也不会想要吃人。” 玄荆看也不看那镯子:“这点儿东西,不够。” 鬼姥又在怀里扣索了一阵,掏出一颗鸡蛋大小,光华流转的珠子:“加上这个可够?” “昆仑珠。”一步跨过去,伸手将那颗珠子拿了过来。托在手掌上细细观看,吃惊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鬼姥道:“捡的。” 宇清平眼角一挑,压低声音道:“不说实话,我就吃了你。”一张朱唇忽然张的比脑袋还大。 鬼姥吓了一跳:“偷的。” 宇清平问道:“从哪里偷来的?” 鬼姥摇头:“不知道。是老早以前,从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那里偷来的。” “云红衣。”子虚淡淡道。 宇清平回头。 子虚招手,那颗昆仑珠便飞到了她的手中:“那个女人叫云红衣。”她说完,手腕一翻昆仑珠便消失在了她的掌心:“三娘,拿个青瓜出来。” 狐三娘在内厨听见子虚的声音,毫不犹豫从乾坤袋中翻出一个青瓜,拿着走了出来。 子虚把青瓜抛给那老太婆。老太婆接住,放在鼻端深深的嗅了一口:“好香。”待要咬时又有些犹豫。过了很久,才发了个狠咬了一口。顿时激动的老泪横流:“我终于吃到东西了。啊,我终于吃到东西了。”抱着青瓜跟抱着什么宝贝似得,扑通跪倒在子虚面前,冲她‘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缩到一边儿,啃青瓜去了。 狐三娘起了恻隐之心:“阿虚,再多给她一点儿吃的吧?” 子虚轻轻摇了摇头。 狐三娘知道劝了也是白劝,叹息一声,正要回后厨。这才发现屋里两桌人一个个神情紧张的正襟危坐,自然而然的招呼道:“大家干坐着干什么,赶紧吃吧。哪里不满意,和我说。我是这里厨娘。” 这几人这会儿也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了。路边找了家客栈。店里各个长得人物风流不算,还一个个高深莫测。那个掌柜的一拳就能打倒,来无影,去无踪,臭名昭著的鬼姥。可见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那珠光宝气的公子一出来就带着铺天盖地的威压,修为不知道有多高。 奶奶啊,如果这俩人还不是店里的大妖。那那个护持着这里的大妖该多厉害? 这时候几人才想起,这家客栈离黑暗森林那么近,却能安然无恙。说不得就是大妖幻化来捕猎的。 不得不说,但凡是人,总难免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自己龌龊,就把全天下都想的肮脏。自己卑鄙,就把别人都想的无耻。 这样一想,几人无不惶惶。哪还有吃饭的心思。急忙忙就要起身辞出店去。六七个人呼啦啦争先恐后的出了门,只剩下三个人执意要去楼上叫刚刚上楼的一男两女。这三人中就有那个叫元黛的妖娆女子。 也不知那三人怎么和那个竺师叔叙说的。片刻之后,几人相伴下楼。向玄荆辞行。玄荆一语未发,掂了一片金叶子丢换给他。 姓竺的年轻人带着余下的几人出了客栈,追先前那几人去了。 67、难分伯仲 那队人马走了半响,杜若才气喘吁吁的跑回来。在他身后跟着滚滚黑色的烟雾。 缩在门口角落里啃青瓜的鬼姥看见了,大惊失色,抱起青瓜就往客栈里钻。却被玄荆挥袖激起罡风打了出去。鬼姥在地上翻滚了几匝,爬起来没头没脑就跑。 这时,那黑烟已经迫近杜若。杜若边跑边急得哇哇乱叫:“别跟着我,我不是祖容。” 玄荆伸手将他拉了进来。杜若这才惊魂稍定,弯腰扶着桌子喘气。 黑雾弥漫到客栈外,将天色都遮住了。客栈内忽然就暗了下来。黑雾中,一个窈窕的红色身影款款而来。站在客栈门口,望着子虚:“你看见祖容了吗?”秋水做眸,芙蓉为面,说的大概就是眼前这个女子。不过此女非人,而是迷失在须弥之虚的那个山魅。 子虚摇头:“没有。” 女子闻言,泫然若泣:“姐姐,你可不要骗我。我找的他好辛苦。” 子虚手腕一翻,昆仑珠赫然出现。山魅的目光顿时被珠子的流光吸引了过去,激动道:“我的珠子。” 子虚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把那可昆仑珠放到她手心里,温言道:“红衣,拿着这个去找你苦苦寻找的那个人吧。” 山魅双手合十,捧着那颗珠子,感动的眼泪汪汪:“谢谢姐姐。” 昆仑珠在她手心里忽然散发出夺目的光彩,将山魅笼罩在其中。山魅张口将那颗珠子吞到了腹中。子虚想要阻止,伸出手去却又收了回来。 万物生灵,皆有精气元神支撑,才能行走于天地之间。这昆仑珠乃是凝聚天地间至真至纯的精元所生,带在身边可滋养神魂,助长修为。可要是吞进腹中,就算是山魅。其躯体也受不住昆仑珠内蕴含的汹涌神力。 果然,山魅刚把昆仑珠吞进腹内。窈窕的身躯忽然暴涨数倍,砰然一声炸裂开来。四散飞射的血雨中,仅剩下一件红衣在看空中飘飞,缓缓落进子虚的怀里。 子虚抱着那件红衣,莫名伤感。 “姐姐,我走了。”山魅虚幻的声音轻的像一阵风刮过。子虚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红衣。”子虚轻轻唤了一声,好像很久以前也曾这样唤过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 可惜山魅没有听到,设或是听到了没有回头。她义无反顾的投向了轮回路口。业火瞬间腾起蓝紫色的火焰,将山魅窈窕的身影吞没。她胸腹间的昆仑珠忽然冒出冲天的光芒,似乎要将那业火压灭。 子虚摇头:“没用的。” 只一瞬,业火猛然窜起,连同昆仑珠的光芒吞噬干净。旋即,火光泯灭。轮回路口空荡荡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黑雾散去,黄土路面上斑驳的血色快速的凝结、风干,随后失去了鲜艳的颜色,泯然于尘土之中。 唯有子虚,怀抱着那件犹带着血腥味道的红衣,楞楞的站在不归路上回不过神。 此情此景,好生熟悉,又令人好生伤感。 脸上凉凉的一片。子虚知道,自己一定是流泪了。 流吧,流吧,总有流完的那一天。 子虚并不去擦那滑到腮边的泪珠,因为她知道。要不了多久,眼泪自己会干。 一只温热的手,帮她轻轻拭去腮边的泪珠:“阿虚,今天我帮你擦眼泪,以后我哭的时候,你记得也帮我擦。”明觉小和尚半仰着头,认真的望着她。 一瞬间,子虚目中的泪水滚滚而落,流的更凶。 身后传来低低的哽咽声。子虚回头,正对上杜若红红的泪眼。她忽然就有些想笑,问道:“你哭什么?” 杜若摇头:“不知道。” “莫名其妙。”子虚望着他,狭促的笑。笑着笑着,眼泪又出来了。 杜若也跟着她又哭又笑。 明觉在旁边看得一脸无奈,这俩人,傻起来真是难分伯仲。 “不得了啦。”狐三娘抱着风四季,风风火火从后院儿跑出来:“阿虚姑娘,你看看这孩子是不是让妖怪附体了?”这话让她说出来,莫名好笑。她自己就是妖怪好吧。 子虚收拢放任的心神,问道:“怎么了?” 狐三娘把风四季往前一送:“他才多大,竟然会说话了。” 风四季来的时候是初秋天气,满山柿子正红。时光易过,不知不觉这小子已经到此四五个月了。可是,当初玄清捡他的时候,他才刚满月的样子,到现在也就五六个月大。一个五六个月,刚学爬的孩子会说话,还真是稀奇的很。 子虚把风四季抱过来:“再说一句我听听。” 风四季小嘴一咧,露出两颗乳牙,奶声奶气说道:“臭子虚,小气子虚。” 子虚脸色一寒:“把还魂扇拿出来。”难怪这小子突然会说话了。有了还魂扇,这小子很容易就能召回前世的记忆。 风四季得意:“不给。那是我的。” 子虚威胁:“信不信我再送你进轮回?” 风四季笃定道:“你不能。我又没做什么有悖天道的事,你管不着我。” 别说,风四季说的还真是在理。可这小子坏就坏在得意忘形了。他忘了子虚还有一样法宝,寂灭之水。你小子投个胎还不好好的遵循四时法令生长,非要闹妖是不是?那寂灭之水伺候。 子虚把风四季往桌子上一放,捏开他的小嘴,拿起葫芦就给他灌了一大口,叫你小子得瑟。 风四季的身体就是个小婴儿,这一口可是给他呛的不轻。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哇’的一声哭了。别说说话,连普通小婴儿六个月学爬都忘了。 收拾了风四季,子虚转头就叫明觉:“你过来。” 狐三娘一看,这怎么还有自己儿子的事?顿时一颗心就提了起来,急忙问道:“阿虚姑娘,明觉又犯什么错了?” 明觉把哇哇大哭的风四季塞进母亲怀中,笑道:“没事,你回去吧。” 狐三娘要是相信才怪。子虚平常除了喝酒就是发呆,很少说话,跟很少这样生俱厉色。她一巴掌就拍在了儿子的后背上,怒道:“快说,你到底干什么了?” 明觉半垂着头:“我就是看见风四季那把扇子挺好看的,拿着玩儿了一会儿。” 子虚冷冷道:“你是看风四季细皮嫩肉的,没忍住咬了他一口吧?” 明觉急忙摇头:“阿弥陀佛,佛祖慈悲为怀,怎可生那歹毒之心。” 子虚伸手捏住他的下颌,强迫他张开嘴来。望着他口中尖尖的两颗犬齿,冷声道:“那这牙是怎么回事?” 明觉的眼睛瞬间红了,光光的脑袋两侧忽然冒出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朵。喉咙中发出嘶叫之声。可惜,他太幼小,无论怎么挣扎都挣不开子虚的钳制。 68、莫名的温馨 子虚伸出另一只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那两颗尖牙拔掉了。鲜血冒出,顿时弥漫了小和尚的口腔。小和尚目中红光渐退,尖耳朵也恢复如常。疼的脸色煞白,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子虚松开他,忽然想起刚刚小和尚给自己擦眼泪来着。当下抬了袖子胡乱在他脸上抹了两下。小和尚哭道:“我没有咬风四季。”模样十分的委屈。 狐三娘刚刚从儿子忽然妖化的惊悸中回过神来,此时心神还没有安定。闻言重重的打了他一巴掌,斥道:“那你的牙齿怎么长出来的?”她并不相信儿子会生吃生人血肉的心思,可架不住心里害怕。子虚说一不二,万一儿子妖性大发,做出不可挽回之事。等着他的可不知道是怎样的惩罚。她不能让儿子有一步的行差踏错,就算是想都不能像。 小和尚哭得更大声:“我就是没咬他。他在炕上玩儿,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把自己的耳朵抓破了。我看他那个样子挺难受的,就帮他舔了舔。”这话就是半真半假了。小孩子抓破自己的耳朵是很常见的。小和尚有好心的给他舔伤的成分在里面,但是也有抵抗不住他那赤子血气诱惑的原因在里面。 小和尚毕竟是半妖之体,成长太快,妖性不稳。最是受不得一点儿诱惑。风四季并非普通的小孩儿,那一身皮肉血气,恰恰又是妖邪追逐的美味。 把一块肥肉放在小狐狸的嘴边,光让看,不让吃,其折磨可想而知。 子虚当然明白,也就是明觉高僧转世,定力非同一般,换了任何一个半妖,风四季这会儿也被吃的骨头渣滓都不剩了。当下将风四季从狐三娘怀里抱出:“告诉玄清,以后这小子就养在我这里。”说完将风四季翻来覆去看了个遍,奇道:“还魂扇让这小子藏哪儿了?” 明觉嘟着嘴道:“他的血一滴到那扇子上,那扇子闪了一下光亮就不见了。” 子虚斜睨着他:“你不是说只舔了他一下?他一个小孩子能把自己耳朵抓出多大的伤口,以至于鲜血都能滴出来?” 明觉自知失言,讷讷道:“我没想咬他,谁知道牙齿忽然长出来,就把他脸上碰破了。” 子虚不再理他。伸出指尖按上风四季的额头。顿时又气又无奈。风四季竟然把还魂扇藏在自己的识海之中。还魂扇本就是他的法器之一,如今得了主人血气,早已认主。要是强行取出,这小子不死也傻一辈子。他是掐算准了自己不能拿他怎样。 喝了寂灭之水的风四季,以为子虚是和自己玩。躺在桌子上手舞足蹈。不时发出笑声。 子虚摇摇头,将他抱起。一旁的明觉见了,满脸的不高兴。妖类都有些雏鸟情节。小和尚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子虚,对她的亲近甚至胜过自己的母亲。小时候,他在子虚身边待着的时候要比任何时候都多。后来长大一些后,就没办法坐在子虚的桌子上了。 现在看见子虚抱着风四季,心里难免酸酸的。转身回后院儿去了。等他长大了,一定把子虚牢牢抓住,不让任何人靠近。 小和尚是狐三娘亲生的,虽然责备,可也心疼。看见儿子满嘴血沫子,一脸不高兴的往后面去了。她这当母亲自然不能放心,跟着他也去了。 杜若站在子虚身边,侧着头看着子虚怀里可爱的孩子。只觉得满心满眼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温馨气息。 从刚刚就坐在角落里喝闷酒的宇清平看见了,敲着桌子叫道:“拿酒来。” 杜若应了,急忙去送酒。 宇清平拍着桌子道:“坐。” 杜若有些为难,说实话,他想去子虚身边看风四季。 宇清平一把将他拉到椅子里,推给他一坛酒:“我算是明白了,那女人活该孤独。你还往她身边凑什么?让她一个人待到地老天荒算了。” 杜若有些不明所以:“你喝醉了。” 宇清平冷笑:“你见过混沌能喝醉的吗?”催着杜若喝酒。 杜若拿起酒坛,小小的啜了一口。宇清平不满意:“一个大男人,喝酒跟个娘们儿似得?大口喝,喝出些男人气概来。” 杜若却不过,当真猛喝了好几大口。玉白的面庞上飞起淡淡的霞色。 宇清平一口气将一坛酒喝光,把空酒坛在指尖把玩着:“其实我有时候挺羡慕你的。什么都不记得,其实也不错,最起码没有烦恼。” 杜若不解:“烦恼是什么?” 宇清平轻嗤了一声,没有说话。就在杜若以为他不打算告诉自己的时候。宇清平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道:“今晚你来找我,我就告诉你。” 杜若犹疑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宇清平撇下他,悠哉悠哉的上楼去了。 杜若起身收拾他留下的残局。 柜台后的玄荆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子虚抱着风四季,头也没回道:“还有心情琢磨别人。” 玄荆闻言:“你什么意思?” 子虚不语。 玄荆思想了半响,也没想明白子虚话里意有所指的是什么。索性抛开不想了,接着研究自己的木头。话说,自从得了这木头,他越是想要精益求精,越是不知道如何下手。烦恼的很。 风四季看见子虚手里的酒杯,挥舞着小手试图去抓。子虚淡淡笑了笑,给他喂了一点儿。这些酒是杜若不知道埋藏了多少年的陈酿,子虚喝来,醇厚甘美。到了风四季一个小儿嘴里,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直辣的风四季眼圈都红了。小嘴儿一瘪就要哭起来。 子虚忙轻轻拍了拍他。风四季这才不哭了。窝在子虚怀中沉沉睡去。 “有人来了。”玄荆忽然开口。 杜若停住收拾桌子的手,走出去迎接。玄荆说有人来了,一定不会错的。 69、求之不得 只见一辆由四匹几乎一模一样的白马驾驭着的华丽马车顺着黄土大路迤逦而来。赶车的是个十来岁的童子。马车到了客栈门前。童子勒住马头,向车内道:“主上,到了。” 马车内走出一个同样十来岁的童女,打起车帘,请下一位身着赭黄袍,头戴鎏冕的男子。要是常人,一定能一眼认出,这是位人间帝王。可惜杜若不知道。他像迎接寻常客人那样,问道:“客官是住店还是打尖儿?” 男子没有回答他的话,先是抬头观看客栈两边的楹联,低低念了出来:“今人不识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点头道:“就是这里了。” 这才向杜若毕恭毕敬的拱手:“在下独孤幽,想要在这里等一个人。” 杜若见识少,却不是真的笨。闻言道:“那就是要住店了。”将那人迎了进来。 玄荆被进门的那一片赭黄色晃了眼,难得的抬头看了一眼。不得不说,眼前这位人间帝王长的真是相貌堂堂。也无居高临下,气势凌人的架子。当下,玄荆的语气也就没那么冷:“上房三百钱,中房二百钱,下房一百钱。” 男子听了不由愣住,许久有些为难道:“我身上并无银钱。”你见哪个帝王出门带银子的? 杜若在旁边道:“没银子也没关系,可以用故事来换。” “这……”男子沉吟不决。用故事换房钱,那不是卖嘴说书是什么?士农工商,三教九流。说书卖唱的是最上不得台面的。他的目光在厅堂中睃寻着,最后落在子虚的身上。 玄荆见状:“你倒是有几分眼力,知道哪个是正主。只是,就算你是人间帝王,到了我们这位东家面前,怕也不好使。不信你去问问。” 独孤幽有几分沮丧:“哪是我有有什么眼力?是我在黄泉路口得遇高人指点,这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有这么一位当家的姑娘。” 玄荆忍不住询问:“什么样的高人?”可怜他被困须弥之虚两万余年,所见不过昏黄的天地。除了知道这为须弥之主叫做子虚以外,其余一无所知。以他的个性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了解子虚的机会,以便找出她的弱点,突破出去。那怕之后烟消云散,也好过如今这般漫无边际的煎熬。 独孤幽道:“既是高人,如何能是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所能知道的?” 玄荆知道问不出来,也就不问了。转而道:“我们这里,自开店便有这样以故事换酒钱的规矩。只要你有故事,房钱,饭钱全不在话下。你要讲什么,随你便宜,我们是不管的。要讲给谁听,我们也是不管的,总是在这店里。” 玄荆这话,是有原因的。 这家客栈开在不归路边。除了凡人,踏上这条路的,全都无法回头。对于那样的人,放不下的只有心中执念。金钱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别说没有,就算是有,子虚又要那黄白之物做什么?倒不如听一段故事,开销一桩业果来的有滋味。最不济,在这寂寞天地间,听一段因果,大家解闷儿。 先前有个茵茵,整天叽叽喳喳的。茵茵走后,这客栈已经好久没有讲故事的人了。长日无事,寂静的总让人误以为世间唯剩自己,遗世而独立。 独孤幽思索了半天,也是无可奈何。只好点头道:“好吧。” 玄荆道:“先前我们有个说书的先生,无如是个姑娘。不好让你住她的房间,你就住客房吧。” 独孤幽点头:“多谢先生。能有个容身之所在下也就知足了。” 杜若领独孤幽上楼去了。 玄荆凑到子虚身边,问道:“此人什么来历?” 子虚掀起眼帘,望了他一眼:“痴鬼尔。” 玄荆棱角分明的脸上神色一沉,不悦道:“好好问你,就这样打发于我。”甩袖往后院去了。 子虚看看门外天色,喊杜若来关门。自己抱着风四季也回房间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石守信便来了。他隔三差五的去卖货,总会从这里经过。以往他最喜欢的是小和尚明觉,最怕的也是他。因为明觉是个吃货,尽管他现在十三四岁少年的模样,可是吃性不改。尤其喜欢吃石守信担子里的麦芽糖。石守信每次都给他,可他吃完了每次都不知足。总像要把人家的罐子都要了。偏他还没有钱。 至于为什么这样,石守信还喜欢他,石守信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一看见这小子哥儿俩就发自内心的怜爱。就跟看见自家小子似得。可怜的石守信,丝毫不怀疑,先前那个包子样的小光头和现在这个长大了的小光头其实是一个人。 不过,这次石守信可不像以往那样吝啬,只给明觉很少一点儿麦芽糖。这次他拿了一整罐子,全都给了小和尚。把小和尚给高兴的,眼睛都笑弯了。石守信不光给小和尚麦芽糖,还给子虚带了两坛烧酒。给玄荆带了一套刻刀。给杜若和玄清一人带了一双十方鞋。 连不大爱笑的玄荆都忍不住笑问:“老石,你发财了?” 石守信笑得只见牙齿不见眼:“可不是。最近石山县忽然来很多人,不光我发财,全县城的人都发财。如今的石山县,和以前可是大不相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热闹的很。” 子虚笑道:“你拖家带口的,也不容易,好容易松快些,怎么还给我们送东西?” 石守信道:“实不相瞒,以前买卖不好做,我那一大家子眼看支撑不下去了。幸亏阿虚姑娘接济,才没让我那老父饿死。如今我手头宽裕了,又快过年了,自然要来看看大家。” 子虚看着面前的两坛烧酒,笑道:“你可真是做的好买卖。可知我等受了你的供奉,日后少不得要照抚你一二分。” 石守信以为子虚说笑话,笑着接到:“那可是求之不得。” 却听玄荆道:“你就别白日做梦了。指往她照抚你,除非日头从西边升起。” 石守信笑道:“玄掌柜说笑了。” 玄荆一本正经道:“我是认真的。” 这下,连杜若都跟着笑起来。一时间厅堂里满是快活的气息。 70、众生一相 石守信送了东西正要离开。子虚叫住他。从袖子抽出一张素纸,几下叠成一只小舟。送给他道:“这个算是回礼。你好好保存,务使沾水。如遇紧急事情,把它往地上一抛,坐上去之后,心之所念,即刻可至。” 石守信讶然:“世上竟有这样神奇的宝贝?”将信将疑,把那纸舟收进袖筒里。这才告辞而去。 他来的时候,先去的离客栈不过十里路的村子。给那位经常让他借宿的村民送了礼物,在那里歇了一夜,这才来的子虚这里。怕天黑前赶不回石山县,所以才不敢多留。 直到他走远,玄荆才如梦方醒:“快过年了。”可怜他被囚禁了两万多年岁月,早忘了世间春秋,更记不起人世间还有节日。 “过年?”这个词对于杜若来说,就是故事里一个特定的日子。这个日子,狐三娘说过,茵茵的故事了也说过。有了这个节日,才有年岁之分。 玄荆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根本不问子虚的意思。很多时候,他更像这里的主人,而子虚只是一个落寞的过客。 “三娘,快过年了。让玄清去置办些年货回来。”其实,他更想自己去集市上走走。不是以妖王的身份,也不是以山神的身份。而是以普通凡人的身份。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三界以众生界为中心。因为,无论你成神还是成魔,无论你为鬼还是为妖,你所思所念,心之所往的,无非众生一相罢了。 可惜他明白的有些晚,只能困在这人人追逐向往的永恒之地。想想其实有些可笑。当初他也曾狂热的追崇这个地方。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可真正到了这里才发现。所谓长生,不过是一个牢笼。 狐三娘做好了早饭,独孤幽正好从楼上下来。他今天没戴冕冠,黑发用一根缎带束在头顶。穿着一袭明黄色的箭袖短衣。眉眼低垂,很是温和的样子。不过狐三娘这个世俗出身的妖精,一眼就看出他的衣服只是内里的中衣。能穿这个颜色的,不是皇亲,就是国戚。 独孤幽来的时候,狐三娘不在前面,所以并不知道他其实是一位人家帝王。 独孤幽走到楼梯口才发现人家要吃饭,脚步顿时僵住,下来也不是,回去也不是。倒是玄荆,破天荒遇见一个看得顺眼的人,主动招呼道:“来的正好。开饭了。” 独孤幽笑了笑,也就走过来,自己捡个座儿坐了。跟他来的两个童男童女自然而然的分列在他的两旁。玄荆看了一眼:“你总带着这些东西干什么?也不嫌累赘。” 独孤幽道:“这是别人送我的贴身侍儿。” 玄荆摇头:“你如今这个样子,要的什么侍儿?” 几人围坐在一起吃饭。风四季坐在子虚怀里,伸着藕节似得小胖手臂胡乱抓。小和尚看见了,悄悄拿了个辣椒递了过去。风四季知道什么?拿起辣椒,兴高采烈就往嘴里塞,一下了辣的‘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小和尚正得意,冷不防子虚叫了他一声。他张口正要答话,嘴巴里飞进一样东西。说不出是什么味道,总之一股腥辣直冲脑门,呛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杜若看着他的样子目瞪口呆:“明觉,你怎么了?怎么忽然哭起来了?” 狐三娘赶紧拿手帕给儿子擦脸。小和尚一下子把母亲的手挥开,眼泪汪汪望着子虚,愤怒道:“子虚,你太过分了。我不过是逗风四季玩玩。” 子虚本就爱笑,看他滑稽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可不关我的事。” 明觉这才发现玄荆憋笑憋得脸都紫了。可明着报复,他也知道自己不是玄荆的对手。当下气鼓鼓的坐下,用筷子狠戳着米饭。 子虚看了玄荆一眼,轻轻摇头。玄荆因为子虚的一句话,莽莽撞撞收了陆红果为徒这件事,至今耿耿于怀,如今并不十分把子虚的反应放在心上,总觉得她有些故弄玄虚。和明觉一样,就是想整自己。 有句话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的就是玄荆。可见即便是抽去妖骨,成了神仙,但凡是顶着张人皮就不能免俗。 明觉戳了半天米饭,才发现别人都吃饱了。对于吃货来说,桌上的饭少抢进嘴里一口,那都是不能容忍的大事。明觉大叫一声:“这都是我的。”风卷残云,片刻功夫就将桌上剩下很是可观的饭菜扫进了肚子里。惊得独孤幽举着筷子都忘了放下了。这么能吃的孩子,就算是当一辈子皇帝也没见过。 明觉才不管别人吃不吃得饱,扫荡完了桌上的饭菜,把筷子一扔,气呼呼向子虚道:“阿虚,你和玄荆是一伙儿的。等我长大了,不会放过你的。” 冷不防狐三娘在后面拍了他一下:“这孩子,怎么和阿虚姑娘说话呢?没大没小的。” 明觉冲母亲翻个白眼儿:“你知道什么。”气呼呼往后面去了。 他说这样的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大家都当是孩子话,谁也不当真。吃完饭,各干各的去了。 独孤幽呆坐在一瞬间就空旷起来的厅堂中,有些不知所措。让一个人间帝王客串说书先生就已经够刷新人家底线了,现在面对空荡荡的厅堂,连个听众都没有,你让人家怎么讲? 子虚递给他一个金色镂空的面具:“借给你,走的时候记得还给我。” 独孤幽接过面具,真是无比感激。好歹有个什么东西挡着,不至于太过尴尬。 坐在柜台后的玄荆看见了,凉凉道:“阿虚,你袖子里到底有多少好东西?” 子虚抖了抖袖子:“一无所有。” 玄荆轻嗤一声,转而向独孤幽道:“你想好讲什么了吗?” 独孤幽道:“讲《一代女帝》吧。” “女帝?”玄荆道:“你没有搞错?真的是女帝?” 独孤幽点头:“真的是女帝。”接着道:“话说适逢乱世,出了一位有道明君。” 杜若停下手中的抹布:“这个和三娘、茵茵讲得都不一样。” 玄荆反驳:“还没开始讲,你怎知不一样?” 杜若一本正经道:“这个不是用从前开头的。” 玄荆语塞,不再说话。 71、不如安眠 杜若也不擦桌子上那莫须有的灰尘了,捡个座儿坐下听独孤幽讲故事。不得不说,这独孤幽讲起故事来,语调不疾不徐,吐字圆润清晰。比狐三娘和茵茵讲的那些个从前……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倍。 不光杜若听得入神,连玄荆也把宝贝木头放进怀里,抬起头听他讲‘袁天罡夜观星象,心月狐临凡下世’。 到底讲的什么啊?一代女皇武则天呗。 历来为王为帝的,哪个没有一两个神乎其神的传说?更何况是清一色的男人为帝中,冒出来的唯一一个女皇帝。那传说可就多了去了。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三千大世界,万万小世界。独成一体,各不相连。这就是为什么子虚把这些世界统称为众生界,而不是叫做人间界的原因。 独孤幽不是从有武则天那个世界来的。但是,谁去追根寻底问他到底怎么知道武则天的故事呢?反正就是听个热闹。 有传说讲,这个武则天登基以后,自称是弥勒佛转世。但是,另一个传说却说,她是心月狐投生。因为李唐一统江山,造下的杀孽太重,所以天帝降心月狐临凡,颠覆李唐江山,谓之乾坤倒转。 但李唐气数未尽,故而一代之后,仍回正统。到底是不是,谁知道呢? 独孤幽讲的就是这个版本。 狐三娘爱讲修仙了道,绝情绝性,可又往往不能自圆其说。听多了便无趣的很。茵茵喜欢讲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可是自己又一知半解,很多事情讲不明白。只不过略比狐三娘讲的有趣味些。 如今独孤幽的故事一出口,和她们讲得全不是一个套路,倒是新鲜的很。 独孤幽不是那没心眼儿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在这里待多长时间。肚子里的故事就不肯一下子和盘托出,再者,武则天一声跌宕起伏,也实在不是三言两语能讲的清楚的。所以,上午在杜若的强烈要求下,勉强讲了两场。死活不肯再往下讲了。 到了下午讲了一场,晚上便早早去休息了。 杜若正听到兴头上,只觉得抓心挠肺的难受。好几次跑到门口去看天色。 忽然看见一个黑影鬼鬼祟祟的摸来,正要叫唤一声。那黑影急忙冲他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杜若这才看清,那黑影不是别人,正是被玄荆禁足的陆红果。只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跑出去了。陆红果看杜若听话的没有出声,走到客栈的墙角处。攀住从二楼窗户上垂下来的绳子,身形敏捷的几下就爬了上去。往上一翻,隐入二楼的栏杆后不见了。过了片刻,那绳索也一点儿一点儿收了回去。 杜若看得目瞪口呆,原来还可以这样出入。 只是,杜若百思不得其解。陆红果明显是从外面回来。虽然须弥之虚开了红尘之门。可玄荆是芥山的守山大神,没道理自家徒弟偷偷出去,他察觉不到的啊。 杜若正在纳闷儿。小和尚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背后,问道:“你在想什么?” 杜若毫无心机,立刻就把心中的疑惑说了出去。此刻玄荆早往后面去了。子虚也带着风四季回房了。厅堂里只有小和尚和他。小和尚的影子随着蜡烛昏黄的灯光闪烁而忽明忽暗,像极了一只大狐狸。 “许是玄荆故意的呢。”小和尚乌溜溜的大眼睛认真的望着杜若:“玄荆总是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可见他心里是把红果当女儿看待的。哪有爹爹真的能狠下心把自己的孩子关起来?” 杜若似懂非懂,他又没有父母,没有儿女,去哪里体会这些去? 小和尚接着道:“你看看我娘啊?每次我犯错,她虽然总是第一个跳出来,对我又打又骂,其实那是爱我啊。她怕我学坏了,又怕我吃不消子虚或者玄荆的惩罚。所以才先声夺人。这样即教训了我,又让他们不好再对我做什么。” 这解释对于杜若来说,显然太复杂了,他根本听不明白。 小和尚叹口气,伸手想拍杜若的脑袋。可是杜若太高了,他够不着。于是爬到凳子上,拍着杜若的头,语重心长道:“总之一句话,以后你就知道了。红果出去,一定是玄荆故意的。他舍不得一直关着红果。但是,玄荆这个人呢,太好面子。红果不跟他认错,他就把红果放出来这种丢面子的事,他是不会做的。所以只能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千万不要戳破他,要不然让他以后的面子往哪儿搁?” 杜若一想,是这个道理。当下点头道:“我不戳破他就是。那要是有人问起来怎么办?我总不能说谎吧?” “你知道这个道理,别人当然也知道。不会有人问的。”明觉拍着胸口保证。 杜若点点头,有道理。 明觉跳下凳子,帮他关上店门,想要搂他的肩膀够不着,搂着他的腰就往后拖:“走吧,什么时候了,该睡觉了。” “叮铃铃,叮铃铃。”悦耳的铃声在寂静的冬夜里回荡。小小的毛驴儿从夜色中走来,一件青色的斗篷讲驴背上俏丽的女子包裹严实。 女子望着客栈窗外的榕树,有几分幽怨:“你这坏事的老树。”绕着榕树转了一圈,又在清脆的铃铛声中渐行渐远。 躺在子虚臂弯里的风四季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是地仙之首,敏感的觉察出人间将要有不好的事发生。他转动小小的脑袋,看向子虚阖着双目,平静的面容。往子虚身边拱了拱,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现在不过是个肉体凡胎的小婴儿,人间的事,知道又怎样呢?不如安眠。 等他睡着,子虚悄悄睁开眼睛。望着熟睡中的婴儿说不出的无奈。有还魂扇在,再多的寂灭之水,对于风四季来说都没什么用。他一旦神思放空,识海清明。前世的记忆自然而然就回来了。总不能不让他睡觉,或者一直给他灌寂灭之水,把他当傻子养。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把还魂扇还给他。 子虚轻轻起身,走下楼来。厅堂中坐着一位素纱遮面的白衣女子。子虚向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梨自华也向她点点头,算是回应。 72、一步入红尘 子虚开了门,走到绒花树下。绕着圈在树杆上摸索。忽然摸到一个小小的洞眼儿。子虚凝神,用掌心将洞眼儿里欢快啃噬着新鲜木头的肥胖虫子吸了出来。 那虫子因为吃了杜若的身体,浑身冒着青翠的荧光。趴在子虚的手心里,一双小眼儿懵懂的望着她。 子虚从袖筒里掏出一个纱袋,把肥胖的虫子放了进去,接着在树上寻找。一会儿功夫竟然找出好几条这样的虫子。抬头看时,树冠上荧光点点,一片沙沙声,也不知有多少这样的虫子。 子虚转身就进了屋,径直穿过厅堂,走到后院儿。站在狐三娘的窗户下面,叫道:“明觉。” 狐狸是夜行动物,夜里要比白天激灵很多。房门打开,狐三娘和明觉双双站在门口:“什么事?” 子虚道:“抓只公鸡来用。” 明觉道:“那些鸡还太小,不抗用。” 子虚想了想,转身走了。 狐三娘向看看子虚去干什么,却被自家儿子一把拉住:“娘,别去叨扰阿虚。” 子虚回到树下。一只、一只从树杆中往外捉虫。一物降一物,杜若虽然是棵老树,不惧风霜雨雪,不惧电闪雷鸣。可对于这小小虫子却束手无策。 子虚忙碌了一夜,天光放亮的时候,才把那灾星放的虫子抓干净。 梨自华不知何时站在旁边,问道:“为了一棵树,值吗?”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 子虚笑道:“觉得值,那就值。” 梨自华眼望着远方,忽然道:“我要离开几天,劳烦给我留着房间。” 子虚道:“好说。” 直到目送梨自华的身影飘然远去,子虚才拿着装满虫子的纱袋进了客栈。迎面遇上玄荆。玄荆看见她,说道:“杜若好像有些不妥。” 子虚点头:“我知道。”身上长了这么多虫子,能好受才怪。 玄荆走出去,开始摆放夜里收起来的桌椅。平时,那是杜若的活。子虚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到了后院儿,把纱袋给了明觉,让他拿去喂鸡。自己往杜若和玄荆,玄清三人共住的房间走去。 杜若整个人瘫软在炕上,脸色苍白。看见子虚进来,有气无力道:“阿虚,我难受。” 子虚伸手摸了摸他冰凉的额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杜若的本体被虫子啃出了好多孔洞,有一道虫洞一直啃到了树心里。 “阿虚,我是不是要死了?”杜若的眼眸毫无神采。 “不会,有我呢。”感觉到杜若的虚弱,子虚心里无比的难受。 一直以来,杜若毫无条件的信任着子虚,那种信任,就像是从骨子里长出来的本能一般。听见子虚说自己没事。杜若轻轻舒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疲惫的缓缓闭上了双目。 “杜若。”子虚忽然害怕起来,好像杜若的眼眸一旦比起来就永远不会再睁开。她轻轻晃了晃他的身躯。可是,杜若沉重的眼帘还是闭上了。莫名的疼痛铺天盖地涌上心头。这样的感觉很痛苦,也很熟悉。以往这个时候,她总会义无反顾的选择用寂灭之水将这种痛压下。现在,面对毫无反应的杜若,她竟然连这个做惯了的动作都忘了。 她毫不犹豫的抬袖,将杜若收进袖袋中。起身向外走去。 玄荆看见她,问道:“你要出门吗?”很自然,就像家人随口的询问。 子虚道:“我要到三千界走一遭。”须弥之虚,无处不在。红尘内外也只是一步之遥。也无所谓什么出门不出门。只是一步跨入红尘而已。 子虚走出客栈。伸手一招。小小的客栈,连同山丘、旷野、和旷野中那棵无精打采的榕树,眨眼间缩小。变成一个仿佛被透明气泡包裹着的微缩世界。大小不过像个黄豆粒。子虚将那颗黄豆粒大小的世界纳入袖中。抬眼四顾。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黑峻峻的树林中。 她认得,这就是先前离客栈不远那片黑森林。只是当时隔着不归路。 处身在黑森林中,很容易就能感觉到林内戾瘴翻腾,妖气冲天。子虚抬脚向前走去。 杜若本是生长在虚无之中的一棵实心大树。这次被灾星的食心虫所伤,既是他的劫,也是他的运。等他的心窍补齐之日,也是他脱胎换骨之时。只是,补心没有现成的良方,要到红尘之中去一样一样找寻,一样一样历练。在这之前,需要用混元草定住他的神魂。以免他乍然受到红尘之气的浸染,伤好之后,迷失本性。 黑森林中各种妖邪涌动,幻化出千奇百怪的化境。有花团锦簇的园林,摆满锦衣玉食的楼阁。有仙山宝境,还有宝剑、美人儿。可惜,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法留住子虚的脚步。 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森林中心,混沌的巢穴中那棵混元草。 森林中心,是一片泥浆翻腾,臭气熏天的沼泽。子虚站在沼泽边缘,满头黑线往下掉。混沌还真是个特别的神兽。别的神兽就算休眠,好歹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再不济也找个干净的洞穴。混沌就喜欢这种臭气熏天的地方。谁能想到,有起死回生功效的混元草,就长在这恶臭的泥浆下面? 子虚看着那泥沼,试探了几回都没勇气走进去。没奈何,用力抖了抖袖子。一道白光闪过,宇清平从她袖子里滚落出来。一脸怒容:“子虚,你干什么?” 子虚指指沼泽深处:“你这里实在邋遢,我想要混元草,可不愿意沾脏鞋袜。” 宇清平闻言,更是怒火中烧:“要是我这里很干净,你是不是就把混元草给拔走了?有没有听说,不问而取,是为贼也?” 子虚也不恼:“那咱们来算算账。你住我的屋子,喝我的酒。要多少银钱?” 宇清平语塞,他是一直白吃白住来着。 “快去,快去。”子虚催促他。 宇清平怒冲冲的走进泥沼之中,片刻回来。手中拿着一簇紫色的草。叶子仿佛竹枝。上面环绕着五彩之气。 一时间,周围的妖兽,邪祟,感受到混元草的气息,纷纷躁动起来。宇清平怒喝一声:“放肆。”犹如晴天霹雳。震得周围树叶都瑟瑟发抖。那些走动的妖邪瞬间作鸟兽散。消失的无影无踪。连沼泽周围常年弥漫的雾障都消散了。 冬日的暖阳洒下来,照在那簇混元草上面,越发的光华流转,夺人眼球。 宇清平把那草递给子虚。子虚挥袖将杜若放了出来。把混元草放在掌心揉碎,挤出金紫色的汁液滴在杜若的眉心。那汁液一接触到杜若的眉心,就像有生命一般,迅速钻了进去。化成一道浅紫色的流光,瞬间蔓延到杜若的四肢百骸。 杜若原本苍白的脸色,随着淡淡的紫光消散渐渐恢复如初。只是,还是躺在那里,无知无觉。 子虚将手中混元草的残渣随手往沼泽边一扔。抬袖又将杜若收了进去。 那团草渣落到地上,顿时便开始生根发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蔓延开来。一会儿工夫就长满了半边沼泽的边缘。看上去仿佛一块紫色的绒毯。 宇清平轻叹一声,颇有几分惋惜:“暴殄天物。” 73、可惜不属于我 子虚道:“那混元草长在深泽之中,就算有人想找也无从下手。如今化成这紫须兰,药效虽然弱了些,可总算能为人所用。倘若成就几个小仙,小道,又或者救了几条人命。都是你的功德造化。” 宇清平嗤笑一声,十分不屑:“我才不稀罕什么功德造化,留着给你的情郎吧。你怎么不说,倘若成就几个穷凶极恶之徒,我还无辜生了罪孽呢。” 子虚道:“你想怎样才如意?” 宇清平想了想:“你那须弥之虚不缺的就是地方,将这些紫须兰收了去吧。我要用的时候,找你取去。” 子虚断然拒绝:“不行。” 宇清平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抬手划了一道禁止,自言自语道:“那就让它们在这里自生自灭,等待有缘人吧。” 子虚踏着平坦如茵的紫须兰,一步一步向黑森林外走去。宇清平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你就打算这样一步一步,走遍三千界吗?” 子虚道:“不这样那怎么办?你也知道,我喝了太多的寂灭之水,以前的事都忘了。只隐约知道,要医好杜若须往三千界里去寻找良药,具体是什么,却一丝也想不起来。” 宇清平道:“依我看,把你过去丢失的心找回来,补给杜若绰绰有余了。” 子虚若有所动:“此话怎讲?” 宇清平道:“祖容负了你十生十世,而你负杜若何止十辈子?用你欠他的,补还他缺失的不是正正好?” 子虚点头:“有理。”但问题又来了。丢失了东西好找,丢失了的心怎么找? 宇清平摇头:“真是妄负你须弥之主的名头。”伸手拉住她的手:“跟我来。” 子虚只觉得一脚踏进一团云雾之中。等云雾散去,眼前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庄园。桃花灼灼,绿柳婆娑。九曲回廊连着重重精美的亭台楼阁。 年轻的侍女在花树下穿梭嬉闹,青春的面庞比枝头的桃花还要灿烂。 在离桃树林不远的敞亭中,坐着一个身着凤袍的中年女子。女子的容貌比起桃树下那些年轻的侍女,实在平凡的很。但是,她头上的九翅金凤和身上的凤袍给她平添了许多令人不敢仰视的威仪。 子虚远远望着那女子,忽然生出无限熟悉的感觉。 察觉到别人注视的目光,女子把头转了过来。看见子虚,脸上露出了温柔、慈祥的笑容:“是蓉儿啊。过来,到母后这里来。” 子虚左右看看,身边除了宇清平,再没有第二个人。宇清平笑道:“叫你呢。”牵了她的手走了过去。向那中年女子俯身行礼:“儿臣参见母后。” 女子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起来吧。这是后宫,自己家里。不用这么多礼节。”又伸手去拉子虚。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有侍女端了凳子来,放到女子的身侧。女子就把子虚按坐在凳子上。慈爱的目光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有些不知所措的子虚。转向宇清平道:“蓉儿近来没有捣乱吧?” 那样子,像是说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宇清平笑道:“劳母后记挂。蓉儿一直都好的很。” 女子轻叹一声:“清平啊,我知道,让你娶蓉儿,委屈你了。” 宇清平恭敬道:“母后说哪里话,能娶到蓉儿,是儿臣的福气,儿臣甘之如饴。” 一瞬间,女子的眼稍堆积起一片浅淡的愁云。旋即又舒展开来,笑道:“蓉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牵挂。能有你这样的儿婿,我也就放心了。” 子虚善于卜算别人的前情旧事,低眉间已经对所处情形了然于心。这位中年女子乃是眼前这个叫做大兴的王朝的皇后。自己此刻是这为皇后唯一的女儿,也是大兴王朝的长公主顾蓉。宇清平的名字倒是没改。不过他在这个王朝的身份是寒门状元,尚了自己这位傻公主的驸马。 子虚好歹是位上神,装一个傻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只是不明白宇清平带自己来这里干什么。 正说着话,一个明黄色的高大身影远远走来。皇后看见了,拉着子虚起身,后面跟着宇清平。一同迎了出来。正要拜倒,那身材高大的人已经快步走了过来,急急将她扶住,温言道:“你身体不好,不是说不要行这些俗礼了吗?” 皇宫中,能穿明黄色便服,皇后见了都要行礼的男人,不用说就是皇帝了。 子虚虽然知道自己现在是眼前这位的女儿,可丝毫没有要行礼的意思。而是正大光明的望着眼前这个人间帝王。只一眼就诧异起来。这位帝王虽然有四十岁上下,颔下蓄着胡子。可那五官样貌,活脱脱就是杜若在世。这一发现,令子虚下意识的就把手伸进袖子里,摸摸杜若还在不在。 宇清平看在眼里,露出狭促的笑容来。 “清平也在啊。”皇帝的目光终于从皇后的脸上拔下来。望见了站在皇后身后的大活人宇清平。 宇清平急忙正了脸色就要再次行礼。这可是皇宫大内。皇后不行礼可以,人和皇帝是两口子。宇清平现在的身份是驸马,皇帝的女婿。小辈儿见了长辈儿不行礼,可是说不过去。 皇帝受了他的礼,说道:“你要是有事,就去忙吧。”显而易见,这位皇帝老泰山,不怎么待见宇清平这个女婿,刚一见面就赶他走。 宇清平起身就去牵子虚的手。却听皇后娘娘道:“我好久没见蓉儿了。就让她在这里多陪陪我。稍后我派人送她回去。” 宇清平暗暗向子虚望了一眼。当真走了。 子虚倒也并不慌张。依旧坐在皇后身边当傻子。 皇帝自己拉了个凳子,挨着皇后另一边坐下,清俊的眉眼因为岁月的沉淀,多了几分深沉。缓缓道:“我这两天事多,没顾得上来看你,你不怪我吧?” 皇后轻轻摇头:“都老夫老妻了,说那些做什么?”说着,吩咐人去给子虚拿吃的。亲手将糕点掰成小块,喂孩子一般喂给子虚吃。 皇帝看着皇后低垂着的眼睑,脸上神色越来越难看:“宝娘,你就不能不要这样对我吗?你知道我一天天有多忙。好不容易抽出空来,你不是做这个,就是做那个,都不肯好好看我一眼。我是你的丈夫啊。” 子虚有些不能明白,怎么好好的,这位就发起火来。 再看皇后的反应。立刻就跪了下去。那动作真是纯熟无比。 “你一定要这样是不是?”皇帝额头的青筋都暴起来了。子虚觉得,先前觉得他长得像杜若,一定是自己眼花了。杜若就算气极了,也不会这样凶神恶煞。 “臣妾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皇后的态度是恭顺的,让人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妻子,一步一步的后退,一直退出敞亭。缓缓吩咐两旁的宫人:“皇后身体不好,不宜在外面久留。送皇后回宫。” “谢皇上隆恩。”皇后娘娘不亢不卑的站起来,拉着子虚便走。 金碧辉煌的宫殿,雕梁画柱。院子里的山茶花开的正好,红粉一片。皇后的手很凉。但是,看着子虚的眼神却很慈祥。她屏退了所有的宫人,只留下子虚一个人。亲手给子虚沐浴,换上簇新的衣衫。给她梳起好看的发髻,带上一支精致的木簪。 “女儿啊。”她抚摸着子虚的脸,目中缓缓落下泪来:“这个世上,娘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啊。如果娘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可怎么办?” 子虚下意识的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珠。那泪珠滚到她手心里,并不散开,而是像珍珠一样滚动。子虚望着那晶莹的泪珠,有些心里莫名难过起来。问道:“你为什么要走?” 皇后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蓉儿,你刚刚是不是说话了?” 子虚点头,她本来就能说话的好不好。 皇后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紧紧抱住:“我的蓉儿好了。我的蓉儿会说话了。老天爷,谢谢你。” 子虚摇头,这人真是高兴傻了。别说没有老天爷,就算有老天爷,世上那么多人,哪管得过来。 皇后又哭又笑,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牵着子虚的手,嘱咐她以后好好跟驸马相处,嘱咐她要照顾好自己。那样子,真像一个放心不下孩子的母亲要出远门似得。 子虚不解,这位皇后娘娘这是闹哪出?放着好好的皇后不当,怎么一副看破红尘,要飘然远去的样子。 面对子虚的疑惑,皇后慢慢讲起了她和皇帝的往事。 这位皇后复姓耶律,单名鳐。原本是位北疆公主。和大兴所在的中原女子不同。北疆的女子自幼在马背上长大。弓马骑射,丝毫不输男儿。 那时候,大兴还是先帝临朝。先帝昏庸,奸臣当道。眼看连皇室宗祧都不保了。当今皇帝,那时候还是一个不值一名的皇子。被权臣谋害,迫不得已弃家国,避走北疆。 年轻的耶律鳐在一次狩猎中遇见了这为相貌出众的中原皇子。一见钟情。当夜就在草原上,天为盖,地为床,做了一对恩爱鸳鸯。 耶律鳐一直以为,这位中原皇子也是深爱着自己的。 直到她带兵东征西战,助他登上了那九五至尊的宝座后,她都不曾怀疑过他的这份真心。直到他登基半年之后,他大婚封后的消息传到北疆来。她在宝帐中接到那封邸报,她都不肯相信。 那是她的丈夫啊,她还怀着他们的孩子。她如今身在北疆,朝中怎会有人封后? 那时,所有人都说他背叛了她,唯有她不肯相信。 她一个人在北疆苦苦等待,期盼这自己的丈夫按照承诺来接自己和孩子。 一年又一年,她足足等了十个年头。她固守北疆不出。最盼望的是听到关于大兴的消息,最怕的也是听到关于大兴的消息。 那时候,她的女儿还是天真活泼的。会骑马,会读书,会绕着她的膝头叫‘阿妈’。 谁知她十年等待,等来的却是那人讨伐的军队。 没人能理解接到军报那一刻她的心情。天崩地裂,撕心沥血都不能形容她胸中的痛。要不是乳母舍身相互,她当时就把这个留着那人一半血脉的女儿斩于刀下。也就没有她后来的妥协和牵挂。 是的,为了女儿,她妥协了。答应归降。但条件是,杀了他的皇后。让他亲自率领满朝文武,迎她为后。 他或许是个好皇帝,但绝对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 为了他的江山,他再一次毫不留恋的背叛了另一个和他结发同心的女人。连同那女人腹中没出事的孩子,一同送上了黄泉路。 他得到了江山稳固。她得到了名正言顺。本以为这下终于扬眉吐气,然而,除了这寂寞宫廷,就只剩下半生戎马留下的伤痛。 她不再是那个自欺欺人的年纪。谎言戳破,再也回不到当年少女时,义无反顾的心境。对于他的欺骗和背叛,她无法释怀。 她厌倦了。任凭一年又一年那些自愿或者不自愿进宫来的年轻女孩,用她们年轻。鲜活的生命把自己陪衬称一副失了颜色的画。高高的挂在皇后宝座上。 “蓉儿啊。”耶律鳐牵着女儿的手:“咱们回北疆好不好?阿妈想念咱们北疆的水,北疆的牛羊,北疆的风……”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倒在子虚的膝头,缓缓闭上了眼睛。就好像睡着了一般。 但是,子虚知道。她走了。回她日思夜念,辗转牵挂的北疆去了。顺着高大的宫门,穿过金碧辉煌的殿宇,头也不回的走了。 子虚抬手,手心里耶律鳐的眼泪滚圆如珠,晶莹透亮。就像少女那一片纯真的赤诚之心。 宇清平不知何时出现,在子虚的身后,隔着她的肩头向她的手心里望去:“很美,可惜不属于我。” 子虚把那滴眼泪收起来。看看伏在自己膝头的耶律鳐,轻轻将她平放到宽阔的大床上。盖上华美的绣龙凤纹锦被。回头问宇清平:“下一处,我们去哪儿?” 74、只羡鸳鸯不羡仙 宇清平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仿佛熟睡过去了的女子,问道:“你就不想知道皇帝的反应吗?” 子虚摇头:“没兴趣。” 宇清平伸出干净的大手:“那咱们走。” 子虚把手递过去。两人牵着手,沿着耶律鳐魂魄离开的道路。一路走出那富丽堂皇的重重殿宇,走过市井间熙攘的人群。在一片小树林中的林间空地上。子虚把杜若放了出来。把那滴耶律鳐的眼泪轻轻弹入他的眉心。 远远的,皇宫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钟声,惊起树林中栖息的无数鸟雀。 钟声一声接着一声,好像能传到人的心里。 宇清平再次问子虚:“你真的不想看看皇帝的知道皇后去世后的反应吗?” 子虚断然道:“不想。”心说,这个宇清平好不啰嗦。皇帝什么反应关她什么事?再说了,以耶律鳐叙述的半生经历推测,那皇帝只怕巴不得皇后赶紧死呢。这会儿心里估计都乐开花了。 她把杜若收回袖筒,主动牵住宇清平的手:“走吧。” 两人手牵手,走出小树林。顺着树林边的道路渐行渐远。就在两人的身影将要消失在道路尽头的时候,皇城中冲出一队人马。为首的侍者一边策马狂奔,一边高呼:“公主,驸马爷,且站一站。” 只可惜,马儿跑得再快,也快不过二人的脚程。两个人已经从这个世界走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那侍者只能眼看着两人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道路尽头。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目之所及是一座小小的阁楼。阁楼上雕花的窗棂里隐约透出昏黄的灯光。丝丝缕缕的琴声在幽静的夜里荡漾。弹琴的人似乎有万千的愁怨,以至于吹过楼阁的风都带上了呜咽之意。 子虚被琴声所感,不由轻叹一声。 忽然,楼阁中传出‘当啷’一声脆响,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的闷哼:“如月,你……” 琴声嘎然而止。一物破窗而出。 子虚眼疾手快,伸手讲那五接住。原来是一张瑶琴。子虚顺手一拨,琴弦发出几声铮鸣,忽然‘啪’的一声断裂。从断裂的琴弦上弹出一物。宇清平伸手接住。夜色下看得清楚。是一粒半个指肚大小的圆珠,殷红的仿佛情人心头之血。 楼阁中又传来几声闷响,伴随着男人愤怒的嘶吼和女人如痴如狂的笑声。 “如月,你这个毒妇,贱人……” “哈哈……” 子虚看向宇清平。两人虽然站在楼阁外面,可里面的情景彼此心里都清楚。弹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岁月已经无可避免的在她的脸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从她的穿着打扮来看,很容易就让人猜出她的身份。她应该是一个歌女,或者直白些说。应该是一个倚门卖笑的女子。她这个年纪,在那个行当中已经是日暮西山。虽然这女子算得上风韵犹存,但是风光应该远不如那些年轻的女孩儿。 只不过,从她仍旧住在这座精致的阁楼中不难想象,她年轻时一定也曾名动四方,红极一时。 惫夜中,在她房中饮酒作乐的,自然是她的恩客。不过此时,那男子看她的眼神恨毒至极。原因就是那壶中的毒药发作了。 谁能想到,一个倚门卖笑的女子会对自己的恩客下毒手? 那男子显然也是又惊又怒。他本来想掐住那女子,问她要解药的。无如毒性发作,腹如刀绞。被那女子一下子掀翻在地。 女子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你不是说要和我同生共死,永不分开的吗?怎么,后悔了?” “如月,你不要这样。”男子强忍着腹内痛意:“快把解药给我。余下的事咱们好好说。”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现在就说了吧。”女子笑起来,灯光下嫣红的唇竟然别有一番风韵。 男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跪倒在女子的面前,双手紧紧抓着女子的衣襟,哭道:“如月,我求求你。你把解药给我吧。卖你是那贱人的主意,我不知道啊。你把解药给我。我回去就把那贱人休了。把你赎出去。以后,咱们俩好好过日子。” “呵……”女子冷笑一声:“事到如今,你还在骗我。” 男子惶然道:“没骗你,我从来都没骗你。我是真心喜欢你。要不然,何必瞒着家里跑来见你。”一边说着,一边忙不迭的发誓:“我对天发誓,要是有一句假话,教我不得好死。” 两行清泪顺着女子的面颊淌下:“你还记得,这样的话你说了多少次了吗?你自己相信吗?你来找我,不过是惦记我的钱财。”女子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丢到地上:“给你,全给你。” 男子已经痛得脸色都青白了,看见那锦囊还是一把抓在手里。咬着牙信誓旦旦:“如月,我是不是那种爱财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把解药给我,咱们一起回家吧。” 女子轻轻摇头:“你走吧。我再也不想到你。” 男子再也装不下去,呲目道:“你真的不肯给我解药么?” 女子背转身去,不再看他,也不再说话。 男子抓着那个锦囊,站起身拉开门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叫:“救命啊,杀人了。如月要毒死我。” 夜深人静,叫声顿时惊动了许多人。有这春楼里的姑娘和客人,也有老鸨子、杂工和打手。霎时间,灯火明亮起来。一大群人仓惶的跑了出来。 男子一把抓住老鸨的衣袖:“妈妈,快救救我。如月给我下了毒。” 老鸨一听,楼里要是死了人,日后的买卖还怎么做。当下不敢怠慢,急忙打发人去叫大夫。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男人口中开始淋淋沥沥的往外淌血水,片刻间血流如注。两眼一翻,直直仰倒在地上。 有胆大的上前一摸,已经气绝。 老鸨一看当真出了人命,立刻叫嚣着去抓凶犯。为今之计,也顾不上那个叫如月的女子是自己花钱买来的。为今之计只能丢车保帅,先把自己择出来再说。 几个打手乱哄哄去拿那个叫如月的女子,片刻回来:“如月不见了。” 忽然有眼尖的偶然抬头,看见楼顶上隐约站着一个人影,顿时叫开了:“那是不是有个人?” 老鸨一看,夜色很浓,也无月光。哪里看得清楚。正吩咐打手、护院,一拨去楼顶上看看,一拨去多点些灯火来。乱糟糟正没个头绪。楼顶上那个人影忽然一跃而下。 这时,去楼顶查看的护院,举着火把将将赶到。楼上、楼下灯火遥遥呼应。将那跃身而下的身影照的清清楚楚。不是如月还能是哪个? 此时的如月,因为急速的坠落,带起劲风。鼓动起身上鲜艳的红色纱衣,翻飞飘荡,配上精致的妆容,美丽,妖冶的仿佛暗夜里的妖精。 但是,这妖冶艳丽,也就盛开了一瞬间。顷刻间化成了地面上四散飞溅的血珠,和一具仿佛破碎的花朵一般的尸体。 围观的人好一会儿才从刚刚那一瞬间的惊艳中回过神来。惊慌失措的四散奔走:“死人了,又死人了。” 没有人注意,不知何时就站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更没有人注意,那女子走到死去的男子身边。从他手中拿走了一个锦囊。 子虚拿了锦囊,和宇清平一起,随着慌乱奔逃的人流走出那家春楼。 站在一座小石桥上。子虚打开了那个锦囊。锦囊里除了一方折叠的四四方方的纸笺外,一无所有。打开纸笺,上面工笔小楷写着一首诗: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行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纸笺在子虚的指尖缓缓燃烧起来。橘黄的火苗跳跃着,使她平凡的面容显得有些朦胧。 宇清平望着她:“如月为了这首诗,付出了一辈子。你就这样给烧了?” 子虚反问:“不然呢?” 宇清平从子虚手中拿过那个锦囊就丢进了桥下的溪水里。伸出手道:“我们往下一个世界去吧。” 75、绿云盖顶 子虚把手交到他的掌心。两人一同转身,身形没进刚刚破晓的晨曦里。 “这次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子虚望着眼前的高门敞户。 大门内外张灯结彩,宾客如云。像是个办喜事的样子。 宇清平道:“领你去看新娘子啊。” 子虚转头望他:“别以为我不记得以前的事,就连俗事里的规矩全忘了。新娘子岂是你一个外男相见就能见的?” 宇清平笑道:“我若是她的夫君呢?” 子虚哑然。这个还真可以见。 宇清平带着子虚穿门过户。来往的家丁下人看见他纷纷行礼:“大少爷好。” 来到一个门楣上挂着硕大绣球的房间前。宇清平推门走了进去。里面的侍女和婆子见了,急忙迎过来将他堵住:“大少爷也忒性急,这还没拜天地呢。怎么就急着见新娘子了?” 宇清平笑道:“哪是我性急。是我这个妹子缠着我非要看新嫂子。” 那些个侍女、婆子一看就是女方带来的陪嫁人员。听了宇清平的话,竟然一点儿也不疑惑。其中一个婆子道:“正该这样。咱们姑娘的娘家路远。不能想其他姑娘出阁那样,掐着时辰进门拜堂。正说这一半天的,也不能出门闷得慌。可巧大少爷就把小姐请来了。正好和我们姑娘说说话。姑嫂们也亲近亲近。” 说着就把子虚往里面请。宇清平识趣的站在门口没进去。 子虚进了屋,就看见桌边坐着一个眉目如画般的美人儿。 婆子笑着向子虚介绍:“这就是我们姑娘了。” 美人儿看见子虚起身道:“是大妹妹吧?” 子虚笑了笑,对着突如其来的热情有些消化不了。 “快坐。”美人儿亲自给她搬椅子。脸上一团和气。 子虚摇头:“不用了。”向跟进来的婆子道:“你先出去,我有话说。” 婆子怔了怔,暗思:“这位小姐可真不讨喜。估计不太好相处。”有心不出去,可在子虚的目视下,实在找不出不出去的理由。 等婆子走出去。子虚上前关了门。暗暗在门上下了一道禁制。走到床前,踢了一下床边:“出来。” 美人儿的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妹妹,你这是干什么?” 子虚不理她,向着床底下道:“你不出来,我就揪你了。” “妹妹。”美人儿挤出一丝牵强的笑容:“快别逗了,那床底下能有什么?”说着就要过来拉子虚到椅子里坐下。 子虚弯腰伸手,一下子把藏在床底下的男子拉了出来。这下,美人儿的脸色一下子就灰败起来。 男子没想到一个小姑娘的手劲这么大,被拉出来脸上还有几分不可置信。 子虚看到那男子的脸,也有几分不可置信。因为这个男人也长了一张酷似杜若的脸。只是,和杜若的清华若仙比起来,这张脸上的市侩气浓重。 美人儿低头:“大小姐,你既然都看到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这就收拾东西回转江东。从此以后再不踏进清江府。” 男子闻言,急道:“秋梅,不可啊。” 美人儿惨然一笑:“那你要我怎么办?” 男子垂眉一想,忽然一只手圈住了子虚的脖子,另一手捂住了子虚的嘴。将她往床上推去。 美人儿见状,急道:“你要干什么?” 男子道:“不要啰嗦,快来帮我。” 美人儿顾不上许多,跑到床前却发现根本不知道干什么。:“你让我怎么帮?” 男子一边紧紧压制着子虚,一边道:“帮我把她的衣服脱下来。” “你干什么?”美人儿的脸色白了白。 男子一脸狰狞:“除了这个办法,你还有更好的办法不让她把今天看到的说出去吗?” 美人儿脸色苍白:“你怎能这样?你说过,一辈子只爱我一个,要我一个。” “妇人之仁。”男子呵斥道:“如果不堵住她的嘴,我俩的事情败露,咱们还能活吗?” “不……”美人儿后退,忽然摸到一个花瓶。想也没想,抡起花瓶就砸到了那人后脑上。那人缓缓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了那美人儿一眼。两眼一翻栽倒在床上。 子虚推开那男人坐了起来。她天生有知晓别人过往的能力。从见到这美人儿第一眼开始。她的过往就历历在目。 这个叫秋梅的女子,本是一户小商贩的女儿。因为生的貌美,被家人珠玉一般养着,生恐被人看到。而这个男子,是秋梅家隔壁的邻居。偶然看见秋梅的容貌就生了不轨之心。 那厮长得相貌不俗。又惯会说甜言蜜语。秋梅年少,被他三言两语勾去神魂。花前月下,暗通款曲。出了这样的事,要是这男人把秋梅娶进门去,不管为妻为妾,总算你不负小姑娘一片真情。 但是,当这男人听闻,秋梅自幼许配的夫君,是一江之隔的清江府的首富的独子时。这男人好不该起下贪婪之心。想要设计赚取人家的财产。 他假意向秋梅诉苦,说自己做生意赔了本钱,欠下一大笔饥荒。要是筹不到钱,追债的人就要把他杀了。秋梅正是一腔心思都在情郎身上的时候。闻言顿时慌了手脚。哪还有什么主意。 最后听从情郎的主意。两人定下一条毒计。让秋梅依旧嫁给那首富的儿子。嫁过去后,伺机把那首富的独子害了。然后两人坐拥那数万家私。 秋梅舍不得情郎,无论如何不愿意。可架不住情郎的软磨硬泡,终于点头。 毒计说定,单等秋梅出嫁。但是,那男子竟然割舍不下秋梅的美貌。期间仍是和秋梅卿卿我我。秋梅怕情郎因为自己嫁人而冷淡自己,也是小意儿温存。 两人缠缠绵绵,难分难解。青梅把那男子藏在嫁妆箱子里,一路带进了宇清平现在的家。就在子虚进来之前,俩人还腻在一块儿。 男人是怕秋梅看见宇清平玉树临风的样子移情别恋。秋梅是怕万一自己在洞房之夜抵赖不过去失了身,对不起情郎。索性趁现在多温存一刻是一刻。 谁知两人的好事被子虚戳破。秋梅天真的以为,事情败露,她回自己的地方也就是了。本来害宇清平的事她就不愿意。谁知心上人为了达到目的,竟然生出对旁人不轨的心思。 不忍心看一个好端端的小姑娘被糟蹋是一方面。为看清情郎的真面,伤心,惊怒才是让她毫不犹豫砸出那个花瓶的主要原因。 不过,花瓶砸出去,看见心上人栽倒在床褥上,脑后血流如注。秋梅立刻就后悔了。她想把那男子叫醒。那怕之后身败名裂,被天下人不耻。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足够了。 但是,那男子已经气息全无,眼见活不成了。 秋梅慌乱之下摸到一片尖锐的花瓶碎片,毫不犹豫的刺向自己的胸口。殷红的血流出来,洇湿了她身上大红的喜服,留下一道暗色的痕迹,像美人儿此刻脸上的泪痕。 第一滴心头血顺着秋梅握着的瓷片边缘滚落。子虚伸手接住。抬袖撤去门口的禁制。转身穿墙而出。 宇清平正等在那里。 子虚笑道:“难得你这样的心胸宽大,绿云盖顶还笑得出来。” 宇清平反唇相讥:“你比我也强不了多少。一辈子,一辈子被同一个人利用,伤害。就是死不悔改。你要是肯回头,我头上就再绿两层,我也愿意。” 子虚笑道:“从来不知道,你这样的没脸没皮。幸亏修成个男身,要是不巧修成女身,一定是个绝佳的奸妃、刁妾的料。” 宇清平也不恼,笑道:“奸妃、刁妾我是没缘分做的。不过,你要是愿意,我倒是可以给你做个侧夫、小爷儿什么的。省得这一世,一世的,光看得着,吃不到嘴里去。” 子虚笑道:“世间就是有了你这样满脑子不正经的男人,才祸害了不知多少无知小姑娘。” “郎情妾意,你情我愿。又能怪谁?”宇清平笑得云淡风轻。 子虚摇头:“真要那样也就罢了。即便是惹出什么风流孽债,只要不现在我的眼前。我也是懒得管的。” 宇清平连呼冤枉:“我不过是顺着你的话头说说,哪里就到了惹风流债的地步。你就算忘了前情,但灵通还在吧?你好好算算,自从开天辟地以来,我何曾有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倒是你心心念念那人,吃着锅里,看着碗里。风流韵事一大把。你却还死心塌地的对他好。真是应了那句‘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活该你们倒霉。” 子虚想了想,无奈对宇清平口中那人一点儿印象没有。催道:“快走,快走。杜若还等着救命呢。” 宇清平冷哼一声:“那棵破树,死了才好。” 话虽如此,却仍是牵了子虚的手。两人一起穿过界障,飘落在一片茫茫雪原上。 76、另一个自己 “红衣,把昆仑珠拿来。”半空中一声清咤,犹如裂金断玉。 子虚远目看去,顿时愣住。她竟然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那个子虚身在半空之中,驭风而驻。额头贴着花黄,身上穿着七彩霞衣,绚烂的披帛随风上下翻舞。双手持着一对弯钩。冷飕飕的眼神瞪着对面山峰上白眉、白发,着一身冰蓝罗裙的美貌女子。 那女子手上也拿着兵刃,是一对千年寒冰凝结而成的梅花刺。 “休想。”蓝衣女子冷冷的回瞪这半空中那个子虚:“祖容哥哥是我的,我不会再让你有机会接近他。” “把昆仑珠拿来。”半空中那子虚银钩一摆,怒冲冲向蓝衣女子冲去。‘轰隆’一声,蓝衣女子站立的雪峰被银钩削去半边山顶。 蓝衣女子的身影,混杂在四射飞溅的雪块中向远处遁去。 “休走。”子虚身影一动,化成一道彩色的光影,向着那蓝衣女子追去。 蓝衣女回身相迎。梅花刺架住了银钩:“我没有作恶,你不能伤我。” 子虚道:“我只是要回昆仑珠。那是祖容托付给我保存的东西。没有了昆仑珠,他将会迷失在万千红尘中,再也找不回回来的路。” 蓝衣女子恨声道:“谁稀罕你假好心?要不是你执意要行什么秩序法则。祖容哥哥也不会堕入轮回。都是你害的。你没资格拿着祖容哥哥的东西。” “红衣。”子虚的声音依旧冰冷:“祖荣堕入轮回实非我愿。是他为了修成无极大道,造下的杀孽太重。倘若不去化解,终会成魔。到时候,谁也帮不了他。” “成魔就成魔。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是我的祖容哥哥。”蓝衣女子怒气冲冲:“你不要在跟着我。昆仑珠我是不会给你的。我要拿着它去找祖容哥哥。和他生生世世在一起。你守着你的秩序法则去吧。” “红衣,你这样冒然下界,是会打乱因果平衡的。”子虚想要把叫做雪姬的女子留住。 但是,雪姬已经头也不回的化成一道蓝色的流光向着红尘而去。 子虚收了银钩,弹指间从指尖射出一条黄色的流光。那条流光落到一望无际的白雪平原上,顿时化成一条平坦的黄土大道。 大道的一端在子虚的指尖,另一端一直延伸到红衣的脚下。 红衣停住了身形,望着脚下的黄土大路,脸上一片绝望:“子虚,你非要这样吗?” 子虚面无表情:“大道无情。” “好,好好。”雪姬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你无情,别怪我无义。红衣今天最后叫你一声姐姐。你可听好了。子虚姐姐,从今往后,天上地下,红尘内外。你我不再想干。”说完毫不犹豫的跨进轮回道中。 幽蓝的火焰顿时冲天而起。 火焰深处传来雪姬痛苦的嘶呼。 子虚站在不归路的这一头,望着那汹汹而起的业火,不觉眉峰微蹙。双目中晶光闪闪。她抬起另一手,弹出一道红色的霞影。那霞影落在业火中的红衣身上,顿时化成一袭红衣,将那女子护住。 须臾,业火落尽,轮回路口又恢复了往日平静的样子。 忽然,凭空一声巨响,震得山川动摇,冰雪崩塌。一道夺人眼目的闪电霹雳而下,打在半空中的子虚身上,顿时崩飞出一片火花。那子虚闷哼一声,身体犹如被强弓射出的劲弩,穿透雪原上的积雪一下子嵌进了雪原深处。 宇清平大吃一惊,下意识握紧了身边这个子虚的手。这一握才发现手心中这只手十分冰冷。下意识回头,入目是一头欺霜赛雪的白发。 “子虚。”宇清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刚还笑语晏晏的子虚,怎么眨眼间就白了满头青丝? 子虚紧紧盯着雪原上被那个自己穿透的孔洞,虽然刚刚那道闪电打在了那个子虚身上,可那种被碾压,灼烧的痛楚却清清楚楚反应在自己身上。她有预感,更剧烈的惩罚还在后面。 她很害怕,可是却无法逃避。因为没有人能为她挡下接下来的惩罚。 又一道闪电打下,轰隆一声把雪原炸出一个深坑。坑底渺小的女子紧紧蜷缩成一团,浑身上下冒着被闪电击打后的青烟。子虚不禁跟着佝偻起了身子。 宇清平急得不知该怎样才能减轻她的痛苦。最终鼓起勇气,将她颤抖着的单薄身躯抱进怀里:“子虚,不怕。有我在,没事的。” “轰隆隆”天空深处再次传来闷雷的声音,比之前两次不知道要沉闷多少。这也预示着,接下来的闪电会比前面两道威力更大。 ‘咔嚓’一声,天空像是被撕裂了一般,露出一片血红色。紧跟着白灼般的光芒乍然迸发。宇清平的世界忽然安静下来。他的眼睛看不见了,耳朵也听不见了。只能更紧的抱着怀里的人。已经分不清是在安慰怀里的人,还从怀里的人身上汲取安慰。 等子虚好不容易从这场天罚中缓过劲儿的时候。雪原不见了,山峰也不见了。四周成了一片起复的荒漠。那个子虚倒在一个凸起的沙丘上,仰头看着昏黄的天空。 子虚的心里不由就酸涩起来。忽然,那个子虚转过头。望着她无声的笑了。虽然笑的很苍白,但是,看得出她的生机还在。 子虚不由也跟着笑起来。 笑着笑着,眼前的景物恍惚起来。那个子虚好像站起来走了过来,然后和自己合二为一。两颗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面颊滚下来。她伸手接住其中一粒,另一粒掉落进脚下的黄沙中,迅速钻了进去。 一棵嫩绿的幼芽,顺着泪珠渗进的地方钻了出来。摇摆着挺直了硕大的脑袋。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生长成一棵婆娑的小树。 “姐姐。”小树发出稚嫩的声音,欢快的呼唤着站在面前的子虚:“你以后就不会寂寞了,我会一直和你做伴。” 子虚忽然害怕起来,一连后退了好几步:“不,我不用谁和我做伴。我一个人就很好。你还是去做你的快乐的小树吧。有了灵识,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可你心里很难过。有个人陪着你不好吗?” “不好,很不好。”子虚慌乱的摇头,无意间碰触到挂在腰间的葫芦。她一把将葫芦摘下:“小树,忘了我和世间的一切。去做一棵平凡的树吧。无忧无虑,慢慢长大。” “哦。”小树似懂非懂:“姐姐说怎样就怎样吧。我听姐姐的。” 子虚倾倒葫芦,往小树的根部浇水。小树问道:“姐姐,你给我喝的什么?” 子虚淡淡道:“可以忘记烦恼的好东西。” 小树天真道:“那你也喝一些吧。那样你就不会难过了。”随着寂灭之水浇下,小树不再说话。子虚知道,它忘记了一切,灵智进入休眠之中。 她喝了一口寂灭之水,心中似乎舒服了许多。望着翠绿的小树,由衷的感谢:“谢谢你,小树。” 77、姐姐 子虚站在小树前,有那么一瞬脑中似乎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但是转瞬又归于一片茫然。放眼望去,眼前的景物十分熟悉,仿佛自己已经看过了千万年之久。但是,仔细想的时候,又十分的陌生。陌生到从来不曾来过一般。 一个高挑的身影从茫茫的沙漠深出缓步走来。容长脸,剑眉深锁。 “栎川。”子虚并不奇怪自己怎么知道这个年轻男子的名字。她天生就有这样的能力。见人一面就能知晓那人的前生往事。眼前这个年轻人,是看守须弥之虚门户的芥山大神。本体是芥山上一棵万年栎树。自来和红衣的关系亲厚。他此时现身出来,多半是为了红衣。 果然,栎川道:“子虚,我要入世。” “好。”子虚木然的点头。要走的,留不住。看来,她需要重新去找一个守山大神。 栎川转身便走,一条大路在他脚下延伸开来。栎川认得,这是不归路。千万年来,能从这条路走过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他从没想到过,自己也有踏上这条路的时候。但是为了红衣,他认了。 “你不喝一杯再走吗?”望着栎川越走越远的身影,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和孤寂从子虚的心头升起。她甚至很是羡慕走在不归路上的栎川。至少他可以为了心中所想,去追求。而她,出了眼前这一片荒寂的沙漠,一无所有。 栎川的脚步顿了顿,但还是头也不回的走进六道轮回里去了。他和红衣一样,宁愿受业火焚烧,也不愿意喝她一杯践行酒。 红衣和栎川应该是自己最亲近的人,自己都不能为她们网开一面。一瞬间,子虚怀疑,自己这样做是不是真的过于绝情绝义。 “子虚。”恢复意识的宇清平察觉到怀里空荡荡的,顿时慌张起来。他的眼睛被闪电的强光刺激的看不见了,耳朵也被震的失聪。只能摸索着寻找那个单薄的身躯。 子虚游离的神思被他的吼声拉回。她伸出手,拉住了宇清平胡乱挥舞着的大手。宇清平这才安静下来,但是十分的沮丧:“子虚,我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子虚轻轻拍着他的手心,在他手心里写道:“没事,有我呢。” 宇清平愣了愣,翻过她的手掌写道:“你说什么?” 子虚重新写道:“有我呢,我会治好你的。” 宇清平忽然笑了。他的化身是那种温润如玉的富贵公子的样子,此时一笑犹如暖玉生花,分外的养眼。可惜子虚不懂得欣赏,见他笑了,也跟着露出笑容。 宇清平笑了一阵,在子虚手心里写道:“那我可是因祸得福了。能跟在子虚上神的身边,就算是做个宠物,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呢。” 子虚笑着在他手心写道:“你的因果到来时,我也强留不得的。” 宇清平的笑容僵住。许久写道:“我若是不走呢?” 子虚眼前忽然显现出红衣愤恨的面容:“子虚姐姐,你好狠的心。”她忽然就有些说不出口那些道义凛然的话来。愣了片刻才在宇清平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回吧。” 无论以前经历过什么,还记得些什么,忘记了些什么。须弥之虚还是那个须弥之虚,无处不在又无处存在。她还是那个子虚,身为天道铁律,秩序法则。于无情处多情,于多情处无情。只是红尘内外,最难觅那知己一人罢了。世事本不全,既然觅不得,何苦再纠结呢。做好自己也就是了。 来时宇清平牵着她的手,回去时她牵着宇清平的手。须弥之虚要说大,天上地下,红尘内外和它相比那就是沧海一粟。要说小,如同掌上芥子,子虚的指甲缝都容得下还绰绰有余。 所以,她牵着宇清平,一步之间就回到了客栈门前。 “回来了?”玄荆坐在子虚往日坐着的位置上,故而很轻松就能看见忽然出现在客栈门前的二人。 子虚环视四顾,离开时正是寒冬腊月,这时已经是春暖花开。但原本无精打采的绒花树,在这春光里也萌发出嫩绿的芽儿,显得生机勃**来。子虚明白,这棵树就是那棵感自己眼泪而生的小树苗。自红衣走后,它就生长在须弥空间之中。已经不知陪伴了自己多少岁月。可惜自己饮了寂灭之水,不知道罢了。 如今再看见他,忽然生出些许感慨来。 玄荆很快就发现了宇清平的异常,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子虚。子虚并不隐瞒:“他现在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玄荆更加好奇,要知道宇清平身为上古神兽,真想不出谁能把他伤成这样? 子虚不理会玄荆目中的八卦,牵着宇清平上了楼,把他送进了客房。宇清平的伤不知道需要养多久才能好,不过子虚并不担心。她有一样法宝,那就是寂灭之水。 寂灭之水对于宇清平来说就是催眠药。给他喝一点儿,睡上个万儿八千年的,根本不用怎么管他。 她把宇清平扶到床上,拿了葫芦送到他嘴边。宇清平也不问是什么,子虚给他喂,他张嘴就喝。喝完了头一歪就睡过去了。 子虚满意的看了看他沉睡的容颜,转身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床上的宇清平忽然睁开一双乌黑的毫无焦距的眼睛来。张口吐出一个玉净瓶。拿在手中晃了晃。可惜听不见瓶中寂灭之水的响声,不免有些失望。 他呆呆的坐了一会儿,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实在无聊的很,就又重新躺回了床上。混沌兽本就嗜睡,这一躺下去,当真就打起瞌睡来。 子虚不善于卜算未来,根本不知道宇清平没有把寂灭之水咽下去的事。出了宇清平的房间,随手推开一间房门就走了进去。这间屋子摆设十分简单,就跟杜若的单纯性格一般。 子虚走到床前,把昏迷中的杜若从袖中放了出来。大约是得了那几个女子的精气神,杜若的脸色明显好看了很多。子虚出手掌,看着掌心那颗属于自己的晶莹泪珠发了一会儿呆。将泪珠儿轻轻滴到了杜若的眉心处。 她想明白了,万事万物,有因有果。杜若因为救了那许多女子积下了万千功德而重新化形,但也因此坏了那灾星的事。才会招来这一劫。自己横加干涉,大约是也身在因果之中的关系。不管怎么说,杜若都陪伴了自己千万年的岁月。为了这份陪伴,她也应该对他尽尽心。 那颗泪珠落到杜若的眉心,微微颤抖着,却并没有像那几个女子的血泪那般迅速渗进去。相反,杜若的脸上忽然蒙上一层青气,隐约显出本相来。 浑身冒出根须一般的触手,争相向着那颗泪珠而去。一瞬间就将那颗泪珠吸食干净。之后,那些根须软软的匍匐在床榻上,仿佛吃饱喝足的了一般,懒洋洋的蠕动着。 杜若白玉般的面孔这时变成了淡绿色,墨绿色的嘴唇动了动,嗓子里发出一声类似叹谓的咕哝声,旋即睁开一双紫褐色的眼睛。望着子虚欢快的叫了一声:“姐姐。” 78、你是我的心魔 子虚看着半露出本相的杜若,想笑却有些笑不出来。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杜若望着子虚,忽然孩子气的撅起了嘴:“姐姐,不要再给我喝寂灭之水了。你不知道,一个人站在那里,想呀,想呀,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是很痛苦的。” 子虚点头:“好。” 杜若这才又笑了:“姐姐真好。” 子虚愣住,这句话很熟悉。好像曾经有个人,经常在自己耳边这么说。可惜她想不起来那人是谁。 杜若问道:“姐姐,你在想红衣姐姐吗?” “红衣?”恍惚中,子虚觉得那句话好像真的是红衣曾经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杜若叹口气:“可惜红衣姐姐非要去找祖荣哥哥。子虚姐姐又不理我,害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好孤独,好寂寞。” 子虚不由问道:“你记起以前的事了?” 杜若想了想,摇头:“也不全记得啦。我就记得你和红衣姐姐打架,然后红衣姐姐就走了。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你很伤心的站在我面前。”说到此,忽然想起什么似得,惊喜道:“子虚姐姐,我不但能睁看眼睛看见你的样子,我还能动了。呀,我还长出了手和脚。啊,我还会走路。”他兴奋的从床上爬起来,手舞足蹈的绕着子虚转圈。把手和脚伸到子虚的面前,让她看。 子虚满头黑线,杜若这样子真说不上好。把八百年前的事记起来了,眼前的事忘了。他先前的化身可比现在这幅半人半树的模样好多了。也没见他这么兴奋过。 杜若手舞足蹈了一阵子,忽然静了下来:“不对,我好像早就能走了。”他皱眉深思,身上的根须渐渐缩了回去,脸上的青气也跟着隐退,最终变成原来没有受伤之前的样子。一双乌黑的眸子望着子虚:“阿虚,你故意不告诉我实情,就是想看我笑话是不是?” 子虚摇头:“哪有?” 杜若根本不信:“我刚刚的样子,那个叫玄荆的小妖见过没有?”一瞬间眉宇间爆发的凌厉,比玄荆的霸道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叫玄荆小妖,显然记起的不止刚刚他说的那些。 子虚还是摇头,实话实说:“没有。” 杜若眉宇间的凌厉之气顿散:“这就好。要不然,你又得找守山大神了。” 子虚要是察觉不出杜若和先前判若两人,她就白长一双眼睛了。问道:“你到底都想起了什么?” 杜若斜睨着她一笑,端的清华逼人,冷峻中透着狡黠:“你猜。” 子虚不是热衷八卦的狐三娘,她能多嘴问上一句,已经是难得了。才没心思和杜若斗嘴。转身便向外走。杜若看见她丝毫不感兴趣,顿时有些索然。紧走一步,跟上她说道:“我要是都想起来了呢?” 子虚脚步未停。 杜若忍不住伸手将她拉住:“你怎么还是这样无趣?我告诉你就是。” 子虚停住脚步听他说。 杜若道:“你总喝寂灭之水,以前的事大概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我从头说起的话,会需要很多时间的。不如我们坐下来边喝酒边说话?”说着,也不等子虚答话。右手一晃,一个精致的白瓷坛子就出现在了他修长的大手中。正是他埋在树下的那些酒坛中的一个。 以前他要取的时候,总得亲自去挖,现在招手即来。可见他的记忆恢复了,神通也恢复了。这家伙比玄荆不知道年长多少岁。那神通自然比玄荆要强大的多。也不知玄荆知道这个一向单纯柔弱的滥好人杜若,忽然变得比他厉害不知道多少倍。玄荆那颗骄傲的心会受伤成什么样? 杜若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大不了,我压制修为,不让玄荆那个小妖王过于难堪也就是了。” 子虚忽然一个激灵,怎么就忘了,这家伙就跟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似得。自己想什么他全知道。以前他单纯懵懂时,子虚都有些不能忍受这样一个通灵虫似的杜若,现在他记忆恢复,就跟不能忍受了。她不由分说,上前一步就掐住了杜若的两腮。强迫他张开口来。 杜若不躲不闪,看着她眉眼中尽是笑意。子虚忽然心慌起来,做出个凶狠的样子:“你笑什么?” 杜若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梭着。目中笑意更浓。子虚松开他的面颊,慌张后退。 杜若的嘴巴得了自由,这才低低笑出了声。不得不说,他的声音很好听,连笑声都似乎带着特殊的魔力,令子虚的脸不由就烧起来。 “你何必呢?”杜若笑着:“就算喝再多的寂灭之水,也不过是想起来的迟和早而已。” 子虚有些手足无措:“我只是十分不喜欢你什么都知道。” 杜若不笑了,望着子虚,许久叹息一声:“我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咱们两个同根同源呢。我知道你的想法,而你要是肯用心,又何尝不是轻易就能知道我的一举一动,一念一思呢?总归习惯了也就好了。” 子虚愕然,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和杜若竟然是同根同源。那不就是说,杜若是另一个她,她是另一个杜若?但是,杜若明明是有感自己的眼泪而生啊。 杜若拉她坐下,给她斟上一杯酒,也给自己斟上。端起酒杯来,深深嗅了一口,赞叹:“还是当年那个味道。” 子虚没心情喝酒,但她也不习惯催问别人。只是瞪着眼睛盯着杜若,等着他从头诉说那些自己遗忘了的渊源。 杜若抿了一口杯中的佳酿,又半眯着眼睛回味了一会儿,这才睁开一双星子似得黑眸,灼灼的望着子虚:“你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就算心中再想知道,都不会主动去问。这一点,我比你差之远矣。” 他调整坐姿,半个身子倾倒在桌子上房,如玉的容颜凑近子虚的脸:“天地生阴阳,万物有两面。你大概猜到了吧。我是另一个你。你是另一个我。” 子虚点头。 杜若笑道:“那你一定不知道,我其实一直都在。无论是你和红衣行走三千界,还是后来祖容做了飞升终极大道第一人,遇见你们。我一直都在。” 子虚问道:“那你在哪里?” 杜若伸出修长的手指,戳了戳子虚的胸口:“这里。” 子虚愕然:“你是我的心魔?” 杜若一笑,反问:“如何你不是我的心魔呢?” 子虚语塞。 杜若缓缓说起了那些尘封的往事。 79、从前 那时候,天地初开。三千界初具规模。须弥之虚就是那时诞生的。须弥之虚的核心孕育出了一个女孩儿,掌管着红尘内外所有的天条大律,秩序法则。那个女孩儿就是子虚。 那时候的子虚,身着彩衣,光华万丈。但她不通世故,不辨善恶。唯以大律为行事准则。所到之处,无论人神妖鬼,无不噤若寒蝉。 红衣是唯一不怕她的一个人。红衣生于极寒冰川,乃是万年冰髓所孕育的精灵。子虚在游历三千界的时候,偶然发现了她。便将她带在身边。 红衣虽然是冰髓所化,但是性格热烈如火。天真而善良。子虚有她为伴,无情如她也渐渐生出姐妹之情。姐妹二人相伴行走天下,子虚也因为红衣而渐渐多了些善恶的考量。这并不能说是一件坏事。 后来,姐妹二人遇见了被妖兽所伤的祖容。 关于祖容的相貌,杜若说不清楚。因为那个时候,他只不过是懵懂中的一缕神识。不具备察言观色的能力。不过,他知道红衣一见到祖容就动了情劫。一发不可收拾。而祖容好像对红衣并不是很热络。他更喜欢往子虚跟前凑。 红衣是个聪明的姑娘,她自然看出来祖容不喜欢自己。可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于是去向子虚哭诉她对祖容的情谊。要子虚无论如何成全她。 子虚其人,刚刚从红衣那里感染到些许人气。生出些赤诚的姐妹之情。根本不知道男女情爱是什么。而且,她敏感的察觉,祖容靠近她别有所图,也就更加生不出什么好感来。所以,红衣求她,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按子虚的行事方式,她一定会去直接告诉祖容,不要试图靠近她,而是应该好好对红衣。红衣和她相依相伴,自然知道她的作风品性,生怕她这样做会适得其反,祖容离自己越来越远。所以就给子虚出了一个馊主意。 让子虚幻化出一个男子来,装作有心上人的样子。让祖容知难而退。 子虚认为可行。这样做一不伤天,二不害理的。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于是她当真幻化出一个绝世男子来。那个男子,就是杜若。 谁知,祖容并没有因此而退却,反而步步紧逼。 红衣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让子虚和杜若演一出双宿双栖的戏给祖容看。 反正杜若是一个幻想,子虚也就答应了。 说到这里,杜若忽然住口,似笑非笑的望着子虚。子虚的脸再次烧起来。要说以前那个杜若是个虚像,眼前这个可是真正存在的化外之身。 杜若看她羞涩,越发得意,故意问道:“你那时对我做了什么?” 子虚虽然脸颊烧得厉害,可她做久了铁面无私的上神,还不至于因此而逃避,摇摇头道:“不记得了。” 杜若一笑,接着说道:“谁知道那个祖容铁了心的要缠着你。竟然化成我的模样,试图接近你。不过被栎川发现了,俩人打了一架。 红衣也糊涂,连我都看得出来栎川喜欢她。偏她自己不知道。因为这事还跑去和栎川争斗。倒是祖容还有些骨气。见事情败露。自请离去。你说他杀孽太重,怕是难成正果。他便要走不归路,入轮回重新修行。临走留下本命珠,让你代为保管。谁知被红衣盗去。 红衣拿着昆仑珠追着祖容去了轮回,栎川又跟着红衣走了。 最后剩下你孤零零一个人,我看你实在可怜。就勉为其难出世了。谁知你不知好赖,竟然屡屡喂我寂灭之水。害我十数万年之久不能化形。” 杜若半嗔半恼,模样十分诱人。可惜遇见个表面温润,内里冷血冷情的子虚。万种风情也都是喂狗,子虚根本就看不进眼里。 他见子虚独自沉默不理自己,眯了眯星眸:“你是不是在想十世姻缘的事?” 子虚没有否认,对于那个祖容,她虽然算不出过往,但也同样生不出多余的心思。不过宇清平口口声声的说她和祖容曾有十世姻缘,怎能让她不思想一二呢? 杜若撇撇嘴:“别想了,那只是红衣的一丝执念罢了。宇清平心思不纯,被蛊惑了。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不清楚吗?别说没人能真正打动你的心,就算真有,你能入轮回吗?” 子虚想了想,还真是。她生自须弥,本就子虚乌有。就算有心轮回,又从哪里说起?但是,她转念想起一个人来,郑客。 郑客这个人,有些古怪。首先,她算不出他的来历。其次,他能以一介凡人之躯,两次进入封闭的须弥之虚。再次,此人似乎能引发杜若和明觉的妖性。 还有就是,玄荆和狐三娘都说郑客长得和杜若几乎是一个模子拓出来的,但是,子虚丝毫看不出来。再有郑客那个媳妇钱美娘,子虚一看见她心里就不是滋味。尤其是那天目送祖孙三人离开,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清晰而难受。好像曾经亲身经历过一般。 杜若就是子虚肚子里的蛔虫,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他也想不明白。一时间,两人谁都不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 忽然,楼下传来玄荆的怒吼:“兔崽子,你好大的胆子。” 屋内二人相识一望,各自了然。陆红果偷偷跑出去采药、猎妖照顾青龙的事,终于东窗事发了。 杜若向子虚投去问讯的目光,意思是:“管不管?”看来他改变不了凡事以子虚马首是瞻的习惯。 子虚还回去一个无奈的眼神:“不管咋办?青龙会被玄荆拍死的。” 两人不约而同的起身,一前一后走下楼梯。只见厅堂里一片狼藉。玄荆正在追赶青龙。饶是小伙子身手矫捷,可也险象环生。要不是陆红果在一旁捣乱,估计早被玄荆给逮住了。 更奇怪的是,狐三娘这个喜好八卦的老狐狸不在,一向不大来前面的明觉小和尚却抱臂站在后门边看热闹。 看见子虚和杜若下来。小和尚自觉的往旁边让了让,给俩人腾出块地方来。 青龙这辈子转生成的小伙子长得还不错,浓眉大眼,虎背熊腰。正被玄荆追打的狼狈。忽听陆红果叫道:“往后门那里跑。阿虚姐姐在那里。姓玄的不敢拿阿虚姐姐怎么样。” 玄荆一听,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气得本相都露出来了。隔空一巴掌就向陆红果抽来。他是守山大神,陆红果只不过是个凡人小姑娘。这一巴掌要是拍上去,陆红果就成肉饼了。可见这人要是怒急了,是根本不会想后果如何的。 子虚还没有出手。杜若动了。只见他身形一晃就到了陆红果身边,伸手就将她提到了一边。这时,青龙也跑了过来,一下子躲在他的身后。 玄荆大叫一声:“闪开。”一拳就打了过来。 换了以往,就算杜若自己不躲,子虚也会把他拉开。所以,玄荆丝毫不担心自己会误伤杜若。急怒之下,这一拳丝毫没留余力,就是想把青龙这小子打扁。 谁知杜若不躲不闪,抬手将他的拳头接在掌中。反倒是玄荆,感到自己这一拳跟打到了铁壁上一般,反震力震得他蹬蹬后退了两三步,这才将将站住身形。吃惊的望着眼前巍然不动的杜若。心念斗转间,认为一定是子虚在后面打了援手,这才把自己反震出去。 顿时怒火更炙,叫道:“子虚,你讲不讲理?这是我的家事,你也要插手吗?” 子虚无辜道:“我可什么也没干。” 小和尚看得清楚,指着杜若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装成杜若的样子?” 杜若偏头:“我就是我,还用装吗?你莫名其妙的踢我一脚,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小和尚一惊:“你真是杜若?” 杜若一笑,伸手去抓他。小和尚吓的哇哇乱叫,转身就往后院儿跑。杜若现在的样子,明显比玄荆厉害。先前踢他的事,子虚已经打他了。再被杜若抓住打一顿,那不亏死了? 玄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杜若,刚刚真的是你硬接了我一拳?” 杜若点点头:“要不你再打一拳试试?” 玄荆闻言,脸上颜色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一个废物小树妖,忽然就成了凌驾在自己头上的强者,放谁头上都不好受。但他一眼看见站在杜若身边的陆红果,脸色瞬间就青了,指着她喝道:“你给我过来。” 陆红果头一扬:“偏不。” 青龙在一旁拉她:“红果,不要这样和前辈说话。” “要你多嘴?”玄荆额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青龙忽然拉了陆红果,扑通就跪倒了地上。陆红果原本是不想跪的,但是被他拉着,也就无奈跪下了。青龙冲着玄荆连磕三个响头:“玄前辈,晚辈和红果是真心喜欢对方,您老就成全我们吧。” 玄荆此时现出了本相,虽然面容冷颖,连一丝皱纹都没有,但是白眉白发,被凡人认成老人家也无可厚非。 玄荆气得浑身打颤,指着陆红果好久说不出话来:“你今日不听为师之言,来日总有你后悔的时候。到时候,不要来我面前啼哭。” 陆红果根本不服气:“拜你为师也不是我自愿的。你也没教过我什么东西。总不过几个响头,今日磕了,就当还你。”说着当真连着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从今往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你没有我这样的徒弟,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师父。” 玄荆气得直欲晕厥过去。连着说了三个好字,大吼:“滚,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陆红果伸手从地上拉起青龙:“咱们走。” “等等。”子虚忽然开口。玄荆顿时向她望去,目中升起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希冀。却见子虚从袖中掏出一个手指大小的人参,递给陆红果:“既然你要走,我也没理由收你的房钱。还给你吧。” 陆红果要走,本是气话。这时看见人参,忽然红了眼圈,发自内心的升起一股眷恋:“阿虚姐姐,你就收着吧。也许我还会回来呢。” 子虚想了想,用指尖一划,将人参对剖成两半。一半重新收回,一半交给陆红果:“等你什么时候回来,再把这一半拿来吧。” 陆红果点点头,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接过那半支人参。拉着青龙就往外走。 玄荆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出声。一直望着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道路尽头。他还保持着刚刚那个姿势。 子虚从袖子里掏出剩下的半支人参递给他:“既然舍不得,又是何苦呢?” 玄荆拂袖转身:“你才舍不得。”回柜台后面去了。子虚走过去,把那半支人参放到柜台上,默默走开了。 玄荆本欲不看那半支人参,可眼睛根本就不受使唤。不由自主就飘了过去。那人参是陆红果采来的。有个名目叫山髓。属于天材地宝,但在对于玄荆这样早就抽去妖骨的大神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但他还是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将那半支人参和那块黄玉似得木头放在一起。 一旁的杜若佯装没看见,走到子虚身边。伸手将她刚刚端起的酒杯拿下:“春光正好,不如出去走走?” 子虚看了他一眼:“后厨的柴不多了,有那闲功夫,不如去砍柴。” “好啊。”杜若从善如流,伸手很自然的拉起子虚往外走。 玄荆坐在柜台后,打眼望去。只见高挑修长的男子拉着比他矮了半个头的单薄女子。明明一个如明珠玉露,另一个普通的好像路边的野草,但就是让人看了出奇的舒服。好像这两个人天生就该在一起一样。这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 杜若拉着子虚出了客栈,往三界方向走去。到了路口处,抬手一挥。平地里忽然起了一片蒸腾的黑雾。那片黑雾弥漫的十分迅速,片刻就把天空遮住。天色暗了下来。天幕上朦朦胧胧的挂着一轮毛月亮。 从黑雾缭绕之处传来叮当,叮当的铃声。当前走来一个打着赭黄幡儿的老道。身后跟着一队头上贴着黄色符纸的僵尸。铃声响一下,那些僵尸就向前跳一步。倒也整齐的很。 杜若上前去,向那老道拱拱手:“道长请了。” 老道看见杜若,先是一愣继而就有些发急:“你这年轻人,看见我过来怎么不知道回避呢?” 杜若笑道:“我若是回避,你可怎么交差?” 老道把杜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这年轻人除了容貌出众些,其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心劝道:“快找个地方避一避吧,别让阴煞冲撞了。” 杜若问道:“你要把这些僵尸赶到哪里去?” 老道含糊道:“虚无空间。” 杜若又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老道摇头,这黑天半夜的,一个好看到不像活人的年轻人,不但不害怕赶尸,还上赶着问知道他是谁不知道,实在蹊跷的很。让人不得不防。所以,这老道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退。打算发现不妙,撒腿就跑。 杜若见状,摇头道:“玄门的人现在竟然胆小成这样。” 老道这才稍稍放松了些警惕:“你竟然知道玄门?” 杜若点头:“我和你们的老祖风四季还有些交情。” 老道根本不信:“莫要说笑,那你不就成活神仙了?” 杜若笑道:“神仙不敢当。我就是个跑腿买办。”说着从怀里摸出两枚金光闪闪的天圆地方八宝钱,往老道怀里一扔:“你走吧,剩下的事就别管了。” 老道接过那两枚八宝钱,顿时两眼放光:“这就是传说中的降魔钱?” 杜若笑道:“随你叫它什么,不外乎两枚钱币。” 老道双手捧着八宝钱,趴在地上冲杜若深深叩拜了几下,这才起身,一步一回头的离去。 杜若转向隐在黑暗中的子虚:“这些柴可够烧些时候了?” 子虚笑道:“你倒是惫懒。让你打柴,你直接去买。要知道,那八宝降魔钱也是有数的。” 杜若道:“钱就是用来花的。如今三界看上去不大太平。别说几个钱,就是须弥之虚这么多年积攒的法器,该出手的时候也要出手的吧?” 80、伤感 杜若说的不错。须弥之虚确实积攒了许多法器。 不单是法器,天材地宝,珍珠美玉更是堆积如山,数不胜数。有些是各界供奉的,有些是子虚闲暇无事自己炼制。还有一部分是路过不归路的人留下的。 比如明觉现在披着的斗篷,就是玄不邪留下的法宝。那斗篷最主要的功用就是护住穿着之人的元神精魄。身着此衣,生机不灭。玄不邪穿着它,都成了一副骨头架子了,还活蹦乱跳的。 但也有一些本命法宝,不归路是留不住的。比如风四季的还魂扇,紫阳的通天笔。 这些法宝本身就是主人元神精魄的一部分。倘若留下,其主人失了精神,往往在红尘中迷失本性。比如祖容。 宇清平带子虚走过了好几个世界。遇见过好几个和杜若长得很像的男子。那些男子,即便不是祖容的元神转世,也和祖容脱不开关系。那些男子,无一不是品行恶劣之人。 以前的祖容就算杀孽深重,估计也不可能卑劣至斯,行那龌龊行径。可见他失了本命法宝昆仑珠,本性全无。 如果昆仑珠还在子虚手中。因着灵魂深处的联系,他会很轻易的找到不归路,进入须弥之虚。须弥之虚是永恒之地,可以抑制一切。他只要进了须弥之虚,就不会再作恶。到时候拿回本命法宝。以凡人之躯,或潜心修行,或自由来去。都不受须弥之虚的限制。 可惜,他如意算盘打得好。漏算了红衣那个痴情女。红衣拿了他的本命珠,入轮回去找他了。子虚为了护住红衣,少受些业火焚烧之苦。抽离了自己的一魄,化成衣衫给了红衣,因此遭受了天罚。之后更是常饮寂灭之水,把前情往事都忘了。 如今虽然零星知道了一些以前的事,可昆仑珠已经在红衣化成的山魅,去往轮回六道投胎时烧毁了。祖容只怕就此永远迷失在万丈红尘。 子虚一时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有几分沉重。 虽说昆仑珠不是自己主动给红衣的,可毕竟是从自己手上丢失。早知会害祖容迷失红尘,当初就不该答应替他保存。 杜若伸手,调皮的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当初为了摆脱人家,拿我做挡箭牌。现在反而放不下了?” 子虚苦笑:“你知道不是那样的。” 杜若笑道:“是人都会沾染因果。你既然生成人形,就不能免俗。何必非要把自己架的高高的,做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呢?顺其自然不好么?” 子虚有几分倦怠的垂着眼皮:“我手里握着天道大律。关乎三界六道,万千生灵的命运。稍有不慎,生灵涂炭。如何敢去招惹因果是非?” 杜若认真想了想:“也是。招惹了因果,就难免生出七情六欲。”但他随即望向子虚:“做了千万年无情无性的人,你不累吗?如果你只是单纯的律法,为什么要生成一个人的样子呢?所以,还是那句话,你既然生成人形,就不能免俗。就看你能不能秉一而断。 你若一视同仁,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不就是因果吗?倘若在乎你,必然不会造下恶因,让你为难。倘若无视你的喜乐,胡作非为。你又何必为那样的人或者事物而伤心难过?” 子虚掀起眼皮望着杜若:“我从来不知道你竟然这样善于花言巧语。” 杜若连呼冤枉:“我把真心挖出来给你看,你要屈死我吗?” 杜若这一番话,子虚要说听了不心动,那是假的。她很是认真的看着杜若:“你说的好听,如果那个造下业障,要受业火焚烧的人是你,你可还能轻松说出这样的话?” 杜若一愣,没想到还牵扯到自己头上了。业火的厉害,他见识过不止一次。那火能烧毁本体,淬出元神深处的痕迹。其痛苦,就算他没有亲身经历过,也知道其厉害。 子虚一笑,意思很明显:“看吧,你也只是说说而已。” 杜若有些发急:“阿虚,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假如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笑着去轮回。不让你为难。” 这下换成子虚心里‘咯噔’一下。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从没想到过,有一天杜若真的走了会怎样。一时间心里凉飕飕的,仿佛缺了一块似得。 杜若和她同气连枝,就像一个人的两面。子虚心里想什么,他立刻就能察觉。当下很自然的伸臂圈住了她的肩膀:“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有那一天。你有你的使命,我有我的使命。你生来是为了维护三界大律,我生来就是为了陪伴你。有你在一天,我怎么会舍得离开。” 子虚低头想了很久,忽然笑了。 杜若问道:“想通了?” 子虚点头:“顺其自然吧。” “不好了。”狐三娘大呼小叫的跑出客栈,忽然想起自己一离开客栈就走不回去的事来。只能急得在客栈门口打转。 不归路和这须弥之虚一样,长则无边无际,短则尺土寸地。杜若和子虚同根同源,除了没有子虚掌管法度的神通,别的本事俩人如出一辙。眨眼间已经缩地成寸。和子虚一起出现在客栈门前。问道:“怎么了?” 子虚不善占卜未来,他就更不擅长了。所以,对于刚刚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他一概不知。 狐三娘忽然看见高大俊美的男子,搂着身材单薄的姑娘出现在自己眼前。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急忙避开眼睛,不让自己去看。转念一想:“妈呀,这不是杜若和子虚吗?他俩咋抱一起了?” 狐三娘的八卦之火顿时熊熊燃烧起来,连先前着急的事都忘了。半眯着水汪汪的狐狸眼,一副要看不看,耐人寻味的狐狸样子。 杜若这才察觉自己还抱着子虚的肩膀,若无其事的把手臂放下,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三娘这样失态?”他容貌清俊,此时少了以前那股憨傻之气,即便是和颜悦色的说话,也给人一种高贵疏离的压迫感。 狐三娘好不容易定了神魂,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问的什么,顿时又转起圈来:“不得了了。四季那孩子不知道怎么了,身上一时冷,一时热,难受的满屋子打滚儿。阿虚,你快去看看吧。” 子虚听了,忍不住诧异。因为还魂扇的原故,风四季就算恢复了以前的记忆,可他也没办法改变自己现在是个凡人小婴儿的现状。小孩子发个烧,着个凉实在再正常不过的。怎么狐三娘急成这样? 三人来到后院儿。还没进屋,就听见玄清老道焦急的声音:“阿风,你怎么了啊?到底怎么了?”这老道,自从听说这小婴儿是自家老祖转世,那可真是加倍的呵护备至。此时听声音都快哭了。估计风四季是真的不好。 子虚抬脚就进了屋子,只见地上一团冰蓝色的火影熊熊燃烧。但是,屋内却寒气逼人。 火影中,一个小小的婴孩阖着双目,不是风四季还能是谁? 只不过,风四季的状况十分不妙。浑身上下呈一片灰蓝色,嘴唇乌黑。任凭玄清老道怎么呼唤,眼皮都不动一下。 子虚见状,面色一紧。几步走了过去。将手伸进燃烧的火焰中,食指和中指并拢,抵住风四季的胸口。将一股元气输入。霎时间,那冰蓝色的火焰一跳。直冲屋顶。连子虚也包裹在了里面。屋子里的气温顿时降到极寒。 杜若的眉毛和头发上顿时结出一层冰花。狐三娘一下子显出原形,连蹦带跳的跑到了院子里。玄清老道直接被冻僵了。 杜若伸手提起僵硬的玄清老道,紧跟着狐三娘跳出房门。 只见那寒气凝结成白色的霜雾,顺着敞开的房门和窗户缝隙迅速的向外蔓延。所到之处,无不立时成冰。 狐三娘忽然想起旁边屋子里的明觉小和尚,急道:“儿子,快出来。” 明觉也察觉到不妙。他想要把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小鸡一起带出来,但显然来不及了。只能狠心胡乱抓了两只,抱在怀里就冲出了房间。 身后的屋子在他还没有站稳的时候就迅速被冰霜封冻了。 “快走。”杜若一手提着玄清,另一手一探,隔窗从厢房里抓出了那个留在客栈里说书的人间帝王,独孤幽。 玄荆在前面,也察觉到了后院的异常,正要进去查看究竟。冷不防被一脚跨出来的杜若撞飞了出去。这才是现世报。以前他一时不顺心就把杜若拍飞出去,现在轮到自己飞了。 玄荆没有玄衣护身,但他有翅膀。被杜若撞飞之后,在半空中翻个筋斗,哗啦一声展开了腋下双翼。 他身在半空中看得清楚。寒意顺着客栈后院飞速的蔓延,眨眼间冰霜就将小小的客栈给冷冻了起来。而且还在向着四周蔓延。 要是蔓延到芥山,可不得了。上到三十三天,下到三千大世界。无数生灵要遭殃。那他这个芥山大神可就好看了。 当下双手掐诀,驱土石为墙,霎时间在客栈门前的小山丘前起了一道数丈高的高墙。 但是,也只是抵挡了片刻寒气。那堵高墙都被冻上了。气温明显降低,芥山上的灵禽神兽察觉到危险的到来。纷纷惊飞奔走。乱成一团。 玄荆大喝一声:“黑虎。” 山坡上传来一声虎啸,瞬间将那些禽兽的嘶鸣镇压下去。 玄荆再起咒诀,在芥山前接连竖起九道屏障才将将挡住那股寒意。双臂一张,拘来芥山上的参天古木,尽数填进那九道墙壁之间。张口吐出一道三味真火。 九道墙壁之间顿时燃烧起汹汹烈火。将那墙体都烧红了。寒气这才被逼退。 但是,没容他来得及喘息。一道赤色火焰忽然从客栈后院儿冲天而起。炙烈的热浪滚滚而来,被冰封的客栈上的霜色、冰花瞬间消融,变成了蒸腾的水雾。 滚烫的雾团遇到土墙被阻挡住扩散的去路。沿着土墙向须弥之虚上空弥漫。玄荆急忙收了三味真火,调来芥山上的灵泉喷洒土墙降温。 他这边,依仗芥山的优势还能勉力支撑。杜若那边就不容乐观。他驱动本体的树枝、根须在绒花树周围织起一道密不透风的厚实屏障。将严寒和酷暑全部阻挡在外。 树木抵挡严寒相对损耗要小,但是,面对高温却不得不调动所有精力去抵抗。他本体又大,在高温的作用下,蒸发的水气形成浓厚的一团白雾,将他庞大的本体包围在其中。枝头的翠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脱水。眼见支撑不住。 这时,一个拳头大小的黄皮葫芦从客栈后院儿飞出,悬停在了巨大的绒花树上。一股清冽的泉水从葫芦中喷洒而出,一下子将笼罩在绒花树周围的炙热水蒸气冲散。 绒花树上干枯的叶子随着水流纷纷脱落,坠入那股清泉在树下汇集而成的细小溪流中。 绒花树周围用枝干和根须织成的屏障,随着水流的经过渐渐舒展开来。杜若站在树下,仰头看着光秃秃的树枝,脸上露出无限的失落和忧伤。为他解困的是子虚,但是,因为被浇了寂灭之水,他的修为又要散去了。 他转头望向狐三娘:“三娘,告诉阿虚。我会回来的。” 狐三娘正在诧异,杜若这是要去哪里的时候。只见无数金色的光点从杜若身上溢出,飘飘洒洒,纷纷扬扬。仿佛秋日的午后,一场风卷起漫天金黄的菊瓣。 杜若的身体渐渐透明起来,单薄的好像水面的倒影。不知谁投了一颗小石子,将那倒影打破,然后就此消散不见了。 狐三娘下意识的抱住儿子,好像明觉也会这样消失在自己面前一般。一时间,巨大的绒花树下空气十分的压抑。只有寂灭之水淅淅沥沥的顺着光秃秃的枝头滴落的声音。 那水滴滴在树冠的边缘,沿着绒花树树冠覆盖的地方,汇集成一条浅浅的溪流。溪流上飘满绒花树羽毛般,细碎又疏密有致的树叶,仿佛一条充满生机的绿色丝带。 看着这条溪流,狐三娘忽然对杜若的伤感感同身受起来。从她来到这须弥之虚,这是第二次眼看着杜若在眼前散尽修为,重归混沌。在这之前,也不知这样的轮回重复了多少次。看杜若重聚化身后懵懂纯真的样子,不难知道他每一次回来都不亚于重生。如此往复,确实伤感。 世人都说神仙好,哪知神仙也有许多无奈。 81、光明宝珠,什么东西? 这边,狐三娘抱着儿子,心里一时伤感,一时感慨。独孤幽和玄清老道站在另一边,也是各自沉思。 不知何时,弥漫的大雾开始退散。天空中下起霏霏细雨。站在绒花树下极目望去,原来苍白荒凉的大地,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黄绿色。 小和尚从母亲怀中坐直身体,惊奇的望着远处的变化。狐三娘这才回过神来,顺着儿子的目光望去。只见嫩绿的青草争先恐后的从土里钻出来,眨眼间就长成一片。 大地从黄绿色,一会功夫就被染成了碧绿色。各色野花含苞吐蕊,微风徐来,送来暗香阵阵。 小和尚试探着走出寂灭之水从树冠上流下形成的水帘。外面和风细雨,温暖宜人。他回头看了看母亲。 狐三娘跟着走了出来。接着是玄清和独孤幽。 望着满目大好春光,狐三娘忍不住感慨:“要是杜若在就好了。” 玄荆也收了术法,走了过来。问道:“杜若怎么了?” 小和尚用下巴超显出本相的巨大绒花树扬了扬。玄荆紧抿了有些苍白的唇,唇角的棱角更加凌厉,低低骂了一声:“混蛋。”却不知是骂谁。 忽然,客栈后院儿传来一个男子的呼声:“子虚,你要把我抓到哪里?” 狐三娘闻声,脸色不由一白。妖对于曾经让自己倍感忌惮的人的记忆是很深刻的,故而她一下子就听出那是风四季的声音。下意识的就要逃走。但看到儿子,还是强忍着没有移动身形。 今日之事,都是因风四季而起。她要是就这么逃了,以后杜若回来,她怎么面对他?懦弱的母亲,是会让儿子蒙羞的。 就在狐三娘犹豫的片刻之间。子虚抓着一个浑身一丝不挂的男子从客栈中走了出来。狐三娘下意识就背过身去。剩下几人,看见这幅情景,也是瞬间石化。 再怎么说,子虚都是个姑娘家,好歹让风四季穿件衣服。这样也太难为情了吧。 但子虚对此丝毫无觉。成年的风四季虽然比她高半个头,但是被她抓住手腕拖着走,却是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几人看见他的时候,他也看见了呆若木鸡的这几人。顿时羞臊的通红了一张玉面,怒道:“眼睛往哪里看?没见过男人?” 玄清老道自持正派人士,风四季又是他家老祖,闻言有些讪讪的别开了眼睛。独孤幽做为客人,垂了头装作没看见,却忍不住眼中的揶揄笑意。 玄荆则是恶狠狠的瞪了回去。要不是因为他,何至于损耗自己那么多元气。他是绝对不会承认,他看风四季不爽,里面有为杜若不平的原因。 最可气是小和尚。 风四季要是不这样恶狠狠的开口,小和尚大约还不会怎样注意他穿没穿衣服。他这一嗓子,以小和尚那吃软不吃硬的秉性,立刻就睁大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哪里要紧往那看。还摆出一脸好奇,研究的样子。 风四季本是地仙之首,称尊做祖的几万年。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怒道:“小狐狸崽子,再看我扒了你的皮。” 小和尚一本正经:“你打得过阿虚再说。” 子虚已经把风四季拖到了大榕树下,甩手把他丢到树底下。 风四季人虽然已经是成年的样子,但本事好像并没有恢复。身体重重的撞在树干上,翻滚了两匝跌落在地。一头水墨亮缎似得长发披散下来,勉强遮住要紧的部位。波光粼粼的桃花眼,怒视着站在树冠覆盖边缘的子虚:“子虚,你太过分了。” 子虚冷冷望着他:“我过不过分,自有分寸。你做了什么,自己明白。” 风四季气得胸膛起复,却终是没有说话。 小和尚凑到子虚身边:“阿虚,他到底做了什么?” 子虚转头扫了他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和尚讨好的一笑:“没什么,我就是好奇。你就告诉我吧。” 子虚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你已经强行成长了一次,再有一次。妖性必然失控。到时候谁也帮不了你。” 小和尚目光闪闪:“那你还不是帮风四季了?”意思很明显,你能帮风四季,为什么不能帮我? 子虚望着他,目光似乎能冻得人浑身掉冰碴子:“风四季吞了光明宝珠,任他自生自灭,光明宝珠必会毁于轮回路上的业火之中。你只看到我是帮他,却不知道,我是为保住那宝珠。” “光明宝珠?什么东西?”小和尚好奇。不但他好奇,连玄荆也忍不住好奇。可惜子虚没兴趣解释。要是杜若还在,说不定知道那是什么样一个宝贝。 望着子虚远去的背影,小和尚忽然想起什么:“阿虚,这个叫风四季的怎么办?”别以为他是对风四季动了恻隐之心,他是嫌风四季不够倒霉、丢人。但他自己显然没有再踩风四季一脚的能力,所以‘好心’提醒子虚,别把风四季忘了。 但是,子虚已经进店里去了。 小和尚有些失望,怏怏的跟在后面往回走。 狐三娘一个女人家,站在这里早就浑身不舒服。见状也跟着回去了。 玄荆走在最后,想了想从身上脱下外袍扔给了风四季。风四季抓起来,迅速裹在了身上。正想也跟着回店里。走到那条细小的溪流出,猝不及防,一下子被反弹回去。 他伸手试探着在小溪上方摸了摸,果然摸到一堵透明的墙壁。他早就恢复了前世的记忆,自然知道自己这是被子虚给关了禁闭了。不由气得重重捶了一下墙面,但是,下一刻就被墙面重重的反弹回来。 风四季握着被震麻的手臂,脸上的神色就跟打翻了染缸一般,红黄蓝绿。煞是好看。这是子虚的地盘,就算是上古大神,大罗金仙都只有乖乖就范的份儿,何况他只不过是一个刚刚成年,还没来得及恢复往日神通的地仙。 子虚无情,他一直都知道,对此倒也不意外。这次他仗着有须弥之气的压制,吞服光明宝珠,早就知道会惹怒子虚。如今这般被囚禁,也就认了。 “明觉。”子虚回到店中,并没有依旧去喝酒。而是叫住了紧跟着进来的小和尚明觉:“你的鸡养的怎样了?” 小和尚有些惋惜,露出怀里仅剩的两只:“只有这两只了。” 子虚看了一眼:“两只就够用了。” 伸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画圈。一个圆圈画到一半。客栈内的气温忽然升高起来。小和尚一惊:“怎么又热起来了?” 子虚从他怀里抓过一公一母两只斑斓大鸡,向着客栈门外一扔。两只鸡扑棱棱向着石山县方向飞去,转眼没了踪影。小和尚不由大急:“你怎么给放跑了?” 子虚道:“我让它们去灭蝗灾。积下功德全是你的。” “蝗灾?”小和尚将信将疑。但是,鸡已经被子虚放跑了,还能怎样。 子虚站在客栈门口,静静的望着天边。小和尚后知觉得发现,子虚好像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以前的子虚虽然脸上总是挂着笑,可给人的感觉总是十分疏离。现在她虽然面无表情,可是却给人的感觉很真实。 他静静的站在子虚身边,顺着她的目光向外望,也不知道子虚到底在看什么。但他猛然发觉,门前山丘上的柿子树不知何时挂上了指头肚大小的青果子。‘多事之秋’四个字不期然的涌上心头。 子虚从太阳高照,一直站到月上中天。伴随着叮当的铃声,一头小毛驴缓步走来。毛驴上驮着一个黄衣女子。黄衣女子看到子虚,双臂一抖,将两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丢到了子虚的脚下。 82、任性一回 旁边的明觉本是半妖之体,夜间阳气衰弱,妖性便不容易克制。那两团东西一丢过来,光闻那血腥的味道就知道,那是两只死了的鸡。顿时想起自己辛苦养大的两只大鸡。低头一看,还真是自己那两只。不由怒从中来,叫道:“为什么杀我的鸡?” 黄衣女子冷笑一声:“我道是谁坏我的好事,原来是你这个小和尚。吃我一掌。”话音未落,一掌向明觉击来。明觉口中发出‘嘶’的一声。光溜溜的脑袋上长出一对毛耳朵。 闪身躲开那女子的一掌,双手做爪状,向那女子扑去。 女子一惊,从驴背上滑下,右手虚晃一下,多了柄拳头大小的长柄金锤。翻身就是一锤。 明觉身在半空,难以转圜,眼看那柄金锤就要砸到他的背后上。从客栈中蹿出一头毛色火红的狐狸。一下子将那黄衣女子撞开。随即翻滚一下,变成一个娇艳的美貌妇人。正是狐三娘。 黄衣女子看了,冷笑道:“这里不光有个半妖小崽子,还有个老狐狸精。今日可是我的造化到了。合该我替天行道,斩妖除魔。” “我呸。”狐三娘一口啐过去:“你欺负一个小孩子,都不嫌臊得慌。” 黄衣女子冷笑道:“半妖之子本就有悖天伦,人人得而诛之。”说话间,祭起手中的金锤,冲着狐三娘母子就打。狐三娘并不知道这黄衣女子的来历,毫不示弱祭出了自己的看家兵器银蛟剪。 黄衣女子不过是九天之上一个小小的灾星。对上狐三娘这个七千年的老狐狸,并没有什么优势。也就是狐三娘是个感人气而生的妖精,本性善良。要不然,这小小灾星早陨落在这客栈门口。 黄衣女子一开始有持无恐,几个回合下来已经左支右绌,狼狈不堪。不得不亮出身份。别说,这一招还真管用。狐三娘一下子被吓住了。 却听子虚凉凉道:“不过一个小小的灾星,有什么好忌惮的。” 狐三娘听了,不觉左右为难:“这位姑娘可是九天上的神仙。” 子虚冷笑一声:“这么嚣张的神仙,我还是第一次见。” 黄衣女子一听,这话有些不妙:“不知您是何方高人?” 子虚冷冷道:“我叫子虚。” 黄衣女子想了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可她连狐三娘都打不过,自然不敢像先前那样,趾高气扬的向子虚叫板。子虚望着她:“也罢,人间天上各有法度。你且回去领罚去吧。” 黄衣女子不敢多语,牵着毛驴退走。 狐三娘这才长舒一口气:“妈呀,可算走了。吓死我了。” 子虚看了她一眼:“一个罔顾法纪的小灾星,你怕她做什么?” 狐三娘瘪嘴:“她是神仙,我是妖怪。自然心虚。” 子虚淡淡道:“众生平等,大可不必这样。” 明觉望着她,很是认真道:“阿虚,你和以前好像有些不一样。” 子虚一笑:“顺其自然罢了。”转头吩咐玄荆:“把芥山上的所有禁制和屏障都撤了。” 玄荆大惊:“那怎么行?那样的话,须弥之虚不就成了人人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地方?” 子虚道:“就是要那样。” 玄荆还想说什么,子虚已经上楼去了。留下他和狐三娘面面相觑。狐三娘再傻,这么多日子也大概知道须弥之虚是个非同一般的地方。以她的认知,但凡非同一般的人或者地方,轻易不能向普通人开放的。就像人间的帝王和皇宫。妖界的妖王和宝殿。哪个是可以让低下的人随意出入的? 玄荆在乎的,是须弥之虚一旦开放。上至三十三天,下至三千大世界,万万小世界。任何生灵都可以肆无忌惮的出入,那须弥之虚的威严何在? 到了那时,他这个守山大神和红尘中一个普通看大门的有什么区别?就算是过气妖王,这也是无法忍受的好吧。 玄荆觉得,子虚一定是元气损耗过多,脑袋秀逗了。跟着子虚就上了楼。推门就进了子虚的房间。别怪这位过气妖王不懂礼貌。妖不存在什么礼貌之说,有的只是低等阶的小妖,对高等阶的大妖的谨小慎微。玄荆嚣张了半辈子,根本不在意这些。 子虚的房间不大,简单到只有一张床。她此时已经躺在了床上,面向里侧卧着。身上连一条薄被都没有。长发逶迤在脑后。从后面看,身材分外单薄。 玄荆忽然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自从来到这里。一开始他心里还是对子虚将自己从天火中搭救出来,心存感激的。但是,随着寂寞岁月的流逝,那一丝感激也磨灭在漫长的寂寥之中。 当过去的一切随风消散,心头只剩下那挥之不去的执念。折磨的欲死不能,几欲癫狂的时候。他心里对当初那个搭救自己的人的感激,就变成了怨怒。 这一切,对于那个被憎恨的人是不公平的。但是,玄荆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就是怨怒着这个把自己囚禁在这里的人。世间种种恩将仇报,大约都是因此而起。 这一刻,玄荆望着那单薄的背影,忽然惭愧起来。他自持威风,高人一等,却一直在做着最无耻的事。将自身的过错强加的别人身上。以前是樱娘,现在是子虚。 自己只想到要从别人身上索取到什么,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却从来没想过要主动的去为别人做些什么。 看着子虚单薄的背影,他忍不住惭愧起来。 子虚是无情的,但是她的无情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维护天道律法,红尘正义。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子虚未必没有。她要是真的无情,为什么还要日日以寂灭之水为酒。让自己忘记以前的事? 心念百转间,玄荆又默默的退出了子虚的房间。 两万年的寂寞岁月,他就成不了快疯了。子虚一个小姑娘家,独自承受的何止两万年。她大约累了,就让她好好休息吧。 玄荆从楼上下来。狐三娘还在厅堂中。看见他问道:“真的要开放这里?” 玄荆点点头:“开。” 狐三娘道:“三界六道,人神妖鬼,谁都可以来去自如,还不乱套了?” 玄荆能从一棵黄荆树修成妖王,光凭蛮力怎么可能?别说他早已被抽去妖骨,脱了妖胎。狐三娘在他面前根本不上数。就算他还是当年的妖王,狐三娘在他眼前也不过一个蝼蚁般的小妖,跟他耍心机,再修个万儿八千年再说。当下冷笑一声:“你以为须弥之虚什么地方?撤了禁制,开了界域,天条大律都成了摆设了么?” 狐三娘心里的小九九被玄荆一眼识破,有些讪讪道:“我也没说什么。” 玄荆冷着脸:“别怪我没提醒你。大道无情,好自为之。”不知为何,说这话时,忽然生出一种自豪的感觉。 狐性本狭,狐三娘知道自己在玄荆跟前的斤两。眼珠一转,顿时笑容满面:“山神大人说的对,小妖受教了。” 玄荆根本不领情:“趁早打消你那想要借机混出去的打算。要不然,不用子虚出手。有我在一天,就绝对不会容许有悖天条法度的事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一是很明显,你要是想不经轮回,重回红尘。不用子虚动手,我就先收拾了你。 其实,玄荆这种想法,纯粹多余。须弥之虚的厉害,他见识到的不过冰山一角。三界六道虽然可以在这里交集,但是,各有各的秩序。并不是像狐三娘想的那样。须弥之虚一开,各界之人通过这里就可以随意穿梭在三千大世界,万万小世界。甚至,妖鬼可以上天,神仙可以随意下凡。那不真的乱套了? 子虚要开须弥之虚,有一部分是因为杜若的原因。 须弥之虚数万年来积存了许多珍宝、法器。这些对于子虚来说毫无用处,但对于三界六道来说,很多都是能平定一方,镇守法典的宝器。正因为,失了这些宝器,才令三界中的妖邪戾瘴无所顾忌,邪风诲雨涂炭红尘。 这些,子虚之前也知道的。但她生性凉薄。虽然掌管着天条大律,但是撞不到她手里的事,她从不主动去管。有点儿像现实社会中说的‘民不举,官不究’。 须弥之虚存于虚无之中。对于世人来说,是个不可捉摸的存在。别说随着岁月的流逝,知道这个存在的人越来越少。就算是知道,你让三界中人哪里寻找去? 故而,越到了最近,能进入这里的人越少。天道大律,说是形同虚设也不为过。 子虚自然清楚,但她凉薄惯了。若非杜若说起,估计向红尘中开启一线尘世之门也就达到极限了。是杜若的一句‘顺其自然’,让她真正下决心放开自己。 现在,她要想一个普通人那样活着。累了,就要睡觉。而且,真的睡着了。玄荆进屋的时候,她是察觉到的。玄荆什么时候离开,她就一点儿不知道了。 等她一觉睡醒,已经是月上中天。起来舒展了一下手脚,只觉得神清气爽,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畅快。 信步走出房门,站在栏杆边望着客栈旁边的巨大榕树。树下的风四季察觉到她的目光,遥遥的伸手指着她,咬牙切齿。却并没有说话。 子虚佯作不见,转身下楼。 厅堂里的灯火还亮着。一个头发花白,胡子拉碴的玄衣老者,看见她下来,一下子扑了过来,扑通跪倒在她的面前。伏地长哭。 83、鬼母 子虚伸手拉他:“阎君,你不在地府待着,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玄衣老者哭道:“我盼着这一天,不知盼了多少年月。总算让我等到须弥之虚开了界障。故而,我紧赶着就来了。” 子虚将他扶到桌边坐下,问道:“可有什么为难的事?” 她不问还罢,一问之下,玄衣老者一张老脸差点儿没皱成包子褶儿。长吁短叹道:“您是不知道,这万数年来,我这阎君的位子是越来越难做了。六道之中,强者辈出,争相欺压。低下的阴官、差吏徇私贪墨。地府律法如同摆设。以我一人之力,实难力挽狂澜。 到了近来,连那新死的人魂都学会贿赂阴官。六道轮回,任意穿梭。动辄篡改史轮,使劲投机取巧的手段。长此以往,三界崩坏不远矣。” 子虚看着他:“到了那时,先问你个庸碌无为之罪。去到那畜生道里,拉一辈子重车再说。” 老者闻言,顿时哆嗦一下,身体顺着凳子腿儿就往下滑:“上神饶命啊。我也实在受人胁迫,身不由己。” 子虚问道:“那你私自篡改你生前子孙的生死薄,也是受人胁迫?” 老者闻言,一张老脸顿时憋成了酱紫色。他一心想着来告状,把子虚能洞彻人的过往这件事给忘了。 子虚不欲和他多言,甩袖道:“你走吧。回去交接好你的职务,自往轮回中去赎罪。免我动手。” 老者不由变色:“上神,我怎么说也身居地府高位。两万多年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就算有些须小错,罢免也就是了。为何非要赶紧杀绝?” 子虚不急不躁:“知法犯法,罪加三等。” 老者道:“我不服。我不过是帮后世子孙改动了一下生死薄。让他们一生中少受些挫折。并没有做的太过。老牛还知道舔犊,我虽死,可也是为人长辈的。要是因为这样,就要投生到畜生道里去,拉一辈子重车。那些以权势压迫,无视律法,罔顾天伦的人该当何罪?” 子虚道:“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既然来找我,便知道我的秉性。须弥之虚何曾放过任何一个人?速去,莫要胡搅蛮缠。”说着窄袖一甩。一股劲风将那老者吹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不见了。 玄荆半靠在柜台上,抱臂看着子虚:“你觉得那老儿会乖乖的请辞,然后自己去领罚?” 子虚摇头:“不信。” 玄荆忽然想笑:“阿虚,你越来越活的像个人了。” 子虚笑道:“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夸我吗?” 玄荆笑了笑,没有否认。向窗外扬了扬下巴:“你就打算一直让风四季在那里待着?” 子虚透过半开着的窗扉,看了看绒花树下的人,向玄荆道:“这是他该受的。杜若因他而散尽修为。须弥之虚的界障敞开之后,会有有机缘的人到来。以杜若的姿容,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弄不好会招来杀身之祸。风四季是再好不过的守护者。” 玄荆恍然:“这倒是好主意。不过,他害我损耗了许多元气,又拿什么来弥补?” “你想让他拿什么来弥补?” 玄荆想了想,风四季身无长物,还真没什么可图的。当下道:“等我想到了告诉你。”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身材曼妙的身影,踏着月色而来。清清冷冷的声音道:“那些吃的送到楼上,再准备些热水。”说着,脚步丝毫不停留,径直往楼上走了。 玄荆和子虚面面相觑。梨自华这姑娘真是冰冷的可以。 杜若不在,子虚是不介意自己动手招呼客人的。她走到后门招呼了一声狐三娘。狐三娘到了夜里尤其精神。一会儿功夫就准备好了两碟素菜和两个馒头。用一个红漆托盘托着,也不用子虚动手,亲自端到了楼上。给梨自华送到了房间里。转头又让自己儿子帮忙送热水。 玄荆靠在柜台上,有一搭没一搭接着和子虚说话:“你发没发现三娘今日里分外殷勤?” 子虚摇头。虽然几人在一个屋檐下待了不少时间,可她并不太留意这里的每一个人。 玄荆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碧绿的浅碟,碟子里盛着浅浅一层瓜子。他向子虚递了递。子虚会意,抓了两个闲闲的磕着。玄荆也抓了两个在手里,一边磕一边道:“亏别人还叫你一声上神。除了凶巴巴的打人,一点儿没看出来神在哪里?”就把狐三娘想重入红尘,但不想通过轮回的小心思说了。 子虚淡淡道:“她是没吃够苦,对她那个男人还不死心。” “说来听听。”不在寂寞中爆发,就在寂寞中变态。玄荆被子虚压着,爆发没成功,只能向着变态方向发展。也不知是不是受狐三娘影响。八卦之心越来越重。 子虚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要是有一天,明觉来问我你的故事,我是不是也可以跟他讲讲?” 玄荆吃瘪,用力吐出嘴里的瓜子皮:“不说算了。” 明觉这个小狐狸崽子,比狐三娘难缠多了。玄荆可不想惹上那个麻烦精。 正说着,一阵阴风刮来。大路上凭空出现一个妇人。背上背着一个孩子,肩膀上趴着一个孩子,手里抱着一个,挺起的硕大肚子里不难想象还怀着一个。 “鬼母。”玄荆放下刚要递到嘴边的瓜子,望着门外大路上的妇人。 子虚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还真是。” 妇人不是向客栈走来,而是冲着巨大的绒花树去的。杜若的修为虽然散了,但灵气还在。在一切有修为的人眼里,都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妇人走到绒花树前,自然而然就看见了披着头发,盘膝坐在树下的风四季,不由轻轻‘咦’了一声。 风四季长得细皮嫩肉的,确实看上去比那棵老树散发出的灵气可口多了。 鬼母来自饿鬼道,就算修为再高,也整日饿的肚子空空。看见可口的东西,总是抵御不住诱惑。将怀里孩子一扔,顿时显出本相。青面獠牙,张牙舞爪就向风四季扑去。 风四季知道绒花树四周,以那条细小的溪流未解有一道屏障,所以他并不认为那鬼母能扑过来。谁知一个疏忽,就被鬼母扑个正着,鬼母口中黏腻的口水哩哩啦啦流了他一头一脸。风四季那叫一个怒,一掌就将鬼母拍飞了出去。 风四季自然而然的认为那鬼母能进来,是子虚捣的鬼。而且,鬼母能进来,他就能出去。起身就要找子虚算账。谁知一头撞到坚韧的屏障上,立时被弹了回去。 当下气得怒吼:“子虚,你到底有完没完?”忽然小腿一阵刺痛。低头一看,一个浑身青灰,瘦骨嶙峋的小鬼正扒在他腿肚子上吸血。 饿鬼生来口吐火焰。除了人间心甘情愿的供奉以外,别的食物根本吃不到嘴里。因为还没吃呢,嘴里的火焰就把食物给烧焦了。 但有一样东西例外,那就是生人的血肉。只不过,吃了只能短暂的满足一下口腹之欲,过后还是饥饿难耐。尽管如此,对于在饥渴中挣扎的饿鬼来说,还是难以抵挡的诱惑。所以,鬼母一看见他,连浑身灵气的杜若都不顾了。直接冲着他就来了。 风四季根本没把鬼母放在眼里,可他一时疏忽,反被小鬼咬了。 饿鬼一旦吃到了食物,就跟水蛭一般,无论如何不会松口。恨不得钻进食物体内,吃个痛快。风四季嫌那小鬼脏,用力甩了一下腿,竟然没有甩开。 这时,那鬼母再次冲了过来。 风四季不等她近前,袍袖一甩,卷起一道罡风。将那鬼母打得惨叫一声,倒飞出去。扑通摔在大路上,硕大的肚子暴裂开来。无数小鬼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片刻之间爬得她身边到处都是。密密麻麻跟爬了一路黑老鼠似得。看得人头皮发麻。 那些小鬼,一落地就十分饥渴的样子,但是又找不到吃的。就开始相互撕咬。口中吐出的火焰顿时把想要撕咬的同胞烧成焦炭。 一时间大路上鬼叫连天。 鬼母肚子爆开,元气大伤。只能躺在地上,无助的看着自己的孩子们相互厮杀。伤心到极处,嚎啕大哭。声音凄厉。 那些小鬼听到母亲的哭声,瞬间停止了厮杀。一个个回头望着自己的母亲。但是,下一刻,这些小鬼就向着自己的母亲蜂拥而至。争相撕咬着鬼母的身体。 鬼母被咬的疼痛难忍,呼号痛哭。可是那些小鬼丝毫不为所动。蚂蚁一般快速的蚕食着自己的生母。连咬着风四季的小鬼,在听到鬼母的呼号后,都好像受到了召唤一般,松开风四季,飞快的加入了吞噬母亲血肉的行列。 玄荆微蹙着双眉:“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子虚叹气:“自作孽,不可活。” 鬼母的血肉不到一刻钟就被那些小鬼蚕食一空,只剩下一副骷髅在那里微微颤抖。那些小鬼见没有什么可吃的,又开始了相互厮杀。 那些吃到母亲血肉最多,长得个头大一些的小鬼,很快就把那些弱小的弟妹杀戮干净。剩下四个如同普通四五个月婴儿大小的小鬼,相互之间虎视眈眈。 “阿弥陀佛。”忽然一声佛号。一个半大的小和尚出现在那鬼母身边。 “是明觉。”玄荆有几分意外。 84、舍身饲虎 那四个小鬼看见明觉顿时围拢了过去。明觉犹如未觉,兀自站在那成了骷髅的鬼母面前。垂着双眸,面容沉寂。好像在思考什么。 那四个小鬼缓缓向他靠近。 玄荆不由提心:“明觉,小心。”话音未落,那四个小鬼忽然从地上弹跳起来,向着小和尚张开了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玄荆下意识就要冲出去,忽见小和尚身上冒出一层金色的光芒。 四个小鬼被那光芒一照,顿时跌落在地上,手脚扑腾着,翻滚惨叫。浑身冒出青黑色的烟雾。 玄荆一颗心放下来。就在他以为那四个小鬼会被明觉身上的佛光扑灭的时候。明觉身上的金光忽然寂灭了。同时蹲下身,向着那些小鬼伸出手去。 那四个小鬼一起往后瑟缩,显然是对明觉十分忌惮。但是,明觉白白净净的手伸在眼前。那血肉的香气,对于饿鬼来说,简直无法抵挡。终于有一个小鬼,试探着向前爬了一步。伸着小鼻子在明觉的手上嗅了一下又急忙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见明觉没有什么动作。大着胆子上前,一口咬住了明觉的手指。 明觉浓黑的眉毛微微一皱,显然被咬的很疼。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收回手,反而向剩下三个小鬼投去鼓励的目光。剩下三个小鬼一看,能吃。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争先恐后的冲过去,照着明觉的手就咬了下去。 “明觉疯了。”玄荆见状,站直身体就要走出去。 子虚道:“佛祖舍身饲虎,割肉喂鹰。你去了,能干什么呢?” 玄荆顿住:“那就看着小和尚被那几个小鬼吃掉?” 子虚望着门外,默默不语。许久道:“他不会被吃掉的。他就是个麻烦精,要是被吃掉了,倒是好了。” 玄荆一直不怎么赞同子虚说明觉是麻烦精的说法。要论麻烦,明明杜若更麻烦。他在的时候。没有妖魔鬼怪看见他不想吃了他的。好不容易恢复了以前的记忆。好嘛,风四季有弄出一场麻烦,让他又一下子回到了以前。 不过乍没了杜若在眼前晃,还真有些不适应。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和尚正被那四个小鬼咬住不放,死命的吸血。随着小和尚的血液流进那四个小鬼的肚子。那四个小鬼的身体渐渐膨胀,褪去浑身的青灰色,露出粉白的皮肤。身体也跟着长大,渐渐长成六七岁的孩童模样。 小和尚这才手腕一抖,将手从那四个小鬼嘴里抽回来。 四个小鬼望着明觉,意犹未尽的舔着嘴唇。明觉从颈项上摘下降魔钱,向着那四个小鬼命令道:“进去。” 四个小鬼纷纷后退,拼命摇头。 明觉嗓子里发出‘嘶’的一声低吼,光溜溜的大脑袋两侧忽然冒出两只毛耳朵。斗篷底下伸出一条雪白的尾巴。尾巴尖一扫,顿时惊起一片尘屑。喝道:“自己进去。要是不听话,我就吃了你们。” 其中一个小鬼十分不情愿的叫道:“哥哥……” 明觉瞪眼望去。他立刻垂了头,嘟着嘴。将身体化成一股青烟钻进降魔钱里去了。另外三个一看,也只好钻了进去。 明觉收了那四个小鬼,将降魔钱重新挂到脖子上。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在了鬼母的喽啰上。这件披风能护住主人的神魂不散。鬼母本就是鬼,所谓肉身不过是后天修炼出的化身。只要神魂不灭,自然就能慢慢恢复。 明觉的披风一盖在她的身上。鬼母那只剩下骷髅的身子立刻就开始重生皮肉。渐渐的恢复了原来妇人的容貌。 “明觉。”鬼母看着小和尚,虚弱的翕合着双唇,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吃力的抬起手,想要去抚摸明觉的面庞。明觉伸手,握住她的手。眼睛里不知何时积蓄起了盈盈泪光。 鬼母的目中也泪花闪闪:“我儿,你去哪了?教为娘好找。” 明觉只是紧紧握着鬼母的手,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他并不记得前世的事,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难过。他毫不犹豫的撸起袖子,露出并不健壮的手臂,伸到鬼母的唇边。 鬼母哭道:“儿啊,你这是要剜为娘的心呐。我怎么能吃自己亲生儿子的血肉呢?” 明觉也跟着落泪。 玄荆看得清楚,不由诧异。望向子虚:“明觉怎么又冒出一个娘来?” 子虚道:“那是他前身的生母。” 玄荆直觉替明觉头大。这个明觉的身世还真是麻烦。前世的生母是饿鬼道的鬼母。也就是说,他前世是饿鬼来着。不知道遇到什么大机缘,这才入了佛门。并且修为颇高。要不然,寻常和尚是到不了三十三天外的自在天的。 这一辈子,他又好死不死投个半妖之胎。还没出生呢,就跟着他娘陷进不归路。生不能生,死不能死。这得什么样的孽缘才能赶上这么倒霉的巧合。 子虚看玄荆脸上神色变幻,忍不住开口替小和尚解释:“你想错了。明觉不是因恶入轮回,而是因善入轮回。饿鬼道是六道轮回中最残酷的去处。那里寸草不生。到了那里的人又多是生前罪孽深重。更不会有人祭奠。终日饥渴难耐,只能互相残杀。旧孽未赎,又添新罪。到什么时候能有出头之日?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小和尚悲天悯人,心甘情愿入饿鬼道,拯救那受苦大众。 他心怀善念,总是投生在饿鬼道,也是身怀大贤之士。故而能重修正果,飞升天外。” 玄荆不知何否,在他的心里根本没有所谓善恶,只有强弱:“那小和尚投妖胎,也是自己找的了?” 子虚一本正经:“那到不见得。明觉感三界戾气,发宏愿重入红尘,大约也没想过会投个妖胎。大约是狐三娘的精诚、纯善感动了上苍,这才因缘际会,得小和尚为子。” 玄荆似笑非笑:“这么说,人不如妖了?” 子虚知道,他那个喜欢说话占上峰的毛病又来了。也不和他计较:“众生平等。” 玄荆却不肯罢休:“那为什么人可以自由来去不归路,妖不可以。”说到底,不光狐三娘纠结这个事,做为前妖王的他心里也有些纠结的。凭什么那些凡人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就得被拘禁在这里两万年之久? 子虚有些不想理他了:“众生乃万界之源。莫要小看凡人。凡人生而为人,死而为鬼,化而成仙,修而成神。出世为佛,入世为道。秉天地正气,平万物阴阳。人界定则三界清,人界兴则三界宁。” 玄荆不以为然:“谬论。” 却见小和尚向这边走来。头上两只毛耳朵,身后拖着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因为喂那四个小鬼,嗜血过多。脸色异常苍白。被绛红色的霞衣映衬的身上皮肤好像透明的一般。配上没有长成的少年单薄的身材,噙着泪花的大眼睛。看得人心都软了。 他站在子虚面前,就那么仰着头看着子虚。目中露出祈求之意,却一句话也不说。 子虚脸色平静的回望着他,也不说话。 玄荆在一旁,不觉有些沉不住气。向明觉道:“你想怎样?痛快的说句话。” 明觉就跟受了多大委屈似得,眼泪忍不住就顺着苍白这脸颊往下淌。却还是不说话。 “明觉,我儿。”鬼母虚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明觉回头望着她。 鬼母向他吃力的招手:“我儿回来,到为娘身边来。” 明觉轻轻摇了摇头,眼泪却流的更凶。 鬼母见状,伏地长哭,绝望至极:“我的儿啊,你怎么能不要为娘了呢?” 正哭着,忽然眉头一皱,痛苦的倒抽一口凉气。斗篷下,她的肚子渐渐耸起。明明刚刚生下一群鬼子,这时却又像是要分娩的样子。 小和尚哭得更厉害,终是忍不住回头抓住子虚的衣袖:“阿虚,帮帮她。求你。”小和尚妖性起时,虽然油滑,但是开口求人,这是头一次。可见他前世和这鬼母,定然母子情深。 子虚却冷冷望着门外痛苦挣扎的鬼母,丝毫不为所动。 小和尚见子虚不肯出手,撒开她的衣袖又跑回鬼母的身边。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这个因为痛苦,五官都纠结在一起的妇人。 “啊呀。”玄荆低呼一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鬼母子嗣众多,饿鬼道几乎所有的饿鬼都是她的孩子。无论什么时候见她,她都挺着大肚子。但从来没人见过她生产。谁能想到,这么短的世间,她就又要临盆了。就算是鬼,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那些鬼子一经落地,立刻就在母亲身边开始相互厮杀。 鬼母接连两次分娩,早已精疲力竭。只能眼看着自己刚刚降生的孩子们互相残杀。除了哀哀痛哭,别无他法。世间最残酷的事,莫过于此。这鬼母却接连遭受了两遭。要是个人,非疯了不可。 那些小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从斗篷下钻出来,在道路上打成一团。有几个看见躺在地上的鬼母,就像突然看见的无上美味,立刻向鬼母爬去。不难想象,接下来其余的小鬼也会扑向鬼母,再次上演亲子吞噬娘亲血肉惨剧。 明觉见状,急得大叫:“别咬她,她是你们的娘。” 但那些小鬼根本不听。 明觉唰啦一下扒开自己身上的霞衣,往地上盘膝一坐,叫道:“你们要是饿,都来咬我。” 那些小鬼一看见明觉那身白晃晃的皮肉,就跟蚂蚁看见了蜜糖。一窝蜂全冲着明觉去了。瞬间爬满明觉的浑身上下。玄荆看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说道:“不行,我得去帮小和尚。要不然,咱们眼看着他被那些饿鬼要死,没法向三娘交待。” 子虚忽然道:“你知道红果怎么瞒过你跑出去的吗?” 玄荆转头:“子虚,你什么意思?”玄荆虽然口口声声不认那个徒弟,可实际上还是很在意的。毕竟是他一辈子唯一一次收徒。可惜陆红果这小姑娘和玄荆天生犯冲,这师徒俩就没有和睦的时候。最后,陆红果还撇下他这个师父,跟着青龙一个外人跑了。这件事,包括陆红果这个名字,现在就是玄荆的逆鳞。谁碰跟谁急。 子虚向门外使个眼色。 玄荆又不是傻子。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是明觉搞的鬼呗。要是换了别的时候,玄荆肯定是打折明觉双腿的心思都有。但现在,明觉浑身上下爬满老鼠似得饿鬼,眼看性命不保。他要是这个时候再踏上一脚,连那些六亲不认的饿鬼崽子都不如。他玄荆怎么说也是正儿八经的守山大神。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呢? 但旋即他就想到了另一重,怒视着子虚:“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子虚无辜道:“我提醒过你的。让你管好自己的事。” 玄荆要是能打过子虚,现在掐死她的心都有。那算什么提醒?而且,那时候他并不大相信子虚的判断。听到子虚的话也没深想。但凡子虚再说的明白些,也不至于出现后面的事。 子虚指了指门外:“你再这样瞪着我,明觉就真死了。” 玄荆一看,还真是。小和尚的头皮都被啃下来了,露着白森森的头盖骨。但想起自己唯一的徒儿,因为这小和尚的缘故,被青龙拐跑了。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怒道:“死了活该。” 子虚不依不饶:“那你就不怕没法和狐三娘交待?” 玄荆满肚子气没出撒,一脚踢翻旁边的桌椅,黑着脸道:“外面这么大的动静,狐三娘又不是聋子。她自己的儿子,自己都不管。我操什么闲心?”说完,气冲冲向后院儿去了。 子虚明白,他多半是去找狐三娘了。话说这狐三娘也真是谨小慎微过头了。外面这鬼哭狼嚎的,难为她真沉得住气不出来。 子虚并不知道,狐三娘根本就不在店里。 85、我叫合欢 这之老狐狸,左思右想,终是按捺不住,想要试着走出须弥之虚,去红尘中找她那个负心薄幸的男人。结果就是越走越远。这次倒是没走到轮回路口回不来,但是面对须弥之虚中纵横交错的道路,彻底迷路了。 玄荆去到后院,找了一圈也没找到狐三娘的影子。想要不管小和尚,相处久了,到底狠不下心来。所以,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前厅。一眼看见子虚还半靠在柜台上嗑瓜子。走过去将盛着瓜子的碧玉盘拿起,塞回了袖子里。 子虚拍拍手,有些无聊道:“不让吃算了。” 玄荆向门外望去,正看见鬼母挣扎着扑到小和尚身上,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护住了被啃的面目全非的小和尚。 小和尚已经无力将她推开,只能眼看着她和自己一起被那些小鬼啃噬。人到了绝望之时,反而会平静下来。到了这时,人的本能就会最大程度的体现。小和尚几乎是下意识的开始默念经文。 他身上的皮肉,渐渐的恢复如初。浑身泛起淡淡的金光。这金光和先前的护体佛光不同。很是柔和。将鬼母和那些爬在他们身上拼命啃噬的小鬼尽数笼罩其中。 鬼母身上的伤口也开始痊愈。那些小鬼停下啃噬的嘴巴。纷纷从两人身上爬下。身上的青灰色一点点儿褪去,变成一个个小婴儿的模样。大如青瓜,小如拳头。一个个或坐,或卧。全都睁着一双懵懂的黑眼睛望着小和尚。 在这金光笼罩之下,鬼母身上的鬼气化成丝丝缕缕的黑色烟雾四散而去。变成一个和蔼的中年妇人模样。眉清目秀,面容慈祥。她向地上那些小婴儿张开衣襟,那些小婴儿纷纷跳到了她的衣襟里去。有几个甚至爬到了她的肩膀上。望着闭目念经的小和尚,欢快的叫着:“哥哥,哥哥。” 小和尚睁开眼睛,看见她们的样子,又是意外,又是欣喜。他以为是子虚帮了自己,转头冲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子虚却轻轻摇头:“我可什么也没做。” 小和尚头上的毛耳朵和身后的尾巴缓缓收缩了回去。站起身来的时候,俨然一个宝相庄严的小和尚。他像子虚合十行礼:“阿虚。”语气中满是祈求。 子虚明白,他一而再所求的,不过是一杯寂灭之水。鬼母想要脱却饿鬼的厄运,除非重新轮回。饮了寂灭之水,可以免受业火焚烧。 她笑着指了指门外的绒花树。 盛放寂灭之水的葫芦悬在绒花树上,淅淅沥沥的水珠好像细小的飞泉,滋润着绒花树干枯的枝桠。然后顺着枝桠的尖稍落下,形成一条细密的水帘织成的幕布。然后落在地上,汇集成一条细小的溪流。 明觉顺着子虚的手,一眼就看见了悬在树冠上方的葫芦。高兴的走过去,伸手从小溪里捧起一捧清亮的溪水。小心翼翼的捧到了鬼母的面前。 鬼母看着儿子捧来的溪水,由衷一笑。低头饮尽。 小和尚又捧了溪水回来,给鬼母衣兜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婴儿喝。那些婴儿争先恐后的接饮。 “您保重。”望着鬼母,莫名有些不舍。 鬼母的记忆在消散,她有些记不起眼前这个小和尚是谁了。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然后眼前一片恍惚。 小和尚目送鬼母的化成一团云雾,消失在夜幕之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玄荆掐指细算,算完了愕然的望着子虚:“这怎么可能?” 子虚反问:“怎么就不可能?” 玄荆道:“子母元君是掌管三界生育的仙子,怎么会堕到饿鬼道,成了鬼母?” 子虚道:“子母元君贪恋红尘,私自下凡。仙凡相恋,本就已经犯了天条大忌。她又不肯安心做个凡人。擅用术法,蛊惑人心。将后宅变成一个修罗场。挑起骨肉相残。残害无辜婴儿。造下恶业,罄竹难书。不入饿鬼道,天理何在?” 明觉捡起地上的披风,重新披在自己身上。将那一身妖娆的绯色霞衣遮盖严实。这才迈着一双赤足走了回来。 “你娘不见了。”玄荆凉凉的看着这个个头儿只到自己胸口的狐狸崽子。对于小和尚帮助陆红果瞒天过海的事耿耿于怀,但要是就此找后账,又觉得面子上下不来。故而拿话来刺激他。而且,狐三娘是真的不见了。 明觉显然不相信,也斜着眼看了他一下。跟个高傲的孔雀似得,迈着四方步回后院儿去了。玄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是要造反怎么地?” 子虚在一旁道:“自己不用心,还要怪别人。但凡你对红果用些心思,也不至于让明觉钻了空子。” “别跟我提那丫头。”玄荆甩袖,也回后院儿去了。 风四季透过窗子,将屋内的情景看的明白。见状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阿虚,想不到你也有被人甩一脸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子虚不是今天才被玄荆呛。她是经常被玄荆呛。 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子虚就是个没脾气的面人。原本谨小慎微的狐三娘,现在和她东拉西扯起来都毫无顾忌。 说起狐三娘,这会儿还在须弥之虚中打转儿呢。 子虚走到绒花树边缘,隔着那条细小的溪流望着风四季:“你还是关心自己的事吧。你吞噬光明宝珠,违背自然规律强行成长,合该受此拘禁。你那玄门的兴复又靠何人?” 风四季冷哼一声:“我最看不惯你这副假仁假义的样子。自以为掌管着天条律法,却不管天下苍生疾苦。” 子虚道:“世事轮回,自有因果。” “打住。”风四季打断她的话:“这话我是不信的。我一向不管什么前世今生,只看眼前。所谓因果,要是非等轮回百世、千世才能见个分晓,哪又要它何用?” 子虚默默的盘膝坐在了地上,望着眼前庞大的绒花树。风四季的话竟然有一种令她怦然心动的感觉。 风四季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别人追求大道永恒,而他向只争朝夕。有意思的是,那些追求永恒的人,早已尘归尘,土归土。而他一直都在。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违背自然规律的。 但是,真要这么去想。红尘内外又有什么是合理的呢?子虚自己都迷茫了。她甚至怀疑起来,自己的存在到底应不应该。别人千辛万苦追寻的永生大道,凭什么自己生来就拥有?别人的对错,为什么要自己来决断? 子虚缓缓闭上双目,在纷沓而至的疑问中陷入冥想。 过去千万年的岁月,在她脑海中渐渐浮现。 那时候天地初开,三界始分。她于虚无中出生。住在雪山之巅,最崇高的神庙之中。不知喜怒,不知哀乐。所行所虑,唯有法典二字。 直到遇到红衣。 红衣是万年寒冰的冰魄凝结而生。但是天真率直,热情的像一团火。她每天跑到她的座下,和她说话。渐渐的,子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倾听小姑娘的话语。 雪山是寂寞的,除了自己和红衣没有别人。这大概也是小姑娘每天来和自己说话的原因。 她每一次对小姑娘的回应,那怕是微微的眨一下眼,都能令小姑娘欣喜若狂。 随着时间的推移,子虚习惯了看小姑娘的笑,不愿意看见小姑娘皱眉的样子。为了那天真明媚的笑容。她从神座上走了下来。那些红衣在雪上之巅追逐嬉戏的日子,是那么的愉快而惬意。 如果不是祖容的闯入,子虚觉得,她大概会和红衣永远那么开心的生活。 祖容…… 子虚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 浓黑的眉毛,直鼻方唇,是个长相端正的孩子。不过眉宇间的戾气太重,杀孽太深。 他来自另一个虚空——昆仑之虚。之所以造下无边杀孽,是因为他的父亲爱上了一个凡间的女子,使用不光彩的手段,将那个女子占为己有。因此而触犯了天条。被子虚降入无间地狱受罚。 等他从无间地狱出来,那女子早已入了轮回。他的父亲执念难消,试图横穿界障,去往三千世界,寻找心爱的女子。被子虚打入六道轮回之中,遭业火焚烧。 祖容认为是子虚害了自己的父母,心怀仇恨。为了增进修为,不择手段。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得登雪山之巅,去神殿中找子虚报仇。 子虚是无所谓仇恨的。祖容在她眼里,和芸芸众生没什么区别。但是,红衣却喜欢上了他。 红衣不再天天黏在子虚的身边,而是更多的时候和祖容在一起。子虚心里第一次有了波动,有些微微的难受。就像原本被填的满满心忽然空出一块。 她又回到自己的神座上,可心境却回不到当初无悲无喜,无欲无求的境界。她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的穿过崇山峻岭,去追寻那一抹在山巅上和祖容追逐嬉戏的红色身影。那个红色身影就是红衣。 那个从出生就喜欢黏在自己身边的小姑娘,那个一个一个阿虚姐姐,用笑声填满空荡荡神殿的小姑娘。 而今,她的笑容,她的欢乐都给了那个叫祖容的孩子。 子虚并不知道人类的心思可以百转千回,更不知道仇恨可以让一个人做出什样的事。 当祖容终于大道得成,来到雪山之巅后,才发现面对无情无性,无欲无求的子虚,根本就不可能找到报复的快赶。于是,他转而把一腔仇怨转嫁到红衣身上。谁让红衣是子虚唯一亲近的人。 只有让红衣痛苦,才能让子虚痛苦。 报复一个人,杀死她远比让她痛苦来的大快人心。 这种报复,祖容成功了一半。因为红衣含着泪的求告,确实让子虚心痛了。她从没到过,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有一天会为了一个陌生的孩子来求自己。 子虚答应了红衣,幻化出一个男子当作自己的心上人,用来骗祖容。却不知是祖容骗了红衣在先。他故意骗取红衣的一片芳心,在得到手之后,告诉她自己喜欢的其实是她姐姐子虚。 这一招真是阴毒的可以。可惜红衣痴心不改,看不清男人的虚伪。傻傻的跑来求自己的姐姐放手。 杜若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子虚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幻化出一个什么样的男子。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杜若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了。 懵懂的眼神,就像幼时的红衣。 不过整个人的神态却不像红衣那样火热。杜若是清冷的,白衣胜雪,好像子虚看了千万年的雪山之巅的冰雪。子虚记得,她伸手拉住他的手时,他的手是冰凉的。 明明是一个幻化的虚影,却有冰凉的温度。这令子虚有些须的惊讶。下一刻,杜若就咧嘴给了她一个微笑。很清浅的微笑。 子虚却深深陷进了那个微笑之中。陷入自己幻化出的虚影之中不能自拔。 从此之后,杜若就成了她心头一抹挥之不去的影子。虽然他不会说话,懵懂乖顺的丝毫没有任何性格。但子虚很高兴牵着他的手,一起看雪山之巅的风景。 想到杜若,子虚心头一动。睁开了眼睛。 天色已经亮了。初夏的一片草木葱茏中,绒花树光秃秃的枝桠分外的突兀。 寂灭之水淅淅沥沥的顺着他的枝桠往下淌,让人的心头也跟着湿漉漉的。 子虚双手掐诀,念念有词。滋润着绒花树枝条的寂灭之水忽然闪出隐隐的白芒,在初升太阳的映照下,闪烁这璀璨的光芒。好像给绒花树披上了一层水晶的外衣。 在这片光芒之中。绒花树开始抽芽发枝,无数淡黄色米粒大小的花苞从新生的枝叶间钻了出来。渐渐膨大,突然间全部伸展开来。巨大的树冠上顿时铺上一层粉红。清甜的香味弥漫开来。 子虚伸手一招,悬在树冠上的葫芦划了一道弧影回到了她的手中。 依旧一身玄衣的杜若出现在子虚的面前。不知为何,子虚的眼眶忽然有些发酸。 谁知杜若望着她看了一会儿,认真道:“我叫合欢,你叫什么?” 86、狐三娘的亲戚 不单子虚一愣,风四季也跟着诧异。杜若是不是喝多了寂灭之水,脑子坏掉了?要是连名字也忘了,情有可原。没道理记错的。 这时,一人气喘吁吁向这边走来。到了近前,看见杜若,喜道:“杜若,你这么快就修回化身了?”正是迷路的狐三娘。 她远远看见一片光亮,顺着光亮走来,没想到竟然看见杜若。 杜若十分认真的更正:“我叫合欢。” 狐三娘愣了愣,忽然笑了:“杜若可不就是合欢。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风四季似笑非笑,问道:“三娘这一大早的,从哪里来啊?” 狐三娘目光闪了闪,本来想要找个别的说辞。转念一想,还没见谁能瞒过子虚呢,索性大大方方道:“我想找找有没有能出去的路,谁知道路是有,但是太多了。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要不是看见这边一片光华,这会儿还走不回来呢。” 风四季没想到狐三娘这样痛快,一时间也没话可说。 狐三娘眯眼仰望着巨大的绒花树:“杜若,你是不是把你的本体掩饰一下。这样大一棵树,遮天蔽日,很是惹眼的。” 杜若再次纠正:“我叫合欢。” “好,你叫合欢。”狐三娘摇头,这个杜若。散一次修为就傻一次。上次好不容易修为回来,转眼就因为风四季又消散了。这孩子,也真够倒霉的。 难得子虚想要煽情一回,也被搅和了。心里说不出的郁闷。站起身,板起脸做出一个刁蛮老板娘的样子:“什么时候了,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回去干活儿?” 狐三娘何等灵透,看得出子虚其实心情很好。笑道:“得嘞,我们这就去。”拉了杜若就走。 杜若不明所以:“我干什么呀?” 狐三娘笑道:“跑堂小二啊。” 看来杜若就算是改名叫了合欢,还是跑不了跑堂小二的身份。 “阿虚,我呢?”风四季一看都走了,立刻待不住了。 “你呀?”子虚看了他一眼,目中难得的露出狡黠:“待着吧。”转身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客栈去了。 气得风四季直跳脚:“子虚,你太过分了。” 一辆马车正好路过。马车里的人听见他的喊声,车帘掀起一条缝隙。露出半张粉面。随即又缩了回去。马车里响起一阵嘻嘻的笑声。 风四季的脸顿时黑了。要不是被子虚拘禁在此,定要收了车里那几个狐狸精。 那辆马车在客栈门前停下。从车上下来一大两小三个女子。打得约摸十八九岁,长得花容月貌,妩媚娇俏。小的十三四岁样子,长得也是粉团一般。梳着双丫髻,穿着青色的褙子,显然是两个婢女。 其中一个小婢女进店之前还特意向风四季望了一眼,目中盈盈尽是笑意。 风四季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见状桃花眼里都快要喷出火来了。想他修成地仙几万年,还是头一次遇见敢在他面前这样嚣张的小狐狸精。 可惜,那小婢女根本不甩他。笑着进店去了。气得风四季,把笋尖似得,比女子的柔荑还光洁的手指头捏的咔啪直响。 这三个狐狸精进了店,为首那个大的捡个座儿做了。小的找杜若要茶要饭。一看见杜若的样貌,差点儿没忘形。子虚笑着提醒:“尾巴露出来了。” 那小婢女这才回过神来。 玄荆好笑:“阿虚,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这是三娘的亲戚,不应该让杜若招呼。” 杜若向他望去,玄荆急忙改口:“是合欢,合欢。” 杜若这才满意了。 为首的女子闻言,顿时警觉起来,问道:“不知尊下口中的三娘是何方高人?” 玄荆笑道:“高人不高人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是你家老祖宗。”说着提声呼唤狐三娘。狐三娘不知道怎么回事,听见玄荆叫她,立刻走了出来。看见厅堂中的三个女子,也是一愣:“咦,来了仨小孩子。” 狐三娘是七千年的老狐狸,眼前这仨,大的也不过活了千年,小的只有三五百年道行。在她眼里自然是小孩子。 在这里看见同类,狐三娘自然就生出了老乡见老乡的之感。分外热情的招呼她们:“快坐,想吃什么尽管点。我立马就去做。” 那女子哪敢劳动狐三娘,连忙起身,说随便就行。狐三娘一阵风跑回厨房,一会功夫就做了四菜一汤,亲自端了出来。坐在一边儿一边看着那女子用餐,一边打听那女子的来处。 这老狐狸还是不死那回凡尘,找自己那个负心汉子的心。 就在那女子用完餐,开了房间上楼的时候。玄荆忽然皱了皱眉头,伸手摸了摸怀里的半支人参。这小狐狸身上分明有山髓的气味。 想到这个,玄荆心里就不是滋味。 子虚伸手,从他宽大的袖袋里掏出一碟香瓜子,一边嗑着,信口道:“想起红果了?” 玄荆也抓了瓜子来磕:“别跟我提她。” 子虚微微一笑:“我刚准备跟你说一下红果的事,你要是不想听就算了。” 玄荆吐出嘴里的瓜子皮:“你要说,没人拦得住你。” 子虚下巴向楼上扬了扬:“那姑娘一定和你徒弟有牵连。不过我卜算不出来具体什么事。你要是感兴趣,倒是可以算算。” 一定范围内,玄荆的卜算能力确实比子虚要精准。 玄荆闻言,当真掐指细细算去。却只算出那女子命中有三灾六劫,别的丝毫不知。当下摇了摇头。 这时,一直在客栈门外角落里要饭的鬼姥伸进脑袋道:“上神,赏小的俩香瓜子吃呗。” 子虚笑道:“你倒命大。寒暑不侵。” 鬼姥嘿嘿陪笑:“不敢,不敢。多亏合欢大神的庇护,老婆子才捡回一条烂命。” 子虚用手指捏了几颗瓜子扔了过去。鬼姥连忙接过,捧在手心里:“谢上神打赏。有个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玄荆不耐烦:“说。” 鬼姥独眼中光芒闪烁:“那个叫陆红果的小姑娘,中了妖毒,倒在路边了。” 87、当局者迷 玄荆神色一凌:“你这老虔婆,怎不早说?”身形一跃,落地时已经跳到客栈门外。果然看见道路尽头倒着一个身影。玄荆几步纵过去。 只见陆红果昏迷不醒,脸色青紫。后背皮肉翻卷,伤口呈紫黑色,上面覆着一层青绿色的脓血,散发着恶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玄荆真是又气又怒。气的是陆红果不争气,让自己伤成这样。怒的是,她伤成这样都不来找自己这个师父,可见自己在她心里还不如一个外人。 但气怒都不是最重要的。眼下救陆红果才是关键。 他掌管芥山,天材地宝,应有尽有。不过,那也得陆红果生机未灭才行。陆红果就是一个凡人,生机一旦灭了,三魂七魄离体。就算是回魂丹都救不活。更何况客栈里还有个六亲不认的子虚。绝对不会允许借尸还魂这种类似修士夺舍的事发生。 玄荆当机立断就去探查陆红果的心脉是否还在。一探之下,心都凉了。陆红果生息全无。 “师父……”虚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玄荆木然的转头,就看见陆红果半透明状的魂魄漂浮在自己身边。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哭,却没有眼泪。 “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玄荆看着三魂七魄已经离体的徒弟,心里很不是滋味。 陆红果摇摇头,显然不想说。给玄荆磕了三个头,起身道:“师父,我走了。下辈子,我一定好好跟着你学本事。好好孝顺你,不惹你生气。” 玄荆看着陆红果一步一步向着客栈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子虚面前,从子虚手中接过一盏清凉的寂灭之水喝下去。然后回头向这边望了一下,径直往轮回路口去了。 而趴伏在玄荆面前的皮囊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迅速的干瘪下去,最后化成一层细碎的黄土。玄荆双腿一软就跌坐在了地上。忽然抱着头放声痛哭。 这是他收的第一个徒弟,也是唯一一个徒弟。陆红果在跟前的时候,虽然师徒二人彼此都看不顺眼,整天鸡飞狗跳。但是,真到分离时,那份牵挂,那份不舍只有玄荆自己知道。 陆红果对于玄荆的感情,大概也是如此。人死好比重新投胎,能记住的只有心中执念。如果陆红果不记挂玄荆,临行不会给他磕头。 “玄荆怎么了?”杜若站在子虚身边,有些困惑的望着痛苦的玄荆。 子虚道:“他徒弟死了。” “死了?”重新归来的杜若显然还不能理解死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子虚组织着词语:“就是忘记以前的事,重新开始。” “哦。这有什么好难过的。”杜若语气轻松。这话由他嘴里说出来,还真让人无法反驳。千万年来,他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这样的轮回。 “大叔,发生什么事了?你这样伤心?”女孩清凉的声音远远传来。 子虚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身穿浅粉色衣裙的女孩儿站在玄荆身边。女孩儿的身后跟着一个牵着马匹的侍女。 “是茵茵。”子虚一眼就认出那个女孩儿。 “茵茵?”杜若蹙眉:“这个名字很熟悉。”可惜他想不起来了。 玄荆是个死要面子的人。要不是实在忍不住,绝对不会在别人面前痛哭。现在当着一个凡人小姑娘,说什么不能让自己再流泪。强忍着心里的难过,摇头道:“没什么。”问道:“姑娘,你是路过还是住店,打尖儿?我是前面那家客栈的掌柜。” 茵茵道:“我是路过,不过正好饿了。去你家店里吃点东西也不错。”说完招呼侍女,牵着马匹跟着玄荆往客栈这边来了。一眼看见杜若,若有所思道:“这位大哥好眼熟。” 子虚心道:“可不眼熟,以前你俩整天混在一起。” 杜若也有同感,但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姑娘,认真的摇头:“我们一定没见过。” 话音未落,茵茵那个侍女往马棚拴马回来。望见杜若惊奇道:“大小姐,这位公子不是你画上那个人吗?” 茵茵向那侍女使个眼色:“不要乱说。”说完进了客栈,挑了个座儿坐下,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向自己的侍女道:“翠翠,咱们赶路也挺累的,不如在这里歇两天再走?” 侍女歪头看着她,好像很是认真的想了想,附和道:“那当然好。夫人年纪大了,这一路颠簸怎么受得了。还是小姐想的周到。” 茵茵对于侍女的反应很满意,向玄荆道:“掌柜大叔,你们这儿都有什么好吃的?” 玄荆道:“你想吃什么,应有尽有。” 侍女翠翠在一旁皱皱鼻子:“这位大叔真会吹牛。” 玄荆向杜若使个眼色,杜若才想起自己是这里的跑堂小二,走过去道:“我们掌柜的说的,原也不错。您想吃些什么,尽管点。” 茵茵想了想:“我要油炸冰棍儿,拔丝露水儿,二月的新麦磨面蒸成的素菜馅包子。”这明显就是刁难人。杜若不知道啊。他一个刚化形的树妖,就跟重新投胎的孩子一般。什么都一知半解的。茵茵这么说,他就去后院儿一五一十的跟狐三娘说。 狐三娘一听,袖子往起一撸:“这是谁呀?找麻烦不挑地方是不是?跟老娘叫板?”气势汹汹就出来了。一眼看见拿着茶壶自斟自饮,不亦乐乎的茵茵,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个小姑娘。” 茵茵看见狐三娘,从凳子上站起来,半眯着眼睛,皮笑肉不笑问:“敢问这位怎么称呼?” 狐三娘一看,跟我耍心机?她感人气成妖,久在凡间行走。别的本事没有,和后宅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斗气,那可是一流的高手。当下也迷了眼睛,款款有礼道:“劳这位小姐问询,小妇人姓胡,狐三娘。是这家客栈的厨娘。” 茵茵笑道:“大师傅有礼了,不知道我点的菜什么时候能做好?” 狐三娘也笑的那叫一团和气:“那可不好说。这三样吃食用料不多,可是做起来耗时间。所以特来和小姐说一声,你要是等得,我这就去做。” 茵茵笑眯眯道:“有什么等不得的。您做去就是。” 狐三娘笑道:“好。”当真转身回去了。 茵茵在这里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就让侍女打发杜若去看。杜若到了后厨一看,哪有狐三娘的影子啊?找到狐三娘房间。狐三娘正躺在炕上睡大头觉呢。 看见杜若进来,狐三娘眼皮也没抬:“告诉她,二月收的麦子还没晾干。等晾干磨好了我就去做。” 杜若走出来,如实相告。 本以为那姑娘要不高兴,谁知茵茵笑眯眯道:“没关系,那我慢慢等就是。” 说话的功夫,一辆青油小车停到了门前。车上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抬头看了看客栈门楣上挑起的望帘,感叹道:“十几年了,没想到这家客栈还是老样子。” 茵茵和侍女迎了出来,扶着那妇人往里走。妇人进了店里,环视四顾,一眼看见子虚,惊疑道:“这位姑娘好眼熟。” 杜若听了,忍不住失笑。这娘儿俩还真像,连说的话都一样。 钱美娘没见过杜若。看了他一眼:“这个小哥儿却是不认识的。” 杜若自我介绍:“我叫何欢,是这里的小二。” 钱美娘显然对子虚比较感兴趣,走过去微施一礼:“敢问姑娘可还记得小妇人?” 子虚笑道:“自然记得。你是郑客的妻子钱美娘。” 钱美娘惊喜道:“果然还是子虚姑娘,十几年过去了,竟然丝毫不曾改变。” 子虚一笑:“这并不算什么?” 钱美娘感激道:“当初多亏姑娘收留,要不然哪还有我们母女的今日?只怕早就为了妖魔鬼怪了。”说着,拉着茵茵就要给子虚行大礼。 子虚将她们托住:“我开门做生意的,自然要收留客人住宿。要不然我吃什么?” 说到吃,茵茵便不好意思起来:“我刚刚的话只是开玩笑的,还望子虚姐姐莫恼。”这自来熟的样子,和茵茵当初别无二致。 钱美娘拉着女儿的手道:“你可不能管子虚姑娘叫姐姐。别看子虚姑娘年轻,可是比我小不了几岁。你要叫姨。” 茵茵不信:“那怎么可能?子虚姐姐看着和我差不多大。” 钱美娘语重心长道:“那些修仙,修道的仙人你也见过不少?哪个是能以样貌论长幼的。你忘了,去年到我们家来的那几位道长。那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还要叫黑头发,黑胡子的那个师兄。要叫那年轻没胡子师叔。” 茵茵望着子虚,两眼放光:“这么说,子虚姐姐也是修道之人了?” 子虚摇头:“不是。”她生来就是这样,那还用修? 茵茵不由有些失望:“我还以为子虚姐姐也是修道之人,正好可以带我入门。” 子虚不解:“你好好的生活,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不好么?为什么想要修道呢?” 茵茵叹了一口气:“姐姐哪里知道?如今人间妖邪横行,鬼魅洞出。凡人性命犹如蝼蚁。如果没有仙人的庇护,别说要你性命,就是屠村灭城也是须臾之间。但凡有些灵根的,哪个不想修道?” 子虚难以置信:“人间已经到了这样地步了吗?” 钱美娘轻叹一声:“小妇人早知子虚姑娘是有神通的人。姑娘这里大约是不受外邪的滋扰,所以不知外面的境况。如今的人间,堪比修罗场。我等凡人的日子,举步维艰。倘若失去庇护,只能任人鱼肉。” 子虚望向玄荆,玄荆轻轻摇头。他被拘禁于此,哪里知道外面的事情。 “子虚姑娘。”钱美娘忽然跪倒在子虚面前:“姑娘乃非凡之人,小妇人不敢隐瞒。去年我丈夫被九霄派的仙人带走之后,我们母女在石山县无依无靠。迫不得已才收拾了细软。我怕孩子忧心,并不敢告诉她此行其实前程飘渺。只说是要回家乡去。我的家乡早在十几年前,遭了妖祸,荡然无存。哪里还回得去?只不过是走一步是一步。没想到姑娘的客栈依旧。 子虚姑娘,你就发发慈悲,帮帮我们母女。给我们指引一条道路,可以安身立命就行。” 子虚将她扶起:“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我无能为力。”这不是推脱的话,而是事实。子虚虽然掌管法度,但她只断对错,不断善恶。连自己的将来都算不清的人,更没有给人指点迷津的本事。 有些话一旦的说破,那原本一人承担的坚强就会立刻变得脆弱。钱美娘说了这一番话,往日面对女儿时的坚强顿时土崩瓦解。满面愁容。 茵茵扶着她在桌前坐下,满不在乎的笑道:“娘,你原来担心这个。怎么不早说?我有一个好主意。你看行不行?你不是说子虚姐姐这里没人敢来打扰吗?那咱就现在这里住下。什么时候我找到师门了,再接你离开。你说好不好?” 钱美娘一听,这还真是当局者迷,自己怎么就没想到,现成这里就是一个庇护所啊。只是,也不知子虚同不同意。 子虚笑道:“我是开店做生意的,只要有钱赚。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要是没钱,也没关系。咱们这儿还有个规矩。拿故事换酒。” 杜若听见这句话,心中若有所动。但是面上并没有显露出来。 忽听门外传来鬼姥的声音:“谢谢仙君,祝您福寿万年,长命百岁。” 玄荆‘噗’的一声就把嘴里喝到一半的茶水喷了出来。这鬼姥怪不得托生成个饿死鬼呢,吉祥话都不会说。都说福寿万年了,后面来一句长命百岁。 引得店里几人纷纷向他望去。茵茵更是好心:“掌柜大叔,您不要紧吧?” 玄荆连连摆手:“没事。” 一行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位身着青色箭袖,打扮得干净利落的年轻姑娘,看外表也就二十来岁。面容勉强算得上中上之姿。但是一双黛眉在末尾上挑成钩状,令人一见难忘。 跟在这个青衣女子身后的人,有不认识的,也有几个是这客栈的旧相识。其中就有那个调戏过杜若的女子,元黛。差点儿和玄荆动起手来的姓桑的莽汉。 两个漂亮小姑娘中那个穿紫色衣服的。以及他们的师叔,姓竺的那个男子。 杜若走过去招呼。 来人分三桌坐了。其余都是几人一桌。独那青衣女子自己一桌。竺旭来过这里,知道这里有些玄机,况且,那青衣女子一看就比他级别高。所以,他当仁不让,主动走到柜台前。摸出两片金叶子放到玄荆面前:“麻烦掌柜的给安排些茶饭。再给我们一人开一个房间。” 玄荆看也没看,把金叶子扫进柜台里,提声道:“三娘,客人要茶饭呢。” 狐三娘应了。菜蔬现成,做些饭菜实在不能再方便了。 人多的时候,她自然就会把儿子差出来帮忙。青衣女子本来心无旁骛。小和尚一走出来,顿时吸引了她的目光。说道:“小和尚,你过来。咱们商量个事情。” 明觉望着她,等着她接着往下说。他虽然有些呼性,但是话并不多。 青衣女子从随身的锦囊中掏出一串乌木佛珠:“我用这串佛珠换你身上的斗篷怎样?” 小和尚一笑:“可是我不是和尚。” 青衣女子一愣,仍不死心:“那你想要什么?” 小和尚笑道:“我想要的,你没有。” 青衣女子问道:“是什么?” 小和尚道:“天道大律。” 青衣女子眸色沉了沉:“这个我还真的没有。” 小和尚转身去了柜台边,向斜靠在柜台边嗑瓜子的子虚道:“阿虚,你看看我背上可有什么东西?” 子虚伸手揭下一张黄符。小和尚拿起看了看,完全不顾那青衣女子忽然变色的脸。径直出门,走到绒花树下。把那张黄符提给风四季:“你看看,这是张什么符?”说到符纸,没有人比风四季这个玄门之祖更了解的了。 风四季虚虚一瞟:“傀儡符而已。”那符纸在他指尖,化成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了。连一些儿粉末都没留下。 小和尚不满道:“又不是你的徒子徒孙,你这样毁灭证据,是要护短吗?” 风四季一个响亮的暴栗打在他的光头上:“不知好歹的小东西。我这是帮你。你如今凡身肉体,真以为能扛得住这符纸的威力?” 小和尚摸摸头,不以为意的笑道:“我错怪你了,是我不对。你帮了我,我也帮帮你吧。”说着蹲下身,卷起风四季的裤脚。 88、什么意思? 风四季的小腿被小鬼咬过。此时青紫红肿。显然是中了阴毒的。要是换了一般人,早毒气攻心,腐烂而死。他却只小腿肿胀起来。尽管如此,毒发时也是十分难受。 明觉看了看那伤口,二话不说,低头一口咬了上去。 风四季痛的倒抽一口冷气,但是并没有将小和尚赶开。因为疼痛也是伤口恢复的一种体现。 随着小和尚的嘴巴瞬息,他腿上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肿,愈合。 小和尚抬起头,望着他笑道:“好了。” 他做这些,根本就没避着任何人。那青衣女子看在眼里,目中更是升起一股贪婪之意。在修神界,弱肉强食的大环境。小和尚的治愈之力简直就是神来之助。倘若能把这小子归为己有,大道唾手可得。却不知道,自己此刻已经身在大道之中。何用苦苦求索? 冷不防子虚叫道:“明觉。” 小和尚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要往风四季身后藏,但是旋即就想起,这是子虚的地盘,自己往那里藏都是白搭。只能硬着头皮一步一步想客栈内挪去。 子虚不缺的就是耐心。等小和尚终于挪到她面前,她微微一笑:“跟我上楼一趟。” 明觉不愿意啊,上去了子虚一准儿拔他的牙。虽然拔了还会长可是很疼的。 子虚当然知道明觉在抵触什么。她拉了明觉的手,上了二楼。推开一间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云雾缭绕,金衾中眠着一个白玉般的公子。明觉一眼就人出,那个睡觉的是宇清平。只是不明白子虚叫他来宇清平的房间干什么。 子虚道:“宇清平看不见也听不见了。你不是有治愈的本事吗?去帮帮他。” 明觉道:“我为什么要帮他?” 子虚道:“就当为你娘积些善果。你娘忘不了你爹,迟早要去轮回的。不管怎样,她也生你一场。这不是你当儿子的该做的吗?” 明觉看了看子虚,走到床前。伸出粉色的舌头,轻轻舔了舔宇清平的眼皮和耳朵。 宇清平睡的并不深沉。他耳朵聋了,眼睛瞎了。触觉还在。小和尚舔他,他第一时间就醒来了。睁看眼,看见明觉正爬在床边,想起刚刚的触感,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把抓住明觉的肩膀,喝道:“小光头,你在干什么?” 小和尚肉体凡胎,怎么能受得住宇清平的一抓,顿时痛得眼泪汪汪:“阿虚,救我。” “宇清平。”子虚低喝一声。 宇清平这才发觉房间里还有一人。他看了看子虚,这才注意打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竟然恢复如初了。 小和尚趁机跑到子虚身边,像个受了惊吓的半大孩子,伸臂搂住子虚纤细的腰肢,脑袋扑进她的怀里:“阿虚,疼。” 宇清平伸手,手臂忽然暴涨。一下子将小和尚从子虚的怀里拉了出来:“你多大了,还哭鼻子?” 小和尚眼泪汪汪的望着子虚,委屈的受不了。 宇清平将他牢牢控制在手中,向子虚道:“这小子在耍滑头,别被他骗了。”冷不防明觉张嘴一口,狠狠咬在他的手背上。 宇清平手一松,小和尚身子一滑就向门外跑去。子虚一伸手就将他抓住。捏开他的嘴,无比熟练的将他那两颗刚刚长出来的尖牙拔掉。 鲜血顿时弥漫了小和尚的口腔。小和尚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阿虚,疼。”那样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子虚向他口中吹了一口气。那缺了的牙齿迅速长出来。和先前没有妖化时一模一样。接着伸手帮小和尚胡乱擦了两下眼泪,不怎么温柔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不疼了。” 小和尚撅着嘴,很不乐意的下楼去了。 子虚正想出去,宇清平忽然捂住胸口,无比虚弱的叫道:“阿虚。” 这可奇了怪了。混沌兽本是一团混沌之气凝结而生,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虚弱起来。子虚望着宇清平,目中丝毫不掩饰的疑问。宇清平装不下去了,往床上一倒:“阿虚,我特别想骂你。” 子虚摇了摇头,这个宇清平,先前只是傻,总是被人利用。现在有些疯,疯言疯语。 子虚走出宇清平的房间,迎面碰上梨自华。梨自华这个女子,一向深居简出。很少出客房的门。今日忽然出来,子虚明白,又一段公案,要了解了。 梨自华向子虚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 坐在厅堂的青衣女子听见脚步声,下意识的回过身去。和梨自华的目光不期而遇。 “阿卓,别来无恙?”梨自华先开口,清冷的声音在厅堂里回荡,一下子就将杯箸交错的声音压了下去。 玄荆用胳膊肘戳了戳随后下楼的子虚:“怎么回事?” 子虚笑了笑:“看着就是。” 玄荆一下子把碧玉碟抢了过去,大有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让你吃瓜子之意。子虚收回伸出去的手,有几分不屑的向他皱了皱鼻子。这个动作,陆红果最喜欢做。 玄荆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子虚佯作不见,向杜若道:“去给我拿壶酒来。好久没有喝酒了。” 杜若看了她一眼:“没有。”这是以前的杜若绝对没有过的性格。子虚一愣,有些恍惚,有些怀疑自己施法重聚的这个化身到底是不是杜若。 玄荆幸灾乐祸,无端觉得,这个自称合欢的家伙,比先前那个杜若可爱多了。 只要不触及天条大律,子虚其实是个极其好欺负的主。杜若不给她拿,她也没办法:“我自己去。”说着出门向绒花树底下去了。 客栈里各色美酒都有,但她偏偏就爱喝杜若珍藏的陈酿。 谁知还没走到绒花树下,风四季那个讨嫌的家伙叫道:“且住。” 子虚不解:“为什么?” 风四季一指寂灭之水留下的那条小溪:“这里是我的地盘。”你不让我出去,你也别进来。他被关在这里这么长时间,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让他报复子虚,给自己出气的方法。他知道,很多时候,子虚都是很好欺负的。自己不让她进来,她就一定不会进来。 子虚自然知道风四季在耍无赖。她是须弥之主,须弥之虚全是她的,怎么可能有风四季的地盘。但是,风四季摆出一副,她要是敢进来就和她动手的样子。子虚还真是有些头疼。 打架她不怕,但是,擅露神通,有违天条。要是不用神通。风四季人高马大,她纤细单薄,根本打不赢。斗嘴,她又斗不过风四季那个老人精。只能愤懑的回客栈去,决定永远不告诉风四季,其实绒花树四周的禁制早就不存在了。就让他在那里待着吧。 子虚回到客栈,坐到自己好久都没有再坐的位置上,拿出葫芦倒寂灭之水当酒喝。 一片阴影笼罩下来。杜若修长的大手一把将葫芦夺了过去。向自己额头上一拍,那葫芦一下子隐没进去。子虚一愣:“你把我的葫芦弄哪里去了?” 杜若一笑:“放心,丢不了。” 子虚伸手附在他的额头上,沉入神识一探。那葫芦好好在杜若的识海中悬浮着。可是,当她想要把葫芦取出来的时候。杜若的识海中忽然放出一片银色光芒,将她的神识反弹了出来。 “杜若,你怎么做到的?”子虚惊讶的望着杜若。能把她的神识反弹出来的,天上地下,找不出几个? 杜若轻轻笑了笑:“我是合欢,不是杜若。” 子虚楞楞的有些回不过神来,他这话什么意思? 89、乱战 那边,梨自华和那青衣女子相对而坐。谁都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青衣女子带来的十几个人全部离开了桌子,站在她的后面。显得梨自华独身一人,分外萧索。 “你到底想怎样?”青衣女子终是沉不住气。 梨自华淡淡道:“我就想亲口问他一个问题。” 青衣女子面色如霜:“没那个必要吧。” 梨自华轻轻一笑,声音空灵,十分好听:“你害怕什么?” “可笑,我有什么好害怕的?”青衣女子不屑。 这时,晴空中传来一声鹤唳,一直巨大的白鹤遥遥而来,落在客栈门口。从仙鹤背上跳下一男一女,两个仙人之姿的年轻人。 男的身着宽袖锦袍,头戴金冠,腰悬宝剑。女的穿一身淡蓝色华裳,梳着留仙级,腰间配着双鱼锦囊。屋里的人,连同那青衣女子纷纷走出来迎接。唯独梨自华坐着没动。 那一男一女走进来。目光在客栈中微微一扫,随即定格在了梨自华身上。 男子豁然变色,宝剑出鞘,指着梨自华道:“妖女,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我的面?识相的速速离去。” 梨自华转过身,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望着那男子,目中尽是嘲讽。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男子身旁的女子问道:“你就是梨自华?” 梨自华显然不认识这个女子,问道:“不知姑娘是哪位?” 女子道:“我是叫风流舞。我父亲是神风门的门主风重迟。” 梨自华想了想:“原来是风重迟的女儿。怪不得呢。”语气中无不讽刺。 “妖女,识相的还是自行离开吧,我不和你为难。”男子依旧用剑指着她。 梨自华丝毫没有将那把剑放在眼里,本来是坐在那里的,现在反而站了起来。迎着剑锋向前进了一步:“剑澄明,我就想问你一句话。你到底喜欢没喜欢过我?” 剑澄明冷冷道:“没有。” 梨自华轻轻点头:“这样啊。”她垂下头,双手下意识的抚向自己的小腹。她的衣裙十分宽大。凸起的肚腹并不明显。但她这样一抚之下,那凸起的肚子就遮不住了。 剑澄明看见她的肚子,下意识手腕一抖,但是,随即身形向前一送。手中长剑的剑尖一下子穿透了梨自华的肩胛骨。 梨自华难以置信的望着他:“就算你不曾喜欢过我,可这孩子,是你的骨肉啊。” 剑澄明怒道:“一派妖言。” 猛然收手,长剑带起一串血花抽离了梨自华的身体。一股鲜血顺着伤口处喷溅而出。 “明觉。”玄荆一下子把小和尚推了出去:“救她。” 剑澄明的第二剑丝毫不给梨自华的反应的机会,已经又刺了过来。玄荆想也没想,挥袖激起一阵罡风,将剑澄明拍飞了出去。 “玄荆。”这一声低喝来自子虚。她没有想到,曾经的冷血妖王玄荆会忽然出手救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但是,已经迟了。玄荆拍飞剑澄明,身形一纵就从柜台后窜了出去。 剑澄明显然不是往常那些泛泛之辈。身在空中,几个急旋卸去力道,一剑向玄荆刺来。果断狠辣。可他遇上的是曾经的妖王,那些身经百战留下的印记,永远刻在骨子里的妖王。 两人顿时斗在一处。 剑澄明显然也是身经百战才能修炼到如今的地步。要是换成玄荆全盛时期,两人或许可以打个平手。但是,玄荆自被抽去妖骨。法力十存八九。赤手空拳竟然有些不抵。 丢命事小,面子事大。玄荆顿时恼羞成怒。也不管什么规矩律法,念念有词,拘土为障。谁让他的是山神,在这一方面天然有着优势。 剑澄明想要伤他也不容易。 这两人在客栈外打得天昏地暗。客栈内也是一片剑拔弩张。因为玄荆出手相助梨自华,客栈里的人自然而就被当成了梨自华一伙儿的。青衣女子率先发难,向着被玄荆推出来的小和尚就扑了过去。小和尚离她最近,而且,她对小和尚身上的斗篷,垂涎已久。 小和尚外表端庄沉静,内里其实是个小狐狸。见那青衣女子向自己扑来,矮身就钻到了桌子下面。这里的家具都是子虚用法力加持过的。除了子虚,谁都别想破环分毫。 剩下十来个人,在竺旭的带领下,全部向着杜若扑去。 杜若转身就跑:“三娘,玄清救命啊。” 剩下子虚和那个叫风流舞的女子面面相对。那女子手腕一翻,似乎要动手。子虚身形往后一退,跳到了客栈外面,拔脚就往风四季那边走:“风四季,快来管教一下你家玄孙。” 风流舞纤手一挥,肩上披帛化成一道飞箭向着子虚的后心扎来。 “大胆。”风四季暴喝一声,弹指射出一道金芒,将那条披帛打偏。子虚已经走到他的面前。 风四季一把抓住她甩到自己身后,怒道:“你疯了吗?都不知道躲开?” 玄门早就覆灭了,风流舞虽然也姓风,但是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叫风四季的玄门之祖。披帛被打偏,一纵身就从客栈内飞了出来。 风四季也不是以前的风四季。他吞了光明宝珠,催发身体快速成长。但是恢复法力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面对一个后生晚辈的攻势,竟然倍感压力。伸手一招,还魂扇赫然在手。这是他的本命法宝。用起来最是得心应手。 店里店外打成一片,子虚干什么去了? 她跑到绒花树下挖了一坛酒。将身一纵跳上高大的枝桠上。找个舒服的位置斜斜倚靠,一边喝酒一边悠哉悠哉的看着底下打架。 忽然,客栈后一道耀眼白光闪过,向着须弥之虚深处飞去。子虚极目望去。原来是玄清经常用来劈柴的那把剑。 此刻须弥之虚深处,同样有一场厮杀在进行。 九霄派的人被几个魔修包围在中间,眼看岌岌可危。但是,就在这时,那把剑飞驰而来。一剑就斩断了为首的魔修的脑袋。 而后,这把剑在空中划出一道虹影,电光火石间,将剩余的结个魔修,连同九霄派的其他人全部斩杀。这才悬在空中,向着唯一一个活着的人缓慢飞去。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一幕。子虚莫名觉得十分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她也曾亲眼目睹过这样一场厮杀。不,是一场比这更惨烈的厮杀。 她耳边隐约还有被杀之人的惨呼,鼻端还能嗅到那血腥的气味。 “阿虚,救我。”子虚没来得及看清那个唯一活着的人是谁,一个光溜溜的大脑袋就钻进了她的怀里。差点儿没把她从树上拱下去。 “明觉,你干什么?”子虚推开他。 “小心。”明觉抓住她往旁边一闪,一支飞镖‘崩’的一声扎进树杆。飞镖是躲过去了,但是,别忘了,这是在树上。 俩人急速的往下坠。眼看要摔在地上。忽然绒花树的树枝迅速向下生长,两根粗大的树枝形成一个网兜的形状,将两人接住。 “杜若?”子虚向刀光剑影中仓惶躲闪的杜若望去。杜若百忙中向她投来一个微笑:“我叫合欢。” 不知为何,看见这个微笑,子虚莫名安心。向杜若招手:“过来,咱们坐一块儿。” 杜若笑道:“好。”紧跑两步,双腿一蹬,身体向前跃起,一下子投进树枝围成的网兜里。喝声:“起。”那两根树枝飞快的收缩,三人同时坐在了树杈上。 底下的青衣女子接连出手打空。飞身而起,向着树杈上的三人就是一剑。杜若两手各伸出一指,比成一个圆弧状,轻咤一声:“走。” 绒花树上一根巨大的树枝猛然弹出,将那青衣女子拍飞出去。 子虚诧异的看着他。尽管他记不起来许多以前的事,可也察觉出这个杜若和以前真的很不一样。 明觉不干了:“合欢,你明明自己可以打架,为什么要叫上我娘?”他双手做个喇叭状,冲着客栈里面激战正酣的人群叫道:“娘,别打了。歇一会儿吧。” 青衣女子带来的人一听,这是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啊。怒火更胜,战火更炙。 “明觉。”子虚忽然叫了小和尚一声。 小和尚把头转过去,望着她。他们俩人好像天生就有用目光交流的本事。很多时候都是这样,谁也不说话。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谁都无从琢磨。 子虚沉思了片刻,有几分犹豫道:“虽然你现在去救梨自华,她不见得能活下去。可是,你要不去救她,她肚子里的孩子就一定会死。” 明觉把看着子虚的眼睛移开,半仰着脖子想了一会儿:“好吧。”他天生为救苦度厄而来。再怎么半妖之体,也改变不了这是命定的本性。当下顺着绒花树的枝干滑了下去。 冷不防青衣女子去而复返。一掌拍在他的胸口。小和尚就算是半妖之体,也扛不住她的一掌。当即喷出一口鲜血。杜若见状,想也没想。抬手折下一根树枝,一臂环抱,一臂伸张,做开弓之状。那树枝如同一支利箭,瞬间穿透了青衣女子的胸腹。 “杜若?”子虚吃惊的望着杜若,甚至忘了阻拦杜若接下来的动作。只见杜若一箭一个,转瞬间已经射翻四五个人。 “不。”子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害怕起来。拼命将杜若的双臂抱住:“不,你不能杀人。会遭轮回报应的。” “儿子。”狐三娘看见儿子满嘴鲜血,摇摇欲坠。飞身扑了过来。将一股元气输入小和尚体内。小和尚的脸色忽然一白,又喷出一口鲜血。耳朵上显露出雪白的绒毛来。身后延伸出一条蓬松的大尾巴。 “快住手。”子虚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 小和尚本是半妖之体,平常不显全靠先天的禅性压制。如今狐三娘护子心切,将自己的大半元气一股脑输入明觉体内。妖性暴涨,顿时显出元身来。如果不及时阻止,只怕立时入魔。 子虚顾不上杜若,飞身而下,一把将狐三娘推开。伸手急速的封住明觉身上的大穴。助他压制妖性。 这就跟一个人身上长了两个脑袋,非要把其中一个脑袋生生塞回身体里。其痛苦可想而知。明觉嘶吼着,身体还在缓慢的生长。可见其妖性之烈,非同一般。 子虚从袖中掏出一个金刚笼子,向着明觉兜头找下。那金刚笼子迎风就涨,一下子就把明觉罩在其中。同时,笼子的四周忽然起了一圈金色的火焰。 明觉的身体一旦触及那火焰,立刻就冒起黑烟。被烧的辗转嘶吼,令人不忍忍睹。 狐三娘心疼儿子,大叫一声,想要把那个金刚笼子掀开,可是还没走进那笼子,就被凭空降下的霹雳击退。她只能转而去求子虚。 90、须弥界子虚发威。梨自华产女殒命 “娘,别求她。”小和尚咬牙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他明白,一旦神智失守,自己就真的走上了不归路。他宏愿未了,舍不得离去。 “别让子虚为难。” “儿啊。”狐三娘望着明觉嚎啕大哭。恨不得那火焚烧在自己。 “杜若。”子虚扬手一鞭,将坐在树杈上的杜若抽翻。杜若的身形一翻,堪堪落地,怒道:“阿虚,你疯了。为什么打我?” 子虚没工夫和他多言。飞身回到客栈内。伸手抱起了梨自华,几步冲上二楼。叫道:“宇清平。”她这纯粹是有病乱投医。她虽为掌管法度得大神,但是既无起死回生之能,又无治病救人得本事。混沌贪吃,腹内不知多少好东西,万一能救梨自华呢? 须弥之虚没开方便之门得时候,宇清平就是唯一一个能来去自如得人。这里的界障对于他来说形同虚设。外面争斗一起,他就知道了。只是睡在床上,懒得起来。反正,这世间能在须弥之虚伤得了子虚的人,还没有出生。他丝毫不必担心。 听到子虚急切的声音时,宇清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如此惊慌失措,真的是子虚上神得声音? 但他还是迅速的从床上起来,来到子虚的房间。 “快,救救她。”子虚一把将宇清平抓到床前。 梨自华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目光涣散。 宇清平有些诧异得看了子虚一眼,数万年来,还从来没见过子虚上神对谁这样忧心过。但他也知道,现在不是问询得时候。伸手搭住了梨自华的腕脉,半响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子虚仍有些心有不甘,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 宇清平道:“你这样看着我也没用,人心死了,再高明得大夫都救不回来。” “心死?”子虚头一次听见这么匪夷所思得结论:“她得心明明在跳动,怎么就死了呢?你不要糊弄我。快快把你得那些灵丹妙药那出来些。她肚子里可还有个孩子呢。” 宇清平摇头:“没用。”但还是拿出一粒金色的丹丸:“不信你试试。”那丹丸上有暗金色得云纹流淌,显见不是凡品。子虚二话没说,拿过那个丹丸就喂进梨自华口中。谁知梨自华十分抗拒的把那丹丸又吐了出来。 子虚再次把那丹丸送进她口中。她又吐出来,显然是一心求死。子虚心急如焚:“梨自华,你就算不为自己,也不顾及腹中胎儿吗?她有何辜?未曾出生,就要跟着你重坠轮回?” 梨自华紧闭的双眼里忽然流出两行清泪。子虚再次把丹丸放进她口中时,她没有拒绝。那丹丸在梨自华口中停留片刻,渐渐融化。梨自华苍白的脸色渐渐晕染上一层粉红色。 子虚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她在这须弥之虚,未见生,只见死。对于回光返照实在太熟悉了。 梨自华缓缓睁开一双清水明眸,目中神采晶晶发亮:“我若将这个孩子生下,姑娘可否代为抚养?” 子虚轻轻点头,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梨自华是必死的,只是有些不甘心。梨自华是那样冰清玉洁,与世无争的女子。凭什么背着妖女的污名去死。那负心薄幸之人却理直气壮的和旁人比翼双飞? 梨自华艰难的扯出一个微笑:“这我就放心了。”聚集周身元气,推动腹中胎儿。 宇清平下意识背过身去。 这是子虚第二次接生。 头一次是狐三娘生明觉。她虽然窥尽七情六欲,红尘百态,但终归是一个未染凡尘的女子。那时候,狐三娘虽然是真身产子。但她还是抑制不住的羞涩。并不敢太看狐三娘是怎么生下明觉的。 面对梨自华却十分不同。 她知道梨自华是必死的。更担心她腹中胎儿的安危,所以,眼睛一下子也不敢离开。当那一团通体粉红的软肉被挤出母体,伴随而来的是她母亲对她的鲜血洗礼。 子虚双手托着那个羸弱的孩子,看向血泊中的梨自华:“你要不要看看她?” 梨自华微不可见的摇摇头,目中神采已经暗淡下来,缓缓的闭上了双目。一个透明的影子从她的身体中脱离开来。头也不回的向着门外走去。 宇清平看见那个影子,转回头向床上看去。梨自华已经没了生息。 “留步。”宇清平急忙回身,叫住那即将飘然而去的影子。 梨自华站住脚步,却不肯回头。她怕看见子虚手中的婴儿,就不能心无牵挂。 宇清平从怀中掏出一只玉净瓶,随手隔空摄来一只茶杯,到了一杯清水递到梨自华面前:“这是寂灭之水。饮此水,可断前尘,可消苦厄。” 梨自华看了那茶杯一眼,伸手接过,一饮而尽。把茶杯交还给宇清平,轻轻说了声:“谢谢。”飘然远去了。 子虚低头,小心翼翼的将那个哭声如同猫儿一般的女婴放到梨自华的尸身旁。腾身从窗户里飞了出去。轻咤一声:“玄荆,闪开。” 玄荆和剑澄明相斗,并不无优势。已经十分吃力。闻声身子一缩,土遁入泥土之中。剑澄明正要追击,忽听一声破空声急速而来。当下折返身形,向后急退。 只听‘啪’的一声,眼前的地面被打出一道一尺多深的裂痕,一片尘土飞扬中,身材单薄纤细的女子飞驰而来。脚尖刚刚落地,右手一挥,也不见她手中有什么东西。凌厉的劲风呼啸而来。 剑澄明不敢硬敌,纵身便躲。子虚这一鞭再次落空。足尖一点,飞身追着剑澄明而去。 剑澄明忽然反手一剑,迅如闪电,直刺子虚腰腹。 “小心。”杜若惊呼一声,想要援手已经来不及了。 子虚追赶剑澄明的速度很快,换了旁人一定难以躲开这反手一剑。但是,她是不死不灭的子虚上神。剑澄明确实不凡,想伤她还不够格。只见子虚的身形贴着剑身翻滚了两匝,卸去这一剑的锋芒。伸手揪住了剑澄明的衣领,这就和泼妇打架的招式差不多了。 两人几乎脸对脸,如此近身搏斗,剑澄明想要回剑万万不能。他也是个有取舍的,当机立断弃了长剑。抓住了子虚的双腕。同时屈膝向子虚小腹撞去。 子虚双手发力,一下子将他摔了出去。不等剑澄明的身形落地,手腕一抖,九龙鞭带起一片电光,‘啪’的一声将剑澄明直接从半空抽到了地上。紧接着又是一鞭,抽的剑澄明接连翻滚出三丈多远。爬在地上站不起来。这个时候,在看他哪还有先前的仙人之资,简直就是一条落水狗。 “这两鞭是我替梨自华和她的孩子抽的。” “啪……” “这一鞭是我替天下痴情人抽的。” 剑澄明被抽的身体翻起,丝毫没有招架的能力。奄奄一息的望着子虚:“你是谁?可否让我做个明白鬼?” 子虚冷笑一声:“你不必知道。”打了剑澄明这三鞭子,心里那口闷气才算稍稍舒缓了些。转身正要回客栈。忽听风流舞大喊一声:“剑哥,小心。” 子虚回头,就看见风流舞扑在剑澄明身上,背后扎着一根拇指粗细的绒花树枝,不用想,一定是杜若干得。子虚挥手一鞭就向杜若而去。杜若来不及躲闪,一下子被抽飞出去。 玄荆叫道:“阿虚,你疯了?杜若是为了救你。” 原来,就在子虚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奄奄一息的剑澄明忽然纵身而起,猎豹般冲向了子虚。早就在一旁弯弓搭箭,临阵以待的杜若当即放了一只冷箭。 风流舞为了救剑澄明,慌乱中用身体给他挡下了这一箭。 “流舞。”剑澄明紧紧抱住风流舞,急切之情溢于言表。他的几个门人见状,纷纷聚拢了过去,将他们二人环绕在中间,谨慎戒备。 这一场乱战,除了杜若接连射杀好几人,其余人并无性命之忧。子虚要想要他们的命,也不用留到现在。但她看到剑澄明和风流舞抱在一起的样子,顿时生出一股无名之火。上前一步,怒道:“滚,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剑澄明吃力的站起来,护着风流舞,一众人慢慢退去。 “慢着。”子虚忽然想到还放在梨自华尸体旁边的孩子。抬头看时,宇清平怀中抱着包裹好的婴儿正站在栏杆旁观战。触及子虚的目光,他微微一笑。抱着孩子跃过栏杆,飘然落在子虚身边,点尘不惊。这身法容貌,足以颠倒众生,可惜用错了地方。 别说子虚了,这里每一个人都没心思观看他的卖弄。 91、云红衣奄奄一息,剑澄明拂袖而去 子虚小心的从宇清平怀里抱过那个柔弱的小婴儿。发自内心的怜爱。 从看见这个婴儿第一眼开始,她就认出了这个婴儿是红衣的转世。也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自己那么在乎梨自华的生死。原来,就算喝了万年的寂灭之水,就算云红衣转世千百回。她对这个妹妹的牵绊,从未曾断离。 她抱着婴儿,望向剑澄明:“梨自华已经死了。你是她的父亲,难道不想看她一眼吗?”红尘中的孩子,谁没有父母家人。别人有的,子虚也希望红衣有。她是那么天真可爱,合该受到宠爱。 剑澄明的目光中有一瞬的柔软,但转瞬即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半抱着虚弱的风流舞,在一众门人的拥护下,渐行渐远。 子虚的目光渐冷:“她很弱,可能活不下去。你真的不看她一眼吗?” 远处的剑澄明并没有回答。一群人走得更快。 子虚垂下头,用额头轻轻抵着云红衣的额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暖暖的,有庆幸,也有些许失落。她庆幸剑澄明不认云红衣。如果剑澄明和梨自华是恩爱夫妻,云红衣就不可能留在这里。 她失落,云红衣一腔真挚被祖容辜负,万千红尘中一定吃尽苦头。这一世,刚落地就母死父弃,实在可怜。 “儿子。”狐三娘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 明觉小和尚不知何时盘膝坐在了金刚罩里。此时头上的毛耳朵已经褪去,又恢复成半大小和尚的样子。只是脸色白中泛青,周身黑雾缭绕,看情况并不比先前妖性泛滥时好多少。 玄荆惊诧一声:“小光头这是要入魔啊。” “阿虚。”宇清平不淡定了:“帮帮他吧。就算我们都是错的,可明觉是没有过错的。他是你招惹的。你不能不管。” “你这话什么意思?”被子虚抽飞的杜若,拖着受伤的身子走了回来。闻言望向宇清平,目光如刀。 宇清平道:“你以为,我们几个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才能聚到阿虚的身边?”他是唯一一个有着记忆的人,所以说这话,令人不由得就相信了几分。 杜若不语,玄荆则是意外的望向子虚。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和子虚有什么样的机缘。 “阿虚。”宇清平用目光催促子虚。 子虚看了看怀里的婴儿。暗自苦笑,原来不知何时,她已经深陷万千红尘之中。还自欺自人,惺惺作态做什么。当下腾出一只手,用拇指和食指结个法印,弹向明觉。 那法印一接触到金刚罩,立时和金刚罩融为一体。金刚罩渐渐的变得透明起来,越来越小,越来越淡,最后渗入明觉的体内不见了。 小和尚脸上的青黑之色渐渐褪去。只是还有些苍白。 狐三娘大喜过往,想要伸手抱儿子,又怕碰到他的伤口。乍着两手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和尚缓缓睁开眼睛,还有些茫然的眼睛呆呆的望着子虚,半响轻轻叫道:“子虚?”语调很古怪,不像是呼唤,而是疑问。就像久别重逢的人,第一眼不敢大胆相认一般。 子虚轻轻点头,向他回以一个微笑。 小和尚修长的眉毛一弯,也跟着笑了。 “儿子,你的伤怎样?可还受得住?”狐三娘更关心儿子的身体,而不是他和谁交流。 小和尚这才如梦初醒,向狐三娘点了点头:“我没事,娘。”话音未落,眉头一皱,嘴角沁出血丝来。 狐三娘惊叫一声,手忙脚乱的掏出手帕给儿子擦拭。小和尚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轻轻推开母亲的手,望向宇清平:“你说是子虚招惹的我?” 宇清平轻咳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向着客栈里的老道玄清道:“玄清,我忽然想起个事和你说。” 风四季斜斜靠在绒花树的树杆上:“他不会告诉你的。”他有前世的记忆,可前世的前世呢? 小和尚抬头,无比认真道:“难道你不想知道?” 风四季反问:“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难道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会有什么改变吗?” 小和尚想了想,苦笑一声:“你说得对。”在母亲的搀扶下,艰难的站了起来。回后院儿去了。 “梨自华怎么办?还有……”杜若望着子虚怀中的婴儿。他不认为子虚能照顾好这么柔弱的一个小婴儿。 不知怎得,子虚就想起杜若那句话:“顺其自然。” 杜若笑了笑:“也好。”伸出手道:“给我抱抱。” 子虚轻轻摇头:“你的手上沾染了生人的鲜血,还是不要抱了。” “你要送我入轮回吗?”杜若似笑非笑凑到她耳边:“你舍得吗?” 子虚垂眸:“你说过,真有那一天,你不会让我为难。” 杜若道:“佛法慈悲,普渡众生,还需要十八罗汉。天道大律,决断善恶,平衡阴阳,难道就不需要一个护法吗?” 子虚抬眸:“不要胡搅蛮缠。天道只断因果,不断善恶,更不断生死。” 杜若道:“即便是在眼前行恶,也看着不管吗?你可知,在你眼里,生死无非轮回。在别人眼里,死了就是死了,即使轮回。此我已非彼我。断因果,何如扬善罚恶?等决断,何如自决断?” 子虚何尝不知杜若说的有道理。这话她也曾拿来规劝玄荆。 玄荆被心魔所扰,几欲疯狂。她告诉他‘此樱娘,已非彼樱娘。’只是,她执掌的是三界大道,大道无情,并不能以情理决断。 “我不服。”杜若望着子虚的眼睛,毫不退缩。他知道子虚有把自己强行送入轮回的本事,可他不怕。 “阿虚,此事因为而起。我愿意替杜若受罚。”玄荆上前一步。 “我叫合欢。”杜若认真的更正,好像名字的事比自己的生死重要的多。 恰在这时,子虚怀中的婴儿啼哭起来。子虚一语未发,抱着红衣转身离去。她真的为难了。 杜若是须弥之虚的一部分,和子虚一样,没有决断人生死的权利。他破了杀戒,是一定要受到惩罚的。可是,子虚真的有些不愿意动手。几万年中,杜若无数次修出化身,又无数次被自己灌下寂灭之水法力消散。他心里是有委屈,怨懑的。 这次重聚化身,说起来还是自己觉得太亏欠他,帮他恢复的。送他入轮回,无疑是再杀他一次。 子虚看着怀中吃饱了,渐渐熟睡过去的婴儿,暗自咬牙,大不了再受一次天罚。可红衣怎么办? 她把客栈里的几个人挨个儿琢磨了一遍,最后决定交给宇清平照顾。宇清平肚子里好东西多,不用担心红衣饿肚子。而且他大多数时候,性格温吞。不容易着急。照顾小婴儿需要的就是耐心。 须弥之虚深处,涌起一片灰黑色的乌云。翻滚的云团中闪电忽隐忽现。 这一突变,立刻就引起了客栈中众人的关注。 “阿虚。”宇清平忽然意识到什么,把怀中的孩子往狐三娘怀里一推,飞身冲进了昏暗的天地间。 玄荆叫道:“你去干什么?” 宇清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须弥之虚深处。 紧跟着杜若似乎有所感应,飞身追了出去。 须弥之虚最深处,子虚闭着眼睛等着天罚的到来。沉闷的雷声滚过,她止不住微微颤抖,那是源自心灵深处,本能的恐惧。 一道电光从云端打下,从内到外的灼烧感,令她忍不住长嘶。伴随着轰隆隆的雷鸣,接二连三的闪电打下来。每一次都痛苦难当。七道闪电之后,天空忽然下起倾盆大雨。 子虚倒在被闪电击打出的深坑中的泥水里,只觉得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具空壳,又好像变成了一个幻影。雨水模糊了双眼,连神思也跟着恍惚起来。 朦胧中,她看到峨冠博带的轩昂男子,手中剑锋滑过,带起漫天血雨。 “杜若,不要……”她想阻止他,但是身体根本不听使唤。 “阿虚,阿虚……”焦急的呼唤声将她从幻境中唤醒。子虚好不容易才看清眼前的二人是宇清平和杜若。一把拉住杜若的手急道:“听我的,不要再杀人了。” 宇清平裹紧包在她身上的自己的外袍,将虚弱的她抱起,阴沉着脸色道:“你知道他那个人的。何苦这样对待自己?” “何苦?”子虚想笑,但是笑不出来:“他是另一个我啊,我不管他,怎么办呢?” “不,他不是。”宇清平斩钉截铁道:“他是他,你是你。你们根本没关系。你不欠他什么。” 杜若跟在他们身后,将二人的谈话听的清清楚楚。赞成道:“宇清平说的没错。我们根本没关系的。我是合欢,不是杜若。” “你闭嘴。”宇清平听到他的声音就火冒三丈:“你害的子虚还不够吗?你杀人,一时痛快,却让子虚为你承受天罚的痛苦。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 杜若愣住:“你说阿虚成了这个样子是因为我?” “不然呢?”宇清平加快了脚步。 杜若愣住:“我不服。”喊了两声,宇清平已经走远了,他胸中一股闷气无处发泄,仰天大喊:“老天,我合欢不服。我就是要惩恶扬善。你有什么不满,冲我来就是。不要对一个小女子发威。” 喊了半天,天空寂寂。他向着天空十分鄙视的比了个小拇指,忿忿的往回走。 一个身影电驰而来,看见他忽然停住:“杜若,子虚呢?” 杜若打量眼前这个人。面如金纸,目有精光。瘦高个儿,猿背蜂腰。一身风尘掩不住眉间气宇轩昂。 “你是谁?”杜若确定自己印象里没有这个人。 “栎川。”来人说话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杜若摇头:“没听说过。”随即更正:“我不是杜若,我叫合欢。你们口中说的那个杜若,我不认识。” 栎川有几分错愕的看着杜若,最终妥协:“好吧。合欢,子虚呢?你怎么不在她的身边?” 合欢反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在子虚的身边?” 栎川这才想起,眼前这个人虽然和杜若一模一样,但是不是杜若。他点了点头,接着向闪电击出的大坑跑去。 “子虚被宇清平带走了。”合欢望着栎川的背影,不紧不慢道。 栎川停住了脚步,豁然回身:“你怎么能让宇清平把子虚带走呢?你知不知道,宇清平对子虚心怀不轨?”他快速的返了回来,急急道:“告诉我,宇清平把子虚带到哪里去了?” 合欢指了指远方那一片绿云,那是绒花树的树冠。在须弥之虚中,无论走多远,一回头总能看见那遥在天边的一片浓绿。 92、虎妞 栎川放步便走。合欢反而不着急回去了,慢悠悠在须弥之虚中晃荡。心里很空,有点儿不是滋味。可真要琢磨,又不知那感觉从何而起。 须弥之虚生于虚幻,存于虚幻。一旦进入这里,所闻所见,不过是心中幻想。所谓心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大。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 狐三娘进入这里,看到的是纵横交错的道路,无所适从。合欢看到的却是一片云雾笼罩的大地。他扎根于此,自然知道自己进入了自己构织的幻境。但是也并不担心。他本体在这里,不会迷路的。 迎面走来一人,穿一身破烂的黑袍。 杜若没想到自己的幻境中还会有别人,一时愣住。那人看到杜若也是愣住。两人面对面站着。杜若赫然发现,眼前这人除了年纪大了些,面容和自己一模一样。 “你是杜若?”合欢的脑海里顿时闪现出这个名字。因为所有都这样叫他。只能说明自己和那个叫杜若的长得很像。 “不。”那人摇头:“我叫郑客。” “哦。”合欢有些失望,继续向前走。身后雾气渐浓,将郑客的身形淹没。 合欢回到客栈的时候,厅堂里玄荆难得一见的和独孤幽对坐饮酒。合欢走过去:“算我一个?” 独孤幽看向玄荆,玄荆也正向他看来。独孤幽点头:“请。” 合欢坐下,捏起酒杯却迟迟没往唇边送。忽然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没头没脑道:“不行,我得去问个明白。” 玄荆眼皮也不抬:“你打得过宇清平?”话音未落,一人从楼上跌落下来。正是宇清平。 玄荆捂住眼睛,装作没看见。紧跟着一个精瘦的身影追了下来,手中一把跟树枝一样奇形怪状的兵刃,直逼宇清平的要害。宇清平就地一滚,躲了过去。顺势腾身而起。拔身跳上了桌子。指着那精瘦男子叫道:“栎川,你不要得寸进尺。你已经不是芥山大神,我不还手是看在子虚的面上让着你。” 栎川眉眼冰冷:“保护子虚是我的使命,就算我不是芥山大神,也不会弃自己的使命于不顾。” “我呸。”宇清平重重啐了一口:“亏你还有脸说?这么多年你跑哪儿去了?现在来跟我说这个。” 栎川显然不是个啰嗦的人,一语不发,上前就是一剑,姑且算他那个奇形怪状的兵器叫做剑吧。 宇清平并不还手,腾身从这张桌子跳到了另一张桌子上,嘴里叫骂不停:“栎川,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给了你多少好处,竟然还咬着我不放。这里这么多男人,那个不是对子虚有所图的?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你自己贪恋红尘,却要子虚寡情薄幸,天理何在?” 栎川根本不跟他废话,紧追不舍。 玄荆火上浇油:“宇清平,你说话注意一点。我们可没有对阿虚有什么非分之想。” “呸呸呸。”宇清平一边躲避着栎川的攻势,一边吐口水:“口误,口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确实是让着栎川。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着这个刚来的小子。 栎川也知道自己不是宇清平的对手,忽然停住攻势,撮指打个呼哨。这个动作玄荆十分的熟悉。因为他召唤自己的坐骑黑虎经常用这个方法。 栎川的唿哨声尖锐而响亮,直冲云霄。客栈外忽然起了一阵狂风。飞沙走石,遮天蔽日。半空中一声虎啸,惊天动地。 玄荆不由站起身来。因为他已经听出来,发出这声音的正是自己的坐骑黑虎。自己的伙伴竟然听从别人的召唤,这震惊换谁也小不了。 宇清平听见虎啸,赫然变色:“栎川,你动真格的是不是?” 说话间,巨大的黑虎从风沙中走来。走到客栈门口已经变成寻常成年老虎的大小。一双黄绿色的眸子,凶狠的盯着宇清平。 宇清平还要说什么,那头黑虎纵身扑了过来,一下子就把宇清平扑倒在桌子上。但是,这头老虎并没有想想象中那样咬宇清平,而是伸出粗粝的舌头,飞快的舔了宇清平一口。 宇清平惨叫一声,简直比杀了他还要凄厉。一下子将老虎蹬开。但是,那黑虎皮糙肉厚,反应敏捷。根本就没事。后腿一蹬,又扑了过来。 宇清平哇哇大叫:“栎川,把你的老虎叫开。你的心上人还等着我救命呢,得罪了我没你好果子吃。” 那老虎紧追在宇清平身后不舍。口中发出类似猫咪的呼噜声。玄荆看得尴尬的光想把它拍进土里去。好歹是头老虎,怎么做出这么丢人的样子呢?而且,玄荆从收服这头黑虎到现在,头一次知道,这是头母老虎。 这头母老虎显然对宇清平这头混沌兽情有独钟。这一点,栎川这个前主人显然知道。 听到宇清平的话,栎川叫住黑虎,望着宇清平不说话。这一点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栎川这时的表情和子虚认真时的表情真是要多像有多像。 宇清平自然明白栎川的意思。把云红衣转世投胎的事说了。栎川丢下宇清平纵身就上了二楼。 宇清平大叫:“你倒是把你家老虎叫走。” 却见那老虎在地上打个滚儿,变成一个虎背熊腰的黑胖姑娘,自以为娇羞的望着宇清平:“清平哥哥,你让人家去哪里嘛?” 宇清平脸都白了:“你啥时候修成人形了?” 虎妞一甩黑胖的大手:“看把你高兴的?这里这么多人,多不好意思?咱们回山上聊。”说着伸手去扯宇清平的衣袖。宇清平连蹦带跳窜出去好远:“你你你,放尊重些。不要动手动脚。” 虎妞哀怨道:“清平哥哥,你怎么能这样对人家?人家的第一……都给你了。” ‘啪哒’独孤幽手中的酒杯脱手落到盘子上,溅湿了衣襟都不自知。玄荆暗自捂脸,这个坐骑彻底不能要了。 “你不要乱说。”宇清平急得大叫。 “人家哪有乱说?”虎妞双手揪着衣襟,摇摆着肥胖的身体做娇羞状。 宇清平差点儿没吐血,指着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黑虎,暂且退下。”栎川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虎妞十分不情愿的向他望去:“爹……”这一声,差点儿没把玄荆震翻在地。如果有条地缝,他一定立刻钻进去。 虎妞紧跟补刀,望向玄荆叫了一声:“哥哥,你怎么了?”这辈分儿排的,真是让人无语望苍天。 栎川显然也被她的称呼震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板着脸道:“让你退下就退下。不听话了是不是?” 虎妞摇摆着庞大的身板,一步一挪的往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又幽怨的回头:“清平哥哥,你可一定要记得来找我。”走出客栈,身形一矮,仍旧化成一头凶猛的黑虎。低吼一声,惊起一阵狂风。架风去了。 宇清平这才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脏。 栎川走上前,向他抱拳行礼:“刚刚栎川鲁莽了,多有得罪。还望神君看在子虚的面子上,原谅我这一遭。” 宇清平板起脸,斜睨了他一眼,傲慢道:“好说。”看得玄荆都光想抽他一巴掌。 栎川倒沉得住气,一改刚刚来势汹汹的样子,弯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宇清平反而不肯顺着他的意思来,捡个座儿坐了,伸手点点了桌面。栎川会意,急忙给他倒了一杯茶水,双手捧着送到他面前。那卑微的样子,令人看了恨得牙根痒。 宇清平喝了一口茶:“早这样多好。”目光往客栈外一瞟:“红衣早产体弱,想要养活需要两样东西。我这里没有现成的。一种是紫须兰。这个好办,那个林子里多的是。 第二种吗……” 玄荆看他故意折腾栎川,有些看不下眼:“有什么你就快说。” 宇清平看了他一眼,摇头:“忒沉不住气。”转向栎川道:“第二种叫冰魄花。就在这须弥之虚。是雪域冰川遗留下来的万年冰魄凝结而生。子虚是个吝啬的家伙。她这里每一样至宝都有伴生灵兽看顾。想要拿走,必定要拿出等量的东西去换。我和她相识相交数万年,就没见谁从她这里沾过便宜。或许红衣是不一样的也说不定。” “不。”栎川果决道:“不要和子虚说。我去寻来就是。莫要让子虚为难。” 宇清平冷笑:“你心上人不是云红衣吗?子虚为难又关你什么事?”语气中醋意翻滚。 “你不懂。”栎川道:“救红衣是我的事。” 93、过客 宇清平点头:“我是不懂。但凡和子虚有关系的,我全都看不懂。”语气中有些难以察觉的萧瑟。 栎川向他拱了拱手,想要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宇清平却已经了然:“放心吧,就算我有什么龌龊的心思,子虚难道连自保的手段都没有?” 栎川一笑,颇有自嘲之意:“我也是平白的牵挂罢了。你要是真的和我过不去,我也不是你的对手。总不过看在子虚的面上,让着我罢了。” 宇清平抬手:“你错了,我让着的不是你,是子虚。” 栎川又笑了笑:“保重。”出门向着须弥之虚深处而去。 宇清平紧走几步,站在客栈门口,一直目送他的身影隐入那天地交接之处。却听绒花树下的风四季感叹道:“枉费你我辗转了数万年岁月,竟不如栎川看得清楚,想得明白。” 宇清平看向他,冷笑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分外好笑。” 风四季一双秋水盈盈的桃花眼斜斜瞟向宇清平,似笑非笑道:“说的好像你自己不是个笑话似的?” 宇清平脸色白了又青,甩袖不再理他。 厅堂里留下玄荆和独孤幽面面相觑。良久独孤幽长叹一声。 玄荆不解:“他们斗嘴,你怎么叹息起来?” 独孤幽端起茶杯,啜了一口香茶:“说出来,你恐怕要笑话我。” 玄荆道:“不瞒你说。我来这须弥之虚之前,也曾做过几万年妖王。天上地下,见过的稀奇事不胜繁举。好笑的也不知多少。真要笑时,还不把肚皮笑炸?你要是愿意说,我听着就是。” 独孤幽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你也知道,我是个人间帝王。却不知道,我却情愿做个平民百姓。” 他缓缓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深秋的蛇王庄很冷,但是独孤幽的内心却藏着一团火。这团火的起因在一个本应低贱的婢女身上。那个婢女本来和旁的婢女没什么区别。爱慕虚荣,贪恋颜色。被独孤幽命人打了四十鞭子吊在庄后大树上。 哪里已经吊死过不知多少人。有独孤幽的仇人,也有冲撞了独孤幽的仆婢。至今林中被风干的尸体不计其数。蛇王庄庄主暴虐残酷绝非浪得虚名。 但是,这个女子却没有死。 在被吊了七天七夜之后,被幽影所救。幽影是独孤幽费尽心机找来的贴身侍卫。因为独孤幽身中奇毒,毒发时毫无防御能力。他需要一个可以性命相交的朋友。 幽影是最好的人选。 幽影原来是一名杀手。杀手和歌姬一样,吃的是青春饭。幽影快三十岁了。已经不在年轻。也厌倦了江湖杀戮和浮萍漂泊。但是,他无力摆脱组织的束缚,只能像所有杀手一样,一步步走向横死的终点。独孤幽剿灭了那个杀手组织,帮他解脱了窒楛。条件就是贴身保护独孤幽十年。 幽影答应了。他没有道理不答应。这对一个厌倦了江湖的人来说,是一个绝不可能抵挡的诱惑。 幽影平常不大在人前出现,更不会多管闲事,但是他却救了那个丫头。这也令独孤幽开始有意无意的关注那个丫头有什么特别。 独孤幽很快就发现,自己先前对那丫头的判断错了。那个丫头好像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别说荣华富贵,就算是生死都不曾放在眼里。她可以毫不犹豫的去赴死,就好像一个急切的想要回家的人。 这一发现,让一向自负的独孤幽无法忍受。他开始有意识的想要引起那个丫头的注意。那怕是仇恨。 他让她像一条狗一样,住假山洞。吃残羹剩饭。穿他特意搜罗来的破衣烂衫。仇人寻仇的时候,用她的身体替自己挡过暗器。他和后院的女人欢好的时候,让她在床前伺候。但是,无论什么样的手段,都对她起不了任何作用。她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如果不是独孤幽亲眼看见,她面对自己孪生的兄弟时,那从内到外释放的光辉,独孤幽都要以为,她根本没有活人应有的情感和反应。 她会对景辉笑,给小醉微醺,睡着在凉亭里的景辉披上斗篷御寒。但是,转而面对自己的时候,就是万年不该的麻木表情。独孤幽怎能不生气。更让他生气的是,他发现幽影在悄悄的照顾着这个丫头。 假山洞里的被子是幽影送的。她的伤药是幽影送的。要不是独孤幽知道幽影不善暗器,都要以为她那手例无虚发的暗器都是幽影教的。 独孤幽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想起这些事心情就十分不好。他心情越不好,就越想折辱她。让她像狗一样爬进爬出。像狗一样听到自己的召唤就必须出现。 但他还是无法激起她那怕一点儿情绪。他看得出她在拼命,也猜得出她就是想把命拼没了。他偏偏不如她的意。既要折磨着她,还要留着她的性命。 直到幽影和他说起,想用多保护独孤幽五年时间为条件,换一个人的自由,他的心里莫名的发慌。就像忽然被人挖空了一块。他知道幽影说的那个人就是她。他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在意的,很痛快就答应了幽影。但是,随即就后悔了。 他开始整夜的失眠。脾气变得异常暴戾。他不能忍受她脱离自己的视线一刻钟。 以前他毒发的时候,需要用女人缓解的时候,都要她在帐外伺候。现在,他要她看着。或者说,他要看着她。 五年时间,说长不长。 过了这个秋天,他可能再也看不见那个人。 独孤幽清楚的记得。那一天,秋夜很凉。他坐在虎皮交椅里,透过敞开的门看着青石台阶上侍立的身影。想象着如果有一天,廊下空空如也会是个什么样的情景。 而廊下的她丝毫不曾察觉到他的目光,只是抬头看着夜空那轮明月。又或者,她根本不在乎他的目光。她总是喜欢看月亮,都不知道月亮里到底有什么吸引她的地方。 独孤幽曾经试着让自己看着月亮去体会其中已经,但很是索然。自此十分讨厌月亮。他是个十分霸道的人,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身边的人也不许喜欢。 独孤幽以为,正是她的忤逆,激怒了自己。他走出去,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她没有挣扎,第一次在独孤幽面露出生动的一面。独孤幽从她眼里,看见了喜悦。 一个人,在被快要掐死的时候,脸上露出的神情竟然是喜悦。这要多么深恶痛绝处身之地,才能显露出这样的表情。前所未有的愤怒包裹了独孤幽整个身心。他大声的质问,到底蛇王庄哪里不好?自己哪里不好,让她如此厌恶? 如果不是幽影及时出现,阻止了他。恐怕那丫头早就死在了他的手下。但是,紧接着,更大的怒火几乎烧毁了独孤幽全部的理智。独孤幽全力一掌,击向被幽影护在怀里的女子。 他的东西,毁了也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幽影快速的反应,虽然卸去了他那一掌大半的力道,可那一掌还是将她打的心脉受损,危在旦夕。 看着奄奄一息的女子,幽影一个杀手竟然落下了眼泪。其实,谁也不知道,独孤幽虽然不曾流泪,但他的心在滴血。他后悔杀她了。心想,只要她能好好活下去,自己就算成全了她和幽影又怎样呢? 独孤幽拿出了自己为了疗毒,千辛万苦得来的灵药。他想要成全幽影和那丫头,但是,走到幽影的门外,看着门楣上幽影为了和她成亲布置的红绸,他再次反悔了。 他以她的生命为条件,逼走了幽影。用灵药救活了她,并且占有了她。 他拥有了她的身体,得到了她的仇恨。但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原来要得并不是这个。他是想要她像对待景辉那样,对自己温柔的笑。在自己睡着的时候给自己批件衣裳,而不是浑身上下藏满致命的暗器。 他以前最讨厌别人品评他的容貌。因为,他不但在皇宫中有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占有了本应有他一份的全部父母之爱,还因为长得酷似乃母,自幼被外公厌恶。 有了他之后,他变得分外注重自己的容貌。就为了让自己有可以引诱她的资本。只是,再好的容貌,在她眼里不过是污泥一样罢了。 独孤幽说到此,忽然陷入沉默。 94、风四季是个丑八怪 玄荆忍不住叹气:“你曾经那样折辱于她,又强迫她,她自然对你好感不起来。” 独孤幽轻轻摇头:“你不懂。她不是一个寻常的女子。我知道,我伤她至深,她一辈子不原谅我也是应该。但我不服气的是,她的心中从来就没有过我。或者说,她的心中从来就没有过那个世界。她的冷漠,就像她本是一个过客。” “过客?”玄荆道:“这样的女子,倒是稀奇。” 独孤幽点头:“就是过客。宫中祸起,国祚不稳。我奉命出征。她乘机离开。连我们唯一的孩儿都没有带走。她心中没我,也没有孩子。我们父子于她简直和路人一般。” 玄荆道:“我先前虽为妖类,可也知道一句俗语,虎毒不食子。这样做母亲的,也是真的心狠。” 独孤幽有几分落寞:“谁说不是?可叹我们父子在战乱中失散,终我一生,再没有见过我那孩儿。” 玄荆道:“你特地来此等她,就是为了报仇吗?” 独孤幽摇了摇头,却没有再说下去。 明明天空中一片乌云也没有,客栈内外却忽然暗了下来。一个人影虚晃进来。 玄荆向那人望去,说道:“这么快就回来了?”话音未落,忽然发现异样。进来的栎川面色青白,身形朦胧。要是活人,根本不可能识这个样子。 独孤幽已经站了起来,虽然刚刚听宇清平说过。去取冰魄花有危险,可也没想到栎川真的只剩魂魄回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楼梯上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子虚站在楼梯口,定定的望着栎川。 栎川上前,向子虚深深鞠了一躬:“上神,我能不能留在这里,不去轮回?” 子虚缓缓摇头:“你这一世尘缘已了。蹉跎在这里又算什么呢?” 栎川道:“我只是想陪着红衣长大。” 子虚仍是摇头:“栎川,别让我动手。” 栎川道:“上神,栎川从没有做过越矩之事。上神就不肯看在栎川往日兢兢业业的份上,网开一面吗?” 子虚还是摇头。 栎川颓然道:“既如此,栎川也不强求。上神可否让栎川临行之前,再见红衣一面?” 子虚道:“红衣已经不是以前的红衣。她现在肉体凡胎,又先天不足。受不住你身上的阴煞冲击,还是不要见了。” “上神……”栎川求而不得,面容痛苦。可惜魂魄不会流泪。 子虚摆手:“去吧,去吧。安知今日一别不是你他日的造化?” 栎川又深深向子虚一拜:“红衣就全靠上神看顾了。” 合欢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双手捧着一只茶盏,递与栎川。栎川一饮而尽,转身疾走,带起一阵阴风向轮回路口席卷而去。 合欢看着他的身影没入六道轮回之中,自言自语道:“这么大的动静,莫非来时还要做人王不成?” 玄荆听见他的话,不由把目光投向身旁的独孤幽。独孤幽垂眸喝茶,装作未觉。 却听子虚轻叹一声,仿佛在一瞬间老去了百十年。 合欢问道:“阿虚,你不舒服吗?” 子虚轻轻摇头,眼泪却扑簌簌往下落。合欢没有去劝她,反而把目光投向门外。栎川走后,客栈内外的阴暗一扫而空。此时到了傍晚时分,天边的云霞十分绚烂。 只见一个人,肩上扛着一个什么东西向这边走来。 走近了,才看清那人原来是郑客。他肩上抗的不是别的,正是栎川的尸身。 郑客进了客栈,把栎川的尸体往桌子上一放。栎川的一只手垂了下来,五指紧握。子虚走过去,向那尸身伸出手。栎川那紧握的五指张开,掉落出一朵晶莹剔透的花朵。正落在子虚的掌心,莹莹泛着淡蓝色的微光。 众人知道,这应该就是冰魄花了。 子虚轻轻阖上手心,转身上楼去了。 郑客的目光在屋内几人的脸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玄荆身上。他知道,这里除了店主子虚以外,就数玄荆最管事。栎川的尸体他带回来了,总不能就摆在桌子上。 玄荆看了看楼梯的方向,又看了看桌子上只剩一具躯壳的栎川,挥挥手道:“尘归尘,土归土吧。” 话虽这么说,谁去把栎川搬出去呢?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合欢耐不住性子,把栎川搬了出去,放到了不归路上。不归路上的躯壳,会自动分解成细小的沙粒。 “唉……”风四季微蹙了清秀的眉毛,做足了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的模样。要是宇清平在,少不得呲哒他两句。可惜宇清平不在,连吵架的人也没有。风四季索然的靠在绒花树上,透过茂密的枝桠,看那一线天际。 郑客忽然道:“门外的不是玄门之祖风四季吗?” 风四季闻言:“你倒认识我?” 郑客走出门外,似笑非笑望着他:“空山寂寞,少见行人。我倒是想忘。” 风四季忽然站直身体,一脸严肃的望着郑客:“你到底是谁?” 郑客这下真的笑开了:“你靠着我的本体,现在却来问我是谁?” “杜若?”风四季诧异的望着他,又不可置信的望了望旁边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合欢。 郑客也望向合欢,恰巧合欢也向他望来:“你就是杜若?” 杜若点头。 “这怎么可能?”发出声音的是风四季:“一棵树,怎么修出两个灵体?” 杜若道:“如何不能,就像人有两面。一棵树难道就不能有两面吗?你的化身也不单是眼前这一个吧。我可记得,当年那个少年模样,可是其丑无比。” 风四季豁然变色:“你胡说。” 杜若笑道:“我还没无聊到在一个后生晚辈面前胡说。” 合欢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真有一个杜若。你不是叫郑客吗?” 杜若摇头,一脸惋惜:“想不到我的另一面竟然这样无知。没听说过到红尘中历练吗?” 合欢和他同体同源,心灵相通。闻言反问:“不是你犯了错,被罚到红尘历劫吧?” 杜若并没有否认:“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望着自己的本体,感慨道:“我终于回来了。” 风四季忽然轻笑一声:“忘了恭喜你了。你老婆和女儿就在这里落脚。” 杜若一愣,片刻便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钱美娘和茵茵。 数万年前,三界出了许多问天证道的大能。这些人忌惮子虚的铁面无私,妄想推翻秩序,加害子虚。这些大能在雪山之巅和子虚展开了一场厮杀。 那是子虚的一个生死劫。子虚的神通能力来自三界众生的信仰。因为这些大能的蓄意谋划,三界的信仰空前薄弱。子虚连平时一半的神通都使不出来。在这种情况下,杜若开了杀戒。 子虚无恙,杜若却因为杀孽太重,而自请堕入轮回。 风四季当时也在场。但他不是和那些大能一起想要推翻秩序,而是跑去给子虚通风报信的。 杜若说他另一个化身很丑。风四季之所以一听就恼羞成怒,是因为,那不是他的化身,是他的本体。 95、出事了 风四季生在一个富贵之家。但他长得实在太丑。一出生就遭生母厌弃。交给家里最低贱的奴仆抚养。等他稍大一点儿后,便将他赶出了家门。 风四季到处流浪,靠乞讨为生。因为太丑,反而比别人容易获得施舍。但,代价就是被人当猴子耍弄。这造就了他诡谲多变的性格。 后来,他在机缘巧合之下,偶入修真之途。最终修成地仙。他这人,别扭惯了。别人修仙了道,为了飞升所谓的上界,寻求永恒之道。他偏不,他就留在众生界。天长日久,便成了地仙之首。 那些大能想要推翻秩序,他就偏要去给子虚通风报信。让他们不能得逞。他当时还真的什么也不图,就是为了给那些人找别扭。 至于后来,怎么阴差阳错的就看上冷冰冰的子虚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以为世人都是爱用皮相待人,比如和子虚相伴相携,形影不离的杜若,就是个俊美男子。他要修出一个比杜若还美的化身来,将杜若比到泥坑里去。 结果就是,杜若坠入轮回后好多年,他才修出如今这具身体模样的化身。可惜,刚刚兴冲冲跑去见子虚,就被子虚送进轮回了。 好不容易找回前世的记忆和神通,还没来得及在子虚面前显摆。就被子虚关在了绒花树下。还是光着屁股被关进来的。别说老脸了,腚沟子都丢姥姥家了。 现在,子虚还没把自己放出来,杜若就回来了。那个合欢也就罢了,虽然和杜若长得一模一样,可就是缺少杜若的灵气。风四季还真没把他放到情敌的位子上。这个杜若可是棘手的很。 论本事,杜若的神通仅次于全胜时期的子虚。论相貌,虽然风四季十分不愿意承认,但杜若确实在气质上更胜一筹。想要完胜这样一个人,难如登天啊。 可是,杜若有个把柄。那就是钱美娘和茵茵。 你都娶了老婆,有了女儿了,再想跟以前一样和子虚形影不离,自己掂量着可行不可行。 如今已经恢复了往日神通和记忆的杜若,自然知道风四季的用意。 钱美娘和他总是有一世的夫妻情缘在,两人还有一个女儿。这是无论如何无法抹去的。但是,他本是因子虚的意念而化形。让他离开子虚跟杀了他没有区别。 一旁的合欢笑道:“既然你我是一体两面,你只管去做你的丈夫,父亲。阿虚那里有我呢。” 杜若脸上变色,望了合欢一眼,却不知该说什么。 一体两面,说起来同根同源,但到了实际上却泾渭分明。就跟一胎双生的孪生兄弟一般。亲近自然是亲近的,可是,牵扯到儿女情长,却是不能忍让的。 这时,杜若背后的长剑忽然拔空而起,发出龙吟似的嗡鸣。剑身上寒光闪烁。 杜若伸手将宝剑掣在手中,浑身上下散发出森寒杀意。风四季见状,叫道:“杜若,你莫不是想要杀人灭口?这里的人可是全知道你娶过老婆的事。” 合欢跟着附和:“就是,就是。” 杜若并不理会他们,而是将眼神投向客栈上方。只见客栈上方的空气不知何时发生了轻微的扭曲,渐渐扭转起来。越转越快,形成一个漩涡。 天边的余辉不知何时落尽,随着夜幕降临,那漩涡越转越急。客栈四周狂风大起。 “好重的阴气。”风四季掠开遮住眼睛的额发,神情凝重的望着那处漩涡。 玄荆和独孤幽也站到客栈外面,想对这异变看个究竟。 忽然,那漩涡中心冒出一股暗红色的光芒,隐约可以看见内里涌动的流火。一声尖利的呼号从那漩涡中心传来,紧接着飞出一个庞然大物。 “饿鬼道的恶鬼怎么来了须弥之虚?”风四季淡定不了了。须弥之虚什么地方,就算是开了界障,三界之中的生灵都可以自由来往。可那也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各界自有各界的门路。纵横交错却绝不会交集相汇。尤其是这不归路,除了三界之本的人界,别的生灵绝不敢擅自踏入半步。眼前这情景分明不正常。 更不正常的是,发生这么大的事,宇清平也就罢了。那就是个是非不分的糊涂蛋。子虚做为须弥之主,没道理不出来看的究竟。但子虚就是没出来。 因为,屋内云红衣的救治正到了紧要关头。子虚根本无暇分心。 那庞然大物,是一只身形巨大的恶鬼。一从漩涡中心脱出身,冲着杜若就来了。杜若一剑将它逼退。那恶鬼毫不犹豫,张嘴就向着合欢而去。 合欢伸手一招,绒花树上飞下一根树枝。他虚虚做开弓状,一箭向那恶鬼射去。恶鬼被树枝射中,惨叫一声,转而向玄荆扑去。可真是逮住谁咬谁。 玄荆早已祭出乾坤袋等着它,那恶鬼一下子被收进了乾坤袋中。玄荆隔着袋子使劲抽了一巴掌:“敢在我面前嚣张,吃了豹子胆。”话音未落,独孤幽伸手指着天空,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惨白如雪:“还有。” 只见那漩涡中心,不断有恶鬼爬出。玄荆低呼一声:“这是开了鬼门关了。” 恶鬼越来越多。简直就是咬不死你,踩死你的节奏。几人中,杜若的神通最大,他手中还有杀鬼的利器。还算从容。风四季手持还魂扇,也还将就。合欢就上窜下跳,自顾不暇了。玄荆也好不到哪儿去。独孤幽最惨,只能仓皇逃窜进客栈中。 冷不防从客栈后院儿跑进来四个白白净净的小孩儿,都是四五岁的样子,看上去粉嫩可爱。那些追着独孤幽而来的恶鬼,看见那四个小孩儿似乎十分忌惮,转身就走了。 独孤幽正在庆幸,谁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四个小孩儿已经将他团团围住。一个个露出饥渴的目光。独孤幽要是有汗毛,这时一定汗毛都倒竖起来了。 这四个小孩儿明显要比外面那些恶鬼厉害的多。独孤幽连外面的都对付不了,这四个就更别提了。 那四个小孩儿猛然向他扑来。独孤幽暗道:“这下完了。” 忽听一声厉喝:“大胆。”只听一声清脆的响鞭紧贴着眼皮炸开。整个人被人揪住衣领拖出去好远。睁开眼一看。子虚单薄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只见子虚起手挥落,虽不见兵器,但能感觉到巨大的威压。 ‘啪’的一声,那四个小孩儿被抽的齐齐向后倒飞。 九龙鞭威力巨大,直击元神。大罗金仙都受不住子虚的三鞭子。但是,那四个小孩儿只是在地上翻滚了一遭就毫发无损的爬了起来。匍匐在地上,四双眼睛里冒出恶狠狠的杀机。 子虚抬手又是一鞭,将四个小孩儿再次抽飞出去,先后落到后门儿外。 后门儿外就是内院儿的院子。子虚一步垮了进去。 只见狐三娘和玄清老道歪斜在一边。小和尚站在院子中间,周身环绕着若有若无的黑色罡风。而那高悬在空中的漩涡,正冲着他的上方。 小和尚手中拿着降魔钱,抬头看着漩涡深处涌动的红色岩浆。他的目光似能穿透漩涡,一直看到地狱深处。 子虚大叫一声:“明觉。” 小和尚缓缓转头,看向子虚。目光中有一瞬间的迷茫。好像一个曾经熟识的人,经年相别,乍然相见一般。但随即,他目中的迷茫就淡去了。只余一片阴冷。 子虚抬手一鞭打向小和尚。那四个孩子奋不顾身的迎着九龙鞭带起的罡风扑了过来,替小和尚挡了一鞭。子虚好不停留,甩手又是一鞭。那四个孩子来不及阻挡,纷纷惊叫:“哥哥……” 96、明觉的执念 却见小和尚不躲不闪,抬起手来,虚空一抓。空气中发出嗡的一声抖动。九龙鞭差点从子虚手中脱出。一时间相持而对。 子虚将身一抖。她是须弥之主,对须弥之虚的一尘一土无不随心所欲。虽然只是轻轻一抖,但是,整个须弥之虚都跟着震颤起来。芥山上的灵禽异兽顿时狼奔豕突。黑虎纵身而出,身后跟着数百灵禽异兽,加入了和恶鬼的混战之中。 小和尚也因为脚下不稳,踉跄一下,被子虚乘机收回了九龙鞭。 子虚双手虚晃一下,寒光乍现,一对银钩分别握在手中。侧身上步,银钩划出一道光影向着小和尚斩去。 小和尚扬手将降魔钱抛了出去。 降魔钱撞上银钩的刃口,发出丁零当啷一连串清脆的声音。铜钱好像有磁性一般,并不掉落,而是贴着银钩向护柄快速滑去。 那声音好像有魔性,客栈外的恶鬼们听了,更加肆虐。一时间鬼哭狼嚎,阴风煞煞。 子虚看那铜钱上阴煞四溢,不敢轻视。旋身甩手。银钩脱手,带着降魔钱向小和尚飞去。小和尚脸上露出一丝阴沉的笑意。抬手就抓向那银钩的手柄。手指刚刚触及那银钩,只见银钩瞬间爆发出炽烈的光芒。小和尚急忙撤手,但是已经晚了。他的手指被银钩桌上,伤情顺着手掌迅速向手腕蔓延。 子虚伸手一招,银钩又回到她的手中。 小和尚痛苦的厄着手腕,试图用扼制脉门来组织伤情蔓延。但显然没有什么效果。 “哥哥,哥哥。”那四个孩子纷纷跑过去,将小和尚护在中间,对子虚虎视眈眈。 小和尚咬了咬牙,忽然张开嘴咬向自己的手腕。他的口中不知何时长满锋利的牙齿。一口下去,手掌从腕部被齐齐咬断。 “你……”子虚没想到,明觉一旦入魔,竟然能这么狠。一时间有些错愕。 人说母子连心,大约不假。本来昏迷的狐三娘,在小和尚断腕之时忽然醒转。一眼看见地上被烧灼的漆黑的手掌,和脸色阴沉厄着断腕的儿子,顿时心疼的无以复加。叫道:“儿啊。”就向小和尚扑来。 那四个小鬼,连自己的母亲都吃,根本不管狐三娘是何许人也,纷纷疵着牙,向狐三娘露出满嘴锋利的牙齿。毫无疑问,狐三娘要是敢近前,这四个小鬼会不惜任何代价撕咬她。 子虚右手虚晃一下,将奋不顾身扑向儿子的狐三娘震开。双钩一摆,再次斩向小和尚。 “不要……”狐三娘大叫。其中一个小鬼终于忍耐不住,向她扑去,半空中就张开了血盆大口。吃是饿鬼道所有生灵的本能。但是,吃不着也是这些恶鬼最大的折磨和遗憾。 那小鬼刚一接近狐三娘,口中忽然冒出一股火焰。但凡恶鬼,往往口吐火焰,将到了嘴边的食物烧成黑炭。因此饱受饥饿之苦。这些火焰,虽不如三味真火厉害,但也能烧毁时间所有可入口之物。 狐三娘被突如其来的火焰,逼迫的不得不后退。 那小鬼并不会因为吃不着而退却,相反,会更加的饥渴,疯狂。这时,子虚已经和小和尚打在一起。其余三个小鬼也帮不上忙,纷纷向狐三娘聚拢而来。 狐三娘以一敌四,左支右绌,自顾不暇,根本抽不出心神,顾及自己儿子。 忽听小和尚叫了一声:“娘……”声音无比凄厉,令狐三娘一口真气逆转,扑的吐出一口鲜血。她再顾不上自己的安慰,拼命像小和尚望去。只一眼,就如遭了当头霹雳一般。 “儿啊……”狐三娘疯了一般扑向身首异处的小和尚,将他的脑袋抱进自己怀里嚎啕大哭。那四个小鬼看见自己哥哥死了,各自愣了愣,忽然争先恐后向明觉兀自站立的尸体扑去。 亲人的血肉,对恶鬼来说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子虚挥手一鞭,将那四个小鬼击开。四个小鬼分守四方,虽然十分饥渴,但是忌惮子虚的厉害,一时间不敢上前吞噬明觉的尸身。 狐三娘这是,早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抱着小和尚的脑袋哭得肝肠寸顿。 小和尚已死,天空中那个漩涡便渐渐关闭。没有更多的恶鬼涌入。那些先前涌进来的饿鬼,对于客栈外的人来说,根本构不成威胁。 在黑虎带着群兽的帮助下,很快就打扫干净。六道轮回路口,一片鬼哭狼嚎。冲天业火,照亮了半个须弥之虚。 黑虎低吼一声,带着群兽遁去山林。杜若等几人纷纷走进客栈,想一探究竟。看见狐三娘抱着明觉的头颅,哭得昏天黑地。几人面面相觑。独孤幽的脸色本就够苍白了,此时都要惨白成透明色。 他虽来的晚,但也知道小和尚是在这里长大的。草木尚且有情,何况是人。就算是养一只小狐狸,从小养到大,也会有感情。子虚可真下得去手。相比之下,他苦苦等候那人的狠戾决绝就肤浅了。 “三娘。”玄荆想要去安慰狐三娘,却发现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那种因为失去而痛彻心扉的感觉,他也曾经历过。那种痛,无人能代替,无人能安慰。 玄荆簇了斜飞的鹰眉,望向子虚。她的无情,天上地下无人能及,但是,没有亲眼见过,总是让人抱有一丝疑虑。似乎那只是个传说。 子虚望着小和尚站在地上的无头尸身,目光是空远的,似乎在透过小和尚的尸身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杜若默默走到狐三娘面前,弯腰欲从狐三娘怀中将小和尚的脑袋抱出。狐三娘猛然显出原形,冲杜若瞪眼呲牙。 杜若轻轻摇头:“你呀,你呀。枉费你有七千年的道行,竟然连生死都看不透,难怪会落到如今形单影只的地步。那火狐听了喉头嘶鸣,目中再次珠泪滚滚。 杜若道:“你们母子缘浅,今生情分已断。何苦抱着不撒手?舍于我吧。” 狐三娘仍是紧紧护着小和尚的脑袋,不肯退让。 杜若无奈,叹息道:“都说世人痴,妖痴起来也是不遑多让呢。你即不舍,那就随你。” 玄荆忽然心头一动。子虚不善卜算未来,但经常在无意中一语成谶。这个杜若,据说是子虚的一丝神识所化,有子虚七八成的神通。他这样说,难保没有玄机。当下向狐三娘道:“三娘,世人云:死马当作活马医。他既然要你把明觉舍给他,自然不会要一具尸体。你舍给她便是。” 狐三娘犹犹豫豫缩身回去,将火红的身躯卷成一团。忍痛不再看儿子的脑袋。 杜若抱起明觉的脑袋,端端正正放回他的脖子上。牵起明觉的手便走。众人惊奇的发现,明觉小和尚的脑袋回到脖子上后,竟然瞬间和身体长为一体,连道疤痕都没留下。杜若牵他,他乖顺的就跟着杜若走。 杜若径直将小和尚牵到子虚面前。松开手站在了一边。只见小和尚自己伸手,攥住了子虚的衣襟。 不独众人诧异,就连狐三娘在惊喜之余都惊奇万分。小和尚明明已经身首异处。现在不但长好了,还能自己行动。 子虚望着明觉,这一刻眼中好像根本没有旁人,问道:“你的执念,竟是我么?” 97、第七条路口 小和尚不语,就和他以前根本不会说话那样,用一双大眼睛看着子虚。这样的情景,客栈里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这两人好像天然就有着用眼神交流的能力。 “儿子。”狐三娘重新恢复了人身,走过来想要拥抱自己儿子。但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在下一刻就被小和尚的反应泼了一盆冷水。小和尚身形一转,无比灵敏的躲开了狐三娘的拥抱,躲在了子虚身后。 狐三娘张着双臂愣在当地:“明觉竟然不认我了么?” 旁边的杜若道:“你儿子已死。他现在不过是一具行尸。所思所想,唯有心中执念。放手吧。” 狐三娘的泪水忍不住又流了出来:“他是我辛辛苦苦怀胎三百年,几经生死生下的啊。子虚,上神……”她用祈求的目光望着子虚。 子虚道:“你牵挂的人都已经离去,你为何就是不肯顿悟呢?” 狐三娘喃喃道:“他们都已经离去?” 子虚点头:“你可还记得那个货郎石守信?” 狐三娘木讷的点头。第一次见石守信,她心中就有种奇怪的感觉。总想帮助他。而且,小和尚和石守信之间,似乎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每次石守信要经过。小和尚无论在做什么,都会跑到客栈门前去等他。石守信明明很是肉疼自己的麦芽糖,却总会给小和尚一些。还会特意给他留一些稀奇的小玩意儿。 狐三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可她无法相信。自己那个千年相守的心上人,怎么会转生成一个普通的杂货商人?他不该玉树临风吗?不该知书达理吗? 子虚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你不用怀疑了。石守信确实就是几世前,明觉的生父。你的丈夫。你只知道你和他千年相伴,却不知世世人妖相恋,世世伤他入骨。 第一世,你初成人身,妖毒未除。却贪恋花前月下。害他壮年暴亡,撇下堂前老父母,膝下小儿女。何其凄凉。 第二世,你虽不敢近他之身,但是处处用术法助他。使他占尽钻营先机。轻取万贯家财。最终却因无所事事,好酒贪杯而死。何其寂寞? 第三世,你直接将他吓死。 第四世,你化身男子,与他结交。以至他冷落娇妻,绿云盖顶。愤然杀妻,被官府问斩。 …… 最后这一世,你俩虽两情相悦,但情爱终抵不过世俗功利。你不甘为妾,愤而出走。令他受尽相思折磨。年纪轻轻便郁闷而终。” 子虚一条一条的说,狐三娘垂首不语。她只知道她爱心上之人,却从没想过其他的。 子虚道:“如今,你还想要去找他吗?” 狐三娘犹豫,要说不想和心上人在一起,那是自欺欺人。可想想自己累世给心上人带来的伤害,她又不敢去找他。狐三娘左思右想,最后道:“子虚,就没有个两全之法吗?” 子虚道:“那却不是我能执掌的。” “三娘,你好好想想。石守信那样的,上有高堂,下有儿女,中间还有妻子。你真的还要和他在一起吗?”玄荆忍不住插话。他本就在两万年的寂寞岁月中磨去了孤傲,变得面冷心软。 狐三娘想了又想:“他曾经救过我的命。” “呵……”笑出声的是独孤幽:“英雄救美,以身相许吗?”语气中有几分嘲讽。 狐三娘斜目向他望去。独孤幽这才发觉自己的语气有些过份了。低咳一声,遮掩面上的尴尬,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英雄救美是义举,可是由此美人儿就必须以身相许,可不见得是佳话。” 狐三娘收回目光,似乎下定了决心道:“阿虚,我明白了。本就不是同路人,强求不得。”言毕看向明觉:“可是,明觉是我亲生的儿子,就算他现在是一具行尸,我也无法放下。还望上神指点。” 子虚笑道:“我自己现在都是一团浆糊,如何指点得了你呢?你若有心,总能找到你自己满意的路径。” 狐三娘道:“你曾说,明觉要是想离开这里,须得先到无妄地狱念三千年经文,可是真的?” 子虚点头:“那是他自己许下的宏愿,若不能独世间疾苦,甘入无妄地狱,念三千年经文,超度那些枉死的生灵。” 狐三娘道:“我替他去怎样?” 子虚有些意外的看向狐三娘:“你可知道无妄地狱是个什么所在?” 狐三娘斩钉截铁道:“只要明觉能少受些折磨,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认了。” 子虚点了点头:“那好,我送你一程。”话虽如此,她却率先转身出了客栈。 装寂灭之水的葫芦在合欢那里,他正要给狐三娘送上一碗寂灭之水。却见子虚轻轻摆了摆手。合欢正在不解,难道狐三娘当不得一碗寂灭之水,要受业火焚烧之苦? 只见子虚抬手轻轻一划,在六道轮回的路口忽然多出一条路口来。 “这……”众人望向子虚。子虚向狐三娘伸手做个请的动作。狐三娘向众人深深一福作别。临走又看了一眼牵着子虚衣襟的小和尚。 望着狐三娘的身影消失在第七条路口深处。玄荆不可置信道:“竟有第七条路口?” 子虚看了他一眼,笑道:“须弥之虚本就生于虚无之中。所见所见,不过是相由心生。区区第七条路口算个什么。心念到处,处处皆是门路。” 玄荆抱臂道:“这话你不要和我说,我是粗人,最不耐烦参禅。”说完回客栈去了。 众人对于这样的情景早已见怪不怪。明明子虚才是须弥之主,是这里最厉害的一个。但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她总是最容易被欺负的一个。 玄清老道和独孤幽多少还对她心存敬畏。别的人简直就牙尖嘴利的不像话。玄荆呛子虚,跟凡人吃饭喝水差不多。风四季更是逮住机会就要跟子虚吵上两句。宇清平时而傲娇,时而暴怒和子虚打成一团。合欢一来就没收了子虚的宝贝葫芦。 小和尚倒是话不多,但他有杀手锏。那就是看着子虚不说话。每次都是子虚败下阵来。 “明觉现在成了这个样子,那四个小鬼怎么办?”玄清老道先前被明觉一指定住,不省人事。但并没有受到饿鬼的侵害。可见明觉一开始还是有些理智的。并不想伤害他和狐三娘。 但是,他一醒来就发现院子四角各匍匐着一个目光凶狠的小鬼。那四个小鬼,这里的人都认识,是明觉用自身血肉养的恶鬼。和一般的饿鬼不同。故而,玄清有此一问。 98、听说那是你妻子 子虚看了眼身边的小和尚,轻叹一口气道:“可惜我前情尽忘,竟不知这小和尚的执念因何而起。不过,总是有我的缘由在里面。我要是趁他浑噩,收了那四个小鬼,未免有些不妥。就留他们,看守后院儿吧。” 玄清脸色发苦:“上神,那可是四个神通非凡的饿鬼。只恐日后,店中永无宁日。” 子虚笑道:“无妨,我给他们下个禁制就是。”说完念念有词,指尖飘出四团光圈,向着后院儿去了。只听‘吱吱’惨叫声不绝。玄清跑到后面一看,四个小鬼分列后院四个角落。原本是四五岁粉嫩小孩儿的模样,这时化成了四尊形态各异的石像。 老道童心大起,走过去想看看,这四尊石像如何看守后院儿。刚走到距离那石像三尺远的地方,那石像忽然活了。一张婴儿般的小嘴忽然长成血本大口,猛地向老道扑来。老道措不及防之下,被惊得哎呀一声,向后急跳。 却听身后一个银铃儿般的声音‘咯咯’发笑。 老道也曾在众生界称尊做祖,能熬到那个地步的人,脸皮没有不厚的。要不然,早在低微之时,被气死了。回过头面对茵茵的时候,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平静的模样,问道:“你不在房间里,怎么到后院儿来了?” 须弥之虚的客房,每一间自成一个世界。外面就算天翻地覆,里面的人也不知道。茵茵是个凡人。老道也就不想她说起刚刚的恶战。 茵茵道:“我饿了啊,来找三娘,看有什么好吃的。” 老道说道:“三娘刚刚走了。” “走了?”茵茵很是意外:“去哪里了,还回来吗?” 老道摇头:“不知道。” 茵茵有些失望:“那以后吃饭怎么办?” 老道说道:“那只能问店主人怎么安排了。” “我去问。”茵茵一溜烟儿就向前面而来。老道忽然想起,杜若就在前面。想要叫住茵茵,茵茵已经跑出去了。 厅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个旋风一样跑进来的少女吸引了过去。杜若的眸光明显一深。 “爹?”茵茵几乎一眼就看见站在子虚身边的杜若,有几分惊喜,有几分不可置信:“你怎么在这里?”说话间走到杜若的面前。看看杜若,有看看另一旁的合欢。 在茵茵眼中,杜若还是而立之年的郑客模样。合欢是个青春飞扬的少年郎。这两人除了年龄以外,几乎一模一样。这里的人久离红尘,可能不觉得怎样。但是,在茵茵眼里,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合欢察觉到茵茵目中的疑究,有些不大明白。问道:“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茵茵忽然笑了:“合欢,我很好奇,你的父母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说话间,眼角余光若有似无的向杜若身上瞟。 合欢道:“我天生地养的,没有父母。” 茵茵道:“我却不信。” 杜若怎么不知道这女孩儿心里的小心思,插言道:“合欢不是凡人,没有父母也不奇怪。” 茵茵笑着向杜若道:“那我总是有爹,有娘的吧?爹,我娘是谁?”这话可是把厅中几人听个糊涂。茵茵的母亲不就是钱美娘吗?这女孩儿天天和自己亲娘在一起,这时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杜若也是一愣,正要回答,忽然醒悟,这是女孩在责怪自己对她们母女冷情薄幸呢。当下将微张的嘴又闭上了。他确实对这母女不住。 茵茵的眼圈已经红了,脸上却还挂着笑容,向杜若道:“屋子里有个叫钱美娘的妇人,听说是你的娘子。我照顾了她好多年,如今你回来了。我也要去寻找我的仙缘了。就把她交还给你了。”说完,抬脚就向外走。 “女儿。”到底是父女连心。杜若在怎么冷淡这母女,也脱不开二人之间的骨肉血脉联系。他知道茵茵误会了自己和合欢是父子,怨恨自对她们母女不关心。 茵茵回头,脸上依旧挂着笑,目中却有水光闪现:“爹,这是女儿最后叫您一声爹了。寻仙求道之人,尘缘断绝。以后,你便是你,我便是我。再不是父女骨肉。小女就此别过。”说完当真扬长而去。 这话曾是郑客和自己的妻女所说过的,如今茵茵又还给了他。他能说什么?只能紧走几步,站在客栈门口,眼看着女儿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须弥深处。 “啪啪啪……”风四季懒懒的拍着笋尖儿似得双手:“有志气。倘若我玄门还在,我一定亲自收这个女孩儿为徒。” 杜若扫了他一眼,转身回去了。 风四季自讨个没趣,却还不依不饶:“杜若,我说的是认真的。你舍不得也没用,人家姑娘自己都说了,寻仙求道之人,尘缘断绝。已经不认你做父亲了。” 杜若向子虚道:“我能不能把风四季脑袋拔下来?他实在太吵了。” 子虚摇头:“不能,他现在有血有肉,不是以前那个化外之身。” 杜若道:“那我去客房,省得听他呱噪。”说完向楼梯方向走出。玄荆伸手拦住他:“房钱。” 杜若看向子虚,子虚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阻止玄荆。杜若本就阴沉的脸色更加难看,一把将玄荆的手臂挥开:“没有。我从不知道,住自己家里还要掏钱的。”说完,又狠狠瞪了子虚一眼。 子虚把目光转向别处,佯作不见。很多时候,玄荆更像这里的主人,而她只是一个闲淡之人。日日在门前坐着,看看日升日落,月暗月明。 平日里玄荆连子虚都不怕,更不会怕杜若。将身一晃,拦在杜若面前,说道:“阿虚没交待,我也不认识你。自然得交钱。” 杜若咬牙道:“好。”抬手把手中的宝剑扔了过去:“这个总够了吧。”这把宝剑,乃是上古神器。区区房钱自然绰绰有余。玄荆就像个市侩的掌柜,接了宝剑向杜若做个手势:“您请便。” 杜若甩袖上楼去了。 玄荆满意的看了看手中的宝剑,向后院儿叫道:“玄清,你来一下。” 玄清老道听见呼唤,走了出来。玄荆把宝剑向他怀里一扔:“你的。” 玄清老道拿着失而复得的宝剑,差点热泪盈眶。连连向玄荆道谢。玄荆大手一挥:“都是自家人,不用那么客气。” 玄清四处看了看,不见茵茵,问道:“茵茵姑娘呢?她说来找上神,问问饭食怎么安排,怎么不见人影了呢?” 玄荆道:“莫问。”但是,想到狐三娘走了,她那一手烹饪的绝活儿,以后再也品尝不到,心里未免还是有点儿小失落。向子虚道:“阿虚,以后谁来做饭?” 99、不公 子虚看向合欢。合欢向后一跳:“我可不会。” 子虚两手一摊:“那就只有顺其自然了。”她是不需要吃东西,可也没有这样顺其自然的。别人且不说,钱美娘和云红衣哪个不吃饭能活? 最后,商量来,商量去。做饭的差事就落到了玄清头上。不是他厨艺好,而是他修为最低。谁也惹不起。至于那饭菜做的,反正玄荆和合欢一口不吃。独孤幽尝了一口,立马也说自己是鬼来着,就不浪费粮食了。 幸好有个明觉,他虽然成了行尸,可饭量依旧。那肚皮就跟无底洞似得,好像多少东西都填不满。 “子虚姑娘,我们夫人有请。” 茵茵只身出走,并没有带走这个贴身的婢女。子虚点点头,跟随她上楼。 茵茵走了的这几天,钱美娘明显比以往憔悴了很多。头发都灰白了。她请子虚坐下。说道:“我知道姑娘不凡,有意闻讯,还望姑娘直言相告。” 子虚点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钱美娘道:“我方才小憩,梦见我的女儿头也不回的向前走,我拼命的叫她。谁知她回过头来,却问我是谁。是不是,我女儿她……遭遇了什么不测?” 子虚心念斗转间,神识已经扫遍须弥之虚的角角落落。面色不由凝重起来:“茵茵又离魂了。” “离魂?又?”不得不说,钱美娘是个坚韧的妇人,乍然听到女儿出了状况,虽然焦急,可并没有慌乱。 子虚点头:“茵茵小时候痴傻,是因为她的魂魄不全。当年,你带着她经过这里的时候,她另外的魂魄已经在我这里盘桓很久了。” 钱美娘问道:“那可还有救?” 子虚摇头:“我也不知。她要是愿意回来,自然有救,就怕她不愿意回来,谁也没有办法。” 钱美娘颓然道:“那她如何才肯回来?” 子虚还是摇头:“不知道。” 钱美娘有些发急:“阿虚姑娘,求求您了,救救我女儿吧。” 子虚道:“我真的无能为力。” 出了钱美娘的房间,子虚犹豫了片刻,转向杜若所在的房间。杜若的房间只有一张青色的毯子,桌椅床凳,一概全无。他盘膝坐在毯子上,却大睁着双眼在发呆。子虚走进来,他连眼皮也没眨一下。 子虚坐到他对面:“茵茵出了点儿事。” 杜若眼珠动了动。 “她又离魂了。” 杜若这次闭上了眼睛:“我该怎么办?” 子虚摇头。她知过去,不知未来。知法典,不通人情。尚不能体会杜若如今的心境,如何给他建议? 一瞬间,杜若平直的肩膀耸了下去,仿佛十分疲惫:“我知道了。” 子虚来,也就是把这件事告诉他。现在话带到,也没什么理由逗留。起身出门。 宇清平站在栏杆边,似乎是在看客栈前的风景。子虚走过去,和他站在一起,问道:“红衣怎么样?”宇清平一直在照顾云红衣,就连饿鬼乱入,他都没有露面。 宇清平不答反问:“如果红衣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会怎样?” 子虚面色一僵:“能怎样呢?” 人人追逐长生大道,却不知长生背后的无奈。不死不灭,未必不是一种折磨。红衣要是不幸夭折,子虚除了痛不欲生,还能怎样?她连自杀这种世上最懦弱的逃避办法都没有。寂灭之水麻痹得了一时,麻痹不了永远。隐藏起来的痛,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爆发。后果,她不敢想。 宇清平轻轻一笑,犹如暖玉生花。望着子虚道:“你能不能许我一世同修?那怕是个梦。” 子虚垂了头,她从不轻许与人。 “阿虚。”宇清平抬手,想要大灾子虚的肩膀上,子虚转身,不着痕迹的避开。 宇清平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许久自嘲一笑,比哭还难看:“我明白了。”说完纵身翻出了栏杆,落在低矮一些的屋脊上。 “你去哪儿?”子虚下意识问道。 宇清平回头一笑:“我去救茵茵。” “为什么?” 茵茵对于宇清平来说,形同路人。要去救也应该是杜若去,宇清平凑什么热闹? 宇清平低头,藏好眼底的落寂,再抬头还是温润如玉的笑颜:“你可能忘了,我和杜若自来就是最好的朋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他如今左右为难,身为他的朋友,我理当两肋插刀。” 子虚望着他,似乎要望进他的心里去。宇清平有些心虚的再次低了头:“我走了。告诉杜若,我一定会把茵茵救回来。” “等等。”子虚右手探进左袖,掏了一会儿,掏出一支手指长短的碧玉短笛,抬手扔了过去:“如果你迷了路,就吹这个。我听见了,就知道了。” 宇清平把短笛攥在手里:“我知道了。”转身一个纵跃,倏然往须弥之虚深处去了。 “啧啧啧。”风四季阴阳怪气:“果然这神和人都是一个德行,自私的很。” 子虚望了他一眼:“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风四季道:“除非你把我舌头拔了,要不然想都别想。这里除了我,谁还知道以前那些事呢。我若不说,宇清平要是回不来,岂不冤死?” 子虚无心和他斗嘴,转身要走。 风四季叫道:“你心虚了么?宇清平是为了成全你和杜若,才去救那女孩儿的。你心里其实比谁也清楚。你不想让你的情郎为难,就可以罔顾宇清平吗?就算你不喜欢他,可看在他傻啦吧唧的追随你那么久的份上,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子虚大怒:“我让你闭嘴。” “偏不。”风四季挑衅的望着栏杆后的子虚:“这对宇清平不公。” “你以为宇清平是你吗?他不会有事的。” “他不会死,但不代表不会有事。你是须弥之主,难道不知道须弥之虚最厉害之处,不是和天斗、地斗,而是和自己斗吗?宇清平一心恋你,心魔深重。这一去,十有八九迷失在自己的幻境之中,再也出不来。你和杜若没了他在一旁搅局,正好心无旁骛的比翼双飞。别打量人人都是傻子。你瞒得了谁也瞒不过我。” 子虚脸色铁青,但她本就不是善于口舌之人。风四季的语言又犀利。他不说的时候,子虚还能不让自己去想,佯作什么也不知道。如今风四季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正是那么回事,更加无法反驳。 100、渴望 “不公,不公……”风四季举着两手,露着藕段儿似得两只手臂,在绒花树下叫嚣着转圈奔走。子虚难得心中有愧,惶惶不得安宁。她逃也似的回了自己房间,将风四季的声音挡在外面。 看着襁褓中云红衣的睡颜,她才暂时将心中的烦躁抛开。 风四季犹自在客栈外叫嚣不止。杜若开门走了出来,望向他道:“你道子虚不公,可知这三界内外,受到不公最多的正是她。” 风四季道:“子虚生而永恒,掌管天道,多少人趋之若鹜。谁敢让她受到不公正?” 杜若道:“既如此,你为何甘为地仙,永不飞升?” 风四季一时语塞,呐呐道:“我自由散漫惯了,不愿意受天规戒律的束缚。” 杜若冷笑:“你不愿意受束缚,那子虚呢?她一个人守着冰冷空旷的神殿之时,你可曾想到她的心境?你不愿意受束缚可以逍遥众生界,她要是不愿意受那寂寥,可不可以离开神殿?离开这须弥之虚?” 风四季反问:“那是因为,她心里只有你和红衣妹子,拒人于千里之外。倘若子虚放开胸怀,再大的神殿也不会空旷,更不会寂寥。” “哼。”杜若冷笑:“你只知道无情苦,却不知道有情更苦。试问,你最在意的人犯了戒律,你是那执掌戒律之人。你会怎样?” 风四季这下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杜若接着道:“风四季,你是最没有资格在这里叫嚣的一个人。宇清平喜欢子虚,发自内心,不计代价。你呢?你纠缠于她难道不是因为她是高高在上的子虚上神,你想要征服她,折辱她,来报复自幼对你不公的那些人?” “你胡说。”风四季声音很大,但明显底气不足。 杜若道:“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我的事,我自有分寸,也用不着你一个后进之人多嘴多舌。” “你……你……”风四季要指着高出的杜若,气急败坏却说不出话来。 杜若甩袖欲走,忽然又停住,回头道:“风四季,你其实连栎川都不如。”顿了顿,自喃道:“其实我也不如。” 风四季闻言,渐渐平静下来。许久点了点头:“是。栎川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责任,自己抗。不让阿虚为难。你我确实不如他多矣。” 杜若向风四季拱拱手:“方才的话多有得罪,还望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这一去,归期不定。这里如有万一,还望你援手。” 风四季自嘲一笑:“你说的原也没错。我接近子虚原本就是像你说的那样,想要征服她,然后折辱她。让三界内外全都匍匐在我的脚下。” 杜若道:“真要那样,我会先杀了你。”声音很平淡,就像说今天天气真好。 风四季也向杜若拱手还礼:“我相信。”两人相视一笑。杜若转身而去。 客栈的走廊在杜若的脚下忽然延伸开来,好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杜若苦笑:“看来自己的本心还没有做出决绝的地步。” 他停住脚步,望向身边的一扇门。这扇门,杜若已经走过了好几次,可每一次都会出现在下一扇门后。他知道,这是心魔作祟。如若不除,他永远走不完这条走廊。 他几次抬手,想要敲响门扉,却都没有勇气。不知不觉已经在门外站到了月上中天。 “吱呀……”一声轻响,门扉竟然从里面打开。门里的人和门外的人四目相对,各自愣住。许久钱美娘向旁边让了让:“老爷,请进。” 杜若轻咳了一声,用以掩饰心头的紧张和尴尬。两人彼此束手束脚的好像初次见面的小夫妻。 “坐。”钱美娘给杜若搬了张凳子,又给他倒茶。 “别……别忙了。”杜若坐下,让钱美娘不要管自己了。 钱美娘依旧给他倒了茶,放到手边。两人各自坐在一边儿,许久谁都没有说话。 终于,杜若站起身道:“我走了,去接茵茵回来。” 钱美娘点头,看得出她在强自隐忍,可终是忍不住,泪水滚滚而落。 杜若拿了手巾递给她:“这么多年,是我对不住你们娘儿俩。等我把茵茵接回来后,给你们找个安宁之处,你们把我忘了,好好的过日子去。” 钱美娘哭道:“你说的轻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杜若轻叹一声,却是无言。 钱美娘道:“想当年,是我去赖着你,还是你来赖着我?早知你薄情寡义,我宁可一生孤独,也不会跟了你。你已经伤我一次二次,如今还要伤我第三次么?你教我怎么忘记?除非我死了吧。” “你我尘缘已了,何不各自放手?” “呵……”钱美娘带着泪惨笑:“你们男人,得到了,厌烦了,想要抛弃了,就说‘尘缘已了’。我呸,分明是不要脸,无耻之极。” 这话原也没错。奈何如今的杜若,已非当时的郑客。钱美娘的哭骂,在他心里连一点儿愧疚都难以引起。可见这世间,人要是变了心,也就无心可言了。 杜若走出钱美娘的房门,回头看了看。钱美娘兀自坐在椅子里落泪,却并没有再看他一眼。不知为何,到了这时,杜若心里反而不是滋味起来。就好像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忽然失去了。 再次走在走廊上,几步就到了尽头。 他出了客栈,头也不回想着须弥之虚深处而去。父女天性,骨血相连。他想要找到茵茵远比宇清平来的容易的多。 进入须弥之虚深处,你若心无旁骛,天地一片空明。你若心思翻涌,山重又复山重。 杜若翻过一座又一座高耸的山峦,看着远方绵延的山头,心知自己走进了幻境。一旦进入幻境,只有两条路可以出来。一条就是有人接引。另一条就是看破心魔,幻境立消。 杜若此刻,头脑清明,心底却升起一股渴望。他想去看看自己的心魔到底是什么。这种渴望一起,立刻就变成汹涌的欲望,无法克制。杜若打起精神,向着远处的山峦走去。 101、无耻 也不知到底翻过了几重山,趟过了几条河。眼前豁然开朗。山坳间的平地上出现了一个村庄。一个头发花白,收拾的干净利索的老太太正在村口翘首以盼,看见杜若,喜悦之情顿时溢于言表,叫道:“客儿,你可算回来了。” 杜若想也没想就向那老太太跑去,‘扑通’跪倒在老太太面前,叫道:“娘。” “快起来,快起来。”老太太拉着他,他顺势站了起来。扶着老太太的臂膀,问道:“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站着,阿虚呢?她怎么也不让美娘来陪着你?” 老太太笑道:“阿虚身子笨重,离不开人。我让美娘在家里照顾她。我身体又好,也不是干什么了不得的活计。不用她们也是一样。” 杜若到了这时,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可是心思早已飞到家里的娇妻美妾身上,哪里还有心思思量别的。扶着老母亲一路往村里去。路上有村民看见他,纷纷打招呼:“恒生回来了?”又说:“举人老爷回来了。” 郑客笑道:“可不敢这么说,考不考得上,还不知道呢。” 村人们就纷纷笑着恭维:“恒生要是考不上,那天下可就没有举人老爷这个官职了。” 郑客也知道,以自己的才学,是必中的。心里未免也有些小得意。 远远的看见自家青砖大瓦的院子外,一个年轻美貌的妇人,正抱着个簸箕在簸豆子。郑客叫道:“没眼力见儿的,不见母亲回来了吗?” 那妇人抬头,正是年轻时的钱美娘。看见郑客,急忙放下簸箕,迎上前来,喜道:“官人回来了?” 郑客看见钱美娘,心里也是高兴,却依旧板了脸道:“还不快把母亲扶进去。看有个什么闪失,我剥了你的皮。” 钱美娘也不在意,笑道:“是。”伸手去扶住老太太。老太太笑道:“你可别光听你男人的,看把他惯成什么样子了?我自己能走。”话虽如此,却还是由着钱美娘扶着,进院子去了。 郑客去拿了钱美娘随手放在外面的簸箕,这才进了家门。却见正房门口,钱美娘一脸狭促的看着他,并且伸指在自己脸颊上刮了刮,比个羞羞脸的样子。 郑客用嘴型说个:“去。”眼里却全是笑意。 他把簸箕放好,走到院子里的水井边,打了水洗干净手脸。也往上房去,径直往侧院儿里来了。 侧院儿静悄悄的,他掀开门帘看了看。没看见妻子的身影,试探着叫了一声:“阿虚……” 内室里传来含糊的应答声。郑客听到声音,心花儿都绽放了。紧走几步就进了内室。只见牙床上斜依着一个妇人。二十岁上下。面容普通,身材单薄。只肚子高高的隆起。此时半睁着惺忪的眼儿,神色还有些恍惚。可见刚刚睡着了的。 郑客走过去,语气中半含责怪,半含心疼:“你怎么这样就睡着了,也不怕难受。” 妇人张嘴打了个哈欠,动了动笨重的身子,眉头微微一簇:“哎呀,都怪你的破嘴,我现在腰也疼,腿也麻,半边身子都难受。” 郑客顿时紧张起来,将妇人半扶半抱到怀里,问道:“可还有别的不适?” 妇人摇头:“那到没有。” 郑客这才松了一口气:“你就吓唬我吧。”一边帮妇人揉捏麻木的腿和腰背。 妇人忽然不轻不重拍了一下他的手:“不老实。” 郑客凑在妻子耳边低语:“要是老实,你肚子里的宝贝哪里来?” 妇人佯怒,推他:“你走,你走,省得带坏孩子。” 郑客急忙认错:“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妇人转身望着他,一本正经道:“你要是忍的辛苦,那屋不是现成的有人儿。难道还要人家来三请四请的请你不成?你没皮没脸惯了,人家可还是要脸面的。” 郑客道:“你不要拿话激我,我才不上当。你们女人的心眼儿就跟那针尖儿似得。嘴上说的好听,心里不知道怎么醋海翻波呢。” “呦呦呦。”妇人也不恼,笑道:“说的我跟个妒妇似得。也不知当初是谁撩拨了人家,又来我们家死皮烂脸的向我爹求亲?我听说啊,有人可是很会哄骗小姑娘的。一会儿给人家送朵花儿,一会儿给人家送个耳环什么的。哄骗的人家小姑娘晕头转向。村南高粱地里,压倒了一片好高粱。” 郑客听见妻子揭自己老底儿,脸色顿时红了:“你还说,还不是你跑的太快,让我只看见一个后影儿,害我认错了人。白费了许多功夫。” “呸。”妇人轻啐了一口:“说的一嘴冠冕堂皇好理由,打量我不知道呢?你们男人就是这副德行。骗到手里吃干抹净,就丢到脑后去了。什么山盟海誓,全都喂狗了。分明是不要脸,无耻之极。” 郑客听到‘不要脸,无耻之极’这两句,脑袋里忽然轰得一下,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出。但是,娇妻在侧,他强自把满腔烦乱压了下去,向妻子陪笑道:“阿虚,莫要生气。仔细气坏了身子。”又赌咒发誓:“我心里只有你,若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 妇人白了他一样:“可别这样说,老天爷灵验着呢。你这是怕老天爷不来劈我呢。” 吓得郑客急忙去捂妻子的嘴:“可不敢乱说。你要有个闪失,我可怎么活?” 妇人道:“那心中只有我的话就不能再说。你出门快两个月了,好不容易回来。我身子又笨,伺候不了你。你就听我的,今晚去美娘那里吧。” 郑客面上不愿意:“那怎么行?”心里却有些意动。男子本就不用一把持,尝过情爱滋味的男子更加难以把持。 妇人不再说话。 郑客见状,急忙道:“依你就是。只有一样,我的人虽不在你身边,心却是要在的。你不能再有异议。” 妇人点了点头。 到了夜里,郑客陪着妻子,直到她睡着了。这才只穿着中衣出了偏院儿正屋的门。去到一侧的厢房里去。 钱美娘已经钻进被窝里,看样子像是睡着了。可微微颤抖的睫毛和屋里留着的灯出卖了她。郑客走过去,向里挤了挤。 钱美娘咛嘤一声:“你干什么?”她的容貌娇美,远胜正房里的妻子。郑客久旱之人,如何抵挡得了这样的诱惑。当即扑了过去。早将什么心在妻子那里,忘了个干干净净。 几天后,朝廷放榜。郑客如愿考中了举人。数日后,妻子产下一子。上有高堂,下有幼子。家中又不缺吃穿用度。郑客也不打算再进一步,准备就此在家,奉养老母,养育儿子。和妻子相携相老。 时光易过,转眼到了第二年。妻子再次有孕。白日里,郑客陪伴妻子老母,夜里等妻子睡熟后,仍旧到钱美娘屋里过夜。 不久,钱美娘也怀了身孕。双喜临门,高兴的郑客在村里摆了三天流水席。 妻和妾先后产下一儿一女。 隔年,又各自产下一女一儿。郑客看着膝下三儿两女,娇妻美妾,家庭和睦。日子过得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偶尔,他的心头都会升起一股莫名的烦乱,但他每次都强行压制下去。这样的日子,他永远也过不够。 客栈之中,子虚轻轻叹了一口气。杜若自己甘心沉沦,别人又能怎样呢? “姐姐,你怎么了?”已经四岁的云红衣,有些担忧的看着子虚。 子虚笑道:“没事。我就是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是谁?宇清平吗?” 宇清平自入须弥之虚深处后,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吹响过那支短笛。云红衣是不记得他的,但是,客栈外有个多嘴多舌的风四季,隔三差五的跟云红衣讲一讲宇清平。故而,云红衣经常会把这个名字挂在嘴上。 子虚懒得理风四季,他越想通过云红衣的嘴知道宇清平的状况,她就越不告诉他。 102、新鲜 云红衣喋喋的和子虚说话,偶尔问旁边的小和尚:“是不是啊,明觉哥哥?”她知道明觉不会回应,问完了又自己回答:“我想是的。”或者:“我也觉得不对。” 这个时候,要是没有客人需要招呼,或者客人不多。玄荆和合欢就会在一旁听小姑娘的自言自语,自娱自乐。听到意外之处,都会露出会心一笑。 小孩子嘛,你永远不知道她下一句会说出什么。 因为须弥之虚开了界障,各界生灵要去往须弥深处,大多经过这里。客栈里的生意很是兴隆。独孤幽的说书摊也有了几分意思。不过,他好像不怎么喜欢小孩子。往往别人笑的时候,他在角落里凝眉不展。 这座客栈和客栈里的人,因为一个小孩子,而忽然变得无比生动鲜活起来。这大概也只有小孩子才有这样的本领。 一个人踏风而来,转瞬来到客栈门口。正在说话的云红衣立刻就被他吸引去了目光,学着合欢的样子,问道:“客官住店还是打尖儿?” 那人听了,呵呵一笑:“我即不住店,也不打尖儿。” 云红衣歪着头,第一次遇上这样的难题。不知道该接着怎么说。门外榕树下的风四季笑道:“傻丫头,这是你爹。他自然是回家。” “爹?”云红衣的小脑袋瓜子显然有些不够用。爹是个什么玩意儿,能吃吗?所以说,小孩子跟谁在一起多,就会越长越像谁。云红衣自幼和明觉待在一起的时间多,小小年纪,已经是个吃货。 宇清平转头望向风四季,显然对于他这话也是十分意外,说道:“风四季,你什么时候能改改胡说八道的毛病?” 风四季盘膝坐在树下,侧着头半扬着浓密的睫毛:“救命之恩,犹如重生父母。我说错了吗?” 宇清平知道他这人歪理一套一套的,本来还有些近乡情怯之意,此刻早已烟消云散。抬脚进了客栈,提声道:“我回来了。” 玄荆在柜台后,懒懒的瞟了他一眼。独孤幽转头看了看,也没有作声。倒是合欢走了过来:“你回来的正好,柴火不多了,快去弄些来。” 宇清平一张玉面,一点儿点儿铁青,一步跨到子虚面前:“阿虚,你太过分了。我好不容易回来,你竟然让他们这样对我?” 子虚笑道:“可不关我的事。自你进来,可曾见我说过一句话?” 宇清平气结。云红衣拉着他的衣襟,软嫩的童音十分好听:“不要生气了。红衣对你好。可是……”她仰着头:“你是不是我爹呢?爹是什么呢?” 宇清平有些舒缓不过胸口的闷气,脸色并不好看,语气也不怎好:“不是。” 云红衣并不怕他,接着问道:“那你是谁呢?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宇清平指了指子虚:“她从来没有提起过我吗?” 云红衣摇摇头:“我不知道啊。”这倒是真话。刚刚俩人还说起宇清平呢,关键是小姑娘人对不上号啊。 宇清平好不容易平缓了语气,说道:“我叫宇清平。” “哦……”云红衣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宇清平。风四季和我说过你,我记得。”一脸快夸我吧的表情。可惜,小姑娘要失望,宇清平是个傲娇兽,夸人的话是很吝啬的。 他见厅堂中没人理会自己,径直上楼回房间去了。 子虚跟着站起身,向云红衣道:“你陪明觉哥哥玩儿一会儿,姐姐去去就回。” 云红衣懂事的点头:“姐姐去吧。我会把明觉哥哥照顾的很好的。” 往常明觉也不是时时刻刻黏在子虚身边。他只要知道子虚并没有走远,就会很安静的待在一边。但是,今天不知道他那根筋搭错了,就是不肯留下。 子虚无奈,只能拖着他上楼。 宇清平听见子虚推门进来的声音,赌气的把脑袋蒙进被子里。 子虚也不强求他露出头来,问道:“你回来了,怎么不见茵茵?” “不知道。”宇清平翻个身,索性用后背对着子虚。 子虚见状,只好准备出去。宇清平察觉到她的意向,翻身坐起:“你还真的问也不问就走啊?” 子虚道:“我问了,你不肯说啊。” 宇清平道:“你心里就光有别人,就不知道问问我这一去经历的什么?” 子虚笑道:“你就在我面前,还用问吗?” 宇清平语塞。子虚有透彻过去的本领。任何生灵站在她面前,从前的经历就跟一张透明的纸一般。她确实不用在多问。可宇清平心里就是不高兴。 他把脚上的靴子胡乱蹬掉,盘膝坐好:“茵茵很快就会回来了。那丫头不知道哪里来的造化。只剩半个魂魄,还能捡到宝贝。如今也算半个修士。离魂的魂魄也已经回归了本体。好的不能再好了。” “茵茵捡的,可是《光明宝鉴》?” “你怎知道?”宇清平一语问出,立时恍然:“这里是你的地盘,你自然清楚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来问我呢?” 子虚有几分不好意思,道:“我只是想来拿回我的笛子。” “什么笛子?”宇清平装傻,明显就是死不认账的表情:“我没见过。” 子虚道:“你拿着也没用,还是还给我吧。它有它自己的主人。” 宇清平坚决不给。最后,两人折中,子虚拿个别的东西来换。只是,子虚还没想好用什么换,笛子暂时压在宇清平这里。 子虚见暂时要不回笛子,正要离开。却见小和尚双目轻阖,跟睡着了似得。子虚拽了拽,小和尚站在地上,脚跟生了根一般,竟然纹丝不动。子虚哑然,小和尚竟然是入定了。一个靠执念支持灵魂的行尸,竟然入定了。这可真是新鲜的很。 子虚看向宇清平:“要不你换个房间?” 103、光明三宝 宇清平看了小和尚一眼:“算了,就这儿吧。我们俩还能做个伴儿。” 子虚出了宇清平的房间,还没走到楼梯口,就听厅堂里一片欢呼:“茵茵,你回来了。”那气氛,跟宇清平回来时简直云泥之别。也难怪宇清平气闷。 茵茵跟每个人打了一遍招呼,蹬蹬蹬跑上楼来。看见子虚,笑着叫道:“阿虚姐姐,我回来了。” 子虚笑道:“回来就好。” 茵茵向子虚摆摆手:“回头见,我去看我娘。”一边说,一边推开旁边的一扇门,走了进去。 子虚摇了摇头:“这姑娘。”下楼去,径直到了客栈外的绒花树下。 风四季没好气到:“你来我这里干什么?” 子虚在树冠边缘,当初寂灭之水留下的小溪流边坐下:“茵茵得了《光明宝鉴》。” 这没头没脑一句话,把风四季说个糊涂:“关我什么事?” “你吞了光明宝珠。”子虚提醒。 风四季眼睫一抬:“你什么意思?要我吐出来给那丫头吗?” 子虚道:“光明宝珠是远古上神,玄天帝姬的本命宝珠。玄天帝姬修到不灭金身之后,归入我须弥之虚。千万年之后,无欲无求。形神和我须弥之虚化为一体。留下三样宝物。其一,光明宝珠。其二,《光明宝鉴》。其三,光明盾。这三宝出世,可涤荡天地间一切邪恶戾瘴。到了那时,玉宇澄清,三界太平。 如今三宝已显其二,你不想去找一找那第三样吗?” 风四季道:“你是须弥之主,想要这里的东西,还不是探囊取物一般。怎么不自己去找?” 子虚平静道:“除了律法之外,我纵有心,也是无力。” 风四季假惺惺轻叹一声:“想不到高高在上,铁面无私的子虚上神,也有无可奈何之事。” 子虚道:“大道尚且不全,何奇之有?” 风四季故作姿态:“可惜,我却不想去呢。三界就算乌云盖顶,又关我何事?” 子虚默默坐了一会儿。风四季不去,她也没有办法。 “阿虚姐姐。”云红衣傍在子虚身边:“我去怎样?” 子虚笑着把她抱进怀里:“你还小,等长大了再说吧。” 云红衣点了点头,有几分失望,但旋即就把那一丝失望忘到了脑后。拿着一个彩线刺绣的荷包问子虚:“姐姐,你看这个荷包好不好看?” 子虚拿在手中,装作认真观看的样子,点头道:“好看。” 云红衣高兴道:“是美娘婆婆给我的呢。美娘婆婆还说,要是我喜欢,可以教我做来玩儿。姐姐,我去学好不好?” 子虚宠溺的点头:“好。” 云红衣长这么大,还真是多亏了钱美娘。别的不说,玄清老道做的饭菜,除了小和尚,连他自己都嫌弃。其余人的水平比他强不了多少。云红衣的吃饭就成了大问题。还是钱美娘看不过,主动肩负起了照料这个小姑娘的担子,所以,云红衣除了和子虚亲,就是和钱美娘最亲。 茵茵回来后,她自然而然的也就和茵茵亲近。 茵茵得了《光明宝鉴》,虽然在须弥之虚深处就开始修习,但她天赋有限,进步并不很快。人都有贪心,难免得陇望蜀。茵茵日夜苦修,但她天赋既不高,这客栈又能自动压制人的修为。修为比在须弥之虚深处时,还要止步不前。 这一日,正有些泄气。忽听云红衣和母亲说道:“婆婆,我告诉你一件事。等我长大了,要去寻‘光明盾’来。保护婆婆和姐姐。” 茵茵顿时心动,问道:“光明盾是什么?” 云红衣歪着头想了半天,奈何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并不能说得清楚:“反正就是很厉害了。我听阿虚姐姐说的。阿虚姐姐问风四季要不要去找,风四季不去。我就看阿虚姐姐不是很高兴。就答应阿虚姐姐,长大了我去寻了。” 茵茵道:“那你都不知道光明盾在什么地方,怎么去寻?” 云红衣一听:“对啊。” 茵茵笑道:“不如,你去问问阿虚姐姐,看她知不知道光明盾在哪里?” 云红衣天真纯善,哪里知道大人的心思。当下道:“好。”就去找子虚了。 钱美娘却是多少知道女儿的心思,有几分责备道:“女儿,你怎么能这样呢?红衣还只是个孩子。” 茵茵笑道:“我就是闲的没事逗她玩,又没做什么。” 钱美娘叹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打光明盾的主意。修行,修行。把什么都修掉了,真不知道,这样的修行有什么好?” 茵茵笑道:“娘,你又多心。我不过是想多学一些本领,好保护你。先前你不是还想让阿虚姐姐收我为徒吗?怎么我现在自己入道了,你反而不高兴起来?” 钱美娘道:“在我看来,道和道是不一样的呢。子虚姑娘有情有义,侠骨仁心。你要是跟着她学,我自然是放心的。但你爹修的那道,就不学也罢。” 茵茵听到钱美娘提起父亲,脸上的笑凝固了:“他三番两次伤你,你还是忘不掉。” 钱美娘叹道:“已经是陌路之人,忘不忘的,有什么关系。” 隐隐趴在母亲怀里,不再言语。 忘不忘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在须弥之虚的时候。她一度陷入自己的幻境之中,不能自拔。因此而离魂。 幻境中,自己爱上了自己亲生的父亲。因此而痛不欲生,选择了自杀。她的残魂因此而离体。那一刻,许多陌生又熟悉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 她记起了自己曾经来过须弥之虚的。在那个无名的客栈中,有一个叫做杜若的男子。两人两情相悦。曾经私定终身。那个男子,和自己的父亲长得一模一样。 以至于让她觉得,那本就是一同一个人。 幻境中,她每天围绕在那人身边。虽然并不能真正触及到他。但她佯装能拥抱他,能亲吻他。因为自己只是一缕残魂,不用受世俗道德的束缚,可以肆无忌惮的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 要不是宇清平救了她的真身。要不是她痴傻的真身捡到了《光明宝鉴》,将她那离体的残魂吸回了本体。她情愿一直那样驻留在那人身边,直到烟消云散。 但现在,她回来了。还是那人的女儿。除了修真,断绝尘缘一条路,她不知道如何让自己的心,心安理得的去喜欢自己今生的父亲。但她又舍不下自己的母亲。 母亲已经备受伤害,她作为女儿,无论如何不能再踏上一脚。她忽然能理解,为什么子虚明明有东西所有过去的能力,却总是喜欢喝寂灭之水,让自己忘记。 原来忘记才是一件幸福的事。倘若自己不曾在幻境中觉醒了前世的记忆。就只是个爱父亲的女儿,虽然那爱有些极端,但永远不会超越道德的底线。因为,她只是从一个女儿的角度去爱一个父亲。爱的越多,对于父亲对自己的忽视,恨得越多。 爱得理所当然,恨得理直气壮。 可觉醒前世记忆之后呢? 104、跟你说不着 不能爱,也不能恨。偏偏她还忘不了。无边的罪恶感,折磨的她几欲崩溃。 “娘。”茵茵伸出双臂,环抱着母亲:“让我去找吧。我想变得强大。就像阿虚那样。” 钱美娘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脊背,没有说什么。无论女儿还是丈夫,他们都是独立的人。他们自己决定的事,别人真的无从干扰。 今夜无风,星空璀璨。 子虚也不知道自己多长时间没有这样静静的看着夜色了。好像是从红衣来了之后。 合欢陪她坐在一边,玄荆在另一边。桌子上摆着一只碧玉色的浅碟。碟子里盛着瓜子。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磕着。谁都没说话。 茵茵背着简单的行囊走下来,看见门口的三人,不由愣了一愣。她本来想趁着人们都去睡觉了,悄悄的离去的。 玄荆看见她,招手道:“过来尝尝我的独家香瓜子。”这瓜子真是玄荆的。一个冷峻的男子,曾经的妖王竟然没事喜欢嗑瓜子。换了别处,一定惊掉人眼珠子。在这里,却显得无比自然。 茵茵站在楼梯口,下意识的攥紧包袱上的结。觉得这三人这个时候坐在门口,就是为了阻止自己去寻宝。她默默估算着,最后沮丧的发现,自己根本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对手,想要硬闯过去显然不可能。 子虚回头看了她一眼:“真的不来尝尝吗?” 茵茵摇头。 子虚叹道:“不来就算了。难得玄荆大方一回,肯和人分享。”说着又转回头,嗑自己的瓜子。好像根本没发现茵茵的意图似得。 茵茵鼓足了勇气,道:“我要出门几天。” “喔。”答话的是合欢,他嘴唇上还粘着一片瓜子皮,使人忍不住想要帮他擦掉。 茵茵转过眼,不敢过多的看这个和自己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跟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低声道:“我走了。麻烦你们照顾一下我娘。” 合欢道:“放心。我们的服务一向很周到。” 茵茵快步走出客栈,一口气走出好远。好像生怕客栈门口那三人突然反悔放自己出门似得。但当她走出好远,终于忍不住回头的时候,发现那三人并没有来追赶自己时,心头竟然升起一丝莫名的失落。就像曾经,自己和母亲经常被父亲忽视时的感觉一般。 “就这样走了呢。”玄荆感叹:“真是没良心。” 合欢道:“人家娘都没拦着,你感叹个什么劲儿?” 玄荆道:“你懂什么?” 合欢反问:“你又懂什么?” 玄荆看了他一眼:“跟你说不着。” “谁稀罕?”合欢说着狠狠抓了一大把瓜子放到自己面前。玄荆吃瓜子用牙齿直接嗑。别看他现出本相时威风凛凛,嗑起瓜子来,可是毫不含糊。 合欢吃瓜子不用牙齿嗑,而是和子虚一样,用手指剥。子虚是剥一颗吃一颗,他剥一大堆,然后再吃。 风四季坐在绒花树下,遥遥看着恣意的三人。终于忍不住道:“你们就不知道给我一些吗?自己吃独食,也不怕天打雷劈。” 玄荆指了指桌子旁边空闲的凳子:“你可以过来,咱们一起吃。我这里多的是。” 门口探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脑袋,嘶嘎的声音道:“神君,赏小的两个呗?” 玄荆笑道:“你倒是会找时机。”从盘子里捏了几颗,扔了过去。鬼姥伸手接住:“小的也不白沾神君的便宜。有个小子来了,快到这边了。” 玄荆笑道:“这里一天来来往往的小子多了……”话音未落忽然腾身站了起来。还没等合欢明白怎么回事,玄荆已经纵身跳出了客栈门。肋下双翼哗啦一声展开。 玄荆的翅膀,平常都是收起来的。除非遇到劲敌才会展开。 合欢伸长脖子,向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玄荆如此紧张。但见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正向这边走来。看见玄荆,远远站住了脚步。 两人就那么相持而立,谁也不说话。 合欢问道:“那人是谁?” 子虚道:“青龙。” 却听玄荆问道:“青龙,怎不见我徒儿和你一起来?”这是明知故问,陆红果当日是死在玄荆面前的。 青龙道:“我们早就分开了。”声音中丝毫没有不安,或者愧疚感。 “分开了?”玄荆一向没什么耐心,今日一见青龙,翅膀都出来了。显然心里盛怒到了极点难为他还能压着性子和青龙说话。 青龙点了点。 “为什么分开的?我徒儿去哪儿了?” 青龙欲言又止:“不说也罢。” 玄荆怒极反笑:“你要是说不清楚,今日恐怕没那么好过。” 青龙沉默了半响,道:“她另结新欢,弃我而去了。” “放屁。”玄荆再也忍不住,一拳打了过去。这一拳,用上了十成十的劲道,带起一阵罡风,刮得绒花树枝呼刺刺乱撞。别说打在人身上,就算是打在石头上,怕也立刻分崩离析。 青龙不敢怠慢,侧身躲闪。他也是以力见长。两人打起来,顿时山崩地裂,土石翻卷。 青龙哪里是玄荆的对手,勉强支撑三四招,被玄荆一拳击飞。魁梧的身躯犹如一片被狂风吹起的落叶,翻滚着跌往须弥深处。 玄荆想要追赶,但是受不归路的约束,根本无法离开这条路。眼看着青龙仓惶逃走。一肚子气恨无处发泄,几步走回客栈,一下子把桌子掀翻了。 桌上的盘子还有合欢剥好的一大堆瓜子仁尽数倾落在地。合欢大叫一声,想要挽回,已经晚了。只能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的剥的瓜子仁洒落了一地。气得大叫:“玄荆,看你干的好事。” 105、不好 玄荆伸手一招,碧玉盘收回袖中。用力把挡在面前的合欢推开,向后院儿去了。 合欢气得大叫:“玄荆,你太过分了。” 子虚把桌子扶起,蹲下身一颗颗捡地上的瓜子仁儿。 合欢一把将她捡起的打落:“你是这里的主人,竟然也不管管,还有心思捡这个。” 子虚索性往地上一坐:“我不捡这个还能干什么?和你一样气急败坏吗?只不过是几颗瓜子儿而已,你就生气成这样。要是你的徒儿被人拐走,还死了。你会气成什么样子?” 合欢愣住,向后院儿方向指了指,又向须弥之虚深处指了指,满脸疑问。 子虚点头:“玄荆的徒弟看上了青龙。谁知两人生了嫌隙,玄荆的徒弟死了。” 合欢问道:“玄荆的徒弟是男的还是女的?” 子虚道:“当然是女的。” “那长什么样儿?” 子虚不解:“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不要多想了。”合欢道:“我就是想知道,像玄荆那样的人,能收个什么样的人,收徒还收个女徒弟。那女徒弟该不会也五大三粗的吧。”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忍不住笑。 子虚皱眉望着他,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 合欢还要追问,却听风四季凉凉道:“你在找打吗?” 合欢不解。 风四季道:“要是你生个闺女,被人拐走,还死了。你还笑得出来吗?” 合欢一愣:“我没闺女。” 风四季道:“那你就赶紧生一个,然后送给人糟蹋,完了再杀死。省得你闲的没事,调笑别人。要是一个不够你高兴,你可以多生几个。” 合欢脸色一沉:“风四季,你怎么那么恶毒?” 风四季冷哼一声,不再理他。合欢那个郁闷,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所有人都不理自己了。尤其是风四季,竟然还诅咒自己的女儿。虽然合欢还没有女儿,可这也是不能容忍的。气得他一脚把子虚刚刚扶起的桌子又踢翻了。 却说青龙,身受重伤仓惶逃进须弥之虚。忽见前方一处洞天。走进去后,但见草木扶疏。景象之熟悉,似曾相识。 再往前一走,才发现这里根本不是表面看见的那么美好。灵泉干涸,异花仙草凋零。灵木横倒,洞府荒败。青龙心中十分的惋惜。但他现在身负重伤,急需寻个安全的所在养伤。仔细观察了四周,并没有发现猛兽的痕迹。决定就在此调息将养。 正在青龙调息的紧要关头,洞天外走来一个少女。圆脸明眸,身材舒张有致。 少女走入这处洞天,看见盘膝打坐的魁梧汉子。雪白的贝齿咬着下唇,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她盘膝坐在了青龙对面,从怀中掏出一面精致的青铜古镜。对着镜子照了照。镜子上显露出一行小字“合欢秘籍”。紧跟着是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字。那些字也就是一闪而逝。 少女收起铜镜,开始练功。不消片刻,雪白的面颊上渐渐笼罩出一层粉色。额头香汗淋漓。呼吸也急促起来。胸前随着她的呼吸加重,激烈起伏起来。 等到少女的肤色变的桃红一片,她忽然睁开了眼睛。眸中波光粼粼,勾魂摄魄。 少女迫不及待将入定中的青龙推翻在地,欺身而上…… 客栈中,子虚忽然转头看向玄荆。 玄荆心情不好:“看什么看?” 子虚道:“青龙死了。” 玄荆一愣,旋即恨声道:“死了的好。” 子虚垂了头,又抬起。复又垂下。 合欢道:“阿虚,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子虚点头,又摇头:“我也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正说着,一阵香风飘来。玄荆一下子打了个喷嚏:“这是什么味道?” 合欢却深深嗅了一口:“挺香的。” 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我回来了。”少女的身影闪了进来。 合欢笑道:“你这次回来的到快。” 茵茵笑道:“我想找光明盾,没找到就回来了呗。”说话间,走到合欢身边:“快给我倒杯水喝,渴死我了。”明明茶壶就在她手边,她却用一双盈盈若水的美目望着合欢。 合欢道:“好。”果真到了一杯茶递给她。 茵茵喝了,笑道:“谢谢你,欢哥哥。我这次出去,捡了个好东西回来。要不要一会儿来我房间看看?” 合欢闻言:“不如现在就拿出来,咱们大伙儿一起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好东西。” 茵茵故作神秘:“那可不行。人多了就没意思了。”说完笑着向子虚和玄荆打个招呼,上楼去了。 玄荆道:“阿虚,你有没有发现,茵茵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 子虚垂了头,仓惶别开眼睛:“没有。” 却听一声轻笑,宇清平缓步从楼上下来。若有所思的忘了子虚一眼,又望了合欢一眼。向子虚道:“我带红衣出去玩儿,你要不要去?” 子虚点头:“好。”却不等宇清平和红衣,自己先走了。 玄荆自言自语:“我怎么觉得阿虚今天也怪怪的呢?” 子虚一口气走出老远,只觉得脸上滚烫如火。宇清平带着云红衣,边走边玩。好一会儿才赶上她。 云红衣跑出附近的草地上摘野花。宇清平站在一边,看着云红衣,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可子虚莫名就觉得他在笑自己。不由问道:“你笑什么?” 宇清平望了她一眼:“没什么?” 子虚垂头,脸上不由又烧起来:“你想笑就笑吧。我确实看了不该看的。” 宇清平伸手攀上她的肩膀,子虚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这家伙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她扭动了一下肩膀,想挣脱宇清平的胳膊。宇清平却没有拿开的意思。很自然,和随意道:“让我猜猜你看到了什么,能让子虚上神这样欲言又止。” 子虚道:“你不用猜,我告诉你就是。我看到茵茵舍弃了《光明宝鉴》,去练《合欢秘籍》。采补了青龙。青龙本就身负重伤,死了。” 宇清平讶然:“青龙死了?那他的魂魄呢?” “在他自己幻化出的昆仑虚中,清理泉眼,重新打理花园、药圃。” 宇清平侧头:“你知道茵茵练了邪术,难道不替合欢担心?” 子虚摇头:“若无欲无求,再厉害的邪术也奈何他不得。若心存杂念,谁又能拦得住呢?” 宇清平笑道:“这样一说,我倒挺期待太阳快点儿落山。” “只是……”子虚道:“我为难,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将茵茵的现状告诉美娘。” 宇清平道:“看不出,你现在竟然会管起闲事来了。以前的你可是,人死在你面前,眼皮都不眨一下的。” 这时,红衣采了满抱的野花向二人走来。两人不再言及其他。一起给红衣编花环玩儿。 忽然子虚心头一颤,低呼一声:“不好。” 宇清平不解的看向她。 子虚道:“美娘出事了。” 106、甚是有理 起身就往回返。宇清平抱起红衣随后紧跟。合欢在收拾客人剩下的碗碟,独孤幽在一帮调新买的琴弦。玄荆低头在柜台后算账。子虚一阵风似的跑进来,几人皆是一阵意外。子虚很少这样着急过。 子虚顾不上和谁解释,几步就上了楼梯。 玄荆把算盘一推,就跟了上去。合欢看了看独孤幽,两人也先后跟了上去。 子虚上了楼,推开钱美娘的房门就闯了进去。只见茵茵愣怔在当地,呆呆的看着上方。那里的横梁上垂下一根丝绦。钱美娘的脖子就挂在丝绦下方。 而她的魂魄早不知了去向。 “这……”合欢有些不知所措。他是几人中阅历最浅薄的,钱美娘的自杀,对他来说实在太意外了。 最后跟来的宇清平,一见这情景,急忙捂住红衣的眼睛,抱着她往别的房间去了。 “啊……”茵茵忽然大叫一声,‘哇……’的大哭出来:“娘啊,娘……”向钱美娘的尸身扑去,抱着钱美娘的双腿:“我错了,我错了。娘,你不要吓唬我。你快醒醒,快看看茵茵……” 玄荆向子虚望去,钱美娘为什么自杀,除了钱没娘自己,估计只有茵茵和子虚清楚了。 子虚缓缓转身,下楼。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玄荆看了合欢一眼,两人相继跟着子虚下楼去了。独孤幽看见了,又看了一眼哭得肝肠寸断的茵茵,也跟着下楼去了。所有人都跟着风一样跑进来的子虚冲上楼,然后又相继离开。期间谁都没有开口。 子虚坐到自己以前常坐的位置,呆呆的看着门外。合欢陪她坐在一侧,玄荆坐在另一侧。 独孤幽看了看三人,回自己的角落继续调琴,却无论如何不能静心。钱美娘自杀的太突然了。 许久,宇清平从楼上下来,走到子虚身后。他也不坐,就在那里站着。问道:“怎么回事?” 子虚双手扶额,摇了摇头。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说。向合欢道:“给我倒碗寂灭之水来。” 合欢不解:“为什么呢?” “给我。”子虚的声音陡然提高。 合欢摇头:“我不会给你的。” 宇清平一下子揪住合欢:“给她。” 合欢固执的摇头:“不给。” 子虚忽然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 玄荆有些手忙脚乱,望向眼看就要动起手的二人:“你们这是干什么,不见阿虚心情不好。”又劝合欢:“那寂灭之水,本来就是阿虚的,让你给一碗怎么了?” 合欢道:“寂灭之岁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任由阿虚一直喝下去,早晚有一天,她会归于这虚空之中,烟消云散。” 三人面面相觑,宇清平道:“散就散了,总好过这样难过。” 合欢只是不给。 “铮……”的一声响,犹如摧金断玉。紧跟着又是‘铮铮’几声。三人顺着发音的方向望去。只见独孤幽双手放在琴弦上,忽然往起一抬,手指拨动琴弦。一曲流泻而出。 子虚在着琴声中,渐渐止住了哭泣。死人静静的听独孤幽弹琴。不,应该是六人。 还有大榕树下的风四季,和客栈门口乞讨的鬼姥。 独孤幽一曲弹罢,众人久久不能回神。 “唉……”鬼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琴的意境是有了,可技法还是生疏了些。不过,年轻人,能弹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风四季闻言:“说的好像你会弹琴似得?” 鬼姥落寞道:“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呢,知音难觅啊!” 子虚听见二人的谈话,走出去站在鬼姥面前:“鬼姥,你这样执着,总会等到你想等的那个人的吧?” 鬼姥笑了笑,肮脏的脸上竟然有几分姿容:“谁知道呢?总是个念想罢了。” 子虚问道:“鬼姥,你会难过吗?” 鬼姥点头:“曾经会,后来也就渐渐的淡了。” 子虚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钱美娘死了。” 鬼姥一怔,随即点头:“是了。我看见她往轮回处去了,心里还奇怪。原来如此。” 子虚道:“钱美娘是心先死的,而后人在死的吧?” 鬼姥摇头:“上神啊,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只是,往常有魂魄经过轮回路口,总是会有业火烧起来。今日钱美娘经过,却没有一点儿动静呢。” 子虚道:“她丈夫一而再的伤她,负她。唯一的女儿,为了修行突飞猛进,走上了邪路。你说她还有什么可牵挂,可执着的呢?一个人未死,心就先死透了的人。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 “不,你错了。” 子虚回头,不知何时,茵茵抱着钱美娘出现在身后。 “她不是心死了才自杀。她是因为爱她的女儿,用生命劝诫她的女儿回归正途。” 子虚吃惊的看着茵茵。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此时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和小和尚一样光溜溜的脑门儿。 茵茵向前走了几步,轻轻的把钱美娘的尸身放到了不归路上。仔细的帮她把衣角抚平。忍不住眼圈又红了。可她并没有让眼泪落下来。而是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一直走到不归路的尽头,身影消失在中间那条路的滚滚红尘之中。 子虚走到钱美娘的尸身边。钱美娘虽然是投缳而死,可死后面容并不狰狞。轻阖双眼,就跟睡着了一般。子虚蹲下身,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一下她花白的头发。但是,指尖刚刚触及钱美娘的发丝。钱美娘就跟所有放在不归路上的躯壳一样,化成流沙,簌簌滑落。到最后,和不归路上的黄沙混为一体,再也分不清彼此。 子虚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看着路面上的黄沙发呆。 钱美娘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她住在客房,却更像一个家人,或者说,更像一个母亲。她照顾红衣,同时也关爱子虚。那种母亲般的感觉,子虚并没有察觉。却在她死后难过的不能自拔。然而,她不是茵茵。茵茵可以名正言顺的因为这份爱去做任何自己认为对的事。她不能。 其实,仔细想想。从出生到现在。千万年也好,万万年也好。她只是遵从天道,从没有做过真正的自己。 日月如梭,用在须弥之虚再合适不过。就在子虚还没有从钱美娘的死的难过中解脱出来。红衣已经在不知觉见长大成人。青春靓丽,明媚照人。风四季取笑子虚:“如果你有红衣一半的美貌,也不至于许多年嫁不出去。” 红衣听见了,反驳:“姐姐没嫁人,是没有遇到那个可以配得上姐姐的人。” 风四季嗤笑:“我这样貌美如花的都不行,也不知你姐姐要嫁个什么人?” 红衣笑道:“你那不叫貌美如花,那叫不男不女。别说我姐姐了,就是我都看不上你。” 风四季咬牙:“你这小丫头,找打是不是?” 却听一人鼓掌:“这姑娘倒是难得的会说话,甚得我心。” 107、喝一杯可好 风四季闻声望去,只见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站在路边,自己并不认识。不过,难男子身后跟着一人,却是眼熟的很。仔细看了看,问道:“这位不是茵茵姑娘的母亲么?” 这个钱美娘面如满月,青丝如染,可比那个钱美娘年轻多了。听见风四季问话,钱美娘微微一福:“劳道君过问,正是小妇人。” 却听那男子道:“你不用向他行礼。这人说话讨厌的很。以后见着他,不用理他。” 风四季还是头次见到比自己还狂妄不靠谱的人,不由好奇:“您是哪位?怎么称呼?” 那人微微颔首,明明灰头土脸,神情却高傲至极:“不才姓祖,名容。” “祖容?”风四季修成大道的时候,祖容早已经轮回千年,他当然不认识。 祖容向钱美娘一招手:“走。见你家师娘去。不要和这种登徒子多言。” 风四季那个气,可人家不理他,他也没办法。红衣朝风四季做个鬼脸。追在祖容身后,绕着钱美娘问道:“姐姐,你长的好面熟。” 钱美娘笑道:“何止面熟。你小时候,我还照顾过你呢。” “我就说呢。”小姑娘拖着钱美娘的胳膊,向走在前面的祖容扬了扬下巴:“那人是谁啊?” 钱美娘道:“我师傅。”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进了客栈。祖容往子虚面前一站:“阿虚,我回来了。” 子虚早就看见他了。又看了看红衣。这俩前世今生的冤家,如今相见不相识。 祖容也不管子虚搭理不搭理自己,向钱美娘道:“快来见过你家师娘。” 钱美娘向前一步,看着子虚却叫不出口:“师娘。”俩字。子虚看见钱美娘,既意外又惊喜,一把拉住她的手:“美娘,你回来了。” 钱美娘点头:“我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醒来时就看见了师父。师父让我陪他一起去找师娘,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又走回来了。” 子虚忽然有些想要喜极而泣,连连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祖容不满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对着徒弟嘘寒问暖,把老公别在一边。” 子虚根本不理他,拉着钱美娘道:“你怎么拜这个人为师了?这人心术不正。” 钱美娘看向祖容,话说她可从没觉得自家师父哪里心术不正。 却见独孤幽起身走了过来,向着祖容深深一拜:“多谢前辈指点,晚辈才能在黄泉路上觅得这一安身之所。” 祖容摆手道:“你不用谢我。阿虚说我心术不正,倒也没有说错。我当初指点你来这里。其实是想让你帮我探探路。”又转向钱美娘:“我收你为徒呢,也并不是看上你的天赋。其实你根本没什么修道的天赋的。我就是在你身上察觉到一丝阿虚的气息。有了你,就能凭着那一丝气息找到回来的路。”说到此,仰天叹息一声:“我已经不知道在尘世中迷失了多少年了。就是在忘川河畔都不知道站了多少年。”他抖了抖袖子上的尘垢:“你看看,我身上的灰尘都这么厚了。” 的确,说他风尘仆仆一点都不夸张。他要是站在那里闭上眼睛不动,百分百会被人当成雕塑。 不过,他的率直也当真噎的人一句话说不出来。 “阿虚,给我拿套衣服。等我洗涮利索了,咱们好叙旧。”祖容的脸皮绝对比这里的那个人都厚。 子虚弄丢了他的昆仑珠,让他迷失红尘许多年,心里却是也有几分愧疚。当下二话没说,扔给他一套青色的衣衫。祖容抱了衣衫就上楼去了。 玄荆凑到子虚身边:“阿虚,这人真是祖容?” 子虚点头。 玄荆道:“不是说祖容和杜若长得很像吗?怎么一点儿也不像?” 子虚如实以告:“这是他本来的面目。” 说话间,祖容已经梳洗停当,换了衣服走下楼来。他身材很高,和玄荆差不多。却没有玄荆那么壮硕。象牙色的肌肤,浓眉星目,直鼻方唇。眉宇间有一股若隐若现的书卷气。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人,曾经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 能让子虚收起来的衣衫,没有凡品。 那套青色的长衫穿在祖容明显高于一般人的身上,说不出的合适。衬托的他风度翩翩,让人下意识的忽略他的身高。 玄荆对祖容的名字可以说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真人,不由也有几分被他的风采折服。但他绝对不会承认就是了。 祖容坐到子虚的对面,右手虚虚一晃,一只白玉葫芦便出现在手中。左手一翻,拿出两只精美的玉杯。向子虚道:“喝一杯可好?” 自打合欢来了,子虚那是处处受制。也是好久没有尝到酒的味道了。欣然道:“好。” 祖容将酒杯斟满,向子虚做个请的手势。 子虚端起酒杯:“承让。”先是深深嗅了一口,接着抿了一点点。轻轻点了点头,将杯中酒喝尽。赞道:“好酒。” 祖容从容一笑:“说的就跟你没喝过似得。我昆仑之虚的酒,向来不差的。可惜,我几万年不在,让青龙那个畜生,给我把好好一个仙山宝境糟蹋的不像样子。只怕还要在你这里盘桓些时日。” 子虚道:“我开的就是客栈,做的就是这个买卖。只管住。” 祖容笑道:“莫非你还要收我房钱?” 子虚道:“收不收的,我说了不算。我这里另有掌柜的。” 祖容豁然变色:“子虚,你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子虚不解:“什么?” 祖容道:“当日,我临行之前,我们说好了的。有朝一日,我功德圆满,回来之时就是你我比翼双飞之日。你怎么先找了别人了?” 玄荆最是个护短的,他知道自己不是祖容的对手,却也不怕他。上前道:“你还真别误会。我只是这里的掌柜的。我还告诉你,子虚饮了两万多年的寂灭之水,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你不要妄想那那些陈年旧事来这里骗吃骗喝。有钱拿来,没钱请走,不送。” 看得一旁的合欢忍不住拍手:“就是,就是。我怎么不知道阿虚曾许你什么?” 祖容看见合欢,气势顿时馁了:“杜若,咱们的交情总比别人多些,你怎偏帮外人说话?” 合欢笑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杜若,我叫合欢。” 祖容不可置信的将合欢看了又看,又看向子虚。 子虚点头。 祖容道:“怪道,我都没感觉道杜若的气息。” 云红衣在一旁道:“想要娶我姐姐的人可多了。你说娶就娶吗?” “你是……”祖容这才注意到这个明媚照人的少女,许久才勉强认出来:“你是红衣?” 云红衣点头:“难道姐姐还有别的妹妹吗?” 祖容脸上的神色顿时就不自然起来。起身道:“我有些累,回房休息。” 玄荆向他伸出一只手:“房钱。” 祖容扔给他一锭金子,匆匆上楼去了。 红衣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这人好奇怪,好像害怕我似得。我长得很难看吗?”她把脸伸到子虚面前,让子虚看。子虚笑道:“我的妹妹,自然是最好看的。” 108、书生 玄荆站在柜台后,熟练的拨着算盘珠子。头也不抬道:“最近年轻的士子很多。不知道人间哪位君主当政?” 子虚看了独孤幽一眼:“有一界确实出了明君,过不了多久估计你能见到她。” 独孤幽若有所感,望向子虚:“上神所言可真?”随即又黯淡下来:“我还是不要太期盼她来吧。这地方,真不知道好还是不好。” 玄荆不乐意了:“人间帝王都是这般吗?受着人的恩惠,还要嫌弃人家的地方不好。” 独孤幽知道自己失言,也不去和玄荆争辩。这时门外进来一位少年书生。红衣走去招呼:“先生是住店还是大尖儿?” 子虚忽然变色,转身一言不发上楼去了。 合欢不解,问玄荆:“阿虚怎么了?” 玄荆望向那书生,莫名熟悉。好半天才想起,这不是栎川吗?再看云红衣跑前跑后的殷勤样子。顿时明白了。果然,这个书生见了云红衣,也不去赶考了。在店中住了几日,回家去央了父母遣媒前来提亲。子虚虽然舍不得红衣,但是知道这是她的因缘,还是将她嫁出去了。 花轿刚走,一位布衣荆钗的女子,牵着一头青牛而来。独孤幽看见她,被琴弦割破了手指。两人双双辞别子虚,共乘一牛而去。 鬼姥见状大哭。却见阎君蹒跚而来。 子虚赠二人寂灭之水。鬼姥操琴,阎君舞剑。乐毕二人双双回复了青葱年华。相携而去。 祖荣夜潜子虚闺房,打破了之前各美男相处的局势。风四季首先发难,脱出禁制,紧跟着宇清平加入,合欢跟着捣乱。乱战中小和尚忽然涅槃。转瞬成年。 玄荆给子虚出主意,让她分化身,红尘历劫。子虚就地取土,用寂灭之水浇筑成三寸小人儿。小人儿只得七个,置于不归路边,随有缘人拿取。天明,七个小人儿剩下两个。小和尚拿了一个。剩下那个,正说没人要,他就要了。不归路上,走来鹤发鸡皮一老者。老者大概眼花,看不清地上是什么。伸手把最后一个泥人捡了起来。 老者拿着泥人向客栈走来,每走一步,就年轻一岁,走到客栈门口时已经恢复了少年模样。原来是迷失在须弥深处的杜若。 他看着眼前的子虚,回想梦中的一生,自觉无颜再和子虚相处。转身投入轮回之中。 玄荆一边拨着算盘,一边自言自语:“以后,再也不会无聊了。” 子虚看了他一眼:“红果好像回来了。” 玄荆神色一紧:“在哪里?” 子虚一笑,转过头专心看着门外绵长的道路,没有再说什么。玄荆想要过去问她红果的下落,却被成年的小和尚漫不经心的一袖子挥开。 只听小和尚似笑非笑道:“阿虚,要不要欣赏一下云岫霞衣?” 玄荆觉的,自己还是改时间再问的好。今天晚上的乌云好像不错。玄荆扯着合欢:“走走走,咱们晒乌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