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国往事》 第1章 恶魔崛起 【恶魔崛起】 晚唐,大中六年,公元852年。 这一年,巴南饥民群聚为盗,被官军骗到山下,放下了手中的武器,然后遭官军突袭,惨遭血腥屠杀; 这一年,党项人再次侵扰大唐边疆; 这一年,河东节度使李业“侵扰杂胡,妄杀降者”以致“北边骚动”; 这一年,我们敬爱的大诗人——杜牧,死了; 这一年,皇帝宠爱的儿子——靖怀太子李渼,死了; 这一年,淮南大饥荒。 也就在这一年的年关岁末,宋州砀山午沟里(今安徽省砀山县),朱诚先生喜得贵子。 朱诚先生,真的是一位“先生”,教书先生。他的爸爸朱信也是位教书先生。说句恭维的话,老朱家也算是书香门第了。 既然是书香门第,给孩子取名自然不能太随意,没文化的人家才会让孩子叫什么砖头瓦块儿篱笆泥、鸡鸭牛羊屎尿屁。 朱诚已经有了两个儿子,长子朱昱,次子朱存,刚出生的是第三个儿子。老三叫啥名呢?反正要有好的寓意,还要响亮。 当时正是唐宣宗李忱在位,皇子们取名全带三点水,如李温、李泾、李渼等等。李温,即后来的唐懿宗,即位后改名“李漼”。 温,是个好字眼儿。温顺、温柔、温和、温暖如春、温文尔雅、温良恭俭让…… 朱诚先生就赶了个时髦,干脆就借用了这个“温”字,沾一沾皇家的福气。于是,这个新生的男婴就有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朱温。 朱诚肯定想不到,自己的这个孩子真的就沾了大唐皇室的福气。沾大发了,直接沾没了大唐近三百年的国祚。 这个叫朱温的孩子,也在后来有了一个更加响亮的称谓——梁太祖。 对于“书香门第”的恭维,朱温应该觉得很刺耳,如果当时有谁以此来拍他的马屁,难保不是拍在马蹄子上。 说到这里,我们有必要深入地了解一下唐朝的教育体系,以便熟悉朱温的家庭出身,也好一窥他的悲惨童年: 唐代的学馆大体分三种:太子东宫崇文馆,门下省弘文馆,学校。 前两个——特别是第一个,从字面上就可以很容易看出来,这不是给平民百姓预备的,您再有钱也买不到“二馆”的学区房。“二馆”只有几十个招生名额,录取条件基本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贵,是真正意义上的“贵族学校”。 最后一个——学校,又分京师学、州县学。 京师学隶属国子监,下设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六种学,合称“六学”,故而京师学又与上述“二馆”并称为“六学二馆”。 再来看“六学”的招生简章: 国子学:三品以上及国公子孙、从二品以上曾孙; 太学:五品以上官员子孙; 四门学:六、七品官员子孙,庶民之俊异者(终于对平民百姓开放了); 律学、书学、算学:八、九品官员子孙,庶民之通其学者。 作为国家重点教育机构,高门槛的背后也有雄厚的师资力量做支持,例如“国子学”的教师配置:博士五人,正五品上;助教五人,从六品上。 自隋朝开创科举制度以来,通过科举考试实现人生逆袭,成为无数穷苦百姓的梦想,“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然而事实上,绝大多数田舍郎是没有“六学二馆”的入学资格,他们只能进入州县学。 州县学,就是地方州县办的学校,规模较小,师资力量也相对薄弱,招生名额同样也不会太多。 以上,就是唐代的公立学校了,一般情况下,能通过科举考试走上仕途的,也基本出自于此,而且是以“六学二馆”为主,从州县学里飞出的金凤凰已经是凤毛麟角了。 除此之外,就是私人开办的学堂、私塾,或者“聚徒讲义”。这种私立教育机构嘛,招生条件宽松、学费低廉、师资力量稀松、升学率几乎为零…… 具体到老朱家呢?朱温祖宗八辈儿是贫农,别说八辈儿了,再往上推八辈儿,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一直到了朱温的曾祖父这一代,终于下定决心,要知识改变命运。于是朱温的祖父朱信,就捧起了书本,义无反顾地走上了科举考试的不归路。 在三次科举不第之后,终于心灰意冷,为了养家糊口,只能一边“聚徒讲义”,一边激励着下一代,也就是朱温的父亲朱诚。 朱诚很有毅力,一连参加了八次科举考试,均名落孙山。 在封建的农业社会,一个脱产或半脱产的劳动力,是全家人的经济负担。 八年了! 还别说是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即便是新中国改革开放之前,还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某农民子弟高考落榜,连续复读若干年,在新一年的高考之前,父母对他说,咱家债台高筑,实在无力支撑,如果今年你还没考上的话,就必须回家务农了。然后该考生咬牙拼命,终于收到了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具体桥段可以参见电影《中国合伙人》。 为了维持生计,朱诚也不得不放弃科举考试,转而在乡里教书糊口,“以《五经》授乡里”,由此还收获了一个略带戏谑调侃的外号:朱五经。 再来看朱老师创办的“学校”: 校址:砀山县午沟里,露天敞篷阳光大教室(村头大树下); 师资力量:具有丰富科举考试经验(连续八年落榜)的全能型人才一人(校长兼讲师、教务处主任、保安、保洁……) 课程安排:五经(小学三年级以下课程); 收费标准:价格亲民(多少给点儿就行)。 所以,“知识分子家庭”、“书香门第”这类词,最好少用在朱温身上。打人不打脸,骂人别揭短。 朱先生家的经济情况,也可见一斑了。穷啊,真穷! 朱家两代人,十一次跳龙门,无一例外全部失败。想要翻身,只能靠眼下第三代人了。 长子朱全昱,老实木讷,朴素务实,是个老实人,也爱说实在话:“爸,咱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爷爷考了三次,您考了八次,什么功名都没得到,要我说啊,甭瞎折腾啦,认命吧。” 听到这丧气话,朱诚羞愤难当。算啦,强扭的瓜不甜,踏实务农也是一种美德。 顺便一提,老大朱全昱日后对朱温也说过两句实在话,朱温只听进去一句,倘若他把后一句也听进去的话,下场也不至于那么悲惨。这是后话。 次子朱存和三子朱温,好勇斗狠,经常打架斗殴、惹是生非。不过朱温倒是有股机灵劲儿,比老二有脑子。 于是,朱诚就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朱温身上。希望有朝一日,他可以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只可惜,朱诚等不到那一天了。 贫穷,不仅击垮了朱诚的精神,更是击垮了他的身体。 大唐咸通七年,公元866年,44岁的朱诚走完了他凄苦而短暂的一生,撇下了四个孩子:18岁的朱全昱,16岁的朱存,15岁的朱温,13岁的小女儿(名字无考,暂且叫她“粉红朱小妹”吧)。 老婆孩子跪倒在病床前,泣不成声。 他们哭的是自己的丈夫、父亲的离去,也是哭的他们自己。接下来,他们该怎么活? 家里仅有十余亩薄田,孤儿寡母,家中顶梁柱忽然崩塌,又逢乱世,如何生计? 朱诚呀,你一人赴死易,我们一家人求活难! 第2章 寄人篱下 很多白手起家的富一代们,往往有着无比辛酸的幼年经历,当他们回首往事时,总会泪眼唏嘘,“哎,说多了都是泪啊!” 朱温也是如此,原本就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他,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入了人间地狱。 对于这段故事,史料的记载简单而明确: “昆仲三人,俱未冠而孤,母携养寄于萧县人刘崇之家。”(《旧五代史·梁书·太祖本纪》) “诚卒,三子贫,不能为生,与其母佣食萧县人刘崇家。”(《新五代史·梁本纪》) 萧县刘崇,是朱温母亲王氏的发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迫于生计,在朱诚死后,王氏拖家带口,投奔到刘崇家中,开启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刘崇在徐州做“录事”,主要负责政府内的档案文书等工作,非国家正式公务员,用今天的话说,临时工。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朱温的母亲王氏,就在刘崇家做些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活计,顶一个女佣;朱氏三兄弟也年轻力壮,可以分担些脏活、苦活、重活,顶三个长工。两家人相濡以沫。 街坊邻居当然少不了闲言碎语,背后戳脊梁骨,说刘崇与王氏之间必然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对于这些风言风语,老实木讷的老大朱全昱选择了隐忍,就当没听见吧,混口饭吃不容易;老二朱存和老三朱温就忍不了,十五六岁的愣头青,正是不知天高地厚、下手没个轻重的年纪,一言不合就开打。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越想越亏。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存、温勇有力,而温尤凶悍。”(《新五代史》) “帝(朱温)既壮,不事生业,以雄勇自负,里人多厌之。”(《旧五代史》) 朱温游手好闲,不爱劳作,就爱打架斗殴,也好赌博,典型的村霸地痞流氓。 这里需要简单说明一下,《旧五代史》是宋太祖诏令编纂的官修史书,而《新五代史》是欧阳修自撰的。欧阳修,不用多做介绍,“唐宋八大家”之一。 既然宋太祖已经让史官编修了前朝史书,欧阳修为何还要来个“欧阳修版”的同时期史书呢? 《五代史记序》中给出了答案:“史官秉笔之士,或文采不足以耀无穷,道学不足以继述作……庐陵欧阳公,慨然以自任,盖潜心累年而后成书,其事迹实录,详于旧记,而褒贬义例,仰师《春秋》……” 修爷直言不讳,爷我就是看不上史官们的成果,于是另起炉灶。我修爷“唐宋八大家”之一,服你们?哼哼,姥——姥! 修爷删除了大量史料,人为地造成了历史空白。也因此饱受古今学者的诟病。但修爷就是这么任性。 同时毫不避讳自己使用了春秋笔法,融入了自己的价值评判体系和道德行为准则,在史料中加入了主观的抑扬褒贬。在这一点上,修爷将他的书生意气展现的淋漓尽致,对于那些破坏纲常礼教的坏人恨之入骨,痛斥这一时期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黑暗时代。 所以《旧五代史》开篇即以“帝”称呼朱温,如上文“帝既壮”;而《新五代史》则直呼其名,如“温尤凶悍”。 因为朱温弑杀了两任唐朝皇帝,如此大逆不道,是惹毛欧阳修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很多学者对《新五代史》的立场提出了质疑,并指摘其某些记载恐怕有失公允。 然而有意思的是,《旧五代史》把大部分地方割据政权(“十国”)中的“开国君主”们,载入“僣伪列传”,而修爷在《新五代史》中却把他们列为“世家”。愤世嫉俗的修爷难道在行为准则上搞双重标准?修爷就是这么任性。 两本史书都是记载了“五代十国”时期的历史,也同在“二十四史”之列。还有其他史书也对这一时期有所记载,其中内容略有不同,也有的自相矛盾。 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本书不会迷信一家之言,会尽量结合多方面的史料,进行合理的推敲,尽量还原真实的历史。 幼年时期的朱温并没有得到良好的教育,也没有表现出出众的才华,他与其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问题少年没有任何区别。 叛逆期的他又耳濡目染了一项新技能——赌博。于是赌博就成了他除打架斗殴之外的唯一兴趣爱好。 刘崇看着朱氏三兄弟,满眼的恨铁不成钢。老大虽然忠厚淳朴,却不求上进,脑子也不灵光;老二和老三又如此顽劣,缺少家教。实在想不明白这仨人究竟遗传了老实巴交的读书人朱诚的哪些基因。 虽不能教导你成材,但我也绝不能坐视你沉沦!刘崇对朱存、朱温严加管教,扮演了严父的角色,特别是对朱温,有时候气急了真用板子、荆条鞭笞教训他。 而朱温却屡教不改。 一次,朱温赌博输红了眼,竟然把刘家的锅偷出来,作为赌资。 锅和被褥,在那个年代绝对是家里的贵重物品。 我小时候,被大孩子欺负了,我奶奶还以“砸你们家锅去”恐吓人家;相声大师马三立有个经典段子《逗你玩》,幽默地讲述了一段儿偷被窝褥子、偷衣服裤子的故事。现在基本听不到偷被褥的故事,“砸你们家锅”也不再是致命恐吓了。 朱温偷锅当赌资,就相当于今天某熊孩子抵押房产证买王者皮肤或盗刷父母信用卡打赏女主播。 所以这一次,刘崇真是要气疯了,抄了一根巨粗的大木棍,追得朱温满村躲,口中念叨着:“这种败家玩意儿,长大了也是个祸害,我今天非打死他不可!”家里人拦都拦不住。幸亏朱温身手矫健体力好,成功躲开。 朱温忘不掉刘崇双目之中流露出的那种愤怒,那是一种真要杀人的愤怒。朱温害怕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朱温才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智慧。 第3章 朱温的智慧 智慧和胆量,是成功必不可缺的两个基本要素。 智慧,会提升一个人的眼界水平,如同登高望远。看得长远了,还要有敢于尝试的勇气,不能做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侏儒。敢想敢做,这便是魄力。 看到了清晰的目标,迈出了踏实的脚步,在魄力的加持下,也未必能一蹴而就,因为你会在中途遇到各种各样的歧途和绊脚石,有一些是你提前预见到的,有一些则是毫无征兆的。 于是,你便有可能遭受失败的挫折。 这时候,你需要的是坚强。而坚强源自于对成功的执着和对战胜困难的信心。 你的执着和信心,源自你的智慧和过往的成功经验。你的智慧告诉你,这是一条走向光明的大道,而不是死胡同。 你决定站起来,再次向着目标前进。敢于踩踏挫折,不屈服于眼前的困难,这就是两个要素的最终衍生品——胆略。 在智慧和胆量的基石之上,有了魄力和胆略的加持,你最终成就了一番事业。 当你站在成功的山巅之上,享受着一览众山小的快感时,也许会有一阵突如其来的迷茫——接下来,我该往何处走呢? 你在最高点,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下坡路。你抬起头,看到了云,看到了天。你会有两个疑问:登天之路在哪儿?九霄云外又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时候,智慧和胆量就失去了用武之地。山巅之上的你,只需要一个东西——谦卑。 智慧告诉你,如果你不是鸟人,就永远无法登天。只有放下,让心灵得到升华,才能在精神世界里登上云端。所以,请你低下头,学会谦卑。 站上山巅究竟是一种什么体验?很少有人能回答,因为很少有人能站上去。 这“很少”的人中,就有一个叫朱温的。 他用自己的一生,告诉了我们这次奇妙的登山体验,也向我们演示了如果在山巅之上没有学会谦卑,会是一个什么下场。 朱温,有智慧,有胆量,当然也有魄力,也磨练出了胆略。 现在,他就站在山下。让我们欣赏一下这位登山者的精彩旅途—— 论打架,朱温就没输过。然而他并不迷信暴力,他知道那些倒在他拳头底下的人,从来都是口服心不服。怎样才能让人心服口服?朱温是有办法的。 在酒桌赌桌上闲聊扯皮的时候,朱温有意无意地“回忆”起了一些有意思的往事: “我出生的时候,房子顶上忽然冒气了红光,照亮了天边最美的云彩。村里人都以为我们家着火了,就端着盆、抱着桶,大呼小叫地赶来救火。而我们一家人在屋里啥都不知道,一切正常啊。等听到外面的喧闹,才走到外面,这才注意到这个奇异的景象,才发现屋顶上冒紫烟、发红光。正纳闷呢,我在屋里呱呱坠地。说来也巧,我刚一降生,超自然现象就立刻自行消散了。谁都不知道是咋回事。你们说,有意思吧?” 吹牛扯淡的见得多了,能把牛吹成《走进科学》的,也的确不多见。 “你们不信?不信问我爸去!” “那令尊大人在哪儿呢?我们问问去。” “出了村,往西走,有个一二百里路,有个大槐树,往东数,第二个坟头……” 人嘴两张皮,红口白牙我朱温就这么说了,说一遍不信,就说两遍,两遍不信就三遍,你爱信不信。 这灵异故事越讲越丰满,朱温还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家门口来了一个云游四海的世外高人,那高人一见小朱温就立刻惊呼,说这孩子是赤帝转世…… 赤帝,即上古帝王——炎帝。民间传说中,汉高祖刘邦就是赤帝转世,在芒砀山斩了白帝转世的白蛇,从而兴兵取得了天下。 如今,这一地区又出了一位“赤帝转世”…… 吹牛扯淡,这点小伎俩还不足以展现朱温的智慧。他曾处心积虑地完成了一次表演,让刘崇之母刘老太太见证了一次奇迹的时刻: 某个寒冷的秋后,朱温先抓了一条红色的蛇(应该是常见的无毒赤链蛇)藏在身上,然后倒卧在柴房里“睡午觉”。刘老太太正好经此路过,担心他受凉,便回身进屋,取来一床棉被,等老太太回到柴房,却不见了朱温的踪影,而他刚刚卧躺的地方,居然有一条红色的蛇!惊吓之余,老太太回屋喊人,等再来到柴房时,却又见到了酣眠的朱温。 蛇,在北方地区常被称作“小龙”,是龙在凡间的形象。 “我亲眼看到朱温现了龙形!”慈祥的刘老太太坚定不移地为朱温背书,信誓旦旦地保证朱温一定是赤帝转世,将来一定是非富即贵。 刘老太太成了朱温的死忠粉,时常告诫刘崇,不要委屈了朱阿三,他是赤帝在凡间,别看今天是瘪三,将来一定闹得欢。 刘崇心里更生气了,心说好你个朱三小混蛋,欺负老太太心肠软,雕虫小技蒙混过关,看我不打烂你的臀和脸! “娘,赤帝高祖眼不瞎,谁能投胎到他家?” 刘老太太把刘崇叫到里屋,压低声音说道:“你常年在外,忙于公务,少在家中照料。可别忘了,家里还有三个二十啷当岁的棒小伙子呢!” 老龙正在沙滩卧,一语点醒梦中人。刘崇顿时醒悟。 “假的也罢,真的也罢。何妨顺水推舟?” 对朱温来说,赤帝转世的说法是他最后一块儿遮羞布,你别瞧不起我,我上辈子也阔过! 对刘老太太来说,这是给刘家消灾免祸。只有相信朱温是赤帝转世,对他的一切恩惠照顾才会显得理所应当,才不会显得唐突。否则,一味地姑息纵容,也只会助长歹人的嚣张气焰。 默契地演一出双簧,互相给个台阶。这是朱温的智慧,更是刘老太太的智慧。 也许,刘老太太跟朱温是心照不宣的。 也许,这出戏的总导演就是刘老太太。 姜是老的辣。 从此之后,刘崇依然扮演着严父的角色,用有限度的体罚来教导朱温。刘老太太仍然是那位慈祥的老奶奶,袒护着叛逆的朱温。 朱温没有忘记刘家恩情,在发迹之后也回报了刘崇一家。这是后话。 在历史的长河中,像朱温这种境遇的人,通常会浪荡一生,娶妻生子,在贫困中挣扎,在贫困中死去;或者浪子回头,安心务农,娶妻生子,在贫困中挣扎,在贫困中死去。他的子孙也会不断重复父辈们的生活。 然而,历史的长河也会激起涟漪,泛起浪花,所谓时势造英雄。 大唐早已由盛转衰,逐渐步入暮年。朱温出生的时候,大唐回光返照,唐宣宗呕心沥血,一手打造出了“大中之治”,让衰老的大唐看到了中兴的小康局面。后世更是将其比作汉代的“文景之治”和唐初的“贞观之治”。唐宣宗也被誉为“小太宗”,认为他能跟唐太宗李世民相提并论。 然而天不假年,大中十三年,唐宣宗驾崩。 继任者是他的儿子,李温,即位后改名为李漼,即唐懿宗。次年,年号由“大中”改为“咸通”。 唐懿宗即位之初,踌躇满志,一心要当一个明君圣主,要把“大中之治”的成果发扬光大,重现盛唐辉煌。 可他并不知道,“大中之治”的荣光之下暗流涌动,大唐面临着严峻的内忧外患。 这些内忧外患不仅蚕食着大唐的躯体,也给这一代青少年的心理成长造成了严重的影响。时代的混乱扭曲了他们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扭曲的三观又让长大后成为社会中流砥柱的他们反作用于这个时代,终于造就出了一个混乱的历史时期——五代十国。 第4章 乱世英雄 【乱世英雄】 我们常说“强汉盛唐”,两个王朝的确有很多相似之处,使人们不由得感叹,历史故事也许不会重复,但历史规律会一再重演。 比如,两个王朝都存在宦官乱政的问题,都面临强地方而若中央的尴尬境地,也由此衍生出了诸侯豪强、军阀藩镇割据的局面,都爆发了一次席卷全国的农民起义…… 总之,如果您熟读三国,那么在读五代十国故事时,会有一种强烈的穿越感,很多故事只是人名和地名的不同而已。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下面我将列出两张简单的表格,以上帝视角剖析帝国崩溃的顶层原因: 东汉末年皇帝简表(皇帝,即位年龄,驾崩年龄,背后势力): 殇帝,0.25岁,<1岁;太后扶持; 安帝,13岁,32岁;外戚; 婴帝,不详,在位206天驾崩;外戚; 顺帝,11岁,30岁;宦官; 冲帝,2岁,3岁;外戚; 质帝,8岁,9岁;外戚; 桓帝,15岁,36岁;外戚; 灵帝,12岁,33岁;外戚; 少帝,13岁,在位5个月被废,24岁被逼自尽;外戚; 献帝,9岁,在位30年,禅让于曹丕,54岁病死。 其中,汉献帝貌似在位时间最长,且寿命最长,但这个著名的傀儡皇帝就毋庸赘述了。 至此,通过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我们就可以对“东汉末年,天下大乱”八个字有一个深刻的认识了。 一帮小屁孩儿,基本都是十来岁的小学生(不包括出生刚满百日即位,不满一周岁驾崩,创历史即位年龄最小、驾崩年龄最小的双记录的汉殇帝),被外戚或宦官拥立,必然是这些幕后大佬们操控的傀儡,成为阉党、外戚、权臣之间政治斗争的棋子。这帮短命皇帝是否是自然死亡,就不敢妄议了。 再看唐朝末年: 穆宗,25岁,30岁;宦官; 敬宗,15岁,18岁; 文宗,18岁,31岁;宦官; 武宗,26岁,32岁:宦官; 宣宗,37岁,50岁;宦官; 懿宗,26岁,41岁;宦官; 僖宗,11岁,27岁;宦官; 昭宗,21岁,38岁;宦官; 连续八个皇帝之中,只有一个唐敬宗不是被宦官拥立的。虽然不是宦官拥立的,却是被宦官弑杀的。 而且除了唐宣宗是37岁即位,活到50岁驾崩,其他皇帝的即位年龄也都是在10到20岁之间,寿命没有一个活过41岁的。 乱世温床,非常直观。东汉的顶层危险来自外戚,而唐末的顶层危机则源于宦官。 唐朝的著名宦官仇士良,就曾对手下的小宦官们语重心长地说:“知道怎样事奉天子吗?不能让天子闲下来,因为天子一闲下来,就要看书、看奏折、就要见大臣、听政见。要用游戏奢靡让他乐不思政,这样大政才能落在我们头上。”日后的很多宦官都将这位前辈的教导奉为行事准则,也因此走上了权力的巅峰。 26岁初登大宝的李温,有着年轻人的血气方刚,有着年轻人的澎湃激情,有抱负有理想。 眼前的大唐,已经出现中兴之景象,然而,帝国巨轮之下也暗藏漩涡礁石。这是对舵手的严苛考验,事关帝国命运。 年轻的李温踌躇满志,立志要将父亲的事业发扬光大,使帝国重回开元、贞观盛世。 就在他即位当年,挑战来了。 浙东裘甫聚众暴动。 裘甫,私盐贩子出身,最开始是聚集了五百饥民暴动,小胜官军之后名望大震,邻近的地痞流氓、无赖混混慕名来投,乌合之众云集,众至数千人,贼势浩大。 地方政府军备废弛,且现役士兵不满三百人,只能紧急招募新兵。而负责征兵的官吏却收受贿赂,只招募来不到二百个老弱病残。 于是,五百官军与数千贼众发生激战。贼军提前在三溪之北设下伏兵,更在上游偷偷地筑坝蓄水,把水位降低到可以徒步蹚过,然后在三溪之南列阵。 前来镇压的官军果然上了圈套,涉水追杀“溃逃”的贼军。追到河心,贼军决开水坝,大水汹涌而至,同时,伏兵杀出,把官军包了饺子。官军几乎全军覆没,三位领兵主将全部壮烈殉国。 裘甫贼军一战成名,很快就发展到了三万人马。裘甫得意洋洋,自谓大唐官军也不过尔尔,于是宣布改元,建元“罗平”。小小的胜利已经让裘甫做起了当皇帝的美梦。 浙东观察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赶紧向四邻发出求援请求。邻道共给他派来七百人的援兵。这七百援兵拿着超出标准十余倍的津贴,还嫌少,不愿卖命。 “我们人少,要用在刀刃上,怎么能放在外城呢?应该集中力量保护地方最高领导嘛。”于是,七百援兵被安排在了内城府衙。 “我们人生地疏,需要你们本地将士做向导,在前面带路。”而所谓本地将士,基本都是上次战役的漏网之鱼,一听说让他们头前带路,要么就装病卧床、要么就假装坠马受伤、要么就先要求升官升职……于是,七百援兵就有了拒绝上战场的正当理由。 浙东观察使请来的不是七百援兵,是七百个活祖宗。裘甫问题看来是无法地方解决了,只能奏请中央朝廷,搬请天兵天将。 长安皇城以内,唐懿宗召集群臣,商议择帅平乱。出乎意料的是,宰相夏侯孜没有推荐武将,而是推荐了一名文官——王式。对此,夏侯孜的解释是,浙东地区山高海远,交通不便,宜于智取而非强攻。王式虽是儒官,却在安南都护任上大放异彩,安服蛮夷,远近闻名,让他去浙东讨贼,一定能够马到成功! 王式,家族显赫,后文将做介绍,在此先不做展开。 安南,即今天的越南北部地区,当时是唐朝领土,南接诸蛮。这一地区天高皇帝远,形势复杂,地区分裂分子、叛乱分子蠢蠢欲动,时刻威胁着大唐的版图完整。在王式到任前,这一地区已经长时间不向中央缴纳贡赋了,情况非常不容乐观。 王式刚柔并济,以强硬态度镇压了分裂分子,维护了祖国的领土完整,捍卫了大唐主权;又积极改善与邻近诸蛮的关系,缓和地区局势。 诸蛮被大唐的国威震慑,又感恩于大唐的怀柔宽大,纷纷俯首称臣,主动进贡纳献。大唐的南部边陲得以巩固。容管(今广西)一带也自此重新向中央输纳贡赋。 镇抚安南,也成了王式人生的三大功绩之一。 现在,王式就要立下第二个丰功伟绩——平定裘甫叛乱。 第5章 平定裘甫 【王式平裘甫】 宰相夏侯孜陈述完观点,其他宰相众臣也都点赞支持。 大中十四年(唐懿宗此时还没改年号),3月1日。王式奉命入朝,接受组织的面试。 唐懿宗问他平贼之策。 王式胸有成竹,直言:“只要给我足够的兵,必能破贼。” 旁边的宦官阴阳怪气道:“千军一动,日费斗金啊!” 王式说道:“正因为要为国家省钱,我才要兴师动众。王师云集,巨石拍卵,虽然看起来开销巨大,却能立刻消灭叛匪;倘若兵马不足,战局难免陷入胶着,打成长期僵持的消耗战,江、淮一带将深受战火荼毒。而现在朝廷的财政来源几乎全部来自这一地区,如果乱贼长期在一带流窜活动,朝廷之花费又岂可胜记?” 王式的战略思想非常明确,要速战速决,将贼患扼杀于萌芽。 听到财政税收,唐懿宗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说长安是帝国的心脏,那么江、淮一带则是帝国的命根子啊! 敢在朕命根子上动刀,那还了得? 王式那“不服就干”的性格也非常符合唐懿宗的胃口,年轻人就要有年轻人的样子!唐懿宗当即拍板儿,“就你了!”同时下旨,调忠武、义成以及淮南诸道之师,归王式调遣。 裘甫正忙于四处劫掠,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姓们深陷水深火热之中,纷纷自发地组成团练,修筑防御工事,抵御贼兵侵扰。 王式挂帅的消息传来,百姓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浙东贼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裘甫贼众对此也充满信心,他们也相信自己的末日就快到了。于是惶惶不可终日。群贼中的狗头军师们纷纷献计献策,总结起来无非就是一个字:跑。 有的主张跑到福建,有的主张跑到台湾。总之是不能跟王式打团,否则分分钟被碾压团灭。 也有人提出,可以重兵死守各处险要,形成像孙权一样的割据势力。 裘甫拿不定主意,只能每天饮酒解忧。 丑媳妇早晚见公婆。 4月,王式率大军亲临浙东。平乱战争正式打响,双方开始了斗智斗勇。 首先,裘甫派出使者,声称愿意投降。 王式呵呵一笑,说我们刚到,贼人还没吃上苦头,怎么就会心甘情愿的投降?不过是为了刺探我军虚实,顺便使我们麻痹大意罢了。 几天后,大军进入越州,与前浙东观察使进行工作交接。王式下令,举办欢送晚宴,全体痛饮。喝到晚上,点亮蜡烛,继续痛饮。有人提出担忧,万一贼人来偷袭咋办? 对此,王式“哈哈”大笑,说有我王式在,你问问他们谁敢来? 第二天,把离任的官员送到郊外,又痛饮一番。 该点兵了,有的部队军容不整,王式就要把带队的将领斩首。众多将领苦苦求情,许久,王式才松了口,饶了他。 严肃了军纪,宣布了纪律。先前卧床称病的瞬间痊愈,先前坠马受伤的也奇迹般康复,先前抱怨奖赏不足的也成了哑巴,先前要求升职加薪的也撤销了请求。 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这是王式两个战前动作的意义所在,特别是战前彻夜狂欢,让很多将领很费解。然而王式那精彩绝伦的迷之操作还在后头。 贼将有两个小头目,率部成建制投降。 王式就让他们先纳投名状。让他们充当先锋,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 他们争先恐后地表忠心,杀昔日战友杀得贼溜。于是,王式论功行赏,招安收编,并给予相应官职。 王式明白,先前的地方军作战失利,除了所谓的官军战斗力低下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家贼难防”。城中遍布贼军的特务间谍,刺探情报,还收买了不少官吏。 要想平贼,必须先揪出内鬼。 只用了很短时间,王式就把贼军安插在城里的整个特务系统一锅端,将敌特人员全部处决。不仅文治武功,王式还是一名优秀的情报人员,擅长反特作战。 扫除了身边的定时炸弹,王式开始正式部署作战任务。 首先,他取来一份能够克敌制胜的法宝——户口本。 这可不是普通的户口本,这是当地官府的户籍册。大唐繁荣发达,有不少外国人在大唐定居。这些外国人当然也要申办大唐签证、绿卡之类的,在当地政府都是登记备案的。而王式要找的,主要是吐蕃、回鹘籍老外。 唐朝把在对外战争中的降兵降将和没有互换的俘虏,分配到了各个地方,实行“中央分散,地方统一”的管理。其中江、淮一带被分配了很多吐蕃、回鹘籍降俘。 这些人往往身手矫健,弓马娴熟,都是难得的精锐将士。事实上,唐朝的精锐部队很多都是蕃兵蕃将。 而这些人在被分配到地方之后,饱受歧视和排挤,又远离自己的家乡,日子过得并不如意。 王式访查花名册,找到了一百多名吐蕃、回鹘士兵,对他们大加赏赐,又给他们的父母妻儿做了妥善的安排,照顾地无微不至。这些老兵(不是年龄老,而是作战经验丰富)非常感动,“皆泣拜欢呼”,士为知己者死,纷纷表示愿意为王大帅效死命,赴汤蹈火,报效王大帅之恩。 王式又违规征调了二百匹龙陂监的牧马,配给给这伙蕃兵,这样就拥有了一支唐朝最稀缺的骑兵部队。起用龙陂监牧马,行政手续上涉嫌违规,但王式从来不是循规蹈矩的书呆子,战争时期,特事特办,决不搞官僚主义、形式主义。 接下来,王式下达了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命令: 一,开仓放粮。 命令诸县打开官仓,赈济百姓。 诸将官表示疑惑,说战争刚刚打响,军粮紧张,如果把粮食都分给百姓,那军队吃什么? 王式说:“这不是你该问的。”(非汝所知) 二,废除烽火台。 烽火台,是古代最高效的通信手段了,快速传递军情,便于统帅指挥应对。而王式则下令禁止使用。 诸将对此更是充满疑惑。 王式说:“这不是你该问的。” 三,懦卒良马当斥候。 挑选一帮贪生怕死之辈,配给最优秀的千里马,却不配发兵器铠甲,并且让他们充当侦察兵,打探敌人的情报。 众将不解。 王式说:“这不是你该问的。” 最后,王式将部队一分为二,分为东路军和南路军,给出了各自的作战任务,并再次严明军纪:不准骚扰百姓;不准杀良冒功;准许贼众缴械投降、解甲归田;缴获的战利品可以自行处置,不必上缴。 大军出发,平贼灭寇,建功立业! 两路平乱大军与贼军前后十九战,比分是19:0,官军19连胜。 王式贯彻了“巨石拍卵”的平贼方针,请朝廷又征调了忠武、义成、昭义等军,前来助阵。并且早就洞悉了贼军的心理,提前安排人切断了贼军陆路和海路的逃跑路线,把裘甫牢牢围困住。 诸将又不解了,说困兽犹斗啊!兵法有云,要围三面、撤一面,所谓网开一面啊。 王式说:“这不是你该问的。” 官军完成了战略合围,裘甫成了瓮中之鳖。 接下来是最为激烈的围歼战。激烈到什么程度呢?其中有三天之内双方交战83次的作战记录。不要跟我说什么奇谋将略,什么孙子兵法三十六计,甩开膀子就是干! 贼军被打得溃不成军,而官军也已经疲惫。于是裘甫再次表示要投降,要求和谈。 诸将正要欢庆胜利,王式却板起脸来,“他们诈降。少废话,别问。给我接着干!” 果然,贼军出城搞偷袭,被早有准备的官军打败。于是,又发生了三次较大规模的战斗。 这一次,裘甫匪帮实在支撑不住了,裘甫率领着几个核心骨干和一百余众,出城投降。 王式把裘甫押解进长安,听候发落,把二十多骨干成员腰斩。 有部分贼众(约五百人)突围逃走,官军紧追不舍,并最终于七月初九,将残余势力清剿完毕。 至此,浙东裘甫之乱宣告平定。 裘甫从起事到覆灭,大约六个月。 王式3月挂帅,4月出征,7月初就彻底平定,前后只用了3个月。 平定裘甫,成为王式人生三大功绩的第二个。 在庆功宴上,诸将官实在忍不住,就借着酒劲儿,向王式请教起来。“我们现在可以问了吧?” 第6章 南诏 【答疑解惑】 第一个,为何在军粮紧张之际,开仓放粮呢? 王式说原因很简单。 首先,裘甫贼众正是用囤聚粮食的方法,来引诱饥民加入他们。现在官府免费发粮食,饥民就不会加入贼寇。这叫釜底抽薪。 其次,地方州县没有守军,无力抵御贼众。等贼众来了,官仓正好被贼众掠夺。所以,还不如在他们来之前,就发给老百姓呢。不放粮,就等于资敌。 第二个,为何不设置烽火台? 王式说原因很简单。 首先,设置烽火台的主要目的,就是求取援兵。现在所有的兵马都已经被我征调出来,后方根本没有援兵,烽火台失去了作用,白白浪费人力、物力。 其次,烽火台会惊扰军民,容易传播恐慌情绪,使我军不战而自乱。 第三个,为何选贪生怕死的人担任侦查工作,还不给派发武器? 王式说原因很简单。 如果是勇敢无畏的勇士,配备给优良武器,让他去当游骑斥候,那么遇见敌人,他难免会贪功恋战,不服就干。与敌人缠斗,他就容易光荣牺牲,也就不会回来报告消息了。 对于侦查敌情的情报人员,我不求他们抢多少人头,只需要他们点亮视野。 第四个,您怎么知道他们一开始是诈降? 王式说原因很简单。 之前说过了,两军尚未交战,且贼锋正盛,贼势浩大,还没吃任何苦头,那他凭什么投降?必然是诈降,骄兵之计。等我们精神松懈了,就容易中埋伏。 第四PLUS:3天83战,裘甫吃够了苦头,困守孤城而请降,又是如何看出是诈降? 王式说原因很简单。 正因为他已经吃够了苦头。数百人困守孤城,且水源被我们断绝,他们只有两条路,要么投降要么拼死突围。什么叫投降?打开城门,放下武器。而他们只是口头投降,所以一定不是真降,而是诈降,缓兵之计。 第四(灵魂三连版):最后裘甫亲率党徒一百来人,出城投降,这可是真投降了,为何还要杀的杀、抓的抓呢? 王式说原因很简单。 首先,围而后降者杀。 其次,回归PLUS版问答。裘甫拿什么跟我谈?我不接受你的投降,你的人头也是我的。 所以,都打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裘甫投降不投降的根本就无所谓了。换个死法而已。 第五个,为何先堵住贼寇去路,不担心贼寇狗急跳墙,拼个鱼死网破吗? 王式说原因很简单。 贼寇逃走之后不会解甲归田,由一伙割据地方的大贼化整为零,成为流散各地的土匪流寇,长期骚扰东南地区,不仅影响地方经济的繁荣发展、治安稳定,更会阻隔朝廷税赋。 所以,务必要集中消灭,毕其功于一役。 至此,诸将官对眼前的这位文官佩服地是五体投地,自叹不如。 庆功宴喝得差不多了。王式忽然又下了一道命令,“把余姚县刁民徐泽、慈溪县刁民陈瑊拉出去,砍了!” 诸将官面面相觑。甭傻看着了,继续讨教吧。 王大帅以一方镇帅之尊,为何要亲自发落两介草民? 原因很简单。 余姚县徐泽,地方黑恶势力头目,霸占鱼盐之利,扰乱市场经营; 慈溪县陈瑊,冒名顶替,官至县令(估计涉嫌谋杀,参见《让子弹飞》中麻匪与马邦德)。 此二人均是重大涉黑团伙头目。 王式语重心长地告诫大家,裘甫之辈其实是小苍蝇,虽然搞出的动静惊天动地,却只会伤及帝国皮毛;这俩看似微不足道的草民才是大老虎,他们巧取豪夺,鱼肉百姓,他们悄无声息地撼动着帝国根基,罪大恶极,罪不容赦! 这应该是王式反特战线上的意外收获。 八月,裘甫被送到京师,于长安东市斩首示众。 好事成双,不久之后,朝廷收到捷报:收复被南诏攻陷的播州(今贵州省遵义市)。 内忧外患,这是唐懿宗龙椅上的两枚钉刺。现在,朕终于可以坐稳龙椅了。 唐懿宗宣布,改元“咸通”,大赦天下。 然而讽刺的是,就在全国人民还沉浸在“咸通元年”的欢乐喜庆气氛中时,朝廷又收到一个煞风景的坏消息:南诏寇安南。 【祸之始——南诏】 南诏,云贵高原一带的王国。在当地语言中,“诏”的意思就是“王”。中原地区习惯称之为“蛮”,三国时期的诸葛亮“七擒孟获”平南蛮,平的就是他们的祖先。 “蜀时为诸葛亮所征,皆臣服之。”——《旧唐书》 隋末唐初的时候,洱海一带小邦林立,势力最大的是六个诏,其中的一个叫“蒙舍诏”,其地理位置在最南面,所以又被中原人称作“南诏”。 唐王朝采取“以夷制夷”和“远交近攻”的策略,在地缘政治方面自然是要无条件支持南诏的。论实力,南诏在六诏之中几乎是垫底的,但因为有了天朝大国的支持,很快就征服了其余五诏,成了地区霸主。这就是唐王朝的一个战略失误了,给自己种下了一颗苦果。 但凡大国干涉地区内政,谋求地缘政治的利益最大化,其中一个重要的法则就是浑水摸鱼,人为地通过宗教、种族、文化等差异来人为地制造冲突和混乱,从而使地区各方势力对大国产生严重依赖,继而争当大国傀儡,做大国的地区代理人。 时至今日,某霸权主义强国仍然在世界上的诸多热点地区制造矛盾冲突,扰乱地区和平与稳定,然后扮演着世界警察的角色,自诩世界灯塔。 当南诏成为地区独一无二的霸主之后,不可避免地对大唐产生了离心力,不愿意再俯首称臣。 南诏在它存在的一百多年里,曾多次改变国号,如“大蒙”、“大礼”、“大封民”,也在中原有着“鹤拓”、“龙尾”、“苴咩”、“阳剑”等等的别称。为了方便叙述,本书不分时期地一律称其为“南诏”。后文见之,莫指摘笔误、硬伤。 唐王朝兴盛的时候,周边各国、部落都表示臣属,称臣纳贡,上表归附,请求册封,唐王朝俨然万国来朝之盛世景象。而当其衰落之时,又被这群番邦蛮夷蚕食侵扰。 南诏国王也曾表示过“子子孙孙永为唐臣”。翻看历史,答之呵呵。 唐开元二十六年(738),南诏王皮逻阁被唐王朝赐名“归义”,封越国公。皮逻阁通过贿赂的方式,使时任剑南节度使王昱奏请朝廷合六诏为一诏,于是皮逻阁“扫六合”,成为蛮版秦始皇。 等皮逻阁完成统一大业之后,又打败了邻居吐蕃,国力日渐强盛,于是不可避免地对大唐产生了离心力。不过皮逻阁仍旧对大唐与南诏的实力对比有着清醒的认识,继续维护着宗藩关系,而大唐王朝也对他笼络有加。两国之间的关系在表面上看来异常融洽,心照不宣地维系着脆弱的依存关系。 天宝七年(748),皮逻阁薨,子阁罗凤袭位。当时的剑南节度使是鲜于仲通,云南太守是张虔陀。这两位大唐的封疆大吏对南诏颇为无礼。特别是张虔陀,他的一大业余爱好就是搞破鞋,把下半身伸向南诏,而且是南诏国主的妻子。 阁罗凤袭位后,张虔陀命令他把妻子送过来,还他一顶绿帽子,别坏了规矩。阁罗凤没有答应。于是张虔陀就派人到南诏辱骂阁罗凤不懂规矩,同时奏报大唐朝廷说南诏不臣,要对南诏动兵。 阁罗凤忍无可忍,于天宝九年(750)付诸武力,击杀张虔陀。 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组织兵马,发起反攻,一举攻入南诏首都。阁罗凤不得不赔礼道歉,并拿吐蕃说事,发出软威胁,说我们南诏常年遭受吐蕃侵扰,如果大唐不帮他,他就只能转而向吐蕃称臣了,如果大唐不帮南诏的话,则“云南之地,非唐所有也!” 鲜于仲通竟然囚禁了南诏使者,并继续进攻南诏。结果却被南诏打败。 于是,天宝十一年(751)阁罗凤真的绝唐而附吐蕃。吐蕃国主把阁罗凤认作弟弟,两国结成兄弟之国。 随后,杨国忠(杨贵妃兄)征调十余万大兵,企图收回南诏,却再次败北,十余万人几乎全军覆没(死者十八九)。 接下来,便是“安史之乱”,南诏趁机攻入大唐境内,趁火打劫了一把。 大历十四年(779),阁罗凤的儿子凤迦异先于阁罗凤而死,这位王储深得阁罗凤宠爱,于是便把凤迦异的儿子——也就是阁罗凤的孙子——异牟寻立为储君。蛮名很拗口,其实就相当于朱元璋传位给朱允炆。 这位异牟寻很爱读书(颇知书,有才智),在他在位时,南诏终于又回到了大唐的怀抱。这其中就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 在阁罗凤趁“安史之乱”剽掠大唐的时候,曾掳走了一位叫郑回的小县令。郑回在天宝年间举明经科,明经科远不如进士科含金量高,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意思是30岁考取明经科已经算很老的了,50岁在进士科里都算年轻的。所以能进中央的,一般都是“进士登第”,至于明经科的学历,就只能在穷乡僻壤当个小县令。 然而郑回到了南诏,就成了当地最有文化的高级知识分子,很受国主阁罗凤器重,让他给自己的儿子凤迦异当老师,培养南诏下一代接班人。凤迦异英年早逝,郑回又成为了异牟寻的老师,继续当担“帝师”的角色,异牟寻袭位后,又让他当自己儿子——寻梦凑(寻阁劝)的老师。 身为三代“帝师”,郑回对待教育是十分严厉的,史籍记载,“虽牟寻、梦凑,回得箠挞”,国君怎么了?储君怎么了?不好好学习就揍!在南诏,就没有郑回不敢打的人。 后来,郑回在南诏位居宰相(清平官)。在南诏的体制下,同朝有六位宰相,共同执政,而在异牟寻一朝,实际的宰相只有郑回一人,所有军国大事,异牟寻只找郑回商议,而那五位宰相全都屁颠屁颠仰郑回鼻息,唯命是从,但凡有点儿小错误,郑回就抽他们(或有过,回辄挞之)。 郑回应该是史上最严家教了。 自南诏向吐蕃称臣后,虽然吐蕃名义上与其约为兄弟,但实际则把南诏当做奴仆,横征暴敛,南诏苦不堪言。异牟寻时常流露出不甘与懊悔。 郑回就经常为他分析利害关系,说之前南诏纳款于大唐,大唐崇尚礼仪,对番邦蛮夷怀柔羁縻,实行超国民待遇,从来不欺压南诏,而你再看吐蕃,完全把南诏当二等公民、当奴隶。 终于,异牟寻动了心思,开始谋划绝吐蕃而返唐。 后来,来往大唐的使节被吐蕃捕获,吐蕃大怒,责令南诏把大臣、将军们的孩子送到吐蕃做人质,对南诏的盘剥压迫也更加惨烈。 当时,吐蕃与回鹘大战,难解难分,于是又向南诏征兵,要南诏提供一万兵马。异牟寻将计就计,先示弱,说南诏地贫人少,只能提供三千兵马,一番讨价还价,最终答应送五千兵马。 异牟寻先派五千兵马进入吐蕃境内,而亲率数万大军趁夜急行军,然后与五千兵里应外合,对吐蕃军队发动突袭,大获全胜,占领城堡一十六座、擒吐蕃五位王,俘虏部众十余万。这次偷袭吐蕃的战争成为南诏纳给大唐的投名状。 于是,大唐正式接纳了迷途知返的南诏乖宝宝。赐南诏金印,上刻“贞元册南诏印”。 元和三年(808),异牟寻去世,儿子寻阁劝袭位,大唐赐“元和册南诏印”。 自南诏回归以来,两国邦交进入正常化,互相致礼,互致问候。期间微有几次小摩擦,南诏也及时赔礼道歉,消除误会。总体来说,两国关系还算融洽,各自发展经济。 然而随着大唐的逐步衰落和南诏的日益壮大,两国之间的和平关系也渐趋脆弱。 战争,一触即发。 第7章 “安南战争”(上) 大唐与南诏的恩怨并非空穴来风。 当两国友好时,南诏每年都派留学生到大唐学习进修,唐王朝就近选址,将留学生们安置在成都,以便统一管理。 为了彰显我天朝大国之繁荣富庶,为了让化外番邦感受到我皇恩浩荡,留学生享受着高标准的生活待遇和高质量的师资力量,并且一切费用全免,大唐愿意为此买单。 南诏如沐春风,对大唐无比崇拜,于是年年进贡、岁岁来朝,世世代代子子孙孙永为唐臣! 醒醒。 这只是大唐给自己导演的一出好戏,一个自欺欺人的游戏,赔本赚吆喝的买卖。 接纳留学生,除了炫耀之外,更主要的目的是文化输出。让蛮夷的下一代意识到自己在文化上的落后和贫瘠,意识到中原文明的强大和发达,巨大的反差足以让年轻的一代怀疑人生,从而对中原文明心生向往,倾心汉化,成为“唐粉”、“精唐”分子。 然而大唐的“和平演变”却收效甚微。这些留学生显然是经过蛮夷精心挑选、培训合格的“蛮忠”分子。他们学成之后,无一例外都选择回国建设自己的家乡,为南诏的崛起添砖添瓦贡献一份力量。 一批留学生毕业了,新的一批留学生又来了,如此往复循环,长达五十余年。大唐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和宝贵的教育资源,却没有换来羊羔跪乳、乌鸦反哺。 南诏的称臣纳贡呢?年年进贡、岁岁来朝的景象当然是存在的。然而这更是一件赔本赚吆喝的买卖。 南诏贡使带着点儿不值钱的当地土特产,送到长安表忠心。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我天朝大国地大物博,金玉珠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当然要秉承厚往薄来的精神,翻着倍的给回礼。 回礼还有另一项原则:雨露均沾。凡是前来进贡的使节,无论是领队还是随从人员,每人一份。 进贡的使团往往规模宏大,少则几十人,多则上百人……给大唐进贡,成为当时最热门的投资渠道,一本万利、包赚不赔。 周边番邦蛮夷、各色人种,全都争先恐后地挤到长安,玩了命儿的磕头喊万岁表忠心。 长安城内一片盛世,大唐天子沉醉在万国来朝的景象中,久久不能自拔。 时任西川节度使杜悰,就剖开了这层面纱,为唐宣宗陈说利害。最后,唐宣宗下令,大幅削减南诏留学生名额和经费补贴;限制南诏进贡的次数和人数。 南诏国主劝丰祐大怒,写信大骂唐王朝,并撤回留学生、停止朝贡。同时,开始在边境上制造矛盾冲突,侵扰大唐边境。 两国裂隙开始凸显。 公元859年,唐大中十三年,南诏天启二十年。唐宣宗驾崩,巧了,南诏国主劝丰祐也薨了。 同年,26岁的唐懿宗和16岁的世隆纷纷走上了最高领导人的岗位。 依照惯例,大唐派出告哀使者,向南诏送达宣宗皇帝驾崩的噩耗。而这一事件就成了南诏与大唐之间大规模战争的导火索。 新继任的南诏国主世隆列举了两条大唐无礼的罪状: 一,你爸爸死了,我爸爸也死了啊!让我们去吊祭,你们怎么不给我吊唁? 二,你们这封诏书是下给先王的,不是给我的。瞧,抬头写的是“亲爱的劝丰祐”,不是“亲爱的世隆”。对不起,这个包裹我不敢代收,拒签。你们找本人签收吧。 按照惯例,南诏国主去世后,作为宗主国,大唐都会派高级官员充当吊祭使,而且长安方面还会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不过世隆的这个借口找的实在勉强。南诏没有告哀,大唐根本就不知道劝丰祐已死,怎会吊祭?也就更不可能给新国王册命了。 也许南诏派出了告哀使者,两位先王死得太巧,路途遥远沟通不畅,存在时间差。 总之,世隆顺水推舟,利用了这个时间差造成的误会。既然没有得到上国的册命,那正好自绝于中国。于是,世隆改国号为“大礼国”,改元“建极”,自称“皇帝”,拒绝承认与大唐的宗藩关系。 同时,南诏出兵攻陷播州。边境冲突升级,大唐南部边陲形势急剧恶化。 这就是唐懿宗新登基时面临的“外患”。 不久之后,浙东裘甫之乱平息,安南都护府也奏报收复播州。群臣入朝称贺,唐懿宗改元大赦,如前文所述。 唐懿宗显然低估了这次边境冲突的性质,更低估了这个16岁南诏少年国主的野心。 大唐对南部边陲的控制力是存在严重漏洞的。 这里天高皇帝远,其稳定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封疆大吏们的个人能力。并非每个人都能拥有王式的韬略和品行。 比如邕管经略使段文楚,就通过吃空饷,一举吃掉了广州、桂州、容州三道的驻邕防戍兵。使得南诏轻松攻下邕州。 之前,大唐在安南有六千常驻军。而前任安南都护李琢,将其全部遣散,把防戍工作外包给了一个当地酋长李由独,为朝廷省下了六千驻军的军费,以此作为自己的政绩。 南诏则通过联姻和封官许愿,成功策反了李由独,于是李由独率部倒戈。 李琢任上还公然违反中央“羁縻怀柔”的民族政策,欺压当地少数民族。在边关贸易上强买强卖,以一斗盐换人家一头牛。激化民族矛盾,成为安南地区快速陷落的又一个内因。 地区矛盾激化,国防空虚,唯一可以倚靠的外籍佣兵又成建制倒戈,大唐在“安南战争”爆发初期陷入到极度被动的局面,开团即崩盘。 朝廷调湖南观察使蔡袭代替安南经略使王宽。蔡袭征调两湖及诸道兵共两万人,开赴安南前线。 正巧左庶子蔡京到岭南一带指导工作,蔡京不愿看到蔡袭立功(忌袭功),于是从中作梗,故意唱反调,谎报军情,上奏说安南地区只不过是边境小摩擦、小冲突,反诬蔡袭小题大做以此骗取功名,白白浪费粮草,请大军不要调发,别烧钱啦(南方自无虞,武夫幸功,多聚兵耗馈运,请还戍兵惜财用)。 蔡袭据理力争,说南诏窥伺安南久矣,这一次是有备而来的大规模侵略战争,绝不是什么边境小摩擦,请蔡大人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最少五千兵。 蔡京当时是“左庶子”,正四品上,隶属左春坊,是皇太子的属官,“太子帮”成员,可以简单粗暴地理解为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其主要职责之一便是“驳正启奏”,翻译过来,就是“拥有最终解释权”。所以蔡京是全方位地碾压蔡袭,最终,蔡京的阴谋得逞,破坏了蔡袭增兵驻防的计划,并且因“明察秋毫”为朝廷省下一大笔军费开支而升官,升任岭南西道节度使。 第8章 “安南战争”(下) 蔡京欺君罔上,谎报军情,终于使南诏侵吞了安南,蔡袭同志在战争中壮烈殉国,其全家老小70人也惨遭南诏屠杀。 蔡京赴任岭南西道后,继续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并且露出了他更加畸形变态的一面,钟情于炮烙凌迟等酷刑,喜欢虐杀。不久之后,遭部队哗变驱逐,而他因担心罪行败露,而私刻公章、伪造朝廷公文,违法违规招募军队,想夺回岭西,却再次遭遇惨败。 最终,蔡京的一切罪行没有逃脱正义的审判,被贬死崖州。 这位蔡京早年是和尚,饱读诗书,有很深的文学造诣,得到了令狐楚的赏识,令狐楚眼光独到,是世之伯乐,劝蔡京还俗入世,蔡京遂还俗参加科举,果然登第为官,官运亨通。除了蔡京,令狐楚还发掘过一位才子,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商隐。 《全唐诗》收录了蔡京的三首诗作,其中一首《咏子规》最为知名,因为其中一句“凝成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被很多专家学者视为《红楼梦》的书名来源。 巧合的是,北宋末年有一位大才子、书法家,也叫蔡京,读过《水浒传》的对他肯定很熟悉了,北宋六大奸臣之首,比高俅还可恨的大奸臣。两位蔡京都在文学诗词方面又深深的造诣,也都是十恶不赦的大奸臣。 段文楚、李琢、蔡京等人毁国无穷,终于使两国在安南地区打成了长期的拉锯战,陷入了战争的泥潭。 宰相杜悰为唐懿宗出谋划策,主张和平解决与南诏的冲突。先遣使吊唁,并告诉世隆,只要他肯改名字,大唐就给他册命。 世隆,名字犯讳。同时犯了太宗李世民和玄宗李隆基的讳,“双讳王中王”。也正因此,唐朝史书中常以“酋龙”称呼他。 提议甚好,双方都有台阶下,都不失颜面。 然而战争形势的急剧恶化最终导致了使者的未送达。 其实,即便使者送达,战争也不会结束。因为战争的主动权并不在大唐,而在南诏。 请回忆我刚才的措辞,大唐边将的横征暴敛、肆意妄为,是安南地区“快速陷落”的一个内因,而不是安南地区“爆发战争”的内因。 “安南战争”不是偶发事件,更不是地区冲突的升级版,它存在逻辑上的必然性。 唐懿宗不用为此背锅,大唐同样无需自责。 知己更要知彼。我们只需看一眼南诏的国内形势,就会立刻明白为什么说这场战争存在逻辑上的必然性了。 世隆,新即位的南诏国主,16岁。16岁,他还是个孩子呀!对历史和政治敏感的人,只看到这个数字,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没错,幼主登基,大权旁落,摄政大臣权倾朝野…… 16岁的世隆身后也藏着一位一手遮天的权臣。这位权臣就是王嵯巅。 王嵯巅,最初是南诏的一个节度使(南诏仿照大唐制度,也设置有节度使),公元816年弑杀南诏国主劝龙晟,拥立其弟劝利晟,从此大权独揽;公元823年,22岁的劝利晟突然死亡,王嵯巅又拥立其弟劝丰祐;公元859年,劝丰祐去世,王嵯巅拥立其子世隆。 至此,王嵯巅已经在南诏的权力核心上纵横驰骋四十余年,可谓是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世隆上台后,王嵯巅仍然以摄政王的身份控制南诏政权。 汉末的曹操,清初的鳌拜,都要望尘莫及,自叹不如。 如同汉献帝和康熙大帝,少年世隆不甘心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铲除王嵯巅,成为世隆上台之后的头等大事。 世隆虽然年幼,却老练成熟有心机。他的做法也是汉献帝与康熙大帝的结合体:先拉拢仇视王嵯巅的、特别是掌握兵权的勋贵,暗中结成“反王嵯巅统一战线”(汉献帝衣带诏讨曹操),在经过一番周密的部署之后,设下圈套,把王嵯巅骗过来,然后一击必杀(康熙擒鳌拜)。 如果只是除掉权臣,还不足以彰显世隆的雄才大略。杀一个权臣容易,重新夺回长期被大臣分割的权力难上加难。 在铲除权臣之后,世隆充分利用各大贵族、勋贵之间的矛盾,左右制衡,通过政治博弈捞取权力,最终渔翁得利,巩固了王权。 建国称帝,就是他的一招政治妙棋。全国的政治地位获得整体提升,全民受惠,取得广泛支持,圈粉无数。 为了转移国内政治矛盾、提高自身声望、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世隆接下来就是发动对外战争。 战争对象的挑选,也透露着世隆的智慧和魄力。 在世隆即位之前,南诏刚刚出兵帮助骠国(今缅甸)打败狮子国(今斯里兰卡)。这次悍然干涉别国内政军事行动的最高统帅,是大将军段宗榜。 也正是在凯旋的时候,段宗榜骗王嵯巅一起迎金佛,并趁王嵯巅拜佛的时候,将其一刀砍死。 如果继续对南亚诸国用兵,无疑会提升段宗榜的声望。段宗榜也难保不会成为第二个王嵯巅。 世隆野心勃勃,气吞山河,他没有挑软柿子捏,而是把矛头直接对准了曾经的宗主国、当时世界第一强国——大唐。 对外战争,除了能够捞取声望,更能在军队中培植自己的党羽,从而回收兵权。特别是可以瓦解段宗榜在南亚的势力。 所以,对大唐发动战争,是世隆一举多得的选择。 这才是“安南战争”爆发的根本原因。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安南战争”持续了七年之久。 期间,世隆不断加大军队投入,从最初的数千人增到三万,从三万到五万,最后竟然高达二十万!亦有记载称是三十万,总之,基本是倾尽全国之力了。 世隆也取得过辉煌战果,曾一度将安南划入南诏版图,并设置“安南节度使”。 最终,咸通七年(866),十月,大唐收复安南,把南诏侵略军彻底赶出大唐领土。“安南战争”结束。 这场战争的结果也比较吊诡,那就是没有失败者。 大唐维护了主权统一和领土完整,胜了; 世隆也达成了战略目标,没输。 南诏大将军段宗榜,在本次战争中被大唐击毙。算是世隆的意外惊喜吧。 至此,南诏国形成了全国军民紧密团结在以世隆同志为核心的中央集权制权力体系周围,同舟共济,上下一心的局面。 战争初期,南诏一度顺风局,甚至对大唐形成压倒性优势。 大唐无意“扮猪”,一方面是地区军事存在薄弱,一方面是高层的战略误判,还有另一个原因掣肘,那就是后院起火——徐州军乱。 第9章 徐州军乱 唐朝中期,徐州一带发生叛乱,王智兴平叛有功,累功受赏,后来逐步占据了徐州。 王智兴镇徐州的时候,曾在当地招募了两千勇士,编做七个军,号为“银刀军”、“雕旗军”、“门枪军”等,作为自己的私人部曲。之后,银刀军等就成了徐州的遗产,也成了后续镇帅们的烫手山芋。 徐州银刀军(指包括银刀军在内的七个军)出了名的骄横难制。因为他们是“牙兵”(或做“衙兵”),不属于国家正规军,而是私人武装性质。是由节度使等将帅私人招募的武装,其装备、军饷等也由节度使自掏腰包。所以他们只对节度使本人负责,而不听从朝廷号令。 王智兴之后的节度使多是文官,根本奈何不了银刀军。银刀军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时常拔刀威胁恐吓,以致于后续的节度使都在府衙开有后门,作为紧急逃生通道。 前任节度使田牟,更是与他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甚至亲自给他们打着板子唱歌助兴。击节打板,最为下贱。田牟已经屈尊到了不顾廉耻的地步。 同时,田牟给银刀军的犒赏日以万计。即便这样,也不足以满足贪婪无度的银刀军,他们时常聚众喧哗鼓噪,动辄武力相逼,索要更多赏赐。 田牟死后,温璋镇徐州。 温璋对银刀军也采取了温和绥靖的态度,好言抚慰。然而银刀军很忌惮以严格执法、铁面无私而著称的温璋。温璋赐给他们酒食,他们从来都是一口不吃、一滴不沾,猜忌之心到了这种程度。 咸通三年(862)七月,银刀军终于发动哗变,驱逐节度使温璋。 徐州银刀军的所作所为已触及朝廷红线,无法继续姑息,徐州现状亟待改变。这个历史重任就交到王式的手中。 当时的王式刚刚在浙东道平息了裘甫之乱,恢复了地区稳定和经济发展,也疏通了朝廷贡路,保障了中央财政。文治武功,有目共睹。 于是朝廷任命王式为徐州刺史、武宁军节度使、徐泗濠观察使等,接替原徐州武宁军节度使温璋,即刻赴镇。 王式奉命,带着跟随他平定裘甫的三千忠武、义成两镇精锐之师,渡淮北上。 人事调动的消息传到徐州,银刀军吓得魂飞魄散。 留给银刀军的时间不多了。王式率二镇雄师很快就到了徐州城外,在大彭馆驻扎。 银刀军这才极不情愿又胆战心惊地前来迎谒,嘴上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心里盘算的是打探王式对银刀军的态度。 王式好言抚慰,与前几任节度使并无太大差别。 银刀军试探性地说道:“忠武、义成二镇之师,平乱归来,立下了赫赫战功,当然也师老兵疲。我们虽然不如二镇之师勇武,却也勉强可以维护本地治安,不敢说路不拾遗吧,老百姓终归还是能够安居乐业的,可以不必麻烦二镇之师……要不然,大人您就遣散二镇兵……也好为朝廷省下一大笔军费开销啊!” 王式频频点头,先对银刀军表示“同志们辛苦啦”,又说自己原本就有这种打算,二镇之师的任务只是护送自己到岗,既然已经送到了徐州,按理说也没有久驻之理,待等犒赏一番之后,就遣返他们回家。 银刀军欢欣鼓舞,精神稍稍松懈。 王式在驻地大犒三军。 三天之后,按照约定,王式集结起了二镇之师,穿好盔甲、拿好兵刃,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银刀军驻地。 银刀军被搞懵圈了。你们不是要回河南老家吗,不认路? 王式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军令也很简单,就一个字:给我杀! “徐卒三千余人,是日尽诛,由是凶徒悉殄。”——《旧唐书》 社会你式哥,人狠话不多。 不得不说,王式是儒生中比较另类的一位。他从来不迷信什么道德说教,对于叛乱分子,他表现得更像行伍出身的武将,直接搞肉体消灭。不是都说徐州兵骄横难制吗?难制就不制,有一个杀一个,杀个干干净净。简单粗暴,行之有效。 他的凶狠果断,在平定裘甫之乱时就展现得淋漓尽致。裘甫及其核心成员穷极来投,他没有给予丝毫的怜悯,甚至不顾战场纪律,下令处决了二十多个骨干。 对待敌人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对待百姓,他又像春天般温暖。 平乱之初,他不止一次地下达明文规定,严肃军纪,凡是被裹挟、胁迫或是无法生计而投贼的俘虏,一律当场释放,不准追究其过往罪过。军队所过之处,对百姓秋毫无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平定徐州军乱,王式只用了三天。 镇抚安南、平定裘甫、大破银刀军,成为王式的一生中最辉煌的三大丰功伟绩,永载史册。 与此同时,大唐在与南诏的“安南战争”中屡屡失利,大唐被逼多次易帅,蔡袭、蔡京、康承训、张茵……依然抵挡不住南诏的强大攻势。 咸通五年(864),五月,朝廷想出一个一石三鸟的妙招:命徐泗团练使挑选三千徐州兵,赴邕州(今广西南宁)戍边。 银刀军被王式屠杀之后,漏网之鱼们死走逃亡,散落各地,成为流寇。朝廷多次下诏,说准许他们回家务农,既往不咎。但他们始终心怀恐惧,不敢归案,一直啸聚山林,做着打家劫舍的营生。 徐州土风雄劲,甲士精强,天下闻名。徐州一带的银刀军余毒、土匪流寇更是让朝廷伤透脑筋。 既然徐州兵战斗力爆表,与其耗费人力物力苦苦镇压,还不如化敌为己用,让他们去抗击南诏。 当时制度,赴边疆戍卒是三年一换。但这次不同,朝廷制书写得明明白白:“待岭外事宁之后,即与替代归还”。并没有给出具体换防期限。 这就为日后埋下了一个大大的定时炸弹。 同年七月,慧眼识珠的夏侯孜又为唐懿宗举荐了一个可以打退南诏的人才——高骈。 高骈出身渤海高氏,他的祖父是唐朝名将、南平郡王高崇文。高骈之前在与党项羌人的战争中,表现出色,在祖国西陲立有赫赫战功。 然而令唐懿宗没有想到的是,高骈挂帅出征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接收不到前线发来的消息。如此重要的战争,主帅居然失联了,朝廷对战争处于失控状态。 唐懿宗于是向前线监军李维周了解情况,却得到了一个震惊的消息:高骈拥兵不前,玩寇自重,图谋不轨! 唐懿宗大怒,立刻调派大将王晏权赶往前线,接替高骈,急召高骈回朝,打算重重地贬他。 唐懿宗余怒未消,却又得到另一份截然相反的前线奏报:交趾大捷! 报捷之人是高骈的亲信,随捷报而来的,是南诏大元帅段宗榜的人头。 原来,监军李维周对赫赫威名的高骈是羡慕嫉妒恨。早在高骈初到前线时,李维周就动了借刀杀人的心思,屡次催促高骈出兵讨伐,并与高骈约定好,由高骈先率五千士兵打先锋,李维周率主力随后跟进。可当高骈率领五千兵马出征之后,李维周却不发一兵一卒,想借南诏之手害死高骈。 没想到剽悍的高骈愣是用这五千人奇袭了南诏五万人,缴获大量稻米,充作军粮。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之后高骈连战连捷,而奏捷的文书却被李维周截留。这就是高骈失联的原因。 而当朝廷询问的时候,李维周就污蔑高骈消极怠战、玩寇不前,暗示高骈要谋反。 实际上,高骈已经把南诏残余力量全部压缩进了交趾城,并围困了他们十多天,“蛮困蹙甚”,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击毙了南诏侵略军总指挥、大元帅段宗榜。 眼看就要全歼南诏侵略军,取得辉煌战果了,朝廷调令却发到前线,解除高骈兵权,命他即刻返回京师,接受组织调查。 高骈仰天长叹,只带了百余名随从,奉诏北返。 王晏权和李维周的军事水平与高骈不可同日而语。交趾前线重围解开,原本穷途末路的南诏军队借机逃走大半。 所幸高骈派去朝廷报捷的亲信机智敏捷,他们在海上远远望见一支高扬旌旗的船队,于是向当地渔民打听,得知是王晏权与李维周的船队后,急忙在海岛间躲藏,没有被李维周等人发现。之后,驰谒京师,上达天听。 唐懿宗这才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大骂李维周误国误朕,赶紧撤销成命,让高骈继续帅军讨伐。 重新得到任命之后,高骈回到交趾前线,一鼓作气,攻克交趾城,斩杀南诏侵略军三万多人,击毙为南诏充当带路党的土蛮酋长,俘虏招降土蛮数万人……安南重新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 收复安南的奏报飞抵京师,百官入朝称贺,唐懿宗龙颜大悦,大赦天下,普天同庆。长安城内人山人海,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大唐帝国的丧钟,也就在此刻悄然敲响。 第10章 帝国丧钟 总有刁民想害朕。 收复安南两年后,咸通九年(868),一个历史遗留问题重回大众视线:徐州银刀军。 四年前,朝廷招募徐州地区散寇游勇,南下赴广西一带驻防,用于抵御南诏入侵。按照最初设想,此举既能解决徐州银刀军之内乱,又能解决南诏之外患。所以朝廷制书已经很直白了,要尽量招募以银刀军残余为主的匪盗。每满五百人就开团。 在应募南下协防的徐卒中,有五百人被安排在了桂州(今广西桂林)。现在,“安南战争”已经结束,他们不断提出换防、返乡的要求,却一再遭到拒绝。于是,徐州兵以实际行动捍卫了他们骄横难制的口碑,发动了兵变。 按照惯例,边关戍卒是三年一期,期满换防。很多历史资料都粗线条地采纳了这个原因,说桂林徐卒三年期满而不得返,是其兵变的直接原因。 有的资料说他们已经被拖延了一期(实际是是拖延了一年),却仍被告知要继续执勤一年。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这都快十年了,老大! 前文已经特意强调过,虽有“三年一期”的惯例,但朝廷敕文中已经明文表示:待岭外事宁,即与代归。 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太负责任的说辞。“事宁”的评判标准是什么?是收复安南,还是别的战略目标?究竟怎样才算事宁? 然而无论是“三年超期说”,还是“事宁不遣说”,似乎都不足以激起兵变,说他们是“被逼”起义,实在太过于牵强,对历史也太不负责任。 本书正是要拂去封尘,理出繁杂事件的背后真相,探究其内在的逻辑。不盲从敷衍,更不哗众取宠,还原历史本真。 戍卒兵变,固然有他们包藏祸心的元恶,然而朝廷的一些做法也确有不妥之处,起到了激化作用。 朝廷在徐州地区募兵,主要征兵对象就是违法乱纪的匪盗,也就是令地方头痛不已的银刀军。同时,给徐州地方派来了新的领导——崔彦曾。 崔彦曾也是文官出身,同样是个铁面无私的鹰派人物。“通于法律,性严急”,朝廷委派他来,就是要以高压态势,狠治徐州。 崔彦曾“长于抚养,而短于军政”,于是在治军方面,更多的是交给三个心腹亲信去办理。这三个手下是尹戡、杜璋、徐行俭,三人对朝廷的精神是心领神会的,那就是要对徐州兵狠毒,同时不能让朝廷背锅,朝廷仍然要以一副宽容仁慈的嘴脸出现在公众面前。 于是,三人肆无忌惮地欺负、盘剥徐州兵,以凶残贪暴闻名全军。 咸通九年,旧例三年代归的期限已满,且安南已经收复,南诏退兵,岭外的事也宁了,驻防桂林的徐州兵请求返回。这是合理请求,不算过分。 尹戡以军费紧张为由,傲慢地拒绝桂林戍卒返乡,“明年再说吧。” 官府的这种搪塞态度激怒了戍卒家属,他们飞书桂林。很快,戍卒也被激怒,“我们是来戍边的军人,不是被流放的犯人!”几年以来的压榨、屈辱,都化作无尽的愤怒。 可巧,七月,桂管观察使调任湖南,而接替他的官员还未到任。桂林戍卒暂时处于无人监管状态。 于是,他们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宝贵机会,发动兵变。 他们杀死了指挥官,推举了粮料判官庞勋作为头领,打开了军械库,私发武器装备,开启了他们的武装返乡之旅。史称“庞勋兵变”。 他们洗劫了湘潭、衡山两县,抓了一些壮丁,胁迫他们入伍,浩浩荡荡,武装擅归。 长安的意思是安抚为主,宣布赦免他们兵变擅归的一切罪状,准许了他们回家的请求,并由官府出路费。 作为回应,庞勋党徒也停止了剽掠,并向湖南方面上缴了全部的盔甲武器,以示自己绝无谋反之意。 事情正在往良好的一面发展。 只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种良好的局面却陡转急下。 山南东道(今湖北、河南西南一带)节度使派兵控制了重要的关口,严禁庞勋部队的进入。 其本意只是防贼,是防御姿态而非进攻姿态。只因为庞勋的部队途径湖南时,一路劫掠,湖北执政官不愿对他们开放辖境,让他们绕道回家,也在情理之中。 偏偏不凑巧,庞勋他们刚刚上缴了全部盔甲武器,而这时候,沿路重要卡口却派重兵把守。庞勋的返乡团做贼心虚,脆弱的神经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认为朝廷翻脸不认账。 很多足以影响到历史进程的大事件,往往是由一件或若干件极不起眼的小事引发,或是巧合,或是误会,所谓的蝴蝶效应。 兵变,死罪;杀长官,死罪;擅归,更是死罪……庞勋党徒商量道,“我们今天的罪过远远超过当年的银刀军。银刀军都没有被赦免,我们又怎么可能被赦免?只不过是怕我们沿途抢劫,才骗我们的。等我们手无寸铁地回到家里,一定会被早就埋伏好的官兵剁成肉泥!” 这句话眼熟吗?汉末,董卓被杀后,手下准备做鸟兽散,智囊贾诩紧急叫停,并怂恿他们保持武装,进逼长安。庞勋等人也是这么考虑的,解除武装,死路一条。 正义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口径即真理。 庞勋的队伍不敢入境湖北,于是乘船走水路,顺长江东下,准备过浙西、入淮南,再北上进徐州。 在流亡途中,庞勋党徒加紧赶制盔甲兵器,并吸纳接收银刀军残余和地方土匪流寇,壮大队伍。 面对急剧恶化的形势,淮南节度使令狐绹贯彻执行了中央朝廷招安抚慰的精神,派使者到庞勋队伍中好言安抚,并送去粮草以示友好。 对此,令狐绹的一名亲信(都押牙)李湘,就强烈反对,说庞勋党徒发动兵变,杀死长官,武装擅归,沿路劫掠,私造兵器,收编盗匪……岂能在回家之后安分守己?高邮的一段水域是他们的必经之地,那里岸高水窄,水流湍急,正是伏击的绝佳地段。我们让骑兵埋伏在两岸,用装满干柴和火油的船只阻塞水面,再用一支精锐部队猛攻他们的后背,如此,可以轻松将徐卒乱党一网打尽,永除后患! 令狐绹以中央红头文件(敕书)为由婉拒了武力诛讨的提议。 李湘力争,说身为藩镇大帅、封疆大吏,岂能如此刻板迂腐、搞官僚主义?徐卒势力正盛,一旦回到徐州,便是放虎归山,与徐州本地盗匪联合起来,为祸不小。此时如果不能审时度势,临事制宜,日后一定追悔莫及啊! 令狐绹还是没有听从李湘的建议。 史籍说令狐绹一向胆小怕事(素懦怯)。这当然也是片面的,没有把道理说透。 令狐绹,他的父亲就是前文提到过的令狐楚,宪宗朝宰相。令狐绹本人也在宣宗朝担任过宰相。那时,朝廷深受“牛李党争”毒害,而令狐绹在相位上一呆就是十年,绝对是政坛常青树了。 直到懿宗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令狐绹才淡出中央,来到地方出任节度使。而就在不久前,儿子令狐滈被人检举揭发,顺带着告发令狐绹收受李琢贿赂,致使安南陷落等等。 虽然这次政治风波有惊无险地应付过去了,但一向谨慎的令狐绹也灵敏地捕捉到一丝危险信号——朝里有人要对他动手了。 如今,朝廷三令五申,要抚慰庞勋党徒,不要激化矛盾。令狐绹敢在这个时候出风头吗? 令狐绹十年为相,用四个字的评语概括:碌碌无为。这也是他能在暗流涌动的政治斗争中苟且偷生的人生教条。没有任何值得赞扬的政绩,也没有任何值得诟病的举措。无公害产品。 与朝廷的步调保持一致,做个听话的乖宝宝。这是他在政治场上赖以生存的人生信条。 擅归徐卒已经发展到了一千人。庞勋把他们藏在船舱底部,低调且安全地由淮南北上。下一站,终点站:徐州。 这期间,徐泗观察使崔彦曾也奉命派使者去庞勋队伍中抚慰,庞勋也回信表达了认罪、悔罪的态度,并表示一定珍惜朝廷给的机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言辞恳切而恭敬。 事情似乎又得到了缓和。 九月底,庞勋部众接近徐州。 庞勋突然纠合队伍,露出了本来面目,宣称朝廷给徐州方面下了密旨,已经在我们家里埋伏下了重兵,守株待兔,等我们一回到家,就立刻把我们满门抄斩! 接着,庞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冤,说我们不过是思念妻儿,想常回家看看而已,朝廷却千方百计地往死里搞咱。 说得大家群情激愤。庞勋擦干眼泪,慷慨陈词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自投罗网,沦为天下笑柄?横竖都是死,倒不如你我团结一心,与徐州父老里应外合,到时候,不仅可以彻底免除擅归的罪过,还能求取富贵!王智兴就是我们的榜样!” 王智兴,割据徐州,创立银刀军,成为徐州一带热血青年们的偶像。庞勋等人就是王智兴的脑残粉。 一番鼓动之后,仍有少数(12人)将领感到担忧,不支持庞勋发动叛乱的提议。 庞勋把他们全部斩首,然后把十二颗人头连同一封书信送交给崔彦曾。信中,庞勋把“擅归”等一切罪过全都甩锅给了这十二人。 此地无银三百两。 崔彦曾一看就知道其中有诈,立刻扣留了使者,严加审讯之下,使者把实情和盘托出。 紧接着,庞勋送来了第二封书信。 大意是我们自知罪不可恕,之所以还没有解除武装,只是怕死而已。只要大人能答应我们的两个要求,向我们展现出诚意,就可相安无事。我们要求: 第一,免除徐州军府尹戡、杜璋、徐行俭三人的官职; 第二,保留我们的武装和建制,并由我们自己推举的领导带领。 庞勋党徒图穷匕见,已经露出了獠牙。现在,他们距离徐州城只有60公里。形势非常危急。 崔彦曾急忙召集诸将,商议对策。 第11章 三难五害 团练判官温庭皓为崔彦曾分析了当下形势,总结为“三难五害”:如今讨贼有三难,而纵贼有五害。 朝廷下诏赦免,而我们擅杀之,一难; 率领他们的父兄,讨伐他们的子弟,二难; 盘根错节的关系,牵连人员众多,势必导致杀戮太多,三难。 戍卒擅归,如不惩治,诸道戍卒纷纷效仿,一害; 士兵杀长官而无罪,又成不好榜样,二害; 他们制造兵器,招纳匪寇,壮大实力,再不及时镇压,将成大麻烦,三害; 城中将士与他们都是亲属,若再联合银刀军余党,里应外合,后果难以想象,四害; 现在他们已经逼迫官府,罢免朝廷命官,编为独立团,这难道不是银刀军死灰复燃吗?五害。 这其中有重复。我们可以稍作总结归纳: 根本的纠结点就两条:不能讨,不好讨。 不能讨,是政治风险。朝廷的抚慰政策掣肘,困扰着令狐绹和崔彦曾。 不好讨,是军事风险。庞勋党徒与徐州城军民是相亲相爱一家人,投鼠忌器。即便成功讨平,后续的处置工作也是一大难题,杀太多就会激起民怨,杀太少就会留下隐患。 同时,通过这次会议的讨论,我们也不难看出,庞勋所谓的“密旨”根本就不存在。朝廷从来没有给崔彦曾下过擒杀擅归徐卒的密令。否则政治风险就无从谈起,崔彦曾也不必如此左右为难。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朝廷未必及时了解庞勋党徒的所作所为,计划不如变化,藩镇将帅应该随机应变,灵活改变不合时宜的政策。哪怕要冒巨大的政治风险,罢官免职在所不惜。崔彦曾终于痛下决心:镇压徐贼! 庞勋匪帮公然威胁朝廷,暴力抗法,妨碍公务。从现在开始,对他们的称呼也将由“徐卒”改为“徐贼”。 崔彦曾一方面调兵遣将,一方面也赶紧派人向朝廷通报最新的特殊形势,阐述出兵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出征前,崔彦曾做了重要的战前动员,向将士们宣布了庞勋匪帮的几大罪状,说他们不仅把无辜的徐州百姓拖进水深火热之中,更是玷污了军人的形象,特别是严重损害了徐州军人的名声。 同时,崔彦曾也着重强调,说本次平叛照例只诛首恶、余皆不问,你们陷在贼军中的父子、兄弟是不会受牵连的。 最后,崔彦曾反复告诫带兵大将元密,务必要保证贼军中的朝廷敕使张敬思的安全。 张敬思是朝廷派去庞勋军中抚慰的高级宦官,被庞勋扣为人质。 我们纵观历史,就会发现,凡是出征前得到要保证敌军中某人安全的命令,那基本都会打败仗。这次也不例外。 两军厮杀,刀枪无眼,保护一个人比杀死一个人要难得多。 元密率领大军出发,他重点思考的问题,不是如何快速平叛,而是如何拯救大宦官张敬思。 最后,元密想出一条妙计:伏击。 具体计划是在任山馆驿附近设下伏兵,派士兵化妆成樵夫,刺探情报,等目标人物——宦官张敬思出现之后,确定好关押地点,再联动收网。 傍晚,庞勋部队赶到馆驿附近。一眼就看出了蹊跷之处。 首先,馆驿内不仅空无一人,且空无一物。这还是高速路服务区吗? 其次,太阳已经落山,而山下还有樵夫,太勤劳了吧? 再次,樵夫辛苦忙碌了一天,收获呢? 就差在馆驿门口立个大牌子,上写“这里没有埋伏”。庞勋先前来了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现在元密回敬他此银不是王二偷。 徐贼立刻抓住樵夫,问出了实情。 于是,庞勋命人做了一批稻草人,立在馆驿附近,用以迷惑官军,随后全军紧急撤退。 直到深夜,官军才意识到伏击计划泄露。担心贼军在小路设伏,就没敢追击。等次日天亮之后,才追赶。 这个时候,贼军早就到了符离县,与宿州城相距约15公里。 这里有五百官军驻防。贼军的突然出现使他们措手不及,况且寡众悬殊,官军望风而逃。庞勋贼军兵不血刃,直趋宿州。 宿州城内空虚,行政长官听到消息也弃城逃跑。宿州城随即宣告陷落。 庞勋接管了宿州城,办了两件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事,我们也可以通过这两件事一窥庞勋匪帮的虚实。 其一,庞勋自称候补司令官(兵马留后);其二,打开官仓,聚集城中资货,通知百姓:随便拿。 好消息,好消息,开业大酬宾,东西免费拿,全场免费拿,真的免费拿…… 一天之中,四远云集,百姓们欣然前往。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庞勋党徒暗中筛选,挑选出体格健壮的男丁,给他们一道选择题:“选择我们,否则,屠刀选择你。” 当天,徐贼扩充了数千人。 又过了一整天,元密大军才追到宿州城下,随即对徐贼发动了猛攻,顺利地被贼军杀死三百多人,成功转入到相持阶段。 两天前,官军在符离溃散的消息传到宿州,行政长官弃城逃跑之前,下令决开汴水,希望借用洪水来保全宿州。 汴水不是黄河,没那么波涛汹涌,况且决口工作十分仓促。所以当庞勋贼军到达宿州的时候,可以蹚水通过。而等元密追到这里的时候,才发现宿州城外竟然多了不少海景房。 洪水反倒成了庞勋匪帮的护城河。 元密下令强行渡河,想在这道护城河内侧构筑工事,给贼军来个瓮中捉鳖。 关键时刻,一阵强风吹起,贼军趁机发射火箭,引燃城外房屋,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大火很快就蔓延到元密军营。前面是城墙上飞落的矢石,后退则是无情的水火,元密军陷入到进退两难的窘境。 机不可失,贼军果断出击。元密一军损失惨重。 初战失利,官军统帅元密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他过于轻敌,认为贼军只能凭借高大的城池龟缩防守,所以根本没有制定B计划。谁知贼军居然敢出城迎战,狡猾狡猾滴! 元密军毕竟人数众多,装备精良,虽遭不利,却依然处于优势。于是退到河对岸,稍作整顿,继续制定攻城计划。 第12章 空城计 【空城计】 元密面对的不是一般的土匪流寇,区别于其他乌合之众,庞勋贼军的核心构成是五百久经沙场的正规军,即桂州戍边的五百徐卒。 徐州兵,历来以民风彪悍、作战勇猛而著称。这五百人更是接受了战争的洗礼,在实战中得以升华,军事素养过硬,是名副其实的帝国野战军。而且这五百人是成建制叛乱,拥有成熟且完善的架构体系和指挥体系。 反观元密,他所带领的其实是一支业余警察部队,主要工作是维护地方治安,缉匪捕盗,军事素养稀松平常,根本不能与庞勋的五百徐卒同日而语。 因此,元密屡屡失利,也就不必大惊小怪了。而元密却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这就为他的悲惨下场奠定了基础。 元密没有闲着,召集将领,商议攻城计划。 庞勋没有闲着,把宿州城搜刮一个干干净净,粮食物资装满了整整三百艘大船;又赠送给宦官张敬思一千匹丝绢,派兵护送出境,希望他在朝廷那里多多美言几句;之后让妇女持棒打更,部队则随船连夜转移。 第二天早晨,元密军才发现了城中尽是“女兵”,经过一番询问和现场勘查,才知道贼军早已遁去。 元密下令急追。部队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匆忙上路。 终于,在一处河堤码头,发现了贼军踪迹。 眼前的景象让元密立刻做出判断:贼军是要走水路逃跑,从此浪迹天涯,逍遥法外。于是下令全军出击,不要放过任何一个敌人。 元密不知道,这又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庞勋把精锐士卒藏在这些看似凌乱的小船内,故意让老弱病残在河堤外列阵诱敌。 元密军饿着肚子跑了一上午的马拉松,未做休整,又被命令百米冲刺。追到近前,贼军“溃逃”,元密军紧追不舍,一头扎进沼泽地,这时候,贼军伏兵四起。 战斗从中午一直持续到傍晚。元密及诸位将领、监军宦官全部阵亡,士兵被杀一千余人,剩余士兵全部投降,没有一个能够回到徐州城报告消息。 庞勋从降兵口中打探出了徐州方面的虚实。 下一个目标:徐州! 直到此时,留守徐州城的最高行政长官——徐泗观察使崔彦曾,才得到元密被团灭的消息。 徐州城危在旦夕,内外震恐,毫无斗志。 有人劝崔彦曾逃跑。 崔彦曾大怒,食君禄当思报君恩,如果不幸使城池陷入敌手,那么慷慨赴死也是本官职责所在! 崔彦曾把劝他逃跑的人斩首,表明自己誓与徐州共存亡的决心。随后招募民兵,修缮防御工事,做好战斗准备。 很快,庞勋贼军就兵临城下。 贼军没有急于攻城,而是好言安抚城外的百姓,重申他们是被逼无奈,把自己打造成徐州百姓的救世主……同时擂鼓助威,制造声势。 不明真相,听信谣言的群众纷纷加入贼军。不到一天,徐州城外城宣告陷落,崔彦曾被迫退守内城。 一连几日,徐州城被浓雾笼罩,不见天日。雾气一天比一天严重。 也许是觉得守城无望,崔彦曾下令,将城中的逆贼家属统统诛杀。 雾更浓了。 第二天,城里的百姓踊跃充当内鬼,把堆满柴草的车子推到城门下,放火焚烧,与城外贼军里应外合。很快,徐州城宣告彻底陷落。崔彦曾被贼军生擒。 贼军活捉了尹戡、杜璋、徐行俭三人,先把他们剖腹挖心,再分割撕裂,家属也被残忍杀害。 庞勋在一片欢呼中升坐徐州府衙,两遍是威武整齐的士兵,城中文武官员全都跪倒在堂下,瑟瑟发抖,谁也不敢抬头看。 徐州陷落的当天,就有一万多百姓加入到贼军队伍中。 此情此景,让庞勋膨胀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迫不及待的要实施下一步计划了。 【国难显忠良】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国难显忠良,家贫思贤妻。 当面临艰难抉择的时候,当面临生死考验的时候,人的本性才能暴露无遗,忠奸立现。 也正是因为有奴颜婢骨、贪生怕死的小人,不顾廉耻地趋炎附势、苟且偷生,才让那些坚持信仰的正直之士显得更为高大。他们像一座座屹立不倒的丰碑,不断地激励着后来人。他们是民族的脊梁,他们的名字与事迹都像冉冉升起的朝阳,熠熠生辉。 庞勋找来《三难五害》的作者温庭皓,表示欣赏其文采,并要求他为自己起草一封讨要节度使节钺的奏章,文辞要委婉动听,足以文过饰非。 温庭皓表示这封奏章不可马虎草率,要给我一天的时间,我要回家仔细斟酌推敲。 庞勋大喜过望,礼送温庭皓回家。 这天夜里,庞勋激动地彻夜未眠。脑海中浮现出无数英雄人物:王智兴、王智兴、王智兴……哎,还有王智兴。 庞勋麾下一万之众,粮草充足,并对徐州、宿州等地拥有实际控制权,只差一个节度使或观察使头衔的官方认定。“天怎么还不亮啊?哎呀,温庭皓的奏章写完了没有啊?” 天刚刚放量,庞勋就派士兵去温庭皓家里催促。 初晓的光芒照亮了天空,让厅堂里显得格外昏暗。庞勋在这狭窄的黑暗中局促徘徊,直到温庭皓的身影出现在厅堂门口。 由于逆光,庞勋看不清温庭皓的面目表情,只能看出一个高大笔直的人影,衬托在明亮的光环中。 “温先生,奏章——可曾完工?”庞勋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兴奋,放慢语速,控制语调,尽量让自己显得很有城府。 “没有。” 温庭皓斩截地回答道。声音洪亮,字正腔圆。 “啊?”庞勋措手不及,一时竟没有缓过神来,“啥?” 温庭皓说自己昨天之所以没有当面回绝,是因为还没来得及跟家人告别、交代后事,现在已经了无牵挂,特来受死。 庞勋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被阳光包裹着的男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只见他器宇轩昂,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一股浩然正气。 正气,是最强大的气场,是无声的力量。像阳光,让阴暗无处躲藏。 庞勋刚进城就用令人发指的残酷手段杀害异己分子,杀气腾腾地审视着城里的每一个人,欣赏着他们在血腥与恐怖之下瑟瑟发抖的样子。 然而,在温庭皓面前,庞勋忽然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感觉自己是那么地卑微、猥琐。 “你……真不怕死?”庞勋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他从来没见过不怕死的人,只在戏文中听说过。 温庭皓昂首挺立,没有回答。他已经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庞勋。 “呵呵呵……” 庞勋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笑,是佩服与尊敬,也是一种欣慰。他终于亲眼见识到了戏文中的忠臣,亲自领略到了文人傲骨。庞勋忽然感觉自己势非常幸运的。 “算啦算啦,呵呵,我既然拿下了徐州,还发愁无人为我起草奏章吗?你回家吧。” 庞勋没有为难温庭皓,当即将他释放。 古往今来,从不缺阿谀奉承之辈,亦不乏志大才疏之徒,而当这两种品行汇聚到一起,又加以时势的润色,就会酝酿出无数笑柄,供后人评笑。 在得知庞勋高薪聘请写作高手的消息后,果然有一位符合上述条件的仁兄跳出来,自告奋勇,充当庞勋的智囊。 在这位智囊的神机妙算之下,庞勋集团终于迅速走向灭亡。 第13章 狗头军师周重 周重,非著名、非主流读书人。 史料中甚至没有他参加科考的记载,连“屡试不第”的光荣称号都没有,只有一句“有周重者,每以才略自负”。 孔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作为一个读书人,应该坚守道德底线,应该知道善恶美丑,应该知道礼义廉耻。他们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比如温庭皓。 周重志大才疏,自认为怀才不遇,对这个埋没人才的世道表示极为愤慨。 用今天的标准来审视,周重是患有心理疾病的,精神亚健康。他带有一定的反社会倾向,并且有轻微的妄想症。 具体的外在表现就是口无遮拦,坚定地认为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策,同时对于一切现有的秩序表示出强烈的敌意。 他要毁天灭地才能揭露旧世界的丑恶,他要重铸乾坤才能体现他的人生价值。 是病,得治。 庞勋及其集团内部核心成员,没有一个念书人,全是武夫。但庞勋知道要想做大事,就必须有一个出谋划策的智囊,要有读书人才行。于是也摆出了礼贤下士的姿态,释放温庭皓就是一次作秀。 而周重正好符合庞勋的口味。人家会“之乎者也矣言哀哉”地说半天我们听不懂的话,人家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人和,人家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人家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总之,人家满口的仁义道德。 庞勋与周重相谈甚欢,认为自己得到周重先生,是如虎添翼,真是天助我也。立即将周重奉为上宾。 周重羽扇纶巾,谈笑间,就把奏章写好。 奏章的结构是这样的:开头照例狡辩,把叛乱的黑锅甩给朝廷;然后黑白颠倒,将攻城掠地说成是维护治安;最后是对朝廷发出赤裸裸的军事威胁。 抛开文笔不谈(其实也实在乏善可陈,勉强及格),其情商和政治头脑简直低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我们不禁怀疑周重是不是成功打入庞勋集团内部的高级间谍,因为他在引导庞勋走向毁灭方面实在是不遗余力。 通常情况下,兵变或民变之后,其正确的操作步骤是这样的:先向朝廷认罪,表示自己真的是一时糊涂,怎么就一不小心走上了犯罪道路呢?现在嘛,我知道闯下了弥天大祸,但又因掌管一方地面而不敢一死了之,听说皇恩浩荡、圣恩宽大,所以斗胆向朝廷请求原谅,不妨顺水推舟,就让我代管一方事务。 这是奏章的基调,抢夺道义制高点。 然而这还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则是抓紧向邻近各道、各藩镇行贿,拜托他们上奏求情。这叫借势。 当然,给中央朝廷文武官员的贿赂早已跟随奏章入京师了。 好了,朝臣们旁征博引,论述武力征讨之弊,和平招安之利;地方藩镇也为之上章求情,怎好驳他们的面子?既然那个州县已经被他实际控制起来,那么……朝廷就做个顺水人情,不就是封个刺史、观察使、防御使之类的官职嘛,还多大点儿事儿嘛。 古来窃土封疆着莫不如此。 而庞勋和周重呢? 不但没有认错、悔罪,反而满口喷粪,痛斥朝廷昏庸腐败,并对朝廷发出军事威胁。 朝廷脸面何存?即便想赦免招安你,都没有台阶下。 这封奏章已经把事态推向了无可挽回的局面,而庞勋接下来的做法就更加不知死活。 庞勋派出心腹将领,四面出击,攻占四周州县,要把他的势力范围进一步扩张,要让朝廷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 他的策略是以战迫和,用军事上的优势来换取政治上的筹码。这像是周重的手笔。 庞勋集团散播谣言,说朝廷已经任命庞勋做徐州地面的节度使,委任状已经在路上了。单方面政治洗白。把从贼附逆粉饰为为国效力。 而他的另一个谣言则更加耸人听闻:先伪造了一封崔彦曾给朝廷的奏章,声称要杀光徐州兵、还要把当地百姓罚做奴隶,这样才能永久解决徐州问题;之后又伪造了一封朝廷的回复:准奏。 煽动群众与朝廷之间的敌对情绪。 军事打击、政治宣传、蛊惑民意,三管齐下,庞勋贼势暴涨,波及今山东、江苏、安徽等周边各地。徐州成为了各地土匪流寇的心中圣地,不分远近地前来朝圣入伙。 庞勋派出“徐贼首义四狗”和“五虎贼将”,扑向濠州、泗州,两个重要的战略要地。 濠州刺史开城投降。 贼锋正炽,徐州城迎来了一位重要客人——朝廷派来抚慰的宦官。 就在不久前,崔彦曾向朝廷飞书奏报徐州局势,并如实汇报了自己的武力镇压情况。 朝廷接到消息,第一时间派宦官前往徐州,传达高层怀柔绥靖的招安精神。 种种迹象表明,朝廷的态度一向是希望在地方和平解决,不要升级矛盾。所以庞勋集团之前所一再宣扬的所谓“密旨”,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是毫无根据的信口胡说。 庞勋亲切地接见了宣慰宦官,威武的仪仗队伍绵延三十里,向宣慰宦官炫耀军威。 沿途,庞勋安排了数千名手下,扮演群盗(本色出演,演技爆棚),猖狂作乱。只见庞勋神情自若,调度有方,不一会儿,各路捷报传来,言说讨平乱匪如何如何。 庞勋与宦官谈笑风生,说你看,徐州地面不太平,要不是有我弹压着,那还了得? 好吃好喝伺候着,临走又奉送重金贿赂,拜托宦官大人务必多多美言。 徐贼所过之处,城池望风而降,群盗云集蜂拥,唯独泗州传来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泗州刺史杜慆,先向贼军示弱诈降,把贼军的先头部队诱骗到城中,悉数斩杀。贼将李园率部攻城,又被击毙数百人,被迫后撤扎营,向后方求援。 泗州,扼守着长江、淮河的咽喉,同时北通徐州、南控淮南,是兵家必争之地。只有占领泗州,庞勋才能在徐州高枕无忧,既能割据称雄,也可进逼淮南,扩大态势。 庞勋大手一挥,直接增兵一万(打濠州只派了一千五百人),要以泰山压卵之势压倒小小的泗州城。 第14章 最美逆行 早在庞勋从淮南北上回徐州的时候,就曾路过泗州。当时双方就因小误会起过小摩擦。 事情不大,影响也不恶劣。但这件小事足以看出泗州绝非等闲。 泗州刺史杜慆,在城外球场设宴,款待徐卒返乡团。那时候庞勋匪帮还戴着虚伪的面具,没有公开叛乱,理论上,大家还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何况朝廷还一再告诫沿途地方官员,不要激化矛盾。 酒席宴中,杜慆安排了戏班子为徐卒演出助兴。演出开场前,戏班子的班主上台致辞。 一切正常地不能再正常了。时至今日,某知名民间艺术团体某某社,在专场演出前,班主或领队不是也要上台讲两句话嘛,介绍一下演员,感谢一下观众。 徐卒却故意找茬,说让一个戏子致辞,明摆着是要侮辱我们,应该让地方最高领导滚出来放两句。 话音未落,徐卒刀出鞘、弓上弦,把戏班子负责人摁在台上,意思是要先杀戏子作乱,再趁势洗劫泗州城。 不料杜慆早有防范。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泗州城戒备森严,泗州守军严阵以待。 见势不妙,徐卒这才收敛起来,连忙放了戏班子,连说酒后失态,实在是误会误会。灰溜溜离开泗州,北上返乡。 离开泗州之后,庞勋党徒才在徐州地面露出本来面目。 杜慆早就知道看穿了一切,知道庞勋匪帮不是什么好东西,肯定不会像他们声称的那样,什么思念妻儿,这帮家伙迟早要发动叛乱。于是在送走庞勋之后,仍然加强戒备,并积极打探徐州方面的消息。 当庞勋发动叛乱的消息传来,杜慆第一时间把泗州调整为一级战备状态,修缮工事、招募勇士,同时向淮南发出求援协防请求。 徐州生乱,必然祸及泗州。泗州有失,必然殃及淮南。 杜慆有一位素未谋面的好朋友,叫辛谠,已经年过五旬,不爱做官,就爱行侠仗义,是个很有个性的官三代。 说到这里,我需要着重介绍一下这位老顽童辛谠同志的家庭背景。陇西辛氏,将门之家。其曾祖父辛思廉,左骁卫大将军;祖父辛云京,更了不得了,曾参与过平定“安史之乱”,封爵至金城郡王,做过宰相。 唐宝应元年(762),辛云京同志出任太原府尹。所以(下面敲黑板、划重点),在辛谠的史籍记载中,开头就是这么一句:“太原尹云京之孙也。”于是,在某知名搜索引擎某度的词条中,在“辛谠”的“相关人物”一栏里,赫然写着“尹云京”。 辛谠的爷爷尹老爷子……愣给整出一个伦理哏。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低级错误,常识性谬误。却不幸被广大网站纷纷转载,以讹传讹。 “太原尹云京”的正确断句是“太原尹,云京”,而不是“太原,尹云京”。部分官职名称和姓氏的省略,是人物传记的惯例。“太原尹”是“太原府尹”的简称,姓氏省略也多出现在家族世系介绍中。 例如,“李系者,西平王晟之孙”,李系先生不是西平县王晟的孙子,这句话的准确翻译为“李系,是西平郡王——李晟的孙子”。 再多说一句,某度的错误之处还有很多,后文还会慢慢提到。 庞勋在徐州发动叛乱,辛谠第一时间赶到泗州。 二人虽未曾谋面,却是神交久矣。杜慆的一位幕僚李延枢多次向他提起好汉辛谠的为人,也曾预言假如徐贼南来,辛谠必定前来效力。 果然,辛谠逆行而来。杜慆大喜过望,一把握住辛谠的手,说:“徐贼围城甚急,连只鸟都飞不进来,您却敢冒白刃入危城,延枢果然没有看错人!” 而辛谠张口说的话,却给了杜慆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徐贼围城,泗州危急。你赶紧带上妻儿老小,收拾金银细软,我护送你们出城,现在逃还来得及。” 杜慆断然拒绝,说我身为国家官员,和平时期吃着朝廷俸禄,国家一旦陷入危难,怎能弃城逃走?你说的没错,我有妻儿老小,可一城的百姓,谁没妻儿老小?我跑了,城中百姓怎么办?我杜慆誓与泗州共存亡! 不料辛谠“哈哈”一笑,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刚才不过是试探一下你的态度。好样的,我辛谠愿意陪你一起为国捐躯!先容我回家与家人告别。 于是,辛谠回到暂居地扬州,与家人做了最后的告别,然后义无反顾地返回泗州。 这时候,正是前文提到,庞勋增兵一万,围攻泗州,一场恶战即将打响。 泗州百姓扶老携幼,难民团绵延不断,以至于堵塞道路。在这条南下的长龙中,有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坚定地逆流而上。他就是辛谠。 善良的难民纷纷阻止他,说乱兵要来了,大家都往南逃命,你偏要去北面找死吗? 辛谠没时间对他们一一解释。没错,他就是去找死的,像温庭皓一样,跟家人诀别之后,毅然决然地“找死”。 紧赶慢赶,还是晚到了一步。 当辛谠来到泗州时,徐贼援军已经到来,并开始对泗州城展开包围。辛谠在岸边找到一条弃舟,然后冒着生命危险从贼军缝隙中穿过,居然有惊无险地进入到泗州城内。 泗州城里,杜慆紧紧握住辛谠的双手。这就是生死之交,这就是患难与共。 庞勋匪帮大肆招兵买马,用非常接地气的口号“抢钱抢粮抢娘们儿”吸引同道中人。竟然出现了父亲勉励儿子、妻子欢送丈夫、兄弟挽手……争相应征入伍,他们自备武器,有锄头、钉耙,实在找不到农具的,就把木棍削尖。 杜慆和辛谠没有坐以待毙,他们召集众将官商议守城策略,并在贼军对泗州城完成封锁之际突然发动出城反击,给贼军来了个措手不及。 取得小胜之后,守军没有贪功恋战,而是立即收缩进城,保存了实力。留下城外一万多懵逼的贼军。 杜慆在战争之初,就向淮南发出求援信号。 朝廷也终于看清了庞勋的本来面目,终于下诏镇压。 淮南节度使令狐绹也知道泗州对于淮南的重要性,于是贯彻执行中央朝廷的最新精神,派出一千五百精兵,由李湘统兵、宦官郭厚本做监军,即刻支援泗州。 泗州已经打退了贼军的多次进攻,逼得庞勋临阵易帅,用吴迥接替李园。 新官上任三把火,吴迥急于证明自己的实力,于是整顿兵马,发动了一次更为猛烈的进攻,势必要一举拿下泗州城。 淮南援军已在李湘、郭厚本的带领下,行进到洪泽(今江苏省洪泽县西北),居然被贼势所震慑,就地驻扎,迟迟不敢赴援前线。 泗州岌岌可危,援军近在咫尺却隔岸观火。 辛谠主动请缨,愿意突围而出,到洪泽劝淮南兵加入战斗。当天夜里,辛谠独身一人,划着一条小舟,摸黑穿越贼军封锁线,抵达洪泽,见到了淮南援军。 然而监军宦官郭厚本却拒绝再前进一步。“贼军比我多十倍还不止,你让我去送死吗?” 辛谠深明大义,更何况还有朝廷敕令,难道淮南要抗旨不遵? 宦官郭厚本低沉半晌,“朝廷虽下诏,然而诸道之师尚未集结。等诸道之师与我汇合之日,必然进军讨贼。泗州……还是再坚持一下吧。” 夜很深,天很黑。辛谠必须立刻返回,因为,这是黎明前的黑暗。 第15章 孤胆英雄辛谠 贼将吴迥不甘做第二个李园,他的进攻几近疯狂。他组织敢死队,堆柴积薪,准备焚烧水门,强攻入城。城内守军渐渐不支,眼看城池陷落只在朝夕之间。 辛谠再次请缨,要去洪泽搬请救兵。 “我们已经被拒绝了一次,难道这次会奏效?”杜慆感到担忧。 辛谠意志坚定地望着他,“不成功,便成仁。如果这次再借不到兵,我就死在那儿!” 虽然渺茫,但别无他法,大家心知肚明。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两个老朋友紧握双手,洒泪分别。 辛谠背着一块儿门板,用来阻挡矢石,又是独自驾驶一条小舟,冒死突围,来到洪泽,见到了宦官郭厚本。 宦官郭厚本对辛谠的再次到访深表震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只身突围,在众贼乱兵中穿梭,往返数次? 辛谠唇枪舌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让郭厚本意识到泗州对于淮南、对于整个平叛战争的重要性,于是,郭厚本决定发兵援助。 可就在这关键时刻,忽然响起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寡众悬殊太大,我们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不保,哪儿还有能力帮助你们呢?” 众人循声望去。说这句话的,是一个叫袁公弁的淮南都将。 “都将”位于众将官之上。“都”的意思就是“总”,例如“监军”以上有“都监”,“指挥使”以上“都指挥使”。 所以在这支援军中,袁公弁算是位高权重了,说话是相当有分量的。 话音未落,辛谠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仓啷啷”拔出佩剑,怒目圆睁,戟指其鼻,“贼百道攻城,泗州危在旦夕。你们奉旨讨贼,却逗留不前,岂止是有负国恩?泗州不保,淮南必遭涂炭,到时候贼众蜂拥践踏淮南之地,你还能再逃到哪里袖手旁观?我先杀了你,然后自杀!” 说完,辛谠挥剑相向。 宦官郭厚本连忙把辛谠搂住,“淡定。” 袁公弁趁机狼狈逃走。众将也齐劝辛谠息怒。 “您看……都将不同意出兵,我们也……要不然……下次!下次我们一定帮你,行吗?” 一连几日,忙于征战穿梭,吃不饱、睡不足,更没时间洗漱,从头到脚都是泥渍灰尘,花白的头发从发髻中散落下来,显得更为憔悴……辛谠颓然站在军帐外,回望着泗州方向,放声痛哭。 他哭的是泗州城即将沦陷,他哭的是泗州百姓即将被屠城泄愤,他哭的是老朋友杜慆即将殉国,他哭的是自己力量单薄,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他哭的更是淮南兵见死不救……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辛谠恸哭终日,淮南兵将也被他感动,纷纷流下痛惜且无奈的泪水。 宦官郭厚本终被打动,他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同意拨给他五百兵。临行时,郭厚本还问这五百人,“你们真心愿意去吗?” 五百将士异口同声,“我愿意!” 辛谠很受感动,“举身自掷,叩头以谢将士”,自行脑补这个感人画面,一个“掷”字尤为传神。 辛谠带着五百人驰援泗州。 当他们进抵淮河南岸,正看到贼军急攻泗州,城墙上人头攒动。 身边一个小将叹口气,随口说道:“看来我们还是来晚了。泗州城已被攻克。我们还是回去吧。” 辛谠一把揪住那人的头发,拔出佩剑,就要将其斩首。 身边众将士连忙为他求情,说这人是我们这支一千五百人部队的判官,重要军官,杀不得。 “临阵妖言惑众,论律当斩!” 众人求情无果,便一拥而上,抢夺辛谠的宝剑。 别小看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毕竟是自幼“喜任侠”,身强力壮,武艺高强,否则也不能只身一人在贼军中七进七出了。众将士合力抢夺,竟没能抢下他手中的宝剑。 于是辛谠说道:“只要你们全都上船,我就饶了他。” 五百将士随即争相登船,往北岸划去。 在船上,辛谠宣布了战时纪律,“回顾者,斩!”别说往后退了,敢回头就杀。 辛谠老爷子是什么人物,五百人已经充分领教过了。登岸之后,五百勇士奋不顾身,直扑城下。 “援军来啦!” 城内守军士气大振,斗志高昂。 杜慆赶紧命令士兵在城墙上站成一排,摇旗呐喊,与城外援军呼应。 援军要让守军知道援军的加入,守军也要让援军知道城池并没有陷落。有呼有应,才能互相鼓舞士气。 贼军并不清楚援军的底细。他们哪儿会相信,区区五百人竟然敢向一万多人发动冲锋?于是赶紧收兵后撤。 更让贼军想不到的是,这五百人居然还敢追…… 辛谠领着五百人鼓噪而追,追了大半天,才不太情愿地收兵进城,意犹未尽。 辛谠向泗州军民诠释了“你大爷还是你大爷”,带兵平乱,不服就干! 庞勋气急败坏,又调拨数千精兵,助威吴迥;濠州的贼将也派出精锐兵将,增援吴迥。 泗州城的危机仍然没有解除,且只增不减。 继最近的淮南特遣团之后,镇海军也派来了一支四千人组成的特遣团,浩浩荡荡赶奔泗州。 足足四千人啊!这倒是让泗州守军为之一振。 然而,这四千人连泗州的影子都没见着,就遭贼军迎头痛击,全军覆没。 庞勋贼军的军事素养是不容轻视的,这次预设战场很讲究。是在淮河南岸,而不是北岸。这样,泗州城的守军就不能出城接应了。 四千镇海军也没想到庞勋贼军敢越塔强杀,太嚣张了。 淮河南岸,有座都梁城,与北岸的泗州城隔河相望。淮南援军已经从洪泽移驻此处。 贼军乘胜包围都梁城,一鼓作气,将其攻克。李湘、郭厚本、袁公弁等淮南诸将被活捉,送往徐州请赏。 隔岸观火的淮南兵,终于先被火焚。 贼军于是占领淮口,控制了泗水入淮河的水路,使东南入长安的水路漕运陷入瘫痪。 朝廷诏令三路大军入徐作战: 康承训,剿匪总司令,亲领中路军; 戴可师,正南方面军司令; 王晏权,正北方面军司令。 其中,康承训曾挂帅出征安南,与南诏作战,颇有战功;而王晏权就更有意思了,是王智兴的干儿子。 庞勋终于等来了一次与朝廷正面打团的机会。 第16章 庞勋的顺风局 【一触即溃中路军】 调令虽下,但剿匪工作的效率还是十分堪忧的。 所谓官军的主要组成部分是地方军队,即中央下令抽调的藩镇各军,如先前提到的淮南军、镇海军,还有少部分蕃兵,如沙陀、吐浑等部落。 各地方藩镇接到征调命令之后,就要动员、集结各自的部队,然后由将领带队,前往约定的集合地点报到。至于粮草辎重的调拨、运输,也是由各地方藩镇分包协作。 所以在完成集结之前,总司令的处境往往很尴尬,很多都是光杆司令。什么“诸道之师”,什么“数十万大军”往往只停留在纸面。 比如徐州剿匪总司令康承训,现在就屯驻于新兴(今安徽省涡阳县北),身边部队实际人数只有一万人左右。这就是剿匪主力,中央集团军群。 在他的东面,是“首义四狗”之一姚周镇守的柳子寨。 探知康承训虚实之后,姚周果断开团。康承训被迫后撤,退入宋州(今河南省商丘市),继续等人齐。 剿匪的主力部队、中坚力量就这样一触即溃,不堪一击。 庞勋大喜过望,看来所谓的朝廷不过是外强中干,纸老虎而已。于是,庞勋分遣各将,南寇舒州、庐州,北侵沂州、海州,攻破沭阳、下蔡、乌江、巢县、滁州、和州…… 贼军纵横肆虐,如入无人之境,今日的安徽、江苏、山东等地州城郡县,纷纷落入贼人之手。 淮河以北,几乎全部沦陷。庞勋的魔爪更是伸进了淮河以南,淮河南岸的大片土地也沦入贼手。 泗州城,深陷贼军腹地,水陆交通全部断绝,彻底成为孤城。城中的粮食几乎断绝,“粮且尽,人食薄粥”。 再这样下去,泗州城全体军民就要被活活饿死。 危急时刻,辛谠再次主动请缨,愿往淮南、镇海搬请救兵。 贼将吴迥在接连攻城受挫后,也改变了攻城策略,采取围困战术,困死泗州,于是在陆地布设路障、堑壕,在水路埋设铁索,把泗州城围得铁桶一般。 辛谠已经不可能再当孤胆英雄了。他招募了十名敢死之士,手持大斧,驾驶小船,在夜幕的掩护下砍断水中铁索,强行突围。 天亮后,贼军发现了辛谠踪迹,于是派出战船在前面拦截,又派五千步兵沿河岸从后面追赶。 贼军战船庞大,吃水深,不灵活。凭借娴熟的驾驶技术和矢志不渝的信念,辛谠和他的十人敢死队利用小舟的轻便灵活,与贼船周旋,闪转腾挪,且战且走,奋战缠斗三十里,终于突围成功。 四天后,辛谠抵达扬州,拜见淮南节度使令狐绹;次日又抵达润州,拜见镇海节度使杜审权。 当时,贼军肆虐淮河两岸,泗州又因被封锁而很久没有传出任何消息,所以人们都以为泗州已经沦陷。 辛谠和他的敢死队,就像出现在诺亚方舟上的叼着橄榄枝的和平鸽,出现在大众视野,宣告着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泗州还在!辛谠用实际行动坚定了大家抗击贼寇的信念。 前不久,镇海军的四千援军在淮河南岸被团灭,现在,节度使杜审权再派两千兵将,并及时调拨稻米五千斛、食盐五百斛,以解燃眉之急,驰援泗州城。 【昙花一现南路军】 正南方面军司令戴可师,集结了三万大军,逼近淮河。给淮河南岸的人们带来了胜利的希望。 戴可师制定的作战计划是:先夺回淮口,掌握泗水、淮河的水路控制权,然后再解泗州之围。 从淮口沿淮河往西,可解泗州之围;沿泗水往北,可以直插徐州,直掏庞勋心脏。计划看似完美,却存在一个麻筋儿:无论是往西还是往北,全是逆流。 戴可师素有“狼帅”之称,勇悍嗜杀,颇有威名。 贼军听说戴可师率军前来,立刻主动放弃了淮河以南的据点,不战自退。 戴可师按照计划,率部赶往淮口。南岸的都梁城尚有少部分未来得及逃走的贼兵。贼兵们跪在城头,磕头似鸡奔碎米,乞求大帅给点儿时间,他们好准备一下,出城投降。 为了彰显朝廷的怀柔宽大,戴可师立即下令后撤五里地,给贼军足够的时间,能够从容体面地投降。 都梁城北面有一条河,所以戴可师在五里之外围其三面,料敌无所遁。 次日天亮,戴可师惊讶地发现都梁城早就成了一座空城,城里只有几个病歪歪的老太太。原来,北面的小河只没过腰胯,贼军已于昨晚连夜涉水逃散。 戴可师轻敌大意,在入驻都梁城之后,居然没有安排侦查人员,好像贼军只会望风而逃一样。 次日,天降大雾,能见度极低。戴可师掐指一算,不利出师。淮河宽阔,又与泗水成丁字路口,加之大雾弥漫,不辨方向,夺回淮口的军事行动向后顺延。 戴可师全军松懈,准备趁着雾天好好休整,等大雾散去再做打算。 戴可师正喝得烂醉如泥,大雾中却突然冒出无数贼军,杀奔都梁城。 南路军毫无准备,一触即溃。人挤马踏,自相践踏而死的无计其数,更有士兵被挤进淮河里淹死…… 三万大军,死了两万九千多,活着逃出去的只有寥寥几百人。这几百幸存者中,不包括戴可师和他的监军宦官、诸位将领,他们全部被击毙,人头割下,送往徐州报功领赏。 南路军所携带的全部粮草、武器辎重、甲仗马匹都落入敌手。 贼军完胜! 指挥全歼南路军的,是“五虎贼将”之一的王弘立。 王弘立运气爆棚,举事之初,就领到进攻濠州的任务,濠州刺史开城投降,不费一兵一卒就占领濠州,而他的亲密战友——李园,则在泗州遭遇顽强抵抗。随后,王弘立就被庞勋派往泗州支援,刚来没多久,就全歼朝廷的南路集团军,斩获甚多,更是直接击毙了集团军总司令“狼帅”戴可师。 紧接着,王弘立以淮口为翘板,逆淮河而西,乘胜进攻寿州。这里是北路集团军王晏权的临时驻地。同样打了王晏权一个措手不及,接连败退。 而寿州是朝廷东南贡赋的漕运中转站,也是商旅贸易的枢纽。至此,贼军完全切断了东南诸道的贡赋,阻隔了南北贸易商路。 王弘立成了徐贼首屈一指的名将。 贼军也重新控制了淮河两岸地区。 戴可师死了,但他狂妄自大的精神没有死,他轻敌自负的灵魂也没有死,它们很快就找到了新的宿主,王弘立、庞勋,他们很快就要重蹈覆辙。 第17章 徐贼的覆灭1 镇海节度使杜审权,雪中送炭,及时给泗州拨付了五千斛稻米、五百斛食盐,外加两千名援军,跟随辛谠赴援泗州。 等他们返回时,贼军也做好了拦截的准备,两岸各有重兵把守,水面有数道大铁锁组成的路障,还有随时准备出动的战船。 镇海援军不敢前进。 辛谠苦劝无效,只能身先士卒,说道:“我驾驶小船在最前面冲锋开道,如果我成功了,你们就跟过来;如果我死了,你们再走也不迟。行吗?” 不行。 镇海军佩服辛谠是条汉子,是个英雄。但英雄不是谁都能当的。 无奈,辛谠贴出高额悬赏,招募敢死队。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终于有几十名勇士应募。 辛谠用正式文书登记他们的姓名,火线提拔。等冲进泗州城,你们就是国家正式公务员;如不幸牺牲,政府也承认你们的官职,按品级发放抚恤金。 于是三艘运粮船、一艘运盐船,高升船帆,逆流而上,直冲贼军封锁线。 两岸贼军万箭齐发,箭矢如疾风骤雨,浇淋着这四艘辎重船。等靠近铁索之后,辛谠亲冒矢石,手持长柄大斧,将铁索砍断。突围成功。 泗州城上的守军全都看在眼里,为之呐喊欢呼,声震天地。 杜慆带领着守城官兵,饱含热泪,哭着迎接辛谠入城。 几天后,城头上又远远望见一支舰队,悬挂着镇海军旗帜,在离城十余里的地方被贼军的战船拦截,不能靠近。 谁敢去接应? 辛谠。 如果不是正史记载,谁也不会相信。辛谠,神一样的男子,个人英雄主义的模范。他再一次顺利突围,与镇海援军会师。 这是镇海军的九艘运粮船,由敕使宦官张存诚率领。 “将士们半路途中一直畏敌不前,几乎要到了哗变的地步。好几次我都以自杀相逼,这才勉强走到这里……”宦官张存诚哽咽道。 辛谠神情放松,“哈哈”大笑,指着不远处的贼船,说道:“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你们别看他们船只众多,其实多半都是空船,贼军人数并不多,虚张声势罢了。要不然,我怎么能够轻松突围,如履平地呢?” 将士们相信了他说的话,扬帆起锚。 在辛谠的带领下,他们擂鼓呐喊,鼓噪而进,居然就这么冲破了敌军封锁,顺利开进泗州城。 走水路突围,对于辛谠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开挂,也成了辛谠日常。 辛谠募集了四百勇士,在水路上与贼军缠斗百余里,方才脱身,赶往扬州,继续为泗州输血续航。 在扬州停留期间,辛谠发扬了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优良品质,十几次路过家门都没探望妻儿老小,一心扑在筹集粮饷方面,总共筹集到盐、米共两万石,还有一万三千贯钱。 吴迥,成了吴囧。 “我这里是公共厕所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一次,迎接辛谠的是一百五十艘大战船和一万多贼军,阻塞了淮河,非要狙杀辛谠方解心头只恨。 贼军利用地理位置的优势,放下火船,顺流而下,想用火攻给辛谠来一道水煮鱼。 辛谠亲执长杆鱼叉,立于船头,不顾烟熏火燎,把迎面而来的火船拨到舰队侧面。水煮鱼,拒签。 贼军又利用船只巨大、人员众多的优势,在舰船两侧搭建战棚,也就是临时的“阳台”。战棚伸出船体,成为一座悬空堡垒,既能防止小船接舷实施“跳帮”夺船战术,又能在掩体内射击,离近了,还可以居高临下,使用长枪大斧虐哭小船。 辛谠智勇双全,派出敢死队划着小船,快速穿梭到战棚底下,用长枪挑起燃烧的火把。你敬我水煮鱼,我还你挂炉烤鸭。 战棚底下是贼军的盲区和攻击死角,不愿当烤肉的贼军立刻四散而逃。战棚也引燃了战船,河面上变得混乱无序。 辛谠一声令下,舰队趁乱突围,顺利开进泗州城。 【事情正在起变化】 王弘立击毙戴可师、大胜南路军的消息传到徐州,庞勋大喜过望,自认为可以无敌于天下。于是把淮河战役大获全胜的消息重新排版印刷,在占领区大肆张贴,并作出要一举侵吞淮南全境的姿态。 贼军乘势攻陷滁州,杀刺史高锡望,屠城;攻和州,刺史崔雍主动投降,并表示贼军可以随便抢钱、抢粮、抢娘们儿,只要别抢地盘就行;攻陷濠州,刺史卢望回殉国,仆妾数人全被贼军蒸食…… 淮河以南、长江以北的百姓人心惶惶,纷纷逃往长江以南,以避贼势。 淮南节度使令狐绹派人游说庞勋,许诺愿意为他向朝廷求节钺,化干戈为玉帛,安心做一任地方节度,从此荣华富贵,与王智兴齐名,享誉后世,岂不美哉? 糖衣炮弹摧垮了庞勋的斗志。他欣然接受了这一提议,取消了南侵淮南的计划。 淮南地区得以宝贵的喘息之机,抓紧时间修缮工事、秣马厉兵,为日后的战略反攻提供了保障。 历史要尽量的客观公正。尽管史书上说令狐绹胆小怕事、尸位素餐,在庞勋叛乱初期错失剿灭良机,要为“庞勋之乱”负一定的责任,但是在保全淮南这方面,令狐绹功不可没。 庞勋匪帮在其巅峰时期,也没能把魔爪伸进淮南,而最终剿灭庞勋的主要力量之一,也正是由淮南攻入的。这都该算作令狐绹的功绩。 庞勋志得意满,整日游玩宴饮,等待着朝廷节钺。而他的心腹手下,特别是最初的五百桂林戍卒,更为骄横贪暴,在占领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无法无天。 徐州地面的百姓也终于认清了庞勋集团的真面目,开始厌恶憎恨起他们来。 狗头军师周重忍不住规劝庞勋,说骄兵必败,何况我们目前还没有骄奢淫逸的资本。 这是周重唯一一个正确的建议。也是庞勋唯一一次没有听取的建议。 历史很幽默。这对儿现世活宝成功地避开了所有正确答案。 在徐贼的一片歌舞升平中,平叛战争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宋州康承训的兵力已经集结了七万余人,更集结了沙陀、吐浑等精锐骑兵,兵锋直指徐州。 第18章 徐贼的覆灭2 咸通十年(869)正月,春节刚过,进犯海州(今江苏省连云港)的贼军中了埋伏,官军在其必经的桥上做了手脚,等贼军过桥的时候使桥塌陷,贼军被全歼;进犯寿州的贼军也被淮南等军打败,俘斩数千。 与此同时,康承训率领大军进逼柳子寨,连营三十里;曹翔接替王晏权做北路指挥,派兵驻扎于滕县、沛县;河北藩镇派兵驻扎于丰县、萧县。 徐州由北往西,形成了被半包围的态势。战争转入战略反攻阶段。 战线几乎是东起大海,沿着山东、江苏的边界一直往西,到河南转弯,绕道安徽……庞勋无法判断官军的主攻方向,只能四处布防,这就使他的兵力捉襟见肘了,导致大后方空虚,留守徐州城的才寥寥几千人。 庞勋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于是在境内抓壮丁,胁迫入伍。徐州百姓玩儿起了“地道战”,穴地而藏。庞勋每天只能抓到二三十人。 河北特遣团首先发动了攻击,目标是丰县。庞勋加派三千兵马前往支援。 丰县的贼军守将孟敬文,狡猾凶悍,手握重兵,此时已经蓄有异志,制造所谓谶言(例如“大楚兴,陈胜王”)和各种祥瑞,来为脱离庞勋、拥兵自立制造舆论。 庞勋把三千援军派走之后,才得知了孟敬文图谋不轨的消息。再想补救已经来不及了。 三千援军赶到丰县,孟敬文热烈欢迎,称赞他们的英勇无敌,并与之相约共破河北藩镇军,具体的操作是这样的:三千援军打先锋,诈败而归,孟敬文再发精兵伏击。 实际的操作是这样的:三千援军打先锋,诈败而归,孟敬文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借刀杀人,乐享其成。最终,三千援军被全歼。 庞勋派使者哄骗孟敬文,说王弘立已经攻克了淮南,我庞勋打算亲自到淮南镇守,所以要请诸位元勋老将来开会,推举一个人来坐镇徐州老巢。 孟敬文对自己拥有着迷之自信,认为“徐州之主”非我莫属。于是欣然前往徐州赴会。 在徐州城外数里之外,路边突然伏兵四起,将孟敬文生擒,带回徐州,斩首示众。 铲除了内部不安定分子,庞勋接下来就要集中全力对付外在的威胁。 康承训派沙陀首领朱邪赤心率领三千沙陀骑兵当前锋,屡战屡胜,打得贼军节节败退。 沙陀骑兵凶悍异常,是唐末最精锐的骑兵。特别是朱邪赤心的这支部队,令康承训所率的其余十镇之师都交口称赞,自愧不如。 贼军士气大挫。 如今的徐贼内部,王弘立绝对是第一网红名将,徐贼一哥。自恃淮口之捷,根本不把康承训放在眼里。 王弘立主动请缨,愿率本部三万兵马,破康承训七万乌合之众。得到庞勋的批准之后,急于再立奇功的王弘立马不停蹄地渡过濉水,抵达前线,并急不可耐地发动了夜袭。 从深夜打到黎明,王弘立将鹿塘寨的官军团团围住。 王弘立带领手下诸将登上高岗,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欣赏康承训即将被包饺子。这将成为他日后吹嘘的又一个资本。 大功即将告成之际,忽然杀出一队沙陀骑兵。沙陀铁骑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在贼军阵列之中往来如飞,战局立刻翻盘。贼军溃败。 贼军被逼进濉水里淹死的不计其数,死尸绵延倒伏五十多里,斩首两万多级,军械辎重全部被官军缴获,幸存的贼军全部藏匿进山谷,丢盔弃甲,不再回贼军营地报到。王弘立只身一人逃离战场。 这些贼军基本都是被裹挟的农民,于是唐懿宗下诏,凡是今后战斗,俘虏的贼军士兵,一律无罪释放,过往不究。 一直活在庞勋集团谎言里的农民,终于聆听到了浩荡皇恩。大家口口相传,朝廷宽容的政策在匪陷区广为流传。从此之后,每当两军遭遇,被驱掠裹胁的农民就主动逃跑,不再为庞勋匪帮卖命。贼军的战斗力随之一落千丈。 王弘立逃回徐州,庞勋暴怒。“你还有脸回来?来人,拉出去——” 狗头军师忙向庞勋求情,说人家王弘立有取濠州、克淮口两大功劳,你可没赏人家(口头表扬不算),人家就打了一次败仗,你就要弄死人家,有功不赏、有过重罚,今后谁还肯为你卖命?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不如让他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于是王弘立赶紧表示,愿意前往泗州,拿下泗州将功补过。 王弘立到了久啃不下的泗州,急于洗刷战败的耻辱,怎奈手中无兵。鹿塘寨一战,三万部下灰飞烟灭,徐州方面只拨付给他寥寥几百人。用这几百人拿下泗州? 吴迥表示“呵呵”。 在泗州前线,吴迥是总指挥,而王弘立只是前来将功补过的败军之将。吴迥妒忌王弘立的战功,也看不惯他小人得志的样子,“你也有今天?哈,老天睁眼啦!”。 吴迥摆出官僚主义的架子,用制度合理合法地打压王弘立。官大一级压死人,王弘立深感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王弘立只能另辟蹊径,既然不能强攻,那就智取。提议兵不血刃,智取泗州。他派已经被革职的前泗州总指挥李园,进泗州,向杜慆陈说利害,摇动三寸不烂之舌,劝其开城投降。 王弘立,李园,同是天涯沦落人。 李园进城,面见杜慆,说我们庞大人知道您出身名门望族,所以不敢令军士失礼冒犯,只要您打开城门,我们保证不伤害老百姓,骗你是小狗。 杜慆都懒得搭理他,向后一努嘴儿,刀斧手出列,拉出去,“咔嚓”。 泗州城外,吴迥和王弘立,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 康承训在鹿塘寨大败王弘立之后,乘胜进逼柳子寨,与贼将姚周在一月之内发生战斗几十次。姚周渐渐不支,恰逢大风起,官军趁机放火,火焚柳子寨。 姚周被迫向后撤退,又被沙陀骑兵追上,一顿拦截砍杀。最终,姚周只带着几十名随从,狼狈逃往宿州。 宿州守将梁丕,在城头上远远望见了狼狈逃命的姚周。 “梁贤弟,看在庞勋的面子上,你就拉兄弟一把吧!” 梁丕赶紧打开城门,“快进来,快进来!” 姚周跌跌撞撞,逃进城门,滚鞍落马,实在太累了。 梁丕赶紧上前一步,“不用行此大礼,快起快起。来人,来人,拉出去,砍了。” 第19章 徐贼的覆灭3 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徐贼内部当然也不是铁板一块。 庞勋对外宣称拥有二十万兵马,这其中当然有不少水分,但几万人还是有的,毕竟仅王弘立就有三万本部兵马。 这其中,粗略地可以分成两部分:徐州嫡系,也就是庞勋公开叛乱之前的部众,大概一千多人;除此之外,庞勋叛乱之后吸纳招募的,都笼统地算作另一派。 其中,徐州嫡系的一千多人中,又可继续细分为“桂林从龙派”、“银刀旧部派”、“群雄派”。桂林从龙派,即最初发动兵变的五百戍卒,他们是庞勋最坚定地支持者,是核心里的核心,嫡系中的嫡系,亲儿子的亲儿子……这帮孙子的代表人物就是“首义四狗”和“徐贼五虎”。 以上词汇均为本人自己归纳总结,原创用之,未见诸史料,版权所有,特此声明,如有雷同,不太可能,如有借用,万分荣幸。 徐贼内部的政治斗争应该是比较激烈的,然而史料记载却少之又少,几乎没有正面的直接记载,我们只能通过其他细节进行逻辑推理,换言之,就是瞎猜。 随着庞勋集团势力的扩张,内部就出现了分赃不均的问题。“首义四狗”自恃首义推戴之功,在资源和利润的分配上获得了政策倾斜,比如梁丕,就被安排到了宿州。 宿州,是庞勋集团的龙兴之所、首善之区,是打响叛乱第一枪的地方。也是从这里出发,直捣徐州,建立革命根据地的。 在徐州,庞勋分遣诸将扩张地盘,“首义四狗”基本都是捡现成的,比如梁丕的宿州。而“徐贼五虎”或多或少都要通过自己的双手去争取,比如泗州的李园、吴迥。 也正因如此,权力核心之外的新人才会逐渐积累军功,在集团中的地位也节节攀升,如王弘立。 威望的动态变化打破了原有的政治平衡,更是动摇了诸将的心理平衡。各将领之间的矛盾也就开始滋生。 宿州城当然比柳子寨繁荣富庶,所以驻守柳子寨的姚周就对驻守宿州的梁丕很有意见。特别是去年,姚周主动出击,把尚未完成集结的康承训打退到宋州之后,姚周在徐贼内部声名鹊起。 虽然李园、吴迥迟迟吃不下泗州,但好歹也是在第一线流血流汗。只有梁丕,安安稳稳地躲在大后方,享受着兄弟们用鲜血换来的安逸。姚周对梁丕的敌视情绪越来越严重。 两人的私人关系很紧张。姚周甚至把梁丕比作是庞勋的“看门狗”,因为宿州是徐州的南大门。 这对互成犄角的战略看门人,矛盾越来越深。 所以当姚周被康承训打败,逃进宿州的时候,梁丕果断地公报私仇,将他斩杀。 大敌当前,兵临城下,庞勋集团的高管们被激发出的不是同仇敌忾,而是同室操戈。自乱阵脚。 庞勋将梁丕撤换,任命张玄稔为新任宿州守将。 内忧外患之中,狗头军师周重及时地给庞勋指出了一条明路,可以一箭双雕:建国称帝。如此一来,既可以提高在根据地的声望,又可以名正言顺地号令天下。 另外,他还掐指一算,算出了近期总走背字儿的原因:徐州的山川是一山不容二虎之势,徐州不容二帅并存,所以大帅您要杀死人质崔彦曾。崔彦曾,原武宁军节度使,坐镇徐州,在徐泗观察使任上丢徐州,从此一直被扣为贼军人质。 在周重的劝说下,庞勋杀死了崔彦曾,又丧心病狂地杀死了温庭皓,又把之前俘虏的官军将领、监军宦官斩杀殆尽。把淮南李湘、监军郭厚本的手足砍下,送给康承训。 庞勋于是召集部众,展开演讲,宣布从现在开始,咱们就不再是替天行道啦,咱就真的反啦! 众将官齐声欢呼。 接下来,庞勋下令,徐州全城的男人都要到球场来集合,同时关闭城门,派搜查队挨家挨户地搜查,敢藏匿一个男子的,就杀全家!用这种血腥恐怖的手段,庞勋竟然得到了三万男丁。 然后制作旗帜,发放武器。 在周重的带领下,亲信诸将共同推举庞勋为天册将军、大会明王。 庞勋只接受了天册将军的称谓。 【徐贼末日】 客观来讲,庞勋和他的五百嫡系戍卒,是具有一定战斗力的,之前我们也分析强调过。单论军事素养,庞勋堪称一名优秀的加强团团长,指挥两三千人是游刃有余的。他的几个重要手下,如“首义四狗”和“徐贼五虎”中的绝大部分,也能完全胜任团长一职,一千人的战斗不在话下。 然而,统领十几万大军,庞勋明显力不从心。他和他的团队存在很大的局限性,无论是其格局、境界、眼光。他们精于战术,怠于战略。 高层领导贪图享乐,不思进取;中层领导忙于内斗夺权,泄私愤。 庞勋的战略是由近及远、由弱到强,打一个右勾拳。先北伐,去丰县打正北方面军,再顺时针绕圈南下,回击西面的康承训。 于是,庞勋“御驾亲征”,连夜赶往丰县。北路军的主要组成是山东、河北诸镇,组织混乱,且战斗意愿不高,一直以来都是做出防御姿态,防止庞勋势力向北扩张,南下平叛的积极性不高,战斗力也非常低。是朝廷平叛大军中的软柿子。 庞勋充分发挥了他作为一名团长的精湛业务水平,又是夜袭、又是伏击,在丰县取得了胜利,北路军向后撤退。 庞勋得意洋洋,传檄徐州,信中居然把官军称为“国贼”,嚣张狂悖之色跃然纸上。 徐州方面更是弹冠相庆,庞勋的父亲更是写信勉励儿子勇往直前,再创辉煌。 于是庞勋乘胜南下,施展他的右勾拳战术,要与康承训主力一较高低。 庞勋率部抵达萧县,向各营下发总攻命令:六天后,黎明,一起攻击柳子寨! 于是,所有人都提前一周知道了庞勋的作战计划,当然也包括康承训。 康承训怎么看?此事必有蹊跷。把如此高级别军事机密下发到最基层的,哪有这种骚操作?庞勋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贼军中的淮南籍士兵(原李湘、郭厚本所部)之前被俘,被逼失身从贼。如今,他们不断从贼军营中叛逃归来,并把贼军内部虚实悉数告知。 康承训这才知道,庞勋没有疯,就是单纯的脑残而已。于是为他私人订制了一套伏击方案。 结果可想而知。庞勋惨败,为逃活命,庞勋不得不上演变装秀,换上农民的破衣烂衫,混在乱军中狼狈逃离。 第20章 徐贼的覆灭4 淮河战场也传来最新战报,新组建的正南方面军在总司令马举的率领下,三万精兵分三路强渡淮河,一鼓作气,解放了泗州城。 至此,泗州城已经被围困了整整七个月。 杜慆、辛谠以及泗州全体军民,在几乎弹尽粮绝的情况下,枕戈待旦,顽强抵抗,至始自终,徐贼都没能跨进城池半步。 泗州孤垒获全,其意义重大。首先,泗州无疑牵制了徐贼的一部分兵力,为其他战线的胜利提供了客观保障;其次,泗州扎进匪陷区,为反攻阶段提供了“中心开花”的战略支持;最后,泗州坚韧不屈的精神,大唐军民打了一针兴奋剂。 当马举进到泗州城之后,眼前的景象让他这个七尺血性汉子流下热泪:自杜慆以下,所有军民都因长期劳累和卫生问题,面部皮肤生斑、溃烂,几乎不成人形,仿佛一个个野人。 马举哽咽了,他紧紧握住杜慆、辛谠的手:“我们——来晚了!” 来不及伤感,马举率部攻取第二个战略据点:濠州。 在泗州精神的鼓舞下,马举指挥着正南方面军,一路摧枯拉朽,接连收复失地。 世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围了泗州七个月的吴迥,在逃到濠州之后,也有幸品尝到了被围困的滋味。只是濠州的贼军中没有辛谠式的人物。 从夏天到冬天,濠州粮尽,发生人吃人的惨剧。吴迥孤注一掷,率部突围。 出来混的,迟早是要还的。濠州贼军被全歼,吴迥被击毙,而王弘立则于早些时候被击毙于泗州城下。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谣言,是他们的政治基础,一切之本源;掠夺,是他们的维生手段;盗匪,是他们的主体构成。没有愿景,没有信仰,只有眼前的苟且。 纵然对外宣传有二十万之众,庞勋匪帮也难逃乌合。 在外部的高压之下,内部的隐患得以快速爆发。 被胁迫、诱骗而来的农民,不战自溃,逃亡、投降之势如山洪海啸,无法阻止;欣然入伙的各地强盗也露出“真流氓,假仗义”的本色,纷纷集体投降,以换取官军许诺的好处。 贼将陈全裕,率领数千名贼兵投降,并帮官军招降贼军逃兵;蕲县土豪李衮,举县投降;沛县朱玫,举县投降……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越是投机倒把的小人,嗅觉越灵敏。现在投降,不仅可以免罪,还可摇身一变成为国家正式公务员。识时务者为俊杰。 随着康承训兵不血刃,一路招降到宿州城下,庞勋集团内最大的俊杰也登上了历史舞台。 【最危险的叛徒】 康承训率领大军,逼近宿州城。 宿州城内有贼军数万,据称固守。宿州成了拦路虎,挡住了康承训迈向徐州的步伐。 城内贼将张实,连夜给庞勋送去一封书信,献计围点打援:以宿州城牵制康承训主力,庞勋出其不意绕至敌后,袭扰宋州、亳州,以充军资,打消耗战;若康承训回援,则庞勋于险要设伏,宿州兵将反攻追击,夹击之下,康承训必败。 庞勋已经是溺水之人,但凡有人献计,他都会不假思索的全盘接受,连周重的建议都敢采纳,还有什么是庞勋消化不了的? 这条计策应该是充分吸取了泗州的教训,并且加以改良,增强了主观能动性。 康承训算不上名将,纵观其指挥作战史,可以用“庸才”来概括。基本思路是集合大军,蠕动前进,打赢了就驻下来,打输了就逃跑。唯一的优点,就是知道自己是庸才,所以比较善于采纳部下的建议。 庞勋的围点打援绝对可以对康承训形成致命威胁。 为了尽早摆脱进退两难之困境,康承训与监军宦官杨玄价商议,打算开决汴河之水,水淹宿州城。 虽然可以借助自然的力量摧垮一切人类工事,但水火无情,宿州百姓将饱受决水灌城之苦。 官军投鼠忌器,康承训与杨玄价谁也不敢冒然背上这口锅。 危难关头,宿州城里出了一位识时务者——张玄稔,不仅顺利地解决了宿州难题,更是直接解决了总病根——徐州。 张玄稔,本性不恶,原本是戍边的有功将士,只等着载誉归来,升官提干,风风光光地度过下半生。却无奈被徐贼胁迫,失身从贼,内心常怀愤懑。自接替梁丕以来,眼看贼势日益消逝,贼船沉没只在旦夕之间,更是夙夜忧叹。 宿州战事陷入胶着之际,张玄稔秘密召集几十名亲信,晓之利害,获得了一致支持。于是,张玄稔秘密与康承训接洽,约定了献城事宜。 这日,张实等人正在城内饮酒,张玄稔率亲信部将忽然发动袭击,将张实等贼将擒杀,随后宣谕城中,宣讲朝廷政策,不会追究大家的责任,一律免罪。抚慰好城中军民,张玄稔开城迎接王师。 康承训当即宣布唐懿宗敕令,拜张玄稔为御史中丞,另有丰厚的赏赐。 张玄稔叩头谢恩,随即又给康承训送上一份大礼:“如今,其他州县还不知道宿州回归朝廷的消息,干脆,咱们唱一出双簧,假装我还在顽强抵抗,然后假装败逃,骗开徐州城门,再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徐州!” 康承训大加赞赏,立即拨出三万宿州降兵,外加朝廷的数百名骑兵,发放赏赐后,交给张玄稔带领。 当天傍晚,张玄稔照例点起“平安烽火”,向后方报平安。 这天晚上,张玄稔没有闲着,他指挥手下收集了几千捆柴薪,全部堆放在城墙上,黎明时刻,全部点燃。顿时,宿州城上空黑烟滚滚,制造出大举攻城的假象。 随后,张玄稔率领士兵“狼狈溃逃”,直奔符离县。符离县守军赶紧打开城门,迎接他们入城。张玄稔进城之后,立刻斩杀守将,并向符离县贼军宣读朝廷诏书。 符离县回归到祖国怀抱。 张玄稔又带了一万多符离县守军,马不停蹄地往徐州方向继续“溃败”。 徐州方面还是先一步得到了张玄稔叛变的消息,加强了戒备。 张玄稔赶到城下,围而不攻,亲自走到城下,现身说法,宣读朝廷诏书,“只诛首恶,余皆不问”,“兄弟们,我已经是御史中丞啦,你们还犹豫什么?要给庞勋那厮陪葬吗?” 贼兵纷纷缒城而出,阵前投降。 原崔彦曾旧部将士,终于盼来了为崔彦曾、温庭皓报仇的机会。 有个叫路审中的徐州小吏,深受崔彦曾厚恩。当崔彦曾殉难之时,路审中贿赂了守卒,为崔彦曾收尸。现在,路审中率领死士,打开城门迎接官军,于是,官军一举涌入城中。 驻守徐州的是庞勋的父亲庞举直和名列“首义四狗”之首的“狗中狗”许佶。眼见大势已去,就在北门突围。 张玄稔紧追不舍,将这二人斩杀,其他党羽投河自杀。 康承训大军随后进驻徐州城,搜捕庞勋集团残余头目及其亲属,一共抓获了几千人,一律斩首。 庞勋正在砀山县,听到了徐州失守的消息,立刻带兵往西闯,所过之处,烧杀抢掠,留下一片焦土。 康承训命令朱邪赤心率领他的沙陀骑兵打头阵,向西追捕庞勋,八万大军随后跟进。 现在,到处都有官府贴出的悬赏告示,高价求购庞勋的人头。 庞勋已经是穷途末路,无论走到哪里,都要遭遇顽强的抵抗。这是战争的最后阶段,痛打落水狗。 沙陀骑兵很快就追上了他们,康承训的八万主力也及时赶到战场,很快就完成了战略合围。 接下来的战斗,已经不是战斗,而是屠杀。 除了及时投降的一千多人,其余贼兵贼将全被击毙,无一漏网。首恶庞勋也被击毙。 在之后一个月的时间里,庞勋残余势力遭到彻底清除。至此,“庞勋之乱”宣告终结。 第21章 第二次“南诏战争” 【和州惨案】 和州防虞行官石侔等一百三十人联名上书告御状,为世人揭开了一段骇人听闻的惨案:和州惨案。 当初,贼军尚在乌江县劫掠,两名情报人员将贼军动向如实报告给和州刺史崔雍,崔雍竟然说这二人是造谣生事、传播恐慌情绪,将二人披枷带镣关入大牢。再派人前去打探,徐贼已经离州十里,并且很快就兵临城下。 崔雍于是宣布举城投降,与贼军头目在鼓楼上饮酒,定下口头合约:城里的人,随便杀;财物,随便拿;女人,随便抢;只要别抢地盘就行。 崔雍命令将士们解除武装,交出武器,任由徐贼处置。有个叫石琼的军官,脱铠甲的时候稍微犹豫了一下,脱得慢了一步,就被崔雍送给徐贼,当场砍下头颅。 八百多名解除武装的将士们被反手捆绑,然后遭集体屠杀。 徐贼在和州屠杀了共计一千多人。 和州刺史崔雍,罪不容赦。 唐懿宗下令,善待石琼及遇难将士家人子嗣;崔雍赐死,子孙以囚徒身份流放康州,家族内其他当官的亲属一律贬官流放。 徐贼肆虐之际,也不乏忠臣良将。 杜慆,在唐懿宗的敕令中,特别点名褒奖,“孤垒获全,寻加殊奖”;辛谠,并没有在敕令和制文中提及,因为辛谠的工作是杜慆临时委任,尚未获得朝廷认定,杜慆如实上奏之后,辛谠的英雄事迹才被知晓。 关于杜慆,我们还可以多提两句: 他的曾祖父是杜希望,平吐蕃有功;祖父是杜佑,德宗朝宰相,爵至岐国公;父亲是杜式方,御史中丞;前文提到的宰相杜悰,是他哥哥,而且杜悰还是驸马爷,喜提岐阳公主(宪宗第十一女),正是因他娶了公主,他父亲杜式方才高风亮节,主动辞官。 杜式方有位亲弟弟,名叫杜从郁,也就是杜悰和杜慆的亲叔叔,这位叔叔也许不怎么闻名,但他有个儿子,也就是杜悰和杜慆的堂兄弟,名叫杜牧。 再说辛谠,辛谠官至岭南西道节度使,死于任上。老英雄最后几年的事迹也将在后文提及。 辛谠,无可争议地入选《忠义传》,成为唐末忠臣义士的典范。 沙陀酋长朱邪赤心,除了封官重赏之外,还获得了一项殊荣:赐国姓,赐名。从此,朱邪赤心就有了一个好听又顺耳的名字,李国昌。 徐州庞勋之乱,虽然只有短暂的不到一年半,但其意义重大,它为日后的“黄巢起义”奠定了基础,故而《新唐书》总结唐朝灭亡的原因时就说“唐亡于黄巢,而祸基于桂林”。 桂林之祸又源于南诏之患,与南诏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正因为南诏入侵安南,所以才有徐卒入桂林戍边。 当庞勋之乱被平定之后,朝廷又接到一个十万火急的军情:南诏犯疆。 第二次“南诏战争”打响了。 【第二次“南诏战争”】 世隆坐稳了国王宝座,却没有放弃对大唐领土的觊觎。这一次,他把进攻目标选在了成都。 此时,距离安南战争的结束仅仅过去了三年。 快速促成这次战争的,是大唐帝国的一个封疆大吏——李师望。 李师望先是欺君罔上,分割四川,设立“定边军”,并出任首任定边军节度使,继而想挑起两国战争从中赚军功。 李师望很快抓到了机会。先前“安南战争”期间,大唐地方官吏曾扣押一名南诏贺冬使者。 南诏派来的贺冬使者级别很高,是其首席宰相董成。董成率领着一支19人的使团,借道成都出访长安,缓和两国关系。时任西川节度使李福与他们发生了不愉快。 因为南诏宰相董成认为南诏已经“独立建国”,与大唐是平等的外交关系;而李福则坚持使用宗藩之礼,表示南诏的“独立”是不合法的,不会获得承认的。 双方产生了激烈的争论,事关国体,谁也不肯轻易让步。 交涉无果。 面对“南独”分子的嚣张气焰,西川节度使李福大怒不已,说“尔等蛮夷番邦,行无礼仪、未明教化,简直不可理喻!”然后命令武士把他们揍了个半死,再戴上手铐脚镣,关入监狱,无限期关押。 “我们是以理服人的。” 不久之后,李福调任别处,新来的节度使刘潼发现大狱里竟然关着这么一批政治犯,于是急忙上奏朝廷,请示中央。 朝廷吓了一跳,急忙下诏,把董成一行人接到长安,厚厚赏赐、抚慰,“以理服人”,然后恭送回国。 董成回国后,世隆再派一支“谢恩使团”,以感谢大唐释放董成为名,加深两国情谊,消除两国误会。 当谢恩使者途径定边军辖境的时候,李师望竟然将其全部斩杀,“没有误会,我们就是以理服人。” 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西川将士因怨恨李师望分权,也希望通过南诏之手借刀杀人,于是也私下教唆南诏入侵自己的祖国。 大唐就像是站在两国边境线上,“打我呀,你打我呀。” 于是,战争顺利地爆发了。 南诏10月动兵,11月入境,12月已经攻陷嘉州(四川省乐山市)。 而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李师望,却提前嗅到了危险,使了个金蝉脱壳,于开战前逃脱,调回京师。朝廷派窦滂接替之。 老鼠跟黄鼠狼抱窝,一窝不如一窝。 窦滂的贪敛凶残,比李师望更甚。李、窦二人前赴后继,把西川折腾的民怨沸腾,穷困不堪,致使地区空虚疲弱,为外族入侵创造了绝佳的条件。 嘉州关系重大,因其地处大渡河北岸,是大渡河这个天堑的重要据点。窦滂赶忙率领大军前来争夺。 而世隆此时却派来使节,请求和谈。 窦滂长舒一口气。番邦蛮夷小国嘛,甭管闹多大动静,也无非是讨要点儿小便宜,不过是所谓“以战迫和”的把戏,还能折腾出啥新鲜花样?还不是派人来给我天朝上邦赔礼道歉,装个孙子,顺便提条件,乞求恩惠封赏? 窦滂下令摆出仪仗队,要让这帮蛮夷崽子见识见识天朝国威。 正当他老人家踱着官步,挺直腰板,准备打着官腔训斥番邦粗蛮无礼时,南诏大军忽然万艇齐发,争先恐后地抢着渡河。 原来,南诏玩儿的是缓兵之计,打着“求和”的幌子拖延时间,为大军渡河争取宝贵的时间。 窦滂玩儿脱了。刚才那不可一世的傲视气场荡然无存,眼见潮水一样的敌军向这边涌来。这是他此生未见之凶险时刻,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第一反应就是自杀殉国。 公平来讲,无论窦滂多么可恨,在兵败的一瞬间,他的本能反应是自杀殉国、不做俘虏受辱,也算是有些骨气了,总比跪地磕头、苦苦哀求的要好一点点。 身边的将领把要悬梁自尽的窦滂救下,“大帅,这刚开打,您着什么急啊?先打打,看看情况再说啊。” 两军激战一日。 当天夜晚,窦滂的脑瓜终于开窍。他抛下三军将士,在夜幕的掩护下,单人独骑逃离战场。 将领们商量道:“我军人少,敌军人多,如果等到天亮展开决战,我军肯定吃亏。倒不如我们趁夜劫营,造成敌军混乱,这样还能安全撤退,为国家保存实力。” 于是,唐军在夜间发动反击,攻入南诏军营,乱箭四射。南诏军队果然乱作一团,不知唐军虚实,不敢冒然反攻。唐军将士得以安全后撤。 虽然保留了这一部分生力军,但西面的黎州、西北的雅州(今四川省雅安市)被南诏攻陷。这两个地方也在大渡河北岸,至此,大渡河天险不复存在。 唐朝的残兵败将到处烧杀抢掠,为边境居民提前上演了一堂生动的“鬼子进村儿”教育课。 等南诏侵略军进城之后,发现全城已经被洗劫一空。所幸也没有什么成规模、有组织的抵抗,南诏侵略军畅行无阻,向着下一个目标——成都府,进发。 世隆虽然野心勃勃,却非雄才大略之主,“蛮本无谋”,没有乘胜快速挺进,而是贪恋蝇头小利,认真劫掠,严重迟滞了进攻步伐,从而给大唐留足了喘息之机。 百姓们听说南诏侵犯,就躲进成都城避难,结果把成都城塞得人满为患,每人只有一张草席那么大的地方。饮水也成了问题,百姓们必须到摩诃池(成都市东南角)汲取泥浆,沉淀之后,取上层较为清澈的饮用。 西川节度使卢耽积极部署,做好迎接一场硬仗的准备。并且派遣副使前往南诏大营,发出和谈邀请。 南诏回复:“我们推进的速度完全取决于你们的诚意。(我辈行止,只系雅怀)”酸溜溜、文绉绉的,绵里藏针的威胁。 南诏继续进军,推进到定边军的北境,距离成都已经很近了。 西川节度使卢耽再派副使,到南诏大营寻求和平,结果南诏把来使扣留,亦不做任何回应。 事情紧急,卢耽急奏朝廷,请求派钦差大臣出使南诏,谋求和平,避免战乱。 朝廷派支详为钦差议和大臣。 南诏还算给唐朝面子,热情款待了钦差大臣、和平特使支详,并且暂时停止推进。成都得到了宝贵的喘息之际,加紧修缮防御工事。 咸通十一年(870)正月十一日,南诏继续推进,攻陷双流(四川省双流县),已经在岷江以东了,成都城已经暴露在了敌军面前,几乎无险可守。 卢耽再派副使前往南诏大营。 这一次,南诏军交给来使一份文件,说:“和解之后,这就是我们的皇帝跟你们节度使相见时的礼节。” 展开文件一瞧,傲慢无礼跃然纸上,还派人搬运彩色帐幕到成都城下,扬言说要装扮一下蜀王厅,用来奉迎他们的皇帝。南诏的意思很明确了,让大唐割让成都府,割让西川。 割让领土,这明显超出了卢耽的权限。 卢耽进退两难。 实际上,南诏提出这样苛刻的条件,就是向卢耽传递一个态度:“老子根本就不打算谈判。龟儿子,放马过来撒!” 南诏大军兵临城下。成都城保卫战,已经不可避免。 第22章 成都保卫战 【成都保卫战】 虽然卢耽一个劲儿地派出使节,寻求外交途径的解决方案,但他并不迂腐。和平不会自己降临,必须真刀真枪地去争取。卢耽做好了外交谈判和军事打击的两手准备。 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除了积极部署成都城的防御工事,卢耽还派信使向邻近各道寻求援军。 在南诏大军抵达成都的前一天,兴元援军六千人、凤翔援军四千人已经抵达汉州(四川省广汉市)。正巧,原定边军节度使窦滂,也率领忠武军、义成军等共计四千残兵败将逃到汉州。 卢耽派将领前往汉州迎接援军。 一万四千人,如果能够同仇敌忾,还是很有战斗力的。只不过其中有一个人,他的想法有点儿奇特了。 这个人正是败军之帅——窦滂。 南诏入境,战书如雪片般飞往朝廷,朝廷这才搞明白之前犯了一个地理方面的低级错误,于是亡羊补牢,撤销了“定边军”,将所辖七州归还到西川战区。 窦滂身为统帅,不仅作战失利,更是临阵脱逃,现在又丢了官……丢官还是小事,回头朝廷秋后算账,项上人头尤恐不保。如何才能使自己显得不那么混蛋呢? 那就……让西川也被南诏占领。 这样一来,就可以证明不是我窦滂无能,而是敌军实在太强大。就算不能完全洗脱罪责,起码能拉上卢耽当垫背嘛(欲西川相继陷没以分其责)。 于是,每当北方援军到达,他就煞有介事地告诉援军,说南诏军队比我军多出几十倍!你们翻山越岭、不辞辛劳、不远万里前来送死,这是什么精神? 远道而来的援军将领们信以为真,不敢再往前走。 窦滂,当时真该让他吊死,好歹能算个烈士。现在可好,先当了一回逃兵,继而以一人之力,阻挡大唐数千援军,为南诏入侵成都立下了汗马功劳。 2月,南诏强攻成都城。 南诏动用云梯、冲车; 唐军用铁钩绳索将之拖到城下,点火焚毁;卢耽招募敢死队出城突击,斩杀南诏两千余人、烧毁攻城器械三千余件。 攻坚战首日,唐军获胜,士气高涨。 南诏军搜集民间竹篱,先用水浸透,再编织打造成巨型冲车,而且他们还吸取了祖先们“藤甲兵”的教训,是用水而不是桐油浸泡,以便防火。 攻城神器,加长加厚加护翼、防水防火防侧漏。这种冲车的移动要靠铺设枕木,然后推行到城墙下,蛮兵躲在车里挖地道。 南诏大军忘了一点,他们攻的是成都。火锅、麻辣烫不是浪得虚名。 守军先以一种非常低廉的防守武器(粪汤)进行火力压制,具体做法是收集城内排泄物(几十万百姓呢,库存充足),然后煮沸,居高临下,天女散花,“蛮不能处”。随后,把废铁熔化,然后把铁汁浇下,巨型冲车立刻化为灰烬。火克木,亘古不变的真理。 南诏又打算凭借人多的优势,于夜间发动偷袭。 守军又制作了巨大的火把,装在铁笼里,高悬城墙之上,照得四周亮如白昼,成为早期的探照灯,使南诏无法发动偷袭。 经过一番激烈的斗智斗勇,成都守军终于稳住了战局,将战争拖入僵持战。 这已经足以振奋军心,坚定大家取得最终胜利的信念。同时,也可以为谈判增加筹码。 南诏还没有猖狂到认为可以吞并大唐的地步;大唐也对南诏国那穷乡僻壤的土地不存觊觎之心。两边谁也没打算真正地灭掉谁,也不可能灭掉谁。谈判,是双方心照不宣的最终途径。 而眼下的战争,就是为未来的谈判争取主动权和筹码。 趁着小胜,和平特使支详,赶紧派人到南诏大营,“晓得我们厉害了不?谈谈撒?” 南诏暂停攻击,“主要是我们皇帝有好生之德,不愿杀伤尔等性命……那就谈谈吧。” 2月6日,南诏派使节迎接支详。双方商谈罢兵事宜。 但是,大唐左神武将军颜庆复不愿和解,他的弟弟颜庆师在战争之初为国捐躯。颜庆复身背国仇家恨,难以释怀。 现在,成都已经抵挡住了南诏势头,而大批援军又在后方的汉州集结。消灭南诏只在旦夕之间,谈什么? 于是,支详用官僚主义打起了太极,“我接到的朝廷命令是去‘定边军’和谈,而非在成都府和谈。我在这儿没权限,要不然您受累退回去,咱在定边军谈谈?” 南诏大怒,感觉遭到了唐朝戏耍。 2月8日,南诏再次攻城。 2月9日,成都出兵反击,南诏失利,暂时撤退。 成都防卫战取得阶段性胜利。但南诏的威胁还没有彻底解除。 朝廷贬窦滂为康州(广东省德庆县)司户;任命主战派的颜庆复为东川节度使,成都总司令,所有援军都归他调遣。 颜庆复率军与南诏军遭遇,大战一场。巴蜀地区的老百姓,手拿镰刀和木棍,帮助唐军攻击南诏侵略者。唐军再次获胜,斩杀南诏军两千余人。 南诏军继续集合数万大军,再度包围成都。 右武卫上将军宋威,率两千忠武援军赶到,竟然击毙五千多南诏兵。南诏后撤,宋威驻扎在距离成都三十里的地方。 宋威,在“庞勋之乱”后期担任西北路方面军司令,立有战功。他镇压庞勋的时候,庞勋已经是穷途末路,所以宋威是四路(先三后四)方面军里,少数的仅有胜绩而无败绩的统帅。神补刀,捡人头。 当时,宋威奉命驻守绵竹、汉州,是援军的第二梯队。结果宋威以一支偏师,乘胜追击,竟然比总司令颜庆复率领的主力部队更早地抵达成都城下,在屡次与南诏的作战中,宋威的功劳是所有援军中立的最多的。 其中一次,宋威打得世隆差点儿自杀。“(世隆)计穷,将赴水死”,紧要关头,被手下拦住,劝他再挣扎一下,拼个鱼死网破,万一不行,再死不迟。世隆这才暂时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于是,世隆派人求和,以为缓兵之计。 支详的腰板更挺了,“谈你个先人板板!小串串,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否则让你惨死在这里头!” 城内守军士气高涨,打算跟宋威将军联合,里外夹击,痛打南诏军。 然而宋威的功勋却引来了顶头上司——颜庆复的妒忌。 这天黎明,宋威将军一身戎装,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迎着初升的朝阳,扬鞭南指。 他的身后,是刚刚饱餐战饭的精锐士卒,他们精神饱满、士气高涨,他们在宋威将军的带领下,频频以少胜多,打得侵略者抱头鼠窜;城里的守军也把手中的刀枪磨了又磨,憋屈了这么久,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回了,跟宋威将军一起,里应外合,大刀向蛮子的头上砍——去,嗨! 南诏侵略军,瑟瑟发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唐羸弱至此,也不容小觑。虽然靠着突然袭击占了一些便宜,但天朝大军赶来支援之后,战局形势就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派去求和的使者往返十余次,却再也见不到天朝的笑脸……这位宋大将军好生威武,我们要完! 胜利,只差一声冲锋的命令。 宋威缓缓抬起手臂,眼看令旗就要落下,士兵们不眨眼地盯着,唯恐不能第一个冲出去。 “报——紧急公文!”快马信使忽然闯营,“十万火急!” 宋威连忙接过公函,展开一瞧,是他的顶头上司、援蜀总指挥、成都战役总司令颜庆复的紧急公函:就地解除宋威同志的全部军职,即刻返回汉州待命。 寥寥几个字,言简意赅。 宋威却看了很久,仿佛纸上有千言,有万语。 气氛一下子凝固。一壶即将鼎沸的开水瞬间降到了冰点,整个军营变得异常死寂。全军将士静默而紧张地盯着宋威,宋威则如雕像一样皱着眉头,凝视着手中的公文。 许久,宋威长叹一口气,双手不再颤抖。他最后望了一眼那轮初升的太阳,无比的落寞沮丧,一言不发,返回中军帐。 任务取消。 英勇的成都军民还是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只不过因为丧失了最佳作战机会,而付出了更多的牺牲。南诏侵略军迎来了宝贵的喘息之机,为撤退做了更加充足的准备。 在历史的长河中,这一幕并不孤单。多少英雄没有死在冲锋的路上,没有死在敌人的刀枪之下,却被身后的自己人搞死。 成都解围在即,宋威被紧急撤职,调回二线。一日之内接到十二道金牌的岳飞,读到这段历史的时候,应该颇有同感。 颜庆复力主通过军事手段化解边疆危机,拒绝了签订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用强硬的武力来回击外族侵略分子。不可否认,他确实有一定的功劳。 然而,他嫉妒下属的功劳,为了阻挠下属立功,竟然滥用职权,解除有功悍将的指挥权,实在是不可饶恕的。倘若援军因此失利、成都因此陷落,那么颜庆复又会以何种面目出现在历史记载中呢? 有惊无险的是,巴蜀军民同心协力,最终还是取得了这次成都保卫战的胜利,成功赶跑了南诏侵略军。颜庆复也在接下来的战斗中立有一定的功勋。功是功、过是过,咱们黑白分明,客观公正,对历史负责。 历史很会开玩笑,颜庆复拯救了成都,却害死了唐王朝。 他肯定不知道“蝴蝶效应”,更不会知道自己的这次滥用职权会为唐王朝埋下一颗灭亡的种子。 这颗种子静静等待着,在下一场暴风雨来临之际,它会适时地开花结果,把大唐帝国吞噬。 第23章 韦保衡发迹 当一个团队昂扬向上的时候,其中的每一个分子都会为之添砖添瓦,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这个团队就会充满活力,蒸蒸日上;而当它衰败的时候,每一个分子都会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所谓墙倒众人推,这个团队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特别是当一个王朝走向灭亡的时候,人们总能在各个角度、各个方面找出一大堆事实,来论证各自的观点,“某某王朝就是因为某某事、某某人而灭亡的”,历史学家也常常归纳总结,把某王朝的衰亡归咎于国君荒淫无道、后宫干政、外戚夺权、宦官乱政、强藩割据、外夷入侵、农民起义……有时候具备其中一条就可以毙命,有时候则是五毒俱全。 比如,唐王朝。虽然它曾经叱咤风云,但英雄迟暮,如今的唐王朝已经百病缠身,无力回天,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任何看似不经意的举动,也会因“蝴蝶效应”而无限放大,最终形成摧毁性威力。 颜庆复为唐王朝埋下一颗灭亡种子,而就在一个月之前,朝廷里还有一个人也埋下了一颗种子,两颗种子还互为姊妹篇,不久之后就会一起开出一朵双生花。 埋下这颗种子的,正是驸马爷——韦保衡。 韦保衡父祖两代在京为官,韦保衡在咸通五年(864)也成功进士登第,官至右拾遗(八品小官)。 论出身,韦保衡是正儿八经官宦世家;论学历,正儿八经进士登第;论长相,小鲜肉一枚(这点很主要)。而且此人善于察言观色,机智聪敏,是个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好材料。 当时,右拾遗属中书省,而左拾遗属门下省,主要职责是讽谏、荐举人才,位从八品上(左拾遗略高于右拾遗,所以韦保衡确实是个微不足道的八品小官)。 就在咸通十年(869)正月,韦保衡迎来了人生的重要转折,他迎娶了一位货真价实的“白富美”——同昌公主。 同昌公主是唐懿宗最宠爱的女儿,没有之一。她的母亲是唐懿宗最宠爱的妃子——郭淑妃。 唐懿宗对同昌公主的宠爱,还不单单是因为“子以母贵”。 当初,前任皇帝唐宣宗生前最喜欢皇四子李滋,不喜欢皇长子的李温,所以李温登基前一直战战兢兢,随时可能性命不保。 同昌公主就是降生在那个时期。据说她年近10岁,还不会开口说话,人们都以为她是哑巴。就在唐宣宗驾崩,各位皇子(特别是李温)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小哑巴”忽然对父亲李温说了句“得活!” 王府上下都很惊愕。就在这个时候,宦官集团取得了优势,成功排挤了顾命大臣,矫诏拥立李温即位。李温登基后,改名李漼,也就是唐懿宗。 从此,同昌公主就被唐懿宗视为天赐福星,更加宠爱。 大婚之时,同昌公主的陪嫁很是奢华,金山银山自然是不必细表的。此次婚礼的奢华程度,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都是数一数二的。 韦保衡娶的是公主,嫁妆里除了无计其数的金银财宝,还有更令人艳羡的东西——火箭。 火箭提拔! 韦保衡先从右拾遗(从八品上),提拔到起居郎(从六品上),继而又提拔为左谏议大夫、兵部侍郎(从四品下),同平章事(宰相),当然还有“驸马都尉”这个专属官职。而他从八品小官“呲溜”升到宰相,前后只用了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 韦保衡之所以能够平步青云、扶摇直上,除了毋庸置疑的裙带关系,也跟他善于钻营有很大关系。 早在他娶同昌公主的前一年,华阴县令诬告前宰相、现宣歙观察使杨收,时任谏官的韦保衡就抓住机会,指控杨收贪污受贿。杨收随即被贬官。 谏官检举揭发官员贪污受贿,是其本职所在,无可厚非,也无可褒扬。但仔细分析韦保衡同志的这次工作,就会发现那张隐藏在正义直言面具背后的丑恶嘴脸。 杨收,据说(据他自己说)是隋朝开国功勋越国公杨素的后代。 杨收的幼年经历十分坎坷,也是个苦命娃。7岁丧父,家境贫寒。母亲长孙夫人是个文化人,亲自教他念书,13岁时便有“神童”之美誉,饱读诗书,文笔极佳,七步能成诗。 他同父异母的大哥杨发,曾逗他玩儿,说听说你七步成诗,那就以蛙为题,作诗一首吧。 杨收张嘴就来: “兔边分玉树,龙底耀铜仪。 会当同鼓吹,不复问官私。” 哥哥又以笔为题,杨收随口答曰: “虽匪囊中物,何坚不可钻? 一朝操政事,定使冠三端。” 文思敏锐,霸气外露。注定了他不平凡的一生。 神童杨收,迟迟不参加科举考试,因为他同父异母的二哥杨假,还没有进士及第,他不愿盖过二哥的风头。开成年间,杨假终于及第,当年冬天,杨收就来到长安,次年开科,他一举登第。“神童”就是这么自信。 之后,杨收遇到了一个贵人——宰相杜悰(杜慆的哥哥),杜悰欣赏杨收的文采,开始提拔重用他。杨收得以进入到上流社会的视线中。 于是,他被另一个伯乐相中,宰相夏侯孜。在杜悰与夏侯孜的联合推荐下,宰相令狐绹终于把杨收提拔为翰林学士,从此进入中央。 好事接踵而至。当时的大宦官杨玄价,以二人同宗,也非常器重他。这下好了,文官集团(三位宰相)和宦官集团都把杨收当做自己人,杨收同志在官场中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仕途节节高升,最终也做到了宰相。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杨收的平步青云引起了同事们的羡慕嫉妒恨,而他自己也在一路顺风顺水中变得有些膨胀,崇尚奢靡享乐之风,家中门吏僮奴也狗仗人势,这就让同僚们更加反感。 与此同时,各路神仙大佬都要给大宦官杨玄价行贿,作为杨玄价大红人的杨收,也就成了贪污受贿、打通关节的关键纽带。这令杨收应顾不暇,杨玄价对此很不满意,认为杨收对自己不够忠心,不够听话(以为背己)。 久而久之,杨玄价对杨收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改变,由支持改为倾轧。 失去靠山庇佑的杨收,立刻沦为众矢之的,他的悲惨命运也就此开始。先是被罢相,贬出朝廷,之后虎落平阳被犬欺。 所以,一个小小的县令就敢公开告发这位前*****、现副省级干部,而且还是诬告,也就不难理解了。 而八品小官的韦保衡也就是在此时此刻,跳出来勇于检举揭发杨收的过往违法犯罪事实。 不同于那个小县令,韦保衡心机很重。他早就搜集到了杨收违法乱纪的铁证,而他那比狗还灵敏地政治嗅觉告诉他,现在才是出手的时候。 韦保衡善于投机取巧,由此可窥一斑。 他为自己赢得了不畏强权,敢于直谏的好名声,更进入了高层领导(大宦官杨玄价)的视线“嗯,小伙子有眼力,会办事。” 于是,韦保衡喜提同昌公主。 第24章 医闹案 【保研党】 韦保衡在咸通五年(864)进士及第,开启仕途。但他真正的政治生涯应该要从咸通十年迎娶同昌公主开始算起。 属于他的时代到来了。 韦保衡属于政治上的暴发户,虽然父祖两代为官,但在朝廷中还是没什么根基,自己为官时间也短,基本没有什么人脉资源,只不过是走了桃花运,一跃成为驸马,实际上他目前掌握的政治资源还是相当有限的。对此,韦保衡有着清醒地认识。 而这也难不倒善于钻营取巧的韦保衡。他知道快速攫取政治利益的方法:抱大腿。 进入韦保衡法眼的,是朝中另一枚小鲜肉——宰相路岩。 路岩同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同样无耻卑鄙。两人是臭味相投,一拍即合,组成了“保研党”,从此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保研党继承发扬了唐朝中后期朋党之争的光荣传统,与之前的“牛李党争”不同的是,保研党没有遇到强劲的对手,政治斗争呈现“一边倒”的碾压性优势。 咸通十一年(870),新年伊始,春节还没过完,时任左谏议大夫的韦保衡就与时任宰相路岩一起上疏,联合弹劾徐州剿匪总司令康承训,指责他作战不利。 康承训被一贬再贬,成为恩州(广东省恩平市)司马。 此时,距离“庞勋之乱”被平定,刚刚过去两个月。 才两个月就要卸磨杀驴,吃香太难看。康承训被贬事件,成为那一时代所有人心中的痛,也成为导致唐朝灭亡的一个重要原因。 而贬康承训的制文更是不忍细读: “将门琐质,戎垒微才,曾不知兵,谬膺重禄……”先来一段人身攻击,骂人家尸位素餐; “玩寇莫战,按甲不前……”继续扣一顶消极怠站的大帽子; “元凶自溃,玄稔效忠……尔功何有!”庞勋匪帮是“自溃”,立功的是投诚起义的张玄稔,你有啥功劳? 我们不必考证康承训在平乱战争中的作用,只看这篇御制的措辞,就很令人寒心了。再看对康承训的处置意见,就更加令人唏嘘:先贬蜀王傅,分司东都(剥夺一切实权),再贬恩州司马(两广公费游),并且要求“驰驿发遣”,赶紧滚!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卸磨杀驴,吃香未免太难看。, 保研党初战告捷,搞掉了平乱功臣康承训。毕竟康承训还属于“外官”,不是“内臣”。要想权倾朝野。就必须把魔爪伸进朝廷。 然而朝廷的水是很深的,盘根错节的各方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韦保衡又是核心政治圈里的暴发户,根基尚浅,难以撼动挡在前面的大佬们,搞不好就会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折进去。 如何才能既有效打击政敌,又全身而退呢?韦保衡苦思冥想,终于感动了上苍。 上天赐给他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他老婆死了! 就在韦保衡弹劾康承训同一年的中秋佳节,八月十五这天,同昌公主因病医治无效,在首都长安逝世,享年21岁,过早的离开了我们。 同昌公主的一生,是穷奢极欲的一生,是纸醉金迷的一生,也是短暂的一生。她出嫁时的陪嫁,堪称史上最奢华陪嫁;她的日常起居饮食,也不输史上任何公主;她的葬礼,同样也荣登历史榜单。 而她之所以被载入史册,并非是令人发指的高调炫富。 她太会死了,她以她的死,完成了一次漂亮的神助攻,让韦保衡得以在政治斗争中如鱼得水。她的死,也造就了一场有史以来最血腥、最骇人听闻的医闹。 【史上最血腥医闹】 同昌公主香消玉殒,消息传到宫中,唐懿宗哀痛不已,黑发人送黑发人(唐懿宗时年37岁)。 唐懿宗化悲痛为屠刀,下令斩杀主治医师韩宗劭、康仲殷等二十余人,并逮捕他们的亲属共三百多人下狱收监,等候下一步发落。 当时的最高宰相(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刘瞻,召见谏官,命他们劝谏皇帝不要迁怒于无辜的御医。 天子震怒啊。谏官们全都保持沉默,当起了缩头乌龟。 刘瞻无奈,只能亲自上疏劝谏。 唐懿宗看罢奏章,随即扔到一旁,非常不高兴。 正直的刘瞻见皇帝不肯收回成命,于是拉着长安市长(京兆尹)温璋,亲自到皇帝面前,面对面,摆事实讲道理。 温璋,就是被银刀军逐出徐州的那位,素来以秉公执法、铁面无私著称。 唐懿宗暴跳如雷,不顾君臣大礼,高声斥骂:“朕特么给你脸了是吧?你个瓜皮娃子二锤子……”一顿臭骂,将二人骂了出去。 紧接着,贬刘瞻为荆南节度使;贬温璋振州司马。 振州,今天的海南省三亚市一带。现在的三亚今非昔比,给我们的印象是灯红酒绿的海天盛筵,而在那个年代,那里是蛮荒烟瘴的不毛之地。 那个时候贬官或流放,最远也就是今天的两广、江西、福建,要说贬到海南岛,要过琼州海峡,那只能说明皇帝真是恨疯了你了。 温璋接到调令,仰天长叹:“哎!生不逢时,死何足惜?”当天晚上,服毒自杀。 唐懿宗听说温璋服毒自尽,气得火冒三丈,下了一封诏书,大意是说:温璋肯定是做了亏心事,才会畏罪自杀,这家伙恶贯满盈,死有余辜!把他的尸体拉到城外示众,一直展览到等朕哪天高兴了,再恩准下葬。这样才能大快民心,让奸邪小人知道畏惧! 本家苦主——驸马爷韦保衡,正是利用唐懿宗的悲痛,借刀杀人,排除异己分子。故意将这次医闹的规模扩大,最终演化成了一起骇人听闻的****。 同昌公主之死,对于韦保衡来说,是他政治生涯的一次重要转折。赢了,他将权倾朝野;输了,他将万劫不复。最为重要的是,这是命运安排给他的一场遭遇战,想打也得打、不想打也得打。 他唯一的政治资本就是驸马爷的身份,也是他与路岩结盟的基础。老婆死了,来自皇帝的宠信也将一落千丈,从而变成任人宰割的羔羊(此战胜利后,他就宰割了一位失势的驸马,后文提及)。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韦保衡不能无动于衷,不能坐以待毙,他要趁着老丈人还没走出丧女的阴影,背水一战! 驸马府上上下下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去年春节,这里还是张灯结彩,到处挂着大红色的帷幔、大红灯笼高高挂,迎接新娘子——同昌公主下嫁。谁知仅仅过了一年八个月,红色主题改黑白色主题,红事改白事,送同昌公主出殡。 全府上下,唯有一个人没有伤心落泪。他正藏在灵堂的内屋,那里无人打扰,十分安静。此刻,他正捧着一个小本,眉头紧皱,认真翻阅着。 他就是韦保衡,他翻阅的不是丧礼账本,而是他认真记录的花名册,里面记录的全是他的政敌、绊脚石。 “先害谁呢?” 政治斗争跟军事斗争一样,讲究方法策略,进攻的时候要选择合适的时机和突破口,还要有主攻部队、有助攻部队、佯攻部队、有第二第三梯队、有战略预备队…… 最终,韦保衡决定先拿主动撞枪口的刘瞻当突破口,发起第一波次的打击: 9月20日,贬高湘、杨知至、魏筜等到岭南,罪名是“与刘瞻亲善”。 这些都是五品上下的官,而且不算是有实权、强力部门的官员,说难听点儿,都是虾兵蟹将。 韦保衡发起“亡妻”政治斗争,首战先拿他们祭旗,顺利拿下一血。 紧接着,韦保衡乘胜追击,联合路岩,共同上疏陷害已经残血的刘瞻,污蔑刘瞻与御医秘密勾结,故意毒死同昌公主。 但凡有脑子的,都能看出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堂堂首席宰相,好好的皇家御医,吃饱了撑的毒死公主?动机何在? 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唐懿宗没有。 9月27日,再贬刘瞻为康州(广东省德庆县)刺史。瞧,两广地区了吧。 负责起草罢免刘瞻宰相诏书的,是翰林学士承旨郑畋。 郑畋就是刘瞻一手提把起来的,因而在草稿中,郑畋为刘瞻鸣冤叫屈,其中有句:“安数亩之居,仍非己有;却四方之赂,惟畏人知”,意思是说刘瞻清正廉洁。 路岩抖了抖这份草稿,冷笑道:“您这哪里是罢黜他当宰相,分明是推荐他当宰相嘛。” 随后,贬郑畋为梧州刺史。梧州,今广西梧州市,两广地区又去一位。 郑畋的学问非常扎实,武宗朝进士及第,正因他及第时非常年轻,所以武宗皇帝初看名册时,竟然以为他是“关系户”而要亲自复试。郑畋顺利通过了这次测试。 郑畋的父亲郑亚,深得李德裕赏识,被提拔为翰林学士,郑亚也就成了“李党”,而郑畋也当然就被划到“李党”集团。 宣宗朝,白敏中(白居易的弟弟)、令狐绹担任宰相,二人均是“牛党”,故而“李党余孽”郑畋一直遭受排挤打压,仕途坎坷(故畋不调几十年)。 直到宣宗驾崩,懿宗即位,白敏中因身体原因退休并逝世,令狐绹也被排挤出朝廷。而刘瞻欣赏郑畋的才华,于是辟为从事。可右丞郑薰是令狐绹党羽,于是又把郑畋外放。 刘瞻做宰相之后,二次提携郑畋,将其推荐为翰林学士。 所以刘瞻对郑畋是有知遇之恩、两次提携之情的,刘瞻含冤遭贬,郑畋替他鸣不平,人之常情。 请记住这个知恩图报的郑畋,后文他还将为大唐帝国建立功勋。 “保研党”把刘瞻贬到广东,还觉得不解气,于是拿出记载全国地理的《十道图》,仔细钻研地理知识,终于发现了一处比广东还偏远的地方——欢州(今越南境内)。 于是,再贬刘瞻为欢州司户。 韦保衡第一波次的攻击大获全胜,在最后的收尾阶段,“保研党”发现了一条漏网之鱼,并迅速处理:贬御史中丞孙瑝为汀州(今福建高官汀县)刺史,因为他也是刘瞻提拔上来的,是“刘瞻党羽”。 第25章 新的斗争 【新的斗争】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又是一年春来到。咸通十二年(871)正月十四,元宵节前一天,同昌公主的遗体得以安葬。 按照习俗,要烧纸人纸马的。人马虽是纸的,可它们身上的服装配饰却是真的,绫罗绸缎、珠宝玉器……每一种都装满了一百二十辆马车。 具体的场面就不用细说了,只说一个小细节,就可以发挥想象了:庭祭过后,人们争抢焚化的灰烬,从中挑拣金银,抢出来的金银珠宝需要用大箩筐来装运。 入土为安。同昌公主正式入土。 韦保衡双眼含泪,望着宏伟壮丽的大坟头出神。埋了公主,他这位驸马也等于半截入土了。今天是我哭她,明天谁来哭我? 不能再慢悠悠的打消耗战了。兵贵神速,要快,动作一定要快! “大丈夫当断则断。当断不断,必为后患!” 这一次的对手异常强大,要想取胜,必须出其不意、攻敌不备,打他一个猝不及防,要快、准、狠,务必一招毙敌,不给他任何喘息之际。要快,要快,一定要快!韦保衡,不能再迟疑了! 韦保衡从来就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他就像等鱼靠近的乌龟,一旦小鱼进入到脖子的攻击范围之内,他总能抓住机遇,一口拿下;当然,他更不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因为这一次的进攻目标,正是他昔日的亲密战友——宰相路岩。 两人之间有很多共同点:都很帅;都很坏。 路岩在“保研党”成立之前,就已经能够在朝中呼风唤雨了。他有个亲信,叫边咸。至德县令因故朝见唐懿宗时,曾说“只需抄没边咸一家的财产,就够全国军队两年的粮饷”,唐懿宗很纳闷,问道:“边咸是谁?”答曰:“路岩的亲信。”唐懿宗大怒,竟敢离间我与路爱卿的情谊?将这位县令流放到了爱州(今越南清化市)。 这件小事,足以说明路岩在朝廷中的地位了,也侧面反映了路岩的贪腐到了何种地步。仅仅是他的一个手下,就跟后世的巨贪和珅差不多了。 路岩与韦保衡勾结,组成“保研党”,完全是各取所需,一个是独占朝中半边天的当朝宰相,一个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新晋驸马爷。两个人完全是以利相交、以势相交、以权相交。 以金相交,金耗则忘;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去则倾;以权相交,权失则弃。 通过第一波次的斗争,“保研党”的威力初露端倪,朝廷内外人人振怖,眼看“保研党”就要一手遮天,权倾天下了。 就在斗争形式一片大好的情况下,“保研党”内部忽然爆发内讧,“保党”忽然向“岩党”发起致命攻击。 路岩万万没想到,韦保衡这个毛头小伙子会如此辛辣,手段会如此残忍,行为会如此卑鄙!在即将大获全胜的前夕,竟然煎饼卷炸丸子——架炮往里打。他自诩为老江湖,却被一个出卖色相的贱男小后生干掉。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路岩悔恨,不甘心,他坚信自己有反败为胜、一雪前耻的机会的。因为唐懿宗的身体状况也不太乐观,龙体欠安,日薄西山。 “哼,等皇帝哪天晏驾归西,还有你小子的好日子?小崽子,你给我等着,咱看谁能耗过谁!有种你就给我等着!” 4月,贬路岩为西川节度使。还不算坏,没去两广福建江西,成都走一趟吧,那里刚打完仗,需要您这样的人才。 路岩出城上路,长安市民纷纷用碎砖烂瓦小石块儿砸他(看来瓜果蔬菜鸡蛋啥的不够解恨)。 只因对未来抱有希望,所以路岩还能保持着名士风度和幽默,被板儿砖开了瓢,还对身边的临时市长(权京兆尹)薛能说:“临走了,还有劳百姓们用板儿砖给我饯行啊!(临行,烦以瓦砾相饯)” 薛能,是路岩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此时,薛能以实际行动,告诉了路岩,什么叫势去则倾、权失则弃:薛能缓缓举起笏板,毕恭毕敬地说道:“按照相关法律法规及现行规章制度,宰相出行是没有武警公安保护的。” 路岩苦苦一笑,心中暗骂,“小人,小人,十足的小人!好,好,好。薛能,你也给我等着,我能把你捧起来,也能把你摔死。你们都给我等着吧!” 路岩恨恨地去了西川,等待着重见天日,报仇雪恨。 干掉了路岩,韦保衡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把革命队伍中最大的隐患铲除了,而且做得滴水不漏。说实话,扳倒曾经权倾朝野的路岩,他韦保衡真没有十分的把握,三分靠实力,七分靠运气。 这次政治斗争的豪赌,助长了韦保衡的嚣张气焰。朝中再也无人能遏制他的魔掌,他开始更加肆无忌惮地进行大清洗,很快就制造了唐末两大冤案——于琮案、韦殷裕案。 【于琮案】 在拿掉路岩的第二年(咸通十三年,872)2月,贬国防部副部长(兵部侍郎)、宰相于琮,为山南东道节度使。 5月,再贬于琮为普王的老师,在东都洛阳办公(普王傅,分司东都)。至此,于琮由退居二线变成了靠边站,失去了所有实权。 还记得韦保衡在同昌公主初亡之时的忧虑吗?他担心自己会因公主的死而失势。他现在陷害的这个于琮,就是一位失势的驸马爷。 于琮娶的是广德公主,是唐宣宗的第四女,也是当今天子唐懿宗的妹妹。也就是说,于琮是唐懿宗的妹夫,是同昌公主的姑父,是韦保衡的姑岳父,而韦保衡是于琮的妻侄婿。 “于琮案”的本质就是妻侄婿诬陷姑岳父……简单吧? 同样是驸马爷,做人的差距还是相当大的。 于琮是在咸通八年(867)被任命为宰相的,是个很有骨气、很有气节的人。只因鄙夷韦保衡恃宠弄权,不愿趋炎附势,更不愿与他同流合污,就遭到排挤,被剥夺了一切实权,贬出了京师。 把于琮贬出京师,只是“于琮案”的开始,接下来才是高潮: 5月12日,贬李当、王沨、李都、张裼、封彦卿、杨塾; 5月14日,贬严祁、李贶、张铎、李敬仲、萧遘、李渎、郑彦特、李藻。工部、兵部、吏部、卫军将军……正四品的官员稀里哗啦被一锅端,这两批人全被安置在了洞庭湖及岭南。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罪名——跟于琮来往密切。 被判为“于琮党羽”而受牵连的,还不止这些: 5月15日,贬平卢节度使于琄为凉王府长史;贬湖南观察使于瑰为袁州(今江西省宜春市)刺史。 于琄、于瑰都是于琮的哥哥,当然要算作“于琮党羽”。 剪除“于琮党羽”之后,韦保衡又对残血的于琮进行补刀,再贬其为韶州(今广东省韶关市)刺史。两广,又去一位。 在排挤打压于琮的同时,韦保衡还机敏地捕获了另一个机会,并以此为突破口,发起了另一场政治阴谋,制造了“韦殷裕案”。 第26章 懿宗驾崩 【韦殷裕案】 韦殷裕是国子司业,国立贵族大学的副校长。他老人家呈递了一封奏章,检举揭发一桩“风化案”:皇家军械库管理官(内作坊使)郭敬述,乱搞男女关系,伤风败俗,臭不要脸。 国子学,之前我们有提到过,是真正的贵族学校,名额只有300人,只招收三品以上大官及国公的子弟和从二品上的曾孙。老师都是正五品上。 韦殷裕身为副校长(四品),为人师表,道德高尚,鄙视三俗,最恨搞破鞋。于是上奏章揭发检举,整治歪风邪气,弘扬正气。 没想到唐懿宗看到奏章之后,勃然大怒,竟然下令,把韦殷裕乱棍打死。 堂堂国子司业,四品大官,王公贵族子弟们的副校长,居然被乱棍打死。而即便这样还不够解恨,还要抄他的家,没收全部家产充公,妻子儿女充公当奴隶。 唐懿宗何至于此? 原来,被举报的这位郭敬述,是唐懿宗的小舅子,是他最宠爱的郭淑妃的弟弟,也是同昌公主的亲舅舅。 郭淑妃曾在韦保衡家“娱饮不禁”,夜不归宿。特别是在同昌公主病重期间,郭淑妃以娘家妈探望的名义,在驸马府中长时间逗留。 她那个年纪,他这个岁数,有会说的有不会听的,人嘴两张皮,反正都是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丈母娘爱郎,小孩儿爱糖。一来二去,坊间就盛传郭淑妃与韦保衡之间有悖人伦之不耻事。 丈母娘跟女婿搞破鞋! 而韦殷裕偏偏奏言郭淑妃的弟弟,不耻人伦、寡廉鲜耻。 当着和尚,别骂贼秃;唐懿宗,讳绿。 韦殷裕的一封检举信,直接戳到了唐懿宗的肺管子上,这事儿还不能挑明,真是活活气死唐懿宗。 韦保衡知道之后,不怒反喜。机会来了! 5月6日,把接收这封奏章的阁门使田献铦贬为桥陵管理官(桥陵,唐睿宗李旦墓),看坟去了,只因他接收了韦殷裕的奏章; 阁门司阎敬直杖刑十五,配南衙; 韦殷裕的妻子崔氏及妓妾九人,都被罚入掖庭为奴; 韦殷裕的叔叔、岳父、大舅哥等也都被贬到两广一带; 给事中(正五品)杜裔休,是韦殷裕的铁哥们儿,自然也是“韦殷裕党羽”,被贬为端州(今广东省肇庆市)司户。 手拉手,一起走,岭南两广公费游。 杜裔休,杜悰之子,不用多介绍。 韦保衡在排除异己、党同伐异的道路上渐行渐远,无所不用其极。他无比尖酸刻薄地窥视着朝中官员,寻找突破口、撕开防线、中心开花、两翼包抄,以点带面,务必扫除一切障碍。 大批官员无故遭贬,朝廷频频出现重大人事调动。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韦保衡自然要用自己的亲信填补这些空缺,在朝廷中安插自己的眼线。比如,他想破格提拔亲信党羽裴条,担心公正严明的左丞李璋不买他的面子,于是提前派人找李璋打招呼。 李璋果然不肯徇私枉法,不买韦保衡的面子,坚持原则,公事公办,尤其在提拔官员方面,更不容许徇私舞弊。 好样的。 于是,在7月份,李璋被贬出中央,外放为“宣歙观察使”,工作地点在宣州(今安徽省宣城市)。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是韦保衡的政治宣言。 “还——有——谁——” 韦保衡心满意足,从八品芝麻官儿,到当朝宰相,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宰相?哼,也分三六九等,像我这样的,吐口吐沫砸个坑儿、跺一跺脚四城乱颤的,也是屈指可数的。 翻看小账本,哦——对了,还有一人,差点儿忘了。 韦保衡翻看自己的小本本,又搜出一条漏网之鱼:宰相王铎。 “我都干掉两个宰相了,还能饶了你?” 贬王铎为宣武军节度使,贬出朝廷,排除在核心权力之外。 王铎,是韦保衡进士科及第时的主考官。 在科举制度下,官场伦理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主考官与及第进士(恩同父子),以及同年及第的进士(亲如手足)。这层师生关系、同学关系,是天然的政治同盟,尤其是在士人阶层发生派系斗争的时候。这一点在唐朝、明朝、清朝的政治斗争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而王铎,是韦保衡及第时的主考官,之前在“于琮案”中被贬的萧遘则是韦保衡同年及第的进士同窗。 如果只看这三人的履历,摸排社会关系,会先入为主地认为王铎和萧遘必定也是“韦保衡党羽”。但,他们不是。他们鄙夷韦保衡的为人,也就都遭到了韦保衡的无情排挤。 至此,新晋驸马韦保衡,先借用公主之死,酝酿而成“医闹案”,又在两年间制造了“刘瞻案”、“于琮案”、“韦殷裕案”等一系列政治色彩浓厚的官场地震,进行了大洗牌,终于独揽大权。 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就在韦保衡取得了政治斗争的全面胜利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个致命的隐患——岳父大人命不久矣! 他的岳父唐懿宗,已经是四十一岁高龄了。 眼见唐懿宗龙体江河日下,韦保衡比皇帝本人还着急。“我的老岳丈啊,我的老泰山,您是我亲爹!您比我亲爹还亲爷爷呢,无论如何,您可得撑着点儿。” 唐懿宗的爱好非常广泛,除了不喜欢临朝听政、处理国家大事外,他喜欢唱、跳、RAP、篮球,还迷信佛祖。 在此之前,只要龙体欠佳,他要么大赦天下、要么就给寺庙捐款,乞求佛祖保佑。倒也屡试不爽。 现在,唐懿宗又心血来潮,要效仿他爷爷——唐宪宗迎佛骨。 迎佛骨,就是派人去法门寺奉迎佛骨舍利到京师,之间大约三百里路程。 天子迎佛骨,不是派个骑手取来这么简单。这是一项花销浩大的工程。 奉迎佛骨的诏书一经下达,劝阻的奏章就如雪片般飞来。还学唐宪宗迎佛骨?您忘了宪宗皇帝是迎接佛骨之后就暴毙的吗?你学这个,这不是倒霉催的吗? 唐懿宗不知被谁——也许是韦保衡(特此声明:空口无凭,查无史料,纯属瞎猜,如有纰漏,概不负责)灌了迷魂药,一门心思要奉迎佛骨,表达自己的虔诚。甚至立下Flag说:“哪怕只看一眼,我死了都值(朕生得见之,死亦无恨)!” 您起这誓干嘛呀! 唐懿宗一意孤行,谁也劝不住。 最终,在咸通十四年(873)3月,迎佛骨的烧钱项目正式启动: 京师大肆兴建佛塔;用珠宝编成帷帐、檀香木制成小推车、鲜花点缀长幅旌旗和车顶伞盖,所有用具全都用金银玉石、锦绣绸缎和翡翠来装点,往返于京师与法门寺之间,车马奔驰,昼夜不停。 4月,佛骨抵达首都长安。禁军仪仗队开道,皇家乐队吹吹打打声振屋瓦,灯火通明绵延几十里……规模空前盛大,远超帝国最隆重的祭天大典,更令死去宪宗皇帝望尘莫及;富户们夹道搭建彩楼,攀比炫富。 唐懿宗受此感召,亲自上前迎接。这位大唐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大唐天子,居然激动地跪在地上,伏地叩头,以至于悲痛哭泣,泪流满面,毕恭毕敬地双手合十,举到额头。 同来的和尚以及百姓中经历过宪宗迎佛骨(事在819年,距当时54年)的老人,都获赐大量金银绸缎。 唐懿宗亲自把佛骨接进皇宫。 3天后,再把佛骨供奉在安国崇化寺。唐懿宗再下诏书:大赦天下! 如此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奉迎佛骨,见效了吗? 当然啦,立竿见影! 4月8日迎佛骨,7月16日唐懿宗病危,7月18日赶紧立下遗诏、交代后事,7月19日就急匆匆驾崩了。享年41岁,过早的离开了我们。 从迎佛骨到驾崩,正正好好一百天。 唐懿宗遗诏:普王李俨为皇太子,继承皇位;韦保衡摄政。 第27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一朝天子一朝臣】 12岁的普王李俨,登基坐殿,承继大统。 在唐懿宗的葬礼上,哭得最伤心的并不是亲儿子李俨,而是亲女婿韦保衡。韦保衡嘴上哭的是先皇,心里哭的是自己。 俗话说,儿子哭爹,惊天动地;姑爷哭老丈人,野驴放屁。 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日子将要一去不复返了,虽然他只享受了不到三年。 新皇帝李俨,是宦官拥立,实际是宦官集团的傀儡。 在晚唐时期,不仅朝臣之间有党派争斗(如“牛李党争”),更有文官集团与宦官集团之间的争斗(如“南衙北司之争”),成为朝廷内部的两大顽疾。 特别是宦官集团,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在拥立新君问题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比如这个李俨,就是宦官们矫诏拥立。 韦保衡通过一系列的政治斗争,逐渐统一了文官集团,接下来将不可避免的与宦官势力发生冲突。而他远远低估了宦官集团的力量。 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时候清算“保研党”了。 新天子登基两个月后(9月),贬宰相韦保衡为贺州(今广西贺县)刺史。 10月,再贬韦保衡为崖州(今海南省琼山市)澄迈县令。广西还是太近,您也得过琼州海峡,去海南岛,而且还不是地级市的市长(刺史),而是一个偏远小县的县令。 当初韦保衡贬政敌的时候,就喜欢一贬再贬,连环暴击。现在,宦官集团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他也玩儿个返场。 而且宦官集团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久之后,赐韦保衡自尽。 同时,贬韦保衡的弟弟韦保乂为宾州(今广西宾阳县)司户;另一个亲信刘承雍为涪州(今重庆市涪陵区)司马。 刘承雍,大家可能不熟悉,但要提他的父亲——刘禹锡,就没有不知道的了。 11月,原“保研党”骨干成员——路岩,调离工作岗位,由西川调往荆南。 12月,贬荆南节度使路岩为新州(今广东省新兴县)刺史。您的旅途不到两广不算完。 一个月后,下诏剥夺路岩的一切官爵,并无限期流放儋州(今海南省儋州市),琼州海峡,走你。 请注意,这次是流放,不是贬官。贬官,还是官,虽然是从国务院贬到街道办,好歹也算是“走马上任”。流放,是一种刑罚,是囚徒。 路岩走到半路途中,在江陵,应诏锒铛入狱。仅仅两天的时间,头发胡须全部变白(45岁),曾经的大帅哥两夜之间变成了糟老头。人生的大起大落。 宦官们把这些文人士大夫玩弄于股掌之间,功力醇熟,炉火纯青。 不久,新诏书下达:赐路岩自尽。家产全部充公,妻子儿女收为奴隶。 路岩的亲信们,如富可敌国的边咸,也被捉拿归案,并被处死。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倒了。 曾经不可一世的“保研党”被彻底铲除。 之前遭“保研党”陷害而被贬的官员,也得以昭雪平反,纷纷获得重启,例如: 升于琮为山南东道节度使,遥兼宰相; 升刘瞻为刑部尚书; 萧遘、郑畋、王铎等也得到平冤昭雪,被召回中央。 【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 3年前,刘瞻因替御医鸣冤而受牵连,被贬出京城。当时的百姓全都为之扼腕惋惜。 如今,终于平冤昭雪,得以重新启用,长安百姓自发地组织起来,踊跃捐款出资,众筹了一场热烈地欢迎仪式,戏剧杂耍,比过大年都热闹。 归途中的刘瞻听闻之后,就更改了回京日期,并且改走其他小路,秘密回京。 当初,所有人都闭口不言时,他敢于直谏,并非是不懂官场中的潜规则,也并非不知奸臣小人的卑劣手段,只是不愿附炎趋势、同流合污。他明白,百姓虽是“自发”,但如果自己太过高调,欣然接受,甚至于敢在接受群众欢呼的时候摆手说“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啦”之类的话,那他的政治生涯必将到此为止,搞不好,全家人的生命也要到此为止了。 低调地避开,既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这些天真善良的无辜百姓。 咸通十五年(874)2月,刘瞻回京,5月就迎来了一个好日子:宰相裴坦逝世。 于是,朝廷继续提拔刘瞻为宰相。 朝中另一个宰相——刘邺,吓得瑟瑟发抖。因为当年刘瞻被贬官的时候,刘邺因担心自己成为“保研党”的攻击对象而主动向“保研党”靠拢,联合起来陷害刘瞻。 刘瞻成了刘邺向“保研党”纳的投名状。刘邺因此深得“保研党”信任,很快就从兵部侍郎(正四品下)升迁为礼部尚书(正三品)、宰相。 “保研党”余孽刘邺,担心刘瞻会反攻倒算,惶恐不可终日。 8月初,刘邺宴请刘瞻,叙旧,沟通感情。宴饮结束,刘瞻回家之后就突然生病,并于8月15日不治身亡。 所有人都说是刘邺在酒食中下了毒。 刘邺具备作案动机和作案时间,但这不能当做证据。证据链不完整也不确凿。 刘瞻之死,也就成了千古谜案。 10月,朝廷贬刘邺为淮南节度使,贬出朝廷。 刘邺,是大诗人刘禹锡的侄子。 刘邺的父亲叫刘三复,也是神童,深得李德裕(“牛李党争”中“李党”领军人物)欣赏,得以重重提拔。时任汝州刺史的刘禹锡,就主动与刘三复攀同宗,并为刘三复作诗相赠,以“从弟”相呼,所以,刘禹锡是刘邺的大爷。 刘邺也是小神童,六七岁就能作诗,也深得李德裕喜爱。李德裕让他给自己的儿子当伴读。后来,李德裕失势,刘邺也成了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 这时候,刘瞻提拔了他,让他做左拾遗,又成为翰林学士。刘瞻是刘邺的另一个贵人。 李德裕死后,朝中无人敢为“牛党”、“李党”鸣冤叫屈,唯独刘邺,在唐懿宗一次郊天大赦的时候,为李德裕上疏,求圣上开恩。俨然一副知恩图报的义士形象。 那他为何恩将仇报,陷害提拔他的刘瞻呢?我们还要拂去表面尘土,窥探内在本真。 李德裕当时已死,“李党”销声匿迹,不会掀起波澜。此时对其子嗣开怀布恩,既能彰显皇恩浩荡、宽容仁慈,又不会触发政治风险,岂不是一举两得? 新天子登基,正需要向世人展现一副仁君形象,体恤关怀一下“李党”余嗣,正是一次绝佳作秀的机会。 而当时的宰相令狐绹,是“牛党”残余,也通常被视作“牛党”的后期领袖。他在朝中做宰相时,多次大赦天下,唯独“李党”不在恩赦之列。 那一年,令狐绹刚刚卸任宰相,离开中央,去了地方,做淮南节度使。刘邺就是趁这个空当,为“李党”喊冤。 好比现在,我们通常会看到某些子孙、徒弟在父祖、师父的葬礼上嚎啕大哭,别以为真是什么孝子孝孙。平时的孝才是孝,葬礼上的孝都是演给别人看的。 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刘邺对刘瞻的恩将仇报了。 刘邺的故事还没完,后文将提到他的下场。 新皇帝李俨登基,铲除奸臣乱党,蒙冤之人终得昭雪,举国同欢。 11月,改年号为“乾符”于是“咸通十五年”就改成了“乾符元年”。 改元大赦,群臣庆贺。 大唐人民的一位老朋友也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向新皇帝致以崇高的问候:南诏又双叒叕犯疆! 第28章 南诏克星 乾符元年(874)11月,南诏卷土重来,再次侵入大唐西南边境,威胁成都府,西川军溃败不能止。 世隆得意洋洋,给西川军送来一封信,措辞傲慢,充满威胁恐吓。 西川军把送信的南诏使团留出两个活口,其余全部斩杀,让这俩哥们儿携带回信滚回南诏。回信中,西川军列举南诏种种罪状,顺便侮辱谩骂。龟儿子,过来耍! 朝廷下诏,河东、山南西道、东川派军支援;又调天平军节度使高骈到西川,让他担任“援蜀总司令”,继而又委任高骈为西川节度使,这样,不仅援蜀的部队归他指挥,西川本地的军队也要服从高骈的调遣。高骈成了名副其实的总指挥。 上一次“成都保卫战”,是由大唐地方官员主动挑起,南诏虽然来势凶猛,但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一次,南诏做了充分的准备,战略目标也更加清晰明确,其攻势也更加犀利。 而高骈是大唐对付南诏的吉祥物,是南诏的克星。 早在9年前(865)的“安南战争”中,高骈率军大破南诏,收复安南,击毙南诏侵略军总司令段宗榜,斩获甚多。 那一仗把南诏彻底打服、打怕。打得南诏得了“恐高症”。 如今,南诏小朋友不听话,该派高骈去打屁股了。 高骈行进到剑州(今四川省剑阁县),派使节飞马通知成都:大开城门,解除戒备。 这时候,身边有人警告他,说南诏已经在成都眼皮子底下了,而我们距离成都尚有数百里之遥,您让成都现在就大开城门,万一南诏军队一拥而入,成都岂不顷刻间沦落敌手? 高骈听罢,“哈哈”大笑,嘴唇一撇,伸大拇指比划着自己的鼻子,“老子当年在交趾的时候,轻轻松松就吃掉了他们二十万大军,他们一听到我的大名,逃跑都来不及,还敢进成都?现在是春季,成都城里数十万军民拥挤在一起,卫生条件极差,很容易爆发瘟疫。打开城门,放出难民,刻不容缓。” 使节快马抵达成都,大开城门,商铺恢复营业,企业复工复产,士兵们也得以脱下厚重的铠甲,一切都像和平时期一样。人民欢欣鼓舞。 不出高骈所料,当南诏得到高骈入川的消息后,“恐高症”立刻发作,赶忙派来使者求和,解围而走。 成都军民无不称赞高骈有勇有谋、有胆有识。高骈简直就是战神下凡。 高骈享受着各种恭维,喜形于色,当即奏报朝廷:“南诏蛮子,跳梁小丑,很好对付。不用兴师动众、劳师远征嘛,有我一个人在这里就够了,干嘛还调遣振武(今内蒙古境内)、鄜坊(今陕西境内)、河东(今山西境内)的军队?白费钱嘛,让他们都回去吧。” 朝廷只命令河东援军返回。 高骈抵达成都,第二天就派步骑兵五千人追击撤退中的南诏侵略军。当老子这里是公共厕所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追到大渡河,斩杀甚多,生擒数十名南诏将领,押解回成都。 高骈伸伸懒腰,打个哈欠,“我留这帮王八蛋有什么用?全给我剁了。”成都城外,南诏俘虏论个放血。 随后,高骈重新修整了各关口及大渡河各城垒营寨,又在南诏进军的交通要道上筑城,取名“平夷城”,派数千军队驻扎。从此,南诏不敢再有动作。 震慑住南诏之后,高骈开始了内部整顿,召见边境上败退回来的官员,责备他作战不利、大渡河天险失守、损兵折将、有辱国体、有损军威,下令——腰斩! 内外事务都安排妥当了,高骈又上一道奏章:我愿率领本部兵马,会同天平、昭义、义成各军共六万人,来个“对蛮自卫反击战”,反攻进南诏境内,直接掏它的老巢,灭了南诏得了!一劳永逸,省的年年受其骚扰。 朝廷没有批准他的作战方案,而是给他布置了一道作业,抄写一篇文章,署上高骈的名字,送到南诏。 原来,南诏国频频对大唐发难,使用的是文武两条道。一面倾其国力在西川反复拉锯;另一面也不断地给唐王朝递交国书,进行外交战、舆论战,送来的信函中,措辞多有怨恨指责,“我们强烈谴责……我们严正抗议……”唐王朝对此默然不答。 宰相卢携奏道:“南蛮固然是颠倒黑白、无理取闹,咱天朝本不屑与之扯淡,才保持沉默。但如此一来,这帮蛮夷还以为咱是理屈词穷,无可辩驳呢。咱就从头捋一捋,历数天朝对他们祖宗十代的恩德,以及他们现在的忘恩负义。骂他这个白眼狼一个哑口无言。” 于是,就有了这篇文章: 公元649年,细奴逻自称“南诏王”,653年遣使来大唐朝贡,表示愿意归附唐朝,当时的皇帝唐高宗李治,封他为巍州刺史;大唐与南诏确立了宗藩关系;(一代) 674年,细奴逻病亡,儿子逻盛炎继位;(二代) 712年,逻盛炎亲赴长安,觐见初登帝位的唐玄宗李隆基,途中染病,病逝于长安,儿子炎阁继位;(三代) 同年,炎阁去世,弟弟盛逻皮继位;(四代) 特殊说明:由于炎阁在位时间很短,后世学者通常将其省略,以盛逻皮为第三代南诏王。为了彰显天朝大国对他们的恩惠,我故意特别严谨地算上他,以增加代数。 728年,盛逻皮病逝,儿子皮逻阁继位;(五代) 皮逻阁是南诏最有影响力的一代国王,正是他在大唐王朝的支持下,吞并了其他“五诏”,完成了洱海地区的统一,为后来的南诏国奠定了基础,他相当于南蛮版的秦始皇。 748年,皮逻阁病逝,儿子阁罗凤继位;(六代) 779年,阁罗凤病逝,孙子异牟寻继位;(七代) 808年,异牟寻去世,儿子寻阁劝继位;(七代) 809年,寻阁劝去世,儿子劝龙晟继位;(八代) 816年,劝龙晟被弑,弟弟劝利晟继位;(九代) 823年,劝利晟去世,弟弟劝丰祐继位;(十代) 859年,劝丰祐去世,儿子世隆继位;(十一代) 以上,就是宰相卢携所提到的“十代恩”。除了世隆和他爹劝丰祐,与唐为敌外,他们八辈儿祖宗都受大唐的恩惠,都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做着大唐的藩属,年年进贡、岁岁来朝,称臣纳贡,都是乖宝宝。 世隆这小子,数典忘祖!没有大唐对他们十代先人的支持,哪有他们南诏国?还好意思下国书指责大唐?既然想讲道理,那咱就捋他们家八辈儿先人。 朝廷深以为然,是时候跟南诏好好掰扯掰扯了。 宰相卢携又奏,说不能以中央朝廷的名义回复,那样就太给他们脸了,抬高他们的身价,默认了他们与天朝平起平坐的政治外交地位。哼,番邦小国……把草稿下发给西川节度使高骈、岭南西道节度使辛谠,让他们照抄下来,然后让他们以地方节度使的名义发给南诏就行了。 于是,成都前线的高骈才得到这封公函。 抄写的工作当然不是高骈亲自完成有专人负责誊抄。高骈在一旁侧头看着,不禁频频点头称赞,“还是朝里这帮翰林学士们厉害!骂人都不带脏字儿的,瞧这街骂的,‘之乎者也矣言哀哉’,四六八句儿的,对仗工整,顶针续麻,排比比喻,一语双关……太有水平了,没文化的都不一定能看懂……” 自从南诏克星高骈入驻西川,南诏暂时停止了军事进攻,使得西川地区暂时处于和平发展时期。 第29章 高骈治蜀 战争的创伤是需要治愈的。 当年,高骈收复交趾,受封静海节度使,大力经营交趾地区,聘请工匠开凿沿海暗礁,疏通了从安南(今越南河内)到邕州(今广西南宁市)、广州的漕运,保证了粮草运输的安全。又重修外城,为今日越南首都河内奠定了基础。以至于当越南脱离中原王朝自立之后,其早期君主也把高骈尊奉为“高王”,高骈成了越南的祖宗。 现在,高骈任西川节度使,赶跑了南诏侵略军,自然要继续经营西川地区。 然而他在西川的表现就没有那么光鲜了。 高骈非常迷信巫术,最喜欢装神弄鬼,每次作战之前,都要在军营中举办各种稀奇古怪的祈神仪式,比如焚烧纸人纸马、向夜空抛洒豆子(传说中的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等等,告诉士兵们,咱们有神灵的保佑,有天兵天将暗中帮咱们。 事实上,很多将领在作战前都会利用士兵们迷信鬼神的特点,进行一些心理暗示,坚定大家必胜的信念。 但是,大部分将领是“利用”,而高骈则是“被利用”。高骈不是忽悠大家,他本人是真的相信这些歪门邪道,他对鬼神的信仰非常虔诚。这也为他日后悲惨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在追击南诏军队的时候,高骈就在军中搞这些装神弄鬼的手段。当地的官兵对此大惑不解。于是高骈向他们解释,说:“巴蜀士卒胆小怯懦,难当大任。我这是请九天玄女帮忙,派下天兵做先锋。” 有下属告诉他,歧视蜀地士卒的态度和言论,深深伤害了那些英勇蜀兵的自尊心。 高骈虎目一瞪,“英勇的蜀兵?他们若英勇,还至于调动本帅?” 高骈的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不仅仅是对南诏,对待自己人也是如此。 他出身名门之后,头顶胜利光环,背靠朝廷大山,傲视群雄、睥睨天下。他现在的角色是西川的建设者,然而他却沉迷在解放者的角色中,甚至一度把自己当成了征服者。他的很多举措都引来了不小的争议。 比如,不懂金融的他,把西川地区经济搞得濒临崩溃。 他下令商业交易必须用“足陌钱”。 “陌钱”又作“百钱”,就是一百文钱(铜钱或铁钱),十个“百钱”就是“足陌”,也就是一千文。“足陌钱”在不同历史时期也有不同的叫法,最为我们熟知的就是“一吊”、“一贯”。 在当时,民间交易多用“短陌钱”,即以不足一千文当做一千文来用。 乍一听似乎是商业欺诈行为,其实不然,这是中国古人智慧的高度体现,完美解决了一个金融难题。 高骈显然是金融领域的小白。下面我们将做简单分析,帮他认清自己的错误。 其实“短陌钱”出现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市场上的流通货币不足。随着经济的繁荣发展,市场上缺乏足够多的货币,无法与高速发展的经济相匹配。注意,不是缺乏购买力,而是缺乏流通货币。也就是现在我们熟知的“钱荒”、通货紧缩。 “钱荒”也不是现代金融新生概念,早在北宋,大臣们给皇帝的上疏中,就已经把这个问题叫做“钱荒”: “钱既难得,谷帛益贱,人情窘迫,谓之钱荒。” 跟现在的“钱荒”是同一个概念。 从古至今,这都是困扰人类的一个永恒难题。而古代中国人的高度智慧在这个问题的解决上堪称完美:创造虚拟货币。 现在流行的“区块链”、“虚拟货币”概念,都是炒冷饭,中国人早在汉朝就将其应用了。 具体做法也很简单,就是大家约定俗成地承认“短陌钱”,共同规定一个比例。例如“八十为百”,用八十文钱当一百文钱使用,凭空创造出二十文的流通货币。如果二十文还不够用,那就创造三十文,即“七十为百”。 这种“虚拟货币”的广泛流通,得益于官方认可。政府为其背书,在税收、发放俸禄等环节也认可并使用“短陌钱”。 例如在唐穆宗时期,就规定用920文当一千文来用。到了唐武宗时期,更是明文规定,凡是超过五千文的大宗商品交易,只能付一半现金,另一半则用匹帛代替,以行政干预的手段,强推“短陌钱”。 “短陌钱”也就成了合法的“虚拟货币”,有效地缓解了“钱荒”问题,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通货紧缩的金融难题。 “短陌钱”简单易行,效果显著,故而一直沿用到了民国初期。因为金属货币(如铜)存在金属产量的先天限制,流通量存在着不可突破的天花板,并且在实际应用中也存在不方便携带等缺点。 直至纸币的大量使用,“短陌钱”才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 只可惜古代的中国人并没有把金融问题提炼出来,没有把金融作为一项单独的学问。经史子集,罕有金融一席之地。 而高骈,更不可能洞察其中深邃的道理。他只知道,四是四,十是十,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一千文就是一千文,八百文就是八百文,怎么能用八百文当一千文呢?想骗人?门儿也没有!给我改! 废除“短陌钱”的,高骈不是第一个,早在南北朝时期,梁武帝就曾下诏废除“短陌钱”,规定必须使用“足陌钱”。其结果是适得其反,人们纷纷藏匿货币,进一步缩紧了市场流通性,货币急剧紧缺,以至于到了后来,人们用35文当100文,比之前更短了。 历史已经为高骈提供了前车之鉴,使用粗暴的并且与客观趋势相悖的行政手段干预市场,只会让市场形势更加恶化。 然而高骈还是重蹈了覆辙,一夜之间就把西川地区的经济搞崩溃了。 用现在的话说,西川的股票市场、债券市场、期货市场、外汇市场……全线崩溃,一夜之间触发系统性金融风险,人为造成了通货紧缩,西川经济重回史前文明。 西川经济大萧条,百姓们基本的生活都难以得到保障,人情窘迫,“钱荒粟帛贱如土,榷峻茶盐不成市”。 高骈又采取了严刑峻法的高压政策,妄图继续用行政手段强迫经济回归正轨,异想天开而又粗暴无情。 经济危机使得巴蜀人民怨声载道。 当地还有一个历史遗留问题:上一次(870)南诏入侵的时候,前泸州刺史杨庆复为了抵御南诏而招募敢死队,凡是加入敢死队的,一律破格提拔,并给予相应待遇。这才募集了一批勇士,拼死保卫成都,并最终取得了成都保卫战的胜利。 而高骈到任后,收缴了敢死队的委任状,取消了他们的职位待遇。理由是财政紧张,府库空虚。 人家当初可是冒着生命危险,九死一生,才换来的待遇,这是朝廷官员的承诺,代表着政府,是合法的。 试问高骈,日后倘若再需敢死队,谁还会听信你的承诺? 高骈的道理很简单,“那是杨庆复答应你们的,又不是我答应的。你们找他要钱去啊。我不当接盘侠,不承认这笔债务。” 敢死队愤怒不已。我们被耍了! 于是地方军队,也开始怨恨高骈。 接下来,高骈还有第三个动作: 下令把西川辖境内官员花名册取来,不辞辛劳地仔细审查着堆叠如山的人事档案,凡是从“吏”擢升到“官”的,一律罢免。 官,是通过科举的国家正式公务员;吏,是临时工,没有学历等特殊要求。通常情况下,吏是无法变成官的。 但是,由于西川的情况特殊,频繁遭受南诏入侵,在战争时期就有一些吏被破格提拔为官。火线转正,这是历史遗留问题,也是特定历史时期的特殊情况。朝廷也是认可的。 而高骈却一概不予承认,一律罢免,“临时工就是临时工,非在编就是非在编,四是四、十是十……” 当地老百姓对他不满,地方军队对他不满,地方官吏也对他不满。 可以说,空降到西川不久的高骈,已经失去了立足西川的根基。 危险正一步步靠近,而高骈却毫不知情。 第30章 成都危机 高骈到西川刚刚两个月,就收到了一次严重的警告——西川兵变。 4月的一天,敢死队忽然集结起来,呐喊着冲进高骈官邸。 “长官,大事不好,兵变啦!西川兵反啦!” 高骈大惊失色,忙跑进厕所躲藏。变军把官邸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他。 厕所,肯定也在搜查的范围之内。为什么没有找到高骈呢?史书上的记载不是很详细。不过我们可以发挥一下合理的想象,厕所里为什么找不到呢……给一节空心竹竿,或者高骈的肺活量大…… 高骈的嫡系部队——跟随他来西川的天平军,听到兵变的消息,立刻在指挥官张杰的带领下,赶往官邸参与救援。 敢死队变军是没有武器的。因为南诏侵略军已经撤走,成都不是一级战备状态,武器铠甲是要入库封存的。时至今日,军队在和平时期也是枪弹分离,一是怕失窃,二是防兵变。 官邸的公堂两侧,有少数陈列着的刀枪,那是作为仪仗用的。敢死队取来当武器,还有一些人找到了木棍、竹竿,更多的则是赤手空拳。可以说,这伙人几乎没有武装。 即便如此,愤怒的他们与前来平叛的天平军殊死搏斗,竟然把数百天平军打退。 张杰带着天平军将士退回营房,紧闭营门,不得出。 监军宦官派人与敢死队沟通,承诺恢复他们的官职、待遇,一切照旧。 敢死队这才平息了怒火,退回了自己的营房。 然而,他们刚刚撤走,天平军就又冲了出来。他们顶盔掼甲,手握刀枪,弓上弦、刀出鞘,气势汹汹地追到成都城外。 “他妈的,人呢?” 当时,这里有一片建筑工地,正在修建球场,有数百个工匠在施工。 天平军立刻把工地包围,把工匠们抓起来,全部斩首。然后回到高骈官邸报捷:“叛军已经全被诛杀!” 高骈已经换了新衣服,也洗了澡,也喷了香水,也吐完了。听说叛军被全歼,非常高兴,亲自接见了天平军,并赏赐给他们大量的金银绸缎。“还是自己人可靠啊!” 杀良冒功,实在令人发指! 第二天,在智囊的指点下,高骈贴出布告,非常诚恳地向敢死队道歉,并恢复他们的官职、薪俸等等一切待遇。 一场不成功的兵变似乎也算有个圆满的结局。 这事儿就这么完了?当然不。高骈,不会咽下这口恶气的。受惊是小事,关键是厕所里的潜水活动实在终生难忘。 高骈有步骤地实施他的报复计划:先逐步撤换官邸的侍卫,把值班的安保人员全部换成自己的嫡系部队;又秘密调查敢死队全体官兵的个人信息,包括姓名、住址等。 又过了两个月。一切准备就绪。 这一次,轮到高骈实施突然袭击了。 【血腥报复】 6月20日,深夜。 寂静的深夜里,皎洁的月光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影从多个方向悄无声息地移动着。 他们分工明确,组织严明。有的负责外围布网,把这一区域团团围住,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有的负责迂回穿插,把区域内的各个宅院、营房分割;有的负责定点清除;有的负责战略支援,形成战略纵深…… 不用三声炮响,也不用摔杯、举火为号。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眼神交流队。 沉默终于被打破。 破门声、哭喊声、惨叫声连成一片。 无论男女老少,一律不留活口。有些还在怀抱中的婴儿,也被他们抢过来,抓着腿往台阶上、柱子上抡砸(每当读到这段,我都会联想起小鬼子)……死者数千,流血成渠,哭声震天。 有一个妇女,临死之时,戟指高骈,咒道:“高骈,你无缘无故剥夺有功将士的官职俸禄,激起众怒,侥幸捡回一条命,不但不思悔改,反而残忍屠杀近万人。天地鬼神,岂能容你?我一定去玉皇大帝那里告你的状,让你全家也被屠灭,就像你今天屠灭我们一样;让你蒙受委屈冤枉、身败名裂,就像今天一样;让你惊慌恐惧,就像今天一样!” 说罢,满面怒容,面向上天,引颈就戮,从容被杀。 听到“鬼神”、“上天”等词语,高骈那不可一世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恐惧。 “上天真能看见我今天的所做所为?不可能吧,我是黑着天干的……快,把尸体仍到江里去!别让老天爷看见。” 尸体全部用车拉到成都以西,投入岷江。 高骈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发呆,目光呆滞,萎靡不振,精神涣散,整个人都不好了。 下属们揣测他是良心发现而陷入自责,故不敢打扰。 西下的斜阳,已经有一半隐匿了在巍巍山峰之后,像个溺水挣扎的孩子,一点一点滑向深渊,无可挽回。 天空被血红色的余晖浸透,仿佛是逐渐凝固、发黑的血斑。苍穹之上,乌青逐渐蚕食着腥红。光辉万丈唯吾独尊的太阳,如龙游浅底、如虎落平阳,被黑暗驱赶着,天空已经不再属于它。 黑夜降临了,黎明还会远吗? “放眼望去,普天之下,谁能让这个诅咒实现?”高骈站在高岗之上,暗红色的残阳把他的脸映成古铜色,显得坚毅果敢。 霎时间,夕阳挣脱了人间的最后一丝留恋,义无反顾地坠入谷底。连同它最后的人间印痕——火烧云,也迅速熄灭,成为飘远的灰烬。 高骈古铜色的脸也瞬间转变为青黑色,像逐渐腐烂的枯槁僵尸。 诅咒会变成现实?我高骈或许可能相信,但实力不允许呀。无敌是多么寂寞! 然而历史经验却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们:牛叉的人物总会在人生最辉煌最巅峰的时刻突然崩塌,急转直下,断崖式下滑,顷刻之间从珠穆朗玛峰跌进马里亚纳海沟。 大智知止。 追名逐利的道路漫长而昏暗,绝大多数人都会死在半路途中,只有很少一部分精英人士,他们脱颖而出,功成名就。在世人艳羡的目光中,他们却陷入了常人无法体会的茫然,因为他们虽然站在了人群队列的最前端,但依然看不到道路的尽头。这条路永无止境。 可历尽艰辛一路披荆斩棘的成功人士们,不愿面对这个传说。也许,终点就在下一步呢。这是他们多年养成的习惯和信仰。 而在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依旧无尽的黑暗和突如其来的万丈深渊。 砥砺前行是勇者,急流勇退才是智者。 规范了市场,整顿了吏治,清洗了军队……高骈按照他的意愿改造、建设了西川。 然而他的老朋友——南诏,却像耳边的苍蝇蚊虫,不胜其烦。 南诏一面派使者向高骈求和,一面不停地骚扰大唐边境。高骈将南诏使者斩杀,并回信臭骂南诏无礼,先责骂南诏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枉负我天朝历代皇帝之恩泽;又详细描述了南诏先后在安南、大渡河两次惨败的情形,借以羞辱。 打嘴炮更不能换来一劳永逸。职业军人高骈深知这个道理。 高骈大兴土木,兴建成都外城,设计周长共二十五里。 本次工程集合了成都府所辖十县的县长,让他们负责管理工匠并提供后勤保障工作,凡是有借此工程贪污受贿的,超过一百文的一律处死。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高骈的高压政策和严刑峻法,并非是他有反人类、反社会人格,不是人性的扭曲、道德的沦丧。也许是长期的军旅生活养成的一种简单粗暴的行事风格。 这种风格是具备两面性的。足以成事,亦足以败事。我们客观公正,就事论事。 筑城所用的材料是就地取材,成都一带土质松软,可以烧成砖块。于是就在成都十里之内,削平小山丘取土烧砖,这样就不会影响附近农民的耕种,一举两得。 工匠们实行轮班制,每人只工作十天。民不患寡,患不均。筑城的临时徭役并不繁重,而且实现了人人平等。工匠们都很高兴,不用鞭打辱骂,都能积极完成工作。 仅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成都外城的扩建工程全部竣工。 在施工过程中,最大的威胁当然就是南诏。 南诏不用真的出兵,只需要扬言出兵,就足以引发边境民众的恐慌,不利于工程进展。 对此,高骈采取了恩威并济的应对策略。 首先,高骈亲自率领大军,南下巡边,视察边境,以武力震慑南诏; 其次,派出使者,通过外交手段欺骗南诏。 双管齐下,南诏果然没有捣乱,赢得了宝贵的工期,让筑城工程在相对稳定的环境中顺利完工。 其中,欺骗性外交最值得大书特书。 第31章 病入膏肓 【和尚说媒】 高骈不愧是杰出的阴谋家。他的睿智在本次外交活动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当时,南诏与大唐早已交恶。世隆谋求政治上的独立、平等,故而在接见大唐使者的时候,故意违反旧例。 按照宗藩礼仪,上邦之臣当下邦之主,世隆应该像侍奉亲爹一样侍奉唐使,最起码也应该平起平坐。而世隆在接见唐使的时候,居然端坐在“龙椅”上,命令唐使向他下跪叩头。 对此,高骈针对南诏人民信奉佛教的特点,想出了一个不辱国体的高招:派和尚当使者。 担任这一重任的,就是筑城项目的总工程师——高僧景仙。 景仙和尚到了南诏,已经不再是世俗的外交使者身份,而是东土大唐的高僧大德,神仙下凡的感觉。 世隆果然率领着文武大臣远接高迎,下跪磕头。 在世隆公开反叛大唐十六年之后,南诏国主及其高级官员,终于再一次向大唐使者屈膝叩头。 高骈,你太有才了! 而高骈安抚南诏的条件更是高明:和亲。 景仙和尚当起了月老,以大唐公主为诱饵,骗取边境稳定。 世隆信以为真,任由成都完成防御工事的修筑。而和亲呢?当然是遥不可及。 世隆三番五次派来使者,催促大唐公主下嫁。而大唐方面则推诿搪塞,转磨打太极。 寻常百姓嫁闺女,还要谈彩礼、聘礼、嫁妆等等事宜,皇帝嫁公主又岂能草率?繁文缛节多了去了,何况是与风俗迥异、文化天差地别的蛮夷番邦结合,更要在礼节礼数方面做足了功课。怎么样,这个借口编的像真的吧? 成都府的高骈,也笑逐颜开,“我防御工事都修好了,还嫁什么公主?世隆小朋友,你很傻很天真嘛,哈哈哈……” 世隆始终对大唐公主无法释怀,但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了。因为仅仅过了半年,他就彻底解脱了。 大唐乾符四年(877)2月,南诏国主,世隆,薨。 自他即位以来,对大唐边疆持续骚扰近二十年,其中三次较大规模的军事入侵(一次安南,两次成都)。穷兵黩武,使得南诏国力由盛转衰,走向衰败。 继任者是他儿子,年仅16岁的隆舜。 隆舜骄奢淫逸,不理朝政,国势日渐衰微,以致再也无可挽回。在位20年,被权臣郑买嗣弑杀。 之后,郑买嗣拥立隆舜的儿子舜化贞即位。五年后,25岁的傀儡国主舜化贞离奇暴毙。 郑买嗣遂将南诏王室800多人屠杀灭口。 至此,南诏正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把南诏和大唐并排放在一起,就会发现两者竟然有着诸多惊人的巧合: 1,859年,唐宣宗驾崩;南诏国主劝丰祐薨。 2,唐懿宗的继任者是12岁的唐僖宗;世隆的继任者是16岁的隆舜。两位少年国君全都骄奢淫逸,不理朝政。 3,大唐最后两任皇帝都是被权臣弑杀;南诏最后两任国主也是被权臣弑杀。 世隆扰唐二十年,最终是两败俱伤。 倘若死后有知,真不知世隆和唐懿宗见面之后会说什么。 收复安南、屡败南诏,高骈为大唐稳定了西南边陲,功不可没。尽管他并不完美,甚至于他后来的瑕疵掩盖了一切功绩。 多年来,他一直忘不掉那个黎明。那一夜,他血洗了不安分的敢死队,把他们悉数灭族,不分妇孺,一律不留活口。一个妇女在临刑前,指天划地,斥责高骈的残暴荒虐,并对他发出诅咒。 戎马一生,面对敌人的刀枪剑戟、万马齐喑,高骈都不曾恐惧。然而,一个妇人临死之前的咒骂,却成为了高骈挥之不去的梦魇。 天底下还有能让那诅咒变现的人吗? 有。 这个人就是高骈自己。 高骈的刚愎自用、残忍暴虐、迷信鬼神……形成一套强有力的组合拳,12年之后,就把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让那妇人的诅咒应验。 又岂止是高骈?大唐帝国也像那落日一样,日薄西山了。 【宣宗皇帝】 大唐还是有翻盘的机会的。 比如唐武宗,他独具慧眼,一针见血地看穿了唐帝国的致命隐患——日益壮大的藩镇力量。 唐武宗先后平定了卢龙军、昭义军叛乱,特别是平定昭义军,极大地震慑了诸藩,巩固了中央集权;同时,他还打击佛教;打击宦官势力;对外击退了回鹘入侵……创造了“会昌中兴”。 武宗驾崩,宣宗继位。 宣宗皇帝沉默寡言,大智若愚,宫里人都以为他是智障(幼时宫中以为不慧),跟随群臣诸王宴游时,也从来不说话(群臣游处,未尝有言)。他是宪宗皇帝之子,穆宗皇帝之弟,论辈分,是敬宗、文宗、武宗的叔叔,但他实际年龄则比敬宗、文宗小一岁。长庆元年(821)封光王。 文宗、武宗到十六宅(唐朝诸王居住区)宴饮聚会时,有一项极为有意思的娱乐活动,那就是戏耍取笑自己的这位傻瓜叔叔,还戏称他为“光叔”(强诱其言,以为戏剧,谓之光叔),其中,武宗做的最过分、最出格(武宗气豪,尤不为礼)。 武宗驾崩后,这位“皇太叔”接了侄子的班。而他之所以能承继大统,正是因为他“智障”,权阉认为这个傻子简单易制,可以当做理想的傀儡,所以才被宦官拥立。 谁也没有料到,这个呆傻愚笨的“光叔”居然是个心机BOY!他的一切“不慧”、“严重寡言”全是装的,从小就开始装,一装就是三十多年,欺骗过了所有人! 宣宗皇帝“雅好儒士,留心贡举”,每当有大臣上疏,他都会先焚香洗手,然后毕恭毕敬地捧读。同时还经常微服私访,深入基层,了解百姓疾苦,访查官员得失。 宣宗一朝对外大破北狄,稳定北方;驱逐吐蕃,收复陇右故地;平定安南;抚平党项……创造了相对和平的外部环境。 对内则整顿吏治,从谏如流、爱民如子。历史上把这一时期称为“大中之治”,直到唐灭亡,老百姓还怀念不已,将宣宗皇帝誉为“小太宗”,拿他跟太宗李世民相提并论。 “当时以大中之政有贞观之风焉。” 武宗开创“会昌中兴”,宣宗继往开来,造就“大中之治”,眼看大唐国运就要触底反弹,重回开元、贞观。 然而,历史却又调皮了。继承宣宗遗志的,是唐懿宗。 唐懿宗即位之初,也曾踌躇满志,立志做一个明君圣主。然而三分钟热度过后,他荒淫无道的本相毕露。 宫里一位御用音乐人(伶官)李可及,就深得唐懿宗宠爱。皇帝是铁粉,刷飞机、刷火箭都弱爆了,唐懿宗给李可及刷的是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多到要用车拉。 钱财乃身外之物,贵为天子的唐懿宗视之如粪土。除了车载斗量的金银珠宝,唐懿宗更要给李可及加官晋爵。唐懿宗用自己的实力成为了史上最牛追星族。 宰相以太宗、文宗的故事劝阻。特别是唐太宗,明确地给房玄龄表示:“朕以待天下贤士,工商杂流,不可处也。” 面对来自两代英明先帝的压力,唐懿宗优雅地做出了回应——“不从”。 在唐懿宗的史料记载中,除了“游宴无节”、“好音乐宴游”、“荒宴”之外,还常见“不从”、“弗听”等词语,凡是金玉良言、忠言进谏,一律不听不从。 在位14年,总共任用了21位宰相,其中当然包括路岩、韦保衡。 他丧心病狂地制造了史上最血腥医闹事件,还一意孤行要奉迎佛骨……唐懿宗终于以一个彻头彻尾的昏君庸主形象永载史册。 唐懿宗把武宗、宣宗辛苦支撑起来的唐帝国再度摧垮,断绝了唐粉的最后希望。 唐之灭亡,亡于懿宗之手。 第32章 他还是个孩子呀 【他还是个孩子呀】 唐懿宗驾崩之后,12岁的唐僖宗继位。他将肩负起帝国复兴的重任。可他还是个孩子啊!他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压力。 前面在分析南诏的时候,已经说过,幼主登基的背后,往往是宦官、外戚、权臣等势力集团之间的博弈。 有些时候,同一个势力集团内部也会分成不同的利益派系,如两宫太后夺嫡之争;有些时候,不同势力之间也会达成合作,如太后与宦官勾结,甚至外戚与藩镇内外勾结。 最典型的,也是最为人熟知的故事,当然就《三国演义》里董卓进京的故事了。后宫、外戚、宦官之间相爱相杀,最后勾引镇边大将董卓入京。开篇就把东汉末年的昏暗腐朽表现地淋漓尽致,小屁孩儿汉献帝登基坐殿也正是这一系列政治斗争的必然结果。 12岁的唐僖宗,由宦官集团拥立,宦官势力就得到了抬头。沉寂不久的“南衙北司之争”又有死灰复燃之势。 南衙,即官僚机构所在,借指文人士大夫集团;北司,指宦官集团。 在唐朝,两大集团进行了长期的争权夺利,其中最有影响力的有两次事件是“二王八司马事件”(805),“甘露之变”(835)。 “二王八司马事件”是顺宗皇帝依靠部分朝臣,企图改变宦官专权的局面,结果以失败告终; “甘露之变”是文宗皇帝密谋诛杀宦官,遭泄密出卖,参与此事的朝臣均遭灭族。 经过这两次较量,宦官的地位再也无可动摇,直至唐朝灭亡。 另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二王八司马”的正确读法应该是“二王,八司马”,而不是“俩王八,司马”。八个被贬为“司马”的人中,就有两个我们熟知的老朋友:柳宗元、刘禹锡。 唐懿宗也是宦官们矫诏拥立,但他即位的时候已经二十多岁岁,不是个小孩子了。而且他任用的宰相是老鼠跟黄鼠狼抱窝,一窝不如一窝,如“保研党”之流,他们臭名远播,竟然遮蔽了宦官集团的丑恶。 而接下来的唐僖宗,是一个12岁的孩子,还不懂事,非常容易控制。蛰伏的宦官集团迎来了春天。 他们不动声色地把权倾朝野的韦保衡干掉,足见宦官集团能量之巨大。 僖宗一朝,最得宠的宦官是田令孜。 田令孜,最初只是普王府上养马的,职位卑贱、身份低微,但田令孜读过很多书,又很有心机,很会哄普王李俨开心。主仆二人关系非常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小李俨认田令孜做“干爹”(阿父)。 唐僖宗李俨即位之后,就把国家军政大事全部交给田令孜去处理。田令孜从此开始专权乱政。官员的任命和爵位的封赏,全出田令孜一人之手,完全不经过皇帝,已经不是“先斩后奏”,而是“只斩不奏”。 田令孜在哄小孩儿方面的造诣是无师自通。每次见小李俨时,都会提前准备好糖果零食,一见面先给好吃的,哄孩子开心;然后利用小孩子贪玩的特点,积极培养其广泛的兴趣爱好,并充当游戏中的老司机,带他五五开黑,带他装逼带他飞。 在田令孜的悉心教导下,小李俨很快就培养了斗鹅、围棋、马球、歌舞等诸多兴趣爱好,并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游戏玩乐,是需要花钱的。不充钱,你能变得更强? 小李俨对理财更是一窍不通的,花钱大手大脚,给唱歌演奏的伶官乐师、跳舞的御用网红主播们打赏,动不动就是以“万”为计量单位。疯狂散财的程度直逼他懿宗老爹。 府库空虚,囊中羞涩怎么办?田令孜出了一条妙计:让首都长安东西两市的商人、旅客们,把珠宝货物通通登记在册,然后转送宫中,“自愿捐给”皇上。 皇帝亲自拦路抢劫啊! 有人向司法机关控诉。其下场是被乱棍打死。 天子荒唐至此,自古罕见! 唐僖宗12岁即位,27岁驾崩,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我们对于汉献帝和明崇祯帝,更多的是给予同情,非亡国之君而当亡国之运。而对于唐懿宗和唐僖宗,虽然都不是亡国之君,却努力争取来了亡国之运。 懿宗14年,僖宗15年。父子俩专业误国三十年。在毁灭大唐帝国的道路上,前赴后继,不遗余力。 三十年后,当唐昭宗接手这个烂摊子的时候,已经是无力回天了。唐昭宗也就成了一个令人同情的悲情皇帝。 现在,让我们把时光重新拨到唐僖宗即位的时候,看看这个12岁的小孩儿是如何把大唐葬送掉的。 【民变】 在封建王朝,“民变”一直是时代的副产品。我们通常把人民反抗朝廷的行为笼统地称为“起义”,其实是不太准确的,因为“起义”的定义是“进步革命的公开武装行动”,具有进步意义的革命,才能称之为“起义”。 而“造反”、“叛乱”又带有浓重的贬义色彩。 本书所用的“民变”,不带有任何主观感情色彩,不对其妄加评论,只是客观地描述一次地方上的群体事件;同理,以“兵变”描述军队中的下克上。 民变的诉求往往都非常单纯,他们的动机也很直观,所谓官逼民反。但他们的“反”并不是要真正的造反,不一定非得推翻当前朝廷。绝大多数时候,他们的“反”更像是一次武装维权、或者暴力抗法。 一般程序是这样的:某地父母官暴虐贪敛,因某事成为导火索,遭变民驱逐或诛杀,然后朝廷另派新官到任,安抚百姓,再把带头闹事的人斩首,“只诛首恶,余皆不问”。 而且民变不一定都那么血腥,有时候甚至还很搞笑。 比如咸通十年(869),6月份,陕虢道发生旱灾,农民向观察使崔荛诉苦,这位崔大老爷随手一指院子里的大树,说:“瞧这叶子,多绿啊!哪儿来的什么旱灾?”然后把诉苦的农民拖下去,乱棍殴打。愤怒的农民暴起反击,把他赶走。 崔大老爷一路逃亡,口干舌燥,就去一户农家讨水喝。农民认出了他,适逢大旱,地主家也没有余水啊!于是大家踊跃众筹,很快,就筹集到满满一大杯新鲜尿液,然后热情地给崔大老爷灌了下去。满饮此杯,聊表寸心。 老百姓还是很淳朴的,发泄一下胸中怨气,至多要求朝廷给换个清廉一点的父母官就行了。其规模通常只局限在一个乡,如果能影响到一个县、甚至一个州,就算很大的规模了。 所以朝廷对待这种民变的态度也是相对宽容的。 相比较而言,“兵变”就玩儿的比较大了。 兵变的诉求通常也比较简单,只是要价更高一些,概括起来也无非是要钱要权,算是简单粗暴了;其规模和社会危害性,也比民变要大得多。 其一般程序是这样:某副职或下属,挑动士兵不满情绪,以武力取代军事首长;或诛杀监军宦官,全军成建制哗变,割据称雄。 而当参与哗变的武装力量足够强大的时候,他们的要价也会直线上升,上升到什么价码呢?答:上不封顶。 比如某节度使率军出征,中途哗变,调头回京师,把皇上扒拉到一边,自己黄袍加身,登基坐殿。 唐末各地的民变与兵变,可谓是多如牛毛。闹得动静也是有大有小,大的诸如前文“裘甫之乱”、“庞勋之乱”,小的诸如陕虢道人民给官员灌尿。 僖宗皇帝即位之初,就赶上了唐末最大的一次民变——“王仙芝、黄巢之乱”。 第33章 私盐贩子的怒吼 乾符元年(874),唐僖宗新登大宝。年底,长垣(今河南高官垣县)民变,变民首领叫王仙芝。这场民变以惊人的速度发展壮大,与汉末的“黄巾起义”一样,它将唐王朝带进了坟墓。 这次民变持续十年之久,波及帝国半壁江山,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著名的农民起义之一。 而纵观起义终始,其领导人的智慧也未见得多么高深,他们的“成功”更多是来自敌人的衬托。他们被时代选中,被时势造就。 与其他民变、起义的群众基础相类似,山东、河南、安徽一带连年遭受自然灾害,水灾、旱灾、蝗灾此起彼伏,这是客观原因,不得不承认; 地方官员为了粉饰政绩,瞒报灾情,还增加税收,编造盛世繁荣景象,作为自己升官的政绩,而把农民逼上绝路; 从“银刀卒”到“庞勋之乱”,其残余势力始终没有被彻底清剿,他们一直扮演着群盗流寇的角色,在这一带活动; 在王仙芝起事之前,徐州一带就已经有成群结队的盗匪掠夺民间财产,而州县无力制服; 以上是民变能够快速壮大的主要社会因素。占了“人和”。 本次民变爆发地点和早期的活动范围,是长垣、濮州、曹州一带,也就是今天的山东、河南、江苏、安徽四省交界的地区,在当时也是天平军、感化军(原武宁军)、宣武军、义成军、魏博军等辖区边境交界处,“三不管”地带,这是起义军迅速壮大的地理因素。占了“地利”。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非常重要的“天时”:南诏二次入侵西川。 这一个原因乍一看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一个在今天的四川,一个在今天的山东,跨着大半个中国。 这就对了,恰恰是因为距离远。 南诏二次入侵西川,逼近成都,朝廷把“南诏克星”高骈紧急调往西川。高骈,时任天平军节度使,天平军总部在郓州,今天的山东省东平县。 天平军的精兵勇将奉诏随高骈入川。天平军辖境出现了武装力量的真空,成为民变在初期能够迅速发展的重要原因。 历史总是那么诙谐顽皮,这次民变爆发的直接导火索,还真不是什么“官逼民反”,相反,是一次合法的、正义的执法行动——缉私。 自春秋时齐国的管仲进行改革,推行“官山海”以来,历代王朝都对盐铁等重要战略物资进行国家垄断经营,成为政府财政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历代均有类似“盐铁专营”的机构和官员,来保证官府对盐铁贸易的绝对垄断。 唐朝也不例外,特别是晚唐时期,盐铁专卖的利润几乎支撑起全国一半的财政收入,成为大唐帝国的命根子。 铁矿的开采、冶炼和锻造,不是普通老百姓能玩儿得转的。而盐就不同了,几乎没有任何技术和设备上的门槛,甚至没有资金的要求,舀一瓢海水,晒干了,就能卖钱。 门槛低、操作简单,而其中的暴利,又实在令人眼馋。当时朝廷的盐利在900%左右,一块钱成本,卖十块钱,还不存在竞争对手。 “只要有10%的利润,它就会到处被人使用;有20%,就会活泼起来;有50%,就会引起积极的冒险;有100%,就会使人不顾一切法律;有300%,就会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怕绞首的危险。”——《资本论》第一卷 三倍的利润就可以无视死罪了,何况是九倍。 在封建时期“盐铁专卖”的制度下,一个古老的职业始终如影随形——贩私盐。 对于胆敢乱动“盐铁专卖”这个命根子的私盐贩子,朝廷自然要给予最严厉的处罚——死刑。甚至要实行“连坐”。 以唐朝法律为例:私自盗卖一斗以上者,杖背;一石者,处死;没收其贩运所用车马;为其犯罪违法行为提供场地支持(仓库房东)的,同样被治罪。地方官员有义务稽查境内私盐,如漏查一石以上者,罚俸禄,如搜出一斗者,赏千钱。辖境内如一个月内发生两起贩私盐案,县令被撤职;发生十次,刺史被罚俸;十次以上,观察使被处罚。 即便面临严厉的刑罚,但在巨额的利润面前,历朝历代都有人顶风作案。比如我们熟知的隋末唐初的风云人物——程咬金。 “贩私盐”的特点是门槛低、高利润、高风险……所以要想从事这个行业,单打独斗是不行的,一般来说都是有组织犯罪集团——盐帮。一面要躲避朝廷的稽查搜捕,另一面还要与其他私盐贩子抢地盘、争斗,也就是“黑吃黑”。 各方面都与今日的贩毒集团高度吻合。 唐末,也有民间资本合法地参与官府的盐铁专卖。其模式就是官府把官盐批发给分包商,再由分包商零售给终端客户。官府吃肉,分包商喝汤。 比如黄巢,他们家世代从事官盐分包业务。 这种分包业务本身的利润是很低的,通常情况下,分包商是借用官府颁发的营业执照,从事贩私盐的勾当,把私盐充作官盐卖,以牟取暴利,也就是将“贩私盐”合法化,其实质是走私加偷税漏税。 这是行业内部公开的秘密。官府基本是睁一眼闭一眼,因为盐商会拿出一部分利润“意思意思”,大家都有好处,合作愉快。 久而久之,分包商就成了“盐帮”的合法外衣,他们往往人员众多、组织严密,拥有私人武装,并且与官府暗中勾结,黑白通吃。 王仙芝和黄巢,就是这样如假包换“盐帮”头领,大盐枭。 由于长期的战乱和皇帝无度的挥霍,财政赤字逐年增大,导致官府不得不想尽办法增加收入,其中一项,就是增加“盐铁专营”的利润。 于是,官府开始与盐枭争抢利益。具体的做法,就是加大对“私盐”的打击力度,压缩分包商的生存空间。 这一举动直接收紧了盐枭们的经济来源,他们与官府之间的矛盾变得不可调和。 终于在这一年的年底,濮州大盐枭王仙芝的私盐仓库被官府查抄,私盐存货、车马都被没收,还抓走了几个看管仓库的马仔。小弟们都很讲义气,立刻供出了团伙头目——王仙芝。 王仙芝听到风声,连夜潜逃。 随后,官府将王仙芝列为A级通缉犯,张贴悬赏布告。 急急似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王仙芝带着他的几个亲信手下,连夜从山东逃往河南,到长垣县投奔他的一个铁哥们儿,另一个大盐枭——尚君长。 第34章 宋威纵敌 扣押私盐、缉捕盐贩,一次光明正大的执法行动,将王仙芝逼上了绝路。在尚君长的支持下,王仙芝拉拢起手下的小兄弟,遍洒“英雄帖”,也叫“绿林贴”、“江湖贴”,相当于今天在朋友圈发条消息,宣布自己要搞事情了。 身为濮州“盐帮”头领、带头大哥,王仙芝也有自己的私人武装,在道儿上又一定的人气,很快就聚集了三千亡命徒。 王仙芝自称“天补平均大将军兼海内诸豪都统”,前半句带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凡是想要把暴乱粉饰成农民起义的,通常都会用到“均田免粮”之类的词汇,在土地兼并严重、苛捐杂税多如牛毛、阶级矛盾激烈的时期,喊出这一口号,就是对封建王朝的釜底抽薪,很有杀伤力,而且是零成本,喊喊口号就行。而后半句则属于跳梁小丑的意淫,差不多相当于“天下兵马大元帅”、“宇宙最高军事统帅”、“银河系***”的意思。 王仙芝首先攻掠了长垣县城。随后,就把目光瞄准了老家——濮州。 濮州当时是天平军辖区,天平军节度使派兵镇压,此时的天平军精锐早已随高骈入蜀作战,留下一帮老弱病残,根本不是王仙芝贼众的对手,惨败于贼。 霎时间,王仙芝声名鹊起,社会闲散人员、流氓混混蜂拥而至,其盛况堪比他们的老前辈——庞勋。。 冤句(今山东省菏泽市境内)人黄巢,同样是私盐贩子,当地盐帮头目,跟王仙芝是称兄道弟的哥们儿。 与其他社会人不同,黄巢是读过两行书的,还参加过科举,有着“屡试不第”的光荣评语。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黄巢,就是一个有文化的流氓。 官府的缉私行动让黄巢同样没了活路。王仙芝的暴力抗法,成为了黄巢人生路上的指明灯,为这只迷途的羔羊照亮了前进方向。 黄巢并没有着急与王仙芝会师,而是带着自己的队伍攻击曹州,以实际行动隔空响应王仙芝的号召。 他的这个举动也直接确立了他在起义军中稳坐第二把交椅的地位。 起义军很快就拿下了濮州、曹州和郓州,至此,天平军全部辖境失陷贼手。 秋天,又闹了蝗灾。一望无际的蝗虫,自东而西,遮天蔽日,所过之处,赤地千里。 首都长安市长杨知至,向朝廷奏报蝗灾,说蝗虫飞到长安之后,不吃庄稼,都抱着荆棘而死(蝗入京畿,不食稼,皆抱荆棘而死)。于是文武百官纷纷入朝称贺,皇帝也很高兴,君臣同乐。 杨知至,在“医闹案”中是个受害者,因与正直的刘瞻“亲善”而遭“保研党”排挤,被贬出朝廷,远赴岭南公费游。新主登基,“保研党”失势,蒙冤受屈之人得以重新启用,杨知至这才重回长安。 然而,在亲历了黑暗的政治斗争之后,他学会了溜须拍马、曲意逢迎。并且以善于阿谀奉承驰名全国,以勇于谄媚永载史册。 东面,是山东一带,那里不是正在闹王仙芝、黄巢嘛,现在,东面来的蝗虫,到了天子脚下就自行团灭。这难道不是一个好兆头?说明王黄之辈也会自行殄灭嘛。 杨知至,吃铁丝拉笊篱——真能编! 一个真敢编,一个真敢信。 起义大军像蝗虫一样,结伙流窜作案,少则数百人,多则一千余人,袭扰近二十个州,甚至蔓延到淮南地区。 朝廷下诏,命淮南、忠武、宣武、义成、天平五个军的节度使和监军宦官积极镇压,或者招安怀柔。 一手大棒,一手甜枣,这是朝廷对付民变的常规套路。 青州平卢军节度使宋威,向朝廷上疏,建议讨贼官军不应各自为战,而应该设专人负责,统一部署、统一行动,集中力量,歼灭其主力,擒贼擒王,带头闹事的一死,所有事情迎刃而解。 于是,朝廷命宋威当各战区剿匪总司令(诸道行营招讨草贼使),另拨付三千禁军、五百骑兵,黄河以南各战区讨伐变民的,一律归宋威指挥。 宋威,是个狠角色,当年驰援成都战事,以少胜多,连战连胜,遭到上级的妒忌,夺了他的兵权,强令他退居二线、靠边站。现在,他坐镇山东,主动请缨,担当起剿匪总司令。 王仙芝领着他的主力部队,正在攻击沂州(今山东省临沂市)。 宋威不愧是能征惯战的优秀将领,自青州南下,救援沂州,在沂州城下与王仙芝大军遭遇。 宋威打南诏的正规军,都能以少胜多,打王仙芝这群乌合之众,自然不在话下。 变民溃败,死伤惨重,王仙芝狼狈逃走。 宋威急忙上奏朝廷邀功:“王仙芝已死,草贼已平。”同时,下令让各战区特遣兵团就地解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自己则率本部兵马回青州总部。 宋威误以为王仙芝死于乱军之中,盲目乐观,解散讨贼联军,单方面宣布战争结束。 正当文武百官入朝庆贺、弹冠相庆之际,各州县相继奏报,言说贼头王仙芝还在人世,草贼劫掠州城郡县一如既往。 蝗虫抱棘而死的吉兆被无情打脸。 于是,刚被遣返的各路兵团再次被征召。据史料记载,这些遣而复召的官兵愤恨不已,恨不得发动兵变。 而宋威却在接下来的追击围剿中,追而不击、围而不剿,始终跟王仙芝保持三十里的距离(蹑贼一舍,完军顾望),意在恐吓、驱逐。 王仙芝得以率领他的残部二次逃出生天。 史书骂宋威是个老混蛋(时威老且暗)。 实际上,宋威并不是老糊涂了,相反,他精明的很。 【请神容易送神难】 庞勋的“擅归”是唐末最大的一次兵变,但不是唯一的。 就在前年(874),感化军特遣团照例去朔方战区(今宁夏)参加秋季边防,走到半路,正赶上南诏入侵西川,于是朝廷命令他们改变计划,南下增援,还没等走到成都,南诏就被击退,于是朝廷命令他们执行原计划——去朔方。 但这些徐州兵再次发扬了“擅归”的光荣传统,打算抗命,回徐州老家。这次哗变没有成功,被随从宦官和指挥官及时阻止,斩首了带头的8人,稳住了军心。 去年(875),镇海军的卫戍司令(镇遏使)王郢等69人,因赏罚不公而哗变,这次兵变迅速席卷江苏、浙江、福建一带,史称“王郢兵变”,动静搞得也很大。 而就在今年(876),支援沂州的天平军,同样是不满朝廷的调令而发动哗变,“擅归”回郓州总部。 沂州,就在宋威的眼皮子底下。擅归的天平军回到郓州,朝廷下令:不予追究。 各战区特遣兵团都不是省油的灯,休想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除非有足以让他们心动的犒赏。即便来了,也未必真卖力,比起杀敌,他们更愿意扰民,以剿匪平寇的名义打砸抢烧,“御敌无术、扰民有方”是他们的真实写照。 犒赏不足、或者赏罚不均了、亦或者疲于差遣了,他们就要闹兵变。轻则擅归,重则驱逐、杀死长官。 骄兵难制。 这是宋威所虑的第一问题。既然自己的本部兵马足以平贼灭患,就不劳他们的大驾了。 所虑之二,是担心临近各战区趁火打劫,以奉旨增援为由,蚕食自己的地盘。 在唐末,这种腌臜龌龊事比比皆是。 以上两点,可以归纳为宋威对自己人的忧虑、不信任。特别是在成都的经历,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人永远比敌人更凶险”的信念。 所虑之三,是要养寇自重。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 先后两次,眼看就要将草贼一网打尽的时候,宋威紧急下达军令:停止追击!坐视王黄草贼逃窜。公开纵敌。 副将不理解他为何这样做。宋威一语道破天机,并用前不久的“庞勋之乱”做鲜活的例子,说康承训剿灭了庞勋,立刻被贬,你怎知我们不会成为第二个康承训? “庞勋之乱”和驰援成都,都给宋威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而心理阴影的面积,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求出来。 再者,山东、河南、江苏一带的匪患由来已久,州县无力讨平,节度使也无计可施,凭什么你宋威一出手,就彻底根除?你跟这帮草贼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敢说跟他们没有勾结? 话是拦路虎,衣裳是瘆人的毛。 多年来的官场历练告诉宋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也许你不是真的优秀,而是同行的衬托,但你的光芒让同行们感到难堪。他们会甘心躲在你的阴影中,动动嘴唇,喷你一身粪。 所虑之四,王仙芝真死也罢,没死也罢,无所谓。 王仙芝起事之前,山东、河南一带群盗就吃了不少宋威的苦头,正式起事后又在沂州城下死里逃生,之后又被一路追杀。“宋威”二字止儿啼,吓也能吓死王黄之辈,他们必然不敢在这一带逗留。 身为一方节度使,能弹压地面,保一方清净足矣。难道还想凭一己之力拼出天下太平? 有此四虑,宋威才前后两次公开纵敌。而邀功之说,并非是主要原因。 跟宋威想的一样,他的大名把王仙芝吓走了。王仙芝收拢残兵败将,撤出山东,转寇河南。 第35章 蕲州招安 王仙芝、黄巢从山东转寇河南,祸水西迁,直接威胁到了东都洛阳。长安震怖,急忙调兵遣将,组成一道坚固的防线,保卫洛阳及长安。 而王仙芝和黄巢则在一次又一次地侥幸逃亡中,积累了宝贵的斗争经验,并且将在未来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王仙芝攻打郑州,未能得手。于是群盗化整为零,蚁聚河南,烧杀劫掠,以至于“生人几尽”。 王黄之祸,甚于蝗虫。蝗虫过处,庄稼颗粒无收;王黄草贼过处,活人全无。这也是我始终不愿将其称为“起义军”的原因,真不明白他们的“义”到底体现在哪儿。不过很多人习惯把一切与朝廷作对的暴动称之为“农民起义”,故而也将这次民变称为“王仙芝、黄巢起义”。 对历史,我们应当保持敬畏之心。实事求是,就是对历史的最大敬畏。盲目从众,人云亦云,不是一个正确的态度。 所以,我坚持把唐末的这次暴动称为“民变”,客观公正,就像把桂州的那次兵变称为“庞勋之乱”或“庞勋兵变”而非“庞勋起义”。前文和后文中为了记叙方便或者手滑,可能也会称之为“起义军”,但这绝不代表我对他们的肯定。 各路官军严阵以待,严防死守,但收效甚微。 一来是贼军飘忽不定,四散劫掠,见到朝廷军队就一哄而散,不与官军打团;二来是即便官军捕捉到王仙芝主力,王仙芝也会“破财消灾”,把劫掠来的战利品丢弃在道路两旁,朝廷军队便会争相抢夺财物,贼军趁机溜走。 不得不说,王仙芝、黄巢成长迅速,把唐末各藩镇兵的弱点拿捏得很到位。诈降缓兵、破财消灾……这些小伎俩更是玩儿得炉火纯青。 王仙芝、黄巢在河南、安徽、湖北一带流窜,以打砸抢烧为主要战略目标,干一票就走,就像之前和之后的所有农民起义一样,带有浓重的游击战色彩。 在古往今来的农民起义中,王仙芝黄巢的运气显然是最好的。因为在他们搂草打兔子的时候,着实打到了两只肥兔子——汝州刺史王镣、蕲州刺史裴偓。 在与朝廷的武装斗争中,“执刺史”、“杀刺史”只能算作是小插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两只兔子肥就肥在人际关系上:汝州刺史王镣,是当朝宰相王铎的堂弟;蕲州刺史裴偓则是王铎的学生,裴偓进士及第那年的主考官是王铎,师生关系甚铁。 活捉他俩,尤其是王镣,就等于握住了宰相王铎的命根子。 如果这两位能够顾全大局,杀身成仁、舍身取义,视死如归,痛斥王黄逆贼无礼,然后英勇就义的话,历史也许就会发生重大的改写:宰相王铎身负国仇家恨,坚定地成为“主战派”,朝廷上下同心,王仙芝黄巢被很快镇压…… 只可惜,王镣和裴偓都是软骨头。 他俩被擒之后,第一反应都是向草贼摇尾乞怜。特别是裴偓,主动帮王仙芝起草招安求官的奏章。 宰相王铎也因私废公,在朝中极力鼓吹和平招安政策。 在当时,多数朝臣还是主战派的,认为王黄之辈不过是区区草贼,一群河南、山东饥民而已,其实力万不可跟庞勋相比,庞勋主力是徐州武宁军、银刀军等正规军,且与徐州一带驻军盘根错节,具备一定的军事素养和社会基础。 先帝拒绝赦免庞勋,一年的时间就把庞勋叛军铲除。庞勋都能剿灭,王黄之辈亦有何不可?今日若赦免王仙芝黄巢的谋反大罪,还给他官职,不就等于鼓励百姓造反吗? 然而在这种全员主战的氛围中,朝廷却最终采取了招安妥协的态度。 这是因为王铎集团里应外合。朝内有王铎积极运作,朝外有王镣、裴偓配合造势。 不要小瞧王铎同志蕴含的政治能量。 王铎同志出身官宦世家,父亲王炎、祖父王恕、曾祖王升、高祖王琎、天祖王满,全是做官为宦的,官职当然是有大有小的。 他的伯父王播,做过宰相;叔叔王起,做过宰相;堂兄王龟,同州刺史;而另一个堂兄,就是我们熟知的王式,镇抚安南、平定裘甫、屠灭银刀军的那位仁兄。 别急,有人也许会对王铎家族世系有所异议,下面就来答疑解惑,以三本权威史书作对比: 《旧唐书》:“播子式,弟炎、起”;“炎……子铎、镣”;“起……子龟”;“以弟铎在中书”;“龟兄式……”。 《新唐书》:“播……与弟炎、起皆有名”;“起子龟、式”;“炎……子铎、镣……”。同书宰相世系表中又载王式、王镣是王起之子,王铎是王炎之子。 《资治通鉴》:“式,起之子”;“镣,铎之从父兄弟也”。 好了,关于王铎家族的世系关系,我已经为大家做了简单的摘要。我们做个简单的梳理,王铎父辈的长幼次序为:王播>王炎>王起,这一点无冲突。 有争议的地方是王式、王镣,究竟是谁的儿子。 现在国内很多知名搜索引擎上的词条都不够全面,更不够严谨,甚至自相矛盾。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它们时而取材《旧唐书》,时而又以《资治通鉴》为准。 王式的亲爹是谁、王镣的亲爹是谁,并不重要。 再次重申本书的历史观和取向:凡是不影响历史进程的,不必细究。但是——我尽量把矛盾点和存疑处帮大家罗列出来,求同存异。 这样,也会显得我很有学问。 顺便稍加一提,王式与大诗人杜牧是同一年进士及第(太和二年,828),同一批总共是22人,都得了官。 综上,王铎家族一门三相,跟三国时期“四世三公”的袁绍类似,“门多故吏”,位高权重,身份显赫,在朝廷里有一定的话语权。 再多提一句,王式的“屠灭银刀军”是颇具争议的,后来朝廷也把“庞勋之乱”的诱因归结为王式在处理银刀军问题上的武断、粗暴。可即便如此,王式也只是调回中央,委任了一个闲职,养老送终,而并没有明确地批评、降罪。一方面是王式自身有镇抚安南、镇压裘甫的功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其家族势力的庞大。 除了家族势力,王铎自己也曾做过主考官,为国家录取了大量人才,当然也为自己培植了党羽。在他录取的学生中,除了刚刚提到的裴偓,还有之前提到过的韦保衡,只不过韦保衡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成为驸马之后便将恩师王铎排挤出朝廷,前文详细说过,在此无需多费笔墨。 王铎现在又居宰相之高位,而他之所以能重新进入朝廷并出任宰相,还要多亏了另一个难兄难弟——郑畋的数次推荐。郑畋同样遭到过“保研党”的排挤,唐僖宗即位之初,清算“保研党”,得以重新启用,进入朝廷。在郑畋的大力保举下,同样遭“保研党”迫害的王铎才有了出头之日。 当时的郑畋官居国防部副部长(兵部侍郎),次年(877)才加“同平章事”衔,成为宰相。所以某些资料直接说“宰相郑畋数荐王铎”,这就不太严谨了。 但不管怎么说,王铎跟郑畋的关系也不一般,既是同时下放的革命战友,又有知遇之恩,关键时刻拉了兄弟一把。 家族势力、师生同盟、官场人脉……王铎真算得上是唐末政坛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所以,虽然朝中反对招安的声音此起彼伏,但王铎依然能够力排众议,使朝廷做出了招安的决定。 诏:免除王仙芝等谋大逆之罪,任命王仙芝为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 乍一听很唬人,这么长的头衔!别急,慢慢分析:左神策军,隶属中央禁军;押牙,大营管理官;监察御史,行政检察官,七品或八品。 朝廷招安的消息传来,王黄草贼弹冠相庆,“嘿——咱爷们儿终于混出头来啦!哎哟,以后咱尼玛也是国家公务员啦!是吧,刘局长、孙处长,哈?李主任……” 很快,钦差宦官就把任命状带到了蕲州城。 为虎作伥的王镣和裴偓终于松了一口气,脖子上的脑袋终于保住了!在蕲州城摆下宴席,向王仙芝、黄巢两位大哥道喜祝贺。 王仙芝手捧委任状,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掉了,顶在头上怕摔了,揣在怀里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小心翼翼,捧着这个心肝宝贝,像供祖宗一样供奉起来。 “哎呀,瞧这字写得,每一个字都那么漂亮,每一个字都那么……虽然我不认识几个字吧,也不知道写得是啥意思,反正就是那么由衷地喜欢……” 酒席宴上,王仙芝小人得志,喜形于色,有些忘乎所以,抖腿筛糠哼小曲。 王镣、裴偓极尽谄媚之能事,与王仙芝觥筹交错,称兄道弟。 他们谁也不曾注意到,草军中的二号人物——黄巢,正喝着闷酒,脸色阴沉,与周围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第36章 王黄分家(上推万更) 【王黄分家】 “仙芝大哥,让我看一眼诏书。”黄巢面沉似水,不怒自威。 王仙芝只顾高兴,竟然没有觉察出气氛的不对劲,双手捧着委任状,小心翼翼地递到黄巢面前,“小心点儿呀,别给我……” 黄巢一把抢过诏书,在王仙芝鼻子前抖着,愤怒地吼道:“你他妈倒是得了官,我呢?” “始者共立大誓,横行天下,今独取官赴左军,使此五千馀众安所归乎!”——《资治通鉴》 “君降,独得官,五千众且奈何?”——《新唐书·黄巢传》 后世很多人都在这句关键的话上对黄巢进行了美化,把他包装成一个意志坚强、矢志不渝的革命者。 佛魔一念间,英雄与狗熊只在一句话。 有人拿《资治通鉴》中的这句话做文章,稍加粉饰,就把“始者共立大誓,横行天下”翻译为“开始的时候,我们共同立下誓言,除暴安良,惩恶扬善,替天行道,为天下黎民苍生谋取幸福……” 这高帽戴的,瞪眼说瞎话,干脆,您就说他们要为了共产主义而奋斗得了。 “横行天下”才是他们的誓言,结合黄巢后来的真实表现,就会发现这四个字不用过分解读,它的真实意思就是字面本身意思,割据一方、称霸天下。如果非要进一步解读的话,应该理解为黄巢自认为可以跟唐王朝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 总之,再怎么洗白,王黄之辈也绝对上升不到革命者的高度,他们充其量也是大规模有组织涉黑犯罪团伙。 无论是《资治通鉴》还是《新唐书》,无论再怎么美化修饰,也永远绕不开后半句,也是所有妄图为王黄之辈洗白的人的麻筋儿——“五千众”,你接受朝廷招安,当官去了,我们这五千人怎么办? 一言以蔽之,分赃不均。 王仙芝出卖队友的利益,特别是出卖黄巢的利益,这是引起黄巢不满的原因。 “我们……从长计议……”王仙芝终于从狂喜中清醒了一半,被黄巢的气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议你妈个头!” 话到拳到。黄巢一拳打在王仙芝的脸上,王仙芝应声倒地,满脸鲜血。 两位老大身边的亲兵也缠斗在一起,场面瞬间失控,乱作一团。 随后,这帮“发誓拯救天下黎民百姓”的“起义军”们,就在蕲州城内打砸抢烧,城内一片火海,几乎被夷为平地,黎民百姓近一半被屠杀,另一半被裹挟而走,被迫加入草军。 裴偓和钦差宦官趁乱逃走,而王镣这个身份特殊的俘虏仍被扣押。 草军也就此一分为二:三千人跟随王仙芝,两千人跟随黄巢。 这也间接证明了草军真正的主力也就这五千余人。剩下的“数万、数十万之众”真的只是一群草寇乌合,两位老大连分家的时候都懒得细分,爱跟谁跟谁,反正这五千人必须得分仔细了。 王黄分家之后,王仙芝率部南下,侵袭湖北;黄巢率部返回山东老家。 二桃杀三士,草军势力被成功瓦解。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王仙芝肆虐湖北,先后攻陷鄂州、安州;黄巢在山东先攻陷郓州,继而攻陷沂州,一雪前耻,他是个有情怀的人。之后,黄巢与王仙芝手下部将尚让(尚君长之弟)在嵖岈山会师,并将嵖岈山作为草贼的根据地。 紧接着,两位大佬冰释前嫌,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居然把讨贼总司令宋威围困在宋州城内。 朝廷紧急派遣中央禁军的左威卫上将军张自勉,率军驰援宋州,击退围城草军,解除宋州危难。 王仙芝率部又攻陷随州,生擒刺史。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派儿子率军增援,不料李大公子竟然为国捐躯,壮烈牺牲。 官军再反扑,王仙芝转寇复州、郢州,从容退去,深藏功与名。 有情怀的黄巢,则再一次地蹂躏了蕲州,这个让他与王仙芝分手的地方,让他伤心的地方。只不过他的运气稍微欠点儿,遭遇到了剿匪副总司令曾元裕的围追堵截,伤亡惨重,万幸黄巢及其重要党羽成功逃走。 不知是副总司令曾元裕是真的力不从心,还是受教于总司令宋威的谆谆教导,让黄巢再一次从眼皮子底下逃脱。 逃走的黄巢跟之前一样,并没有就此萎靡不振,而是像扑不灭的野火、烧不尽的野草。 黄巢卷土重来,攻陷匡城,之后又攻陷濮州。 匡城,在长垣县西南,算是草军们的“首善之区”了,打响革命第一枪的地方。而濮州,也是草军最早攻克的城池。 黄巢真的是一个有情怀的人,而在不久的将来,黄巢也会败在情怀上。 郓州、沂州、蕲州、汝州等重要城镇屡被攻陷。这也从侧面反映除了草军的战术特点,那是一种非常接近游击战的策略。 时至今日,仍有很多人把王黄草军的战术美誉为“游击战”,这是对“游击战”的误读。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是伟大领袖总结出的游击战“十六字方针”,成为国际通用范本。 不是所有的“敌进我退”都能称之为游击战。 游击战是一种重要的战略指导思想,以空间换时间,不计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要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积小胜为大胜。“游”是其表,而“击”才是其灵魂。 绝大多数农民起义军只是徒有其表,很会游走(这也是他们时常被误认为是“游击战”的重要原因),却没能悟出游击战的精髓。这也是起义活动通常虎头蛇尾的原因之一。 有了沂州之败,王黄之辈也深知自己的这两把刷子远不足以跟官军硬刚。“敌进我退”完全是被逼出来的无奈之举,而非是主动的退敌之策。 “草军”的称谓,并不是因他们皆由草民组成,身为草根,命如草芥,呼其“草”以薄其志。 “草军”是王仙芝举事之初的自称。也符合他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不尽、剪复生的形象比喻。 蕲州招安,一定程度上瓦解了草军,削弱了草军势力;同时也通过这次接触精准地号到了草军的命脉——对高官厚禄的无限渴望,对和平招安的无限期盼……总而言之,就是缺乏彻底而坚定的革命信念。 那就好办了,咱对症下药。 屯驻在邓州的总监军宦官杨复光,就对王仙芝伸出了橄榄枝。先前是黄巢那厮掣肘,坏咱好事,现在好了,你俩各自单飞,怎么样,谈谈吧? 面对朝廷的糖衣炮弹,王仙芝再一次现出原形,露出奴颜婢骨,欣然接受朝廷招安,并迫不及待地派出“议降使团”,团长由其头号心腹爪牙、嫡系部队二号人物——尚君长亲自担任,另选重要头领数人,以示诚意。 尚君长,长垣县人,盐帮头领,是王仙芝道儿上的铁哥们儿。起初,王仙芝的货被官府查抄,就是躲到长垣县尚君长家里避风头。 由二号人物尚君长亲自带团,足见王仙芝投降求官之迫切,议和之诚意。 半路途中,有官军迎接,“议降使团”很感动,想不到官军如此礼贤下士,远接高迎,还有军容整齐的卫队护送。 全副武装的卫队把他们一路护送到长安。 不是去邓州吗,怎么来长安了? 给他们接站的,正是剿匪总司令——宋威。 宋威把尚君长等人绳捆索绑,押解到长安,奏报说这是与草军在颍州会战,活捉的俘虏。 杨复光急忙上奏辩解,说王仙芝、尚君长等俱以归降,尚君长等头领是在半路被宋威诓骗、截胡,并非是宋威阵前俘虏。 朝廷派人调查真相,竟然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查不出真相,那就把尚君长等人押解到狗脊岭,斩首。 在狗脊岭斩首,是对死刑犯进行最后的人格侮辱。换做是潜龙渊,哪怕是斩龙崖、伏虎坡、鹰愁涧……狗脊岭,算你狠。 三十多年前(844),太原兵变的杨弁,同其党羽就是被送到狗脊岭斩首的。现在,长垣民变的元老级人物尚君长等人,也获此殊荣。 然而这次“邓州请降案”却远没那么简单。史书上寥寥几句话,掩盖了一个黑暗龌龊的真相。 第37章 邓州请降案 【邓州请降案】 和平招安,是中央朝廷的既定战略方针,所以杨复光大可以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进行招安工作,不用避讳,也就是说,杨复光应该会痛痛快快地给王仙芝“信物”。 信物,如同今天的合同、协议,样式不固定,有时候是统帅的佩剑、有时是腰带,或者是白纸黑字的一封书信,总之,不管是怎样的具体形式,都具有公认的约束力,都是诚意的体现。 王仙芝是否持有朝廷招安议和的信物?如果有,那真相就水落石出,无可辩驳。但历史显然不是如此,中央特别调查组最终没能查明真相,看来他们并没有找到“信物”这个铁证。 如果没有信物,那就有两种情况来解释: 1,王仙芝确实没有; 2,王仙芝有,但被宋威隐匿。 我们继续分析,如果王仙芝确实没有的话,那就又有两种可能性: 1-1,杨复光没给他; 1-2,王仙芝过于激动而忘记索要,杨复光也忘了给。 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都罗列在这里了,不妨让我们穿越到那个时候,充当一回特别调查组成员,抽丝剥茧,寻找事情的真相: 首先,“杨复光忘了给,同时王仙芝也忘了索要”这个命题实际操作起来就有一定的困难,而且也不符合逻辑,因为双方来往的书信就是天然的信物,往来的信使就是天然的证人。 那么“被宋威骗走或夺走”似乎就成了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 没那么简单。 案件最棘手的地方,往往不是案件本身,而是案件背后隐藏的猫腻——幕后势力的博弈。 好了,下面就是本书的卖点,现在,将为大家呈现故事背后的故事: 宋威,自身就很强大,屡有战功,手握重兵,背后更有当朝宰相王铎、卢携的撑腰; 杨复光,大宦官。他干爹是大宦官杨玄价。 别忙,他们之间的关系还真没那么简单。比如宋威和宰相王铎。 为了支持宋威,王铎不惜与自己的恩人——郑畋翻脸,郑畋对王铎是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情的。但是,在本案中,王铎对宋威的态度却是殊堪玩味的。 在本案中,王铎是偏向杨复光的。 道理很简单:我之所以用你,是因为你没用。 王铎之前之所以力挺宋威,就是因为宋威对待草军的态度,消极、不作为、故意纵敌。 王铎的兄弟王镣世草军中的人质,所以王铎要求朝廷和平招安,而不是武力镇压。剿匪总司令宋威的“无能”、官军的节节败退正好为和平招安提供了外部支持。看了吧,镇压不了,还是招安吧。 河南地面的忠武军兵精将勇,节度使崔安潜威震群贼。而王铎故意分割其军,把忠武军特遣团划拨给宋威,还打压悍将张自勉,把张自勉手中的忠武军划拨给宋威调遣。 王铎所做的这一切,都指向同一个战略目标:招安! 现在,宋威“生擒”草军元老尚君长,不恰恰证明了武力镇压是行得通的吗?那干嘛还招安,让宋威再接再厉,把王仙芝也抓回来不就得了? 王铎当然不愿看到这样的“真相”。 相反,如果杨复光打赢了这场官司,那就证明草军是可以通过和平招安途径解决的。 所以,本案在表面上看,是宋威与杨复光争功,深层次的逻辑则是“主战派”与“主和派”之间的角逐博弈。 王铎是披着“主战派”外衣的“主和派”,所以力挺杨复光,力主和平招安。 我们已经知道,宰相王铎所蕴含着的强大的政治能量,那么……一种更加恐怖的猜测浮现在我们眼前,让我们不寒而栗:尚君长的确是被宋威生擒,而王铎暗中授意杨复光上疏抢功。 《旧唐书·僖宗本纪》中的一段记载也支持了这个猜测: “(乾符五年)二月,王仙芝余党攻江西,招讨使宋威出军屡败之,仍宣诏书谕仙芝。仙芝致书于威,求节钺,威伪许之。仙芝令其大将尚君长、蔡温玉奉表入朝,威乃斩君长、温玉以徇。” 宋威先是“屡败之”,继而“伪许之”,白纸黑字,是宋威诱骗王仙芝投降,然后擒斩尚君长。 然而同书的《黄巢传》中却又记载“复光遣判官吴彦宏谕以朝廷释罪,别加官爵,仙芝乃令尚君长、蔡温球、楚彦威相次诣阙请罪……时宋威害复光之功,并擒送阙……” 同书的《杨复光传》中也记载“遣判官吴彦弘入城喻朝旨,巢即令其将尚君长奉表归国。招讨使宋威害其功,并兵击贼,巢怒,复作剽……” 这就是《旧唐书》讨厌的地方,自相矛盾。特别是《杨复光传》的记载,漏洞百出。 难怪宋仁宗会对《旧唐书》有“纪次无法,详略失中,文采不明,事实零落”的评价,因而下诏重新编撰,于是就有了《新唐书》问世。 那我们再来翻阅《新唐书》中的相关记载: 《僖宗本纪》:“(乾符四年)十二月,尚君长降,宋威杀之。” 《黄巢传》:“复光遣其属吴彦宏以招谕贼,仙芝乃遣蔡温球、楚彦威、尚君长来降,欲诣阙请罪,又遗书宋威求节度。威阳许之,上言‘与君长战,擒之’。复光固言其降。” 《杨复光传》:“招讨使宋威击仙芝于江西,复光在军,请判官吴彦宏约贼降,仙芝遣将尚君长自缚如约。威疾其功,密请僖宗诛之……” 另外一本权威史书《资治通鉴》,也支持杨复光招降,而宋威半路截胡的说法。 如果按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自然是杨复光及其背后的“主和派”胜诉。 真相就是真相,不会屈从于多数,也不会偏爱于少数。 关于“邓州请降案”的权威史料,已经都罗列在上面了,很简短,没有任何展开。 内容越短,信息量越大。 既然权威记载含糊不清、自相矛盾,那我们不妨暂时搁置,从后续结果来反向推理,给出合理的逻辑。 尚君长等人被杀后,王仙芝大怒,于是大肆剽掠,结果被宋威一举击溃,王仙芝本人被击毙,人头送往长安…… 停! 这一结果似乎也印证了一切尽在宋威掌握之中,宋威摆下圈套,骗杀尚君长,激怒王仙芝,使之放弃了游击战,转而与官军打团,继而被团灭。 王仙芝被击毙的事实,成为了支持宋威骗杀尚君长的一个间接证据。 再往后看,当黄巢攻入长安时,宰相卢携被甩锅,被逼自尽。而卢携正是宋威在朝廷中的靠山。 王铎与杨复光,成为文官集团与宦官集团的代表,二者联合,能量巨大。卢携和宋威,自然是难以招架。 再回过头来审视“邓州请降案”,我个人观点认为,宋威说的是实情,杨复光极有可能是在王铎的唆使下,与宋威抢功。 “邓州请降案”是政治斗争的烟雾弹。 世上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只有不敢破的案子。 只一“竟”字,足以传神。 证据不足,事实不清,却急于杀人灭口,把本案关键证人尚君长等人斩首,也从侧面印证了案件背后那双黑手的强大。 本案就此成为历史悬案。 让我们把时间轴调回到王仙芝被击毙之前,看一看王仙芝最后的日子。 第38章 江陵保卫战 【江陵保卫战】 失去了左膀右臂,王仙芝怒不可遏。他的愤怒中带着无限的怨恨和绝望,既然招安无望,那就踏踏实实地做匪。 王仙芝南下袭击了江陵府。他的对手是荆南节度使杨知温。 杨知温,是杨知至的哥哥。 此公工于笔墨文章,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带兵打仗,狗屁不通(以文学进,不知兵)。 当情报人员把草军来犯的紧急军情上报给他时,他竟毫无根据地臆断这是胡说八道,丝毫不做戒备。 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迷之自信。 当时,汉水的水位正浅,江面狭窄易渡,且没有任何兵马拦截。王仙芝遂率众从容渡江。 几天之后,正是乾符五年(878)的新春佳节。 大年初一,天降大雪。 “哈,瑞雪兆丰年!”坐镇江陵府的荆南节度使杨知温正接受文武官属的新年祝贺,忽然雅兴大发,要吟诗作赋: “大年初一头一天,过了初二是初三。 初一十五半个月,腊月三十又一年。” “报——”小校疾步飞奔,一声长呼搅扰了杨知温的诗性,“草贼王仙芝率领大队人马,已经兵临城下了!” 杨知温大惊失色。 “报——”又一名小校疾驰而来,“外城已被草贼攻陷!” “门……关……关门!快关门呀!”杨知温急得直跺脚。 节度使形同虚设,根本不会指挥作战。也好,不作为也强于乱作为。 荆南将士们在没有统一指挥的情况下,眼神交流,迅速关闭了中城(第二道防线)城门,这才没让草军一鼓作气直接插进心脏,守军凭借过硬的军事素养,勉强将战斗拖入到相持阶段。 双方一直激战到黄昏时分,草军的攻势渐渐衰弱,稍稍退去。 整整一天,杨知温都没有在前线出现过,躲在内城求神拜佛。将士们群情激奋,要求他劳军慰问。就算是作秀、装样子,你也该出来装装吧? 下属劝了半天,杨知温这才极不情愿地答应去前线视察一圈。他磨磨蹭蹭地戴了乌纱帽,穿了一件黑皮袍,迈着四方步、端着官架子,“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啦!” 将领们建议他改穿铠甲,以防敌人流箭。 杨知温自认清高,不愿与行伍粗人同流合污,然而头上飞过了几支流箭,使他终于跟群众坐在了一条板凳上。 杨知温到了城防前线,视察了大唐帝国忠勇的将士们,忽而被士卒们浴血奋战、舍生忘死的情形所打动,也终于捕捉到了稍纵即逝的灵感,于是大笔一挥,当场赋诗一首: “那啥那啥啥,那啥那啥啥。 那啥啥啥那,那啥那那啥!” “来来来,大家传阅拜读一下。顺便转发点赞评论双击666。”杨知温请他的幕僚们传阅他的诗作,他在一旁羽扇纶巾,尽显儒将风范。 将领们又急又气。刀架脖子,火烧眉毛了,城池危在旦夕,你我之辈命悬一线,还有闲心吟诗作赋?诗写得再工整,管个卵用啊? 在文武官属的强烈建议之下,杨知温终于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向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求援。 李福距离他们较近,且李福的儿子刚刚在与草军的作战中光荣牺牲,请他出手一定没错。 果然,李福集结了全部兵力,又差调了五百驻防襄阳的沙陀骑兵,国仇家恨,今天就跟你姓王的算总账! 双方在荆门遭遇,沙陀骑兵行事果断,二话不说就发起冲锋,草军未等完成部署,就被冲散,随即一溃千里。 沙陀骑兵迂回包抄、纵横分割,李福率部跟进收割残血。 草军死伤惨重。 自知不敌的王仙芝,立刻将先前占领的江陵外城洗劫一空,之后纵火毁城,率部逃走,再次化整为零。 此役使江陵府(今湖北省江陵县)的百姓死亡了30%到40%。《资治通鉴》记载“江陵城下旧三十万户,至是死者什三四。”仅仅是江陵一城,就有几十万人死于草军之祸。 王仙芝逃到申州(今河南省信阳市)以东,又被剿匪副总司令曾元裕击败,被击毙一万多贼众,投降的也有一万多。 朝廷下诏:宋威年迈多病,不能胜任剿匪总司令,解除其剿匪总司令职务,返回青州,安心做他的平卢军节度使;擢升曾元裕接任剿匪总司令;张自勉接任剿匪副总司令; 另:李福因救援荆南有功,加宰相衔(同平章事);贬杨知温为郴州(今湖南省郴州市)司马。李福,就是前文曾在西川任上以理服人,教育“南独”分子的那位。 曾元裕不负众望,继续追击王仙芝,终于在黄梅(今湖北省黄梅县)将王仙芝围歼,歼敌五万余人,击毙匪首王仙芝。随报捷奏章一同送来的,还有王仙芝的人头。验明正身,王仙芝这次是真死了。 王仙芝是死了,但他的精神还在。他的精神指引着他的接班人勇敢前进。 【黄巢一家独大】 王仙芝死了,他的精神还在。在他的残余势力中,有的自立门户,比如王重隐,为祸江西;曹师雄,剽掠安徽、江苏一带;另有一支,首领姓名不详,在湖南一带流窜作案。 而王仙芝的嫡系主力,如尚君长的弟弟尚让,就投靠了另一杆大旗——黄巢。 当时,黄巢正在包围亳州(今安徽省亳州市),尚让给他带来了革命火种和王仙芝兵败被杀的消息。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尚让指着身后的败兵残将,“申州一战,我部死走逃亡。哎——” 兵不在多而在精。 尚让带来的这批人,虽然人数不多,却是身经百战的老战士,更重要的是,他们拥有坚定地斗争信念,都是历经考验、值得信任的同志。 黄巢也意识到,是时候加强思想工作了,要统一思想,统一领导。 于是,尚让等人推举黄巢作为团队的最高领袖,并给黄巢上了“冲天大将军”的称号,以合黄巢落第诗作中“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豪言壮语。 随后,黄巢干了一件很吊诡的事:建元不建国。 在手下的极力拥护之下,黄巢草军决定弃用大唐年号而改用自己的年号,以示与唐王朝决裂。 取年号非同儿戏,不仅要朗朗上口,还要赋予美好的寓意。 例如当今天子僖宗的“乾符”:仰稽乾符,俯顺人志;先帝懿宗的“咸通”:海岳晏咸通。 更不用说太宗的“贞观”:天地之道,贞观者也;玄宗的“开元”:历纪开元,皇天降非材之右,汉国再获受命之符。 草军之中,最有学问的,应该非黄巢本人莫属了。黄巢是私盐贩子世家,黑白两道通吃,家境殷实,也曾识文断字,舞文弄墨,亦存科举取士洗白之壮志,更有屡试不第之光荣标签。 据说某次落第后,曾灵感迸发,大笔一挥,写下著名的《不第后赋菊》,借菊花抒发胸臆: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还好,字数对齐了。 至于以“诗”的标准来衡量、赏鉴的话,就只能呵呵了。时至今日,人们也只能从“气势”上夸赞一二了。 让我们看一看别人家的落第诗: “几年辛苦与君同,得丧悲欢尽是空。 犹喜故人先折桂,自怜羁客尚飘蓬。 三春月照千山道,十日花开一夜风。 知有杏园无路入,马前惆怅满枝红。”——唐·温庭筠 十年寒窗,刻苦攻读,“与君同”,不料自己却“尽是空”。但他依旧对及第的朋友表示庆贺,“犹喜故人先折桂”。虽然落第,但他没有怨天尤人,没有痛骂当局埋没人才,没有哀叹自己怀才不遇,只是非常含蓄委婉地说“知有杏园无路入,马前惆怅满枝红”。 再如: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唐·张继 第39章 文艺青年黄巢 【文艺青年黄巢】 及第了,要作诗庆贺;落第了,要赋诗抒情。升官和贬官,也要托物言志;送朋友,也要赠诗相送;闲来无事,也要茶酒佐以诗文。 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大唐的繁华盛世为文学发展提供了物质基础。 而唐诗的鼎盛,除了文人雅士们的那点儿孤傲风骚之外,还有另一个更为主要的原因:诗赋是必考题。 隋朝开创科举取士制度,以公开、公正、公平的考试选拔国家公务员。唐朝继承并有所改进发展。 唐初,有秀才、明经、进士等科,而其中以秀才科的等级最高,到太宗时,秀才科几乎废绝,因为太难了。 需要强调的是,这里的“秀才”跟明清时候我们常说的“秀才”不是一个概念。后世常以“秀才”指进士;而到了明清,则指通过童试的童生(生员)。总之,就是越来越泛滥,越来越不值钱。您只需知道,清末“秀才”的含金量跟唐初“秀才”有云泥之别就行。 到了唐高宗时候,进士科加试杂文(即诗赋),到了玄宗时,进士科的考试已经转变为以诗赋为主。而进士科的地位最为尊贵,为各科之首,进士及第者往往能够飞黄腾达,所以这才使唐代读书人苦心钻研诗赋,并为我们留下了“唐诗三百首”。 所以说,唐代诗人可不是什么“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傲娇文艺青年,而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世俗众生,研习诗歌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挤进体制内,手捧铁饭碗。 当今国人的诗词水平不及古人,主要原因是当今考试重点是数理化英而非诗词歌赋。 回头再看黄巢的诗作……主要看气质。 不管怎么说,黄巢也是草军中文化水平最高、艺术修养最深厚的人了,起年号的重任,自然当仁不让。 自认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黄巢,果然不负众望,起了一个响亮的、具有极高辨识度的年号——王霸! 王者之风、霸者之威。 从现在开始,但凡草军控制的地区,就不再是“乾符五年”了,而是“王霸元年”。 王霸的谐音是王八,尤其是草军主力尽是山东、河南人,您试试用山东话、河南话念“王霸”和“王八”,傻傻分不清楚。 所以在草军中,大家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黄巢也很无奈,没文化、真可怕,我来跟尔等慢慢解释:“霸是霸王的霸,王是王八的王。寓意,懂不懂?寓意!” 手下众喽啰终于听懂了,寓意寿活千年,长命百岁,挺好的,就这样吧。 任命“文武百官”自然也不必细表。 如同晁盖死后,宋江把水泊梁山发扬光大一样。王仙芝被击毙后,黄巢也把草军发展壮大,势头大大超越从前,起义事业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黄巢合并了王仙芝的嫡系主力,重整了草军队伍,又建元王霸,提升了声望,提高了士气。 这支焕发活力的队伍再一次攻陷了沂州、濮州……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原来的味道,多么熟悉的地名。哥打的不是地盘,是情怀。 鲁西南地区是匪患兴起的地方,饱受王黄草军的蹂躏,同时也是官军最早集结剿匪的地方。虽然草军乍起时,一口气吞并了天平军全境(郓州、濮州、曹州),但那多半是因为打了官军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官军早就严阵以待了,黄巢丧失了优势。 况且,朝廷也对剿匪部队做了大刀阔斧的人事调动,宋威被免职,而曾元裕、张自勉等一批能征善战的“主战派”悍将接任为总司令和副总司令。 黄巢在这里炒冷饭,显然不是明智之举,所以他很快就迎来了一次惨败,被迫逃进河南地面。 曾元裕不会放过他的。在申州,曾元裕对王仙芝紧追不放,并最终将其击毙。现在,他同样要对黄巢穷追不舍,直至把他击毙。 就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黄巢忽然写信给新任的天平军节度使张裼,请他代自己上疏皇帝,请求招安。 张裼,同样是“于琮案”的受害者,被韦保衡排挤出朝廷,理由是“与于琮来往密切”。 此时的张裼同志刚刚昭雪平反,获得重启,虽居节度使高位,却属于“外官”,没有进朝廷,没有进入核心权力圈。黄巢主动找自己投降,岂不是拱手送来一份大礼?招安首功,将成为张裼重新进入中央的敲门砖。 张裼当即飞书上奏,称草军首领黄巢愿意接受招安。 朝廷正求之不得,当即下诏,任命黄巢当右卫将军,先赴郓州依法解除武装、遣散部众,然后再来长安报到、上任。 相应的,曾元裕等人的部队也应该暂停一切军事行动。 郓州城中的张裼,望眼欲穿地等着可爱的黄巢,背景音是《盼情郎》。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左右开弓还是等不来。 朝廷并不了解黄巢,而黄巢十分了解朝廷。 在朝廷看来,王仙芝、黄巢亦或是其他贼军,都是一副相同嘴脸,闹龙宫、闹地府、闹天宫……上天入地,也不过是为了一个编制,给个弼马温就安静了。实在不行,就给个“齐天大圣”的编外空名号,也是可以安抚的。 然而“郓州请降”与“蕲州招安”、“邓州请降”有本质的不同。蕲州和邓州的求降是真,而郓州的求降是假。 黄巢毕竟是“粗通文墨”的,粗通就比不通强。他号准了朝廷的脉门,那就是急于和平招安。所以每当他被官军逼得走投无路之时,就以接受招安作为缓兵之计,屡试不爽。 曾元裕等官军奉命停止追击,眼看着功亏一篑。 黄巢又一次躲过致命的打击,满血满BUFF原地复活。率领草军转寇河南。 黄巢是聪明人,他在三年多的造反活动中领悟到了最为重要的两个经验:不要与官军正面打团;招安,是朝廷的痒痒肉,一抓就灵。 但他还不够细致,他忽略了一个看似并不重要的教训:情怀! 小情怀怡情,大情怀伤身,死磕情怀灰飞烟灭。 凭借前两条经验,黄巢一步步做大,并最终入主长安,面南背北,称孤道寡,做了一朝“天子”。而最后一条教训,则让他身败名裂。 朝廷空欢喜一场,被草贼黄巢戏耍,于是重新调兵遣将,继续围剿草军。 在巨大的剿匪部队的压力之下,黄巢遵从第一条经验,避实击虚,率军南下,从河南一口气儿跑到江西。 来到江西这片处女地,黄巢草军大肆劫掠,做战略补充,迅速恢复了元气。 此时,草军的老对头——曾元裕,被调回东都洛阳,以防备草军的威胁,各战区特遣团也在河南组成数道防线。剿匪部队整体呈现被动防御态势。 黄巢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但他也得意的太早了。这口气没等松完,就听到一个晴天霹雳:朝廷把驻防西川的悍将高骈调回,任命为镇海节度使,兵峰直指黄巢草军! 曾元裕在北,高骈在东,张自勉在追……黄巢面对的是剿匪部队的天罗地网,草军生死存亡只在旦夕。 第40章 徐云虔出使南诏 高骈在收复安南之后,积极兴建交趾城,疏浚海路交通线,稳定了南部边疆。在成都击退了南诏之后,高骈同样兴建外城,积极部署防御工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这些工事为抵御南诏的再次来犯提供了军事支持;又派大和尚景仙连哄带骗的游说南诏国主世隆,以和亲为诱饵,骗来一个和平的外部环境;顺便让南诏文武百官向大唐使者(大和尚景仙)下跪磕头,赚了历史意义。 随后,高骈纵横捭阖、借力打力,与吐蕃、嗢末结盟,在险要地方新筑要塞,挑选精锐士卒,编成一支新军——“平夷军”,使得南诏再也不可能对大唐边境产生威胁。 几个月后,南诏国主世隆居然就被气死了。其子隆舜继位。隆舜改年号为“贞明承智大同”,开创了六字年号的先例。 大唐乾符四年、南诏贞明承智大同元年、公元877年,南诏派使者到岭南西道,请求与大唐和解。 当时的岭南西道节度使,正是老英雄辛谠同志。辛谠上奏天子,同时附上了自己的意见,鉴于国力空虚,不宜与南诏再开战端,建议接受和解。朝廷批准。 于是辛谠派使者携带公文、礼物,随南诏使者南返,两国从此息兵罢战,各自休养生息。 大唐派驻岭南西道的军队,有序撤出防区,作战部队总共减少了百分之七十。大大减轻了中央和地方上的负担。 持续了二十年的南诏战争,终于宣告结束。 然而新任南诏国主隆舜,念念不忘跟大唐还有一桩亲事。 隆舜派高级官员(左副宰相)来长安,催促两国皇家结亲事宜。这位副宰相却没有携带奏章,而只是带来一封署名是他们首席部长的公文。于礼有失。 公文内容更是胆大无礼,充满挑衅:隆舜对大唐称弟不称臣。要推翻南诏与大唐的宗藩关系。 这哪里是来谈婚论嫁的,分明是再开战端。 小邦无礼!却正中大唐下怀。 你称弟不称臣,是吧?好了,咱慢慢聊这个话题,至于和亲嘛,不急,先放一放。 特别是南诏没有携带国书,只是一个部长的公文,这就更好了!什么嫁公主啦、称弟不称臣啦……我懒得搭理你!大唐朝廷也端起了架子,装聋作哑,一个字也不给他回复。把踢皮球的重担推给了地方。 岭南西道节度使辛谠,奉命与南诏沟通。然而辛谠派去的使节接二连三地中途病故,半年多都没能与南诏接上头。辛谠本人也瘫痪在床,风烛残年。 辛谠召见了摄巡官徐云虔,紧紧握住他的手,老泪纵横,几乎泣不成声,“我已经上疏朝廷,派使节前往南诏,想不到使节接连去世,这可怎么办?孩子,你既然当着国家官职,吃着朝廷俸禄,就应该为国排忧解难,能不能辛苦走一趟南诏?只恨我已经瘫痪,不能向你下跪磕头呀!”说罢,呜咽流涕,不能复言。 徐云虔感动不已,跪答道:“士为知己者死。大帅您提拔我到这个位置,我一直恨自己没有报答您的机会。现在机会终于来了,我怎敢不完成这次使命!” 辛谠大喜,为他准备了丰厚的行装,派他上路。 徐云虔带着辛谠的嘱托,临危受命,肩挑重担,抵达南诏。 【舌战群儒】 徐云虔刚刚抵达南诏国,当头吃了一记下马威。南诏国主隆舜,以平等之礼对待徐云虔,而命大唐其他使者向自己下跪叩头。 以平等之礼待徐云虔,已经算是礼数不足了。上邦之臣,当下邦之主。虽然隆舜贵为一国之主,但大唐使节贵足踏贱地,屈尊造访,隆舜也该将其奉为上宾。宗主国使臣自带“见官大一级”属性加持。 隆舜此举完全是在向大唐示威,宣示自己不再向唐称臣,南诏不再奉唐为宗主,不承认宗藩关系。 实际上,客观来讲,隆舜的这个做法并不高明,还有些幼稚。 南诏与大唐的宗藩关系早已名存实亡,即便隆舜乖乖地俯首称臣,大唐也只是得到一个虚名而已。 而且大唐在所谓“进贡”方面历来是薄来厚往,南诏是得到实惠的。 更何况,大唐现在正被各地民变、兵变搞得焦头烂额,急需一个相对安定的外部环境。如果这时候南诏小朋友主动示好卖乖,肯定会得到一大块儿糖果的,这是一次绝好的政治投机。 退一万步讲,您先把大唐的公主骗过来嘛,干嘛非纠结是称弟称臣的问题呢?即便当孙子又怎样? 隆舜还精心挑选了仪仗队,向徐云虔宣示国力。 跟中国人比阅兵、比仪仗?简直班门弄斧。徐云虔礼貌性地观赏一番,抱有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丝毫不为之所动。 隆舜炫耀武力失败。武的不行,就来文的。 徐云虔交上国书,回馆驿歇息。 南诏君臣等不及明日的正式外交会晤,竟然派副部级官员直接跑到礼宾馆,舌战徐云虔。 “贵府的公文,竟然要我们的皇上向大唐称臣纳贡。我们皇上已经另派特使从西川前往长安,跟尔邦约为兄弟之邦,或者成为甥舅之国(指唐公主下嫁)。兄弟也罢、甥舅也罢,一家人见面送点礼物意思意思而已,哪来的什么进贡?” 面对南诏群臣咄咄逼人的态势,徐云虔表现出了大国外交部新闻发言人应有的职业素养,他不卑不亢,思路敏捷,慨然应对,采取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语言技巧,给南诏群臣下套。 徐云虔面带微笑,悠然问道:“你们的皇上是景宗皇帝(指世隆,景宗是他的谥号)的儿子,景宗皇帝难道没有兄弟?这些兄弟可都是你们皇上的叔父啊。” 南诏群臣互相对视一下,“那当然啦!”面容略微放松,神情稍稍松懈。 徐云虔再来一招上屋抽梯:“皇上是君主,连他的叔叔也得向他俯首称臣,更不用说兄弟和外甥了。” “这……”南诏群臣这才发现中了埋伏,一个个瞠目结舌,无从狡辩。 徐云虔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继续说道:“更何况,你们皇上的祖先,正是靠大唐的支持和册封,才统一六诏。” 有理不在声高。徐云虔面带和蔼的微笑,从容不迫娓娓道来,轻柔舒缓,却如绵里藏针,柔中带刚。 一句话叼在了脖嗉上,还给我大言不惭地一口一个你们的“皇上”呢?你们皇上的法统根基是什么?我们大唐的册封!从法理上,你们南诏就是我们大唐的附属番邦,这是根儿! 南诏群臣面面相觑,铁的事实,谁也不能赖账。 “两国之间也确有小小的摩擦,也无非是在两国边疆的小冲突而已,”淡化矛盾,为和谈做铺垫,而不是为吵架斗嘴埋雷, “遵守祖先的意愿,是‘孝’;侍奉有恩于己的大国,是‘义’;结束战争,是‘仁’;遵守名分,是‘礼’。这四种行为,都是值得尊崇的美德。” 莫非,你们南诏不以仁孝治天下吗?就不讲礼义廉耻、仁义礼智信吗?你们何以立国? 南诏群臣哑口无言,这才知道了大唐的厉害,随便一个地方节度使派来的使节,处级干部吧,就能把他们一国最高级别的官员们驳得无言以对。 带着对徐云虔的尊敬与对宗主国大唐的敬畏,南诏群臣辞别了徐云虔,并将舌战之败况如实禀明了南诏国主隆舜。 隆舜也对徐云虔肃然起敬,对大唐更是心怀愧疚。于是提高了接待规格,并热情挽留长达半个多月,借以向大唐示好。 徐云虔临归国时,隆舜交给他两份装有公文的木匣,一份递交给宰相办公厅(中书),一份交给岭南西道。在公文中,隆舜心服口不服,仍然拒绝向大唐称臣纳贡。 南诏虽然不肯臣服于大唐,但其羸弱的国力已经不允许其继续对唐发动战争。他们也只能过过嘴瘾,穷横穷横的。 徐云虔不辱使命,顺利完成南诏之使。 如果这次出使能让南诏国主隆舜递降书、纳顺表,向大唐俯首称臣的话,那就完美了。那么徐云虔这次出访南诏的事迹,也将与张謇出使西域、苏武牧羊等并列齐名,在中国外交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光辉一页。 因为一旦南诏彻底臣服,大唐就有更多的精力和资源来对付黄巢草军,兴许唐朝灭亡的时间表就将向后拖延几年。 历史无法假设。 何况徐云虔属于临危受命,辛谠是实在没有人选的情况下,说难听点儿,赶鸭子上架。徐云虔能做到这一步,在巨大的压力面前不辱国体,以唇舌之力震慑南诏君臣,已经是可圈可点的了。我们不能再要求一个没有军队护送的文弱书生,凭两句话把南诏彻底征服,太难为徐云虔同志了。 尽管如此,徐云虔出访南诏,也应该算作是一次相当成功的外交事件,在外交史上放出万丈光芒。 正因抚平了南诏,朝廷才敢把高骈调走。 接替高骈的新任节度使也是个狠角色,他就是屡屡重挫王黄草军的原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 第41章 崔安潜治蜀 【崔安潜治蜀】 蜀地一直以来都面临着两个问题:匪患群盗;胆小怯懦。 匪患群盗,是战争的附加产品。西川战区与南诏拉锯二十年,滋生点儿匪患是顺理成章的。若论严重程度,成都恐怕还要给徐州让出C位; 胆小懦弱,则是赤裸裸的地域歧视,常见的地图炮。翻看那一时期的历史典籍,提到蜀卒,总有“怯懦”之类的词语,好比提到徐州兵,常见“骄横难制”的字样。 面对盗匪横行的混乱局面,新任节度使崔安潜却是不闻不问,熟视无睹。属从官员大惑不解,问其原因,崔安潜的回答一针见血:“如果没有官员充当保护伞,哪会有这些涉黑团伙的猖獗?” 身边蜀地旧官听闻这话,脸上变颜变色。 崔安潜随即变换了口吻,语重心长道:“如果我们一查到底,免不了拔出萝卜带出泥,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许多官员都要因此落马,西川官场将遭遇一场大地震;而如果不彻查背后保护伞,只是搜捕傀儡木偶,不但治标不治本,还扰民。” 锣鼓听声,说话听音。蜀地官员当然听明白了崔安潜的话外音:只要你们现在及时收手,之前的贪赃枉法行为就一笔勾销,咱们既往不咎,一切向前看。 当地官员吃了定心丸,对崔安潜的网开一面表示感恩戴德,同时也很识趣儿地悬崖勒马,与黑恶势力划清界限。 这就是崔安潜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第一把火:敲山震虎。 紧接着,是第二把,“移木立信”。 几天之后,看似“不作为”的崔安潜同志,突然抛出大手笔:拨公款一千五百贯,放在成都三市(蚕市、药市、七宝市),钱堆上挂出悬赏公告:“凡是捉住一个匪盗,或者提供有价值线索的,赏钱五百贯;盗匪告发同伙的,其本人之罪一律赦免还可与良民一样领取同等赏金。” 重金悬赏,鼓励犯罪嫌疑人充当污点证人,互相检举揭发。 跟“移木立信”有异曲同工之妙。 崔安潜深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而且他得意地断定,第一个来报案的,一定是出卖同伙的盗匪。 身边属官面露怀疑之色,崔安潜微微一笑,解释道:“真正安分守己的寻常百姓,怎会了解盗匪内幕?即便知晓一二,又怎会有力量轻易活捉盗匪?哈哈,最了解犯罪集团内幕的,必然是犯罪集团本身。不信的话,本官可以与你们打个赌。” 果然,士兵来报告,说有一个人生擒了一个盗匪,前来领赏。 “走,随本官前去验证。” 闹市中,吃瓜群众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钱堆旁边,被擒住的强盗忿忿不平,见官老爷来了,咆哮道:“他跟我是一伙的!我俩一起当强盗,前后17年,我们一起作案,赃物也是平分,现在他却把我抓来……要死,也该是我俩一块儿死!死刑,也有他的一份儿!” 崔安潜笑问道:“谁让你下手晚了呢?看这里——”指了指钱堆上的公告,“你要是早动手,那么死的就是他,领赏的是你。你还有何怨言?” 紧接着,当着这个强盗和所有围观群众的面,把五百贯巨款赏给了出卖他的同伙,并宣布赦免他之前的一切罪过。 然后,把这个倒霉的强盗押赴街市,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并诛杀他全家。 身边属官表示担忧,“若是这样下去,那检举揭发的盗匪们肯定络绎不绝,府库中哪有这么多钱来发赏金呢?” 崔安潜“哈哈”大笑,“我可以再跟你们打两个赌——第一,再也不会有污点证人来告发了;第二,成都匪患至此而绝。” 出卖队友还能免罪领赏的消息传出,所有盗匪人心惶惶,犯罪团伙内部闹起了信任危机,瞅谁都像叛徒,互相猜忌。当天晚上,所有的盗匪都趁夜出逃。 第二天太阳升起之前,成都境内再无强盗。 属官们这才对新来的领导佩服不已。 弹压了地面,崔安潜就要着手解决第二个棘手的问题:拯救蜀卒的军魂,让他们不再怯懦,要成为一支能打大仗、能打硬仗、能打胜仗的军队。 这就是崔安潜的第三把火:整顿兵制。 崔安潜上疏朝廷,派手下大将去忠武军境内募兵。那是他曾经苦心经营的嫡系部队。 随后,崔安潜把招募来的忠武士卒与巴蜀士卒混合整编,从中挑选出三千人,分作三军,全部头戴黄帽,称作“黄头军”。这也是一种情怀,或者说光荣传统吧,因为忠武军精锐部队,也叫“黄头军”。 以光荣响亮的部队番号,来激励士气。你们不再是畏头畏尾的怯懦蜀卒,你们是精锐中的精锐、特种兵中的特种兵,你们是光荣无畏的黄头军! 随后,又聘请洪州(今江西省南昌市)弓箭部队对蜀卒进行集训,让巴蜀弓箭手可以射中抛到半空中的泥丸,最终选拔出一千名合格的弓箭手,组成“神弓营”。这一千人,都达到了奥运会的参赛标准。 黄头军与神弓营,又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魔鬼训练之后,正式入列。从此,巴蜀士卒不再是战五渣,他们的战斗力空前爆表。 经过前后两任节度使——高骈和崔安潜的不懈努力,西川战区渐渐走出了战争阴霾,再次繁荣稳定。 话分两头。高骈被调往江淮一带,委以剿匪重任。 逃进江西的黄巢草军面临着朝廷大军的三面围堵,于是在短暂的休整之后,黄巢草军创造了一个奇迹——开凿山路七百里,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福建。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福建,又是一片处女地。摆脱了追兵的草军肆意剽掠福建诸州,而他们神兵天降的气势,直接把行政官吓跑,放弃了抵抗,把整个福建拱手相送,任凭草贼肆虐凌辱。 黄巢在福建并没有过得太舒适,因为头顶上就是他的克星——高骈。 为了遏制草军,朝廷特意把高骈从西川调到镇海,坐镇今天的浙江一带。黄巢从江西东入福建,正好一头扎进了高骈的脚下。 高骈根本没把这群乌合之众放在眼里。别说是一帮市井宵小、流氓混混组成的草寇了,就是那南诏国精锐之师,不照样被老子打得满地找牙吗?还用得着什么三路大军,只我一路,派一支偏师就可荡平草寇! 高骈手下有两员得力虎将——张璘、梁瓒,二将领命,分头出击,屡战屡胜,草军中数十名重要将领先后投降,其中就包括毕师铎、郑汉章、秦彦、李罕之。 这几个草军降将日后还要兴风作浪,有一番作为。 毕师铎,是黄巢的同乡,都是冤句人,是黄巢草军的元老级人物,百分之百嫡系爪牙。他的变节,对草军和黄巢本人,都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深深地伤害了黄巢的感情。 感情,是有的。 毕师铎非常了解黄巢,也就因此成了高骈帐下的重要幕僚,“黄巢问题”资深顾问。靠着出卖黄巢,毕师铎迎来了命运的转折,从此平步青云,很快就成了高骈集团内部的重要人物。他的故事在后文还会展开。 连连受挫的草军不得不避敌锋芒,远离高骈的威胁。草军势力被压缩进了岭南一带,其主力部队盘踞在广州周围。 让我们展开地图,试着体会一下黄巢的内心独白:自山东起兵以来,四五年的时间里,被宋威逼出了山东,又被崔安潜、曾元裕逐出河南、安徽,最近又被高骈撵得燕儿不下蛋,一路往南,如今已经到了广州,再往南,就他妈是大海了。 要把黄巢赶进大海包饺子的,不止高骈。 朝廷中另有一位高官,主动请缨,挂帅出征,发誓要把黄巢千刀万剐。这位高官正是当朝宰相——王铎。 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宰相王铎曾经是坚定的主和派,穷其能量促成对草军的和平招安工作,甚至不惜与往日的恩人闹掰,与满朝文武闹掰。现在,他的态度呈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亲自挂帅出征,为国除贼。 让他发生这种转变的原因很简单——他弟弟王镣,死了。 第42章 王镣之死 【王镣之死】 王镣,原汝州刺史。王仙芝进犯汝州时,王镣亲自披挂上阵,与部将分守南北城门,无奈寡众悬殊,最后城破被俘,从此被草军扣做人质。 上面看似平淡的话,实际上暗藏溢美之词,把王镣塑造成英雄。而若综合分析,恐怕王镣同志的形象就没那么正面了,起码没那么光辉。 首先来说他的“英勇抵抗”。这段英勇事迹缺乏详尽的史料,只有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如上文所述。而且在这简短的叙述中,就有“自督勇士与别将董汉勋守南、北门。城陷,汉勋力战死”的记叙。 王镣与部将董汉勋分守两城门,董汉勋光荣战死,王镣被生擒。是力竭被擒,还是主动缴械? 其次,被俘之后,王镣的表现就更与“英雄”二字大相径庭。为虎作伥,力促招安,使得朝廷丧失除草的最佳时机,终酿大祸。 而且汝州失陷后,朝廷就贬王镣为韶州司马。说明王镣的“抵抗”行为在当时就饱受非议。 王镣和他哥哥王铎,没能深明大义、舍小家顾大家,哥俩因私废公,使得朝廷在对待草军问题上投鼠忌器。王镣也因此成了草军中最值钱的护身符。 那么这张护身符的下场呢,死、逃、赎? 答案选A,死了,被草军杀害。 史书只说他被草军杀害,说的不够清楚,遇害时间、地点都没记载。 而这,就是本书的卖点: 王镣被俘的时候,王仙芝与黄巢还是一个战壕里的兄弟,直到蕲州招安失败,王黄分家。同为人质的裴偓趁乱逃走,王镣仍被扣押。 那么问题来了,王镣究竟被谁扣押?是王仙芝还是黄巢? 让我们试着继续分析: 1,如果是王仙芝。王仙芝一心跪求招安,牢牢攥住王镣这张牌,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那他会忍痛割爱,对王镣痛下杀手吗?也许会,比如“邓州请降”被欺骗了感情。 那么问题又来了,“邓州请降”本身就是一桩历史悬案,前文已经分析过,到底是杨复光奉旨招安、宋威截胡,还是宋威杀敌、杨复光抢功,八百多年前的中央特派调查组都没能查明。 我们只能继续列出两种情况,分别加以分析: 1.1杨复光招安。这也是王仙芝梦寐以求的,于是派去心腹,向朝廷表达自己的归附之心。 王仙芝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仙芝很傻很天真,宋威很黄很暴力,招安之事再度泡汤。 招安无望,王仙芝恼羞成怒。您可别忘了王仙芝的出身和他的本职工作——盐帮头领,道儿上有头有脸的大佬,盛怒之下杀掉失去利用价值的王镣泄愤,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1.2杨复光抢功。宋威宝刀不老,一举击溃王仙芝部,生擒草军多位重要将领,押解回京,斩首。王仙芝遭灭顶之灾,侥幸逃脱,绝望之际,杀死王镣泄愤。 总结:如果王镣是被王仙芝扣押,那么一定是死在“邓州请降”之后,失去了利用价值,继而被泄愤处决。 2,如果是被黄巢扣押。黄巢杀王镣干嘛?或者说,为什么留他到现在? 要杀,蕲州招安、王黄分家之后,不正好是撕票明志的最佳时机吗?宰了王镣,表明自己革命到底、誓不妥协的强硬姿态? 当然,留着他,可以拿他当挡箭牌,继续要挟宰相王铎,进而要挟朝廷。那您干嘛又杀了他?一直留着不香吗? 总结:黄巢扣押王镣、杀害王镣的逻辑不通。杀害王镣的,应该就是王仙芝了。 在《旧唐书·王铎传》中,有这么一句记载,也印证了我的推测,“铎弟镣……王仙芝陷郡城,被害。”这段记载又引出了一个小小的疑点,“郡城”是个什么鬼? 郡城,基本释义为“郡治的所在地,或者郡治的城垣”,可以理解为今天的“省会”。 也就是说,王仙芝攻克了某个省会、某个政治核心城市,亦或是某座城池后,杀了王镣。 在《全唐文》中,收录了唐僖宗的一篇《宣抚东都官吏敕》,其中就有一句“王仙芝等纵胁生灵,联攻县邑,才收阳翟,又破郡城。” 阳翟,今天的河南省禹州市。阳翟是何时攻陷的呢?王黄草军被宋威逼出山东后,就流窜到河南作案,乾符三年(876)8月,王仙芝首次攻陷阳翟,次月才攻陷汝州,生擒了王镣。 当时,阳翟属许州忠武军治下,许州是忠武军的治所,即忠武战区司令部所在地。王仙芝动都不敢动忠武军,绕着许州跑了一圈。因为当时的忠武军节度使是崔安潜。王黄草军肆虐河南,唯独河南中部的忠武军未遭荼毒。因而这个“郡城”肯定不是指许州。 关于王铎的主动请缨,《新唐书》与《旧唐书》在时间上存有争议,但都承认是在江陵失陷之后。江陵府,是荆南战区的总部所在地,由于荆南节度使杨知温的严重渎职(前文有介绍),致使江陵失陷。 那么唐僖宗敕令中的“郡城”,也许就可以理解为江陵城了,那么《旧唐书》中的“王仙芝陷郡城”,当然也就是指的江陵城了。 唐僖宗的敕令不是纪实报告文学,也不是新闻广播稿,也许运用了“互文”的修辞手法,以增强文学艺术气息。哪个皇帝一开口不是骈四俪六、前三皇后五帝的?所以他老人家的这篇敕令对于王镣之死的研究……毫无意义。 虽然缺乏直接的记载,不过我们仍然可以通过间接史实合理地推测:王仙芝“邓州请降”之后,率部南下,攻陷江陵城,并处死王镣泄愤,于是王铎转变态度,主动请缨。 逻辑上应该没毛病。 王铎请缨,唐僖宗非常高兴,任命他为荆南节度使、正南面剿匪总司令。 【代号:包饺子】 之前王铎力主和平招安,得罪了不少主战派文武官员,而且事态的发展也不如他所愿。王铎的政治主张因此饱受质疑,使他陷入到了严重的政治危机中,也是自“保研党”的迫害之后,再一次面临的巨大坎坷。 弟弟死了,王铎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国仇家恨涌然在胸,挂帅出征,与草军决一死战。下雪杀弟之仇,上洗误国之恨。 王铎是文官。但不要小瞧了文官,更不要因他先前是强力“主和派”而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杨知温那类腐儒。自古以来,文官治军出类拔萃的,比比皆是,前世有诸葛亮,后世有曾国藩,前不久还有他堂兄弟王式。 王铎,是诸葛亮式的人物。特别注意:记住这句话,有用。 赴镇之后,王铎招募精兵勇将、修葺工事、秣兵历马,为大决战做了充足的准备工作。 与此同时,高骈也上疏朝廷,提交了他拟定的“包饺子”围歼计划。该项计划在史料中同样有着不同的版本,我们无法也无必要细考。虽然具体的部署略有不同,但总体作战方针是基本一致的,而且辨识度极高,一看就是出自高骈之手,字里行间都透露着腾腾杀气。 这份计划中,不仅详细地制定了各路军团的进军路线,还细致到了每一支部队的统兵大将和部队人数,以及驻防地点,更不用说谁主攻、谁佯攻、谁接应了。这么说吧,他不仅帮自己人制定了进攻计划,还顺手帮黄巢制定了逃跑路线,并为他量身定制了一款伏击战。 客观公正地来审视这份计划,使我们不得不佩服高骈的军事才华。古往今来,在一份优秀的军事行动计划中,作战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后勤保障、行进撤退路线等等诸多看似无足轻重的部分,往往是决定战争最后胜利的关键。否则,就是鲁莽骄兵,兵家大忌。 比如我们熟知的赤壁之战,诸葛亮之多谋并不体现在借东风、用火攻,而是精准预言了曹操必走华容道。想要死的,派张飞、赵云;想要活的,就派关羽。火攻,周瑜与诸葛亮不谋而合,难分伯仲,而“华容道”才是诸葛亮技高一筹的完美体现。 高骈的战略思路可以概括为:北防,东进,南突,西收。 让我们的眼前浮现出广东省一带的地图,好了,黄巢草军盘踞在广州附近。朝廷剿匪大军北路军驻扎在广东省北部,虚张声势,作势进攻,实则严防死守,扼住草军北逃的路线; 东路军由高骈亲自率领,翻山越岭,出其不意地急攻黄巢在广州的主力部队; 南路军由润州(今江苏省镇江市)走海路,从广州登陆,出其不意地掏心; 西路军在端州(今广东省肇庆市)守株待兔,伏击草军溃军。 海陆立体作战,堵一面,打两面,把黄巢扫进口袋阵中。堪称教科书式的围歼计划。 然而这篇满分作文,却被朝廷PASS掉了。朝廷下诏:不准! 高骈接到军事计划被驳回的通知,气得要吐出一口老血。大骂朝中奸臣当道,骂谁?骂王铎,骂他官僚主义,骂他蒙蔽圣聪。 算旧账,只因他苟徇私情,贻误战机,纵敌误军,祸国殃民;算新账,他摆官架,吃味儿了。 因为在高骈的计划中,“北路防线”的负责人是王铎。 王铎是总司令,是高骈的上级,又是当朝宰相,而高骈却对他指手画脚,王铎会服从高骈的调度吗?又会从中作梗吗?是否担心高骈抢了平贼首功而心生嫉妒? 我个人觉得,应该不至于。不高兴是有的,但不至于狭隘到再度因私废公。虽然王铎有前科,那是因为手足之情。而现在正是在报杀弟之仇,即便下属越权、僭越,说到底,也还是在帮他。 当时的朝廷里,另一个宰相卢携是极力支持高骈的,所以应该也不是他。那么到底是什么人投了反对票呢?历史没有正面给出答案。 实际上,高骈还真错怪了王铎,因为让朝廷否定他计划的人不在朝廷内,此人正是盘踞在广州的黄巢。 当我们看地图的时候,相信黄巢也在看。影视作品中,指挥官总是皱着眉头死盯地图。 黄巢不再是初出茅庐的盐帮头领了,他有着多年的斗争经验,军事嗅觉赛狗鼻。他清醒地意识到了草军的危险处境,草军又一次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关键考验。 以不变应万变。任你有千方百计,我只一计便可脱身。 这一计没有技术含量,包教包会,屡试不爽,这就是——诈降。 第43章 广州诈降 【广州诈降】 黄巢草军接连吃了不少败仗,被高骈压缩到广州一隅,形势岌岌可危。于是黄巢分别写信给浙东观察使、岭南东道节度使,表示愿意接受招安。 浙东道,首府在今天的浙江省绍兴市,岭南东道的总部在广州。黄巢在浙东道惨败,逃进岭南东道,所以给这两个地方的最高行政长官写信。 黄巢是有条件投降,条件是授予他“天平军节度使”节钺。天平军辖区为郓州、濮州、曹州,黄巢的老家。他向朝廷表示,只要让我衣锦还乡,我就缴械投降。 朝廷接到奏报,果断拒绝。 让你回山东老家当节度使?你当朝廷傻啊?那可是您的革命根据地,黄巢赴镇天平军,无异于放虎归山,早晚养虎成患,不行不行。再商量商量。 黄巢于是直接上疏朝廷,那咱就别舍近求远啦,我这不是就在岭南东道嘛,干脆就给我个“岭南东道节度使”让我就地安家得了。 只要不给他“天平军节度使”,就有的谈。 黄巢一本正经地跟朝廷讨价还价,看起来很有诚意。 既然草军要招安,那么高骈的军事计划,就有些碍眼了。毕竟千军一动,日费斗金,能不打就不打,和平谈判永远是执政者的首选。 唐僖宗召集高级官员,针对“是否委任黄巢岭南东道节度使”一事进行讨论。 大臣们反对的居多。特别是于琮,他明确指出,广州是重要的国际贸易港口,是我朝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地,岂能轻易让给草贼! 广州,在唐朝时就是南中国的中心了,时至今日,也是我国最重要的城市之一。 最后,群臣意见得到了统一:任命黄巢为“率府率”。 这是什么个什么官儿呢?率府,负责太子东宫兵仗、仪卫、门禁等工作,简单说吧——保安队长。官阶并不低,正四品上,待遇也很优厚。算是一个适合退休养老的职位。 一般来说,负责太子侍卫工作的,肯定是值得信任的同志,为何会让黄巢来担任呢?因为唐朝时候有“十率”,其下各有副率、长史、参事、录事等等一大帮人,不用担心黄巢会搞小动作。再说了,宫里面人多事杂,万一哪天出个什么意外,他不就因公殉职了嘛。没有意外,我们可以帮他制造一个意外。 委任状发到广州城外,草军大营中。 其实黄巢的这次投降也是半真半假。如果朝廷不给天平军节度使,也不给岭南东道节度使,那他就“诈降”,不接受招安;如果给了天平军节度使,那他就回老家当土皇上,如果给岭南东道节度使,那就在广州当土皇上。 接到委任状,仔细一看,率府率?嘿——太子东宫保安队长? 黄巢撕毁任命状,扬鞭遥指广州城,“你不给我,难道我就不能自己取吗?” 于是,草军对广州发动突袭。 广州,南中国中心,岭南东道战区总部所在地,重兵把守,岂是那么容易攻破的? 在冷兵器时期,进攻方要想以血肉之躯强攻坚城,是非常不容易的。守军居高临下,又有各种防御工事,不要说什么滚木礌石了,随便吐口痰、撒泡尿,下边的人也得拿脑袋接着。 远了不说,不久前的成都保卫战,守军往下城墙下浇铁水。更有把城中的粪、尿收集起来,煮熟了往下浇的,这都是常规守城手段了。 让我们回想一下“庞勋兵变”时,庞勋的主力精锐部队,围攻泗州城,从战争开始到结束,又是增兵又是易帅的,近一年没有攻下。 小小的泗州城尚且如此,何况南中国重镇广州城了。 所以,广州城坚持了将近一天,宣告沦陷。 岭南东道节度使李迢,被草军生擒。 不得不说,一日之内攻克广州城,间接印证了黄巢的这次“请降”并不是那么诚心诚意。即便他梦想能够得到“节度使”一职,也从未放松对广州攻坚战的部署工作。 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另外,还有一个人在广州大捷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个人就是朱温。 【朱温从贼】 在草军肆虐的数年中,大量的“有志青年”慕名来投,欣然加入到造反的队伍中,并在长期的斗争中得以历练,从青铜到王者,再到大神。例如毕师铎、李罕之、葛从周、张归霸、张归厚……请大家记住这些名字,因为他们日后还将掀起更大的风浪,而这其中,掀起风浪最大的,就是朱温。 从出生到现在,朱温终于回到了我们的视线,现如今,他已经是26岁的大小伙子了。 20多年的岁月中,朱温没有读万卷书,更没有行万里路。他不太安静地享受着贫穷带给他的浸润。就这样,做了20多年的看客。 让我们重新审查朱温的档案,就不难发现,这位看客是头排沙发。 朱温生在宋州砀山,15岁那年父亲去世,跟随母亲寄人篱下,到了隔壁萧县,在萧县生活至今。砀山和萧县地处今天的苏、鲁、皖、豫四省交界,特别是萧县,素有“徐州西大门”之称。这一带饱受“徐贼”之苦。 “徐贼”指的是以徐州为中心,以骄横难制为评判标准,向外辐射的一大片区域,基本涵盖了今天的苏、鲁、豫、皖交界处的一大片地域。从王智兴到“银刀卒”,再到庞勋,最后到王仙芝、黄巢,这里基本就没有消停过。 这片革命的热土滋养着无数好汉,让他们生根发芽,让他们沐浴在革命热潮中,撩拨着他们那颗躁动的心。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开花结果。 就在黄巢草军席卷宇内、声势震天的时候,朱温终于按捺不住寂寞,再也压制不住胸中躁动不安的小火苗。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除了生命,朱温已经无可失去。他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他的双手也在颤抖,他真的一无所有。 “哥,咱也去吧。”朱温说出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朱存也早有此心,不过身为兄长,言语上还是要有所顾虑,体现出成熟和责任,“合适吗?” “合适。” “那就行。” 走,去投军,去投草军。 在造反这件事情上,哥俩是不谋而合的。 要想改变穷困的生活,也只有造反这一条路。最渴望重新洗牌的,是手握一把烂牌的;最希望社会动荡的,是处在社会最底层的。有恒产者有恒心。 寄人篱下的朱温,迫切地需要用一场大动荡来实现财富的重新分配,他需要社会大洗牌来完成阶层的跨越。 这是一次命运的赌博,赌注是他的生命。 生命,贵吗?也许吧。但对于朱温来说,这个筹码简直太便宜了!因为这是他唯一拥有的资本。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哥仨这次一定……” 朱存刚一开口,就见朱温连连摇头。 “大哥就别去了。” 兄弟俩沉默片刻,朱温继续解释道:“大哥不是干这个的料儿。再说了,咱妈也需要人照顾,战场上刀枪无眼,万一……总得留下一个给老娘养老送终吧。”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 生命,既便宜又昂贵。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来吧,朱温,这里才是你大展拳脚的舞台。 某年某月某日,朱存与朱温欣然落草。 尽管我力求严谨,还原真实历史,但抱歉的是,朱温落草的具体时间实在是查无史料。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兄弟二人的落草为寇并非是遭胁迫或者裹挟,而是主动为之。 无论是《新五代史》的“存、温亡入贼中”,还是《旧五代史》的“帝乃辞崇家,与仲兄存俱入巢军”,都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出兄弟俩屁颠儿屁颠儿的乐呵劲儿。 天生我材必有用。 优点和缺点的评判,反映的都是主观的价值取向,而非客观本质。 所谓的优缺点,都源自匹配的恰当与否。用人之短,天下无可用之人;用人之长,天下无不用之人。 就拿他们哥俩的“凶悍”来说,在家里当良民的时候,凶悍性格是缺点,惹是生非,招灾惹祸;而若用在战场上,则是大大的优点。 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很快,哥俩就因因作战英勇而获得了提拔,从普通士兵成为了下级军官(得补为队长)。 战争,带给了他俩生活的希望。 兄弟俩迫切地想要用一场硬仗来博取功名利禄。 第44章 草军北伐 【战广州】 黄巢动员了草军的全部精锐,并且下达了最高指示:克广州,不容缓。 这是与时间的赛跑。务必在朝廷得知招安失败之前拿下广州城。 在得到委任状之后攻城,而不是得委任状之前,也从侧面反映出黄巢革命意志的不坚定和投降的诚心不足,即前面所说的“两手抓”,他是做了两手准备的。 有的人为了塑造黄巢的正面形象,将这次广州请降说成是“诈降”,用缓兵之计,打广州一个措手不及。这是站不住脚的,真要是诈降,就该在委任状下发之前动手,那样留给他的时间还多一些,容错率较高。 现在,留给黄巢的时间不多了。 黄巢高度重视广州之战,亲临一线,鼓舞士气。 朱存和朱温带领着部下,顶着飞蝗一般的矢石,缓慢推进着。在他们脚下,是第一梯队战友们的尸体。 “第一个登上城墙的,有重赏!后退者,立斩无赦!”督军在后面咆哮着,嗓子都喊哑了。 朱氏哥俩的连队抵达云梯之下,他们继续发扬着不怕死的精神,身先士卒,跃到队伍前列。 城头上的守军在他们哥俩眼中,是一个个通往幸福的阶梯。 特别是朱存,更迫切地想要立功,得到晋升。因为在连队中,弟弟朱温是队长,身为哥哥的朱存,却是副队长。 眼看队伍就要蠕动到城头之上,幸福就在眼前了。朱存立功心切,终于按捺不住,突然大吼一声,跳出队列,要争抢首登城墙之功。 三步、两步、一步…… 仅仅一步之遥,就在登城的一瞬间,混乱之中,只见朱存忽然浑身一颤,继而向后踉跄、后仰。 朱温一把搂住他,“哥,二哥,你……” 原来,一支箭矢不偏不倚地射中了朱存的咽喉,箭簇嵌入两锁骨中间的胸骨上窝中。鲜血像涌泉一样,冒着血泡汩汩涌出。 朱温忙用手按住,鲜血从他的指缝间喷涌而出,黏黏的、烫烫的。 “哥,哥!” 朱存还没有断气,他双手紧紧抓着朱温的肩膀,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死死盯着朱温,嘴唇嗫嚅着,血沫子从嘴里流出。 朱温赶紧埋下头,耳朵几乎贴在哥哥的唇边。 “咕噜……咕噜……”除了血沫子喷涂的声音,朱温什么都听不到,血水灌进他的耳朵。 朱存的双手仍然死死扣住他的肩膀,双眼更加急切地瞪着他,可他还是说不出任何话来。 哥俩就这么对视着。 朱存的眼睛急切地瞪着,慢慢地,眼神中再无光芒,表情就这样凝固了。 生命就是这么脆弱,眨眼之间,阴阳两隔。 在贫困线上挣扎了二十多年的手足兄弟,一起横行乡里,一起闯祸,一起挨揍,又一起落草为寇,一起谋翻身、求富贵……往日的欢声笑语历历在目,山盟海誓耳畔犹存。转瞬间,哥哥就惨死在自己怀中,一句话都没留下,带着无尽的遗憾和不甘,死不瞑目。 朱温血灌瞳仁,两眼通红,他咆哮着、冲锋着、砍杀着,发狂一般突破了城墙上最后的防线。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手起刀落,砍瓜切菜,为攻城部队撕开了一道缺口。 他的队列迅速跟进,撑开这道裂口,后续部队也紧随其后。广州城随即被草军攻克。 朱温的英勇表现被黄巢看得清清楚楚。 黄巢慧眼识珠,断定此人只做一个小队长真是太屈才了,又听说他的兄长阵亡,就更加欣赏和信任朱温了。 一日克广州,成就了黄巢,更成就了朱温。 从此,小队长朱温开始得到重用,逐步接近核心领导层。 【北伐】 夺取广州之后,草军更加猖獗,剽掠辖区各县。黄巢直接命令被俘的岭南东道节度使李迢为自己上疏写表。 李迢断然拒绝,“我世代身受皇恩,食君禄当思报君恩。宁可断腕,也绝不为草贼写奏章!” “那我就成全你,”黄巢冷冷道,“杀。” 李迢舍身成仁,为国捐躯。 至此,黄巢已经取得了岭南地区的实际控制权,只要控制住几个关隘,严防死守,就可以割据一方,与中央朝廷分庭抗礼了。 然而草军多为北方人,不习惯岭南气候,瘟疫在军中蔓延传播,非战斗减员竟高达40%(会贼中大疫,众死什四)! 经过高层讨论,黄巢毅然决然做出了北伐的决定。 北面等待他们的正是剿匪总司令、宰相王铎。 王铎在赴镇之后,按部就班地进行战备工作,造兵器铠甲、招募训练士卒、修葺工事、调兵遣将……中规中矩,一丝不苟。 放弃到嘴的肥肉,要硬闯王铎防线,不得不说,这又是草军的一次豪赌。 草军倾巢出动,在桂州集结。就地取材,编制大木筏数十条,趁着山洪爆发,水势湍急,全军乘坐木筏顺湘江而下,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潭州(今湖南高官沙市)城下。 谁能料到,贪婪的草军会放弃广州、放弃整个岭南?谁又能料到,湘江上游会爆发山洪?谁又能料到,这群亡命徒居然敢在山洪中乘坐自制木筏? 凿山七百里,神兵天降入福建,草军之人工奇迹一也;富贵险中求,神出鬼没叩潭州,草军之人工奇迹二也。 潭州,已经深入进王铎防线纵深,接近核心区域了。其地理位置相当重要,扼守着进出岭南及内地的水陆交通要道。王铎当然会安排重兵把守,还会委派名将坐镇。 王铎赴镇之初,就意识到潭州的重要性,无论是官军南征还是草军北伐,潭州的得失都将会是决定战争走向的转折。 于是,王铎上疏推荐了他心目中的名将人选——泰宁节度使李系。 李系乃是将门之后,他的曾祖父是一代名将、西平郡王、号称“万人敌”的李晟。李系家族世代为将,英才辈出。李系本人深受家庭熏陶,自幼熟读兵书,才思敏捷,谈论起兵事来总能说得头头是道、滴水不漏。 王铎认为李系可担此重任,于是保举李系当剿匪副总司令兼湖南道观察使,拨给他精锐士卒五万人,并率领湖南本地自卫队(土团),驻守潭州。 潭州城下,又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 曾记否,我在前文把王铎比作诸葛亮。现在我可以再告诉大家,潭州可以比作街亭,而李系则可以比作马谡。 李系坐拥五万精锐,还有当地自卫队配合,更是背靠坚城,凭城据险。而他的对手,则是远道奔波而来的乌合草贼。 潭州守军以逸待劳,优势明显。 所以,在李系的运筹帷幄之下,潭州致敬了广州,只一天就被攻破。李系只身逃往朗州。 黄巢下令,把驻守潭州的官军一律屠杀,尸体抛入湘江。湘江上漂满尸体,几乎阻塞江水。 草军乘胜出击,二号人物尚让亲自率领先头部队逆长江而上,进逼江陵,对外号称五十万大军。 江陵守军不满一万。 第45章 “失街亭” 宰相王铎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这期间还有个小插曲:王铎怕老婆。 说来也有意思,王铎虽然惧内,但他姬妾成群,非常好色。此番赴镇江陵,王铎把老婆留在京师,只带了宠姬爱妾随从,远离老婆,放飞自我。他老婆醋意大发,于是也动身前往江陵查岗。王铎得到消息后,竟然吓得手足无措,自言自语道:“南边有黄巢,北边有夫人,咋办?” 其幕僚故意逗他,也装出大惊失色的样子,对他说:“哎呀,那咱赶紧投降黄巢吧!” 王铎含羞带愧,也“哈哈”一笑缓解了尴尬。 顺便说一句,王铎最后悲惨的下场,就与他成群的姬妾有关。 书归正传,面对李系的失潭州,王铎并没有诸葛亮失街亭后还能唱空城计的胆略。他命令部将刘汉宏留守江陵,而他自己则率部逃往襄阳,声称要跟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会师。 王铎握住刘汉宏的双手,满怀期待地对他讲:“组织考验你的时刻到了!一定不要让江陵城再遭草贼涂炭,要让江陵百姓永远记住你的名字。” 大敌当前,这里是预设战场,您去后方会师?撒谎也请走走脑子好不好?您哪怕说是带部队去收复潭州呢。王铎真是吓坏了,说都不会话了,撒都不会谎了。 刘汉宏拍胸脯向他保证,“我一定不让江陵城遭受草军的涂炭,我一定让江陵百姓永远记住我的名字!” 王铎心满意足地踏上了逃亡之路。 王铎前脚刚走,刘汉宏后脚就发动了兵变,纵兵劫掠,把江陵城洗劫一空,之后放了一把大火,几乎把江陵城夷为平地。百姓们逃进山谷,恰逢大雪封山,漫山遍野都是被乱兵杀死和冻死的尸体,惨不忍睹…… 刘汉宏用实际行动实现了他的承诺:江陵确实没有被草军涂炭,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亲自动手了。江陵人民当然也记住了他的名字。 在江陵城实行了“三光政策”之后,刘汉宏率领部众也往北逃窜,从此正式脱离朝廷节制,成为强盗。 然而刘汉宏并未从此销声匿迹,他的故事后文还会有交代。 十多天以后,尚让的“五十万大军”才姗姗来到江陵城下,从容地进驻了这座破败的无人空城。 短时间内,草军接连攻克广州、潭州、江陵等重要城池,触角重新越过长江天险,开始威胁黄河流域。 战果看似辉煌。可当我们冷静下来,拂去表面的鲜花瓣,露出本来面目时,也许就会得出另一个结论。 潭州,对手放水; 江陵,对方故意送人头; 唯一的一场正面较量也就时开局的广州了。那也是因为诈降在先,偷袭在后,以有备攻不备。 如果从经济角度上来看,那黄巢草军的处境就更不容乐观了。因为他们接手的江陵城只是一块儿冒着烟的焦土,除了亟待修葺的房屋,就是遍地的尸体。 刘汉宏的混蛋无耻行径客观地成就了“焦土政策”,让远道而来的草军得不到休整和补充。 综合来看,此时的草军已经是强弩之末。此时的黄巢应该充分利用军事上的高估值溢价来套现政治收益。他应该主动要求和平谈判,走一条“以战迫和”的聪明路线。 黄巢还沉醉在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梦境中,他决定乘胜追击,不给王铎以喘息之机,以草军凌厉之势扩大战果。 草军由江陵北上,直扑襄阳。 驻守襄阳的是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此君是个狠角色,在“庞勋之乱”中就立有战功,之后浙江王郢兵变,刘巨容以“筒箭”将匪首王郢精准狙杀从而平定叛乱。 刘巨容在荆门布防,协同防御的曹全晸也是个狠角色。 曹全晸出身官宦世家,自幼饱读诗书且弓马娴熟,是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三好学生,“庞勋之乱”中崭露头角,因功升迁,现居江西剿匪司令(江西招讨使)、淄州刺史。 两位指挥官全都是文武双全,而且有着丰富的剿匪平叛经验。二人为黄巢量身定制了一份作战计划。 既然黄巢有些飘飘然、目中无人,视官军如纸老虎,自认为可以一路摧枯拉朽,直抵长安城下,那就顺水推舟,把他带进沟里去吧。 首先,曹全晸派出500沙陀骑兵迎战草军,结果这些沙陀骑兵望见无边无际的草军阵列后,立刻望风披靡,竟然舍下鞍辔齐全的战马,四散逃命。草军轻松缴获了500匹宝贵的沙陀战马,士气高涨,认为官军不过如此。却不知这是曹全晸给他们下的套。 次日接战,草军将领骑着新缴获的沙陀良马,耀武扬威。哪知道官军队列中忽然有沙陀人高声吆喝沙陀语,紧接着,被草军俘获的沙陀马立即向官军阵列狂奔。 草军阵脚大乱,而曹全晸又诈败诱敌,草军稀里糊涂地就进入到了埋伏圈,提前设伏的刘巨容突然杀出。此一战,80%的草军被歼灭、俘虏,12名重要草军将领被活捉。草军一路溃逃,逃回江陵城。 黄巢和尚让自知不敌,收拾残兵败将,渡长江东逃。 刘巨容追兵赶到,又斩杀、俘获了大批草军。 眼看黄巢草军就要被全歼,刘巨容忽然下令停止追击。 多么熟悉的一幕,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原来的味道。前有宋威,后有刘巨容。草军眼看就要灰飞烟灭,黄巢也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时刻,追兵又停止了杀戮,故意放他们逃走。 诸将不解,功亏一篑啊! 刘巨容的回答与几年前的宋威如出一辙,说朝廷最爱辜负人,贼势浩大的时候,对你又升官又赏赐,一旦贼势平定下来,就把你抛弃,甚至还会给你治罪下狱,不如留着这些草贼,作为我们升官发财的资本。 于是,刘巨容主力部队目送黄巢离开,向他行注目礼。 只有曹全晸率本部兵马渡江追击。 可就在这个时候,朝廷来了一纸公文:由泰宁都将段彦谟代替曹全晸为剿匪司令。 有心杀贼的悍将被紧急解除兵权。又是熟悉的剧情。 愤怒的曹全晸,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战场,一言不发。 草军获得重生,残部惊魂未定,而黄巢却“哈哈”大笑。 他现在才冷静了下来,他终于算明白了这笔账。之前的胜利,看似大获全胜,实则是亏本赚吆喝的买卖;而这次惨败,看似赔钱,实则赚到了一笔不菲的财富。 这笔财富就是他身上的不死光环。 宋威、刘巨容,是黄巢的恩师,教会了黄巢如何在这乱世之中夹缝求生,如何与朝廷周旋,如何不战而屈人之兵。 黄巢更加相信以往的斗争经验了,并在之后用得更加得心应手。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黄巢收拢残兵败将,重整旗鼓,攻击了鄂州、饶州、信州、池州、宣州、杭州等十五州,波及今天的湖北、安徽、江西、浙江等地,部众扩展到二十万人。满血满BUFF原地复活。 王铎被免职,逐出朝廷,发往东都洛阳。凡是被王铎提拔起来的官员,也基本被替换。 前宰相卢携,因一直力挺屡立战功的高骈,而被重新擢升为宰相。 卢携上疏推荐高骈为剿匪总司令,号令全国兵马。朝廷批准。 高骈于是下令征调全国武装部队,发挥“骈式作战风格”,泰山压顶,巨石拍卵。 很快的,高骈手上就有了以淮南军为主力(高骈现为淮南节度使),各战区特遣团为辅的七万精锐部队,士气高涨,成为朝廷剿灭草军的希望之师。 良相慧眼识良将,良将浴血佐良相。一时间成为佳话美谈,成为佳话美谈也仅仅是“一时间”。 高骈接下来的所作所为,把他们家族世代积累的显赫威名扫荡殆尽。可谓是坑爹坑妈坑全家,误家误国误天下。 第46章高骈的算盘 黄巢在襄阳遭受重创,虽然残血未遭补刀,却也失去了江陵、潭州等据点,北伐的计划宣告失败,被迫东进,重回江浙地区。 草军在南中国爱的魔力转圈圈,又撞进了高骈的怀抱。 荣升剿匪总司令的高骈,派其心腹爱将张璘,对草军发动一轮又一轮犀利的攻击。 张璘渡江南下,截击草军,草军头领王重霸投降; 乘胜追击,黄巢再败,退守饶州(今江西省波阳县),草军头目常宏率其所部数万人成建制投降; 张璘继续进攻饶州,黄巢又败,退出饶州…… 捷报频传,文武百官入朝称贺,朝廷内外一片喜庆祥和。 “朕有高骈,可以高枕无忧矣!” “全赖皇上天威!” 黄巢一直退到信州(今江西省上饶市),军中爆发瘟疫,军中士卒病死者甚多。 而那张璘,正是黄巢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是他三生三世要账的债主子。张璘下令急攻信州,务必把草军彻底剿灭。 黄巢走投无路,登城望天,“张璘啊,哥们儿,就不懂得兔死狗烹的道理吗?宋威懂,刘巨容懂,高骈难道不懂?” 黄巢献出大量黄金,贿赂张璘,“大哥,别打了,我服了,这是点儿小意思。顺便麻烦您给高大帅捎个话,我打算投降,麻烦骈爷在朝中多多美言几句,兴许咱以后还能同朝为官,有同袍之谊呢。” 张璘把黄金收下,把黄巢乞降的情况上报给高骈。 高骈看罢书信,仰天大笑,“正合我意!” 旁边有幕僚急忙劝谏:“大帅,当心又是诈降!” 这幕僚不是旁人,正是黄巢的同乡、死党、铁哥们儿,变节卖主的毕师铎。毕师铎非常了解黄巢,“是儿最无信!” 高骈斜着眼睛瞟了毕师铎一眼,冷冷一笑,“你以为我真傻?黄巢攻城略地,侵袭了大半江山,岂会满足于一介节度使?三品朝官也填不饱他的肚子。即便喂饱了他,能喂饱他的众多党羽吗?蕲州城王黄分家,不就是前车之鉴吗?” 众人表示不解,既然知道他未必诚心,何故息兵罢战? “将计就计。”高骈来了个战略后仰,欣赏着大家钦佩的目光,然后才把自己的小算盘娓娓道来。 高骈是要借此机会,把黄巢骗过来,生擒活捉,兵不血刃,平息这场大乱。他是要仿效“邓州请降”骗杀尚君长的做法。 于是,高骈回复黄巢,说只要他诚心归附,自己就愿意替他谋取一个节度使的委任状。 当时,昭义军、感化军、义武军等战区已经响应了高骈之前的调令,派出特遣团在淮南集结。高骈贪功心切,唯恐被人抢去功劳,或者再次上演“邓州请降”截杀悬案,于是紧急上疏朝廷,说草军即将被自己灭掉,不需要其他兵团协助,请他们即刻返回原驻防区。 朝廷很相信高骈的能力,于是痛快地批准了他的请求。各战区特遣兵团,向后转,齐步走,回家。 黄巢吸取了以往的经验教训,深谙兵贵神速,崇拜“兵者,诡道也”信条。在信州示弱之余,积极部署,设下重重埋伏。并派出无数探马细作,侦查官军动向。 探马带来可靠情报:各战区特遣兵团均已渡过淮河,北上回返。 黄巢大喜,立刻修书一封,送与高骈,信中极尽讽刺挖苦,并要求与之决战。 高骈恼羞成怒,下令张璘急攻信州。 这次是黄巢以逸待劳,而张璘则是孤军深入,师劳兵疲,已成强弩之末。 结局可想而知。张璘兵败被杀。 草军声势大振,乘胜进军,攻陷睦州(今浙江省建德市)、婺州(今浙江省金华市)。之后又马不停蹄,攻陷宣州(今安徽省宣城市,当时的宣歙道首府)。 次月,草军横渡长江北上,包围了天长(今安徽省天长市)、六合(今江苏省六合县),贼势浩大。 毕师铎再次向高骈劝谏,说帝国安危全在大帅,如今草军长驱北上如入无人之境,身为剿匪总司令,您如果再不出手,恐怕就无人可以制衡了。我建议您把守险要地形,再出兵予以迎头痛击,必能取胜。如果让草军越过长淮关(今安徽省蚌埠市),一定成为中原地区的大祸害! 高骈紧皱眉头,许久不言。 他刚刚遣散了各路特遣兵团,兵力锐减,敌众我寡;爱将张璘又阵亡,军中士气低落……黄巢又像打不死的小强,回血续航能力爆表,现在声势正盛,哎…… 部队少、折大将……都是借口。时至今日,“因爱将张璘战死而心生畏惧”的说辞仍烂大街。这是不准确也不符合逻辑的。 只因此时的高骈已经有了其他的想法。 高骈决定按兵不动,上疏朝廷告急:“草军六十余万大军进驻天长,距我所在的扬州城不到五十里!” 诸将看不懂,为何大帅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替黄巢虚张声势? 宋威懂,刘巨容懂。 懂什么?养寇自重。 高骈拿草军当筹码,要挟朝廷,给官给兵给封赏。同时掩盖信州大败的耻辱。 朝中除了我高骈,谁还能领兵平贼?我高骈是你们唯一的救命稻草,你瞧草军,已经要锐不可当了,麻利儿的,给钱给粮给兵权。 先在朝廷内外制造恐慌,再利用恐慌谋求自己利益的最大化。这还只是高骈的初级阴谋。 如他所愿,一封告急奏章把朝廷炸开了锅,满朝文武陷入空前的恐慌之中。 唐僖宗首先被吓得慌了阵脚,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找高骈吵架。僖宗皇帝下诏责备高骈不该遣返各战区特遣兵团,致使草军乘虚而入,北渡长江。 高骈上疏反唇相讥,说虽然是我提议遣散,但最终拍板儿做决定的是陛下您呀,您才应该负主要责任。 君不君,臣不臣。 高骈同时明确表态:我当然可以竭力保全我这一方土地,就怕草军绕开我的防区,北渡淮河,直接找您来人家去,陛下您最好紧急诏令各战区,让他们帮您防御好。我嘛,瘫痪了,守有余而攻不足,就这样吧。 僖宗皇帝明白了,高骈不是甩锅推卸责任,而是要割据称雄。 于是皇帝下令,黄河以南各战区都要派兵进驻溵水,令泰宁节度使齐克让驻守汝州,以抵御草军北上。 第47章 冲天香阵透长安1 朝廷手忙脚乱地布置好了防线,也很快收到了各道防线的奏报。 首先是东都洛阳:汝州招募的新兵五百人,路过东都洛阳时,纵火焚烧安喜门(洛阳城东北门),剽掠街市,从长夏门(洛阳东南门)扬长而去。致敬刘汉宏。 溵水防线奏报:感化军与忠武军在许州发生内讧,忠武军节度使薛能被杀,泰宁节度使齐克让率部返回兖州,其余各战区特遣团因此一哄而散……溵水,这个最重要的关口不攻自破。 唐僖宗手足无措。当朝宰相豆卢瑑建议赶紧授予黄巢“天平军节度使”。 宰相卢携坚决反对,说黄巢贪得无厌,即便给他节度使的符节,也不能阻止他打砸抢烧,还会动摇我军剿匪之决心、有损士气,不如紧急征调各战区把守泗州,防止草军北渡淮河,然后再让高骈从草军背后袭击。 唐僖宗听从了卢携的建议。因为泗州还有一位悍将可以为国除害,他就是先前与刘巨容联手大破草军,几乎要把草军全歼的悍将——曹全晸。 襄阳一战,曹全晸眼看就要把草军全歼,朝廷却临阵换帅,及时剥夺了曹全晸的指挥权。现在,贼势锐不可当了,又紧急加封曹全晸为天平军节度使,兼正东方面军剿匪副总司令(东面副都统)。 宋威说得对,鸟尽弓藏;刘巨容总结得更全面,用着你的时候,你是大爷,加官进爵,用不着你了,就把你整得跟孙子似的。 刚刚被无故剥夺兵权的曹全晸,立刻成了正东方面军副总司令。 然而身为方面军副总司令的曹全晸,手中却只有区区六千兵马。而他要面对的,是黄巢统领的号称十五万大军。 曹全晸文武双全,忠勇可嘉,每次都能以少胜多。可是敌我寡众悬殊实在太大,曹全晸赢了每一场小战役,却输了整个大会战。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曹全晸退守泗州城。 泗州,是个英雄的城市。当年,辛谠在此坚守十个月,在周边地区全部沦陷、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仍然像一枚不屈的钉子,牢牢钉在敌人的心脏中,在“庞勋之乱”中书写了可歌可泣的英雄篇章。 现在,曹全晸退守泗州,沐浴着英雄灵气,被忠君报国之正义之气激励着。身为正东方面军副总司令,他要求北方各战区加紧派遣援军,协同防御,同时向按兵不动的淮南军节度使高骈求援。 凭高大帅之威名,辅以我曹全晸之绵薄之力,联合反击,必能将草贼毙于泗州城下!高大帅,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然而英雄的泗州城,还是孤零零地矗立着,望不到援军的只帆片甲。各战区袖手旁观,高骈也隔岸观火。 如果高骈与黄巢之间没有秘密协议、肮脏的卖国条款,那起码也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黄巢绕着高骈的地盘,不用担心腹背受敌,从容地进攻泗州城。而高骈就坐视草军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最终,曹全晸寡不敌众。泗州失陷。 而之前的重要关口——溵水,早就不攻自破,几乎成了不设防的地区。于是草军从容渡过淮河,攻陷申州、颍州、宋州、徐州、兖州等地。 黄巢渡过淮河之后,战略思想也开始清晰,开会努力打造一副亲民的人设,不再烧杀抢掠,而是只裹挟青年壮丁,补充兵力。并且给各战区指挥官散布公告,声称:“你们最好各守岗位,不要冒犯我军威!我先到东都洛阳,再进长安,向昏君问罪,为民请愿而已。不关你们的事。” 草军的势力范围延伸到了江苏、安徽、河南、山东,此时黄巢的野心已经不再满足于衣锦还乡,而是问鼎长安。 接到黄巢的文书的各战区,很大一部分都选择了观望态度,静观其变。高骈都老老实实地听话了,咱逞什么能啊? 草军第一次对大唐帝国的核心区域产生了实质性的威胁,举朝震动。一直欺下瞒上的权阉田令孜也感觉到了对整个棋局的失控,于是甩锅给宰相卢携。 宰相卢携有两大政治资本,内舔田令孜而外寄高骈。之前黄巢在广州求招安,只求来一个保安队长的职位,就是卢携的积极运作,意图就是故意激怒黄巢,使招安失败,因为他相信高骈会一举剿灭黄巢,所以卢携大力保举高骈,主张武力平叛。 没想到高骈养寇自重,以致今日之祸。于是幕后的田令孜果断祭出卢携,把败军责任推给卢携,卢携被迫引咎辞职,罢相退休。 唐僖宗召集宰相商议对策,宰相崔沆建议征调关内(潼关以西)各战区兵力,加上中央禁军,共同守卫潼关。潼关是长安的东大门,只要潼关在,长安就可高枕无忧。 几天后,唐僖宗在延英殿与群臣议事,竟然惶恐而泣,泪流满满,“诸位爱卿,谁有破敌良策?” 大宦官田令孜挺身而出,主动请缨,说自己愿意率领禁军,前去驻守潼关。 唐僖宗愁容满面,“禁军顶用吗?恐怕他们是去白白送死。” 田令孜这是欲擒故纵,正话反说。他才舍不得去前线拼命呢,要的就是皇上这句话,于是赶紧借古讽今,说道:“昔日安史之乱,玄宗皇帝驾幸蜀地!” 宰相崔沆添油加醋,继续吓唬皇帝,“安禄山当时只有五万人,黄巢现在可是有六十万大军啊!不可同日而语。跑吧。” 豆卢瑑火上浇油,“是啊,当年哥舒翰十八万大军,都没守住潼关。现在,朝中谁又能比得上哥舒翰呢?幸好田公公为帝国着想,事先早就有周密的安排,蜀地的司令官都是朝廷的心腹。咱们比起玄宗皇帝嘛,处境是好多了。” 唐僖宗失望地看着左右,“诸位爱卿,我大唐平日待你们不薄啊!何负诸卿?食君禄当思报君恩。如今草贼进犯,危害社稷,你们却不思扶危救世,竟一门心思劝朕逃跑?” 文武百官低下头,无人吭声。 有的人沉默是出于愧疚,而权阉田令孜之辈的沉默,则是一种无声的示威,以实际行动回答天子:除了逃跑,别无他法。 偌大的延英殿上,只有唐僖宗的抽泣声。 焦虑、恐惧、悲愤、无助…… 良久,唐僖宗咽下眼泪,抬手一指田令孜,“你姑且替朕守卫潼关!” 当天散会之后,唐僖宗亲自检阅了中央禁军,召见了左右神策军的三位将军,亲自授予他们临时官职,命田令孜当总指挥官,又命大宦官杨复恭当副总指挥官,赴潼关布防。 潼关能否挡住黄巢,已经无所谓了。唐帝国即便能守住潼关,也守不住自己的江山。 紧要关头,国之宰相居然在逃跑的议题上达成一致。就连皇帝最信任的人、干爹——大宦官田令孜,也是劝他逃往蜀地避难。唐帝国,已经从骨子里开始腐烂了,再也没救了。 田令孜劝僖宗皇帝幸蜀避难,还真不是为了皇帝本人的生命安全着想,更不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着想。田令孜要做的,是古往今来很多人想做的——挟天子以令诸侯。 第48章 冲天香阵透长安2田令孜的阴谋 【田令孜的阴谋】 大唐咸通十四年,公元873年,41岁的唐懿宗驾崩,12岁的李俨承继大统。 严格来说,“12岁”也只是虚岁,当时李俨只有11周岁。11岁的小孩子当然不能主持国家军政大事喽,所以自他登基之后,实权是掌握在朝臣和宦官手中。当时的很多政策都是文官士大夫与宦官两大集团互相博弈的结果。例如对待南诏和草军。 当然,两大集团内部也分不同派系,有着利益纷争,其中盘根错节,斗争激烈。总之,水很深。 这里面,宦官集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那就是深得皇帝宠信,常被皇帝视为“自己人”。 而在宦官的派系中,田令孜更是独占鳌头,是唐僖宗身边的大红人。因为田令孜早在李俨尚未登基之时,就陪伴在李俨身边,照顾着李俨的日常起居,哄着小朋友玩耍,陪他开心,俩人甚至一张床上相拥而眠,李俨依偎在田令孜怀中睡觉。 所以李俨对田令孜是发自内心的信任,认他做干爹。 田令孜读过书,有点儿文化,反正哄弄一个10来岁的小孩儿是不成问题的。在小皇帝李俨心目中,“干爹”学识渊博、无所不知,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很愿意让田令孜插手军国大事。 在小皇帝心中,自己是无能的刘阿斗,而田令孜则是诸葛亮。 田令孜也背负着教导小皇帝的重任,在他的悉心调教下,小皇帝很快就精通了斗鹅、马球、音乐、围棋、赌博……并乐在其中,时常流连忘返,总之,除了朝政大事,他都有浓厚的兴趣。 小皇帝酷爱斗鹅,经常与王公贵族们斗鹅娱乐,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斗鹅成了当下最时兴的运动,鹅价也随之被炒上了天价,居然高达五十万一只! 僖宗最精通的娱乐项目是打球。曾经有一次,他向身边的伶官石野猪夸口,说如果打球也列入科举考试范围的话,那朕一定能登“打球进士科”,得个状元。 石野猪微微一笑,摇头道:“也不见得。如果是尧、舜来当主考官,陛下就要落榜了。” 伶官,皇家曲艺团成员,皇室御用喜剧演员。他们的主要工作是表演音乐小曲等,或者插科打诨,活跃气氛。总的来说,就是专门取悦他人,所以在封建时期,伶官的地位是很卑贱的,跟西方宫廷中的“小丑”很类似。也正因他们的“插科打诨”是本职工作之一,所以他们有时也敢于以开玩笑的形式劝谏皇帝。 石野猪以尧、舜来提醒唐僖宗,“看看人家尧舜禹,再看看你!臭不要脸!” 小皇帝虽然贪玩,但不傻。面对伶官的“雅骂”,他也只是苦笑一声。 伶官可以这样说,换了别人呢? 就在同一时期,门下省左拾遗候昌业,上疏劝谏,规劝皇帝不要再贪玩,要勤于政事。唐僖宗把候昌业召唤过来,下令让他自杀。 唐僖宗给候昌业定的罪名是:敢骂我?弄死你! 大宦官田令孜只手遮天,卖官鬻爵,独断专权,并有意培养自己的党羽。他是聪明人,知道要想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只靠“皇帝”这个靠山是不行的,必须在朝廷内外都有自己的心腹爪牙。 比如前宰相卢携,再比如现宰相豆卢瑑、崔沆,也已经成了专拍田令孜马屁的乖宝宝,唯田令孜马首是瞻。 田令孜本姓陈,后认一田姓宦官为干爹,随其入宫,因此改姓田。田令孜有一个亲哥哥,叫陈敬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田令孜得势之后,自然忘不了自己的兄长。 早在崔安潜还是忠武节度使的时候,田令孜就想把陈敬瑄安插进忠武军,被崔安潜拒绝。 进忠武军不成,就把陈敬瑄安排进了中央禁军(左神策军),短短几年,火箭提拔,无功升迁,擢升到大将军高位。 王黄草军分家前后,曾在河南肆虐,唯独不敢侵扰崔安潜坐镇的忠武军,时任宰相郑畋竭力保举崔安潜,建议让崔安潜在剿匪作战中担任更大的角色。 即便郑畋据理力争,甚至闹到了要辞职的地步,唐僖宗也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不但没有重用崔安潜,反而将其打发到了成都,让他做西川节度使,替换回高骈。 崔安潜从抗击草贼第一线,调往遥远的成都府,再后来,治蜀有功的他又被排挤、贬官、被处处穿小鞋,最终竟被剥夺一切实权,而这一切都跟田令孜有关。只为报复崔安潜拒绝陈敬瑄进忠武军。 随着黄巢草军的日益侵蚀,田令孜敏锐地感觉到,中原地区即将不保,于是悄悄开始了他的布局。 【击球赌三川】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地理上的客观条件决定了巴蜀地区成为了皇家避难所。“安史之乱”时,唐玄宗李隆基就曾驾幸蜀地。 和平时期,长安是朝廷;战乱时期,蜀地是朝廷。田令孜深知这一点。 他举荐自己的哥哥陈敬瑄,以及另外三位心腹:杨师立、牛勖、罗元杲,分别出镇三川(东川、西川、山南西道),借以控制蜀地。 而面对封疆大吏的委任,唐僖宗荒唐的做法更是令人瞠目结舌,创古今未有之举:击球赌三川。 唐僖宗以“三川”节度使的节钺为奖品,让田令孜提名的四位候选人当参赛选手,打一场球赛,按照优胜次序授予官职。 最终,田令孜的亲哥哥陈敬瑄,勇夺第一名的好成绩,也就被授予了“三川”中最优的西川,出任西川节度使,顶替现任西川节度使崔安潜。 至于崔安潜嘛,好说,田令孜随意罗织了几个罪名,就将崔安潜贬为天子宾客,夺了一切实权,丢到东都洛阳养老。 “击球赌三川”之后,巴蜀地区成了田令孜的私人后花园,所以当黄巢北渡淮河的时候,田令孜才极力主张逃往巴蜀地区避难。 唐僖宗今年已经18岁了,他贪玩,他荒废政务,他“冲呆”(《新唐书》),但他好歹也是大唐帝国的合法天子,是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血气方刚。 自高祖、太宗创业以来,国祚绵延,祖宗的三百年江山基业,岂能亡于朕之手?长安,帝王灵气所在,先帝陵寝所在,宗庙所居,又岂能轻易弃之与草贼众匪?待朕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复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 不,朕绝不做亡国之君! 朕不走,朕要与草军决战! 田令孜告诫他,“年轻人不要太气盛。” 唐僖宗反唇相讥:“不气盛叫年轻人吗?” 现在的田令孜,还不敢公开挟持天子,只能恨恨领命,组织潼关保卫战。 就在中央朝廷紧急部署潼关防线时,东都洛阳传来战报:洛阳失陷! 由于感化军与忠武军发生内讧,导致溵水防线不攻自溃,东都洛阳门户顿开,直接暴露于草军枪口之下,几乎成了不设防的城市。 洛阳的文武百官在留守长官刘允章的带领下,迎接黄巢进城,投降草军。黄巢不费吹灰之力,就接管了帝国东都。 黄巢继续包装自己,打造一副宽厚爱民的人设,严令草军,不得骚扰百姓,严禁烧杀抢掠。进城之后,草军张贴安民榜,乡村街市,一派喜庆祥和。 黄巢意气风发,登城西望,看着红通通的太阳缓缓地在西边坠下,“长安,还有多远?” “回将军,往西走是潼关,过了潼关是长安,不远不远。” “嗯——”黄巢点点头,低吟道:“不远了,不远了。” 第49章 透长安3潼关保卫战 【潼关保卫战】 溵水防线溃散之后,负责外围防御的泰宁节度使齐克让就率残部退守潼关,并向朝廷紧急告急求援。 朝廷派张承范率领两千八百名神策军弓箭手,奔赴潼关协防。 神策军,是大唐中央禁军的主力部队。“安史之乱”后设立,之后被宦官掌控,成为宦官专权的重要资本。起初,神策军是王牌精锐之师,后来逐渐腐化堕落,战斗力锐减。 神策军的薪水是其他部队的三倍,每逢假节日、天下大赦、新主登基等日子,还有额外厚赏。而他们最主要的任务是保护京师,所以和平时期是远离战场的。 优厚的薪酬待遇,稳定的编制,轻松闲暇的工作……神策军的官兵都成了“关系户”,就像某些事业编岗位一样,家里没点儿关系是挤不进去的。 到了唐末,权贵们通过贿赂宦官,把少爷公子的名字登记在军籍簿上,并不真的需要身在军中,就可以按花名册领俸禄、封赏,明目张胆的吃空饷。 平时,这些少爷公子哥们穿着名牌服饰,骑着高大漂亮的骏马,招摇过市,横行霸道。一旦真的需要出征,他们有钱有势的爹妈就花钱雇佣穷人冒名顶替。而这些“雇佣兵”们多是走投无路的流浪汉、老弱病残,有的人连武器都拿不动,更是从未接受过任何军事训练。 可想而知,所谓“神策军”的战斗力有多差了。 这也是唐僖宗最初的担忧,神策军不中用啊。 朝廷点拨了两千八百这样的神策军弓箭手,交付给张承范,命他守卫潼关。 看到这些“精锐弓箭手”,有的连弓都拉不开,张承范都快哭了。唐僖宗还亲自前来,为大军践行。 张承范急忙奏报:“陛下,情报说草军有数十万之多,鼓噪而来。齐克让率领着一万来残军败将,在潼关之外布防,现在又让我领着这帮货色进驻潼关,而陛下还不拨给粮饷……陛下,最起码要发放军粮、军饷吧?更重要的是,抓紧时间派精锐部队增援啊!” 唐僖宗敷衍道:“你先去,援军随后就到。” 张承范只好硬着头皮,率兵前往潼关。到了华州,恰逢华州刺史离任,华州政府暂时处于权力真空状态,全城军民都逃进山谷避难,城中满目疮痍。张承范打开粮仓,竟然欣喜地发现里面还有谷米一千余斛,可供大军三天的口粮。 总比没有强,带上吧。 抵达潼关之后,张承范大肆搜捕逃亡难民,在野草丛中捕捉到抖成一团的村民一百多人,命他们搬运石头、运送饮水、修筑防御工事,充当苦力。 张承范奉命驻守潼关,齐克让则在潼关之外部署外围防线。两军内外呼应。然而两军的粮食已经断绝,迟迟不见后续补给,更不见增援部队。一万多饿着肚子的士兵,即将面对数十万来势汹汹的草军。守军士气低落,毫无斗志。 就在断粮的当天,草军先头部队赶到潼关,他们遍张白旗,制造声势。白旗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边际。 草军想依靠虚张声势吓退官军。 齐克让鼓舞士气,主动出击,逆战草军先锋部队,取得小胜。草军向后败退。 齐克让固然英勇,但手中兵马甚少,且腹中饥饿,虽胜不追,仍然坚守营垒。 事实证明,齐克让没有追击的做法是正确的。因为这是草军的诈败,引蛇出洞。 任何时候,强攻城池、关隘、营寨,都是下策。派先锋佯败,引诱守军进入我方埋伏圈,反客为主、以逸待劳,是中策。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 齐克让刚刚收兵回到营寨,黄巢就亲临前线,指挥第二波次的攻击。 黄巢的到来使草军大受鼓舞,高声欢呼,声震山河。群贼奋起,扑向齐克让营地。 从中午激战到傍晚,齐克让殊死抵抗,战场陷入胶着。 然而齐克让的士兵实在饥饿难忍,竟然阵前哗变,焚烧了营寨,然后一哄而散。齐克让仅以身免,退入潼关。 潼关外围防线瓦解。 兵败如山倒,张承范把所有物资都散发给士卒,作为最后的赏赐,只求他们能为帝国多守一会儿潼关。同时,飞书朝廷,上一道十万火急的奏章: “我离京已经六天,增援部队不见一人,更不见一分钱的军饷、一粒米的军粮。我军抵达潼关的当天,就与草军接战,我军两千人对抗草军六十万人!关外友军(齐克让)已经哗变自溃……我听说陛下有意到蜀地视察工作(不能说“逃跑”,太难听了),我冒死直谏——您一走,潼关立刻崩溃,帝国立刻崩溃!您千万要挺住,紧急征调各军,增援潼关,这样的话,高祖、太宗的基业也许还能保住,使黄巢继安禄山之后灭亡,我愿比作哥舒翰,光荣殉国!” 【闯“禁谷”】 潼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几乎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险。虽然官军只有数千人,只要粮草充足,将帅同心,也是有可能顶住数十万草军的。书写一部唐朝版的《斯巴达三百勇士》。 与温泉关一样,潼关也不是天衣无缝的,它的北面,同样有一条山谷小路,可通往潼关内部。 这条路平时是禁止平民进出的,以便政府在主路上设卡征税,所以这条小路就被称为“禁谷”,也就是今天常说的军事禁区,私闯禁区是要杀头的。因基本无人走动,这条狭小的山谷草木丛生,遍布野草藤蔓,如果不是知情人特意寻找,已经没人注意到这里还有条小路了。久而久之,人们就真的把它遗忘。 负责守潼关的张承范也忘了。 不能怪张承范,因为他是临时调驻潼关的,并不是长期把守潼关的守将。 张承范忘了这条小路,齐克让也忘了,田令孜也忘了,唐僖宗也忘了…… 都忘了,也就没事了。 可偏偏齐克让的溃兵误打误撞,居然发现了这条密道,于是争相涌入,踏平了野草,割断了藤蔓,一夜之间,“禁谷”成了一条平坦大道,出现在草军面前。 就差在路口插个木牌,画个箭头,写上“潼关,走你”。 潼关守军本就捉襟见肘,这时候更要抽调人马紧急布防“禁谷”。 黄巢没有给他太多时间。 凌晨四点,黎明前的黑暗。草军发动了新一轮进攻。 张承范奋力抵抗。箭矢用光了,就扔石头。 从凌晨激战到下午,又从下午激战到晚上。 草军依靠人多的优势,可以轮换战斗,而守军则只能连轴转,饥困交加,苦不堪言。 关外有道天然壕沟,类似护城河,但没有水。到了夜晚,草军驱赶着一千多附近村民,充当苦力,挖掘沙土,填平壕沟,然后涌到关下,放火焚关。潼关城楼被大火焚毁,化成灰烬。 禁谷的八百守军,也被草军冲破。 当太阳冉冉升起的时候,潼关宣告陷落。 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潼关,满打满算两天多一点,宣告失守。 帝国最后的屏障,长安最后的遮羞布,被草军掀开。 张承范换上老百姓的衣服,混在乱军中逃走;同守潼关的另一位神策军将军王师会,自杀殉国。 张承范逃到半路,才遇到了援军——来自奉天(今陕西省乾县)的两千人。张承范无比落寞,叹息道:“你们,来晚了。” 等退到渭桥,又遇到了田令孜招募的、前来增援神策军新兵。 败军看这些新兵蛋子全都穿着豪华奢侈的皮衣,不禁大怒,骂道:“你们平时待遇优厚,没有尺寸之功,却享受荣华富贵,而我们却忍饿挨冻、跟贼人拼命,凭什么?” 越骂越气,最后竟然一哄而上,打劫了这些新兵。随后,这些败军调转身子,跑进草军大营,变节投敌,甘做“带路党”,为草军做向导,指引着他们进攻长安。 第50章 透长安4黄齐政权 【入主长安】 黄巢拿下了潼关,声势大振,挥师西进,进入到不设防的华州,留下部将据守,之后继续向长安进发。 潼关失守的消息传来,唐僖宗立刻下诏:委任黄巢当天平节度使。 巢爱卿,您不是一直想当天平节度使吗?去吧,朕准了。 谈判,就是双方交换筹码的过程。而潼关就是唐帝国最后的筹码。潼关失守,唐僖宗还拿什么跟黄巢谈? 天平节度?太便宜了,起步价是“太子”。 “陛下,西幸蜀地吧,来不及了!” 田令孜暗中调派了五百神策军,保护着唐僖宗,从金光门逃走。僖宗皇帝逃得很仓促,只带了几位嫔妃和四个皇子。政府的文书档案、典籍都来不及处理,更没有通知文武百官。 文武官员还在朝堂之上等着皇帝上朝呢,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没有等来皇帝,却等来一个晴天霹雳:草军已经兵临城下。 长安内外陷入一片慌乱之中。前宰相卢携,有先见之明,于昨晚服毒自杀;文武官员或西追圣驾,或四处藏匿;城中士兵哗变,闯进国库,抢夺金银绸缎;长安市民也趁火打劫,涌进国库争抢…… 大唐帝国的首都,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繁华大都市,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中午时分,草军先锋官柴存,率部进入到不设防的长安城。 左金吾大将军张直方率领武官数十人,出城前往长安东面的灞上,迎接黄巢。 黄巢乘坐一辆纯金打造的绝版土豪金双人小轿;身边的卫士全都披散着头发,用红色头巾扎束,身穿锦绣的衣服,手拿武器;多如流水的铁甲骑兵绵延不绝;辎重车队首尾相连,一眼望不到边。 长安居民全都聚集在道路两旁,争相目睹传说中的“冲天大将军”真容。 草军的二号人物尚让,非常注重政治宣传工作,努力把草军打造成仁义之师,树立草军良好形象。他沿途不断地宣传:“黄王(指黄巢)兴义军,全是为了老百姓,不像唐王朝姓李的皇帝,不爱惜百姓!各位尽管安居乐业,不要害怕!” 草军不但不再烧杀抢掠,反而拿出钱财,大量施舍给长安城的穷苦百姓,用实际行动把黄巢包装成一个爱民如子、心怀天下的仁君形象。 长安居民欢天喜地,奔走相告。原来唐朝皇帝一直在骗我们,草军不是穷凶极恶的贼寇,比唐朝皇帝好多了! 黄巢志得意满,心中默念着自己的代表作: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长安,我来了。 自起兵抗暴,历经五年有余。这五年里,我黄巢披坚执锐、身先士卒,多少次死里逃生,多少次抵住了糖衣炮弹的诱惑,转战大半个中国……没有白吃的苦,没有白受的罪。长安,长安,你可识我否? 黄巢下令:逮捕长安城内所有皇族成员,全部屠杀,连婴儿也不放过!要把李唐皇室斩草除根。 之后,黄巢就迫不及待地在含元殿登基称帝。 草军用黑色的绸缎临时画了图案,当做衮龙袍(帝王所穿的绣龙礼服,本应“绣”龙,黄巢同志是“画”龙),用数百个战鼓当管弦乐器,用刀枪剑戟代替金瓜钺斧朝天蹬……总之,整个登基大典从头到尾、由内而外地洋溢着山寨气质,散发着浓郁但不淳朴的乡土气息。 刚一登基,群臣就迫不及待地给黄巢献上尊号:承天应运启圣睿文宣武皇帝。 黄巢宣布,大赦天下; 原唐政府三品以上官员,一律罢免;四品以下,各守本职,照用如故; 改国号为“齐”。黄巢在前朝没有任何封爵,不像汉王刘邦、魏王曹丕、晋王司马炎、隋国公杨坚、唐国公李渊……那就以家乡地名为国号吧,山东人颇喜大齐; 改年号为“金统”,黄金的金,统治的统。不再是“王霸”。 黄巢颇有意味地为大家解释年号的奥秘: 今年是大唐广明元年,“广”字当时写作“廣”,广下一黄,估计唐王朝的本意是给“黄”加个盖儿,压制黄巢。草军却真的跟他们玩儿起了文字游戏,说“廣”者,“唐”去“丑口”而加“黄”,预示着姓黄的掏空唐朝内脏,鸠占鹊巢、取而代之;明,日月也,所以“广明”的寓意就是姓黄的取代大唐,升起黄家日月。黄巢登基坐殿称天子,此乃天意! 封黄巢的妻子曹氏为皇后; 同时,大封“大齐”的开国元勋,其中尚让的官职最高,无可争议。另外对大唐的降官,也论功行赏,没有过河拆桥。 封赏的名单很长,在此不必一一列举。 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黄巢的“大齐”政权都属于伪政权,但是我不能将其称为“伪齐政权”,因为历史上“伪齐”另有特指,所以本书后文将其称为“黄齐”。 从长长的开国功勋名单中,我们也可大致梳理出黄齐政权内部的不同派系,这关乎黄齐政权未来的命运: 从龙派:黄巢的嫡系,一直追随黄巢的老部下,既有“王黄分家”之后转投黄巢的原王仙芝部下,如尚让,也有半路加入的,如朱温; 降臣派:黄巢进驻长安前,主动或被动投降草军的原唐王朝官员; 旧臣派:以“灞上迎接”为主体、黄巢进驻长安后投降的旧唐官员。 总体来说,就是这三大派。 而“从龙派”内部的派系就更复杂,基本是按资历加以区分。 为了平衡各山头,黄巢在开国封赏中也是做了些文章的。 例如“开国四相”中,两个“从龙派”(尚让、赵璋),一个“降臣派”(崔璆),一个“旧臣派”(杨希古)。 其他核心官职也做了类似的均衡处理,由此也可见黄巢的全局思维和大局意识。不吹不黑,黄巢算不上雄才大略,也不是酒囊饭袋。起码在排座次方面可与《水浒传》中的“智多星”吴用相媲美。 为了树立海纳百川的形象,为了彰显黄齐政权的宽广胸怀,黄巢对“旧臣派”格外优待,这就引起了“从龙派”的极大不满。 在他们看来,“旧臣派”负隅顽抗,不见棺材不落泪,兵临城下,他们走投无路,为求一条活命才投降,对我黄齐政权毫无忠诚度可言,且又无尺寸之功,凭什么身居高位,继续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 黄巢颇为无奈,只能找这些“从龙派”们私下开小会,苦口婆心地教导这些没文化的大老粗。这不都是为了装装样子、笼络人心嘛!拿他们摆摆花瓶罢了。咱要是把这些精英贤达、社会名流都宰了,不就授人口舌、遗人把柄嘛!有碍观瞻呀! “从龙派”不依不饶,“弟兄们跟了你五六年,刀头舔血、脑袋别了裤腰带上,尸堆里几出几入,好不容易夺了江山,却仍然被这些权贵踩在脚底下,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黄巢,你对得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吗?” 众怒难犯。而黄巢对“从龙派”的控制是力不从心。 很快,“从龙派”就对“旧臣派”展开了一次血腥的政治大清洗。 第51章 大清洗 【大清洗】 为了进一步巩固自己的政权,黄巢下诏:原唐王朝文武百官一律到赵璋处登记报到,然后官复原职。 本以为他们会接踵而至,踏破赵府的门槛儿。谁曾想,赵府门前是门可罗雀,空无一人。 这不是简简单单地不给黄巢面子的问题,这是非常严重的政治事件。 到赵府投递名片,就是一次站队表态。来了,说明认可黄齐政权的合法性;不来,说明心系旧唐。 黄巢暴怒,下令全城搜捕原唐旧臣。在地毯式搜索中被捕的有:宰相豆卢瑑、崔沆,前宰相于琮、刘邺,太子少师崔谂、御史中丞赵濛、刑部侍郎李溥、京兆尹李汤。 黄巢终于本相毕露,褪下了伪善的面具,下令把他们全部处决。 前宰相于琮,出身名门望族,为人正直,德高望重,曾因不肯对“保研党”趋炎附势而惨遭迫害,是“于琮案”的主要受害人。不但是前宰相,更是驸马爷,迎娶了广德公主(唐宣宗之女)。因此黄巢很希望于琮能够带个好头,出任黄齐政权的宰相,为唐旧臣做个好榜样。 于琮断然拒绝,大义凛然道:“我身为大唐驸马,怎会叛唐从贼?哼,宁死不从!”遂舍生取义,英勇赴死。 妻子广德公主愤然握住刽子手的屠刀,说道:“我是大唐公主,愿与夫君共同赴死!”于是夫妻二人一同被杀。另有一说,黄巢不杀广德公主,公主回家自杀殉国。 杀完这批唐王朝高官之后,又挖掘了宰相卢携的坟墓,将尸体拖出,砍下头颅,高挂街市示众。 建筑部长(将作监)郑綦、库部郎中郑系,全家自杀殉国。 随后,借口藏匿逃亡高官,将张直方逮捕,诛三族。 张直方,是“旧臣派”头号代表。黄巢进逼长安的时候,就是他率领武官,到灞上搞欢迎仪式。 史籍记载,说张直方藏匿了很多唐王朝旧官员,其中就包括上面的豆卢瑑、崔沆、于琮等等。并且暗通僖宗流亡政府及抵抗派官员,还密谋劫持黄巢以献僖宗…… 首迎黄巢,大大的叛徒;藏匿官员、密谋劫持黄巢,大大的忠臣。这个张直方究竟是忠是奸呢? 我们先来翻看一下张直方同志的人物档案: 姓名:张直方 爱好:打猎(曾住洛阳,洛阳飞鸟见之必群噪) 主要家庭成员:父亲:张仲武(前卢龙军节度使) 工作履历:1,卢龙军留后(袭父位) 2,金吾将军(在卢龙军做了太多不法之事,恐遭报复而投奔朝廷) 3,检校尚书右仆射(升,因其父有功于朝廷) 4,右羽林统军(降,因杀人,“坐以小罪笞杀金吾使”) 5,骁卫将军(降,因滥用职权、玩忽职守、渎职) 6,思州司户参军(降,因滥杀奴婢) 7,羽林统军(升,因他母亲去朝廷撒泼) 8,康州司马(降,因纵部下为盗) 9,左骁卫大将军、左金吾大将军(升,因念其父功) 张直方的仕途可谓潮起又潮落,而且非常明显的是,每一次升官,都是因他有个好爸爸——张仲武。张仲武平息了卢龙军叛乱,大破回鹘,为唐王朝立有大功;同时,还有一个会撒泼打滚的好妈妈。 而张直方的每一次被贬,都是靠实力努力挣来的。“性暴率,好驰猎”,目无法纪,动辄杀人。可谓是劣迹斑斑。 黄巢进犯京师时,身为左金吾大将军的他,不但没有履行职责,率部抵抗,反而是率领武官,出城迎接黄巢入京。这是他的人生档案中永远抹不去的一个污点。 有歌为证: “村里有个小伙张直方,长得好看又猖狂,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银枪小霸王。在黄巢进城的那个晚上,他领着群臣灞桥旁,从没跪过的帝王,站在灞桥上。谢谢你,给我的爱,长安之路你把我带。谢谢你,给我的理由,让我可以砍下你的头。” 纵观其所作所为,我很难相信这个“银枪小霸王”会突然浪子回头,密谋刺杀、劫持黄巢。 除了张直方,原太常博士、现翰林学士皮日休,也被找借口处死。皮日休是跟随张直方到灞上迎接黄巢的官员之一。 除此之外,“开国四相”中的“旧臣派”代表杨希古,也从历史的记载中永远地消失了,至今下落不明。我们同样可以猜测,他极有可能死于这次大清洗。 通过这次大清洗,“从龙派”在黄齐政权中占据了主导地位,拥有绝对的话语权;“降臣派”人人自危,只求自保;“旧臣派”几乎消失殆尽。 回看这场大清洗,疑点实在太多,比如于琮他们是否藏匿在张直方家中,不同的史籍有不同的记载,有的语焉不详,有的自相矛盾。 在此,不再一一罗列这些疑点。不是我偷懒,而是真的没有必要。“医闹案”、“于琮案”、“邓州请降案”……还是那句话,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只有不敢破的案子。 我们权且把这场黄齐政权的开国大清洗称为“赵府登记案”吧,本案其实是脉络最清晰、事实最清楚的案子,但偏偏出现了诸多疑点,越简单就越复杂,越复杂就说明幕后黑手的能量越强大。 这一切的疑点都是“从龙派”故意为之,好浑水摸鱼。 毕竟,从搜捕到审讯,所有环节都是“从龙派”主导。 无论张直方是否参与藏匿、暗杀行动,他都必死无疑。因为他是“旧臣派”头号人物,“从龙派”要拿“旧臣派”开刀,死亡名单上,张直方必然高居榜首。 我坚信,张直方没有浪子回头。 藏匿原唐旧臣、谋害黄巢等罪名,全是“从龙派”的捕风捉影,罗织罪名。虽然疑点重重,漏洞百出,但这次政治阴谋依然相当奏效,这场黄齐政权派系之争,以“从龙派”的全面胜利、“旧臣派”的全面溃败而告终。 史书对这次大清洗中遇难的官员表示了同情和尊敬,他们是有骨气的,宁死不从贼。也许是对黄巢集团的不屑,这次大清洗背后的政治斗争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黄巢既无力制止,也乐得其所,对“从龙派”采取了默许的态度,或者说是利用、怂恿“从龙派”扩大了斗争范围,真正演变成了一次政治大清洗,净化了革命队伍。 与此同时,新登基的黄巢并没有闲着,他主要做了三方面的工作来稳固黄齐政权: 1,派悍将驻防各要塞据点,做好军事防御工作; 2,派二号人物尚让亲率精锐,西追唐僖宗,彻底推翻大唐王朝; 3,游说各路藩镇,争取各方势力的支持认可,从政治上孤立大唐王朝。 长安百姓,箪食壶浆以迎义军,相信了尚让主导的政治宣传,把草军看做是解放者。 军事上势不可挡,政治上合纵连横,思想上取得统一,民心所向、众望所归……我黄齐政权,固若金汤! 事实果如他所愿吗? 第52章 人心未厌唐 先说军事方面。 自草军北伐以来,势如破竹,一路掏进帝国的心脏。草军将士诚然英勇,但这辉煌战绩的背后,是猪对手的光环加持: 潭州,对手是赵括、马谡式的人物,几乎等于白给; 江陵,主帅弃城逃跑,守将监守自盗,纯白给; 溵水防线,对手内讧兵变,又白给; 东都洛阳,主动投降,白给; 潼关,六十万对阵三千,对方断粮哗变,约等于白给; 长安,主动出城投降,纯白给。 唯一与唐军正面硬刚的,也就只有襄阳战役了,结局是草军大溃败。 在军事方面,黄齐政权的实力并不容乐观。 再说思想方面。 唐僖宗西逃蜀地,路过凤翔时,接见了前宰相、时任凤翔节度使的郑畋。 郑畋赴镇之初,就招募了五百精锐士卒,号为“疾雷将”,战斗力爆表,境内盗匪不敢造次。东都洛阳失陷后,郑畋第一时间毁家纾难,自掏腰包犒劳军士,派部队协防长安,他的妻子亲自为士兵缝补衣服。部队上下齐心,同仇敌忾。 现在,唐僖宗就让郑畋帮他断后,东据追兵,并授权他联合各战区兵马,勤王讨贼。 “你掩护,朕先撤。” 郑畋,曾遭“保研党”迫害,是“医闹案”的受害人之一。当时我提醒过,说此人日后还将兴起大风大浪。现在,应验了。 郑畋十分聪明地要了一道“便宜行事”的旨意。理由是通往蜀地的道路遥远且外部环境复杂,奏章难以及时送达,而前线情况又无常多变。“便宜行事”就意味着他可以先斩后奏,甚至是只斩不奏,还可以以皇帝的名义发布号令……可以说他就等同于皇上。 唐僖宗准奏。 郑畋返回驻地,召集部下开军事会议,讨论收复长安的作战方略。将士们异口同声道:“草贼目前声势浩大,宜缓不宜急,最好等待各路兵马集结完毕,再慢慢商量……” “什么?”郑畋拍案而起,怒道:“难道尔等是有从贼之意?劝我投降不成?”话音未落,盛怒昏厥,脑袋撞在砖砌的护栏上,刮伤了面部。 被摇醒之后,仍然不能讲话,郑畋老爷子又急又怒,竟然中风失语,瘫痪不起。 众人焦急万分。 正在此时,黄齐政权的使节携带黄齐政权的诏书到达。凤翔文武官员在监军宦官的带领下,按官职大小排班肃立,恭听黄齐皇帝黄巢的诏书。 诏书的大体意思就是现在变天了,唐王朝已经灭亡,大齐王朝取而代之,只要你们识时务,奉大齐正朔,大齐保证你们的官爵只升不降,仍然享受荣华富贵…… 大家以郑畋的名义签署效忠文书,加盖了郑畋的印章,并面向长安方向叩拜,谢主(黄巢)隆恩。 紧接着,设宴款待黄齐使节。宴会中,在座的不少官员都偷偷流下了眼泪。黄齐使节便问大家为何哭泣。 大家回答说只因我们的长官(节度使郑畋)突然中风,瘫卧在床,不能与我们有福同享,所以感到悲伤。 凤翔百姓听说本辖区投降草贼的消息,也都伤心哭泣。 当卧床的郑畋听到官民悲伤流泪的消息后,竟然从病榻上一跃而起,可以开口说话了,他欣慰地说道:“我固然知道,人们的内心深处,还没有放弃大唐。草贼交出人头的日子不远了!”然后割破手指,写了一封血书,派亲信秘密送往僖宗皇帝处。 之后,郑畋秘密召集众位将领,晓谕忠逆之分。众将颇受感动,纷纷表示先前只是权宜之计,非真心从贼附逆,愿意接受他的领导,匡扶唐室。 郑畋遂与众人歃血为盟,誓诛逆贼。随后修补城墙、完善工事、打磨武器、训练士卒,秘密派人联络临近藩镇联兵讨贼,相约凤翔会师。恰逢散落关中地区的数万禁军失去指挥,郑畋派人前去召唤,散尽家财以充军费,于是军威大振,数万禁军站在了郑畋麾下。 在政治方面,套用郑畋的话说,“人心未厌唐”,那些已经表示归降的藩镇军阀们,有像郑畋这样忠于大唐而搞小动作的,也有首鼠两端的“骑墙派”(似乎这种更多),总之,死心塌地追随黄齐政权的,几乎为零。 在内部建设方面,感谢鼠目寸光的“从龙派”,他们唆使黄巢在刚刚僭称帝号还不满一个月的时候,针对原唐旧臣展开了血腥大清洗,使原唐旧臣、降臣人人自危,人心思旧,把初生的黄齐政权彻底孤立。 再看其所谓群众基础。 黄巢草军毕竟匪性难移,刚入城的时候,确实给长安百姓施舍钱财,还宣扬黄王不像李唐皇帝不体恤民情,我们是爱民如子的,巴拉巴拉……僭称帝号没几天,就撕去了伪善的面具,士卒肆意洗劫城中居民。 这次骚扰百姓不是士卒的个人行为,而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军事行动,因为这次行动有个行动代号——“淘物”。望文生义,言简意赅。 这次行动的主要目的是抢钱、抢粮、抢娘们儿,恰逢“从龙派”对“旧臣派”展开大清洗,于是以搜捕政治犯为借口,强闯民宅,肆意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史籍记载:“争取人妻女乱之”。 类似的这种有组织集团犯罪活动还不止这一次。 三个月之后,有人在尚书省的大门上题诗,讽刺黄齐当局。尚让大怒,把尚书省官员及门卫抓起来,挖出眼珠、倒吊在门口,搜捕长安城读书识字的人,凡是会写诗的,一律处死;不会写诗但认字的,罚做奴役。 算是黄齐版“文字狱”,遇害人数超三千。 在之后的长安拉锯战中,黄巢又迁怒于长安百姓,屠杀八万余人…… 窃据长安不到半年,黄巢集团就犯下了累累罪行,双手沾满了人民的鲜血。黄巢集团用他们的实力,让天下百姓民心思旧、人人念唐。 黄齐政权,表面上风光万里,如日中天,冉冉升起。实际上确实危机四伏、暗流涌动,像一个七彩的肥皂泡,它绚丽多彩,它摇曳着身姿,它扶摇直上…… 也许就在下一秒,一阵清风的吹佛,一片树叶的亲密接触……或者只是它自己的过度膨胀,便会“啪”地一声化为乌有。 第53章 龙尾坡大捷 黄巢僭称帝号,大封群臣。朱温亦在受封之列,获封“游奕使”。 游奕者,游弋者也,主巡营、防遏事,保安巡逻队队长。负责首都长安附近的外围安全工作,简言之,做外围的。 朱温的防地是东渭桥,长安城东北方向渭水之上,控制着渭水和灞水,是一个交通要道,更是粮草辎重的集散地,长安以东的粮草都要先漕运到这里,因此战略地位相当重要。 桥的东北方向五十里,是栎阳县,驻扎着一队官军,指挥官是夏绥节度使诸葛爽。 黄巢逼近长安的时候,诸葛爽奉诏增援潼关,等他率部赶来时,潼关已经失陷,于是就屯驻栎阳等待下一步的作战指示。 栎阳在渭水以北,靠近长安城。 诸葛爽在此驻军,是有他的小算盘的。他要伺机加入到“长安保卫战”中,因为如果只是因潼关失陷而退兵的话,他大可以退到同州,而不必舍近求远,一口气儿退到长安附近。但他万万没想到,长安居然会不抵抗就投降。 如此一来,诸葛爽的处境就比较尴尬了,原本打算让长安做肉盾在前面顶着,自己躲在渭水之北,安心地输出补刀捡人头,轻松愉快突突突。现在自己反倒成了抗击黄巢的前排。 朱温与诸葛爽隔河对峙,各自守卫着东渭桥的南北两头,声语相闻。 黄巢给朱温送来了最高指示: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尽量争取那些可以被争取过来的同志。 诸葛爽,就属于“可以被争取过来的同志”。 他早年为县城管大队临时工(县伍伯),干最脏最累最苦的活,拿最少的工资,还经常被上级领导辱骂。在一次遭到县令的体罚之后,含恨弃役,在乡里卖唱为生,从临时工摇身一变,成了民间闲散艺人。 庞勋兵变时,诸葛爽欣然弃艺从贼,带艺投师,累功升至小校。 庞勋即将兵败时,诸葛爽慧眼识时务,及时投降官军,后官至防御使、节度使。 原本就是“徐贼”的底子,又有临阵倒戈的前科,此时又处于进退失据的尴尬境地,天生地造的一块儿叛徒材料。 贼见贼,一点头。都是一个庙里的和尚,就别阿弥陀佛了。 君子之间应该称作志同道合,小人之间就唤为臭味相投。 朱温将一封劝降信绑在箭矢上,射到对面诸葛爽的营地。诸葛爽果然就欣然投诚。 这不是诸葛爽的第一次叛变,更不是最后一次。 黄巢任命诸葛爽为河阳节度使,自行攻取。 当时的河阳地区仍在唐政府军手中,节度使是罗元杲,田令孜的亲信之一,曾参加“击球赌三川”运动会。 此人狗仗人势,残暴贪敛,甚失人心,手下官兵不愿为他卖命,纷纷缴械投降。罗元杲无奈,只能弃城逃往蜀地。河阳地区被草军和平接管。 任命自己人当敌占区官员,自行攻取,黄巢的这波操作实在风骚,而且同样不是最后一次使用。 招降诸葛爽,和平接管河阳,不动刀兵,为黄齐政权扫清了东部威胁,朱温功不可没,累功升至东南方面军总纠察官(东南面行营都虞侯),并得到一个新任务:进攻邓州。 朱温不负众望,一鼓作气,拿下邓州,活捉邓州刺史赵戒,扼住了进出荆、襄的咽喉。为黄齐政权扫清了东南方向的威胁。 至此,长安东面的局势稳定。于是,黄巢开始制定西进计划,追击唐僖宗。 【龙尾坡之战】 西面就是凤翔。起初,黄巢派去的使者传回来消息,说凤翔已降,可很快就在郑畋的带领下拨乱反正,重新归唐。 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 黄巢继续派出王晖当说客,对郑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陈说利害,希望郑畋能够识时务,乖乖地让开一条道路。 此时,朔方节度使唐弘夫、泾原节度使程宗楚已经带兵在凤翔会师。 郑畋斩杀黄齐使节王晖,用他的人头祭旗,誓杀草贼! 于是黄巢派尚让率领五万大军,西攻凤翔。 此前,郑畋得到唐僖宗的口头委任,让他断后,阻挡黄巢向西追赶。现在,唐僖宗以诏书的形式正式委任郑畋为长安地区各战区、各道派遣兵团总指挥官(京城四面诸军行营都统),并且下诏授予他自行任命有功将士的权力,把收复长安的重任交给了他。郑畋随即委任程宗楚做自己的副总指挥官,任命唐弘夫为作战参谋长。 面对汹汹而来的黄齐大军,郑畋从容应对:派唐弘夫在险要地方设伏,自己亲率数千人稀疏地设置大量旌旗。 尚让根本没把郑畋放在眼里,认为郑畋不过是腐儒罢了。 郑畋之前的工作是为皇帝起草诏书,正是因为在罢免宰相刘瞻的诏书中有对刘瞻存有溢美之词,所以才遭“保研党”的排斥,光荣地成为“医闹案”受害者之一。耍笔杆子的,整日之乎者也、矣言哀哉的还凑合,换了枪杆子,未必好使。 再一看郑畋的排兵布阵,稀稀拉拉,不成队列,人数还少。尚让更加蔑视郑畋,笑他酸腐书生、不知兵事。 草军渡淮北上以来,几乎是传檄而定,唐军望风披靡,更加助长了尚让的骄兵情绪。 尚让认为,凤翔之行应该算是草军的武装游行,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当他率领五万人走到龙尾坡时,突然遭受伏击,瞬间溃不成军,两万多人被杀,尸体绵延几十里。尚让狼狈逃回长安。 此战史称“龙尾坡之战”或“龙尾坡大捷”,意义重大,被永载史册。 因为这是黄齐政权建立以来与唐王朝的第一次正面打团。其政治意义远远大于军事意义。 天下无数双眼睛都在暗中窥伺,随时准备根据战果改换门庭。 例如刚刚投降的诸葛爽,见黄齐政权失势,立刻上疏唐僖宗,请求弃暗投明,再次反水。唐僖宗任命诸葛爽仍当河阳节度使; 黄齐政权的同州刺史、华州刺史、商州刺史纷纷弃城逃跑,脱离黄齐政权; 河中留后王重荣也将黄齐政权使节杀害,回到大唐的怀抱,并与义武节度使王处存会师,进抵渭水以北; 忠武节度使周岌,也被杨复光成功策反,诛杀了黄齐政权使节,回到了大唐的怀抱…… 长安附近的这些藩镇,在黄巢长进驻长安时,纷纷选择了叛唐归齐,“龙尾坡之战”后,又纷纷拨乱反正。 除此之外,宥州刺史拓跋思恭与鄜延节度使李孝昌会师,誓讨草贼; 奉天镇使齐克俭派使节晋见郑畋,请求指派作战任务; 邠州将官朱玫诛杀黄齐政权的伪邠宁节度使,拥护别将李重古做邠宁节度使,而自己则率军逼近长安,讨伐黄巢; 沙陀、吐谷浑各部落酋长,也联合南下,增援长安…… 好了,展开地图,把长安城摆在中心位置:西面是朔方唐弘夫、泾原程宗楚、凤翔郑畋、邠宁朱玫;北面是夏绥拓跋思恭、鄜延李孝昌、还有来自鞑靼的李克用;东面是河中王重荣、义武王处存;南面是忠武周岌、杨复光、还有西川的李鋋远征军…… “龙尾坡之战”后,黄齐政权陷入到四面楚歌的境地。 郑畋下令全国各战区起兵勤王,联合讨伐草贼黄巢。自唐僖宗西逃后,诏书无法传达,大家都以为唐王朝已经覆灭,忽然得到了郑畋的公文,深受鼓舞,看到了胜利的希望,于是争相派兵响应。 至此,黄巢被形势所逼,不再西追唐僖宗(贼惧,不敢复窥京西)。 部分学者指责黄巢鼠目寸光,占据长安之后贪图享乐,丧失进取之心,没有穷追猛打唐僖宗,留给唐王朝喘息之机,最终导致起义失败。这是相当不负责任的说法。 黄巢虽不是雄才大略,目光也不至于如此短浅,“龙尾坡之战”使黄巢疲于招架,陷入被动,自顾不暇,无力西追。 郑畋奋“龙尾坡大捷”余威,集结兵力,要解放长安。 第54章 空城计 【空城计】 在包围长安的各路兵团中,以西路军最为强劲,即所谓的“关西兵团”。因为草军之前一直在潼关以东、黄河以南肆虐,关西地区并未受到波及,实力保存完整,并且刚刚在龙尾坡取得了大捷,士气高涨。 面对唐王朝的这波反扑,黄巢技高一筹,选择了避敌锋芒。 出乎所有人预料,黄巢居然主动撤出了长安,把帝国首都轻易放弃。 泾原程宗楚率先入城,朔方唐弘夫紧随其后,义武王处存于夜晚进城。兵不血刃,不费一兵一卒,长安光复了! 如此大的功劳,岂能让别人捡走?程宗楚等人心照不宣,居然没有通知凤翔、夏绥、鄜延等兵团,不约而同地封锁了长安光复的消息。 长安百姓夹道欢迎唐军入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有的人捡起地上的砖头瓦块,砸向黄巢草军;有人捡起地上的箭矢,送给唐军使用。 万万没想到,程宗楚等人带来的关西军军纪败坏,御敌无术、扰民有方,他们没有乘胜追击逃跑的黄巢草军,反而闯进百姓家里,抢钱、抢粮、抢娘们儿……鬼子进村了。 他们封锁消息,一来是怕友军抢功劳,二来是怕友军抢战利品。 唯有义武王处存命令自己的士兵用白布包裹脑袋,以示区分。 王处存的“白头兵”军纪严明,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可长安街上的流氓混混也用白布包头,冒充“白头兵”,到处剽掠。 长安百姓在黄齐政权的统治下,先遭遇了“大清洗”、“淘物”、又遭文字狱,好不容易盼来了唐军,又被唐军亲自洗劫。后妈虐待,亲妈摧残。长安百姓品尝到了当亡国奴的滋味。 在长安城胡作非为,享受胜利果实的唐军,并没有注意到就在不远处,一双恶毒的眼睛正时刻紧盯着他们。 长安,是黄巢的陷阱。 黄齐主力撤退到灞上,秣马厉兵,等待时机。黄巢派出情报人员打探长安城内外的消息。 官军在长安城内的所作所为,全被黄巢看在眼中。 黄巢的心腹爱将孟楷,率领数百人的特种部队,乔装成邠、泾之兵,混入城中做内应。 在黄巢的一声令下,灞上草军如决堤之水,奔涌着、咆哮着冲向长安城,杀了个回马枪。 长安城内的唐军早就因忙着奸淫掳掠而失去了建制,兵找不着将、将找不着兵,陷入一片混乱。 孟楷在城内响应,里应外合。 混战中,联军副总司令、泾原节度使程宗楚被杀,联军作战参谋长、朔方节度使唐弘夫被杀……其所部关西兵团几乎全军覆没。仅有军纪严明的义武军,在节度使王处存的指挥下,且战且退,逃离战场。 至此,郑畋刚刚经营起来的西路大军,就此消失。 直到溃军狼狈逃回大营,身为总司令的郑畋才得知了长安城被收复、再沦陷的消息。 程宗楚与唐弘夫,以私废公,误军误国,身死名裂,尤不足惜! 回到长安城的黄巢集团,再次露出了瘆人的獠牙。 宽容,是自信的表现。有人说胜利者都是宽容的,纵观历史,此话并不准确,准确地说,应该是自信者都是宽容的。 黄巢集团显然是缺乏自信的,他们相当自卑。 自卑,衍生出多种人格缺陷,比如狭隘、偏执,所以才会睚眦必报;比如过度迷信暴力,执着于杀戮,通过肉体消灭来解决一切麻烦或麻烦的制作者;再比如缺乏怜悯,相反,还会通过对弱者的施虐来获得极大的满足感。 一个人的自卑如果突破了一定的限度而得不到矫正,可以毁掉自己的一生。一个团队如果也罹患此症,也将集体跌落深渊。 为了报复迎接王师的长安百姓,黄巢匪帮制定了代号为“洗城”的军事行动,屠杀长安百姓八万余人,长安城中血流成河。 长安百姓之所以“背叛”黄齐政权,很大程度上是买家秀与卖家秀的巨大落差。“淘物”行动让人们看清了草军凶残的本质,他们仁慈博爱的谎言不攻自破。 然而关西官军的所作所为,对比起这帮关东草贼,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拉锯双方实乃一丘之貉。 如果黄巢能够利用关西兵团扰民的机会,及时改过自新,善待长安百姓,做好危机公关,也许还可以重新拾起伪善的面具。 但黄巢集团没有远大的抱负,更缺乏宽厚仁慈。 “洗城”行动,洗去了人们对“起义军”的最后一丝幻想。 黄巢抓住西路军溃败的缺口,北上突袭驻扎在土桥的夏绥、鄜延北路军,再次取胜。拓跋思恭与李孝昌被迫后撤。 驻扎在兴平的邠宁节度副使朱玫,同样被打败,被迫退守龙尾坡。 至此,长安西面的威胁暂时得以缓解。 与此同时,无比熟悉的一幕又开始上演: 淮南节度使高骈,以北上勤王为名,阴谋骗杀镇海节度使周宝,继而吞并镇海战区,割据江东地区,被周宝识破,未果。淮南、镇海等兵团也因此未增援京师; 感化军(徐州)节度使支详,派牙将时溥等率军五千增援京师,部队走到半路途中,时溥发动兵变,洗劫了郑州,还在河阴县屠城,之后返回徐州,诛杀支详,自称感化军留后,之后便成为了新任感化军节度使; 沙陀首领李克用率兵增援京师,借道河东战区时,与河东节度使郑从谠发生摩擦,剽掠了河东战区之后,李克用打道回府,不再履行勤王义务。 淮南内讧、徐州兵变、河东内讧…… “扫黄同盟”规模庞大但组织松散,眼看就有被黄齐政权各个击破的危险。 黄齐政权似乎有了翻盘的机会。 然而在扫除西面障碍的同时,黄巢也收到了来自东面的坏消息:华州被河中王重荣、昭义高浔攻克;邓州被杨复光攻克。 “等待时机、各个击破”的战略只能先束之高阁了。 华州,位于潼关以西、长安以东。华州失守,说明长安的东大门已经敞开; 邓州,守将是朱温,紧扼荆襄之咽喉。邓州失守,长安就失去了东南屏障。 西川远征军同样屡战屡胜,逼近兴平,重新填补了西路军防线缺口。西川远征军的主力正是崔安潜一手创办的“黄头军”、“神射营”。 巧合的是,收复邓州的主力部队,也是崔安潜的老部下们,原忠武军将士。 草军从起兵之初,就绕着崔安潜和他的忠武军,绕来绕去,没想到最终还是栽倒在他的手里。 高骈只是纸老虎,而崔安潜才是草军的真克星。 第55章 忠武八都 【许州兵变】 周岌本是忠武军一员大将,在黄巢草军北渡淮河的时候奉命前往溵水布防。然而从徐州赶来的感化军却与本地忠武军发生了不愉快和误会,导致双方火并。周岌当时还没走出多远,听说徐州兵敢在自己地盘上撒野,立马率部折返,把闹事的徐州兵全部诛杀,继而将忠武军节度使薛能屠灭满门。 史称“许州兵变”。 忠武大将周岌,既然是要替忠武军出一口恶气,为何到最后把忠武军节度使杀了? 忠武军节度使薛能,之前曾任感化军节度使,刚从徐州来许州不满一年。正巧,朝廷诏令部署溵水防线,徐州感化军奉诏来到了许州忠武军的地盘,而徐州兵素来骄横难制、凶悍狂悖,恶名远播,许州军民发自内心地惧怕他们。 当时,特遣团过境骚扰百姓的事件层出不穷,与土匪强盗无异。不远处的洛阳刚刚遭到汝州招募新兵的哄抢和纵火,导致了洛阳防线自溃。 忠武军节度使薛能,自恃徐州的工作经历,以“感化军老长官”自居,违例将感化军安置于许州城内。 野战军不入城,这是规矩。薛能偏偏要两头卖面子,让感化军入城,体现老长官的特殊关照,让感化军感恩戴德,同时向许州人炫耀“看了吧,徐州兵只听我的话”。 薛能过高估计了自己面子的价格。 当天晚上,徐州兵卒就聚众喧哗,势近哗变。 薛能急忙登上城头,询问缘由。 理由很简单,聚众讨赏。 “诸位徐州的兄弟们,你们看看,还认得我吗?”不就是想要钱嘛,薛能心中有了底,“老夫是你们的老长官,薛能呀!有什么话,尽管冲我说,咱都是自己人,一定不会委屈了兄弟们的!” 在薛能的授权下,许州官仓给他们重新划拨粮饷,好酒好肉伺候着这帮大爷们。薛能也亲自纾解慰劳了很久,徐州兵这才平息下来。 然而徐州兵的举动极大地刺激了城内百姓那根敏感的神经,因为本地的忠武军刚刚在大将周岌的带领下奔赴溵水前线了。 主人不在家,客人披坚执锐。许州城内布满惊惧。 消息很快传到周岌那里。 周岌不由大怒,我们去前线拼命,你们不但不按约定赶赴前线,反而骚扰我们后方的妻儿老小?我们河南人就好欺负? “咦——好吃好喝伺候着,还不中咧?回去,揍这帮龟孙儿!” 忠武军立刻后队改前队,火速回师,不到黎明就返回许州城,不由分说,就对徐州兵发动袭击,把徐州感化军特遣团全部诛杀。 士兵杀红了眼,群情激奋,久久不能平息,周岌趁机继续煽动军中不满情绪,怨恨偏心徐州兵的薛能。 “咱去前线拼命,他不给赏,却给这帮龟孙儿,凭啥?咱忠武军就是后娘养的?这个薛能他吃里扒外!” 薛能到忠武军不满一年,群众基础薄弱,再加上徐州兵也确实没给他支嘴,落下了厚此薄彼的口舌。再经过周岌的煽动和教唆,忠武军士兵直接驱逐了薛能。 周岌秘密派出一支暗杀部队,追上薛能,将他全家屠灭。之后,周岌自称留后,暂代节度使之职。不久之后,得到了朝廷的正式任命,任命其为新任忠武军节度使。 兵变导致了忠武军内部出现了严重的混乱,例如牙将秦宗权,就浑水摸鱼,带兵驱逐了蔡州刺史,自称蔡州刺史。节度使周岌为了争取支持,也采取了姑息态度,承认了秦宗权的合法性。 周岌忙于稳定忠武残局,不再前往溵水防线。 许州兵变之后,原本是在汝州、郑州一带组织防线、截击草军的泰宁节度使齐克让,因担心被周岌吞并,而放弃阵地,直接逃到潼关布防;溵水防线的其他战区特遣团也受许州兵变的影响一哄而散。 许州兵变导致溵水防线不攻自溃,无人把守。 这才导致了黄巢草军渡过淮河之后,就如入无人之境,直接接管洛阳、进逼潼关。 忠武军节度使周岌选择了向黄巢称臣。 【忠武八都】 “龙尾坡之战”的消息传来,周岌坐卧不安,心事重重。等到黄巢撤离长安的消息传来,周岌再也憋不住了,摆下晚宴,紧急召请监军宦官杨复光,言说有要事相商。 杨复光左右侍从都劝他不要赴宴,说周岌已经向草贼称臣,恐怕这将是一场鸿门宴,说不定就是要拿您的人头去领赏。 杨复光意志坚定,说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我们应该以全局为重,不要计较个人安危了。于是谢绝了侍从的护卫,只身一人,单刀赴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终于聊到了时政。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言及风雨飘摇的大唐,杨复光忽然放声大哭。 哭罢多时,杨复光徐徐说道:“堂堂大丈夫,永远不能忘记浩荡的皇恩和春秋大义。你周岌不过是一介平民百姓,蒙受皇恩才逐步高升到公侯之高位,总领一镇之兵,今日国家有难,你如何忍心抛弃大唐十几代皇帝,而屈膝向一个私盐贩子俯首称臣?” 周岌羞愧难当,同样泪流满面,痛哭流涕道:“我周岌岂会甘心向草贼俯首?奈何我势单力孤,无力单独抵抗强贼,这才佯装屈服,作为权宜之计。其实每时每刻都在找机会杀贼报国!今天之所以请您老人家来,正是为了商谈此事啊!” 于是两人对酒发誓,同心诛贼,匡扶唐室。 当天夜晚,杨复光就派干儿子杨守亮,带着精明能干的勇士若干人,趁夜色摸进馆驿,把黄齐政权派驻忠武军的使者全部诛杀。 许州忠武军,正式拨乱反正,回归到大唐的怀抱。 之前趁许州兵变窃据蔡州的秦宗权却不听号令,仍然要臣服于黄齐政权。 杨复光秉承着以理服人的优良传统,亲率三千忠武军,赶奔蔡州,对秦宗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秦宗权遂为之动容,表示愿意迷途知返,并派遣部将王淑率领三千蔡州兵,跟随杨复光讨伐黄巢。 在这里,还需各位记住秦宗权这个贼人,日后他也将叱咤中原,做出一番“大事业”。 王淑也许是揣度出了秦宗权消极讨贼、积极割据的内心独白,或者是受了秦宗权的秘密嘱托,因而故意逗留,拖延进军时间。 杨复光军法从事,斩杀王淑,吞并了他的部队,然后将这些忠武军重新整编,分作八个都(可以理解为今天的“团”),每都一千人,由杨复光精心挑选的八名忠武将官做都头。 这就是唐末大名鼎鼎的“忠武八都”。 担任团长的分别是鹿晏弘、王建、韩建等八人。不得不佩服杨复光的眼光,这几个人到后来基本都是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而且还有人当了皇帝。 改编后的“忠武八都”士气高涨,在杨复光的带领下,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一鼓作气,击败了驻守邓州的朱温,收复了邓州。 杨复光率领着“忠武八都”,追杀朱温残部,一直追到了蓝桥。 第56章 魂断蓝桥 【魂断蓝桥】 “忠武八都”收复了战略要地邓州,打开了长安黄巢匪帮的南大门。朱温一路向北逃窜,杨复光紧追不舍,从河南追到陕西。 恰在此刻,杨复光的母亲病逝。杨复光丁母忧,于是“忠武八都”停止了追杀,返回邓州。这是史书中的明确记载。 然而杨复光声明大义,自古道忠孝两难全,在歼灭巢贼的关键时刻,怎会因私废公、前功尽弃? 史书中的另一段记载就比较符合逻辑了:在与朱温的恶战中,“忠武八都”同样是损失惨重,长途追击师劳兵疲,追到蓝桥已成强弩之末,若继续北追,则会扎入巢贼腹地。师老兵疲,强闯敌人腹地,此乃兵家之大忌。因此才回师休整。 “忠武八都”总共才八千人,击败了贼军悍将朱温,吃掉一座城,战略目标已经达成,也没必要孤军深入。 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也是更隐晦的原因,那就是杨复光的敌人不仅有前方的朱温、黄巢,更有身边潜在的危险,例如周岌、秦宗权。 这些人见利忘义,摇摆不定,随时准备改换门庭。如果没有足够的武力加以震慑,他们随时有再次反叛的可能。 周岌没有摆下鸿门宴,一方面是他可能真的想回归大唐,而另一方面则是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干掉杨复光。 周岌是平民百姓出身,从军之后累功升至中级军官,在忠武军和感化军发生内讧时,发动兵变,杀了节度使,进而成为忠武军节度使,距今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 换句话说,他的群众基础很薄弱,有节度使之名,却无节度使之实。蔡州秦宗权不听其号令,就是最好的证明。秦宗权还是周岌一手提拔起来的小弟,连他都敢不服从周岌号令,就不用说昔日平起平坐的忠武诸将了。 再看杨复光,一直是诸路藩镇的监军,也在忠武军做过监军宦官,资历老、威望高、群众基础雄厚,而且曾是周岌的上级,现在又是唐政权的京师西南方面军总监军宦官(西南面行营都监)。各方面都压过周岌一头,这才是周岌不敢摆鸿门宴的重要原因。也是杨复光敢于只身赴宴的底气。 正义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口径即真理。 杨复光深谙此道,他的“忠武八都”必须保存实力,震慑这些有其他想法的潜在叛徒。 邓州守将朱温,率残部一路向北,来到了灞上,受到了黄齐政权“皇帝”黄巢的亲自接见。 史书记载,黄巢亲自到灞上劳军,鼓舞士气。 灞上劳军,也包含着多层意思。表面上当然就是领导对下属的关怀,慰劳一下,“同志们辛苦啦!” 而更深一层的意思,则是黄巢对朱温的不信任。 朱温是黄巢手下的一员悍将,有勇有谋,机智果敢,自落草以来,战功赫赫。所以……怎么就轻易地被一个宦官带领着的八千七拼八凑的部队打败了? 万一他朱温已经变节投敌,佯装溃败进长安,然后与追兵里应外合,夺了我的长安怎么办?当年庞勋不就这样丢的徐州吗?张玄稔的前车之鉴,不得不防。 如果朱温确实是力战而败,那也要借劳军之名清点他的实力,看看他还剩下多少家底儿。 所以,尽管黄巢做出礼贤下士、关怀下属的样子,也没让朱温和他的部队进驻长安。而是把朱温编进了其他部队,让他先后跟随尚让、孟楷等将领出征。 换句话说,朱温已经被降职查看,由黄巢的亲信负责监督考察。 庆幸的是黄巢急于用人,没有论军法斩杀败军之将。 凤翔郑畋、河阳诸葛爽、河中王重荣、忠武周岌……长安四周藩镇先后降而复叛,黄巢陷入四面楚歌之中。 先前被击退的鄜延节度使李孝昌、夏绥节度使拓跋思恭,卷土重来,进驻东渭桥,直接威胁长安城东北。 黄巢派尚让挂帅,带着朱温,抵抗东渭桥的藩镇联军。 在战场上失去的荣耀,必须在战场上夺回;战场上留下的耻辱,也只能在战场上洗刷。 朱温是哀兵必胜,连战连捷,打退了鄜延、夏绥联军。 李孝昌与拓跋思恭都是党项人,原本散居于帝国西北,是大唐帝国“羁縻怀柔”政策的受益者。如同沙陀等少数民族一样,他们的领袖最擅长的是政治投机。每当帝国有难时,如安史之乱、庞勋之乱、黄巢之乱,他们就会起兵勤王,为国立功,然后加官进爵。 而一旦遭遇顽强抵抗,面临硬仗时,这些投机分子又都会远远避开。 当朱温所部气势汹汹地杀到北岸时,李孝昌、拓跋思恭向邻近藩镇发出求援请求。 “扫黄联盟”的松散弊端再次显现。面对鄜延、夏绥联军的求援,居然没有任何一个藩镇响应,更无一兵一卒、一钱一粮的支援。 诸路藩镇联兵扫黄,没有实质的统一指挥,没人真的听从“总指挥”郑畋的调度,甚至没人向他汇报战场情报,基本是各自为战。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打起仗来更是狼上狗不上。 鄜延、夏绥两镇是最早赴援京师的五镇之一,结果呢?邠宁、泾原占据长安之后,居然不通知其他三镇,而是独吞战果,忙着洗劫长安城。 有好处的时候,不想着人家,该拼命了,又让人家独自抵抗强贼?让人家跟巢贼拼个两败俱伤,你们再来个一勺烩?哼,妈的妈——姥姥! 李孝昌、拓跋思恭悲愤交加,愤然撤兵,撤离战场,退守富平。 朱温夺得东渭桥控制权,并乘胜攻占了高陵、栎阳,撕开了长安北面的缺口,西逼泾阳、东窥河中。一举洗刷邓州之败的耻辱。 尚让对此很满意,“朱温是个好同志。”于是返回长安,换孟楷前来督战。 由于年代久远,史料缺失,我们暂无法准确地给黄巢集团排座次,除了黄巢和尚让之外,只能并排列出几个核心人物,例如孟楷、林言。他们几个是核心权力圈,是嫡系中的嫡系,“从龙派”中的“从龙派”。即便像朱温这样,追随黄巢多年且屡立战功的人,也无法跻身其中。 朱温,一直徘徊在黄巢集团的核心权力圈之外。一直做外围。 目光短浅、心胸狭隘,导致黄巢集团向来喜欢排外。除了对非“从龙派”的排挤和打压,“从龙派”内部也是勾心斗角,越是外围越遭受来自核心圈子的排斥。 “东渭桥保卫战”,黄巢就对朱温不放心,派二号首脑尚让亲自压阵监督。取得大胜之后,也要派心腹孟楷督战。 黄巢集团还来不及招聘足够的宦官做监军,其实尚让和孟楷就是在扮演监军宦官的角色。 面对集团高层的亲自监督,朱温倒不觉得别扭。相反,他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兴奋,因为这是他在领导面前好好表现的机会,就像他在广州那样。什么尚让、孟楷……让黄巢亲自来督战才好呢! 第57章 孟楷的毒计 【孟楷的毒计】 孟楷亲临前线,带来了领袖的深切慰问,“同志们辛苦啦!”同时也带来了领袖的最高指示:停军整顿,保存实力。 朱温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一针见血,指出了“扫黄同盟”的致命弊端,并建议草军应该趁敌军未完成战略集结之际,乘胜追击,彻底粉碎他们的联盟,制造更辉煌的战果,从而拉拢意志不坚定的藩镇的支持。 孟楷不悦,以领导的口吻教导他,“被窝里伸脚丫子——你算第几把手?一个人拜把子——你算老几?你哪一年参加革命的?你才打了几年仗?你懂毛?” 黄巢集团面临的处境的确不怎么好,四周强敌环绕,岌岌可危。就拿刚刚被打退的鄜延、夏绥联军来说,他们只是因得不到外援而撤退,实力并未受到实质性的损失,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在这种情况下,贪功冒进是兵家大忌。 深居长安的黄巢和他的核心圈子,持有的就是这种观点。所以主张见好就收,用军事上的优势来套现政治利益。 而朱温却坚持自己的观点,说战场局势千变万化,岂有一成不变之道理?你们在后方,并不了解前线的即时动态。正因强敌环绕,而又缺乏统一的指挥,才更应该在他们完成集结的时候予以痛击,挫其锐气,动摇其意志,不让他们有喘息之机。 二人争执不下,孟楷大怒,“咱俩谁是领导?” 强压之下,朱温只能闭嘴,聆听领导的训话。 “给我约束好你的部下,若有差池,我就依军法从事,砍了你的狗头,杀你一个违抗军令!” 骂退朱温,孟楷余怒未消。 可让孟楷更气愤的事还在后头。 朱温回到营地后,点齐本部兵马,违抗孟楷的命令,自作主张,擅攻富平。 如朱温所料,撤进富平的鄜延、夏绥联军无心恋战,见朱温追来,就一口气儿退回本镇。朱温又拿下富平。 胜利的消息传来,孟楷简直要被气炸,以致于不顾体统,居然在庆功宴上对朱温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说他只是嚼过草根的佣工,连佃农都不如,随娘改嫁,寄人篱下,当牛做马,要出身没出身,要文化没文化,目无尊长、顶撞领导,以下犯上,自以为是,擅自出兵…… 孟楷素来瞧不起朱温,这次先被朱温顶撞,又被实力打脸,身为高层领导的孟楷实在没面子,而他与朱温长期的矛盾也随之公开化。 回到长安,孟楷就在黄巢面前打了朱温的小报告,重重参了他一本,说他不听号令,依法当斩! 黄巢犯了难,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朱温连战连捷而斩之,岂不寒了众将官的心? “正因他是悍将,所以……”孟楷沉吟道:“手握重兵,能征惯战,最重要的是,他还不听号令……”留下空间,让黄巢自己发挥想象。 黄巢果然后脊梁骨一凉,“哎哟!应该不会吧?朱温随你我南征北战许多年,怎么会……”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孟楷说出了黄巢集团的座右铭。这是他们排斥一切“外人”的指导思想。 黄巢低沉不语。 “再说了,朱温也未见得勇悍无敌。”孟楷把朱温教给他的话加工了一下,复述给了黄巢,“敌军貌合神离,各怀鬼胎,都想让别人当炮灰而自己坐收渔翁之利。所以鄜延、夏绥联军才一触即溃,连连后撤。真正的考验,应该是邓州。” 见黄巢还是拿不定主意,孟楷又使出“借刀杀人”之计,“如果朱温真的勇猛,且对我朝不怀二心,就该令他东击河中,击退王处存、王重荣,解除长安东面包围。” 在孟楷的一再怂恿之下,黄巢终于给朱温下达了嘉奖令,也是升官的委任状:委任朱温为同州防御使,“令自取之”。 【河中王重荣】 王重荣,出身官宦世家,将门之后,性格刚烈,勇冠三军。早先蒙父荫做军校,某日,两名军士犯了夜禁,被王重荣捉住,依法依规重重抽了一顿鞭子。两名被打的军士是禁军,其领导是大宦官杨玄实,杨玄实大怒,打狗还要看主人,于是把王重荣抓来,严厉呵斥,说天子身边的人,也是你一个小校能羞辱的吗?王重荣义正言辞,说违反宵禁的,非奸即盗,谁知道他们是禁军?然后把当晚情况原原本本报告一遍。 杨玄实虽居高位,手握大权,却不是那仗势欺人不讲理的人,听完事情的经过,怒气顿消,而且对眼前这名耿直的小校官也另眼相看,不但没有给王重荣穿小鞋,反而提拔了他。 王重荣正直刚烈,同时还有一副伶牙俐齿,善辩。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实在辩不过你,还可以打你。身边人因此都很惧怕他。 黄巢入主长安,传檄四方,当时的河中节度使李都打算投降。唯一让李都忧虑的就是行军司马王重荣。于是李都提拔王重荣做节度副使,想以高官厚禄安抚其情绪。 为了维持黄齐政权的正常运作和应对唐王朝的反扑,黄巢不断派出使节到各藩镇征缴粮草物资。使节一波接一波,络绎不绝,仅仅河中一地,就有上百名使节。河中军民疲于应对,难于供给。 王重荣于是秘密召集部下,说道:“当初,我委屈自己,强忍恶气,失身从贼,不过是为了减轻大家的负担。而今,征收财货没完没了,粮食征收完了,就该征调咱们的军队,咱们的死期也就到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开始反抗。” 朴实无华的一番话,除了第一句有给自己戴高帽洗白的嫌疑之外,其实还是说出了所有向黄齐政权称臣的藩镇的内心话。投降你,是为了获得好处,最起码也是没有损失,而现在我们不仅没有得到任何好处,还要出钱、出粮、出兵,更背上了叛徒、逆贼的骂名,这笔买卖血亏,不值得。 王重荣的号召得到了一致同意,大家全票通过。于是就把黄齐政权派来的使节集中到一起,全部诛杀,宣布拨乱反正,回归大唐。 节度使李都害怕祸及自身,于是主动让出领导岗位,任命王重荣做河中留后,然后自己逃往蜀地的流亡政府。 在王重荣的带领下,河中军打退了黄齐政权的一波反扑。 唐王朝擢升王重荣为河中节度使。 王重荣联络邻近藩镇,联兵向西。与义武军节度使王处存、昭义军节度使高浔屡战屡胜,占领潼关西面的同州、华州等地,从东面威胁长安城。 在这种态势下,孟楷想出这招一箭双雕、稳赚不赔的毒计:让朱温硬刚王重荣。 打死王重荣是平外患,打死朱温是除内奸。狗咬狗,一嘴毛。无论落得哪种结局,孟楷都乐观其成。 对于朱温来说,这又是一次难得的向领导展示自己能力的机会。他就像古今中外的一切悍将,不怕打仗,就怕没仗打。越是接到危险的任务,越说明受领导器重。 朱温率领本部兵马,乘胜利之余威,杀向东面的同州。 同州刺史米诚弃城逃跑。朱温兵不血刃,顺利接管同州。 同州,位于渭水以北、黄河以西,与黄河东岸的河中府隔河相望。 朱温还想扩大战果,稍加整顿之后,就对河对岸的王重荣发动了试探性攻击。王重荣有数万精兵,沿河布防,防守严密。朱温无果而返,退守河西。 第58章 天子幸蜀 【天子幸蜀】 黄巢入主长安,唐僖宗仓皇出逃,驾幸蜀地。 蜀地是唐朝皇帝的御用避难所,著名的“安史之乱”时,唐玄宗李隆基就西逃至此,徐图兴复。权阉田令孜也正是以此为吉兆,劝唐僖宗效法玄宗皇帝。 为了打造一个安稳的大后方,田令孜唆使唐僖宗“击球赌三川”,让其心腹担任了蜀地的一把手,算是为西逃打前站。其中,田令孜的哥哥陈敬瑄,出任西川节度使,替换了崔安潜,而给不听话的崔安潜安排了一个闲职,让他靠边站。 陈敬瑄出身寒微,自幼家贫,卖饼为生,跟武大郎是同行。田令孜在宫中得势之后,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火箭提拔为禁军将领,继而被委任为西川节度使。 消息传到蜀地,大家颇感诧异,心说陈敬瑄是哪根葱?前任节度使们,诸如高骈、崔安潜,都是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身世显赫、战功卓著。陈敬瑄,何许人也?有何建树? 有胆大之徒利用这个机会,纠合了一帮乌合之众,冒名顶替,冒充陈敬瑄团队,还给地方政府指手画脚,大肆索贿,要求他们提供各种物资。就跟现在冒充军人、高官进行诈骗的一样。 他们这种骗术是很低级的。虽然那时候没有照片、录音、录像,但公文、公函、公章还是有的。否则……我,唐僖宗,打钱。 诈骗集团很快被官府识破,全部被诛杀。 之后,陈敬瑄本尊才赶到蜀地,走马上任。 陈敬瑄虽然是靠田令孜的扶持,文化水平有所欠缺,但不能因此就武断地认定他是个酒囊饭袋。用今天的话说,陈敬瑄的情商非常高,会察言观色,通晓官场礼仪,跟他弟弟田令孜一样,八面玲珑。 当唐僖宗逃出长安,经兴元南下的时候,陈敬瑄就做好了迎接工作。 跑前跑后,忙里忙外。把成都收拾得井然有序,街巷打扫地一尘不染。 一切收拾妥当了,陈敬瑄还派出步骑三千,北上迎接,护送圣驾莅临指导。 以上这些工作,您可能会说,换了谁也会这么干,没什么了不起。 是的,这的确是常规的迎接准备工作,做好这些,只是及格线,或者勉强良好。 陈敬瑄当然是做到了优秀,因为他考虑到了一个容易被忽略却又十分棘手的问题,并且妥善处理。 皇帝的随从。就是这个问题。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大领导一般都是平易近人的,有官威,但不会盛气凌人。反倒是一些手下的小喽啰们,经常狗仗人势,骄横刁蛮。特别是跟着皇上出来的这些随从,那股不可一世的嘴脸就别提了。 陈敬瑄有在禁军工作的经历,更了解这帮小喽啰的德行,于是早就制定了杀鸡儆猴的对策。 成都有迎接的队伍,天子随从也有打前站的人员。而先期来到成都的这些随从、差役,就落入了陈敬瑄密布的天网之下,他们不知道,成都城中四处都有陈敬瑄的眼线,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监控之中。 某日,几个御花园的差役在行宫四处参观闲逛,或撇唇咧嘴、或腆胸迭肚、或嬉笑狂言,他们一手叉腰,一手指指点点,好似领导视察。”诸儿连臂欢咋行宫中“。 “哎呀,都说西川是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现在看来,也还可以嘛!” 私下里的嬉闹玩笑。这句话似有不妥,而且是私下的议论,非公开言论。这句话能有什么后果呢? 答案是,乱棍打死。总共打死了50人,尸体被拖到闹市,曝尸示众。 从此之后,皇家随从纪律森严,再也没有人敢说三道四、品头论足,没人敢桀骜不驯,都非常服从管教。 唐僖宗圣驾即将到达,陈敬瑄又亲自前往鹿头关迎接。 由于唐僖宗出逃的时候非常匆忙,没有通知文武百官,更没有组织政府的有序撤离,导致大量高级干部在长安城受难,也导致了现在成都的流亡政府缺少人才,组织架构不完整,机关空缺很大。 可对于田令孜来说,这可是卖官鬻爵的好机会。 唐僖宗在成都安定下来之后,陆陆续续有官员逃出长安,自行赶往蜀地,与天子集合。其中的见习立法官(右拾遗)乐朋龟,善识时务,主动晋见田令孜,行叩头大礼,对田令孜恭敬有加,于是很快就被提拔为翰林学士。 田令孜经常摆家宴,实际就是为受贿敞开大门,凡是想升官的,大可以明目张胆地携带点儿小意思来意思意思,连这点儿意思都不意思的话,就太没意思了。 一日,田令孜大摆宴席,邀请各位高官赴宴。 还不到饭点儿,兵部郎中张浚就第一个登门,“扑通——咣当——”就给田令孜磕了一个头。 面对如此恭敬有礼的张浚,田令孜只是冷冷一笑,“来得早啊,坐着去吧。” “哎。”张浚屁颠儿屁颠儿坐在下座,老老实实地等着。 田令孜斜着眼瞟他一眼,心说待会儿有你好看,让你小子抖机灵! 张浚抖的什么机灵? 宦官,一般都是出身极其寒微(不寒微也不会干这行),又由于生理上的后天缺陷,导致这个群体备受歧视。特别是出身高贵、饱读诗书、进士及第的大学士们,更瞧不起这些阉人,向宦官下跪磕头,简直是一种莫大的耻辱,更不要说在大庭广众之下了,太丢人。 在唐末,朝廷里的文官更是自诩“清流”,将宦官贬称“浊流”,以示不与之同流合污,两个群体势不两立。 唐朝中后期,两个集团之间为了争权夺利而爆发“南衙北司之争”,使两个群体更加互相仇视。 唐末有位及第的书生,路上偶遇某宦官,二人曾是旧相识,书生便与该宦官打了声招呼,这位书生由此被视为“阉党”,而遭同僚们的排挤,政治生涯被判死刑,贬谪蛮荒,销声匿迹一辈子。 只因跟宦官打声招呼,就落得如此下场,足见士大夫阶层对宦官的态度。与宦官的任何接触都被视作是可耻的、下贱的,自甘堕落的。 张浚收到了田令孜的请帖。要想保住官位,就不得不去赴宴,不得不给那个死宦官下跪磕头。怎么办呢?得了,退而求其次,既然非要磕头了,就别当众磕了,对了,我早早的去,第一个到,屋里没别人,就我俩,我给他磕头,没人知道,哈哈,就这么办! 这就是张浚的小心思,小机灵。 你瞒谁?瞒田令孜?你不仅侮辱了他的下半身,还侮辱了他上半身的脑袋瓜子。 等宾客们纷纷到齐了,酒宴正式开始。主人田令孜举杯祝酒,先简单说两句。 “列位,我跟张郎中分属‘清浊’两个群体,承蒙他看得起我,经常在朝廷内外称赞我——” 张浚赶紧客气客气,“哪里哪里,田大人过奖……” “不过——”田令孜拿眼角扫他一眼,“既然不愿被我玷污了清白,就不要那么虚伪,不要改变光明磊落的做派,干嘛躲在阴影中跪谢酒宴呢?” 阴阳怪气地这么一说,把张浚羞臊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遭田令孜羞辱的这位张浚,还会在后文出现,那时他还会自取其辱,纵观他这一生,始终离不开“自取其辱”四个字,把自己的一生活成了笑话。 田令孜与陈敬瑄哥俩,一内一外,控制着西川,控制着唐僖宗,控制着朝廷。 唐僖宗给陈敬瑄加了宰相衔,陈敬瑄派大将李鋋率西川精锐之师黄头军北上勤王,之后更加派西川另一只精锐神射营北上支援。 两支精锐都是当年崔安潜一手创办的,现在成了陈敬瑄升官发财的敲门砖。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黄头军与神射营没有让陈敬瑄和唐僖宗失望,他们一路北上,连战连捷,进驻兴元,做好了收复长安的准备。 田令孜和陈敬瑄很高兴,天下虽乱,风景这边独好,更何况自己还能乱中取利,好,好,好! 西川,是西川人民的西川。我们暂时把包括田令孜在内的一切随圣驾西迁至此的原长安官员,称作“长安帮”(因“从龙派”已用于黄齐政权,为了不至于混淆),而把西川本地的官员军民称作“土著帮”。 田令孜内控朝廷,外倚陈敬瑄,又通过卖官鬻爵等手段,成了“长安帮”名副其实的带头大哥。在长安的时候,他就已经基本控制了朝廷,到了成都,他的权势有升无降,这本无可争议。 可他不该因此蔑视“土著帮”的存在。 贵客,再贵也是客,切忌喧宾夺主。这是做客之道。 田令孜忘记了自己客人的身份,忘记了他手中的朝廷是流亡朝廷,忘记了“长安帮”来这儿并非领导视察,而是流亡避难。 很快,主人“土著帮”就要狠狠地给他上一课。 这一课,险些要了他的命。 第59章 成都兵变 【成都兵变】 唐僖宗初到成都时,拿出了贵客风范,赏赐西川官兵每人三贯钱,作为客人给主人的见面礼。西川军士无不欢欣鼓舞,沐浴到了浩荡皇恩。 然而四面八方的贡赋不断送抵成都,西川官兵却再也没有得到过赏赐。 时局艰难,情况特殊,吝惜赏赐也是情有可原的。 有道是民不患寡患不均。在田令孜的分配方案中,“长安帮”官兵,依然可以享受大量的犒赏,而“土著帮”的西川官兵却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西川官兵本来就对“长安帮”官兵有着很大的意见,其实全天下都对他们有很大意见,只因禁军俸禄是地方军队俸禄的三倍,且日常赏赐更加优厚,和平时期养尊处优,而一旦贼寇犯京师,他们竟然不战而退,把长安拱手相送。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他们何用? 既然逃到西川,好歹也该一视同仁吧,好歹跟这帮废物平起平坐。可朝廷仍然对他们厚爱有加,直接无视西川官兵的存在。 巨大的反差让西川官兵心理极其不平衡,产生了很大的怨气。 在唐流亡政府入驻成都半年之后,田令孜的某个宴会中,这股怨气终于要爆发了。 宴会上所使用的酒杯,全是黄金铸成,价值不菲。田令孜喝得正高兴,随口下令,把这些黄金酒杯赏赐给在座的各位将领。将领们纷纷下跪叩头,表达感谢。唯独黄头军的一个将领拒绝接受,更不下跪磕头。 田令孜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怎么,嫌少啊?” 众人屏气凝神,几乎不敢呼吸,纷纷扭头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将领。 这位将领站了起来,拱手道:“卑职不敢。各位将领每月的薪俸和实物供应,已经足够我们养家糊口,对此,我们时常心怀感激,唯恐不能报答皇恩,怎还敢贪得无厌,无故索要厚赏呢?只不过……” “接着说。”田令孜面色铁青,口气严厉。 “西川将士跟禁军将士一样,同样担负着皇家警卫工作,然而同工不同酬,待遇有云壤之别,这就让我们相当寒心了,我只怕如果怨恨得不到缓解,万一哪一天发生了兵变……” 一句话惊呆了所有人,同僚们也为他捏一把汗。哥们儿,您这叫威胁中央啊!单凭这句话,把你革职查办都是轻的,搞不好能要了你的命!何况对面是权阉田令孜。 这位仁兄也是心直口快,估计话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后悔,于是换了个恳切的语气,继续说道:“我盼望总指挥官田大人,能够减少对禁军将士的赏赐,而平均发给我们西川将士,使我们感觉到中央与地方亲如一家,这样于军、于国都有利。” 田令孜上下打量着他,冷冷问道:“你是哪个部队的?” “黄头军。” 田令孜更加不悦。黄头军是崔安潜一手创办,而崔安潜是田令孜的眼中钉,非常不给自己面子,所以才被排挤出朝廷。有给脸不要的主子,就有不知好歹的奴才。 “你是谁?” “郭琪。” “你有什么功劳?”田令孜的灵魂三连问。 事已至此,郭琪豁出去了,从容答道:“我生长在山东(崤山以东),长期驻扎帝国边疆,跟党项人作战十七次,跟契丹人作战十余次,身上披满伤疤。在征剿吐谷浑时,肋骨受伤,肚破肠出,我把肠子塞回去,用线缝合了伤口,仍继续作战!” 一句话,我为帝国负过伤。战斗英雄。 田令孜无话可说,于是换用另外的酒壶亲自给郭琪斟了一杯酒,“辛苦啦,给,喝吧。” 这是一杯毒酒。 郭琪明知有毒,却不能推脱,只好磕头拜谢,一仰脖,将这杯毒酒一饮而尽。 酒宴散了之后,郭琪急忙赶到家中,杀死一位婢女,喝她的血解毒。 在当时,盛传处女的鲜血有奇效,清热解毒、延年益寿、滋阴补阳……吹得跟广告中的保健品一样。有不少权贵都有吸食婢女鲜血的业余爱好,比如同时代的耶律倍(契丹人,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之长子)就经常吸食姬妾的鲜血。 西方“吸血鬼”的由来也许跟这种传言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吧。 喝血之后,郭琪吐出数升黑色的浆液。 一不做,二不休。毒酒都喝了,田令孜能饶了我?横竖都是一个死,干脆,我就反了! 次日,郭琪就率部发动兵变,在成都城打砸抢烧。 参与兵变的部队人数并不是很多,但他们是黄头军,西川军中的精锐,所以战斗力不容小觑。 兵变震动了皇帝行宫。唐僖宗在田令孜的保护下,暂时逃往东城,藏进城楼,紧闭城门。 郭琪发动兵变的本意是发泄胸中的愤恨,表达不满情绪,凭他之前的英雄事迹也可以看出,他此时绝无刺王杀驾之心。唐僖宗不是郭琪的主攻目标。 我们可以试着揣测郭琪内心深处的纠结与挣扎。作为一个为国家洒过热血的战斗英雄,被奸佞逼得死路一条,此时的郭琪与雪夜上梁山的林冲何其相像。做一个好人,好难! 他不想杀皇上,他只想杀一个人,田令孜。就像林冲只想杀高俅。 他反了,他也只是想以此抒发胸中愤懑,给朝廷一个警告。 各军开始云集平叛,郭琪趁夜突围。 郭琪身边的部队越走越少,走到江边,就只剩下一位助理。 二人停下来休息。 郭琪对助理说道:“陈敬瑄知道我是无罪的,能充分理解我们的诉求。只是我闹得动静太大了,惊动了圣驾,如果不降罪于我,就不足以服众。你对我忠心耿耿,我也该报答你一下。” 说着,郭琪解下佩剑和印信——两样足以证明军官身份的信物,“你拿上它们,回去晋见陈长官,就说你在追杀我的时候,我掉进江里淹死,尸体被冲走,只缴获了我的佩剑和印信。到那时,陈长官一定会相信你的报告,在街市上悬挂印信佩剑,张贴安民榜,用来安定民心。你会得到重赏,而我的家人也能不再受牵连。我打算去淮南投奔老长官高骈。过段时间之后,你再秘密地把实情告诉我的家人,让他们放心。” 二人就此洒泪分别。 如郭琪所料,陈敬瑄重赏了这名助理,贴出安民榜,并赦免了郭琪全家。 郭琪也从此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至于他后来怎样,就无人知晓了。 成都兵变虽然有惊无险地收了场,但“长安帮”与“土著帮”的矛盾却没有得到缓解。 田令孜对“土著帮”的排挤打压,也更加顺理成章,不必再费尽心机地耍阴谋了,他可以借题发挥,利用这次兵变对西川军进行一次系统性地大清洗。 “长安帮”与“土著帮”矛盾的公开化,使“土著帮”彻底被踩在了“长安帮”脚下,失去了最后一丝尊严。 郭琪曾经是个忠勇的勇士,现在是个热血的汉子,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奋起反抗,想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给当权者一个警告。这个警告不仅仅是要求赏罚分明这么简单,而是希望当权者能够认真反省。 成都兵变,英雄晚节不保,这是郭琪的悲哀,更是大唐的悲哀。在这个时代,除了反抗,他还有另外两种选择,一是与田阉同流合污,就像绝大多数人一样;另一个选择则是以死明志,就像后世的岳飞。 郭琪对未来绝望了,对这个国家绝望了,他的正直不允许他与奸臣小人沆瀣一气,他的刚烈也不容忍他含冤受死。 他要在沉默中爆发,他要发出他的呐喊! 江山社稷、祖宗基业、三百年的国祚……如今,一伙贩私盐的流氓地痞,居然轻而易举地占据了长安,僭称帝号。连我们做臣子的都为之扼腕痛惜,你们这些手握神器的人,怎么能不自省? 我郭琪是不会杀进皇宫弑君乱国的,可谁能保证天下军士全像我郭琪一般?万一有那心怀篡逆之辈,前有安禄山、朱泚,今有庞勋、黄巢……皇上啊,您真能保证每一次都有惊无险? 田令孜,你祸国殃民,恶事做尽,我郭琪是无力杀贼了,可你自己就不想一想,大唐若亡,你还能再作威作福吗?莫不成黄巢也喊你“阿父”,像幼主僖宗一样侍奉于你?不为别人,就算为自己着想,你也该为大唐做些有益的事啊! 这也许就是他的内心独白。 郭琪只身一人,隐姓埋名,沿江顺流而下。 他寒了心、伤了心,却并不甘心。他想用他自己的方式对田令孜党徒发出一声呐喊,对大唐发出呐喊。 唐僖宗的确受到了震动,也跟重要的人员讨论。重要的人员,当然是以田令孜为首的宦官集团。 可想而知,对于本次兵变的盖棺定论,当然就是士卒心怀不轨,见国势轻微,趁火打劫,实在可恨。 “田公公说的对呀。”宦官们异口同声。 那以后应该怎样预防呢? 统一思想,把兵权交给值得信赖的同志,比如田令孜同志。 “田公公说的对呀。”宦官们交口称赞。 对西川官兵的清洗,变得顺理成章。 兵变发生后,左拾遗孟昭图上疏直谏,说皇上你逃离长安的时候,就没有通知文武百官,致使大量忠于帝国的高级官员全被草贼屠杀,前几日成都兵变时,您又是只带着田令孜、陈敬瑄和一帮宦官躲进城楼,紧闭城门,再次把文武百官弃之城外乱兵之手,幸亏郭琪没有胡来,众位官员才算捡了一条命…… 身为谏官,孟昭图严厉指责唐僖宗种种不当行为,劝他亲贤臣、远小人,这样帝国的复兴还有希望。 孟昭图毫不客气地将矛头直指田令孜,更是喊出唐帝国是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的帝国,不是宦官的帝国;天子是四海九州的天子,不是宦官的天子。 孟昭图知道,唐僖宗不是唐太宗,他也不是魏征。他也知道田令孜把持朝政,控制了朝廷。 他不知道的是,田令孜到底控制到了什么地步。 皇上能看到的,都是田令孜想让他看的;皇上能听到的,都是田令孜想让他听的。所有奏章,必须先经过田令孜,经过筛查之后,才有可能转递到皇上手中。 孟昭图的这份奏章,当然被田令孜扣下。皇上根本没有看见这封奏章。 第二天,田令孜就假传圣旨,把孟昭图贬为嘉州司户。又派人在半路途中将他抛进蟆颐津,活活淹死。 从此,再也无人敢挑战田令孜的地位。 孟昭图事先预料到自己肯定会遭毒手,于是给一位忠心耿耿的家奴布置了一个任务:替我收尸,不要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当他被阉党淹死后,该家奴眼含泪水,历经千辛万险,总算打捞起孟昭图遗体,并将之妥善安葬。 无论是郭琪发动的成都兵变,还是孟昭图的舍命死谏,都被田令孜一党轻松镇压下去,并且顺水推舟地进行政治大清洗。 或许在田令孜看来,天下唯有蜀地固若金汤。 第60章 宰相不和 【宰相不和】 长安的战事陷入胶着。虽然多路藩镇围驻在长安四周,却少有实质性进展。他们中大多数人看长安的眼神不是虎视眈眈,而是含情脉脉。 当时民间最流行的一项活动是民变,军队最流行的活动是兵变。 与王重荣联兵驻扎于河中的昭义军就突发兵变,杀死节度使高浔,然后撤兵回归本镇。这位刚刚为帝国收复华州的高浔,没有死在敌人的枪口下,却死在了自己人的屠刀下。 昭义兵变,使得东路军势力减弱。 驻扎兴平的凤翔兵团也发生了兵变,行军司马李昌言率部放弃兴平驻地,调头回戈,围攻凤翔总部。联军总司令、凤翔节度使郑畋亲自登城,与之对话。 李昌言叛军逼郑畋交出兵权。 郑畋悲愤交加,哀叹道:“也罢。只要你们能为国家消灭黄巢反贼,也算是建功立业了。”于是把权力交给李昌言,自己则投奔到了成都。 凤翔兵变,在唐末的所有兵变中,算是最温和的了。没有发生流血事件,没有诛杀节度使。但是,它的影响却是最为恶劣、最可耻的。因为郑畋不仅是凤翔节度使,还是这次收复京师的联军总司令。 李昌言的凤翔兵变,不仅使西路军势力减弱,更是赶走了总司令,宣告了联军的实质性解散。 而唐僖宗念念不忘淮南还有一支生力军,他坚信,只要淮南高骈一出手,草军立刻化为齑粉。 在黄巢攻占广州之前,高骈曾拟定了一份气吞山河的围剿计划,却被朝廷否决,一怒之下,上疏大骂朝廷昏暗。 高骈虽然气急败坏,不顾君臣大体,但他的谩骂并非空穴来风。 朝廷的核心决策层确实存在争权夺利的现象,而黄巢之所以能一步步做大,很大程度上也是得益于朝廷内斗。 草军兴起时,宰相卢携推荐了宋威。然而宋威的屡战屡胜却引发了宰相王铎的不满,又因王镣被俘的关系,“主战派”卢携与“主和派”王铎明争暗斗,“邓州请降案”成为斗争的小高潮。 前文详述过,第一回合的较量以王铎的胜利暂时告一段落。王铎亲自挂帅,宋威等人被撤职,卢携也遭冷落。 等黄巢盘踞在广州,请求招安的时候,卢携看到了翻盘的机会,发起了第二回合的较量。 当时,宰相郑畋主张接受黄巢条件,理由是国力空虚,暂时无法平定贼寇。同时,郑畋指出,贼势之所以浩大,是因连年灾害,民众苦于饥荒,等到风调雨顺,饥民自然散去,草贼即可自行瓦解,那时才是征讨的最佳时机,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郑畋的主张跟当年平定“裘甫之乱”、“庞勋之乱”如出一辙,计曰釜底抽薪。 朝中大多数人是支持郑畋的。 如此一来,就会出现一个颇为诡异的结局:“主战派”宰相王铎赢了,“主和派”宰相郑畋也赢了。而只有卢携的处境最尴尬,成了最失意的人,在朝中的地位将一落千丈。 卢携想出一个一石二鸟的高招,既要瓦解主和派,又要打压主战派。于是他先拉拢前宰相、驸马爷于琮,奏言广州一带繁华富庶,支撑了全国一半财政收入,不可落入贼人之手。 之后,卢携积极舔菊田令孜,寻求朝内支持,同时极力推荐高骈。 有了田令孜的支持,就等于有了最终结果。虽然绝大多数朝臣都支持郑畋的建议,但朝廷仍然采纳了卢携的建议。 最终决定,授予黄巢一个保安队长的职位。就跟授予齐天大圣弼马温一样。 郑畋无奈,对卢携说道:“国家的命运,其实就掌握在咱们三四个人的手中。草贼拥裹数十万之众,横行天下,而高骈又玩寇不前,您却将帝国命运全部赌在高骈身上。一旦高骈不如您所愿,我真不知天子圣驾该往哪儿逃啊!” 卢携很不高兴,杠精附体,与之争论起来,“开玩笑,高骈会干不过黄巢?” 说曹操曹操到。恰逢高骈的一封奏章送到,大意是说攘内必先安外,建议先稳定南诏,兑现之前的和亲承诺。 卢携当然要为高骈背书,极力建议朝廷不要再推三阻四了,既然答应了和亲,就该及时下嫁一位公主,以免南诏再兴刀兵,我们也好集中精力对付草贼。 与南诏和亲,是个历史遗留问题了。当初高骈在西川击退了南诏,兴建成都外城,派大和尚景仙出访南诏,答应下嫁一位公主,以换取两国和平。于是南诏不再骚扰大唐边境,而和亲的事情却一直搁置。 期间,南诏国主世隆去世,其子隆舜即位。隆舜念念不忘和亲之承诺,屡次派人前来催促。 朝中持反对观点的人居多,例如崔安潜、郑畋。崔安潜更是以“贱隶”称呼南诏国主。 他们的理由很充分,有损国威。 首先,南诏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蛮夷番邦,版图不过是一个云南郡,娶大唐公主,纯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其次,本次和亲严格来讲,是没经过朝廷授权的。是一个地方节度使擅作主张,派了一个和尚,简直是瞎胡闹。 当然也有支持者,比如高骈,因为他是始作俑者,再比如卢携,因为他跟高骈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政治利益共同体。 卢携仗着有田令孜的撑腰,极力推动与南诏的和亲,并引用高骈的奏章,连哄带吓唬。 “黄巢草贼还没搞定,怎能再与南诏开启战端?” 郑畋不以为然,说道:“即便开战,又当如何?” “哼!”卢携撇撇嘴,“南蛮虽然不比天朝富庶,却也不容小觑。近二十年来,两次攻陷安南及邕管地区、一次深入黔中、两次进犯西川,使我大唐苦于兵戈,你难道不知道?” 郑畋点点头,“正因如此。公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有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南蛮穷兵黩武,十几年征战,自身也深陷战争泥潭,国力被掏空。征兵已经征到15岁以下,妇女则要耕作以充军用。南诏自身尚且不保,哪儿还有能力攻击我大唐?” 卢携又说道:“非也非也。您太天真了。南诏之所以迟迟没有发动进攻,是因为对大唐还抱有一丝希望。如今,倘若希望彻底破灭,你能保证他们不会狗急跳墙?” 郑畋还是不同意,“一个地方藩镇,西川节度使,派一个和尚,就把大唐公主嫁出去了,这不是开玩笑吗?高骈这是卖主求荣!臣子居然卖主子的闺女,这本身就是大逆不道!” 卢携急了,“你懂什么?这叫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你怎么不把你闺女权宜过去呢?” “我把你大爷权宜过去。” “你大爷。” “你大爷!” 卢携与郑畋是表兄弟,姨表亲。所以骂大爷不能骂娘、骂姥姥。 两个当朝宰相争红了脸,由争辩变成了骂街。最后卢携一怒之下,拂袖而出。 卢携是真生气了,过于激动,甩袖子的幅度太大,把桌上的一方砚台甩到了地上,摔碎。也有种说法,是卢携抄起砚台,砸郑畋未中。 消息传来,唐僖宗非常生气。宰相争论,脸红脖子粗,互爆粗口,还疑似扔板儿砖互殴?成何体统!于是将二人全部撤职,罢为太子宾客,分司东都。 当然罢相只是天子的一种姿态,为了宣示百官,让大家以后文明守礼,构建和谐社会。半年后,卢携因跪舔田令孜而重新荣升宰相,郑畋则被外放到凤翔,成为凤翔节度使。 第61章 淮南高骈 也许卢携从内心深处,也是不赞成和亲的。但没办法,这是高骈留下的摊子。而高骈又是卢携的两条腿之一(内倚田令孜,而外寄戎政于骈),所以必须无条件支持高骈,支持高骈就是支持自己。 从这个角度来说,卢携是被高骈绑架了,利益互锁,命运共同体。但高骈远在淮南,而卢携则在朝廷,所以黄巢进犯长安之前,卢携畏罪自杀。 由于卢携傍上了田令孜,所以朝廷最终还是答应了与南诏的和亲。挑选了一个宗室女,封为“安化长公主”,准备下嫁给南诏国主隆舜。 于是,派出订婚代表团,其中副团长就是徐云虔。一行人马带着礼物和僖宗皇帝的问候,抵达南诏。 隆舜盛情款待娘家使团,然后让使团捎去厚礼和他对大唐帝国的诚挚问候。 稍后,隆舜派出最高级别的伴郎迎亲团,由其宰相带队,来天朝迎接安化长公主下嫁。 此时,身在淮南任上的高骈突然上奏朝廷,说自己与南诏打交道多年,非常了解南诏的虚实,来迎亲的这三位——赵隆眉、杨奇混、段义宗,是南诏国主最重要的智囊,只要把他仨弄死,南诏就死翘翘了!机不可失,千万别放虎归山。 唐僖宗欣然接受了高骈的提议,竟将“史上最强伴郎团”团灭。 高骈说的没错,史籍记载,杀了这几个人之后,南诏“自是谋臣尽矣,蛮益衰”。 这也应该算是史上最强的骗婚了,加速了南诏的灭亡。 隆舜色迷心窍,或者说倾心两国友好,居然还对安化长公主念念不忘,继续派使团携带厚礼前来迎亲。大唐天子答应的事情啊,陛下您天朝大国、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啊。 僖宗皇帝将厚礼照单全收,至于和亲嘛,正在准备车马服饰。 那准备的怎么样了? 呵呵。 隆舜真的是很傻很天真,即便这样,还不死心。还不断派出使者,送上厚重的聘礼,期待公主早日下嫁。 僖宗实在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只得又派徐云虔等人组成订婚使团,前去南诏,商量和亲事宜。 不等他们出发,黄巢之乱平定。 既然内乱平定,就更不怕你南诏的外患了,走你——遣返了南诏迎亲团。 痴情男儿隆舜,至死都没能见上安化长公主一面,郁郁而终。 隆舜死后,儿子舜化贞即位。舜化贞继续派使者向大唐示好,大唐天子直接无视,“不答”。之后中原大乱,与南诏的外交往来正式断绝,“不复通”。 没几年,南诏与大唐相继灭亡。“安化长公主”成了南诏人民心中永远的痛。 【淮南高骈】 当长安战事陷入胶着,形势不明朗的时刻,唐僖宗寄希望于高骈。 高骈则对朝廷颇有微词,因为朝廷里宰相们拿他当枪使,把他当作政治斗争的一枚棋子。忽略了高骈的主观感受,更损害了高骈的自身利益。而且唯一支持他的卢携也已经服毒自尽,剩下的满朝文武基本都可以看做是高骈的政敌。 之前朝廷否决了他的大围剿计划,将他彻底激怒。盛怒之下,高骈失去了理智,他也想来个借刀杀人,故意纵敌,用黄巢来恐吓中央,于是在淮南采取了按兵不动的消极态度,坐视黄巢渡淮北上。 他的如意算盘是让黄巢狠狠吓唬吓唬朝廷,逼迫朝廷让出更多的权利,然后等朝廷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他再出手相救,成为大唐的救世主,继而包揽更大的权利。 所以郑畋一针见血地指出,高骈是“迁延玩寇”,包藏祸心。 没想到玩脱了。王师忒不中用,皇上跑了,黄巢在长安称帝了。 局势瞬间失控,高骈既诧异又惶恐。 僖宗皇帝的诏书如雪片般飞来,给高骈不断地加官进爵,催促他快快出兵勤王。 而此时的高骈已经及时地调整了战略思路,由养寇自重变成了割据称雄。他打算吞并两浙地区,效法三国孙策,称雄东吴。 他自镇淮南,而要吞并的目标就是邻藩——镇海军。 中和二年(882)五月的一天,一只野鸡落到了高骈总部办公室的屋檐上。 像许多追名逐利的领导一样,高骈同志非常迷信,阴阳风水、道教升仙、轮回转世……信仰颇杂。于是请高人为自己指点迷津。 高骈身边养着一个叫吕用之的高人。吕用之口吐莲花,能言善忽悠,被高骈尊为活神仙。 吕用之掐指一算,说野鸡入室,军府将空。 高骈听完,十分不爽。军府将空?不就是说我要玩儿完吗?太不吉利了! 于是求教化解的方法。 吕用之笑道:“这有何难?” 于是在吕用之的指点下,高骈点齐全部兵马,屯驻于东塘,并在营地进行阅兵、演习,做出一副要倾巢出动、北上勤王的架势,对外宣称赴难长安、进京勤王。 同时,高骈还致书于镇海节度使周宝,让他也派出兵马,一同讨伐黄巢、解放长安。 周宝,同样是将门之后,但不如高骈那样显赫。周宝与高骈早年同在神策军任职,当时二人是平级同事,周宝比高骈年长,故而高骈以兄事之。好哥们儿,好同事,好战友。 高骈提携周宝的儿子,周宝也提拔了高骈的侄子。互相关照。 现在,二人又成了邻居,一个坐镇淮南,一个坐镇浙西。 只不过高骈屡立战功,不断加官进爵,身份地位略微超过了周宝,在日常迎来送往中,高骈难免有些官僚主义,哥俩的情分也就逐渐生疏。 又因辖境相邻,在公事上也多有摩擦。导致哥俩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 在接到高骈共同出兵的邀请后,周宝还是满心欢喜的。虽然哥俩之间有小矛盾,但在民族大义、国家大事上,还是应该冰释前嫌,共同建功立业的。 于是,周宝积极调度,调兵遣将,集结战舰,准备赴援京师。 这时候,周宝的幕僚警告他,说高骈素无勤王之意,其玩寇之心更是妇孺皆知,且听闻高骈有吞并江东之野心,他表面上是赴援京师,难保不是盘算我镇海军,大帅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周宝大惊,转念一想,说高骈出身名门之后,又与我兄弟相待,应该不会在这种时候做这种事情吧?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周宝是君子之腹,难度小人之心。这也太危言耸听了,不过还是先派人打探一下消息为妙。 密探潜入淮南,发现高骈果然没有赴难之心。 是真想打仗,还是虚张声势,其实也好分辨。简单说,就是看其战争动员。 高骈确实征调了境内全部兵力,弓上弦、刀出鞘,顶盔掼甲,声势震天。唬得了外行,唬不了内行。 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高骈调动千军万马,却没准备车马粮草,不调配辎重,根本不像是要出远门。 其次,真要赴难,也该留下一定的武装力量弹压地面,否则淮南武力真空,不是给盗匪可乘之机吗? 当着水贼别使狗刨。 周宝得到消息,表示相当惊诧,“莫非贤弟真要图我?” 这时,高骈又及时送来一封邀请信,是邀请周宝赴宴,名义是开个高级别军事会议,商量一下赴难京师的详细部署。 “果然心怀不轨!”宝宝伤心了,生气了。 周宝给高骈回了一封信,大意是说自己生病了,无法出席军事会议,信中还说:“咱哥俩平时就不怎么来往,也没见你请我吃饭,何况现在圣主蒙尘,宗庙受辱,哪个没心没肺的臣子还能在这时搞宴会呢?再说了,我不是李康,不会用自己的人头给别人当敲门砖,欺罔朝廷。你家传的那一套不好使了,别学爷爷了,孙子!” 第62章 割草天团 76年前(806),西川副使刘辟割据西蜀,攻击并俘虏了东川节度使李康,高骈的祖父高崇文奉诏平叛。刘辟不敌,便将李康送交高崇文,以示投降求和。高崇文竟以“败军失守”为由将李康斩首。刘辟被平定之后,高崇文加官进爵,封南平郡王,唐宪宗在鹿头山下为高崇文刻石纪功。 所以周宝拿高崇文斩杀李康的典故说事,说这是你们高家的光荣传统了吧,把我骗过去,鸿门宴上“咔嚓”一刀,人头送到朝廷,污蔑我谋反,继而吞并我的军队和地盘? 当着水贼别使狗刨。都是老中医,别给我开偏方。 高骈揽信大怒,再派信使隔空责骂,“你怎敢血口喷人,侮辱朝廷大臣!” 周宝回信,针锋相对,“你我隔江而镇,同为节度使,你是大臣,我难道只是一个小兵?装什么大尾巴狼?” 几个回合的隔空骂战下来,二人正式翻脸。 周宝积极部署,在边境陈兵,严防死守,做好了迎接高骈进攻的准备。 高骈确实想吞并镇海军,方法就是周宝说的那样,鸿门宴上“咔嚓”一刀,干净利索,而不是兴师动众,武力吞并。 淮南军倾巢出动的真实目的,只是为了化解“军府将空”的凶兆。 这一化,就是三个多月。这期间,僖宗催促高骈出兵的诏书仍然不停飞来。 于是高骈上疏,说镇海节度使周宝、浙东观察使刘汉宏,二人图谋不轨,淮南军不敢轻易离镇,只恐这二厮会不利于朝廷。 刘汉宏,就是先前为了不让江陵遭草贼洗劫,而亲自洗劫江陵的那位。把江陵“三光”之后,此君劫掠成瘾,又率部剽掠了宋州、兖州、申州、光州等地。 朝廷下诏沿途各道派兵征剿。当时,草贼黄巢正要北渡,沙陀李克用正为祸代北,南诏还在和亲问题上百般纠缠……而刘汉宏匪帮是正规军转业,规模虽不如黄巢草军,战斗力却爆表,各道当然无法讨平。 于是刘汉宏很识趣儿地及时收手,要求招安。朝廷委任刘汉宏为宿州刺史。 一个小小的地级市市长,当然填不饱刘汉宏的胃口,于是威胁朝廷,要求升官。 朝廷无奈,继续绥靖妥协,任命他为浙东观察使。 高骈说留下重兵以防刘汉宏作乱,还勉强说得过去。但他污蔑周宝,则过于牵强。 也正因高骈吃相太难看,把周宝牵扯进来,朝廷就明白了高骈是无心赴难,坐实了割据淮南的野心。 于是,朝廷一纸制书,明升暗降,剥夺了高骈的兵权,又剥夺了他盐铁转运使的官职。 失去了兵权和财源,高骈恼羞成怒,上疏朝廷,大骂朝政。骂朝臣,骂皇上,骂祖宗,言辞颇为不逊。 自古罕见,臣子居然敢上疏辱骂皇上,而且还不是一封表章,是一连好几封,刷屏骂皇上。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皇上居然不厌其烦地逐一回复,针对其不逊言辞,逐字逐句进行反驳。反骂。 大家都是文明人,还不允许朕还嘴吗? 君臣二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创古今未有之举。 《旧唐书》不厌其烦地、大篇幅地收录了其中的精彩内容,数千字之多,如果用A4纸打印出来的话,足足两页半。 就这,还只是删减版,只是摘取了部分聊天记录,估计全文的篇幅应该直逼一部中篇小说。 《资治通鉴》在《旧唐书》删减版的基础上,又进一步做了删减,只保留了高骈忤逆犯上的不臣之辞,以及皇上的据理力争。 而在《新唐书》中,则将其彻底删除。只说高骈恼羞成怒,言辞不逊,皇上也怒了,下诏责切。算是给君臣二人都留几分薄面。 口水战之后,高骈彻底抛弃了虚伪的面纱,公开割据称雄,不再向朝廷缴纳一分钱的贡赋,更不听从朝廷号令。 唐僖宗也对高骈彻底死了心,知道长安再也不会有淮南援军。 凤翔兵变,长安西面威胁缓解; 昭义兵变,长安东面威胁缓解; 武宁(徐州)兵变,平卢(青州)兵变,长安东面援军解除; 淮南(高骈)割据,长安南面援军解除…… 长安城中的黄巢,又可以喘口气了。 在黄巢眼中,无比熟悉的一幕似乎又要上演:敌人没有对残血的他补刀,留给他充足的时间回血补BUFF,然后一举翻盘。 可惜这一次的剧本不是这么编的。 【王铎返场】 高骈与朝廷公开翻脸之后,被夺了总司令(都统)的头衔。其实这位总司令自从黄巢渡淮以来,一直袖手旁观,有名无实。朝中有人接替了这个职位,这人就是宰相王铎。 王铎与草贼是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自入蜀以来,时常在唐僖宗面前痛哭流涕,慷慨陈词,发誓与草贼势不两立,愿亲自挂帅,讨平草贼。 特别是高骈与唐僖宗的骂战之后,王铎更加扼腕痛惜,多次恳请皇上降制,批准自己的奏请。 当时,宰相卢携已死(活着也是个祸害),宰相郑畋又遭兵变驱逐,身体欠佳,高骈也明确拒绝出兵,虽然长安四周散落着不少忠于大唐的藩镇,但都是各自为战,缺少一个统一的总指挥。 总指挥,未必需要具备多么卓著的军事才能,他可以仅作为一个精神领袖式的存在,起一个协调督导作用。所以,“总指挥”的首要必备因素是德高望重。 一般来说,这个角色需要出身名门,“我父亲是某某某,我祖父是某某某,我曾祖某某……”而他自身也要有华丽的履历,“我旧社会里吃过糠,抗日战争扛过枪,解放战争负过伤,抗美援朝渡过江……” 这样,才能震住这些藩镇军阀,才能让他们心平气和地接受领导。 王铎自然就是不二人选。 于是唐僖宗降制,以宰相王铎为剿匪总司令(京城四面诸道行营兵马都统)。 王铎同志二次挂帅,誓灭草贼! 国仇家恨,打草贼,王铎同志是用心的。 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在平贼人选上做了认真的研判,不再任用有名无实的马谡式人物。本着实事求是的务实态度,王铎进行了大胆的人事任命,组建了自己的“割草天团”: 副总司令:崔安潜。 仅此一项人事调动,足见王铎之胆大。因为崔安潜是因为得罪了田令孜,而遭打压。王铎不仅重新启用了他,而且是火箭提拔,直接成为副总司令。 再看智囊团,更堪称当时的偶像男团:郑昌图、郑畯、王抟、裴贽。 郑昌图,郑从谠的堂弟;郑畯,郑畋的弟弟;王抟,肃宗朝宰相王玙的曾孙;裴贽,懿宗朝宰相裴坦的侄子。 我们如果再来分析的话,也不难看出王铎同志的胆大之处。郑从谠正遭政治打击,尚未从“河东疑云”的阴霾中走出;郑畋同样是田令孜的打击对象;裴坦,“牛党”余孽(令狐绹提拔),前负罪宰相杨收的亲家公。 总之,智囊团的大部分成员,或多或少都是各种政治斗争中的失败者,被排挤在核心权力圈之外。 在监军宦官的任用方面,王铎委任杨复光为总监军宦官。 当时朝廷内部的宦官集团中,分为两大派系,一派是以田令孜为首的“田派”,另一派则是杨复光、杨复恭兄弟的“杨派”。重用杨复光,王铎又得罪了田令孜。 除此之外,王铎还启用了周岌、王重荣、时溥、诸葛爽、王处存、李孝昌、西门思恭、拓跋思恭…… 同样很大胆,因为周岌和时溥分别是通过“许州兵变”和“徐州兵变”杀了前节度使,取而代之的;王重荣则是先叛后降,逐前节度使而代之,算半个兵变;诸葛爽,“徐贼”底子,亦有投降黄巢的前科…… 为了讨伐草贼,王铎同志本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的原则,只要你们现在可以将枪口对准黄巢,咱既往不咎。 王铎二次挂帅,从他新组建的“割草天团”的成员名单中,可以看出他誓灭草贼的决心,务实的态度。为此,他不惜深深地得罪当红权阉田令孜。 他坚定而务实的态度,决定了战争必将以王师的胜利而告终;而他得罪田令孜的行为,也为他的悲惨下场埋下了伏笔。 第63章 朱温降唐 高骈的割据称雄使得江淮一带的藩镇人人自危,唯恐遭其吞并而不敢赴难京师。 而山东、河北、河南又不断发生兵变事件,乱世枭雄们互相兼并。 王铎审时度势,对兵变采取了姑息态度,只要他们肯赴难长安,不但可以免除兵变之罪,还可论功行赏、加官进爵。 于是关东(潼关以东)军阀纷纷赶往河中,形成长安东面的压力。 关西的兵变(如凤翔)同样被赦免,云集于凤翔,联合西川远征军,形成长安西面的压力。 大唐与黄齐政权的新一轮较量开始了。 【朱温降唐】 黄巢虽然占据了长安,但黄齐政权的实际控制范围实在小的可怜,其版图之内只有区区长安、同州、华州三地。 同州刺史正是朱温。虽然只是一个刺小小史,却控制着三分之一个“大齐”国。 黄河由西往东,过了同州之后折而往北,形成一个“几”字,所以同州东、南两面都临黄河。 在其南岸,是华州,而东岸则是大唐的河中地区。 而河中地区又是大唐关东集团军的集结地,镇守河中的是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也是一员悍将。 由于孟楷嫉恨朱温,故意让朱温攻取同州,想借刀杀人,借王重荣之手除掉朱温。 朱温与王重荣,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都是有名的悍将,二人在黄河两岸展开了无数次激战,互有胜负,一时难分伯仲。 王铎二次挂帅之后,关东集团军不断增援河中,王重荣得到了资源补充,在争斗中逐渐占据了上风。 朱温也不断向后方求援,以便继续维持对王重荣的战略均势。 然而,一封又一封的告急文书飞入长安之后,就石沉大海,杳无音讯。长安方面不仅没有一兵、一粮的支援,甚至没有一字的回复。 同州即将弹尽粮绝。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河中王重荣又迎来了一批军事物资,整整三十只大船的粮食! 朱温探得消息,亲率一千余人,在夏阳渡口设伏,成功拦截了运粮船队。就在他转移辎重的时候,王重荣派来战船前来救援。 “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朱温下令,把运粮船凿沉。三十船的粮食立刻消失在滚滚的黄河水中。 王重荣闻讯大怒,亲率本部三万精兵,汇合部分关东集团军,渡过黄河,把同州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浪费我的粮食,我就浪费了你!” 夺粮事件不但没有为同州解决资源危机,反而成为了关东集团军的突破口,王重荣摆出了大决战的姿态,要一举拿下同州。 同州若丢,黄齐政权就失去了三分之一的领土,并且长安的东北面门户顿开,再也无险可守。 同州危急,长安危急,“大齐”危急! 朱温又发出一道十万火急的求援信。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朱温总共给长安方面发出了十道求援奏章,却无一回复。 原因很简单,孟楷给扣住了。 大唐的朝廷里有个田令孜,黄齐政权的朝廷里有个孟楷。 当时,外来的奏章要先经过孟楷,然后才送达黄巢手中。而孟楷处心积虑地想要害死朱温,于是故意隐瞒同州军情。 黄巢根本不知道同州朱温在跟河中地区的关东联军打仗。在孟楷的操纵下,黄齐政权的目光全被吸引到了京西。尚让亲自带队组织反攻,结果失了天时,天降大雪,恶劣的天气导致尚让所部非战斗减员高达30%(雨雪盈尺,甚寒,贼兵冻死者十二三)。 城外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唐军,还有那个气得咬牙跺脚、发誓要把自己千刀万剐的王重荣。同州的朱温,绝望了。 朱温也是幸运的,因为围城部队的监军宦官是杨复光。 【谈判专家杨复光】 在战事不明朗的时刻,宦官杨复光及时出手,策反了周岌、秦宗权,把误入歧途的忠武军重新拉回到正义阵营,整编“忠武八都”,一举夺回邓州,并一路追杀朱温,把朱温赶回长安。 现在,王重荣把同州朱温团团围住,眼看就是一场攻城恶战。关键时刻,杨复光再次挺身而出,及时叫停了攻城计划。 王重荣余怒未消,在杨复光面前大骂朱温下三滥,“粮食带不走,就沉进黄河,白白浪费掉,太下三滥了!” 杨复光静静地听着,任由王重荣谩骂发泄。 等王重荣骂累了,杨复光缓缓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办了他!你以为我会傻到强攻同州城?不会——同州弹尽粮绝,我在城外围而不攻,不出一个月,就能活活困死他。拿下同州,挥师西进,杀进长安,砍下黄巢的狗头,立下不世之功。” 杨复光静静地听他意淫,听罢之后,“呵呵”直笑。 “杨大人,你笑什么?” “我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接下来,杨复光不急不躁地为王重荣分析利害关系。 首先,朱温不会傻到饿死。困兽犹斗,数日之后,难免一场突围恶战。即便我军人多,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消灭了朱温,王重荣的实力也会随之被削弱。到时候,关东集团军又该上演争功戏码,如同第一次解放长安一样,那时候,恐怕就是你王重荣前人栽树,关东军后人乘凉了。你何苦为他人做嫁衣? 其次,即便你王重荣盖世无双,先杀朱温,后斩黄巢,讨平了草贼,那么接下来呢?你能在朝廷立足吗? 王重荣,虽然将门之后,但在朝中根基尚浅,没有靠山。并且在草贼进犯长安之时,曾经带兵作乱,剽掠河中,又在黄巢僭称帝号之时俯首称臣,这是他挥之不去的两大人生污点。这才过去几天?谁能保证草贼平息之后,朝廷不会反攻倒算? 就算朝廷不算旧账,万一朝中奸臣以此为把柄,进行政治打击,你王重荣能架得住吗?康承训不曾降贼,也不曾兵变,都落得那个下场,你王重荣会比康承训幸运吗? 王重荣恍然大悟,却又随即陷入迷茫,“那我该怎么办?还请杨大公公指点迷津!” “不战而屈人之兵,招降朱温,一石多鸟。这是上策。” “一切都听杨大人的安排。” 杨复光派人给朱温送去一封劝降信,言辞诚恳,句句在理。 朱温秘密召集心腹,商议此事,亲信们一致同意投降大唐。 第二天,朱温集合了全城官兵,做了煽动性极强的演讲,说得全军泪如雨下,痛骂孟楷借刀杀人,痛骂黄巢见死不救。 官兵们群情激愤,在朱温心腹的带领下,齐声高呼“脱离大齐”。 于是,朱温斩杀了黄齐政权的监军严实。 大唐中和二年(882)9月17日,秋高气爽,菊花怒放。朱温带着严实的人头,举城投降。 受降仪式上,朱温冲着王重荣下跪磕头,高呼“舅舅”。 之前,王重荣多次当众表示,要以那三十船粮食起誓,不杀朱温誓不为人。故而军中盛传王重荣要杀朱温。 王重荣还以为朱温喊的是“救救”,看到朱温态度恭敬,跪拜不已,王重荣一时间有些茫然失措。 “舅舅,我是您外甥啊!” 王重荣更是一脸黑人问号,忙看向监军宦官杨复光,寻求帮助。 杨复光示意他赶紧认下这个外甥。 隋唐时期,受胡人影响,藩镇军阀们流行收干儿子,亦叫养子、义子、假子、犹子,这股风气流传已久,以至于宦官之间也认干爹,如杨复光的干爹杨玄价。甚至皇上也认干爹,如唐僖宗认田令孜当干爹。 认干爹,也成了刚出道的新人的一种流行手段。但认舅舅的,还真新鲜。 朱温有他的理由,因为他的母亲姓王,所以愣说母亲王氏与王重荣是同乡、同宗,是远方亲戚。 这是朱温的小聪明。他是穷苦出身,朝中本来就没有根基,又是刚刚投降的草贼,如果不抱大腿,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借助母亲的姓氏,死皮赖脸一口咬定与王重荣是甥舅关系。 王重荣与朱温,一官一匪,处境相似,在暗流涌动的政治场上同样孤立无援。二人也就因此成了利益共同体,从此互相帮扶,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 杨复光一个眼神,王重荣心领神会,连忙扶起朱温,“哎呀,好外甥,好久不见……” 同州光复。 消息呈报到成都,唐僖宗喜出望外,不禁感叹是上天的赏赐。于是,封朱温为左金吾大将军、河中行营招讨副使,还赐给朱温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名字:全忠。此后,朱温就改名为朱全忠(为了方便记述,本书一直称朱温)。 朱温降唐,意义重大。 从战术角度上看,同州朱温降唐如同“庞勋之乱”中的宿州张玄稔降唐。在敌人严密的防线上撕开一道缺口,使得我军如一把尖刀,直刺敌人心脏,让敌人防不胜防。 而其战略意义则体现在了政治方面。朱温降唐,为唐军的战略反扑开了好头,坚定了唐军必胜的信念,瓦解了敌人斗志。 黄巢集团失去了一员悍将,失去了三分之一的“领土”,更失去了内部信任。黄巢集团内部爆发了严重的信任危机,开启了新一轮的大清洗,“从龙派”以外的成员以及“从龙派”内部的边缘人士纷纷遭受打压排挤,更加离心离德,黄巢渐成孤家寡人。 例如与同州隔河相望的华州。 去年(881)八月,草军将领李详在石桥击败大唐昭义军节度使高浔,并占领华州,随即被黄巢授予华州刺史。高浔也在随后遭兵变而死,昭义军返还本镇,退出战斗序列。从这个角度来说,是李详点燃了“昭义兵变”的导火索。 隔黄河驻守的朱温和李详,是一对儿好战友,死人关西密切。所以在朱温降唐后,李详立刻遭到黄巢集团的血腥清洗,由黄巢的弟弟黄邺镇守华州。 诛杀李详,成为黄巢集团瓦解的信号。自朱温降唐之后,黄巢已经不再相信“外人”。 黄邺到华州没几天,就被李详旧部驱逐,然后举城投降了王重荣。黄巢的大清洗加速了草军势力的衰落。 随着同、华二州的光复,黄齐政权的势力被压缩进了长安。 第64章 沙陀李克用 黄巢匪帮的势力范围被压缩进一座孤城,然而斗争形势并不容唐军盲目乐观。因为伴随着势力范围的压缩,草贼的浓度也空前地提高。长安的人口密度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长安盘踞了几十万草贼。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伴随人口密度的增加,其面临的首要问题是粮食短缺。长安城里的粮食价格令人发指:一斗米三十贯。 这是什么概念呢? 唐朝前期,一斗米的价格在4文钱左右。其中一年大丰收,一斗米只卖2.5文钱。这是和平时期,风调雨顺。如果是战乱、灾荒,就另当别论。但再“别论”也就论到几百文,达到一千文的都是极为罕见的。 一千文是一贯,三十贯就是三万。 大唐中和二年(882)长安的米价创了历史新高。 这个价格已经超出了一般老百姓的承受范围。要么吃土,要么饿死。 于是,黄巢集团找到了新的食材——人。于是人口交易成了长安城最繁荣的贸易活动,一个大活人可卖上百贯,按胖瘦来具体定价。 在巨额利润的诱惑之下,大唐官军竟也参与其中,到山上搜捕逃难的百姓,然后贩卖给黄巢集团。 在黄巢集团进犯长安之前,一个进京参加科举考试的念书人因病滞留长安,亲眼目睹了黄巢集团和大唐官军的所作所为,之后他成功逃离长安,来到洛阳,经过一年的润色,结合其自身经历,创作了一首长诗,记载了这一大段历史。 这个念书人名叫韦庄,他的这篇史诗大作就是著名的《秦妇吟》,是继杜甫的“三吏三别”、白居易的《长恨歌》之后的又一座丰碑,又与《孔雀东南飞》、《木兰辞》并称“乐府三绝”。 这首叙事诗如一副画卷,描绘了黄巢匪帮入主长安始末,也就是我们前文所述的故事,非常精彩,只是限于篇幅,不可能搬运全文,只摘录部分词句以供赏鉴: “前年庚子腊月五……”广明元年(880),庚子年,黄巢攻克潼关,进犯长安; “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这一段用的是是类似“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的写作手法,描写了四邻女子的悲惨遭遇:东邻美女被草军掳走,西邻贞洁烈女当场被杀,南邻新过门的新媳妇身首异处,北邻女子卸妆逃跑,却被烧死在房梁上…… “蓬头垢面眉犹赤……衣裳颠倒语言异,面上夸功雕作字……还将短发戴华簪,不脱朝衣缠绣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 这一段是对黄齐政权核心领导层的人物快照,他们蓬头垢面像赤眉贼一样,说着外地方言,脸上刺着字,沐猴而冠,也学着人的样子戴华簪、手持笏板、佩戴金鱼袋,可他们的头发没留起来,笏板还拿反了、金鱼袋也倒着戴,闹了笑话还不知道,白天也上朝开会,散朝之后就三五成群到酒吧里蹦迪轰趴……哪里是中央委员啊,分明是群魔乱舞。 “一斗黄金一斗粟……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割人肉”这就是我们刚刚提到的情况,长安粮食短缺,连黄巢、尚让也只能人肉加草根树皮充饥了。 眼看两军又要在长安陷入僵持,王重荣非常忧虑,生怕夜长梦多。 监军宦官杨复光也考虑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与王重荣的长吁短叹不同,杨复光找出了解决问题的方法——重启李克用。 李克用,李国昌之子,沙陀人。“庞勋之乱”时,朝廷征调沙陀骑兵平叛,沙陀酋长朱邪赤心作战勇猛,立功无数,论功行赏,官至振武军节度使,并赐名“李国昌”。 李国昌赴镇之后,恃功而骄,擅杀朝廷命官。而朝廷正处于严重的内忧外患之中,对李国昌的飞扬跋扈只能姑息隐忍。 李国昌父子得寸进尺,幸中原之多事,滋生割据称雄之歹心。 乾符五年(878),王仙芝、黄巢草军的肆虐全国,严重影响了朝廷财政,代北地区又爆发饥荒,导致后勤补给出现严重问题。 此时的大同防御使是段文楚,此君在安南就有吃空饷、盘剥驻军的劣迹,如今又重操旧业,大幅削减部队的粮食等物资供应,在军中引起了极大的怨恨。 将领李尽忠(多么讽刺的名字)秘密联合了薛志勤、康君立、李存璋等将领,密谋兵变,拥护李国昌父子做他们的头领。 2月,李尽忠等人煽动士兵不满情绪,发动兵变,将段文楚凌迟处死,然后推举李克用主持军政。李克用上表朝廷,自称“大同防御留后”。 那个年代,这是兵变的典型套路。驱逐或处死长官,然后自称“留后”,上表朝廷,汇报工作。朝廷多半会采取姑息态度,顺水推舟,正式下达任命状,承认兵变,一年半载之后,“留后”转正。 出乎李克用的预料,被草军折腾得焦头烂额的中央政府居然驳回了他的请求。 于是,李国昌父子就跟朝廷唱起了双簧。 李国昌上疏朝廷,严厉斥责儿子的叛逆行为,请求朝廷另派大同防御使赴任,并表示如果李克用这个小兔崽子敢抗命,自己就亲率部众讨伐他,大义灭亲,自己绝不会为了袒护犬子而辜负大唐国恩! 朝廷果然指定了卢简方为新任大同防御使,并让李国昌转告李克用,只要他乖乖听话不搞事情,朝廷一定会给他安排一个令他满意的官职。 卢简方赴镇,李克用闭关不纳。 于是朝廷又出一招,直接将了李氏父子一军:卢简方与李国昌互相移镇。让卢简方去振武,让李国昌去大同。 看你李国昌走不走,看你李克用纳不纳。 一纸调令,揭穿了李氏父子虚伪的面纱。 李国昌装不下去了,当面撕毁诏书,诛杀监军宦官,正式举起反旗。 沙陀叛军在李氏父子的带领下,南下攻掠,目标直指河东太原府,河东战火四起。 朝廷征调昭义军、卢龙军及吐谷浑等部落支援河东军。 这场“沙陀兵变”与“黄巢起义”隔着黄河,南北呼应。 广明元年(880),2月,河东军被沙陀叛军打败,遂发动兵变,杀死河东节度使康传圭。同年年底,黄巢入驻长安。 所以说,黄巢之所以能在黄河以南风生水起,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沙陀李克用在黄河北部地区制造的叛乱,严重牵制了朝廷的精力。 康传圭殉国后,宰相郑从谠充任河东节度使,挂帅平叛。 在郑从谠的调度指挥下,官军终于击溃沙陀叛军。李国昌、李克用率残部北逃,投靠鞑靼部落。 吐谷浑酋长赫连铎就贿赂鞑靼,想让他们像辽东公孙康斩二袁一样,斩二李,致敬一下“郭嘉遗计定辽东”。 然而李氏父子不是袁氏兄弟。李克用弓马娴熟,13岁时便能一箭双雕,箭法超群,武艺绝伦,所以在与鞑靼部落酋长们出游的时候,故意展露自己的武艺,时常表演百步之外射马鞭,更夸张的是射松叶。鞑靼酋长们摄于武力,不敢轻举妄动。 李克用顺势就请鞑靼部落酋长们喝酒吃饭。 酒酣,李克用忽然洒泪痛哭,鞑靼酋长们忙问他有何心事,竟会令七尺男儿落泪。 李克用说道:“我父子一心报国,却遭谗言,被迫流亡至此。如今,听说黄巢草贼已经渡过淮河,日后必为中原大患。到那时,朝廷一定会赦免我的罪过,让我父子将功折罪。到那时,我们父子将联手南下,建功立业!谁愿意在沙漠里过一辈子?” 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加以美化。同时婉转地表达了两个意思:我不会觊觎鞑靼,我志在中原;南下讨贼之日,咱们可以名正言顺地抢劫。 作为领导,要学会开会,既要开大会,也要开小会。大会说大话,仁义道德,民族大义;小会讲小话,男盗女娼,切身利益。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毕竟真正做到脱离低级趣味、毫不为己专门利人的道德模范、圣人君子,实在凤毛麟角。 所以作为独善其身的个人,当然可以只谈义,如果是团队领袖的话,那就要顾及一下普通群众的感受了。 鞑靼酋长们听完这番发自肺腑的话,也就释怀了。 果然,不出几个月,黄巢进犯长安,僭称帝号。 僖宗幸蜀,让凤翔郑畋担当阻遏黄巢、收复京师之重任。郑畋传檄四方,号召天下藩镇起兵勤王。 第65章 李克用赴难 代北地区奉诏讨贼,招安了一批沙陀余党。然而这批骁勇善战的代北勇士却骄横难制,拿钱不出力,不但不南下讨贼,反而劫掠成性,御敌无术、扰民有方。 监军宦官陈景思与沙陀降将李友金(李克用的叔叔)取得了共识,认为只有李国昌、李克用能节制这些沙陀勇士,于是向朝廷建议赦免李氏父子的叛逆之罪,让其戴罪立功,南下讨贼。 总指挥郑畋批准了这一务实请求,委派李友金作为招安小组的组长,去鞑靼招安李氏父子。 李克用喜出望外,随即向鞑靼提出借兵要求。所谓的借兵,其实就是一种贷款,是债权人的一次军事投资。 鞑靼人非常看好李克用这支潜力股,欣然借兵。 就这样,李克用带着沙陀、鞑靼联军南下,又在代北地区沿路扩招,共得兵三万到五万。可想而知,这支部队的军纪并不怎么严明,起码鞑靼士兵是没有军纪的,发战争财是他们的原始驱动力,更是李克用的承诺,所以李克用对他们的剽掠行径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代北、河东地区从未遭受黄巢草贼的波及,却长年饱受沙陀的侵袭蹂躏,防沙陀之心甚于防草贼。 且河东军主力刚刚在诸葛爽的带领下赴难京师,军力空虚。 就在这敏感时刻,数万沙陀骑兵兴师动众,沿路剽掠而来,一下触动了河东人民脆弱敏感的神经。河东地区如临大敌,节度使郑从谠抽调兵力防守重要卡口,并向邻藩发出求援协防请求。 李克用率领大军,浩浩荡荡杀向太原府,理直气壮地质问郑从谠,为何要违背圣上旨意?虽然咱们前不久还是死敌,但现在我是奉诏讨贼,咱俩已经是战友了,为何还要采取敌对态度? 迫于李克用的军事威胁,郑从谠只能屈尊登城搭话。 郑从谠的回答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摆事实讲道理,面对李克用的指责,给出了强有力的回击: 首先,给李克用戴高帽,先把他捧到德道的高位。欲擒故纵。 “你父子忠心为国,自咸通以来,屡立战功(指平定庞勋之乱),天下百姓的幸福生活都是拜你父子所赐。” 然后开始自责,展开自我批评: “老夫历事累朝,身居宰相高位,而今草贼肆虐,天下百姓深受其害,以致天子幸蜀,老夫却不能披坚执锐,讨贼报答皇恩,这是老夫的大罪啊!” 针对派兵防守关隘、阻挠南下的指责,给出了合理解释: “老夫是奉命守藩,保障地方安全是本职所在。”不要误会,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土匪。 最后点明主题,委婉地指出李克用的混蛋之处: “军士们军纪败坏,主将难逃失察、纵容的责任。如果你真的能杀贼报国,使天子还宫,到时候,老夫一定负荆请罪,为今天的失礼行为赔礼道歉,甘愿接受一切惩罚。希望将军您能自重、自爱!” 郑从谠早在会昌二年(842)就进士登第,做过帮皇帝起草诏书的工作(知制诰),咸通三年(862)做过进士考试的主考官(知贡举),若讲以理服人,李克用挑错了对手、挑错了方法。 李克用原本趾高气昂而来,认为自己有理走遍天下,被郑从谠几句话说得理屈词穷,无言以对。 过了许久,李克用才又想出了一个理由。 “我奉诏讨贼,沿途应该供应粮草、犒赏军士。今借道贵地,大人您应该犒劳三军将士。” 郑从谠答应下来。 于是李克用稍稍退去,等待郑从谠犒赏三军。 大军在城外云集,荷枪实弹、耀武扬威,这不是求犒赏,而是勒索。郑从谠口头上答应着,却迟迟不发货。 等了几天之后,李克用再次带兵来到城下,武力威胁。 郑从谠无奈,只得拿出点儿小意思,意思意思。 然而这点儿小意思实在不够意思:一千贯钱,一千斗米。 李克用带来的人马在三万到五万之间。 如果按三万来算,平均每人33文钱,外加不到半斤米。确实是打发乞丐的市场价。 如果按五万来算,平均每人20文钱、二两半米。连乞丐都嫌吝啬。 李克用大怒,认为这是郑从谠存心戏耍,侮辱了他的人格。于是,李克用撕下了伪装,公开纵兵劫掠。 赴难京师的河东兵团得到消息,紧急调头返回,保卫家乡;振武节度使契苾璋率领吐谷浑、突厥两部落赴援河东。 李克用的魔爪从代北地区、河东地区蔓延,一直到河北地区。 朝廷又征调了天德军、大同军,支援河东。 李克用的部队抢了个盆满钵满,满载而归。 至此,在黄巢占据长安前后,李克用两次寇掠黄河以北地区,二者隔河呼应,为祸中原。李克用对大唐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李克用也号准了朝廷的脉,一方面不停地上表请罪,请求招安,另一方面却割据代北地区,并侵扰并州、汾州,还抢夺娄烦牧马监。 现在,总监军宦官杨复光高瞻远瞩,指出要想讨平黄巢,必须再次赦免、招安沙陀李克用。 杨复光与李克用是“世交”,早在沙陀朱邪氏投靠大唐时(808年),途径盐州,当时盐州监军宦官是杨复光的干爹杨玄价,杨玄价与其首领朱邪执宜情投意合,称兄道弟。朱邪执宜是李国昌的父亲、李克用的祖父。 所以杨复光指出,看在两位长辈的面子上,李克用一定会给面子的。 事实证明,杨复光是对的。 “扫黄割草”总司令王铎恰在河中坐镇,于是批准了总监军宦官杨复光的提议,下诏赦免李克用以往所有罪过,命他起兵勤王,并给郑从谠发公函打招呼,消除误会。 中和二年(882)十一月,李克用率领一万七千沙陀骑兵,赶奔河中会师。 这一次,李克用没有借道河东太原府,而是绕道岚州(今山西省岚县),期间李克用率领数百名贴身骑兵到太原府城下,与郑从谠拜别,郑从谠赠予他名马等礼物,勉励他奋勇杀敌,报效国家。李克用亦奉上礼物,感谢大人不记小人过。 两位老冤家就此冰释前嫌,相逢一笑泯恩仇。 第66章 梁田陂会战 雇佣军的本职工作就是担当炮灰,做最危险的任务。 各路藩镇在河中地区集结,畏贼锋芒,逡巡不前,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都想保存实力,争抢胜利果实。简单说,只想补刀捡人头,不想前排吃伤害。 李克用的到来振奋了河中军心。 “上去开团!” 李克用不负众望,勇当急先锋,派弟弟李克修带五百人渡河做试探性攻击。 十余万唐军不敢进攻,沙陀只五百人就敢渡河攻击,这就是气吞山河的气质,这就是艺高人胆大,这就是给草贼的巨大心理威慑。 “爷来了。爷,李克用。” 早在“庞勋之乱”时,沙陀骑兵的威名就已经在山东、江苏、安徽一带响彻云霄。草军的嫡系主力正是山东西南部、河南东北一带暴徒,久闻沙陀大名。 因李克用带领的沙陀骑兵喜穿黑衣,故而被草军私下称为“乌鸦军”。在草军内部,“乌鸦军”如雷贯耳,以致于军中流传着一条军规:千万不要跟乌鸦军打团(鸦军至矣,当避其锋)。 李克修带领五百沙陀骑兵,渡河强攻,一举击溃数倍草军。草军震怖,恐慌情绪迅速蔓延,“乌鸦军来啦!” 消息传到长安,草军高层也陷入恐慌,似乎看到了世界末日。 正当众贼头目手足无措的时候,匪首黄巢却镇定自若,胸有成竹。 “陛下,莫非您有退敌之策?”尚让问道。 黄巢微笑着点点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沙陀乌鸦,朕自有法。” 众贼头领不禁高挑大拇哥,“巢哥不愧是全村的希望。” 面对势不可挡的沙陀骑兵,黄巢有什么退敌妙招呢? 答:送一队和尚。 黄巢妙计安天下,送去僧人退乌鸦。 拿和尚当礼物,这是什么骚操作?这其中当然蕴含着黄巢高超的智慧。 这批和尚,是南山佛寺(长安以南,秦岭脚下)的和尚。 当初,李国昌、李克用公开背叛朝廷,割据大同、振武,朝廷下令诛杀留在长安的李国昌族人。李克用的弟弟李克让率部突围,逃进南山,留宿寺庙的时候,遭到寺庙僧人的暗算,僧人将其杀害,拿着他的人头去朝廷请功领赏。 当然,有关沙陀人早期的史料严重缺失,这段记载很是模糊,《资治通鉴》说和尚杀的是李克让,但其他史书又说死的是李克用的另一个弟弟。其实无妨,死的具体是哪个弟弟并不重要,总之,南山寺和尚确实暗杀了李克用的一个手足兄弟。 在那场屠杀中,李国昌家中一个叫浑进通的家仆逃了出来,并投靠了黄巢草军。黄巢就让浑进通作为和平使者,押送这批和尚送到李克用军中。 这就是黄巢的政治智慧,让浑进通送和尚的举动不仅仅是帮李克用报杀弟之仇,更是向李克用透露一个信息:咱俩是一丘之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你弟弟是怎么死的?是你父子背叛朝廷,才引来的杀身之祸。浑进通和这些和尚,就是最好的证据。 很婉转,很含蓄,很巧妙。 李克用睹物思人,当即把和尚全部斩杀,摆设祭台,用这十几颗光溜溜的人头,祭奠自己的同胞手足。之后,照单全收了黄巢送来的金银厚礼,分发给诸位将领。然后,当众焚毁黄巢的“诏书”,打发回黄齐使者,让他带话给黄巢,“本帅与草贼势不两立!” 黄巢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梁田陂会战】 李克用亲率大军渡过黄河,拉开了大决战的序幕。 中和三年(883)正月初一,李克用击败了黄巢的弟弟黄揆,打通了通往长安的道路,并与河中、义武、忠武等主力兵团集结,屯驻于乾坑。河中集团军重心前移。 黄齐方面,二号人物尚让亲自率领十五万大军,驻扎在梁田陂。 乾坑位于同州以西,梁田陂位于华州以西,两个驻地同样是隔河相望。 “梁田陂大战”意义重大,与之前的“龙尾坡大战”一样,是打开长安门户的叩门之战。战役的成败直接决定长安城的安危,将对两军士气产生重大影响,更是一场影响各派政治势力选边站队的观瞻之战。 有了李克用的加持,大唐官军再次取得了这场战役的胜利。 尚让大败,贼军尸体绵延扑街三十多里地,王重荣筑尸为京观。 尚让率残部逃往华州,与黄巢的弟弟黄邺、黄揆关门固守。 王重荣率主力赶到,包围华州城。李克用与朱温充当先锋,轮番攻击华州城门。 两军在城下僵持的时候,一名草贼头目登上城头,破口大骂。 “王重荣,你屁股也不干净!你先剽掠河东,又发动兵变,自称留后,之后投降我大齐,却先降后叛,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就不是个好鸟! 朱温,你出身最为下贱!早年死爹,你娘无耻不要脸搞破鞋,带着你寄人篱下,改嫁他人,不可描述,让你那死鬼老爹当王八,你个这如假包换的小王八蛋。草军待你不薄,屡屡提拔你,你却变节投敌、卖主求荣,对昔日战友倒戈相向,为虎作伥,甘做唐军急先锋、马前卒,无耻混蛋死叛徒,你不得好死! 李克用,杂胡野种,你知道自己姓什么吗?朱邪兔崽子,你还好意思说我们是贼?你是贼喊捉贼!看你干的那些好事,比我们强到哪里去吗?瞧你长得那缺德模样,一眼大,一眼小,俺们家乡有句谚语,‘隔愣眼子,木有好心眼子’!” 李克用有先天生理缺陷,眼睛一大一小,有个外号“独眼龙”。被草贼如此羞辱谩骂,真是气炸了连肝肺。从小到大,还没人敢跟李克用这么说话。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是日常嬉闹。真要是两军阵前,可就应了那句话,叫打人无好手,骂人无好口。怎么难听怎么骂,专挑短处做文章。 骂的实在太难听,太牙碜的话实在不能写在这里,大家意会。 李克用命沙陀神射手将那厮解决掉。 沙陀神射手弯弓搭箭,一连几箭全部放空。 草贼小头目是躲在墙垛之后,居高临下。弹道学告诉我们,城墙上弓箭手的有效射程要大于城下的弓箭手,这是基本的物理常识。所以李克用、朱温既然躲在草军的射程以外,那么城墙上的草军更是在唐军的射程以外。 城墙上的草贼头目见状更加放肆,有恃无恐,加倍辱骂。 李克用气得直咬牙,抬手取来宝雕弓。 “将军休发雷霆之怒,慢动虎狼之躯。不要脏了手。” 循声望去,发言的是朱温。 朱温唤来一员年轻小将,向城墙上努嘴,“想想办法,干他一炮。” 年轻的后生欣然领命,认扣搭弦,拉了个满圆。 众人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聚精会神地盯着他,四周无比寂静,只能听见“吱呀呀——咯嘣嘣”弓弦紧绷的声音,那声音饱含着力量。 “嗖——”箭矢带着愤怒,在空中划出一道不可思议的弧线,城头那厮应弦倒毙。超射程狙杀。 城外立刻雀跃欢呼,声震山谷,士气大振。 连李克用都看呆了,惊讶地差点儿把两只眼都睁开,“这位小将是……” “犬子,友裕。” 李克用连连称赞,“虎父无犬子啊!想我十三岁时,就能一箭双雕,仁兄虎子年少有为啊,刚才一箭,贤弟我是自愧不如啊!” 说罢,李克用就把随身的宝雕弓和一百支箭矢赠送给朱友裕。赠送兵器、铠甲、名马等物品,是军人之间的礼节,表示尊敬、欣赏对方。特别是赠送箭矢,是少数民族之间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这里需要特别说明,按照藩礼,只有上级给下级、长辈给晚辈赠送箭矢,反之则为无礼,好比汉礼中长辈可以爱抚晚辈的脑袋,而晚辈不能爱抚长辈的脑袋瓜子。 李克用与朱温以兄弟相称,所以给子侄辈儿的朱友裕赠送箭矢。后来,有一人为了向李克用示好而赠送箭矢,拍马屁拍在了马蹄上,直接惹怒了李克用,导致了悲惨结果,后文还会提到。 李克用与朱温也就此成为了亲密战友,在接下来的讨贼战争中,二人结下了深刻的战斗友谊,为日后的分道扬镳奠定了基础。这是后话。 河中集团军取得了“梁田陂会战”的胜利,进驻渭桥,兵临城下。 第67章 百团大战 【百团大战】 李克用派亲信康君立等人率领敢死队,每天晚上都偷偷混入长安城内,在夜色的掩护下搞恐怖袭击。暗杀、放火……而且每次都能全身而退,不损失一兵一卒。搞得长安城更加人心惶惶。 4月5日,李克用亲率骑兵,从光泰门攻入长安城。 黄巢自知大势已去,于是纵火焚烧皇宫,率残部突围逃走。 长安光复了! 收复长安的战斗非常激烈,李克用身先士卒,打得最为惨烈,也最为精彩。 直接参与战斗的,前后共有一百余个团,“割草版”百团大战。 关于战斗的具体情节,可以参见事后杨复光的告捷奏章。 不得不说,杨复光的这篇奏章实在太精彩,酣畅淋漓,虽然是奏报给皇上的正式公文,却如同武侠小说,让人如痴如醉,翻译成白话则韵味尽失,我节选部分原文,一起赏鉴: “李克用神传将略,天付忠贞……杀贼无非手刃,入阵率以身先,可谓雄才,得名飞将……今月八日……率励骁雄,整齐金革,叫噪而身将动瓦,喑呜而气欲吞沙。宽列戈矛,麾军夹击,自卯至申,凶徒大败……戈不滥挥,矢无虚发。(贼)徒延漏刃之生,伫作饮头之器。” 奏章中,点名表扬了王重荣、李克用等将领,两人功劳最大。王重荣的功劳是打开了长安的大门,李克用则是首先进入了长安大门,并明确指出破敌首功是李克用。 还附上了随李克用第一批次攻入长安的32个团、后继第二批次攻入长安的70个团的团长。这其中,就包括杨守宗(杨复恭养子)、杨守亮(杨复光养子)、顾彦朗等人。 成都方面收到捷报,百官入朝称贺。 唐僖宗大喜,王重荣、李克用、朱温、杨复光等全部获得大封大赏。 次月(6月),杨复光同志不幸染病身亡,享年42岁。 在大唐风雨飘摇危难之际,宦官杨复光忠心为国,先后策反周岌、朱温,组建“忠武八都”,为平定黄巢草贼立下赫赫功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噩耗传来,全军为之恸哭数日。 杨复光走了,但他的忠勇精神尚在,“身后平贼立功者,多是复光部下门人故将也。”(《旧唐书·杨复光传》) 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人坚持说,这位宦官为大唐续命二十年,也有人说如果他能再多活几年的话,大唐也许还会残喘若干年,甚至可以改写历史,避免“五代十国”的局面出现…… 杨复光的突然离世,是大唐王朝的不幸。 【忠臣的瑕疵】 杨复光对大唐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然而人无完人,杨复光不是圣人,在他的人生轨迹中,也有不太光彩的一面。 那是在黄巢“北伐”时期。黄巢北上,袭击江陵,王铎弃城而逃。监军宦官杨复光让忠武军都将宋浩做代理节度使,让泰宁军都将段彦谟做副手。 杨复光在人事调度上,是有偏心的。因为他长年做忠武军的监军,他与忠武军将士们有着深厚的革命战斗情谊,看待忠武军将士如同家人一样亲切。 刘巨容与曹全晸成功伏击草军,残血补刀的时刻,刘巨容恶意挂机放水,只有曹全晸率本部兵马渡江追杀,前文有提到,就在这时,朝廷紧急剥夺了曹全晸的兵权,追击行动被迫中止。而接替曹全晸做招讨使的,就是泰宁军都将段彦谟。 换句话说,在荆南前线,段彦谟才是朝廷心仪的储备干部,不出意外的话,应该由他代理节度使。 而杨复光却利用职权之便,让自己的忠武军将士宋浩弯道超车。所以杨复光对宋浩是有特殊照顾的。 然而忠武军都将宋浩在转正之后,却对杨复光不甚礼遇。在宋浩看来,虽然杨复光是自己的老长官、老领导,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两人已经是平级关系了。 由团长直接提拔为军区司令,这种速度让宋浩晕车了,让他飘飘然,多年来目睹的官威、官架子终于可以施展了。他也会腆胸迭肚了,也会背着手了,也会在训话的时候“哼哈”了。小人得志,穷人乍富。吃水而忘挖井人。 宋浩这副暴发户的嘴脸惹怒了他的副手,段彦谟。 二人原本都是团长(都将),而且组织上更看重段彦谟,打算大力培养。段彦谟也认为自己坐镇荆南是板上钉钉的事,只等组织走个流程。最先膨胀的其实是段彦谟。 不料人事调动遭遇暗箱操作,宋浩后来者居上。 对待有提拔之恩的老领导,宋浩都“不为礼”,更别说对待老同事、现下属的段彦谟了。何况在对段彦谟的态度上,宋浩多少还带有报复性的打压。 段彦谟时常气得咬牙切齿。 杨复光城府很深,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宋浩有一条命令,严禁士兵砍伐槐柳树。而段彦谟所部的一名士兵却违反禁令。宋浩便依法依规,杖打该士兵的后背。 段彦谟得到消息之后勃然大怒,打狗还需看主人,你这不是打他的背,分明是在打我的脸! 杨复光见火候已到,便火上浇油,悠然一句,“这种事儿呀,我一个阉人都忍不了,你还算个男子汉大丈夫吗?你还不杀了他?” 言之有理。 既然有杨大公公的暗中支持,段彦谟便带上亲信勇士,直接冲进宋浩府中,把宋浩和他的两个儿子全部诛杀。 杨复光以监军的身份上奏朝廷,说宋浩到任之后贪暴不仁,触犯众怒,被乱兵所杀。 堂堂的军区司令员被杀,就稀里糊涂地遮掩了过去。 然而朝廷也不是三岁小孩儿,知道其中必有蹊跷,没有让段彦谟直接顶替宋浩,但碍于形势所迫,也不敢深究,于是朝廷方面便与杨复光达成一种默契:不追究你的责任,也不满足你的要求,好自为之吧。 此后,黄巢入长安,僖宗幸蜀,时局动荡,杨复光趁机把段彦谟扶上了荆南节度使的位置。 段彦谟知恩图报,赠送给杨复光数百两黄金作为答谢。比宋浩懂事多了。 教唆杀人,是杨复光的一个人生污点。 其实原本我不想收录这件事,几经纠结之后才有了上文叙述。 有了阴影,人物才更加立体。杨复光的形象也丰满起来,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现实人物。他是人,不是神。 他也许并不完美,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英雄。 第68章 陈州三百日 【长安大撤退】 “梁田陂会战”开战之后,黄巢就敏锐地嗅到了末日的临近,嘴上虽然不肯承认,但行动却很诚实,他与忠实的走狗们已经做好了撤出长安的准备。 黄巢选择往东南方向突围,走蓝田关,过蓝桥,奔商州(今陕西省商洛市),沿途丢弃了大量的奇珍异宝,这是多年的斗争经验。 果不其然,“百团大战”之后,唐军重演第一次光复长安的情景,奸淫掳掠、打砸抢烧。可怜的长安百姓,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遭官匪双方的反复蹂躏,劫后余生的寥寥无几,长安城几乎成了一堆冒着烟的废墟。 纵使有追兵杀来,也贪图沿路被丢弃的财货,你争我夺,队不成伍,竟然没有一支队伍追杀草军。 就这样,黄巢带领着草军从容有序地撤离长安,虽然遭遇惨败,但依然保存了大部分生力军,依然具有相当的破坏力和威慑力。 有一种胜利叫撤退。 黄巢两次撤出长安,而且都是在决定性会战惨败之后迫不得已而为之,然而草军败而不溃,两次撤退都可以视作成功的战略转移,堪比敦刻尔克大撤退。 长安待不下去了,黄巢该何去何从呢? 出蓝田关,过商州,东南方向是蔡州,由蔡州往北,过了溵水就是陈州,再往北就是汴水,再往北就是黄巢的老家,冤句。 爱的魔力转圈圈,转了五年,回家过年。 蔡州,刚刚被唐王朝升格为奉国军,由蔡州刺史秦宗权荣升防御使。秦宗权本是忠武军一名牙将,“许州兵变”时趁乱割据蔡州,借着朝廷统战政策的春风,顺利成为蔡州刺史,继而成为奉国军防御使。 现在,阻挡草军的重任落到了秦宗权的肩膀上。 在“梁田陂大会战”打响之后,秦宗权一直持观望态度,总司令王铎屡次催他派兵助阵,他也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 近水楼台先得月,蔡州秦宗权坐了头排板凳,把长安战事看了个通透。他看明白了,吟着咏菊诗的黄巢已经是明日黄花,垂死挣扎。当草军先锋孟楷率部袭来时,秦宗权进行了抵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秦宗权显然低估了草军的实力,被孟楷分分钟教他重新做人。 秦宗权审时度势,毫不犹豫地再次易帜,加入到了草军的阵营中,向黄巢俯首称臣。 于是草军得以顺利过境, 草军先锋孟楷,披坚执锐,身先士卒,亲自为大军充当急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沿途州县传檄而定,出蓝田关第一战就收服蔡州奉国军秦宗权,草军更加锐不可当。回家的路不远了。 下一站,陈州。 谁也不曾想到,陈州才是黄巢匪帮真正走向覆灭的开始。 小小的陈州,告诉了黄巢一个道理: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不是天涯海角,而是近在咫尺。 【陈州三百日】 当孟楷趾高气昂地来到陈州附近的项城时,突然遭到了迎头痛击,被打得几乎全军覆没,孟楷被生擒、斩首。组织这场项城阻击战的,是陈州刺史赵犨(音同“抽”)。 野史传说孟楷是黄巢的私生子,这不足信,因为野史还说黄巢的外甥林言是黄巢的私生子,还有的说孟楷与黄巢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好基友、好同志……这些都只是坊间八卦,正史中从未正面回应。 黄巢对孟楷的宠爱是有目共睹的。孟楷绝对是黄巢集团核心权力圈成员,如果要给黄巢集团排座次的话,头号人物是黄巢,二号人物尚让,三号人物林言,四号人物就应该是孟楷。当然,这是我个人给草军嫡系排的座次,也许有人会对此有异议。 但不管怎么争辩,孟楷排进前五应该是无可争议的。 现在,爱将孟楷败死陈州,身首异处,黄巢悲愤交加,亲率十几万大军,包围了陈州。 赵犨,将门之后,家中世代为忠武军牙将,屡立战功。黄巢作乱以来,赵犨就是坚定不移的“主战派”,曾率部驱赶过骚扰汝州、邓州的草贼。当黄巢入主长安之后,被陈州军民推选为刺史。 赵犨早在黄巢称帝时,就对今日的战局有了预判,他说黄巢如果不在长安被击毙,就一定会往东逃跑,而我们陈州就成为首当其冲的目标。陈州与草贼的仇恨由来已久,我们难免要打一场恶仗。 在那个时候,赵犨就已经积极筹备“陈州保卫战”了,而黄巢和孟楷还以为会一马平川、传檄而定。 以小见大。“上兵伐谋”,这场战役在开始之前,黄巢就已经输了。 在人员部署上,赵犨是全族上阵,二弟赵昶、三弟赵珝、长子赵麓、次子赵霖全部亲临第一线,正所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修缮城墙、开挖护城沟,兴建防御工事;屯粮食,缮甲兵,利剑槊,弓弩矢石无不毕备;方圆六十里地之内的百姓全部携粮入城,软焦土政策;招募训练勇士,并对士卒进行思想教育工作,强化忠君报国之思想,坚定必胜之信念。 除了以上这些常规操作之外,赵犨的三弟赵珝虑事周全,想到了一个容易被忽略的事项:迁坟。 在当时,祖坟被挖,不仅会对军民造成感情上的伤害,还会动摇其必胜的信念,因为得不到祖先的庇佑。 战前迁坟,赵珝的考虑非常周到了。同时,赵珝还亲自改进了一批坏掉的床弩,使之射程可达五百余步,在其有效射程之内,可以把人射穿,极具威慑力。 赵犨的二弟赵昶也非等闲,他充分利用了普通民众的迷信心理,时常在夜晚当众表演“神仙附体”之类的把戏,以“阴兵神助”抚慰寂静夜空下那些焦躁不安的小心灵。 军民对此深信不疑,坚信有阴兵前导,故而人人奋勇、个个争先,虽寡众悬殊,犹能屡战屡胜。 黄巢与秦宗权联兵,号称数十万众,浩浩荡荡杀奔陈州,要为孟楷报仇。不料赵犨居然主动打开城门,勇士们鱼贯而出,又给了贼军当头一棒。 黄巢既惊且怒,挖掘大沟,百道攻城。阵势堪比当年的广州之战,数十万贼军分四面八方一齐攻城,不分佯攻、主攻,所有部队都是主攻部队。 面对草军的强大攻势,陈州士卒稍有惧色,赵犨亲临前线,慷慨陈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严明了军纪:敢异议者,斩! 置之死地而后生。赵犨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更做好了死的准备,斩杀孟楷就是表明必死的决心。 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 陈州军民在赵犨的感召下,舍生忘死,奋力拼杀,虽然是寡众悬殊、困守孤城,却总能瞅准时机,打开城门,放出敢死队冲击草军。 英勇的陈州敢死队屡屡趁其不备、出敌不意,逢战必胜。也许他们并没有给草军造成太大的伤亡,但给草军心理上的打击是致命的。 黄巢气急败坏,濒临崩溃的边缘。此时的黄巢已经失去了理智,失去了全局观念,他的眼里只有陈州。 黄巢要为他的陈州情怀付出惨痛的代价。 第69章 狼虎谷 【狼虎谷】 草军在陈州北侧五里地,修筑了雄伟壮丽的宫殿,取名“八仙营”,作为“大齐皇帝”的皇宫,又置文武百官,俨然是黄齐流亡政府的临时办公地,以此表明打持久战的决心。 而更骇人听闻的,就是陈州城下的“舂磨寨”了。也是黄巢在历史上最饱受争议的地方。 正史中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说黄巢在陈州城外建立了数百个巨型石臼,把大活人放进去,像捣蒜一样捣碎,然后当军粮食用。 正方观点认为这是黄巢草寇吃人的铁证,《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均有明确记载,言之凿凿,无可辩驳;反方观点则认为操作起来有一定的难度且不符合常理,是对黄巢集团的污蔑,对权威史书提出质疑。 让我们搁置争议,存同存异,把目光放长远,综合分析的话,就会发现两种观点其实并不矛盾。 当时的草军面临着粮食严重短缺问题。吃人,已经不是在陈州城下才出现的现象,更不是黄巢集团的原创独享。黄巢匪帮在长安时就已经把大活人列为菜谱了,所以说草军在陈州城下吃人,是可信的。 关键就在于:“舂磨寨”显然不是草军的食品加工线。它是一种刑具,主要作用是恐吓陈州军民。 在陈州打持久战,是黄巢犯下的重大战略失误。 赵犨很有先见之明,给黄巢制造一个方圆六十里的“无粮区”,对于粮食短缺的草军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为了补充军粮,黄巢只能把魔爪向四周延伸扩展,劫掠许、邓、汝、汴、唐、孟、郑、曹、兖、濮、徐等数十州。草军兵力也因此被严重分散,为政府军的各个击破提供了可乘之机。 赵犨派人抄小道给邻藩求援,向朝廷告急。 朝廷于是诏发许州忠武军(周岌)、汴州宣武军(朱温)、徐州感化军(时溥)三镇之兵,支援陈州战事。 周岌通过“许州兵变”上位,随后部队主力被杨复光吞并,组建了“忠武八都”,杨复光死后,“忠武八都”死走逃亡,各奔前程。治下的蔡州先是被分割出去,升为奉国军,继而又倒戈降齐。所以周岌能征调的部队少之又少; 朱温刚刚赴镇,手中只有数百人; 时溥是紧随“许州兵变”而发动了“徐州兵变”上位,兵力最多,但路途最远。 所以朝廷的任命状殊堪玩味:任命时溥为正东方面军总司令(东面兵马都统)。无利不起早,没有高官厚禄吊着,谁愿帮别人打扫门前雪? 三镇联军在外围屡战屡胜,却因兵力悬殊而无法对草军主力形成致命打击,迟迟不能接近陈州。 在陈州被围困近半年之后,朝廷于中和四年(884)二月,下诏征调沙陀李克用。 李克用率领五万大军,从太原出发,与三镇兵在汝州会师。 沙陀骑兵是唐王朝的最后一张王牌,也是屡试不爽的一张王牌。 李克用没有辜负大家对他的期望,一举打破僵局,以摧枯拉朽之势进逼陈州。 4月,黄巢被迫解除陈州之围,率部北逃。 5月,草军主力逼近汴州,并将尉氏(今河南省尉氏县)屠城。宣武军将领朱珍、庞师古奋力抵抗,打退了尚让的第一波次的攻击。朱温紧急回师汴州,同时向李克用求援。 草军利用人数优势,留出一部分兵马与朱温隔汴水对峙,而主力部队则顺着汴水往西北方迂回,准备在上游暗度陈仓,迂回到汴州背后,把朱温包饺子。 汴州危急,朱温危急。 关键时刻,李克用及时赶到,在王满渡(汴河渡口)追上了正在渡河的草军。机不可失,李克用击贼于半渡,斩杀一万多人,剩余草军立刻溃不成军,四散逃命。 黄巢迂回计划失败,不得不放弃汴州,继续北逃。 这就是著名的“王满渡之战”,黄巢主力遭受重创。二号人物尚让向徐州感化军时溥投降;其余一部分悍将向汴州宣武军朱温投降。 屋漏偏逢连夜雨。 黄巢想要步步为营,不料一场暴雨将其临时营寨全部冲毁。 而李克用更是黄巢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沙陀骑兵死死咬住黄巢,紧追不舍,一路砍杀,誓灭黄巢。 等黄巢逃进山东地面时,收拢残兵败将,清点一番,发现“数十万”草军如今只剩下一千人左右。带着这千把来人,继续往东逃窜,进入兖州。 李克用不愧骁勇善战,率领沙陀骑兵,歇马不歇人,二十四小时在线,一直追到黄巢的老家冤句,俘虏了黄巢的小儿子和一群姬妾,缴获了黄齐政权的伪黄袍、伪仪仗和无计其数的辎重。 此时,能跟上李克用节奏的,只有几百名骑兵,身心俱疲,已经熬到了极限,更重要的是,随身携带的粮草也已经用尽。 强弩之末的李克用决定停止追击,回师整顿。 李克用走了,黄巢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又得到一条坏消息:变节投敌的尚让领着一万多徐州感化军,前来追杀。 黄巢已经是惊弓之鸟,仓促之间,逃入泰山东南方向的狼虎谷(今山东省济南市境内)。 狼虎谷,地形复杂,人迹罕至,多有豺狼虎豹等野兽出没,是一片未经开发的原生态景区,景色秀丽,空气都是甜的。 尚让的变节投敌让黄巢对身边人失去了最后的信任,他丧心病狂地屠杀了非血缘关系的将领。现在,他的身边只有老婆孩子、兄弟、外甥等“自己人”。 黄巢绝望了。他把家人召集起来,安排了后事,他让外甥林言拿着他的人头去请功领赏,既然横竖都是死,这“平贼之功”就不要让外人得到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林言哪里能下得去手,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表示自己忠于陛下、忠于大齐,发誓要与唐王朝斗争到底。 黄巢摆摆手,“算啦,算啦……”拔出佩剑,自刎而死。 他的几个兄弟如黄揆、黄邺等,也纷纷刎颈自杀。 林言痛哭着,冲着几人的遗体连磕响头,之后,挥剑砍杀了黄巢的老婆孩子,把这些人头割下来,装在木匣中,动身前往徐州,打算按照黄巢的遗嘱,献给徐州感化军节度使时溥。 还未走出深山,就遇到了前来搜山的感化军将领李师悦、尚让。 林言“噗通”跪倒,把前因后果一一说来。 李师悦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斜眼瞥着地上的林言,冷冷一笑,阴声问道:“怎么着,你还想当功臣了?” 随后,李师悦诛杀林言,把他的人头也装进木匣,一并送回徐州。 时溥立刻把黄巢等人的人头送往成都报功请赏。 唐僖宗非常高兴,先让人把黄巢等人的人头高悬城门示众,又在成都外城的正南门举行受俘仪式,要亲自审问黄巢的姬妾们。 二十多个花容失色的年轻女子跪在楼下,基本全都抖做一团,哭得梨花带雨,十分惹人怜。 唐僖宗面南背北,看着她们,开口训斥道:“尔等世受国恩,为何失身从贼?” 跪在最前面的一个女子面无惧色,慨然答道:“国家动用数十万王师,尚且不能拒贼,我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办法?” 一句话就把唐僖宗噎得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又继续追问道:“盗匪肆虐,官府无能,皇上被迫流亡蜀地,连皇家祖坟都给刨了,而陛下却把不能抵抗盗匪的黑锅甩给我们这些弱女子,责问我们为何不能拒贼,好,我们承认失身从贼,其罪当死,那满朝文武公卿,又该如何处置?” 唐僖宗目瞪狗呆,半天没说出话来,气氛非常尴尬。 最后,唐僖宗一甩袖子,站了起来,“全杀了!”扭头拍屁股走人。 军士们押解着她们赶赴刑场,成都百姓自发地沿途献上酒食,劝她们多喝几口,喝醉了就不会感觉到疼了。 多数女子都因惊吓过度而昏厥,或瘫软不能动,也有边哭边疯狂饮酒的,唯独怒怼僖宗的那名女子,既不喝酒也不哭泣,昂首挺胸、大义凛然,至死面不改色。 第70章 黄巢尾声 【黄巢尾声】 民间对于黄巢的下场存有多种说法,大体分两派,一是“必死派”,一是“诗与远方派”。 “必死派”即黄巢确实死在狼虎谷,人头被林言带出。但“必死派”内部又有两个分支,一个如正史记载,黄巢自刎,让林言拿自己的人头请功领赏;另一分支认为黄巢是遭林言暗算而死。 “诗与远方派”则坚称黄巢没死,说林言找了一个与黄巢相貌相近的替死鬼而已,黄巢本人则剃发出家,又活了很久,期间还留有一首《自题像》的诗,云: “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 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 “林言暗算”的说法,实际操作起来就有一定难度。黄巢本人武艺高强,善于剑术,箭法也很出色,况且林言拎着的是黄巢兄弟七人的人头。如果硬要说林言把他们全都灌醉的话…… 至于“诗与远方”,只能说是人们的一种浪漫情怀。不光对黄巢有这种美好的寄托,李自成死后也有类似传说。人们似乎不愿意相信这种传奇人物会这么简单的死亡,而更愿意相信他们会逃过追杀,遁入空门,看破红尘,甚至若干年后,还会与微服私访的皇上在禅寺偶遇,二人彼此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却又默契地不予挑明,然后云淡风轻、谈笑风生…… 民间关于黄巢的传说还有很多,基本都属于封建迷信的范畴,所以本书一概不予采纳。 传说黄巢长相奇丑无比,张开血盆大口,牙分八层……除非黄巢有鲨鱼血统。按常识推理,黄巢的牙齿应该是崎岖不平,歪歪扭扭的,以讹传讹,就成了他有八层牙,天生吃人的恶魔。 人们朴实地认为,英雄就该浓眉大眼,奸佞就该尖嘴猴腮,土匪就该一脸麻子…… 黄巢的颜值应该不算高,有人说他当年落榜就是因为丑。这就不敢苟同了,因为我们前面已经拜读过他的代表作了,他是凭实力落榜的。 丑出天际的人(八层牙),还能找到相貌相似的替死鬼?能瞒过时溥,能瞒过李师悦,难道还能瞒过尚让? 毋庸置疑,成都城外悬挂着的,就是如假包换的黄巢人头原版。林言根本不可能偷梁换柱。 另外,还要多提一句,关于黄巢死亡地点的争论。狼虎谷,这是没有异议的。争议点在于狼虎谷在今天的什么位置。 现有的很多资料都会显示,“狼虎谷,今山东省莱芜市”。而本书在前文说是在山东省济南市。 听哥的。 2019年1月,国务院同意了山东省的行政调整,撤销莱芜市,将其所辖区域划归济南市管辖。“莱芜市”已成历史名词,原莱芜市以“莱芜区”、“钢城区”并入济南市。 所以,2019年之前的印刷出版的所有资料,肯定显示是莱芜市境内,而之后,我们就要严谨一些,是济南市境内。身为济南人,我必须把这个荣誉争过来。 唐末最大的民变,“黄巢起义”就此谢幕,这次民变掏空了唐王朝的身体。 首先,是严重的外伤,对唐王朝藩镇进行了外科手术式的洗牌。 新兴藩镇军阀要么是“巢党余孽”(如汴州朱温),要么是兵变恶果(如徐州时溥、蔡州秦宗权),他们与朝廷离心离德;而硕果仅存的旧藩镇(如高骈)对朝廷也是貌合神离。 藩镇割据的局面在“安史之乱”之后初步形成,而在“黄巢起义”之后急剧恶化,达到顶峰。 藩镇势力在讨伐“黄巢起义”的过程中得到增强,而中央势力却被削弱。“强地方、弱中央”的趋势愈发明显。不仅加速了唐王朝的灭亡,更为之后的“五代十国”奠定了政治基础。 其次,是致命的内伤。 “黄巢起义”诱发了朝廷内部激烈的权利斗争,继“牛李党争”之后的政治斗争死灰复燃,愈演愈烈。 客观来说,既得利益集团之间的明争暗斗是始终存在的,“黄巢起义”只是起到了催化作用。 文人士大夫集团与宦官集团之间的斗争,如王铎VS田令孜;文人士大夫集团内部的斗争,如卢携VS郑畋;宦官集团内部的斗争,如田令孜VS杨复光;朝廷与地方之间的斗争,如唐僖宗VS高骈;地方与地方之间的斗争,如高骈VS周宝…… 至此,武宗“会昌中兴”、宣宗“大中之治”的成果在懿宗、僖宗的不懈努力下,终于被彻底消耗掉,唐朝再无中兴之望,灭亡已成定局。 时势造英雄。黄巢诱发催化了唐王朝的内斗,也得益于唐王朝的内斗,二者相辅相成,互为因果。 自黄巢起事以来,宋威、刘巨容先后纵敌,使草军春风吹又生;宰相之间争权夺利,屡屡解除悍将兵权;高骈不仅养寇自重,还想利用草军威胁朝廷;地方藩镇首鼠两端,趁乱兼并…… 所以黄巢能够占据长安、僭称帝号,更多是得益于唐末昏暗的政治场。即便没有黄巢,也会有绿巢、红巢应运而生。 黄巢,不是下棋人,只是一枚棋子。是历史选择了他,他没有改变历史。 但他也是有机会改变历史的。 陈州,就是历史给他的机会。然而黄巢真的不配“枭雄”二字,他的情怀最终还是害了他。 如果,黄巢不去死磕陈州,而是绕道回家,发扬草军以空间换时间的光荣传统,延续“类运动战”、“类游击战”的战略思想,还是有可能东山再起的。 因为唐王朝的老问题一个都没有解决,还爆发了更为棘手的新问题,迎来了一个又一个危机。 唐王朝需要时间,黄巢也需要时间。 然而黄巢却在陈州白白浪费了三百天,整整十个月!在此期间,唐王朝用时间愈合了伤口,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如果那时候有表情包的话,唐僖宗一定会给黄巢发一个刘华强羞辱封飙的动图,“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第71章 黄巢的机会1 【成都民变】 唐僖宗逃进成都之后,就彻底沦为了权阉田令孜的傀儡。田令孜和哥哥陈敬瑄内外联合,一手遮天。 在迎接唐僖宗入蜀之前,陈敬瑄就在成都密布了一张情报网,当时的主要是针对皇家随从人员。在此之后,为了进一步维稳,陈敬瑄把情报机构系统化,工作内容扩大化,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情报间谍网。 与传统的特务有区别,这些人不是地下工作者,而是地上工作者,他们公开身份,行事高调。 他们有编制,名为“寻事人”,工作内容类似于“中央巡视组”或“纪委监察组”,具体工作就深入基层走访调查,发现并上报可疑人员和事件。 寻事人常常利用职务之便,敲诈勒索,公开索贿。 蜀地官员一旦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便会遭诬告,轻者死刑,重者全家死刑。 寻事人的队伍中,也有比较清廉的同志,比如有两名寻事人在走访资阳的时候,就没有收受贿赂。资阳的官员同样清正廉洁,也无违法乱纪之事。 清官对良吏,原本是好事,却因一场误会铸就了一场大乱。 资阳镇将谢弘让,清清白白,但他也食人间烟火,懂规矩,虽无污点劣迹,却也按道上的规矩,拿出了一点儿小意思,要给两位寻事人意思意思。 两位寻事人秉公执法,婉言谢绝,说我们依法依规、照章办事,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谢弘让以为他们嫌意思太小,不够意思,于是又拿出了更大的意思,在二人回程途中拦截行贿。 二人两袖清风,非常耿直,坚辞贿赂。最终,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分钱。 谢弘让误会了,以为这二人是听了什么谣言,铁了心地要办自己,不然的话,为什么不接受我的贿赂呢?自陈敬瑄镇蜀以来,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 越想越害怕,当天晚上,谢弘让“畏罪潜逃”。 当地的刑警队长(捕盗使)杨迁派人联络谢弘让,劝他投案自首,主动向组织交代错误,坦白从宽,保证他不会有事的。 在杨迁的劝说之下,谢弘让也冷静了下来,认为杨迁说的有道理,身正不怕影子斜,是非黑白自有公断。 于是,谢弘让主动到杨迁处归案自首,向组织交代问题,请求坦白从宽。 而杨迁却翻脸不认账,把谢弘让绳捆索绑,押解到西川当局,声称谢弘让加入群盗,被自己讨伐、生擒。颠倒黑白,杀良冒功。 西川节度使陈敬瑄未经审讯,直接下令:先杖打谢弘让的脊背二十军杖,打个皮开肉绽,再把他钉在成都西城14天,用滚烫的热油泼到他身上,再胶粘的麻刺刷他的燎泡……简直惨不忍睹。 围观群众无不摇头叹息,杨迁的卑鄙无耻、陈敬瑄的残暴不仁、谢弘让的委屈冤枉……立刻登上热搜。 当时,邛州的一名牙将,名叫阡能,在工作中犯了点小错误,论律当受杖刑。阡能为了逃避惩罚而畏罪潜逃,逃亡为盗。 杨迁同样对他进行诱降。 阡能起初也相信了他的甜言蜜语,正打算投案自首,忽然听说了谢弘让的悲惨遭遇,于是大骂杨迁卑鄙无耻,然后就义无反顾地投入到群盗的事业中。 阡能裹胁着农民入伙,凡是不入伙的,一律杀他全家。用这种血腥恐怖的手段,在一个月的时间里,阡能就拉拢起了一支一万人的队伍。 阡能带人在邛州、雅州之间肆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陈敬瑄派兵讨伐。 就是这样一支纯乌合之众的队伍,居然把陈敬瑄的官军打得七零八落。阡能的声势逐渐增大。 三个月后,蜀地盗匪罗浑擎、句胡僧、罗夫子聚众数千人,响应阡能。 四个月后,蜀地另一支好汉队伍在首领韩求的带领下,响应阡能。 当时,西川主力已经分批调往长安,军力较为空虚,陈敬瑄手头已经无兵可派。无奈之下,只能将看管仓库的门卫老大爷征调起来,派到前线。其战斗力可想而知。 为了逃避战败的罪责,官军就到乡间抓捕无辜百姓,每天都有几十、上百无辜群众被扭送官府,充作“乱民”,领功请赏。 陈敬瑄同样不加审讯,直接下令斩杀。 这些村民中,也有不少老弱病残及妇女,刑场外围观的百姓疑惑不解,问他们为何被抓来。被捕的村民更纳闷,都说“我们正在耕地、织布,官兵突然进了村儿,就把我们抓来了,我们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罪。” 就这样,在西川官军的“英勇作战”之下,越平越乱,成都阡能与河南黄巢、河北李克用遥相呼应,直接威胁到了成都流亡朝廷的安全。 陈敬瑄被逼易帅,以大将高仁厚挂帅讨贼。 高仁厚七拼八凑,集合了五百人,临行前,捕获一名可疑人员。此人乔装为米面贩子,从早晨到中午,多次出入军营,形迹可疑。经审问,此人承认是阡能派来刺探情报的间谍。 与以往的残暴严苛不同,高仁厚展示了宽大的胸怀,为间谍松了绑,和颜悦色地嘘长问短,交流感情,探讨人生。 间谍受宠若惊,如实交代,说我良民大大的,家住某某村,阡能把我全家抓起来,逼我前来刺探情报,只要我带回去有价值的消息,家人就会相安无事,否则,就杀我全家,我并非心甘情愿为他效力。 高仁厚相信他的话,表示能够理解他的苦衷,并教给他一套说辞,“你回去之后,告诉阡能,就说我高仁厚只带了五百人,明天出发。这样,就能救你全家了。不过,你也要帮我办一件事,你要私下里偷偷告诉那些像你一样被阡能裹胁的人,就说陈敬瑄知道你们都是被贼寇逼迫的良民,高仁厚要来拯救你们,只要两军交战时,你们扔掉武器,主动投降,咱们既往不咎。高仁厚要杀的,只有阡能、罗浑擎、句胡僧、罗夫子和韩求这五个人。” 同时,高仁厚秘密教给他一个暗号,就是让他们在背上写“归顺”二字,用来区别。 间谍泣不成声,说我们老百姓盼的就是这句话,我保证一传十、十传百。 高仁厚好言抚慰之后,就把他释放。 第二天,高仁厚带领五百兵出发,来到双流县,视察营垒,发现堑壕又宽又深,栅栏又高又广,防御工事非常坚固。 随从官员不由点头称赞,高仁厚却勃然大怒。 高仁厚叫来他们的主将,骂道:“阡能犯罪团伙,不过是一群种地的农民,你们兵精将广、装备精良,耗费一年多还无法讨平,都是吃干饭的?营垒如此坚固,你们可以高枕无忧了是吧?莫非你们是要养寇自重?” 于是下令,把主将拉出去斩首。 监军宦官极力求情,劝了好久,高仁厚才饶了他。 高仁厚下令,把堑壕栅栏全部铲平,只留五百兵防守,剩下人全部跟他出征。 这是一种背水一战的豪气,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骚操作。 阡能得到高仁厚出发的消息,派罗浑擎在双流的西面设立五个营寨,又埋伏了一千多人的伏兵,准备狙杀高仁厚。 高仁厚包围了罗浑擎的营寨,派人潜入到营寨中传话,跟昨天对间谍说的一样。这样一来,前后呼应,变民们欢天喜地、大呼小叫,争先恐后地仍了武器,如潮水般冲下山来投降官军。 高仁厚对他们好言抚慰,在他们的背上书写“归顺”二字,然后让他们返回贼军营寨,告诉那些还持怀疑态度的群众。 于是,除了罗浑擎本人,其余所有人都缴械投降。 一号BOSS罗浑擎制止不住,只得放弃阵地,狼狈逃窜,结果被部下抓住,送到高仁厚军中报功请赏。 高仁厚对降兵们说:“我本应立即放你们回家,可前面穿口、新津的百姓还不知道我高仁厚的政策,还存有疑虑,现在,麻烦你们给他们捎个话,等他们都缴械投降了,到了延贡,我再让你们回家,如何?” 降兵们欣然前往,成群结队地奔向前方穿口的营寨,坦露后背,露出“归顺”二字,现身说法,讲解朝廷的宽大政策。 于是,二号BOSS句胡僧在穿口设置的总共十一个营寨,顷刻之间全体投降。 句胡僧拎着宝剑,还想制止,被手下士兵用板儿砖一顿招呼,脑瓜开瓢,揍了个半死,然后扭送高仁厚。 第三天,高仁厚至新津,这里是三号BOSS韩求,设置有十三寨。照方抓药,全体投降。韩求跳入深沟自杀,尸体被部下用铁钩子拉上来,砍下头颅送给高仁厚。 第五天,高仁厚至延贡。按照先前的承诺,把第一关双流、第二关穿口的降兵释放,解甲归田,让第三关新津的降兵前去劝降。 盘踞在延贡的是四号BOSS是罗夫子,设有九个营寨。同样是兵降如山倒。罗夫子腿快,没有被擒杀,跑到了关底终极BOSS阡能那里。 第六天,罗夫子与阡能召开军事会议,商量退敌之策。没等他们商量出结果,高仁厚带着延贡降兵赶到。两位BOSS调兵遣将,指挥抵抗,然而群贼却不听号令。在得知高仁厚接近之后,贼众争先恐后地弃营投降,也有聪明的赶紧抓捕抓阡能、罗夫子,请功领赏。 阡能投井自杀,未遂,被及时救活,扭送高仁厚;罗夫子又快一步,成功自杀。 在高仁厚宽大仁慈又务实的政策下,“阡能民变”副本几乎是系统白送。兵不血刃,一路传檄而定,和平通关。 百姓们簇拥着高仁厚,喜极而泣,欢呼声此起彼伏,久久不能平息。 高仁厚带着五百人,只用六天,就平定了西川军一年都平定不了的“阡能民变”,为稳定西川、保卫成都,立下了不世之功。 同时,高仁厚的辉煌战绩也说明了一个问题:老百姓真的不愿意造反,但凡有一条活路,哪怕再艰苦,农民也不会起义。而“阡能民变”之所以能维持一年多的时间,还真的是陈敬瑄、杨迁等昏官酷吏“官逼民反”四个大字。 陈敬瑄、田令孜所代表的成都流亡朝廷的昏庸腐败,也由此可窥一斑了。 阡能集团的五个BOSS中,被生擒三个,这三人被钉在城西示众七天,七天后凌迟处死;两个被击毙,人头悬挂街市示众;阡能的谋士,也被钉死在马市。 官府贴出榜文,朝廷只诛首恶,除了这六个罪魁祸首之外,不再多杀一人。即便是阡能的家人、亲朋好友,也不再连坐追究。 然而邛州刺史却把阡能的叔叔阡行全一家老小35口人抓了起来,上报西川节度府,请求执行死刑。 陈敬瑄拿不定主意,便问幕僚。幕僚唐溪说道:“您刚贴出安民榜,说不再多杀一人,这刺史却立刻抓了三十多人,其中必有蹊跷!您要是杀了他们,不就是当众打脸吗?打脸事小,万一阡能余党人人自危,再次作乱呢?” “言之有理。”陈敬瑄派人前往邛州,把老百姓都叫到州衙,当众给35人砸烂手铐脚镣,无罪释放,并再次向群众讲解安民榜的意思,顺便调查阡行全一家被捕的真实原因。 原来,阡行全是当地富户,有不少良田,刺史想买,人家不卖。于是,刺史就怀恨在心,恰逢阡能作乱,刺史因此公报私仇,打算借机霸占人家的田产。 陈敬瑄于是传唤邛州刺史前来对质。邛州刺史非常了解陈敬瑄对待犯人的态度和手段,惊惧之下,畏罪自杀。 阡行全知道事情的经过之后,派人给唐溪送来百两黄金作为答谢。 唐溪说我只是维护朝廷律法,是陈敬瑄大人仁慈英明,关我什么事?你这是给我送礼吗?你这是给我送灾祸! 唐溪分文不取,如数退还,并严厉斥责了阡家派来的人。 第72章 黄巢的机会2 【峡路民变】 “阡能民变”刚刚平息,峡路(今长江三峡)又爆发民变,变民韩秀昇、屈行从切断峡江路,朝廷贡赋不得通。 韩秀昇等人声势浩大,官军难以平定。 最终,还是老将出马,由高仁厚挂帅出征。 高仁厚侦查了贼军虚实,针对性地制定了制敌之策,一战而成,生擒韩秀昇、屈行从,一场大乱又被轻松平定。 将士把韩秀昇二人绳捆索绑,丢到高仁厚面前。 高仁厚责问道:“圣天子在上,朗朗乾坤,尔等为何造反?” 韩秀昇冷笑一声,答道:“自从宣宗皇帝驾崩以来,天下还有公理吗?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道德沦丧,人性扭曲。天下造反的难道只有我一个?自古成王败寇而已啦。现在,我败了,还能有什么道理可讲?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杀要剐,全凭你们。” 这话大逆不道,但也是大实话。什么明君圣主,什么天下太平,高仁厚,你自己就不亏心吗? 高仁厚沉默许久,没再多言。暗地里嘱咐手下,在饮食上一定要优待韩秀昇、屈行从,也不要为难、羞辱他们。 之后,两位罪魁被送往成都,斩首示众。 【东川兵变】 高仁厚为保全成都流亡政府、保卫天子圣驾安全立下了赫赫战功,他的顶头上司西川节度使陈敬瑄自然也是风光无比,再加上宦官田令孜的耳边风,陈敬瑄就成了最受皇帝宠信的外官。 在派高仁厚讨伐峡路变民时,陈敬瑄向高仁厚许诺,只要他凯旋归来,就让他当东川节度使,作为赏赐。 好,借花献佛,慷他人之慨。 在陈敬瑄看来,东川节度使杨师立应该是个懂规矩的“自己人”。杨师立早先力舔田令孜,累受田令孜提携,并在“击球赌三川”的赛事中,捞得东川节度使。陈敬瑄真不见外,张嘴就把杨师立的宝座送给了自己的部下。 杨师立虽然以前是田令孜的马仔,但他现在已经是一方藩镇了,不甘心让出东川。 当他听说陈敬瑄自作主张时,不由大怒,公开发表言论:“陈敬瑄与我是平级,都是节度使,他凭什么把我的位置送给别人?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事不宜迟,为避免夜长梦多,田令孜赶紧以皇帝的名义下诏,调杨师立回朝担任右仆射。明升暗降的老套路。 接到诏书,杨师立愤怒不已,“还真想套路我啊?”当即斩杀送诏书的使节和监军宦官,火速发动兵变。 杨师立动员全军,对外宣称讨伐陈敬瑄,传檄四方,列举陈敬瑄的十大罪状,昭告天下,号称自己率领东川八州十五万精兵,要去成都府清君侧。 朝廷下诏剥夺杨师立的一切官职爵位,宣布其为叛军,并命陈敬瑄为平叛总司令,任命高仁厚为东川留后。 高仁厚率军五千,投入战场。 双方人马很快在梓州接触。东川军发动夜袭,西川军副司令杨茂言畏敌,临阵脱逃,其余将领见副帅逃跑,也跟着逃散,西川平叛军面临溃散的危险。 危急时刻,高仁厚镇定自若,摆出空城计,命令士兵大开辕门,点燃火把,照得营中亮如白昼。 东川兵见状,怀疑西川兵是诈败诱敌,不敢冒然进入,稍作犹豫,便撤退而去。于是高仁厚令旗一挥,掩杀过去,东川兵慌乱逃窜,死伤甚众。 接下来,高仁厚尽显名将风范。他知道法不责众,如果追究临阵脱逃的罪责,难免牵连甚众,既减弱战斗力,更动摇军心士气。 于是,高仁厚暗中找来文书官张韶,秘密吩咐道:“你赶紧找几十个值得信任的同志,让他们分别追赶那些逃兵,用你的口气告诉他们说‘高大帅幸亏没有出营,不知道你们临阵脱逃的事,赶紧回来,明天早晨照常出操点卯,啥事儿都没有’。” 张韶素来是忠厚长者的形象,大家对他都很尊敬,也很信任。所以逃走的官兵都在日出前返回了营地。只有杨茂言跑得最远,跑到了张把(今四川省三台县),谍报人员好说歹说,总算把他骗了回来。 天亮之后,高仁厚照例集合了各位将领,进行训话。 “杨茂言,我听说你昨天晚上身先士卒,一直打到张把,对吗?” 这话说得很有嚼头。先说你奋勇当先、追杀敌军……可怎么追到后面去了?明白人一听就知道,破案了。 杨茂言满头大汗,支吾道:“额……是……昨晚有贼人偷营劫寨,我听说大帅您已经撤走,我急忙带人追赶、护送……后来才发现是情报有误,我就立刻赶了回来……” 高仁厚不怒自威,双目如炬,瞪着他,那表情是:“忽悠,接着忽悠。” “杨副帅,你我二人同受天子任命,率军平叛。我来问你,如果本帅弃阵逃走,你该怎么做?” “我……我……” “你就应该追上我,把我拉下马,军法从事!先砍了我的项上人头,代理我的职责,然后上报天子。怎么还追上我,保护我呢?” 杨茂言无地自容,满脸通红,低头不语,汗如雨下。 “那我再问你。如果是副帅你,先弃阵逃走,再用谎言欺骗,该如何处置?” 杨茂言两眼含泪,拱手道:“该……该处死!” 高仁厚低下头,叹口气,挥了挥手,左右刀斧手闪出身形,“杨大人,请您高升一步。” 杨茂言也长叹一声,随刀斧手出帐,斩首示众。 在场的其他将领全都吓得双腿发抖。 高仁厚却不再往下追究,召见了昨晚俘虏的几十名东川士卒,然后命人给他们松绑,全部释放回去。 东川将领听说高仁厚的所作所为之后,大为恐惧,互相议论,说高仁厚军法严明,又知恩威并施,不好对付啊! 他们说对了。 仅仅过了不到半个月,高仁厚就成功策反了东川将领。梓州的东川兵哗变,倒戈投降,杨师立自杀。 “东川兵变”又被高仁厚顺利平定。 高仁厚逮捕了杨师立的老婆孩子,连同杨师立的人头,一起送往成都。 陈敬瑄把杨师立的儿子钉在北城墙上示众。不知为何,巴蜀地区喜欢把人钉在墙上。 陈敬瑄的三个儿子兴致勃勃地前来观赏。 杨师立的儿子冲他们喊道:“哥们儿,这种事马上就轮到你们啦,你们要努力争取啊!” 陈敬瑄与杨师立曾经是称兄道弟的好朋友,他们的儿子也是父一辈儿、子一辈儿的世交铁哥们儿。想不到今日却反目成仇,纨绔子弟之间的友谊小船说翻就翻。 陈家儿子听到这话,既羞愧又恐惧,急忙拨转马头,掩面逃开。 高仁厚,顺利成为东川节度使。 郭琪兵变、成都民变、峡路民变、东川兵变,唐僖宗在成都的立锥之地也是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然而大唐的危机还不止于此。 第73章 黄巢的机会3 【鸟尽弓藏】 每一次动荡都是财富和权力的重新分配。在凶险的政治博弈中,各方势力轮番登场,互相角力,互有胜负得失。唯有一个人始终躲在幕后。跟他相比,台前的所有角色都是木偶,只有他是真人不露相的提线人。 这个幕后大佬就是宦官田令孜。 田令孜拥有着得天独厚的政治优势,他是皇帝最宠信的宦官,他是皇帝的干爹。唐僖宗是他在这场政治游戏中的马甲,小号。 京师收复前后,田令孜不断地在唐僖宗面前吹耳边风,鼓吹自己的功绩,比如劝唐僖宗幸蜀、安全转运了先帝灵位…… 唐僖宗肯定了田令孜的功劳,也给了相应地奖赏。但不管怎么狡辩,田令孜顶多是有保驾之功,而长安的收复之功无论如何也落不到田令孜头上。 那么收复之功怎么论呢?总司令王铎,副总司令崔安潜,总监军宦官杨复光,以及各路藩镇将帅。 田令孜老谋深算,权衡利弊之后,认为功劳落在宦官集团总比落在文官集团要好,于是极力鼓吹杨复光的功劳,而贬低王铎等人。 长安刚刚被收复,就以“讨贼无功”为由将总司令王铎、副总司令崔安潜等人罢免。 收复了长安,打跑了黄巢,总司令竟然“讨贼无功”。“尔功何有”的康承训应该会心一笑。 对此,田令孜有他合理的解释。长安是被李克用收复的。李克用有收复之功,而杨复光有举荐之功。 于是,也就有了杨复光的那篇告捷奏章,杨复光与田令孜这两个宦官一唱一和、一外一内,把李克用包装成了解放长安的大英雄。 其实在宦官势力内部,田令孜与杨复光是有利害冲突的,“田派”与“杨派”的争斗由来已久,在未来还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田令孜为了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不惜主动取悦杨复光,与之组成宦官统一战线,也算是目光长远、有大局思维的无耻之徒了。 并且在封赏方面,田令孜也是下了苦功夫的,虽“以复光功第一”,却“薄其赏”,杨复光获得的赏赐是:开府仪同三司,同华制置使,封弘农郡公,赐号“资忠辉武匡国平难功臣”。几乎全是类似“优秀班干部”、“三八红旗手”、劳动模范……之类的荣誉称号。 而在扳倒宰相王铎之前,田令孜已经扳倒了宰相郑畋和宰相郑从谠。 郑畋和郑从谠的功劳,在《旧唐书》中有明确记载:“广明首唱仗义,断贼首尾,逆徒名为‘二郑’。国威复振,二儒帅之功也。” 这是盖棺定论,“国威复振,二儒帅之功”。然而这两人的遭遇同样令人唏嘘。 《新唐书》也明确指出,如果没有郑畋,僖宗早就死了(微畋,天子几殆)。僖宗皇帝在“龙尾坡大捷”之后,也发出感慨,说“愚蠢限制了朕的想象(朕知畋不尽,儒者之勇乃尔)!” 郑畋铁面无私,秉公执法,被田令孜视为眼中钉。 田令孜打算借护驾回鸾之际,活动活动关系,把自己的一个爪牙安插进朝中,被郑畋拒绝。而发动“凤翔兵变”驱逐郑畋的李昌言也担心郑畋算后账。于是,田令孜就暗中唆使李昌言威胁朝廷,逼迫朝廷罢免郑畋并将之外放、勒令退休。 僖宗左右为难。 郑畋识大体、知进退,主动找到僖宗,表示自己愿意主动辞职,以免激化朝廷与关西军阀之间的矛盾。 于是,郑畋交出一切实权,退休养老,不久之后病逝,享年63岁。 我有个大胆的猜想:也许“凤翔兵变”从一开始就是田令孜作祟。即便不是田令孜的主谋,那李昌言兵变驱逐郑畋,也恰好符合田令孜的利益,田令孜在事后也少不了主动帮李昌言擦屁股。 郑从谠的悲惨遭遇就更与田令孜脱不了干系。 郑从谠出镇河东,平定了沙陀李国昌、李克用的叛乱,将他们一举赶进北方鞑靼部落,稳定了河东地区,功勋显著。 田令孜却从中吹毛求疵,找出了郑从谠的两大“罪状”——组建“小朝廷”;执法不明。 郑从谠赴镇之初,得到了“自辟将佐”的特权,也就是允许他自募团队,以应对瞬息万变的战局。这是合情合理的,也并非个例,例如郑畋同样有“便宜行事”的特权,王铎挂帅收复长安时也有该项特权。 郑从谠组建的幕僚集团中,人才济济,其中就有大唐开国元勋刘政会的七世孙刘崇龟、刘崇鲁。 田令孜就指使手下制造舆论,捧杀郑从谠,将郑从谠的团队美誉为“小朝廷”。表面上是夸赞他们能人辈出、卧虎藏龙,实际上是往沟里带他,阴损毒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唐天子治下,哪里会容忍“小朝廷”? 另外,前任河东节度使康传圭死于兵变,而郑从谠不但将参与兵变的将领张彦球赦免,还重用他。 事实证明,郑从谠是对的。张彦球有勇有谋,是个难得的将才,发动兵变并非出自本意。张彦球感恩郑从谠的不杀之恩,从此竭忠尽智,屡立战功。 田令孜当然会断章取义喽。 再者,郑从谠也勉强算半个“牛党”余孽。因为前宰相令狐绹是他父亲郑瀚的贡举门生,所以令狐绹也多次提携郑从谠。令狐绹在前文屡有介绍,与父亲令狐楚同为“牛党”领袖级别人物。 瞧,“牛党”余孽、重用杀害节度使的叛将、还组建“小朝廷”……跟田令孜玩儿权术,你郑从谠就是个渣渣。 随后,郑从谠就被分了兵权,让他拨出一部分河东兵给诸葛爽,并由诸葛爽率领着南下赴难。 于是,河东主力随诸葛爽南下。李克用也正是抓住这个机会,打着“奉诏讨贼”的旗号乘虚而入,剽掠河东。这就是之前提到的“河东疑云”,李克用第一次南下赴难。 在长安收复之后,田令孜又别有用心地任命李克用为河东节度使,接替郑从谠。 李克用双手沾满了河东人民的鲜血,又与郑从谠结有深仇大恨(两次爆发大规模武装冲突),却偏偏让李克用赴镇河东。估计田令孜是想看到一场狗咬狗的火并局面。 前文说过,李郑二人公私分明,特别是郑从谠深明大义,两位老对手早就冰释前嫌了。李克用到了河东,与郑从谠是英雄相惜,开怀叙旧,顺利完成权力交接,洒泪分别。 李克用的大度让田令孜很失望,却不妨碍田令孜继续施展政治手腕。 田令孜对郑从谠明升暗降,给了司空、司徒的空头衔,而剥夺了实权。几年后,郑从谠以太子太保退休,不久病逝。 田令孜以一己之力,几乎干掉了所有文官集团内的“扫黄割草”功臣。 朝廷喜负人;用你的时候,高官厚赏,不用你的时候,拿你当破鞋(弃之如敝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田令孜在争权夺利的过程中,吃相太难看,严重扭曲了世人的价值观,瓦解了大唐中兴的精神支柱,扳倒了“主战派”的实力领袖,为黄巢的东山再起扫清了障碍。 在朝廷之外,地方藩镇的实际情况同样是对黄巢有力的。 【南北无强敌】 自黄巢作乱以来,黄河以南的广袤土地深受其害,民变、兵变多如牛毛。其中: 寿州杀猪的屠户王绪,与他妹夫刘行全(听名字就知道是个狠角色,流星拳)带着五百名地痞流氓先攻寿州,再陷光州,割据一方。王绪重用了王潮三兄弟(王审邽、王审知),几年后王氏三兄弟割据福建一带,建立闽国,成为“五代十国”中“十国”的组成部分; 临海变民杜雄攻陷台州; 永嘉兵民朱褒攻陷温州; 遂昌变民卢约攻陷处州; 江西道大将闵勖途径潭州时,驱逐观察使,自称留后; 武陵蛮雷满割据朗州,剽掠荆南; 陬溪人周岳割据衡州; 高安人钟传割据抚州、洪州,之后被朝廷任命为江西观察使,钟传走后,变民危全讽、危仔倡兄弟割据抚州、信州; 荆南军乱,监军宦官朱敬玫杀节度使段彦谟; 鄂岳道兵变,将领杜洪驱逐岳州刺史,自称刺史; 桂州军乱,驱逐节度使张从训; 平卢兵变,大将王敬武驱逐节度使安师儒,自称留后; 昭义军乱,孟方立割据称雄,李克用连年用兵争夺昭义辖境内三州(邢、洺、磁)之地; 魏博军节度使韩简,目无中央,拓土开疆,悍然发动藩镇兼并战争,攻击天平军。天平军节度使曹全晸阵亡。曹全晸奋力抗击黄巢草军,没有死在抗击黄巢的正面战场上,却牺牲于藩镇火并; 和州刺史秦彦,驱逐宣歙道观察使,割据称雄…… 而真正的重头戏,还在淮南两浙地区: 先有王郢兵变,后有曹师雄(黄巢部将)袭扰。朝廷不得不准许地方组织团练、土团,自行募兵自卫。于是,镇海军节度使周宝就自行招募了“杭州八都”。其中“石镜都”的指挥官是董昌,副手是钱镠。 “杭州八都”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正规军,但他们是本地原著居民,肩负着保境安民的重任,故而意志坚定、作战勇猛,屡立战功。其中表现最为突出的,正是“石镜都”。 淮南节度使高骈以进京勤王为名,打算诱杀镇海节度使周宝,未果;然后,照方抓药,诱骗“石镜都”董昌,董昌很傻很天真,差点儿被套路,多亏副手钱镠及时提醒,才躲过一劫,并在半路途中占据杭州,自称刺史。 浙东观察使刘汉宏,原为荆南将领,驻防江陵,在黄巢到来之前,亲自洗劫了江陵城,之后宣布出道,正式落草,大掠宋、兖、申、光等州,随后接受招安,为宿州刺史,又升为浙东观察使。 现在,刘汉宏的野心再次膨胀,打算一举统一两浙地区,于是派大军进攻杭州。从此展开了统一两浙的战争。 其间,杭州将领钱镠就曾缴获了一批擢升刘汉宏的委任状,抬头是黄齐政权,由此证明刘汉宏集团已经暗中投降了黄巢。 至“陈州三百日”之时,两浙地区仍然处于激烈的拉锯战之中。 而淮南更热闹,淮南节度使高骈混蛋透顶,被奸邪小人利用,疏远部将,被小人架空。 高骈宠信奸佞,不仅对昔日功勋猜疑生隙,甚至不惜把自己的侄子高澞害死。 治下的庐州发动兵变,将领杨行密自称庐州刺史。 总之,高骈和刘汉宏,为黄河以南、江淮地区的混乱割据立下了汗马功劳。朝廷几乎失去了黄河以南的管辖权,也成为黄巢卷土重来的机会之一。 至此,我们可以看出,黄巢在撤出长安以后,仍然具备卷土重来的机会。 风雨飘摇的大唐成都流亡政府、朝廷蛀虫权阉田令孜、公开降贼的奉国军秦宗权,暗中降贼的浙东刘汉宏,以及各地多如牛毛的兵变、民变,都为黄巢的翻盘提供了可乘之机。 可惜,历史不能假设,更不能重演。 黄巢偏偏死磕陈州,失去了近一年的宝贵时间。终于在“王满渡之战”溃败,最终败死狼虎谷。 话分两头。 却说那李克用亲率沙陀骑兵,死死咬住黄巢,一路追杀,却在最后关头丢失目标,而自己也成强弩之末,于是悻悻而退,返回汴州休师整顿。 在“王满渡之战”中,李克用在关键时刻出手,救了汴州朱温,于汴州有重生再造之恩。所以,李克用就以汴州拯救者自居,趾高气昂地进入到宣武军地界,“告诉朱温,我来了。” 朱温确实应该感谢李克用。 李克用不仅仅是救汴州于危难这么简单,在“王满渡之战”中,草军将领李唐宾、霍存、葛从周、张归霸、张归厚、张归弁等率部投降朱温,这些人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成为朱温日后称霸的资本。他们的故事将在后文一一呈现。 朱温准备了好酒好菜,要为自己的这位朋友、恩人、战友——李克用接风洗尘,尽地主之谊。 第74章 上源驿事变 【上源驿事变】 李克用抵达汴州,按照惯例,率部在郊外扎营。 朱温远接高迎,热情邀请李克用入城叙旧,把酒言欢。 李克用一开始是拒绝的,野战军不入城,这是规矩,忘了“许州兵变”了?不就是因为许帅薛能非要把徐卒安排在城内,才引发兵变,身首异处的? “不麻烦仁兄啦,在哪儿喝都一样,不去啦不去啦。” “贤弟,我在城里安排了美女。” “走走走,头前带路。” 李克用的身体很诚实,嘴上也不怎么老实,把老婆刘氏夫人留在了城外,随身只带了三百名亲信卫兵(办这种事只能带值得信任的同志),随朱温入城。 宴会设在了上源驿。 这是进出汴州市中心的交通主干线,当之无愧的商业中心,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反三俗的网红打卡圣地。这里发生了两件载入史册的大事,今天是第一件。 在这里,朱温大宴李克用。 宴会刚开始,李克用还能够约束自己的言行,毕竟是国家高级干部,还是应该道貌岸然一些,也要学着人的模样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客套寒暄。 随着恭维的马屁伴着几杯美酒下肚,李克用终于放飞了自我,再也难掩内心深处的优越感。 他的优越感不是空穴来风。首先,他的出身是贵族,胡人贵族,他已经不是“官二代”了,我们来帮他做个简要的梳理: 烈祖朱邪金山,在武则天时代被封为“金满洲都督”,爵至张掖郡公,成为大唐的地区代理人; 天祖朱邪辅国,在玄宗朝嗣位“金满洲都督”,爵至永寿郡王,已经享有王爵之位; 高祖朱邪骨咄支,成为部落酋长; 曾祖朱邪尽忠,宪宗朝率领族人内附; 祖父朱邪执宜,为阴山都督府兵马使; 父亲朱邪赤心(李国昌),不再赘述。 论出身,李克用与朱温是云泥之别。李克用祖宗八辈儿部落酋长、有公爵、有王爵;朱温祖宗八辈儿贫下中农。 能力之外的资本等于零。 那我们就看看两位的个人能力: 李克用13岁时便有一箭双雕的绝技,15岁那年跟随父亲平定了“庞勋之乱”;朱温13岁时在村儿里抓切糕、抢馅儿饼,打遍街、骂遍巷,“里人颇厌之”,15岁那年随娘改嫁,寄养在了刘崇家。 李克用28岁那年收复了长安;朱温28岁那年在贼军中“得补为队长”。 出身好,能力强,又对朱温有救命之恩,李克用处处高出朱温一大截。 也许,朱温能扳回一局颜面的,就是颜值了。 史书上并没有对朱温的长相有过多的描述,他的画像嘛……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直口阔、大耳朝怀……标准帝王相。封建帝王的御用画师都是自带帝王滤镜的,历朝历代的帝王基本都一个模样。 至于朱温的真实相貌,应该是不算特别丑,也不算特别的英俊,否则史书上总会记一笔的。 比如李克用,史书上就明确记载了这厮的相貌特征:一眼大,一眼小,人送外号“独眼龙”。 颜值方面,朱温能及格,李克用则在补考名单上。 朱温看着李克用这对大小眼,是越看越心烦,大眼充斥着傲慢无礼,小眼暗藏着龌龊猥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克用仪态尽失,张嘴嬉笑泥腿子,闭口怒骂贼王八。言语间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对底层民众的冷嘲热讽。 身边亲信赶紧在桌子底下踢腿、递眼色,李克用这才稍微清醒了一点儿,意识到朱温也是他口中的泥腿子、贼王八出身。于是赶紧打圆场,往回找补: “朱大哥,您可别往心里去啊,小老弟我可不是指桑骂槐,你不是贼王八。虽然你曾经误入歧途,从贼附逆,但最终能够悬崖勒马,倒戈反水,也立了一点儿功劳嘛。否则,不也照样变成我的刀下之鬼嘛。” 真会说话。 朱温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能强颜欢笑,陪酒附和。 半醉的李克用忽然想到一件事,说道:“听说老哥你在同州的时候,曾搜捕到一位绝色佳人,今日能否赏脸,让小老弟也尝个鲜?” 嘈杂喧闹的房间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汴州将领全都变颜变色,齐刷刷看向朱温。 朱温低沉半晌,小声赔笑道:“贤弟说的是……鄙人贱内。” 李克用原本就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在酒精的作用下,更是一眼色迷离、一眼无规矩,“贱人?对!就好这口!” 亲信急忙趴在李克用耳边,把来龙去脉讲清楚。李克用也知闹了乌龙,于是高情商的他赶紧往回找补,“老哥你放心,我有口无心,只看不碰。前两天我刚缴获了黄巢的妻儿老小,一大帮天姿国色的小娘们儿,我就一个也没碰,全都打包送进了成都,让皇帝老儿享用……” 朱温拿酒岔开了话题,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李克用提到的这位美女,正是朱温新迎娶的夫人,张惠。 张惠与朱温是同乡,宋州砀山人,父亲是宋州刺史(一说是大富商),如假包换的千金大小姐,女神白富美,因躲避战乱而投奔在同州亲戚家,城破之后被贼军捉住,当做战利品送给朱温享用。 张惠一直是朱温的梦中情人,怎奈当年二人境地悬殊太大,朱温癞蛤蟆吃不到天鹅肉。时光荏苒,日月穿梭。当年的矮穷矬已经屌丝逆袭,于是成功迎娶了昔日梦中情人,成为一段佳话。很多历史小说就是拿这段真实历史大加演绎的。 多少男子汉,一怒为红颜。李克用不知道,自己的放荡无礼,彻底激怒了朱温。 酒宴结束,李克用已经烂醉如泥,被亲信们扶到客房,倒头就睡。 那一夜,汴州的天空乌云密布,抬头不见星月,伸手不见五指。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一场罪恶正在悄然逼近。 汴州士兵用车辆、树干做路障,堵塞了大街小巷,又把李克用休息的馆驿四周堆满柴薪,外围埋伏下无数刀斧手、弓箭手。 突然之间,火光四起,矢如雨下。 李克用的几名亲信,如薛志勤、史敬思、郭景铢等立刻惊醒,其中郭景铢老江湖,第一反应就是吹灭蜡烛。 当着水贼别使狗刨。薛志勤、史敬思等人二话不说,抄家伙就干。郭景铢翻身踹开里屋房门,一把将李克用拉下床,连推带搡把李克用先塞进床底下,以躲避流箭,“大帅,大帅!” 李克用鼾声如雷。 史籍记载,说郭景铢以水覆面,将李克用唤醒。也可能是情急之下解开裤腰带…… 李克用这才睁开朦胧睡眼。但见窗外火光冲天,喧哗嘈杂之间,伴随着箭雨,立刻酒醒。 薛志勤封住大门,借着火光一连射杀数十名汴州兵卒,稍稍迟缓了汴卒攻势。 李克用命不该绝,就在紧要关头,天空忽然电闪雷鸣,紧接着就是一阵倾盆大雨。 馆驿四周的大火被大雨浇灭,李克用在亲信的保护下,借着雷电的间歇光亮,翻院墙突围而出。 薛志勤等奋力死战,保护着李克用冲破一座桥梁,继续逃亡,而史敬思则立于桥头,“大帅快走,我来断后!” 汴卒只知道追赶前面移动的人影,却不知桥头这位也是沙陀敌人,刚到桥头就被稀里糊涂地砍杀,眨眼之间数十汴卒横尸桥头。 后继的汴卒奔走呼号,方知桥头有人阻拦。 “咔嚓——”一声惊雷。 电光的闪烁下,汴卒们终于看清了这人的轮廓:肩宽背厚、膀大腰圆,手持两把马刀。此人如同一尊石雕,不辨面目,不辨表情。 在他的周围,横七竖八倒着几十人,有的一动不动,有的还在痛苦地扭曲呻吟。泥土混合着雨水和鲜血,成为散发着腥味的暗红色泥浆。 不断有人冲过来,不断有人倒下。 汴卒呼喊着,不再上前送死。长枪大戟组成一面不可逾越的墙,后面弓弩手倾囊输出。 箭矢用光了。 电光之下,那人依旧巍然不动。 汴卒惊恐不已,不知眼前矗立着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枪阵缓步前挪,枪尖儿几乎要刺到他的时候,有人壮着胆子用枪捅了捅。史敬思这才轰然倒地,电闪之中,人们发现他的身上早已插满箭矢。 汴卒们这才敢凑近观瞧,仍心有余悸,唯恐此人会突然跳起来诈尸一样。很长一段时间,汴卒们都不敢跨过他的尸体往前追赶。 史敬思,是个典韦般的英雄。他的壮烈惨死为李克用赢得了宝贵时间。 李克用在薛志勤等人的保护下,逃到了汴州城的南门——尉氏门。情急之下,缒城而出,狼狈逃回大本营,终于捡回一条命。 史敬思连同三百余名亲信随从,全部死于汴州城内。 第75章 幕后真凶 早在李克用之前,就已经有腿快的将士跑回来,向刘氏夫人通风报信。 刘氏夫人不动声色,下令将他们全部诛杀,严格封锁消息,并吩咐亲信们打点行囊,天亮回太原。 不久之后,李克用才平安回到营寨之中,真气炸了连肝肺,挫碎了口中牙,“哇呀呀……佣工贱胚子朱三,你个恩将仇报的卑鄙小人,看我不活剐了你!”当下就要点齐兵马,荡平汴州城。 刘氏夫人,急忙制止,为他陈说利害。 “夫君奉诏讨贼,拯救中原于水火,扶帮汴州于危难。而汴州忘恩负义,摆下鸿门宴加害夫君,是他汴州理亏。而如果夫君大举攻汴,却正中了汴州的诡计。到那时,朱温反咬一口,指责夫君讨贼是假,兼并是真,假道伐虢,其中是非曲直谁能分辨?” 李克用听罢,稍稍恢复了理智,却依旧怒不可遏,“莫非硬要吞下这哑巴亏?” “当然不。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们应火速返镇,将上源驿事变上奏天子,是非黑白,由天子定夺。” 家有贤妻,丈夫不做恶事。 李克用和朱温都有一位贤惠的妻子,而两人之所以能在日后叱咤风云,也正是因为他们善于听从贤妻的意见。 李克用强压怒火,拔营起寨。路过许州时,李克用向忠武军节度使周岌提出借粮请求。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周岌拒绝。 “又是一只白眼狼!”李克用无奈,骂着娘离开,经蒲州、陕州,渡黄河,还镇河东。 朱温派人送来一封书信,信中说自己对上源驿之变故毫不知情,是部将杨彦洪与朝廷使节暗中密谋,现在已将杨彦洪诛杀,相关人员也接受了严惩,希望贤弟不要往心里去,巴拉巴拉。 杨彦洪死于昨晚混战中,所以朱温让这个死人背起了所有黑锅。 李克用破口大骂,撕毁书信。 上源驿,是李克用心中永远的痛。这个深仇大恨一结就是几十年。从此之后,太原李克用与汴州朱温不共戴天,世代相传。 关于“上源驿事变”,史籍的记载同样很简略,但都明确地指出,是朱温策划了这场事变。 真的吗? 很多观点认为是朱温蓄谋的一场鸿门宴。这种观点似乎也成为了主流观点。然而这是非常荒谬的。 虽然最后的结果是鸿门宴,但这与朱温的初衷是背道而驰的。在宴请之初,朱温不但没有暗害李克用的打算,反而是要努力讨好李克用,这场宴会原本是一场政治军事同盟的晚宴。 分析历史事件,必须还原历史背景,而不是以上帝视角马后炮。 当时,朱温虽然位居藩镇之列,然而综合实力却很薄弱。 军事上,史籍明确记载,他赴镇之时只有数百人的兵力,维护辖境安全尚且捉襟见肘,还要奉诏援救陈州,即便与许州忠武军周岌、徐州感化军时溥三镇联合,也无法解除陈州之围。当黄巢残部北上时,连汴州老巢都险些不保。 政治上,朱温几乎是孤立无援,只有在招安之时靠小聪明抱上了河中王重荣的大腿。而王重荣也同样属于新兴藩镇,二人算是各取所需,相濡以沫。 地缘政治方面,就更加岌岌可危了。汴州附近强敌环绕,一个个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将弱小的汴州兼并;最大的威胁则是来自黄巢余孽——蔡州奉国军秦宗权。下文将详述。 汴州朱温,如同躲在狼群里的一只小绵羊。他迫切需要寻找战略伙伴,四处找组织,求收留。 而李克用,恰恰是朱温为数不多的选项之一。虽然李克用也不是善茬,但两人的势力范围并不接壤,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暂时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远交近攻,两人存在联盟的可能性。 事实也已经证明,在汴州危急的紧要关头,只有李克用有意愿、有能力出兵搭救。 当然,这种帮助不是免费的。无利不起早,李克用专业雇佣兵三十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在当时,李克用与朱温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两人还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于情于理,朱温都没有冒险暗杀李克用的理由。 暗杀李克用,对朱温来说百害而无一利。而与之结成战略伙伴关系,形成政治军事同盟,才是朱温最最急迫的愿望。 从结盟到结仇,这个截然相反的大转折,究竟怎样发生的? 实际上,宴会上的详细言谈,史书并无明确记载,只是笼统地说李克用在言语上严重冒犯了朱温,“武皇(李克用)酒酣,戏诸侍妓,与汴帅握手,叙破贼事以为乐。” 《旧五代史》为我们还原了那副画面,李克用醉态百出,左拥右抱,与朱温互吹牛掰。 这样就使朱温恼羞成怒,决定杀之而后快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可以接着分析: 首先,李克用从骨子里对朱温的鄙视,严重伤害了朱温的自尊,也动摇了“晋汴联盟”的基础。 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人是要分三六九等的。虽然二人同列藩镇,但李克用家族是世代统治阶层,朱温则是世代被统治阶层。好比都是留学生,人家是剑桥、牛津,而你是克莱登大学。 平等,是人际交往、政治联盟的基础。如果有倾斜,也是居高位的一方拥有主动性,例如大唐中央朝廷,在政治上碾压李克用,所以李克用才能为之所用,成为朝廷的雇佣兵。 现在,李克用碾压朱温,朱温还想利用李克用吗?痴人说梦。 所以,当李克用不断流露出上层社会的优越感时,朱温失去的就不仅仅是尊严这么简单了。 其次,李克用调戏的可能不是一般的“侍妓”,而是朱温的夫人张惠,这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唐朝,娼妓阶层规模庞大,大体分为公妓、家妓两种。 公妓是官府所设,属于“国有资产”,长官可以随意使用,又可细分为三种: 宫妓,供天子;官妓,供官吏;营妓,供军士。 就在前不久,朱温在解救陈州时,顺手占领了亳州,在亳州就与某营妓共赴巫山,后来,该女子还为朱温生下一子。这个孩子将来可了不得,后文还会提到。 那时候,战乱频繁,大军过处,抢男子充军队,抢女子充营妓,是惯例。不仅是成年男女,未成年的童男童女同样也是抢掠目标。李克用的部队就抢夺了一个五岁小女孩儿,这个女孩儿后来还成了李克用之子李存勖的正室老婆。后文也会提及。 而张惠是在朱温攻占同州时得到,坊间流传些不堪入耳的闲言八卦也是有可能的。 在醉酒状态下,李克用误将张惠视作营妓、所掳女奴,也是情理之中的。 朱温是个重感情的汉子,纵观其一生所作所为,很多大事都离不开感情用事。而张惠则是他最宠爱、最尊敬的夫人。张惠在朱温当皇帝之前就不幸去世,朱温终其一生未册封其他嫔妃当皇后,始终为亡妻保留“皇后”的位置,可见二人感情之深。 既然合作梦想破灭,那么对张惠的言语冒犯,也许就成了朱温的直接杀人动机。 再看这场谋杀的过程,不难看出,朱温确实存在准备不充分的问题。瓮中捉鳖,半夜偷袭三百多个醉汉,还让李克用全身而退。 这也侧面说明了朱温在一开始的时候,是没有制定周密的杀人计划的。“上源驿事变”完全是临时起意,仓促成形。 很多事后诸葛亮都站在今天的角度,以上帝视角,硬说朱温高瞻远瞩,看出来李克用是自己未来争夺天下的强劲对手,故而先发制人。 按照这个理论,那我完全可以说曹操没在“煮酒论英雄”的时候杀掉刘备,是因为看出来日后刘备要收一个诸葛亮,而诸葛亮又会在华容道上放自己一条生路。 那么“上源驿事变”果真是朱温冲冠一怒为红颜吗? 第76章后黄巢时代 还是那句话,世上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只有不敢破的案子。“上源驿事变”的幕后真凶不是朱温,而是中央朝廷! 这个中央朝廷不是唐僖宗的朝廷,而是田令孜的朝廷。换言之,幕后主谋是当朝权阉田令孜。 如上文分析,除掉李克用,对朱温有百害而无一利。朱温根本不具备作案动机。 如果我们从“谁受益,谁嫌疑”的角度去看,除掉李克用的最大受益者,正是田令孜。 田令孜虽然远在成都,远离黄巢之祸,却并未置身事外,相反,在整个“黄巢之乱”中,特别是在黄巢撤出长安的这段时间里,田大公公上蹿下跳地十分忙碌。 镇压黄巢的功臣中,主要是“二郑”、总司令王铎、副总司令崔安潜、总监军宦官杨复光,余下则是王重荣、李克用、朱温等优秀将领。 所以,要想篡夺功劳、窃取胜利果实,田令孜就必须拿掉他们。 亦如前文所述,田令孜通过阴谋诡计,先拿掉了“二郑”,之后又以“讨贼无功”为借口拿掉了王铎、崔安潜。为了顾及吃香,同时也是客观形势所逼,田令孜不得不力挺自己的政敌——“杨派”宦官势力,把收复长安的功劳记在杨复光、李克用等人头上。 正在田令孜搜肠刮肚地思索如何扳倒杨复光的时候,杨复光突然病逝。史籍记载,举军为之痛哭,天下为之惋惜,唯独田令孜“大喜”。 随后,田令孜再也无所顾虑,迫不及待地对“杨派”势力挥起屠刀。首先排挤打压了杨复恭;遣散并吸收了“杨派”的“忠武八都”,改编为“随驾五都”,以为己用;又与王重荣争夺盐利,甚至不惜与之兵戎相见…… 这些全是后话,我们在后文还会一一展开。在这里,我们只需明白一个道理:田令孜向讨贼功臣们全面宣战。当然这种宣战是背地里悄无声息地运作,全是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 如杨复光所说,他与李克用是世交,论起来,李克用还该管杨复光叫声叔叔。李克用此番平贼立功,由朝廷A级通缉犯摇身一变成为帝国藩镇,也是靠着杨复光的大力举荐。李克用与杨复光已经结成了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所以李克用也是田令孜的眼中钉。 李克用与王重荣,二人的关系也不是一般的铁。李克用与王重荣之子王珂还有一层儿女亲家关系,当然那是后话。总之,李克用与王重荣都在杨复光麾下立功,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二人分别坐镇河东、河中,虎视眈眈地盘踞在长安东面。 在长安东南面,就是汴州朱温。朱温是被杨复光、王重荣招安的,有一层天然的政治同盟关系,朱温又认王重荣当舅舅,在袍泽之谊上又加了一层甥舅关系。 而朱温与李克用也是并肩作战的好哥们儿,以兄弟相称。 如此看来,关东地区结成了一个以杨复光为核心的松散的政治军事联盟。虽然杨复光已死,但各藩镇之间为了维护自身利益,仍然保持着总体友好的态势。 这是田令孜最为担心的,政令不出潼关啊! 终于,田令孜嗅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克用追击黄巢,满载而归,途径汴州,如果朱温能把李克用解决掉,岂不是一箭双雕? “朱温,你想想办法,干他一炮。他所缴获的战利品,全部归你,算是辛苦费;杂家只要他的人头。” 那朱温就这么听话吗?朱温会贪恋李克用的财物,或者说会听从田令孜的指使吗?还是说朱温也想抱田令孜的大腿,主动献上投名状? 不管怎样,朱温一定是很纠结的。从本心出发,朱温真心不想下毒手。可如果不听田令孜的话,那么田公公的下一个打击目标会不会是自己呢? 连世为贵胄的王铎、崔安潜、郑畋、郑从谠都难逃田令孜的毒手,难道朱温这个三无产品矮穷矬就可以? 在朱温事后给李克用的信中,也明确指出,暗杀行动是未经自己授权的行为,是部将杨彦洪与朝廷派来的密使宦官擅自为之。等于向李克用透漏了幕后真凶:是田令孜要搞你! 如此,倒也可以解释我们最初的疑问了,那就是这场暗杀行动的准备工作非常仓促。 事变发生后,李克用慌不迭地返回河东,似乎也反映出他也知道了幕后真凶是谁,只是这个人背景太深,自己不敢说。 “上源驿事变”是李克用与朝廷(田令孜)之间的一个默契,彼此心照不宣,大家只能统一口径,朱温就是主谋。本案不要再追查了,查到朱温这里就结案吧。 诡异的是,作为“谋害平贼功勋”的“元凶”朱温,居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朱温与朝廷之间也有默契。 “上源驿事变”也就成了李克用敲诈朝廷的把柄,不断碰瓷。 当然,田令孜控制下的朝廷不会因内疚而怜悯朱温的,之所以顶住李克用的压力而保存朱温,是有其他更重要的考量。同样会在后文逐渐展开。 以上是关于“上源驿事变”最合理的推论。 真凶:田令孜。 黄巢虽死,天下乱局却并未因此终结,相反,变得更乱。中央朝廷的威严荡然无存,皇帝号令几乎成了一纸空文。 面对藩镇之间的兼并、群雄的割据,中央朝廷再也无力制止,只能一边委屈求全,奉行绥靖政策,一边寻求藩镇之间的势力均衡,甚至挑唆他们之间的争斗,以此来坐收渔翁之利。 黄巢死后,历史进入到了“后黄巢时代”。 【李克用的扩张】 自上源驿脱难后,李克用一方面积极扩军备战,一方面派人上疏朝廷,控告朱温的毒谋,并且发出了军事威胁。 收到起诉书,满朝文武大为惊恐,一致表示黄巢刚刚覆灭,不宜再起事端,应让两镇和解。 充当朝廷和事佬的最佳人选,是宦官杨复恭。杨复恭是杨复光的堂兄。既然杨复光已死,朝廷里在李克用那里最有面子的,当然就是杨复恭了。 面子,只是和解工作能够顺利展开的前置条件,而里子才是和解工作能够成功地决定性因素。 面子是杨复恭,里子是封李克用为陇西郡王,将麟州、云州、蔚州划归河东,将昭义军的泽州、潞州划拨给李克用的弟弟李克修(从此之后,昭义军一分为二,太行山以西成为“西昭义军”,节度使是李克修)。 这就是刘氏夫人给李克用出的解决办法,敲朝廷的竹杠,让田令孜控制下的朝廷吃哑巴亏。李克用的势力因此得到极大的提高。 李克用的发展壮大,引起了邻藩的警觉,特别是对昭义军的瓜分,引起了幽州(今北京)卢龙军节度使李可举的强烈恐慌。 李克用的势力不断向东渗透,很明显,下一个目标就是他的幽州。而定州(今河北省定州市)王处存与李克用是儿女亲家,到时候肯定会成为李克用的帮凶。 幽州李可举决定先发制人。 于是,李可举忽悠镇州(今河北省正定县)成德军节度使王镕,说易州、定州自古以来就是我卢龙和你成德的固有领土,现在被他们分割走了,下一步,咱俩都将不保。 瞪眼说瞎话。二州全是一百多年前从成德军分割出去,跟卢龙军没有半毛钱关系。 王镕,当时只有13岁。袭父位,做成德军节度使,袭位时年仅10岁。所以被李可举成功哄骗,结成军事同盟,答应对定州义武军开刀,瓜分义武军。 为了保险起见,李可举又秘密勾结了李克用的老冤家——大同防御使赫连铎,让赫连铎攻击李克用的后背,以在西边牵制李克用。 赫连铎也正觊觎河东的北部疆土,因此两人一拍即合,于是,李可举与王镕分别出动大军,对义武军王处存发动突袭。 王处存紧急向李克用求援。 第77章 朝廷微弱 【别看我只是一只羊】 王镕的成德军遇到了李克用亲自率领的援军,结果是不言而喻的,成德军被李克用打得溃不成军。不必细表。 李可举派将领李全忠率六万卢龙军,袭击易州。易州闭城坚守,以待援军。任凭李全忠如何挑敌骂阵,易州守军就是坚守不出。 此时,一个低级军官自告奋勇,说自己有破城之策。此君名叫刘仁恭,他的计策就是挖地道,穴地而入。 在刘仁恭的指挥下,幽州军士在夜幕的掩护下通过挖地道的方法,顺利拿下易州城。刘仁恭也因此获得了一个响亮的外号——“刘窟头”。 李全忠洋洋得意,尽享胜利后的喜悦。 他过于轻敌了。 他打的是王处存,王处存绝非等闲之辈,当年黄巢攻入长安之后,王处存审时度势,灵活行事,不等诏书下达,就先派兵赴难长安,之后他所率领的精锐部队“白头军”不仅是最早攻入长安的部队之一,更是唯一在遭遇反扑之后全身而退的部队。 王处存忠义可嘉,有勇有谋。李全忠之所以能拿下易州,多半是因为他们人多势众,又是搞偷袭,才开局领先。 菜鸟终归是菜鸟,马上,王处存就要教他重新做人了。 王处存派出三千精兵,全都蒙着羊皮,趁着夜色,成群结队地涌向易州城。 此时的背景音乐是非常欢快的,“喜羊羊,美羊羊……别看我只是一只羊……” 守城士兵远远望见,不辨真伪,天真地以为是捡到了走散的羊群,大喜过望,打开城门,争相涌到城外,哄抢肥羊。 来到近前,才惊讶地发现,羊群成精了,它们站起来了! 王处存就这样重新夺回易州,打跑了李全忠率领的卢龙兵团。 你会挖地道,我会COS羊。短暂的易州争夺战,为我国军事史留下了精彩的一页。 李全忠收拢残兵败将,蔫头耷脑地返回幽州。为了逃避败军重罪,李全忠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发动“幽州兵变”,对幽州城内的李可举倒戈一击。 卢龙军节度使李可举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无奈之下,举族自焚而死。 于是,李全忠接管幽州,自称留后, 【朝廷微弱之魏博军】 河北的另一藩镇,魏博军韩简,于之前发动了对郓州天平军的兼并战争。天平军节度使曹全晸阵亡,其将领朱瑄率军顽强抵抗,长达半年之久。 而之前遭魏博军驱逐的河阳诸葛爽,趁机袭击魏博军后背。韩简被迫与朱瑄讲和,返军迎战诸葛爽,却被诸葛爽击败。 随后,魏博军将领乐行达发动兵变,诛杀韩简。朝廷遂任命乐行达为魏博军留后,之后转正成为魏博军节度使,并给乐行达改名为乐彦祯。 乐彦祯与儿子乐从训,凶暴不仁,赴镇不久,就办了一件惊天大案。 起初,王铎遭田令孜进谗言,剥夺了统帅之职后,被外放为滑州义成军节度使,与汴州宣武军朱温做了邻居。朱温降唐时,是杨复光、王重荣上奏,王铎最终批准的,因此王铎以朱温恩人的身份自居。 朱温对王铎恭敬有加,久而久之,朱温发现王铎对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利用价值,于是态度上就逐渐冷淡起来,并且对他的滑州垂涎三尺。 王铎很识趣,就上表朝廷,请求给自己换个地方,免做兵变的刀下之鬼。 朝廷就将王铎任命为沧州义昌节度使。 从滑州到沧州,就要借道魏博军。 王铎出身宰相世家,非常会享受生活,极为奢侈,讲究排场,并且姬妾成群,他高调的炫富行为就给他引来了杀身之祸。 当王铎路过魏州时,乐彦祯的儿子乐从训埋下伏兵,将王铎及其宾客、随从等三百余人全部诛杀,把王铎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成排成列的妻妾全部占为己有。 事后,乐彦祯上奏朝廷,说王铎同志在赴任途中,遭一伙不明身份的强盗伏击,全家死光光。 而对于这位政坛重量级人物的突遭横祸,朝廷竟然无法为其伸冤,就以乐彦祯的奏报作为官方通报。 “朝廷微弱,不能治其冤,天下痛之。”——《新唐书》 历史上对王铎的评价还是以正面为主,肯定了王铎在“黄巢之乱”中的表现,总体来说,还是功大于过。 《新唐书》把王铎和郑畋都誉为“社稷之才”,并直言如果没有郑畋和王铎,那么唐朝可能会加速衰败。 《全唐诗》收录了王铎的三首诗作,其中一首创作于收复长安后、遭田令孜排挤,剥夺总司令(都统)、外放到滑州义成军的时候,诗的题目就叫《罢都统守镇滑州作》: 用军何事敢迁延,恩重才轻分使然。 黜诏已闻来阙下,檄书犹未遍军前。 腰间尽解苏秦印,波上虚迎范蠡船。 正会星辰扶北极,却驱戈甲镇南燕。 三尘上相逢明主,九合诸侯愧昔贤。 看却中兴扶大业,杀身无路好归田。 在诗中,王铎表达了自己的委屈,说身为总司令,一直尽职尽责,从未敢辜负圣恩,也许是自己才疏学浅,能力有限,不能酬谢浩荡的皇恩吧。随后用典“苏秦六印”和“范蠡船”,表达了自己看破红尘,愿意从官场隐退,安享晚年。 万万没想到最后一句居然会一语成谶。 【朝廷微弱之忠武军】 杨复光死后,“杨派”势力遭“田派”清理,杨复恭被排挤出朝廷,而“忠武八都”也各奔前程。其中鹿晏弘率部南下,沿途杀烧淫掠,声称要去成都觐见皇帝。 当抵达兴元府时,驱逐了山南西道节度使牛勖。牛勖也是“击球赌三川”的参与者之一,“田派”爪牙。 鹿晏弘占领兴元,自称山南西道留后。 “忠武八都”的王建、韩建、张造、晋晖、李师泰纷纷前来投靠,“忠武八都”找到了组织,重新报团取暖。因为在“忠武八都”组建前,鹿晏弘就是他们几个人的长官,所以在失去杨复光的节制后,另外七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老长官鹿晏弘的羽翼下。 然而鹿晏弘对哥儿七个很猜忌,总担心他们有朝一日会发动兵变夺权。于是表面上任命王建等人当辖区内各州的刺史,实际却将他们扣押在身边,不让他们到任当差。 其中,王建和韩建的私人关系最为亲近,私下走动最频繁。 于是鹿晏弘对二建尤为优待,时常把他们召进卧室,推心置腹,聊天叙旧。 可鹿晏弘越是优待,二建就越是不安。私下议论道:“大帅越是对我俩甜言蜜语地拉拢,越是说明他对我们起了疑心,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我们可要警觉起来!” 恰逢“田派”掌门人田令孜秘密派人引诱二建等人,以高官厚禄为诱饵,劝他们入朝,替自己效力。 于是,二建与张造、晋晖、李师泰五人率领所部数千人,脱离鹿晏弘,逃往成都,接受改编。 田令孜将他们认作养子,先给出数万钱的赏赐,又在中央禁军中给他们安排了职位,并让他们依旧率领本部兵马,部队番号也改成了“随驾五都”。 从此,“杨派”的“忠武八都”彻底瓦解,其主力被“田派”改编为“随驾五都”。 田令孜深知兵权的重要性,在成都招募了五十四个新兵团,每团一千人,共计五万四千人,又将其整编为十个军,分别隶属左、右神策军,壮大了中央禁军的力量。 然而田令孜对中央禁军也并非完全信任,所以“随驾五都”并没有进入禁军序列,而是直接由田令孜的领导,五位团长只对田令孜本人负责,“随驾五都”实际也就成了田令孜的私人武装。 接下来,田令孜派出禁军,讨伐兴元鹿晏弘。鹿晏弘弃城逃走,几经辗转,决定回许州,回到忠武军母亲的怀抱。 忠武军节度使周岌敌不过鹿晏弘,鹿晏弘杀周岌,入据许州,自称留后。 “朝廷微弱”,任命鹿晏弘为忠武军节度使。 此时的鹿晏弘已经不能算作是“杨派”人物了, 首先,他不再对杨复光集团效忠,其次,他也不对唐王朝效忠。 鹿晏弘成了自由冒险者,要在中原大陆上闯荡称雄。 第78章“半日宰相”二三事 【“半日宰相”二三事】 黄巢领着草军辗转了大半个中国,给唐王朝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创伤。 在地方,黄巢起义使得地方藩镇重新洗牌,把藩镇割据的局面推向高潮,为日后的“五代十国”乱局夯实了地缘政治基础;在中央,“黄巢起义”成为各大政治势力博弈的素材。 政治斗争成就了黄巢,使他的名声远超裘甫、庞勋;黄巢起义也为宫廷里的政治斗争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黄巢不会想到,他自己折腾了这么多年,最大的获益者居然是一个阉人——田令孜。 田令孜先是联合宦官集团的另一山头——杨复光,共同打击文官集团,将郑畋、郑从谠、王铎、崔安潜等人打出历史舞台。 随后,当“田派”与“杨派”即将面临分赃不均等内卷化考验时,杨复光及时去世。于是田令孜无所顾忌地对“杨派”宦官势力发动了攻势,先排挤掉朝廷里的杨复恭,再瓦解掉朝廷外的“忠武八都”,干净利索地取得了“田杨争斗”的最终胜利。 至此,朝中无论是文官集团还是宦官集团,再也没人能与田令孜相抗衡。田令孜几乎完全掌握了中央朝廷,直到这个时候,田令孜才放心地将“圣驾回长安”提上日程。 首先,任命“半日宰相”王徽为大明宫留守、京畿安抚制置修奉使……简言之,皇家装修队包工头,负责重修长安宫殿。 王徽同志的事迹非常励志,老爷子宣宗朝进士及第,给时任宰相徐商当过秘书,后来,一个足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宣宗皇帝想认他做女婿。 当时,文人士大夫最鄙视驸马,最瞧不起依靠裙带关系升迁,驸马爷是天下头号软饭男,娶公主是辱没先人的。王徽婉言谢绝。于是,宣宗才辗转物色到了于琮,托了翰林学士郑颢的关系,才最终让于琮勇挑重担。 这算是王徽身上的一件趣事了,令无数单身狗羡慕嫉妒恨。 第二件事同样发生在宣宗时期,宰相徐商被罢相外放,贬为荆南节度使。徐商很欣赏自己的这位秘书,工作上也很依赖他,想带着王徽一起走,继续让他担任自己的幕僚。 然而徐商此行是被贬官、外放,他不好意思向王徽开这个口,不愿耽误人家的前程。 想不到,王徽此时竟然登门拜访,并主动提出要陪老领导一起去荆南。徐商既欣喜又感动,无比激动地握住王徽的手,抖了半天,“你日后一定前途无量!” 徐商说对了,王徽日后也做了荣登宰相。只不过,只当了半天宰相,创了世界纪录。这就是王徽同志的第三件事——“半日宰相”。 主动陪老上级贬官外放的举动,为王徽在朝中赢得了好口碑,熬过了整个懿宗朝,渐至翰林学士,终于在僖宗朝熬出了头,成为了宰相。 王徽拜相的那一天,正是黄巢进犯长安的那一天。所以王徽同志很不幸地只做了半天的宰相。当天,黄巢入驻长安城。 王徽与于琮等高级官员逃跑未果,被草军捕获,然后逼他们出任黄齐政权的宰相。 于是王徽假装身患重病,装聋作哑, 王徽拒娶公主的时候,就已经年过四十了,而且体弱多病,这就是他当年拒当驸马的借口。此时是僖宗广明元年的年底(12月),距离宣宗驾崩都已经过去了足足21年!也就是说,王徽被黄巢捉住的时候,妥妥60+。所以他只要演技在线,是可以蒙混过关的。 黄巢匪帮果然信以为真,但本着“还可以抢救一下”的态度,特意为王徽请来了老中医,希望可以让他的身体健康状态调整到可以出仕为官的水平。 王徽则趁看管不严而逃跑,跑到了河中,然后给成都流亡政府送去奏章,汇报工作。 成都方面很感动,诏拜兵部尚书、京城四面宣慰催阵使,都是空名头,而且最关键的“同平章事”不见了踪影,没有被罢免,但也没有再出现。就这样,王徽的“宰相”稀里糊涂地就没了。 如今,田令孜着手准备僖宗的返京工作,才又想起来这位历经考验的王徽同志,于是把修葺长安的工作交给了他。 【还有谁】 饱经战乱蹂躏的长安几乎成了一片废墟,在王徽同志认真负责的工作下,终于修复了长安城的十分之一,使皇宫具备了居住条件。于是上奏天子,汇报工作进展,并恭请圣驾回銮。 田令孜在宦官群里发了一个《功夫》里鳄鱼帮老大的表情包,“还——有——谁?” 群里本该鸦雀无声,但有位叫曹知悫(音同“却”)的新晋宦官却不合时宜地举起了手,要挑战一下田令孜老前辈的威严。 曹知悫,原本是华原(今陕西省铜川市,长安以北)富家子弟,很有胆略。当黄巢攻陷长安时,曹知悫逃回故乡,集结了本地青年壮士,在嵯峨山之南建立堡垒营寨,抵御草贼,保全了一方土地人民。 扎住脚跟之后,曹知悫又挑选出敢死队,先练习“倒口”,取得河南话、山东话的四、六级证书之后,再变装易容,混入草军之中,在夜幕下搞恐怖袭击。 这种“中心开花”的恐怖袭击取得了惊人的成效,草军大为惊骇,起初是以为是触怒神灵,遭受了天谴,继而开始互相怀疑,乱抓“内鬼”。总之,草贼军心不稳,士气低落。 消息传到成都,朝廷对曹知悫的英勇行为大加赞赏,擢升他为总管大太监(内侍省内常侍),赐金鱼袋、紫袍(三品以上稀有皮肤),在宦官圈里,曹知悫相当于从街道办“呲溜”升到国务院。 曹知悫的胆识谋略只体现在军事上,他对政治一窍不通,更对田令孜所蕴含的能量一无所知。 首先,曹知悫认为自己才是收复京师、赶跑黄巢的第一功臣。什么二郑、王铎、杨复光……不要误会,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其次,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狂妄野心,大放厥词。曹知悫公开声称,要在大散关对随驾人员进行一次“末日审判”,他看着顺眼的、有人模样的,才放回来;他看着不顺眼的那些奸佞之徒,就要被“清君侧”。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人们,他要利用地利之便,发动政变或者政治大清洗。而对于“皇帝身边的奸佞”的称呼,田令孜自然是当仁不让。 曹知悫公开叫板田令孜。 初生牛犊不畏虎,非不畏虎,乃不知虎也。 田令孜只递出来一张二寸长的纸条,上面写着曹知悫的名字,这就是地府的传票。 邠宁节度使朱玫收到纸条,立刻派兵秘密潜入嵯峨山,对曹知悫发动突袭。曹知悫完全没有防备,被瞬间团灭。 “还——有——谁?” 大家噤若寒蝉,唯田令孜马首是瞻。 大唐中和五年(885),正月,僖宗流亡政府在陈敬瑄的护送下,离开成都,起驾回京,3月12日抵达首都长安。 第79章二次出幸 踏着沉重的脚步,归乡路是那么漫长,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吹来故乡泥土的芳香…… 这不是写意,是写实。唐僖宗闻到的确实是一阵阵泥土的芳香。饱经战火蹂躏的长安,到处是残垣断壁,荆棘野草,一片荒凉,甚至有狐狸野兔奔逃嬉戏……这还是经过王徵同志用心修缮了近半年的成果。 唐僖宗下诏,大赦改元,以讨个好彩头。改中和五年为光启元年。这年号改的好,光启光启,烧光重启。 回到长安后,田令孜又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财政赤字。 当时,朝廷的支出主要是以下几个方面: 1,军费 先不说原有的左、右神策军,只田令孜新招募的,就有五万四千新军,还有他新改编的“随驾五都”。几万张嘴等着吃饭,几万双手等着要钱……庞大的军队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吞金兽。 2,官员俸禄 僖宗的成都流亡政府虽然只是偏安一隅的流亡政府,但也是帝国唯一合法的中央政府,仍要维持一整套行政管理体系和组织人员架构,据不完全统计,南衙北司的官员加起来共有一万多人。 3,基建 长安城已经沦为一片焦土,重建帝国首都,无疑是一项花费巨大的的房地产开发工程。 4,其他 僖宗皇帝的个人开销,他在游戏娱乐方面从来都是出手阔绰。生长在皇宫内院,才11岁就登基,僖宗对金钱确实没有概念,他也许并不知道一贯钱的真正价值。再加上田令孜别有用心的教唆,僖宗皇帝的个人娱乐也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据记载,懿宗出游的费用如下:“用钱十万,金帛五车,十部乐工五百,犊车、红网朱网画香车百乘,诸卫三千。”僖宗应该予以沿用,而且僖宗在游手好闲方面远远超过懿宗老爹。 让小皇帝沉迷于纸醉金迷、灯红酒绿,是田令孜的顶层设计。所以僖宗皇帝的个人开销也堪称一个无底洞。 再看朝廷的收入。 绝大多数地区都以匪患严重、贡路受阻为由,不再向中央缴纳贡赋,中央朝廷的财政收入只有京畿地区、同州、华州、凤翔等几个临近州县的租税。 作为史书,应该力求客观,然而史馆编修们又时常在字里行间流露一下他们的浪漫主义情怀。比如,史书上说当时只有长安附近的同、华、凤翔等向中央缴纳贡赋,可又在某些人物传记中出现“当时天下只有某某向中央缴纳贡赋”的语句。 我们不能太较真,只能说这是为了凸显某人的忠君爱国而运用的夸张的修辞手法,而非客观写实。认真你就输了。 总之,太平盛世时,全天下的藩镇诸侯都要向长安方面缴纳贡赋,以维持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如今,绝大部分藩镇都停止了对长安的输血。 财政收入呈断崖式下滑,而支出却直线上升。其结果自然是出现严重的财政赤字。 田令孜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一条财路。 除了税收,朝廷另一大进项就是盐铁专营之利。 之前,安邑、解县(两地均在今山西省运城市)有盐池,隶属中央盐铁使,盐铁专卖一直是朝廷的重要收入来源。现在,这两地盐池被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控制,每年只往中央进贡三千车食盐而已。 于是,田令孜下令恢复原来的编制,并亲自承包了盐铁专卖业务(两池榷盐使)。这样一来,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盐铁专卖的巨大利润流入田令孜的口袋。 王重荣当然不会坐视奶酪被动,不断上疏抗议,朝廷派特使宦官调解。 无果。 【向左转,齐步走】 与虎谋皮,当然无果。 田令孜也不会寄希望于“调解”,他的对策是移镇,下诏三镇互移: 调河中节度使王重荣赴镇泰宁军; 调泰宁节度使齐克让赴镇义武军; 调义武节度使王处存赴镇河中。 同时给河东李克用下诏,命李克用护送王处存赴镇。 义武王处存上疏朝廷,说易州刚刚遭受了卢龙军、成德军的侵略,形势不容乐观,不敢轻易离开,何况王重荣有收复京师之大功,又无过错,也不宜轻易地移镇,否则会动摇天下人心。 王重荣则列举田令孜擅权、祸国殃民的十大罪状,上奏朝廷。实际上,这相当于一份“讨田阉檄文”了,战争的阴云又笼罩在了长安上空。 对于二镇或软或硬的抗争,田令孜置之不理,再发一道诏书,命令王处存即刻上路,少废话,想抗旨吗? 王处存无奈,只能奉诏上路。当他抵达晋州城下时,晋州刺史关闭城门,拒绝王处存入境。王处存只好原路返回。 田令孜暗中联合了静难(邠宁军改名为静难军)节度使朱玫、凤翔节度使李昌符(李昌言之弟,李昌言已死),组成“中央关西军”,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好了准备。 既然王重荣不肯奉诏,那“中央关西军”就师出有名了,打你个抗旨不遵。 王重荣向李克用求救。 此时的李克用正在积极招兵买马,扩充军力,他回复王重荣,说自己打算集结北方蛮夷部落,先南下干掉汴州朱温,报上源驿之仇,再挥戈西进,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扫平关西集团军。 王重荣为他分析当前形势,说等你灭了朱温,我也成了田阉的俘虏了,事分轻重缓急,不如咱们先清君侧,再收拾朱温。 朱温和王重荣刚刚结成甥舅关系,如今,王重荣却出卖了朱温。 敌人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关西军团立刻秘密联络朱温,表示支持他,干掉李克用。 李克用对朝廷发出军事威胁,指出朱玫、李昌符暗中勾结朱温,想置我于死地,我只能出于自卫而集结十五万大军,我准备带兵渡河,干掉朱玫、李昌符,再回头干掉朱温,报仇雪恨,陛下您放心,我一定不会接近长安,保证不惊扰圣驾。 面对李克用的恐吓,朱玫将计就计,暗中派手下到长安搞恐怖袭击,或者放火焚烧公家物资,或者刺杀皇帝侍从,对外声称是受李克用指使,同时散播李克用要进京劫持圣驾的谣言。 田令孜命朱玫、李昌符率领各自军队,会同保大军、朔方军、定难军等镇共三万人马,出师讨伐王重荣。 王重荣率部抵抗,并向李克用紧急求援。李克用率军南下。 在李克用赶到之前,王重荣凭一己之力已经与关西军团打成平手,在同州对峙一个多月。李克用加入战斗之后,战争天平立刻向河中联军倾斜。 田令孜急忙用皇帝的名义下诏,命令交战双方立即停火,呼吁双方保持冷静克制…… 李克用、王重荣给出停火条件:请圣上斩杀田令孜、朱玫、李昌符。 谈崩了,接着干。 关西军团大溃败,朱玫、李昌符逃回本镇,溃军所过之处,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绝不辜负他们“御敌无术,扰民有方”的口碑。 李克用乘胜逼近京师。 田令孜挟持着唐僖宗,连夜逃到凤翔。 唐僖宗刚回长安不到一年,就又踏上了逃亡之路。 为缓和局势,田令孜诏改“河中军”为“护国军”。 听说田令孜挟持天子西逃,李克用急忙回师,撤退到河中,不踩田令孜的陷阱。带兵逼驾,这个锅不能背。 第80章 走下神坛的田令孜 李克用这次不打长安,与“上源驿事变”不打汴州是一个道理。 王重荣、李克用联合上疏,请圣驾还宫,同时列举田令孜罪状,请求圣上诛杀奸佞田令孜。 李克用没进长安,就让田令孜陷入被动。舆论开始偏转,“奉诏讨贼”的谎言被戳破,“清君侧”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田令孜窃权祸国的行径妇孺皆知,再也无法掩盖,仅存的政治优势荡然无存,形势不容乐观。 朱玫和李昌符也看出了田阉一党的外强中干,特别是其政治优势的丧失,使二人产生了动摇,开始对李克用、王重荣暗送秋波。 凤翔是待不下去了,田令孜决定出大散关,先到兴元暂避风头。 唐僖宗已经是个23岁的小伙子了,也懂一些事情了。田令孜对他的态度也早就发生了转变,随着军政大权集于一身,田令孜懒得继续伪装、哄骗,越发骄横凶暴,恐吓威胁是家常便饭。 唐僖宗看清了干爹的真面目,却也无力改变这一切,只能向身边的侍从偷偷诉苦,经常是说着说着就哭出声来。唐僖宗像极了汉献帝。 大唐光启二年(886)正月初八,田令孜请圣上移驾兴元府,唐僖宗断然拒绝。 当天晚上,田令孜率领武士闯进皇帝卧室,强行把唐僖宗带走,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人知道。 翰林承旨杜让能(杜审权之子)恰好值夜班,听到消息后徒步追赶,追出城外十余里,捡到一匹被遗弃的没有缰绳的马。杜让能解下裤腰带,拴在马脖子上,继续追赶,终于在宝鸡追上圣驾。 第二天,才有部分官员陆陆续续前来报到。绝大部分官员都在半路途中遭遇强盗的抢劫,官服等行李物资全被抢走,连皇家祖庙的历代皇帝牌位也被抢走。 田令孜在宝鸡临时安顿下来,擢升孔纬为御史大夫,命他回后方召集文武百官,来宝鸡组建流亡政府。 组建流亡政府,是田令孜的最后的救命稻草。 虽然有皇帝诏令,但谁都知道那是出自田令孜之手。且天子圣驾是被非法挟持,“宝鸡流亡政府”的合法性是很值得商榷的。 所以当孔纬带着圣旨抵达凤翔后,意外地遭到了全体中央官员的一致拒收。宰相萧遘、裴澈声称有病在身,拒绝与孔纬见面,其他文武百官也以各种理由推辞去宝鸡报到。 孔纬悲愤交加,老泪纵横,哭泣道:“就算是普通百姓,亲戚朋友要是遇到困难,我们也要想办法去帮助他。何况是天子?天子出奔在外,受辱蒙尘,你们这些做臣子的,又岂能袖手旁观!” 官员们自知理亏,于是答应奉诏去宝鸡,“但……多给几天时间,我们要收拾一下……” 孔纬气得浑身发抖,怒道:“我妻子身患重病,马上就要断气了,我都抛下不管而忙公事。你们居然能够如此大言不惭,告辞了!”拂袖而出。 孔纬找到凤翔节度使李昌符,请求他派骑兵护送自己回宝鸡复命。 李昌符被孔纬的忠义所感动,于是赠送给他行装、路费,派精锐骑兵护送他启程。 宰相们之所以躲着孔纬和圣旨,是因为他们另有打算。 【营救天子】 宰相萧遘,祖上多人出任过宰相,懿宗朝王铎知贡举,萧遘与韦保衡同年及第。之后,遭韦保衡排挤。僖宗即位,“保研党”覆灭,萧遘得以重起,进入朝廷。僖宗幸蜀时,拜为宰相。 萧遘明白,“宝鸡流亡政府”是非法的,只有“凤翔流亡政府”才是合法的。当务之急应该是速速发兵,营救天子。 中央各级官员达成共识,既要把天子抢回凤翔,又不能“抗旨”。具体的做法就是指使邻近藩镇出兵夺天子,而对于宝鸡方面来的“圣旨”则要严格执行“两不”原则,即“不见使节,不接圣旨”。 正巧,邠州奏事判官李松年因公出差到凤翔,萧遘便以宰相的身份让李松年转达一条命令:让邠宁朱玫出兵,把皇上迎接回来。 于是,朱玫奉命派五千骑兵,来凤翔报到,听候宰相差遣。 孔纬与朱玫的五千步骑兵是前后脚到的凤翔。这才是萧遘等宰相躲着孔纬的原因。 萧遘等人不方便与他见面,更不能向他解释,也就造成了孔纬的误会。 误会就误会吧,救皇上要紧。 在宰相萧遘等人的劝说下,朱玫与李昌符联兵出击,解救被田令孜劫持的唐僖宗。大军一举击败前来拦截的神策军,追兵与唐僖宗近在咫尺,擂鼓声、呐喊声已经清晰可辨。 田令孜押着唐僖宗仓皇南下,派禁军死守宝鸡以东的石鼻,拖延追兵。 通往巴蜀的道路狭窄崎岖,溃逃的军队和逃亡的难民混杂在一起,把道路堵塞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 田令孜任命王建、晋晖充当“清道砍杀使”,用刀剑砍出一条血路。 王建带领五百名士兵,见人就砍,不分士兵、平民,不管老弱妇孺,五百人就是一台血腥推土机,大踏步往前走,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前面本没有路,杀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唐僖宗被迫在尸山血海中前行。 凤翔追兵为了阻止唐僖宗逃进蜀地,放火焚烧栈道。等唐僖宗赶到时,栈道被焚毁约有一丈多长,已经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 王建把传国玉玺牢牢捆在腰上,搀扶着唐僖宗,从熊熊火焰和滚滚浓烟中跳跃而过。 夜晚,田令孜用几块儿木板临时搭了一个窝棚,权且算作唐僖宗的行宫了。这是当前条件下的最高规格待遇,其他人只能露宿。 就这个破窝棚,也只是充当一个象征意义,以示天子与平民的不同,而毫无实际意义,因为它连最基本的遮风挡雨的功能都不具备。 破窝棚之下,连张草席、枕头都没有。 王建跪在地上,让唐僖宗枕在他的大腿上。整整一夜,王建都没有休息,也没有进行饮食。 那画面太美。 等唐僖宗睡醒之后,颇受感动,解下身穿的御袍,赏赐给王建,“朕实在没有其他东西能够赐给你的了。这上面有朕的眼泪(原文有这句),还有你的温存(但没这句),你就拿它做个纪念吧。” 紧赶慢赶,田令孜一行人刚刚通过大散关,就得到消息:石鼻防线全线崩溃,朱玫已经追到大散关。 朱玫、李昌符派人阻塞所有险要道路,烧毁驿站马车,前堵后追。田令孜一行人只得另辟蹊径,绕道小路继续逃亡。有三四次,唐僖宗差点儿被追兵抓住,终于在王建等“随驾五都”的保卫下,顺利翻越秦岭,抵达兴元府。 田令孜命令“随驾五都”分别在险要关口驻军,并派人整修栈道,恢复交通。 至此,武力抢夺唐僖宗的计划宣告失败。即便关西联军攻入兴元府,田令孜也可以把唐僖宗继续挟持到成都,更何况天子在田令孜手上,关西联军投鼠忌器。 宰相萧遘的做法是带领文武百官集体上疏,揭发田令孜的罪恶,请求圣上诛杀田阉。 谁都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的做法。要不然,他们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 朱玫找到萧遘,说出了自己的新办法:拥立新君。 “皇帝离开长安已有六年之久,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好不容易才将长安收复,想不到皇上竟然把功劳算在宦官头上,把大权交给阉割过的人,以致天下大乱。而今,无故调动藩镇,招来滔天大祸,不得不再次出逃。前几天,我奉你的命令前去接驾,却遭无端指责,好像是我要劫驾似的。依我看……是不是可以换个思路来解决问题?” “朱公有何高见?” “李姓皇族子孙还有很多,事已至此,不妨另行拥立一位……” 萧遘斩截道:“胡说!圣上主政十四年,并无重大过失,只不过是田阉专权。圣上每次谈及大权旁落,都会悲痛落泪。且这一次,圣上无意出奔,是田阉率士卒强行胁迫,一切罪责都在田令孜,天下谁人不知?” 朱玫低着头,知道自己的一套歪理邪说是糊弄不了宰相的,但脸上的表情也显示出了不服气。 萧遘继续说道:“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率部返回本镇,上疏请求圣驾还宫。至于废立之事,免开尊口!” 朱玫是铁了心要做董卓了。他之所以提出拥立新君,是因为在石鼻捕捉到一位李姓皇族成员,嗣襄王李煴。 李煴是唐肃宗的玄孙,由于生病,逗留石鼻,被朱玫俘虏。 朱玫如获至宝,顿生废立之心。 本以为战事陷入僵局,且田令孜动辄以天子名义发号施令,大家苦不堪言,拥立新君之事必然会一呼百应,却没料到以萧遘为代表的文官集团如此顽固不化。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动作要快,以免夜长梦多。 朱玫召集文武百官,宣布道:“我拥护李姓皇族的一位亲王承继大统,重建帝国,胆敢反对的,斩首!” 朱玫请萧遘撰写李煴称帝的奏章,萧遘推辞说文思衰退,拒绝起草。于是,朱玫逼迫郑昌图执笔。 李煴接受了文武百官联名拥护他当皇帝的奏章,并在朱玫的保护下,返回长安。 需要一提的是,崔安潜在这个时候向李煴递交了宣誓效忠的信件。这成为崔安潜的一大人生污点。 田令孜想缓和与王重荣的关系,给他加授官职,并要求他调拨十五万斛粮食。王重荣回复:不杀田令孜就不给粮食。 文武百官在拥立李煴之前,也不断上疏请杀田令孜。 天下藩镇军阀也纷纷上疏,请求诛杀田令孜。 现在,呼吁诛杀田令孜,已经成为一种时尚,是政治正确,是各大键盘侠忠君爱国的体现。 蝴蝶效应,一系列的阴差阳错导致局面彻底失控。在欲望的驱使下,棋局自发进化,超出了顶层设计者的预期。 田令孜最初只是想与王重荣争夺盐利,可短短几个月之后,田令孜却坠下神坛,由只手遮天落得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手中唯一的政治资源——天子,也遭受到来自新君李煴的致命打击。 不,还有机会。田令孜不会坐以待毙的。 第81章三从叔曾祖 【皇太三从叔曾祖】 一招鲜,吃遍天。田令孜最擅长的就是躲在幕后,操控台前木偶,以上帝视角安排一切。 成功了,坐享其成;失败了,弃木偶保幕后。屡试不爽。 现在,田令孜被推到了第一线,成为众矢之的。无奈之下,田令孜使出金蝉脱壳,以退为进。 田令孜主动向“杨派”示好,重新提拔重用了杨复恭。 杨复恭担任了左神策中尉、观军容使,几乎掌握了中央禁军指挥权,之后大肆排斥“田派”,首当其冲的就是“随驾五都”。 面对“杨派”的反扑,田令孜无动于衷。田令孜在向杨复恭传递一个信号:我认输了,我退出,不玩了。 田令孜主动要求外放,以西川监军宦官的身份,离开中央,投靠了西川陈敬瑄。 田令孜走了。兴元的杨复恭忙着捡拾中央的权力,而凤翔的朱玫则继续积极运作李煴登基。“两个中央”的局面即将形成。山无二虎,国无二主。一场激烈的皇位争夺战是在所难免的。 毫无悬念,这将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政治斗争,这是两位李姓皇族的内斗,其本质是两位“天子”扛把子,无数藩镇选边儿站。在它面前,以往的任何政治斗争都是小儿科,什么“牛李党争”、“保研党”、“田杨之争”……都是渣渣。 然而它又存在先天缺陷,是畸形的,不合法的。 首先,唐僖宗西逃凤翔,理由是躲避军阀李克用的威胁。 然而人家李克用不仅没有进犯长安,反而主动撤退到河中,继而撤回到河东太原府。长安受到威胁的理由不成立了。唐僖宗却没有回到长安,而是继续南下兴元。理由呢?是遭受了朱玫、李昌符的威胁。 可人家朱玫、李昌符是奉了朝廷(宰相)的命令,前来迎接圣驾的。僖宗逗留兴元府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甚至自相矛盾。 所以,“兴元流亡政府”的合法性一直饱受争议。故而朝中的文武百官一致抵制兴元流亡政府,地方藩镇也联合抵制。 当时,地方的贡赋全部送到长安,而不送兴元,也证明了“兴元流亡政府”没有得到地方藩镇的认可。“兴元流亡政府”几乎断绝饮食,所以之前田令孜才不得不哀求王重荣,以赦免他所有罪责为交换条件,换来了十万匹绢,以解燃眉之急。 其次,我们再看凤翔的李煴。 与“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出道的刘备一样,李煴以“肃宗之后”出道。李煴的高祖是唐肃宗李亨,曾祖是襄王李僙。咱们就从肃宗李亨开始往下捋一捋: 代宗李豫——李亨长子 德宗李适——李豫长子,李亨长孙 顺宗李诵——李适长子,李亨曾孙 宪宗李纯——李诵长子,李亨玄孙 穆宗李恒——李纯三子,李亨五世孙 敬宗李湛 文宗李昂 武宗李炎——以上三人皆李恒之子,李亨六世孙 宣宗李忱——李纯十三子,李亨五世孙 懿宗李漼——李忱长子,李亨六世孙 僖宗李儇——李漼五子,李亨七世孙 稍微有点儿意思的是唐宣宗李忱,不是父死子继,也不是兄终弟及,而是侄死叔继,“皇太叔”即位。 李煴是李亨的玄孙,跟宪宗李纯平辈。也就是说李煴是唐僖宗曾祖父辈儿的人。 别急,唐僖宗恐怕还不能直接管李煴叫“曾祖父”或“叔曾祖父”。严谨的分析如下: 首先从平辈儿的宪宗李纯与李煴的关系开始入手。 宪宗李纯与李煴同高祖父(李亨),不同曾祖父(李豫,李僙)。 即二人的曾祖父辈儿是亲兄弟,同父异母;祖父辈儿是堂兄弟(亦称“从兄弟”),那么父辈儿是从堂兄弟(再从兄弟);再到李纯、李煴这辈儿,他俩就是族兄弟(三从兄弟)。 宪宗李纯是唐僖宗的曾祖父,所以李煴便是唐僖宗曾祖父的族兄弟(三从兄弟),因此,僖宗对李煴的书面称呼应该是——“三从叔曾祖父”。 全世界只有中文能清楚的表达这种宗族伦理关系,六个字表述二人山路十八弯的血缘关系。 侄子死了,可以传给叔叔,因为有“皇太叔”先例。曾孙子死了,传位给曾祖父的,亘古未有,而传给“三从叔曾祖”的更是闻所未闻。 “皇太三从叔曾祖”?滑天下之大稽。 僖宗不管是晏驾归西,还是退位让贤,皇位都不可能轮到李煴头上。 刘皇叔可以勉强继承汉献帝的江山,但“李皇三从叔曾祖”是不可能继承唐僖宗社稷的。 扒了茅房盖楼房,打根儿上就是臭的。 田令孜老谋深算,深知这是一出肮脏龌龊的政治闹剧,是一池浑水,越蹚越浑,深陷其中难免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无论成败,都将背负千古骂名,避之犹恐不及。 所以,田令孜向“杨派”示弱的行为乍一看,似乎是“田派”势力的的集体投降,其实是他以退为进,故意把“杨派”推到风口浪尖之上,推到浑水的漩涡中心,让杨复恭成为口诛笔伐的目标。 西川,是田令孜韬光养晦的首选目标。在陈敬瑄的多年经营下,西川已经成了田令孜的避风港。躲在这里,隔岸观火,积蓄力量,等待坐收渔翁之利。 耍权术,田阉是王者。 【国无二主】 朱玫扶持李煴强行上位,另立朝廷,走出一步险棋。 为了获得支持,朱玫广布恩惠,从中央到地方,一律升官加爵,向全天下行贿,只求天下承认李煴的帝位。 这一招还是很有杀伤力的。 虽然李煴是天子的“三从叔曾祖”,但毕竟是高祖、太宗血脉,李姓皇族。藩镇军阀反正是向李唐皇室效忠,管你是皇太子、皇太弟、皇太叔,还是皇太三从叔曾祖……何况还能得到实惠,加官进爵。支持! 绝大多数藩镇、地方官员都明确了态度:要紧密团结在以李煴同志为核心的新一届领导班子周围。 特别是淮南高骈,直接上疏劝进:昏君无道,奸佞擅权,您老人家早就该主持正义啦! 光启二年(886)十月,在文武百官的拥护、劝进下,李煴终于正式登上皇帝宝座,改光启二年为建贞元年,给唐僖宗上了尊号:太上元皇圣帝。 这一幕还真的致敬了他的高祖父,肃宗李亨。 当年,唐玄宗李隆基避“安史之乱”,驾幸蜀地,其子李亨趁机在灵武登基,遥尊玄宗为“太上皇”;现在,唐僖宗同样逃亡蜀地避难,李亨玄孙趁机登基即位,遥尊僖宗为“太上元皇圣帝”。 希望讨个好彩头吧。 新君登基,天下藩镇有人支持,有人反对。 在表面的数字上看,支持者远大于反对者,但实际情况却是支持者不是真支持,反对者是真反对。 其中一个反对者,是河东李克用。 李煴给李克用送去诏书,云:皇上逃到半路,遭遇卫队哗变,不幸驾崩;文武百官及地方全都拥戴我承继大统,我现……朕现在是皇帝了,爱卿要乖哟。 李克用征求智囊团的意见。 谋士盖寓劝李克用万万不可接受李煴的“诏书”,因为天下人早就被田阉一党带了节奏,制造舆论,把此次天子出逃的锅甩到你头上,说是河东李克用逼驾,致使天子出奔。现在你要是承认了李煴,就等于扣稳了这个屎盆子,成了废掉、逼死僖宗的罪魁祸首。称帝的好事儿没你的份儿,而罪过却由你全兜着……不管天子是否真的驾崩,你最正确的做法应该是诛杀朱玫、罢黜李煴,把这口黑锅甩给他们,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李克用恍然大悟,大骂朱玫用心险恶,于是当众焚毁李煴的伪诏书,囚禁李煴的使节,昭告天下:朱玫欺君罔上,造谣天子驾崩,我已动员本镇三万精兵,讨伐罪人朱玫! 与此同时,河中王重荣也在杨复恭的劝说下表明了态度:坚决拥护唐僖宗,反对李煴,并且也积极准备征战事宜。 关东最强军事联盟,王重荣、李克用,再次把矛头对准了长安,这一次是要赶走伪君,迎回唐僖宗,以赎前**驾之罪。 而拥立李煴的主体——关西集团,却发生了分裂。 朱玫心胸狭隘,目光短浅,在拥立李煴的过程中,自称“大丞相”,大权独揽,独吞革命胜利果实,而将自己的亲密战友——李昌符排除在核心权力圈之外。 分赃不均,使李昌符大为不满,心生怨恨,于是偷偷联络兴元流亡政府,表示拥立李煴全是朱玫一人所为,自己没有参与,并表示坚决拥护唐僖宗,反对朱玫、李煴的伪政权。 唐僖宗大喜,立刻下诏,加授李昌符检校司徒,位列三公。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很好嘛,李昌符同志,戴罪立功去吧。 外有强藩威胁,内有友军分裂。朱玫却还沉浸在“开国元勋”的美梦中,派部将王行瑜率军追赶唐僖宗,要将僖宗斩草除根,永除后患。 王行瑜攻克大散关,一路南下,逼近兴元府。僖宗岌岌可危。 李克用及时给僖宗吃了一颗定心丸,派人送来奏章,说自己已经率军渡过黄河,即将铲除叛逆,迎接圣驾还宫。 僖宗将这份奏章置顶点赞转发,一举打破了先前的谣言。之前,人们一直误以为李克用与朱玫狼狈为奸,共同驱逐僖宗、拥立李煴,看到李克用的奏章,人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 在奏章的最后,李克用照样是祥林嫂附体,不厌其烦地控诉朱温的卑劣行径,痛斥“上源驿事变”的罪恶,哥碰的不是瓷,是寂寞。 僖宗当然明白这是李克用的含蓄婉转,于是让杨复恭在回信中强烈暗示道:“别急,等这事儿忙完了,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王重荣、李克用原本就与“杨派”交好,很轻松地结成了统一战线,杨复恭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僖宗朝廷与关东联军之间的友谊桥梁。 杨复光的干儿子们也获得重用,其中杨守亮奉命率两万人马与王重荣、李克用会师,共同讨伐朱玫。 在兴元府的西面,大唐峰,朱玫麾下悍将王行瑜与兴元部队发生激战。 对于僖宗来说,“大唐峰会战”至关重要,是“兴元流亡政府”生死存亡之战,天下藩镇们正死死盯着此战的结果,随时准备根据战果改换门庭,选边儿站队。 “大唐峰会战”如同“龙尾坡会战”和“梁田坡会战”一样,政治意义远超其军事意义。对于僖宗来说,大唐峰会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另外,大唐峰,也是以“大唐”国号为名,更不可在此山下有辱国体。 所以,兴元流亡政府对参战将士们不吝赏赐。 一位叫宋文通的禁军将士表现出色,屡立战功,于是唐僖宗除了给他升官之外,还给了他最高荣誉——赐国姓,赐名。从此,宋文通就有了一个更响亮的新名字:李茂贞。 李茂贞,在“大唐峰会战”中正式出道,并在将来一段时间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 第82章杜让能的名单 【“杨派”救国】 杨复恭清醒地意识到,朱玫才是这场闹剧的幕后大BOSS,虽然他并不怎么躲在幕后。除掉朱玫,一切问题必然迎刃而解。 于是,杨复恭颁布A级悬赏通缉令:杀朱玫者,赐邠州静难军节度使。 悬赏令一出,关中震动。禁军将士们作战更加英勇了,比如李茂贞。而更关键的是,朱玫的手下也动了心思。 先前,朱玫派大将王行瑜率领大军追击唐僖宗。王行瑜势如破竹,攻克大散关,一路摧枯拉朽,逼近大唐峰,在“大唐峰会战”中遭遇禁军的顽强抵抗,连吃好几个败仗。 王行瑜召集部下开小会,说咱们作战不力,必然会遭到朱玫的怪罪;而如今,朝廷开出赏格,用朱玫的人头可以换节度使……那咱就肥水不流外人田,别麻烦外人了。 此言一出,立即得到亲信们的一致拥护。 王行瑜当即点齐兵马,火速返回京师。 朱玫正被繁杂的公务搞得焦头烂额,忽听王行瑜率部擅归,不禁勃然大怒,“让他给我滚进来!” 王行瑜昂首阔步,登堂入室,不请安、不行礼。 朱玫气得拍桌怒吼,“没有我的命令,竟然擅自撤兵,你想造反啊你!” 王行瑜冷冷一笑,反唇相讥,“我造反?我正要杀掉造反的人!”随着王行瑜一声令下,军士们鱼贯而入,将懵圈的朱玫绳捆索绑,话不多说,抡刀就剁。 拿竹竿高挑着朱玫的人头,巡示诸军。 朱玫,也曾经是战斗英雄,当时,朱玫还只是一位下级军官,在长安城开远门与黄巢草军接战,战斗中,朱玫的咽喉被铁枪刺穿(枪洞咽),竟然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战后,朱玫被擢升为晋州刺史,之后又累功升至邠宁节度使。短短几年之后,竟然以国家叛贼的身份被砍下头颅,实在令人唏嘘。 王行瑜很快搜捕、斩杀了数百个朱玫的党羽亲信。长安随即大乱,王行瑜所部在长安城内大肆烧杀劫掠。 自黄巢进犯长安以来,长安百姓如坠炼狱,已经算不清这是第几次洗劫了。大劫三六九,小劫天天有。 老百姓实在榨不出油水,没钱没粮……不,你们不是还有衣服嘛,脱! 王行瑜部下丧心病狂,连百姓身上的破衣服也不放过。正值隆冬时节(农历腊月),长安街头冻死的裸尸遍地都是,惨不忍睹。 李煴在伪宰相裴澈、郑昌图的保护下,率领两百多伪文武官员,逃向河中。 护国军(原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热烈欢迎,将李煴一行人邀请到城中。 关门,斩首。 至此,李煴称帝不足三个月,人头被王重荣装在木匣里,送到兴元府邀功请赏。 【杜让能的名单】 有人提议应该按照惯例在南城城楼举行献俘仪式,天子出席、百官入贺、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有人反对,说李煴与黄巢不同,再怎么说,也是李姓皇族,圣上的亲三从叔曾祖父,被歹人威逼胁迫,最多只能责备他老人家不能死节。按《礼经》,皇族的人犯死罪,君王应改穿素色衣服,不听音乐、不观歌舞。如今,李煴已经伏诛,最恰当的方法就应该是将其废为庶人,令当地官员埋葬他的尸首。至于献俘称贺仪式,应该等朱玫的人头。 唐僖宗同意了第二种说法。将李煴废为庶人。 接下来的清算工作毫无悬念。 抓的抓,杀的杀。 诏令:在伪政权出任宰相的萧遘、裴澈、郑昌图,不用押解到兴元府,就地正法,集合地方百姓及部队官兵围观吃瓜;凡是接受李煴任命、在伪政府中任职的各级官员,一律格杀勿论。 这里需要多说一句: 其实萧遘是极力反对李煴篡位的,拒绝为李煴撰写登基奏章,被朱玫贬为“太子太保”,在伪朝“靠边儿站”了。李煴正式称帝后,萧遘就称病躲避,然后投奔到了山西永乐县,因为萧遘的弟弟是永乐县县长。然而他还是被判为朱玫党羽的核心骨干,身死名裂,实在有些冤枉。 含冤之人又岂只萧遘一人?我们当然不排除在朱玫的蛊惑煽动下,有人欣然附逆,但大多数人还是迫于朱玫淫威,没能做到“威武不能屈”而已,平心而论,他们是有罪,但罪不至死。 僖宗列出了一份长长的死亡名单,除了跟随他逃往兴元府的,余下的满朝文武几乎全都榜上有名。 在激烈的政治斗争之后,血腥清算是在所难免的,特别是皇位之争。朝廷内外人人自危,因为这份名单始终是“未完待续”状态,随时都在更新、添加新鲜内容。 这个时候,很少有人会为名单上的人鸣冤叫屈,特别是在清算进行的过程中。因为在这敏感时期,任何替榜单喊冤,甚至仅仅是表现出怜悯、遗憾的行为,都将被视作是名单人员同党,而被一同清洗掉。 汉末,蔡邕听到董卓被杀的消息,不禁叹了一口气,随即便被司徒王允当做董卓党羽而一起杀掉。叹口气就掉脑袋,更别说替董卓喊冤了。蔡邕,东汉名臣,书法家,文学家,他的女儿更出名,蔡文姬。 如今,杨复恭要利用这个机会血洗政坛,排除异己,在这时候,谁敢为逆贼喊冤? 有,宰相杜让能。 杜让能不惧凶险,据理力争,最终将名单上百分之七八十的人员保全了下来(免者十七八)。 这应该是是唐末版《辛德勒的名单》了。 受到封赏的同样不在少数。 僖宗兑现了承诺,任命王行瑜为静难军节度使。同时,任命李茂贞为武定军节度使;杨守宗(杨复恭义子)为金商节度使;杨守亮(杨复光义子)为山南西道节度使;顾彦朗为东川节度使。 该杀的杀了,该赏的赏了,僖宗在“杨派”宦官集团的辅佐下,起驾回京。江山社稷又有了回暖复苏的迹象。 然而有一个人却比较纠结,他就是凤翔节度使李昌符。他与朱玫原本是笨贼二人组,篡逆好基友,共同拥立李煴称帝,如假包换的始作俑者。只因分赃不均,才暗通僖宗,迷途知返。 虽然他及时悬崖勒马,却没有戴罪立功,朱玫不是被他火并的,李煴不是被他擒杀的……李昌符的处境很尴尬。 尽管僖宗明确表示既往不咎,但他仍然惴惴不安,生怕僖宗会在回到长安之后反攻倒算。 万般纠结的李昌符做了一个更纠结的举动:扣留僖宗。 他不敢强行扣留,老战友朱玫是他的前车之鉴。李昌符的做法更温和一些。 “踏着沉重的脚步,归乡路是那么漫长……”一首《故乡的云》实在太应景。长安似乎是僖宗永远回不去的故乡。 当僖宗的队伍途径凤翔时,李昌符借口长安的宫殿尚未完工,坚持让僖宗在凤翔多驻几日。 僖宗归心似箭,却也不好拒绝李昌符的热情挽留。 逗留几日,证明朝廷不计前嫌的诚意,以免引起李昌符的猜忌。毕竟现在的朝廷再也经不住任何风吹草动了。 几日,到底是几日呢? 光启三年(887)3月18日,唐僖宗驾临凤翔,一口气住到了6月份。 第83章 日全食 【狗急跳墙】 6月6日这天,禁军将领杨守立(杨复恭养子)与李昌符争抢道路,二人路怒症爆发,双方随行人员爆发了激烈的肢体冲突,持械互殴。 中央官员与地方高官群殴械斗,案件性质恶劣,社会影响极坏。 这件事不能当做一般的治安案件来处理,也远远超出了刑事案件的范畴。群殴械斗,都只是表面现象,其背后蕴含着更加深层次的政治意义。 僖宗的中央朝廷此时是寄人篱下,实际是被李昌符扣押在凤翔。凤翔与中央之间隔着一层微妙的窗户纸,彼此心照不宣。 李昌符目前还没有胆量、也没有能力挟天子以令诸侯;中央也没有足够的把握跟他清算旧账。 所以,双方保持着一种默契,即李昌符虽扣留僖宗,却不干涉朝政,不对中央指手划脚;僖宗亦不将此视为“扣押”。双方默默等待着,等李昌符相信了中央的诚意,就会恭送僖宗回家,你好我好大家好,来个大团圆结局。 而在这个节骨眼上,中央官员——还是带着武装的军人,与李昌符发生正面冲突,实在是不合时宜,极大刺激李昌符那根脆弱敏感的神经。 “中央不信任我,要拿我开刀了!”这是李昌符的内心独白。 万一李昌符铤而走险,做出什么傻事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僖宗立即派宦官调停,消除误会。 当天晚上,中央禁军进入最高级别战备状态,以防李昌符狗急跳墙的。 果不其然,就在当天半夜,李昌符纵火焚烧僖宗行宫;又率部进攻大安门。 杨守立与李昌符进行巷战,把李昌符打退。 凤翔兵变的消息传来,宰相杜让能奋不顾身,冒着枪林弹雨,在战场上徒步穿行,只身来到天子行宫,站在僖宗身边;另一宰相韦昭度,把全家送到禁军的军营做人质,以示自己抵抗之决心,鼓舞禁军士气,坚定士卒的意志。 大浪淘沙,这时候的政府官员都是历经磨难与生死考验的同志,对僖宗都是无比忠诚。在兵变面前,没有一人是软骨头孬种,大家同仇敌忾,誓死保卫僖宗。 在禁军的顽强抵抗下,李昌符叛军节节败退。 僖宗提拔李茂贞为凤翔节度使,加宰相衔,并当剿匪总司令,征剿李昌符叛军。 李昌符退到陇州,闭城坚守。 在李茂贞强大的攻势下,叛军渐渐不支。在负隅顽抗了一个多月之后,陇州刺史开城投降。李昌符被满门抄斩。 从此,凤翔节度使就成了李茂贞。 【日全食】 次年春2月,僖宗终于踏上了回家的旅途,回到了长安。为了讨个好彩头,2月22日,唐僖宗宣布改元大赦,改光启四年为文德元年(888)。 流亡多年的流浪天子回归故土,改元大赦,江山社稷将迎来一片新的气象。 新气象果然随之而来,3月1日,日全食。 天子,帝国人民心中最红的红太阳。在那个笃信天人感应的封建时代,太阳的光辉被遮挡,通常被人们视为对天子的不祥征兆。皇上都要减膳、罢歌舞、避正殿,虔诚地悔过。 人们在惶恐不安中度过了一天。 第二天,3月2日,僖宗果然旧病复发。 3月5日,病重。 3月6日,驾崩。 大唐帝国在僖宗一朝彻底滑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后继者哪怕是唐宗宋祖也无济于事。 然而史学家们却不忍心过多指责唐僖宗。 唐僖宗即位时还不满12周岁,年幼无知,别说智力超群了,在某种程度上,连平庸都算不上,智力发育略显迟缓(帝冲呆)。自幼生长于皇宫内院,不谙世事,在权阉田令孜的恶意诱导下沉迷于玩乐。也正因他平庸、疑似智障,才会被宦官集团选中当皇帝。 自登基之日起,唐僖宗就是名副其实的傀儡皇帝。 等他成年之后,渐明事理,田阉一党也已经羽翼丰满。觉醒后的僖宗势单力孤,无力与田阉抗争,只能黯然神伤,以泪洗面,深觉自己对不起祖宗、对不起社稷,只能对身边小宦官流泪哭泣。 僖宗在田令孜的魔爪下痛苦挣扎,被恐惧和绝望所支配,愤怒、无助、孤独、悔恨、自责……精神备受折磨。长期的颠沛流离也拖垮了他的身体。 终于在他27岁这年,因病医治无效,在首都长安与世长辞,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田阉末日】 在僖宗皇帝病重期间,最被看好的继承人是皇弟吉王李保,因其年龄最大且贤明好学,跟年幼冲呆的僖宗皇帝截然不同。文武百官一致拥护吉王李保,希望他可以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病危的僖宗却下诏让寿王李杰承继大统。 在满朝文武的错愕惊诧之中,大宦官杨复恭已经派得力手下刘季述将寿王李杰迎入宫中。众人恍然大悟,但为时晚矣。 杨复恭废长立幼,独揽拥立之功,要蹈田令孜的后尘,体验一把权倾朝野的感觉,活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李杰按惯例改名为李敏,之后又改名为李晔,即日后的唐昭宗,后文将以昭宗呼之。 昭宗皇帝时年22岁,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眉清目秀,器宇轩昂,勤学好问,虽然是被宦官杨复恭当做一枚政治棋子推向了历史舞台,但仍被群臣寄予了重振帝国雄风的厚望。 昭宗对帝国的衰落现状痛心疾首,尤其痛恨宦官集团干涉朝政。宦官,是帝国心脏里的一颗毒瘤,要想恢复祖宗基业,就必须对宦官势力进行无情的打击。 昭宗对宦官的刻骨仇恨既包含国仇,也夹带着私货。 早在八年前(880),黄巢进犯长安,僖宗皇帝在田令孜的裹胁下驾幸蜀地,当时14岁的昭宗(寿王李杰)也与各位亲王一起在逃亡队伍中。由于出逃匆忙,根本没有足够的马匹以供骑乘,年幼的小亲王们只能徒步马拉松越野,这是养尊处优的小亲王们难以承受的苦。 昭宗体力透支,实在走不动了,就躺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休息。田令孜从后面赶到,催促上路。 昭宗惨兮兮地望向田令孜,几近哀求道:“腰酸背痛腿抽筋,求你给我一匹马……” 话音未落,田令孜厉声呵斥道:“我他妈上哪儿给你找马去?” 崇山峻岭之中,没有马,只有马鞭。伴随着高声训斥,田令孜一甩手中马鞭,狠狠地抽打在昭宗的身上。 “快走!” 昭宗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他没敢多说话,默默地把这份屈辱埋藏在心底。那个时候,田令孜如日中天,正在人生巅峰,别说他这种最不值钱的皇弟亲王,就连僖宗皇帝本人的生死都捏在田令孜的手心。 这一鞭子,坚定了昭宗铲除宦官的决心,也为田令孜的悲惨结局埋下了种子。 第84章王建入川 宦官干政、藩镇割据,是压在大唐帝国头上的两座大山,也是昭宗中兴大唐的当务之急。 先后两封奏章,为踌躇满志的昭宗皇帝送来了突破口。 一封是东川节度使顾彦朗的上疏,请求朝廷赦免王建,而把陈敬瑄调走,以安定两川; 另一封是王建的奏章,表示愿意讨伐陈敬瑄以赎罪,并请求任命自己当邛州刺史。 两封奏章的矛头均指向田令孜的哥哥陈敬瑄,正中昭宗下怀,遂决定以此为突破口,拿田令孜祭旗。 王建与陈敬瑄的恩怨还要从田令孜的“以退为进”说起。 田令孜将原属“杨派”的“忠武八都”吸收,改编为“随驾五都”,并把王建收做养子。田令孜成了王建的干爹,陈敬瑄也就成了王建的干大爷。 朱玫上蹿下跳地运作李煴篡位之前,政坛老狐狸田令孜敏锐地嗅到了危险,于是以退为进,主动退出中央,投靠了亲哥哥——西川节度使陈敬瑄,并向“杨派”摇尾示好。 杨复恭上台之后,对“田派”势力进行了清洗打压。 杨复恭的这波操作带有浓厚的报复色彩,吃香略显难看,斗争严重扩大化,不仅是“田派”嫡系遭到清洗,就连新加入“田派”的原“杨派”成员也未能幸免,“随驾五都”就是典型。 杨复恭将王建等人一律排挤出朝廷,贬到西南边陲做刺史。其中,王建为利州(今四川省广元市)刺史。 利州隶属山南西道,其节度使就是杨复恭的养子——杨守亮。杨守亮深知王建的骁勇善战,对他很是忌惮,也明白干爹的良苦用心,便想通过一次鸿门宴永除后患,于是屡次假托公事召见王建。 都是老中医,别给我开偏方。王建也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辞。 丑媳妇早晚见公婆,总躲着不是办法。 有位叫周庠的人为王建分析时局,出谋划策,指出唐帝国的灭亡已经无可避免,现天下纷争,而又缺少真正雄才大略之主,所以不能平难兴邦,而这也是像你这样的英雄豪杰建立一番事业的绝佳机会! 周庠的见解十分到位。大唐无药可救了,但放眼天下,实在找不出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朱温也罢、李克用也罢,说句难听的,也都是矮子堆里拔将军。换句话说,即便大唐灭亡了,取而代之的也不会是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十有八九会进入到一个诸侯纷争、军阀混战的局面,如汉末三国、魏晋南北朝。 在大唐灭亡之前20年,周庠就对“五代十国”的出现进行了精准预言。实在令人钦佩。 周庠也因此受到了王建的器重,成为王建身边的重要谋士。 在周庠的指引下,王建放弃了以利州为根据地的想法,因为利州所处一片平原地带,无险可守;而把阆州作为发祥地。 阆州,地处偏僻,但繁荣富庶,是一块儿名副其实的潜力股。阆州刺史杨茂实,是田令孜、陈敬瑄的心腹,仰仗“田派”势力,从来不向中央缴纳贡赋。 所以,王建只需上疏朝廷,指出阆州杨茂实的悖逆事实,便可名正言顺地进行吞并。 王建欣然采纳,于是招兵买马,招募当地部落豪杰、蛮夷青年,集结了八千人,顺着嘉陵江南下,赶走杨茂实,入驻阆州,自称防御使,然后以阆州为革命根据地,招降纳叛,收容四方亡命之徒,军事力量日益强大,渐渐脱离了杨守亮的控制。 【王建入川】 王建广开言路、虚心纳谏、爱惜民力,成为了军阀界的一股清流。 不过兼并阆州的行为引发了邻居的恐慌,东川节度使顾彦朗就深怕受到王建的侵害而不断示好。 顾彦朗与王建曾同在神策军中供职,有一层同事关系,因此顾彦朗便以探望老同事、交流感情为由,时常派使节致敬问候,馈赠礼物、赠送军粮等,后来还与王建结为儿女亲家。王建也因此不再侵扰东川地区。 东川顾彦朗与王建的亲密互动,让西川节度使陈敬瑄颇为不安,忧虑二人会联合起来对付自己,于是跟弟弟田令孜商量对策。 与陈敬瑄的愁容满面不同,田令孜一脸轻松,“哈哈”一笑,拍胸脯说道:“王八,我儿!” 王建在家中排行第八,因其泼皮无赖,故在家乡得“贼王八”之美誉。田令孜将王建认作养子后,也以“王八”为昵称呼之。 在田令孜看来,王建是受了自己的牵连,遭“杨派”排挤打压,迫不得已才在两川搞事情。要想安心还不简单?只要自己写一封书信,便可将贼王八召唤到身边。 并且新主登基之后对田阉一党蠢蠢欲动,王建彪悍勇武,正好可以用来增加西川实力。召王建如西川,一举两得。 王建揽信,大喜过望,急忙一路向西,先到梓州(东川总部)找顾彦朗,把妻儿老小托付给他,说干爹叫我去成都,我这就马不停蹄地伺候他老人家去,顺便拜见一下我大爷(陈敬瑄),求他老人家能给我换一个大一点儿的州,我就心满意足了。 之后便率领两千精锐士卒,侄子王宗会、养子王宗瑶、王宗弼、王宗侃、王宗弁,启程去成都。 当王建抵达鹿头关的时候,陈敬瑄的参谋官李乂提醒道:“王建如猛虎,鸱视狼顾,您召他来干嘛?这不是引狼入室吗?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一语点醒梦中人,陈敬瑄捶胸顿足,懊悔自己的脑残举动,于是立刻派人传达紧急命令:关闭各关隘卡口,严禁王建入川!并派重兵进驻各军事要塞,将战备等级提高。 王建当机立断,立即下令强攻,一路过关斩将,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我干爹让我来的,谁敢拦着?” 强行突破鹿头关防线,之后是绵竹、德阳、汉州、新都,一直挺进到学射山(今四川省成都市北),眨眼之间已经兵临城下,威胁成都府。 陈敬瑄派使节前来训斥,“臭小子,贼王八羔子,你个龟儿子造反撒?” 王建据理力争,“是干爹让我来的,我到了家门口,却不肯开关放行,是何道理?且东川节度使顾彦朗已经对我猜忌起疑(显然是王建的托词),我现在已经进退两难,无路可走,只有面见干爹,才能解释清楚。” 田令孜无奈,只能亲自登上城楼,向王建解释,绝无害他之心,请他不要轻信谣言,这是个误会。 王建急忙率领众将官跪倒在清远桥(成都市南门楼外护城河桥)上,剃光头发,叩拜不止,“干爹!我们已经无家可归,今日剃发明志,从此我等将彻底沦为草寇,特向干爹拜别!” 东川顾彦朗派弟弟顾彦晖做汉州刺史,瓜分王建的胜利果实,然后派部队协助王建攻击成都。 王建、顾彦朗对成都发动了猛烈攻势,双方激战三天,未能攻克,于是王建退回汉州休整。 陈敬瑄赶紧向中央奏报王建叛乱一事。 朝廷派宦官携带诏书前来和解,又命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写信调停。 王建不买李茂贞的账。 你李茂贞算哪根葱?仗借平朱玫、李煴之乱而由一个小兵火箭升到节度使高位,还真以为自己从此跻身藩镇圈子了?一个人拜把子——你算老几?被窝里神脚丫子——你算第几把手? 实际上,李茂贞还是有说话的份儿的。 于公来说,他是一方藩镇,挺身而出充当邻藩之间的和事佬也说得过去;于私来说,就更有插嘴的理由了,因为李茂贞也是田令孜的养子。 话说当初,李茂贞在神策军中供职,被诸将不容,有人向田令孜搬弄是非,劝田令孜杀了他。可当田令孜见到李茂贞之后,却认为此人不凡,日后当有一番作为,不但没有杀他,还把他认作养子,赐名“彦宾”(是否应唤作“田彦宾”,无相关记载;田令孜的子侄辈排“匡”字,如田匡佑)。 这就有意思了,王建、李茂贞、僖宗,都是田令孜的干儿子,陈敬瑄是这仨人的干大爷。 两川乱局其实是一场家务事:干侄子干他干大爷,干兄弟来劝架。 “你大爷……” “你大爷!” “咱大爷……” 李茂贞劝架不成。王建大肆侵扰西川,西川治下的12个州都没能逃出他的魔掌,陈敬瑄苦不堪言。 第85章成都之围 成都是帝国西南的重要城池,是西川战区的心脏,更是大唐帝国抵御南诏等蛮夷入侵的重要堡垒,在此之前的几十年中,先后两次被来势汹汹的南诏侵略军包围。南诏号称二十万大军,其皇帝御驾亲征,都没能将其攻克,可见成都城之坚固。 其后,成都城又在崔安潜、高骈的治理下,修缮了防御工事,防御力量比抵御南诏时更加强大。特别是高骈,新建了几十里的外城,还因此引起了朝廷的猜忌,以为高骈想在西川搞割据。 虽然高骈兴建成都外城为自己引来了政治危机,但不可否认的是,正是在高骈的主持之下,成都的防御能力空前提高。 王建认为凭借自己手中的这点兵力,是难以在短时间内攻克成都的,所以打算息兵罢战,转入休养生息阶段。 周庠等人一致反对,并建议他转攻邛州,因为邛州防御工事完善且粮草充足,但守军稀少,易于攻取,然后猥琐发育。 王建的过人之处在于始终保持着一颗清醒的、具备独立思考和见解的大脑,很多行伍出身的军阀往往会走向两个极端,要么刚愎自用,要么优柔寡断。 王建很重视周庠等谋士的意见,但重视不等于无脑接收。他说道:“我在军中的时间很久,发现了一个规律,那就是假如统帅不仰赖天子的威望,军心就容易涣散。” 耳濡目染了太多的兵变,王建终于总结出了这个真理,即“名正言顺”,凡事都要讲求一个法理,兴师动众更要师出有名。 于是,王建让周庠起草奏章,上疏揭发陈敬瑄的罪状,请求朝廷另派德高望重的高级官员接替陈敬瑄,并表示愿意充当讨伐陈敬瑄的先头兵。 随后,东川顾彦朗也配合上疏声援王建,要求罢免陈敬瑄,以安定两川。 两封奏章先后送交到了新皇帝唐昭宗手中,这就是前文说的唐昭宗铲除田阉一党的突破口。 于是,唐昭宗顺水推舟,任命宰相韦昭度为西川节度使,而将陈敬瑄调回中央。 消息传来,陈敬瑄和田令孜当然不肯奉诏。奉诏也是死,抗旨尚有一线生机。于是哥俩积极备战,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田阉抗旨,公然反叛朝廷,于是昭宗命韦昭度当剿匪总司令(行营招讨使)、命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当剿匪副总司令、东川节度使顾彦朗做作战参谋长(行军司马),另划出邛、蜀、黎、雅四州为永平军,王建出任永平军节度使并出任剿匪总指挥官(行营诸军都指挥使)。 这就是王建的一步妙棋! 周庠等谋士只顾埋头研究军事,却忽略了政治。之前,士兵们是为王建卖命,如今,大家是为天子拼杀,服从王建就是服从天子,任何违犯王建命令的行为都是谋反。对西川的任何打砸抢烧都是正义的军事行动,都是替天行道。大家可以理直气壮地去西川抢钱、抢粮、抢娘们儿。 同时,昭宗下诏,免除陈敬瑄的一切官职和爵位。 有了中央朝廷的撑腰,又有了杨守亮等人的军事支持,王建对西川的军事行动进展顺利,屡战屡胜。 陈敬瑄派大将杨儒增援邛州,杨儒登城观战,被王建队伍的军容和士气所震撼,不禁摇头叹息道:“大唐气数已尽,你看王建带兵,严格却不残暴,像是能够保护天下黎民苍生的英雄!”然后率领他的部队集体投降王建。 王建收杨儒为义子,也给他排“宗”字辈儿,从此之后,杨儒就有了一个新名字,王宗儒。 拿下邛州之后,王建率部返回成都前线,与总司令韦昭度会师,继续保持围城态势。王建对待韦昭度的态度非常谨慎小心,毕恭毕敬,特能装孙子。 穷途末路的陈敬瑄大肆征召民力,强征兵丁与劳工,规定每家必出一名男子,白天挖掘重重壕沟、砍伐竹子树木、搬运石头,夜晚则登上城墙,持梆巡逻警戒,丝毫没有片刻休息时间。 除了强征劳工,陈敬瑄还搜刮民脂民膏,设立了“征督院”,主要工作是把富人抓起来,严刑拷打,逼问其财产数目,然后强派军饷指标,若是有所隐瞒或藏匿,那就大刑伺候。明抢。 穷人出力,富人出钱。西川百姓民不聊生,越发地厌恶陈敬瑄、田令孜兄弟俩。 西川下辖的州县接连发生兵变,如简州、资州、蜀州、嘉州、戎州、雅州等,大部分是将领挟持官员,也有民间好汉挟持官员,然后投降王建。 在王建“师出有名”的计策下,兵变不再可耻,而是光荣,其实若再矫情一些的话,兵变也不能叫兵变,而是起义或投诚。 邛州刺史毛湘,是田令孜的亲信,深受田阉恩惠。在外无援兵、内无粮草的窘境之下,毛湘自知城池沦陷在所难免,于是对手下说道:“我深受田令孜栽培厚爱,所以愿意替他誓死守城。可其他人凭什么跟我同受围城之苦?哎……你们拿着我的人头,投降王建去吧。” 交代完后事,毛湘沐浴更衣,慷慨赴死。他的手下拿着他和两个儿子的人头,向王建献城投降。 受降仪式上,邛州百姓、官员、缴械的将士们,无不感念毛湘,泣不成声。 成都的城防堪称固若金汤,韦昭度、王建等率领十多万人,耗时三年,仍无法攻克。 三年的围困,使得成都城内粮食匮乏,大街小巷全是被遗弃的儿童和婴儿。 于是有人做起了走私粮食的勾当。他们潜入朝廷军的营地中,将粮食走私入城,而这些粮食走私贩基本都是成都城里的平民,不是经过专业训练的特工,因此他们很容易就被朝廷军的巡逻兵捉住。 巡逻兵将情况报告给总司令韦昭度,请示处置办法。 韦昭度宅心仁厚,说:“满城的饥民,我们怎能见死不救?”下令将粮食走私贩全部释放,不准追究其“资敌”之罪。 也有被城里的巡逻兵抓获的,同样上报给了总司令陈敬瑄。陈敬瑄也同样选择了宽容仁慈。面对粮食走私行为,陈敬瑄面露羞愧,说:“是我不好,害得百姓如此苦难。我恨自己没有办法救他们一命,既然他们有办法自救,那就再好不过了,今后你们不要再为难他们了。” 敌我双方最高领导人均表示粮食走私行为合法,因此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一行中。 可即便如此,每天能贩运到城里的粮食也不过区区几斗而已。商贩们用小竹筒做为分装粮食的容器,小竹筒的长度约为五分,直径一寸五分,这么一小筒米的价格是一百多钱。 我粗略换算了一下,这样一筒米约有26.168克,26克就要一百多钱,跟黄巢撤离长安的天价也不相上下。 成都城饿殍遍地,尸体堆积如山。于是,人吃人的惨剧不可避免地上演了。官员们以高压态度严禁杀人、吃人的行为,对杀人凶手格杀勿论,但依旧无法阻止吃人惨剧的发生。 官员们便用更加惨无人道的酷刑来替代斩首,例如腰斩、斜劈(从左肩到右胯),每天都有人死于这类酷刑,但仍不能阻止人相食。 最后,官员们都绝望了,眼看着成都城已经成了人间炼狱,唯一的解救办法似乎只有投降。 陈敬瑄对待意志动摇的官员同样零容忍,把他们全家抓起来,用尽各种酷刑折磨虐杀。 眉州刺史徐耕,仁慈宽厚,不忍滥杀百姓。田令孜便阴阳怪气地恐吓他,“你一个人都不肯杀,难道是有二心?”徐耕万般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将朝廷军俘虏绑赴街市,斩首。 三年的围城战,巨大的战争消耗同样也是大唐朝廷负担不起的,于是朝中文武官员一致提议结束“两川战争”。 昭宗皇帝极不情愿地下达了停战诏书,诏令恢复陈敬瑄的一切官职爵位,令东川顾彦朗和永平王建率本部兵马各还本镇。 接到诏书之后,王建痛心疾首,恨不得将诏书撕碎,“脑袋别了裤腰带上,忍耐了三年的饥渴困苦、酷热严寒,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却要功亏一篑?老子在前线拼命,腐儒在背后捅刀子!”指天划地,骂了一顿娘。 谋士周庠却喜出望外,“主公,这是天赐良机!千载难逢,您裂土封王的机会啊!” 第86章西川王建 周庠的计策是让王建想办法把韦昭度劝回朝廷,然后自己独自夺取成都,占为己有,如此一来,王建便可割据蜀地称王称霸。 王建深以为然。于是上疏朝廷,指出陈敬瑄、田令孜之辈太万恶了,罪在不赦,我愿意以死报效朝廷,不惜一切代价,誓诛二贼! 随后,王建游说韦昭度,“关东藩镇互相兼并,那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您应该返回朝廷,跟皇上讨论平定中原事宜,而不应被小小的陈敬瑄掣肘,万可不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您放心,有我在,田阉一党必死无疑。” 韦昭度紧皱愁眉,犹豫不决。只因诏书是让顾彦朗、王建还镇,没说让自己回朝,纵然王建说的在理,可圣命难违。 于是,王建使出第二招,暗中指使心腹逮捕韦昭度的一名亲信,诬陷他盗卖军粮,然后将其碎尸万段,再把碎肉发给部队,当众生吞,并邀请韦昭度参观了虐杀、生吞人肉的全过程。 韦昭度吓坏了,当即宣称自己患病,不能胜任皇上交给的工作,把符节官印全部转交给王建,用正式公文命令由王建代替自己的职位,当天就打点行囊逃离西川。 王建亲自为韦昭度饯行,跪在马前,举起酒杯,痛哭流涕,做依依不舍状。 韦昭度一刻也不愿多留,客套话应付几句,就急忙出了剑门关。史籍记载,韦昭度是“跳驰出剑门”。 韦昭度前脚刚出剑门关,就听身后“吱呀呀——咣当——哗啦啦——”关门,收吊桥。 王建传令:不许朝廷军队再进入。 蜀地,现在姓王了。 王建回头对成都发起了新一轮攻势,环绕城池修建壕沟及烽火台,绵延五十里。 有位屠狗贩子王鹞,自告奋勇,愿意为王建充当间谍,他伪造了逃犯的身份,混入成都城里散布谣言,使陈敬瑄上下猜忌,军心涣散,斗志瓦解。 随后王鹞又升级成“双重间谍”,直接求见田令孜、陈敬瑄,“出卖”王建的重要机密,声称王建的部队弹尽粮绝,又失朝廷、东川之援,已成强弩之末,马上就要自行崩溃了。可当他来到大街上时,又对官员和百姓称赞王建如何英明勇敢、军队如何强大。 于是,陈敬瑄等西川高层放松了警惕,开始等待天降胜利,而城中军民却士气低落,惶恐不安。 王建又派心腹郑渥向陈敬瑄诈降,摸清城内情况之后又金蝉脱壳,成功将情报带回。 随后,王建将郑渥收做养子,改名为王宗渥。 西川的辖州被王建一个个蚕食,成都最后的补给线也被切断,陈敬瑄、田令孜就此成为瓮中之鳖。 陈敬瑄拿出先帝赐予的丹书铁券、免死金牌,登城宣示:“看,认识这个吗?朝廷免我不死,尔等怎能造次?” 王建回答:“你给我仔细看看!上面第一句话就是‘除谋大逆……’,你是谋反叛乱,失效啦!” 田令孜黔驴技穷,只能亲自登上城楼,以干爹的身份质问王建,“我平日待你不薄,今日何故相逼特甚?” 王建作揖行礼,慷慨陈词道:“父子恩情自然不敢忘记,但我是奉诏讨贼,实在也是身不由己啊!如果陈太师能迷途知返,我又能把您二老怎样呢?” 如果当初没有“师出有名”的计策,田令孜就是王建的麻筋儿。任何时候,只要田令孜现身,以父子之情责问,王建必然理屈词穷,军心涣散,搞不好就被田阉两句话煽动得兵变。 现在,田令孜这块儿挡箭牌不好使了。王建理直气壮,你我父子是私情,奉旨讨贼是公事,公私分明,我王建不敢以私废公。 当晚,田令孜携带着西川节度使的印信符节,亲自送到王建大营里。 西川投降了,战争结束了。 军士们欢蹦乱跳,山呼万岁。 王建泪流满面,向田令孜道歉求谅解,并请求恢复父子之情,以父礼待之。 此前,王建为了振奋士气,向部下表示过,“成都繁华富庶,遍地是金银,满大街是美女,只要咱把成都拿下来,就准许你们随意掠夺!我们的口号是——抢钱、抢粮、抢娘们儿!还别说钱财女人了,就连节度使的位置,咱哥儿几个也轮流坐坐,都过过瘾。” 现在,成都投降,迎接王建入城。王建先任命部将张勍为“砍杀司令”(马步斩斫使),主要工作是维持秩序,严肃军纪,有先斩后奏的特权。 王建让张勍先带兵入城,然后召集全体将士开会,告诉大家入城后不得打砸抢烧,否则将会被张勍无情砍杀,那厮最铁面无私,又有先斩后奏之特权,到时候我就算想替你们求情都不行了。 成都之前是别人家的,可以抢,现在是我王建的,不可以抢。此一时彼一时。 然而将士们围城三年,就等着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于是仍然有个别军士违犯军纪,奸淫掳掠。 张勍逮捕了一百多名违反军纪的军士,先锤击他们的胸口,再斩首。从此之后,王建的部队军纪森严,无人再敢犯法。而张勍也因此得了一个外号:张打胸。小拳拳捶你胸口。 有一名叫韩武的低级将领不识趣,数次在总部大院飙车撒野,主管官员对其耐心劝阻,可他却死催的,扬言道:“大帅说过,大家轮流当节度使。我在院儿里跑马飙车又算什么?” 王建派人将他秘密暗杀。 王建入主成都府,自称西川留后。先任命陈敬瑄的儿子陈陶为雅州刺史,让陈敬瑄父子去雅州养老,次年陈陶被免职,王建又把陈敬瑄安置在新津县,并用该县的赋税作为陈敬瑄一家的生活费。将田令孜囚禁在碧鸡坊。 凡陈敬瑄旧部中有才华之人,均得到王建的任用。有功之臣大行封赏,自不用说,最大的赏赐就是收为义子干儿,如王宗阮(文武坚)、王宗本(谢从本)。 不久之后,朝廷正式任命王建为西川节度使,裁撤永平军,将永平所辖四州划归西川。 王建求贤似渴,能够礼贤下士,喜爱跟文人交往,虚心纳谏,展现出了一副宽广的胸怀和王者的格局。 小小的西川是容纳不下王建这条蛟龙的,日后他还将兴风作浪,有一朝人王地主之命。 第87章 昭宗治国 残唐五代,是公认的混乱时期之一,而昭宗初登基的这几年,又是这一混乱时期中最为混乱的一小段时期。 史料的匮乏缺失是造成这种“混乱”的一个原因,给后世学者造成了相当大的困扰,各种历史事件如一团乱麻,让人无从下手。 当然,混乱只是表面的一种假象,必然存在一种内在逻辑,成为解开乱麻的金钥匙,掌握了它,一切混乱都会迎刃而解。 让本书来给出这把金钥匙:昭宗治国。 昭宗要中兴大唐,他看到了造成大唐衰败的两个主要顽疾:宦官,藩镇。所以昭宗对症下药,急切地从铲除宦官和打击藩镇两个方面入手,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这是这段历史时期的主脉络,故事主线。一切事件都是基于“内除宦官、外削藩镇”的治国思路向外延伸和衍生,相互产生交集,变得盘根错节,营造出了一团乱麻的表象。 本书将紧紧围绕这把金钥匙,由浅入深地解读那段乱世。这就是本书值钱的地方。 铲除宦官的行动已经开始了,然而削藩的道路充满荆棘坎坷,特别是宣宗之后,朝廷已经没有能力正面武力削藩。自宣宗以来,朝廷削藩的基本思路就是驾虎驱狼,坐收渔利。 乍一听是个无本万利的好买卖,实际则是痴人说梦。这些藩镇没有几个是省油的灯,本身就是凭借各种权谋诈术、武装兵变荣升高位,听话的乖宝宝和窝囊废在此过程中已经被优胜劣汰了,怎会有傻白甜漏网? 要想在险恶的藩镇丛林中,从狼嘴里抢肉吃,就必须等待一个绝佳的机会,做到一击必杀。 昭宗登基之后,立即着手打击宦官势力,通过打击田令孜而增加了一些实力,巩固了皇权。在此期间,他也在窥视着天下藩镇,等待着那个机会。 【河东李克用】 在铲除伪君李煴的斗争中,李克用的态度至关重要,李克用也就因此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双方争夺的焦点。 李克用抓住机会,实施政治敲诈,坐地起价,狠狠地捞了一把实惠。 在与朝廷来往的书信中,李克用祥林嫂附体,絮絮叨叨地控诉“上源驿事变”,扬言要出兵报复朱温。固定句式几乎成了李克用的签名,出现在每一封书信的末尾。 朝廷明白李克用的真实意图,便不断给他升官加爵,并开出空白的政治支票,以求他能为僖宗朝廷背书。 “上源驿事变”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千万不要忘记“上源驿事变”,“上源驿事变”一抓就灵。 李克用在这次敲诈中,获得的最大收获就是成功将昭义军一分为二,然后逐个吞并,把势力范围扩张到太行山以东。同时,趁河阳诸葛爽去世的机会,把势力范围伸进了河阳地区。有关李克用控制河阳地区的故事还会在后文精彩呈现。 这个时候,虽然天子尚在,但藩镇军阀之间已经进入了实质的“战国时代”,兼并攻讦的理由越来越牵强。能够名正言顺、师出有名最好,没有的话也无所谓,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李煴称帝”似乎是一个时代的分界线,从现在开始,藩镇军阀如走马灯一样,各色小丑粉墨登场。 后文只会对比较重要的(对历史进程)藩镇予以不同程度的回述,来倒叙其来龙去脉,而对更多的藩镇则是一笔带过,或直接省略。如果后文出现了节度使的张冠李戴,请不要惊讶,不是笔误。 李克用与朱温的辖境并不接壤,出兵讨伐朱温,对李克用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 首先,大军远征,跨境作战,朱温则是以逸待劳,主场作战。如果朱温选择避敌锋芒,坚壁清野,闭城固守,将战争拖入消耗战的僵局,则对劳师远征的李克用大为不利。 其次,大军出征,则后方空虚。周围强敌环绕,虎视眈眈,即便灭了朱温,也难保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最后,即便灭了朱温同时老巢也安全,那么李克用也难享战争红利。粮食、金钱、人口,这些都可以带走,但土地是带不走的。朱温的地盘将被邻藩蚕食瓜分,李克用等于是火中取栗,为他人作嫁衣裳。 李克用不是傻子,他的刘氏夫人更加聪慧睿智,所以拿“上源驿事变”说事,扬言出兵,只是李克用的专属维权手段。 朝廷之所以愿者上钩,是有三个麻筋儿: 其一,“上源驿事变”的主谋是僖宗朝廷,朱温是背锅侠,三方心照不宣; 其二,朝廷确实急需李克用的表态支持; 其三,朝廷也不希望看到朱温被灭。 黄巢虽死,但其残余势力在秦宗权的领导下,继续为祸中原,声势浩大,比起黄巢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朱温的辖境正好遏制了秦宗权向长安的延伸。得益于地缘政治,朱温成了长安的外围,说难听了,看门狗,而现在还不是吃狗肉的时候。 所以说李克用拿“上源驿事变”是姜太公钓鱼,朝廷是愿者上钩。 李克用也就成为了“李煴篡权”的最大赢家。 在李克用蚕食昭义军的时候,朱温也在积极扩张势力范围。 【朱温的扩张】 朱温是不幸的,同时又是幸运的。 汴州,地处四战之地,兵家必争,而又缺少险隘关口,是一块儿不加遮挡的肥肉,四周又是流着口水的饿狼。 在其南面,就是野心勃勃的蔡贼秦宗权。秦宗权原本是忠武军一名小将,趁“许州兵变”占据蔡州,在“扫黄割草”战争中反复无常,时而降齐、时而降唐,把政治投机玩得出神入化,两头吃香。 黄巢死后,秦宗权实力应援,不惜与全天下为敌,扛起“黄齐政权”的大旗,派兵四处侵袭: 派陈彦乱江淮,秦贤乱江南,秦诰陷襄阳、唐州、邓州,孙儒陷孟、洛、陕、虢,张眰陷汝、郑,卢塘攻汴、宋,弟弟秦宗言进犯荆南。 与此同时,秦宗权面临着与黄巢一样的问题,粮食短缺。而其解决方法也与黄巢一脉相承,吃人。把人腌制成腊肉,以供军粮(啖人为储,盐尸而从)。 西至关辅(今陕西省中部),东到青、齐(今山东省),南到长江,北至卫、滑(今河南省北部),辽阔的中原土地深受毒害。蔡贼所到之处,举目眺望,千里之地赤无人烟(鱼烂鸟散,人烟断绝)。 潼关以东,郡邑多被攻陷,唯有两个地方勉强保全,陈州赵犨、汴州朱温。 陈州位于蔡州北部只有百余里的地方,小如弹丸,危如累卵。陈州几乎是蔡贼的嘴边肉,能够得以保全,除了赵犨父子兄弟的英勇忠义之外,更多的则是得到了汴州朱温的倾囊相助。 陈州与汴州唇齿相依,都是蔡贼北面的嘴边肉。唇亡齿寒,齿没唇陷。所以朱温毫无保留地、不求回报地倾囊救助陈州赵犨。 其实自朱温镇汴以来,就对汴陈唇齿相依的关系看得很透彻,在著名的“陈州三百日”里,朱温虽然兵微将寡,却是所有援陈藩镇中最卖命的。 现在,蔡贼秦宗权的兵力是朱温的十几倍不止,而朱温丝毫没有畏惧退缩之意,屡屡出奇制胜、以少胜多,并且越战越勇。 赵犨一家根红苗正,世代为忠武军将领。朱温八辈儿贫农出身,又是“草贼”底子。然而天下藩镇军阀中,能够不计回报、不惜代价地向赵犨伸出援手的,只有朱温。 患难见真情。 赵犨被感动了,连连上表朝廷,奏报朱温的感人事迹,并申请在陈州城内为朱温同志建立生祠,让陈州人民世世代代铭记朱温的恩情。该奏章如有标题的话,应该叫《纪念朱温》。 朝廷对朱温的做法非常认可,发出“向朱温同志学习”的号召,藩镇若都能如此,天下岂不太平? 朱温当然要高风亮节一下,“为人民服务嘛。” 建立生祠,赵犨还是觉得不能彰显陈州人民的知恩图报。为了进一步感谢朱温,拉近陈、汴之间的关系,赵犨与朱温结为儿女亲家,永结秦晋之好。赵犨次子赵霖,迎娶朱温的女儿。 赵二公子与朱千金牵手成功,成为唐末一次著名的政治婚姻。标志着陈、汴之间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军事、政治联盟。 另外,还需要多提一句,这位赵二公子,日后改名为赵岩,以驸马的身份活跃在后梁的政治舞台上,并为灭亡后梁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后文将会详述。 蔡贼秦宗权,在经过短暂的扩张、膨胀之后,以“黄巢接班人”的身份,僭称帝号,自称“大齐皇帝”,要将黄巢的黄齐政权加以延续。 “后黄巢时代”正式来临。 第88章 葛从周救主 【葛从周救主】 在蔡贼秦宗权的面前,陈州赵犨微不足道,汴州朱温不值一提,即便二者结盟亦不足为虑。秦宗权依然拥有着压倒性优势,朱温所面临的形势依然很严峻。 势单力薄,却身处强敌腹地,如同手无寸铁睡在猛虎洞口。朱温的危机感是不言而喻的。 危机,有危,也有机。懦夫只会被危险吓退,而勇者却能从中探寻机遇。 朱温,是勇者。 谁说住在猛虎洞口就一定是坏事?只要老虎出去猎食,洞里的虎崽儿就是我的猎物;老虎回家,我还要冷不防摸它屁股一下。这就是我,朱温! 秦宗权虽然兵多将广、地盘广大,但他四处劫掠,战线也随之拉长,四面为敌。相比之下,朱温虽然兵微将寡、土地狭小,却能集中优势兵力,伺机奇袭,积小胜为大胜。 尊为宣武节度,朱温麾下可供征调之兵实在有限,数百也罢、千余也罢,除了缉匪捕盗、站岗放哨的之外,真正能投入到“收菜”战争中的是少之又少。所以每逢战斗,朱温都要亲自披挂上阵,以司令之衔做团长之职。 亲临战场,甚至是躬冒矢石、身先士卒,是每一位草根节度使的必修课。一来是鼓舞士气,二来是培养队伍,三来是考察干部人才……总之,主要是穷,没兵。 一次,陈、汴在溵水一带会师,威胁蔡贼大本营。蔡贼秦宗权急忙派军迎战,双方在王夏寨遭遇。 草军有个光荣传统,就是搞军用房地产项目。先强拆城外百姓住宅,再用这些建筑材料兴建军事据点,起名为“某某寨”。秦宗权将其继承沿用下来。 所以“王夏寨之战”可以看做是陈汴联军的一次主动进攻行为。 两军对垒,朱温“尤凶悍”的一面再次展现,他一马当先,带头向蔡贼发起冲锋。 蔡贼发挥了主场作战的优势,提前铺设了绊马索。 朱温刚刚冲到切近,战马忽然摔倒,将朱温抛飞,重重摔倒在地。蔡贼见状,蜂拥而上,争抢这条大鱼。 汴军见主帅失利,士气大减,竟然向后溃败逃命。 眼看朱温就要被生擒,危急时刻,一员汴将大吼一声冲到贼军之中,翻身下马,将朱温搀扶到自己的战马上, “让领导先走!” 朱温定睛一瞧,此人正是先前在“王满渡会战”中刚刚投降自己的小将,葛从周。 不及二话,蔡贼如潮水般涌来。葛从周一手持枪,一手抡剑,掩护朱温撤退。 葛从周虽勇,奈何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短兵相接,葛从周大腿中箭,身中数枪,脸上也受伤挂彩,几乎是一瞬间,葛从周如同被浇了血水,从头到脚都是不断流淌的鲜血。纵使他有三头六臂,也难以逃出生天。 另一小将张延寿,也拨转马头,冲入阵中,左冲右突、前砍后杀,与葛从周一个马上、一个步下,拼死护主。 张延寿的冲杀,在蔡军的包围圈上撕开了一条缺口。葛从周眼疾手快,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保护着朱温顺利突围。。 朱温迅速指挥部队,且战且退,终于反败为胜,斩杀蔡贼数千人,取得“王夏寨之战”的惨胜,撤退到溵水。 朱温整顿了队伍,严厉批评了参战将领,指责他们作战不力,一律削官降职;唯独嘉奖了葛从周、张延寿。 经此一战,朱温更加意识到了纪律的重要性。兵不在多而在精。朱温在草军中就有领教,乌合之众时常如此,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狼上狗不上,有利可图时一拥而上,稍有危险便一哄而散。 小股土匪可以这样,美其名曰化整为零。但现在朱温是总镇一方的大帅了,统领越来越庞大的军队,而不是领着一群流氓混混群殴械斗。今日幸有葛从周、张延寿舍命相救,明日呢?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朱温进行了军事改革,创立了“跋队斩”制度。该制度很简单,只有一句话:“将校战没者,所部悉斩之”。意思是,如果将领阵亡,就把该将领的部下全杀了。 班长死了,杀全班;团长死了,杀全团。简单粗暴。 “跋队斩”的制度执行之后,汴军的战斗力大大提高,成为令蔡贼闻风丧胆的虎狼之师。 凡事都有阴阳两面。“跋队斩”也在一定程度上催生了逃兵,当将领阵亡后,其所部士卒时常畏罪潜逃,不敢归队。 葛从周的精彩人生就此开始,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草贼降将”一跃成为汴军重要将领,为朱温打江山立下了无数战功。 在家门口遭遇失败,令秦宗权很没面子,于是要以牙还牙,派大军进攻汴州,回敬朱温。 葛从周率部把蔡贼击退,斩杀三千余,生擒两员贼将,斩首示众。 虽然在与蔡贼的战斗中,朱温胜多负少,但他并没有因此骄傲自满,反而时常寝食难安。 朱温很清楚当前局势,秦宗权目前的主要精力是放在了外围。 秦宗权的战略意图很明显,先跑马圈地,再精耕细作。他派孙儒攻打东都洛阳,把势力推进到长安以东;还派诸将把势力范围推进到荆南、淮南……蔡贼铁蹄践踏之处,就是“大齐”之领土。而对于像陈州、汴州这种“刺儿头”,采取暂时搁置的策略。 陈州赵犨、汴州朱温,根本没有逃出秦宗权的手掌心,虽然小胜不止,却早已在秦宗权的战略布局之中了。 等秦宗权的战略进入第二阶段,由粗转细的、挨个拔钉子的时候,也就是陈汴二州的末日。 我们不能以上帝视角来对秦宗权的战略思想横加指责,只能说他非常不幸地遇到了朱温。 当汴军将士沉浸在屡战屡胜的假象中时,唯有朱温保持了清醒地头脑。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与时间赛跑,赶在秦宗权转移战略目标前完成原始积累。 朱温给他的团队下达了最高指示:“猥琐发育,别浪”。 第89章 朱温退群 【雪夜下滑州】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滑州义成军发生兵变,小将张骁驱逐节度使安师儒。这是安师儒的第二次被逐,四年前做平卢军节度使,被王敬武所逐。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义成军早就被两个邻居惦记上了,一个是南邻居汴州宣武军朱温,一个是东邻居郓州天平军朱瑄。两个邻居同时做出反应,趁火打劫。 无主的干粮,先到先得,手慢则无。 朱温派出的是他最信任的嫡系将领朱珍。 朱珍,“草贼”底子,在黄巢军中时就已经是朱温的部下,“叛齐降唐”、坐镇汴州、“上源驿事变”等重要事件均有朱珍的参与。可以说,朱珍是朱温嫡系中的嫡系,深受信任。 朱温对朱珍的信任也并非完全处于老上下级的关系,朱温更看重的是朱珍的谋略和治军才能。 朱珍“善治军选士”,且“选将练兵甚有法”。不仅自己能征善战,堪称将才,还会训练士卒,朱温招募的新兵和吸纳的降兵,全都交给朱珍,让他负责训练、改编。而更难得可贵的是,朱珍还独具慧眼,是少有的伯乐,他从士卒中挑选出五十多人,提干之后“皆可用”。 委派朱珍抢夺滑州,可见朱温对此事的重视。 朱珍没有辜负朱温的期望。 汴军出发没多远,天降大雪,道路封阻。在那个没有柏油沥青路的年代,雨雪是天然的拦路虎。 道路泥泞不堪,举步维艰,徒步行进苦不堪言,粮草辎重更是寸步难行。天寒地冻,士卒手脚冻伤,皲裂的伤口发黄变黑,黄泥白雪混杂着鲜血,在裸露的皮肤上干涸凝固,慢慢结痂。 士气低落,战斗力锐减,补给供应不足,若再长途奔袭,更是师老兵疲;而守军则是据城坚守,以逸待劳。 冒雪进军,无异于送死。这是常识,每个人都知道。 然而朱珍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仅没有停军休整,反而下令急行军,疾驰滑州。粮草辎重跟不上,那就不要跟了,所有人轻装简从,连夜赶路,敢怠慢者,斩! 滑州城内,义成军士卒全都躲在屋里烤火取暖,吃着火锅唱着歌。城头上甚至没有站岗放哨的士兵。 朱珍雪夜疾驰二百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城头之上。义成军错愕之中,放弃抵抗,集体投降。 当朱珍完成了城防部署之后,朱瑄的天平军才姗姗来迟。天平军也被朱珍的魄力所折服,望着滑州城叹口气,悻悻而回。 “雪夜下滑州”成为朱珍的传奇故事之一。朱温兵不血刃就将义成军收入囊中,正式兼任义成军节度使。 悄无声息之间,朱温总领两镇之兵,势力扩大了将近一倍。 【纵横捭阖】 在“收菜”战争中,朱温始终保持着一颗清醒的头脑,不会为一两场小胜而欢呼雀跃,也不会因大胜而骄傲自满。双方的差距仍然存在巨大的悬殊。 想要自保,必须寻求盟友,找组织,求收留。抱团取暖。 “舅舅”王重荣是指望不上了,不仅不帮朱温收菜,反而在与田阉争夺盐利时出卖朱温的利益;“贤弟”李克用更是甭想了,“上源驿事变”结下了深仇大恨。 塑料兄弟俩,玻璃甥舅情。 幸运的是田令孜及时搅局,与王重荣、李克用兵戎相见,否则关中太平,朱温难逃被当政治筹码的命运,极有可能被田阉和王重荣、李克用肢解、瓜分,成为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因“上源驿事变”的存在,在关东军事联盟(王重荣、李克用)与关西集团(田令孜、朱玫、李昌符)的对抗中,朱温只能倒向关西集团,是关西集团的天然盟友。 然而在关东军事联盟的打击下,关西集团迅速土崩瓦解,其崩溃之迅速令人瞠目结舌。 先是朱玫与李昌符率先倒戈,与田令孜公开决裂;继而朱玫与李昌符又分道扬镳,集团实现二次分裂;朱玫的下属也很快叛变投敌,发动兵变,王行瑜下克上。关西集团彻底碎成渣渣。 朱温站队关西集团,微妙又尴尬。其原始动机是利用关西集团牵制李克用,深层次诉求是借关西集团对抗秦宗权。 巧了,牵制李克用、遏制秦宗权,也是朱温之于关西集团的价值所在。 这就尴尬了。 受诸多客观原因所限,双方虽共享敌人,却不共享红利,更不愿分担同盟义务。 关西集团的核心诉求是控制朝廷,而朱温对此不感兴趣;朱温的核心诉求是在中原立稳脚跟,以至于成为地区霸主,关西集团对此不仅没兴趣,反而有冲突,因为朝廷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个地方军阀一家独大,称王称霸。 所以,敌人虽是相同的,但在分赃方面又存在水火不容的分歧。 好吧,双方如果能够高瞻远瞩,求同存异,那么“不共享红利”也不算什么致命障碍。 实际上,尴尬的是双方“不愿分担同盟义务”。都想出工不出力,都想坐享其成,捡便宜。 朱温对关西集团说:帮我干秦宗权啊! 关西集团:你先帮我们干掉李克用,然后我就能帮你干秦宗权了! 朱温:你们先帮我干掉秦宗权,我就能抽身干李克用了。 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这就是朱温与关西集团的真实写照。 双方能做到的,只有惠而不费的“声援”了。 但朱温的“上源驿事变”实在恶心,再怎么强词夺理,也挑不出理来。任何“声援”都是无理取闹,所以关西集团的“声援”也要讲求策略,对“上源驿事变”避而不谈,避重就轻,而拿朱温抵抗秦宗权说事。 所以如前文所提,朝廷在关西集团的控制下,不但没有追究“上源驿事变”的责任,反而以“收菜有功”为由,给朱温升官加爵。 朱温与关西集团本就貌合神离,朱玫的篡逆之举将双方的脆弱同盟关系彻底断绝。 朱玫拥立李煴称帝,把“诏书”送到汴州,希望能得到盟友朱温的大力支持。不料,朱温的做法与李克用如出一辙:囚禁使节,当众焚毁伪诏书,公开谴责朱玫谋大逆。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朱玫自恃对朱温有升官加爵之恩,便以战友加恩人的姿态自居,对朱温奉表称臣有十足的信心。这是朱玫的一厢情愿,他太不成熟,他垂涎权力,却对权术游戏一窍不通。 给朱温加官进爵的是朝廷,是唐僖宗,尽管是关西集团的运作,但朱温一切官职和爵位的法理全是源自唐僖宗。否认僖宗的合法性,就是否认自己的合法性,如果朱温放弃对唐僖宗的效忠,而对李煴效忠,那就意味着他将一无所有。 李煴当然也给了朱温更高的官爵,但李煴的合法性本身就饱受质疑。 所以,自打朱玫抛弃唐僖宗,拥立李煴的那一刻,便不再是朱温的“恩人”。至于“战友”,就更无从谈起了。 朱温面对秦宗权的压迫,自顾不暇,哪儿还有时间帮朱玫打天下呢?相反,公开效忠唐僖宗,就等于拥有了政治加持,任何对朱温的军事行动都将背负“背叛朝廷”的骂名。 用脚投票,朱温也知道该踩哪条船。 焚烧李煴伪诏书,标志着朱温正式退出关西集团主导的军事、政治联盟。 第90章 三朱同盟 【三朱同盟】 没有根基的朱温在镇汴之初,迫切地希望加入一个强大而牢靠的军事政治联盟,以求立稳脚跟。 远交近攻,朱温把目光放到了东面,制定了“联东打西”的外交策略。他向郓州天平军节度使朱瑄、兖州泰宁军节度使朱瑾抛出橄榄枝。 在盟友的选择方面,朱温实在是战略高手,堪称老奸巨猾。 朱瑄,与朱温一样,也是宋州人。父亲朱庆,是村里的黑老大,干着贩私盐的勾当,后来被捕,依法被处死,朱瑄也因此连坐被罚。后来参军,累功升迁,隶属曹全晸麾下。 魏博军攻打天平军,天平节度使曹全晸阵亡,朱瑄趁机占领郓州,又趁河阳诸葛爽进攻魏博军、魏博军背腹受敌的机会,与魏博军达成和解,从而取得了天平军的实际控制权,荣任天平节度。 所以朱瑄与朱温境况相似,都急于寻找组织收留,双方因此抱团取暖。朱瑄派出精兵勇将,协助朱温抵抗秦宗权。 在此过程中,滑州义成军生乱,二人同时盯上,被朱温抢了先,朱瑄吃了个不算哑巴亏的哑巴亏。 不过“雪夜下滑州”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二人的联盟。 朱瑄的堂弟朱瑾,能征善战,武艺超群,尤其善使槊,是个远近闻名的悍将。朱瑾求娶兖州泰宁节度使齐克让的女儿,齐克让爱惜人才,欣然接受。 迎亲队伍从郓州出发,一路敲锣打鼓,高调奢华。等进了兖州城,迎亲的伴郎团突然发难,突袭齐克让。原来,迎亲团是朱瑾精挑细选出来的勇士,华丽的车队里装的不是聘礼而是武器弹药。 朱瑾通过骗婚的手段,驱逐齐克让,自称泰宁节度使。 如此一来,朱瑄、朱瑾兄弟就控制了鲁西南地区。 朱瑄、朱瑾兄弟同为宋州下邑人,即今天的安徽省砀山县,朱温是宋州砀山人,老家相邻,又同姓,所以朱温便以同族兄弟为由套近乎,硬说仨人源于同宗。 五百年前是一家,这是同姓之人套近乎的烂大街说辞。 朱瑄、朱瑾,都是近期通过非正义手段,巧取豪夺而来的新晋藩镇,根基浅、没靠山,都有抱团取暖的诉求。 于是,在朱温的倡议下,三人桃园结义,“三朱同盟”正式成立。 朱温的聪明才智还不止于此。 当时“收菜”总司令是徐州感化军节度使时溥。“扫黄割草”战争中,时溥献上黄巢人头,功居第一,赏赐颇丰,又因蔡贼步草贼后尘兴风作浪,而领“收菜”总司令。 既然是总司令,出兵“收菜”责无旁贷。汴州朱温成了徐州与蔡州之间的缓冲地带,是徐州的护城河,时溥更不能坐视不管。“三朱同盟”形成后,朱温拥有了更多的话语权,于是连哄带骗,把徐州感化军也拉到了“收菜”前线。 打铁还需自身硬。 朱温深知,自身实力的强大是一切同盟之基础,拳头即话语权。什么兄弟、甥舅、父子……一切都是表面文章,只有脚下的地盘和手里的军队,才是亲爹。 在纵横捭阖、大忽悠的同时,朱温派爱将郭言去西面的关中一带募兵;派朱珍往东面募兵,深入山东半岛,扩大兵力。 不知不觉之间,朱温已经悄然走出了困境,扭转了被秦宗权碾压的窘境,可以与之一战了。 【“杀猪”】 秦宗权没把汴州朱温列为第一阶段的工作重心,却一直遭受朱温的骚扰,不胜其烦。特别是“王夏寨之战”,把秦宗权彻底惹火了。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秦宗权一怒之下,决心“杀猪”,把战略任务提前转入到第二阶段,专心拔钉子。 秦宗权派出三路大军,分别由悍将秦贤、张晊、卢塘率领,从北、西、南三面包围汴州,共设三十六寨,连营二十多里。 面对来势汹汹的蔡贼大军,朱温选择了闭城坚守,因为募兵的朱珍还未归来。朱温现在的内部沟通是“别团,等人齐”。 蔡贼仗着人多势众,根本没把朱温放在眼里,认为自己胜券在握。 关键时刻,朱珍带着新招募的一万多军队归来。浩浩荡荡一万多人的部队接近,城外蔡贼居然毫不知情,由此可见警戒工作是多么懈怠,秦宗权事后的内部沟通应该是“你们都不看小地图吗?”。 此前,负责西线征兵工作的郭言顺利带回来一万多精锐士卒;东线的朱珍在山东遭遇到了青州平卢军的阻挠,朱珍与之兵戎相见,全歼青州两万大军,收缴其全部武器辎重,最终也为朱温带回来一万多富有战斗经验的精锐士卒和大量武器辎重。 朱温立刻做了军事动员,说蔡贼松懈而骄,我们正宜出其不意。当天晚上,吩咐厨子好酒好肉犒赏一顿,全军饱餐战饭,然后在朱温的亲自带领之下,偷营劫寨。 英勇的汴军首先突袭了秦贤所部,斩杀蔡贼万余人,摧毁贼寨四座。 几日后,漫天大雾,能见度不到20米。朱温精挑细选了数千铁骑,在大雾的掩护下直冲卢塘军营,毙敌无数,卢塘被击毙。 短短数日,围汴的三路贼军已被干掉两路,唯有北面的张晊还在草木皆兵的恐怖氛围中惶惶不可终日。 世道好轮回,朱温饶过谁? 稍作休整之后,朱温再次通过制造假象迷惑敌人,然后搞突然袭击。张晊一部被击毙两万多人,残兵收缩进营垒,据城坚守。 消息传来,秦宗权气得“吱哇”乱叫,遂决定“御驾亲征”,另拨十五万精兵,要跟朱温一决雌雄。 盘他!盘他!盘他!不要给朱温任何的机会。伟大的黄齐政权第二任皇帝!他继承了草军的光荣传统!庞勋、黄巢在这一刻灵魂附体。庞勋面对过泗州,黄巢面对过陈州,而现在,秦宗权面对着汴州。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不是一个人! 朱温闻讯,急忙协调“三朱同盟”驰援,朱温的宣武、义成,汇合朱瑄的天平军、朱瑾的泰宁军,四镇之兵云集汴水之上,与秦宗权展开激战,自清晨到傍晚。蔡贼被斩杀两万多人,夜色袭来,双方鸣金收兵,明日再战。 晚上,四镇联军大摆庆功宴,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庆祝白天的胜利,喧哗之声传出十余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朱温起身,说要去方便一下。等他摇摇晃晃来到军帐之外,却突然精神抖擞,取来披挂,翻身上马,只带了几名贴身轻骑,直奔秦宗权营寨。 汴军大营宴乐之声依然不绝于耳。 第91章 “天赐三臣”之敬翔 四镇将领迟迟不见朱温入席,正在纳闷,忽听小校来报,言说大帅已经亲自偷袭贼军大营去了。 朱瑄、朱瑾等将帅立刻扔了酒杯,传令集合,紧急出兵。 朱温深知偷袭的精髓,那就是要出其不意。作战计划绝对不能让敌人猜到,不仅不让敌人知道,他疯起来,连自己人都不知道。 两军营寨相距并不远,贼军先头部队都能听到汴军的宴会之声。听汴军觥筹交错、鼓乐齐鸣,哪想到会来偷营劫寨?朱温神兵天降,贼军顿时乱作一团。 张晊保护着秦宗权向郑州撤退,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 四镇之兵一直追出近百里,直到天亮才退兵。杀敌数万,俘获甚多,大获全胜。 秦宗权溃败的消息传开,蔡贼势力自相瓦解,各地贼军纷纷弃城而逃。本着“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的原则,秦宗权下令各军:沿途一律屠城! 于是,秦宗权自郑州、孙儒自河阳,一路屠城,屠回蔡州大本营。沿路“三光”,寸草不留,真可谓惨绝人寰。蔡贼势力也就此走向消亡。 秦宗权久病成医,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照方抓药,也给朱温来个“出其不意”,于是派张晊率领精锐部队杀回汴州,来个致命回马枪。 困兽犹斗,这是秦宗权的一次豪赌。在垂死之际,拿出压箱底儿的家当,几乎是拿棺材本儿做赌注。 秦宗权的这次豪赌并不高明,完全是生搬硬套,而且还是班门弄斧。 偷袭,贵在悄无声息。张晊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不是偷袭,是送死。朱温就为他们量身定做了一套伏击战。 战局结果是毫无悬念的。汴军大获全胜,蔡贼硕果仅存的这一点儿主力也消亡殆尽,贼将张晊狼狈逃回蔡州老巢,被盛怒之下的秦宗权斩首泄愤。 经此一战,秦宗权元气大伤,不得不收缩防线,由攻转守。曾经不可一世的虎狼,沦为了待宰羔羊。 当所有人都以为朱温会一鼓作气,对残血的秦宗权进行补刀的时候,朱温却停下了“收菜”的步伐,而把屠刀对准了自己的友军。 【三朱战争】 军人,只管作战,将敌人置之死地而后快,只管杀敌而不用理会杀敌的理由。政治家则更热衷于探讨理由。 朱温,是热血的军人,更是冷静的政治家。在“收菜”战争只剩临门一脚的时候,他及时喊停,并调转枪口,向友军发难。 当然,他有充分的理由。 首先,老生常谈:养寇自重。 蔡贼若死,朱温就失去了利用价值。蔡贼秦宗权是朱温的筹码,用来在政治场上平衡“保銮护驾之功”的李克用。如果没有秦宗权的肆虐,朱温早就被当做政治牺牲品了。 其次,秦宗权防线收缩,浓度提高,并且已经将汴州朱温视作头号敌人。攻打蔡州的难度系数增加,而战争红利少之又少,此时死磕蔡州是得不偿失的。朱温不会犯庞勋、黄巢等人的错误。 秦宗权不仅是朱温的政治筹码,更是朱温的提款机。 从秦宗权手里抢来的赃物,属于战利品,是朱温的合法收入。换言之,秦宗权只是大自然的搬运工。 通过不时地打击秦宗权,朱温既能捞到物质好处,又能在政治上有一席立足之地,精神物质双丰收。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养寇自重。 屁股决定脑袋。政治家如同资本家,永远追求利益最大化。 那么哪里才是朱温的价值洼地呢? 北面,是强大的关东军事联盟,盟主李克用绝非等闲之辈,且与中央朝廷关系紧密,无论是从军事角度还是政治角度,都不宜与之争锋; 西面,是中央朝廷的势力范围,天子所在,更不可觊觎; 南面,秦宗权苟延残喘,暂时搁置。 算来算去,朱温只能往东发展势力。东面的曹州、郓州、兖州和徐州,就进入到了朱温的视线。 徐州是时溥地盘,剩下的三州则是结义兄弟朱瑄、朱瑾的地盘。 从地缘角度分析,如果吞并了徐州,那么朱温的势力范围正好如一把铡刀,把整个中原一切为二,将南北诸藩隔绝,强邻环绕,这是极其危险的。 从政治角度出发,时溥是“收菜”总司令,不宜攻取。 那就只剩下朱瑄、朱瑾了。 “三朱同盟”是朱温首先倡议的,人家又刚刚帮自己打赢了蔡贼,若是对人家挥舞屠刀,岂不落下一个恩将仇报的骂名?如何才能找出一条光明正大的借口,让自己师出有名呢? 朱温冥思苦想,仍没眉目。这种龌龊事也不方便公开征求手下的意见,于是每日眉头紧锁,长吁短叹。 有一人揣度出了朱温的苦衷,并献上了一条计策,“大帅,何不将计就计?” 原来,在“三朱同盟”并肩作战的时候,汴军的骁勇善战给朱瑄、朱瑾二兄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两人决定“挖墙脚”,在辖境边界地带开出优厚的工资待遇,招募军士。 很多汴军被高薪引诱,跳槽投奔了天平、泰宁军。 二朱兄弟在自家辖境内招募勇士,朱温却只能干瞪眼生闷气,吃哑巴亏。 老龙正在沙滩卧,一语点醒梦中人。一句“将计就计”使得朱温茅塞顿开。 计策是这样的,先筛选出一大批值得信任的汴军将士,去边境应聘,成功“跳槽”;然后,朱温上表朝廷,控诉朱瑄、朱瑾“挖墙脚”、招降纳叛的行径,再以追讨本军离叛人员为由,发兵攻打。 献计者,名叫敬翔,是位屡试不第的才子。同村人王发在朱温手下混饭吃,敬翔就投奔了王发,做些代写公文之类的小事。敬翔的书信中,往往多用名言警句、世俗俚语,深入浅出,通俗易懂,深受广大文盲的喜爱,于是很快就进入到朱温的视线中。 朱温亲自面试了敬翔,敬翔的才思敏捷给朱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他的务实精神,与其他迂腐文人截然不同。朱温直呼相见恨晚,认为敬翔是天赐谋士。 朱温后来有句名言,“敬翔、刘捍、寇彦卿,盖为我而生!” 如今,“天赐三臣”之首的敬翔,C位出道。 朱温得敬翔,如同曹操得郭嘉、刘备得孔明。 从此之后,凡有军政要事,朱温都要找敬翔商议,敬翔也屡出奇谋。朱温之所以能够在极短时间内,扭转“收菜”战局,就多亏了这位大谋士。 现在,敬翔又教朱温“将计就计”。 第92章 三朱战争 朱温给结义兄弟朱瑄、朱瑾写信,说你们在边境上重金招诱我的部下,是不对滴,别逮着我一只羊薅羊毛啊,您高抬贵手,换只羊行吗?另外,麻烦把那些叛逃的汴军送回来行吗? 朱瑄、朱瑾对此拒不承认,回信的措辞相当强硬,指责朱温无中生有、忘恩负义,无理取闹。 正中下怀! 你兄弟俩要是服软,给我赔礼道歉,这事儿还真不好办了。要的就是你们这种作死的态度。 于是,朱温上表朝廷,控诉朱氏二兄弟招降纳叛、瓦解汴军;同时传檄邻藩:我要抓本军叛徒,尔等莫慌。 接着,征调大将朱珍、葛从周,进攻曹州、濮州。“三朱战争”正式打响。 朱瑄、朱瑾做梦也没有想到朱温会在完全消灭掉秦宗权之前倒戈一击,向结义兄弟、亲密战友拔刀相向。如同斯大林不相信希特勒会在完全征服英国之前对苏作战一样。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兖郓二朱与朱温的战略头脑不可同日而语。 交战之初,汴军所向披靡,朱瑄、朱瑾部队被杀数万人,二人只身脱离战场。 朱瑄的弟弟朱罕率一万军队增援,遭团灭,朱罕被擒,斩首。 汴将朱珍攻克濮州,濮州刺史朱裕逃入郓州。朱珍尾随而至,对郓州展开攻势。 汴军乘胜之勇,奋克二州之余烈,攻势犀利。郓州闭城坚守,负隅顽抗。 这是一场“闪击战”,天平军所辖三州,曹、濮、郓,如今只剩郓州总部。朱温却没有贪恋郓州战场,留下朱珍保持攻势之后,就率军返回汴州。 知进退,这就是朱温比黄巢、秦宗权都要高明的地方。 郓州这块儿肥肉虽然诱人,但朱温已经丧失了“闪击战”的优势,此时的首要目标是要防止秦宗权的死灰复燃,避免陷入两线作战、腹背受敌的窘境。 大智知止。 朱珍不遗余力地攻击郓州,要帮朱温吞下整个天平军。 曹州刺史被汴军活捉,濮州刺史朱裕则逃进了郓州。郓州的朱瑄、朱瑾兄弟灵机一动,上演了一出“苦肉计”,将败军之将朱裕狠狠地责打一顿。 朱裕便给城外的朱珍写来密信,声称愿当内鬼,里应外合,献出郓州。 朱珍也得到了线报,知道朱裕遭受责打的事情,于是对朱裕投降一事并不怀疑。 按照约定,朱珍趁夜色率兵悄然而至,向城头发出秘密暗号。 “吱呀呀——”城门慢慢打开。“快进来!”城头守军压低嗓门,招呼城外朱珍。 朱珍大喜,忙命部队进城接管。 等大军进城之后,城门忽然关闭。城中火光大亮,伏兵四起,瓮城里矢石交错,入城的汴军惨遭团灭。 朱珍这才知道自己上当受骗,急忙率部撤退,一路退回濮州。 朱瑄、朱瑾挥军追杀,趁机夺回曹州。 退守濮州的朱珍很是失落,原本想帮大帅吞掉郓州,谁曾想不但没吃下郓州,还把曹州吐了出去。 也许是担心朱温追究他的败军失城的罪责,朱珍暗中派人接走了汴州城中的妻儿老小。 自古以来,统兵大将都要把全家留在后方当人质,是惯例,以防止大将阵前叛变。把家眷秘密接出来,是一大忌讳,基本宣告着谋反叛变的意图。 朱温听说之后,暴怒不已,派快马追赶朱珍家人,并诛杀了城门官,还派亲信蒋玄晖前往濮州,调朱珍回汴州,命副将李唐宾接替朱珍的位置。 谋士敬翔急忙劝阻,说朱珍岂会轻易交出兵权,束手就擒?蒋玄晖若到濮州,朱珍必然起疑,搞不好就会被逼叛变。 朱温也是一时糊涂,蒋玄晖刚走,他就回过味儿来了,再听敬翔这么一说,连忙再下命令,派加急快马追赶蒋玄晖,把他唤回。 私接家眷事后,朱温对朱珍起了猜忌之心,密令副将李唐宾暗中监督朱珍的一举一动。 李唐宾,草军出身,原为尚让部下,“王满渡会战”中投降朱温,被安排在朱珍部下,从此,朱珍与李唐宾成了一对儿好搭档,“雪夜下滑州”就是二人的杰作。 朱珍与李唐宾“威名略等”,论骁勇,李唐宾还稍微盖过朱珍一筹。然而李唐宾却只能做朱珍的副手,对此,李唐宾是心有不甘的。 其实道理很简单,资历呗。 朱珍是朱温的嫡系,在草军阵营时,朱珍就是朱温的部下。而李唐宾虽也是草军的底子,却是在“王满渡会战”时刚刚入伙的新人,何况还是降将。 正因李唐宾心中不服,所以他才是朱温监督朱珍的天然眼线。让李唐宾做朱珍的副手,这就是朱温的领导艺术 现在,李唐宾把朱珍盯得更紧了。 这一日,朱珍招呼几个心腹部将,设宴饮酒,排遣心中郁闷。李唐宾怀疑他密谋不轨,于是立刻带了十几个亲信随从,闯关出城,要去汴州打朱珍的小报告。 深更半夜,又无主将腰牌,守关将士拒绝李唐宾等人通行。 李唐宾大怒,“尔等只识得朱珍,却不识得我李唐宾否?” 守关将士照章办事,铁面无私,“无有腰牌,任何人不得通行。” 李唐宾急躁不已,“紧要军情,若有延误,尔等担当的起吗?” “无有腰牌,任何人不得通行。” 李唐宾伸手入怀,“瞎了你的狗眼,来看,腰牌在此。” 守关将士走到近前,高举火把,例行查验。 李唐宾反手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大手一挥,强闯关卡,直奔汴州方向奔去。 其余守关将士连忙向朱珍报告。 朱珍大惊失色,连叫“不好”,来不及换衣服、带随从,飞身上马,单人独骑,也往汴州方向狂奔。 二人几乎是前后脚来到了朱温面前。 李唐宾指责朱珍私宴部曲,图谋不轨;朱珍大骂李唐宾无中生有、陷害忠良。二人互相指责谩骂,场面一度混乱失控。 朱珍能抛下部队,单人独骑跑回汴州,足以证明他确实没有叛变谋反之意。朱温好言劝慰,仍放心地放他回濮州,继续统兵作战;对于李唐宾,也是大加赞赏,虽然这次没有实锤就妄加臆断,但这说明李唐宾同志警觉性很高嘛。 朱温没有怪罪任何一个人,让二人尽释前嫌,返回濮州。 朱温是很欣慰的。一来是朱珍确实没有反心,二来是李唐宾的监督工作很到位。从此,濮州可以高枕无忧了。 当然,这只是朱温的一厢情愿。 经过此事之后,朱珍与李唐宾之间的私人恩怨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为将来的一次大祸埋下了伏笔。 朱温率主力回汴州的做法是非常明智的。当月,秦宗权攻陷郑州。 一切都与敬翔的推演一样。 “向东看”是大谋士敬翔做出的“隆中对”,指出若想发展壮大,必须向东攫取土地,向朱瑄、朱瑾、时溥发难,并且指出该项行动的精髓在于一个“快”字,务必在解决掉秦宗权、朝廷摆脱困境之前完成扩张,否则将永远地丧失发展壮大的机会。 如何跟徐州时溥翻脸呢? 敬翔一时也想不出合理的借口。正在这时,朝廷降下制书,让朱温兼领淮南节度使。 原淮南节度使高骈哪儿去了? 他死了。 第93章 镇海兵变 【镇海兵变】 黄巢乱中原的时候,江浙一带群盗盛行,中央朝廷无能为力,地方官员束手无策。于是,柳超据常熟,王敖据昆山,王腾据华亭,宋可复据无锡……大贼巨匪多如牛毛,小贼小寇无可计数。群盗之间盘根错节,亦不乏火并攻讦,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镇海节度使的周宝,奉命组织团练,自行招募人马,保境安民。 周宝在杭州募兵,编为八个独立团,分赴各县镇守,即著名的“杭州八都”,其中最有名的当数“石镜都”,团长是董昌,团里还有一位优秀将领叫钱镠。董昌和钱镠的故事后文还要详叙。 “杭州八都”作战勇猛,很快就将群盗势力瓦解、击破,恢复了地区稳定。 黄巢犯长安,天子幸蜀,诏令天下兵马起兵勤王赴难。周宝悲愤不已,斥巨资筹建“决胜都”特战兵团,准备进京勤王。因“决胜都”驻扎于府邸后楼,故而民间将其称作“后楼都”,而史书也均以“后楼都”载之,故而本书亦从众,在后文统一称之为“后楼都”。 “后楼都”倾注了周宝大量的心血和资金,是精锐中的精锐,王牌中的王牌。 就在周宝磨拳霍霍,想要赴难京师,建功立业的时候,收到了高骈的联合出兵邀请。 周宝与高骈情同手足,二人出身相似,全是“将N代”,祖上好几辈儿都是唐朝名将,封王封侯不在少数,二人年龄相仿,是一个军区大院儿里一起长大的发小、同学、朋友,年轻时又同在禁军供职,是好同事、铁哥们儿。 本以为能与高骈手挽手共赴国难,不料想这是高骈摆下的鸿门宴,想要骗杀周宝、吞并镇海军,幸好被周宝及时发现,才免于一死,二人就此彻底决裂。 骗杀周宝不成,高骈又故技重施,想要骗杀“杭州八都”的主力——“石镜都”董昌。在部将钱镠的提醒下,董昌也免遭毒手。 虽然高骈没能对镇海军造成实质性伤害,但周宝也因此不敢离镇勤王。 周宝空有一片赤诚报国之心无处宣泄,坐视黄巢荼毒长安,内心郁闷,只能借酒色宴饮排遣胸中苦闷,从此不过问政事,整日花天酒地,声色犬马……简言之,自甘堕落呗。 如果把镇海战区看做是一个独立王国的话,那么周宝就是那不理朝政、荒淫无道的昏君,“后楼都”就是御敌无术、扰民有方的骄横禁军,“杭州八都”则是割据称雄的藩镇军阀。镇海周宝将预演一次袖珍版“帝国的毁灭”。 周宝把“后楼都”的指挥权委托给了“太子爷”周屿,小爷自幼生长于深宅大院,养尊处优,孱弱无能,根本驾驭不了骄横难制的“后楼都”,导致这支骄兵逐渐失控。 即便如此,也不能把兵权交给外人,周宝只相信亲儿子。 除此之外,周宝还任用女婿杨茂实做苏州刺史。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杨茂实在苏州横征暴敛,民怨沸腾。田令孜派赵载替换杨茂实,翁婿二人抗旨不遵,拒绝接受赵载,后来李煴称帝,诏令天下捕杀田阉一党,于是周宝奉“诏”诛杀赵载。 周宝彻底黑化了。 终于,部将张郁发动叛乱,攻陷常州。周宝派丁从实平叛,张郁兵败逃走,投奔海陵,依附于海陵镇将高霸(高骈部将)。丁从实顺势占据常州。 此时的周宝已经对军队失去了控制,这位“皇帝”面临着“军阀割据”的窘境。占据常州的丁从实只是小角色,跟“石镜都”董昌比起来只能是小巫见大巫。 董昌公然驱逐朝廷命官,自领杭州刺史,割据杭州一带,后来吞并了著名巨匪刘汉宏,荣升“义胜军节度使”,几乎能与周宝平起平坐。 董昌任命钱镠为杭州刺史,周宝只能被迫接受,采取绥靖政策。 周宝感觉到了他的威严和控制力在逐步衰退,而他并没有幡然醒悟,及时改过自新,反而是在错误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周宝加倍宠信他的亲兵卫队“后楼都”,并新兴修建外城二十余里,又兴建官邸,自认为润州(镇海军总部所在地)从此固若金汤,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繁重的劳役使百姓苦不堪言,厚此薄彼的军需供应也使得其他部队官兵怨声载道。周宝的处境更加危险了。 一次宴会上,幕僚们忧心忡忡地告诉周宝,说部队里已经牢骚满腹了,大帅不能坐视不管啊。 周宝把眼一瞪,“胆敢作乱者,格杀勿论!” 迷信暴力,是一切昏君、昏帅的临界点。 其中一位幕僚薛朗,偷偷地把这话透漏给了好朋友——将领刘浩,意思是让他约束好自己的部下,别撞枪口,周大帅要抓典型、杀鸡儆猴了。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薛朗的初衷是让刘浩夹着尾巴做人,以免身遭不测。却被误解、误读。 刘浩悲愤交加,说我们尽心尽力辅佐大帅,却得不到应有的信任,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恐惧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会因一点点小事就横遭不测,现在,恐怕只有放手一搏了,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当天晚上,周宝酩酊大醉,正在酣睡。刘浩率领部众突然发动兵变,纵火焚烧周宝官邸。 周宝酒醒一半,从床上跳起,赤着脚跑到官邸后门,呼叫他的“后楼都”前来勤王救驾。 然而,周宝无比惊讶地发现,“后楼都”竟然也参与到叛乱之中。 此时,城中火光通天,亮如白昼,兵器碰撞格杀声响彻云霄。周宝仰天长叹,“听我号令者,是我的兵将;否则,就是贼寇!我镇海军辖境广袤,何处不能安身呢?哎——” 周宝带领着家人,徒步逃往常州,投靠老部下丁从实。 刘浩在润州城大肆捕杀周宝幕僚,并将周宝堆积如山的财宝据为己有。 周宝到了常州,召唤“后楼都”,以图兴复,结果“后楼都”竟无一兵一卒前来。 同年年底,周宝在杭州病逝,享年七十四岁。 周宝年轻时也是位夏侯惇式的狠人。当时考武科举,其中一个项目是“马上击毡”,比试过程中发生意外,周宝的一只眼睛被铁钩钩出,周宝随即把突出眶外的眼球吞食,然后继续击毡,并最终获得第一名的好成绩。 皇上赐给他一只木质假眼球,据说这只木眼球足能以假乱真,不知何木所为。 某日清晨,周宝盥洗时不慎将木睛坠入盆中,一旁的侍姬哑然失笑。周宝大怒,将其诛杀。跟李克用一样,最忌讳别人拿眼睛开玩笑。 当周宝遭遇兵变,狼狈逃往常州的中途,收到了老朋友高骈送来的礼物。彼时彼刻,周宝惊魂未定,失魂落魄,手捧故友礼物,感动地老泪纵横,果然是患难见真情啊。 打开包裹一瞧,里面竟然一袋齑粉,原来高骈这家伙是暗讽他化为齑粉,挖苦+1。 还附了一封信,上写“送一首《凉凉》给你”,挖苦+2。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小子活该……”挖苦+3,暴击。 周宝将包裹怒摔在地,抬手戟指扬州方向,怒骂道:“高骈,你有一个吕用之,咱俩将来还指不定谁更惨,你盯着吧!” 第94章 “大师”吕用之 【“大师”吕用之】 周宝遭遇兵变的消息让高骈欣喜若狂,为此他召集文武官署,大摆酒宴,弹冠相庆。 真不知二人究竟有何深仇大恨,面对昔日好兄弟蒙尘落难,高骈竟会如此幸灾乐祸,不顾大体。 周宝说的没错,高骈的下场远比周宝悲惨,而把高骈拖进炼狱的,也正是那位叫吕用之的高人。 吕用之,大忽悠,“大师”,典型的江湖骗子。曾因“妖言惑众、结党作乱”被官府通缉,东躲西藏,四处流亡,最终被高骈收留。 高骈晚年特别崇信神仙,封建迷信深度中毒,吕用之那一套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的骗术很合高骈的胃口。高骈宠信吕用之,赏赐优厚,甚至给了他军职,拿他当活神仙供奉着。 吕用之不仅善于妖言惑众,更善于结党营私。他摸准了高骈的脉,开始给他对症下药,向高骈推荐了他的党徒张守一、诸葛殷,仨人一块儿插圈弄套,组团忽悠高骈。 其实在此之前,张守一就曾拜见过高骈,向高骈展示过自己的“法术”,但骗术不精,没能得手。吕用之私下给张守一开小灶,进行针对性强化训练,高骈果然上钩,也把张守一奉为活神仙。 而在推荐诸葛殷之前,吕用之就先给高骈灌迷魂汤,进行心理暗示,说:“昨晚玉皇大帝给我托梦了,说他看您工作繁重,特意派一位神仙,降世临凡,帮大帅处理公务,您可得好好对待他,最好是给他在凡间安排一个重要的岗位。” 高骈连连称是。 第二天,诸葛殷拜见高骈,在堂上反应灵敏、对答如流,谈笑风生(废话,都是提前彩排好了的),高骈一见倾心,心说这不就是玉帝派来的下凡神仙嘛!于是就把盐铁专卖的肥差交给了诸葛殷。 高骈是勋贵之后,少爷公子,生性爱整洁、好干净,甚至是洁癖,从不允许自己的外甥、侄子等晚辈坐在身旁。 而诸葛殷患有严重的皮肤病,浑身疮瘢、脓疱,还时不时地用手抓挠,指甲缝里经常塞满脓血,恶心的不要不要的。高骈不但丝毫不介意,还跟他同桌而食,促膝长谈,甚至共用酒杯、饭碗。 侍从大惑不解,“大帅,您不是有洁癖吗?您看他那样,我们这些下人都快受不了了……” “你们懂什么?神仙故意装成这个样子,试探我是否足够虔诚。没听过郭德纲的《济公传》吗?” “大帅,济公是后世南宋的人……” “甭废话,郭德纲不是还得往后嘛。” 玩笑归玩笑,足见高骈中毒之深了。他被吕用之等人忽悠瘸了,脑子瘸了。 高骈养了几条宠物狗。狗对血腥味很敏感,经常围在诸葛殷身边,嗅来嗅去,显得很亲热。 高骈纳闷,说明明是我养的宠物狗,怎么会跟你这么亲近呢? 诸葛殷“哈哈”大笑,说道:“它们也是天宫下凡的天狗,当年我在玉皇大帝身边的时候,就曾跟它们玩耍嬉戏、铲屎。哎呀,一别就是好几百年啊,想不到它们竟然还认得我。” 高骈更加坚信诸葛殷是天神下凡了。 高骈跟朝廷翻脸,隔空刷屏对骂的时候,某天,吕用之忽然煞有介事地告诉高骈,“大帅不好!我掐指一算,宰相(指郑畋)派来一位刺客,要害大帅您的性命,今晚就抵达!” 高骈大为恐惧,“大师,这可如何是好?” 吕用之镇定自若,微微笑道,“休要担心,少要害怕。张守一先生正好精通这方面的法术,请他做法,必能化险为夷。” 高骈请张守一救命,张守一满口答应下来,“这有何难?请大帅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必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在张守一的指点下,高骈变身女装大佬,穿上女人的衣服,暗中移往其他房间,而张守一则穿着高骈的睡衣,睡在高骈的床上。 午夜时分,张守一把提前准备好的一个大铜盆丢到屋外台阶上,发出“咣当”巨响,又把事先准备好的猪血泼洒地满院都是,布置得跟凶案现场似的。 次日天明,满身疲惫的张守一向高骈复命,“哎呀,那刺客果然是天下第一的武林高手啊,差一点儿,我就折在他的手里了。幸好托了大帅的洪福,险胜,险胜。” 高骈被感动地涕泪横流,“张先生,您是我重生父母,再造爹娘!”随后赏赐给张守一大量的金银珠宝。 其实,吕用之党徒的骗术并不怎么高明,甚至是漏洞百出,但令人费解的是,这种三脚猫的江湖把戏居然就把高骈哄得心悦诚服,真是匪夷所思。再来分享几个典型事例: 吕用之在一块儿青石上刻出几个奇怪的字,偷偷放在高骈修道升仙的香案上。高骈见后疑惑不解,请来各路书法家、文字专家研究,破解之后,竟然是“玉皇授白云先生高骈”几个字。 可把高骈美坏了,以为是自己的虔诚感动了上苍。 吕用之趁热打铁,说道:“大帅焚香修行,功德显著,已经感动了天、感动了地,感动了天上的玉皇大帝。他老人家要为大帅在天庭中安排一个仙职,估计不久之后,就会有仙鹤降临此地,迎接大帅驾鹤飞升。我们这几个因犯错而被贬下凡尘的神仙,也就等于刑期已满,到时候就跟大帅一起回天宫了。” 真把自己当猪八戒、沙和尚了。 高骈笃信不已,立刻命人在这个院子里雕刻了一只巨大的木鹤,还经常穿着用羽毛编织的仙衣,骑跨到木鹤的背上,盼望着自己早日羽化飞仙。他倒不认为自己的扮相是鸟人。 闲暇之余,高骈不停地设坛祷告祭拜,炼长生不老之药,用石头冶炼黄金(点石成金),仅这笔开销就要以亿为单位。 吕用之告诉高骈,神仙都喜欢住在高楼之上,最好是“手可摘星辰”的百尺危楼,李白都说嘛,“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所以咱必须修建一座通天塔,摩天大楼。 于是,高骈兴建一座“迎仙楼”,耗费十五万贯;又斥巨资兴建一座高八丈的“延和阁”。 吕用之在高骈面前,基本没有正常过,总跟精神分裂症一样,一会儿横眉立目,对空呵斥,一会儿又向天空作揖行礼。他说这是有神仙经过,大帅您道行尚浅,还看不到。 于是高骈赶紧如影随形,学着吕用之的样子对空叩拜。他应该是没听过《皇帝的新衣》。 第95章 架空高骈 只装神弄鬼,肯定会让高骈起疑。高骈虽然脑残,但不是白痴。吕用之有他的办法,那就是重金贿赂高骈身边的人,侍从仆人等,让他们暗中观察并汇报高骈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必要的时候要当群演,配合吕用之演戏。 因此,吕用之完全是站在上帝视角来忽悠高骈,而高骈也惊讶于吕用之的无所不知,对他有能掐会算之法术深信不疑。 连高骈的侍从都看不下去了,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就暗示高骈,想要戳穿吕用之的把戏。可没等开口,就会被吕用之想办法陷害致死。到最后,再也没人敢揭秘,全成了托儿,陪高骈一起见证奇迹的时刻。 在装神弄鬼、蒙混高骈的群体中,自然有不肯依附于吕用之的体制外野生大师,例如申屠生。 申屠生的资历比吕用之还要早,据说会点石成金之术,技法高超,深得高骈宠信。但申屠生在权术方面完全不是吕用之的对手。吕用之很轻松地就将申屠生排挤出核心权力圈。 为了躲避吕用之的毒手,申屠生逃往襄、汉一带。高骈则派人追捕。 申屠生不敢回淮南,于是拜见了坐镇襄汉的刘巨容,表演了拿手好戏,点石成金。刘巨容大喜,立刻将申屠生扣留在身边。田令孜的一个心腹路过襄州,刘巨容热情邀请他一同见证奇迹的时刻。 田令孜听说后,命令刘巨容为朝廷献出申屠生。刘巨容拒命。田令孜恨的咬牙切齿,后来找机会把刘巨容满门抄斩,而申屠生也死于乱军之中。 于是在淮南,吕用之团伙完全霸占了“神仙圈”,拥有至高无上的的权威,对修道成仙拥有最终解释权。 后来,高骈干脆把军政大权委托给吕用之,自己抽身出来全心全意地供奉神仙,修行修道,争取早日平地飞升。 吕用之掌权之后,大肆收受贿赂,卖官鬻爵。 一位名叫萧胜的人,贿赂吕用之,想谋一个盐城(今江苏省盐城市)管理官的职位。高骈面露难色,因为这是很明显的违规录取,萧胜别说进士及第了,连科举都没参加过,也不是勋贵之后,也没有战功……全方位无死角的不达标。 吕用之说道:“我才不是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萧胜呢,我是为了大帅您。前几天,我接到海上传来的仙书,说盐城古井中有一把宝剑,必须是一位有灵气的官员前往捞取。萧胜是上仙的侍从,我是想让他帮您取那把宝剑!” 高骈一拍脑门,“先生您倒是早说啊,几误我大事!” 萧胜同志走马上任。 几个月后,在吕用之的指点下,萧胜进献了一只木匣,里面装着一把铜匕首。 高骈一生戎马刀上飘,别的玩意儿能蒙他,杀人的兵器还能骗得了他?探匣取匕首,“嘿——”地摊儿山寨货!正要发作,身边的吕用之“扑通”跪倒,连连磕响头。 “大帅,这正是北帝随身佩戴的那把宝剑,得到它,方圆一百里之内,没有一种武器能伤到大帅!” 高骈立刻奉如至宝,用珍珠壁玉来装饰它,时常佩戴在身边。 【架空高骈】 与接近智障的高骈不同,吕用之的头脑异常清醒,他懂得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奸臣。 首先,是织起一个庞大的情报网,组建并控制一个系统化的特务机构。 吕用之怂恿高骈设立“巡察使”,名义上是为高骈服务的情报机构。高骈一心修道,就将机构的日常运转全权委托给了吕用之。 吕用之招募了一百多个地痞无赖,充当基层特工,名为“察子”,日常工作就是穿街过巷,记录所有人的言行举止,所访之事可谓事无巨细。大到谁家请客喝酒、酒宴上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小到夫妻情话、父母打骂孩子等等,均一一记录在案,向吕用之做详尽汇报。 而这些小道八卦消息,也就成了吕用之罗织罪名、诬告陷害的材料。 “巡察使”的恐怖之处还不止于做狗仔队,他们是真咬人的疯狗。 每当吕用之看中某人的财产,或者贪恋他人妻女的时候,就会指使“察子”诬告此人谋反,继而抓捕归案、严刑拷打,直至屈打成招,在嫌疑犯“供认不讳”之后,本着“坦白从宽”的原则,将该嫌疑犯诛杀,再把他的财产、妻女没收。 吕用之通过这种方法,屠灭了数百家之多。以至于大街上的行人走路都不敢抬头,无论平民百姓还是官吏,都成了哑巴,即使躲在自己家里,连打个哈欠都要小心翼翼、左顾右盼。 淮南上空阴云密布,全民笼罩在恐怖氛围之中。 其次,要掌握兵权。 真理总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口径即正义。恶人更愿意抛弃道德说教,而好人总会在受到伤害之后才哭着对人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奸佞不同于小丑。小丑只知道蒙蔽主子的双眼,而奸佞则会在此之后想方设法掌控兵权。田令孜如此,吕用之如此,古今中外一切奸臣佞党皆如此。 吕用之通过威逼利诱,指使各位将领提出军制改编的建议,从现有部队中精挑细选出两万精锐士卒,编为“左、右莫邪都”,类似于中央禁军的左、右神策军。由吕用之和张守一统领。 “左、右莫邪都”内设完整的组织架构和指挥作战、后勤调度等体系,成为一支独立的、精锐的、只听从吕用之命令的私人武装。 每逢吕用之外出,都会有一千多人的精锐士兵保驾护航。 最后,当然就是进一步架空最高领导人,使之名存实亡。 有了密不透风的特务情报网,有了铜墙铁壁的武装力量,吕用之还是不敢高枕无忧,他实在是敏感而狡猾,生怕会有胆大之人冒死劝谏,揭发他的丑恶罪行。于是,就对高骈说:“知道为什么总请不到神仙吗?因为您身边的凡夫俗子太多,不能断绝世俗的牵累。” 于是,高骈便不再接见宾客,力图摆脱世俗凡尘的羁绊。不但不接见文武幕僚,甚至连他的妻妾都不能与他见面。高骈要做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要清新脱俗,要超然成仙。 如果真有急事必须见面的话,来宾必须先“解秽”。沐浴更衣、斋戒祷告、祭祀鬼神,方士为其现场做法,以驱逐身上的肮脏,洗涤心灵,然后才能勉强见一面。 而所谓的“见面”就是由礼宾官(吕用之党徒)引导着,站在离高骈两站地之外,远远地朝高骈叩头行礼,刚刚起身,“送客时间到——” 高骈被彻底架空,吕用之真正做到了大权独揽,再无顾虑。 渐渐地,淮南人民只知有吕用之而不知有高骈。 吕用之妻妾成群,账面上明着的就有一百多个,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而他的收入则主要是收受贿赂和挪用公款。 有权就能为所欲为吗? 抱歉,有权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第96章 毕吕结怨 【如日中天】 吕用之几近疯狂地党同伐异,除了对同行(如申屠生)的打压迫害,更是对高骈嫡系旧部进行无情的打压,引起了部分正直人士的反感。 例如左骁雄司令俞公楚,他是吕用之的领路人,人生路上的大贵人。 吕用之世代在扬州城经商,父母死后,吕用之投奔了舅舅,却与舅妈私通有染,不耻人伦,被舅舅发现后,吕用之逃到九华山躲避,期间拜著名方士牛弘徽为师,学习了不少江湖把戏(得役鬼术),学成之后,又返回扬州,干着卖假药的勾当。 一次机缘巧合,被俞公楚看中,继而推荐给了高骈。吕用之从此走上了人生巅峰。 所以说俞公楚是吕用之的大恩人。 自认为在吕用之那里很有面子的俞公楚,数次警告吕用之,让他要适可而止,好自为之。 右骁雄司令姚归礼,豪迈直爽,特别看不惯吕用之的所作所为,也多次当面斥责吕用之的罪恶行径,甚至想要亲手宰了吕用之。 某日,吕用之聚集党徒,在某洗浴中心快活潇洒。姚归礼终于发动了突袭,纵火作乱,杀死相貌与吕用之相近的好几个人,而吕用之则换上别的衣服,趁乱逃走。 吕用之派人暗中调查,秘密逮捕了几个参与袭击的人,发现竟然是骁雄军士卒,立刻明白是姚归礼、俞公楚的主谋。于是在高骈面前进献谗言,陷害两位老臣。 不久之后,高骈调三千骁雄军围剿盗匪。吕用之秘密通知庐州刺史杨行密,声称姚归礼、俞公楚准备率领骁雄军突袭庐州。杨行密急忙进行自卫反击,先发制人,突袭骁雄军。 姚归礼、俞公楚根本没有戒备,稀里糊涂地就被杨行密全歼。 随后,按照吕用之的吩咐,杨行密报告说二人阴谋叛乱,被及时发现并被平定。 高骈居然重重嘉奖了杨行密。 姚归礼、俞公楚,与张璘、梁缵、陈珙并称高骈手下“嫡系五虎”,一直追随着高骈,出生入死,深得信任。 其中,张璘在与草军的作战中为国捐躯,死于“信州诈降”,剩下的四人均未能逃脱吕用之的魔掌。 梁缵被解除兵权;陈珙被满门抄斩;姚归礼、俞公楚被陷害而死,死得不明不白。 吕用之略施小计,就把高骈最亲密、最信任的“嫡系五虎”团灭,其余将领就更不在话下,无人再敢吭声。 高骈的一个侄子高澞,对此深恶痛绝,把吕用之的罪状一一列出,竟然写满了二十多张纸,秘密呈递给高骈,痛哭道:“吕用之装神弄鬼,妖言惑众,内则蒙蔽您的心智,外则蚕食鲸吞军政大权,残害百姓。文武官员、亲信将佐因畏惧而不敢说实话。若再不遏制,等吕用之羽翼丰满,恐怕咱们高家历代功勋将毁于一旦!” 说着说着,高澞悲愤难当,竟然泣不成声。 高骈面色阴沉,十分不悦,“你小子喝多了吧?给我滚出去!”命左右强行把他架了出去。 次日,高骈把高澞写的这二十多页的罪状交给吕用之,“你看,居然有人想挑拨离间咱俩的感情。” 吕用之扫视一眼,惊出一身冷汗,表面上却佯装镇定,说道:“嗨——澞儿交友不慎,误入歧途,身染恶习,吃喝嫖赌,挥霍无度……曾多次向我借钱,偶尔几次没能及时得到满足,故而怀恨在心,所以才背后陷害报复我。” 说完,就从怀中掏出几张借条,落款是高澞。 高骈羞愧难当,“吕先生,你看这事儿闹得……家门不幸,是我疏于管教,惭愧惭愧。”于是下令禁止高澞再进家门。 高骈鬼迷心窍,如此漏洞百出的说辞,居然看不出来。 事实上,高澞向高骈告状一事,吕用之早就得到了线报,别忘了,高骈身边全是吕用之的眼线。故而连夜准备了几份“证据”,今天分明是有备而来。 大约过了一个月,高澞被派往舒州做刺史。 舒州正被多股匪盗攻击,高澞无力抵抗,只能弃城逃走。高骈就以此为由,派人将高澞就地诛杀。 同样只是吕用之的一句话,就能把高骈的亲侄子迫害致死。 高澞说得对,很快,吕用之羽毛丰满,将完全替代高骈。等高骈有所察觉,准备收回权力时,发现吕用之已经根深蒂固,一时间竟难以动摇。 不过高骈的觉醒也让吕用之感受到了恐惧,他连忙征求幕僚们的意见。幕僚们告诉他一句话, “曹操有句名言,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宁教我负高骈,休想让高骈负我! 经过深思熟虑,吕用之党徒制定了一个暗杀计划:中元节(七月十五)晚上,邀请高骈到吕用之家里,举行“黄箓大斋”,即召请天、地、人三界神仙,摆设香案祭祀,忏悔赎罪,等高骈“入静”(道家术语,类似佛教“入定”)的时候,把他勒死,对外宣称他老人家得道升天了,再由嫡系“左、右莫邪都”挑头、各军联合推举吕用之做“淮南留后”。 如此一来,吕用之便可名正言顺的成为淮南节度使了。 这场密谋发生在光启二年(886)5月,或许是时间仓促,本年7月并未实施作案。 吕用之党徒再也没有机会实施作案了,一场大祸即将临头。 【末日降临】 吕用之疯狂排挤高骈旧部,“嫡系五虎”性命尚且不保,其余功勋旧臣人人自危,更不用说那些原本就不受待见的草军降将了。 黄巢转战广州之前(878),屡遭高骈重创,数十名草军将领投降高骈,其中最著名的有毕师铎、郑汉章、秦彦。 凭借着对草军和黄巢本人的了解,毕师铎屡屡献计,重创草军,深得高骈喜爱。 随着吕用之对功勋旧臣的迫害愈演愈烈,毕师铎等草军降将们更加惊恐不安,每日提心吊胆。 毕师铎有位小老婆,国色天香,据说有倾国倾城之美貌。吕用之便向毕师铎提出借用一晚的要求,用完了再还给你。 毕师铎断然拒绝。 吕用之并不死心,他强大的情报网再次发挥作用,挑毕师铎有事外出的时候,吕用之当了一回隔壁老王。 毕师铎羞愤不已,把这名小老婆逐出家门,而对于罪魁吕用之,当然是选择原谅他了。 两人由此结仇。 第97章 毕师铎兵变 【毕师铎兵变】 吕用之和毕师铎之间的较量是不公平的,吕用之具有碾压性优势。“嫡系五虎”的生死只在吕用之唇齿之间,何况毕师铎只是一个草军降将。搞死毕师铎,恐怕都不劳他动嘴,只需一个眼神。 毕师铎时刻等待吕用之的死刑宣判,惶惶不可终日。 吕用之的主要屠杀对象是高骈的嫡系旧部,目的是收缴权力,而像毕师铎这样的外围势力,从理论上讲,应该是他的拉拢对象,原则上应该是统战工作的重点人员。 而毕师铎主动放弃那名小老婆,实际上等于是向吕用之妥协退让,所以吕用之暂时还没把毕师铎赶尽杀绝。 恰逢蔡贼秦宗权派兵侵扰淮南,高骈调兵遣将积极应对。其中,派毕师铎率领一百名骑兵增援高邮(今江苏省高邮市)。 临出发前的日子里,吕用之对毕师铎更加优厚亲切,表现地特别关爱。这让毕师铎更加怀疑恐惧,认为这个笑面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毕师铎与高邮守将张神剑是儿女亲家,于是毕师铎偷偷打探张神剑口风。 张神剑本名张雄,精于耍剑,故而人送外号“张神剑”,此人是个老滑头,见风使舵、唯利是图。张神剑一口咬定这是毕师铎胡思乱想,说吕用之绝对不会向他下手。道理就是我们说的,凡是权臣架空主公的,都是对核心权力圈大佬们下毒手,还对外围边缘人士积极拉拢。 然而其他将领之间盛传吕用之要杀毕师铎的小道消息。毕师铎寝食难安。 高骈的第43个儿子(妻妾成群,繁殖能力经久不衰)一直打算除掉吕用之,趁机散播谣言,想利用毕师铎借刀杀人。于是秘密告诉毕师铎,说吕用之不断秘密接触各位将领,要动你,一封密信已经送到了高邮张神剑手中,你这次去高邮,恐怕是自投罗网,凶多吉少。 坊间传闻已经传到了毕师铎母亲的耳中。毕母派人告诉他,如有不测,请儿子努力逃命,不要被老母牵累! 毕师铎狐疑不定,找张神剑对质,“亲家翁,听说吕用之给了你一封密信,信上写的什么呀?” 张神剑一脸茫然,“什么密信?” 毕师铎摇头叹气,“哎,我也是吓糊涂了。你怎么可能承认!” 回到营中,毕师铎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召集心腹商量对策。大家一致怂恿毕师铎起兵抗暴,弄死吕用之。 顺从也是死,反抗也是死。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反了! 毕师铎动员道:“吕用之作恶多端,人神共愤!今日抗暴,乃是天意,是上天赋予了我诛杀逆贼的使命!”动情之处,声泪俱下。 当晚,毕师铎就带着一百名骑兵赶赴淮宁。 淮宁守将郑汉章,是毕师铎同乡,也是草军降将,二人在草军中时,郑汉章就是毕师铎的副手,是毕师铎最信任的战友、老部下。 郑汉章与毕师铎一拍即合,立刻动员本部所有兵马,又裹胁着一些平民百姓,共有一千多人,在毕师铎的带领下赶奔高邮。 毕师铎再一次向张神剑追问那封密信的下落。 张神剑断然否认有什么“密信”。 毕师铎声色俱厉,几乎要把张神剑当做“吕用之同党”。 气得张神剑大吼道:“你傻吗?吕用之恶事做尽,天理不容,我岂会跟他同流合污?再者,吕用之阴谋夺取淮南,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假如他真做了淮南节度,你我又岂能去侍奉这种妖孽?我们应该把他千刀万剐、生吞活剥了,你还等个毛?咱一块儿干啊!” 毕师铎这才转怒为喜,命人取来美酒,三人歃血为盟,发誓起兵抗暴、诛杀吕用之。 大家一致推举毕师铎当反抗军总司令。祭祀天地,撰写檄文,传檄淮南各州县,声明不是造反叛乱,而是为民除害;不反高骈,只反吕用之、张守一、诸葛殷党徒。 地方版“清君侧”。 淮南反抗军刚刚成立,毕师铎踌躇满志,任命郑汉章为副司令、张神剑为作战总指挥,信心满满,要进扬州城铲恶锄奸。 张神剑却不愿随军出征,请求留在高邮。还一本正经地说此举不是临阵退缩,而是要守住后方革命根据地。 都是老中医,别给我开偏方。毕师铎极为不悦。 眼看反抗军刚成立,还没出发,就有内讧火并、散摊子的危险,郑汉章急忙打圆场,调停道:“张大帅深谋远虑,计策甚好!后方也是战略前线,留条后路也是好的嘛。事成之后,金银珠宝、漂亮女人,还不是由我们共同分享?现在我们要互相信任嘛。” 毕师铎这才妥协退让。张神剑留守高邮,毕师铎、郑汉章率部出发。 两天后,巡逻兵发现了这支“叛军”,立即上报。吕用之将这份军情截留。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人们往往能在劝别人的时候思维敏锐,妙语连珠,而当自己遇事时则迷失心智,优柔寡断。 毕师铎曾向高骈建议拦截北上渡淮的黄巢,那时的他做了一个惊人的预言,该预言在后来全部应验。那时的毕师铎是多么的冷静、睿智。 现在,毕师铎完全像换了一个人,变得瞻前顾后、举棋不定。 高邮距离扬州城不过百余里,毕师铎的部队居然走了三天。兵贵神速,毕师铎完全是龟速。 吕用之重金犒赏,命精锐部队出城迎敌,将毕师铎稍稍打退。之后,吕用之命人破坏桥梁,堵塞城门,加强守卫。 恰巧,高骈这天登上延和阁,望穿秋水地期盼神仙早日降世临凡,忽听城外一阵呐喊喧哗,似有拼杀格斗之声,心生不悦,万一惊扰了神仙,耽误本帅飞升,谁能担待得起? 问左右侍从,城外何人喧哗。 答曰:毕师铎兵变! 高骈大惊,急忙召见吕用之,询问详细情况。 吕用之已经摸清了毕师铎底细,不过是千百来人而已,不会掀起什么气候。所以在高骈面前表现得从容不迫,轻描淡写地说道:“毕师铎手下军队思念妻儿,想要入城,守门官阻止进城。经过耐心疏导讲解,已经得到妥善处理,马上就会散去。” 高骈打了一辈子仗,耳朵不糊涂,“我听这声音……似乎不太像‘得到妥善处理’的样子啊。这动静,我比你熟。” 吕用之依然镇定自若,“如果他们再敢继续闹事,我就请九天玄女派下一个勇士,也就足够了,放心吧,不会有事。” 高骈皱了皱眉头,“我发现你小子越来越不靠谱了,说话做事越来越……反正咱俩之间至少有一个人不太正常。你好好处理吧,别让我成为第二个周宝!” 说完,高骈神情沮丧,很久不再开口。 吕用之鼻洼鬓角全是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倒退着退出屋子。 第98章 扬州易主 初战失利,毕师铎懊悔不已,认为自己凭这一千来人,根本不可能攻下城池坚固、兵多将广的扬州城,此行无异于送死。 毕师铎给老战友秦彦写去书信,拉他下水,承诺如果攻克扬州城,就把“淮南节度使”让给秦彦。 秦彦与毕师铎、郑汉章同为草军降将,秦彦目前官居宣歙道观察使,是降将团体中实力最强的。 此时,毕师铎的一个门客冒险从城里逃出来,向毕师铎通报城中虚实,说城里人心瓦解,没人愿为吕用之卖命,用不了多久,就会自行崩溃的。 毕师铎这才恢复了斗争信心。 高骈召见吕用之,表达了自己想要和平解决争端的态度,让吕用之挑选一个有声望的人,去跟毕师铎沟通联络,消除将帅之间的误会。 高骈应该没有全面地掌握事实情况,他知道带头作乱的是毕师铎,而至于原因,想当然的认为是讨赏之类的诉求。 吕用之派了一个自己的心腹,带着高骈的亲笔信和吕用之的承诺书,以及好酒好菜,前去毕师铎营中犒劳慰问,商谈罢兵停火。 毕师铎希望让高骈旧部来做这个中间人,这样自己就可以揭发控诉吕用之的奸邪,宣泄自己积压已久的怨恨,重申自己不是叛乱,不反高骈、只反吕用之的宗旨。想不到,来的这个人竟然是吕用之的亲信爪牙,不由大怒。 “梁缵哪儿去了?怎么派你这种货色来?” 梁缵是“嫡系五虎”之一,也是当初接受毕师铎等人投降的将领。如同及第进士与主考官一样,降将与受降将领之间也有着一层“引路人”的亲密关系。所以毕师铎最希望能与梁缵接头。 这家伙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砍下头颅。 次日,毕师铎写了一封信,绑在箭矢上,射入城中。 吕用之把箭矢回收,不拆封,直接焚毁。 消息被封锁,话语权被吕用之控制,百姓军民并不知道毕师铎的真正意图,各种猜测议论纷纷。 吕用之担心夜长梦多,于是带着一百多个卫士强闯高骈官邸。 高骈吓得东躲西藏,逃入卧室,“尔等不奉命令,拥兵擅闯,是要造反吗?”命左右侍从驱逐吕用之等人。吕用之挟持未果。 吕用之图穷匕见。高骈也终于明白了吕用之的险恶用心,于是召唤侄子高杰前来。 高骈任命高杰为监狱总长,并把自己的五百亲卫兵交给他,这是高骈最后的家底儿了。 吕用之则把全城青壮年男子全部绑架,不管是普通百姓还是官员、知识分子,全都捆绑着双手,驱赶到城墙之上,以防止他们“叛乱”。同时,还担心他们会跟城外的反抗军串通,于是不定时、不定员地随机调换地方,以至于他们的家人来送饭的时候都会找不到。 所有人都希望毕师铎赶紧进城,除掉吕用之这个大坏蛋。 高骈又写了一封亲笔书信,派部下带着书信连同毕师铎母亲的书信、毕师铎最小的儿子,前往毕师铎军营解释,消除误会,化解矛盾。 毕师铎立刻把小儿子送回城中,再次表示自己绝无谋反之心,只求高大帅斩杀吕用之、张守一、诸葛殷,我毕师铎愿意把全家老小当做人质,以示自己一片赤诚之心。 至此,高骈已经知晓了一切。担心吕用之会暗害毕师铎家人,便派人把毕师铎全家接到身边,派士兵24小时护卫。 秦彦的三千援军在大将秦稠的带领下,增援毕师铎。得到援军的反抗军对扬州城发动攻击。 外城西南角的守军临阵倒戈,焚毁防御器械,接应毕师铎。毕师铎与之里应外合,在城墙上凿出一个大洞,反抗军一拥而入。 吕用之率亲信部队竭力阻击,渐渐占据了巷战上风,反抗军渐渐不支。 关键时刻,高杰率领狱卒(牢城兵)从内城出击,联合反抗军,夹击吕用之。 吕用之背腹受敌,士气崩溃,眼见大势已去,急忙出城逃窜。 高骈召唤“嫡系五虎”中硕果仅存的梁缵,率领一百余人,保护内城。梁缵之前被解除了兵权,万幸留得一命, 高骈在延和阁接见了毕师铎,互相行礼致敬,随后任命毕师铎为淮南节度副使,郑汉章等将领也各有封赏。 毕师铎起兵之初,为了获得部队支持,许诺入城之后可以抢钱、抢粮、抢娘们儿,甚至要与秦彦瓜分淮南。所以,反抗军入城之后,大肆劫掠,从解放者变成了侵略者。 锄奸行动到此暂时告一段落,“清君侧”的毕师铎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历史是公平的,各给高骈和毕师铎一个步入正轨的机会。历史又是诙谐的,因为两人各自避开了所有的正确选项,携手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首先来看占据主导地位的毕师铎,他有更多的主动权和灵活性。 毕师铎起兵的原因很简单,被奸佞之徒设计暗害,逼上梁山,起兵抗暴,古往今来,统兵将领屡屡陷入同样的处境,面临同样的抉择。恰巧这个奸佞之徒口碑极差,人神共愤,故而身边人起哄架秧子,连哄带骗地怂恿之下,毕师铎才铤而走险。 所以毕师铎起兵的口号就是“清君侧”,他也一再表示自己不反高骈,只反吕用之。也就因此得到了广大军民的热情拥护。 现在,吕用之势力瓦解,高骈重新掌权,毕师铎就应该以忠臣的面目示人,比如交出兵权,跪在高骈面前请求饶恕自己兵变、惊驾之罪,然后辅佐高骈重新执政。 或者是学习曹操,外得拥护老长官、念旧尊贤之美名,内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实惠。淮南人民也会感恩他为民除害的义举。 而毕师铎却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他不仅违背了自己的初衷,逼高骈“退位让贤”,自己代理淮南节度,还引狼入室,把秦彦迎入扬州。 自打高骈交出权力的一瞬间,这场兵变的性质就变了,由“铲恶锄奸”变成了谋反叛乱。毕师铎翻车打脸,从道义上的制高点跌入谷底,失去了合法性,由全民歌颂的英雄变成了万夫所指的叛贼,从振臂一呼、云集响应变成了众叛亲离、孤家寡人。 毕师铎迎请秦彦,主要是出于不自信。毕师铎的本部兵马只有一百人,郑汉章也只有一千乌合之众,要想控制淮南,这千把来人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毕师铎积极拉拢实力雄厚的秦彦,约定一起瓜分淮南。 谈判,就要交换筹码。毕师铎的筹码就是“吕用之”。 还是老鼠与猫的老道理,没了老鼠,猫咪也就失去了谈判的资格。 秦彦不糊涂,他马不停蹄地赶到扬州,他不是来分享扬州的,而是来接管扬州的。毕师铎完全是火中取栗,为他人做嫁衣裳。 在占领扬州的过程中,毕师铎与秦彦的格局就能略窥一二。城破之后,毕师铎忙着控制高骈、打砸抢烧、纵兵劫掠;秦彦的部将秦稠则第一时间控制各个仓库、档案馆等机关要地。 毕师铎接管淮南,名不正、言不顺,人心不服,秦彦接管呢?那就更名不正而言不顺了,因为秦彦的“淮南节度使”是毕师铎封的。 更何况,毕师铎拉拢秦彦的行为并没有获得另一位大股东——张神剑的认可。反抗军三巨头,毕师铎、郑汉章、张神剑,其中实力大的就是张神剑,而毕师铎却在张神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许诺把“淮南节度使”让给秦彦,出卖了大股东利益。这就是在集团内部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早晚要爆雷。 忠于高骈的淮南军各将领不会承认毕师铎的合法性,更不会承认秦彦的合法性。淮南免不了要陷入长期的混战,生灵涂炭。 毕师铎要为此负主要责任。 再看高骈。 毕师铎入城之初,反抗军兵力捉襟见肘,甚至不足以派兵驻守各个城门,无法取得扬州城的实质性控制。 有人就向高骈建议,带领身边亲信随从突围,然后召唤各地卫戍部队,夺回扬州控制权。 戎马一生的高骈,英雄迟暮,长期的声色犬马磨平了往日的激情和魄力。他没有采纳这个建议,而是选择俯首听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了反抗军,任由处置。 就这样,他被逼交出了一切权力,成为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第99章 庐州杨行密 【庐州杨行密】 吕用之在逃跑之前,伪造高骈的命令,命庐州刺史杨行密率军平叛,保卫扬州。 杨行密收到命令之后,有些哭笑不得。 因为昏聩的高骈、奸邪的吕用之、叛逆的毕师铎,三方全都向杨行密发出援助请求。杨行密似乎成了淮南最高仲裁人。 三方全部向自己求援,杨行密到底该帮哪一个呢? 杨行密的大谋士袁袭给出了正确答案:谁也不帮,咱帮自己。 于是,杨行密动员庐州全部兵力,又向和州刺史孙端借兵,共凑数千人,直扑扬州。 杨行密是个狠角色。杨行密是庐州本地人士,世代为农,早年丧父,家甚贫,于是欣然落草为寇。 这里有个非常有意思的巧合,杨行密与朱温同年(852)出生,家境情况也很相似,都是早年丧父、家境贫寒,而且都选择了相同的职业:群盗。 实际上,这反映出了那个时代的普遍情况。家境贫寒、欣然从盗的,何止朱、杨两家? 后来,杨行密被官府捉住,刺史大人见他仪表不俗,就偷偷放了他。颜值高自古以来都是救命法宝。 随后,杨行密弃暗投明,改投官军,在朔方戍边,累功升为队长。 杨行密身怀两种绝技,一是力能扛鼎,手有百斤之力,膂力过人;二是长跑冠军,日行三百里。有一种说法,说当初刺史赦免他,就因为他善于长跑,刺史用他当步奏官,将功补过。 总之,杨行密武艺超群而又富有人缘,在军队里遭到了上级上官的嫉妒,于是上级长官滥用职权,违规让杨行密继续戍边,实际是打算将他长期流放。 杨行密打点行囊包裹,路过长官营舍,该长官还假装依依不舍,问他旅途中还缺点儿啥。 杨行密大怒,大声喝道:“就缺你的人头!”手起刀落,长官身首异处。杨行密拎着他的人头,干起了老本行,起兵作乱扛把子。后来攻占庐州,自称庐州刺史。 虽然庐州隶属于淮南高骈,但杨行密控制下的庐州则是高度自治州,连高骈都无力制约。 毕师铎起兵时,就十分忌惮杨行密,说杨行密都不肯臣服于高骈,又岂会服从我的领导?所以才勾结秦彦,让秦彦为自己站台背书。 而当高骈、毕师铎、吕用之三方混战时,也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寻求杨行密的支持。 逃亡在外的吕用之得到杨行密起兵的消息,欣喜若狂,立刻奔赴杨行密军中,信誓旦旦地告诉杨行密,说他在城中宅院中埋有白银五万锭,等到攻克城池之日,愿意全部奉献出来。 依附杨行密的还不止吕用之。 留守高邮的张神剑,听说毕师铎接管了扬州,于是便以“元勋三老”的身份向毕师铎索要应有的报酬。您不是说,入城之后,咱一起抢钱、抢粮、抢娘们儿嘛。现在公司上市了,该分红了吧。 打江山的时候往后面躲,分赃的时候往前凑?毕师铎十分不爽,便以需要得到秦彦的批准为由,拒绝了张神剑的请求。 张神剑大怒,痛骂毕师铎过河拆桥,愤愤不平,便连同海陵守将高霸等,一起归附杨行密。杨行密的部队骤然增加至一万七千人。 张神剑还奉献出高邮的粮草,供应杨行密大军所需。 杨行密率部包围扬州,秦彦闭城坚守。 围城半年多,扬州粮食紧缺,一斗米的价格飙升至五万钱。城里的草根树皮全被吃光,百姓不得不吃土,真是吃土,用黏土做成饼充饥,饿死了半座城。最后终于发展到了人吃人,秦彦的部队开始捕食城中百姓。大街小巷遍布骸骨,血流成河。 毕师铎、秦彦“掠人而卖”,扬州城超半数的百姓因此丧命(死者十六七),而存活下来的,也都是“鬼形鸟面,气息奄然”。 秦彦、毕师铎又想要得到驻扎东塘的张雄的帮助。 张雄趁机大发国难财,将粮食高价贩卖到扬州,哄抬物价,牟取暴利(以银二斤易斗米);秦彦出巨资(大出金)恳请张雄出兵,而张雄也的确出兵了,但……玩儿了一个小小的文字游戏,耍了一个小小的流氓,“我只说出兵,但没说要参战啊”(雄引兵至东塘,得金,不战去)。 张雄可把秦彦坑苦了。 城里的高骈旧部也时常开小差,翻墙出城,投降杨行密。其中,仅将领吴苗一人,就率本部八千人成建制出城投降。 秦彦出动了全部兵力,一万两千人,要撕开包围圈,命毕师铎、郑汉章率领。杨行密摆下诱饵,把粮食、金银财宝等辎重集中在一个营寨,留下老弱病残守护。毕师铎、郑汉章欣然咬钩,中了埋伏,几乎被团灭。 经此一战,秦彦再也不敢轻易出城作战。 人相食的惨剧同样发生在高骈身边。高骈全家都被软禁在他修道升仙的地方,日常供应时有时无。实在没有食物了,就把木刻神像当柴烧,煮食皮带、皮靴,到后来也发展为人吃人。 面对窘境,秦彦和毕师铎英雄所见略同:肯定是高骈施展了什么法术! 于是,二人找来一位“高人”,一个叫王奉仙的尼姑,请她来算一算。邪尼掐指一算,说道:“扬州地面即将发生极大的灾难,必须要有一个大人物死亡,才能化解。” 秦彦一琢磨,这“大人物”肯定是高大帅喽,不然还能是我啊?于是派部下屠杀高骈全家。 大队人马气势汹汹奔赴高骈的关押地。有侍者见势不对,连滚带爬撞入后府,报告说有贼人携带兵器甲胄前来。 高骈见多识广,镇定自若,安慰部众道:“来者必是秦彦。”于是整理衣冠,正襟危坐,等待与秦彦谈笑风生。 显然,高骈高估了秦彦的人生格局和道德底线。他天真地以为秦彦会哪怕只是作秀地跟自己坐下来,道貌岸然地赔礼道歉,消除一下误会,营造一个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大团圆结局。 这就是贵族与屌丝的代沟。 乱兵手持利刃,大呼小叫地鱼贯闯入,高骈侍从们吓得魂飞魄散。 高骈毫无惧色,厉声呵斥,“军府重地,凡军务事,皆有监军及诸将官,尔等焉敢擅闯?” 高骈所言,有理有据,振聋发聩。 然而流氓是不讲道理的。 第100章 高骈之死 乱兵一哄而上,拉拉扯扯,将高高在上的高骈拖下来,在此过程中,有人出手对高骈进行殴打。 “你上负天子圣恩,下陷淮南百姓于水火,简直就是罪恶滔天!还有脸斥责我们?”一帮年轻力壮的棒小伙子,围殴、谩骂一位70岁的老人。 高骈没有辩解,也没有求饶。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将贵族精神、绅士气质展现得淋漓尽致。他明白,秦彦是个屌丝臭流氓,自己与他无话可说,而眼前这帮杂碎货色更是不值一提。跟这种人口舌,是对自己最大的侮辱。 高骈一语不发,颤巍巍地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抬起高贵的头颅,伸长了脖子,好像在说“动手吧”。 贼兵果然就砍下了他的头颅。 高骈,死了。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12年前,高骈血洗成都“敢死队”,一位妇人临死之时对高骈发出诅咒,说他将来必然不得好死,一定会身败名裂、受尽屈辱。 半年前,周宝遭遇兵变,高骈送去一袋齑粉,对人家冷嘲热讽。周宝隔空诅咒,说你身边有位活宝吕用之,好好珍惜吧,你的下场肯定比我更惨。 两个诅咒全部在今天得到应验。 高骈的一生,是前后两个截然相反的剧本。前面光鲜亮丽,抗击党项羌、收复安南、两败南诏、镇守成都、重创黄巢……封渤海郡王。 安南人尊他为“高王”,为他建生祠,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殊荣, 有诗为证: “古来难化是蛮夷, 交趾何人得去思? 万代圣朝青史上, 独传溪洞立生祠。” 高骈还是一位优秀的诗人,其诗作多为边塞诗,气势恢宏,铿锵有力,不愧出于一代名将之手;却也不乏风花雪月的婉约之作,风格多变,都能完美驾驭,高骈也因此被编写进《唐才子传》。 《全唐诗》中收录了一卷高骈的诗作,摘录一首: “恨乏平戎策,惭登拜将坛。 手持金钺冷,身挂铁衣寒。 主圣扶持易,恩深报效难。 三边犹未静,何敢便休官。” ——《言怀·恨乏平戎策》 如今,回首此诗,多么辛辣的讽刺。 就是这位出身名门、文武双全、赫赫功勋的高骈,晚节不保,阴谋割据称雄,玩寇不前、养寇自重,坐视两京陷落。后世史学家认为高骈该为黄巢进犯长安、僖宗幸蜀负主要责任。 《旧唐书》就指出: “高骈玩寇,卢携保奸。 圣断一误,崎岖剑山。” 同时也用八个字高度概括了高骈的晚年生活和悲惨下场,“玩寇崇妖,致兹狼籍”。 而《新唐书》则直接将高骈列入“叛臣传”,永远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新的格局】 高骈几乎被灭满门,儿子、侄子、外甥等家人被屠戮殆尽,高骈与子弟七人的尸体被丢进同一个大坑里,草草掩埋,不胜其惨。 有家奴逃到城外杨行密军中,汇报了城内变故。 杨行密下令全军缟素,哭祭高骈。 这当然是一场政治作秀,为高骈披麻戴孝、哭拜祭祀,等于宣告着对淮南的合法继承,强调自己法理上的正统性。好比刘备哭汉献帝一样。 杨行密哭高骈,继承了淮南;钱镠哭周宝,继承了镇海;朱温哭王重荣,继承了河中……残唐五代,这种政治作秀不胜枚举。 有意思的是,据《新唐书》记载,杨行密只是下令全军缟素,自己则忙于攻城略地,没怎么掉眼泪,反倒是吕用之同志兔死狐悲,伤心欲绝,“哇哇哇”痛哭了三天(独用之縗服哭三日)。 吕用之是重情重义之人吗?未必。吕用之哭高骈,应该类似韦保衡哭唐懿宗。 秦彦与毕师铎杀害了高骈,坐实了“反贼”的骂名。他们消灭了高骈的肉身,却继承了高骈的灵魂,凡事皆问计于邪尼王奉仙,赏罚轻重皆听这位高人的掐指一算。其后果当然不用多想。 吕用之的旧部偷偷打开城门,迎接杨行密入城,守军不战而溃。城池陷落在即。 就在这关键时刻,秦彦、毕师铎不是指挥应对,而是寻求高人的指示,征求王奉仙的意见。 王奉仙真不愧是高人,掐指一算,“跑!” 秦彦、毕师铎遵从神仙指引,出开化门,夺路而逃。 于是,杨行密顺利接管扬州。 杨行密进入扬州城,办了三件事: 首先,将梁缵斩首。 理由是不能尽忠于高骈。平心而论,梁缵死得有些冤。首先,他很早之前就被吕用之夺了实权,排挤在外;其次,毕师铎、秦彦入城后,是高骈昏懦怕事,无意抗争,向阶级敌人妥协退让,这口锅不能由梁缵来背。 梁缵死后,另一位元老级嫡系旧部韩问,畏罪投井自杀。 杨行密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以清算叛徒、替主报仇为名,将高骈嫡系旧部清理干净,从此淮南政治场上再也无人能与之争锋。 杨行密成了高骈的唯一“旧部”,也是淮南地区的唯一合法继承人。 这波政治清洗,我给满分。 第二件事,提拔高骈的孙子高愈为副使,让他负责高骈的改葬大事。 离奇的是,高愈莫名其妙的暴毙,于是又换人主持改葬事宜。 最后一件事是把军粮分给城中百姓。经此战乱,扬州城内百姓只剩下数百家而已,全都形同枯槁、不成人形。 这三件事办完,“自称留后”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光启三年(887)十月,杨行密入驻扬州,自称淮南留后,上表朝廷,通报淮南局势,请求正式批准。 朝廷的回文未下,一份紧急战报送至杨行密帐下:蔡贼秦宗权派弟弟秦宗衡,率军一万,渡过淮河,兵锋直指扬州! 第101章 新的格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杨行密的许多军需物资还没来得及运进扬州,全部遭蔡贼掠夺。逃出扬州的秦彦、毕师铎,也应邀投奔到秦宗衡的队伍中,做秦宗衡的“带路党”。 与此同时,朱温的“三朱同盟”瓦解,朱温突袭朱瑄、朱瑾,先胜而后败,主力部队退回汴州。 秦宗权担心朱温对蔡州构成威胁,于是急忙征调秦宗衡部队返回蔡州,先抵御朱温,再图扬州。 然而蔡州战场上的连连败退,让蔡贼内部士气低落,丧失了革命信心,有部分将领开始开小差。 比如秦宗衡部将孙儒,在接到撤兵的消息后,立即发动兵变,杀死秦宗衡。蔡贼的“淮南远征军”分裂瓦解,孙儒把秦宗衡的人头送给朱温,倒向汴州朱温;另一部将安仁义则率部投降杨行密。 孙儒剽掠邻近各州,将部队迅速扩充至数万人,并接纳了秦彦、毕师铎,觊觎淮南。他们首先攻克了高邮,张神剑率残部突围,逃到扬州。 杨行密十分厌恶张神剑的为人,认为张神剑是个反复无常、唯利是图的小人。他当然没有冤枉张神剑,张神剑反复于吕用之、毕师铎之间,龙胜帮龙、虎胜帮虎。 毕师铎初起兵时,曾与郑汉章、张神剑歃血为盟,结果那两人奔赴战场,而张神剑则猫在高邮,隔岸观火;杨行密起兵,张神剑又倒向杨行密,与毕师铎决裂,而所谓的倒向杨行密,也是躲在高邮,坐山观虎斗;现在又被孙儒、毕师铎端了老窝,才跑到杨行密身边,发毒誓效忠…… 杨行密把张神剑带来的七百多士兵分散安插到各部,当晚就分散逮捕、集体坑杀;次日清晨,又把张神剑诛杀,以绝后患。 吕布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三姓家奴”,反复无常的典型代表。通常情况下,这种无情无义、唯利是图的小人,都不会得到好下场的。张神剑就是其中之一。 面对来势汹汹的孙儒,杨行密是没有必胜的把握的。他采取了龟缩战术,命令驻防海陵的高霸率领全部军民、辎重,撤入扬州城,坚壁清野,跟孙儒打持久战、消耗战。 杨行密与高霸义结金兰,誓如兄弟。 朱温与朱瑄、朱瑾还是结义兄弟呢。乱世中,桃园三结义的故事凤毛麟角,瓦岗一炉香的大瓜喜闻乐见。 杨行密打算派高霸驻防天长,构筑抵御孙儒的第一道防线。 智囊袁袭再次献计,说高霸是高骈的老部下,最擅长见风使舵,你怎么能让他驻防如此重要的据点?依我看,不如杀之! 于是,高霸及其全部将领、海陵士卒,全部被杨行密诛杀。 【叛徒的下场】 罪恶多端的吕用之党徒,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吕用之,被杨行密诛杀。理由是没有找到他实现承诺的银两。先将其腰斩,后发给仇人,两截吕用之瞬间被剐得只剩一堆白骨。 张守一,也被杨行密诛杀。 诸葛殷,则于更早时候死在毕师铎之手。当时他没来得及逃跑,被毕师铎活捉。毕师铎召开批斗大会,让老百姓尽情唾骂,拔他的头发胡须泄愤,顷刻之间拔成一个大秃瓢,随后用勒死,有人挖出了他的眼睛,更多的人则是用砖头瓦块砸他的尸体,“俄而成冢”。 吕用之其余党羽也遭屠灭。 至于毕师铎和秦彦,同样也要为自己的叛逆行径付出代价。 二人投奔到孙儒军中,自然也受到孙儒的猜忌。两人前来投奔的时候,尚有本部兵马两千多人,不是小数。 孙儒采取的是温水煮青蛙的策略,一点点剥离蚕食二人的部队。 毕师铎手下一个叫唐宏的亲信,敏锐地嗅到了危险气息。为求自保,他很识时务地出卖了自己的老长官。 唐宏告诉孙儒,说秦彦、毕师铎暗通汴州朱温,阴谋兼并孙儒。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即便信其无,也要借其有。孙儒立刻摆下伏兵,急招秦彦、毕师铎、郑汉章,说有要紧的军事要谈。 秦彦、毕师铎最先赶来。未及二话,便被甲士绳捆索绑,扔到孙儒面前。 孙儒满满正能量,一副正义凛然的光明嘴脸,道貌岸然地厉声呵斥,痛骂秦彦谋反叛乱、害死旧主,骂累了,就将秦彦拖出去,斩首示众。 歇会儿,喘口气,该骂毕师铎了。 想不到毕师铎先开口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别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说穿了,就是成王败寇。你装什么正人君子?自己是啥料,心里没点儿B数吗?想我毕师铎,也曾统领过数万人的大军,不能死在凡夫俗子的手里,能死在你巨贼孙儒的剑下,也算值了。” 孙儒一听这话,又羞又怒,大骂:“大胆庸贼,还想玷污我的双手吗?我偏让凡夫俗子弄死你。”于是让普通士卒将其拉出去,斩首。孙儒的阅读理解没得过满分。 郑汉章稍后赶到,见势不对,奋起反抗,竟然拼杀了好几人。无奈双拳不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最终还是被擒杀。 随后,秦彦、毕师铎的部众也就遭到清洗,只有卖主求荣的叛徒唐宏,得到了孙儒的信任,不仅保全了性命,还得到了重用。 【淮南乱局】 杨行密赶走了叛贼秦彦、毕师铎,入驻扬州,祭拜了旧主高骈,清理了吕用之等奸佞,整肃了军队,铲除了张神剑、高霸等隐患,基本控制了淮南局面。 唯一的威胁就是孙儒。这个威胁还不小。 杨行密现在最迫切的,就是需要得到官方的承认,用政治优势弥补军事劣势。 没有中央朝廷的认可,杨行密的“自称留后”与反叛没有本质的区别。 所以杨行密入驻扬州之初,就迫不及待地向朝廷通报淮南形势,请求正式册封。 这就接上了前文的关键节点:朝廷任命朱温为淮南节度使。 淮南自毕师铎起兵以来,秦彦、杨行密、孙儒等各方大佬相继粉墨登场,你争我夺,狗咬狗、一嘴毛,怎么突然把“节度使”桂冠送给朱温了? 以藩治藩,驾虎驱狼,二桃杀三士……朝廷的惯用伎俩,领导从下属手里回收权力、平衡势力的惯用手段。 当我们把朝廷的任命制书看全了,就不难从中看出端倪: 朱温兼领淮南节度使、“收菜”东南方面军司令; 任命孙儒为“收菜”东南方面军副司令; 任命杨行密为淮南节度副使。 瞧,故意给你们仨拴对儿。就怕你们打不起来。 杨行密刀尖舔血,好不容易打下来淮南,能轻易拱手送给你朱温吗? 孙儒把秦宗衡的人头送给朱温,与三国时孙权把关羽的人头送给曹操异曲同工,把朱温拖进浑水,转移秦宗权的复仇怒火。孙儒表面上依附于朱温,实际是狐假虎威,一来转移来自秦宗权的压力,二来可以增加对淮南战场的威慑力。 朱温与蔡贼秦宗权拉锯扯皮尚无结果,又新结仇于朱瑄、朱瑾,北面防着劲敌李克用,东面惦记着时溥,根本无力染指淮南。 朝廷妙计安天下,正是想借此机会,挑拨中原新兴藩镇之间的关系,通过制造地缘冲突来平衡各方势力,使之对朝廷产生向心力,从而把淮南一步步收归中央朝廷。 驾虎驱狼,还需防范养虎成患。朝廷过于一厢情愿。 朱温当然清楚朝廷的险恶用意,平白无故把肥沃富庶的淮南封给自己,无非是要借用汴州势力来控制淮南乱局。这个“淮南节度使”跟当初黄巢封的“同州防御使”一样,“令自取之”。 按照大谋士敬翔的规划,朱温现阶段的主要任务是压制南面的蔡贼秦宗权,兼并东方的土地,主要目标是郓州天平军朱瑄、兖州泰宁军朱瑾、徐州感化军时溥。 现阶段,淮南并不是朱温的核心利益所在,朱温无意搅入淮南乱局,更没必要充当冤大头,做地区仲裁者或者秩序重铸者。 朱温问计于敬翔,眼下该如何伸手接“淮南节度”这个烫手山芋。 敬翔认为杨行密绝不会拱手让出扬州,想凭朝廷一纸委任状占据淮南,是痴心妄想。朝廷借刀杀人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朱温表示赞同,“如此,计将安出?” 敬翔教他一招“投石问路”。 既然有朝廷的任命,不妨向淮南地区派遣行政官员,探一探杨行密的态度。当然,其结果肯定是杨行密抗旨不遵,暴力抗法。所以,“投石问路”实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投的淮南,问的却是徐州。 朱温疑惑不解。 敬翔微微一笑,“大帅,您附耳过来——咱们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朱温听罢,抚掌大笑,连呼“吾得敬翔,如沛公得张良!” 第102章 朱温的机会 朱温派心腹张廷范前往扬州,向杨行密宣读朝廷任命朱温兼领淮南节度的公文;派大将郭言护送李璠(原郑州刺史,郑州被蔡贼所侵,逃归汴州)借道徐州感化军,赴任淮南留后。 杨行密初据扬州,势单力孤,迫切需要政治合法化、军事同盟化。 朱温的敌人是蔡贼秦宗权,杨行密的敌人是刚刚脱离蔡贼的孙儒。从这个角度上看,杨行密与朱温存在结盟的基础。而孙儒把秦宗衡的人头送给朱温,要借朱温的势力压迫杨行密。 所以朱温此时的表态对杨行密来说尤为关键。 杨行密隆重接待了张廷范,将其奉为上宾。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张廷范转达了朝廷的关怀和朱温的慰问:“杨行密同志在维护地区稳定方面,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劳苦而功高,关于您要当节度使的请求,组织上一定会充分考虑。经过认真的研讨,组织决定:将淮南节度使授予——朱温同志……” 不出所料,杨行密怒形于色,当场表示不接受这种任命,“恕难从命!” 张廷范也从扬州VIP贵宾跌落为杨行密的眼中钉。在扬州盘桓一段时间后,张廷范瞅准机会逃回。 张廷范将杨行密的虚实尽告朱温,汇报说杨行密心思缜密、兵多将广,怀有雄心壮志,不好对付,恐怕需要朱温亲率大军才能领镇淮南。 朱温表面上装出大怒的样子,强烈谴责杨行密抗旨不遵的悖逆行为,演戏给身边人看。 几乎与此同时,郭言与李璠也逃了回来,带来另一个“坏消息”:入淮途中,遭遇徐州感化军突袭,损失殆尽。 朱温表面上仍然要强烈谴责、严正抗议,心里却乐开了花,“正合我意!” 徐州时溥,通过兵变上位,占据徐州,领“感化节度”,因献黄巢首级,功居“扫黄割草”之首,获封钜鹿郡王。 然而时溥的“功居第一”受到了广泛质疑,以朱温为代表的长期与黄巢作战的藩镇纷纷表示不服,时溥与朱温争功结怨,由此生隙。 在接下来的“收菜”战争中,时溥被任命为“收菜”总司令,负责节制各镇、指挥调度剿灭蔡贼秦宗权。 徐州,在今天的江苏北部;蔡州,在今天的河南中南部。时溥要想出兵收菜,必须横穿今天的整个安徽高官途奔袭,跨境作战。 如前文所讲,在整个“收菜”战争中,总司令时溥的作用几乎是微乎其微,真正起作用的是朱温。 因此,朝廷在给朱温“淮南节度使”的同时,也给了朱温总司令的头衔。 朝廷对朱温“收菜”的肯定,就是对时溥的不作为的无声批评。此时无声胜有声,时溥有苦难言,愤懑不已。朱温更是上疏论理,要求朝廷罢免时溥的总司令头衔,由自己顶替之。以此进一步激怒时溥。 而朝廷把淮南——时溥的嘴边肉送给了朱温,更令时溥心理失衡。 恰逢此时,朱温送来一封公文,要求借道徐州,赴任淮南。 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要是闷声发大财,悄悄赴任,也就罢了,你还偏要在我家门口招摇过市,诚心恶心我?时溥大怒,当即回绝了汴军借道的请求。 朱温却不把时溥的愤怒当回事,仍然派出一千人的部队,大张旗鼓地护送“淮南留后”途径时溥的地盘走马上任,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就是故意气你、恶心你,你有脾气吗? 时溥当然有脾气,点派兵马,在泗州一带截杀过境的汴军。 汴军惨败,郭言、李璠狼狈逃回,报告遭遇徐州感化军截杀的消息。 朱温立刻将“泗州事变”上奏朝廷,控诉时溥的悖逆行径,同时表奏杨行密为淮南留后。 时溥的挟私报复,让朝廷的如意算盘化为泡影。于是,朝廷撤去了时溥总司令的头衔,转而任命朱温为“收菜”总司令(蔡州四面行营都统),各藩镇、各道均要听从朱温调遣;批准朱温的奏请,任命杨行密为淮南留后。 与敬翔的谋划完全吻合。朱温成了淮南乱局的最大赢家,拉拢了杨行密,安抚了淮南方面的威胁,而更重要的是,有了出兵徐州的正当理由。 计划不如变化。 就在朱温与敬翔谋划吞并徐州的时候,又一个机遇送上门来:魏博军求援。 【魏博又双叒叕兵变】 原魏博军节度使韩简,兼并天平军未遂,遭河阳节度使诸葛爽背后偷袭,兵败,诱发兵变,魏博军将领乐彦祯取代韩简,领镇魏博。 乐彦祯与儿子乐从训,刻薄寡恩、贪暴不仁。特别是乐从训,这位少爷羔子,史评“天资悖逆”,天生的王八蛋,胎里坏。河北人民民怨沸腾,怨声载道。 宰相王铎途径魏博军辖境的时候,乐从训觊觎其资财、妻妾,就埋伏兵马,半路劫杀,将王铎及其随从杀死,把王铎的妻妾女妓、全部财产据为己有。 河北人民素来敬仰王铎名望,由此更加痛恨乐家父子。 乐从训自知口碑欠佳,唯恐民众暴动,于是精挑细选了五百地痞流氓,组成自己的保镖队伍,称为“子将”。没想到他的这个举动引起了军队的不安,认为乐从训培植亲兵的行为是要对军队动手。于是军中开始流传乐从训要清洗军队的谣言。 这种误会是解释不清楚的,越描越黑。长官猜忌军队,组建亲兵卫队、屠杀旧部,是那一时期的常见套路。 乐从训担心军队会先发制人,于是改换服装,连夜逃出。 误会已经生成,裂隙越来越大。 乐从训派人到总部魏州搬运兵器铠甲、金银绸缎,运输队往来不停。魏博军士卒更加紧张了,瞧,少公子新建亲兵卫队,这会儿又筹集军需物资、军饷粮草,还说自己没别的意思?那您到底几个意思?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魏博军发动兵变,将乐彦祯囚禁,推举赵文弁为魏博军代理留后(知留后事)。 乐从训率领三万大军,进抵魏州城下,找魏博叛军兴师问罪。 赵文弁秒怂,闭城不出。 魏博叛军相当失望,更疑虑赵文弁暗通乐从训,于是将赵文弁诛杀。叛军将领们拎着赵文弁的人头,呼叫道:“你们谁想当下一个赵文弁……不是,下一个节度使?” 人群中有人高呼一声:“我!” 众人循声望去,应答者是一黑脸大汉,相貌奇特,异于常人,似有不凡。此人名叫罗弘信,据他自己说,早些时候有高人告诉他说,有位白胡子仙翁托梦,说罗弘信应做魏博之主。 “白胡子仙翁早就内定我当节度使了,你们还讨论啥?”罗弘信说得有理有据,不容置疑。 众将领看他仪表不俗,于是立刻达成共识,推举罗弘信做魏博军留后。 罗弘信不负众望,整军出击,一举击败城外的乐从训。乐从训率残部逃至内黄(今河北省内黄县),罗弘信率部乘胜追击,包围内黄。 于是,就接上了前文节点:朱温收到魏博乐从训的求援信。 第103章 新的机遇1 【新的机遇之河北魏博】 时不我待,朱温在敬翔的辅佐下,立即调整了军事部署,改南下为北上。 “收菜”战争已经进入第二阶段,蔡贼秦宗权在第一阶段吃够了朱温的苦头,认识到了来自朱温的强大威胁,于是也做出了相应的战略改变,收缩防线,集中兵力,准备除掉汴州朱温。其中,命令弟弟秦宗衡率领的“淮南远征军”放弃淮南、返回蔡州协防,就是战略重心转移的标志性事件之一。 天佑朱温,蔡贼的“淮南远征军”兵变,部将孙儒杀死秦宗衡,随即率部继续向淮南挺进,与杨行密争夺扬州。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蔡贼秦宗权。 这也为朱温把战略目标向北转移提供了客观条件。 朱温命令爱将李唐宾率领三万人马,按原计划攻击蔡州,牵制秦宗权;派悍将朱珍,率精兵一万,北渡黄河,支援乐从训。 乐从训的三万人,被魏博叛军杀得鸡飞狗跳、抱头鼠窜。朱珍只带了一万人,结果又当如何? 朱珍带着一万人,从滑州白马津渡河,由南往北连克黎阳、李固、临河三城,击败万余魏博叛军,斩获甚多,还觉不过瘾,又派人劫掠澶州,与魏博军的精锐部队——“豹子团”遭遇,一鼓作气将“豹子团”全歼……威震河朔,“朱珍”二字止儿啼。 简直就跟开了挂一样。 乐从训受到了鼓舞,于是打算率军突围,与朱珍里应外合、内外夹击。奈何乐从训是王者也带不动的青铜,他以朱珍难以追赶的速度溃败。他以为自己是青铜,其实是铁渣。 魏博叛军斩杀乐从训,并将软禁中的乐彦祯一并诛杀。 乐从训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了生命代价。而他父子俩的死亡,也让朱温失去了干涉魏博内政的正当理由。 魏博叛军首领罗弘信非常世故,立刻向汴州朱温奉送了大量金银财宝,请求消除误会,恢复旧好。 “误会”指的是魏博军杀死汴州求粮官雷邺一事。 朱温讨伐黄巢的时候,朝廷诏令魏博军提供三万斛军粮及二百匹马。现在朱温奉旨讨伐秦宗权,又诏令魏博军提供两万斛军粮,结果魏博军以各种理由拒绝提供,于是朱温派雷邺前来督促。 可巧,雷邺刚到魏州,就赶上了魏博兵变,雷邺被乱军所杀。这也是朱温此番兴师问罪的另一个借口。 现在,摆在朱温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拒绝和谈,命朱珍进攻魏州,直至吞并整个魏博军;第二,接受和谈,收下罗弘信的诚意,撤出河北。 朱温选B。 理由如下: 在秦宗权、朱瑄、朱瑾、时溥还未彻底解决的时候,不宜再与河北强藩纠缠; 乐从训父子已死、罗弘信也就征粮官遇害一事赔礼道歉、补齐损失,若再加征讨则名不正而言不顺,失去了道义根基; 朱温的战略目标已经达成,既收获了实际的实惠,又以强者姿态介入河北政治舞台,还与魏博罗弘信结成同盟关系,已然名利双收。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强。 当进则进,当止则止。大智知止。 让朱温做出这个明智选择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河阳方面也来了求援使者。 【新的机遇之河阳】 树欲静而风不止。 在朱珍威震河朔的同时,河阳张全义也向朱温发来了求援信。 原河阳节度使诸葛爽,偷袭魏博韩简,致使韩简兵败身亡,次年,诸葛爽也病逝。大将刘经、张全义拥立其子诸葛仲方为河阳留后。 新帅诸葛仲方年龄尚幼,主少国疑,拥立他的大将刘经,也就成了“摄政王”,军政大事皆出刘经之手,从而引起了另一位“老臣”的不满,此君便是诸葛爽的心腹爱将——河阳节度副使李罕之。 李罕之,太有料了。史籍原文相当搞笑,是为数不多的能让读者笑出声来的人物传记。很难相信是出自严肃权威的“二十四史”: “少学为儒,不成,又落发为僧,以其无赖,所至不容。曾乞食于酸枣县,自旦至晡,无与之者,乃掷钵于地,毁弃僧衣,亡命为盗。”——《旧五代史·李罕之传》 基本不用翻译了吧。 天生我才必有用。李罕之身强力壮,膂力过人,厚颜无耻,天生贼王八的料,多次碰壁之后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职业:强盗。 恰逢黄巢造反,李罕之欣然从贼,果然发挥所长,“渐至魁首”。后来,黄巢屡败于高骈,李罕之便与秦彦、毕师铎等投降高骈,高骈表其为光州刺史。 不出一年,蔡贼秦宗权肆虐,李罕之弃城逃跑,依附于河阳节度使诸葛爽,因与诸葛爽的早年经历神同步,又骁勇善战,而深受诸葛爽器重,被表为河南尹、东都留守。 诸葛爽的前半生也是个段子,与李罕之一样,史籍原文就很搞笑,这里稍加翻译,前文有所提及,在此拿出来跟李罕之对比: 早年为县派出所临时工,因遭县令的笞责,怒而辞职,当起了民间闲散艺人,路边卖唱,唱得太难听,没人给钱,恰逢庞勋作乱,于是欣然从贼附逆,后来庞勋失势,投降朝廷,累功升迁,又在黄巢之乱中反复无常,大搞政治投机,渐成河阳节度使。 诸葛爽对李罕之的内心独白是:“你无耻的样子很有我年轻时候的神韵。” 当李克用遭“上源驿事变”之后,途径洛阳,受到了李罕之热情款待,及时抚慰了李克用受伤的心灵,二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一点很重要,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次关怀为李罕之奠定了一生的荣光。 蔡贼秦宗权派孙儒剽掠东都,李罕之败逃,孙儒将东都洛阳洗劫一空后,又纵火焚烧宫阙房屋,随后撤走。李罕之率部回到东都洛阳,收拾残垣断壁。 诸葛爽死的时候,李罕之正屯兵于渑池,痛失“拥立之功”,又因是“先主宠臣”,自然要遭到“摄政王”刘经的排挤打压。 刘经声称要亲自镇守洛阳,率领大军来到洛阳,然后突袭驻防渑池的李罕之,不料被李罕之打败。刘经弃城逃走,李罕之穷追不舍。 刘经急忙调派张全义领兵支援,阻截李罕之追兵。 张全义也对刘经心怀不满,于是阵前倒戈,与李罕之兵合一处,共同攻击刘经,不胜,于是二人退保怀州。 没过多久,阴魂不散的孙儒又回来了。“监国摄政”的刘经再也无暇顾及李罕之、张全义,集中全力对抗孙儒,结果被孙儒打败,刘经保护着幼主诸葛仲方,驾一叶扁舟,逃到汴州。 孙儒遂自称河阳节度使。 恰逢秦宗权“杀猪”失利,蔡贼势力士气低落,贼兵贼将惊做鸟兽散。孙儒也不得不再次撤出洛阳一带。临走的时候,照例对当地进行了系统性破坏,能带走的就带走,带不走的就付之一炬(尽驱河阳之人杀之,投尸于河,焚烧闾井而去)。 东都洛阳,自黄巢之乱以来,屡被战火侵扰,继黄巢之后,又遭秦宗权、孙儒轮番蹂躏,史籍记载,此时的洛阳城几乎不存在完整的建筑,一眼望去,全是断壁残垣,“白骨蔽地,荆棘弥望,居民不满百户”,“四野俱无耕者”。 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河阳地区的荒废凋零,秦宗权、孙儒要负主要责任,说他们罪大恶极、恶贯满盈,一点儿都不过分。但是,南中国的某些地方却为巨匪孙儒修下祠堂,世代供奉,其中的原因将在后文一一呈现。 孙儒走后,李罕之与张全义进驻河阳,收拾残局。 第104章 新的机遇2 【治愈大师张全义】 张全义应该算是乱世泥淖中的一股清流,他的个性相当鲜明,在整个残唐五代时期独树一帜。 他不好声色犬马,不追求骄奢淫逸,也不贪恋权力,更不喜好杀戮攻伐,一切一切那个时代的流行标签都不曾出现在他的身上。 他唯一关心的,就是“三农问题”。他最擅长的就是劝课农桑、恢复生产,引导人民休养生息。 他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向张全义同志学习。 接管洛阳的张全义,手下只有一百多人,而他们却肩负着守卫城池、维护治安、恢复生产的重任。 张全义首先从这百余人中,精挑细选出18人,作为“屯将”,每人配发一面旗子和一张安民榜,分遣到洛阳18个县,到各村中招抚百姓,劝抚吸收流民、难民。 然后降低刑罚标准,规定只有犯杀人罪的才判死刑,其余的一概从宽、从轻发落,通常只是口头教育或鞭笞而已,最大限度地释放生产力。 第三是免收租税,种田不纳粮。最大限度调动百姓的生产积极性。 这就是张全义的新官三把火。这一套操作下来,“民归之如市”。老百姓像赶大集一样从四面八方归附到洛阳,为经济复苏打下基础。 接下来,张全义又挑选了有经验的教官,对青壮年男子开展短期速成军事教育,使之可以抵御强盗的侵袭。 短短几年之后,洛阳城渐渐恢复了往日生机,“桑麻蔚然,野无旷土”。各县不仅能够自给自足,甚至已经有充足的盈余可以供养军队,大县可养七千人的部队,小县也能养两千人以上。 张全义经常外出视察工作,如果发现田里的农作物长势旺盛,便会把农田主人叫来,赏赐给他好酒好饭,还让他给手下官员分享种植经验,让各级领导学习探讨;种植、养殖大户喜获丰收时,张全义就会到农户家里,开表彰大会,赏赐给他们衣物茶叶等。 非常平易近人。 但,有时也会发怒。 每当看见田地荒芜,他也会召集当地百姓,当众责打该田主人;如果农田主人辩解说是因为缺少耕牛和劳动力,那就把他的邻居叫来,厉声责问邻居为什么不帮助这个人。而一旦邻居表示认错,伏罪忏悔,张全义又会立刻赦免他,“下不为例。” 在张全义不辞辛劳、日复一日的督导下,邻里之间互帮互助,不仅提高了农业产量,还构建了和谐社会。 张全义在河阳地区有口皆碑,百姓们奔走相告,说有这么一位官老爷,从来不摆官架子,不爱灯红酒绿,就爱田间地头;见到歌姬舞女,从来不笑,看见麦苗蚕丝就笑弯了腰。 【分道扬镳】 张全义与李罕之势单力孤,没钱、没粮、没兵,还要时刻面对蔡贼的侵扰,坐镇河阳总感觉力不从心。 李罕之曾对遭“上源驿事变”的李克用伸出过援手,于是便向李克用提出援助请求。李克用投桃报李,表奏李罕之为河阳节度使、表奏张全义为河南尹,并派大将安金俊率军进驻泽州,协防河阳。 实际上李克用也是借机把势力范围伸进河阳,与李罕之各取所需,合作愉快。 同样是原河阳叛将,李罕之与张全义做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张全义勤俭节约,劝课农桑,恢复生产;而李罕之则贪暴无度、刻薄寡恩、残忍嗜杀、劫掠成性。 两人接管河阳后,歃血为盟,结为生死弟兄,发下毒誓,要生死休戚、患难与共。 之后,当李罕之听说张全义在洛阳的所作所为时,竟哑然失笑,讥笑道:“张全义,就是一个废物老农民而已!” 张全义听到这个评价后,并不认为这是对自己的冒犯,反而自嘲说李罕之说的对,自己就是一个没用的老农民罢了。 张全义倡导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李罕之迷信以战养战,穷兵黩武。 打仗,就要有兵;有兵,就要吃粮发饷。于是李罕之就把张全义当成了自动提款机,不断地向张全义索要粮食、布匹,而张全义都毫无怨言地一一满足他。 李罕之贪得无厌,得寸进尺,索要的频率和数目也越来越大。 张全义毕竟是人,不是神,他的粮食也要一粒一粒地播种,布匹也要一丝一丝地纺织,日子久了,难免会有供应不及时的情况。而每当索求得不到及时满足,李罕之就会把洛阳的主管官员抓起来,戴着手铐脚镣,严刑责打,游街示众。 打狗还需看主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李罕之的凶暴已经没了底线,他打的不是洛阳官员,而是张全义的脸。 对此,张全义依然百依百顺,半个屁都不放。罕之虐我千百遍,我却待他如初恋。 洛阳的文武官员都怒不可遏,纷纷指责张全义软弱怯懦,没用的废物,老农民,大怂包! 面对下属们的批评指责,张全义终于开了口:“李大帅要的东西,为什么不给!办事拖沓,怪你们自己去。”然后继续竭尽全力地供应李罕之。 于是在河阳地面,所有人都知道,张全义惧怕李罕之。李罕之愈发傲慢起来,根本不把张全义放在眼里。 有了背后的提款机,李罕之更加不事生产,需要什么,就伸手找张全义要,每天只干一件事:抢钱抢粮抢娘们儿。 李罕之的确是一条疯狗,逮谁咬谁。他那双罪恶的手伸进了河中地区,劫掠了绛州、晋州。 河中是王重荣的地盘。此时,王重荣刚刚遭遇兵变被杀,李克用表奏王重荣的哥哥王重盈继任为节度使。 王重荣在世时,河中与河东是军事政治联盟的关系,王重荣死后,河中就成了河东李克用的势力范围。河东李克用又帮助李罕之拿下河阳,河中、河阳都是河东势力的组成部分,是李克用的马仔。 三家成鼎足之势,互为犄角,盘踞关东。而李罕之却对河中下手,既不识大体,又不顾李克用颜面。 王重盈非常恼怒,于是暗地里与张全义结盟,密谋对付疯狗李罕之。 张全义的忍辱负重为他赢得了机会。这一天,他秘密集结了一队民兵,对李罕之驻地发动突袭。 李罕之毫无准备,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急了,跳墙而逃,只身一人徒步逃跑。李罕之全家及其全部财产都落入张全义之手。 李罕之不愧是体格健硕的勇将,居然一口气跑到泽州,再次向李克用求救。 李克用点派精兵勇将,率七千骑兵驰援河阳。 论打仗,张全义不是李罕之的对手,更不是李克用的对手。面对气势汹汹的河东援军,张全义只能闭城坚守,同时把老婆孩子送到汴州做人质,以换取朱温的支援。 这就接上了前文,朱温刚刚插手了魏博内政,收服了魏博罗弘信,就收到了河阳张全义的求救信。 第105章 晋汴争霸 【晋汴龙虎斗】 在中原地区,有两大军事政治集团,一个是汴州朱温,另一个是河东李克用。而这两大阵营又因“上源驿事变”结下深仇大恨,众所周知双方势不两立。 于是,也就形成了一个类似二战后两大阵营对立的局面。周边各藩镇为求自保,不得不“选边站”,要么加入汴州势力,要么加入河东势力。 而每当有地缘冲突发生,当事双方也会非常默契地分别依附于晋汴双方。比如河阳之乱,李罕之投奔河东李克用,张全义就必须投靠汴州朱温,别无他选。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中原藩镇混战的背后,都或多或少掺杂着晋汴势力的较量。要么是暗地里的政治博弈,要么是正面军事冲突。 从黄巢覆灭到后梁建立的这段时期,藩镇军阀混战不断,乍看起来如一团乱麻、毫无头绪。在此,本书奉上一条捷径:以晋汴相争为主线,从晋汴博弈的角度上去审视每一个历史事件,这就是它们的内在逻辑,是解开混乱的金钥匙。。 先前,双方的力量都比较薄弱,特别是朱温,赴镇时才有寥寥数百人。所以都无力做带头大哥。而且双方的辖境并不接壤,并不会爆发直接冲突。李克用也常拿“南下杀猪”当政治谈判的筹码,要挟朝廷。 现在的情况终于有所不同了。 朱温,他向北扩张,先兼并了滑州义成军,又新收服了河北魏博军; 李克用,则一直向东扩大版图,先把昭义军一分为二,占有西昭义军,继而继续跨越太行山,对东昭义军发动兼并战争。 于是,晋汴的势力范围终于沿着昭义军边境接壤了。 严格来讲,只是行政版图上的“接壤”,表面文章。 双方南北边境,有太行山脉和黄河的天然阻隔;而东昭义军尚未被李克用吞并,其东面的魏博军也只是口头上效忠于朱温,同样未被朱温实际控制,所以东西边境线尚无实质接触。 但是现在不同了,作为缓冲地带的河阳地区分裂,李克用与朱温同时插足干涉,晋汴势力首次正面接触。 “河阳争夺战”顺理成章地成为晋汴争霸的第一枪。 【河阳争夺战】 从人员调度上可以看出,李克用和朱温都是高度重视这次争夺,所谓英雄所见略同,调派的都是麾下精兵勇将。 李克用方面,由“首义元勋”康君立挂帅,“五代第一猛将”李存孝打前锋,安金俊、安休休等将领率领七千骑兵、两万步兵,还有吕布式的人物李罕之做带路党。 朱温方面,派遣丁会、张存敬、牛存节、葛从周等将领率领数万人赴援张全义。 我们以河阳战场为中心,放眼四周: 东南面、东面是朱温大本营,汴州宣武军、滑州义成军。 南面是许州忠武军,正与蔡贼拉锯。这一带是去年由朱温牵头的“三朱同盟”从蔡贼手中解放出来,严格来讲,这里的态度应该是中立偏朱温。 以上势力除了朱温嫡系,就是“亲朱派”势力。 西面和西南面,是护国军(原河中)王重盈、保义军王珙(王重盈次子),可以算作是“亲河东”势力。 河阳正北面的西昭义军,是李克用的地盘,而河阳东北面、西昭义军的正东面,是东昭义军,正与李克用势成水火,打得难解难分。 还不用说再往东是魏博罗弘信,朱温新收的小弟,也算是东部战场的战略纵深了。 再看河阳本地的民意。张全义是有口皆碑,人民父母官、青天大老爷;李罕之是人神共愤,面茶锅里扔秤砣,混蛋沉底儿带砸锅。普通群众也倾向于张全义、朱温一方。 同时,张全义闭城坚守,以逸待劳,可与汴军里应外合;城外的河东军是远道而来,又腹背受敌。 天时、地利、人和……一切优势都被朱温占尽,想不胜都难。 河东军最引以为豪的就是锐不可当的骑兵,在李罕之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前来阻击汴军。 汴军将领毫无惧色,个个奋勇、人人当先,与之对线,硬碰硬,正面硬刚。 李罕之,真流氓、假仗义,见势不妙,拨马就逃。河东将领安休休害怕被治败军之罪,逃到了蔡州。 汴军非常聪明,并没有死心眼儿地跟河东军打团,而是分出一部分人马扼住了“太行八陉”中的轵陉、太行陉,切断了河东军进退之路。 如果展开地图,就会发现,太行山脉自北向南,快到黄河的时候向西右转弯,像“丿”。南北走向的太行山,隔开了东、西昭义军,东西走向的太行山隔开了西昭义军和河阳。 “太行八陉”就是太行山八个最著名的缺口,可供军队行走往来。 汴军将轵陉、太行陉切断后,河东军若想继续支援河阳,或者从河阳退回西昭义军的话,就必须绕个大远路。 可供选择的绕行路线有两条:一是往东走,沿着黄河,穿越汴州宣武军、滑州义成军,过了太行山之后折而往北,再穿越整个东昭义军,才能回太原。很明显,这是一条作死线路。 另一条则是沿黄河逆流而西,穿越河阳,擦着保义军、护国军的边儿,迂回到西昭义军,投入河东军怀抱。 汴军和张全义原本就是主场作战,初战告捷,又成关门打狗之势。晋军主帅康君立急忙下令撤兵,赶在汴军完成战略合围之前撤出战场,狼狈逃回太原。 晋汴第一次正面军事冲突,以汴军的胜利告终。 李克用表奏李罕之为泽州刺史,遥兼河阳节度使。这个“河阳节度使”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空头衔,而泽州则是晋军南下的桥头堡,与怀州分隔太行山南北。 说难听点儿,李克用任命李罕之当看门狗。 朱温表奏“从龙元勋”丁会为河阳留后,张全义仍为河南尹。 张全义对朱温的及时相救感激涕零,如同陈州赵犨一样,从此之后死心塌地依附于朱温,成了朱温最忠诚的仆从藩镇之一。史籍记载,此后每逢朱温出师,张全义总会主动地提供大量粮草辎重,倾囊相助。 李罕之把儿子留在太原,在李克用身边听用,实际就是当人质,自己则返回泽州,干他最擅长的工作——当强盗。 李罕之不懂生产,更不屑于生产,专业抢劫三十年,以泽州为中心,向外辐射百余里,田野荒芜,罕有人烟。 百姓逃到西面一座山峰之上,此山高耸入云,故名曰“摩云山”。百姓在山上构筑防御工事,以求自保,因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普通的土匪流寇拿他们没办法。而这位李罕之,仅带了一百来人,就强攻下这座山寨,还因此还获得了一个绰号:李摩云。从此威震一方,成为谈虎色变的悍匪巨寇。 在获得了魏博、河阳的支持后,朱温暂时没有了西顾之患,可以继续谋划他的大棋局了。 第106章 收菜 朱温担负着“收菜”的重任,因为他现在已经顶替了时溥,成为“收菜”总司令(蔡州四面行营都统),各战区、各道都听从朱温的调遣。 这都是因为时溥悍然出兵,截击朝廷命官(朱温派去淮南的官员)造成的后果。当然这也是被朱温钓鱼执法,故意碰瓷儿。 干掉蔡贼秦宗权,既是朱温的政治任务,也是他提高威望、扩张势力的机会。 其实从现在开始,朱温就与东汉末年的曹操非常相似了,以大唐忠臣的身份为天子分忧排难,讨伐叛逆,替天行道。 伟大领袖读“二十四史”,读到《旧五代史》的时候,曾对朱温有句非常著名的评语,“与曹操略同,而狡猾过之”,可以说是非常精辟的评价了。 实际上,自黄巢撤出长安后,朱温就是“扫黄割草”的主力之一,直至“收菜”时,已经成为出力最多的藩镇,然而那时的他是有实无名,官方头衔只是一个方面军司令,现在,实至名归,成为了全国“收菜”总司令,这才真正扮演起了曹丞相。 从这里开始,朱温的所作所为也越来越像曹操,“奉天子以讨不臣”。 效忠于朱温,就是效忠于朝廷、皇上;同理,任何对朱温的敌对行为,都将被视作反叛大唐。这就叫政治优势。 “政治优势”也是一把双刃剑,运用得体,名利双收,反之则会成为烫嘴鸡肋,食之无味、弃之不舍,叼之则烫一嘴燎泡。 要想把“政治优势”运用得体,除了需要自身强大以外,更需要运气的加持。比如朱温,他就应该感谢猪对手——蔡贼秦宗权。 秦宗权在战争伊始,就对战场形势产生了严重的误判,放任朱温的发展壮大,而将战略目标放在跑马圈地上,他就像一只脱了缰的泰迪,怼天怼地怼空气,为自己成功播下灭亡的种子。 首先是进犯河阳的孙儒,把河阳搅得昏天黑地,然后朱温坐收渔利,兼有孟、洛之地,如前文所述; 其次,进犯江陵的赵德諲(音同“因”),也及时地喂养了朱温。 在孙儒领兵进犯河阳时,秦宗权派部将秦诰攻陷山南东道、荆南一带,部将赵德諲因功受封黄齐政权伪“山南东道节度使”;秦宗权的弟弟秦宗言围攻荆南首府江陵城,整整两年。 当时,城里的粮食已经断绝,连铠甲和战鼓上的皮革都被吃光,夜晚巡逻的士兵只能敲门板警戒,死于饥饿和瘟疫的人遍地都是。即便这样,荆南节度使张瑰也没有屈服,继续登城固守。 秦宗言在苦苦包围两年之后,也终于消耗不起,解围撤去。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在秦宗言撤围几个月后,赵德諲一举攻陷江陵城,荆南节度使张瑰为国捐躯。当时整个江陵城内只有几百户人家。 赵德諲留下部将王建肇守城,自己率部撤回襄州(山南东道首府)大本营。 四个月后,归州刺史成汭攻陷江陵城,被朝廷任命为荆南留后。此时,江陵城里只有十七户人家。 这个时候,朱温已经获得了魏博罗弘信、河阳张全义的支持,正准备集中力量“收菜”。 黄齐伪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德諲,刚刚被成汭夺走江陵,又见蔡贼秦宗权败局已定,于是审时度势,决定弃暗投明,主动向朱温投降,表示愿意献出山南东道,回归朝廷怀抱,并愿意倒戈“收菜”,讨贼赎罪。 朱温大喜,立刻将这一好消息上报朝廷,并表奏赵德諲同志为自己的副手。 朝廷准奏,诏改山南东道为忠义军,由赵德諲同志出任忠义军节度使,同时任命赵德諲为“收菜”副总司令(蔡州四面行营副都统)。 识时务者为俊杰。赵德諲在关键时刻背叛秦宗权,像极了朱温当初背叛黄巢,两位先后脱离黄齐的政权的俊杰惺惺相惜,“你无耻的样子很有我年轻时候的神韵”。 没了西顾之患,又得到汉南之地的鼎力支持,朱温对“收菜”的胜利胸有成竹。 朱温率大军在汝水之上与赵德諲会师,包围了蔡州。五天之内,环城设立二十八座营寨,成星宿之列。 贵为大军统帅的朱温,仍然坚持亲临前线,躬冒矢石,指挥作战,振奋士气。 某日,一支流矢正中朱温左腋,鲜血喷涌而出,浸透征袍。左右正要搀扶询问,朱温瞪眼呵斥:“给我退下!”忍着剧痛,指挥调度如初,仿佛没有受伤一样,士气也因此并未受到影响。 从五月到九月,蔡贼虽然屡败,却仍负隅顽抗。 现在的秦宗权,重演了几年前困守长安的黄巢。虽然号称是“大齐国皇帝”,其统治范围也不过是区区一座孤城。 敬翔为朱温出谋划策,指出继续围困蔡州,事倍而功半,不如趁此机会,东图徐州。 秦宗权的兵力被压缩进孤城,人数众多但士气低落,若急攻,则勠力同心,易守难攻;缓之,则自相猜忌而不攻自溃。况且近半年的围攻,也使朱温面临粮草供应不足的窘境,若再苦撑,只怕节外生枝。 朱温听从了敬翔的建议,解围撤去。 果然,就在年底,秦宗权部将申丛发动兵变,生擒秦宗权,砍断了秦宗权的一只脚,然后向朱温献城投降。 朱温立刻将捷报上奏朝廷,并表奏申丛为蔡州奉国军留后。 几天后,秦宗权的另一位将领郭璠诛杀申丛,将其人头连同秦宗权一起押送到汴州,报告朱温说申丛阴谋重新拥护秦宗权。 朱温微微发笑,心说你自己信吗?算啦,当着水贼别使狗刨,都懂的。于是表奏郭璠为蔡州奉国军留后。 在押送秦宗权去京师之前,朱温特意盛装相送,穿着最华丽的戎装,周围环绕着最威严的仪仗队,撩开囚车外的帘布,要以胜利者的姿态欣赏这个活生生的战利品,顺便羞辱一下这位老对手。 “啧啧啧,我曾多次好言相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假如你早日幡然醒悟,与我一起效忠于朝廷,哪会落得今天这般熊样?你呀你呀,哈哈哈……” 秦宗权缓缓抬起头,透过额前凌乱的几绺头发,睥睨而视,不卑不亢,反唇相讥道:“要是没有我秦宗权,还会有你朱温的今天?上天把我赐给你,当升官发财的垫脚石(仆若不死,公何以兴?天以仆霸公也)。” 一语道破天机,朱温无言以对,羞愤难当。 秦宗权仰天大笑。 朱温怒摔帘布,“给我押走!” “吱呀呀——咣当当——”囚车摇摇晃晃,缓缓上路。 车内的秦宗权看破生死,看透红尘,在囚车里放声狂笑。那是发自肺腑的狂笑,那是参透一切、大彻大悟的狂笑,是对追逐名利的朱温的无情嘲笑。 朱温无地自容。远去的秦宗权笑出了猪叫。 新登基不久的唐昭宗在长安延喜楼受俘,下令将贼首秦宗权游街示众,然后西市独柳下斩首。不是狗脊岭,挺给秦宗权面子了;将其伪皇后赵氏笞死。 游街示众之时,秦宗权忽然把头伸出囚车,对监斩官孙揆说道:“请大人明察,我怎么能算叛徒呢?只不过是报国无门啊(宗权岂反者耶?但输忠不效耳)。” 回答秦宗权的,是围观群众的捧腹大笑。 真理无需证明,谬论亦无需反驳。 秦宗权死了。 如秦宗权所说,朱温成了“收菜”战争的最大赢家。 第107章 徐州之战 敬翔版的“隆中对”,为朱温制定了“向东看”的战略方向。徐州感化军时溥,是朱温现阶段的最大假想敌。 计划不如变化。 先是朱瑄、朱瑾主动挑衅,为时溥实力挡枪;继而淮南生乱、魏博生乱、河阳生乱,临时加菜,让朱温发了笔意外横财。 当山南东道赵德諲归附,秦宗权残血之后,朱温决定按照原计划,东图徐州。 出兵徐州,不愁找不到借口。朱温故技重施,再次钓鱼执法。 这次的诱饵是原楚州刺史刘瓒。高骈死后,淮南大乱,楚州刺史刘瓒弃城避乱,逃到汴州,投奔朱温。现在,朱温派得力悍将朱珍,率兵五千,护送刘瓒去楚州赴任。 这是个一举两得的行动。楚州,今天的江苏省淮安市,当时属淮南辖境。护送楚州刺史上任,让朱温以地区秩序重建者、地区事务仲裁者的强者姿态,出现在淮南,高调地刷一波存在感。 而如果时溥再次从中阻挠,则正中朱温的圈套。 果不其然,当朱珍途径徐州感化军的地盘时,再次遭遇时溥的拦截。 上一次钓鱼,是朱温想要时溥的名,这一次则是要他的命。 双方信息不对称。徐州感化军认为这只是一次小摩擦,跟上次一样。而朱珍得到的秘密指令则是:往死里干! 时溥没有意识到这次“冲突”的严重性,徐州方面存在着严重的战略误判。 就在徐州感化军士卒表示不允许汴军通过时,汴军二话不说,抡刀就剁。“借道?老子就是来干你的!”一口气占领丰县、沛县,两县距离徐州城只有百余里。 时溥惊慌失措,这才意识到朱温是存心找茬打架来的。于是急忙调集七万兵马,奔赴丰县救援。 在丰县以南的吴康镇,七万徐卒对阵五千汴卒,几乎是14:1,时溥在人数上具有压倒性优势。 但,这五千汴军的主将叫朱珍,他的副手叫李唐宾。 这俩人虽然略有不睦,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哥俩全是难得的将才。 朱珍以一当百,率精锐中坚力量对线硬刚,李唐宾从侧翼配合冲杀。面对14:1的悬殊,俩人还能兵分两路,这种气吞山河、藐视群雄的气魄,也没谁了。 一番冲杀下来,徐州感化军被杀两万多人,溃不成军。时溥仓皇逃回徐州城,连忙写信给郓州朱瑄,告急求援。 朱瑄手捧书信,左右为难。 一方面,他与时溥有唇齿之约,当初为抵御朱温的进攻,被迫与时溥结盟,互成犄角;另一方面,他早已领教过朱温的厉害。 左右权衡之后,朱瑄用了一个折中的办法:给朱温写一封信,劝其化干戈为玉帛。 朱温被朱瑄的幽默逗得哑然失笑。于是向徐州方面加派部队,以实际行动打朱瑄的脸,打“兖郓徐反朱同盟”的脸。 朱珍不负众望,一鼓作气,拿下了萧县,距离徐州只有几十里;之后又分兵攻打战略要地宿州,宿州刺史直接献城投降。 朱珍又命偏将庞师古,率部深入泗州腹地,攻下宿迁,然后迂回到徐州东面,与西面驻扎萧县的主力部队成东西夹击态势。 时溥急忙出动两万人,迎击庞师古的这支偏师,意图阻止汴军的战略合围。 庞师古毫无惧色,一马当先,冲乱徐卒阵脚,乘胜掩杀,俘斩两千多人。时溥逃回徐州城,下令:今后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战! 汴卒人人开挂,人人充钱,人人VIP玩家,惹不起,惹不起,惹不起。 开局一波团战,汴军摧枯拉朽,时溥龟进泉水。 接下来,是长达数月之久的对峙僵持。 【挥泪斩朱珍】 朱温生性多疑,猜忌心重,神似曹操,他的这个性格特点让他吃够了苦头。 朱珍曾经私迎家眷,犯了大忌,虽然及时消除了误会,也取得了朱温的谅解,但此事仍然在朱温心底埋下了芥蒂。 事后,朱温秘密嘱咐李唐宾,务必要盯紧朱珍,及时汇报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而朱珍、李唐宾这对儿最强CP的私人关系也随之降至冰点。 徐州僵局数个月后,朱温终于按捺不住躁动的心情,决定亲赴前线,视察部队。一方面是要给前方部队鼓舞士气,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因素,则是查验将领们——特别是朱珍的忠诚度,是否存在玩寇不前的行为。 毕竟,徐州战事的开局太过于顺利,而几个月的僵持又太过于莫名其妙。朱珍,你是故意放水,还是演员? 朱珍当然知道大领导视察的重要性,丝毫不敢怠慢,下令全军整修军备,就按国庆阅兵的标准来准备。不仅将士们要捯饬得跟三军仪仗队似的,连军马也要来个全套洗剪吹,马厩也要重新修葺,不能有异味。 接到命令之后,全军上下动员起来,热火朝天地进行大扫除。 朱珍带着随从侍卫,亲自下到基层检查工作,务必不留一个死角。朱珍要通过这次视察来找补徐州僵局的颜面,让朱温看看,自己绝非消极怠工。 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可当朱珍巡视到某个马厩的时候,发现存在应付差事的状况,顿时火冒三丈,把主管人员叫来,斥责他督导不力、玩忽职守,并以一顿鞭笞完成了以理服人。 被责罚之人名叫严郊,他的顶头上司是李唐宾。 受到责罚的严郊,对朱珍怀恨在心,于是跑到李唐宾处诉苦,煽风点火、搬弄是非。 “打狗还需看主人。朱珍哪儿是打我的屁股啊,分明是打您的脸啊!” 话糙理不糙。李唐宾深以为然,认为朱珍是故意找茬。 在严郊的挑拨之下,李唐宾自感颜面无存,于是亲自闯进朱珍的军帐,要讨个说法。 李唐宾先声夺人,高声斥责朱珍刑罚失当,挟私报复。 实际上,李唐宾在来的路上就有些后悔,暗恨严郊。俗话说,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但他更恨自己一时冲动。人家朱珍是秉公执法,即便是故意针对他李唐宾,也是有理有据,自己只能吃哑巴亏,谁让手下不长眼、撞枪口呢? 此去找人家朱珍理论,实在是有点儿无理取闹的意思。况且朱珍是上级,自己是下级。无论怎么说,自己都不占理。 可如果半路返回,岂不是更没面子?算啦,硬着头皮过去吧,大声嚷嚷两句,身边肯定有人劝架,帮忙打圆场,而身为一军最高统帅的朱珍,一定会顾全大局,说两句软话客气客气,到时候我就坡下驴,双方都有台阶。 一军统帅嘛,大领导,大人不记小人过,所谓恩威并施,他一定会给我留个台阶的……万一不呢?万一这小子犯浑,非得理不饶人? 也好办,如果他据理力争,不就等于当众重申责罚严郊的合理依据嘛,那我也赶紧表态,绝不包庇违法乱纪分子,这也算是个台阶吧,也能勉强找回些薄面。 对,就这么办。这是李唐宾的内心独白,如意小算盘。 李唐宾怀着忐忑的心情,闯进朱珍办公室。 第108章挥泪斩朱珍 朱珍看到李唐宾,原本气就不打一处来,又见他包庇部将,还以下犯上,无理取闹,顿时勃然大怒,斥责他目无法纪。 劈头盖脸地一顿骂,让来找面子的李唐宾更加没了脸面,恼羞成怒,然而又无法在责打严郊一事上得到便宜,情急之下自乱阵脚,竟然口不择言,哪壶不开提哪壶: “朱珍,你不要欺人太甚!分明是对我先前的检举揭发心存怨恨,借故给我穿小鞋,滥用职权,公报私仇!” 李唐宾是没理找理,拿话遮羞脸儿,却一句话戳中了肺管子。 只因李唐宾捕风捉影,险些要了朱珍的老命,还没找他算账呢,今天他自己倒先提起来了。霎时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朱珍再也压制不住怒火,下令将李唐宾绑了,然后亲自挥剑将其斩杀。 当李唐宾的鲜血喷溅到朱珍脸上时,朱珍清醒了。 全军上下,朱珍谁都能杀,唯独不能杀李唐宾。可他偏偏就杀了李唐宾。 李唐宾是朱温安插在朱珍身边的眼线,相当于监军、政委。如果是李唐宾杀了朱珍,算执行公务,清理内患,合理合法;而如果朱珍杀了李唐宾,那就真的是阴谋叛变了,跳进黄河洗不清。 事到如今,后悔也晚了。 朱珍急忙派出心腹,快马加鞭赶去朱温那里汇报情况,就说李唐宾谋反,被及时发现并被诛杀。朱珍千叮咛万嘱咐,务必先去大军师敬翔那里报告。 此事若有敬翔从中斡旋,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朱珍亲信马不停蹄驰奔汴州,滚鞍落马,焦急万分地向敬翔转述了事情的经过,满脸的“天要塌了”。 敬翔听得是心惊肉跳,心中暗叫不妙,然而脸上却装得心平气和,好像这根本不叫个事儿。 “哦……怎么个情况?我没太听清楚。” “哎呀,大事不好啊!”使节口干舌燥,上气不接下气,心急火燎地又复述一遍。 “哦……我还是没太听明白……” 敬翔不厌其烦地让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直持续到夜晚降临。 再好笑的笑话,重复一千遍,也会觉得索然无味。再着急的事情,重复一千遍,也会心如止水。 如果让使节以这副模样、这种情绪去见朱温,还不是火上浇油?必须先让他冷静下来。 再者,拖到晚上再禀报朱温,也是让朱温的命令无法立即执行,可以用时间做缓冲,抵消掉朱温的冲动。 敬翔单独面见朱温,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告诉他始末缘由。 敬翔和朱珍,一文一武,是朱温的左膀右臂,二人都有长时间陪伴朱温的经历,都比较了解朱温。但朱珍只了解其表,而敬翔深知其里。 朱珍认为朱温一定会怒不可遏,所以才让敬翔从中调解。 实际上,朱温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惊诧。 上一次朱珍私迎家眷,犯了军中大忌,这是二人之间的心结。直至李唐宾斩关夜奔,报告朱珍私宴部署、图谋不轨,朱温也相信这是误会,好言抚慰之。 这一次,朱珍冲动之下擅杀李唐宾,也绝不是要谋反。否则,他也不会第一时间派人快马加鞭前来汇报情况,主动投案自首。 朱温相信朱珍不会谋反,问题是朱珍是否相信朱温相信朱珍不反? 这种情况下,朱温任何一个小动作都有可能刺激到朱珍,从而导致朱珍真的走向叛变。这才是朱温和敬翔最担心的问题。 一定不能刺激朱珍。既然朱珍污蔑李唐宾谋反,那就按他说的去做。 次日一早,朱温下令:逮捕李唐宾妻儿老小,收入大狱,严加审讯。 朱温所作的一切,都是努力向朱珍证明:我不仅相信你不反,并且相信你相信我相信你不反…… 朱珍被感动了。他相信与朱温的革命情谊是牢不可破的,是经得住任何考验的。 他幼稚了。 “信任你”与“弄死你”并不矛盾。 大唐龙纪元年(889)七月,秋高气爽,朱温率领大队人马按照原计划前往萧县前线视察工作。 朱珍出城三十里迎接。仪仗队军容齐整,盔明甲亮,净水泼街,黄土垫道。 朱珍满心欢喜地迎接大领导视察,期盼看到朱温丰收般喜悦的笑脸。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张肃杀的脸,让他感受到了秋风扫落叶的寒意。 “为何要杀李唐宾?”朱温怒发冲冠,厉声呵斥。 朱珍的舌头像是被人刷了强力胶,牢牢地贴在上牙膛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也没有辩解的机会,两旁边早已闪出虎背熊腰的卫士,将他绳捆索绑。 没有强词夺理地辩解,也没有哭天抹泪地哀求,朱珍在惊骇错愕之余,只发出一声叹息, “哎——” 先前,朱珍去山东一带募兵时,他的偏将张仁遇以战局变化多端为由,想申请先斩后奏的特权。那时,朱珍冰冷地问了一句,“怎么,一个偏将也想专杀?”随即将张仁遇斩首示众,以整顿军纪。 人家张仁遇只是申请一个专杀之名,你朱珍就将人家诛杀,现在你已然有了专杀之实,还奢望得到宽恕吗? 朱珍明白,自己今日必死无疑。算啦,勇敢一些,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样,带着最后的尊严,慨然面对吧。 中军帐里,朱温余怒未消,怒气冲冲地宣布了朱珍的罪状——擅杀大将。随后宣布了处理意见——斩首。 霍存等几十位将领齐刷刷跪倒,替朱珍求情。 这个说就念朱珍追随主公多年,又立有无数战功的份上,饶他一命吧; 那个说,大敌未灭,先斩主将,于军不利,望主公三思…… 朱温暴跳如雷,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案,大声吼道:“他杀李唐宾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求情!”顺手抄起所坐的小马扎,用力掷向诸将(太祖大怒,举胡床掷之)。 最后,朱温还是念在旧情,改斩为缢,给朱珍留了个全尸。 朱珍伏法后,朱温提拔另一位嫡系干部庞师古为徐州前敌总指挥,接替朱珍的位置。 李唐宾、朱珍的相继死亡,为汴军头上笼罩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阴云之下,汴军奉命对徐州展开新一轮攻势,朱温亲临城下督战。 无声细雨慷慨而执着,绵延不断。连日的秋雨成了徐州城最坚固的防线,迫使朱温不得不含恨退兵。 徐州,又是一块儿到了嘴边而吞咽不得的肥肉。 萧县擅杀带来的徐州阴云,宣告着朱温VIP会员的终结,从此开始,朱温的运气陡转急下,霉运不断。 第109章 淮南不香吗 造化弄人,敬翔给朱温制定了“向东看”战略,主线任务是徐州时溥、郓州朱瑄、兖州朱瑾。 然而针对他们的军事动作无一例外,全都半途而废,反倒是淮南、河北魏博、河阳孟洛之地相继的触发隐藏任务倒如路边的野花,孤独而傲娇地怒放着。 主线任务“兖郓二朱”的失利并不使朱温气恼,只是稍有遗憾。因为那是朱温的课余活动。 当时首要威胁是蔡贼秦宗权,朱温受地缘局限,虽无统帅之名,却不得不行统帅之实,需把主要精力放在“收菜”上,只能抽调有限的兵力利用业余时间对兖郓二朱来个闪击突袭。 如今,蔡贼已殄,朱温暂无掣肘;又得河北、孟洛之援,无后顾之忧;兼有统帅之名。于是,朱温有义务也更有实力东征徐州。 所以,对朱温来说,徐州失利对他的打击远不止扩张脚步的中止,而是对他自信心的无情打击和嘲弄。 通过扫黄割草、收菜、兖郓二朱逐步培养起来的雄心壮志,那份气吞河山的气魄,那份不可一世的信心,忽然被徐州当头一棒,把朱温打得怀疑人生。 这才是朱温愤怒的根源。他怒的不是朱珍,不是求情的诸将,他怒的是自己,怒的是造化弄人。 朱温需要用一场胜利来洗刷败军之辱,重拾信心,治愈那颗受伤的幼小心灵。 乱世中最不缺乏的就是机会。 枭雄李克用同样不甘寂寞,他与朱温的扩张方向不谋而合——东。战略目标就是东昭义。区别于朱温的多情和一帆风顺,李克用的扩张之路专一而坎坷。 如今,李克用集结起了全部精锐力量,派出第一猛将李存孝等将领,跨越太行山,对东昭义孟方立展开了大规模军事行动。 东昭义节度使孟方立心胸狭隘、猜忌多疑,很不得军心,手下将领对他颇有怨言,在这个生死攸关的紧急时刻,几乎全都抛弃了他,拒绝为他卖命。 孟方立在悔恨和恐惧之中,选择了服毒自尽。 他的弟弟孟迁,深得众将拥护,被诸将推举为东昭义留后,肩负起抵御李克用的重任。 孟迁自知无法与李克用匹敌,而求援的首选当然是“救火网红”朱温,此君乐于雪中送炭,擅长干涉地区事务,精通合纵连横。东昭义地区是李克用的卧榻之侧,把势力范围延伸于此,是朱温无法抵挡的诱惑。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朱温已经悄然失去了幸运女神的眷顾。 若要插手东、西昭义事务,朱温必须借道魏博。而先前表示依附朱温的魏博节度使罗弘信,忽然背信弃义,拒绝为朱温提供过境服务。 迫不得已,朱温只能派遣一支只有数百人的精英部队,在大将王虔裕(黄巢降将,与李唐宾同一批次)的带领下,翻山越岭,抄小路进入邢州协防。 在李克用的猛烈进攻下,孟迁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恐惧。于是,孟迁也做出一件极为无耻的事情,他逮捕了王虔裕,吞并了王虔裕的汴州援军,然后用王虔裕纳了投名状,向李克用投降。 至此,李克用吞并了整个昭义军,将势力范围延伸到了太行山以东,出现在了河北地区。 上天给朱温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为他关上了徐州的门,又顺手关上了河北、山西的窗。也许只有淮南,还留了一条窄窄的门缝。 【淮南不香吗】 自高骈死后,淮南地区便陷入长期混乱之中。朝廷意图假借朱温平定淮南,故而授予朱温“淮南节度使”一职。 朱温当然也想染指淮南,但当时的时机还不成熟,否则朝廷也不会这么慷慨。 所以朱温的这个“淮南节度使”也是有名无实的空头衔,不过这也为朱温插手淮南事务提供了正当理由。要把淮南收入囊中,朱温还需一个时机。 现在,时机成熟了。 毕师铎以锄奸为名在淮南作乱,勾引秦彦入驻扬州,庐州刺史杨行密以此为由兴师讨伐,驱逐毕师铎、秦彦,占领扬州;孙儒脱离蔡贼秦宗权控制,也来争夺扬州。淮南因此陷入战乱,兵征不止。 朝廷又故意将朱温拖进这滩浑水,任命朱温为淮南节度使。朱温将计就计,做了个顺水人情,表奏杨行密为淮南留后。让杨行密做朱温在淮南的代言人,充当朱温插手淮南的垫脚石。 扬州几经战火蹂躏,居民只有寥寥数百家,而且城中早已无粮,几乎是一座空城。杨行密占领扬州,未受其利,反受其累。 杨行密的处境相当尴尬,表面是冉冉升起的政治黑马、光鲜亮丽的新上市公司,背后却暗藏破产清算、强制退市的风险。 这是因为杨行密的部队主要是通过短期贷款(借兵)和企业兼并重组(招降纳叛如吕用之、高霸等)等融资手段支撑起来的,高倍杠杆,风险系数极大。 “扬州项目”的收益根本无法覆盖居高不下的融资成本,公司实际已经资不抵债,净资产为负数。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基于公司惨不忍睹的财务报表,这些合伙人随时可能撤资断供,掐断现金流,让杨行密集团一夜之间崩塌。 虽然杨行密采纳了智囊袁袭的建议,将合伙人肉体消灭,但依然没有扭转亏损的局面。因为脱离了蔡贼集团的孙儒对杨行密构成了巨大的外部威胁,还劫走了杨行密留在城外的粮草辎重,让他雪上加霜。 毫无疑问,杨行密通过一系列系统性大清洗,已经对这支部队拥有了绝对的控制权,集团力量得以壮大,但依然没有壮大到足以与孙儒抗衡的地步。 于是智囊袁袭再次献策,建议杨行密以退为进,放弃扬州,退保庐州老巢。先保壳,徐图后计。 这是个艰难而痛苦的决定,一般人很难做到割肉止损,只会被套牢。杨行密不是一般人。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杨行密要用一座扬州城,换取南中国。 孙儒经过短暂的休整之后,果然对扬州发动了新一轮攻势。杨行密按计划,有序撤往庐州,虽然痛失扬州,却保存了有生力量。 孙儒入驻扬州之后,自称淮南节度使。 杨行密离开扬州的时候,忍不住回望这座美丽的古城,心中五味杂陈,“I will be back!” 第110章 杨行密占宣州 要想实现这句豪言壮语,光喊口号是没用的。杨行密知道,仅仅依靠庐州是不足以与孙儒争锋的。 杨行密的计划是先吞并洪州(今江西省南昌市),一来发展壮大,二来也可躲避孙儒的锋芒。 智囊袁袭赶紧叫停,并为他耐心分析利弊: 洪州被钟传割据,已经有七年的时间。如今的洪州,兵精将广,粮草充足,上下同心,虽然地处偏远,却不好对付,最好不要招惹。 同时,袁袭给出一条合理建议:打宣州。 宣州,是宣歙道首府。原宣歙道观察使秦彦,受毕师铎的勾引而入驻扬州,自称代理节度使(权知淮南节度使),然后提拔手下——池州刺史赵锽为宣歙道观察使,距今不过才一年有余。 而今,秦彦被孙儒所杀,赵锽失去了靠山,且在宣州立足未稳,根基尚浅,而他本人又品行恶劣,军民共怨。宣州真乃天赐主公,不取不舒服斯基。 杨行密频频点头。 袁袭接着又献上了智取宣州之计: 先重金贿赂和州孙端、上元张雄,让他们充当诱饵,剽掠宣歙道辖境,勾引赵锽出兵,然后杨行密发兵半路截杀,以野战代替攻坚战。 总结一下:让队友引诱对手出塔,自己蹲草丛。 和州孙端、上元张雄没有理由拒绝这种诱惑,两头得好处,于是欣然出兵,入宣歙道打砸抢烧。 赵锽出兵抵御,孙端、张雄完成了演员的使命,收拾战利品回家。杨行密顺利伏击赵锽部队,乘胜包围宣州,并击退了前来救援的池州刺史赵乾(赵锽的哥哥)。 在围困宣州近一年后,宣州城里发生兵变,赵锽被部将周进思驱逐,逃亡时被杨行密的爱将田頵生擒。很快,宣州守军再次发动兵变,把周进思生擒,然后开城投降。 杨行密入驻宣州。 入城之后,绝大多数将领都忙着鬼子进村,抢夺金银绸缎。只有一位部将脱离了低级趣味,他首先控制了粮仓,并且煮稀粥赈济城中饥民。 通常情况下,能不被眼前蝇头小利所迷惑的,心中都是有鸿鹄之志的;能不被低级趣味所羁绊的,是因为他的境界和格局早已突破了九重天。 比如汉王刘邦攻进咸阳后,诸将也是抢钱抢粮抢娘们儿,只有萧何抓紧抢救秦王朝律令典籍。 帮助杨行密控制粮仓的这位仁兄,名叫徐温。 显然,徐温也是人中龙凤。 提起徐温,或许很多人会表示陌生,但提起他的曾孙,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便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南唐后主李煜。 李先生的父亲徐老爷子,同样不是伦理哏,而是我们提过无数次的残唐五代的盛行产物——干儿子(义子,假子,养子,犹子)传统。 杨行密立国,徐温篡权,以及悲情词人李煜的故事,会在后文详述。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徐温,在宣州一战崭露头角,进入到了杨行密的视野,就此登上了历史舞台,故而在此多提一句。 杨行密对宣州败军的处置同样体现了他的宽大胸怀和胜利者的自信。 例如赵锽麾下大将周本,勇冠三军,英勇绝伦,让杨行密吃了不少苦头,被俘后,杨行密对他的英勇表现表示赞赏,并邀请他加入自己的队伍,让他依旧带兵做将,周本也从此成为杨行密集团中的重要将领; 赵锽的文官集团死走逃亡,只有李德诚忠心耿耿,不离不弃,冒死追随,即便赵锽被生擒,也不愿苟且独生。杨行密高度赞扬了李德诚忠心事主的精神,并将自己同族的杨姓女子嫁给他做妻子。 事后,杨行密上奏朝廷,通告宣州现状。朝廷下诏,任命杨行密为宣歙道观察使。 孙儒果然没有留给杨行密太多的机会,派军袭击杨行密的老巢庐州。 庐州守将蔡俦献城投降。 杨行密倒抽一口凉气,如果当时没有听从智囊袁袭的建议,没有夺宣州,而是困守庐州或者发兵洪州的话,今日难免要做孙儒贼子的阶下囚。 “我得袁袭,何愁不得天下?” 杨行密把宣歙道当做新的革命根据地,用心经营。 这时候,汴州方面派来了使节,传达了朱温的意思: “赵锽是我的老朋友,你与他之间的过节(杨行密吞并宣歙道)我不予置评,更不予干涉。只求能看在我的三分薄面(朱温表奏杨行密为淮南留后)之上,允许我将老朋友赵锽接到汴州养老。” 朱温想要收留赵锽,显然不是单纯地出于所谓的友情,而是包含着政治目的。为失地官员提供庇护,然后找合适时机护送他赴任某地,借机将自己的势力范围延伸,或用来钓鱼,比如之前护送楚州刺史刘瓒赴任,从而钓出徐州时溥等等,都是政治家们的常规套路。 朱温收留宣州赵锽,明显是为日后插手宣歙道做铺垫。这才是朱温的“友情”。 面对朱温的请求,杨行密左右为难。放赵锽,等于给自己埋雷;不放,又驳了朱温的面子。 事有不决问袁袭。 “袁袭,你怎么看?” 袁袭说这还不简单?任何看似左右为难的问题,总会有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袁袭给出的计策就是前门接旨、后院杀人。 于是,杨行密杀死赵锽,将赵锽人头和一封书信交给朱温使节,大意是说“非常抱歉,赵锽同志已不幸死于乱军之中,特将首级献上,望朱公节哀顺变。” 杀死赵锽不久之后,智囊袁袭忽然暴病身亡。 得知袁袭病故的消息后,杨行密仰天痛哭,“老天爷啊,难道你不想让我成就一番事业?为何要砍掉我的四肢啊!” 哭罢多时,杨行密摇头叹息,自言自语地啜泣道:“我本宽大仁厚,而袁袭给我出的计策却总是杀人,也许这就是他折损阳寿的原因吧。”以此来解心宽。 世间鬼神未必有,但因果报应是有的。 袁袭的聪明才智是有目共睹的,杨行密正是在他的辅佐下一路走来,直至将宣歙道收入囊中。然而袁袭的阴损坏同样也是不加修饰的,他的计策也总是围绕着“杀人”这个主题,之前杀了天使投资人、企业合伙人张神剑、高霸等人,现在又杀了赵锽,毒辣而有失仁义。 袁袭之死给杨行密造成了重大损失,却不能动摇杨行密称霸称雄的决心。 经过短短几个月的整顿之后,杨行密派爱将田頵进攻常州,与杭州钱镠争夺地盘。 第111章 杭州钱镠 【杭州钱镠】 两年前,镇海兵变,部将刘浩、薛朗驱逐节度使周宝,周宝逃往常州,投靠部将丁从实。 丁从实为人暴虐,人送外号“丁灭门”,此前借平叛之机占据常州,随后便不再听从周宝的号令。 镇海兵变之后,周宝实在是走投无路。天下虽大,却无周宝立锥之地。周宝到常州之后,实际就成了丁从实的人质。 主公遭难,杭州刺史钱镠起兵“勤王”。因为钱镠是董昌的手下,董昌是周宝的手下。所以周宝有难,钱镠赴援,是义不容辞的。 钱镠派部将杜稜攻克常州,丁从实逃往海陵,投靠了高霸,不久之后,高霸、丁从实等均被杨行密诛杀。 钱镠亲着盛装,以部将迎接大帅之礼仪热烈而隆重地把周宝接到杭州。短短两个月后,周宝病逝。 关于周宝之死,史籍上有两种记载,一种说是自然病故,另一种说是被钱镠杀死(《新唐书》、《十国纪年》)。我个人观点是支持自然病亡之说。 原因之一,周宝当时已经是74岁高龄。 周宝出身将门之后,是标准的“富N代”、“官N代”,一辈子雍容华贵,却在晚年突遭变故,身败名裂,一无所有。据记载,周宝晚年“欢宴终日,后庭乐妓百余人,水陆肴膳,日极丰美”,可以说是过惯了纸醉金迷、穷奢极欲的生活。 他在这个年纪难以经受住这种打击,忧愤生疾,是情理之中。 原因之二,钱镠完全没有杀人动机,这是关键。 杀死周宝,对钱镠来说,只有害处没有好处。周宝虽然落魄,却是合法的“镇海节度使”,有他在,钱镠便可以“奉天子以讨不臣”,以周宝的名义节制镇海军。 周宝被叛将刘浩、薛朗所逐,此二人是众矢之的,如果钱镠杀了周宝,岂不是替那俩货色挡枪,千夫所指? 于情于理,钱镠都不会害死周宝。 钱镠命攻克常州的大将杜稜镇守常州,命部将阮结等继续向盘踞在润州的罪魁祸首刘浩、薛朗发动进攻。 阮结眨眼之间就将润州拿下,生擒了薛朗,刘浩逃走。 钱镠将薛朗剖腹挖心,祭奠周宝,也是在向世人宣示自己继承镇海军的合法性。之后,命阮结镇守润州。 在此之后,钱镠又派堂弟钱銶攻克了苏州。势力范围逐渐扩大。 不难看出,杨行密与钱镠的发家轨迹高度吻合: 两人一水之隔,分处淮南与镇海,分事高骈与周宝。在命运的安排下,两镇几乎是同时遭遇兵变内乱,杨行密与钱镠也几乎是同时起兵,借平乱之机扩张势力。他们也都铲除了叛乱元凶,替主公报仇,并成了旧主名副其实的继任者。 二人身上有太多的相似点。现在,二人的势力范围也紧密接壤,碰撞出了激情的火花。 杨行密夺取了宣州,却被孙儒夺走了庐州老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杨行密派爱将田頵进攻常州,向钱镠找补孙儒的亏空。 田頵的这次进攻相当精彩,可以载入史册。他用的方法其实很普通,挖地道。但他把这项技能的科技树点满,解锁到了最高级:他的士卒居然精准地挖到了守将杜稜的卧室。 这可真是一场午夜惊魂。酣睡中的杜稜,稀里糊涂地被人从被窝里掏出来,睡眼惺忪地被绳捆索绑。 杨行密兵不血刃,从钱镠手中抢下常州。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朱温嗅到了向淮南渗透的机会。他是正儿八经、有营业执照的“淮南节度使”,维护地区稳定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于是,在徐州失利、魏博罗弘信和东昭义孟迁小弟的先后背叛之下,朱温选择了拿最有胜利把握的淮南,来抚慰心灵的创伤。 朱温联络了杨行密,约定南北夹击孙儒。 二人一拍即合。 朱温命新上任的总指挥庞师古挂帅,号称率领十万大军,出征淮南。一路过关斩将,先攻克天长,后攻陷高邮,深入到淮南腹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杨行密从钱镠手中刚刚夺取了常州,还没捂热,就被孙儒夺走。随后,孙儒率主力部队返回扬州,留下大将刘建锋镇守常州。 常州拿下来得太过轻松,大将刘建锋觉得意犹未尽,于是一鼓作气,又从钱镠手中夺走了润州。 现实对于新生代的钱镠来说,的确有些残酷,在杨行密和孙儒两位前辈大佬面前,只能任人宰割或供人发泄。 属于钱镠的时代还没有到来,他需要韬光养晦。别看他现在左右受气,任人宰割,但在不远的将来,他也是人中龙凤。 孙儒调兵遣将,应对汴州朱温的威胁。 杨行密趁此机会反扑润州、常州。 世事无常,一路高歌猛进的汴州军团在扬州东北方向的陵亭遭遇惨败,主帅庞师古率残部由泗州撤回。 朱温向淮南渗透的计划就此搁置。 所谓祸不单行,徐州时溥亦知“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这个道理,趁朱温移军南下之际,向李克用发出求援信。 李克用揽信大喜,立刻派大将石君和率领五百名骑兵增援徐州。 得到增援后,时溥带着河东援军侵扰朱温的老家砀山,目标是刨朱温的祖坟,破坏朱温的风水。 宿州小将张筠见风使舵,叛离汴州势力,宣布回归到徐州感化军。 朱温率大军围攻宿州,派长子朱友裕救援砀山祖坟。虎父无犬子,朱友裕将徐州盗墓军全歼,生擒河东援将石君和。朱温把石君和在内的河东俘虏全部斩首。 虽然李克用只向徐州战场投送了五百兵力,但这已经引起了朱温的足够重视。 朱温与敬翔重新评估了外部环境,认为必须改变既定战略。因为之前“向东看”战略的前置条件是没有李克用的干扰。现在,这五百河东兵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李克用,来了。 经过一番严谨的评审之后,敬翔指出,现阶段的主要任务应该是消灭李克用。李克用才是朱温的最大威胁。淮南就留给孙儒、杨行密,让他们狗咬狗,互相牵制,咱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至于徐州时溥,战五渣,不足为虑。 朱温也很清楚,凭他一己之力,是无法与李克用对线硬刚的。于是,他再次发挥了纵横捭阖之术,上蹿下跳,团结了一大波可以团结的力量,组成“杀胡同盟”,要对李克用发动一次灭顶之灾。 第112章 大顺不顺 这一年,是大唐大顺元年(890),历史真的很会开玩笑,偏偏在“大顺”年间上演了“诸事不顺”的连台好戏。 无论我们站在谁的立场上来看待这一年,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叹息,无数的奇迹都只差临门一脚。这是历史的趣味所在。 伴随着朱温、李克用、杨行密、孙儒、钱镠的扩张,他们的势力范围终于产生了交集,并碰撞出了激情四射的火花。联东打西、远交近攻,成了他们不谋而合的小伎俩。枯燥,乏善可陈。 如果非要寻找亮点的话,也许就该推出朱温的这次“杀胡同盟”了。 大顺元年(890),新春佳节,李克用完成了对东昭义的吞并,将势力范围扩张到太行山以东。随后,在二月份,李克用率军进攻云州(今山西省大同市)赫连铎。 李克用与赫连铎之间的恩怨可以追溯到十年前。那时候,赫连铎率领吐谷浑部落联合邻近藩镇,将李克用父子赶进鞑靼部落,并效法“郭嘉遗计定辽东”,贿赂鞑靼酋长,要将李克用父子置于死地。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李克用刚刚吞下整个昭义军,就迫不及待地对北部的云州赫连铎发动了猛攻,要算一算十年前的旧账。 赫连铎连忙向卢龙军节度使李匡威求救,李匡威率军三万增援。 李克用的得意爱将安金俊被流箭射死,士气遭受重挫,河东精锐“万胜营”兵变投降。李克用在云州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惨败,而徐州时溥求援也是在这个时候,这就是为何李克用只派来区区五百骑兵的原因。 吃了败仗的李克用随即退入潞州休整。 潞州是西昭义军总部所在地,节度使是李克用的弟弟李克修。李克修一向低调收敛有内涵,朴实无华,爱惜民力,提倡勤俭节约,深得潞州民心。 在招待李克用的时候,李克修还特别注意要讲一下排场,要适当的铺张浪费,搞得豪华体面一些。 显然,勤俭持家的李克修还是没能让哥哥满意。他的“奢侈”在哥哥看来,还是寒酸了点儿。贫穷限制了李克修的想象。 李克用正因云州败仗而憋了一肚子的窝囊火,无处发泄,故而来到潞州之后是横挑眉毛竖挑眼,看着哪里都不顺眼。这哪里是招待不周的问题?分明是嘲笑我是败军之将,故意敷衍我,对不对? 李克用把弟弟李克修臭骂一顿,越骂越生气,于是又抽了他一顿鞭子。 李克修委屈、冤枉、恐惧,受完鞭笞之后就生了一场大病,短短几天之后就撒手人寰,享年31岁。 李克修死后,李克用任命另一个弟弟李克恭当昭义军节度使。 这位李克恭,刻薄寡恩,残暴任性,却不知兵事,更不懂劝课农桑、体恤民情,与前任节度使李克修形成鲜明对比。 昭义人民更加怀念前任长官李克修了,也对他的悲惨遭遇而鸣不平。于是,昭义地区军心涣散,离心离德。对河东方面不满的声音青霄直上。 【潞州危机】 在统治力岌岌可危的情况下,李克用又对昭义军提出了征兵要求,命李克恭抽调昭义军精锐部队——“后院将”,从中筛选出最骁勇善战的五百精兵,送到太原府。 李克用对云州及河北诸镇的野心是路人皆知。这五百精锐显然是要被李克用当作炮灰的。 兵凶战危,远离家园,五百“后院将”此去太原,很有可能是有去无回。将士家属和家乡百姓都为他们感到难过。临出发的时候,自发而来的送行队伍俨然成了送殡的队伍,哭声一片,悲怆凄凉。 李克恭奉命派人押运“后院将”赶赴太原。半路途中,不出意外地发生了兵变。低级军官冯霸振臂一呼,挟持部众叛变,沿路招兵买马,很快就发展到三千余人。 另一员将领李元审镇压兵变未果,负伤逃回潞州。 李克恭登门探望伤情,同时也是从李元审口中探听变军虚实,商议镇压、招安计策。 潞州城里的将领们也是蠢蠢欲动,例如牙将安居受。 当初,李克用攻打昭义军,节度使孟迁投降归顺,其实当时要投降的不仅仅是孟迁,包括安居受在内的很多将领都向李克用提出了投降申请。 然而李克用却被成功吞并昭义军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只对孟迁及其亲近随从大加赏赐,而忽略了安居受等将领。安居受等人对此既满腔怨恨,又心怀恐惧。 于是,安居受也趁机发动了兵变,带兵包围了李元审、李克恭,并将二人诛杀,然后自称留后,并派人联系外面的冯霸,要一起建设昭义新家园。 没想到,叛将冯霸对安居受的拉拢表现得非常冷淡。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冯霸与安居受虽然都是叛将,但安居受杀了李克用的弟弟李克恭,也因此会成为李克用复仇的头号敌人,与他同坐一条船非常不明智;其次,安居受自称留后,冯霸何苦为他人作嫁衣裳? 失去冯霸的支持后,安居受大为惶恐,于是急忙派人联系朱温,表示自己愿献城投降,以取得朱温的庇护。 朱温得到消息之后,大喜过望,机不可失,急忙派河阳留后朱崇节率军进入潞州,暂代留后(权知留后)。 李克用也急忙派大将康君立、李存孝抢夺战略要地——潞州。 潞州兵变,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打破了沉闷的僵局,把藩镇兼并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 【昭宗的机会】 长安皇宫里的唐昭宗刚刚解决完田阉一党,重拳打击了宦官势力,正踌躇满志地等待对宦官势力的补刀,以及削弱藩镇力量的机会。现在,他等来一个削藩的机会。 在外部,云州赫连铎、卢龙李匡威联名上疏,指责李克用无故兴师,擅自发兵兼并邻藩,实在十恶不赦,要求朝廷降旨讨伐; 汴州朱温的上疏同样有理有据,说自己身为淮南节度使,平定淮南乱局义不容辞,遇徐州时溥公然出兵阻挠,臣下不得不被迫自卫,然而李克用却不奉诏书,擅自发兵帮助时溥,还侵扰臣下家乡,刨坟掘墓,实在人神共愤、天理不容!这也是李克用悍然反叛朝廷的行为,臣愿率领宣武、义成、河阳及河北三镇(卢龙、成德、魏博)共同讨伐,愿朝廷降旨恩准! 如此算来,至少有七个藩镇愿意讨伐李克用,在兵力上占了绝对的优势,又有足够正当的理由,似乎只需一纸诏书,李克用便会在谈笑间灰飞烟灭。 第113章 嘴强王者 【嘴强王者】 然而唐昭宗的目标不是消灭李克用,而是巩固皇权。削弱藩镇是表,巩固皇权是里,不能本末倒置。这才是大局思维。 昭宗要考虑的是如何在利用藩镇兼并攻伐的同时瓦解藩镇势力,要坐收藩镇兼并的渔翁之利,而不是为各藩镇火中取栗。 所以在这场藩镇混战中,必须要有中央朝廷的军事体现,让禁军介入,以收割战争红利。然而禁军又是宦官势力的工具,禁军的介入势必会让宦官势力窃取胜利果实。 那么如何利用禁军削弱藩镇势力,同时还不能助长禁军背后的宦官势力,让胜利果实回流朝廷,这才是昭宗面临的真正难题。 任何看似两难的问题一定存在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那就是——文官典军。 昭宗只需在文官集团中物色一个没有靠山、缺少根基,又同时被藩镇和宦官杨复恭所不容的人。让他来领导禁军即可。 这个最佳人选,无疑就是张浚。 此公在前文出现过,形象不怎么光彩。其实他这一辈的形象都不怎么光彩。历史上对他的评价是“泛知书史,喜高论”,真正的文人士大夫全都“摈薄之”。 当年随僖宗入蜀,既想跪舔田令孜,又不想背负一个向宦官趋炎附势的骂名,于是就抖了个小机灵,提前赴宴,在屋里仅有他和田令孜的时候给田令孜下跪磕头,结果被田令孜当众揭穿,好一顿羞辱。 张浚最早是得到了宦官杨复恭的赏识,被杨复恭推荐进入中央朝廷的。随着杨复恭在“田杨争斗”中的失势,张浚转而跪舔田令孜。因此,杨复恭非常痛恨张浚这个势利小人。当杨复恭重新得势后,张浚遭到了杨复恭的报复。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遭杨复恭倾轧的张浚,立刻得到昭宗皇帝的大力提拔,一路高升为帝国宰相,让他领导文官集团来平衡杨复恭所代表的宦官集团。 张浚常把复兴大唐挂在嘴边,自比谢安(东晋名臣)、裴度(唐朝中期名臣),认为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志,中兴大唐是上天赋予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与李克用亦有交集。那是在李克用讨伐黄巢,驻军河中的时候,二人曾短暂共事过。那时候,李克用就非常瞧不起张浚。 等张浚做了宰相之后,李克用公开侮辱他,说他是浪得虚名,只会把帝国带入万丈深渊。张浚气得咬牙切齿。 被宦官势力(杨复恭)所不容,又与藩镇势力(李克用)不合,同时还缺少根基,只能抱皇上的大腿。 所以,让张浚在这场混战中扮演昭宗皇帝的代言人,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若成功了,昭宗独享红利;若失败,张浚便可作为弃子,为昭宗挡枪。 昭宗皇帝召见张浚,问他中兴大唐之策。 张浚侃侃而谈,说陛下英明神武,却受制于宦官和藩镇,我每当想到这些,都会痛心疾首,恨自己不能施展拳脚,替主分忧。 “那依卿之见,朕该如何是好?” “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口径即正义。必须有一支效忠于陛下的强大的军队。” 于是,昭宗皇帝在京师大规模招兵买马,扩充军备,很快就有了一支十余万人的部队。 在接到朱温等人请求讨伐李克用的奏章后,昭宗皇帝召集四品以上官员开会讨论。出乎他意料的是,超半数(十之六七)的官员明确表示反对,杨复恭也表示反对。 张浚事先已经跟昭宗有过密谈,知道皇上的心思,于是力排众议,说:“迫使先帝二次出逃,就是沙陀人干的好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帮沙陀人啥事儿干不出来?一旦他们与河北诸镇联合起来,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河北诸镇在“安史之乱”以后,就基本脱离了中央朝廷的管辖,一直以来都是唐帝国的心病。但也不难发现,李克用与河北诸镇的关系并不融洽,除定州义武军王处存之外,河北诸镇对李克用的戒备心很高,似乎看不出他们有联合对抗中央的迹象。张浚的言论可以说是危言耸听,制贩恐慌,强行煽动民意。 “现在,河南、河北两大藩镇(朱温、李匡威)同时请求讨伐李克用,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还等什么?愿陛下交给我兵权,少则十天、多则一个月,就可削平沙陀李克用。” 口气是真大。朱温都没这把握,即便联合起了七个藩镇,也不敢夸下这等海口。 杨复恭争辩道:“先帝出幸,与藩镇跋扈当然脱不开干系,但……”拿眼角瞟一眼张浚,“更是与朝中某些文官的处理不当密不可分。如今,天下刚刚安定,不应再开战端,应尽量和平解决,好让帝国休养生息,恢复元气。” 两派相争,不分上下,且杨复恭的话已经涉嫌人生攻击了,再往下发展,很可能就是宦官与文官的互相指责、互泼脏水了。 昭宗金口玉言,“李克用有复兴帝国之大功(击溃黄巢,收复京师),而今他处境危急(潞州危机),朝廷若趁人之危,天下人该怎样议论朕啊?” 锣鼓听声,说话听音。 大家立刻听出了昭宗的弦外音:当了婊子还想立贞节牌坊。 另一位宰相孔纬给出了一个比较牵强的借口,其实已经算不上是借口了: “陛下之言,一时之体面也,张浚之言,乃万世之利。且昨日经过兵棋推演,一旦战争开启,我们的后勤可以支撑两年的损耗。还望陛下切莫心存妇人之仁,当断则断啊!” 成王败寇。这就是理由。 昭宗于是满怀希望地望着张浚、孔纬,“事情就交给二位爱卿了,勿使朕蒙羞!” 没有实权的半傀儡皇帝和嘴强王者的迂腐书生,偏要在凶险阴暗的政治、军事漩涡中当一回弄潮儿,青铜玩家借号进入王者局。 昭宗皇帝更不该拿帝国命运当筹码,满仓干,一把梭。 朝廷下诏,剥夺李克用的一切官职、爵位,收回赐姓,复其旧姓朱邪; 命宰相张浚为河东“杀胡”总司令(河东行营都招讨制置宣慰使),首都市长(京兆尹)孙揆当副总司令,镇国军节度使韩建当后勤司令; 宣武军节度使朱温,正南方面军司令(南面招讨使); 成德军节度使王镕,正东方面军司令(东面招讨使); 卢龙军节度使李匡威,正北方面军司令(北面招讨使),大同防御使赫连铎副之。 张浚还奏请牛徽当行营判官。牛徽是“牛党”领袖牛僧孺的孙子。 具有丰富政治斗争经验的牛徽料定张浚必败,说:“帝国刚刚遭受重创,不但不休养生息,反而争强斗狠,向强藩发起挑战。我已经看到了张浚狼狈不堪的结局!”于是声称年迈体衰,坚决辞职。 张浚:集合准备团战。 昭宗:猥琐发育,别浪。 张浚:上去开团。 昭宗:经济落后,别团。 张浚:上去开团! 孔纬:上去开团! 昭宗:别团,等人齐。 张浚、孔纬:上去开团! 昭宗:…… 第114章 各个击破 这是李克用重回中原以来所面临的最严重危机,中央朝廷与地方藩镇联起手来,阴谋瓜分河东。在河东太原府的四周,是虎视眈眈的四大集团军群: 西面:是宰相张浚挂帅的中央禁军及静难、凤翔、保大、定难等关西集团军; 南面:朱温挂帅的宣武、义成、河阳等藩镇联军; 东面:王镕、罗弘信率领的成德、魏博、义昌联军; 东北面:李匡威率领的卢龙军; 北面:赫连铎挂帅的大同军及吐蕃部落、黠戛斯汗国等数万联军。 总司令张浚,意气风发,羽扇纶巾。李克用,你不是瞧不起我吗?今天我就给你个样瞧瞧。看,我只用几句话,就勾来了几乎所有强藩,中原、关西、河朔……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太原府淹成沼泽。就问你怕不怕! 李克用,你大可不必惊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乍一看如泰山猛虎般的征剿联军,实则泥丸病猫乌合之众。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所以李克用的退敌策略就是各个击破。 例如正东方面军,开战前坐地起价,敲朝廷的竹杠,要求朝廷认可卢彦威。 5年前,沧州义昌军兵变,德州刺史卢彦威驱逐节度使杨全玫,自称义昌留后,朝廷不予认可。而今,成德王镕、魏博罗弘信借出兵之机,再提旧事,朝廷迫于无奈,为搞统战工作而不得不答应。 消灭李克用,并不是王镕等河北诸镇的真正诉求。相反,他们需要保留李克用,他们只是希望维持现状,达成地区均势,让赫连铎牵制李克用,以云州、大同构筑一条缓冲带,使李克用的势力范围止步于太行山,从而保证河北诸镇不受其侵害。 至于削弱李克用,有朱温和中央军就足够了。所以正东方面军在成功敲了朝廷的竹杠之后,竟然干打雷不下雨,根本没有投入战斗。 正东方面军,形同虚设,专业演员。 只有正北方面军的赫连铎,是最想搞死李克用的,因而赫连铎最早投入战斗,打得也很认真,在战争之初,取得了骄人的战绩,占领了蔚州等河东北部的一些地方。 但这些地方并不是李克用的核心利益所在,正北方面军虽然高歌猛进,却也只伤李克用的皮毛,而没有触及筋骨内脏。 赫连铎打响了战争第一枪。 李克用派来北方的是养子李存信。李存信是李克用最得意的养子之一,骁勇善战,威名仅次于李存孝。李存信与李存孝,颇类似朱珍与李唐宾(请记住这个比喻)。 李存信勉强支撑,战果不太理想。于是李克用又增派来一位养子李嗣源前来助阵,做李存信的副手。 在李嗣源的帮助之下,李存信终于将正北方面军击溃,生擒了李匡威的儿子和赫连铎的女婿。 李嗣源谨慎敦厚,沉着冷静,清廉节俭。当击溃赫连铎、李匡威之后,李存信等将领在庆功宴上大肆吹嘘自己的功绩,炫耀自己的勇敢和谋略,唯独李嗣源默不作声。等诸将吹得累了,李嗣源才缓缓说道:“诸位喜欢用嘴杀敌,而我喜欢用手。”于是诸将惭愧难当,不再自吹。 请记住这位低调内敛的李嗣源同志,他日后也将龙登九五。 当李克用解除了东面、北面的威胁之后,西面、南面的联军才七平八凑地勉强形成了战斗力。 例如正南方面军朱温。 朱温借潞州兵变之时机,派大将葛从周率一千精锐连夜急行军,入城协防;命佑国军节度使张全义、长子朱友裕率后继部队增援葛从周;另派李谠等部将攻击泽州,以牵制河东,阻止其增援潞州。 为了全力围剿李克用,朱温做了个务实的决定:暂时放弃淮南,表奏孙儒为淮南节度使。挑拨孙儒与杨行密继续争夺淮南,让他们消耗实力,以便自己在将来有插手淮南事务的机会。 朱温对淮南是有名无实,虽有节度使之名,却从来不曾取得实际控制权。 为了表彰朱温主动辞去淮南节度的高风亮节的精神,朝廷任命朱温兼领滑州义成军节度使。 实际上,滑州义成军早就是朱温的势力范围,在朱珍雪夜下滑州之后,朱温表奏心腹胡真为义成军节度使。胡真是朱温的嫡系旧部,在草军中时便是朱温的部下,朱温做出叛齐降唐的决定,就离不开胡真的积极运作。 朱温“高风亮节”,朝廷就“借花献佛”,互相恶心。 朱温为避父讳,请求朝廷改义成军为宣义军,朝廷准奏。 舍弃掉淮南这个鸡肋,朱温就可以集中全力来对付李克用。 朱温控制潞州之后,第一时间向朝廷报喜,并装模作样地请求朝廷委派高级官员接管潞州。 这是表面文章,表明自己是奉旨出兵,讨伐李克用并非出于一己私利,所以拿下潞州之后,自然要献给朝廷。朝廷当然要顺水推舟,“得啦,还派别人干嘛?就烦劳爱卿再多费心,代管一下吧。” 这是一般程序,就像朱温辞淮南、朝廷赠义成一样,是中央与地方应有的默契。 然而志大才疏的张浚,竟然毫不客气地委任副总司令孙揆为昭义军节度使。张浚不顾吃相,急忙拨付三千兵马,护送孙揆上任潞州,接管朱温的胜利果实。 书呆子孙揆显然不懂政治场上的尔虞我诈,没有正确地领悟到张浚的一片苦心。孙揆摆着官威,端着架子,慢条斯理地赴任潞州,要显示朝廷的威严。 孙大老爷身穿华美威严的官服,坐在有着高大伞盖的豪华车子上,前呼后拥,威风凛凛,还命仪仗队高举“征剿副总司令”的大旗和皇帝赐给他的符节,作为队伍前导,不紧不慢,向潞州龟行。 这不是和平年间新官上任,这是战争年间抢地盘,从狼嘴里抢肉。 孙揆顺利地吸引了敌方注意,河东第一猛将李存孝以三百骑兵伏击,成功将孙揆、监军宦官韩归范以及卫士五百余人全部生擒,其余官兵则被李存孝屠杀。 李存孝给孙揆等人戴上手铐脚镣,用素色绳子拴住脖子,像牵狗一样牵到潞州城下,让守军观瞻,并向城头上喊话:“新上任的节度使孙揆大人来接管潞州了,这是官印符节。告诉葛从周,你们该回家了。” 这让朱温非常被动。 李存孝把孙揆献给李克用。李克用恩威并举,打算诱降孙揆作自己的河东节度副使,作政治花瓶。。 孙揆虽然酸腐,虽然官僚主义,但他也是一个铁骨铮铮的铁血男儿。面对李克用的软硬兼施,孙揆义正言辞,“我是当今圣上委派的高官,兵败被杀,理所应当。又怎能屈尊侍奉一个小小的地方官?” 李克用大怒,“想死还不容易?来人,给我锯了他!” 肌肤是有弹性的,刽子手无法有效锯入。 孙揆骂道:“没文化的狗奴才!锯人应该用夹板。” 在孙揆的指导下,刽子手用两张木板把他牢牢夹住,然后才用铁锯顺利锯入。孙揆从容不迫,到死骂不绝口。纯爷们儿。 孙揆用愚蠢被俘给朱温制造了一个麻烦,又用慷慨就义解决了它。 第115章 破局 朱温部将李谠等包围了泽州,向刺史李罕之喊话劝降,“你向来倚靠沙陀李克用,如今,张宰相已经包围了太原,大将军葛从周也已经进驻潞州,不出十天半个月,沙陀连藏身的地洞都找不到了,你还何处求生呢?快投降吧。” 李存孝生擒孙揆之后,立刻率援军赴援泽州,闻听此言,怒不可遏,立即点齐五百精锐铁骑,冲到汴军营寨之外,绕着营寨挑敌骂阵,“我,就是找地洞的沙陀人,正想用你们的肉来喂饱我的手下,让你们肥的出战!” 打人无好手,骂人无好口。李存孝堵门骂大街,越骂越三俗。 汴将邓季筠也是一员猛将,不堪其辱,出营单挑,结果被李存孝一合生擒。汴军肝胆俱裂,士气崩盘,当天晚上,李谠率军逃走。 李存孝与李罕之紧追不放,追到马牢山,大破汴军,俘斩以万计,还觉不解气,又继续追杀,从山西一路追到河南,追到怀州(今河南省沁阳市)才返回。 李存孝兵不解甲,回戈继续救援潞州。 潞州的葛从周见泽州汴军已经崩溃,只得在河东军完成战略合围之前弃城逃走,为汴军保留了一部分生力军。 至此,正南方面军的军事行动宣告失败。 朱温没能从中获得任何好处,反而折了许多兵马,不禁大怒,严厉斥责诸位败军之将,并将泽州失利的李谠斩首示众。 李谠,黄巢草军出身,但他不是朱温嫡系,他实在黄巢进驻长安之后才投的草军,不隶属朱温。“王满渡会战”时,与葛从周等一起投降朱温。此次征泽州,汴军的总指挥是朱温长子朱友裕。败军问责,总不能杀亲儿子吧,所以只能甩锅给李谠,理由是“颇违节度”,意思是总指挥朱友裕调度得当,并无过失,但你不听话,以致失败,该杀。 肃清南面的威胁之后,李克用任命康君立为昭义军留后,命李存孝当汾州刺史。这让李存孝大失所望。 李存孝自认为生擒孙揆、救泽州、收潞州,功居第一,理所应当坐镇潞州。可干爹却把潞帅的位子给了康君立,简直是岂有此理。气得他一连好几天都吃不下饭,动不动就杀人泄愤。 现在,只剩下西面的由宰相张张浚亲自挂帅的中央集团军了。 一场精彩大戏这才拉开帷幕。 【精彩的中央军】 大军行动之前,昭宗皇帝亲自登上安喜楼,为张浚饯行。张浚请昭宗屏退左右,说有机密报告。 撤去闲杂人等,张浚自信满满地说道:“陛下容我先摒除外患,然后再为陛下铲除内忧!”在中央朝廷非正式的口语中,“外”指的就是地方藩镇,“内”指的是宦官。 张浚又口出狂言,而他不知道的是,大宦官杨复恭就在暗中偷听。 听闻此言,杨复恭惊出一身冷汗。 随后,杨复恭带领着禁军将领向张浚饯行。杨复恭给张浚敬酒,张浚推辞不饮。杨复恭阴阳怪气地讥讽道:“宰相大人手持尚方宝剑,握有帝国重兵,干嘛这么不爽快?” 张浚斜眼一瞥,冷哼一声,说道:“等我灭了李克用,班师凯旋归来,就让你见识见识我有多爽快!” 一句话又让杨复恭汗流浃背。 杨复恭与李克用的关系源远流长,可以算是世交,彼此利益相关,荣辱与共。原本就反对朝廷对李克用动武,而张浚又三番五次暗示要铲除杨复恭,杨大公公岂能坐以待毙? 牛徽和大多数朝廷官员一样,只是看空这次军事行动,杨复恭则是“做空”,暗中破坏、阻挠,充当河东李克用的内奸,为中央军的惨败埋下了伏笔。 张浚率军出阴地关,目标太原府。 李克用派老将薛志勤、李承嗣率三千人在洪洞县构筑第一道防线,派李存孝率五千人构筑第二道防线,应对大军进犯。 镇国节度使韩建率三百敢死队,趁夜劫营,偷袭李存孝。不料走漏了消息,李存孝将计就计,设下埋伏,大破韩建。中央军初师不利。 其实说破天,也不过是损失三百人的小失利。结果静难、凤翔主导的关西集团军闻风而逃,霎时间,中央集团军崩溃。河东军一路追杀,将中央军逼回到洪洞县以南的晋州。 真是一触即溃。 为了鼓舞士气,张浚亲临战场,指挥作战,又被杀三千多人。于是静难、凤翔、保大、定难四镇之兵就一溜烟儿地抢渡黄河,各还本镇。只剩下了张浚带来的禁军和朱温派来的宣武军,总共约一万人。 张浚这才明白什么叫战争。远不是他想象中的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从此,张浚闭门坚守,再也不敢出战。 李存孝跟部将商议,认为张浚虽然阴损蠢坏窝囊废,但好歹也是当朝宰相,天子近臣,所率部众也是天子禁军,河东军投鼠忌器,总要给朝廷留一丝薄面,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于是李存孝转而进攻晋州以南的绛州。绛州刺史弃城逃走;随后,围攻晋州的河东军主动后撤五十里扎营,主动为张浚留出一道逃生缺口。 张浚与韩建显然是对李存孝的放水行为毫不知情。由于后路绛州被抄断,张浚只能先往东,翻越王屋山,逃到孟州,临时强拆了几间民舍,用木板拼凑捆绑城简易木筏,狼狈渡过黄河,再往西折返,逃向东都洛阳。 放走张浚之后,李存孝才敢拿下晋州,之后又疯狂剽掠了慈州、隰州等黄河以东区域。 张大宰相是光屁股推磨——转着圈儿的丢人。 昭宗皇帝接到了征剿大军全线溃败的消息,一筹莫展,又接到了一封来自李克用的奏章,那份嚣张跃然纸上: “我们祖孙三代蒙受四任先帝的恩宠,破庞勋、除黄巢、黜李煴、保义武,功勋显赫,陛下今天能坐上龙椅,未尝不是我们沙陀人的血汗功劳! 如果说我的罪责是进攻云州,那么拓跋思恭夺取鄜州、延州,朱温进攻郓州、徐州,陛下为何不发兵讨伐?奖励他们,却弄死我,搞双重标准? 当朝廷有难时,夸我是韩信、彭越、伊尹、姜子牙,等时局稳定了,就骂我是戎、羯、胡、夷。天下手握重兵的藩镇,难道就不担心将来有一天也会遭受我现在的不公?胡人的命也是命! 退一万步讲,即便我有罪,中央要讨伐,那也该依照国法,按部就班,哪儿能乘人之危(潞州危机),落井下石?伟大光荣正确的大唐天子啊,怎么这么下三滥臭流氓不要脸? 我已经集结蕃汉将士五十万,侥幸战胜了张浚,我这就率领轻骑兵叩打宫门,叩头在金銮殿之下,当面向陛下倾诉奸邪小人谋害忠良的委屈,把历代先帝赞扬我的诏书送回皇家祖庙,然后听候发落,甘愿受死。” 文绉绉的侮辱谩骂,赤裸裸的军事威胁。 昭宗与满朝文武震惊恐惧,被迫向李克用示好求和: 诏贬宰相张浚为鄂岳道观察使,贬宰相孔纬为荆南节度使。 贬来贬去,两位战争元凶依然是副省级干部。 李克用当然不同意这个价码,于是再上奏章: “张浚骗取、利用陛下的信任,用陛下的万世基业做他一时功名的赌注。知道我跟朱温之间有仇怨,就私下与之结交。朝臣私交藩镇,岂非大忌?现在,我已经被剥夺了一切官职和爵位,不能回原先封镇,天下之大,却无有我的容身之所,没办法,只能带着我的军队到长安,请陛下您老人家给指条明路。” 照方抓药,还是这套,带兵诣阙。 昭宗无奈,再下诏,贬张浚为连州(今广东省连州市)刺史,贬孔纬为均州刺史;同时,恢复李克用的一切官爵,命他回太原府。不久,又给李克用加使相衔,恢复泽州刺史李罕之的官爵,再贬张浚为秀州(广西省桂平县)司户。 不能逼天子太甚,李克用适可而止,挣足了面子,班师太原府。 杨复恭也等来了报仇的机会,派人在长安城东伏击孔纬,将其财产辎重劫掠一空,孔纬仅逃出一命。 张浚哪儿敢只身奔赴遥远的两广地区?他这才认识到杨复恭的阴险毒辣,知道自己绝无可能活着到广西,于是半路开溜,投奔了华州韩建,并与孔纬一起秘密向朱温求救。 “请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 这是张浚、孔纬的可怜之处,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是掌控游戏的主角,更不是棋局的设计者,他们一直都是被人利用、受人操控的棋子。他们的平步青云、荣登相位,不是因其才思敏捷、文章娟秀,他们挂帅出征,更不是因其文韬武略、运筹帷幄。一生荣辱,尽由他人摆布。 可惜,他们都没有参透。特别是张浚,始终认为自己才是顶层设计者。 现在,就连他们的去留生死问题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也不掌握在所谓的道义、法律手中,而是沦为两大强藩——李克用和朱温博弈的工具,沦为中央与地方谈判的筹码。 朱温上疏朝廷,为张浚、孔纬伸冤,他李克用能带兵逼宫,我朱温就不能吗?陛下,要不然我也当面找您掰扯掰扯? 昭宗皇帝如履薄冰,手心手背都是刺儿,谁都不敢得罪,只能从中和稀泥,再下一道诏书,撤销之前的贬谪令。 什么金口玉言呀、一言九鼎啦……呵呵,皇上也有放屁的生理需求。 至于张浚、孔纬,皇上金口玉言:“爱哪儿哪儿。”不管了,你们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无所谓。 真的无所谓。 二人最终还是选择留在华州,躲在镇国军节度使韩建的庇护下。 李克用凭一己之力,挫败中央朝廷与地方藩镇的联合军事行动,沉重打击了昭宗皇帝削藩的自信心,更是摧垮了中央朝廷仅存的那点威严,使得天下藩镇对帝国最后的敬畏也荡然无存。 第116章 昭宗良药 【昭宗的良药】 河东惨败,让昭宗清醒地认识到,藩镇割据尾大不掉,积重难返,短时间难以撼动。特别是这次削藩行动中暴露出一个更加棘手的难题,那就是宦官势力与地方藩镇的互相交织勾结,束缚了昭宗手脚,复兴大业难以施展。 其实在昭宗登基之初,就已经着手布局新的“南衙北司之争”了,即培植一支效忠于皇家的文官势力,从宦官手中夺取权力,借以巩固皇权。 大力扶持文官集团,这副药方被昭宗视作万金油,无论是铲除宦官还是打击藩镇,不换汤、不换药。 优点是一次投资,两次收益; 缺点是痴心妄想。 因为昭宗的培植目标是没有根基、没有背景、没有靠山的文官,他们清正廉洁、刚正不阿,单纯而易于操控,这是他们只会效忠于皇帝本人的基本前提,是价值所在。 以为可以用几个速成班学员来同时扳倒藩镇和宦官两座大山,昭宗有些异想天开了。 这些政治速成班学员们号准了昭宗的脉,踊跃地在昭宗面前排挤宦官,特别是针对杨复恭,挠昭宗的痒痒肉。 孔纬、张浚就经常建议昭宗效法先帝(宣宗),要对宦官权力加以严格约束。 这俩货太讨厌了,昭宗不是懿宗,更不是僖宗,他不是不想约束,而是力不从心。所以昭宗只能委婉地告诉二位爱卿,不要心急,慢慢来,小不忍则乱大谋。 有些话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特别是昭宗目前的处境,更不容许他道破天机,要隐忍低调,韬光养晦,积蓄起足够的力量,更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昭宗新登基时,孔纬就联合多位官员上疏批评宦官(特别是杨复恭)的衣着问题,指出依照祖宗旧制,在祭天的时候,他们不该穿朝服、持笏板,如何如何……宦官,就该有个宦官的样子。 奏章交上去,迟迟不见答复。于是再奏一章,暗示皇上不该无底线、无原则地纵容宦官。 最后,昭宗御笔亲书一道手札,告诉他们,“爱卿所言极是,但凡事都要讲求融汇变通,不要钻牛角尖嘛,不要因小失大。”明显偏袒宦官。 孔纬、张浚二位仁兄忠心可嘉,情商堪忧。他们读不懂帝王心术,他们把昭宗的隐忍当成了窝囊。身为大唐帝国的天子,被阉竖欺负成啥熊样了,还连半个屁都不敢放? 于是,昭宗越是低调隐忍,二位宰相就越要强出头。 杨复恭常坐两人抬的小轿(肩舆),直到太极殿才下轿步行,有违礼制。 某天,昭宗与朝臣们讨论天下大事,言语间流露出对江山社稷的担忧。 孔纬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陛下,威胁大唐江山社稷,还用麻烦四面八方的藩镇?您身边就有一个人要造反!” 此话一出,现场立刻鸦雀无声,都惊诧地看着孔纬。 昭宗也吓了一跳,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爱卿,你说谁要造反啊?” 孔纬抬手点指,众人顺着手指一瞧——杨复恭! 杨复恭如触电一般,浑身一激灵,“别……别闹……” “哼!” 孔纬浑身上下散发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正气,指着杨复恭的鼻子尖,怒斥道:“你杨复恭只不过是陛下养的一个家奴而已,却敢‘肩舆上殿’,好大的胆子!你还蓄养了这么多勇士当养子,不仅让他们掌握皇家禁军,还出任地方节度使,这不是谋反是什么?” 杨复恭的养子杨守立、杨守信均在中央禁军做将领;杨守贞、杨守忠在外做节度使,并且从来不上缴贡赋,目无朝廷;杨守厚为绵州刺史,其他养子也多为地方刺史,在当时被统称为“外宅郎君”;又在宫中挑选了六百多个精明能干的小宦官,都收为养子,然后派驻到各战区、各道做监军宦官。由此织起了一个盘根错节、密不透风的“杨派”宦官势力网。 “杨派”宦官势力从中央到地方,内外勾结、遥相呼应,无人敢碰。与此同时,杨复恭与地方藩镇(如李克用)也有秘密勾结。“杨派”宦官势力绝对是一股不容小觑的政治力量。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但只有孔纬敢当面挑明。 杨复恭冷汗直冒,辩解道:“我的养子的确都是勇士,但他们是为了效忠皇上,保卫国家啊,凭什么说是叛徒?” 孔纬正义感爆棚,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对呀,凭什么说人家是叛徒呢……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昭宗赶紧帮他打圆场,质问杨复恭道:“既然是要效忠于朕,为何不让他们姓李,却让他们姓杨?” 杨复恭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昭宗皇帝太不讲理了。 唐朝时兴蓄养假子,特别是藩镇军阀和宦官,养子冒随主姓,人之常理。朱温的养子姓朱,杨复恭的养子姓杨,天经地义。按昭宗的说法,姓李就是忠于皇上,姓别的就有造反嫌疑? 再者说了,杨复恭也不姓杨,他本姓林,入宫之后被宦官杨玄翼收为养子,故而改姓杨。所以说,如果真拿姓氏论忠奸的话,只有杨复恭让养子姓林,才是谋反的表现。 杨复恭哑口无言,一半是吓的,一半是气的。 孔纬事先没给昭宗通气,就擅自对杨复恭“宣战”,将昭宗裹挟进一场在错误的时间发动的错误的政治斗争中。其结果可想而知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昭宗皇帝顺水推舟,对杨复恭说:“朕想让你那个姓胡的养子侍奉左右。” 昭宗点名的正是杨复恭最为得意的养子——杨守立(原名胡弘立),此人武艺超群,勇压六军,禁军将士都很畏惧他,之前僖宗困于凤翔的时候,就是他与李昌符路怒症发作,诱发了李昌符叛变。 昭宗担心杨守立会成为将来“倒杨运动”的重要障碍,于是化敌为友,借“姓氏造反”之说把他拉拢过来。 杨复恭不得不把杨守立引荐给皇上,同时也期盼杨守立会成为自己在皇帝身边的眼线。 杨守立是一把双刃剑,是杨复恭与昭宗争夺的焦点。 昭宗当然是有把握策反杨守立的。 首先,昭宗赐给他皇族的姓氏,从此之后,杨守立就有了一个新名字——李顺节。为了叙述的统一,后文将沿用“杨守立”。 其次,升官。 在禁军序列中火箭提拔杨守立,又让他遥兼镇海节度使,再给他加宰相头衔。在文官圈子里,是宰相;在武官圈子里,是禁军司令;在地方,还是一个藩镇。三界精英,而所有的升迁均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完成。 杨守立很快就跪倒在糖衣炮弹面前,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倒杨运动”中。 挖了杨守立这个小墙脚,让昭宗看到了分化瓦解“杨派”势力的希望,只需假以时日,温水煮青蛙,宦官毒瘤就可以被轻松铲除。 然而孔纬疾恶如仇,向来仇视这帮以武力欺压皇帝的武夫,而他的政治觉悟更为愚钝,他还是没有领悟到昭宗皇帝的良苦用心,更不懂火箭提拔杨守立是一种高明的政治手段。 杨守立荣加宰相衔的当天,其幕僚告诉他,按照惯例,中央宰相办公厅应该有个欢迎仪式。 于是,杨守立屁颠儿屁颠儿地找孔纬,询问仪式的注意事项,是不是需要集合文武百官列队欢迎啊?我是直接发表就职演说呀,还是先来个获奖感言,用不用痛哭流涕诉说自己悲惨的童年遭遇啊,用不用感谢这个感谢那个…… 孔纬懒得搭理他,派人传话:不用集合。 杨守立还以为是文武百官早已在宰相办公厅恭候了呢,于是兴高采烈地来到工作岗位,却发现单位里冷冷清清,没有欢迎仪式,没有横幅,没有鲜花和掌声……杨守立甚至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宝宝心里苦,他要说出来。 一日,杨守立终于见到了孔纬,便向他提起这件事,寻求心灵治愈。 孔纬却给他伤口撒盐,“你真把自己当成宰相了?” 杨守立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腹委屈。 与迂腐的孔纬不同,杨守立对昭宗皇帝的良苦用心是心领神会,更对自己得宠的背后逻辑有深刻的领悟。深知杨复恭就是他的投名状。 告发检举杨复恭,成了杨守立的日常工作。在昭宗的默许之下,杨守立与杨复恭的争权夺利也无需遮遮掩掩。 于是,朝廷里悄然兴起的一种“杨守立现象”,凡是DISS杨复恭的人都会获得嘉奖,黑、喷杨复恭是最时兴的政治正确。 在这种氛围的暖场下,“倒杨运动”再也不可避免。 这场“倒杨运动”是昭宗的顶层设计,只不过这个设计并不精密,也不严谨,因为它缺少最为重要的一环——触发机制。 我们还原昭宗当时的处境,就不能埋怨他的异想天开,也不能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他拥有远大的志向和坚定的信念,除此之外,他真的一无所有。 他的处境相当被动,实力非常薄弱,在这种条件下,他确实无法准确地做出预判,制定出一份时间表。 经济落后,只能猥琐发育。 何时开团?随缘吧。 第117章 倒杨运动 【倒杨运动】 大唐大顺二年(891),昭宗的舅舅王瑰请求出任地方节度使,昭宗征求杨复恭的意见。 杨复恭引经据典,表示反对,“产禄顷汉,三思危唐”,指出后族绝对不可以封拜,如果陛下确实疼爱舅舅,就给他别的官职,而不能让他做地方藩镇,否则后患无穷。 “产禄顷汉”指的是西汉后族,吕后的两个侄子吕产、吕禄;“三思危唐”指的是唐朝女皇武则天的侄子武三思。他们都曾威胁过皇族的统治。 昭宗顺水推舟,把舅舅王瑰留在了朝廷。 这位王瑰是恭宪太后(懿宗皇后)的弟弟。得知是杨复恭从中作梗之后,王瑰特意跑到杨复恭那里,劈头盖脸对他一顿臭骂,然后在接下来的工作中处处与杨复恭针锋相对。 杨复恭这才明白上了昭宗的当,皇上这是处心积虑地分割、剥夺自己的权力。于是也照方抓药,在王瑰污言秽语地一通批评教育之后,杨复恭表示自己认识到了先前的错误,主动帮王瑰同志争取到一个节度使的位置,黔南节度使。 王瑰撇唇咧嘴,大摇大摆地走马上任。当走到吉柏津(今四川省广元市昭化镇)时,杨复恭指使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凿沉了渡船,将王瑰全家及幕僚全部淹死。事后,杨守亮奏报说是意外事故。 暗杀昭宗亲娘舅,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倒杨运动”开始了。 昭宗下诏,让杨复恭出任凤翔监军。 这是昭宗的第一步。 凤翔在长安西邻,是长安的西大门,虽然是让杨复恭从中央到地方,但终归不太远,算不上“发配”,比较温和。等杨复恭到了凤翔之后,昭宗就可以将他一贬再贬,逐步削弱他的势力。 玩儿权术,杨复恭要比昭宗略胜一筹,这种小把戏瞒不过他。杨复恭反将一军,以年迈多病为由直接申请退休。 一般而言,皇上会拒绝大臣的退休申请,“爱卿国之栋梁,朕之左膀右臂,江山社稷离不开你,朕也离不开你……再辛苦两年吧。” 然后臣子会再三上疏,表示自己年迈体虚,眼花耳聋腿脚不灵便,实在是难以肩负起天子的厚望…… 这时,皇上会说,国家实在是离不开你呀,这样吧,你不是腿脚不灵便嘛,赐你一副拐杖,你不是眼花耳聋嘛,允许你上朝的时候离朕近一点儿,你不是身体虚弱嘛,允许你间隔上朝,可以无限制请病假……总之,您老人家千万别退休。 最后,老臣子只能哭诉自己行将就木,没几天就要断气了,希望皇上开恩,让自己这把老骨头死在故乡,有个专属名词,叫“乞骸骨”。 这时,皇上才会依依不舍地答应臣属的退休请求,而当臣子办完离休手续后,皇帝还要亲自过府探望、慰问。 这才是辞职退休的一般程序。 杨复恭用辞职来试探昭宗,假如昭宗按照套路,虚情假意地表示挽留,那么杨复恭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继续留在朝廷,调任凤翔的诏令也就随之无疾而终。 昭宗回答:赶紧滚! 昭宗痛快地答应了他的退休申请,连最起码的君臣礼仪、客套虚伪都不讲了。 接到准予退休的诏书后,杨复恭明白,君臣二人的关系再也无法挽回了。杨复恭派心腹张绾截杀了送诏书的使节,向昭宗示威。 退休后的杨复恭仍旧住在长安,宅院靠近禁军“玉山营”驻地,掌管玉山营的是其养子杨守信,杨守信时常登门拜见。 于是,有人指控杨复恭与杨守信图谋不轨,意欲谋反。 昭宗亲自登上安喜楼,集结禁军,命令杨守立、李守节率军进攻杨复恭的宅院,理由是杨复恭暗杀送诏书的使节。 “倒杨运动”进入到了一个新阶段,由政治博弈转入军事较量。 张绾率领家丁院奴拼死抵抗,得到消息的杨守信也急忙率部救援。杨守立等无法攻克。 驻守皇城的禁军将士摩拳擦掌,就等一声令下,就冲出皇城,借着攻击杨复恭的旗号,剽掠长安城东市和西市。这种龌龊事也是当时的潜规则了,无论是中央禁军还是地方藩镇军阀,无一例外是御敌无术、扰民有方,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抢钱、抢粮、抢娘们儿! 宰相刘崇望及时赶到,告诉他们说皇上亲自在街东督战,尔等是皇家禁军,此时应该去安喜楼报到,格杀朝廷叛徒,建功立业,万万不可贪图眼前小利,招惹骂名! 一番谆谆教导之后,禁军将士痛改前非,山呼万岁,在宰相刘崇望的带领下前往增援。 杨守信的部队见到大批禁军增援,立刻一哄而散。杨复恭在杨守信的保护下,拖家带口,逃往兴元府,投奔另一个养子——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 在秦岭、大散关以南,西川、东川以北,武定节度使杨守忠、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龙剑节度使杨守贞、绵州刺史杨守厚……广袤的土地紧密团结在以杨复恭为核心的“杨派”势力周围,武装自保。 吊诡的一幕再次上演:昭宗紧急叫停,刚刚起步的“倒杨运动”忽然被昭宗踩了急刹车。 对于盘踞在山南西道的杨复恭,以及羁押在西川的田令孜,昭宗皇帝均未采取赶尽杀绝的做法,似乎是想让他们流亡在外,自生自灭。 当我们把前前后后的史料串联起来,从头捋一遍,会发现所谓的“倒杨运动”应该算是“倒田运动”的2.0版本,是昭宗铲除宦官毒瘤计划的一个组成部分,是一盘蓄谋已久的,通过对宦官势力施加****,把权力逐步收回到皇帝手中的大棋局。 昭宗做到了,权阉田令孜、杨复恭先后被赶出朝廷,更重要的是禁军的兵权也逐渐收回到了昭宗手中。 昭宗从来都不是要把宦官肉体消灭,而是要回收宦官手中的权力。在昭宗看来,虽然“杨派”势力仍然盘踞在山南地区,但“倒杨运动”已经以朝廷的大获全胜而落下了帷幕。 第118章 后“倒杨运动” 当杨复恭被排挤出朝廷之后,杨守立便以“倒杨第一人”、“倒杨功臣”的身份自居,变得越发嚣张跋扈,贴身保镖就有三百余人,招摇过市、吆五喝六,成为混蛋界冉冉升起的新星。 他忘记了兔死狗烹的道理。他忘记了杨复恭既是他平步青云的垫脚石,也是他赖以生存的土壤。 昭宗与禁军将领合谋将杨守立骗进宫中,秘密暗杀。 随后是对杨守立残余势力的血腥清洗,例如他的亲密战友贾德晟。杨守立的部队立刻哗变,在长安城打砸抢烧,然后做了鸟兽散;贾德晟所部骑兵一千余人,则逃往了凤翔,投奔了李茂贞。 树欲静而风不止,昭宗皇帝自认为“倒杨运动”可以到此为止了,却不知他无意间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接下来的故事发展将完全失控,“倒杨运动”的胜利果实也将连本带利地吐出去。 不久前,东川节度使顾彦朗因病医治无效,在东川总部梓州逝世,军队推举他的弟弟顾彦晖做东川留后。朝廷任命顾彦晖做东川节度使,派人送去旌旗符节。 由长安到梓州,山南西道是必经之路。杨守亮将送符节的朝廷使节扣留,并进攻东川。顾彦晖向西川王建求救。王建早有统一两川之心,于是秘密嘱咐赴援将领,在赶走杨守亮之后,务必在庆功宴上把顾彦晖做掉,以吞并东川。 紧要关头,王建的养子王宗弼于心不忍,偷偷把阴谋泄露给顾彦晖,致使王建的鸿门宴未能得逞。两川形势变得愈发微妙起来。 凤翔李茂贞也有心向南扩张,于是联合静难节度使王行瑜、镇国节度使韩建、匡国节度使王行约、天雄节度使李茂庄,联名上疏朝廷,指责山南西道杨守亮藏匿叛乱分子杨复恭,请求让李茂贞做统帅,出兵征讨。 在奏章中,李茂贞表示,此次军事行动不需要朝廷拨付粮草军饷,更不需要朝廷派遣一兵一卒,只需朝廷点点头,让李茂贞师出有名即可。 昭宗一口回绝,不准出兵。 在关中、关西、两川一带,让杨复恭、李茂贞、王建互相牵制,地区均势,才是对中央最有利的局面。这样,昭宗才能在彻底消化完“倒杨运动”的成果后,继续通过二桃杀三士的伎俩挑拨藩镇鹬蚌相争,然后从中渔利,蚕食藩镇势力,继而实现帝国的伟大复兴。 李茂贞岂会错失良机?无视朝廷诏令,擅自发兵征讨,沿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眼看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昭宗迫不得已,授予了李茂贞“山南招讨使”的头衔,希望他能受国法的约束,从而保全山南西道百姓。 李茂贞势如破竹,连战连捷,一口气攻陷了兴元府,杨复恭与杨守亮等逃往阆州,不必细表。 “倒杨运动”刹车失灵,昭宗丧失了主动权。“后倒杨运动”被凤翔李茂贞强行开启。 在“后倒杨运动”中,杨复恭和他的杨家班成了酱油男,而主角却是西川王建和凤翔李茂贞。 这就是政治博弈的魅力。 【彭州之围】 在对东川的作战失利之后,杨守亮又惦记上了西川,于是与威戎节度使杨晟达成密约,联兵进攻西川,结果仍是一败涂地,王建一反攻,就包围了威戎军总部彭州。 杨守亮命令自己的三个养子杨子实、杨子迁、杨子钊增援解围。论辈分,三人应该是杨复恭的孙子。 这仨孙子太孙子了,带着所部两万多人集体投降了王建。 彭州杨晟给杨守贞、杨守忠、杨守厚写信支招,要他们进攻东川梓州,围魏救赵,减轻彭州的压力。 这就是两川关系微妙的地方。西川既是东川的最大敌人,同时又是最亲密的战友。 道理也很简单: 西川王建垂涎东川已久,想尽一切办法地兼并东川。原东川节度顾彦朗是他的老同事、老朋友、亲家翁,又对他无比恭顺,给王建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障碍,使他不好意思直接打顾彦朗的主意。 顾彦朗死后,顾彦晖继任。顾彦晖与王建并无直接的交情,而且顾彦晖毫不掩饰对王建的鄙视,王建也就因此甩掉了一切心理包袱,开始正式筹划对东川的兼并,例如在上次赴援梓州的时候,就想通过鸿门宴的卑鄙手段夺取东川。 王建是东川的准主人,所以当外部势力(如杨守亮、李茂贞)来夺取东川的时候,王建就会义无反顾地支援东川。 王建就像一条护食的狗,对所有靠近东川的人露出獠牙,“我的,别动!” 东川顾彦晖也明白其中利害,所以每当有人入侵东川,他就第一时间向王建告急,请求王建出兵赴援。打退外敌的同时,还能消耗王建的实力,东川顾彦晖一举两得。 所以被围彭州的杨晟才会出此围魏救赵的计策。 三人认为此计甚妙,特别是杨守厚,他先前已经用大量的金钱成功策反了梓州城内的一个守将,到时候里应外合,梓州城势在必得。 驻扎绵州的杨守厚距离梓州最近,杨守贞和杨守忠相对较远。等杨守厚屁颠屁颠地来与内鬼对暗号的时候,才发现内鬼已被东川顾彦晖揪出。 杨守厚大惊失色,急忙率部撤退,仓促之余,没来得及通知后续部队的杨守贞、杨守忠。导致随后而来的二人陷入到了进退失据的尴尬境地,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处处被吊打,损失极为惨重。 围魏救赵的计划稀里糊涂地以失败而告终。 西川军包围彭州,久久不能攻克。百姓逃进山谷躲藏。西川军各营寨每天都会进山掳掠,抢钱抢粮抢娘们儿,还欣然谓之曰“淘虏”。 西川军中有位叫王先成的士兵,原本是位念书人,迫于形势而参军入伍。他暗中观察诸位将领,发现唯有北大营将领王宗侃是块材料,于是毛遂自荐,要跟王宗侃将军聊一聊。 王宗侃礼贤下士,接待了这位不同寻常的小兵。 “先生有何指教?” 第119章 昭宗妙计安天下 王先成说道:“彭州,原本属于西川,三年前刚被田令孜划割给杨晟,新设立了威戎军,以扩大势力,对抗朝廷。如今,田令孜、陈敬瑄的变乱已经被平息,只剩杨晟这个‘田阉余孽’还在搞割据。 在彭州百姓心目中,他们仍然属于西川,西川节度使王建才是他们真正的领袖。所以当大军初来的时候,人们没有进城固守,而是暂避山林,目的是等待王大帅出安民榜。 可是大军到此已有半年,百姓们非但没有盼来人民子弟兵,反而遭受了奸淫掳掠,就跟鬼子进村一样。百姓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他们原先不认可杨晟的领导地位,所以才拒绝服从杨晟的命令。如果王大帅再不加怜悯安抚,恐怕他们就会转而认可杨晟。” 王宗侃起初只是作为客气,或者做出个礼贤下士的姿态,作秀罢了,并没太把眼前的这位小兵放在眼里。随着王先成的侃侃而谈,王宗侃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一再把帅椅往他身边挪,不知不觉之间,两人已经是促膝而谈。 王先成继续说道:“失掉民心,还不是最严重的。各寨每天都会出动六七百人的‘淘虏’队伍,清晨一大早就出去,直到黄昏傍晚才回来,营地空虚。幸好杨晟身边没有人才,倘若有智囊给他出主意,趁‘淘虏’队伍走入深山之后,先在城中埋一千精兵,然后出动弓箭、石炮部队各一百人攻击营寨,再出动五百工程兵,把木头、泥土、沙石等投入壕沟堵塞道路,再纵火焚烧营寨……我想,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王宗侃如闻晴天霹雳,大惊失色,“哎呀!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那我们该怎么办?” 王先成给出解决方案: 第一,招安、收容逃进深山的难民; 第二,严禁“淘虏”,并且在距离营寨七里的地方设置警示标牌,胆敢超越营寨七里砍柴、放羊的,一律斩首; 第三,设立可容纳数千人的“招安营”,用于收容接纳被招安的百姓; 第四,招安工作需由一人统一负责指挥,建议由王宗侃同志担任; 第五,勒令各寨交出被掳掠来的男女老幼,让难民们自相认领,一家团聚,登记造册之后,送到“招安营”,胆敢藏匿不报的,斩首; 第六,在“招安营”中设置临时县政府,挑选年轻健壮的男子,进山召唤乡里乡亲,传达西川军的爱民政策和精神; 第七,鼓励恢复生产。 总结一下,就是要转变态度,把彭州人民当做西川百姓,而不是当成战败国的亡国奴,争取赢得彭州的民心。 起草完毕之后,递交总部。 次日,总部发回批文,传令各军,严格贯彻执行。 果然,三天之后,山里的百姓扶老携幼、争先恐后地前来投奔“招安营”,由于难民实在太多,“招安营”不得不持续扩建,渐渐地,居然形成了街道、市场,这座临时的据点已然成了一座新城。 很快,在王宗侃的统一部署之下,当地的生活秩序得到恢复,似乎根本不存在战争。难民们在临时县长的指引下,渐渐回到了故土,各地纷纷复工复产。“招安营”在一片欢呼声中,关门大吉。 然而彭州的围城还在持续。 【李茂贞的獠牙】 在攻克兴元府之后,李茂贞表奏儿子李继密当兴元代理市长(权知兴元府事),之后又上表请求朝廷再次给顾彦晖颁发符节。 李茂贞要做地区霸主,建立地区新秩序,秀肌肉,于是主动替东川顾彦晖索取旌旗符节(先前的被杨守亮扣押),将东川顾彦晖收做新的小弟。 随后,李茂贞提议凤翔、东川两军联合,干掉西川王建。 当李茂贞吃掉杨守亮的山南西道后,凤翔势力正式与两川势力接壤。凤翔李茂贞野心勃勃,要乘吞掉山南西道的胜利余威,强势介入两川事务,与王建一争高下。 在凤翔与两川的大PK中,东川顾彦晖只能夹缝求生,没有任何主导权。 如今,李茂贞强势介入,顾彦晖只能屈从,被迫接受联合进攻西川的提议。 李茂贞派儿子李继密带兵前往梓州,与顾彦晖联合进犯西川,却被王建打得大败。顾彦晖转而向王建认怂,赔礼道歉,表示愿意与李茂贞断绝关系,以求王建的原谅。 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啦。在没有解决掉彭州之前,王建是没有足够的把握战胜李茂贞的。 这次战斗只是李茂贞对两川地区的一次试探性进攻,尝到西川王建的厉害之后也就不再恋战,把工作重点放在了巩固既得利益上。 李茂贞上疏朝廷,要兼领山南西道节度使。 长安城皇宫里气坏了唐昭宗。 剿灭蔡贼秦宗权,最大的受益者是看门狗朱温;罢黜李煴之乱,最大的受益者是李克用;铲除田令孜,最大的受益者是王建;如今清洗杨复恭,最大的受益者是李茂贞…… 昭宗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折兵。不仅没有坐收渔利,反而促使藩镇完成了初步整合,由一盘散沙逐步凝聚成几个实力雄厚的政治军事集团。而他们对朝廷的威胁与日俱增。 比如李克用,“带兵诣阙”成了他敲诈朝廷的口头禅;再比如李茂贞,居“倒杨”之功而自傲,对朝政指手画脚,不仅对文武百官冷嘲热讽,甚至对昭宗也出言不逊。 我大唐天子何以羸弱至此!难以忍受的屈辱更加坚定了昭宗削藩的决心。 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打铁还需自身硬。这也是孔纬在他登基之初就提出的建议。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军队即话语权,必须要有一支听命于皇帝差遣的强大军队。 自那时起,昭宗就着手于扩军备战,广募新兵,编入禁军序列,然后通过打压田、杨两大宦官集团而把宦官控制下的禁军兵权逐渐回收。 现在,昭宗又把禁军中的四个精锐部队的长官全部提升为节度使,并加宰相衔,外放。典型的“明升暗降”,在外放的同时收回其禁军指挥权。 让宰相和亲王掌握禁军,这是昭宗的一步大棋。 有了枪杆子,昭宗的腰板也硬了起来。对于李茂贞兼领山南西道的请求,昭宗断然拒绝,下诏让李茂贞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兼武定节度使,宰相徐彦若(前宰相徐商之子)当凤翔节度使。 你不是想要山南吗?给你,但你也小孩拉屎——挪挪窝,把凤翔交出来。 第120章 昭宗亮剑 凤翔和山南西道均已在李茂贞的实际控制之中,只差朝廷的一纸委任状,既然朝廷不予以认可,李茂贞也不可能拱手让出。于是上疏回击,措辞也更加激烈,对昭宗皇帝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陛下贵为天子,连自己老舅的命都保护不了,您牛X啥? 身为一国之君,连宦官家里的一个小奴才都杀不了,您牛X啥? 驾坐九五之尊,却在藩镇之间搬弄是非,不顾黑白对错,只看谁强谁弱,您神马东西? 枉称天子,藩镇声势衰败,就一本正经地拿所谓的国法说事,藩镇军力强盛,就低三下四求饶。朝廷律法,国之根基,却实行双重标准。在弱者面前装大爷,在强者面前就他妈装孙子!这是皇帝干的事儿吗?” 骂过一顿还不爽,还不忘发出威胁恐吓: “我的战马不好控制,刀枪也没长眼睛,我真怕哪一天它们会失控,长安百姓又该倒霉遭殃了,到时候,我也不知道圣驾又该逃向何方!” 昭宗怒不可遏,太欺负朕了!同样是威胁,人家李克用说得多婉转,这个李茂贞也太钢铁直男了吧。 天子震怒,决心亮剑。 【昭宗亮剑】 李茂贞上疏辱骂昭宗,就是要激怒昭宗,挑起战端,借机武力控制朝廷。在拒绝了移镇的诏书后,李茂贞就在长安以西调兵遣将,积极备战。 长安百姓群情激愤,这才过了几天的安稳日子,怎么又要重燃战火了?在李茂贞的暗中支持、挑动之下,数千百姓在宫门以外静坐示威。 愤怒的信访群众围堵住刚刚下班的禁军将领——宦官西门君遂,纷纷为李茂贞请愿,“西门大官人,朝廷可以姑息关东强藩(朱温、李克用等),为何偏偏不肯姑息李茂贞呢?” 西门大官人连连摆手,“这是宰相们的主意,不关我的事。” 于是大家又拦住宰相崔昭纬和郑延昌的坐轿,“凤翔李茂贞有何罪?为什么要把我们老百姓推向战火?” 两位宰相纷纷甩锅给宰相杜让能,“这事儿是天子与杜让能谋划的,我们没有参与。” 在李茂贞党徒的煽动下,愤怒的百姓向他们投掷砖头瓦块,围殴两位宰相。吓得两位宰相跳下坐轿,逃到附近的民宅躲避,才算逃过一劫,然而官印及朝服全被抢走。 发动群众,以“民意”干扰朝政的,李茂贞也算走在了时代前沿。 在此之前,朝中已经有不少宦官和文武官员与李茂贞暗通款曲,内外勾结,这也是李茂贞骄横的资本之一。此事之后,宰相崔昭纬因嫉妒宰相杜让能,也暗中依附于李茂贞,想借李茂贞之手打压杜让能。 昭宗苦心扶持文官集团以为己用,哪知道文官集团争权夺利、结党营私等诸多恶习也随之死灰复燃。 天子宠信的大红人,一定会沦为众矢之的,张浚、孔纬如此,杜让能亦是如此。 事实上,当杜让能得知昭宗决心动武的时候,是竭力劝阻的。原因很简单,昭宗新登基不久,立足未稳,实力尚弱,不足以与李茂贞争锋,且李茂贞就在长安脚下,昭宗根本不具备战略纵深,万一有失,连缓和的余地都没有。 昭宗是天子,同时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血气方刚,前期的战略失误再加上李茂贞的忤逆犯上,已经让他恼羞到了极点,“天子威严扫地殆尽,现在朕的号令都出不了长安城,朕是帝国之君、是天下之主,不是长安市长!朕不甘心做一个傀儡,坐视帝国一天天衰落。” 杜让能没敢说自己也收到了李茂贞的来信,信上的话更加不堪入耳。但杜让能清楚,这是李茂贞故意激怒朝廷、挑起战争的奸计。 杜让能越是苦苦相劝,昭宗动武的决心就越坚定。 “《尚书》有云,‘药弗暝眩,厥疾弗廖’,意思是患病吃药,如果不吃到头昏眼花,疾病就不能痊愈。正因为这次动兵有风险,所以才要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高风险带来的是高收益。你不要再说了,只管调度粮草后勤,我让几位亲王带兵。这一仗,我打定了!” 杜让能再劝,“如果陛下非要出兵,也应该让有经验的高级官员同心合力,愚臣自己怎能担当?” “废话,你是首席宰相,不交给你交给谁?朕平日如此厚待你,你难道是想逃避吗?” 杜让能老泪纵横,跪奏道:“陛下!臣岂敢逃避?陛下今日要做的,是先帝宪宗皇帝想做的,只是……时机不对,形势也不利于我们,若非要逆势强为的话……哎,只怕即便我成为了晁错,也不能消除七国之乱啊。” 杜让能有着惊人的预言能力。他把自己比作西汉的晁错,表明了不惜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天下太平的志向。 他的预言很快就得到了验证。他确实是晁错,只可惜唐昭宗不是汉景帝,亲王们也不是刘武,朝中更没有周亚夫。 昭宗下令逮捕信访群众的领头人(实际就是李茂贞党徒),一律诛杀。以覃王李嗣周为统帅,率领三万禁军,护送徐彦若赴镇凤翔,强行接管。 一场削藩大战即将打响。 战争伊始,舆论就在李茂贞党徒的操控下变得对朝廷极为不利,他们颠倒黑白,硬说是宰相杜让能挑起战争。 几个月前,朝廷派崔安潜赴镇青州,遭武力拒诏;孙揆赴镇昭义,直接被李克用锯死……最后都不了了之,听之任之,偏偏这次李茂贞拒诏引得昭宗大动干戈。于是李茂贞党徒借题发挥,完全带偏了节奏。 除此之外,真正争权夺利的宰相崔昭纬则主动充当了李茂贞的高级间谍,将朝廷的一举一动汇报给李茂贞,特别是杜让能的一言一行,尽在李茂贞的掌握中。 至于军事方面,朝廷同样不占任何优势。 首先,昭宗招募的新军全是市井无赖、地痞流氓,名为中央禁军,实则乌合之众,而李茂贞、王行瑜所率领的关西军全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师; 其次,朝廷出动了三万人,而李茂贞则集结了六万之众。 三万青铜对阵六万王者,六万王者还开了全图视野的外挂。 其结果可想而知了。 上架感言 明天中午12点,开通VIP章节,计划12:30左右发布第一个VIP章节,当日五更,希望新老朋友多多订阅支持! 一个月前,怀着坚定而忐忑的心情,发布了第一个章节,至今正好120章,近31万字。 既然您已经读到这里,那我也没必要赘述本书的特点,相信您也一定能理解我的坚定与忐忑了。 然而让我想不到的是,自第一章发布以来,就不断有朋友以各种形式对本书表示了认可与支持。留言评论、推荐票、月票、打赏…… 其实起点的花样很多,新书投资、书单、点点圈……为作者提供了丰富多彩的宣传途径。然而我却是那么的固执、那么的傲娇,很少利用这些途径进行宣传。 主要是因为懒。不愿在非内容方面花时间与精力。 坦白地讲,我为这本书付出了大量心血,参考了大量古今书籍,在浩如烟海的资料中梳理归纳,借鉴当今学术论文,并融入自己独立的思考……这一切都是相当耗费时间和精力的。 至于文笔,120章的先尝后买,相信也不必多言。诸君自有体会。 总之,我更愿意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对作品的精雕细琢上。 还有……也许我还有些腼腆,不愿在标题和正文中公开地求收藏、求月票、求推荐票、求打赏…… 虽然这样会让我显得有些傲娇,但我从来不会无视朋友们的支持,每次收到推荐票、月票、打赏之后,都会在下一章末尾“作家的话”里手动输入,感谢朋友们的鼓励。今后也会延续这一传统。 另外,我发现不少朋友是在午夜时分投出的推荐票,感谢朋友们在深夜还不忘投出宝贵的推荐票,谢谢! 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想提醒朋友们:熬夜伤身体。 最后,再次感谢朋友们的认可与支持!寒暄客套的话不多讲,唯有更优质的内容才是我最真诚的回馈。 《五代十国往事》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1章 田杨末日 这一仗,朝廷军队肯定是要败的,但谁也没料到会败得这么惨。 李茂贞还没发动攻击,朝廷禁军就望风溃散。李茂贞不费一兵一卒,直接兵临长安城下。 很明显,在这三万禁军中,也存在李茂贞的势力渗透。 长安百姓在李茂贞党徒的煽动之下,再次聚集在皇宫以外,请求诛杀发动战争的“元凶”杜让能。 宰相崔昭纬暗中煽风点火,表示发动战争是杜让能的主谋,跟皇上没关系。 李茂贞驻军于长安以西,上疏朝廷,要求“清君侧,诛晁错”,务必诛杀“战犯”杜让能,以谢天下。 皇宫内,昭宗百感交集,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深感痛苦。 身旁的宰相杜让能深施大礼,道:“陛下勿忧,臣早就料到会有今天。请用我的性命来帮陛下脱困吧。” 后悔、羞愧、自责……昭宗皇帝泪如雨下,悔不听忠臣良言,御辱不成,反受其祸,更要让大忠臣杜让能用生命替自己背锅…… 昭宗哭的是杜让能,也是自己,更是他的大唐江山,因为这次失败,宣告着昭宗自登基以来的一切努力全部付诸流水。 经此一难,先前打击宦官的胜利果实被李茂贞窃取,朝政也将被李茂贞把持,昭宗将沦为李茂贞的傀儡。 昭宗败了,败得一塌糊涂,输得一览无余。此前,昭宗的实权是“长安市长”,现在连个宫内大总管都做不了了。 昭宗哭得捶胸顿足,几乎不能自制。最后,只能带着哭腔与杜让能诀别,“与卿诀矣!” 当天,诏贬杜让能为梧州(今广西省梧州市)刺史,将禁军的监军宦官西门大官人(西门君遂)流放到海南岛,另两位主要宦官一个流放海南岛,一个流放到越南。 战场的胜负只是第一阶段的较量,战后的清算工作同样是暗潮涌动的角逐。 李茂贞当即表示对判决结果不满,要求昭宗重新考虑一下。 城下之盟,昭宗不得不退让。下诏将西门大官人等三位宦官斩首,再贬杜让能为雷州(今广东省雷州市)司户,并派使者向李茂贞求情,说蛊惑自己出兵的是那仨宦官,不关杜让能的事。 李茂贞当然清楚杜让能是背锅侠,但李茂贞要杀的不是杜让能,而是朝廷的颜面、昭宗的威严。我李茂贞说弄死谁,就必须弄死谁,皇上也留不住他。 最终,昭宗含泪下达了赐死杜让能、杜弘徽(杜让能之弟)的诏书。 杜让能,父亲是懿宗朝宰相杜审权,前文“庞勋之乱”中积极救援泗州,保全淮南免受贼害;伯祖父杜元颍,穆宗朝宰相;他的七世祖则是唐朝开国功臣杜如晦,与房玄龄合誉为“房谋杜断”,绘像凌烟阁。 “李煴之乱”反攻倒算时,杜让能积极营救蒙冤的文武百官,参见“杜让能的名单”,结果如今自己含冤受死,却无一人搭救。实在令人唏嘘。 至此,李茂贞取得了全面胜利,完全控制了朝廷。朝廷的一呼一吸、一举一动,都要看李茂贞的脸色。文武百官和宦官集团纷纷依附于李茂贞,并拿李茂贞来要挟昭宗,稍有不如意就向李茂贞打小报告,李茂贞的随即就上疏辱骂、威胁昭宗。 昭宗下诏,恢复李茂贞的凤翔节度使头衔,并兼领山南西道节度使。于是,李茂贞一下子拥有凤翔、山南西道、武定、天雄四镇十五州的土地,成为关西第一强藩。 李茂贞的小跟班,静难节度使王行瑜,也趁机勒索朝廷,讨要官职、封号,并获得了免死金牌。 【田杨末日】 昭宗最初的棋局还有两个烂尾:田令孜、杨复恭。 田令孜与哥哥陈敬瑄一直被西川王建扣押着。王建不断上疏朝廷,请求诛杀此二贼。 面对王建请求诛杀田令孜的奏章,昭宗非但没有批准,反而下诏赦免田令孜,还任命他出任湖南监军。 这是昭宗的高明之处。 目光长远的人不会被蝇头小利干扰视线,更不会沉溺于报复的快感。昭宗皇帝英明神武,在国家利益面前,个人荣辱是不值一提的。 让我们看一下高手们的过招: 田令孜和陈敬瑄已经失势,对大唐再也没有威胁,然而他俩活着,就是对西川王建的牵制,另外,还可以用来平衡凤翔李茂贞。 李茂贞不停地上疏替田令孜求情。 李茂贞为田令孜求情的本质也是政治碰瓷。道理很简单,因为我料定你一定会杀他,所以我才求情,这样你杀了他之后就会欠我的人情。 而昭宗则把杀田令孜的政治成本转嫁给了王建,下诏赦免田令孜、陈敬瑄,禁止王建杀之。 田令孜、陈敬瑄是王建称雄路上的绊脚石,所以王建才是真正必须要杀田阉的那个人。 赦免田令孜,昭宗才能不受杀田阉之害,而得杀田阉之利,一举两得。 果然不出所料,王建在西北面围困着彭州,在东北面防范着李茂贞、杨复恭,在东面还惦记着东川……怀里怎能还藏得住田阉?于是以“通敌谋反”的罪名,将陈敬瑄逮捕,又以“暗通李茂贞”为由将田令孜逮捕入狱。 田令孜自知大限将至,于是把丝绢撕成条,又结成粗绳,对刽子手说:“我曾为禁军最高统帅,要杀我也是有讲究的(吾尝位十军容,杀我庸有礼)!”然后耐心地教刽子手缢杀之法。 面对死亡,田令孜表现出了惊人的从容,至死都面不改色。 陈敬瑄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自投降那天起,就把一瓶毒药藏在衣带中,做好了随时服毒自尽的准备。然而临刑前,当他解开衣带的时候,却惊讶的发现毒药不翼而飞。 陈敬瑄这才感叹王建的老练毒辣,在献出成都之后,自己身边左右全是王建安插的眼线,就连贴身侍从也都被王建策反,无孔不入啊!这贼王八做事真绝! 田令孜、陈敬瑄死后没多久,他们的老伙计杨复恭也走到了人生尽头。 李茂贞攻克了杨复恭的最后据点——阆州,杨复恭与杨守亮、杨守信等仓皇出逃,他们打算翻越商山,投奔老朋友、老战友——河东李克用。 半路途中,粮食断绝,腹中饥饿难忍,于是向沿途百姓乞求食物,结果被镇国军巡逻兵撞上,随后被押送到了镇国节度使韩建面前。 既然是生擒,按道理来说应该是押往长安受审,也许这也是韩建最初的打算,不过意外还是发生了。 第122章 彭州尾声 韩建与王建原本都是忠武军的低级军官,黄巢进犯长安时,被杨复光挑选出来,编成“忠武八都”,在驱赶黄巢、收复京师的作战中立有大功,杨复光死后,又被田令孜改编为“随驾五都”。 杨复光对韩建是有知遇之恩的。 而今,杨复恭却沦为了韩建的阶下囚。 杨复恭破口大骂,骂韩建是个恩将仇报的狗奴才。如果不是我弟弟杨复光的提携,哪有你韩建的今天?眼看我们杨家落难,你非但不舍命相救,反而落井下石,还要拿我的人头去请功领赏不成?论辈分,我是你大爷,你大爷的! 每一句都是戳人心肺的大实话。 韩建羞愤难当,一怒之下,将杨复恭及其养子杨守信处死,只留下了杨守亮。 杨守亮抬头扫视,发现韩建身边的八百亲随全是自己曾经的老部下,于是对韩建说:“我向来待他们不薄,而今天,被说为我赴死了,他们居然连一句帮我求情的话都没有,我劝你赶紧杀了这帮白眼狼,免得日后也沦落到我今天的地步!” 韩建点头应允。 杨守亮又说,“你别着急杀我,麻烦你把我送到京师,我见了天子之后,诉说先人之功,也许还能侥幸不死。” 杨守亮口中的“先人”指的就是杨复光。 杨守亮与杨守信是亲兄弟,原名訾亮、訾信,也是“草军”出身,最早追随王仙芝,后来在与杨复光的作战中投降。杨复光将訾亮收为养子,更名为杨守亮,而把訾信送给杨复恭,由杨复恭收为养子,更名为杨守信。 韩建将杨守亮押往京师,在杨守亮的嘴里塞入一个小球,又用丝帛紧紧勒住他的嘴巴,那画面真有情趣。 昭宗登上延喜楼,亲自审问。杨守亮有口难言,只能摇晃脑袋,左右小吏替他回答,“他认罪了。” “哦,那他为何一语不发?” “他无话可说。” 于是,杨守亮被依法斩于独柳下,人头挂在闹市示众。 几乎与此同时,杨守厚病逝于绵州,其部将举州投降王建。 李茂贞呈献上一份证据,是杨复恭写给杨守亮的书信,这些书信总共60页纸。 在信中,杨复恭让杨守亮广积粮草、秣马厉兵,做好搞事情的准备。在信中,杨复恭还说昭宗是我力排众议才拥立称帝的,结果这白眼狼还想搞我,咱爷们儿想想办法,干他一娘票! 这就是李茂贞呈献上的杨氏集团谋反的“铁证”。 李茂贞在出兵前,还曾弹劾杨复恭,说这家伙自诩为隋朝皇族后裔,“以恭帝禅唐,故名复恭”,简言之,“杨复恭”这个名字就是谋反的铁证。 见过扯淡的,没见过这么扯淡的。 杨复恭怎么可能是隋朝皇族后裔?杨复恭不姓杨,这是常识,他跟人家杨坚、杨广没有半毛钱关系。 再说“复恭”,“复”是他这一辈的行辈字,往后是“守”,往前是“玄”。“杨复恭”就是隋朝杨氏子孙要光复恭帝的江山社稷啊?那么刘念汉、朱复明是不是也该满门抄斩? 事已至此,我们不由得要重新审视“倒杨运动”,杨复恭真的要谋反吗? “杨复恭谋反”本身就是一个假命题。太监谋的哪门子反? 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 让我们除去滤镜,换个角度、换个立场来复述一遍: 在昭宗的有意纵容下,新锐文官集团对老宦官杨复恭展开了全方位立体化打击,从服装穿戴到姓氏、养子,360度无死角捕风捉影、小题大做,甚至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 一辈子官场上栉风沐雨的杨复恭,早就闻到了血雨腥风,做出了与田令孜相同的选择,以退为进。老奴不玩儿了,老奴交出实权,退休回家,换一个风烛残年行吗? 不行。 干儿子拜访干爹,就是有意谋朝篡位,图谋不轨。这个理由连昭宗都觉得太牵强,所以找的开战理由是杨复恭涉嫌谋杀送诏书的使节,而不是与杨守信密谋造反。 杨复恭与杨守信只好逃到兴元府,投奔杨守亮。注意,我在前文用的词就是“自保”。 割据山南之后,杨氏集团的主攻方向也不是北面的长安,而是南面的东川、西川。 李茂贞兴师讨伐,杨守亮北部防线一触即溃,似乎也没有做好抵御京师大军的准备。 杨氏集团真是蓄谋已久的要造反? 杨氏集团的“外宅郎君”,这些节度使、刺史们从来不向朝廷依法缴纳贡赋。但这可以看做是割据的证据,而不是谋反的证据。那一时期几乎所有的藩镇都不缴纳贡赋。 评论一个人,定义一件事,要摆事实、讲道理,有一说一。杨氏集团嚣张跋扈、目无王法……广义地说,这可以是谋反的表现,但在当时特定环境下,还是不能够与狭义的“谋反”划等号的。 我无意为杨复恭平反,也不提倡功过相抵。哪怕是功臣宦官杨复光,也有污点,前文有详述。 功是功,过是过,历史不容半点马虎。 所以我个人坚持认为,“倒杨运动”是昭宗回收皇权、中兴大唐的大棋局中的重要一环,田令孜也罢、杨复恭也罢,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而已,是被历史挑中的炮灰。 【彭州尾声】 王建围困彭州长达两年四个月,城中粮食断绝,不出意外的上演了人吃人的惨剧,部分守军投降,杨晟自知不敌,于是打算投降。 王建派人送来十只羊,表示慰问。 杨晟却大怒,认为这是王建嘲讽他为任人宰割的羔羊。于是拒绝投降,要斗争到底。 面对坚城,西川军一筹莫展,智囊王先成建议修建“龙尾道”,即用土堆一个斜坡,堆到与城墙一般高。 龙尾道堆好,西川军攻城已经如履平地,城池陷落在即,可杨晟依旧竭力抵抗。其部将王茂权发动哗变,斩杀杨晟,开城投降。 王茂权被王建收为养子,更名为王宗训,其余被收做养子的降将还有王宗勉(赵章)、王宗谨(王钊)、王宗绾(李绾)。 有位叫安师建的将领坚持抵抗,被生擒之后也拒绝投降,不愿为王建效力。王建爱惜他的才华,问道:“你已经报答了杨晟,现在能为我效力吗?” 安师建哭道:“我曾发誓要跟杨晟同生共死。今日不愿苟且偷生,但求一死,您把我早早杀掉,就算您的一件功德。” 王建再三劝说,安师建却不再多说一个字(三谓不回,乃戮之)。王建下令给他举行隆重的葬礼。这一幕多像曹操斩陈宫。 彭州被攻克,威戎军治下的四州之地,从此被王建吞并。 关于杨晟,还是值得多说几句的。 杨晟起初为凤翔将领,当时的凤翔节度使还是李昌符。杨晟作战英勇,有谋略,且为人和善,广结人缘,遭李昌符猜忌,李昌符就想找机会杀了他。李昌符的一个姓周的小妾向杨晟泄密,于是杨晟逃出凤翔,转投禁军。 后来,田令孜慧眼识珠,不断提携他,并让他带兵驻守大散关,为僖宗断后,劳苦功高。再后来,田令孜从西川划割出四个州,设立威戎军,提拔杨晟为威戎节度使。 在王建入川、包围成都的时候,杨晟曾带兵救援田令孜、陈敬瑄,但被王建击退。 王建拿下西川之后,杨晟又联合山南杨守亮对抗西川王建,直至最终被王建所败。 需要注意的是,杨晟的“杨”不是杨复恭的“杨”,严格来讲,杨晟是“田派”而非“杨派”。 在李昌符被诛杀之后,救过杨晟一命的小妾周氏辗转来到杨晟面前,柳眉带笑、凤眼含春,眉梢眼角说不尽万种的风情,美人救英雄,英雄难道还不以身相许吗? 周氏提出想嫁给杨晟为妻。 然而杨晟却拒绝了这段姻缘,说您救了我的命,对我有重生再造之大恩,愿以母事之。别当老婆,当老娘。 周氏多次催婚,杨大孝子固辞不允。每天早晚两次请安问好,毕恭毕敬,待之如母。 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杨晟宅心仁厚,善待下属,除了极个别的将领背叛,彭州城内的绝大多数将领都愿为他忠勇死节,例如安师建。 “虽城中食尽,无叛者。”——《新唐书》 第123章 再收魏博 【再收魏博】 昭宗登基的第二年春节,大年初一这天,文武百官给昭宗皇帝呈献尊号:圣文睿德光武弘孝皇帝。 不用记,都是马屁。 昭宗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改年号为“大顺”,要给接下来的一番大作为讨个好彩头。 那时候,“草贼余孽”秦宗权刚刚被斩首,田阉一党刚遭清算,帝国大有否极泰来之中兴迹象。 然而这却是历史的“拉高出货”,年少轻狂的昭宗被狠狠地割了一把韭菜,几乎输得精光。 大顺之年是一个重要拐点,继“李煴篡位”的低位震荡吸筹之后,毅然决然地悬崖式暴跌。 各大藩镇利用这次横盘震荡完成了原始积累,纷纷解套、获利出逃,赚得盆满钵满,只有金牌基金经理——昭宗,被埋在谷底,沦为天下笑柄。 我们没有必要一一梳理这些获利盘,因为有两位关东大佬几乎主导了全局,两位大佬之间的龙虎斗也主导了历史脉络的未来走向,几乎能够以偏概全。 这两位关东大佬就是李克用和朱温。 李克用奋他们祖上好几世之余烈,逐渐在河东太原府站稳了脚跟,并且成功粉碎了中央与地方的联合围剿行动,巩固捍卫了河东势力,重挫朝廷锐气,逼迫朝廷改换内阁。 稍作休整之后,李克用乘大胜之余威,继续猛攻云州赫连铎。赫连铎招架不住,弃城逃往吐谷浑部落,之后辗转逃奔幽州,投靠了卢龙李匡威。 李克用扫清了北部威胁,成功向北拓宽了疆域,开始威胁河北诸镇。 垂涎河北的不仅有李克用,还有他的老朋友朱温。 如果说河北诸镇是李克用嘴边的肥肉,那么这块肥肉在朱温眼里则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 对于朱温来说,河北诸镇既是李克用的防御屏障,又是李克用南下的桥头堡,如果河北诸镇臣服于河东,那么李克用进可攻、退可守,稳操战争主动权;而朱温无论是东征徐州,还是南掠淮南,始终存在被河北夹攻的危险。 头悬利刃,还真不是朱温的杞人忧天。 两年前,魏博兵变,罗弘信上台,被迫与朱温修好。朱温自认为可以将魏博当做防火墙和滩头阵地,在未来与李克用争雄时处于主动地位。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 李克用吞并东昭义时,朱温打算借道魏博驰援东昭义,魏博罗弘信坚辞不肯,最终导致李克用将东昭义成功吞并;朱温征讨徐州、分兵淮南时,魏博罗弘信却对李克用开放领地,允许五百沙陀骑兵驰援徐州。 前后两件事,足以证明魏博罗弘信对朱温的三心二意和对李克用的真心实意。所以前文说五百河东援军出现在徐州战场,对朱温来说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魏博军对待李克用、朱温态度,是河北诸镇的典型态度。 当张浚联合天下藩镇讨伐李克用的时候,朱温以正东方面军总司令的身份再次向魏博提出借道、借粮、征调战马的要求,不出意外地又被罗弘信无情拒绝。 河北诸藩对中原事务不甚感冒,他们不愿插手中原纷争,更不愿被中原强藩吞并,一句话概括,他们的诉求就是维持现状,光荣孤立。 朱温与河北诸藩素无往来,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相反,李克用倒是屡次插手河北事务,干涉河北地区“内政”。河北军阀却又为何爱憎不分,甘心抖M? 因为维持现状、让李克用和朱温形成战略平衡,是河北诸藩繁荣稳定的基本前提。他们无怨无悔地偏袒“仇人”李克用,是有深层次的政治考量的: 如今,朱温控制了河阳地区,黄河的几个重要渡口均在朱温的掌控之中,又有东都洛阳作为战略纵深,所以北渡黄河袭击昭义地区、威胁河东,对朱温来说是手到擒来的;而对于李克用来说,要想袭击朱温,最佳的选择只有借道魏博。 如果李克用想要吞并河北,那么朱温绝不可能坐视不管,否则他将会面临被李克用三面合围的危险窘境。 也就是说,即便河北诸藩得罪于朱温,出于自身安危的考虑,朱温也会义无反顾地帮助河北。帮助河北就是帮助他自己。 这就是河北诸藩的政治博弈论。间于齐楚,夹缝求生。 让我们把地图标尺再放大一圈,东面的郓州朱瑄、兖州朱瑾、徐州时溥,南面的淮南孙儒、宣州杨行密……中原的几大藩镇势力均深谙此道。如果一方攻击另一方,被攻击方总能联合攻击方背后的第三方,围魏救赵;也总能找到自己背后的第四方寻求支援,唇亡齿寒。 明白了这个道理,唐末藩镇兼并的乱局就会瞬间清晰起来,所有看似杂乱无章、敌友互换的军阀混战,都遵循这条规律。这就是捋清唐末藩镇混战的金钥匙。 当魏博罗弘信再次拒绝朱温借道、借粮、征马的消息传来,朱温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是拍案大笑,“罗弘信,你咬钩了!” 朱温认识到了魏博罗弘信对自己的威胁后,就谋划着一场针对魏博的军事行动,以消除这个隐患,却苦于没有正当借口。 正值朝廷对李克用四面合围,在谋士敬翔的谋划下,朱温故技重施,再次钓鱼执法。不仅要向魏博借道,还要征集他的粮草辎重,总之,一定要确保这些请求是罗弘信无法答应的。是的,朱温就是要罗弘信说“不”。 只要罗弘信敢说半个“不”字,那就是违背朝廷旨意,朱温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替朝廷铲除逆贼。 这年腊月,朱温调集重兵,在滑州完成集结,之后便渡过黄河,扑向魏博。 丁会、葛从周组成先锋纵队,扫除北面障碍,打通通往魏博总部——魏州的道路;庞师古、霍存负责扫清西面的据点,保障大军侧翼安全;朱温亲率中坚大军向北推进。 半个月之内,朱温五战五捷,挺进到永定桥,魏州门户顿开,再也无险可守。 罗弘信大惊失色,人都说李克用所向披靡,这朱温也不是等闲之辈啊。急忙派使节携带大量金银珠宝向朱温求和。 朱温爽快地答应了求和请求。 罗弘信亲自到汴军大营负荆请罪,朱温出营数里相迎。双方领导人进行了深入友好的交流,互致问候,在关键性问题上达成了一致共识。 面对魏博罗弘信的背信弃义,朱温同志亲率大军以理服人,当罗弘信赔礼道歉时,朱温没有赶尽杀绝,而是主动停火,归还战俘和土地,以实际行动向罗弘信证明汴州宣武军强大的军事力量和宽广的胸襟。 罗弘信感激涕零,表示一定会痛改前非。并提出想要跟朱温结拜为异姓兄弟。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朱温当即设摆香案。黄天在上,厚土在下,罗弘信与朱温愿结金兰之好,歃血为盟。 罗弘信比朱温年长几岁,在家排行老六,故而朱温以兄长事之,称他为“六哥”。 朱温恩威并施,收服了魏博罗弘信。 在徐州时溥、兖郓二朱、淮南孙儒尚未解决之前,朱温是无力吞掉魏博的。河北诸镇也不会坐视这种情况的发生,更不用说还有河东李克用了。 所以朱温这次针对魏博的军事行动明显区别于对兖、郓、徐的态度,其战略目标就是让罗弘信心悦诚服地归顺汴州。 朱温信守诺言,及时从魏博撤军,表面上是对罗弘信展示宽大的胸襟,其实是为了防备河东李克用。 等到李克用进攻云州赫连铎的消息传来,朱温才敢长舒一口气,把这支劲旅从河阳地区调往东面,继续完成他的主线任务——徐州。 第124章 火烧扬州,水淹宿州 先前为了稳固南部边境,朱温抛弃了杨行密而表奏孙儒为淮南节度使,借以扰乱淮南地区的稳定,为将来的军事介入埋下伏笔,浑水摸鱼。如今,这一计策有了初步成果。 得到朝廷的认可之后,孙儒的官方称呼由“蔡贼”(蔡州秦宗权余孽)或“孙贼”变更为“淮南节度使”,同时对淮南地区的繁荣与稳定肩负起不可推卸的责任。于是,消灭地区不安定因素——杨行密,也就具备了合法性。 在朱温的谋划之下,孙儒与杨行密完成了角色互换。 当河东交战正酣的时候,孙儒集结了几乎全部家当,自润州向南推进。杨行密手下最负盛名的两员大将田頵、安仁义节节败退,以致士气严重受挫,其余城池守将皆望风披靡,杨行密处境堪忧。 孙儒部将李从立率领一支突击队,抄小路急行军,突然出现在宣州附近,要对杨行密实施“斩首”行动。 此时的宣州尚未完成军事部署,军心大恐。 危急时刻,杨行密的另两位文武双全的将领大显神威,抵住了雪崩的局面。 一位是台濛,率领五百名士兵在夜色的掩护下,潜入到敌营附近,之后便命令士兵来回奔走呼号,大声传话。李从立中了台濛的疑兵之计,放弃了突袭宣州的计划,急忙率兵退走。 另一位是李神福,诈败佯退,诱敌深入,之后率精锐发动夜袭,俘斩千余人,打退孙儒的先锋军。 虽然暂时保住了宣州大本营,但杨行密仍然是败多胜少,形势非常不容乐观。 一场大雨引发了洪涝灾害,把杨行密从死亡的边缘拯救了回来。大水淹没了孙儒的营地,迫使孙儒返回扬州。 杨行密趁机收回了和州、滁州。 与此同时,朱温又对杨行密抛出了媚眼,二人达成南北夹攻孙儒的密约。 朱温反复于孙儒、杨行密之间,将其“淮南均势”的战略体现得淋漓尽致,总是联合弱的一方抗击强的一方,让双方相互消耗。 面对朱温与杨行密的南北联合,孙儒发出檄文,历数朱温、杨行密的罪状,并放出豪言壮语:“等我踏平宣州、踢翻汴州,就亲率大军前往京师,肃清天子身旁的奸邪小人!” 随后,孙儒做出破釜沉舟的样子,下令纵火焚毁扬州城,屠杀老弱病残,将其尸体制成军粮,然后裹胁着青壮年男女,随军南下。 项羽的破釜沉舟和韩信的背水一战都是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孙儒自毁扬州城则是把无辜百姓推入火坑。孙儒与项羽、韩信有本质的不同。 杨行密的部将张训、李德诚冒险潜入扬州城,扑灭残余火势,抢救出尚未变成爆米花的粮食大约十万斛,用来赈济饥民。 泗州刺史张谏请求借粮供给手下饥饿的军队。 张训没有假公济私,也没有挖社会主义墙角,他以主公杨行密的名义馈赠了数万斛粮食给泗州。张谏对杨行密感恩戴德。 泗州归属徐州时溥的感化军。此刻,徐州时溥与朱温正打得不可开交,而朱温又是杨行密的战略盟友,张训的行为可以被扣上“资敌”的大帽子。 但是,人性的温暖常常在残酷的战争中得以体现。 如同西川争夺战中,王建围困成都,粮食走私贩将粮食卖到城中,论律当斩。而王建却同情战火中的无辜百姓,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不对这种“资敌”行为进行阻挠,任由重要的战略资源——粮食,流入敌营;成都城中的陈敬瑄,也是如此。 唐末军阀之间的混战,几乎可以说是无义战,都是狗咬狗。能在战争中体现人性的光辉,给予敌人或敌对阵营中的百姓一点人文关怀,还是值得特别褒扬的,也让这段臭气熏天的历史有了为数不多的可圈可点之处。 孙儒以焚毁扬州大本营的做法向杨行密宣示:老子跟你丫拼了! 杨行密率军阻截,反被重重包围,幸亏有部将舍命相拼,才逃出一命。 朱温点派精兵勇将,派丁会、葛从周、霍存等人率部南下,声称援配合杨行密的军事行动。然而大军南下途中,靠近到宿州时,却突然对宿州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朱温瞒天过海,宿州才是他的行动目标。兵不厌诈。 宿州,是徐州的南大门,南扼淮南,北控徐州,素有“南北要冲”的说法。拿下宿州,就切断了时溥的退路,并且可以牵制住泗州的援兵,使徐州沦为一座孤城。 宿州在手,徐州我有。 在朱温的第一次徐州之战中,宿州望风而降,投降了朱温;当朱温初征淮南失利之后,又叛变回归徐州的怀抱。 宿州闭城坚守,任凭汴军如何挑敌骂阵,就是不出战。当缩头乌龟怎么了?当王八,寿命长。 按照汴军的军事计划,宿州必须速战速决,在徐州时溥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完成战略合围,切断徐州感化军的神经中枢,让其陷入瘫痪。 朱温焦急万分,多次催问宿州战况。 总指挥丁会更加焦急,召集众将商议破城之策。 葛从周献计说应该用水攻。 宿州城虽然壁垒森严,却是新筑而成,夯土结构的城墙最怕水浸,如果能以大水浸泡之,不出十天就可崩塌。宿州城外地势平坦,西高东低,通济渠大运河正好由西往东穿城而过,只要在城东截住汴水,宿州就会立刻变成湖乡泽国,不攻自破。 众将拍案叫绝,连称妙计。有人担心这项浩大的水利工程工期太长,不利实施。 大家七嘴八舌地争论着,唯独壕寨使刘康义低头不语,只顾写写画画,然后才信心十足地说道:“可以!” 刘康义为大家算了一笔账:让士兵用衣服包土,三万士兵堵塞汴水,一日即可完工;围堤筑坝十五里,需用十万方土石,我们抽调五千人筑坝,每人每天可背四方土,五日正好十万方。剩余的两万五千人则可在这五天之内担当外围警戒,确保五千工兵的工期顺利进行。 丁会立刻同意了水攻之策。 葛从周与刘康义负责筑堤围堰; 霍存负责外围警戒; 丁会负责率数千兵马围堵宿州四门。 五日之后,宿州果然成了一座水城。城内水深盈尺,已经很难生火做饭,军民饱受城市内涝之苦,人心慌乱。 不及十日,城墙已经出现了大面积坍塌,守军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又迟迟不见徐州方面的援军,自知难敌,于是再一次开城投降,归顺了朱温。 水淹宿州,为二征徐州带来了开门红: 徐州部将刘知俊因被时溥猜忌,率本部兵马两千人投降朱温; 曹州(属郓州天平军朱瑄)举州投降朱温; 寿州(属淮南孙儒)将领刘弘鄂因痛恨孙儒的残暴,举州投降朱温。 三大敌人阵营均有将领投降朱温,其中,徐州刘知俊是带着部队成建制投降,曹州、寿州是带城投降。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朱温实力强劲,故而敌人投降,敌人的投降又助长了朱温的实力。丁会水淹宿州,为朱温开启了一个良性循环的好头。 第125章 二征徐州 兖郓二朱和徐州时溥有着共同的敌人——汴州朱温,因而很早之前就结成了军事同盟以求自保,三镇正好成掎角之势。 在徐州危急的时刻,兖州朱瑾出兵相助,亲率一万人的部队投入战斗。 朱瑾使用的策略是“围魏救赵”,曲线救国,这一万人没有去徐州,当然更不敢去汴州,朱瑾带他们去了单父县(今山东省单县),去刨朱温母亲的祖坟。 不愧是同一个军事同盟的成员,兖郓二朱与徐州时溥的信仰高度契合,笃信风水之说,想以挖人祖坟的方式破坏敌军的风水,从而达到自救的目的。 穿同一条裤子,放同一种屁。 朱温派丁会、张归霸前往单父救援。丁会与张归霸不负众望,将一万多盗墓贼几乎全歼,朱瑾单人匹马狼狈逃走。 朱温对兖郓二朱、徐州时溥的态度是: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要针对谁,我的意思是在座的诸位都是垃圾。 接下来,朱温派长子朱友裕做先锋,向濮州发动进攻,自己则率主力部队随后支援。对兖郓二朱的刨坟掘墓行为展开报复性军事行动,亦借此机会延伸徐州北部的战略纵深,对徐州形成更加坚固的战略合围。 郓州朱瑄连夜驰援濮州。朱友裕没想到朱瑄的动作会如此迅速,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只得放弃营寨,率残部逃走。 后方的朱温对前线的变故一无所知,按照先前的计划于次日清晨赶来会师,结果被朱瑄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 朱温面临着被围歼的危险。大将张归厚率领所部骑兵勇敢地冲入敌阵,左冲右突。张归厚进进出出二十多次,远超赵云的“七进七出”,锐不可当,迫使兖郓联军后撤。就在朱温眼看就能脱困时,主场作战的兖郓联军又迎来了大批援军。 紧急时刻,张归厚喊出“让领导先走”的豪言壮语,让几十名骑兵护送着朱温,利用刚才冲开的缺口抓紧逃生,他亲自为主公断后。 当时,张归厚所乘战马中箭而亡,张归厚持槊步斗,为朱温争取时间。 朱温撤到后方,立刻点派精兵勇将赶来支援。当汴军支援力量赶到时,目力所及,皆是铺天盖地的兖郓联军。汴军摇头哀叹,先前断后的友军早已被潮水般的敌军吞没,张归厚将军也肯定光荣了…… 抱着抢夺张归厚遗体的信念,汴军扑向兖郓联军。等深入敌阵之后,众将惊讶地发现,张归厚虽然身陷重围,身上插着20多支箭,却仍然在坚持战斗! 他还活着! 诸将把他救回后方,朱温忍不住抚其背而痛哭,说道:“宁可丧千军,也不能丧我张将军啊!” 张归厚,黄巢草军出身,但不是朱温嫡系,二人在草军中并无交集。“王满渡会战”后,与兄弟张归霸、张归弁、葛从周、霍存等投降朱温。 当蔡贼秦宗权倾尽全力攻打汴州时,张归厚曾与蔡贼主将张晊阵前单挑,并大胜之。其实真正的古代战场中,很少出现两军阵前主将单挑的情况,基本只存在于演义中,而张归厚是为数不多地被载入正史的单挑王之一。 在跟随朱珍初次讨伐徐州时溥的时候,张归厚冲入徐州营寨中,如虎入狼群、左冲右突,无人能挡;后来在九里山下,徐、汴两军遭遇,张归厚一眼就在徐州军中发现了叛将陈璠,于是瞋目大骂,又是单马上前,想于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不料徐州兵放暗箭,中其左目,虽然张归厚被射瞎一只眼,又是独自一人横在阵前,但徐州兵却没一人敢上前擒他(徐戎甚众,莫敢追之)。 张归厚英勇无敌,他的哥哥张归霸更是万夫不当。同样是在对阵蔡贼主将张晊的战役中,张归霸被暗箭所伤,立即拔出箭矢,反以射贼,贼将当即被射穿喉咙,坠马而亡,张归霸掳其战马而归。 张归厚舍命相救,使得朱温逃出一命,但汴军的损失极为惨重。 徐州时溥看到了希望,急忙调兵猛攻宿州。宿州守将郭言顽强抵抗,不幸阵亡。 郭言,草军出身,属于朱温的“半路嫡系”,因为郭言是黄巢进犯长安时才被裹挟进草军,之后划归朱温帐下,然后随朱温叛齐降唐,所以如果粗论资历的话,他也是朱温的嫡系旧部(原草军下属),比葛从周、霍存等人的资历老,但细论起来,又比朱珍、庞师古等人晚,我们姑且戏称为“半路嫡系”。 论实力,郭言并不逊色于诸将,“性刚直,有权略,勤于戎事”,文武双全,性格豪爽,他经常自掏腰包,接济手下的贫困士卒,因此很得士心,是士兵心中的好领导、好长官,人人都愿意为他效死命,因此郭言所部的战斗力非常可观。 在与蔡贼秦宗权的对抗中,郭言所部每次都能以少胜多,而且从未败绩。朱温也曾把他比作三国猛将许褚(言乃吾之虎侯也)。 俗话说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当徐州时溥率大军前来时,郭言再次以寡击众,“勇于野战,喜逢大敌”,他最喜欢以寡敌众,最爱打硬仗,最爱啃硬骨头。然而这一次却成了他最后一战。 战斗中,他身先士卒,一马当先,给徐卒带来了重大伤亡,以少胜多,迫使时溥率军后撤。期间,郭言被流箭所伤。望着远去的徐卒背影,望着坠落西坡的夕阳,郭言欣慰地闭上了眼睛。 一个军人最好的归宿,就是在最后一场战斗中被最后一颗子弹击中。郭言做到了。 短短几天之内,朱温接连遭受重创,损失了李璠、郭言等功勋老将。痛定思痛,朱温认为还是应该集中力量先解决掉徐州时溥。 于是,带着复仇的怒火,朱温调动了数万大军,直扑徐州,沿路实行惨无人道的“三光”政策。 一场水灾又让徐州时溥雪上加霜,境内人民苦不堪言。 自从光启三年(887),时溥在泗州截击赴任淮南的李璠、郭言开始,至景福元年(892),朱温与时溥之间的混战已经有五年之久,期间朱温始终处于优势地位,完虐时溥。感化军辖境内的人民死亡率高达60%~70%。 当然,这种惊人的高死亡率并不是直接死于战场,除了战场的直接损伤,更多的是间接战争损耗,例如战争导致了农民无法耕种,还有一部分是天灾。总之,都与这场战争脱不了干系(徐、泗、濠三州民不得耕获……复值水灾,人死者什六七)。 如此高的死亡率是任何一个统治者都无法承受的,时溥俨然是穷途末路,被迫向朱温发出求和申请。 朱温开出了停火条件:滚蛋! 时溥必须无条件离开徐州,让出感化军。城下之盟,没有回旋余地。时溥只能答应。 于是,朱温上奏朝廷,要求把时溥调离徐州,另行委派高级官员接管徐州感化军。 朝廷准奏,下诏时溥为太子太师,调回中央;命宰相刘崇望出任感化军节度使。 诏书送到,时溥临时反悔,拒绝出城,理由是担心朱温在半路截杀自己,故而拒不奉诏。刘崇望刚出长安,就知趣地原路返回。 时溥随后复奏朝廷,说感化军将士及人民群众非常爱戴我,死活不肯放我走,盛情难却,我实在脱不开身,还望陛下顺应民意。 既然人民群众如此拥护,那就……朝廷复诏时溥留任徐州感化军。 第126章 时溥末路 【时溥末路】 朱温原以为徐州战争到此结束,正筹划着收拾北面的兖郓二朱,忽闻变故,不由大怒,也复奏朝廷,请求朝廷收回成命,务必让时溥滚出藩镇圈。 在处理河东问题上,朝廷的“圣旨”如同手纸,时隔一年若再次反复不靠谱,朝廷的面子上实在挂不住,于是派使节到汴州安抚朱温,求朱温给朝廷留点儿面子。 朱温没有学李克用,没有扬言率部队去长安找天子当面理论,他选择了忍气吞声,不再逼朝廷修改诏书。 当然,并非朱温宽大仁慈,而是徐州基本已经成了煮熟的鸭子,朱温吞并徐州只是时间问题。诏书的改与不改,都只是表面文章。那就给朝廷留点儿颜面吧。 这面子也不是白给的。作为交换,朝廷密许了朱温对徐州感化军的所有权。这是朱温与朝廷之间的“慕尼黑协定”。 “时溥我吃定了。耶稣也留不住他,我说的!”——朱温。 随后,感化军境内的濠州举城投降,泗州举城投降。徐州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城。 然而穷途末路的时溥不甘心就此落幕,他还要做一番垂死挣扎。 时溥继续向兖郓二朱告急,唇亡齿寒,我时溥的今日就是你们的明日。 朱温分兵牵制兖郓援军。派长子朱友裕率十万大军进攻濮州。 哀兵必胜,朱友裕所部上下同心,一雪前耻,很快就攻陷了濮州。 驻防曹州的大将霍存,得到线报,说朱瑾亲率两万大军南下徐州。于是立刻点齐三千兵马,与朱友裕会师,驰援徐州外围。 时溥见兖州援军赶到,就率军出城攻击汴军,与兖州朱瑾里应外合,夹攻朱温。 霍存奋力拼杀,打退了兖州援军,朱瑾率残部逃回兖州。 霍存虽然粉碎了兖徐合兵的计划,却不幸在战斗中阵亡。 朱温正处在痛失爱将的巨大悲痛中,一封实名检举信火上浇油,让朱温瞬间气炸了连肝肺、锉碎口中牙。 信中被举报的人正是朱温的长子朱友裕,举报人告发他战斗期间存在严重的失职行为,袖手旁观、按兵不动,导致霍存孤军奋战而亡,又坐视朱瑾逃跑而不出兵拦截,由此可见朱友裕心怀二心,图谋不轨! 举报人:朱友恭(朱温养子)。 朱温暴跳如雷,下令让庞师古接替朱友裕的指挥权(庞师古真乃实力接盘侠,先后接管朱珍、朱友裕的统帅地位),并下令逮捕朱友裕,调查审问。 阴差阳错,快递小哥居然误将信件送到了朱友裕手中。 朱友裕了解爸爸的脾气,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当即率领本部两千骑兵,逃进深山老林,躲了起来。 手下的一名亲信劝解道:“莫要惊慌,您与大帅乃亲生父子,什么样的误会是消除不了的?” 朱友裕摇头叹息,“正因是亲父子,我才了解老爷子的性格脾气。被诬谋反,亲儿子也必死无疑!” 难道后半辈子就要落草为寇不成?亲信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我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 “你大爷。” “你大爷!你再骂我一句我听听!” 亲信急忙解释,“我是说,您的伯父。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他老人家能在老帅面前讲情,即便讲不下来,也总能收留您,起码留条活命。”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朱友裕这才恢复了些许理智,于是连夜逃回砀山老家,躲进伯父朱全昱家,把前因后果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请伯父出面救救自己。 朱全昱叹息良久,摆明了是干儿子离间亲儿子,争夺家产嘛,三弟怎么这么糊涂!一番苦苦思索之后,终于想到了突破口。 “侄儿啊,恐怕只有一个方法能救你了。” “请伯父指教。” “你妈!” “大爷,咱别骂闲街。” 朱全昱指的是朱温的妻子,张惠。 朱友裕这才如梦初醒,舍弃掉扈从亲信,单人匹马回汴州,负荆请罪。 朱温怒火正盛,见朱友裕跪在庭前,便命左右上前揪住他的头发,摁住他的脖子,下令当场砍了逆子的脑袋瓜子。 张惠大跨步跑下台阶,她的动作已经慌乱地不能算“跑”,而是“滚”,堂堂节度使夫人此时顾不得体面,连滚带爬,抢步上前,一把搂住朱友裕,用身体挡住屠刀,哭道:“儿啊,你抛弃军队,舍弃贴身随从,独身一人归来,足以证明你没有二心,你爹怎么还这么糊涂啊!” 朱全昱也捎来了口信,朴实无华,一针见血,阐明血浓于水的道理,并对从胡人那里兴起、被藩镇军阀和宦官阉人发扬光大的“假子”传统嗤之以鼻。 “老婆是别人的好,儿子是自己的好。杀了友裕,不是对友恭最有利吗?明摆着的事儿,干儿子诬陷亲儿子,憋着坏的抢你的遗产。你傻呀?” 朱温这才幡然醒悟,于是就令朱友裕做许州的代理刺史,撤销对他的一切指控。 接替朱友裕的庞师古不负众望,攻陷了徐州城西的制高点,从此之后徐州守军再也不能出城作战,汴军把徐州围得铁桶一般。 时溥继续负隅顽抗,期盼出现奇迹。 长达半年的围城攻坚战,也让朱温苦于消耗,师老兵疲,渐成强弩之末。 通事官张涛给朱温写信,说自己掐指一算,此次出征的日子选的不吉利,故而陷入泥潭,接连折损大将,最好先撤兵,来年挑选良辰吉日,再做打算不迟。 朱温刚要动摇,谋士敬翔急忙制止,说围城攻坚已经数月,我们固然耗费了许多财力物力,但徐州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怎能前功尽弃?假如被将士们听到这种诸如日子不吉利的鬼话,恐怕军心不稳,要出大事啊! 朱温赶紧把张涛的来信烧掉,传令各军:务必保持高压态势,不得懈怠。随后,朱温亲率大军,奔赴徐州城下督战。 大帅亲临前线,汴军士气大振,人人奋勇,个个当先,一鼓作气,攻克徐州外城。 时溥自知大势已去,于是安排人把搜刮来的金银财宝及全家老小都转移到燕子楼,然后命人纵火,举族自焚而死。 大唐景福二年(893)4月21日,朱温进入徐州城,任命心腹张廷范暂代感化军节度使,并上疏朝廷,奏请另行委派高级官员接管徐州。 让朝廷派人接管徐州,只是一种“忠臣”的姿态而已。前文提过,朝廷和朱温私下达成密约,只要朱温给朝廷留点面子,朝廷就会默许朱温吃掉徐州。 朝廷兑现了诺言,不再委派高官接管徐州,而是任命张廷范为徐州武宁军节度使。“感化军”的前身就叫“武宁军”,因“银刀卒”作乱,被王式斩杀殆尽,“武宁军”随之被朝廷裁撤,“庞勋之乱”后重新设立,并改名为“感化军”。如今,被朱温吞并后,恢复旧称“武宁军”。 朱温登上徐州北城门楼,凝视着北方的天空。时溥死了,兖郓二朱的日子还长吗? 第127章 王镕小朋友 乘兼并徐州之余威,朱温命庞师古北上进攻兖州朱瑾。庞师古势如破竹,一口气打到了曲阜才肯扎营歇脚。 朱瑾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与徐州时溥一样,开战之初就被打得龟缩进兖州城,丧失了几乎全部据点,任由汴军深入腹地肆意剽掠。 另一支汴军在葛从周的带领下,围攻齐州(今山东省济南市)。 庞师古是主攻部队,葛从周负责助攻、佯攻,使得兖郓二朱频繁调动,饱受奔波之苦,战争资源随之遭到了极大的消耗。 朱温亲率大军驻扎于鱼山(距郓州70多里);庞师古驻扎于梁山(距郓州60多里);葛从周驻军于新泰(距兖州200多里),负责牵制兖州援兵。 刚一开局,兖郓二朱就丧失了河道抢线的机会,直接水晶保卫战。 郓州朱瑄急于打破被动局面,亲率大军出击鱼山的朱温部队。 两军在鱼山脚下各自摆开阵列,准备团战。 忽然,东南风骤起,狂风卷着沙石,迎着朱温的阵列猛扑而来。朱温的帅字旗被大风刮得东倒西歪,飞沙走石之间,士兵几乎无法站立,眼睛也睁不开,军心慌乱,有不战自溃的危险。 朱温下令:全体骑兵迎风呐喊! 士兵冒着喝凉风闹肚子的危险,迎风狂啸,响彻云霄,声传数十里。汴军精神为之一振,士气高昂。郓州兵也被这种阵势所深深震撼,不敢乘风而动。 朱瑄则命士兵躲在枯草丛中避风,闭紧嘴巴,严防拉稀跑肚;捂住耳朵,不要被敌军声威所吓倒;紧闭双眼,不要被沙子迷住视线…… 相比较而言,朱瑄才是迷之操作。 很快,历史再次上演了戏剧性的一幕:东南风突然转变为西北风,朱温占据了上风口。 朱温抓住这宝贵的战机,急忙下令放火。 霎时间,火舌飞窜,烈焰卷地,无情地扑向朱瑄大军。 在朱瑄忙着救火之际,朱温挥师杀来,汴军如山洪猛兽,咆哮而来,顿时杀声震天。 朱瑄部众当即溃散,被俘斩一万余人,其余部众纷纷跳进济水,游泳逃生,溺水而亡的不在少数。上岸之后的溃军正暗自庆幸,不料庞师古援军迎面杀来,郓州溃兵再遭灭顶之灾,死伤惨重。 朱瑄狼狈逃走,捡回一命。 兖郓二朱情况危急,不出所料地又向河东李克用发出了求援请求。李克用派“安氏三兄弟”安福顺、安福庆、安福迁率领五百名骑兵,借道魏博,南下增援。 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五百骑兵借道魏博。 上一次只派来五百骑兵,是因为李克用正与大同赫连铎、卢龙李匡威交战,抽身乏力。这一次也只派来五百骑兵,是因为李克用遇到了更大的麻烦——李存孝反了。 【河北成德军】 李克用挫败了张浚围剿河东的计划,巩固了河东,继而对老冤家赫连铎发动攻击,并最终将其吞并,赫连铎投奔了卢龙李匡威。 扫清了北部障碍之后,李克用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在李存孝的建议下,河东军以东昭义为跳板,东出太行山,进攻镇州成德军。 成德军节度使王镕,还不到20岁。 王镕的祖上是回鹘人,阿布思族,名叫五哥之,在首位成德军节度使李宝臣帐下做骑兵将领,五哥之的儿子叫末垣活,其后被李宝臣手下的一位裨将王武俊收为养子,故而冒姓“王”,末垣活的儿子就叫王升朝。 王升朝的儿子叫王廷凑。王廷凑煽动兵变,杀死时任成德军节度使田弘正,迫使朝廷任命他为成德军节度使。那是大唐长庆二年(822),从那时起,回鹘王氏就开始割据成德。 王廷凑生子王元逵,王元逵生子王绍鼎,王绍鼎生子王景崇,王景崇生子王镕。 其中,王元逵喜提寿安公主,成为驸马爷。 这里需要插播三句题外话: 一,关于这支回鹘王氏,四部正史(旧唐书、新唐书、旧五代史、新五代史)均有记载,但都只是寥寥几句话,且都在关键问题上缺斤少两、互相矛盾,比如王武俊究竟是把谁收为养子。 这些矛盾之处已经无从考证,也没有必要考证。按照本书的历史观,完全可以搁置争议,求同存异。总之,回鹘阿布思部落的一个叫“五哥之”的人,生了个叫“末垣活”的儿子,然后生了个叫“王升朝”的孙子,祖孙三人中的某人便是王武俊的养子。 二,回鹘王氏是奴随主姓,因被王武俊收为养子才冒姓“王”;王武俊,契丹怒皆部落族人,是李宝臣手下重要将领,也是李宝臣的亲家,王武俊的长子王士真娶了李宝臣的女儿,契丹人王武俊如何得到的“王”姓,难以考证。 李宝臣,原本也不姓“李”,他是奚族人,最初被某张姓将领收为养子,故而冒姓“张”,取名张忠志。后来又被安禄山收为养子,于是改姓“安”,并在“安史之乱”前期为安禄山立了大功,之后弃暗投明,投降朝廷;之后又背叛朝廷,投靠史思明;史思明死后,又投降朝廷。 “安史之乱”被完全平定之后,朝廷认为这位三姓家奴实在忠心可嘉,于是封他为赵国公,赐其军号为“成德军”(成德军的由来),赐其丹书铁券、免死金牌,赐他国姓“李”,赐名宝臣。 总之,他们改名换姓就像我们更换网名一样。姓什么不是吃饭呀。 三,王廷凑喜提寿安公主的时候,有位仁兄义愤填膺,痛斥这是朝廷对藩镇军阀的妥协姑息,把这次公主下嫁比作“和亲”,是非常屈辱的政治婚姻。为此,这位仁兄还写诗一篇,用以讽刺挖苦,批评鞭挞。 这首诗还被收录进《全唐诗》,题目为《寿安公主出降》,这位仁兄的名字,叫李商隐。 其实,在当时,皇帝的女儿是很愁嫁的。朝臣皆以迎娶公主为耻,士大夫阶层清高自傲,耻于依靠裙带关系升迁,驸马爷通常被视作软饭男,是天底下最大的上门女婿,被文官集团一致鄙视排斥。 唐宣宗想嫁公主的时候,全体士族子弟都像避瘟神一样,场面一度很尴尬。在宣宗的另一位驸马郑颢的软磨硬泡之下,于琮终于以鼓起勇气,视死如归地答应下来,最终迎娶了广德公主。 士族子弟娶公主,你们骂人家是吃软饭的窝囊蛋;藩镇子弟娶公主,你们骂人家欺凌中央……你们这帮骚人! 第128章 第一猛将李存孝 题外话插播完毕,回归本题: 从王廷凑开始,四世五人(廷凑,元逵,绍鼎、绍懿,景崇)均为成德军节度使。寿安公主的嫡孙王景崇,更是享有王爵之位(常山郡王)。 王景崇死的时候只有37岁,他的儿子王镕年仅10岁。 虽然王镕还是一个10岁的小屁孩,但他们家族在成德军甚有威望,根深蒂固,与三国袁绍的“四世三公”略有一拼,算上王镕,他们家“五世六节度”,他本人是寿安公主的嫡曾孙,有李唐皇室血统,他爹又是王爷。因此,三军公推他为成德留后。 小屁孩儿王镕,面对虎视眈眈的李克用,只能一味讨好,“重赂结纳,以修和好”,甚至在李克用吞并东昭义的时候,也主动为李克用提供粮草辎重。 跪舔换不来真正的和平。 当东进的障碍被扫清之后,李克用终于要把魔爪伸入河北了。 十几岁的王镕,哪里是李克用的对手,连战连败,丢城失地,损失惨重。于是向背后的卢龙李匡威求援。 唇亡齿寒,李匡威亲率三万兵马赴援。 李克用亦找到了盟友——定州义武军节度使王处存。 二人是亲密的战友,曾并肩征讨黄巢、收复长安,黄巢被剿灭后,朝廷论功行赏,“收城击贼,李克用为第一;勤王倡义,处存为第一”。同时,二人还结为了儿女亲家。 李克用、王处存联军与王镕、李匡威联军展开大会战,结果是客场作战的李克用战败,暂退栾城休整。 朝廷诏令河东、成德、卢龙、义武四镇罢兵和解。 李克用新吃败仗,就坡下驴,卖个顺水人情,欣然奉诏,率军返回太原府。 投奔到李匡威帐下的赫连铎,想趁机夺回云州,于是与李匡威出动了八万大军,反攻云州,不料被李克用事先探听到消息,提前设下埋伏,李匡威、赫连铎的反攻行动遭遇惨败。 此时,李克用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李存孝反了。 【第一猛将李存孝】 李存孝,是李克用的养子之一,原名安敬思,中亚地区栗特族人,与安禄山同族。此人能骑善射,武艺超群,英勇绝伦,他的惯使兵器为槊和挝、弓箭。 槊,是一种制作工艺复杂、价格昂贵的重兵器,能使槊的一般来说都是出身将门的大将。而挝,有个更通俗的叫法,狼牙棒。这两种都是有名的重兵器,非膂力过人不能使用。 李存孝冲锋陷阵时,同时用两匹战马相随,一匹马累了,就换马再战,歇马不歇人,上下如飞。 征剿黄巢、救援陈州、“上源驿事变”、粉碎张浚围剿河东……李存孝皆立有大功。 特别是在粉碎张浚围剿河东的战斗中,李存孝驰援泽州。当时,汴军劝降守军,说李克用大势已去,沙陀很快就找不到藏身的地穴了。李存孝听后,立即带了五百骑兵,直奔汴军大营,“我,沙陀求穴者,俟尔肉馔军,可令肥者出斗!”一番挑敌骂阵之后,汴军猛将邓季筠出阵应战,眨眼之间便被李存孝生擒活拿。 一口气击退汴军,之后协防潞州,生擒孙揆,击溃朝廷的中央集团军群。 有人把李存孝比作三国时期的吕布,其实吕布比起李存孝来,要逊色不少。 《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还有另一部著作,《残唐五代演义》,在这本书中,李存孝被奉为“唐末第一猛将”,与《说唐传》中的李元霸齐名。 民间亦流传一句话,“王不过项,将不过李”,把李存孝与西楚霸王项羽相提并论。 因他在李克用诸子中排行十三,又被民间尊称为“十三太保”。时人把他比作三国时期的张辽、甘宁。 总之,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李存孝都拥有比吕布更加广泛的群众基础。吕布完全是蹭了“三国”的热度,才变得家喻户晓起来。 当李存孝生擒孙揆,击溃围剿河东的中央集团军群时,功居第一,按照惯例应该做昭义军节度使。结果李克用却让大将康君立做了昭义节度,气得李存孝一连好几天不吃饭。 从那时起,李存孝就心生怨念,认为干爹赏罚不公。但李存孝很单纯,他并没有萌生叛变的想法,他只是想继续表现自己,再为干爹立个大功,然后领一镇节度。 所以,他积极撮合对河北成德军的军事行动,以便继续立功。 李存孝当时驻扎在东昭义的邢州,北邻成德军,于是也就成了这次军事行动的急先锋,获得李克用的批准之后,就一路高歌猛进,兵锋直指成德军总部——镇州。 同行是冤家,只有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李克用的另一位养子——李存信,一向妒忌李存孝,处处与他争功争宠。 李存信与李存孝就好比朱温帐下朱珍与李唐宾的翻版。 论实力,李存信略逊一筹,然而却得到了李克用的偏爱。有可能是父母师长们天然地偏心于弱势一方,但更主要的是,李存孝的情商输于李存信。 李存孝有点儿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意思,战场上无敌于天下,职场中却是孤家寡人,没有自己的“党羽”,人缘不佳。 相比较而言,李存信虽然“材勇不及存孝”,但脑子比李存孝要好使的多,心机也更重。李存信文武双全,“能四夷语,通六蕃书”,是个难得的外语人才。与李存孝的特立独行所不同的是,李存信更善于组团。 李克用“首义元勋”之一的康君立,就是李存信的铁哥们儿。两人一唱一和,一捧一逗,没少给李克用灌迷魂药,所以李克用才把昭义节度给了康君立。 在战场上,孤胆英雄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能够创造奇迹。但在云诡波谲的政治场上,孤军奋战从来都是死路一条。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如同朱温对待朱珍和李唐宾一样,李克用明知存孝、存信争风吃醋,还偏偏要让二人一同领兵,并肩作战,以相互制衡、监视。 第129章 李存孝谋反 在入侵成德军的作战中,李存信奉命协同李存孝作战。 然而李存信却暗中破坏李存孝的作战计划,这就是导致前文李克用败退栾城的直接原因。 不是敌人太强大,而是我军内鬼放水。 李克用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暴躁,特别是打了败仗之后,连弟弟都能骂死。此次出征竟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屁孩儿击败,岂能善罢甘休? 于是,李存信恶人先告状,颠倒黑白,把败军责任甩到李存孝头上,“存孝有二心,常避赵不击”。污蔑李存孝通敌谋反。 李克用虽然性如烈火,但他对此却只是“哈哈”一笑,因为这正是他的用人之道。他十分清楚李存孝这个傻小子的单纯。之所以把李存孝从汾州调到太行山以东的邢州,正是要利用他的单纯,利用他的急于立功,充当入侵河北的急先锋。 李存孝真要是背晋向赵,又怎么可能竭力挑动李克用攻击成德?别忘了,这场侵略战争的始作俑者是他李存孝啊。 所以面对李存信的“检举揭发”,李克用只是会心一笑,根本没放在心上。 李克用没放在心上,李存孝可往心里去了。 李存孝思前想后,认为自己的受信任程度远不及李存信,这一次,李存信诬陷自己谋反,恐怕干爹也会偏听偏信,自己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你诬陷我谋反,好吧,那我就真反了吧。 至此,我们就可以理解朱温当初为什么非要杀朱珍了,为什么在明知朱珍没有谋反之意的时候还非要杀他。 “我相信你不反,但我不相信你相信我相信你不反……” 李存孝单人独骑,来到成德军总部镇州,亲自面见王镕,与之结盟,发誓共同对抗李克用,并派人联络朱温,共商大事。 李存孝当时占据着东昭义(邢、洺、磁三州),西面控制着进出太行山的要塞据点,北面是成德军,东南是朱温的间接势力——魏博军,南面则是朱温的直接势力范围,地理位置相当重要,如果朱温控制了这里,就等于掐住了李克用的脖颈,朱温对李克用的战略态势也将由守转攻。 不巧的是,朱温当时正陷于与徐州时溥、兖郓二朱的拉锯战中,分身乏术。 李存孝很清醒,如果得不到朱温的军事支持,只靠王镕是无法抵御李克用的。于是李存孝直接上疏朝廷,要携三州之地回归朝廷,请求朝廷颁发正式旌旗符节,并允许自己联合各藩镇讨伐李克用。 挑动藩镇乱斗,从而坐收渔利,这是昭宗藩镇政策的如意算盘,如今,这一政策开花结果,三州之地主动回归中央。 昭宗立即任命李存孝为东昭义军节度使,却驳回他联兵攻河东的请求。 这是昭宗的高明之处。 因为即便得不到朝廷的批准,王镕、朱温也会出于自身利益而援助李存孝,无论有无朝廷诏令,一场大战总是不可避免的。而如果昭宗批准了李存孝的请求,那么李克用就又有了带兵诣阙的理由。李克用收复三州之时,便是昭宗再次“西狩”之日。 朝廷不出其力而得其地,无本万利,稳赚不赔。昭宗更懂政治博弈。 只可惜历史才是最大的操盘手。 惊闻李存孝据东昭义附汴通赵,李克用大怒,连夜急行军包围邢州。 成德王镕派牙将王藏海给李克用送来一封劝和书信,“你一定要大度哟,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啦。” 倒霉的王藏海肯定没听过这句话:一定要远离那些不明白任何情况就劝你大度的人,因为雷劈他的时候会连累你。 雷没有劈他,但李克用劈了他,用的刀。 李克用不仅劈了王藏海,还要劈王镕。当下就挥师北上,进攻王镕,大破成德军。由于李克用是仓促赴战,后勤补给出现严重问题,军粮不足,于是河东兵团把敌人的尸体腌制成腊肉,充作军粮。这对于敌人也产生了相当强烈的心理震慑。 王镕叫苦不迭,“存孝,哥们儿我可是帮你挡枪,你就忍心当缩头乌龟?” 李存孝率部赶往镇州,与王镕共商退敌之策。 英雄所见略同,在关键性问题上,两人达成了一致共识:就凭咱俩这两块儿料,迟早要完,除非得到朱温的帮助。 朱温被徐州绊住脚跟,实在力不从心,只能给李克用写去一封书信,大意是:我在魏博驻有十万精锐部队,闻听山东(太行山以东)有变,将士们摩拳擦掌、蠢蠢欲动,意欲建功立业,幸亏哥哥我保持了冷静克制,才不至于使冲突升级…… 李克用才不吃他这一套,立刻回信道:你要真在这里有十万部队,那就请他们赶快参战,我正愁没有足够的尸体可以吃呢,少废话,来河北,咱俩比划比划。。 紧急关头,还是卢龙李匡威及时赶到,帮王镕打退了李克用。李克用从镇州南撤,继续包围邢州。 如果有地图,就会一目了然。河东军由西往东穿越太行山,第一站是邢州,从邢州拐弯向北才是成德军辖境。在没有拔掉邢州这颗钉子之前,北面深入成德的战线是十分脆弱的。 只因自己兵贵神速,打了李存孝、王镕一个措手不及,一旦战事转入僵持阶段,在镇州的李克用就面临被包饺子的危险。所以在拿下邢州、控制东昭义之前,是不能在镇州恋战的,眼见卢龙李匡威投入战斗,李克用果断下令收缩战线,集中力量回啃邢州。 而且镇州也从来不是河东集团的核心诉求,东昭义才是。河东集团现阶段的当务之急是稳固东昭义地区。 面对欺师灭祖的叛徒逆子李存孝,李克用也绝不只是逐出师门、收回“存”字这么简单。李克用扬鞭一指,大军兵临城下。 河东军南撤之后,王镕长舒一口气,十分感激卢龙李匡威的雪中送炭,大犒卢龙援军,并奉送大量的金银绸缎作为酬谢。 王镕与李匡威把酒言欢,共同庆祝在战斗中用鲜血凝成的镇幽(镇州成德军,幽州卢龙军)友谊。 第130章 友谊小船 【友谊小船】 卢龙李匡威在出征前夕,家人们都到其府邸设宴饯行,其中就有他弟弟李匡筹的妻子张氏。张氏美艳动人,倾国倾城。李匡威借着几分酒力,强行与之发生了不可描述之事。 色字头上一把刀。多少英雄汉,都死在一个“色”字上。 王镕的欢送晚宴结束后,李匡威拿着“好处费”,在返回幽州的半路途中,得到消息:弟弟李匡筹发动兵变,占据幽州,自称卢龙军留后,下令援镇将士返回幽州报到。 虽然李匡筹的兵变还没有得到朝廷认可,但他控制了幽州,将士们的妻儿老小都已经沦为他的人质,所以听到消息之后,李匡威的部众立刻溃散,纷纷逃归幽州。只有为数不多的亲信还留在李匡威身边。 幽州是回不去了,天下之大,哪里是我容身之所?李匡威派亲信李正抱赶奔京师,请求入朝,寻求朝廷庇护。 可这一时期的长安早就成了惊弓之鸟,各大强藩诸如河东李克用、汴州朱温、凤翔李茂贞……动不动就要带兵诣阙,要到天子面前哭诉自己的悲惨遭遇,要带着五十万大军听候天子发落…… 现在,卢龙李匡威又要来长安哭诉。长安城瞬间炸了锅,恐慌情绪蔓延,坊间盛传卢龙军要来夺取政权的传闻,人心惶惶,很多人逃进深山躲避即将到来的战乱。 李正抱赶紧辟谣,向昭宗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昭宗也收到了李匡筹的上疏,知道是卢龙军发生兵变。 于是,昭宗皇帝当即下诏:任命李匡筹为新任的卢龙军节度使。至于前节度李匡威嘛,别来长安,爱哪儿哪儿。 王镕也听到了卢龙兵变的消息,对李匡威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并对这位恩人投桃报李,热情邀请李匡威莅临镇州指导工作。 李匡威同志不远万里,从幽州(今北京)亲率大军赴援镇州,为我成德军民抛头颅、洒热血,却不幸丧失了自己的地盘,我成德军民岂能坐视不管? 王镕把李匡威迎接到镇州,为他兴建了豪宅别墅,以父礼待之。李匡威在镇州享受到了至尊VIP顶级贵宾的待遇。 李匡威应王镕之邀,参与指导了镇州的各项工作,诸如城池建设、市政工程、修缮防御工事、武器装备的制造、军队的训练……王镕事之如父,李匡威也待王镕如子,其乐融融,关系相当融洽。 如果二人能够各守本分,那么二人之间的故事将成为千古佳话。 某日深夜,李匡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独自一人溜溜达达,登上高楼,凭栏远望。看到天际飘来的云朵,那似乎是故乡的云,在不停地向他召唤。霎时间,李匡威悲从中来,黯然神伤,不由发出一声长叹,“哎——” 忽然转角处闪出一个人影,正是刚从京城返回的亲信李正抱。 “主公,深夜不眠,独自登高,怕是有何心事?” “哎,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以为只有我没睡,也不到正抱兄弟也没睡。”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那啥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主公,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您就没点儿想法吗?” 李匡威四顾无人,压低声音,反问道:“那你说说,我该有点儿什么想法?” “主公,我敢打赌,咱俩此刻的想法是一样的。” “脏心烂肺!” 李匡威认为王镕年幼,主少国疑,不取不舒服斯基。于是暗中给成德军将士施舍恩惠,拉拢他们为自己卖命。 然而王氏家族统治成德军已有70余年,镇州人民十分爱戴和拥护王氏家族,李匡威的糖衣炮弹收效甚微。 李匡威又想到一条妙计,先诈称某日是其先人忌日,设下埋伏,诓骗王镕前来,再武力胁迫,逼他让位。 这一日,李匡威内穿铠甲而外罩丧服,周围暗藏刀斧手,等候王镕自投罗网。 清晨,王镕沐浴更衣,来到李匡威府门外,留下随从护卫,只随身带了几名贴身幕僚,入府登堂,主客相见,互致问候。王镕对李匡威表示深切的慰问,李匡威则对王镕的到来表示感谢。 一番客套之后,李匡威请王镕上座看茶。 王镕刚端起茶杯,李匡威摔杯为号,刀斧手自屏风幕后一涌而出,王镕的几名幕僚当场被杀,王镕也被揪住,刀架在脖子上。 李匡威露出凶相,“给我四州之地(指成德军全境),饶你不死!” 王镕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衷肠:“想我王镕,年幼无知,德不配位,原本就不配坐镇成德。又被河东李克用围困,眼看就要城毁人亡,全是依靠您的大力救援,才有今天。您不仅是我,更是整个成德军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把成德军送给您,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干脆,选日子不如撞日子,咱俩这就回军政总部,召集文武官员,我要当面把官位让给您,天下之地,有德者居之,文武官员谁能不从?” 边说边哭,边哭边磕头,指天画地,赌咒盟誓,甘心让位。 李匡威深以为然,于是与王镕并肩骑马,周围密布铁甲军士,簇拥着二人由东偏门进入内城。 忽然间,黑云压城,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声震屋瓦。李匡威心中打鼓,不知道这是上天要给自己什么启示,是对这场政变的人神共愤呢,还是预示除旧迎新呢? 李匡威押着王镕刚入内城,镇州侍卫亲军就立刻把城门关闭,切断了李匡威的后续部队。 李匡威暗叫一声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由打城墙之上,纵身跃下一个大黑影,此人赤裸上身,体格健硕,身手矫健,挥拳猛击李匡威的铁甲武士,手底下干净利落,眨眼之间黑旋风已经闯到切近,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就将王镕从马背上摘下,夹在腋窝下,连蹦带跳三两下就爬到了旁边民舍屋顶上。 直至此时,李匡威和他的侍从都没能从惊愕中缓过神来。 镇州士兵见主帅王镕已经脱险,立刻对李匡威发动攻击,箭如雨下,瓮中捉鳖,把李匡威及其部属全部宰杀,之后又将李匡威在镇州的家属、同党全部诛杀。 王镕成功脱险,心有余悸,但见救自己性命的这位壮士,体壮如牛,肤色铁黑,两道大黑眉,棱角分明的一张脸。 “壮士,敢请教壮士贵台甫?” 黑大汉面露羞赧,手挠后脑勺,咧嘴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大板牙,“嘿嘿……” “是……是够黑的……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黑大汉扭捏一阵,说道:“砚中之物。” 王镕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你!” 第131章 敌友互换 原来,早在十年前,二人曾有一面之缘。 这位黑大汉是镇州本地人士,杀猪卖肉的屠夫。那时,王镕刚刚袭位,走上街头,深入群众,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再也无法忘记他容颜,梦想着能有一天偶然再相见,没想到会是今天。 “咦?咱们镇州也有昆仑奴?”当时小王镕笑问左右。 昆仑,泛指南亚、东南亚一带,而不是昆仑山。昆仑奴是指从那些地方经商而来的外国人,虽然带个“奴”字,却不是指奴隶,而是泛指来自那一地区的外国人。 在唐朝,昆仑奴被描述为“在林邑(今越南中南部)以南,皆卷发黑身,通号昆仑”。现如今,主流观点认为唐朝的昆仑奴大部分是指今天的东南亚人、印度人,也有极少一部分是跟随阿拉伯人而来的非洲黑人。 昆仑奴身强力壮,吃苦耐劳,而又性情温和,踏实肯干,在国际大都市长安的人才招聘市场上,是极为抢手的人才,王公贵族们争相聘用,互相攀比。当时的少爷公子哥儿,以随身带着昆仑奴保镖为顶配,如同今日开着敞篷豪车招摇过市。 所以当王镕发现“昆仑奴”在镇州做屠夫营生的时候,既惊讶又高兴。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王镕上前问询,才知道是个乌龙。此人虽然长得像舶来品,却是血统纯正的中国人,土生土长的镇州本地人。 王镕问他姓名,屠夫如实答道:“草民姓墨,黑墨水的墨,叫墨君和,有个小名,叫三旺。” 那时,王镕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儿,玩儿心大,就对墨君和说:“干脆,就叫你墨昆仑吧。来,赏你一件东西。” 随手点指,让随从拿来一件黑色衣服,送与墨君和。 王氏家族在镇州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王镕虽然年幼,他的这个举动就好比是皇帝赐穿黄马褂,墨君和赶紧跪接黑衣,磕头称谢,回到家要把它供奉在墙上,显耀门楣,光宗耀祖。 “赏穿黑马褂”,没有恶意的小玩笑。 眨眼一晃,来到了十年后的今天。王镕再次问了十年前初次见面的那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墨君和不知该如何作答,是答墨君和,还是三旺,还是墨昆仑呢?这才憨憨一笑,出了个谜语,说我是那砚中之物。 砚台里放的当然是墨,于是唤起了王镕的最初记忆。 “想不到,原来是你啊,墨昆仑!” 墨昆仑英勇救主,立了大功,与初次见面的“赏穿黑马褂”不同,这一次,王镕赏赐给他郊区良田万亩、市区豪宅别墅一座、重赏千金、免死金牌(恕十死),另表奏其为光禄大夫……墨昆仑英勇救主,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据史籍记载,墨昆仑夹着王镕逃跑的时候,因力气过大,以至于王镕“颈痛头偏者累日”,“不胜其苦故也”。 王镕没死在李匡威手上,却差点儿被墨昆仑夹死。 不过《资治通鉴》在王镕的年龄记载上前后矛盾:在中和三年(883),王景崇病逝,王镕袭位,“时镕生十年矣”;而十年后的景福二年(893),墨昆仑救王镕,“镕时年十七,体疏瘦”。 10+10=17。 《旧唐书》、《新唐书》、《旧五代史》、《新五代史》则一致记载王镕袭位时是十岁,也就是说,墨昆仑救王镕的时候,王镕应该是20岁而不是17岁。 不过在王景崇病逝、王镕即位的具体年份上,这几本最权威的史书又出现了细微的不同,有的记载是中和二年,有说是中和三年。 其实无所谓,因为王景崇卒于中和二年12月,年底去世,奏报朝廷,一来一往,朝廷的委任状就有可能是在中和三年正月送抵镇州。 所以要看史官如何界定王镕的“袭位”标准。当然,还是那句话,以本书的历史观来看,王景崇死在哪一年并不重要,王镕袭位时的年龄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李匡威鸠占鹊巢的阴谋没有得逞,身死名裂。 【敌友互换】 李匡威死后,王镕依礼为其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亲自素服哭祭,并派使节赴幽州报丧。 李匡威在镇州发动军事政变,胁迫王镕,罪在不赦,但他在危难之中伸出援手,成德军民也是铭记于心。 功是功,过是过,一码归一码。 李匡筹得知消息后,奏报朝廷,说王镕恩将仇报,杀害我哥,我要征讨镇州,以报杀兄之仇。 显然,这是李匡筹要借机吞并成德军。 昭宗皇帝下诏制止,呼吁双方保持冷静克制,避免局势升级,同时下诏给朱温,让他居中调停。 李克用得知镇州失去幽州的外援后,立刻亲率大军,兵临镇州城下。 王镕失去了卢龙军的辅助,自知不能与之抗衡,于是出绢二十万匹求和,另备好酒好肉犒劳河东军。李克用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回攻邢州李存孝。 前文分析过,李克用现阶段的战略目标不是镇州,此次兵临镇州就是趁火打劫,敲诈一笔和解费,顺便瓦解镇州、邢州联盟,从政治和军事上孤立李存孝。 李匡筹不愿错过吞并成德的机会,在朝廷明令禁止的情况下,抗旨出兵,悍然入侵成德军。 于是,戏剧性的一幕再次上演。 王镕向李克用奉送器币五十万,外加二十万斛粮食,愿意帮助李克用讨伐叛将李存孝,以求河东军帮助镇州抵抗幽州卢龙军。 有意思的一幕上演了:由“镇州联合幽州抵抗河东”变成了“镇州联合河东抵抗幽州”。敌友互换。 李克用欣然答应,三万河东、成德联军驻扎于邢州以北。 邢州以西的琉璃陂,驻扎着李存信的部队,牵制邢州李存孝,以保护交通补给线的安全。 李存孝恨透了李存信,于是趁夜偷袭李存信大营,让李存信吃够了苦头。 等李克用率军回来之后,就派人围绕邢州修筑堑壕深沟。李存孝总能伺机出击搞破坏,工程进展十分缓慢。 这时候,有个叫袁奉韬的人给李存孝出损招,劝他说李克用等堑壕深沟修筑完毕,就会回太原,可这几尺宽的壕沟又怎能挡住您呢?等李克用一走,您再突围,则大事可成! 李存孝的人际关系确实堪忧,事到如今,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为他出谋划策之人,好容易有人肯为他献言献计,却是要把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李存孝傻乎乎地听从了这条毒计,再也不出兵骚扰,坐视城外的工事修筑完工。 十天后,壕沟修筑完成,壕沟又宽又深,墙垛又高又厚,连飞禽走兽都难以逾越,李存孝成了瓮中之鳖,这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 很快,城中粮食吃完,李存孝束手无策,只好登上城墙,向李克用喊话:“孩儿蒙受干爹恩典,才有了今天的荣华富贵,如果不是有小人进谗言陷害,又怎能割舍父子恩情,去追随仇敌?希望能面见干爹,亲自诉冤,死而无憾!” 李克用派妻子刘氏夫人入城抚慰。 见刘氏夫人屈尊入城,李存孝立刻相信了李克用的诚意,当即解除武装,跟随刘夫人出城请罪。 第132章 吞并幽州 李克用满面怒容,端坐于中军大帐。 李存孝双膝跪地,叩头请罪,痛哭不已,“爹啊,孩儿我刚刚立了点儿尺寸之功,怎敢居功自傲?存信那厮,一直陷害孩儿,全是因为他,才把我逼到今天这一步!” 李克用勃然大怒,抄起龙书案上的一叠檄文、信件,举在半空挥舞着,“这是你给朱温、王镕的书信,上面对我百般诟骂,言语十分恶毒,这也是李存信教你写的吗?” 说罢,将书信用力掷向李存孝。 白纸黑字漫天飞舞着,缓缓落下,如六月的雪花,如送殡时的纸钱。 李存孝低下头,一语不发,只有两行热泪不断滚落。 李克用盛怒之下,宣布了判决结果:车裂! 现场十分安静。 李存孝最后抬眼望了一眼李克用,没有求饶,也没有再喊冤,也没有矫情煽情,只是缓缓地、默默地向干爹又磕了一个响头。 在那一瞬间,李克用的内心也是十分挣扎的,其中的痛楚无人能解。他扫视左右,见诸将个个微低头颅,眼观鼻、鼻视口、口问心,缄口不言。 李存孝糟糕的人际关系,在此刻被展现地淋漓尽致。死到临头,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他求情,没有一个人肯为他说句话。 李克用比李存孝还要绝望,在他内心深处,是舍不得杀李存孝的。在他的设想中,在怒吼出“车裂”之后,左右人等应该纷纷出列,或是下跪或是抱拳,七嘴八舌地说些“主公息怒”之类的话,替李存孝求情,然后自己就能借坡下驴,送个顺水人情,“死罪已免,活罪难逃,打他若干军棍,下不为例。” 想不到,身边将领居然都巴不得李存孝赶紧死。只有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 李克用寒心了。他充满哀怜地望向李存孝,又无比愤怒地扫视左右,一脚踹翻龙书案,甩袖离开。一连十天不理政事。 “李存孝”成了李克用心中永远的痛,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提这个名字。 四个月后,昭义军节度使康君立前往太原述职。李克用宴请各级将领,大家喝酒、赌博、唱歌、蹦迪,十分嗨皮。 玩儿到嗨处,李克用忽然提起了李存孝,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痛哭。 康君立也喝的不少,借着酒力,说道:“那厮固然勇猛无敌,却心怀篡逆,我看,就不如……” 李克用勃然大怒,拔出佩剑,将康君立砍伤,随后赐他毒酒,鸩杀之。 康君立,早在僖宗朝乾符五年(878)正月,带头拥护李国昌、李克用叛乱,割据云州,是资历最老的元老功臣,居“首义元勋”之首。之后一直忠心耿耿地追随李克用,入鞑靼、逐黄巢、上源驿事变、粉碎张浚围剿河东……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康君立是河东集团中资历最老的元老级功臣,没有之一。只因酒后褒贬了李存孝一句,就被李克用无情诛杀。 从此之后,“李存孝”这个名字就成了军中最高禁忌,谁也不敢谈论。“李存孝”与“独眼龙”一样,谁说谁死。 河东猛虎幽州狼,镇州王镕小绵羊。 卢龙李匡筹对成德军发起了猛烈攻势,王镕抵挡不住,只能催促李克用抓紧履行同盟义务,协助成德军抗击卢龙军。 李克用帐下有一人,也不断怂恿他对卢龙开战。此人正是原卢龙军将领,刘仁恭。 此君很早之前就出现过,那时候卢龙节度使还是李可举。刘仁恭跟随将领李全忠(李匡威之父)进攻义武王处存,刘仁恭以挖地道的方法奇袭破城,并因此获得一个响亮的外号“刘窟头”。 随后李全忠发动兵变,逼死李可举而成为新任节度使。李全忠死后,儿子李匡威继任。 刘仁恭有不少鬼主意,更对自己的野心丝毫不加掩饰,招致了李匡威的反感,于是把他外放,做景城县令,后来又驻防蔚州。 等到轮调期满,刘仁恭率部换防回乡的时候,恰逢李匡筹兵变夺权,于是部众拥护刘仁恭当首领,对幽州发动攻击,想借此夺权。不料在居庸关一带被李匡筹击败。随后,刘仁恭率残部投奔到李克用帐下。 投奔了李克用之后,刘仁恭不断地游说李克用对幽州动武,并提出借兵要求,放出豪言,说只要给他一万兵马,他就能轻松踏平幽州,征服卢龙军。 当时,李克用正围困邢州李存孝,只能派出几千兵。 “行啊,差不多就行。” 刘仁恭自信满满,迫不及待地领兵回击幽州,又被打败。这一下,反倒助长了李匡筹的气焰。 李匡筹自认为河东李克用是浪得虚名,不过尔尔,于是率兵反攻,攻入河东境内,大肆劫掠。 李存孝的平定,王镕的求援,刘仁恭的怂恿,李匡筹的作死……李克用终于决定,大举进攻幽州卢龙军! 李克用来了,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一条真理:任何藐视沙陀骑兵的人,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大唐乾宁元年(894)十二月,李克用正式与李匡筹交战,争夺目标是新州(今河北省涿鹿县)。在野外遭遇战中,河东军大胜,斩杀卢龙军一万多人,生擒将领三百人,把他们用绳子穿成一串儿,牵到城下给守军参观。当天晚上,新州开城投降。 23日,李克用打到了今天的河北省怀来县; 24日,李克用以主力牵制、敢死队迂回包抄的战术,大破居庸关的卢龙军,俘斩数万; 26日,李匡筹带领全家逃向京师; 28日,李克用直扑幽州,守军开城投降。 满打满算,不到一个月,幽州卢龙军就被李克用吞并。 李匡筹逃到半路,在景城县被杀,家财妻妾被掳掠。他那位倾国倾城的美貌妻子,因尚在哺乳期,没能跟上大部队,被刘仁恭逮住,转送给了李克用,李克用收之为妾。 李匡筹一向昏聩懦弱,深被哥哥李匡威所鄙视。当他兵变夺权的时候,李匡威就对身边人说,“哥哥的基业被弟弟夺走,总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还在自家人手里。只是匡筹这厮没什么本事,能维持两年,就烧高香了!” 李匡威的预言太精准了,李匡筹果然没有坐满两年。 刘仁恭与李存审是最先进入幽州的部队,入城之后,他们封存府库,安抚百姓,恭候李克用的到来。 李克用对二人的工作相当满意,即刻表奏刘仁恭为卢龙军留后,给他留下了一部分河东兵马,协助他治理卢龙军军。 虽然李克用一举吞并了卢龙十二州,势力得到了大幅提升,但好景不长,刘仁恭日渐膨胀的野心不允许他久居人下,他很快就脱离了河东李克用的控制。 主流史学家一致认为,“李存孝谋反”事件严重削弱了李克用的实力,而朱温却在这一时候吞并了徐州时溥,蚕食兖郓二朱。此消彼长,正是由于李存孝的叛乱,使得李克用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期里的“晋汴龙虎斗”中,都处于下风。 兖郓二朱也正是在李克用围攻李存孝的时候,发来求援信,李克用只能派安氏三兄弟带领五百骑兵借道魏博赴援。 就在李克用吞掉幽州前夕,兖郓战场传来消息:安氏三兄弟兵败被擒。 第133章 朱温的危机 【朱温的危机】 在李克用喜提卢龙军的时候,兖郓二朱的求救信再次飞抵帐下,言说安氏三兄弟全军覆没,朱温攻城甚急,望早降天兵天将。 李克用大笔一挥,拨派一万骑兵,由大将史俨、李承嗣、何怀宝等带队,奔赴兖郓战场。 围攻郓州的朱友恭退回汴州,朱温的战线开始收缩、回撤。 虽然本次河东援军较之以往增加了二十倍,但毕竟也只有一万人,加之长途奔袭,不会对兖郓战场产生实质性影响。 然而朱温所遇到的问题远不止一万河东军这么简单。 首先,李克用刚刚吞并了幽州卢龙军,卢龙军的辖境非常大,有十二州之多,一般情况下,一方藩镇的标配是三到四个州,如镇州成德军(四州),所以李克用的这份战绩还是十分唬人的。 关键是这一大片广袤的领土位于今天的北京、天津、河北一带,高悬于山东兖郓之上。且河北的义武王处存,原本就是李克用的亲密盟友;镇州成德军,不用说,刚收服的小弟;魏州魏博军,嘴在汴州心向河东。 换言之,河北地区俨然成了李克用的后花园,这才是让朱温认怂龟缩的原因之一。 其次,淮南地区再次生乱,朱温与南邻居交恶。 《晏子春秋》中有个故事,叫“酒店猛狗”,大意是某家卖酒的生意人,美酒佳酿,干净卫生,广告醒目,却生意低迷,酒商因此很苦恼,他的邻居一语道破真谛,说原因就是你门口养的那条恶犬,每当有人想来买酒,它就冲人家龇牙咧嘴狂吠不止,谁还敢来买? 这个故事就是想告诉领导者,一定要管好身边手下的人。比如今天好多落马的官员,都是被“坑爹”、“坑老公”。 朱温就对吃了猛狗的亏。 在与徐州时溥的作战中,寿州、濠州、泗州,纷纷举城投降朱温。朱温就派人去安抚、视察。 一般来说,执行这项工作的人必须精明能干,识大体、顾大局,要传达领袖宽大的胸襟和仁慈的理念,博取新归附地区军民的信任,赢得好感,加强领袖对这里的统治;同时,还要视察风土民情及各项军政工作,以便汇报给领袖,让领袖掌握地区动态、民心向背。 让朱温失望的是,他择人失当。 派去寿州的是将领张从晦,此人一到寿州,那股小人得志的暴发户心态立刻显露无疑,撇唇咧嘴,颐指气使,态度傲慢,公然侮辱刺史江彦温,完全是一副征服者姿态。江彦温只能默默忍受着屈辱。 某天,张从晦又私下宴请寿州的各位将领,而刺史江彦温却不在受邀之列。江彦温恐惧到了极点,认为这是张从晦要煽动兵变,对自己下手。于是,江彦温先下手为强,第二天就把昨晚赴宴的将领全部逮捕、诛杀,随后写了一封致歉信,向大帅朱温阐明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自杀谢罪。部队推举他的儿子江从勖做代理刺史。 朱温得到消息后,立刻将狗仗人势的张从晦腰斩,并再派使节安抚惊弓之鸟的寿州。 去泗州的也不省心,同样是态度傲慢,侮辱刺史张谏。张谏就没有江彦温那么愚忠了,他一气之下,向杨行密献出城池。 此时的杨行密已经今非昔比,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当李克用图河北、朱温战徐州的时候,杨行密也终于击败了他的老对手——孙儒。 【谁主淮南】 朱温二征徐州之时,采纳了谋士敬翔的“瞒天过海”之计,让丁会、葛从周率兵南下,声称是协助杨行密夹攻孙儒,却在途径宿州时,对宿州发动进攻。丁会水淹宿州,完成了对徐州战略包围的第一步,牵制住了泗州的援军,使得朱温最终赢得了徐州战争的胜利。 “瞒天过海”的计策运用得十分漂亮,朱温骗过了所有人,他让所有人都相信丁会、葛从周是要去淮南的。 时溥信了,杨行密信了,孙儒也信了。 孙儒的做法也最为激进,他自毁老巢,焚毁扬州城,做出一副破釜沉舟的样子,带着所有的部队,驱赶着所有的百姓,号称五十万大军,南渡长江,要与杨行密拼命。 孙儒不仅烧了扬州城,还顺手烧了苏州、常州,裹胁着百姓随军行走,充当苦力和“两脚羊”。大军旌旗招展,运输车辆前后相接,绵延一百多里。 杨行密连战连败,形势岌岌可危。向杭州钱镠求援。 杭州钱镠与宣州杨行密同病相怜,同样长期遭受孙儒的侵扰。面对共同的强敌,杨行密与钱镠唇齿相依。钱镠用大量的粮草辎重支援杨行密。 杨行密召集部下开会商讨时局,说孙儒的兵力是我们的十几倍,不好与之争锋,打算退守铜官(今安徽省铜陵市),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诸将集体反对。其中李神福、刘威指出孙儒此番倾巢出动,急于速战速决,所以我们应该拒守各地险要,坚壁清野。打持久战,把孙儒拖入我们的节奏。 戴友规则进一步提出了“釜底抽薪”的计策。 淮南地区的百姓苦于孙儒的残暴不仁,心向宽厚仁慈的杨行密,因而有不少淮南地区的百姓扶老携幼,跟随杨行密渡江南下,而孙儒的手下将士也有很多前来投奔的。所以戴友规建议杨行密把这些人礼送回淮南老家,让他们务农经商,恢复生产。孙儒的手下看到淮南民众安居乐业的情景,一定都想返回家乡,没人愿意继续助纣为虐,如此一来,孙儒军队必然军心涣散、自行瓦解。 杨行密见部将们毫无惧色、同仇敌忾,且思路清晰、判断准确,于是抚掌大笑,“此言正合我意!担心你们畏敌退缩,故以言相试耳!” 孙儒包围了宣州,部将刘建锋率主力部队从常州前来会师,合攻宣州。 杨行密避实击虚,派部将张训突袭常州,然后又攻克润州,努力要把闪击战拖入消耗战。 孙儒过早地暴露了战略意图,这是他失败的重要原因。 杨行密集团的意见高度统一,就是要打乱孙儒的战争节奏,避开“大决战”,努力把战争拖入消耗战、持久战。 你来宣州跟我打团,我偏去常州、润州偷塔,还要骚扰你的野区,不让你发展经济。 杨行密派出游骑,断其粮道,游击骚扰孙儒驻军,使孙儒大军不堪其困。 很快,孙儒大军粮食断绝,于是派大将刘建锋、马殷、张佶带精锐部队到邻县进行劫掠,以补充军需。 此时,江淮地区又爆发了瘟疫,孙儒部队因疫情而严重减员,“师人多死,儒亦卧病”,孙儒也没能幸免,患上了严重的疟疾。 杨行密仔细研判了各路情报:主力部队不在(悍将刘建锋、马殷带兵在外),留守部队战斗力锐减(瘟疫),且部队指挥中枢瘫痪(孙儒疟疾卧床)。天赐良机! 当机立断,下达了反攻的命令。这是他唯一的绝地反击的机会,唯有全胜,才能生存。杨行密虔诚祷告,乞求上苍看在黎民百姓受苦受难的份上,保佑他为民除害。 一场决定淮南归属的决战即将打响。 第134章 谁主淮南 这一日,乌云密布,难辨昼夜。大雨倾盆。这是注定不平凡的一天。 杨行密集中精锐力量,对孙儒大军发动了毁灭性攻击。 大将安仁义,一马当先,一口气攻破孙儒的五十多个营寨。 安仁义,沙陀人,善用骑兵,“蔡贼”出身,在秦宗权的弟弟秦宗衡帐下做将,孙儒发动兵变杀死秦宗衡的时候,投奔到杨行密帐下。杨行密待之甚厚,地位在田頵之上,稳坐诸将头把交椅,并让他发挥优势,统领全部骑兵。 此战,安仁义奋勇当先,用实际行动报答了主公的赏识。 遭遇突袭之后,孙儒各营寨之间的联络通讯中断,自顾不暇,在缺乏统一指挥的情况下惨遭失败。而孙儒也被部将出卖,绑缚杨行密大将田頵所部。 孙儒抬头,正望见刘威,于是长叹一声,对刘威说道:“我听说就是你给杨行密出的这个主意,打败了我。如果我能得到你的辅佐,哪里会有今天的下场啊!” 田頵把孙儒就地斩首。孙儒的残余力量大部分投降了杨行密。 在杭州钱镠的帮助下,杨行密终于取得了淮南争夺战的胜利,返回了扬州,实现了他的诺言。 杨行密把孙儒的人头传送京师,表奏田頵镇守宣州,安仁义镇守润州。 朝廷任命杨行密为淮南节度使,加宰相衔;任命田頵暂代宣州宁国军(原宣歙道)留后;任命安仁义为润州刺史。 至此,杨行密兼有了淮南、宣歙两镇。 扬州原本繁华富庶,其经济水平稳居全国第一,当时有句话,“扬州第一,益州第二”。益州,就是今天的成都,那里远离中原战火的骚扰,稳定而富庶。 自从高骈统治末期以来,毕师铎、秦彦、孙儒、杨行密,围绕着淮南归属权展开了长年拉锯战,等杨行密最终入主扬州的时候,淮南地区已经是一片凋敝,方圆千余里之内,农田荒废,残垣断壁,不见人烟。 虽然是身兼两镇,但杨行密要面对的是一片萧条景象,百废待兴。 杨行密首先对军队进行了整顿,因为在宣州之战中,吸收了很多孙儒旧部,要进行消化改编。孙儒降兵中,很多都是“蔡贼”,因为孙儒本身就是脱胎于“蔡贼”,这些蔡州兵是孙儒的嫡系。 杨行密从中挑选了五千名体格健壮、作战骁勇的精兵,赐号“黑云都”,配发黑色的军服、黑色的铠甲,军饷待遇比其他部队都要优厚。“黑云都”成了杨行密的王牌团,每逢出战,都会率先出击,重挫敌军锐气。 据说(据杨行密自己说)是因为杨行密每当独处时,总会有一个黑衣人侍立左右,所以才有“黑云都”。本着唯物主义历史观,我坚信这是杨行密利用民众的封建迷信思想,增强凝聚力。让大家相信他有神人相助,跟他混,准没错。 独处时的黑衣人,就是皇帝的新衣。 其次,是经济财政方面的措施。 财政困难是一直以来困扰杨行密的大难题。起兵之初,杨行密集团基本就是靠“金融诈骗”维持团队运作。后来在与孙儒的拉锯战中又始终处于劣势,入不敷出,全靠了杭州钱镠的接济,才得以勉强维持。 如今虽然吃掉了孙儒,占据了广大的地盘,却没有直接得到太多的实惠,并且还吸收了大量孙儒残部。这些人是要吃饭的,是要发军饷的。这让本就捉襟见肘的杨行密集团更加雪上加霜。 于是,杨行密想用当时通用的手段来缓解燃眉之急:“抢劫”百姓。 这种“抢劫”是带有行政命令的、披着法律外衣的巧取豪夺,比孙儒的暴力抢劫要稍微温和一些,当时的很多军阀都在用,其实直到近现代,也有不少军阀在使用。即政府出面,用茶叶、食盐等商品,强行换取民间的货币,以极为不公平的定价强买强卖。 杨行密想强行低价换取民间的布匹绸缎,因为在当时,布匹绸缎与金银一样,是流通货币,而不仅仅是一种普通商品。 国民党反动派败退之前,就用滥发法币、强发“金圆券”等手段掠夺民间的真金白银。 时代不同,物品不同,但道理是相同的。 杨行密的一位智囊高勖,赶紧劝阻,说如今淮南饱受战火蹂躏,已经十室九空,如果我们还要压榨百姓,人民将更加困苦,我们免不了要重蹈孙儒众叛亲离的覆辙,我们不如用这些东西去跟邻近各道、邻藩交换商品,通过合法生意牟利,补贴军用,再选拔有能力的县长,劝课农桑,淮南地区本就土地肥沃,几年之后,仓廪自然充实。 与民争利,得到的是一时爽快,失去的却是民心、天下。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的方法万万不可取。 大将田頵听到后,也很欣慰,点赞并评论道:“贤者远见!” 杨行密采纳了高勖的建议,放弃了饮鸩止渴的狭隘想法,转而用心经营淮南地区,努力发展经济,派人拿着茶叶、食盐等商品,到邻藩做贸易。其中一位名叫唐令回的官员,奉命携带一万多斤茶叶,前往汴州、宋州等地进行贸易。 友情提示,这是一处伏笔。汴州,朱温的地盘。 【孙儒的蝴蝶效应】 孙儒的两位得力悍将刘建锋、马殷,正在外劫掠军粮,听到了主公被擒斩的消息,于是收拢了残兵败将七千余人,逃往江西,途中,众将推举刘建锋当统帅、马殷当先锋官、张佶当军师,沿路招兵买马,抵达江西地面时,已经发展到了十多万人。 这队孙儒残余在江西一带大展拳脚,打出一片天地。后文还将详述。 庐州刺史蔡俦听到孙儒被杀的消息后,也做出了惊人之举:挖杨行密的祖坟。 蔡俦原是杨行密嫡系部下,跟随杨行密自庐州起兵,打败秦彦、毕师铎,入驻扬州。当时孙儒兵锋正盛,率军南下与杨行密争夺扬州。杨行密自知不敌,在智囊袁袭的建议下,有序撤离扬州,把辎重提前运往庐州以保存实力。蔡俦奉命回庐州驻防。 庐州是杨行密的发祥之地、龙兴之所,把数千车的粮草辎重运回庐州,让蔡俦留守庐州,足以见得杨行密对他的信任和提携,假如杨行密能够由庐州刺史荣升淮南节度,那么蔡俦大概率会顶替为新任庐州刺史,紧跟主公的步伐。 可以说,身为杨行密嫡系部将,蔡俦原本是前途似锦的。然而一把好牌却被他打得稀烂。 第135章 联合杀猪 当时,孙儒势不可挡,兵锋正盛。杨行密在智囊袁袭的谋划下,象征性地比划了两下之后,就放弃扬州,转而攻取宣州以自处。庐州守将蔡俦意志动摇,认为杨行密不是孙儒的对手,于是见风使舵,立刻向孙儒献出城池,举州投降。 没想到现在孙儒反被杨行密消灭,庐州蔡俦闻到了末日的气息,他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一条自救的“妙计”。 首先,他挖了杨行密的祖坟,以此表示与杨行密誓不两立。 然后,他派使节携带官印等,去往汴州,向朱温献城投降。他还耍了个小聪明,拉上了舒州刺史倪章,以壮声势。 蔡俦的确有点儿小聪明,他知道染指淮南地区是朱温梦寐以求的。现在杨行密刚刚战胜孙儒,元气还没有恢复,对淮南地区的控制相当薄弱,正是朱温把触角伸进淮南的大好机会,此时把庐州献出来,朱温一定会欣然接受。接下来,当然就是派军队进驻庐州,对蔡俦的封赏也必然十分厚重。 爱耍小聪明的人,早晚要吃大亏。 蔡俦以刨祖坟的方式纳投名状,这份投名状纳给谁都行,唯独不能纳给朱温。朱温攻打时溥,时溥派人去砀山挖朱温的祖坟;朱温打兖郓二朱,朱瑾派人去单县刨朱温母亲的祖坟…… 朱温当然想拿下淮南,但现在东线吃紧,无力在淮南与杨行密争雄。淮南局势稳定,才是朱温目前最迫切的诉求。 蔡俦打错了算盘,踩错了节拍。 朱温留下了蔡俦的官印,接受了庐州的投降,却不肯调发一兵一卒入城协防,并且还通知了杨行密,告发蔡俦。两头得好处。 杨行密派李神福率军讨伐庐州蔡俦,并对朱温感恩戴德。朱温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投入,却收获了淮南当局的好感,暂时安定了南部边疆。 李神福作为先遣军包围了庐州,杨行密随后亲自率领大部队在庐州城外与宣州田頵会师,对庐州发起了猛烈攻势。 蔡俦的部将张颢翻墙而出,投降杨行密。 张颢,“蔡贼”出身,起初在秦宗权帐下听用,后来被分配到孙儒所部;孙儒死后,归顺杨行密;杨行密对孙儒降将百般优待,派他驻扎在庐州;蔡俦背叛时,他又向蔡俦效忠;如今杨行密猛攻庐州,他翻墙再投杨行密。 杨行密不计前嫌,把张颢分配到“银枪都”,隶属袁稹。袁稹密告杨行密,说张颢这厮反复无常,最好杀了他,以除后患。 杨行密担心袁稹不能包容张颢,便把张颢安置在自己的侍卫亲军中。 这位张颢从此成为杨行密集团中非常重要的一人,以至日后成为杨行密的托孤重臣之一,而他的名标青史还不止是托孤这么简单,后文将会详述。 三个月后,庐州被攻克,杨行密斩杀蔡俦。部将们都劝杨行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建议刨蔡俦的祖坟,报仇雪恨。 杨行密摇头,说蔡俦就因为这么做,才招致天下人的谴责唾骂,我怎么又能学他呢? 收扬州、平庐州之后,杨行密没有停下统一淮南的脚步,派田頵进攻歙州。歙州有条件投降。 被蔡俦忽悠的舒州刺史倪章,放弃城池,畏罪潜逃,杨行密派李神福做舒州刺史。 隶属武昌军的黄州,也向杨行密献城投降。 自杨行密击杀孙儒、入主扬州之后,声威大震,歙州、舒州、黄州等地纷纷投降归附,在众多归附的城池中,就有泗州。 这就接上了前文两个重要伏笔: 1,朱温派去泗州的使节态度傲慢,侮辱泗州刺史张谏,张谏一怒之下向杨行密献城投降; 2,而作为回应,朱温把辖境内售卖茶叶的淮南官员唐令回逮捕,并没收了他的一万多斤茶叶。 汴州与扬州的关系降至冰点。 【联合杀猪】 杨行密胸怀宽广,知人善任,爱惜民力,在淮南地区广受好评,诸将拥护,士人云集。在唐末五代时期,杨行密可以算作是藩镇圈里为数不多的值得赞扬的军阀之一。淮南地区正是在他的统领下,逐步从战火摧残中恢复过来。 杨行密也很快摆脱了困境,成为江淮一带的新兴霸主。 大唐乾宁二年(895)正月,杨行密上疏朝廷,历数朱温的种种罪恶行径,请求中央降诏联合淮南、宁国、义武、泰宁、天平、河东等镇讨伐朱温。 杨行密很明智,拉拢的“盟友”是兖郓二朱、河东李克用等朱温的死敌。 未等朝廷做回应,杨行密就以身作则,逆淮河而上,前往泗州前线视察,并派军一举攻克濠州,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包围了寿州。 几番攻击下来,寿州巍然不动。杨行密打算先撤退,等候河东李克用、兖郓二朱的响应,以便对朱温形成南北夹击的态势。 杨行密的一位悍将、也是他的小舅子——朱延寿,闪班出列,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时撤退,前功尽弃,自己愿立军令状,做最后一次冲锋,倘若不成,再撤不迟。 杨行密的这个小舅子是淮南地区出了名的猛将,立有赫赫战功。杨行密批准了他的请求。 朱延寿不负众望,一波次的冲锋,就把寿州城顺利拿下。杨行密命朱延寿镇守寿州,等待朱温方面的反扑。 很快,朱温的数万援军赶到寿州。此时,杨行密已经率主力部队离开,朱延寿只有数千人守城。敌我悬殊太大,寿州军民惶恐不安。 朱延寿把帽子往地上一摔,“他娘的,不就才几万人吗?怕他个鸟甚!”当即命令把骑兵重新分组,每25人为一组,执一面旗帜,命精锐“黑云都”队长李厚(孙儒降将)带队,率领十组,向城外的汴州宣武军发动冲锋。 一组25人,十组250人。250名骑兵冲击数万大军。 几轮拼杀下来,毫无进展。朱延寿大怒,“废物!250个人,连几万人都杀不了,我还要你干毛?来人,给我拖出去——砍了!” 李厚大吼道:“怕死的不是爷们儿!要死也死在战场上,你敢不敢再给我一点儿人,再给我一次冲锋的机会。这次若再不成功,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部将柴再用也替李厚求情,“再用用呗。” 于是,朱延寿又加派五组骑兵,“125人,够了吧?” 李厚投入战场,拼死冲杀,柴再用从侧翼响应,朱延寿也率领全部兵力共同冲锋。 朱延寿和他的团队完美诠释了“狭路相逢勇者胜”。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 最后,朱延寿以少胜多,汴军大败而逃。 杨行密则率主力部队攻克了涟水(今江苏省涟水县)。 在淮南杨行密节节北上,蚕食朱温地盘的时候,李克用也吞并了幽州卢龙军,并向兖郓战场投送了一万多骑兵,协助兖郓二朱对抗朱温。 这是前文的节点,一万多骑兵南下,朱温的部队南撤,战线收缩。 朱温所面临的形势是非常严峻的,北面的李克用,南面的杨行密,对他形成了南北夹击的态势,负隅顽抗的兖郓二朱看到了春天的希望,在河东援军的支持下开始组织反攻。 如果杨行密的“联合杀猪”计划被朝廷批准,那么朱温将面临被四面围剿的危险。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前几年,朱温积极运作,促成了朝廷对河东李克用的四面围剿行动。现在,杨行密照猫画虎,也要联合朱温的敌人来场“汴州围剿”。 在这种潜在的威胁下,朱温不得不做出重大战略调整,改攻为守,收缩战线。 然而这次重大危机却是干打雷不下雨,阴云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逐渐消散。 第136章 董昌发迹 董昌很早之前就已经伴随“杭州八都”而出道,从周宝筹建“杭州八都”到如今这个节点,虽然戏份一直不多,但基本都是正面形象。 此君的早年描述很脸谱化,照例是什么“喜任侠”、“好拳勇”,总之,就是村霸式的存在。 乾符二年(875)浙西王郢作乱,董昌组织乡邻民兵土团,自卫有功,累功升迁,最终被镇海节度使周宝看中,将其编入“杭州八都”,统领其中的“石镜都”。 董昌在“黄巢之乱”中认真履行土团保境安民的职责,为保护杭州做出了贡献。 当时,黄巢在荆南被曹全晸、刘巨容击溃,不得不转掠江西,之后流窜至两浙地面,威胁杭州。首当其冲的,就是驻防临安的“石镜都”。 董昌兵力薄弱,手上仅有三百人,无法与数万之众的草军正面打团。困顿之际,手下得力干将钱镠献上一计,说以寡击众,必以奇。于是,钱镠亲自带领二十名勇士,偷偷埋伏在险要之处。 很快,草军的两千先头部队进入伏击圈。等草军先锋部队经过此处时,钱镠擒贼先擒王,用弩专门射杀骑马的草军将领,连毙多人,草军顿时慌作一团,钱镠趁机率领部众掩杀,竟然一口气斩杀数百名草贼。而他与二十勇士竟然全身而退,毫发未伤。 这里还需多提一句,钱镠的弩法非常了得,日后还会有出镜。 随后,董昌与钱镠率部驻军于八百里。八百里,是个地名,可以把“里”简单地理解为“村”,比如午沟里。 董昌巧妙地利用地名,对草军进行了新一轮的心理威慑。他坦然告诉田间地头的老太太,“如果有人问你们临安的部队在哪儿,你就实话实说,告诉他们‘临安兵屯八百里’。” 草军奸细果然询问沿途农妇,听到此言,大惊失色,相顾自谓道:“前几天,寥寥几个临安兵就能杀我们几百人,何况他们现在绵延八百里啊!”于是调头就跑,放弃了骚扰杭州的计划,转而进入到今日的安徽境内剽掠。在草军转移的时候,钱镠还伺机搞了一把偷袭,杀俘甚众。 董昌斗智斗勇,利用地名的一语双关,保一方安宁。当然,据《吴越备史》记载,“八百里之战”完全是钱镠的智勇双全,只是在战后,钱镠高风亮节,主动把功劳送给了上级领导董昌。不过主流观点认为该书的真正编撰者是钱氏后人(钱镠之孙),因而对钱氏存在一定程度的美化…… 总之,董昌凭借“八百里之战”等战绩,逐渐成为“杭州八都”中的明星团长,为他日后的辉煌奠定了基础。 “黄巢之乱”的一个典型衍生品就是巨匪刘汉宏。 刘汉宏本是山东兖州的一个小吏,“王仙芝、黄巢之乱”爆发后,奉命跟随镇将平叛,期间劫辎重而叛,加入了王仙芝的草军。随后又在战斗中接受了招安,驻军于江陵府。 黄巢北伐时,王铎弃城逃跑,临走时让刘汉宏负责组织江陵保卫战。结果刘汉宏匪性不死,自劫江陵,再次啸聚山林。 随后又接受招安,成为宿州刺史。因嫌官小,再次以叛乱相威胁,朝廷隐忍姑息,将其升迁为浙东观察使。在浙东任上,刘汉宏积极向朝廷缴纳贡赋,朝廷对此很满意,认为浪子回头金不换,于是赐其军号“义胜军”,任命他为义胜军节度使,下辖七州之地。 刘汉宏野心勃勃,认为自己是汉高祖刘邦转世,经常大放厥词,“天下方乱,卯金刀非吾尚谁哉?”自认为有一朝天子命。 某日群鸦聒噪,搅扰了他的酒兴,于是命人将那棵树砍伐。那是一棵年代久远的古树,手下人劝他不要砍伐,“巨木不可伐”,人们相信古树是有灵性的,将其砍伐是非常不吉利的,是要遭报应的。刘汉宏大怒,说我上辈子都敢斩白蛇,这辈子怎么就不能砍树了?(吾能斩白蛇,何畏一木!) 刘汉宏称雄于江淮,与董昌进行了长期的摩擦和争斗。董昌在与刘汉宏的争斗中,逐渐发展壮大。 中和三年(883),董昌公然占据杭州,驱逐朝廷命官,自称刺史。周宝无力节制,只好绥靖妥协,表奏他为杭州刺史。 光启二年(886)董昌擒斩刘汉宏,威震江淮,被朝廷任命为义胜军节度使。 当时,刘汉宏被钱镠所部击溃,趁乱换了身百姓的衣服,拿了把切肉的刀,乔装成屠夫,士兵追上他时,他举起手中刀,诈称自己是屠夫,居然就轻松地蒙混过关。后来逃到台州,被台州刺史杜雄献于钱镠,钱镠又将其扭送给董昌。 在刘汉宏败逃时,竟然抛弃母亲,“弃其母,挟妻而奔”,深为世人所鄙。所以当他被绑赴董昌面前时,董昌怒斥他不孝,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而刘汉宏却执迷不悟,没有丝毫的羞愧,依旧大言不惭道:“自古岂有不败之家、不亡之国邪?成王败寇而已。只不过是你手下有名将良策,而我没有。你也别道貌岸然地骂我衣冠禽兽,咱俩是豁嘴子吃肉——肥(谁)也别说肥(谁)。” 临刑时,刘汉宏厉声斥责刽子手,让他滚开,因为自己贵为节度使,不能死在凡夫俗子手里,并说曾梦到自己手捧金钱,所以应该由钱镠亲自动手。 于是,董昌命钱镠亲手砍了他。 执献刘汉宏的杜雄,也值得多提两句: 杜雄是台州本地人士,台州杨梅镇。最初与娄文俱为草寇,娄文扛把子,杜雄副之,二人最初与刘汉宏相争,为刘汉宏所败,随后投降归顺,刘汉宏表奏娄文明州刺史,表奏杜雄为台州刺史。 刘汉宏被钱镠击溃后,收残兵败将六百余人,投奔台州杜雄。杜雄大排筵席,为主公接风洗尘,“其党皆醉”,然后杜雄将刘汉宏等绳捆索绑,送到董昌处报功领赏。 董昌随即表奏杜雄为德化军使。 第137章 董昌称帝1 【董昌称帝】 董昌最会投机取巧,他借鉴了刘汉宏的经验,积极向朝廷缴纳贡赋,而且是翻倍的缴纳。 每次贡赋都是黄金一万两、白银五千锭、越州特产绫缎一万五千匹,或者与之等价的其他贡品,每十天进贡一次;而为了保证贡赋的及时运抵,他特意抽调了一批武装快递小哥,五百人为一组,武装押运,并且纪律严苛:失期,法皆斩。 如此天文数字的钱物,当然要取之于民。董昌用恐怖血腥手段横征暴敛,搜刮民脂民膏,用人民的血汗满足他的“忠心”。 朝廷被董昌的忠心所感动,褒奖诏书一封接一封地送到(起码是十天一封的频率),董昌的官爵也随之火速达到顶峰:开府仪同三司、封司徒(位列三公)、加宰相衔、封陇西郡王。 董昌对于权力和名誉的追求,几近于变态。 每逢朝廷封赏的诏书送达,他的双眼都会流出贪婪的口水。他按照诏书的字数,给送诏书的报喜使者发放赏钱,一个字赏一匹上等绢。使者只恨白话文普及太晚。 随着官职爵位的提高,董昌也渐渐暴露了本性,抛弃了伪善的面具,变得恣意妄为。 董昌在其治下实行严刑峻法,量刑最轻的也是鞭笞成百上千下,小小的过失也要杀全家(小过辄夷族),刑场上的土地被鲜血浸染成了红色。 如果有人告状打官司,他就命诉讼双方当庭掷骰子,赢了的就胜诉,输了的直接弄死。判案从来不看案卷,不问缘由,俄罗斯轮盘赌。 选拔录用官员的标准也是掷骰子,赢了的升官。 其荒唐如此。 某次,按照他的律法,有五千多人该遭满门抄斩,董昌把他们集合起来,说:“能为我效力的,就免死。”众人争相宣誓效忠。于是董昌把他们收编,高薪厚禄,部队番号是“感恩都”,还把“感恩都”三个字纹在他们的手臂上,让他们时时刻刻都要记着董昌的不杀之恩。 《吴越备史》中对“感恩都”的记载更为血腥残忍,“集无赖之徒,皆断腕劈耳,号曰感恩都”。 总之,横征暴敛,刻薄寡恩,血腥残忍。 据说含冤受死者太多,以至于刑场附近时常在半夜发生灵异事件,如野鬼哭泣。 不受约束的权力往往使人发狂、发疯,董昌亦不例外。 百姓深受他的荼毒,而他却自我感觉良好,自认为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大贤大德,于是下令给自己建立生祠。 人死后才会建立祠堂,供后人纪念。活着的时候建的祠堂叫“生祠”,通常都是别人为了感恩而建,如陈州赵犨在陈州给朱温建生祠。而给自己建生祠,就太不知羞耻了,不要脸到了极点。 董昌用名贵的香木雕刻了自己的塑像,再用黄金、白玉、丝绸等名贵物料填充于内,做五脏六腑。塑像披着全套的冕服(古代礼服),端坐于祠堂正中,成群的妻妾塑像列在两旁服侍,百倡鼓吹于前,属兵排列于后。 如果把他的生祠埋进土里,就是山寨版的秦始皇陵。 董昌生祠的规格完全按照大禹庙来修建,并且下令:从今以后,凡民间祭神赛会,严禁再去大禹庙,必须去董昌生祠!他认为自己的功德超过了禹王。 有人为董昌生祠献上一匹泥塑的马,每日摆上牛羊等高级别贡品祭祀,还信誓旦旦地说这匹泥马在半夜没人的时候,会流汗、会嘶鸣,这是因为董昌塑像显灵,大吉大利。 于是,奉献泥马的,以及声称见到泥马流汗、听见泥马嘶鸣的人,都得到了董昌的重赏。 那一年正好闹蝗灾,成群的蝗虫飞到董昌的生祠内,大不吉利。董昌命人把蝗虫全都抓起来,丢进湖中淹死,还装模作样地说有自己的神位足以镇住它们,不让它们再作恶。 有门客作死,说了句,“我曾经到吴隐之(东晋名士)的祠堂旅游观光,那里面只有一个简单的木雕。”或许他的本意是想拍董昌的马屁,言外之意也许是嘲笑吴隐之的寒酸,赞扬董昌的奢华排场。 拍在了马蹄上。 董昌大怒,“吴隐之能跟我相提并论吗?我比大禹都牛叉!”竟然当场把这位门客给肢解了。 生祠里又立有很多将吏的木像,用长钉把脚固定在地上,意思是其权力平平稳稳,数百年不颠簸。 他的所作所为,比起高骈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吕用之”们也蜂拥而来,如应智、王温等妖人、巫女。 这些人与董昌亲昵的马屁精们串通一气,通过制造各种“祥瑞”、编织各种谎言来取悦董昌,借以获得重赏。每天进献来的所谓龟鱼符印等天降祥瑞物品,日以数百计。董昌照单全收,厚赏发现者及进献者,毫不怀疑其真伪。 别人也最好不要怀疑,谁怀疑就弄死谁。 董昌向朝廷上疏,求封“越王”。“越王”是一字亲王,比董昌原有的两字郡王(陇西郡王)高一个等级。 朝廷予以驳回。 董昌满腹牢骚,向身边马屁精们抱怨道:“朝廷辜负了我!我这些年进贡给朝廷的钱财,多到无法计算,而朝廷却吝惜一个越王!” 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一个个给他起哄架秧子,“大王您还当什么越王啊?直接当皇帝得了!” 于是,百姓们成群结队地涌到董昌帅府外,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大家慷慨激昂,恳求董昌顺应民意,登基称帝。 董昌满心欢喜,派人到门口安抚民众情绪,“大家放心,现在时机还不成熟,等时机成熟,我自然会勉从众议的。” 董昌称帝是否真是“民心所向”?我们心中早有答案。 有位自号山阴老人的高人(一说是韩老太太,“巫韩媪”),献上歌谣,“欲知天子姓,千里草青青;欲知天子名,日从日上生”,董昌赏他百匹绢。凡是进献祥瑞的,均有厚赏。 但前来进献祥瑞的已经多到无法记录,所以赏钱也从最初的每人数十万钱逐渐缩减到五百钱、三百钱。 董昌命高人筑高坛祭天,声称得到了一卷从天而降的天书,上面的文字稀奇古怪,不可辨识,几经翻译破译,最终是“兔上金床”。 于是,董昌宣布,“我属兔,我就是兔子。而明年正好是兔年(乙卯),天书的意思很明确了,是要我兔年兔月兔日兔时,登基为帝!” 第138章 董昌称帝2 既然要建国称帝,就要有国号,有年号。 门客倪德儒说:“咸通年间,《越中秘记》有云‘有罗平鸟,主越祸福’,中和年间时,吴越地区出现一种四目三足的怪鸟,它的叫声不是‘叽叽喳喳’、‘呱呱’,而是‘罗平天册’,百姓纷纷向它祭祀祈福。”并将这种怪鸟的影画图形拿给董昌看。 董昌召集了文武官员,象征性地征询大家对于他称帝的意见。 节度副使黄碣表示反对,说唐朝虽然衰败,但还没有遭世人厌弃,齐桓公、晋文公都是借着拥护衰落的周天子而成为了一方霸主,大王您应该向他们学习啊,您受皇恩,才从一个老百姓荣升为一方节度,享王爵之位,荣华富贵已到极点,为何要做满门抄斩的违法勾当? 句句是实话,句句是为了董昌着想。 所以董昌大怒,下令把黄碣的脑袋砍下来,丢进粪坑,还站在粪坑旁边厉声训斥,“你个狗奴才,不识好歹!我把你一手提拔起来,做我的副使,如今还想提拔你当宰相呢,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偏偏找死!” 越骂越觉得不解气,于是又下令,把黄碣全家80口人全部诛杀,埋在一个大坑里。 怒气未消的董昌转脸问会稽县长吴镣,“你的意思呢?” 吴镣大义凛然,“大王这是自取灭亡!” 吴镣全家被杀。 董昌再问山阴县长张逊,“你呢?” 张逊威武不能屈,“我只怕大王会沦为天下笑柄。” 张逊被杀。 董昌:“还——有——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唐乾宁二年(895)二月初三,兔年兔月兔日,董昌身穿滚龙袍,头戴天平冠,登上越州内城城门楼,坐上了龙椅,并安排人把近期民间所献的祥瑞物品(铺满十张床的铜铅石印,鸟兽龟蛇不可计数)陈列在大庭以供参观。 兔时已到,董昌宣布,顺天应人,即皇帝位。改国号为“大越罗平”国,建元“顺天”,文武百官要称他“圣人”而非“陛下”,铸四寸大小的银印,刻有“顺天治国之印”; 即位的城门楼改称“天册楼”,又有将府邸改名为“明光殿”、“黄龙殿”等; 大赦天下,大封群臣,传檄四方。 接到董昌称帝的消息,辖境内的监军和官属全都面朝西北方向(长安)悲恸大哭,然后才极不情愿地向董昌称臣,接受伪诏书。 董昌给自己最得力的手下——钱镠写信,告诉他自己现在已经当了罗平国皇帝,并提拔他当罗平国三军总司令(两浙都指挥使)。 钱镠先以书信劝他悔过自新,报答董昌昔日提携之恩、同乡之情。写信劝董昌回心转意,不要把自己全家老小和浙东人民置于水火之中。 董昌一面骂钱镠是不识抬举的白眼狼,一面拒绝了钱镠的善意。 其实钱镠对董昌可谓是仁至义尽,在给董昌的回信中,已经非常委婉地给他指了条明路:“与其闭城作天子,不如开府领节度。” 当时,各地藩镇割据称雄,以节度之名行皇帝之实,在所辖之境拥有财务、行政、军事、司法等绝对权力,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高度自治,俨然一个一个的“土皇帝”。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所以董昌身边才有人以齐桓公、晋文公来规劝他,大唐皇帝如同周天子,早就对天下诸侯失去了管控,大家只是名义上尊唐天子为天下共主而已。 你董昌何必非要讨要一个“皇帝”的空名号,而把自己置于众矢之的呢? 好良言劝不回该死的鬼。 钱镠上疏朝廷,通告两浙局势。 朝廷诏令钱镠率军进讨。 于是,钱镠亲率三万大军,来到迎恩门,勒兵不前,说:“董昌于我有恩,我不愿与之刀兵相见,给我一个机会,我再劝劝他。” 钱镠对自己的老上级依旧毕恭毕敬,“望楼再拜”,亲自喊话劝说: “大王已经有数州之地,位兼将相,非不贵矣,非不富矣。一旦改易臣节,大祸就要临头。我今天带兵前来,不为征讨,而是要做最后的努力,希望大王能够悬崖勒马。否则,天子震怒,王师渡江而来,那时候,不仅大王您有累卵之危,六州人民也将生灵涂炭啊!福祸之道,大王自己好好斟酌!” 真理总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口径即正义。 有身后的三万精兵,钱镠就是警示良言;否则就是一派胡言。 在三万精兵的加持下,董昌送来二百万贯钱犒军,并把应智、王温等“吕用之”们绑缚钱镠军中,表示蛊惑自己的就是这几位妖人,自己要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钱镠将应智、王温等人斩首示众,然后撤兵,将最新局势表闻朝廷。 钱镠是聪明人。 僭越称帝,是朝廷的红线,绝对不容触碰。一旦有人以身试法,就会沦为众矢之的,群起而攻之,而最终能够从中瓜分胜利果实、获得平叛红利的,自然是僭越者身边的强藩。例如秦宗权,养肥了朱温。 董昌据越州称帝,他的东面是大海,西面和北面有两个邻居,钱镠和杨行密,其中钱镠与之更近一些。而且杨行密正在积极北伐,战略目标放在了北方,蚕食朱温的地盘,无暇南顾。 所以说,董昌称帝,是钱镠吞并浙东地区的大好机会!钱镠吞并董昌,将成为朱温与秦宗权的翻版。 当董昌萌生篡逆之心的时候,史籍记载“下厌其虐,乃劝为帝”,这句话是殊堪玩味的。“下”指的是谁? 可以理解为他的部将、幕僚、属官,甚至是人民群众。向他进献祥瑞的,也是络绎不绝,更有百姓云集府门口,坚决要求让董昌“顺应民意”、登基称帝的记载。这其中当然有应智、王温等妖人作祟,当然也有“厌其虐”者,也就是说,有些人故意把董昌往沟里带,怂恿他称帝,自取灭亡。 那么“他们”会是普通百姓吗? 绝对不是。战端一起,最倒霉的就是百姓,被抢,被杀,被吃。他们怎么可能煽动叛乱呢?王师天降,玉石俱焚。 我们再换个角度来思考,董昌称帝,对谁最有利? 钱镠! 我不敢妄言钱镠是暗中煽风点火的那个人,但他一定是希望看到董昌称帝的那个人。 可等董昌真的称帝了,钱镠又成了极力保全董昌的人。这并不矛盾,因为这才是钱镠的高明之处。 道理也很简单,料其必死才求情。如同李茂贞为田令孜求情一样。 谋朝篡位,是历朝历代都不能容忍的,是封建王朝最敏感的红线。无论是黄巢、秦宗权,还是董昌,只要敢称帝,必然死路一条。 钱镠多次向部下表示董昌是自己的恩人,不能弃之不顾,要仁至义尽,争取最大的努力劝他浪子回头。充分展示了自己的知恩图报、念旧情。 如此一来,既能借朝廷之手除掉董昌,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又能塑造一个宅心仁厚、顾念旧主的光辉形象。一举两得。 钱镠与李茂贞的算盘是一样的,但他们的对手盘是昭宗。 昭宗赦免了田令孜,闪了李茂贞的腰;这一次,他也会狠狠打钱镠的脸。 昭宗“认为”董昌连年向中央朝廷积极缴纳贡赋,劳苦功高,此番忽然称帝,必然是脑子临时瓦特了,受了奸邪小人的蛊惑怂恿,一时糊涂罢了,既然他已经表示要改过自新,那朝廷也要给他一个机会,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于是居然降诏赦免董昌的谋大逆之罪,仅仅是免掉他的官,准许他告老还乡,面壁思过。 煮熟的鸭子,飞了。 飞了?! 钱镠急忙复奏朝廷,说僭越称帝,坚决不可饶恕!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并请求朝廷批准自己率本部兵马讨伐逆贼。 人设塌陷。啪啪打脸。 那时候,杨行密的战略重心北移,正在蚕食朱温的地盘,泗州、濠州、寿州等,不愿后院起火,不愿看到钱镠一家独大,更不愿看到肥肉董昌被钱镠独吞。 于是,杨行密给钱镠写信,说既然朝廷已经赦免了董昌,董昌也表示悔过,就不要再揪着人家的小辫儿不放了,给个机会,他想做个好人; 又给董昌去信,敦促他赶紧给朝廷进贡,用实际行动悔过自新。 第139章 董昌称帝3 【对不起,我是警察】 昭宗当然不想赦免董昌,如果连公然谋逆都能以一句“抱歉,我改”敷衍过去的话,大唐天下不知会有几人称孤、几人道寡。 逆贼必除! 就你钱镠这点儿花花肠子,还想跟朕抖激灵,得了便宜还卖乖?妈的妈——姥姥!既然你替他求情,那朕就卖你个面子。看你钱镠是要做伪君子,还是真小人。 钱镠惊叹昭宗皇帝的老辣,只能摊牌:我要做真小人。 于是,昭宗再降诏书,削夺董昌的一切官爵,命钱镠征讨。 这封诏书写得很精彩,文采奕奕,引经据典,先说董昌是“器才盈而自覆,鼎必折而遂倾”,骂人不带脏字; 指出董昌的悖逆行径是飞蛾扑火,“鱼戏鼎而虽亦可哀,螂拒辙而终为不率”; 当然也少不了老生常谈,只诛首恶、余皆不问,凡生擒或击毙董昌的,授三品以上官职,外加赏钱一万贯,先前从贼附逆的,如果能幡然醒悟,擒杀董昌的,既往不咎,并且获得同样的奖励。 其中最值得玩味的,是诏书中的这句话,“赖浙西节度使钱镠与诸司等皆忠诚愤激……” 敲黑板,划重点,“赖——钱镠——” 钱镠,你休想得了便宜还卖乖,朕明褒暗贬,特意说明是你钱镠坚持让朝廷出兵的,让全天下都看清你的伪君子面容。 昭宗,算你狠。 钱镠二次发兵,奉诏攻打董昌。董昌向杨行密求援。 这是杨行密最不愿看到的结果。如果不救董昌,钱镠将在两浙地区一家独大,严重威胁杨行密的南部疆域,倘若钱镠再与朱温联合,便会对淮南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打人一拳,需防人一腿。从河北到山东,从淮南到两浙,各方势力均有此顾虑,也都有此机会。 于是,杨行密抽调主力悍将台濛,沿运河南下,进攻镇海军北部的苏州,以牵制钱镠南下进攻越州的兵力。又派大将安仁义、田頵深入镇海军腹地,威胁杭州,进一步阻挠钱镠南下。 董昌也派军队北上,与淮南援军会师,共同包围嘉兴,切断苏州、杭州之间的联络线。 钱镠派大将顾全武等与之周旋,在痛苦中前进,迎难而上,绝不放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董昌谋逆称帝,名不正、言不顺,军心涣散,士气低落,投降者甚多。钱镠奉旨讨逆,一路披荆斩棘,进围越州。 钱镠包围了越州,杨行密在两浙地区与钱镠展开拉锯,互有胜负,的确起到了牵制作用,使钱镠不能一口吞掉董昌;而杨行密也因被两浙战场牵制,无力继续北伐。 江淮地区实力排名,杨行密是当之无愧的头把交椅,插手两浙事务之后,钱镠渐感力不从心,于是联络了洪州钟传、鄂州杜洪——两个同样遭受杨行密威胁的小藩镇,一起向朱温结盟求援,组建“反淮统一战线”,共同抵御杨行密。 这也是朱温迫切希望地,双方一拍即合,朱温立即派养子朱友恭率领一万人的特遣师,渡淮作战,朱友恭享有极大的自由度,没有具体的军事任务,一切行动皆可视具体情况自由做主。 一万人的部队并不能对战局起到决定性因素,甚至无法带来直观的改变。一万人渡淮作战,其政治意义远超军事意义。如同河东李克用往东线战场派五百骑兵一样,更多的是向交战双方传递一个信号,一种姿态。 朱友恭的特遣师,是杨行密的警钟,是钱镠、钟传、杜洪等人的定心丸。 如此一来,杨行密救援董昌的行动就变得迟疑、缓慢。 危机中的董昌再向一人结盟求援,湖州刺史李师悦。李师悦派四千余人袭扰钱镠。 董昌不断派巡逻兵侦查钱镠的动向。 “报——钱镠兵多将广,军纪严明……” 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来人,拖下去——砍了! “报——钱镠率乌合之众,且粮草断绝,军心涣散,势将自溃。” 辛苦啦,赏尔羊羔美酒,再去探来。 连情报部门都被逼得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了,董昌的末日也就正式进入倒计时了。 董昌的部将也纷纷倒戈投降,钱镠进抵越州城下。 董昌想用糖衣炮弹来腐化钱镠部众,拿出大量金玉丝帛来贿赂攻城士卒。没想到适得其反,钱镠部队人人奋勇、个个当先,“昌军大溃”。 于是,董昌宣布撤去帝号,恢复节度使身份。不知该看做是他的天真,还是他的无耻。 当前的形式(杨行密插手)不允许越州陷入持久战,否则巨大的战争消耗和为此而付出的政治成本(昭宗赦免)是钱镠无法承担的,充满变数的时间成本更是将风险指数无限放大。越州之战,务必速战速决。 前敌总指挥顾全武深知这一点,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做长期围困的打算,扑到越州之后就组织全面地总攻:顾全武等攻五云门;王球攻申光门;陈章攻关子门;许再思攻昌安门;骆团攻迎恩门。 没有佯攻、助攻,所有方向都是主攻方向。 就在越州攻坚战进入到白热化阶段的时候,后方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苏州,丢了! 在杨行密咄咄逼人的态势下,苏州的一员将领卖主求荣,生擒了忠于钱镠的苏州刺史成及,向杨行密献城投降。 苏州的战略地位相当重要,对杭州构成巨大威胁。钱镠紧急调派越州前线的顾全武,命他回杭州布防,防备杨行密的掏心战术。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顾全武没有执行这道命令,而是回信通告前线局势,并为钱镠分析利害,指出攻克越州只在旦夕之间,此时撤兵将前功尽弃。最后,顾全武给出建议,要与时间赛跑,先拿下越州,再收复苏州。 前功尽弃,这是钱镠无法承担的损失。只能赌一把了。钱镠批准了顾全武的计划。 顾全武加大了攻击力度。 困兽之斗,董昌昏招迭出。 董昌有位侄子,名叫董真,此人宽厚仁慈,颇得民心,并且治军得当,钱镠手下悍将顾全武与之对阵,竟然不分伯仲。董真手下一位叫剌羽的小将与之不合,便向董昌进献谗言,说董真阴谋夺权叛乱,于是董昌不加审问便将董真杀害。 董真含冤而死,寒了众将的心,更断送了大家的希望,于是董昌的手下们更加离心离德,不再为他卖命。 除此之外,董昌继续搜刮民脂民膏,设立“人头税”,所有人必须交税,妇女们的簪环首饰也必须全部上缴,赤裸裸地抢劫,无所不用其极。 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董昌削减军队口粮,并且要用这些粮食贿赂顾全武的部队(又减战粮欲犒外军)。于是,部队发生哗变,纷纷倒戈,交出外城,回攻董昌。董昌被迫退入内城。 顾全武派骆团入城劝降,骗董昌说接到了朝廷诏书,批准董昌退休返乡,安度晚年。 事已至此,留给董昌的选择并不多。董昌投降了。 在押解回杭州的路上,顾全武将董昌斩首,尸体丢入西江,人头送往京师报功;董昌全族被诛杀,其伪大臣等百余人也全被处决;董昌的祖坟被刨,先人遗骸遭挫骨扬灰。 越州城里被缴获的粮食有三百万斛,金币五百余帑。 董昌被平定后,湖州刺史李师悦也走到了人生尽头。他之前向朝廷请求一个节度使的位置,朝廷制授其为“忠国军节度使”,送符节的使臣行至半路,李师悦突发疾病,眼看就要撒手人寰,却仍坚持挣扎,迟迟不肯咽气。家人派快马打探消息,回报说使臣已经走到芜湖了,弥留之际的李师悦这才欣慰地点点头,带着微笑,闭上了眼睛(闻之喜,不及拜命而卒)。 李师悦死后,其子李继徽袭位。只因李师悦助纣为虐,李继徽惶恐不安,于是打算向淮南杨行密献城投降,部将沈攸则表示反对。二人集合了手下将士,说愿意跟李继徽投淮南的,站在西边,愿意跟沈攸投钱镠的,站在东边,投票结果是“居东者十得其九”。 李继徽更加惶恐,于是连夜逃奔,沈攸携众归附钱镠。钱镠亲率大军,接管湖州,俘虏李继徽家属二百余人,任命大将高彦为湖州制置使、湖州刺史。 李师悦,原为徐州感化军将领,“黄巢之乱”末期呈献黄巢首级有功,赏湖州刺史。后文还将出现一个李继徽,那是李茂贞的儿子,二人重名。 钱镠正式吞并了董昌,拥有了两镇十三州之地,成为两浙地区新的霸主。 然而杨行密与钱镠之间的争夺却并因董昌的覆灭而结束,江淮地区的“吴越争雄”将与“晋汴争霸”一样,长期存在,这是后话。 “吴越争雄”可以暂时搁置一段时间,让杨行密和钱镠慢慢发酵。 我们目前需要记住的是,董昌的谋逆,意外地帮朱温解除了南部危机,使杨行密的“联合杀猪”计划流产。 第140章 河中遗产争夺案 【河中遗产争夺案】 朱温在兖郓战场受挫,面临着四面楚歌的险境。危机关头,朱温人品大爆发,好运连连。 越州义胜军节度使董昌僭越称帝,扯住了淮南杨行密的后腿,为朱温解除了南部威胁。 与此同时,河中地面也迎来了一次政局大动荡,有着丰富“做外围”经验的朱温立刻抓住机会,从中煽风点火,把水搅浑,将关西集团、河东李克用和中央朝廷成功拴对儿,挑动了一场外线战争,从而阻止了“杀猪同盟”的形成。 话要从董昌称帝的前一个月说起。 河中护国军节度使王重盈病逝。 上一任河中节度使是朱温的“舅舅”,王重荣。王重荣耿直而严苛,后期慢慢发展为残忍。他手下一位叫常行儒的牙将,时常遭其打骂责罚,终于不堪受辱,于光启三年(887)6月,发动兵变,将王重荣诛杀。 在河东李克用的支持下,朝廷调保义军节度使王重盈为河中节度使,提拔王重盈的儿子王珙暂代保义军留后。 王重盈赴镇河中,常行儒不敢与之争锋,没有自称节度或留后,而是向王重盈诉说委屈,并表示要拥戴王重盈坐镇河中。王重盈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用他的人头祭奠弟弟王重荣。 于是,兄继弟业,王重盈领镇河中护国军。从光启三年(887)一直到乾宁二年(895),王重盈病逝于任上。 王重盈死后,三军推举老长官王重荣的儿子——王珂,做代理留后。 危机就从这里酝酿了。 王重荣膝下无子,王珂实际是他哥哥王重简的儿子,过继给王重荣。 然而王珂的两位堂兄弟——王珙、王瑶(皆王重盈之子)不愿意了。你王珂继承的不是王重荣的班啊,你继承的是我爸爸王重盈的班,我爸爸在河中八年了,他老人家仙去,理应由我们兄弟俩来接班啊。 于是,兄弟二人上疏朝廷,说王珂不是王重荣的儿子,也不是王重简的儿子,他是我们王家的一个奴仆,小名叫“忠儿”,怎么能继承我们王氏家族的遗产呢?并写信给朱温,寻求朱温的支持(王珂的靠山是河东李克用)。同时,二人出兵攻打王珂。 王珂上疏抗辩,重申家父重荣之功,并向河东李克用求援,寻求支持。 朝廷和稀泥,派宦官前往调解。 王珙、王瑶技高一筹,表示接受调解,并上疏朝廷,说要不这样吧,我们仨谁也不能要河中了,请朝廷另派高级官员赴镇河中护国军吧。 昭宗皇帝大喜过望,没想到三个兔崽子争夺家产,朝廷居然能坐收渔利,于是欣然派宰相崔胤充任护国军节度使。 如此一来,等于是王珙、王瑶和昭宗合伙瓜分了王珂的蛋糕。 这可不是朱温想要的局面,朱温并不想让这场“遗产争夺案”就此平息,必须把小涟漪煽动成狂风巨浪,才能绊住李克用的手脚,继而挫败“杀猪同盟”。 要说起来,朱温是王重荣的外甥,与王珂是表兄弟,理应站在王珂这边。然而为了政治利益,朱温义无反顾地站在了王珂的对立面。 朱温给王珙、王瑶支招,让他们联络凤翔李茂贞,取得关西集团的支持,让关西集团给朝廷施压,以维护他们哥俩的合法权益。 在朱温的指点下,王珙、王瑶立刻给凤翔李茂贞、静难王行瑜、镇国韩建送去厚礼,希望他们出面主持公道。 于是,三镇联合上疏,强调王珂来路不正,主张由王珙子承父业,当护国军节度使,而让王珂接替王珙的保义节度使,堂兄弟互相移镇。显然,王珂是无法来保义军赴任的。 王珂面临灭顶之灾,只能向河东李克用告急,普天之下只有李克用能帮自己了。 英雄所见略同,李克用深知要想保证河东免遭围剿,必须发动外线战争,务必阻碍关西、关中、汴州同盟的形成。于是积极上疏,为王珂辩护。 昭宗最希望河中回到朝廷怀抱,由宰相领节度,而不是给王珂,或者王珙。于是回复说,已经下诏让宰相崔胤赴镇河中了,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王氏兄弟们就不要再争了。 关西集团的请求被朝廷拒绝,让三位大帅感觉很没面子。 中央“得罪”关西集团的事还不止一件: 中央禁军在京畿地区有八个军事基地,其中一个靠近华州,另一个靠近邠州。华州镇国军韩建和邠州静难军王行瑜,便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将其据为己有,于是上奏朝廷,请求划拨。 掌管禁军的宦官强烈反对,说这是天子禁军,怎么可以被地方藩镇拿去!于是朝廷断然拒绝了韩建和王行瑜的请求。 这是让关西集团不爽的第二件事。 当关西集团通过“倒杨运动”控制了朝廷之后,静难王行瑜向朝廷提出要当尚书令,被驳回。因为唐太宗李世民就是由尚书令登上皇位的,所以从那时起,就不再授予尚书令一职,只有后来的郭子仪,功劳太大,才被破天荒地授予尚书令,而郭子仪也始终不敢接受。 讨封尚书令不成,王行瑜非常不爽,这算是第三件事。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让关西集团相当不爽,那便是昭宗的最后抗争。 【最后抗争】 昭宗的抗争从未停止。特别是遭受到来自关西集团的压迫之后,更加迫切地要寻找突破口。 办法则还是那两条:培植一支忠于皇帝的文官集团;拥有一支效忠于皇帝的武装力量。 在含恨撤掉宰相杜让能之后,昭宗提拔韦昭度做宰相。 韦昭度也同样符合昭宗的人事录用标准。 首先是忠。 黄巢进犯长安的时候,韦昭度从僖宗幸蜀;当僖宗在凤翔遭李昌符攻击时,韦昭度将妻儿老小送到禁军里当人质,换取禁军信任,以攻击李昌符叛军。韦昭度对皇家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是个经历过考验、值得信任的同志。 其次,韦昭度有过带兵经验。 曾作为征剿总司令,入蜀作战,与王建一起攻打西川陈敬瑄。后来,被王建使奸计,逼回朝廷。王建得以割据西川。 第三,韦昭度也因征蜀不力被革职查办,发落到东都洛阳,剥夺了一切实权,实际就是政治生涯判了死刑。 这才是昭宗提拔他的最关键所在,让韦昭度咸鱼翻身,从养老院接到国务院,韦昭度将对昭宗皇帝感恩戴德,会更加披肝沥胆,以酬谢昭宗皇帝的重启之恩。 除了韦昭度,昭宗还提拔了另一个人,崔胤。 崔胤的父亲是崔慎由(宣宗朝宰相),他的叔叔是崔安潜(不用介绍了吧),崔氏家族在唐朝中后期是声名显赫的,几代人均在朝中做高官。 而这位崔胤却与先人不是同一品种,史籍记载崔胤此人“长于阴计,巧于附丽,外示凝重而心险燥”,“喜阴计,附离权强,其外自处若简重,而中险谲可畏”。总之,崔胤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势利眼,善于攀龙附凤,结党营私,内心险恶而毒辣。 他的叔叔崔安潜十分了解他,曾对身边人说,“我父兄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门户,早晚要败坏在崔胤手里!” 在“倒杨运动”中,宰相崔昭纬暗通关西集团,内外勾结,逼死了宰相杜让能。崔胤果断抱住崔昭纬的大腿,摇尾谄媚。 于是,崔昭纬屡屡推荐崔胤。 提拔崔胤,昭宗多半是迫于关西集团的压力,因为崔昭纬是关西集团在朝廷中的代理人。让崔胤做宰相,昭宗多少有些半推半就。 之后,昭宗又提拔郑綮当宰相。 第141章 最后的稻草 韦昭度做宰相,体现出了昭宗的心机;崔胤做宰相,体现了昭宗的窘迫和无奈;而郑綮做宰相,则是昭宗的荒唐和更加无奈。 郑綮,也很符合昭宗的人事录用标准,此君是位忠直的文艺青年,诗人。 科班出身(进士及第),在朝中做小官,为官十分清廉,故而穷的叮当响,于是朝廷可怜他,就让他做庐州刺史,让他捞点儿油水。恰逢黄巢作乱,为祸淮南,穷书呆子郑綮大笔一挥,给黄巢写了一封信,请他不要侵犯州境。 连黄巢都被他的迂腐逗乐了,黄巢笑他的迂腐可爱,也敬佩他的正直和勇气,居然就答应了郑綮的请求,没有骚扰庐州,使得庐州成为淮南唯一一个没遭掠夺的地方(巢笑,为敛兵,州独完)。 僖宗皇帝听说后,大力嘉奖郑綮的英勇之举。 庐州任期满,郑綮卸任归朝,而在此期间,郑綮总共积攒了千贯钱。然而他又做了一个惊人之举,他把这些钱全部放在了庐州的仓库,充作公用,自己分文不取,穷着来,更穷着走,完美诠释两袖清风。 连窃贼强盗都被郑綮的人格魅力所感动,江湖上有了一条新规矩:谁也不准偷这些钱(后它盗至,终不犯郑使君钱)。杨行密做了庐州刺史,才托人辗转把钱送还给了郑綮。 在这里,需要多说一句。杨行密初从群盗,被官府捉住,当时的庐州刺史正是这位郑綮,郑綮见他器宇轩昂,料他日后必有一番大作为,于是将杨行密释放,劝他不要再误入歧途了,勉励他要为国尽忠。杨行密才转而投官军,几经辗转,才占据庐州,并逐步称霸淮南一方。 后来,杜弘徽任中书舍人,郑綮上疏反对,原因是杜弘徽的哥哥杜让能是宰相,杜弘徽应该避嫌,不能担任中书舍人一职。皇上没有理会他,气得郑綮生了一场大病,辞职不干了。 按当时的规矩,高官的亲近家属是该“避嫌”的,唐朝历史上很多才子都因父兄、叔伯在朝中秉政而主动拒绝升迁的,高风亮节者比比皆是。 当然,与杜让能交恶,也就意外赢得了崔昭纬的好感。这是郑綮不曾想到,也不愿获得的意外收获。 朝廷也知道郑綮是无公害产品,所以很快就重新召他为官。 郑綮是个诗人,文艺青年,文风洒脱,并不擅长撰写官话、套话,因而在批复的公文上屡屡出错,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将之汇总、编订成册,广为传阅,意思是说他不称职,于是郑綮被贬为闲职。 起起落落的仕途,让这位品德高尚的青年才俊看透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于是更加放荡不羁爱自由,终于成为了一个有名的诗人,最拿手的是“歇后诗”。如同歇后语,在诗作的最后一句故意缺少若干字,以更强烈地抒发感情。 郑綮时常作歇后诗嬉笑怒骂,讥讽嘲弄,针砭时弊。别人说他太疯癫,他笑别人看不穿。 这位文艺青年幽默而辛辣的诗作风格和他放荡不羁的洒脱性格,为他圈粉无数,就连宫里的太监也纷纷传诵他的歇后诗,于是昭宗皇帝也有幸拜读了郑綮的诗作。 昭宗皇帝也很快路转粉,成为了郑綮的迷弟。昭宗认为郑綮具有很深的政治远见,是难得的人才。于是破格提拔这位网红段子手为宰相。 听到消息后,所有人都被惊呆了(中外惊骇)。 就连郑綮本人都惊骇了。宰相办公厅的人通知郑綮前来报到、上班,郑綮“哈哈”一笑,“玩儿我呢吧?把我屁颠儿屁颠儿哄过去,让我当众出丑,你们好看我的笑话?别来这套!” 等办事员把盖章的红头文件送到他手中,他都不敢相信,说:“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错?你们肯定是搞错了!” 几经确认后,郑綮还是惊诧不已,说:“咱们国家没人了吗?就算全国人都不识字,也轮不到我啊!”他对自己太自信了。 办事员告诉他,还真不是按考试成绩排名,是直接保送,皇上御笔朱批,金口玉言钦点的您老人家,破格提拔。 郑綮这才敢相信,喃喃道:“皇上这么做……就不怕被人笑话?” 不久之后,祝贺他荣升*****的宾客纷纷前来,为他贺喜。郑綮竟然挠着后脑勺,自言自语道:“歇后郑五都能当宰相,这国家可够瞧的了。” 郑綮在家中排行老五,“歇后郑五”是他的网名,最响亮的外号。 随后,郑綮屡次上表推辞,称自己才疏学浅,难当大任,请圣上另择高明。昭宗不准,必须来上班。 郑綮无奈,只好硬着头皮上任到差。对宰相之位如此谦让的,郑綮同志也是古今第一人了。 强扭的瓜不甜。 三个月后,郑綮坚决辞职,“乞骸骨”,昭宗批准。 随后,昭宗又提名了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做宰相,翰林学士承旨(替皇上起早诏书)李谿。 李谿同样有个外号,“李书楼”,不同于戏谑型的“歇后郑五”,“李书楼”是个褒扬型外号,意思是夸他藏书多。李谿是有名的藏书家,家有藏书万余卷,他的后人也酷爱藏书,曾斥巨资一百贯,广求天下书籍,并建有专属藏书楼,名曰“万卷书楼”,该楼历经唐、宋、元三代,明朝时遭到破坏。 爱藏书,更爱读书,博学广通,文章秀绝,一举便登进士第,后拜翰林学士。曾做过昭宗皇帝的老师。 黄巢之乱时避乱在外,李煴篡位时曾征召他入朝为官,被他拒绝。 有文化,又忠于朝廷,不效伪命,很符合昭宗的用人标准。因此被昭宗提拔为宰相。 提拔李谿的消息传来,崔昭纬担心自己被分权,所以很不高兴。于是便教唆另一位高官刘崇鲁上演了“掠麻罢官”的闹剧。 【掠麻罢官】 李谿不仅博闻强识,文思隽永,更是昭宗皇帝的老师,所以很受昭宗器重,被昭宗视为心腹重臣,寄予了他无限的厚望。 崔昭纬对此很是忌惮,认为李谿是昭宗用来制衡自己的一枚棋子。崔昭纬要穷尽所能,来阻止昭宗的战略布局。 宣制之日,满朝文武排班肃立,静听宦官宣读诏书。突然,刘崇鲁从班列中冲出来,一把抢下诏书,放声大哭。 群臣惊愕,宣诏宦官惊愕,天子惊愕。 昭宗问他失态的缘由。 刘崇鲁哭道:“李谿乃是奸邪小人!只因抱了杨复恭、西门君遂等宦官的大腿,才被推荐入翰林院。杜让能是怎么死的,陛下不记得了吗?他这种人根本不配做宰相,否则将会危害江山社稷啊!” 刘崇鲁冒着惊驾之罪,以如此激烈的行为阻挠程序的进程,其实他只是台前的小丑,而阻碍李谿拜相的真正幕后黑手则是崔昭纬,崔昭纬的力量源泉是把控朝廷的关西集团,这些默不作声的大佬才是昭宗的顾虑。 刘崇鲁与崔昭纬动静结合,给昭宗施加了难以承受的压力。 重压之下,昭宗取消了李谿的任命,将其贬为太子少傅,以作权宜之计。 李谿接下来的做法,就有些斯文扫地了,不像是文化渊博的藏书家、帝师,而更像一个泼妇,两个月之内,一连呈上十封奏章,为自己辩护,并反击刘崇鲁,言辞激烈,把刘崇鲁一家上下骂了一个遍, “刘崇鲁的爸爸刘符,因贪赃枉法,畏罪自杀;他弟弟刘崇望,跟宦官杨复恭眉来眼去;而他本人更是曾在大庭广众之下,向田令孜下跪磕头,还替逆贼朱玫起草李煴的劝进表。现在他反倒污蔑我结交宦官,贼喊捉贼啊!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即便我没有当宰相的才能,刘崇鲁也应该按部就班地上疏弹劾,怎么能够在金銮殿上抢夺诏书、恸哭流涕呢?成何体统?在金銮殿上大哭,多不吉利啊,分明是诅咒国运!”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于是昭宗各打五十大板,也下诏贬了刘崇鲁的官。 李谿还不依不饶,极力要求皇上把刘崇鲁赐死,或者两广、海南岛、越南公费游。奏章共计数千言,诋毁谩骂,言语三俗,简直不忍直视。 被崔昭纬当枪使的刘崇鲁,出身不凡,家族极为显赫,是河南刘氏。 河南刘氏,“本出匈奴”,其祖先是南匈奴右贤王,名叫去卑; 去卑生子刘猛,南匈奴右贤王; 刘猛生子刘路孤,创立独孤部; 刘路孤生子刘眷,部族首领; 刘眷生子刘罗辰,北魏永安郡公; 刘罗辰的六世孙刘坦,隋朝大理卿; 刘坦生子刘政会,“太原元谋功臣”,辅佐唐太宗李世民登基,大唐开国二十四功臣之一,绘像凌烟阁; 刘政会生子刘玄意,汝州刺史,喜提南平公主(李世民之女); 刘玄意生子刘奇,吏部侍郎; 刘奇生子刘慎知,获嘉县令; 刘慎知生子刘褧,东阿县令; 刘褧生子刘藻,秘书郎; 刘藻生子刘符,蔡州刺史。 刘符,就是刘崇鲁的父亲。刘符一共生了八个儿子,其中有四人最为知名:崇龟、崇望、崇鲁、崇谟。 兄弟四人均为进士及第,或在中央做高官,或在地方为节度。 当大哥刘崇龟听说弟弟刘崇鲁“哭麻”一事后,对身边人说道:“有辱门风啊!我父兄几代人,从来没有因争名夺利而做出这种有失体统的荒唐事来,我怎么会有这么个弟弟?”以至于气得他一连好几天不吃饭。 刘崇鲁遭崔昭纬利用,与李谿争了个鱼死网破,两人均被罢官。这就是唐末著名的“掠麻罢官”事件,“掠麻”即抢夺诏书。 然而昭宗实在看中李谿的文学造诣,于是在不久之后再次提拔李谿,正式任命他为宰相。 崔昭纬恨得咬牙切齿,若想扳倒李谿,再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方法是不行了,于是他跳出朝廷,开始动用背后的关西藩镇势力。 崔昭纬秘密告诉静难王行瑜,“前些日子,经过我的积极运作,皇上已经下达了任命你当尚书令的诏书,但被韦昭度暗中破坏。而今,韦昭度推荐李谿做宰相,二人臭味相投,沆瀣一气,原本就对关西藩镇十分痛恨,如今他俩一唱一和,互相勾结,蛊惑圣听,恐怕会成为第二个杜让能。” 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 崔昭纬颠倒黑白,搬弄是非,激怒关西集团,要借关西集团扳倒韦昭度、李谿。他非常聪明地祭出杜让能,含蓄但强烈地刺激关西集团的敏感神经,终于成为压垮关西集团的最后一棵稻草。 朝廷又要面临一次浩劫。 第142章 三镇犯阙 凤翔李茂贞、静难王行瑜联名上疏,指出李谿是个奸邪小人,不能当宰相,同时抨击韦昭度不称职,在宰相高位不作为、没政绩,要求昭宗把这二人罢免。 地方藩镇怎能对中央朝廷指手画脚?昭宗绝对不能容忍,于是回复说,“军事问题,朕可以找藩镇商量;朝廷任命宰相一事,朕的地盘朕做主。” 昭宗硬气了没几天就怂了,二次罢免李谿,贬为太子少师,闲职养老去也。 昭宗又提拔学识渊博的陆希声当宰相,仅三个月,也贬为太子少师。 一向被崔昭纬视为眼中钉的韦昭度,也终于被排挤出政坛,以太保致仕,强制退休了。 至此,昭宗皇帝苦心经营的文官养成计划基本告吹,在文官势力与生俱来的政治斗争中,大奸臣崔昭纬等人通过依附强藩而赢得全面胜利,昭宗玩火自焚,几乎被文官集团架空。 昭宗还有另一根救命稻草:武装力量。 早在登基之初,宰相孔纬就一针见血指出,武装力量是皇权巩固的根源。于是,昭宗花费巨资,招兵买马,终于筹建了一支由地痞流氓、市井无赖组成的混吃蒙喝、一触即溃的新军,并在对抗关西集团的作战中,望风披靡,不费一枪一弹、一兵一卒,兵不血刃地死走逃亡。 从零开始,起点太低,昭宗清醒地认识到另起炉灶势比登天。 不能另起炉灶,就只能鸠占鹊巢、借鸡生蛋了。于是,昭宗打起了禁军的主意。 中央禁军,理应是天子禁军,无限忠于皇室。然而自“安史之乱”以后,禁军的统治权逐渐落入到了宦官手中,这也成为了宦官能够专权干政、甚至废立皇帝的资本。 从宦官手中夺禁军兵权,也是昭宗登基之后“倒田运动”、“倒杨运动”的主要动机之一。并且取得了初步成效。 现在,昭宗要扩大斗争成果,向全面掌控禁军的终极目标再迈进一步。 首都长安附近,因多年战乱而盗匪丛生,有些强盗甚至敢翻越宫墙,进入皇宫内偷盗,更有人敢偷掘皇陵玩儿鬼吹灯。 昭宗便以此为由,命亲王率领军警巡逻警戒。 亲王典兵,这是昭宗由量变寻求质变的重要一步,也是相当危险的一步。因为亲王典兵会极大刺激宦官集团和文官集团,其结果必然是同时遭到南衙北司的联合抵制。 昭宗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为了尽可能减少这种刺激,昭宗找了个合适的契机(保护皇宫、皇陵),并且派人到天下各镇、各道进行慰问解释,以打消他们的疑虑。 尽管如此,还是激起了文官集团和宦官集团的强烈不满,纷纷给昭宗施加压力,迫使昭宗不得不放弃了这一大胆尝试。 昭宗夺回禁军控制权、掌控武装力量的计划,就此失败。 昭宗谋求兵权的行为,也极大刺激了一切妄图控制朝廷的反动分子,如奸相崔昭纬、关西集团。 求封尚书令,未果;求吞禁军,未果;让仇视自己的人当宰相;让亲王典兵,蚕食禁军控制权;力挺王珙、王瑶,未果…… 五个事件在短时间内集中爆发,再加上崔昭纬从中煽风点火,关西集团的大佬们终于要出面向昭宗讨要一个说法了。 “河中遗产争夺案”在这个关键节点诉讼到了昭宗这里。 崔昭纬也正想借用关西集团之手进一步铲除朝廷中的异己分子,与朱温不谋而合。既然有了中原强藩——朱温的支持,崔昭纬更加肆无忌惮,积极挑动关西集团出兵,武力干涉河中事务,向昭宗施压。 关西集团正为那五件没面子的事感到窝火,也想找理由“教训”一下不听话的昭宗皇帝,给关西集团讨个说法,与崔昭纬一拍即合。 而关西集团的强势介入,让河东李克用感觉到了丝丝凉意,也被裹挟卷入这场纷争。 这就是“河中乱局”的基本逻辑。 至于导火索——王氏兄弟究竟谁是谁非,没人关心,即便是深陷其中的各位大佬,也根本不在乎。这是中央朝廷与地方藩镇之间的政治博弈。 我们可以用他们的微信藩镇群和私聊来简单总结: 崔昭纬悄悄对关西集团:干皇上! 关西集团悄悄对崔昭纬:啥借口? 崔昭纬悄悄对关西集团:欺负你,欺负王珙、王瑶。 关西集团悄悄对崔昭纬:收到。 关西集团:我们要为王珙、王瑶讨个说法。 昭宗:与朕无关,是吧,李克用? 李克用:…… 王珂悄悄对李克用:唇亡齿寒,下一个就是你! 李克用:…… 朱温:你们先聊着,我退群了(偷笑) 关西集团与朱温素无瓜葛,而与河东李克用有仇,双方曾在李煴篡位的时候有过正面冲突,并以关西集团的失败而告终。 于是,崔昭纬再拿李克用来刺激关西集团,说朝廷与河中王珂、河东李克用结为一体,将来必然对你们不利,当断则断,先下手为强! 大唐乾宁二年(895)五月,在奸相崔昭纬的不断怂恿挑唆下,凤翔李茂贞、静难王行瑜、镇国韩建,三镇率领数万精兵,称兵向阙,武力维权。 与此同时,匡国节度使王行约(王行瑜之弟)向河中王珂发动军事进攻。 长安被战争乌云笼罩,居民百姓纷纷逃匿躲藏。 面对战争威胁,昭宗皇帝毫不退缩,亲自登上安福门,喊话关西三帅,“尔等披坚执锐,擅入京师,意欲何为?” 三人在盛大威严的仪仗队的簇拥下现身城下,对着城门楼上的昭宗行三跪九叩之君臣大礼。 昭宗亲自质问道:“你们没有请求入京的奏章,也没有朕的召见诏书,擅自领兵前来,莫非是要谋反?若是如此,朕今日就退位让贤!” 毕竟做贼心虚,名不正言不顺。李茂贞、王行瑜吓得汗流浃背,说不出话来。唯有韩建尚能简单回答。 昭宗下令设宴款待三位统帅。来,先吃饭。 韩建道明来意,说南衙北司都在结党营私,破坏国家法制,其中,韦昭度讨伐西川失策,李谿当宰相违反民意,理应处死二人,以正视听。 “国之宰辅,天子重臣,岂能说杀就杀?何况既无正当理由,又无充分证据,滥杀宰相,岂有此理!”昭宗拒绝。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皇上遇到兵,照样说不清。 三人理屈词穷,于是当天就诛杀了韦昭度、李谿,又杀了几名看不顺眼的宦官,淫威震于南衙北司。 其实韦昭度和李谿均已被罢相,一个太保致仕,一个是太子少师,都是有名无实的养老闲职。三位镇帅是要拿他们杀鸡儆猴,主要目的是借此向昭宗示威,向满朝文武示威。 随后,三位镇帅提出要求,“王珂和王珙、王瑶,应该有嫡子、庶子之分。我们要求嫡子王珙继承河中护国军,让王珂去同州匡国军,而让匡国王行约去陕州保义军。” 在武力威逼之下,昭宗皇帝只好全盘答应,下诏三镇互移。 随后,三位大佬又把户部尚书杨堪贬为雅州(今四川省雅安市)刺史,因为杨堪是韦昭度的舅舅。 昭宗接受。 三位大佬又把刘崇望贬做昭州(今广西平乐县)司马,因为当崔胤被任命为护国军节度使时,河东李克用的心腹薛志勤曾说“崔胤虽然德高望重,但我家大帅(李克用)更敬重刘崇望先生”,被河东李克用相中,就是关西集团的仇人,两广公费游,走你。 昭宗接受。 三位大佬的无理要求一一得到满足,那份权倾朝野的美好感觉让人难以自拔。渐渐地,他们藏在心底的想法开始不断冒泡,绽开出一朵朵七彩绚丽的花朵:行废立之事! 三人要当董卓了。 三人称兵犯阙的原始动机,就是要废掉昭宗,另立新君。虽然昭宗已经是他们的傀儡了,但这个傀儡不是个乖宝宝,总在私底下搞小动作。新君人选也已经定好,就是吉王李保。 早在僖宗病重期间,吉王李保就获得了文武群臣的广泛支持,只不过被杨复恭捷足先登,强行废长立幼,拥立了昭宗。 既然吉王李保拥有绝对的群众基础,那么废立的阻力就会相对较小,还可以博取一个顺应民意的美名,到时候,只需把昭宗描述为“杨阉遗丑”便可,舆论还不是操纵在他们手中嘛。 所以在城外之时,昭宗厉声质问他们是不是要谋反逼驾,是不是要废掉天子时,他们才会胆战心惊,汗流浃背。 他们当然不能承认,因为还没有入城,没有实际控制长安。所以只能以“为民请愿”、“武装上访、维权”为借口。 现在不同了,昭宗已经被他们捏在手心,朝廷也在他们的武力威胁下唯关西马首是瞻。他们不需要再伪装了。 正当他们着手准备废立之事时,群里的一个未读消息吓破了三人的胆—— 李克用还有五秒到达战场,请做好准备。 第143章 幸石门 【幸石门】 当三镇擅兵入京的消息传到河东,李克用就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了。于是当天就派出十三个使节,征调境内全部武装,进京勤王。 河东李克用是关西集团的克星。李茂贞、王行瑜等人对上一次的惨败记忆犹新,听说河东大军出动之后,立刻放弃了废立的想法,留下数千兵马宿卫京师,随后便向昭宗辞行。 送走三位瘟神,昭宗立刻重新培植他的文官集团,将孔纬再次启用,恢复以往官职和爵位。 孔纬已经身患重病,要被人搀扶着才能上轿,勉强到京师。君臣相见,抱头痛哭。孔纬说自己已经风烛残年,年迈体虚,实在是难当大任,坚决辞职。 昭宗百般安抚,让他务必念在江山社稷、天下黎民苍生的份上,再辛苦辛苦。驳回了孔纬辞职的申请。 李克用调动大军,上疏指控李茂贞、王行瑜、韩建称兵犯阙,杀害国家大臣,罪在不赦,请天子降诏准许河东讨贼。同时传檄三镇,将三人罪行昭告天下。 李克用名正言顺,师出有名,占据着道义、法律的制高点。关西集团无比恐惧。 河东军抵达绛州,王瑶闭城坚守。仅仅十天后,城池被攻克,王瑶遭生擒、斩首;城中一千余名官员将领被屠杀。 7月1日,李克用抵达河中府。王珂亲自出城迎接。李克用将女儿嫁给王珂,河东、河中结成儿女亲家。 7月3日,同州匡国军王行约弃城逃走。 7月4日,王行约抵达京师。随后立即召集宦官骆全瓘、刘景宣,告诉他们河东李克用带来了十万大军,锐不可当,必须赶紧把昭宗劫持为人质,挟天子以令诸侯。 骆全瓘是枢密使,最接近皇上,于是奏言河东军要来为祸长安,请皇上早日出幸避乱。 刘景宣则是神策军总指挥,王行约不知道的是,刘景宣早已暗附凤翔。刘景宣私下找到右神策军指挥使李继鹏(李茂贞养子),告诉他邠州方面(王行瑜、王行约、王行实兄弟)要动手了。 在利害关系的考验下,关西集团的脆弱性再次显现出来。李茂贞打算把昭宗劫持到凤翔,而王行瑜兄弟则要把昭宗劫持到邠州。 王行约督促昭宗早日去邠州,以躲避战乱。昭宗拒绝,宰相孔纬也当面斥责刘景宣,声称天子不宜轻易离开皇宫,否则天下动荡。 “不宜轻易”,好吧,那我给你加点儿佐料。 李继鹏带人在长安城中纵火,并剽掠长安东市。这下可以动身了吗? 昭宗还是不肯动身。李继鹏失去了耐心,指挥右神策军强行劫持昭宗。 这时候,有意思的一幕上演了:有人带兵救驾,救驾之人是左神策军指挥使王行实。 左神策军与右神策军在宫门外火并,关西绑匪团伙为争抢人质而内讧。 昭宗亲自登上城门楼,呼吁双方保持冷静克制。 李继鹏气急败坏,竟然弯弓搭箭,射向昭宗。昭宗本能地一闪身,“矢拂御衣”,贴着昭宗龙体,射穿龙袍,钉入背后楼椽。 昭宗大恐,左右宦官急忙搀扶着昭宗下楼躲避。 李继鹏下令火焚宫门,强攻大内。顷刻间,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喊杀之声直达云霄。 当时,京畿地区驻扎有六个团的盐州兵,与禁军的关系一向不太好,于是昭宗下令调盐州兵入宫协防。 盐州六团赶到后,李继鹏、王行实分别率领部下返回凤翔、邠州。而长安城也陷入一片混乱,乱军互相剽掠、争抢。 昭宗惊魂未定,又听到坊间传闻,说李茂贞、王行瑜正在调集大军,要亲自来长安迎接皇上。 小弟请不动,只好让大哥出面喽。 为了避免遭到关西军阀的挟持,昭宗与皇室成员、亲近随从在亲兵卫队的保护下,出长安城,逃入秦岭,驾幸石门镇。 官民追随而来的,有几十万人之多,然而有三分之一的人竟因中暑而死。晚上,幸存者又遭盗匪洗劫,嚎哭声响彻山谷。不胜其惨。 7月7日,李克用接管同州,派人呈递奏章,问候天子起居。 李克用的奏章让昭宗恢复了一些底气,立刻派一名高级宦官携带诏书去李克用大营,诏令李克用与王珂各派一万骑兵,讨伐王行瑜;又下诏给泾州彰义军节度使张璠,率兵牵制凤翔。 泾州处在邠州与凤翔之间,让泾州出兵阻断道路,使凤翔、邠州彼此孤立。 李克用派兵攻击华州。华州镇国军韩建亲自登上城楼,向李克用喊道:“我与大帅素无瓜葛,且向来敬重大帅,未曾失礼。今日为何要攻我城池?” 李克用派人回复道:“你作为臣子,竟敢逼逐天子,如果这都算不失礼的话,天下还有什么是失礼的?” 韩建理屈词穷。 忽然,有消息传来,说李茂贞率三万大军进驻长安以西,王行瑜也率军驻扎于长安以西的黄河北岸,与李茂贞隔河相望,二人都要抢皇帝。于是李克用解除华州包围,向长安方向进发。 形势紧急,昭宗派亲王及贴身宦官张承业前往李克用大营,督促他速速进军,不要犹豫。张承业在此之前曾多次出使河东,与李克用感情深厚,这次出使之后,他就留在了李克用身边,成为河东监军宦官。 张承业对李克用忠心耿耿,用心辅佐李氏父子,后文还会详述。 8月,李克用派史俨率三千沙陀骑兵进驻石门镇,保护天子;又派李存信、李存审与鄜州保大军节度使李思孝会师,攻击王行瑜。 李思孝,党项人,本姓拓跋,原夏州定难军节度使拓跋思恭的弟弟。这支党项人与沙陀很相似,均在唐朝的各次平叛战争中立功受封,后来就以夏州为根据地,不断发展壮大,并最终建立了西夏王朝,与中原的宋朝并存。 李克用的沙陀骑兵一直以来都是开挂般的存在,战场绞肉机,超神MVP。连战连胜,势如破竹。 凤翔李茂贞大为恐惧,于是亲自斩杀了养子李继鹏,并把人头送往皇帝行宫,上疏请求宽恕,把一切责任甩锅给了这个人头,“就是这个逆子犯上,我已经替陛下把他宰了,算我管教不严,我错了,请原谅。”并给李克用送去书信求和,称一切都只是误会。 当然选择原谅他啦。 前有田令孜、杨复恭,今有李茂贞。虽然十恶不赦,但昭宗还是决定要宽大处理,赦免其罪。道理还是那么简单,前门驱狼,还须后门防虎。如果李克用一口气吞掉关西集团,那么李克用就是下一个关西集团。 一定要让关西集团和李克用互相牵制,藩镇均势,昭宗才能夹缝求生。 于是,昭宗下令,赦免李茂贞,而命李克用进攻王行瑜。 第144章 错失良机 为何要在二选一的时候,挑王行瑜下手呢? 首先,从犯罪性质入手,王行瑜是称兵犯阙的主犯,李茂贞是从犯。 讨要尚书令的人,是他王行瑜;要求吞并禁军基地的,是他王行瑜;在长安城挑头作乱、焚烧剽掠东市的,是他弟弟王行约;最早提出要皇上移驾的,是他弟弟王行约;在长安为争抢昭宗而大打出手的,是他弟弟王行实…… 是他,是他,还是他。 其次,从综合实力分析,王行瑜相对来说是个软柿子。 李茂贞的综合实力要高于王行瑜,在关西集团中,王行瑜扮演的也是李茂贞的小跟班。剿灭王行瑜更容易一些。 最后,是地缘政治的考量。 留下的这位,是要用来制衡李克用的。参照第二条,只有李茂贞具备这个实力。 因此,昭宗要力保李茂贞,而拿王行瑜背锅。 昭宗派两位亲王到李克用那里解释,让李克用务必接受李茂贞同志诚挚的道歉,等铲除了逆贼王行瑜之后,再讨论其他问题。为了拉拢讨好李克用,昭宗密令两位亲王一定要屈尊管李克用叫“大哥”。 两位王爷可都是昭宗皇帝的亲兄弟,皇上的兄弟跟你称兄道弟,你李克用多大的脸! 李克用派他的儿子李存勖前往皇帝行宫,给昭宗请安问好。 李存勖当时还是一个年仅11岁的小孩儿,年纪虽轻,却长得器宇轩昂,仪表不俗。 昭宗对李存勖的相貌很是惊奇,爱抚着小朋友的脑袋,说道:“孩子,我看你不凡,日后必成国家栋梁,你可要尽忠于皇家。” 李克用清扫了长安地面,上疏请求圣驾还朝。 8月27日,昭宗抵达长安。 在李克用的军事支持下,昭宗刚到长安就下诏将关西集团的走狗、吃里扒外的宰相崔昭纬免职。不久之后,再贬崔昭纬为梧州司马,不久赐死; 崔昭纬的同党,刘崇鲁,被贬为崖州司户;崔昭纬的兄弟——静难节度副使崔鋋,也同样罪不可赦,此前,昭宗特意下诏全军,“破贼之时,勿令漏网”,非弄死那小子不可。 这是整顿文官集团的好机会,可历史很会开玩笑,刚刚铲除了文官集团中的毒瘤,宰相孔纬就因病医治无效,于长安逝世。昭宗不胜其悲,“难道上天不愿看到大唐复兴?何故斩我手足?” 李克用继续对王行瑜穷追猛打,王行瑜实在招架不住,于是向李茂贞求救,李茂贞派兵一万协防。 李克用上疏,要求昭宗诏令李茂贞退兵,同时还要批准自己对李茂贞发动进攻。 昭宗发布最高指示:既然李茂贞主动诛杀元凶李继鹏,说明他已经回心转意,既往不咎,你不准打他。 另诏李茂贞:疯了吧你?别这么不懂事儿!赶紧退兵,要乖哟。 王行瑜丢城失地,连连败退,儿子王知进也被生擒。李茂贞派来的凤翔援军也被李克用击溃。万般无奈之下,王行瑜逃回邠州大本营,派使节呈递奏章,表示愿意投降。 李克用率军包围邠州城。 王行瑜登上城楼,哀嚎痛哭,向李克用哭道:“我王行瑜有什么罪?胁迫皇上,那是李茂贞、李继鹏父子干的好事,跟我毫不相干!不信去凤翔问问,我愿意亲赴京师,负荆请罪。” 李克用“呵呵”一笑,冷嘲热风道:“王尚父(王行瑜求封尚书令不成,昭宗赐号‘尚父’以宽慰他),干嘛如此卑躬屈膝?我可承受不起啊。不是我要为难你,而是朝廷有诏讨伐三个贼子,您恰巧榜上有名,我是奉旨办事而已。至于去朝廷请罪嘛,这事儿,我可做不了主。” 王行瑜自知不敌,于是放弃负隅顽抗,带着全家老小,弃城北逃。逃到半路途中,被部下诛杀,人头连同妻儿老小二百余口,被押送朝廷。 李克用进入邠州,查封库房等机关要地,出安民榜安抚百姓,上疏朝廷奏捷。 在攻克邠州之前,昭宗皇帝还送给李克用一份大礼,这份大礼基本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昭宗把老婆送给了李克用。 昭宗皇帝的魏国夫人陈氏,颜值高而且有才华,才色双绝,在后宫里独占鳌头。昭宗皇帝把她赐给了李克用,使唤丫头随行奴婢们,也一同赐给了李克用。 等李克用拿下邠州之后,昭宗又晋封李克用为晋王,李克用的爵位由两字郡王(陇西郡王)上升到了一字并肩王(晋王),从此,“晋王”这个称号将陪伴李克用的一生。自李克用以下,凡有功之臣及其子孙全部加官晋爵。 李克用派谋士李袭吉到朝廷叩谢皇恩,李袭吉秘奏昭宗,“关中一带长期以来不能安宁,主要是受关西集团威胁,应该利用这次军事行动,把凤翔也一勺烩了,方能一劳永逸,安享太平。晋王就在渭水北岸,只等陛下一声令下,大业可成!” 昭宗下诏褒奖李克用对国家的忠诚和英勇,特别强调:王行瑜才是罪大恶极的始作俑者,自朕离开京师之后,李茂贞、韩建都幡然悔悟、浪子回头,不断给朝廷进贡,以赎罪。国家遭逢此难,更应该休养生息,不可再生战端! 使者宣读诏书完毕,李克用私下找到他,说道:“我看皇上这意思……似乎是猜疑我的动机啊。要知道,李茂贞才是威胁中央的叛徒,李茂贞一天不杀,朝廷一日不宁。烦劳您通融一声,我没别的意思,就想为国除贼、为民除害。” 此地无银三百两。你没别的意思,别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昭宗再下诏书,明确告诉李克用:战争结束了,你也该早日回家洗洗睡了。另外,念你打仗这么辛苦,朕特准你不必亲自来京师觐见谢恩了,早点儿回去吧。 李克用驻扎在渭水北岸,与长安隔渭水相望,可以说是近在咫尺,起步价的距离。昭宗愣是不让李克用入京师。 显然,昭宗畏惧李克用甚于李茂贞。 李克用开会征求大家的意见。将领们义愤填膺,“近在眼前,岂有不朝见之理?明摆着,是防着我们!皇上太糊涂,太偏心了!” 将领们群情激愤,要求李克用即刻入京,先踏平凤翔李茂贞,然后……你懂的。 李克用犹豫不决,就问他身边的头号智囊——盖寓。 盖寓深受李克用的信任,聪明机智,最能揣测李克用的心灵世界,每次都能用李克用爱听的话婉转地规劝、提议,因而每次提议都能被李克用采纳。 李克用性如烈火,脾气暴躁,有时会对没有犯错的将领大发雷霆,一般人只会劝李克用息怒,而盖寓却会装出更加怒不可遏的样子,挺身而出,大骂这位无辜将领,恨不能当场宰了他,李克用反而会立刻恢复了理智,转而劝盖寓冷静,无辜将领也就得到了原谅。 李克用本身是没多少文化的,所以盖寓劝谏的时候,总能以接地气的俚语、通俗的比喻,让李克用快速明白某个道理。因此,李克用非常信任和器重他。 在河东军,盖寓的名望地位仅次于李克用。无论是朝廷还是其他藩镇的使节,只要来河东办事,在给李克用送完礼之后,必然要再给盖寓送去一份。 可以说,盖寓在河东集团中稳坐第二把交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朱温层多次派人挑拨离间,在河东境内散布谣言,说盖寓心怀二心,要取代李克用。李克用听到这些话后,总是“哈哈”大笑,不但不猜忌盖寓,反而对他更加优厚。 但凡有人想通过贿赂谋取官职或封地,最快、最稳的途径也是通过盖寓疏通关节,让盖寓在李克用面前美言几句。李罕之、刘仁恭之辈,皆是如此。 诸将七嘴八舌地争论不休,李克用本人也举棋不定,这时候,李克用就要认真听取盖寓的意见了,盖寓的意见将成为李克用的最终决策。 盖寓说道:“以前王行瑜那帮人,称兵向阙,犯上作乱,害得天子出奔、人民逃散。今日,天子尚未坐稳龙椅,人民亦成惊弓之鸟,大王如果渡过渭水,恐怕京师会再次陷入恐慌。依我看……就不要去京师了。还请大王三思。” 李克用笑道:“连盖寓都不愿意我入朝觐见,何况天下人民了。”于是上疏朝廷,说自己不愿让京师惊惧,也不敢久驻渭水,以免惊扰附近百姓,那么……拜拜了。 李克用即日点齐兵马,拔营起寨,兵退河东。 消息传来,京师一片欢腾。 第145章 恩收贺瑰 【恩收贺瑰】 轻轻地,李克用走了,正如他轻轻地来,他挥一挥衣袖,带走了皇上的老婆。 后世史学家称这一时期为“群驴时代”,指的是这一时期军阀多而谋士少,睿智的谋士更是凤毛麟角,大多数所谓的谋士、智囊都是蠢驴! 人文大师柏杨先生在点评《资治通鉴》的时候,就对李克用的这一次抉择扼腕痛惜,直言李克用失去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指出李克用只需要渡过渭水,多走两步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进可当曹操,退可做伊尹、霍光。 盖寓一时妇人之仁,沽名钓誉,最终酿成大错。从此之后,河东李克用开始走下坡路,在与朱温的对峙中渐渐落于下风。 班师河东,李克用从此再无问鼎之力。 李克用得到了晋王之封,得到了才貌双全的皇上嫔妃,得到了三十万贯赏钱,却失去了江山社稷。 除此之外,一大帮跟随他的小弟也得到了升迁,例如河中王珂,正式被任命为河中护国军节度使;幽州刘仁恭,由卢龙留后转正为卢龙节度使;杨复恭也得以平冤昭雪,追封魏国公。 一并获得平反的,还有前宰相杜让能、韦昭度、李谿,宦官西门君遂等。 借“河中遗产争夺案”而发展为“三镇犯阙”,这是总设计师朱温的顶层设计,为的是通过这场外线战争牵制河东李克用和中央朝廷的精力,从而将淮南杨行密倡导的“杀猪联盟”扼杀在摇篮里。 他做到了。 当李克用亲率大军奔赴长安、决战关西集团的时候,朱温终于长舒一口气,放心大胆地把主力调到东北面,继续收割兖郓二朱。 朱温亲率大军,在梁山脚下大破朱瑄,朱瑄狼狈退守郓州老巢;大将葛从周则包围了兖州。 齐州刺史朱琼主动献城投降。朱琼,是朱瑾的堂兄。 为缓解兖州方面的压力,郓州朱瑄派大将贺瑰、柳存,会同河东援将薛怀宝,率一万人攻击曹州。 朱温得到消息之后,忙率军连夜救援。 真是阴差阳错,夜色中,朱温竟然走错了路,偏离了预设战场,等到黎明时分方才意识到。不等改换路线,就与贺瑰等万人郓州大军遭遇。 狭路相逢勇者胜。朱温当机立断,下令让数千精锐骑兵直接冲杀过去。 情报以外的遭遇,如此果断的冲锋……贺瑰等人误以为是中了埋伏,竟然不战自溃。汴军则在背后紧追不舍,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砍瓜切菜一般,郓州兵面临灭顶之灾。 贺瑰眼见大势已去,于是登上一座长满荆棘的土丘,大声喊道:“我乃天平军马步军都指挥使贺瑰,情愿投降,请勿伤我!” 柳存、何怀宝等几十名将领被生擒,投降、被俘的士兵有三千人,被杀的亦有数千之众。 朱温打算把三千降兵送到兖州前线,为葛从周填充力量。然而押解途中,又出了问题。 因为这是一次计划外的遭遇战,朱温只带了数千骑兵,现在却要看管、押运三千降卒,管理困难,降卒们总是找机会逃跑。 除此之外,押运降卒会极大地拖慢进军速度,万一郓州朱瑄得到消息,再次派兵截杀怎么办? 就在这时,忽然刮起一阵沙尘暴(狂风暴起,尘沙沸涌)。朱温利用人们天人感应的封建迷信思想,说道:“苍天震怒,这是因为我们杀人还不够!”于是下令,把三千降兵全部诛杀。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当汴军屠杀了三千郓州降卒后,“风亦止焉”。 甩掉累赘后,朱温快速进军,当天下午就抵达兖州前线。 次日一早,汴军把贺瑰、柳存、薛怀宝等俘虏用绳子串成一串,牵到兖州城下,让守军观看,向朱瑾呼喊道:“你哥哥朱琼已经投降了。你再看看这几位,认识吗?是你兄弟朱瑄的手下,也被我们抓住了,你还在坚持什么?抓紧投降吧。” 朱瑾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表示愿意投降。 朱温大喜,亲自来到城下,与朱瑾隔着吊桥商谈投降事宜。往往这个时候,两军统帅都会做出冰释前嫌的样子,像两个老友,互致问候,亲切叙旧,道貌岸然地谈笑风生。 一阵说笑过后,朱瑾提出最后一个要求,“我希望由我信任的一个人,来城里交接兖州官印符节,既然愚兄朱琼已在贵处,我希望由他来完成交接手续。” “太没问题啦。” 朱温当即下令,让大将刘捍陪同朱琼前往。 当二人来到吊桥边上时,朱瑾冲他们挥挥手,说道:“请让我哥一个人过来,我还有两句家务事要交代。” 于是刘捍留在桥头,让朱琼单人独骑过桥入城。 吊桥两头分别是刘捍和朱瑾。朱琼缓辔走在桥上,快接近朱瑾时,忽然从桥下翻出一个壮汉,一把将朱琼拽下马匹,眨眼功夫便将朱琼掳入城中。紧接着,朱瑾转身入城,关城门、拉吊桥。 不一会儿,朱瑾重新出现在城门楼上,把朱琼的人头从城墙上抛下,然后对着朱温大骂不绝。 朱温大怒,将柳存、薛怀宝等数十位被俘将领斩首泄愤,唯独留下了贺瑰。 贺瑰对朱温的不杀之恩感激涕零,表示愿为朱温效犬马之劳。朱温久闻其名,知道贺瑰是位不可多得的将才,便用这种方法收拢其心。如他所料,贺瑰日后果真成了汴军中不可多得的将领之一。 与此同时,李克用击败了王行瑜,昭宗驾回长安,李克用班师河东。 听到消息后,朱温留下葛从周继续围攻兖州,自己则率部返回汴州,以防备李克用。而朱瑾则更加坚定了必胜的信心,时刻准备迎接河东援军,反击汴军。 从关中抽出身来的李克用,再派大将史俨、李承嗣率领数千沙陀骑兵,借道魏博,驰援兖郓战场。 为保存汴军有生力量,葛从周宣布撤退,随后主力部队迅速集结,向汴州撤去。然而到了深夜,葛从周又带领主力秘密返回兖州前线。 不出其所料,一直龟在兖州城的朱瑾,以为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一把了,于是率军出城,要对城外的“老弱病残”发动一次反击。结果被葛从周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兖州总指挥官被生擒。 朱瑾逃回城中,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等待河东援军,再也不敢派发一兵一卒。葛从周得以从容撤退。 为了拯救兖郓战场的两位猪队友,李克用再派李存信率一万骑兵,借道魏博,南下增援。李存信率兵驻扎于莘县(今山东省聊城市莘县),与兖郓二朱呈犄角之势。 第146章 一月二镇 【一月二镇】 魏博,魏博,还是魏博。 通过朱温的东征之路不难看出,无论是徐州时溥还是兖郓二朱,其战斗力与朱温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数年来的争斗中,兖郓二朱荣获“开局龟”之美誉,麾下将士亦秉承“落地成盒”之传统。 之所以拉锯数年之久,皆是有淮南、河东给朱温掣肘。 其中,河东李克用无一例外都是向魏博借道。魏博罗弘信先后两次被朱温打服,又是结盟又是拜把子,但每次都会为朱温的劲敌李克用开放边境。 朱温的战略目标是兖郓,但真正令他头疼的却是河北魏博。 可巧,李存信军纪败坏,在魏博境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引起了魏博军民的强烈不满。朱温嗅到了可乘之机,派使节离间魏博、河东。 使节奉命给罗弘信普及了“假道伐虢”的成语故事,由浅入深、借古讽今,“(河东)回戈之日,贵道堪忧!” 在使节巧舌如簧的游说下,罗弘信怀念起了朱温的宽大仁厚。那时候,自己背信弃义,得罪了朱温,朱温亲率大军渡河征讨,攻城略地,不胜威武,而当自己表示悔过时,朱温则大度地撤回河南,归还所占的魏博土地和战俘,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再看河东军,两相对比,高低立现。 且朱温在待人接物方面,处处都体现出对罗弘信的尊敬。每当魏博使节出访汴州,朱温总会当着魏博使节的面,先向北方罗弘信的方向遥拜行礼,然后再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罗弘信送来的礼物,还告诉使节,说“六哥的年龄比我大一辈儿,我俩的交情怎能跟普通邻藩一样呢?” 罗弘信比朱温大十五六岁,二人先前结拜,朱温以“六哥”呼之。为了进一步讨好罗弘信,朱温以年龄说事,虽然以兄弟相称,却以叔父礼待之。 左右权衡之下,罗弘信终于下定决心,向朱温同志靠拢。于是,派出三万人马,趁夜突袭李存信大营,向朱温纳投名状。 李存信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损失了百分之二三十的人马,同时粮食武器辎重也尽落魏博之手。李存信带领残兵败将被迫逃回河东。 突袭李存信事件,标志着魏博军与河东李克用正式决裂。从此之后,魏博军对河东军关闭了辖境,而之前赴援兖郓的史俨、李承嗣,也就因此困在兖郓,至死都没能回归河东。 朱温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解决兖郓二朱了,于是再次进军,包围了郓州。 李存信遭遇魏博偷袭的消息传来,李克用大怒,亲率大军,向魏博军发动攻击,斩杀魏博军一万多人,扑向魏博总部魏州,魏博全境六州均遭河东军劫掠侵袭,苦不堪言。 这一年,黄河泛滥,朱温所辖的滑州有被大水摧毁的危险。朱温下令在上游决堤,使黄河在此一分为二,把滑州城夹在中间。如此一来,减轻了河南的水患,而引入北边的洪水则进入魏博境内。 魏博罗弘信被李克用压缩进魏州城,兵患水灾,情况堪忧,连连向朱温求救。 朱温把葛从周从郓州调回,支援魏博,留下“实力接盘侠”——副将庞师古继续攻击郓州。 葛从周火速驰援,与李克用正面遭遇。 葛从周的智勇双全在这段时间展现得淋漓尽致。他深知河东军之所以所向披靡,无非是仰仗令人闻风丧胆的沙陀铁骑。 于是,葛从周预先在阵前挖了许多土坑,并以步兵做前阵,用以诱敌。 李克用见其阵列,不由大笑,不加怀疑地率领骑兵冲杀过来。其子落落,一马当先,冲锋在前。 关于李克用的这个儿子,相关史料极度缺乏,只云“落落”,而不知其汉名。我个人猜测,“落落”应是其蕃名,因为李克用的子侄多排“存”字,亦有养子排“嗣”字,如李存勖、李存孝、李嗣源、李嗣昭。有的史书直接写“李落落”,与其他诸子格格不入。 关于“落落”的记载,实在是匮乏,相关记载只有这一次战斗,而且也是寥寥几笔。按照本书的历史观,不必深究,只知他是李克用的爱子、或爱侄、或爱将即可。 落落冲到阵前,踏到土坎,马失前蹄,被抛落马下。汴卒立刻上前将其生擒。 李克用见状,急忙拍马上前,打算相救,不料刚到近前,也被坑倒。汴卒蜂拥而至,李克用摘弓放箭,抬手之间就把最前面的汴军将领射死,汴军稍稍退却,左右侍从得以将李克用救回。 李克用鸣金收兵,给朱温送来一封书信,表示愿意息兵罢战,请朱大哥高抬贵手,开个条件,以赎回落落。 朱温冷冷一笑,转手把落落送交到罗弘信手中,“六哥,你看着办吧。” 罗弘信将落落斩首,纳了一个最大的投名状。 这就是史料中有关落落同志的全部记载:冲过来了,摔倒了,被抓了,送走了,被杀了。没有一句多余的描述。 在有朱温的干涉下,李克用无力兼并魏博,于是恨恨作罢,引军退回河东。 葛从周遂率军南渡黄河,回到兖郓战场,继续对郓州展开攻势。 兖郓二朱形势危急,频频向河东求救。李克用多次点派援军,却因魏博拒绝开放边境而无法前往增援。 在此期间,李克用与朱温在魏博境内发生数次军事冲突,互有胜负,然而李克用始终无法逾越魏博,只能坐视兖郓二朱日渐消亡。 大唐乾宁四年(897)正月,庞师古、葛从周两部人马会师,对郓州展开新一轮猛烈攻势。郓州城内粮食断绝,士气低落,只能深挖护沟渠,拓宽护城河。 庞师古在城外扎下营盘,一边铺设桥梁,一边疏浚河沟。五天后,桥梁架设完毕,并趁夜过桥准备发动攻击。 朱瑄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弃城往东南兖州方向逃跑。葛从周率精锐骑兵紧追不舍。 朱瑄和他的妻子荣氏逃至中都(今山东省汶上县),实在慌不择路,情急之下竟然藏进了某农户的猪圈里,结果被农民误以为是偷猪贼,于是呼喊来左邻右舍,手持棍棒痛殴之。朱瑄无奈,只得亮明身份,于是被这帮农民绳捆索绑,献给了葛从周。 庞师古、葛从周是夜晚发动的奇袭,捉到朱瑄的时候,天还没亮。 朱温下令马不停蹄,急攻兖州!与时间赛跑。 郓州、兖州相距约80公里左右,非常近。兵贵神速,一定要在兖州得知郓州失守的消息之前,完成对兖州的闪击。 葛从周充当急先锋,火速赶往兖州城下,次日一早,朱温率主力赶到,将一脸懵圈的兖州围了个水泄不通。直至听到城下的劝降,城里守军才得知了郓州失守的消息,于是军心大恐。 因为这时的兖州城几乎是一座空城。朱瑾正与河东援将史俨、李承嗣等因城中粮食短缺,而去往二百里外的丰县、沛县觅粮,城中只有朱瑾的次子朱用贞及大将康怀贞等人镇守。 听到郓州失守、朱瑄被擒的消息,兖州城里的守军心惊胆战,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紧闭城门,固守城池,等待朱瑾率部救援。 朱瑾闻讯,急忙返回救援。可兖州城外的汴军俨然是围点打援、以逸待劳,朱瑾几次冲杀均未成功,自衬救兖无望,朱瑾率残部往东南逃去。 朱瑾逃离战场的行为,让兖州城彻底绝望。大将康怀贞召集众将商议,并征得了朱用贞的同意(不同意就杀),一致决定开城投降。 兖州城宣告投降,汴军高奏凯歌,入城接管。 自正月起兵,到二月初三,仅仅一个月的时间,朱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并了郓州天平军、兖州泰宁军两镇之地,势力得到大幅提升。 两镇位于今天的山东省西部,是山东半岛进出的大门卡口,半岛内还有一个青州平卢军。在两镇陷落之日,青州平卢军迫于军事威胁而向朱温投降归附。山东全境都成了朱温的势力范围。 至此,朱温的主线任务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向东看”的战略目标基本达成,向东直接看到了大海。朱温的势力范围北越黄河、南抵淮河、东到大海、西达洛阳一带,成为无可争议的中原第一强藩。 朱温进到兖州城后,见朱瑾的妻子美艳动人,有意将她纳为自己的小妾,而朱瑄的老婆荣氏人老珠黄,于是便将朱瑄夫妇斩首。 朱温带着朱瑾之妻,班师汴州,夫人张惠出城迎接,忽然见到一位貌美如花的陌生女子也在朱温左右侍从之列,于是便问她来由。 “这个……”朱温挠挠头,局促不安,“那个……她呀,嗨——朱瑾的妻子,朱瑾不是撇下她跑了嘛,她无依无靠的,我看着怪可怜的……就顺道儿搭个顺风车,捎回来了(彼既无依,寓于辎车)……” 朱瑾之妻向大姐张惠飘然下拜,跪地磕头,哭的是梨花带雨。 张惠也是泪流满面,跪地磕头回拜,然后拉起她的手,哭哭啼啼道:“郓州、兖州与汴州都姓朱,本是同宗,又互相盟誓,义结金兰,却因一点点小事闹了点儿小矛盾,产生了小误会,竟大动干戈,以致于今日让妹妹受辱。哎,如果战败的是汴州,我也难免会跟妹妹今天一样!” 话说至此,两位姐妹抱头痛哭。 朱温站在一旁,很是尴尬。 两个美女“咿咿呀呀”哭罢多时,张惠做出决定,把朱瑾妻子送入寺庙,让她出家当尼姑。朱温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只得答应。 这事算有了圆满的结局。 【李克用画像】 一月吞二镇,也让河东方面猝不及防。当时,李存信正率部攻击魏博,听到消息后,只能率军返回河东。 朱瑾与史俨、李承嗣等往东南逃跑,一口气渡过淮河,投奔了杨行密。 杨行密听说后,亲自到高邮迎接,表示对朱瑾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以前,淮南兵只精于水战,而不善骑马射箭,现在,河东、天平、泰宁野战军大量补充过来,瞬间填补了淮南军的短板,使杨行密实力得到增强。特别是朱瑾,是一位难得的将才,马上功夫了得,一口大槊,在淮南军中排名第一。 日后,朱瑾在杨行密帐下还会有许多故事,如果翻看典籍,就会发现,到了淮南之后,朱瑾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河东李克用派人抄小道给杨行密送来书信,说希望接回爱将史俨、李承嗣。 杨行密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并派使节回访河东,要借此机会与河东李克用拉近关系,为将来南北夹击朱温埋设伏笔。值得一提的是,杨行密只是嘴上答应,实际并没舍得放二将回河东,反倒是千方百计地拉拢,使二人心甘情愿地留在了淮南。 这次出访河东,杨行密也夹带了私货。他早就听说过河东李克用的威名,只恨没有机会谋得一面。趁此机会,杨行密在使团里安插了一个技艺高超的画师,交给他一个秘密任务:偷拍。让他暗中观察李克用,并画影图形。 杨行密仰慕李克用的威名,想一睹芳容,本无可厚非,然而李克用却在相貌方面有着先天缺陷,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为此还得了一个侮辱性外号“独眼龙”,所以他对于相貌特别敏感。 得知杨行密想要偷拍自己,李克用不由大怒,对身边人说,“把那画师叫来,让他画!我倒要看看他敢把我画成啥样。” 画师被传唤进来,但见李克用按膝而坐,满面怒容,“杨行密派你前来,想必你也是淮南知名画师,如果今天的画作无法令我满意,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画师先对李克用跪拜行礼,之后拿起画笔,从容作画。 在那个没有美颜滤镜的年代,画师只能手动PS,比如把李克用画得跟秦皇汉武一样,如此一来,李克用将认为这是对自己的极大侮辱;而如果如实录入,李克用也会大发雷霆。修不修图,都是死路一条。给李克用画像,是一道送命题。 由于李克用做模特无聊,所以随手拿了把扇子在手中把玩。画师灵机一动,就画了一个李克用扇扇子的速写镜头,扇子正好挡住他的残疾眼。 李克用看过之后,非常生气,“你就给我抖这机灵?本王一身戎马刀上飘,你给我整了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女里女气,成何体统!给本王重新画!” 画师擦擦额头鬓角的冷汗,又作一幅画。 这幅画中,李克用雄姿英发,弯弓搭箭,睁一目、眇一目,正聚精会神地瞄准。 李克用看过之后,“哈哈”大笑,下令重赏画师,礼送出境。这幅画作也就成了李克用的标准相。 第147章 二次犯阙 在李克用奉诏勤王,解决“三镇犯阙”危机的时候,西川王建也嗅到了机会,打出北上勤王的旗号,派养子王宗瑶、王宗侃等抢夺李茂贞的地盘。 李克用攻陷邠州的同时,王建攻陷了利州,擒斩刺史李继顒(李茂贞养子);阆州李继雍(李茂贞养子)、蓬州、渠州皆举城投降。 马上就要到勤王前线了,王建却借口东川兵劫掠西川的辎重,回师对东川发动了攻击。 战斗中,王建的养子王宗弼被东川生擒。东川顾彦晖斥责他无故犯疆,王宗弼回答说各为其主而已。顾彦晖又说王建犯浑,你身为大将,为何不劝谏,不为两川友好多做贡献?王宗弼无言以对,但请受死。 当初,王建想用一场鸿门宴夺取东川,王宗弼私下给顾彦晖泄密,使顾彦晖躲过一劫。顾彦晖没有忘记这份恩情,不再为难王宗弼,不但没有杀他,反而将他收做养子,留在身边效力,给他改名为“顾琛”。我们照例在后文沿用“王宗弼”。 王建的意图很明显了,借“勤王”的名义,北侵山南、东吞东川,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朝廷诏令两川罢兵。王建表面上接受和解诏书,返回成都,然而其主力部队却仍奉其命令继续攻击东川。 在王建的犀利攻势之下,通州(李茂贞地盘)、果州献城投降,龙州被攻克,王建不断蚕食凤翔李茂贞和东川顾彦晖的地盘。 与此同时,武泰节度使王建肇携地投降王建。这是王建的意外之财。 起因是荆南节度使成汭不甘寂寞,溯长江而上,趁两川混战之机,攻击黔南地区。武泰节度使王建肇无力抵抗,于是退保酆都(今重庆市丰都县)。 成汭派出的部将许存,英勇无敌,穷追猛打,接连攻克渝州(属东川)、涪州(属武泰)。而成汭却任命另一位武将做武泰留后,而只给了许存一个万州刺史的职位。 成汭自知赏罚失当,担心许存心怀不满,于是派人暗中观察。侦查人员传回情报,说许存不理政务,每日只顾踢球消遣。成汭冷笑道:“他就要出远门啦,先让他练练脚力吧。”然后便派部队突袭许存。 许存弃城逃走,收拢残兵败将,感叹天下之大,竟然无有容他之所。于是与困守酆都的王建肇一起投降了王建,寻求地区大佬——西川王建的收留。 许存之所以不见容于成汭,原因很简单,只因许存智勇双全。成汭嫉贤妒能,猜忌于他。现在,许存走投无路,投奔了王建,也同样遭到了王建的猜忌,王建想找机会杀了他。 王建的谋士高烛劝道:“主公正在招揽天下英杰,图建霸主大业。今日许存穷极来投,如果您把他杀了,以后谁还敢来投奔?” 王建把许存派到养子王宗绾帐下,并密令王宗绾暗中监视许存的一举一动,稍有差错就弄死他。 王宗绾秘密汇报说:“许存忠厚而勇敢,做事谦恭而谨慎,是一位难得的良将!” 王建这才彻底打消了害死许存的念头,并收他做养子,赐名:王宗播。 王宗播在王建帐下效力,每逢危险,他都勇猛地冲锋在前,而每当论功行赏,他总称病不前,把功劳让给别人。他也因此能得以善终。而他至死都不知道,当年是王宗绾救了他一命。 闷声发大财。王建抓住“三镇犯阙”的时机,把疆域向北、向东扩张,势力大增。正当他集中精力要一举统一两川的时候,朝廷忽然来诏,诏令王建为凤翔西方面军司令(凤翔西面行营招讨使),进讨李茂贞。 原来李茂贞又“称兵犯阙”了。 【二次犯阙】 为了平衡天下藩镇之间的势力,“三镇犯阙”时,昭宗拉偏架,让李茂贞和韩建得以苟延残喘。 李克用班师河东之前,二人积极向朝廷缴纳贡赋,态度谦卑而恭顺。等李克用回河东之后,二人立刻恢复了本来面目。 昭宗回到长安之后,仍然没有放弃复兴大唐的努力,而他的努力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文官集团;武装力量。 先前重启了宰相孔纬,然而孔纬已是风烛残年,在昭宗的一再恳求下,才勉强出任相位,呕心沥血了三个月,终于病逝;又重启了宰相张浚,结果李克用因“围剿河东”事件而憎恨张浚,于是上疏昭宗,“张浚早上拜相,河东兵晚上就到皇宫!”以称兵犯阙相威胁,于是张浚又被贬官。 昭宗求贤似渴,选拔宰相的条件在原来的基础上再次加以放宽,政审合格、学习成绩优异者,皆可做相。于是,又发掘出几位好同志: 一号种子孙偓,入选理由:学霸,僖宗朝状元。 二号种子陆扆,入选理由: 1,出身,中唐贤相陆贽之后; 2,忠诚度,曾随僖宗二次出逃入兴元; 3,才思敏捷,昭宗曾现场命题作文,陆扆第一个交卷且文笔令昭宗惊叹。 三号种子朱朴,入选理由:大忽悠。 朱朴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水部郎中何迎,一个是道士许岩士。许道爷得昭宗宠信,为昭宗极力推荐朱朴,而何迎也借机立捧,于是昭宗召见朱朴,朱朴是历史系高材生(以三史举),说起治国安民,头头是道,纸上谈兵,昭宗认为自己这是淘了宝、捡了漏,对他说“朕虽非太宗,得卿如魏征矣!” 朱朴当时是国子博士,也就是国立贵族学校教授,五品官。但他就敢毛遂自荐,对昭宗口出狂言,说如果让我当了宰相,只需给我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就还您一个太平盛世。 一个月的时间复兴大唐。 一个真敢说,一个真敢信。 昭宗在求贤方面如饥似渴,几乎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接连出现破格录用的情况,前有郑綮,今有朱朴,每逢任相制书下达,总会惊呆满朝文武。 郑綮尚有自知之明,让贤之德;而朱朴却狂妄自大,志大才疏。 初生牛犊不畏虎,非不畏虎,乃不知虎也。朱朴语出惊人,夸下海口,不仅反映出他狭小片面的世界观,也暴露了他的低情商。抬高自己就等于贬低身边人,说自己一个月就能造就天下太平,就等于骂满朝文武都是酒囊饭袋。 朱朴在走上工作岗位之前,就已经群嘲了所有的同事,将仇恨值拉满。可以想象,他的工作之路将会遍布荆棘和坎坷。职场中,有很多朱朴式的人物,他们往往清高自傲、自命不凡,并把自己的孤立不合群视作是别人的嫉妒,从而变得更加不可理喻。 这些宰相特招生、速成班的成绩也将很快出炉,历史不会让我们等太久的。 第148章 昭宗幸华州 在武装力量方面,昭宗也还是老思路:亲王典兵。 把禁军的兵权交到亲王手中,让皇族掌控禁军,作为皇帝亲自掌兵的一个重要过渡。 吸取了前几次的教训,昭宗这次没有直接对左、右神策军动手,而是选择了内部瓦解分化、体制内另起炉灶的办法。在左、右神策军的编制外,新设置安圣、保宁、宣化等营,并从禁军中精挑细选了数万人编入其中,然后命各位亲王担当其统帅。 这样一来,既避免了招募新兵的战斗力渣渣问题,又减弱了左、右神策军统领们的反抗情绪,两全其美。 在昭宗的授意下,延王李戒丕、覃王李嗣周又私下募兵数千人,扩充兵力。 昭宗每一次巩固皇权的动作,都会引起不希望皇权得到巩固的人的警觉和反弹,特别是在兵权上的动作。这一次,反弹最大的当然是凤翔李茂贞。 李茂贞做贼心虚,本来就是惊弓之鸟,对昭宗坚定而高效的军事动作相当敏感,认为昭宗是要对自己动手,于是先发制人,带兵“诣阙诉冤”。 李茂贞还有五秒到达战场! 京师大恐,百姓们纷纷逃进山谷躲藏。 于是昭宗命诸位亲王统领各军,在长安以西驻扎,严阵以待。同时向河东李克用发去信号,“李茂贞又来了!请速速勤王。” 李茂贞在娄馆(今陕西省兴平市西)与覃王李嗣周所部遭遇。亲王的部队仓促草创,根本没有形成战斗力,且诸亲王的军事指挥水平也难与李茂贞相较量。覃王李嗣周大败,李茂贞逼近京师。 延王李戒丕劝昭宗从鄜州东渡黄河,去投奔河东李克用。昭宗依计而行。 昭宗一行人逃出长安,刚刚渡过渭水,镇国韩建就派儿子韩从允携带奏章,觐见昭宗,建议昭宗移驾华州(镇国军总部)。 韩建也是“三镇犯阙”的元凶之一,不得昭宗信任,昭宗更愿意远赴河东太原府,于是婉拒了韩建的请求。 然而韩建并不死心,接连不断上疏挽留昭宗。昭宗身边的文武百官也对太原府的长途跋涉心存畏惧,纷纷表示不愿舍近求远,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啊?留下吧。 于是昭宗命韩建前来觐见,讨论下一步行程。 韩建跪地叩头,哭道:“如今天下不太平,嚣张跋扈、心怀不臣的藩镇岂止李茂贞一个?我只怕陛下一旦渡过黄河,便再无回鸾之期。皇家宗庙祖坟均在此处,陛下更不宜远游。华州虽然兵微将寡,但我在此鼓励农耕、秣兵历马也有十几年之久,控制关辅一带不成问题,而且离长安只有不到二百里,希望陛下驾临蔽镇,以图兴复!” 昭宗这才带着文武百官,移驾华州。 李茂贞进入长安之后,下令纵火,把长安夷为平地。 中和三年(883),黄巢火烧长安城,超一半的房屋被焚毁(焚府寺民居什六七),次年“半日宰相”王徵粗加修葺,修复了不到十分之二(仅完一二);光启元年(885)僖宗二次出逃时,长安又遭乱兵焚毁,那次是彻底摧毁(殆无孑遗);次年王行瑜杀朱玫,“诸军焚掠京城”;去年(895)“三镇犯阙”,再次焚掠京师;如今(896),李茂贞再次火焚长安城,长安城里的宫殿、市场、民居“燔烧俱尽”。 杨行密上疏请昭宗迁都到淮南;王建上疏请昭宗迁都到成都。 听说有迁都之议,三号种子朱朴赶紧发表自己的意见,大笔一挥,一篇满分议论文添乱: 先抛出一个基本轮调:首都不能一成不变,要根据天地兴衰而随时改变;继而指出长安历经战火,已经不能再做帝国首都;随后给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迁都襄州;之后用大段篇幅从多个角度阐述襄州作为首都的好处;末尾不忘驳斥一下迁都淮南、太原的观点;最后回扣主题,重申迁都襄州才是上上之选。 (特别注:朱朴,是襄州人) 中心思想明确,贯穿全文;逻辑清晰,条理清楚;详略得当;修辞手法和遣词造句更是无可挑剔。 仅从议论文的角度来看,堪称中学生满分范文。 但严格来讲,这篇作文也可以大胆地给出“0”分,因为三观不正,中心思想严重谬误,打根儿上就跑偏了。 首都,国之根本;迁都,则根本动摇。不到万不得已,天子是不会轻言迁都的。 “安史之乱”,玄宗李隆基驾幸蜀地;黄巢犯京师,僖宗驾幸蜀地;李煴篡位,僖宗驾幸兴元……都不曾讨论迁都,而今只是一个李茂贞,就要讨论迁都?还什么首都原本就是要随时更换的?你读过史书吗你?自古以来,除非改朝换代,一共才迁了几次? 昭宗既愤怒又失望,根本就没搭理朱朴(不报),连个“阅”字都省了。 寄人篱下,必仰人鼻息。 文武百官客居华州,都对主人韩建唯唯诺诺,不知韩建之喜恶,个个噤若寒蝉,唯恐哪句话会给自己招惹杀身之祸。大家心照不宣,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凡事都要先请示韩建。 虽然韩建没有逼迫中央流亡政府,但经过之前的无数次教训之后,政府官员全都十分乖巧(不乖巧的早就被淘汰了),韩建无需废话,就已经控制了朝政。 昭宗的政治手腕还是有的,于是变被动为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直接下诏,命令韩建参与中央的决策。给韩建挖坑。 韩建上疏坚辞,避开了万劫不复的深坑。 这多亏了韩建身边的一个大谋士,李巨川。 李巨川,中唐宰相李逢吉的侄曾孙。僖宗朝进士,恰逢黄巢作乱,于是逃离京师,投奔了河中王重荣,王重荣讨黄巢的全部书檄奏请,皆出自李巨川之手,其思路敏捷、条理清晰,令人称赞; 王重荣死后,李巨川被贬到兴元府,节度使杨守亮喜出望外,大呼“天赐我也”,于是也重用李巨川; “倒杨运动”中,杨守亮等人被韩建所擒,李巨川也披枷带镣,准备一同押往长安处决。李巨川在树叶上题字,求韩建饶命。区区几个字就将韩建深深打动,于是将他留在身边,继续当谋士。从此,李巨川成为韩建的重要智囊。 韩建之所以能够“挟天子以令诸侯”,且在事后还能躲过一劫,没蹈李茂贞、王行瑜的覆辙,完全是李巨川的指点。 李巨川对韩建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直接干涉朝政!比如,不能对朝政发表任何观点,不做任何表态,更不能进入中央,参与、旁听中央会议。 再者,想干涉朝政的话,间接就可以了。至于如何间接,就更不必韩建劳神费力了,文武百官都在积极主动地揣测韩建的内心世界,他们懂事。韩建只需一个眼神。 这就是韩建能够在“挟天子”之后全身而退的一个关键因素,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表明他曾干涉朝政,没有任何与“挟天子以令诸侯”相关的指控。 韩建是历史上为数不多的有实无名的“挟天子”绑匪。 李巨川的智慧还远不止于此,他让韩建传檄天下:将贡赋转运到华州行宫;起兵勤王。 如此,韩建一来可以摆脱羁押、挟持天子的指责,二来可以把天下贡赋揣进自己腰包,三来可以借别人之力打击李茂贞,四来可以获得保驾护銮之美名。一举四得,无本万利,包赚不赔。 至于所谓的勤王,韩建完全可以以保护天子行宫为名,拒绝上前线,除非李茂贞打到华州,否则韩建就能坐在后排,安心吃瓜。 而李茂贞败退后,勤王之师谁也不敢来接驾,否则就是“劫驾”,护送天子返京师的事,当然是我韩建的分内之事,就不劳烦各位了,要不,你们帮着修葺一下长安? 出力的时候没他,好处还全被他占。 当李克用接到消息时候,扼腕痛惜,感叹道:“去年我就说过,要把李茂贞、韩建一勺烩了,皇上非不听,怎么样,崴了吧?韩建这个大蠢驴,早晚不是被李茂贞生擒,就是被朱温生擒!”随后上疏表示会联合天下藩镇,起兵勤王。 西川王建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得到了征剿凤翔西方面军总司令的诏书。 第149章 统一两川 【吞并东川】 得到讨伐凤翔的诏书之后,西川部将纷纷请缨,说这是吞并凤翔李茂贞的好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王建却拒绝了北伐凤翔的提议,“此言失策,吾所得已多,不俟复增岐下。” 大智知止。 王建为部下分析时局,阐明利弊,指出李茂贞割据岐地已久,在当地甚有威望,与关东强藩争鼎不足,但守土有余。况且我们之前已经趁乱抢了不少他的地盘,若继续攻击凤翔,则得不偿失,不如让他作为我们蜀地和中原的缓冲区,不但不能攻打他,反而要在合适的时候支援他(宜援而固之,为吾盾橹耳)。 王建既是一个热血的军事家、征服者,更是一个头脑冷静的政治家、权谋家。他可以戒掉贪婪,他可以忽略仇恨,而真正做到以长期利益为导向,顺应时局,敌友互换,无缝衔接。 自“倒杨运动”开始,王建就与李茂贞长期争夺山南之地(自是秦、川交恶者累年)。西川王建与凤翔李茂贞的关系,如同河东李克用与汴州朱温。如今,李茂贞势窘(削弱不能守),朝廷又下诏讨伐,而王建不但不投石下井,反而提出要适时援助李茂贞,由此可见王建卓越的政治智慧! 王建起兵之初,大谋士周庠就为他献上了川版“隆中对”,为他规划好了战略目标,即割据蜀地而称雄。王建后来的一切行动,均是围绕着这个纲领。 如今,东川才是王建的主线任务,至于抢夺凤翔、山南西道的地盘,都是有一搭、无一搭的趁火打劫,而黔南地区的归附,则更是天下掉下的意外之财。 于是,王建趁李茂贞无暇南顾、插手两川事务的机会,加紧了对东川的军事行动,亲率大军增援东川前线。东川连连溃败,凤翔援军也连吃败仗,被阻挡在剑门关以外。 这时候,有意思的一幕再次上演。 昭宗让一号种子选手——宰相孙偓挂帅,当征剿凤翔总司令,以统领天下勤王之师,指挥收复长安、消灭李茂贞。 李茂贞则瞬间认怂,上疏道歉,表示自己一时糊涂,希望朝廷给个重新做人的机会,自己一定洗心革面,并拿出巨款修复长安宫室,以赎罪。 而再看所谓的勤王之师: 当时李克用与朱温正在魏博对阵,朱温、李克用、罗弘信、兖郓二朱均卷入其中,无暇西顾;淮南杨行密与杭州钱镠也正深陷江淮战场,被“董昌称帝”绊住手脚;唯独西川王建有出兵伐岐的能力,而他不但不肯伐岐勤王,反而以唇亡齿寒之义存有救援凤翔之心。 所谓的“天下勤王之师”是有名无实,半天不见一兵一卒。 韩建也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不希望看到关东强藩真的来关中,于是也从中作梗,暗中阻挠勤王之师的集结。 事实摆在昭宗面前,不想原谅李茂贞都不行了。既然李茂贞也给足了朝廷面子,留足了台阶,那当然是选择原谅他了。 于是李茂贞的“二次犯阙”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李茂贞蔫头耷脑地离开了长安,两次称兵犯阙都是为他人火中取栗,自己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不仅丢城失地、损兵折将,还成了天下最臭名昭著的贼人,成了过街老鼠。政治、军事、经济……全方位地失败,简直惨不忍睹。 李克用、朱温、杨行密、钱镠等关东强藩均在此时获得巨大收益,而最让李茂贞难以容忍的,就是西川王建的快速成长。 王建不仅侵占了李茂贞的部分城池,还做出要一统两川的架势,如果王建如愿以偿,那么凤翔将再无宁日。 李茂贞于是上疏朝廷,控诉王建对东川地区的吞并行为。在这里,他做出是为东川顾彦晖打抱不平的样子,对王建侵占山南西道的行为只字不提。特别是王建先前已经接受了朝廷的和解诏书,他现在是公然抗旨不遵,实在可恶!对此,李茂贞表示强烈谴责、严正抗议! 昭宗皇帝再下一道停战诏书,要求王建立即停止一切针对东川的军事行动,撤出东川,并派出特别调解员(宣谕使)李洵前往调解。 王建在梓州前线接见了李洵。王建指着手举大旗的官兵,“群众的呼声,我也约束不了啊。” 又是公然违诏。 李茂贞一身正气,“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昭宗认为李茂贞说的很有道理,于是降诏:贬王建为南州刺史,任命李茂贞同志为西川节度使,任命覃王李嗣周为凤翔节度使。 不知昭宗是故意幽默,还是诚心恶心李茂贞。 王建接到这份诏书,“哈哈”一笑,置之不理;李茂贞接到这份诏书,气得七窍生烟。 覃王李嗣周还有模有样地前来“接管”凤翔,结果被李茂贞包围在奉天(今陕西省乾县),幸亏有韩建从中调解,李茂贞才解除了包围,让覃王李嗣周得以返回华州行宫。 无论是中央朝廷还是凤翔李茂贞,对两川事务均已无力插手,这是王建完成统一两川事业的绝佳契机。 王建与顾彦晖历经大小五十余战,扫清了外部障碍,正式包围了梓州。之后采纳了谋士周德权的建议,收编招安了东川境内的土匪流寇,进一步拉大了双方的实力对比。 顾彦晖困守孤城,士气低落。 仅仅一个月之内,治下的遂州刺史率部两万人投降王建;合州刺史率部一千人投降王建;凤翔援军将领李继溥率部两千人投降王建。 在梓州城内,有座“镜堂”,富丽堂皇,远近闻名,顾彦晖时常在此大宴手下将领。顾彦晖的佩剑斩铁如泥,号曰“疥痨宾”,顾彦晖将此宝剑赠送给了他最信任的养子顾瑶,每逢宴饮,顾彦晖总会让顾瑶手持“疥痨宾”侍于左右,并对诸将说:“我与尔等发誓同生共死,有违背者,就先来体验这个‘大保健’吧。” 如今,王建攻城甚急,城池陷落只在旦夕,顾彦晖见大势已去,便与诸亲信将领一起享用了最后的晚餐。 顾瑶手按“疥痨宾”,对诸将说道:“还记得我们的誓言吗?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现在,是兑现诺言的时候了。来,排队做‘大保健’吧。” 于是,诸位亲信履行了诺言,集体赴死(得同死)。 顾彦晖把养子顾琛(王宗弼)叫到身边,说:“你不是我的亲信旧部,不必与我同死。走吧,逃命去吧。”王宗弼泪流不止,跪拜顾彦晖,然后翻墙而出,又投奔到了王建的阵营。 随后,顾彦晖亲手杀了妻儿老小,自灭满门,最后拔剑自刎。 至此,王建正式吞并了东川,完成了两川的统一,为日后割据蜀地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王宗弼逃回来之后,王建左右诸将都斥责他是忘恩负义、反复无常的小人,要王建杀了他。然而王建却不计前嫌,待之如初。再一次体现了他的宽广胸怀。 顾彦晖自杀的时候,城中尚有七万人的部队,但顾彦晖没有选择鱼死网破,而是用自己的死挽救了这七万士兵的命。既然败局已定,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敌我军民伤亡,也算是一件不朽的功德。 就此而论,顾彦晖也是好样的,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王建进入梓州之后,自然是老生常谈,表奏养子王宗涤为东川留后啦,安抚百姓啦、查封府库啦、论功行赏啦、改编降俘啦……除此常规步骤之外,他还做了一个特殊的动作: 王建拿出了一个记满名字的小本本,这个小本本已经带在身边近十年之久,现在,它是死亡名单了,凡是榜上有名的人,一律格杀勿论! 十年前,韦昭度挂帅征讨西川陈敬瑄,王建、顾彦晖等均受韦昭度的节制调度,那时,王建与顾彦晖有过短暂的共事经历。但这个经历却是王建心中永远的痛。 首先,王建属于后起之秀。在朝中刚刚遭受了“杨派”势力的排挤打压,外放做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小刺史,属于是穷小子起家;而东川顾彦朗、顾彦晖兄弟位居东川节度,家底儿殷实。 所以顾彦晖根本瞧不起王建。 其次,王建的主力部队是由八千亡命徒和溪洞蛮夷青年构成,有着浓郁的异域风情,王建入川之后,在成都城下拜别干爹田令孜的时候,也与亲信随从剃发明志,因而王建所部自上而下全是蛮夷洞獠之装束(髡发黥面若鬼)。 王建军中还盛行“黑话”,例如夺命龙——剑,小逡巡——刀,潘尚书——弓,圣牛儿——鼓,乡八——锣…… 在吓唬韦昭度的时候,也是用当众剐割、生吃活人的恐怖手段。王建所部是联军中的另类,与中原文明格格不入,活脱一支蛮夷野人部落。 而顾彦晖“详缓有儒者风”,是个风度翩翩、腹有诗书的名士。 当两人带领亲信随从出席韦昭度主持的军事会议时,顾彦晖峨冠博带、羽扇纶巾,优雅有风度,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恰如孔明复生;王建髡发黥面,奇装异服,宛若孟获不死。 顾彦晖对王建睥睨而视,鄙夷之情溢于言表,而他的随从也对王建指指点点、哂笑不止,甚至不顾基本礼节,当面嘲笑讥讽。 当时,顾彦晖毫不掩饰自己对王建的鄙夷蔑视,失礼之甚,有时候连韦昭度都看不下去,经常私下劝诫顾彦晖,要顾全大局,要团结同志。而顾彦晖丝毫不为所动,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高姿态。 王建当时的实力不足以维护其尊严,于是选择了隐忍,却暗中记下了所有嘲笑他的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十年后的今天,王建以征服者的姿态入主东川。他拿出了这个珍藏了十年的小本子,“至是录笑者皆杀之”。 在王建宽厚仁慈的面具下,也有其狭隘的一面。 第150章 “十六宅惨案” 昭宗选的一号种子,宰相孙偓,奉命挂帅凤翔征剿总司令,等待着汇集天下勤王之师,赶走岐贼,收复长安,建功立业。 但令人尴尬的是,天下竟无一兵一卒赶来会师,孙偓成了名副其实的光杆儿司令。在韩建的暗中指点之下,李茂贞认怂悔过,使得中央征剿凤翔的行动既无力也无必要。 一号种子选手孙偓的政治生涯也随之结束。先被免除了凤翔征剿总司令的职务,继而又被罢免了宰相。 不难理解,孙偓的罢相与韩建是密不可分的。 在大谋士李巨川的指点下,韩建对朝政的干涉可谓是润物细无声,不动声色地架空了中央朝廷。 除了搞掉一号种子孙偓,韩建还搞掉了三号种子朱朴。 其实搞掉朱朴并不费劲,因为这位大忽悠当初曾夸下海口,说用一个多月的时间复兴大唐。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半年多,他为昭宗画的“天下太平”的饼却一直无法兑现。 当初破格提拔朱朴的时候,就引起了群臣的不满,如今朱朴无法兑现当年吹过的牛皮,骑虎难下,舆论民意都对他很不利。 即使如此,韩建办事还是比较小心谨慎的,他先挑选了一个软柿子,道士许岩士。许老道是朱朴的举荐人之一。韩建就挑他做突破口,先诬告他犯罪,诛杀之后,再以朱朴与其亲善为由进行弹劾,把朱朴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之上,于是昭宗将朱朴罢相。 搞掉孙偓、朱朴等“速成班”的昭宗嫡系,并非一件难事,因为他们原本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一般不具备兴风作浪的本事。而至于其它山头和派系,就没那么轻松了,例如宰相崔胤。 崔胤是抱了前宰相崔昭纬的大腿,而崔昭纬则是背靠王行瑜的大山。虽然同属关西利益集团,但王行瑜、崔昭纬均已丧命,崔胤失去了靠山,更重要的是韩建并不想与崔胤分享权利,于是也将其视为异己分子,列入打击对象。 在韩建的操作下,崔胤被逐出中央,外放到潭州(今湖南高官沙市)。崔胤知道中央人事调动的背后是强藩们较量的结果,若想在朝廷立住脚,就必须依附地方强藩,于是崔胤把目光放在了中原第一强藩——朱温的身上。 崔胤秘密联络朱温,指点他兴修东都洛阳,暗示他挟天子以令诸侯。 朱温立刻明白了崔胤的用意,急忙与洛阳行政官——河南尹张全义,联合上疏,请求皇帝迁都洛阳。同时声称自己要派两万人的部队护驾,又帮崔胤说了几句好话。 两害相权取其轻。韩建担心朱温真的会来跟他抢皇帝,于是改而支持崔胤留在中央做宰相。 崔胤再次拜相之后,立刻诬陷陆扆跟李茂贞是同党,将其贬出朝廷。崔胤的这波报复行为让韩建看得心花怒放,二号种子陆扆,不用自己费事了。 宰相都可以被搞掉,其他官员更是不在话下。韩建对文官集团的清洗工作基本完成,也宣告着昭宗的文官路线再次全面失败。 接下来,韩建要砍掉昭宗的另一条手臂:亲王典兵。 【十六宅惨案】 大唐乾宁四年(897)正月初八,昭宗接到一封紧急奏章,说有证据表明,睦王、济王等八位亲王,密谋杀害韩建,劫持天子去河中。 上奏者:韩建。 昭宗大惊失色,急忙召见韩建,要消除误会。韩建托病不来。 昭宗让那八位亲王亲自登门,到韩建那里解释。 韩建依旧是避而不见,还上疏说八位亲王忽然到访,动机不明,我不敢跟他们见面。 最后,韩建提出了自己的条件:禁止亲王典兵,并将亲王软禁。 他的理由是亲王应该主动避嫌,不能掌握兵权,更不能参与朝政,要效法祖制,让亲王们居住在十六宅。十六宅,软禁亲王之皇家大院。 亲王是昭宗的探路石,是他借力打力、迂回夺取兵权过程中的重要一环,不能轻易放弃。只能跟韩建虚与委蛇打太极,片儿汤汆丸子。 韩建二话不说,率领精锐部队包围了皇帝行宫,武力威胁。在军队的撑腰下,韩建得寸进尺,提出了更加苛刻的条件:新设立的安圣、保宁、宣化等禁军营必须裁撤! 在武力威胁下,昭宗不得不答应下来,于是,安圣、保宁、宣化等新军就地解散,亲王们收归十六宅软禁。 至此,由昭宗亲自统领的禁卫亲军,一个不剩,全部化为乌有。 韩建苦口婆心,教导昭宗,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为了皇家的江山社稷而着想,切不可饮鸩止渴,不能被眼前的藩镇割据迷惑了双眼而忽略了亲王的潜在危害。 汉有“七国之乱”,晋有“八王之乱”,本朝前有“永王之乱”,近有“李煴之乱”,外邦吐蕃之乱……无一例外都是拥佐皇族宗支以维系四方人心。藩镇顶多是割据一方,而亲王却能断了整个江山! 所以,韩建提出,为了不给番邦外族和别有用心的人留有可乘之机,还要把之前外放到地方上的亲王也招回来,一同软禁在十六宅。 于是,被昭宗散播到地方上的希望火种也被掐灭。 之后,韩建又提出要诛杀捧日都头李筠。“三镇犯阙”时,李筠护驾有功,功居第一。韩建要杀他,理由呢? 没理由。 杀宰相杜让能的时候有理由吗?杀宰相韦昭度的时候有理由吗? 现在是我韩建挟天子了,也该让我过过瘾了,看李筠不顺眼,这个理由行吗? 于是李筠被斩首。 其实理由是有的,正因为李筠功居第一,所以才要杀他立威,向所有人传递一个信号:连他都能杀,还有我韩建不能杀的吗?但这个理由太龌龊,还是给出“看着不顺眼”吧,虽然混蛋,但好歹霸气。 这还不算完,韩建又以巫医方士蛊惑圣听为由,请下令禁止此类人员再进入行宫。 昭宗一一答应下来。 最后,韩建又奏请将德王李祐立为皇太子。 《勤王录》记载了这一段历史,说韩建上疏求立储君,以固国家根本;亲王也被软禁在十六宅,避免了皇族内部夺权纷争;禁止歪门邪道的大忽悠接近皇帝,以避免了“文成五利”之辈再也不能迷乱圣心,皇上从此耳清目明,心智豁然开朗,远近内外一片交口称赞,人民安居乐业…… 文成五利,指的是汉武帝时期两个著名的网红大忽悠,可参见吕用之。只不过汉武帝没有完全变成傻子,识破了两人的伎俩。 《勤王录》堪称强力去污粉,竟然能把韩建漂白成一个忠直的大英雄,颠倒黑白,无耻至极! 而当我们看一眼作者的署名——李巨川。 韩建在李巨川的指点下,挟天子以令诸侯,逐渐把昭宗变为自己的傀儡,但他还是有一个最后的顾虑——河东李克用。延王李戒丕奉命出使河东,搬请李克用的河东救兵,已经整整一年。 韩建在等,昭宗也在等,等待延王李戒丕带回李克用的态度。 延王李戒丕终于回来了,他带来一个消息:李克用无暇西顾。 韩建胸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他立刻上疏,重申亲王典兵的严重隐患,并继续诬告延王李戒丕、覃王李嗣周图谋不轨,暗示皇上必须诛杀亲王。 昭宗只能躲着不予正面回应。 韩建图穷匕见,与宦官刘季述伪造诏书,调集重兵,把十六宅团团围住。 时值深更半夜,亲王们闻声惊醒,来不及洗漱打扮,甚至来不及更换衣服,全都披头散发,各自逃散,有的爬到树上,有的爬到墙头,还有的站在屋顶上,他们面向昭宗行宫方向,高声哀嚎:“皇上,救救你的孩儿吧!” 回答他们的,只有瑟瑟的寒风和无情的杀戮。 韩建把包括延王李戒丕、覃王李嗣周、睦王、济王等在内的十一位亲王逮捕,押往石堤谷(今陕西省华县西),全部诛杀。之后上奏说他们谋反伏诛。 亲王典兵的局面再也无法出现,昭宗争取武装力量的这条路被彻底堵死。 屠杀了十六宅之后,韩建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废掉或杀掉昭宗,拥立皇太子承继大统。 韩建的父亲韩叔丰苦苦规劝,说你只不过是河南的一个农民,在乱世中深受皇恩提携,如今你也只不过有两州弹丸之地,方圆不过百里而已,却想干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是给咱家招致灭族之祸啊!儿啊,我可不敢看到那天的到来,要不然你先把我杀了吧。 韩建这才稍微清醒了一点儿,打消了废立之心。 伴随着崔胤与朱温的内外勾结,朱温已经大力兴修了东都洛阳,作势要来华州抢皇帝。这让韩建感到无比恐惧,于是先联合李茂贞,重修长安城,再向李克用示好,表示愿意恭送昭宗回长安,消除以往的一切误会。 李克用不愿看到昭宗被关西集团挟持,更不愿看到昭宗落入朱温贼手,所以欣然答应了韩建、李茂贞的请求,冰释前嫌,派出工程队到长安城协助装修。 乾宁五年(898)八月,昭宗终于离开了华州,回到了阔别的长安城。当月,昭宗下诏大赦天下,改乾宁五年为光化元年。 礼送昭宗回銮,既能稳固既得利益,还能防止遗人口舌、授人以柄,这步妙招我个人猜测应该也是出自李巨川之手。 大智知止。 第151章 幽州独立1 【“幽奸”刘窟头】 韩建之所以敢对十六宅的亲王们痛下杀手,最直接的原因就是确认了河东李克用无暇西顾。李克用无暇西顾的原因,是因为他正陷入到另一个战场——幽州。 之前,李克用借着幽州卢龙军内乱的机会,轻松拿下了卢龙十二州,表奏刘仁恭做卢龙留后,并给他留下了一部分人马。 实际上,河东势力在幽州地面是很缺乏群众基础的,吞并幽州采用的是闪击战、掏心战,集中优势兵力直扑总部幽州,不到一个月就将其占领,从而宣告对卢龙十二州的统治权,卢龙军绝大部分州城都是“传檄而定”,稀里糊涂地改头换面。与吞并昭义军的漫长拉锯截然不同。 换句话说,幽州人民并未发自肺腑地臣服于李克用。李克用吃得太快,消化不良。 再加上河东势力的高层领导人也对幽州卢龙军存在政治歧视,把幽州人民视作二等公民,政治上的压迫必然导致经济上的盘剥,例如李克用规定:幽州卢龙军的田租赋税,除留出少部分维持当地统治机器的运转外,其余全部转运到河东。赤裸裸地剥?削压迫。 对于卢龙军的统治,河东空降了一帮政委、监军、支部书记,接管了军队领导权和地方行政权,还留下大量的军队充当打手,看家护院……幽州人民的反抗情绪一浪高过一浪。 为缓和矛盾,李克用只能寻求一个德高望重的当地人,来做幽州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以安抚平息当地人的反抗情绪,充当河东势力在幽州的代理人,也就是“以幽治幽”。 代理人的选拔条件有两个: 第一,必须忠于河东势力,甘心做“幽奸”、傀儡、二鬼子; 第二,在当地德高望重、家喻户晓,最好之前就在幽州担任高职。 最终,李克用选中了“刘窟头”——刘仁恭,来当河东在幽州的代理人。 其实在刚开始的时候,刘仁恭并不是李克用的头号人选。 首先,李克用对刘仁恭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认为这是一个唯利是图、厚颜无耻、卖主求荣、反复无常的势力小人。 其次,刘仁恭之前只是卢龙军里的中下级军官,只做过一个贫困小县的县长,不足以服众。 然而李克用并不知道刘仁恭究竟卑鄙无耻到什么地步,更不会知晓他的小动作。狡猾阴险的刘仁恭,最终还是通过一系列阴谋手段成功上位,获得了李克用的信任。 刘仁恭狡猾阴险,却没什么城府,在未出道之前,就对自己的野心毫不遮掩,时常对身边的人说自己日后肯定会飞黄腾达,当一方之主,因为自己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一位白胡子老仙翁告诉自己,在49岁那年,自己会做藩镇节度。 他也为他的张扬轻狂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当时的卢龙节度使李匡威就很烦他,只因为刘仁恭曾跟随老帅李全忠(李匡威之父)多年,立有战功,算是“前朝老臣”,且确实有一定的智谋,是个人才,所以李匡威才网开一面没有直接杀死他,而是把他丢到小小的景城县做县令。 之后瀛洲发生叛乱,刘仁恭私募勇士,平叛有功,李匡威才重新让他带兵,驻防蔚州。 驻防期满,却迟迟不见轮调换防的命令,因为当时李匡威正带兵在外,协助镇州王镕抵御河东李克用,而李匡筹正谋划着兵变。 等李匡筹发动兵变,占据了幽州,刘仁恭嗅到了天机,于是煽动蔚州驻防军,随他“平叛”,回击李匡筹。不幸失败,这才逃到河东,投奔了李克用。 投到李克用帐下之后,刘仁恭一刻也没闲着,先把自己包装成悲情英雄,“居燕无罪,以谗见逐”,然后积极出卖自己的“母国”,尽道幽州虚实,证明幽州极易攻取,并积极为李克用谋划攻打幽州。 幽州即便可取、好取,却不是李克用的战略核心,也就缺乏伐燕的动力。这可急坏了刘仁恭,他上蹿下跳积极运作,扬言只要借给他一万河东兵,他就能让李克用坐享其成,拥有卢龙十二州。 而当时李克用正忙于平定李存孝之叛,分身乏术,禁受不住刘仁恭的诱惑,于是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拨给刘仁恭数千人马。结果刘仁恭再次失败,无功而返。 天无绝人之路。李匡筹随后主动侵犯河东,挑衅李克用。刘仁恭再次抓住机会,主动请缨,甘做带路党,愿当伐燕急先锋。 被李匡筹激怒的李克用,终于决定对幽州动手,这才有了今日。 刘仁恭自打投靠河东之后,就摸透了河东势力内部的组织架构,除了对河东将领进行大规模无差别地毯式行贿外,更对重点人物——盖寓进行精准轰炸,重金贿赂。所以李克用身边人都在为刘仁恭说好话。 渐渐地,李克用也开始怀疑自己的最初判断了,为了获取客观真相,李克用决定搞一次民意调查,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李克用低估了金钱的力量。“民意调查”的计划被身边人透漏给了刘仁恭。 刘仁恭就花钱雇了一帮群众演员。当调查团下到民间走访时,得到了几乎一致的调查报告:刘仁恭在民间有着极高的威望! 身边文武官员一致推荐,百姓呼声甚高,其本人又积极主动愿当“幽奸”,于是,李克用这才表奏刘仁恭为卢龙留后,让他做傀儡。 刘仁恭自始至终都是在利用李克用,处心积虑地想要割据幽州称雄称霸,实现他的人生目标。现在,他的半张屁股已经坐上了幽州宝座,要想坐稳,就要拔掉宝座上的几颗钉子: 1,竞争者,幽州卢龙军的老同事们。 刘仁恭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这些人的声望是高于自己的,他们是最大的威胁; 2,河东驻军,帮刘仁恭镇场子的打手。 这些驻军名义上是帮刘仁恭看场子,为他的傀儡政权保驾护航,实际则是对刘仁恭的监督约束,防止他不听话。 3,政委、监军、书记们。 他们名义上是协助刘仁恭处理公务,实际上是河东的势力延伸,分化、控制刘仁恭的权力,监督刘仁恭傀儡机构的日常运作,汇报刘仁恭傀儡机构的思想动态……是幽州地面名副其实的“太上皇”。 最有趣的是,是这位“幽州党支部书记”——燕留德同志。不知是李克用的无心之举,还是确有其考量,让这位名叫燕留德的同志出任燕地书记,充当燕地傀儡刘仁恭的政委。 “留德”,留得。李克用想让燕地留在河东版图之内,给自己留得。偏偏这三个字也存有歧义,燕地就留在燕地,燕人得之。 “燕留德”,一语成谶,燕地果然就留在了燕人手中。 4,民意,幽州军民的实质拥护。 刘仁恭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要想脱离河东势力的控制是非常困难的,比攻占幽州还要难。 他根基浅、底子薄,靠的是河东李克用这棵大树才坐了幽州,他唯一的依靠就是河东李克用,而现在,他要与靠山反目成仇,他靠什么呢? 靠脑子。靠的是他的阴险狡诈,否则也对不起他骚气外露的外号——“刘窟头”! 首先,还是靠着贿赂和巧舌如簧,说幽州人民对河东驻军十分恐惧,大量的驻军表明河东对幽州的不信任,是征服和奴役的象征,是殖民压迫的符号,不利于“大河东共荣圈”的统战工作。同时,刘仁恭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完全有能力弹压地面。 于是,李克用撤走了绝大部分河东驻军,向幽州军民表明河东方面对幽州的信任。 其次,就是通过卑鄙的阴谋,消灭昔日的同僚。 首当其冲的,就是高思继三兄弟。 高思继三兄弟武艺高强、铁面无私,深受幽州人民的爱戴和推崇,在幽州久负盛名。在李克用进军幽州的时候,就对驻扎在孔领关的高氏三兄弟很是忌惮,不敢轻举妄动,而是先派使节进行接洽,说自己是替李匡威报仇。 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更多忠勇侠义之士。听说李克用是要替旧主报仇,“乃欣然从之”。而李匡筹也是在听说高氏三兄弟倒戈之后,才弃城逃跑的。 如果李克用的“民意调查”真能做到公平公正的话,高氏三兄弟的选票应该远在刘仁恭之上。因此,高氏三兄弟就成为了刘仁恭的眼中钉、肉中刺,处心积虑地加以谋害。 在幽州的河东驻军,军纪不严,时常作奸犯科,祸害当地百姓,高氏三兄弟秉公执法,一律严惩不贷。 刘仁恭终于找到了一箭双雕的突破口,先暗中唆使河东驻军为非作歹,再鼓动高氏三兄弟严格执法,将犯法的河东兵诛杀。 被征服的幽州人胆敢诛杀河东驻军?李克用闻讯大怒,下书责骂刘仁恭,刘仁恭便拿出证据,甩锅给高氏三兄弟。于是,李克用将高氏三兄弟诛杀。 除掉心腹大患,又激起幽州人民对河东李克用的怨恨,刘仁恭一石二鸟。 这还不算完,刘仁恭把高氏三兄弟的孩子们收留在身边,“厚抚之以慰其心”,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家:河东李克用欺负咱们燕人,我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来保护你们了。 高氏诸子皆被刘仁恭收留,其中有两人在日后将有大作为:高行珪、高行周。现在,他们还只是十来岁的孩子,长大成人后,还会出现在后文。 通过诸如此类的一系列阴谋,使得燕地百姓无比仇视河东李克用,却将头号“幽奸”刘仁恭奉为大英雄。刘仁恭现在的人设是“幽州人民的挡箭牌”,不惜丢掉尊严和名声,在河东占领者面前委曲求全,替幽州军民斡旋。 幽州人民的幸福安康,都是刘仁恭争取来的;幽州人民的困苦灾难,都是河东人施加的。 谁把河东人勾引来的?刘仁恭当局避而不谈。 第152章 幽州独立2 【幽州独立】 话语权才是真理。 刘仁恭完全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从未歪曲事实,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没错,刘仁恭当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只是没有把每一个事实都说出来,这才是宣传工作的精髓。 三镇犯阙、征讨魏博罗弘信、支援兖郓二朱,先前李克用每当征调卢龙军时,刘仁恭均以北御契丹为由拒绝出兵;如今,李茂贞二次犯阙,昭宗困居华州,李克用再次向刘仁恭征调卢龙军,仍遭拒绝。 李克用知道这是刘仁恭的托词,于是接连派使节前往催促,“使车结辙”,车轮子连着车轮子,夸张地说明往来使者之多、之频。 起初,刘仁恭还一本正经地假托抵御契丹。渐渐地,刘仁恭厌倦了伪装,言辞颇不逊。 李克用大怒,修书一封,责骂刘仁恭无礼。 刘仁恭把书信猛掷于地,破口大骂,随后将使节扣留,并把所有滞留燕地的河东占领军抓捕入狱。 他与李克用来往的信件就是物证,这些被羁押的河东使节和官兵,就是人证,这些证据表明刘仁恭为了不让幽州人民去当河东炮灰而做出的巨大牺牲和勇敢抗争。 “我们幽州人,永——不——为——奴!” 刘仁恭摇身一变,成了幽州起义军领袖。从今天开始,幽州卢龙军不再隶属河东太原府,不再做河东势力的二等公民。 凭借着对河东军的了解,刘仁恭花费巨资,用高官厚禄来引诱河东军的优秀将领,挖李克用的墙角。很多河东将领禁不住糖衣炮弹的诱惑,纷纷投靠在了刘仁恭的麾下。 刘仁恭叛变的消息传来,李克用大怒若狂,当即决定亲征幽州。 李克用的这个决定相当不理智。 幽州原本就不是李克用的核心利益所在,宜缓不宜急,应该视作争取的对象而非征服的对象,应该采取对待魏博的态度,安抚、利用,成为牵制朱温的战略盟友或攻击朱温的跳板。 当时,李克用已经与魏博罗弘信彻底翻脸,罗弘信还杀了李克用的儿子落落,河东与魏博几乎再无和解的可能。此时李克用更应该积极拉拢包括幽州在内的其它河北藩镇,共同对抗强敌朱温。 更何况昭宗被李茂贞逼出长安,流离华州,李克用虽然在“三镇犯阙”时失去了一次挟天子的机会,但他完全可以利用这次机会弥补过来。 然而,李克用在盛怒之下,还是做出了“二征幽州”的决定。 延王李戒丕就是在这个时候来找李克用的,将昭宗被李茂贞逼迫、又被韩建挟持的现状通报给他,请他务必速速勤王。 李克用执意要先亲征幽州,等宰了叛徒刘仁恭之后,再说勤王的事儿。 延王李戒丕苦劝无果,只能先回华州复命。之后,便有了韩建屠杀十六宅亲王之举,延王李戒丕也不幸罹难。 李克用亲率大军,进入到卢龙军地界。卢龙军大将单可及率领骑兵迎战。 河东军的哨兵回来报告敌情,说:“敌人来啦!”李克用当时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却还往肚子里灌酒,神情恍惚中,问道:“刘仁恭来了?哪儿呢?” 哨兵重新报告,说敌军来了,未曾见到刘仁恭,领兵的是卢龙将领单可及。 李克用这回听清楚了,瞋目大怒,“单可及算他娘的什么鸟东西?”随后下令攻击,而整个作战的指令,全都是在神志不清的醉酒状态下下达的。 往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河东军,一下子变得混乱无序,毫无章法。当天又起了大雾,能见度极低,卢龙军在木瓜涧设下埋伏蹲草丛,河东军稀里糊涂地扎进埋伏圈,被卢龙军痛快收割,一波带走。 幸亏突然刮起狂风,又降下大雨,雷电交加,迫使卢龙军提前撤退,这才让河东军避免了被团灭的结果,仅仅损失了一半的人。 李克用醒酒之后,才知道已经吃了大败仗,超半数的人马被歼灭,堪称回归中原以来的最大失败。不由再次大怒,叫来李存信等人,大骂他们失职,“我喝酒误事,你们怎么不拦着我?” 刘仁恭取得了木瓜涧大捷,不仅捍卫了新生的刘氏卢龙军政权,更创造了一举击溃河东李克用的骄人战绩,极大地提高了刘仁恭的威望。 刘仁恭上疏朝廷,指责李克用无故兴兵,擅行兼并,罪在不赦,请求降诏任命他担任统帅,组建讨伐河东李克用联盟。 昭宗正急需借助李克用的力量来扫除关西集团的威胁,当然下诏驳回了刘仁恭的请求。 老规矩,得罪了李克用,就要讨好朱温。 刘仁恭给朱温写信示好,表示愿意共同对付李克用。 朱温表奏刘仁恭加宰相衔(同平章事)。心有灵犀一点通,两位李克用的死敌之间,无需太多话语,一个眼神,你懂的。李克用的存在就是双方亲密共存的坚实基础。 山东(太行山以东)形势对李克用极为不利,然而刘仁恭却又在这时私下联络李克用,向李克用道歉,声称自己是迫于无奈,冒犯虎威,至今坐卧不安,请求宽恕尔尔。 这位刘窟头,狡猾狡猾滴。 刘仁恭的目的是割据幽州,现在已经达成,没有必要再跟李克用死缠烂打。同样,李克用在恢复理智之后,也会意识到既然刘仁恭据幽州而叛已成既成事实,再兴兵讨伐同样是得不偿失。 所以,双方在“木瓜涧大战”之后,就形成了一种默契:维持现状,搁置争议。 不过,作为失败的一方,李克用是需要一个台阶的,得要点儿面子。乖巧的刘仁恭及时送来台阶,主动认错道歉,洗耳恭听李克用的几句训骂。 道歉,只是纸上的一句对不起而已,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损失。 这是政治家之间的默契。 至于上疏朝廷请求联合讨伐李克用,则是故作一种姿态,表明立场,同时秀一把肌肉。也可以算作是纳给朱温的投名状,换取朱温的信任和支持。 刘窟头,狡猾大大的。 刘仁恭踌躇满志,西绝河东之患,南结朱温之援,并吞河朔,志在必得。扩张版图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沧州义昌军。 义昌军,总部在沧州(今河北省沧州市),下辖沧州、景州、德州,实力相对较弱,且节度使卢彦威残酷暴虐,于下无恩,于外无礼。卢龙军前节度使李匡筹逃到沧州时,便是被卢彦威谋财害命的。 两镇相邻,更免不了摩擦,刘仁恭便借口盐利之争,派儿子刘守文率军征讨。 卢彦威无力抵抗,拖家带口,弃城逃跑,先投奔魏博罗弘信,被拒绝入境,最终逃到了汴州,寻求朱温的庇护。 刘仁恭初试牛刀,就以极小的代价将沧州义昌军收入囊中,表奏儿子刘守文做义昌军留后。 朝廷对刘仁恭擅行兼并的行为不予认可,拒绝给刘守文颁发旌旗符节,不承认其对义昌军的合法统治地位。 刘仁恭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狂妄地对朝廷使节说道:“给朝廷上疏,只不过是给皇帝老儿一个面子而已,谁真心稀罕那张委任状?他不给,我自己也会造。把我这话告诉他,别给脸不兜着!” 割据卢龙十二州、击败李克用、吞并义昌军……刘仁恭自认武运长久。 天要让他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第153章 清口之战1 【清口之战】 相比于李克用的落寞失意,朱温可以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了。发挥纵横捭阖之特长,利用外线战争缓解内线压力,又得董昌僭越之天赐良机,在几乎没有外部干扰的情况下,完成了“向东看”的主线任务,一举吞并了兖州泰宁军、郓州天平军,盘踞在山东半岛的青州平卢军节度使王师范,也向朱温表示归附。 于是,朱温“向东看”已经看到了大海,淮河以北、黄河以南,尽在朱温控制之下。朱温成为了无可争议的中原第一强藩。 今河北、河南、湖北、湖南、安徽、江西等地的诸多小藩纷纷依附于朱温,粗略一看,中原的半壁江山都属于朱温的势力范围。 当然,这些抱大腿的小藩也各有各的算盘,所谓的向朱温纳款、依附,不过是为了狐假虎威,背靠大树好乘凉,狗仗人势而已。例如鄂州武昌军节度使杜洪,就借着朱温壮胆,截留江南地区向朝廷输送的贡赋。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典型的骑墙派,也是间于齐楚的无奈,一边是朱温,一边是李克用或杨行密,在自身实力不足以独树一帜的情况下,只能被迫“选边儿站”,然后根据大佬们的争斗结果随时改换门庭。 他们之间的故事乏善可陈,其左右摇摆、反复无常的故事,在不影响后文主线叙事结构的情况下,也没有必要一一罗列,后文会根据剧情发展需要而补充这些“边缘诸雄”的。总之,在后文朱温南征杨行密、北伐李克用的时候,这些两面派频繁地改弦更张。 也有少数的小藩镇是真心服侍朱温的,例如陈州赵犨、河阳张全义,这些可以算作是小弟中的嫡系,而近期新加盟的魏博罗弘信,也已经是死心塌地追随朱温的小弟了。 小弟除了日常的孝敬大哥,偶尔也会给大哥招惹麻烦。 鄂州武昌军杜洪,借有朱温的撑腰而公然劫皇纲,惹怒了朝廷,昭宗下诏,让杨行密当江南总司令(江南诸道行营都统),讨伐杜洪。 小弟捅了娄子,大哥要来洗地。朱温命在淮南“便宜行事”的养子朱友恭赶往增援。 朱友恭旗开得胜,大破淮南军,活捉淮南将领瞿章,俘获淮兵卒三千余人,缴获战马五百多匹,收复被淮南事先攻陷的黄州、鄂州。 飞书奏捷。朱温揽信大悦。 与此同时,杨行密在江淮战场也是连连受挫,由于董昌败亡,钱镠得以集中全部力量对抗杨行密,致使杨行密先前趁火打劫取得的成果逐一丧失。 提议先灭董昌、再收苏州的大将顾全武,兑现了他的预言。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顾全武光复了苏州、松江、无锡、常熟。杨行密丢城失地、损兵折将。 杨行密腹背受敌,朱友恭在淮南初露锋芒。朱温似乎看到了一统淮南的希望。 朱温派庞师古率七万大军,进驻清口(淮河下游,古泗水入淮口),兵锋直指扬州;葛从周率数万部队,进驻安丰(淮河中游),牵制寿州;朱温亲率主力中坚,坐镇宿州,与庞师古、葛从周成掎角之势,遥相呼应。 朱温临淮河,虎视何雄哉! 与之对应的,杨行密呈现明显的劣势,在淮河南岸,仅有三万人马用以抵御庞师古的七万大军。淮南杨行密危如累卵。 这时候,从兖州逃来的河东援将李承嗣献上了一计,派少部分敢死队迂回到敌后,偷决上游之水,以水攻之,待其自溃,主力部队再趁乱掩杀。 这条计策并不能算是令人拍案叫绝的妙计,因为它的成功还需要对手的配合。如同火烧赤壁一样,诸葛亮不仅需要借东风,还需要曹操把战船连成一片。 在水淹清口的计划中,杨行密需要对面的庞师古把汴军驻扎在地势低洼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庞师古,在草军中就是朱温的部下,是朱温嫡系中的嫡系,累以战功升迁,是汴军中著名的“接盘侠”,先后接替过朱珍、朱友裕。援陈破蔡、渡淮攻滁州、破天长、下高邮,战无不胜;克徐州,斩时溥首级以献;伐郓州,擒朱瑄以献;攻兖州,追朱瑾……战功赫赫。被朱温表奏为徐州武宁军留后。 庞师古之所以深得朱温信任,除了资历,还因为庞师古对朱温向来是言听计从,是个听话的乖宝宝。早请示、勤汇报,高举“朱温语录”,坚持“两个凡是”:凡是朱温做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朱温做出的指示,我们都矢志不渝地遵循。 朱温的思想总能得到贯彻实施,庞师古的军事指挥能力未见得是最强悍的,但他的政治觉悟绝对是最高的。因此,每当面临前线统帅出现意志动摇的时候(如朱珍、朱友裕),朱温总会让庞师古来接替统帅位置,以保证后方对前线军队的绝对控制。 现在,庞师古已经是节度使,也是征淮东方面军总司令了,但他还是秉承了一贯的作风,在临行前,主动找朱温请示工作,并严格按照朱温的指示来做事。 按照朱温指示,庞师古在清口驻军,其驻地地势低洼,崎岖不平,三十里之外才是平坦之地。有人建议他在别处安营扎寨,被他断然拒绝。 他对朱温的命令从来不怀疑,向来是严格执行,他也希望下级也具备这样的执行力。 庞师古是候补节度使,即将走上节度使的领导岗位。新晋升的领导,急需树威,最迫切看到下属们恭敬、崇拜的目光,最忌讳下属们的质疑,最不能容忍下属们挑战其威严。 建议我移寨,就是对我的判断有所怀疑,就是对我的不认可,就是对我威严的挑衅。 庞师古非常生气,“这是军令——朱温的。”他还是对自己没底气,只好搬出朱温来控制局面。 也许,这里的确不是安营扎寨的最佳选择,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之前曾有过在淮南驰骋纵横、无人匹敌的经历,现在又统领着占有绝对优势的兵力,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如果仅仅是因为领导权威受到质疑而吃醋,还不足以让庞师古一败涂地,而骄兵轻敌,才让庞师古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154章 清口之战2 有侦察兵心急火燎地报告紧急军情,说发现淮南兵在上游偷偷决开堤坝,大水即将到来! 庞师古斥责他动摇军心,“立斩之”。 为了稳定军心,庞师古羽扇纶巾,在军营里摆下棋盘,悠然下棋对弈。尽显儒将风范。 不一会儿,大水果然汹涌而至,地处低洼的汴军营地立刻成了一片水乡泽国,汴军陷入一片混乱,而就在这时,杀声四起,一支由数千人组成的淮南敢死队冲杀过来。 骄兵必败,哀兵必胜。 当时正值隆冬季节,淮河地区阴湿寒冷,而淮南杨行密又是仓促应战,后勤保障工作相当不到位,这支冒险迂回、偷决堤坝、偷营劫寨的敢死队,衣着单薄,又无后勤饮食供应,渴了就舔一口雪,饿了就嚼两口冰(士皆饮冰餐雪而行)。等接近汴营时,双脚都因严重的冻伤而无法站立。 即便这样,这支淮南敢死队仍然保持着昂扬的斗志,拿武器当拐棍(竖戈植足),强撑着身体,视死如归,抱定必死之决心,毅然决然,对数十倍于己的汴军发动冲锋。 带领这支敢死队的,就是逃归淮南的朱瑾。 朱瑾与汴军是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势如水火、不共戴天。朱瑾武艺高强,最擅长使槊,他的槊敢在江淮地区称第一。 怀着对汴军的刻骨仇恨,朱瑾自北面率先突入营垒,“舞槊而驰,嚣声雷沸”,部下的兖州骑兵也是怀着亡国丧家之痛,虎入狼群一般,在汴营中左冲右突。 汴军大乱,自顾不暇。 杨行密又率领主力部队配合掩杀过来,很快,就把汴军包了饺子。 庞师古的七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庞师古本人也死于乱军之中。 与此同时,葛从周正在西面进攻寿州,遭到了寿州朱延寿的顽强抵抗。 这几乎是两大阵营第一猛将的对线硬刚,万幸,史料对此语焉不详且矛盾重重。 权威史料中,有的说朱延寿打败了葛从周,有的则说二人并未正式接触,是葛从周听到庞师古失败的消息后,主动撤兵。无论怎么说,都只是一句话带过,没有展开。 这就为家们留出了自由发挥的空间,因为这二人之间的对决,应该类似长沙城下关羽战黄忠、葭萌关外张飞战马超,或者是许褚裸衣斗马超、孙策酣斗太史慈……等等吧。 总之,葛从周没有完成攻取寿州的任务,听到庞师古溃败的消息后,知道征淮无望,为了保存汴军的实力而撤军。 在渡淠水的时候,受到驰援而来的杨行密主力的截击。半渡而击之,汴军损失惨重,溺水而亡的士兵不在少数。渡河之后,天降大雪,逃归的汴军四天不得饮食,绝大部分幸存官兵又被冻饿而死,最后跟随葛从周回来的,仅有不到一千人。 坐镇宿州的朱温,得到了前线战报,两路大军几乎被全歼,又得到了杨行密的来信:“庞师古、葛从周都名过其实嘛。老朱,你应该亲自来淮河,陪我耍耍。” 朱温按下书信,仰天长叹。 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清口之战”。虽然“著名”,但因这段历史时期(五代十国)的整体低迷而鲜为人知。 实际上,“清口之战”的历史地位是与汉末三国时期的“赤壁之战”相提并论的。 “赤壁之战”的广为人知,离不开脍炙人口的经典小段,例如庞统的连环计、周瑜打黄盖的苦肉计、诸葛亮借东风、蒋干盗书…… “清口之战”同样具备这种潜质:卧薪尝胆的朱瑾、循规蹈矩刚愎自用的庞师古、葛从周大战朱延寿…… 本书忠于客观的史实,着眼于政治博弈,拨云见日,从看似一团乱麻的地缘冲突中探索其背后的必然逻辑,发现历史“偶然”中的必然。所以,“葛从周VS朱延寿”不在我们的演绎之中,而整个“清口之战”也因史料的严重匮乏,其过程亦不做展开。 但这并不妨碍它深远的历史意义。 首先是朱温遭遇了出道以来最严重的惨败,“自古丧师之甚,无如此也”。 其次是确立了杨行密的地区霸主地位,“由是行密据有江、淮之间”。 “赤壁之战”奠定了三足鼎立的局面,“清口之战”也同样奠定了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从五代之首的后梁,直至五代之末的后周,中央政权几乎无力向江淮地区渗透,而江淮地区也因此酝酿出了两个实力相对较强的大国:南吴(南唐)、吴越国。 汴军溃军经颍州北逃,颍州刺史王敬荛为溃军供应粮食,并在大道上聚集柴薪,大火焚之,以阻断淮南追兵,为汴州保全了不少有生力量,立了大功。 王敬荛本非朱温旧部,属于汴州势力的边缘人物。他是颍州本地人,黄巢之乱时为颍州军官,率部抵抗草贼侵袭,从黄巢至秦宗权,王敬荛威武不能屈,一直拒绝向草贼低头。据记载,王敬荛魁梧英勇,所用枪矢全为纯铁锻造,枪重三十余斤,摧锋突阵,贼军无人敢挡,在黄巢、秦宗权时期,颍州在王敬荛的保护下得以保全,成为远近闻名的避风港。 而每当朱温过境,王敬荛又总是竭力供应,特别是这次“清口之战”,王敬荛再立大功,于是被朱温表奏为徐州武宁军节度使,后来又调入中央,先后出任右龙武统军、左卫上将军。最后得以善终。 在“清口之战”中为杨行密出谋划策、制定水攻战术的,是河东援将李承嗣,而在战场上出力最多的,是朱瑾。 跟随朱瑾败逃而来的河东援将史俨、李承嗣,都得到了杨行密的厚待,别墅美女、金银珠宝,可以说是不计成本地丰厚赏赐。二人都心甘情愿为杨行密效死力,虽然李克用写信请求杨行密将二人送回,杨行密也已经答应,但二人都没有再回到河东,一直在淮南效力,最终也都死在了淮南的土地上。 第155章 按下葫芦浮起瓢 【江淮争雄】 杨行密在“清口之战”中大获全胜,却不能扩大战果。一方面是朱温驻防宿州,构成了强有力的战略纵深;另一方面则是背后的钱镠。 钱镠与朱温的想法是一致的,都希望让对方牵制住杨行密,从而使自己在正面战场上获得优势。 故此,钱镠联合洪州钟传、鄂州杜洪(此二人均面临杨行密的威胁)、青州王师范,联合上疏朝廷,请求朝廷准许朱温同志扛把子,干掉地区不安定因素——杨行密。 杨行密挫败了朱温南下的军事行动后,就调兵遣将,回头收拾杭州钱镠,派将领周本赴援苏州,另派将领秦裴率三千人马攻陷昆山。 钱镠部将顾全武围困苏州已超一年,城内弹尽粮绝,岌岌可危,援军周本又被顾全武击退,困守城内的淮南大将台濛万般无奈,只能弃城逃走;顾全武奋力追杀,斩获甚多,之后率领一万余人进围昆山。 城外是顾全武的一万多胜利之师,城里是秦裴的三千疲惫守军。 秦裴毫无惧色,竟然屡次主动出击,挫败顾全武的攻势。 毕竟寡众悬殊,秦裴的战斗损伤相当严重,但这丝毫无法动摇他顽强的意志。秦裴让老弱病残身穿铠甲、手拿长矛,担任警戒和迷惑敌人的任务,而让强壮的人拉弓射箭,最大化提高火力覆盖面。 顾全武派人劝降秦裴,说纵然你有几次小胜,但终归还是要失败的,不如早降。 秦裴答应投降,并让使节捎来一封秘密信件,说是商讨投降事宜。 顾全武非常高兴,召集全部手下,要当面开封,共同见证奇迹的时刻,共同分享胜利的喜悦。 在万众瞩目中,顾全武拆开了信封,里面却是一卷佛经。 原来,顾全武早年出过家,当过和尚。秦裴这是故意恶心他。 当时的气氛很尴尬,顾全武臊得满脸通红,怒道:“秦裴是真想死吗?敢如此羞辱我!”于是加派部队,加大攻击力度,并决水灌城,水淹昆山。 不久之后,被大水浸泡的城墙出现大面积坍塌的情况,城里的粮食也已经吃完,秦裴实在无力抵抗,只能选择投降。 这次是真的投降了。 钱镠听到昆山投降的消息后,非常高兴,下令为降卒准备好热饭热菜,以笼络人心。以战况来分析,钱镠、顾全武估计城里应该有一千兵,所以下令准备一千人的饭菜。 可等守军出来后,钱镠、顾全武才惊讶地发现,城里竟然只有不到一百个老弱病残。 钱镠大怒,对秦裴说:“你手下就这点儿人,怎敢犯我军威?欺我两浙无人吗?” 秦裴答道:“杨公待我恩重如山,不忍辜负。今日是因弹尽粮绝、城墙坍塌,实在无力抵抗,不得不降而已,并非是真心要投降!话撂这儿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钱镠深受感动,暗赞秦裴是位忠义之士。 顾全武也摒弃了个人恩怨,主动替秦裴求情,说他侠肝义胆、忠勇可嘉,请务必赦免他。 钱镠欣然同意。 不以成败论英雄。昆山城外,钱镠、顾全武、秦裴,三条好汉。 在与钱镠反复拉锯一段时间后,杨行密看清了事实,承认钱镠已经今非昔比,不再是小小的杭州刺史,更不再是董昌的小马仔,钱镠在两浙一带的地位已经难以撼动。且杨行密已经陷入到了南北两线危机中,北有朱温、南有钱镠,必须及时调整工作重心,以免遭夹击围剿。 于是,杨行密主动送回了被他俘虏的前苏州刺史成及,与钱镠和解。 当年,钱镠全力围剿越州董昌,杨行密对钱镠发动进攻以牵制其精力。常熟守将开城投降,将苏州刺史成及献给杨行密。 杨行密视察了成及的家,发现他的家中只有满屋子的书籍和药物,认为成及是个品德高尚、清廉的人,于是将他接到扬州,委以重任。 成及失声痛哭,跪拜杨行密道:“我家男女老少一百多人,都在钱镠那里。我失守苏州而没能殉职成仁,已经相当惭愧,怎么敢再奢求荣华富贵?我愿用我一个人的性命,换回全家一百多条性命!” 说罢,就拔出佩刀,要抹脖子自杀。 杨行密立刻抢步上前,搂住他的手臂,将其制止,然后不再勉强他在淮南任职。在扬州城给他安排了一个宅院,供他居住。 成及的院子和房间里,摆着各式武器,然而杨行密常常独自一人前去拜访,还跟他独自对饮,丝毫没有戒备,展示他对成及的无比信任。 虽然成及品行高尚,但终究不能为淮南所用,大有徐庶在曹营的意思。所以现在杨行密主动把他送还给钱镠,向钱镠示好。 钱镠也送还了魏约等淮南俘虏,作为回应。 于是,江淮一带的争斗稍稍按下了暂停键。 【晋汴争霸】 朱温侵淮失力,自身实力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骑墙派”的小弟们免不了用脚投票,与淮南杨行密眉来眼去,例如襄州忠义节度使赵匡凝(赵德諲之子。赵德諲,秦宗权部将,“收菜”末期归附于朱温)、蔡州奉国军节度使崔洪、安州刺史武瑜等等。 势利眼通常都是鼠目寸光,很容易被眼前的小利迷惑双眼。与李克用的失幽州不同,朱温虽然遭遇了“清口之败”,却并未伤及元气,只是没有讨到便宜而已。 所以这些开小差的小弟及时收到了应有的教训。 “清口之战”后朱温集团制定了八字方针:东固、南防、西扰、北拓。 东固,就是要消化吸收“向东看”的胜利果实,巩固“东征”以来的既得利益,重点是徐州武宁军、郓州天平军、兖州泰宁军,使之成为如同滑州宣义军一样,成为朱温的“直辖”藩镇。而青州平卢军则需要一手甜枣、一手大棒,使他不敢三心二意。 南防,就是要对淮南地区采取守势,联合杭州钱镠以及周边小藩,牵制淮南杨行密,使之不敢贸然北渡; 西扰,就是要在关中一带搞事情,发动外线战争。 例如继续发酵“河中遗产争夺案”,再如让“治愈大师”张全义在东都洛阳搞装修。或暗或明地介入关中地区的势力争斗,因为这里是河东李克用的核心利益所在,关中乱局会极大地吸引、牵制河东李克用的精力。 在朱温的怂恿支持下,陕州王珙不断攻击河中王珂,迫使王珂向河东李克用求援;而兴修洛阳,则更属于“无中生有”地创造政治筹码。 北拓,就是进一步提高朱温在河北地区的话语权,通过政治分化和军事干预等手段,夺取李克用在太行山以东的地盘,如东昭义。把河东势力压缩回太行山以西。 如果进展顺利,夺取了东昭义,那么下一步就是消化、吸收整个河北地区,继而对河东李克用形成合围态势,朱温将以压倒性优势获得中原霸主的地位。 幽州刘仁恭的反叛让朱温看到了胜利的希望,积极拉拢刘仁恭,表奏其遥兼宰相,组成脆弱的“反李克用联盟”。 魏博罗弘信也趁着李克用的惨败而对河东发起了进攻。 朱温认为时机成熟,立即率军从滑州北渡黄河,借道魏博,进攻东昭义。 知耻而后勇,大将葛从周太需要用一场胜利来洗刷淮南失利的耻辱了。仅仅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攻克了洺州。 第156章 鹰虎论 东昭义下辖三州,邢州、磁州、洺州,葛从周一天就吃掉了三分之一个东昭义。 才三分之一嘛,葛从周刚刚活动开了筋骨而已。 几天后,葛从周率部出现在东昭义总部——邢州城下,邢州刺史弃城逃跑。 有劲儿没处使的葛从周立刻奔赴磁州,磁州刺史刎颈自杀。 东昭义,李克用跟孟迁兄弟反复拉锯了好几年,才收入囊中,又经历了李存孝叛乱、与镇州王镕拉锯争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才最终控制了东昭义。而葛从周只用了短短几天时间,就将其全部占领控制,以至于李克用还没来得及反应。 李克用丢失了东昭义,也就丢了太行山以东的全部土地,河东势力被压缩回太行山以西。 朱温命葛从周做东昭义留后。 同年8月,昭宗驾回长安。昭宗把华州升格为兴德府,大赦天下,改元光化。 昭宗派三品大员充当特别调解员,调解李克用和朱温之间的纷争,分别给二人下达诏书,又让宰相给二人写信,力促和谈。 处于劣势的李克用当然愿意接受,但又不想放低身段,大佬总是要面子的,于是就给镇州王镕写信,让他帮忙传话给朱温,表示愿意化干戈为玉帛。 朱温先后接到了昭宗皇帝的停战诏书、宰相的亲笔慰问信、王镕转达的李克用的致意,冷冷一笑,然后拒绝。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不趁此时灭掉李克用,还留着过年啊? 李克用被逼无奈,只能绝地反击,派养子李嗣昭、大将周德威,率两万军队,出青山口,收复东昭义。 李嗣昭一马当先,逼近邢州。葛从周出城迎战,击溃李嗣昭,迫使其原路退回。葛从周又迂回包抄,切断了青山口的退路,河东兵团刹那间自行崩溃,四散逃命,李嗣昭无法控制局面,眼看自己的这支部队就要灰飞烟灭,于是也准备突围逃跑。 这时,李克用的另一位养子李嗣源及时率部赶到,一把拦住李嗣昭的马头,拢住他的缰绳,说道:“如果你也逃的话,大局将再也无可挽回!请准许我发动一次攻击,若不成,再逃不迟!” 李嗣源曾在“河东反围剿”中立有大功,粉碎北路集团军群。此人稳重老练、低调内敛,他的出现让李嗣昭恢复了理智,“好吧,我听你的。” 李嗣源下令,全体骑兵下马,攀爬到高处,整备弓箭,而自己则站在最高处,挥动令旗,指挥着根本不存在的军队。 葛从周追击到此,见李嗣源煞有介事地调兵遣将,还以为高岗之后有大批河东军队,不敢贸然前进。 李嗣源抓住葛从周迟疑的机会,立刻下令反攻,而李嗣昭也配合着由葛从周后面杀出。 葛从周误以为中了埋伏,于是下令撤退。 李嗣源巧施疑兵之计,吓退葛从周追兵。三国时期的孙坚就曾使用过,凭一己之力吓退了无数海盗;张飞在长坂坡同样虚张声势吓退曹操追兵。 处于劣势一方的人很少有选择的机会,而疑兵计则是为数不多的可供选择的险招之一。 虽然吓走了葛从周,取得青山口战役的小胜,但仅仅是让李嗣昭避免了被全歼的厄运,并没有达成原定战略目标,葛从周没有遭遇实质性的损失,东昭义三州也仍在葛从周之手。 屋漏偏逢连夜雨。李克用相继遭受了李存孝和刘仁恭的叛变,而在丢失东昭义之后,又一个人叛变了,此君是李罕之。 李罕之与刘仁恭很有一拼,同样是穷极来投,同样是野心勃勃,也同样是聪明地向盖寓行贿。 当李克用在“三镇犯阙”中消灭了王行瑜的时候,李罕之就明确提出要求,想接替王行瑜做邠州静难军节度使。 被李克用拒绝之后,李罕之难掩内心的失落,对盖寓发牢骚,说自己自从丢了河阳,得到李克用的庇护以来,已经很多年了,现在自己的岁数越来越大,已经不适合军旅征战了,唯一的希望,也不过是想得到李克用的怜悯,念在自己追随多年的份上,念在“上源驿事变”后自己倾力慰藉的份上,施舍一个小小的节度使位置,好让我老婆孩子热炕头,安享晚年而已。 盖寓也不断向李克用推荐李罕之,然而李克用却始终不予理会。 在李克用的势力范围内,每当有节度使之类的空缺,开会讨论合适人选的时候,李克用也从来不把李罕之列入候选人。 李罕之越来越失落,牢骚满腹,颇多怨言。 盖寓似乎有所察觉,担心李罕之会做出什么傻事,于是私下里找到李克用,提醒李克用要适当地满足一下这种人的胃口。 李克用“哈哈”一笑,说道:“我岂会吝啬一个节度使?你听说过鹰虎之论吗?李罕之,鹰也,饥则为用,饱则去矣。” 这是曹操对吕布的评价。 李克用的眼神的确不好,在看李罕之的时候,再次看走了眼。李罕之是虎,当饱其肉,不饱则噬人。 在李克用丢失东昭义的时候,西昭义节度使薛志勤因病医治无效,在总部潞州逝世。 李罕之立刻率领泽州部队连夜进驻潞州,强行接管,然后报告李克用:“薛志勤死了,西昭义群龙无首,而这里又处在汴军的威胁之下,我生怕这里会生乱,故而前来安抚,敬请大王给出进一步的工作指示。” 等于是婉转地宣布了自己对西昭义的实际控制,先斩后奏,请李克用顺水推舟,承认这个既成事实。 这种情况在一千年前曾经出现过,楚汉相争时,韩信自立为“齐王”,并报告给刘邦,说自己只是假王,替主守土。刘邦也是勃然大怒,但很快就恢复了理智,鼓励韩信当真王,从而避免了实质性的分裂,保存了整体实力,最终取得了楚汉相争的胜利。 此刻,李克用没能在盛怒之下恢复理智,他记得曹操的鹰虎之论,却忘记了刘邦的“齐王”胸怀。也许是因他的“鹰论”被“虎论”打脸,太没面子,所以恼羞成怒,不听劝阻。 李克用不仅没有批准李罕之继任西昭义节度使的请求,还派使者去潞州严加呵斥,“你要反啊你?”。 于是,李罕之派儿子亲赴汴州,以亲儿子做人质,向朱温献城投降。 朱温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天上真的掉下了馅儿饼,西昭义居然肥猪拱门、自己送上门来了! 西昭义北邻河东太原府,如果朱温控制了西昭义,则直接对李克用的心脏构成威胁,并与东昭义、镇州王镕等对李克用形成合围态势。 西昭义对李克用的重要性是无需多言的,怎么形容都不过分。已经失去东昭义的李克用,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西昭义再落入朱温之手,当即命令李嗣昭火速收复。 李嗣昭亦知其利害关系,马不停蹄地从东昭义战场撤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降临泽州,当天就将泽州攻克,搜捕李罕之家属,全部押往太原府。 朱温表奏李罕之为西昭义节度使,并调遣军队,准备进驻潞州,接管西昭义。 天上掉下来一个馅儿饼,却在馅儿饼上抹了两坨翔。 翔之大者,淮南、魏博。 第157章 一张馅饼两坨翔 【翔之淮南者,唯密与瑾】 杨行密当下面临着两大劲敌:北面的朱温和南面的钱镠。两线作战显然不是明智之举,所以杨行密就需要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作为下一步的战略主攻目标。 从二者的综合实力来看,朱温明显要强于钱镠。但杨行密还是毅然决然地把矛头对准了朱温。避弱就强,充分体现出了杨行密的雄才大略。 首先,是出于地缘政治的考虑。 钱镠,背靠大海,偏安一隅;朱温,不仅面临着北面强敌(李克用),而且在与淮南势力的犬牙交错之间,丛生着诸多骑墙派小喽啰。 同样是打胜仗,赢了朱温,会得到许多额外的政治收益。例如“清口之战”之后,襄州、蔡州等就纷纷倒向淮南。 其次,钱镠自出道以来,始终在两浙地区活动,如今一统两浙,可谓是根深蒂固,军民拥护,群众基础极为坚固,难以撼动;而朱温的大本营是在河南,对于东部如徐州等土地,是近些年刚刚吞并而来,群众基础相对较弱,易于攻取。 再者,杨行密新吸收的悍将朱瑾,对朱温怀有深仇大恨,战争愿望极高,且朱瑾坐镇兖州泰宁军十余年,在鲁西南一带有着一定程度的影响力和号召力,其群众基础甚至要高于朱温。 所以,经过综合分析,杨行密决定与钱镠修好,而集中精力先对付朱温。至于主攻目标,当然就是朱温新吞并的东部土地——徐州。 杨行密与朱瑾率领数万大军,北渡淮河,直扑徐州。 朱温派张归厚率部救援。 【翔之魏博者,窟头勃勃】 相比较于杨行密,幽州刘仁恭就称不上“雄才大略”了,虽然他本人并不认同我的观点,那么我只能勉强用“野心勃勃”来形容他了。 终结超神的玩家,本身未必是超神。然而战胜李克用的刘仁恭却不这么认为,“木瓜涧大捷”让他拥有了无比膨胀的自信,成功吞并沧州义昌军又给这份自信加上了腾飞的翅膀,刘仁恭自此下定了统一河朔地区的决心。 我之所以说刘仁恭不配“雄才大略”,正是因为他只知埋头蛮干,知己而不知彼,没有地缘政治观,不具备大局思维,把大型多人在线网游当成了单机游戏。 而他之所以不认同的理由,是因为他的确有一个宏伟而清晰的战略目标:统一河朔。我需要劝他一句:千万不要混淆概念,目标不等于过程,更区别于结果。 设定目标很容易,越是远期、越是宏大的目标,就越容易,难的是为这个目标构筑框架。 刘仁恭如果能听到这句话,他以后也不至于死得那么惨。 刘仁恭把首要征服目标选定为魏州魏博军。因为魏博节度使罗弘信刚刚去世,其子罗绍威新承节度之位。 幼主登基,主少国疑,魏博军面临着最高权力的交接问题,说不定还会存在一朝一天子一朝臣的政治清洗劫难。 刘仁恭选择这个时机,乘丧出兵,大举进攻魏博军。 他的这个选择,暴露出了他的不仁和不恭,更是暴露了他的狂妄自大和愚蠢。既然他不懂地缘政治,那么我来帮他参谋一下: 河北诸镇中,目前存有定州义武军王郜(王处存之子)、镇州成德军王镕、魏州魏博军罗绍威。 其中,定州王郜与李克用有联姻关系,定州义武军长期以来都是河东李克用的忠实小弟、战略盟友; 镇州王镕,典型骑墙派。年幼的王镕不善征战,长期以来秉承破财消灾的思想,反复无常,从未真心归附于任何势力; 魏州罗绍威,起先亦反复于李克用与朱温之间,后斩李克用之子,遂与李克用彻底断绝而依附于朱温,近期又与李克用交战。 三个藩镇,其政治立场非常典型,也非常明显,一个站队李克用,一个站队朱温,一个和平中立老好人。 而刘仁恭也是刚刚脱离河东势力,与李克用翻脸,而与朱温抱团取暖,组成“反李克用”统一战线。 所以,他最明智的做法应该是先拿中立的镇州成德军下手。 镇州成德军与幽州卢龙军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前卢龙节度李匡威曾多次救援镇州王镕,也正是因为倾囊相助镇州,才丢了幽州,被弟弟李匡筹兵变夺权,而他本人却被王镕所杀。这是李匡筹后来侵犯镇州的借口,同样也可以成为刘仁恭的借口,为旧主报仇,替李匡威讨说法嘛。 出师有名,不算擅自发兵。 而且还可以在李克用和朱温两大阵营之间游刃有余,收放自如。 其次,也可先拿定州义武军祭旗。 对定州动手,李克用一定不会坐视不管,定州不仅是李克用的亲家,更是河东势力在河北地区的唯一战略盟友;同理,朱温也不会袖手旁观,特别是如果李克用远征幽州的话,如果朱温不来河北,也会以东、西昭义为跳板,围魏救赵,直扑河东太原府,缓解幽州压力。 现在,李克用与朱温已经在东、西昭义展开了拉锯争夺,如果刘仁恭在此时此刻在定州开辟第二战场,一定会得到朱温的声援。借朱温之势吞并定州。 刘仁恭避开了所有正确选项,三个藩镇中,唯独不能打魏博的主意,而刘仁恭偏偏就要拿魏博开刀。 抛开政治立场,仅从地理位置上看,魏博对朱温的影响是最大的,也是这些年来二者交集甚多的原因之一。 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魏博军一直是李克用和朱温争夺的焦点,到了后来,朱温不惜把两个女儿全都嫁给罗绍威的儿子,双料联姻,用以笼络魏博;而河东势力最终灭掉朱温势力,也正是先取魏博,从魏博南下,当然,这都是后话,但足以证明晋汴双方——特别是朱温,对魏博地区的高度重视。 朱温决不允许任何第三方势力吞并、控制魏博,也不允许魏博实质性倒向河东势力,为此,朱温不惜两次借用军事力量,闪击魏博,彰显其“威”,又与魏博罗弘信义结金兰,以“六哥”呼之,却待之以叔父礼,屈尊讨好罗弘信,以显示其“恩”。恩威并济,又巧借斩杀李克用之子,使魏博彻底与河东势力划清界限。 为了控制魏博,朱温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啊! 如今,你刘仁恭想动魏博,他朱温能答应吗? “不——哈哈……” 我笑窟头太疯癫,窟头笑我看不穿。 刘仁恭在河北聊天群里发了一个表情包:不要误会,我不是要针对魏博,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李克用怎么了?朱温怎么了?河朔诸藩又怎么了?就算你们组团全来了,又能怎样?我——刘仁恭!什么“先”呀、“后”呀的,有区别吗?有必要吗?所谓大国不尚权谋,平推就是了。 当初刘仁恭在取得“木瓜涧大捷”之后,给李克用写信赔礼道歉的时候,李克用就对刘仁恭有过精准的评价,概括起来就是:请开始你的表演! 于是,在淮南杨行密北攻徐州的同时,刘仁恭调集幽州卢龙军、沧州义昌军共计十万大军,对外宣称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南下杀进魏博境内。 第158章 刘仁恭伐魏 首当其冲的就是魏博最北面的贝州。 十万大军压境,贝州很快被攻克。为了震慑魏博,瓦解抵抗意志,刘仁恭制造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件:贝州大屠杀。 贝州城被攻克后,城里有一万多户百姓,丧心病狂的刘仁恭下令屠城,贝州城内无论男女老少,一个不留!完事后把尸体丢进附近的永济渠中,数以万计的尸体甚至阻塞了河水(清水为不流)。 刘仁恭要让魏博人民看到他的凶残,他要让魏博人民在瑟瑟发抖中主动开城投降,放弃抵抗。 然而适得其反,刘仁恭丧心病狂的屠城举动更加坚定了魏博人民誓死抵抗的决心。从此之后,所有城池都顽强抵抗,全民皆兵,宁可战死,拒不投降。刘仁恭在推进的道路上遇到了重重阻力。 抛开人品道义不谈,仅谈战术,刘仁恭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他采用了“蛙跳战术”,不再步步推进,而是直接跳攻魏博总部——魏州。 “蛙跳战术”是一种极为大胆、激进的做法,绕开敌人防守严密的据点,直接掏心,从而做到速战速决。然而它的弊端也很明显,孤军深入敌军腹地,一旦不能速战速决而拖入持久战,那么后勤补给将出现严重问题,还将陷入被敌人四面合围的危险境地。 二战中,美军在太平洋战场运用此战术获得大胜,得益于美军绝对的制空权和制海权,从而把敌人切割包围在一座又一座的孤岛上,虽然美方实施“蛙跳战术”,但出现后勤补给问题的却是岛上的鬼子。 而刘仁恭在陆地上施展此战术,危险系数陡增。 遭受攻击的魏博罗绍威向朱温求援,朱温不出意外地派兵增援,第一批次的救援力量由大将李思安、张存敬率领,朱温本人则亲率大军进驻滑州。 刘仁恭勉励儿子刘守文,说:“你比李思安牛叉十倍都不止,你应该先活捉李思安,挫一挫朱温的锐气,然后再活捉罗绍威。” 刘守文深以为然,于是带着他的妹夫——大将单可及,率五万精兵,迎战李思安。 单可及,是刘守文的妹夫,刘仁恭的女婿,卢龙军猛将,有“单无敌”之绰号,“木瓜涧大捷”中,就是他击溃了河东李克用,从此更加声名鹊起,远近闻名。对于迎战汴将李思安,单可及信心十足。 李思安派部将袁象先在清水东岸设下埋伏,自己则亲率一支部队充当诱饵,与卢龙军短兵相接后,诈败逃跑。 刘守文大喜,心说汴军果然一触即溃,真真不堪一击,于是下令追杀。 等卢龙军进入到预设战场之后,李思安忽然回头反扑,伏兵四起,前后夹击。刘守文大败,被俘斩三万多人,单可及亦被击毙,刘守文仓皇逃离战场。 负责指挥伏击部队的袁象先,是朱温的外甥,他的父亲是袁敬初,母亲是朱温的亲妹妹。 刘守文的溃败,特别是“单无敌”的被击毙,对卢龙军士气的打击是极大的,他们终于领略到了朱温的强大。 葛从周也奉命从东昭义赴援,率领八百精锐骑兵进入魏州协防。 刘仁恭感觉不妙,撒手一搏,发动猛攻。 葛从周与贺德伦出城迎战,在出城前,葛从周告诉城门官,等他出城之后,务必紧闭城门,不可留退路,若不胜,则必死。因为敌人太多,我军一旦后撤,敌军必然尾随而至。 葛从周与贺德伦破釜沉舟,拼死作战,终于以少胜多,击退刘仁恭,活捉卢龙将领薛突厥、王郐郎。 次日,汴军与魏博军乘胜发动反攻,一口气击破刘仁恭的八个营寨。刘仁恭父子见大势已去,便放火烧了大营,率部后撤。 “蛙跳战术”的弊端终于在撤退之时暴露无遗。既然不能迅速取胜,那么撤退之路也不会顺畅。 汴魏联军在临清(今河北省临西县)追上卢龙溃军,一通大砍大杀,把卢龙溃军逼入西面的永济渠,溺水而亡的不计其数。 而这条永济渠的西岸,就是贝州。刘仁恭屠贝州,把尸体全部丢进永济渠。现在,他的部队也被赶入其中,除了吃刀削面就是吃馄饨。世道老轮回,苍天饶过谁?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镇州王镕也派出部队,对卢龙溃军予以无情打击。刘仁恭已经是河朔地区的人民公敌,打击刘窟头,人人有责,何况是痛打落水狗,打便宜仗。 刘仁恭败得一塌糊涂,被杀得几乎全军覆没,史书记载,从魏州到沧州,五百里之间,死尸一个枕着一个(自魏至沧五百里间,僵尸相枕)。 那么数学题来了: 假设:士兵的平均身高是1米6,一个接一个躺平了,脚踩着头,十万个士兵头脚相连。 计算:1.6×10万=16万米;又:1里=0.5公里=500米,则16万米=160公里=320里。 结论:不能咬文嚼字。我国文字博大精深,“飞流直下三千尺”。文字上的夸张,用以描述十万人扑街的惨烈。 刘仁恭父子虽然逃离了战场,但幽州卢龙军的元气遭受重创,从此再也没能恢复。刘仁恭的巅峰时刻到此戛然而止。 值得多提一句的是,魏博罗绍威在向朱温求救的同时,也向李克用发出求救信。在给李克用的信中,罗绍威表示愿意与李克用恢复往日旧好,希望李克用能够不计前嫌,继往开来。 李克用虽与魏博有杀子之仇,但政治家总会把个人恩怨搁置不谈,政治利益始终高于一切。既然魏博愿意和解,李克用当然求之不得,于是急忙调派李嗣昭率部增援。 等李嗣昭率部赶到时,朱温已经击溃了刘仁恭。 于是罗绍威再次与李克用断绝关系,“我重新考虑了一下,觉得咱们还是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回去吧,不送。”罗绍威拒绝开放边境,李嗣昭只能拿着好人卡,原路返回。 魏博与河东的隔阂进一步加深。 第159章 昭义拉锯 【昭义拉锯】 李罕之据潞州而叛,将西昭义拱手送到朱温手中。而偏在此刻,朱温在东南面遭遇了淮南杨行密的攻击,又在北部遭遇了刘仁恭进攻魏博,因而无力支援西昭义。西昭义在李嗣昭的猛烈进攻下,重新被河东势力控制。这也是李嗣昭能够支援魏博的原因。 杨行密、朱瑾攻击徐州,朱温亲率大军增援。杨行密得到消息后就下令撤军,不敢与朱温硬刚,结果撤退途中遭徐州反攻,损失了一千多人,这才退到淮河以南。 而朱温听到杨行密退军的消息后,也掉头北上,支援河北战场。 击溃刘仁恭之后,葛从周乘胜西进,从太行山北部向河东发起进攻,攻陷娘子关,威胁河东总部太原府的东面;而另一位将领氏叔琮则由太行山中部向西进攻,出马岭,攻陷辽州、乐平,直扑榆次。 辽州、乐平,均在太行山西侧,属河东辖区,而榆次就在太原府的东南方向几十里的地方(今榆次距太原约25公里)。 汴军奋胜利之余威,大有掏心河东的希望。李克用的形势不容乐观。 李克用派大将周德威前往太原府门户——榆次,迎战氏叔琮。 氏叔琮也是朱温的嫡系将领,最初是庞师古手下,善于骑兵作战,因作战英勇而屡得提升。他的手下有一员悍将,名叫陈章,人送绰号“陈夜叉”,可见其威猛。 一场事关攻取太原府的大战即将打响,陈章主动请缨,愿做先锋官,并对氏叔琮说道:“河东所依靠的,不过是一个周杨五(周德威小名),一战可擒。等我捉了周杨五,只求您能赏赐我一个州。” 氏叔琮手拍大腿,“你若真能活捉周德威,咱大帅岂会吝惜区区一州!”当即答应了陈章的请求。 陈章信心十足,放出豪言,要用周德威换刺史官印。 李克用听到了消息,连忙警告周德威,让他务必小心谨慎。 周德威听说后,发出三声笑。三笑各不同。 先是横眉冷笑,笑陈章口出狂言;继而开怀大笑,笑自己已经有了擒贼之策;最后是摇头苦笑,笑李克用不尽知自己的才华。 周德威三笑擒夜叉。 两军在榆次城东约5里的洞涡驿遭遇,随即进入战斗。 周德威改穿普通士兵的衣服,混在前排队伍中,前往挑战,而让一员部将换上他的铠甲战袍,鲜衣怒马招摇过市,并告诉他,“你看到陈夜叉之后,不用犹豫,掉头就跑!” 陈章立功心切,看到“周德威”之后,心花怒放,纵马追赶,“官印,别跑!” “周德威”拨马便走,陈章紧追不舍。这时,一个河东“小兵”忽然冲出来,撒手丢出流星锤,陈章未及反应,应声翻身坠马,还未等喘匀实气儿,两旁边河东兵上前抹肩头、拢二背,绳捆索绑,把陈章捆得跟粽子似的。 使流星锤的“小兵”跟身进步,一把掐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扭过来,“看清楚了,爷就是周杨五!” 英雄与小兵互换皮肤,引诱对方英雄越塔强杀,然后被蹲草丛。 陈章很不服气,还有这种操作?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所谓兵者,诡道也。英勇无畏固然重要,但打仗要用脑子,否则就叫群殴。 汴军初战失利,先锋官被生擒。周德威乘势发动总攻,大破汴军,杀三千余人。汴军落荒而逃,氏叔琮被迫放弃阵地,向后撤退。 周德威奋勇追击,追到石会关,又杀一千汴军。彻底击溃氏叔琮一部。 娘子关的葛从周也被迫撤退。 东部失利,南部发力。朱温派丁会自河阳北上,袭击西昭义控制下的泽州,协助李罕之。 李克用调兵遣将,朱温也陆续增派部队,双方的主战场从河北地区再次转移到西昭义。 丁会、张存敬击退了河东军,控制了西昭义。李克用将败军之将斩杀,派养子李嗣昭继续对西昭义展开反扑。 现在,东、西昭义军已经在朱温的控制下重新统一,为了应对李克用接下来的疯狂反扑,朱温及时地做了人员调整,命丁会担任昭义军节度使,之后又命张归霸驻守东昭义的邢州,而让葛从周代替丁会进驻潞州。 至于反复无常的小人李罕之,朱温是不放心把他继续留在西昭义的,因而表奏他为河阳节度使。 当时,李罕之已经身患重病,无奈托着病躯走走停停,奔赴并不遥远的孟州,从泽州到孟州,只需渡过黄河即可。然而李罕之走到黄河北岸的怀州时,不幸病故,到死都没能渡过黄河,享年58岁。 朱温虽然占据了昭义军,却要做好应对李克用疯狂反扑的准备;虽然吓跑了淮南杨行密,但并未损伤淮南的元气,杨行密始终威胁朱温的东南边境,使之不能全力以赴北部的昭义军争夺战。 朱温治下的海州(今江苏省连云港市)向杨行密投降,淮南将领张训、王绾率两千人进城接管。 山东半岛上的青州平卢军王师范,也与杨行密联系密切。 也许是为了应对东南部的威胁,朱温再次对昭义军进行了人事调动,命贺德伦接替葛从周。 短短两个月之内,朱温已经在昭义地区三次换帅,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一顿操作猛如虎。 贺德伦前脚进驻西昭义,后脚就来了河东将领李嗣昭。 李嗣昭在潞州城外驻军,分派一部分兵力进攻南面的泽州。泽州是进出太行山南面的门户,是朱温的增援和撤退的必经之路。 不料,泽州守将直接弃城逃跑,如此重要的战略要地居然拱手让给敌人。李嗣昭随即命李存璋为泽州刺史。 泽州失守的消息传来,贺德伦惶恐不安,唯有坚守城池,不敢出城半步。 李嗣昭派出铁甲骑兵,每日绕城警戒,又将方圆三十里内的所有庄稼都收割,还派兵捕捉割草放牧之人。潞州城内粮草供应彻底中断,面临断粮的危险。 被围困半个月之后,贺德伦在夜色的掩护下,弃城逃走,半路又遭李存审的截杀,损失惨重。 葛从周正率援军赶往救援潞州,听说贺德伦已经弃城逃跑后,也只能无奈退兵。 至此,西昭义又重新被河东军控制。 昭义地区的拉锯战,让李克用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特别是太原府眼皮底下洞涡驿的战斗,让他大受刺激。万幸周德威智勇双全,化险为夷,下次呢?谁敢保证自己百战百胜? 于是,李克用大规模征调太原军民,加固城墙,加宽加深护城壕沟。太原的一个小官急忙劝谏制止,说晋汴争霸之关键时刻,应展示强大的武力和自信心,示强于外而不能示弱于内,刚一交锋,您就修内地城池,做太原保卫战的准备,有碍观瞻。 李克用认为言之有理,于是下令停工,并赏给劝谏之人大量金银珠宝。 昭义拉锯战,让李克用差点儿乱了方寸。 而朱温在南有杨行密、北失西昭义的时候,忽然调集重兵攻打幽州刘仁恭。 难道朱温也乱了方寸? 不,北伐刘仁恭,恰恰是朱温精于战略的表现。 第160章 曲线救国 【曲线救国】 对于这次北伐刘仁恭,朱温是做了充分的部署和周密的计划的,而不是要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捡软柿子发泄败军怒火。 首先,反客为主,引蛇出洞。 朱温虽然已经具备了与李克用正面交锋的实力,但从西昭义北上平推,显然不是最优选择。昭义战场是李克用的主场,朱温战线较长而又不得不克服黄河、太行山两大天险,军队调动和后勤补给都要为此付出更多的成本。 而如果朱温选择北伐刘仁恭,李克用就有可能会跋山涉水前来救援幽州,因为幽州一旦被朱温吞并,则整个河朔地区都会直接或间接地被朱温所拥有,这比丢失一个西昭义还要危险。 朱温打幽州的逻辑,就是攻敌所必救,围点打援,变客场为主场,迫使李克用把昭义战场搬到河北,即便不能搬到河北,也能搬到东昭义,总之,离开西昭义的河东主场,反客为主。 其次,无中生有,凭空创造一个巨大的政治筹码。 因为幽州一旦面临威胁,不仅李克用会焦躁不安,秉承地区均势的河朔重镇——镇州成德军王镕,同样无法置身事外。王镕不愿看到幽州被朱温吞并,所以一定会居中调解,从而有求于朱温,欠朱温一个大人情。 而更加令镇州王镕感到棘手的,则是李克用“借道”的请求。李克用若要抵达河北战场,必须绕过太行山的最北部,然后借道成德南下,因为东昭义目前被朱温控制,而魏博更是不会对他开放边境,借道成德是李克用抵达河北战场的唯一路径。 如果王镕拒绝,那么朱温就有可能将幽州吞并,这是王镕不愿看到的,而且还会得罪李克用。左右失据,里外不是人,王镕不会拒绝李克用的借道请求。 而一旦成德军向李克用提供过境服务,当然就会得罪朱温,成为王镕欠朱温的另一个人情。从而使朱温在未来的河朔事务中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特别是对镇州王镕,既有谈判讲条件的政治筹码,又有军事打击的充分理由。 第三,北伐幽州有着充分而正当的理由,师出有名。 幽州刘仁恭不奉圣诏,擅自兴兵,侵略魏博,制造“贝州大屠杀”,这就是理由。作为魏博的友好邻居,一向爱好和平的朱温有义务替天行道,充当地区警察,维护地区稳定。 更何况,刘仁恭之子刘守文,私自占据沧州义昌军,并未获得朝廷的正式委任,其对沧州的统治是非法的。身为大唐忠臣,朱温也有义务铲除逆贼,恢复江山社稷。 第四,刘仁恭在魏博遭遇惨败之后,元气大伤,实力锐减,残血,技能全冷却,此时不补刀更待何时? 朱温,是战略高手,具备全局意识,会充分利用地缘政治,无中生有,扭亏为盈,而不是一味地迷信暴力。在弱小的时候,会通过合纵连横,借力打力,发展壮大;强大的时候,又会挑动外线战争,让对手疲于奔命。 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仅是一种警示,更是一种启示。朱温,恰恰将此玩儿得炉火纯青。 当众人的目光聚集在西昭义地区时,朱温忽然令旗一挥,四镇之兵(兖州泰宁、郓州天平、滑州宣义、魏州魏博)合计十余万人,在葛从周的率领下,对幽州刘仁恭发动了进攻。 葛从周势如破竹,先攻克义昌军下辖的德州,继而包围义昌军总部沧州。 果如朱温所料,刘仁恭不顾廉耻地向李克用赔礼道歉并祈求救援。而李克用也派周德威率五千骑兵赴援,进攻太行山东面的邢州、洺州,以牵制朱温的兵力。 刘仁恭拼凑起五万大军,自幽州南下,增援沧州。 得到幽州增援的消息后,沧州的围城部队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政治部主任、北伐军总政委(都监)蒋玄晖主张保守纵敌,把刘仁恭也放入城中,然后一起围困之,等到城中粮草断绝,便可被我军一网打尽。 蒋玄晖也是深得朱温信任的心腹爪牙,屁股决定脑袋,身为总政委,蒋玄晖的信条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行事谨慎,不敢涉险冒进。 葛从周与之针锋相对,说道:“行军打仗在于捕捉战机,而战机的捕捉则取决于上将,也就是我。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岂能循规蹈矩?你不懂。” 随后,葛从周命令张存敬、氏叔琮率主力部队留守,自己亲率一支偏师北上迎击刘仁恭。 双方在沧州西北面的老鸦堤遭遇,刘仁恭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遭受阻击,只能仓促应战。 葛从周带有偷袭性质地攻击大获全胜,斩杀敌军三万余人,俘虏敌将一百多人,缴获战马三千匹。 刘仁恭狼狈后撤,退守瓦桥。惊魂未定的刘仁恭继续向李克用连发告急书信,“沧州危急!幽州危急!河北危急!” 李克用于是向东昭义战场投送了第二梯队的进攻力量,这次是由李嗣昭率领的五万人; 镇州王镕派来使者,调解朱温与刘仁恭的冲突; 正巧,沧州战场连降暴雨,不利进军。 虽然李克用没有借道成德驰援幽州,而是选择围魏救赵,猛攻东昭义,但镇州王镕的调解特派员已经出现,朱温基本达成了北伐的战略目标,且天公不作美,天意既然如此,那就顺势撤兵,卖给镇州王镕一个顺水人情,收下这个政治筹码。 朱温能掐会算,李克用亦非等闲。二人的战略头脑难分伯仲。朱温要把李克用骗到河北,李克用则要把朱温拉回到太行山。料你朱温围点打援,我偏偏围魏救赵。 虽然朱温掌握着主动权,但换个角度来审视的话,北伐幽州的举动也可以看做是朱温被河北事务牵制。趁此机会,李克用不但没有从昭义战场撤军,反而加大了兵力投入。 当李克用帮助刘仁恭的时候,刘仁恭客观上也是在帮李克用。 李嗣昭高歌猛进,接连击败东昭义的汴军,并包围洺州。 朱温亲率主力部队赴援洺州,还未抵达,就得到消息:洺州失守。朱温命葛从周迂回到洺州以北,自己则率主力在南面平推。 李嗣昭闻讯大惊,为避免落入被合围的窘境,竟然主动弃城逃跑。 葛从周料定李嗣昭必由青山口穿太行山而西遁,于是提前赶奔青山口设伏。 由于太行山这个天然屏障的存在,李嗣昭只有两条撤退的路,一条就是青山口;另一条则是继续往北,借道成德,从太行山最北端绕行回河东。除此之外,他就只能强行穿越汴军的辖境了。显然,青山口是最快捷、最安全的路线。 最安全的,也是最危险的。 李嗣昭刚刚撤到青山口,就遭遇葛从周的伏击,损失惨重,狼狈逃回河东。 朱温保全了东昭义地区。保全,不是朱温的目的。 把河东兵赶回太行山以西之后,朱温下令葛从周,乘胜继续向北,目标:镇州成德军! 第161章 扫平河朔 【扫平河朔】 早在朱温拿下东昭义的时候,就曾给镇州王镕写信,要求他与河东势力划清界限、归附汴州势力,向魏博罗绍威同志学习。 王镕一直犹豫不决,没有给出正面答复。 等葛从周在青山口击败李嗣昭之后,缴获了李嗣昭与王镕的来往书信,发现王镕果然更愿侍奉河东势力,对朱温多有诋毁、不逊之言。 于是,这封信就成了朱温进攻镇州的借口。 朱温对葛从周说:“你来当先锋,等拿下成德军之后,就让你做成德节度!” 葛从周更加奋勇,摧枯拉朽一般,三下五除二就兵临成德军总部——镇州城下,激战中,葛从周不幸被一支流失射中,虽然没有性命之忧,却只能卧床;朱温亲率主力大军,随后赶到,二话不说,直接放火焚烧南城门。 镇州王镕吓得六神无主,急忙召集群僚,询问对策。 在王镕的智囊团中,有位周式,能言善辩,进言道:“看来我们不能以武力相争,而只能以口舌巧退之。”周式与朱温有旧交,所以主动请缨,愿意亲赴敌营,游说朱温。 老友相逢,却见朱温满面怒容,先声夺人,拍桌大骂,“我早就给王镕写过信,好言相劝了,他却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我把军队带过来了,他又派你当说客,晚啦!不知道我跟河东李克用有仇吗?王镕竟敢依附于河东,还窝藏李嗣昭,我知道李嗣昭就躲在城中,让他出来。不把李嗣昭送出来,我就打进去抓他!” 谈判专家周式不动声色,面带微笑,迎接朱温的狂风暴雨。 先声夺人,声嘶力竭,甚至是歇斯底里,都是缺乏底气的表现。用表现的暴躁掩饰内心的虚弱。朱温的这些小把戏当然骗不过周式,周式已经把他看穿。虽然未发一言,却已经在气势上完全碾压朱温,他的从容淡定让朱温更加没了底气。 朱温拿出李嗣昭与王镕的书信,“看,这就是证据!” 周式接过书信,看都不看一眼,反而笑问朱温:“您是只想要一个镇州就金盆洗手呢,还是想称霸天下呢?”这就开始给朱温下套。 朱温知道这是说客的一般套路,所以不急于往坑里跳。 “只取镇州怎么讲?欲霸天下怎么说?” 周式答道:“霸者责人,以公不以私。天子在上,诸侯藩镇各守封地,所谓休养生息、保境安民也。您听说过曹操与袁绍的故事吗?” 特别提示,本书人物对话中出现的三国典故,绝非我以上帝视角的艺术修饰,全是史书中的原文!整个残唐五代时期,人们多引用春秋战国、汉末三国时的典故,借古讽今,出镜率最高的是齐桓公、晋文公、曹操等人物。所以,不光伟大领袖说把朱温比作曹操,在当时就有不少人拿曹操跟朱温做对比,二者实在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朱温:“孟德公,是我的心中偶像。” “那就好办了。昔日,曹操破袁绍于官渡,缴获了很多手下与袁绍的书信,曹操并没有追查,而是直接把这些书信聚而焚之,所以曹操才能雄霸天下。今日,您出无名之师,而拿一个李嗣昭当幌子,李嗣昭在不在城内,想必您自己清楚。” 朱温面红耳赤,“王镕他……他与河东李克用亲善。敌人的朋友,当然就是我的敌人。” 周式摆摆手,“不然,不然。镇州与河东毗邻,长期遭受河东的侵扰,王大帅为了百姓着想,不愿生乱、生战,故而委曲求全,屈尊事之。如果大帅您能为国除贼、为民除害,别说我们镇州,放眼天下,谁不敢听从您的号令?” 朱温理屈词穷,“那……甭管怎么说,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周式苦笑一声,“天子降诏和解,还能不给朝廷面子嘛,一封书信应付公差的啦。再说了,河东素来欺负成德,李嗣昭他敢进来吗?” 朱温搜肠刮肚,再也找不出理由。 周式继续说道:“您之于大唐,好比齐桓公、晋文公之于大周,您应该尊崇礼义,建立霸业。而如今,您却一味地逞强弄威,恃强凌弱。何以示德于天下?” 朱温:“齐桓、晋文,是我的梦中情人。” 周式忽然变了脸色,由和蔼变得刚毅,一股不容侵犯的正气喷涌而出,“我们镇州虽小,但城池坚固,粮草充足,更何况,王家在成德已历经五世,距今整整八十年!深得镇州民心,群众拥护,百姓爱戴,人人愿意为他们效死力,真要动起手来,还用依靠李嗣昭吗?” 朱温转怒为喜,抚掌大笑,拉住周式的衣袖,把他请入内帐,迎于上座,“方才以言相试耳。跟你逗着玩儿呢。”随后,双方在友好轻松的氛围中,进行了坦诚深入地交流,并在许多关键性问题上达成了一致共识。 朱温派亲信刘捍回访镇州王镕,向王镕转达崇高的敬意和深切的慰问。 按照平等互惠的约定,王镕派出高规格的“少爷团”(团长是王镕的儿子王昭祚,团员是其他镇州将领的儿子们)对汴州进行友好访问,随行带着可观的见面礼:高级绢二十万匹;朱温则为这些镇州官二代们提供在汴州的工作岗位,并为带团的王昭祚解决了个人问题——把女儿嫁给他,同时,汴军从镇州撤军。 这是官方报道,翻译过来就是王镕给朱温赔款,并把自己的儿子和镇州高级将领的儿子送去朱温那里当人质,以政治联姻为纽带,建立成德——汴州联盟。从此,镇州成德军依附于汴州势力。 王镕的一个谋士私下给他建议,说河东李克用虽然衰败,却仍不容小觑,镇州虽在朱温的庇护之下,但远水不解近渴,何况咱们的左邻右舍——幽州卢龙军、沧州义昌军、定州义武军,全都是河东势力的爪牙!不如趁此机会,煽动朱温扫平河朔,这样咱们就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对抗河东李克用了。 王镕深以为然,于是再派周式前往游说朱温,说愿意竭尽全力帮助朱温一统河朔平原。 这是一份令朱温无法拒绝的善意。当即就派张存敬汇合魏博军,北上补刀刘仁恭。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张存敬一口气攻下卢龙辖境的二十个城池,挺进到瓦桥,北面的幽州已经门户顿开,再也无险可守。偏在此时,雨湿路滑,道路泞泥,不利于行军。 兵贵神速。张存敬当机立断,折而向西,对定州义武军发起攻击,又是一口气直接推进到定州城下。 定州义武军节度使王郜急忙派叔叔王处直挂帅御敌。 王处直的想法是紧贴城墙建立营寨,利用高大坚固的城墙为依托,发挥视野优势和射程优势,打一波塔下消耗,等汴军精疲力尽之后,再出击收割。 而王郜的谋士梁汶却不赞同这种保守的主张,他说道:“从前,卢龙跟成德联合三十万人,夹攻定州,而我们的部队还不满五千人,尚且可以一战而胜。现在,张存敬不过才三万人,而我们的兵力却比那时增长了十倍还多,为何还要胆小如鼠,躲在城下求保命呢?” 王郜一听,言之有理,叔叔一生戎马,为何畏首畏尾,不如一介书生有胆魄?手握重兵却玩寇不前,莫非是……王郜后背一凉,于是给王处直下令:叔叔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头! 在面临大敌当前的时刻,通常都是武将激进,文官保守。偶尔也会有武将消极主和,而文官积极主战的情况发生,而一旦出现这种局面,往往都会在史书上留下光辉的一页,创造文官带兵、获得大胜的奇迹,例如明朝“北京保卫战”中的于谦。 如今,危如累卵的定州城内,也出现了这种历史性时刻。那么这位英勇无畏的书生梁汶,到底是秀儿,还是逗儿,到底是青史流芳还是沦为笑柄,将会很快揭晓。 王处直奉命挺进到沙河,迎头阻击张存敬。 战斗打响了。 战斗结束了。 超过一半以上的定州军被汴军歼灭,“亡大将十五,士死者数万”。残兵败将保护着王处直逃回定州。 败军回城之后,立即发动兵变,驱逐节度使王郜,拥护王处直做留后。王郜携家眷逃奔河东太原府。 张存敬尾随而至,包围定州城。十天之后,朱温亲率主力部队抵达定州城下。 大帅亲自督战,张存敬更加卖力表现。大帅既然允诺把镇州成德赏给葛从周,岂能不把定州义武赏给我?张存敬架起云梯,准备好冲车,迫不及待地要发动一场攻城战。 王处直亲自登上城门楼,大呼:“敝镇于朝廷未尝不忠,于藩邻未尝失礼。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不明白您为何要兵戈相向啊?” 此言非虚,并不是客套话。 定州义武军,是为数不多的自始至终都忠于朝廷的藩镇之一。建中三年(782),唐朝始设定州义武军,首任节度使是张孝忠(契丹人,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是朝廷赐名),此人是安禄山手下,曾参与“安史之乱”,兵败后归顺朝廷,之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帮朝廷平定叛乱,勤王有功,至死效忠朝廷。张孝忠死后,他忠于朝廷的魂魄影响着历任义武军节度,在那个藩镇割据的乱世,定州义武军成为一股清流。 前义武军节度王处存(王处直之兄),更是有大功于朝廷。 当时,黄巢犯长安,消息传到河朔地区,王处存悲伤不已,一连几日嚎啕恸哭,不等接到勤王的指令,就亲率大军驰援长安。在收复长安的战役中,王处存不计个人得失,不惜一切代价,奋勇当先,立功最多,且军纪严明,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全军以白布缠头,号为“白头军”,用以区别其他藩镇的乱兵。 也正因其军纪严明,不骚扰百姓,所以保持着完整的建制和战斗力,也就因此成为唯一一支在黄巢反扑中全身而退的部队。 讨贼期间,每当言及国难未平、圣驾西狩,王处存都会忍不住呜咽哭泣,悲愤之情溢于言表,各路诸侯藩镇纷纷被他的忠义气节所感动。 平定黄巢之后,时任讨贼总司令、宰相王铎,论功行赏,白纸黑字明确写明:勤王举义,王处存功居第一;收城破贼,李克用功居第一。 王处存病逝后,儿子王郜继任义武军节度使,距今刚满五年。 所以王处直掷地有声,我们定州义武军于国不可谓不忠!凭什么打我们? 朱温陈词滥调:你们是河东李克用的狗腿子,依附河东势力欺负河朔邻居。 王处直解释道:“定州与河东是邻居,我兄弟王处存与李克用既是革命老战友,又是儿女亲家,礼尚往来,人之常情嘛。您要是认为这是我们得罪您的地方,那我现在就改,成吗?” 朱温没啥好说的了。 王处直把“逗儿”梁汶当了替罪羊,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他头上,杀了他全家,作为两军和解的良好开端。 随后,王处直派出“少爷团”,以他的侄孙子为人质,送到汴州,并赔巨款(一说十万匹绢,一说三十万匹绢),另出好酒好肉犒劳城外的汴军。 朱温表奏王处直为义武军节度使(之前是三军所推,未得朝廷正式任命,尚属非法兵变)。 定州义武军继镇州成德军之后,臣服于朱温。 至此,整个黄河以北、太行山以东,就只有刘仁恭父子尚未臣服于朱温。 在张存敬进攻定州的时候,刘仁恭派儿子刘守光增援定州,在易水河畔,刘守光与张存敬遭遇。 风萧萧兮易水寒,六万燕军不复还。 河朔诸镇自“安史之乱”以后就成为了中央朝廷的一大顽疾,历代皇帝都只能坐视其割据称雄而毫无办法。而朱温仅仅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荡平河朔大平原。其速度之快,简直难以置信。 放眼天下,谁人敢与朱温争锋? 下一步,是乘胜跨过太行山,清剿李克用呢?还是大举南下,扫平江淮鱼米之乡?朱温坐在定州城外的行营中,与智囊团商议着。 想必李克用、杨行密之辈,也在苦苦思索着对策。 就在这个时候,关中地区传来了一条爆炸性新闻,无可争议地登上了头条: 标题:宫廷政变! 副标题:宦官囚废昭宗,太子李裕承继大统。 第162章 宦官之怒 【宦官之怒】 大唐乾宁五年(898)8月,昭宗皇帝从华州出发,还驾京师长安,改元光化,大赦天下。 这一年,昭宗已经在皇帝的工作岗位上勤勤恳恳地耕耘了十年之久。经过十年的努力,那两座大山——宦官、藩镇,依然巍峨耸立,而他的抗争力量却急剧衰减。大唐帝国,江河日下。 他的两大法宝——文官集团、亲王典兵——的能量,也在这十年的抗争中损耗殆尽。“十六宅惨案”之后,亲王们遭肉体消灭,彻底斩断了“亲王典兵”的念想;文官势力也在内外联合作用力之下变了味道。 文官势力在内部存在着两大先天缺陷,一是昭宗在选人方面饥不择食,导致文官集团先天畸形,才华方面良莠不齐,人品方面更是鱼龙混杂;二是文官集团在利益面前同样毫无抵抗力,为了争名夺利而不断上演派系斗争。 外部因素同样制约着文官集团的健康发展,主要体现在地方藩镇对中央事务的粗暴干涉。例如朱温,与宰相崔胤暗中勾结,强迫昭宗任用崔胤做宰相;再比如韩建,在华州肆无忌惮地进行政治大清洗;更不用说李茂贞,直接逼死异己的帝国宰相。 两大内因和外因把文官集团变成了一把涂着毒药的双刃剑,昭宗想用而不敢用,不会用还必须得用。 宦官依然嚣张跋扈,藩镇依旧纷争不断,亲王被屠杀,文官靠不住……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是爹,菜是娘,喝死就比枪毙强。昭宗皇帝终于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借酒消愁。 在昭宗“自甘堕落”的时候,危险也悄然临近。 危险来自于宦官的恐惧。 昭宗自登基以来,先后铲除了田令孜、杨复恭两大权阉,仅从与宦官夺权方面来看,昭宗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成效,极大震慑了宦官势力,并从中挖掘了几个忠于皇帝的清流,例如西门大官人(西门君遂)等宦官。 好景不长,凤翔李茂贞称兵犯阙,西门大官人等浊流中的清流与真清流宰相杜让能,一同做了替罪羊,含冤受死。 随后,“宦官一哥”就成了骆全瓘、刘景宣。他们亲眼目睹了关西集团的强大和皇室的威严扫地,于是积极与关西集团狼狈为奸,内外勾结,倾轧昭宗。刚刚有所好转的宦官界,变本加厉地恢复了本来面貌。 在这股妖风的合力作用下,很快就催化出了“三镇犯阙”。随后在河东势力的干涉下,关西集团为求自保而不得不祭出宦官势力,骆全瓘、刘景宣等宦官做了替罪羊。 于是,宦官宋道弼、景务脩等就成了宦官集团新一代的领头羊。 在这短暂的几年中,掌握实权(左、右神策军;枢密使)的宦官们如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但朝廷的软弱无能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宦官们对皇权的敬畏早已荡然无存。宋道弼、景务脩等宦官的嚣张跋扈丝毫不加收敛。 宰相崔胤就以这两位宦官当突破口,积极鼓动昭宗对宦官势力痛下杀手。他之所以有这样的主张,并不是替江山社稷谋出路,而是自己争名逐利的手段。 首先,是出于自身安危的考虑。 众所周知昭宗的两大心病是宦官和藩镇,昭宗考虑的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崔胤的背后势力是藩镇力量,所以必须让昭宗先迈出宦官的那只脚。 其次,可以独享打击宦官的红利。 打击宦官的最大收获是禁军兵权。现在,亲王们被韩建屠杀殆尽,只剩下文官集团来接管禁军兵权。所以,极力主张打压宦官的崔胤,当然就是“值得信任”的可以托付兵权的同志喽。 打压宦官,一举两得。所以崔胤极力主张昭宗对宦官势力举起屠刀。 历代先帝都有过与宦官势力斗争的动作,却无一例外地都以失败而告终,期间亦有付出惨痛代价的,例如文宗朝著名的“甘露之变”。对于崔胤诛杀宦官的主张,昭宗一直举棋不定,于是征询其他宰相的意见。 宰相王抟极力反对,他的理由十分中肯。宦官嚣张跋扈,天下尽知,但积重难返,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平息的,更不是杀几个宦官能解决的,从田令孜到杨复恭,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再说了,如今皇上要杀宦官的消息已经走漏了风声,朝中传得沸沸扬扬,宦官们握有兵权而又人人自危,这是个极其危险的苗头!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安抚维稳,徐图后计。 宰相王抟说的句句在理,昭宗更加狐疑。 崔胤便在昭宗面前进献谗言,诬陷宰相王抟被宦官宋道弼等人收买,所以才袒护宦官;王抟则揭发崔胤先前舔菊崔昭纬、勾结关西集团的丑事。 由国家大政方针的辩论变成了赤裸裸的人身攻击,互泼脏水。其中,王抟与宦官勾结的说法缺少证据,而崔胤攀附关西集团却是证据确凿。另一位宰相徐彦若也站在王抟一边,共同揭发崔胤勾结关西集团的不耻往事。 于是,王抟与徐彦若在这场小规模的政治斗争中获得了短暂胜利,崔胤被昭宗罢了宰相,逐出中央,外放到了两广地区(广州清远节度使)。 崔胤不愿就此认输,他秘密联络朱温,向其透露、歪曲宰相王抟的话,说王抟劝昭宗把精力放在削藩上。 朱温立刻上疏,指责王抟勾结宦官,陷害忠良,祸国殃民。强烈要求昭宗重新考虑一下人事调度问题。 迫于朱温带兵来长安诉冤的压力,昭宗不得不召回崔胤,让他再次出任宰相,同时将王抟一贬再贬,先罢相,再贬到湖南(溪州刺史),再贬到海南岛(崖州司户)。同时,将两位大宦官宋道弼、景务脩也贬出朝廷,外放到地方做监军宦官。 然而这三人却不用饱受长途跋涉之苦,因为赐死的诏书当天就送达。三人刚刚走出长安城,就改道黄泉路。 另一位宰相徐彦若看清了形势,急忙投降,坚决辞去宰相职务,要求外放,最终得以赴任广州,躲开了长安这片是非之地。 至此,崔胤在地方藩镇势力的支持下,控制了朝廷,更加无所顾忌地推行对宦官斩尽杀绝的主张。 这种情形像极了汉末三国时期的大将军何进谋诛“十常侍”。 宦官,并非杀不得。但崔胤和昭宗都犯了何进曾经犯过的错误,如此重大的机密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却又迟迟不肯动手,营造出一种对自己极为不利的恐怖气氛。 崔胤“诛尽宦官”主张,是宦官们恐惧的来源之一。 恐惧来源之二,是昭宗经常耍酒疯。政治上的失败和“十六宅惨案”严重摧残着昭宗的心理。胸中的愤懑无处宣泄,只得借酒消愁。昭宗终于沾染上了酗酒的恶习,而每当醉酒之后,昭宗都会变得喜怒无常,令身边贴身伺候的宦官和宫女战战兢兢。 恐惧来源之三,是昭宗对宦官越来越不信任,而对巫医乐工、和尚老道、江湖术士愈加亲近,因为这些人是除了文官集团之外,为数不多的可以被皇帝利用的力量。 某王子生病,宦官刘季述领着两位御医车让、谢筠入宫医治。过了很久,也不见两位御医出来。宦官刘季述等人便向昭宗递话,说按照宫中的行为规范,闲杂人等不得长时间逗留。昭宗不予理睬,不仅没有放出两位御医,还下诏,从今往后,不得禁止巫医道士等入宫。 宦官刘季述是继宋道弼、景务脩之后的“宦官一哥”,时任左神策军总指挥(左军中尉),当年杨复恭废长立幼拥立昭宗的时候,刘季述是负责接昭宗入朝的小宦官。 如今,刘季述等位高权重的宦官在空前的恐惧中苟且隐忍,惶惶不可终日,特别是对宰相崔胤的恐惧,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宫中所有宦官都不敢与他对视,真正是大气不敢出,生怕一句话、一个表情、一个眼神会惹怒他,从而招来杀身之祸。 宋道弼、景务脩的死,更是极大刺激了刘季述等宦官,成为一场惊天变故的导火索。 这一次,“十常侍”们不是要杀“何进”了,他们玩儿得更刺激。 宦官的几位重要头领,刘季述、王仲先、王彦范、薛齐偓等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达成了一致共识: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先下手为强,废掉昭宗,立太子李裕当新君,从而以拥立之功把持朝政,在地方则联合关西集团,如此来挟天子以令诸侯。 有别于昭宗和崔胤的优柔寡断,这些宦官们行事果断,说干就干。 一场阴谋悄无声息地布置开来。 第163章 少阳院政变 【政变】 大唐光化三年(900)十一月初,昭宗出城打猎,夜晚纵酒狂饮,酩酊大醉。 第二天,宫门没有按时开启。 宦官刘季述跑到宰相办公厅,找到崔胤,说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开宫门,一定是出了事,身为禁军统领,我有义务入宫检查,为了避嫌,我请大宰相您亲自陪同,监督、指导我的工作,证明我的清白。 随后,宦官刘季述率领一千禁军将士,在崔胤的陪同下,砍开宫门,强闯皇宫。 经简单调查,宫中昨晚确实发生了一件耸人听闻的案件:皇帝昨晚醉酒之后,杀了几个贴身小宦官和宫女。 崔胤错愕不已。 宦官刘季述把他拉到一边,说道:“皇上这样的德行,怎么可以君天下?废昏立明,古来有之。反正是为了国家的江山社稷着想嘛,您说呢?” 寥寥数言,言简意赅。 崔胤刚闻晴天霹雳,又遭五雷轰顶。毫无心理准备的他只觉得头昏脑涨,两眼发黑,脚步踉跄,险些瘫倒。 一旁边的禁军卫士急忙上前搀扶住他。 崔胤这才缓过神来,只见一千全副武装的禁军将士正把他围在中间,手握刀枪,恶狠狠地瞪着他。崔胤只敢随声附和。 于是,宦官刘季述把禁军调集到金銮殿上,召集文武百官前来开紧急会议。会上,宦官刘季述公布了昭宗皇帝酒后杀人的骇人案件,并伪造了何皇后的命令,说是御医车让、谢筠教唆皇上杀人,如今皇上精神不正常,只能先让皇太子主持社稷。 然后起草了一份要求太子监国的奏章,让百官传阅、签字。 在武力胁迫之下,崔胤及文武百官按照官职大小,依次在奏章上签名。 宦官刘季述有拥立新君的经验,早在昨天晚上,就已经安排了精明能干的心腹把太子李裕“护送”进殿,神策军将士们见到太子之后高呼万岁。 随后,刘季述、王仲先带领着禁军冲进宣化门,进入思政殿,见人就杀,遇难的基本都是宫女。 当时,昭宗正在乞巧楼上醒酒,忽然见乱兵持刃而入,大惊失色,竟然从床上摔到地上(惊堕床下),之后爬起来就跑。 刘季述、王仲先抢步上前,一把抓住昭宗的胳膊,硬把他按在床上,让他坐着别动。 有宫女飞报何皇后。何皇后顾不上梳洗打扮,连跌带撞跑过来,不顾体统,向两位宦官下跪,祈求道:“不要让皇上受惊,两位大帅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 刘季述从怀里摸出联名奏章,说道:“陛下厌倦了龙椅,文武百官一致要求太子监国,请陛下到东宫颐养天年。” 昭宗大惑不解,说道:“昨天朕还跟你们一块儿喝酒聊天,玩儿得挺开心呀,今天是怎么了?” 何皇后赶紧拦着昭宗,“陛下就听他们的吧。” 刘季述向小宦官一使眼色,“拖出去!” 小宦官拖着昭宗就出了思政殿。 何皇后在后面大呼道:“大帅一心辅佐朝政,就请让陛下安心养病吧!” 昭宗也彻底醒了酒,赶紧呼叫道:“对对对,我有病,病了很久了,无法继续工作了,就让太子监国吧。”于是何皇后赶紧去拿传国玉玺。 刘季述点点头,命小宦官放下昭宗,然后背着手走到惊魂未定的昭宗面前,用随身携带的拂尘指着昭宗的鼻子尖,严厉斥责昭宗的过失: “某时某事,你不听我的,你如何如何,其罪一也”,每列举一罪,就用拂尘在昭宗面前的地上画一道线。 大唐天子,竟然被一个阉人指着鼻子跺着脚地数落训斥,而且“至数十未止”,昭宗面前都快能下围棋了。自高祖太宗以来,大唐天子二百多年未有之奇耻大辱。 直至何皇后捧着传国玉玺来到,再向刘季述跪拜,请他不要惊吓到皇上,表示一切都听他的吩咐。刘季述这才停止了对昭宗的呵斥,接过传国玉玺,命小宦官把昭宗和何皇后搀扶上一辆小推车,其余十几个贴身侍从则步行,一起到少阳院(东宫)。 刘季述亲手锁上了大门,又命人把铁熔化成铁水,灌进锁孔,再派心腹李师虔带领神策军把少阳院包围得密不透风,昭宗在里面的一举一动,都要及时禀报,皇帝的饮食,一说是通过窗户上的小洞传递传出,一说是在墙上掏了一个狗洞子……送饭传话的侍从也要全方位搜身。 至于其它物品,别说武器了,就连剪刀、绣花针,都是绝对不能送进去的;昭宗想要一点儿钱和绸缎,用来赏赐侍从,遭到拒绝;昭宗想要笔墨纸砚,写字画画来消磨时间,同样遭到了无情拒绝,因为昭宗可以用它们来写密诏。 昭宗被囚如少阳院的时候,根本没有带换洗的衣服,而衣服被褥等物资也是禁止送入的,因为刘季述担心昭宗会咬破手指、撕破衣服,写血书、衣带诏。 昭宗和他的妃嫔、公主们只能“昼服夜浣”。半夜里顶着寒风,光着身子洗衣服,洗完了就湿着裹在身上。当时是农历十一月,马上进腊月。少阳院这批政治犯们冻得哀嚎痛哭,离着老远都能听到。 事后,昭宗回忆起这段耻辱往事,不禁悲从中来,按他自己的说法: “每有须索,皆不供承。要纸笔则恐作诏书,索锥刀则虑为利器,凌辱万状,出入搜罗。朕所御之衣,昼服夜濯,凝冽之际,寒苦难胜……緡钱则贯百不入,缯帛则尺寸难求……若言罪状,翰墨难穷……”——《旧唐书·昭宗本纪》 刘季述假传圣旨,命太子李裕(年仅8岁)承继大统,改名为李缜,遵昭宗为太上皇,遵何皇后为太上皇后;改少阳院为问安宮。 随后,刘季述恩威并施,开始巩固他的新政权。 【刘季述新政】 宦官刘季述通过阴谋诡计发动宫廷政变,拥立8岁的傀儡太子登基称帝,急于得到朝廷内外的认可,所以刘季述的一系列眼花缭乱的举措,可以梳理为中央和地方两个方面。 首先在中央,宦官刘季述采取了恩威并施的老套路。 刘季述对文武百官大加封赏,加官进爵,升职加薪,禁军将士也有大量封赏,用贿赂的方法“媚附上下”,以求得到大家的支持。 这是其“恩”,而至于“威”,就非常残忍血腥了。 政变之后自然少不了政治大清洗,刘季述要清洗的目标自然是“亲昭宗分子”,例如昭宗所宠信亲近的侍从、宫女、巫医、和尚道士、方士……全都被乱棍打死。通常,行刑的时候是晚上,次日天亮之后,由十辆运尸车从宫里往外运送尸体。 最开始的几天,确实是满满十车尸体,后来罹难者减少,有时一辆车上仅有一两具尸体,但刘季述仍然要用十辆大车往外拉,目的是用这种触目惊心的感官刺激来营造一种恐怖的气氛。 在这些遇难者名单中,最有名的是一个硕果仅存的亲王,李倚。他是懿宗皇帝的第八子,是僖宗和昭宗的弟弟,咸通十三年封睦王。史书记载宦官刘季述政变后,杀睦王李倚,但在韩建制造“十六宅惨案”,在石堤谷遇害的十一位亲王中,就有一个“睦王”,所以李倚在咸通十三年(872)封睦王之后,应该有所改封。后来,昭宗平反后,追赠弟弟李倚为“恭哀太子”。 当然,刘季述最想杀的,是宰相崔胤,可他不敢,因为崔胤的靠山是汴州朱温。于是只能夺了他的实权,把他边缘化。 在地方,刘季述就只能用“恩”而不能用“威”了。 关西集团是刘季述阉党的老盟友,“三镇犯阙”之后,宦官势力就成了关西集团的朝廷代言人,特别是在昭宗驾幸华州之后,宦官势力已经成了关西集团(镇国韩建)的延伸。韩建对刘季述简直是视如己出。 所以当政变发生后,有位赴京赶考的举人李愚,正巧路过华州,便给华州镇国军节度使韩建写信,向他阐述君臣之义,劝他勤王,铲除逆贼。而韩建只是厚赏了李愚,却不发一兵一卒勤王清君侧。这就是关西集团与宦官势力勾结的一个写照。 书生李愚只知仁义礼智信,却不懂政治。 除了关西集团,刘季述最为忌惮的,就是中原第一强藩——汴州朱温。为了拉拢朱温,刘季述派养子刘希度、贴身侍从李奉本前去拜见朱温,与他约为兄弟,更骗他说愿意把唐王朝拱手送给他,只求得到他的支持。刘季述还让李奉本伪造了昭宗皇帝的诏书,对朱温连哄带骗,让他支持新君。 内有关西集团护体,外有关东强藩照应,这是刘季述外线政策的如意算盘。 刘季述的下一步计划是“尽诛百官,乃弑帝,挟太子令天下”,注意,不是“挟天子”而是挟太子。 他会如愿以偿吗?恐怕这就要取决于中原第一强藩——朱温的态度了。 第164章 朱温的左膀右臂 【变故】 朱温在接见刘希度、李奉本之前,就已经得知了宫廷政变的消息。 崔胤第一时间向朱温写信,通报长安形势,督促他起兵勤王,清君侧。 刚刚收服河北的朱温,在定州听到了消息,于是率军返回汴州,以观其变。 朱温游移不定,生怕站错了队,前功尽弃。于是拿崔胤做了探路石,把崔胤劝他清君侧的信转送给了宦官刘季述,并附言说:“崔胤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你先杀了他。” 朱温对崔胤的评价是很中肯的,崔胤确实是一个唯利是图、反复无常的小人,虽然二人因利益捆绑到一起,各取所需,但朱温始终不信任崔胤。 把李克用的儿子送给罗弘信,把崔胤送给刘季述,这都是朱温的小算盘,看对方纳不纳这个投名状,试探对方的诚意。 刘季述上当了。他没有直接杀了崔胤,而是拿着崔胤写给朱温的密信来与崔胤当面对质。 崔胤吓出一身冷汗,矢口否认,坚称这是小人伪造书信、恶意陷害。 崔胤的仕途是四起四落,四次拜相,人送外号“崔四入”。在乱世的朝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积攒了不少政敌,如果说有人背后使黑刀子,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刘季述最近也经常干伪造书信、甚至伪造诏书手谕的勾当,所以对崔胤的说辞也信以为真,认为真是有崔胤的政敌从中陷害。 崔胤的演技也是无可挑剔的,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如果你真想要我命,就请只杀我一个,不要再牵连我无辜的家人了!(奸人伪书,从古有之,必以为罪,请诛不及族)”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话里话外,似乎暗指是刘季述伪造了这封书信,恶意陷害崔胤。 面对崔胤影帝级的演技和口吐莲花,刘季述反倒是局促不安起来,油然而生一丝愧疚,连忙向崔胤拍胸脯保证自己绝不是这种人,还拉着崔胤赌咒发誓,二人竟然就这样结盟了。 崔四入的处事不惊和瞪眼撒谎时的气定神闲,确实具备当政治家的潜质。 哄走了刘季述之后,崔胤急忙又给朱温写去一封书信:大哥,您咋卖我啊?您这是要我老命啊!我表面上已经与刘季述结盟了,互不侵犯,但我心里只有你呀,咱俩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朱温接到这封书信之后,气得够呛,大骂刘季述,“季述使我为两面人。” 这就有意思了,朱温出卖崔胤给刘季述,刘季述出卖朱温给崔胤,崔胤再出卖刘季述给朱温,“塑料三角”。 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宫廷政变,在如何表态的问题上,朱温显得有些优柔寡断,他有他的顾虑,也有不可告人的如意小算盘: 首先,是一笔地缘政治格局账。 宫廷政变的主谋是刘季述等几个微不足道的宦官而已,虽然握有一部分禁军兵权,但他们跟前辈们——如田令孜、杨复恭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根本不足挂齿。而他们的幕后老板——关西集团,才是勤王之师真正需要面对的力量。 关西集团虽然遭受了一定的打击和削弱,但他们长期盘踞在关西一带,根基颇深,仍是一股不容小觑的政治军事实体,且视长安为核心利益,一旦关东诸侯向长安延伸势力范围,必会引起关西集团的强烈反弹,成为勤王之师的最大阻力。 除此之外,北面的李克用同样不能被忽略。李克用近期也遭遇了南返中原以来的低谷期,但任何胆敢藐视他的人都将付出沉重代价。一旦朱温与关西集团在长安展开争夺,那么李克用就会有三个选项: 西进直接增援长安方面的关西集团;南下闪击朱温的汴州大本营;东讨河朔,抢夺朱温尚未消化的河朔地区。 无论李克用如何选择,都会对朱温形成不小的压力。 除此之外,东南方向的淮南杨行密和朱瑾,也一直蠢蠢欲动。一旦朱温把主力投入到西北面的长安战场,那么杨行密就有很大可能趁虚而入,争夺徐州、兖州、郓州等地。 至于两湖地区的墙头草们,更不用怀疑他们改弦更张的速度和毅力,利益始终是他们的唯一价值导向。 另外,长安争夺战爆发之后,西川王建倒是有可能响应朱温,但他的真实目的也只是借机侵吞关西集团在山南地区的土地。那时候,关西集团的主要精力一定是放在长安,对于王建的蚕食,只能采取默认的态度。 朱温等于是为王建火中取栗。 其次是这场长安争夺战的历史定性,舆论导向。 渭水河边,朱温可以名正言顺地表示自己“奉衣带诏讨贼”,而河对岸也可以声称自己是“奉诏讨逆”。然而新老两位皇帝都在刘季述的实际控制之下,他随时可以变换马甲诏令天下。 刘季述伪造的昭宗诏书,可以瞬间摧毁朱温的法理根基。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朱温身边的幕僚几乎一边倒地倾向于妥协、合作,反对朱温勤王。 已经退休的前宰相张浚,也伙同刘季述的哥哥刘重楚前来游说朱温,劝他与刘季述合作。 除此之外,刘季述派养子刘希度、亲信李奉本等携带伪造的昭宗诰谕,里外配合着哄骗朱温,说昭宗也有意禅让给朱温。只要朱温公开支持新君,等时局稳定之后,就把江山社稷禅让给他。 勤王举义真难,宦官的糖衣炮弹真香,左右智囊一致怂恿……似乎与刘季述阉党同流合污,才是唯一正确的出路。 然而朱温还在犹豫,即便在面对令他垂涎三尺的诱惑面前,他还是没有最终拍板。因为他在等一个人,这个人的态度将决定他最终的决策。 【朱温的左膀右臂】 这个人是朱温最重要的智囊之一,他的名字叫李振。 李振,前潞州节度使李抱真之曾孙,其祖父和父亲均官至郡守。祖居西域,姓安,因耻与安禄山同姓,而改姓李。 李振同样有着“屡试不第”的励志标签,壮志不得酬,后投笔从戎,从禁军中升迁,终于得到了一个“台州刺史”的位置,正当他美滋滋地赴任台州(今浙江临海)时,赶上了董昌在浙东称帝,不能赴任。 郁郁西归,途径汴州时,投靠了朱温。朱温任人唯才,不看学历、不看工作经历,简单面试交谈之后,发现此人是个难得的奇才,于是大加提拔,很快就在吞并郓州之后,将他任命为郓州天平军节度副使。 之后,李振的实质工作就是朱温的“外交官”,四处游说,纵横捭阖,在这条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为朱温办成了不少大事,深得朱温信任。此番,又是作为“驻京办主任”出访长安。 宦官刘季述发动政变的时候,李振就在长安。 刘季述在政变前,曾派侄子刘希正试探李振的态度,说皇上昏庸无道、滥杀无辜,所以我们打算行废立之事。 李振骇然,当即表明了立场,坚决反对废立之事,“百岁奴事三岁主!”随后,李振离开长安,返回汴州。几乎在同日,刘季述等人发动了政变。 这位“驻京办主任”对长安方面的情况有深入而准确的了解,所以他的意见将直接影响朱温的最终态度。 李振力排众议,坚决主张清君侧。他知道朱温是被刘季述的谎言所蒙蔽,以为按兵不动、乖乖听话就可以得到大唐天子的“禅让”。于是,李振换了个婉转的说法,说自古以来,宫廷内部生乱,都是霸者成就大业的机会,现在,几个阉人幽辱天子,您若是不征讨,将来还怎么能号令天下? 朱温还在犹豫。 “将来幼主一旦得到天下公认,国家大权就落入宦官之手,您就等于主动躺在别人的案板上,甘做鱼肉。” 朱温终于顿悟,大骂前宰相张浚,“你这是往沟里带我!不就是想通过攀附我和阉竖,再当一回宰相吗?”随即下令拘捕了刘希度、李奉本,再派心腹蒋玄晖和李振一同返回长安,找崔胤商量拨乱反正的办法。 直至此时,朱温也没有公开自己的立场。朱温是是做了两手准备。 第165章 昭宗复辟 【昭宗复辟】 得到朱温的暗中撑腰后,崔胤开始紧锣密鼓地谋划。他也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这个突破口还是相当有意思的。 坏人坏得并不彻底,好人也好得不够纯粹。 发动政变的始作俑者是“核心四阉”——刘季述、王仲先、王彦范、薛齐偓。前两位分别掌握着左、右神策军,拥有禁军兵权;后两位是枢密使,主管接受、转达奏章和转达皇帝命令,相当于宦官界的“宰相”。 神策军总指挥与枢密使相勾结,是宦官集团强力部门的强强联合,发动政变是分分钟的事儿。 政变阶段性成功后,刘季述小人得志的嘴脸一览无余,欺凌君上,恃威弄权,滥赏滥杀,活跃在舞台最前,存在感十足,是“核心四阉”的流量担当。然而这只是外人的观感,在宦官所仰仗的禁军体系中,真正的流量担当却是王仲先。 据史料描述,王仲先聪明而严苛,明察秋毫而又愤世嫉俗,多年来耳濡目染禁军中的贪腐堕落,等他成为右神策军总指挥之后,就扮演起了“纪检委”的角色,重拳出击,打击禁军将士们的贪赃枉法等行为,并通过严刑拷打(痛锤之)的方法追索赃款。 有关这位宦官“纪检委”的史料实在过于贫瘠,我们也无从考证被追回的赃款的去向。换句话说,我们不知道王仲先是真的铁面无私,还是“黑吃黑”。我个人十分愿意相信是前者,这样的历史才更丰满、更立体,才更像真实的历史。 在君臣大义上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却在打击违法乱纪问题上毫不手软。自己大逆不道,却不允许别人贪污受贿。既矛盾又立体。 王仲先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忘了兔子不吃窝边草。王仲先对中央禁军的整顿工作使得禁军将士人人自危(颇不自安),而在这其中,就有一个叫孙德昭的下级军官。 孙德昭是禁军中的一个下级军官,与同事董彦弼合谋贪污了五百万(盗没钱五千緡),被王仲先查出,然后被“王仲先三连”:批斗大会、严刑拷打、依法追赃。特别是对孙德昭、董彦弼这类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没有根基的小人物,法当从严,一查到底,绝不姑息,拔出萝卜带出泥(株连甚众)。 孙德昭也就因此记恨王仲先,与狐朋狗友们喝酒的时候,提起此事就恨得咬牙切齿,忍不住破口大骂。 这一切都被崔胤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于是派出心腹石戬,与孙德昭秘密接触。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石戬看似无意地把“王仲先”引入话题,孙德昭果然又是气炸连肝肺、锉碎口中牙,恨不得把王仲先千刀万剐方解心头之恨。 石戬顺风点火,说幽辱天子的罪魁就是刘季述与王仲先两位阉竖,如果能杀了二阉,恭迎昭宗回銮,岂不是国家头号大功臣?生前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死后也将名标青史,何乐而不为呢? 把挟私报复上升到国家大义的层面,把孙德昭捧得高高的。 面对这顶高帽,孙德昭显然动了心,但也如实相告道:“实不相瞒,我早想弄死他们,可无奈人家位高权重,我一个小小的下级军官,实在是力不从心啊!” 石戬凑近一些,低语道:“宰相大人运筹帷幄,早已设计好了,就差你这个急先锋。” 孙德昭抑制不住心中喜悦,“如果真有相爷撑腰,我孙某人就敢挑这个头!” 石戬向崔胤做了汇报,崔胤当即撕下自己的衣服,亲笔写下指令,密封在一个蜡丸中,让石戬带给孙德昭。 孙德昭见此信物,心花怒放,急忙与董彦弼联络,二人一拍即合,又秘密联络了另一位低级军官周承诲,三人达成密约:以新春佳节为期,分头行动。 几天后,就是除夕夜,当长安城沉浸在辞旧迎新的喜庆气氛中时,三人各率本部兵马,在夜幕的掩护下,埋伏在了安福门附近,等待新年一血。 大唐光化四年(901)正月初一,王仲先进宫朝见,刚走到安福门,忽然被一队人马拦住去路,为首之人正是孙德昭。 王仲先大怒,不及发作,便被孙德昭砍下了人头。 功劳可不能被别人抢了。孙德昭顾不上欢呼雀跃,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少阳院,拍门大喊:“皇上,逆贼已经被我杀了,请您出来劳军啊!” 何皇后担心其中有诈,便向门外呼喊道:“如果真是这样,就把贼人的首级扔进来看看。” 孙德昭赶紧把人头递进去,“逆贼已经伏诛,皇上出来吧。” 昭宗与何皇后这才相信,命人砸毁大门。 崔胤把昭宗迎接到长乐门楼,率文武百官入朝道贺。 在孙德昭截杀王仲先的同时,周承诲突袭了刘季述,将刘季述、王彦范等主谋活捉,押往长乐门楼。 昭宗正要责问,刘季述等人就已经被乱棍打死。 周承诲不够聪明,这事儿怎么能抓活的呢?刘季述等阉党是靠禁军力量完成的政变,刘季述难道会独自抗下所有罪责?他甘当背锅侠?所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他知道的太多了,不能让他“胡说八道”。 另一位主谋薛齐偓听到风声,投井自杀,尸体被拉出来,砍掉脑袋。 刘季述、王仲先、王彦范、薛齐偓“核心四阉”均被满门抄斩,诛三族,其党羽二十多人也遭诛杀。 参与政变,王仲先是坏人吗?是,但坏得并不彻底;拨乱反正,孙德昭是好人吗?是,但好得不够纯粹。 宦官们保护着幼主躲进左神策军,并献出了传国玉玺。 昭宗对自己的这位太子还是很垂怜的,说他只不过是一个8岁大的小屁孩儿,是被叛徒胁迫登基的,他只是个孩子呀,他没过错。于是命他仍旧返回东宫,恢复其原封爵——德王,恢复原名——李裕。 赏:孙德昭静海节度使(总部安南府,今越南首都河内),赐名李继昭;董彦弼宁远节度使,赐名李彦弼;周承诲岭南西道节度使,赐名李继诲。并得绘像凌烟阁之殊荣。 三人的节度使之衔儿只是挂名,并不真的到两广、越南赴任,而是留在京师,担任宫廷护卫,昭宗非常信任他们,对他们的赏赐也是非常优厚,几乎把库房搬空(“赏赐倾府库”《资治通鉴》;“竭内库珍宝赐之”《新唐书》),而且三人还都加了宰相头衔(同平章事),当时被人们并称为“三使相”。 崔胤作为拨乱反正的幕后策划者,也得到了赏赐,昭宗赐他进位司徒(位列三公),而面对几乎是文官的最高荣誉称号,崔胤选择了高风亮节,坚决辞让。 不仅固辞了“司徒”,崔胤功成而不居,把功劳都推给他人,他率领百官“待罪”,老泪纵横,满面含羞带愧,“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陛下受阉人之辱,臣居大位,不能讨奸……幸亏朱温同志首奋忠贞,联合孙德昭等擒戮妖逆……” “大大滴忠臣!”昭宗爱死崔胤了,虽然没有明确赐予“赞拜不名”,但无名而有实,从此“见或不名,以字呼之,宠遇无比”。 朱温得到刘季述被诛杀的消息后,立即把程岩的双脚打断,戴上手铐脚镣,与刘希度、李奉本等一同械往京师,斩首。 这位程岩,也是汴州驻京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参与了刘季述的政变,是政变的重要参与者,曾帮刘季述游说过李振。政变当天,程岩曾粗暴地拖拽昭宗,大逆不道。朱温决定支持崔胤之后,就将程岩召回汴州,直到崔胤事成,才将程岩折足送往京师。 不得不说朱温真是做了两手准备的,如今大事已成,才赶紧祭出程岩,撇清与刘季述阉党的关系。 为酬谢朱温的反正之功,昭宗将朱温的封爵由两字郡王(东平郡王)升为一字并肩王(梁王)。 朱温从此对李振更加器重。李振与敬翔,成为朱温的两大智囊,如同卧龙凤雏之于刘备。 至此,刘季述的政变只维持了不到两个月,就被平息。 第166章 朱温斩蛇 【平息了吗?】 昭宗重回皇帝宝座之后,趁热打铁,对宦官势力予以压制。 之前,宰相在延英殿向皇帝汇报工作的时候,宦官(枢密使)也列席旁听,并时常与宰相发生争执,等宰相向百官宣布皇上旨意的时候,宦官又会指责宰相“矫诏”,阻挠政令的下达。 因此,昭宗下令,从现在开始,枢密使不得与宰相并列,而应等宰相单独奏事完毕之后,再进殿听取工作指示。 随后,宰相崔胤又与宰相陆扆联名上疏,指出宦官掌握兵权是连年灾祸的总病根,建议由崔胤执掌左神策军、陆扆执掌右神策军,如此则可震慑地方藩镇军阀,捍卫天子皇威。 文官典兵,是昭宗十年前的产业布局。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时过境迁,外部环境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朝廷内部也存在微妙的变化。 如今,宦官势力并未得到彻底铲除,仍然蕴含着不容小觑的能量,而他们现在又是惊弓之鸟,短时间过度激烈的打压,只怕会引起他们更为强烈的反弹。昭宗斟酌了两天,不敢贸然走出这一步棋。 现在的昭宗更加成熟,不再那么鲁莽。他找来握有兵权的“三使相”,询问他们的态度。 孙德昭、董彦弼、周承诲三人异口同声道:“我们几代人都在军中供职,从未听说过文官可以担任统帅,如果硬要交给文官,恐怕军队会生变。一动不如一静,不如仍然交给宦官。” 在朝廷内的三股政治势力(文官、宦官、禁军)中,宦官与禁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的利益关联更是盘根错节,剪不断、理还乱,长期以来,二者相互依存,和谐共生; 而文官与宦官之间则是长期对立、互相倾轧,为了争权夺利而爆发的冲突不胜枚举。 禁军是核心,宦官是媒介。 “核心四阉”发动的这场宫廷政变,其本质就是文官集团(崔胤)与宦官集团的一次政治斗争,只不过这次斗争是拿昭宗皇帝当筹码。宦官先胜而后败,文官集团便打算趁虚而入,一举拿下禁军兵权,扩大战果。 近些年的斗争经验告诉昭宗,休想凭一纸委任状换取天下太平,他深知诏书的含金量。无论是让谁来领导禁军,都要事先征求禁军的同意。 如今,以孙德昭为首的“三使相”是禁军代言人,他们三人的态度尤为重要。 孙德昭恨的是王仲先,不是宦官这个群体,更不是由宦官领导禁军的这个成熟的体系。对于禁军来说,他们更倾向于宦官,因为彼此之间有太多的共同语言,更容易同流合污,牟取利益;而文官则截然相反,他们往往出身名门望族,饱读诗书,具备高学历(进士及第),孤傲清高,他们自诩为“清流”,贬称宦官为“浊流”,也瞧不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禁军将领)。 之前,昭宗在“倒杨斗争”中亲自提拔了一位禁军将领杨守立,文官集团(孔纬)就对杨守立冷眼相待,颇轻之。足以说明文官集团对禁军将领们的轻视,禁军将领们对此很有自知之明。 文官集团自诩清高,满口仁义道德,难与共事。 因此,“三使相”一致抵制文官统领禁军,坚持接受宦官的领导。 昭宗辗转反侧,犹豫了两天之后,终于还是拒绝了崔胤、陆扆的奏议,任命宦官韩全诲、张彦弘分别出任左、右神策军总指挥。 如此一来,重回原点。禁军兵权仍然被宦官集团掌控。 崔胤输急了眼,竟然伙同首都市长(京兆尹)雇凶杀人,想通过不正当手段除掉政敌,谋事不密,计划未果。 不过,宦官韩全诲等人被崔胤的这个疯狂举动吓坏了,同时也认清了崔胤必除宦官的可怕信仰,在那一刻,景务脩、宋道弼、刘季述、王仲先等前辈的音容笑貌如走马灯一样,浮现在他们的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 惶恐不安的宦官们不得不求助于背后的靠山——关西集团,韩全诲、张彦弘曾做过凤翔的监军宦官,与李茂贞关系密切,所以他们秘密与之取得联系,通报朝廷形势。 凤翔李茂贞非常清楚,崔胤志向远大,不会止步于消灭宦官,在他得到兵权、消灭宦官之后,下一步就要拿地方藩镇开刀,而关西集团将会成为首当其冲的打击目标。 凤翔李茂贞与宦官势力唇齿相依,在长期的斗争中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此时决不能坐视不管。 于是,凤翔李茂贞以维护首都秩序、清剿叛逆为名,带兵入朝。 昭宗晋封李茂贞为“岐王”。李茂贞留下了四千凤翔兵,宿卫京师,然后返回凤翔。 崔胤为求自保,也秘密劝朱温派来三千汴卒,宿卫京师。 凤翔兵与汴州兵名为保护京城,实则是监视朝廷,捍卫自身权益。因此双方驻军屡有争斗,京师气氛相当紧张。 崔胤招藩镇进京,与何进、袁绍招董卓进京何其相似! 与崔胤合谋反正的韩偓,就非常反对崔胤勾引藩镇入京宿卫,说这是引狼入室。崔胤虽然理屈词穷,但终不为所动。 数千藩镇兵,人数虽然不多,却是地方势力插手中央的危险信号,也是地方藩镇势力在中央的政治延伸,在小规模冲突的背后,隐藏着两大强藩的博弈。任何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小举动,都有可能掀起轩然大波。 崔胤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在错误的道路上渐行渐远。自认为是惊涛骇浪中的弄潮儿,殊不知他将玩火自焚。 【左勾拳】 朱温虽然称霸中原,成为了无可争议的关东第一强藩,但他仍然忌惮河东李克用,不敢掉以轻心,“未萌问鼎之志”,然而在崔胤的怂恿和帮助下,朱温终于“始谋移国”,动了代唐自立的心思。 就在刘季述废立天子之前,一个人的出现让朱温看到了消灭李克用的希望。 陕州保义节度使王珙,英俊潇洒、文武双全,却为政苛暴、奢纵聚敛、多猜忌、残忍好杀,刻薄寡恩。 前常州刺史王柷,出身显赫(东晋丞相王导之后,武则天时期宰相王方庆之五世孙),性情刚烈耿直,很符合昭宗的用人标准,急于用人的昭宗下诏让王柷进京师,当时人们一致认为王柷肯定会出任宰相。 当王柷途径陕州时,王珙对他毕恭毕敬,送上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并表示愿意以叔侄礼参拜,表达了想与王柷攀同宗的想法,要认王柷当叔叔。 实际上,二人并不同宗。王珙是太原祁县人,王柷是著名的琅琊王氏后裔。王柷很瞧不起王珙,拒绝了王珙的请求。 王珙恼羞成怒,派杀手在路上伏击王柷的队伍,将王柷全家诛杀,掠夺其财物,并将尸体全部丢进黄河。随后,上报朝廷,说是风急浪高,船只意外倾覆,无一生还。 昭宗无力查办。 不仅是对王柷这样的“外人”,就连对自己人,王珙也从不心慈手软。内至妻子儿女、外至幕僚将吏,一言不合就要酷刑伺候。王珙应该是有人格缺陷的,典型心理变态,每天都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对身边人施以酷刑虐待。 部众也因此人心惶惶,终于激起了兵变,被部将李璠、朱简所杀。 李璠带头向朱温纳款归附,因此被朱温表奏为保义留后。 朱简的心里极为不平衡,于是同室操戈,突袭李璠。李璠逃出一命,逃到了汴州。朱简随后也向朱温纳款,朱温表奏朱简为保义留后。后来,朱简以同姓故,主动高攀朱温,被朱温收为养子,改名为朱友谦,后文沿用朱友谦。 当朱温制定河东作战计划时,陕州保义军的加盟就为朱温提供了一个左勾拳的可能。 从地图上看,河东李克用的东面和南面都被朱温控制,两方势力被“丿”形太行山完美隔开,如果朱温能控制西面的河中地区,就可以对河东李克用来一记左勾拳,主力平推的同时,还可以派奇兵出“太行八陉”,扰袭掏心,甚至可以联合河朔藩镇迂回到太行山北部,来个右手大摆拳。 占据河中之后,既可以为消灭李克用提供便利,又可以将势力范围延伸到长安城下。所以控制河中是朱温接下来的工作重心。 经过了“河中遗产争夺案”之后,河中地区的政治格局遭到了分化,王珙、王瑶实质上依附于关西集团,王珂则依附于河东李克用。王珂不仅得到了李克用的支持,还得到了李克用的女儿,李克用把女儿嫁给王珂,用以拉拢王珂,由此可见,李克用也相当明白河中地区对河东的重要性。 前文说过,这场争夺遗产的家务事背后,是多方政治势力的博弈。最后,河东李克用获得了胜利,所以王珂得以坐镇河中府。 现在,陕州保义军生乱,朱简认清了形势,知道关西集团外强中干,徒有其表,于是决定向关东强藩朱温纳款归附,为朱温提供了东、西夹击河中的便利。 所以,当朱温收服河朔地区之后,就把矛头对准了河中护国军王珂。 大唐光化四年(901)元宵节,朱温与他的部将饮酒赏灯,猜灯谜,一派喜庆祥和的欢乐气氛。 这一年是鸡年(辛酉),然而汴州花灯的主题却是蛇,处处充满蛇元素。大家对此习以为常,因为朱温自打出道以来,就以“赤帝转世”自诩,凡是想拍他马屁的,都要把他比作汉高祖刘邦,就连皇上也拿这个梗来讨好朱温(僖宗先后封朱温为沛郡侯、沛郡王;昭宗将朱温的老家午沟里改名为沛王里),“斩蛇起义”是朱温最喜欢的曲目,甭管是哪一年,汴州年年是蛇年。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今年的蛇别有深意。 朱温向诸将解释道:“河中与河东相连,河中是河东李克用南下的必经之路。河中王珂是李克用的女婿,有了河中的支持,河东沙陀铁骑势如长蛇,难以阻挡。占据河中,就等于把这条长蛇拦腰斩断!各位大将,请拿根绳子,帮我把王珂小儿牵来。” 诸将领命。 次日,刚刚威震河朔的大将张存敬,率三万精兵充当先锋,对晋州、绛州发动突袭。朱温率主力部队跟进。 第167章 身兼四镇 二州完全没有准备,面对天降奇兵,纷纷选择开城投降。 元宵节出兵,没出正月,朱温就已经和平接管了晋、绛二州,派兵把守,切断了河东援军的必经之路。 王珂懵圈了,李克用懵圈了,中央朝廷懵圈了。 不同于以往的兼并攻讦,河中王珂与汴州朱温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没有任何争端、纠纷,朱温毫无征兆、也毫无正当理由地突然对河中发起了闪击战。所以才会轻松拿下晋、绛二州。 河中,既是河东的屏障,也是关中地区的屏障,朱温的这个举动引发了朝廷的不安,急忙下诏,命双方停火,保持冷静克制。 河中王珂:我一直很克制…… 汴州朱温:我帮他克制。 王珂派人抄小路向李克用告急求援,求援使节络绎不绝。 李克用以晋、绛二州道路被阻隔为由,拒绝出兵。 王珂的妻子也给老爹李克用写信告急:女儿即将沦为汴贼俘虏,爸爸怎能忍心不救? 李克用回复:你让爸爸去哪儿?道路阻隔,敌众我寡,我进兵的结果是咱爷俩一块儿死(进则与汝两亡),你跟老公赶紧逃到长安,寻求朝廷庇护吧。你爸爸我爱莫能助啦。 王珂又向昔日的敌人——关西集团凤翔李茂贞写信求救,说朱温破坏和平协议,公然违抗朝廷旨意,挑起地区争端,向邻藩提出领土要求,居心叵测,咱们是唇亡齿寒,河中若亡,关西势力也将难以自保。 在信的末尾,王珂甚至直接提出纳款归降的意思,说愿意把河中拱手奉献给李茂贞,只求李茂贞在关西的偏远边陲,赏他一个小小的地盘以供养老送终。 王珂给李茂贞的这封信,言辞恳切,态度卑微,危机之情跃然纸上。 面对主动送上门的河中肥肉,李茂贞选择了无视,没有回应王珂的请求。 在李茂贞看来,这哪儿是肥肉?分明是烫嘴的鱼钩。 首先,这块儿肥肉不是和平时期的迎来送往,说是“送”,实际则需李茂贞“自取之”。河中护国军下辖五州,其中已有两州处于敌人的控制之下。王珂虽是河中节度,但此时把河中送人,实质上也是在慷他人之慨。 其次,如果真要吞下这块儿肥肉,就要与关东强藩朱温展开争夺。老虎嘴里抢肉吃。 最后,即便李茂贞侥幸打败了朱温,河东李克用也不会容忍李茂贞占据河中。 也就是说,如果李茂贞要吞下河中,就要同时打败朱温和李克用。这不是作死是什么? 李茂贞虽然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给日后留下一丝小小的幻想。也许若干年之后,朱温和李克用拼个两败俱伤,李茂贞再出兵河中,“王珂,你之前不是说把河中给我嘛。我来了。” 朱温没有给王珂太多的时间。几天后,张存敬抵达河中府,兵临城下。 此时的王珂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只得按照老丈人的说法,举家逃往长安,寻求朝廷的庇护。 屋漏偏逢连夜雨。 黄河爆发凌汛,大面积的流冰把浮桥冲毁,河面阻塞,无法行船。 横竖都是死,王珂决心冒险一搏,打算带着数百口家人在夜间乘船,强行闯开一条生路。可当他吩咐士兵准备渡船的时候,大家居然都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假装没听到,不为所动。 晚上,部将刘训叩打王珂寝室房门。 王珂大惊,以为他要发动兵变,厉声呵斥道:“干嘛?想造反吗?” 刘训撕开袖子,露出胳膊,“我对这条胳膊发誓,您要不信,先砍了它,以证明我的清白!” 王珂这才走出来,问他有什么办法。 刘训告诉他,“大兵压境,军心恐慌,有人不愿冒生命危险渡河,不可强逼,何况,万一大家争抢渡船,秩序必然混乱,如果有人趁此机会振臂一呼……还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呢。” “那该怎么办?” 刘训说道,“等到天亮,您先把情况告诉部众,问一问谁愿意跟您出逃。如果大家都愿意跟您走,那就走;否则就向张存敬表达愿意投降的意思,作为缓兵之计,再慢慢商量对策。” 王珂听取了他的建议。 次日天亮,王珂亲自登上城墙,向张存敬喊话,“我跟朱大帅是两代世交,父子之欢,兄弟之情。将军但且解围后撤,等朱大帅一来,我自然开城投降。” 随后,王珂在城墙上竖起白旗,把驻留城中的河东诸将全都逮捕,连同节度使的符节、官印等,一并送往张存敬军中,随同前往的还有作为人质的王璘(王珂之兄)和河中诸将。 于是,张存敬解围后撤,派人驰报朱温。 朱温闻讯大喜过望,他当时正率领主力部队缓慢前进,刚刚走到洛阳。听到河中投降的消息,立即“驰往赴之”。但他的目的地却不是河中府,而是虞乡。 这才是朱温的高明之处。 虞乡,位于河中府以东,它的重要性在于一处墓地,这里埋葬着前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朱温要做的,就是到王重荣墓前哭祭祷告。 王重荣是朱温人生路上的重要贵人。当初,朱温效力于黄巢,镇守同州,听从了王重荣、杨复光的建议,叛齐降唐,朱温又以母亲王氏与王重荣攀同宗,认王重荣为舅舅,结下甥舅关系。正是那次倒戈,才使得朱温从一个草贼摇身一变,洗白成帝国功臣,并通过征讨黄巢及其残党秦宗权,一步步走到今天。 朱温也曾对王重荣指日月发誓,说我今后若飞黄腾达了,凡王家子孙,我都会尽心事奉(我得志,凡王氏者皆事之)! 如今,朱温无故征讨王重荣的后人,既名不正言不顺,又招惹恩将仇报之口舌。如果朱温乐呵呵地径直入城受降,那么他将失去河中地区的群众基础。所以,他必须到王重荣墓前表演一番。 在王重荣墓前,朱温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悲不自禁,声泪俱下地陈辞致祭。奥斯卡欠朱温一个小金人。 此时的朱温,几乎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河中五州之地,控制了地理位置极其重要的河中地区,北控河东,西窥关中。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脸上却还能表现地悲痛欲绝。 影帝朱温收获了河中的民心,河中人民“闻之感悦”,认为朱温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发自肺腑地愿意接受朱温的统治,朱温成了王重荣的合法延续。 钱镠哭周宝,杨行密哭高骈,朱温哭王重荣,马殷哭孙儒。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表演时。 接下来,朱温还是没有着急进驻河中府,而是派使者往来,商讨受降事宜。 王珂打算“面缚牵羊”来见朱温。 这是对投降者最大的侮辱,最早的出处是《左传》。 “面缚”的意思是双手反绑在背后。《史记》记载武王伐纣的时候,出现了“肉坦面缚,左牵羊、右把茅,膝行而前”的记载,意思是赤裸着上身,双手反绑于身后,左边有人牵只羊,右边有人拿着茅草,跪在地上,以膝盖当脚向前走路。用这种方式表达投降者的恭顺,牵羊的意思就是指自己现在是任由对方宰割的羔羊。 到了宋朝以后,女真人也喜欢用“牵羊礼”来羞辱俘虏,但他们的牵羊礼不是真的牵只羊,而是让投降者赤裸着上身(不分男女),披上羊皮,在脖子上拴根绳子,COS成一只羊。“靖康之耻”中,徽钦二帝及皇室宗族、妃嫔、文武百官均享受了这种待遇,很多人不堪其辱,选择了自杀。 《左传》中还记载着另一种近似的投降仪式,“面缚衔璧”、“面缚舆榇”。意思都差不多,“衔璧”即在口中叼一块玉,表示自己不想活了,因为当时死人下葬时,往往在口中含一块玉;“舆榇”就是抬着棺材,同样也是表示自己引颈待戮。 投降的君主在衔璧舆榇的同时,还会让自己的幕僚士大夫们身穿丧服在身边列队,摆出要发丧出殡的架势。同样表示自己做好了被处死的准备。 我们熟知的三国故事中,魏国大将邓艾灭蜀的时候,在成都城外,蜀汉后主刘禅就是“面缚舆榇”。 王珂为了表示自己的谦卑恭顺,主动提出要“面缚牵羊”来见朱温。 朱温大呼不可,说阿舅之恩,何时敢忘?你爸爸是我舅舅,咱俩论起来是表兄弟呀。令尊大人对我恩重如山,你要是以这种亡国之礼相见,百年之后,我还有何面目与令尊大人相见于黄泉? 最后,双方达成一致意见,以平常之礼、家人之礼相见。 于是,朱温就像走亲访友一样,来到城外,王珂出城迎接。朱温紧紧握住王珂的双手,哥们儿长、兄弟短地叙旧说笑,互相诉说十余年的风云变幻,两人不禁唏嘘哀叹,感慨良多,随后,二人在轻松愉悦的氛围中,联辔入城。 这当然又是朱温故意演戏,演给所有人看的一出合家欢好戏。尽量淡化军事兼并的冲突矛盾,营造出一种自家人主动而和平移交权力的假象。 不久之后,朱温又请前宰相张浚撰写了《恩公故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碑文》,然后素服出城,到王重荣墓前立碑祭奠,并再次哀悼哭泣。 朱温表奏张存敬为河中留后,并请朝廷抓紧时间另派德高望重的、足以服众的、百姓拥护的、人民爱戴的高级官员,来接管河中,必须要快哟,因为河中人民实在太热爱我了,非拦着我不让走,死活让我坐镇河中…… 那还另派什么呀,您就接茬受累吧。 昭宗任命朱温做河中节度使,自此,朱温身兼四镇节度(汴州宣武军、滑州宣义军、郓州天平军、河中护国军)。这四镇是朱温亲自做节度使,其余如潞州昭义军、兖州泰宁军、徐州武宁军等皆由朱温的亲信部将做节度使,也在朱温的直接控制之下。 朱温再上疏,说之前河中每年只给朝廷进贡三千车盐,太少了,我从现在起,每年加两千车,给朝廷供奉五千车盐,咋样? 准奏。 朱温让王珂及其兄王璘、弟王瓒举家迁居汴州,不久之后,又命王珂入朝觐见皇帝,却派杀手在半路(华州)将其暗杀。 《旧唐书》的记载比较客观,对朱温哭祭王重荣的记载是“先哭于王重荣之墓,悲不自胜”;而《新唐书》则加入了主观感情色彩,“(朱温对王重荣发誓善待王氏子孙)……至是,忘誓言,过重荣墓,伪哭而祭”。 等朱温暗杀王珂后,我们就可以十分确定地说,朱温就是“伪哭”,城外的把手言欢也是逢场作戏,政治作秀。 王重荣耿直刚烈、性如烈火,残暴好杀,晚年也是因此激起兵变而丧命。有史料指出,当初劝降朱温的时候,王重荣就曾动过杀掉朱温的念头,被监军宦官拦下。前文分析过,王重荣与朱温必须报团取暖、互相借势,才能在云诡波谲的政治场中安身立命,杨复光为王重荣分析其中利害关系,使王重荣放弃了杀朱温的念头。 历史就是喜欢开玩笑。王重荣“性严,好杀无恩”,这辈子杀人无数,唯独放过了这个最该杀的人。 河中在手,河东我有。 控制河中的朱温,终于有了手撕河东李克用的底气。下一个目标:李克用。 第168章 长安乱 朱温吞并河中之后,李克用陷入到被汴州势力三面包围之中,处境十分危急,于是派使节携带厚重的礼物面见朱温,表达愿重归于好的意思。 当时,朱温的妻子张惠病重,朱温不得不从河中返回汴州,于是也派使节回访河东,向李克用表达了冰释前嫌的意思。 张惠是残唐五代时期有名的贤妻良母,历史上对她有着很高的评价,说她能“以柔婉之德,制豺虎之心”,“贤明精悍,动有礼法,虽太祖(朱温)刚暴,亦尝畏之”。 朱温对她言听计从、恭敬有加,之前犯浑差点儿枉杀长子朱友裕,就是被张惠拦住的;后来缴获了朱瑾妻,想霸占之,也是张惠把朱瑾妻送到尼姑庵的;朱温在行军打仗的过程中,有了一位私生子,也因忌惮张惠而不敢带回来,直到张惠去世之后,才敢把这个私生子接到身边。友情提示,这位私生子日后将办一件大事。 张惠对朱温的影响还远不止在家务事方面,也渗透到了朱温的军事指挥方面。据记载,朱温带兵出发,如果张惠觉得此行不妥,便会派一人驰报朱温,“你老婆不同意。”朱温立马调转队伍,班师复命。 凡是老婆的话,都要坚决维护;凡是老婆的指示,都要始终不渝地遵循。 杀人不眨眼的藩镇军阀、凶残暴戾的朱温,也是一位妻管严,怕老婆。这倒是挺可爱的。在这一点上,他的老冤家李克用也是如此。 万幸,张惠的病得到了缓解,并无大碍。朱温悬在心中的大石头这才落地。于是,消灭李克用的计划又被提上了日程。 大唐光化四年(901)三月,朱温以李克用在来信中言辞傲慢为由,发动六路大军,从东北到西南,同时向河东发起猛烈的进攻: 定州义武军王处直,出太行山北端飞狐口; 葛从周率领兖州泰宁军、郓州天平军,会同镇州成德军,出太行山井陉; 张归厚率东昭义军,出太行山马岭关; 魏州魏博军大将张文恭,出太行山新口; 氏叔琮率汴州主力,出太行山天井关; 侯言率新降的河中护国军,出阴地关。 大国不尚权谋。区别于大顺之年的纵横捭阖,这一次,朱温以一己之力形成了更具威慑力的军事力量,六路围剿,向太原府平推。 短短十天之内,河东守军要么弃城逃跑、要么举城投降。四月初,六路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在太原府城外会师,各军烽火遥相呼应。 汴军屡屡挑战,太原军民大为恐慌。李克用亲自登城抵御,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都说春雨贵如油。但那一年,老天爷为答谢新老客户的支持,特意清仓大甩卖,春雨大酬宾,连绵几十天,城墙的很多地方都出现了坍塌。河东兵忙不停地修补,保持完整。 河东将领李嗣昭、李嗣源,在城墙上挖凿了许多“暗门”,也就是从内侧开挖,但不挖穿,只保留外侧一层薄薄的砖石,城外的人根本无法察觉,等到晚上,再偷偷把它凿穿,然后派敢死队从暗门潜出,奇袭汴军。此方法很有效果。 另一位河东将领李存进,也在城外的洞涡驿击败了朱温的先锋军,振奋了士气。 与此同时,连日的大雨也让汴军吃够了苦头。汴军在城外大量集结,粮草供应本身就是一个大问题,大雨使得道路泥泞,后勤补给更是难上加难。而汴军中又爆发了疟疾、痢疾等流行病。 迫于无奈,朱温下达了撤兵的命令。 五月,六路大军各自拔营起寨,返回本镇。 太原府不是公共厕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河东将领周德威、李嗣昭率五千精锐骑兵尾随追击,杀戮万计。 先前投降汴军的汾州刺史,被李嗣昭、李存审生擒,斩首示众;投降汴军的西昭义军节度使孟迁,主动携带全家去汴州躲避。 李克用派李嗣昭、周德威发动反击,出阴地关,攻击河中地区,拿下了河中护国军下辖的慈州、隰州。 双方拳来脚往,打完了第一回合。 中场休息。 在上半场的对决中,朱温取得了无可争议的优势,虽然在撤兵后丢失了慈隰二州,但总体优势依然存在。 李克用不敢掉以轻心,在慈隰二州举城投降的时候,李克用都不敢以征服者的姿态派人接管,而是反过头来向两位降将馈赠厚礼,以低姿态写信宽慰二人,陈说利害,请复旧好。生怕刺激到朱温,或引起降兵降将的反抗。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来,李克用发自内心地承认朱温的优势。 双方积极恢复,等冷却、补BUFF,准备着下半场的团战。 朱温却在这个时候接到一封皇帝密诏,要求他立即率军西上,来长安保护皇上。 没错,长安方面又出乱子了。 【长安乱】 在昭宗拨乱反正的过程中,崔胤成了大功臣,特别是固辞司徒的举动,更加博取了昭宗的好感,认为崔胤是功成不居的模范。 崔胤老奸巨猾,他当然不会贪图有名无实的名誉头衔,他要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权。有了权,名和利自然会水到渠成。 他做着宰相,还兼领着度支、盐铁、三司等使,相当于帝国财政部长兼盐铁专卖及运输总监,是大唐帝国油水最多的肥差。 宰相,百官之首,文官一哥,同时掌控着帝国钱袋子,还要啥自行车? 然而这些依然不能满足崔胤贪得无厌的野心,他近乎疯狂地进行着争权夺利的行动。 首先是争权。 其一是排除异己,扫除政敌。 例如昭宗钦点的二号种子陆扆,曾在崔胤罢相的时候接替崔胤成为宰相,从而被崔胤记恨在心,而他又是昭宗钦点,深得昭宗信任,故而更被崔胤视作仕途上的拦路虎,必除之而后快。 崔胤抓住了陆扆的一个把柄,那就是陆扆在昭宗反正回銮时的表现。正月初一那天清晨,孙德昭等人伏击王仲先,陆扆听到消息后,换上平民服装,骑一匹小马,慌不迭地从长安城东南门逃跑避乱。于是崔胤借题发挥,制造舆论,说陆扆反对昭宗回銮。 对于陆扆来说,这是致命的诽谤。 昭宗果然对陆扆有所怀疑,于是询问韩偓的意见。 韩偓,是崔胤提拔起来的副手,也是密谋拨乱反正的参与者之一,故而得到昭宗的信任。韩偓正直忠厚,没有当崔胤的帮凶,而是替陆扆开脱,“陛下重返正位的密谋,只有崔胤和我等少数几个人知道,陆扆根本不知道。他突然听说皇宫发生变故,惊慌失措也是情理之中,乔装逃命,人之常情。如果陛下非要追究他的过错,也只能责备他身为宰相而无心为国死难罢了,怎能说他反对陛下重回正位呢?这恐怕是有人别有用心,故意挑拨离间,请陛下明察!” 昭宗虽然没有立刻给陆扆穿小鞋,但心中的芥蒂还是生根了。即便如韩偓所说,不能上纲上线、给陆扆扣上一顶“反革命”的大帽子,但陆扆终归不能算一个合格的宰相,不能杀身成仁、舍身取义,大难临头各自飞,实在是有负朕望。 陆扆如崔胤所愿,被罢相。 其二是提拔亲信,培植党羽。例如举荐王溥做宰相。 王溥,名门之后,祖上几代人都在朝中为官,有正直谨孝而闻名于世,其中他的叔祖曾在文宗朝著名的“宋申锡谋反案”中,不畏强权,坚持为宋申锡鸣冤。 崔胤之所以举荐王溥,并不是因为老王根红苗正,而是因为王溥是崔胤的幕僚,小跟班。并且也参与了迎接昭宗反正回銮的密谋,这是重要的政治资本。 其三,是敲山震虎。 无论是打击政敌,还是提拔亲信,都是在文官内部的动作。崔胤明白,要想做到权倾朝野,就要与宦官集团一决雌雄。 大唐光化四年(901)四月,回归皇帝宝座三个月后,昭宗晋谒皇家祖庙,大赦改元,改光化四年为天复元年。同时宣布为王涯等十七家平冤昭雪。 王涯等十七家,是“甘露事变”中的受害者。“甘露事变”发生在文宗朝(835年11月),是文官集团与宦官集团的一次血腥交锋。起初是文官密谋诛杀宦官,结果却被宦官反杀,包括王涯在内的很多文官惨遭灭门,被宦官诛杀了共一千多人。 “甘露事变”的影响极其深远,最显而易见的就是在随后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宦官势力在与文官势力的斗争中一直处于绝对的优势地位。 在“甘露事变”近七十年后,忽然下诏为王涯等平冤昭雪,政治意义深远,是要对宦官势力动手的信号。 除了争权,更要夺利。 在敲打了宦官之后,崔胤就迫不及待地把手伸进了宦官的钱袋,首先收回宦官的一项特权——酒曲专卖。 不要小瞧这项特权,它可以与盐铁专营,或者今天的石油、天然气相提并论,富得流油。 其实这项特权并没有明文规定,更没有红头文件的支持,只算一种“潜规则”,属于“你懂的”的范畴。 此话要从前权阉杨复恭说起,当时,杨复恭以供应禁军的军饷为由,向财政部借了一年的酒曲专卖特权,用这一年的利润贴补禁军,等于朝廷给禁军的政策性拨款。然而杨复恭却是刘备借荆州,“借一年”中的“一年”成了“每一年”,从此之后就不还了,日深月久,宦官拥有酒曲专卖特权就成了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酒曲专卖特权名义上归财政部,实际上则被宦官把控,如果崔胤想直接夺回到财政部,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不要低估崔胤的权术,他没有直接收回酒曲专卖特权,而是先宣布废除酒曲专卖特权,准许卖酒的商人自己制造酒曲,然后再由税务部门向其征收税款。变相收回了酒曲专卖特权,而宦官对此毫无还手之力。 为了缓和矛盾,崔胤给宦官和禁军留出了三个月的缓冲时间,以倾销其库存,减少其损失。 实在是温柔的一刀,既打击了宦官,又增加了财政收入,获得了昭宗的支持,还获得了民间商人的拥护,当然也充实了自己的腰包。一举多得,只有宦官和禁军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第169章 驾幸凤翔 【谋诛宦官】 崔胤帮助昭宗反正回銮,打压了宦官势力,变相收回了酒曲专卖特权,增加了帝国财政收入,深得昭宗信任。昭宗把军国大事都交给崔胤,君臣二人无所不谈,经常从白天谈到深夜,点着蜡烛继续谈。 而崔胤所谈最多的,就是诛杀宦官。不是杀一个两个,而是杀光! 韩偓对此持反对态度,屡次劝告崔胤,做事不要太过极端,万一虑事不周,肯定会激起宦官们的反弹,横竖都是死,他们一定会铤而走险。 崔胤不以为然,仍坚持自己的“诛尽宦官”主张。 昭宗单独召见韩偓,探他的口风,“宦官当中的恶人太多了,你看应该咋办?” 韩偓答曰:“您才知道啊?杀刘季述的时候,就该全宰了,现在已经失去时机。” 昭宗又急又气,“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把这话告诉崔胤?” 韩偓最拿手的除了马后炮,就是甩锅,“我见陛下的诏书上说‘只诛首恶,余皆不问’,说只追究刘季述、王仲先等‘核心四阉’,陛下您金口玉言,岂能失信于天下?” 昭宗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韩偓继续说道:“依我看嘛,现在就应该抓几个典型,挑几个恶名昭彰又铁证如山的人,公开他们的罪状,或是诛杀或是外放,然后安抚其他人,再从中物色几个忠厚的人,提拔为他们的首领。现在,全部的宦官加起来,数以万计,怎么可能全部杀光?” 然而崔胤一意孤行,非要杀光所有宦官不可。 宦官的耳目众多,听到了一点风声。左神策军总指挥韩全诲等,跑到昭宗面前痛哭流涕装可怜,苦苦哀求。 昭宗表面上安抚着韩全诲等人,回头就警告崔胤,“以后有事就给我递小纸条,不要口头报告,隔墙有耳!” 从此,崔胤“囊封奏事”。 这就万事大吉了? 宦官耳目众多,不仅有耳,还有目。宦官们精心挑选了宋柔等十一位识字的美女送入宫中做内应,伺机偷偷翻阅崔胤的字条,于是崔胤的一言一策都在宦官的掌控之中。 宦官们要反击了。 韩全诲唆使禁军将士闹事,说军需匮乏(因酒曲专卖特权被回收),并指责崔胤克扣冬衣。宦官们在背后煽风点火,暗中鼓劲,眼看群体事件越闹越大,有失控的风险。 早先,为防不测,有能力的藩镇在长安驻有协防军,保护皇上的安全。现在,“有能力”的是凤翔李茂贞和汴州朱温,以保卫京师的名义捍卫自身利益。禁军闹饷,协防军就该出面镇压,然而凤翔驻军的首领李继筠(李茂贞养子)跟韩全诲是穿一条裤子的,不但不维持秩序,反而加入到抗议人群中。 迫于压力,昭宗再一次向宦官势力和地方藩镇妥协,罢免了崔胤的盐铁专营等肥差。 为求自保,韩全诲等宦官除了与凤翔协防军李继筠勾结之外,还秘密勾结“三使相”,打算使用武力迫使昭宗迁都凤翔。“三使相”中,只有孙德昭不愿参与其中。 同样,他们的动静也太大,走漏了风声。昭宗听说后非常忧虑,便向韩偓打探。 韩偓承认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但不能确定其真实性。 昭宗倒是很有把握,“错不了!近日以来,董彦弼、周承诲那些人越来越放肆。令狐涣(前宰相令狐绹之子)建议我摆场和解酒,请崔胤跟韩全诲等到内殿饮酒,握手言和,你看如何?” 韩偓反对,说这指挥助长宦官的嚣张气焰。 “那你说怎么办?” 韩偓的建议还是老一套,抓典型、抚众生、提好人。 昭宗按他的意思去做,结果发现宦官们已经羽翼渐丰,根本不听皇帝号令,无论贬他们去看管皇陵还是外放到地方做监军,他们根本不为所动,就赖在宫中不走,而昭宗对此也是毫无办法。 崔胤知道诛杀宦官的密谋已经外泄,而宦官韩全诲反弹的态度和力度也给崔胤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崔胤同样不会坐以待毙,他给朱温写去密信,声称得到了昭宗皇帝的衣带诏,命朱温火速西上长安,清君侧,护圣驾,以阻止“少阳院政变”的再次上演。 这就接上了前文节点,朱温在中场休息的时候,得到崔胤密信,长安乱了,他有义务“奉诏”清君侧。 【驾幸凤翔】 早在昭宗驾幸华州的时候,崔胤就指点朱温兴修东都洛阳,做好迁都洛阳的准备,朱温把修复工作交给了治愈大师张全义,如今,东都洛阳基本做好了迎驾的准备。 朱温也有挟天子到洛阳的打算,只不过当时尚无问鼎长安的实力。而今,收服了河朔,控制了河中,打残了河东,在崔胤的怂恿教唆之下,朱温终于“始萌问鼎之志”。 朱温立刻调整战略重心,返回汴州,做了大规模的紧急动员令,要集中主力,逐鹿长安。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长安,京师震动。 昭宗紧急召见韩偓,询问消息的可靠性,并明确表示了自己的意思,那就是朱温必须事先与李茂贞沟通,达成共识之后,才可前来“清君侧”,必须防止两藩在长安发生冲突。 几天后,昭宗又忧心忡忡地召见韩偓,说道:“董彦弼、周承诲这帮人气焰一天比一天嚣张,不可一世,他们跟凤翔驻军统领李继筠一同进出皇宫,在大殿上吆五喝六,呼唤宫女和小宦官陪酒,简直不成体统!” 韩偓又放马后炮,“我早知道会这样,这事儿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们(“三使相”)正月立功的时候,陛下就该只赏赐他们官职爵位、田地宅院、金银绸缎,而不应该准许他们随意出入皇宫。他们这种人,没文化、没教养、不知礼数、不知分寸,而且唯利是图、嚣张跋扈,很明显,他们是被宦官利用了,故意教他们这样的。” 事后诸葛亮。 他说的没错,韩全诲等宦官老谋深算,故意让“三使相”(除孙德昭)欺凌圣上,扰乱宫廷,配合着李继筠,把皇宫内外搅得鸡飞狗跳,为驾幸凤翔制造舆论基础。 “当初就该”的意思等同于“现在没辙”。昭宗只剩下了后悔和惆怅。 十月,朱温完成了集结,率军从汴州出发。 韩全诲得到消息后,立即命李继筠、董彦弼、周承诲等劫持昭宗,前往凤翔。 事不宜迟,劫驾行动立即开展,先派部队控制所有宫门,对所有出入人员进行全面的搜身检查,封锁皇帝和大臣的来往消息,特别注意搜检“衣带诏”。 韩全诲切断了昭宗与大臣之间的联系,昭宗无法与韩偓等人见面,势同软禁,只能与何皇后对面哭泣。 随后,韩全诲命令昭宗到内殿召见文武百官(没错,是宦官命令皇上),宣布撤销禁止宦官与宰相同时升殿的诏书,从现在开始,韩全诲等人与宰相同时出现在延英殿,跟昭宗讨论国家大事。朝政再次被宦官把持。 李继筠派部众洗劫了皇宫宝库里的金银珠宝等财产;韩全诲派人把各亲王和宫女先行送到凤翔。 月底,朱温亲率四镇精锐七万大军在河中集结,上疏请昭宗移驾东都洛阳。京师震恐,官民纷纷逃窜,躲进高山深谷。当天,文武百官无一人入宫上朝,皇宫内外一片冷清。李继筠率兵包围皇宫,严禁任何人出入,随后纵兵劫掠。长安城里的居民只能穿着纸糊的衣服御寒,举目所及,一片悲凉疮痍。 “三使相”中的孙德昭不愿参与劫驾,被韩全诲等孤立排挤,无奈之下率领所部六千余人会同关东各镇在京驻军,收缩进长安城开化坊进行守卫,向崔胤靠拢(崔胤家住开化坊)。于是这里成了避难所,文武百官及长安百姓纷纷逃进开化坊,寻求庇护。 昭宗的贴身宦官前来召唤崔胤,说奉皇帝命令,要求文武百官入朝。崔胤等人全都上疏推辞。 很明显,这是韩全诲一党矫诏,打算劫持文武百官同去凤翔,以便宣告“凤翔流亡政府”的合法性。他的这一伎俩被孙德昭和崔胤粉碎。 留给韩全诲的时间不多了,他率军进入内殿,对昭宗说朱温已经逼近京师,要劫持皇上去洛阳,企图谋朝篡位,请陛下赶紧跟随我们去凤翔避难。 昭宗断然拒绝,“朕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随后手提宝剑,登上乞巧楼,摆出坚定的姿态。 韩全诲把眼一瞪,好说好商量的不听,是吧?露出一脸凶相,逼迫昭宗就范。 “就不!”昭宗紧握宝剑,神圣不可侵犯。 董彦弼在楼下放了一把大火,“你爱走不走吧。” 那一天,正是“冬至”,昭宗独自一人翘着二郎腿凭栏而坐,一只脚踩着栏杆,百无聊赖地踩点自嗨,身边没有一个文武官员,没有一个侍从宫女,庭院里鸦雀无声,只有木料燃烧的“噼噼剥剥”声,心中只剩无限悲怆。 也许,他此刻踏的是京韵大鼓的节奏,“叹君王,万种凄凉,千般寂寞,一心似醉,两泪如倾”。 就这样硬撑了一会儿,昭宗无奈地长叹一声,放弃了最后的倔强,转身下楼,跟何皇后、妃嫔、亲王等约一百人,在韩全诲等人的胁迫下,驾幸凤翔。恸哭之声,不绝于耳。 昭宗刚刚走出宫门,忍不住要回头看一眼皇宫,心里知道,这一走,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更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哟——皇宫没了。整个皇宫已经被熊熊烈焰吞噬,浓烟笼罩着整个长安城。 念想断了,安心上路吧。 凤翔城外,李茂贞出城迎接昭宗,昭宗抛弃了皇帝威仪,竟然下马慰问。之后,这位大唐天子正式成为凤翔囚徒。 第170章 李巨川必须死 【收服同华】 朱温率部抵达河中,以泰山压顶之势极大地震慑了关西集团。 同、华二州在长安以东,分列渭水南北两岸,互为犄角,二州构筑为长安的第一道防线,是长安的东大门,与河中府隔黄河相望,地理位置极其重要。 当年黄巢占据长安,朱温替他镇守同州,被时任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劝降,从而使长安门户顿开,为光复长安奠定了基础。 风水轮流转,现在朱温自河中出发,同样也对同州守军展开劝降工作。 同州匡国军留后司马邺,非常会看风向标,不用劝,主动开城投降。 朱温派司马邺前去游说河对岸的华州(此时已升格为兴德府,为方便叙述,仍以旧名呼之)镇国军韩建。 司马邺捎去了朱温的口信:假如你不能及时悔过、主动归附,就只能麻烦我的军队在你城下稍作停留了。赤裸裸地军事威胁。 口头威胁是远远不够的,就在司马邺前去劝降的当天,朱温就率军南渡渭水,向华州逼近。 韩建也很会见风使舵,派自己的节度副使、大谋士李巨川,向朱温投降,并呈献白银三万两,意思意思。 朱温顺风顺水,又是几乎不动刀兵,就收服了同州匡国军、华州镇国军,势力大增,西去长安,再也无人能挡。 朱温率部继续西行,走到了零口西郊(今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距离长安已经近在咫尺,听到了韩全诲已经劫持圣驾西行的消息,于是率军折返回赤水(华州以西),召集幕僚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前宰相张浚向朱温献计,说韩建是李茂贞的忠实走狗,今天若不能借势夺了他的兵权,必将后患无穷! 于是,朱温收集整理了韩建的罪状,收缴了许多来往信件和公文资料,找出了不少韩建参与劫驾的证据。 铁证如山,朱温怒不可遏,率军兵临华州城下,然后——处死了李巨川。 【李巨川必须死】 朱温回军兴师问罪,韩建惊慌失措,急忙单人独骑出城相见。 朱温甩出证据,斥责韩建悖逆失道。 韩建连忙辩解,说自己是文盲大老粗,不识字,所有的奏章、信件都是李巨川写的,自己并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意思,实在是冤枉。 史籍记载,朱温立刻释怀,与韩建重叙旧好,而杀了李巨川;还说朱温爱惜李巨川的文采智慧,想留为己用,大谋士敬翔嫉贤妒能,害怕李巨川得到重用而使自己失宠,便进献谗言,让朱温杀了李巨川。 韩建,“忠武八都”出身,曾与朱温同在杨复光麾下并肩作战,有袍泽之谊,更有昆弟之契,私人关系相当密切,所以朱温怒气冲冲地兴师问罪,但一见面就怒气顿消,称兄道弟,叙旧言欢(及见,其怒骤息)。 韩建与朱温确有战友情,试问朱珍岂无战友情?韩建与朱温义结金兰,结为异姓兄弟,试问朱友裕的亲父子情难道比不上结义兄弟情? 再说敬翔的谗言,敬翔是嫉贤妒能的人吗?怎么历史上没有记载他害过其他人,一辈子就只害了李巨川? 我无意为敬翔平反,姑且信之,就算敬翔出于嫉妒,说了不中听的话,这些话也不是李巨川必死的原因。 韩建与朱温之间的所谓“情谊”,更不是李巨川必死的原因。 朱温是个出色的政治家,之前我们已经无数次地领教过了。政治家考虑问题的角度从来不会是个人情感,抛弃个人爱恨情仇是成为政治家的基本素养。政治家的行事导向始终是利益。 李巨川必须死的原因,是韩建不能死。 韩建是许州人,世代从军,秦宗权初据蔡州时,招兵买马,韩建应征入伍,渐升为低级军官,后来与老乡“贼王八”王建被慧眼识珠的杨复光选中,编入“忠武八都”,赴难京师。杨复光死后,韩建无依无靠,投奔了在蜀地的僖宗流亡政府,后跟随僖宗返回长安,被委任为华州刺史。 当时的华州历经战乱,户口流散、百废待兴。韩建虽然是行伍出身的没文化的大老粗,却能尽心劝课农桑,亲自披荆斩棘,开垦荒地,还因地制宜地种植果树等经济作物,并且经常深入群众,访查民间疾苦,不出几年,流民渐渐归附,华州又变得军民充实,经济繁荣。当时人们将韩建与荆南成汭相提并论,并誉为“南郭北韩”(当时成汭使用的是化名郭禹)。 之后,又被提升为节度使。 韩建治理华州近二十年,颇得民心,群众基础很深,兵精粮足,城池坚固,此番是不战而降,诚心归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朱温强行杀掉“模范干部”韩建同志的话,势必引起华州镇国军和同州匡国军的强烈反弹,老百姓会埋怨朱温残暴,官吏寒心,将士恐惧而又怨气横生,朱温在此地的统治基础将荡然无存,也将大幅增加朱温的政治成本。 所以,为了在华州站稳脚跟,朱温决不能动韩建。既然韩建不能死,那就只能找个替罪羊了,李巨川是韩建主动推出来的,那就是他了。 韩建说自己不识字,不是谎话,也不是实话。他曾经不识字。在华州期间,他努力学习文化知识,让人在器皿、床榻家具等物品上贴上字条,用今天我们学外语的方法来认字,“视之既熟,乃渐通文字”。 不仅自学文字,还学习了音律、历史,早就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儒将了。所以推说自己不识字,是强行甩锅。 至于李巨川,死得也不算冤枉,罪有应得。史籍记载他“日夜导建不臣”,当然这也是韩建的甩锅,然而那篇令人作呕的《勤王录》却如假包换地出自李巨川之手,再也无法得到平反。 韩建的聪明之处在于很会公关,如上文所说,他展现给天下百姓的,永远是一副十大杰出青年、三八红旗手、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劳动模范、优秀干部……的光辉正面形象,口碑甚好。而至于参与关西集团的种种悖逆行为,基本都是躲在幕后,从不抛头露面,并且总会适时地与关西逆党划清界限,还能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博取同情。 即便曾把昭宗扣留在华州,制造“十六宅惨案”,事后却能册封太傅、进封许国公(昭宗封颍川郡王,韩建固辞王爵,于是改封国公爷)、赐丹书铁券免死金牌、赐御笔亲题“忠贞”二字、昭宗亲自为他画像、赐号“资忠靖国功臣”…… 韩建应该是公关行业的祖师爷。 朱温比韩建的年龄大,却把韩建尊为兄长,对他无比礼遇。在华州经营消化了一段时间后,渐渐稳住了华州局势,于是朱温对韩建推心置腹,说道:“哥,您是许州人,这样,弟弟我送你个人情,让你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回家乡显摆。” 朱温任命韩建为许州忠武军节度使,派军队强行护送他赴任。提拔前商州刺史代理华州刺史,调许州忠武军节度使赵珝(赵犨三弟)为同州匡国军节度使。 同华二州的稳定,是朱温争夺长安的基础。现在,经过一系列人事任免之后,同州匡国军、华州镇国军也完全被朱温控制。 朱温距离长安越来越近了。 第171章 岐汴争锋 【岐汴争锋】 昭宗被宦官胁迫西幸凤翔,仓促组建“凤翔流亡政府”,与僖宗朝的“兴元流亡政府”一样,在合法性上饱受质疑,因为文武百官没有扈从,在凤翔的昭宗只是一个光杆儿天子。 崔胤拒绝扈从,因为他与宦官韩全诲及其背后的关西集团是势不两立的,他去凤翔就等于去送死。据说(据崔胤说),昭宗在西幸前,给了崔胤一封密信,信中用辞十分凄怆,大意是说朕为了江山社稷,不得不去凤翔,而你应该带领文武百官全体向东(投靠朱温)。这种说法甚至得到了权威史书《资治通鉴》的肯定和引用。 而《旧唐书》和《新唐书》则说得比较值得玩味,一致口径是崔胤“怨帝见废,不扈从”,说是宦官韩全诲等人鼓动禁军闹事,从而罢黜了崔胤的肥差,之后又得寸进尺,要求罢了他的宰相,崔胤因此记恨昭宗,从而不肯随他西去。说的都是摆在桌面上的事实,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桌子底下的潜流。 不管崔胤出于怎样的私心,总之,他与文武百官在孙德昭的保护下,免遭阉竖的劫持,成为“凤翔流亡政府”的麻筋儿,动摇了其合法性,为“两个中央”或地方强藩强行进驻长安提供了法理依据。 也正因此,事后论功行赏,孙德昭功居第一。 宦官韩全诲虽然没能劫走百官,却劫走了全部皇室成员,也就避免了朱温、崔胤等另立亲王、皇子为新君,避免了“皇太三从叔曾祖篡位”的闹剧再次上演。 崔胤翘首以待,望眼欲穿地望着东方的天际,忍耐过黎明前的黑暗,等待着东方红,太阳升,东边来了个朱全忠(朱温现名)。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丝曙光,却又闻朱温中途退兵,急得他上蹿下跳,命太子太师卢渥等263名高级官员联名邀请朱温西迎天子回京;又派宰相王溥亲往朱温大营,敦促他速速进兵,不要迟疑。 朱温冠冕堂皇道:“进军吧,恐怕有人会诽谤我威胁皇上;退兵吧——”举起263位高级官员的联名信,这是他的护身符“——则天下人都会指责我有负国恩。怎么办?呵呵,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我只能委屈一下我自己,宁教天下人负我,休教我负天下人喽。” 当天,朱温兵发长安。 崔胤率领着文武百官在出城迎接,在城东长乐坡排班肃立,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高奏一曲《迎亲人》。 孙德昭也夹杂在欢迎人群中,向朱温行军礼。 朱温对孙德昭很是感激,命左右把他扶上坐骑,一起进入长安。先任命孙德昭为同州匡国军代理留后(权知留后),又让他做长安军政总监(两街制置使),赐钱百万。 孙德昭也非常识趣儿,主动交出了兵权,把所部数千人献给朱温。于是朱温更加欣赏他,又赐给他一座豪宅大别墅。 朱温派人到凤翔奏报昭宗,说自己接到了密诏和宰相崔胤的信件,命令我率军朝见,请不要误会。 宦官韩全诲矫诏回复:朕因躲避火灾,自愿驾幸凤翔,非是宦官胁迫,至于所谓密诏,乃崔胤伪造,你不要听信谗言,赶紧带兵回家! 次日,朱温率军向西进发,崔胤又率文武百官在长安城西列队践行,高奏一曲《得胜归》,崔胤心里哼的是《送情郎》。 李茂贞派养子李继远率兵一万前来阻击,屡次出战,均被汴将康怀贞击退,被俘六千多人。 朱温乘胜进逼凤翔,在城东扎下营盘。 李茂贞亲自登上城楼,斥责朱温失礼:“天子躲避火灾,暂来寒舍而已,你是被奸人谗言所误导,带兵犯上。惊驾之罪,你可担待得起?” 朱温不愿跟他对吼,派人噎他,“阉竖韩全诲劫持天子,我特来兴师问罪,保驾回銮,这里头有你什么事儿?用得着你出头解释?” 李茂贞理屈词穷,忙与韩全诲商议对策。 韩全诲等人继续伪造诏书,用昭宗的语气先痛骂崔胤“漏卮难满,器小易盈,曾无报国之心,但作危邦之计”,“四方是非,系彼指呼之际”,并说曾五次派人到长安催促他来凤翔报到,但他“坚卧不来”,拒不奉诏; 并且再次强调是皇宫发生大火,然后乱兵闹事(兵缠辇毂,火照宫闱,烟尘涨天,干戈匝野),所以朕才不得不来凤翔避难(致朕奔迫,及于岐阳),结果呢?朕还没等喘匀了气,你小子就带兵逼来,在外面杀人放火的(翠辇未安,铁骑旋至,围逼行在,焚烧屋庐),谁来担责(咎将谁执)? 然后再次强调朱温所谓的“密诏”全是崔胤伪造,严厉斥责崔胤的不法行为,并宣布罢了他的宰相。 诏书如雪片般飞来,一而再、再而三,骂崔胤矫诏,斥朱温被谣言蛊惑,命朱温率兵返镇。 明知这是宦官韩全诲矫诏,却也无可奈何。这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优势。 朱温稍稍退去,转攻东北面的邠州。 邠州静难节度使李继徽(李茂贞养子),坚守三天,开城投降。 朱温把李继徽的妻子作为人质,送往河中府,仍令李继徽留镇邠州,并恢复了李继徽的本名——杨崇本。惯例,后文仍叫他李继徽。仅仅三天,关西集团的第二把交椅——邠州静难军就被朱温收入囊中。 拿下邠州静难军之后,朱温继续向东撤退,驻军三原。 听说朱温大军徐徐东撤,崔胤坐不住了,急忙亲自赶往三原,劝他不要功亏一篑,不要沽名钓誉,向西、向西、再向西,干就完了。 崔胤反复陈说利害,告诉朱温必须夺回天子,一旦遵从阉诏返镇,那么李茂贞、韩全诲再下一诏,让你死,你还真去死吗?既然你那时会抗诏,那就不如现在就抗诏。天子在手,天下我有。 有崔胤挡枪垫背,朱温还有何顾虑?当即派侄子朱友宁继续向西,攻击长安以西的重要据点——盩厔。这里是长安通往凤翔的中转站,地理位置非常重要。 朱友宁攻打了近十天,没有效果。朱温大怒,亲往前线督战,盩厔望风而降。朱温下令:屠城! 随后,朱温命令崔胤率领文武百官及长安全体居民,迁居华州。 宦官韩全诲与李茂贞继续以昭宗的名义发布诏书,痛斥朱温称兵犯阙、意图不臣,号召天下藩镇起兵勤王,讨伐逆贼朱温。 “天下藩镇”有能力勤王的,只有西川王建、淮南杨行密、河东李克用。这三位大佬欣然奉诏。打击朱温,人人有责,关键是人人都有利可图。 朱温将要面临一次重要的考验,也将迎来一次重大的人生转折。 第172章 三围太原(上) 【趁火打劫】 在三位大佬中,只有西川王建与朱温是井水不犯河水,素无恩怨,更无利益冲突,但王建却是最积极响应“勤王”号召的。 其中的道理是明显的,前文也说过,那就是以勤王之名,蚕食关西集团的地盘——山南西道。 宦官韩全诲要求西川王建“勤王讨逆”,朱温也派来使者要求他“勤王除贼”,西川王建成了两头都要拉拢的对象,这对王建十分有利。 王建表面上支持朱温,斥责李茂贞伙同阉竖韩全诲劫持圣驾,暗地里却鼓励李茂贞顽强抵御,告以唇齿相依,并承诺出兵支援。 于是,王建派养子王宗佶、王宗涤率五万大军,声称北上保护皇帝,实际则是大举侵占李茂贞在秦岭以南的广袤土地。 先攻利州,李茂贞任命的利州昭武节度使李继忠,弃城逃跑;继而兵临兴元府,遭到山南西道节度使李继密的顽强抵抗。 悍将王宗播数次发动攻击,均无功而返。他的一个幕僚警告他说,别忘了您的身份,虽贵为大帅义子,却是降将出身,实际是得不到大帅信任的,你全家都在后方做人质,如果你不在前线英勇表现的话,何以安身立命? 王宗播血灌瞳仁,召集将士,“我跟你们再拼一次,赢了,收获荣华富贵;不成,就死在这里!兄弟们,抄家伙!” 横竖都是死,死在前线是烈士,死在后方是叛徒。 王宗播奋力拼杀,竟然一口气连破四座敌营,还不肯停歇,继续猛攻李继密的中军大营。李继密终于大败,向后败退。 激战中,部将秦承厚被箭矢射中眼睛,箭头嵌在骨头里,无法拔出。王建亲自为他舔舐伤口,脓包溃烂,箭头随脓流出。 另一悍将王宗涤也是亲冒矢石,率部登城,一鼓作气,攻克兴元府。 李继密再也无力抵挡,率领所部三万步兵、五千骑兵投降王建。 王建接受了李继密的投降,却厌恶其为人,对身边人说道:“李继密这厮忒不是东西,残害京畿百姓,太可恨!可我已经接受了他的投降,不能食言宰了他,哎!” 王建命李继密恢复原名王万弘,然后经常召见他,以防他搞小动作。其余部将知道了王建的心思,于是总找机会狠狠羞辱、挤兑李继密。就连当时社会地位最卑贱的戏子,也公开羞辱他。 身为降将,李继密敢怒不敢言,满胸的愤懑无处宣泄,只能每日酗酒。举杯消愁愁更愁,终于有一天,李继密彻底崩溃了,在酒醉之后,跳入水池自杀身亡。 王宗涤因功获封山南西道节度使。王宗涤有勇有谋,爱兵如子,治民有方,无论在部队还是地方,都有很好的口碑,深得群众爱戴拥护,也因此引得王建对其猜忌。 王建翻修了总部大楼,把大门刷上了红油漆,威严壮丽,当地百姓称之为“画红楼”。王宗涤原名华洪,“画红楼”正好与之谐音,令王建更加不爽,认为这是王宗涤将来要夺权篡位的征兆。而其他养子如王宗佶等,也嫉妒王宗涤的功劳,时常向王建进献谗言,诬陷王宗涤。 于是,王建把王宗涤召回成都,当面质疑他存有二心。 王宗涤悲愤难当,回敬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如今,大王平定了三川(西川、东川、汉川),到了诛杀功臣的时候了。” 王建命人把王宗涤先灌醉,然后用绳子勒死。 听说王宗涤被杀之后,成都百姓自发罢市,以示哀悼;各营官兵也放声痛哭,如丧考妣。 随后,王建任命养子王宗贺为山南西道留后。 自此,秦岭以南的土地基本被王建侵吞殆尽。 【三围太原】 昭宗派来中央特别调解员(岐汴和协使),调解李茂贞与朱温之间的争斗,赐朱温国姓李,命他与李茂贞结为兄弟,握手言和。 朱温断然拒绝。 李茂贞无力反攻,只能坚守城池,跟朱温拼消耗。而朱温也不断接到河东李克用进犯的消息。 如果说王建“勤王”是出于逐利,那么李克用“勤王”就是为了自救。 李克用派李嗣昭、周德威攻击河中,牵制朱温西进的精力。朱温只能先放下凤翔,保卫河中。 朱温派侄子朱友宁会同氏叔琮迎战河东兵,随后亲率主力往前线督战。 李嗣昭攻克了绛州,又被汴将康怀贞夺回; 氏叔琮率部夜袭李嗣昭,俘斩一万多人。随后,朱友宁、氏叔琮继续猛攻李嗣昭、周德威营寨。 当时,汴军超过十万之众,队伍连绵横亘十里地,而李嗣昭、周德威兵力远远少于汴军,且又深入敌人腹地,军心慌乱。 在短暂的相持阶段,氏叔琮从军中挑选了两个“深目虬须,貌如沙陀”的壮士,打扮成边塞牧马人,河东兵果然以为是自己人,不加怀疑。两位壮士伺机生擒两名河东兵回营。 损失两员士兵不算什么,但汴军的神出鬼没给河东兵的心理造成了极大的震慑,草木皆兵,人人自危,不敢久居敌境。 周德威让李嗣昭先行撤退,自己甘愿殿后。 当时,朱温已派朱友宁率军数万助力氏叔琮。朱友宁援军尚未到位,部将提议先做休整,等与朱友宁会师之后,再追击河东军。 氏叔琮拒绝,说:“战机稍纵即逝。等我们集结好了,敌人也跑了!”于是下令连夜攻击。在夜幕的掩护下,氏叔琮先迂回到敌后,切断了河东兵撤退的路径,期间全歼了数百河东游骑,随后乘胜进攻敌营,俘斩一万多人,夺得战马三百匹,生擒李克用之子延鸾,河东兵团霎时崩溃。 同“落落”一样,这位“延鸾”亦不知其详细事迹,历史上只留下一句“生擒克用男延鸾”。 朱温听说之后,抚掌大笑,说:“杀蕃贼,破太原,非氏老不可!” 朱友宁、氏叔琮乘大胜之勇,奋歼敌之威,高歌猛进,又一举击溃前来接应李嗣昭溃军的李存信。 李存信逃回太原,汴军顺势夺取汾州,继而兵临太原城下,在城西扎下大营,顾不上喘息,便对西门发动猛攻,作势一口气掏回李克用。 李嗣昭、周德威向西北迂回,沿途收拢残兵败将,总算逃回太原府。 这是李克用做梦也没有想到的结果。本想牵制朱温,延缓他西进的步伐,没想到直接把他牵到了自己鼻子底下,短短几天的时间,不但没有解除凤翔的包围,反而让太原府也陷入了包围之中。 河东李克用根本没有完成战争动员,各路兵马尚未集结,太原府兵力空虚,形势岌岌可危。李克用不分昼夜地登城巡视,寝不安枕、食不安席。 第173章 三围太原(下) 氏叔琮在城外深挖壕沟,构筑土墙,修建了稳固的防御工事,还每天都穿着宽袍大袖,在前线悠闲地踱着步子,向守军展示自己的胸有成竹,瓦解河东兵的斗志。 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李克用重返中原以来的一切成果,均被朱温夺走。河朔、河中、昭义……就连革命根据地河东太原府,也危在旦夕。 李克用召集诸将,商讨对策。会议上,李克用难掩心中忧愁,告诉大家说,自己准备放弃太原,退守云州,然后找机会东山再起。 李嗣昭、李嗣源、周德威坚决反对,说大王请不要说这种丧气话,有我们几个在,誓与太原共存亡! 李存信则支持逃跑,“共存亡?只怕是只能共亡吧。如今,关东、河北的广袤领土全被朱温霸占,兵精粮足,麾下百万雄师,而我们兵力也少、疆域也小,又困守孤城,再看他们,在城外兴筑堡垒、挖掘壕沟,作势长期消耗。我们再迟疑下去的话,就真的插翅难逃了,活活困死,玉石俱焚。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如暂且战略转移到北方,徐图后计,卷土重来,东山再起嘛!” 李克用听得频频点头,好汉不吃眼前亏嘛,干嘛非在太原跟朱温死磕? 李嗣昭、李嗣源等竭力劝阻,“太原,吾辈根基,不可轻举妄动啊!” 双方争执不下,李克用始终倾向于逃跑,回到人生起点。 犹豫不决中,李克用想到一个人,这个人的观点将成为他的最终决策。这便是李克用的妻子,刘氏夫人。 李克用的刘氏夫人聪明机敏,智谋广远,且知兵事,文武双全,常教导李克用的侍妾们练习骑射。“上源驿事变”中,正是因刘氏夫人的出色表现,李克用才化险为安,免遭灭顶。因此,李克用非常敬重刘氏夫人的意见,许多军国大事最终都要找她来拍板。 李克用告诉她,说我们准备放弃太原府,退守云州了。 刘氏一听,柳眉倒竖,杏眼圆瞠,“谁出的主意?” “存信。” 刘氏破口大骂,“李存信这个代北牧羊小儿,他懂个屁!你不是经常取笑王行瑜吗?王行瑜当年弃城失势,任人宰割,你分析地头头是道,挺透彻啊,今天为什么要步他的后尘?况且你早年也曾避难于鞑靼,险遭暗算,多少次死里逃生,幸亏国家多难,你才有机会回到中原。现在我们屡战屡败,军心涣散,你这时提出逃亡塞外,有几人愿意跟你走?且不说代北戎狄唯利是图、形势凶险,你真以为你能安全到达塞外?” 李克用幡然惊醒,大悟而止,遂下定决心,要与太原共存亡。 几天后,河东各路兵马向太原府集结,之前被打散的溃兵也逐渐收拢。 李克用的弟弟李克宁刚刚被任命为忻州刺史,走到半路途中,听到了汴军大举包围太原的消息,立刻调转马头,返回太原,并对左右人员说道:“太原就是我的葬身之所!”极大提升了守军士气。 李嗣昭与周德威不分昼夜地分兵四出扰袭,斩将夺旗,使得汴军应对不暇,疲于奔命,苦不堪言。 此时,城外的汴军又爆发了瘟疫,战斗力锐减。 朝廷也派来特别调解员,诏令朱温与李克用和解。 朱温借坡下驴,送个顺水人情,接受和解诏书,班师河中。 朱温的战略目标是去凤翔夺天子,这次围攻太原完全是在计划之外。对于河东李克用,朱温只需要做出防守态势,保证河东势力无法干扰凤翔的核心战场即可,只是没想到氏叔琮、朱友宁的自卫反击战取得了惊人的成效,一不留神推到了太原城下,如果能一鼓作气拿下太原,当然是皆大欢喜,一旦受阻,便可班师,稳固既得利益,不存在任何遗憾。 氏叔琮奉命撤退,与李嗣昭、周德威打了长时间交道的他,料定他们必然追击,于是故意在高岗之上留下几匹战马和军旗,做疑兵之计。 不出所料,李嗣昭与周德威果然率部追击,也果然认定氏叔琮在高岗之后留有埋伏,不敢复追。 氏叔琮得以安全撤回潞州。 借着汴军撤退的机会,河东李克用夺回了慈、隰、汾三州。 第三次太原之围有惊无险地化解,但这对河东势力的打击是非常大的,元气大伤,此后一连数年,李克用都无力与朱温争霸。 对李克用心理的打击更是几乎致命,甚至使李克用一度陷入信仰危急,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被打到怀疑人生。 战后,李克用召开会议,指出必须储蓄粮食、修缮甲兵、强化防御工事,以应对汴州方面的威胁。。 谋士李袭吉却针锋相对地表示反对,指出国家的富足不在于仓储是否充实,军队的强大也不在于数量的多少,人民只愿意归附有德之人。苛政猛于虎,横征暴敛,只会瓦解民心,动摇根基。 李克用的建议看似相当合理,囤积粮草、招兵买马、修筑工事,然而秣马厉兵必须在休养生息之后。如今大战新败,百业待兴,不宜整兵备战,大搞军备竞赛;囤积粮草,就是要加重人民的赋税;广募军队,就是向人民掠夺劳动力;修筑城池,更是要征调民力。 所以李克用的建议等于是横征暴敛,加重人民的负担,从而激化内部矛盾。 任何事物都不能脱离外在环境而单独存在。国家的大政方针同样不存在“万金油”,没有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无论是重农抑商,还是闭关锁国,都要放到特定的历史环境中去评判。 所以李袭吉引经据典,驳斥李克用“秣马厉兵”的政策。 随后,李袭吉给出了自己的意见,说变法不如培养人才,改革不如遵循旧规。还举例说韩建积蓄钱粮无数,是关西集团中家底最殷实的,却第一个向朱温投降;王珂也不断变法,却最终投降朱温;定州王处直的城池高大,也臣服于朱温;当年蔡州秦宗权的军队众多,也照样灰飞烟灭。 变法也好,改革也好,必然会触动一部分人的利益,而这部分人往往是位高权重的既得利益集团,从而引起他们剧烈的反弹和抗争。从古至今,变法的背后都是无数的流血和牺牲。对于一个政权来说,变法和改革就等于做一次大手术。而对于现在的李克用来说,他的河东集团已经是百病缠身、奄奄一息,难以经受住折腾,所以李袭吉才会主张一动不如一静,遵循旧制。 李袭吉并不是反对所有的变革,他指出,应该从上而下地提倡节约,戒除奢靡,爱护人民、减轻徭役,劝课农桑,发展经济;用武官平定祸乱,而由文官来治理百姓,钱粮的调度支取也该完善起一套严格的制度,司法系统也要加强规范化,不能滥赏滥罚,杜绝贪赃枉法。 李袭吉也在“变法”,只不过他把改革的矛头指向了河东势力的顶层圈子——沙陀贵族。 李克用的亲卫军全部由沙陀人和其他少数蛮夷部族组成,他们往往野蛮凶残,目无法纪,经常仗势欺人,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给河东人民造成了极大的痛苦。 要变法,先治他们。 除了谋士李袭吉,李克用的儿子李存勖也十分反感这些沙陀贵族,劝李克用对其加以约束。 李克用却不以为然,替这帮“八旗子弟”开脱道:“他们追随我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府库空虚,无力负担军饷,甚至不得不靠出卖战马来勉强维持。而各地藩镇都在高薪聘请勇士,如果我执法太严,他们必将一哄而散,各奔前程去了。等缓过这股劲儿来,再慢慢整顿军纪吧。” 李存勖无可奈何,只好说些李克用爱听的话,比如否极泰来,比如朱温是靠蛮力和权术发展起来的,口碑不好,而咱家世世代代忠贞不二,虽然暂时落魄,但早晚能干掉贼子朱温。 李克用听了很是欢喜,认为儿子说的很有道理,于是更加对他另眼相看。 第174章 江淮烽火 【江淮烽火】 在江淮地区,杨行密与钱镠之间的争斗一直没有停歇。就在宦官韩全诲劫持昭宗之前,杨行密得到小道消息:钱镠遇刺身亡。 天赐良机!杨行密立即命大将李神福率军进攻钱镠的总部杭州。 钱镠爱将顾全武建立八个营寨,全力抵抗。双方进入相持阶段。 顾全武威名远扬,名震江淮。若要击败顾全武,必用奇谋。李神福想到了“反间计”。 李神福故意在杭州俘虏中挑选了几个人,安排在自己身边听用,使他们有机会出入自己的寝帐。 某日,李神福与诸将开会。会上,李神福难掩心中的失落,唉声叹气地告诉大家,说杭州军事强大,硬撑下去得不偿失,我命令今晚就撤退! 会议结束后,诸将分赴各营收拾家当,手忙脚乱地做着撤军的准备,乱作一团。 俘虏们趁乱逃走,将这条重要情报汇报给顾全武。 傍晚时分,李神福清点左右侍从,发现少了那几个俘虏兵之后,大喜过望,立即命老弱病残做先头部队,向后撤退,而亲率主力殿后,又命部将在青山(今浙江省临安市青山镇)设下埋伏,等待大鱼上钩。 李神福,是杨行密的“开国元勋”中最老最老的元老之一,当时庐州遭匪盗攻击,庐州刺史向杨行密求援,而杨行密兵力不足,李神福带着少数几个人,虚设旗帜,设为疑兵,并抄小路潜入庐州,站在高处来回指画吆喝,仿佛在指挥千军万马,终于吓走了匪盗,保全了庐州,从而使杨行密占据了庐州,始有立锥之地; 其后在与孙儒进行决战之际,李神福提醒杨行密勿中孙儒速战速决的圈套,而要坚壁清野,将战争拖入持久消耗战,并通过佯败诱敌,击溃孙儒。 然而这些光荣战绩,却难以与钱镠麾下的顾全武相提并论,仅仅讨平董昌一项,就已经力压群雄。 顾全武十分瞧不起李神福,认为他所谓的辉煌战绩不过都是些低级的阴谋诡计,靠诡诈之术而已。 骄兵必败,顾全武万万没想到,自己也将栽倒在李神福的雕虫小技上。 顾全武侦查到李神福撤兵的迹象,立即下令全军出击。追至青山,忽遭伏击,损失数千人,顾全武本人也被生擒。 李神福乘胜进攻临安。 消息传来,钱镠惊骇不已,放声痛哭道:“丧我良将啊!” 在临安城下,李神福得到了准确的消息——钱镠并没有死。临安城池坚固,守备森严,李神福久围不下。 这一次,李神福是真的要撤兵了。然而撤兵必然遭反攻,于是他在两个方面做了准备。 一是笼络人心,广施恩德。 李神福派兵保护了钱镠的祖坟,防止被乱兵盗挖、破坏,连周边的树木也禁止砍伐,同时允许顾全武给家人写平安家信。 战争都是血腥残酷的,相比于尔虞我诈的山东战场,江淮战场更像是绅士之间的战争,在残酷的背后存有一丝温馨,时常上演英雄惜英雄的感人戏份,例如替敌将求情(顾全武保全秦裴),例如保护敌帅的祖坟,例如赈济敌方灾民…… 战争是残酷的,但操纵战争的人是有血有肉的。 二是炫耀武力,巧设疑兵。 李神福在交通要道上竖立很多旗帜,从远处看起来,特别像是连绵不断的营寨,使钱镠以为淮南援军已经大量赶到,准备接应,而且顾全武就是因盲目追击才被俘遭擒的,杭州兵不敢在同一个石头上绊倒两次。 最后,李神福大方地将撤兵计划告知钱镠,相约罢兵。 钱镠派人向李神福表示了感谢,并送来大量礼物犒军。 李神福收下了钱镠的善意,之后拔营起寨,带领部队安全返回。 这时候,宦官韩全诲已经迫帝西迁,朱温威震关中。凤翔方面派来江淮特别调解员(江淮宣谕使)李俨,向杨行密宣读圣旨。 李俨的父亲张老爷子可了不得,他老人家是前宰相——张浚。昭宗赐之国姓,故而姓李,跟伦理哏没关系。自宦官刘季述发动“少阳院政变”以来,张浚就倾向于宦官集团,他的儿子甘做阉党说客,也不足为奇。 诏:任命杨行密为正东方面军总司令(东面行营都统),加使相衔儿,封吴王,令讨朱温;任命朱瑾为青州平卢节度使;任命冯弘铎为徐州武宁节度使;任命朱延寿为蔡州奉国军节度使;加授潭州武安节度使马殷宰相衔儿(同平章事)。 然后宣布,作为总司令的杨行密,有权代表皇帝对有功将士进行人事任免,只要事后向朝廷报备即可。 乍一看,出手阔绰;细一瞧,惠而不费。 给杨行密的,全是虚衔,毫无实质的实惠可言。再看其余人等,更是慷他人之慨,简直不忍细看:青州平卢节度使是王师范,徐州武宁军和蔡州奉国军也在朱温的控制之下,所以朱瑾、冯弘铎、朱延寿领的都是空头支票。您直接任命他们当汴州宣武军节度使岂不更香? 而至于准予杨行密行使皇帝之权,进行人事任免,这也早就是有实无名的既成事实。别说杨行密,天下藩镇谁不如此?某军阀“表奏”某某为某节度使、留后,随后皇帝敕令制书走过过场。 即便如此,杨行密还是乐得其所的,毕竟向北开疆拓土的行为得到了朝廷的支持,名正言顺。 于是,杨行密主动释放了顾全武,向钱镠示好,缓和矛盾。 钱镠大喜,作为回应,释放了淮南义士秦裴。江淮双雄又一次化干戈为玉帛。 杨行密北上之前,还要解决一个算不上内部矛盾的内部矛盾——昇州冯弘铎。 冯弘铎最早效力于徐州时溥,后来受到猜忌,逃到江淮地区,经过多年的摸爬滚打,终在昇州站稳脚跟,被任命为昇州刺史。 虽然只是一介小小的刺史,但冯弘铎擅长水战,手中更是握有一支庞大的水面部队,号称楼船千余艘,不容小觑。 昇州(今江苏省南京市),位于长江下游,夹在扬州和宣州之间,嵌在杨行密的势力腹地。冯弘铎仗恃自己的无敌舰队,始终不愿臣服于杨行密。 杨行密非常想拔掉这根肉中刺。 杨行密的爱将田頵,重金聘用了给冯弘铎造船的工匠,给自己建造普通的战舰。工匠摇摇头,苦笑道:“冯大帅派人到很远的地方,重金购买了最结实的木材,所以他的舰船坚固耐用,而您这儿根本没有这种木头。” 田頵微微一笑,“一次就好。” 田頵的水面军备竞赛引起了冯弘铎的警觉,料定田頵此举必定是针对自己,其部将建议先发制人,冯弘铎也正有此意,于是率领无敌舰队逆长江而上,对外宣称是进攻洪州(今江西省南昌市),实际的目标是田頵所在的宣州。 杨行密派使节劝阻调停,冯弘铎置之不理。 双方在宣州西南的葛山附近相遇。对于这场战斗,相关史料非常缺乏,只是一笔带过,说田頵大破冯弘铎的无敌舰队。 只言片语之间,留给了我们很大的想象空间。显然,田頵应该是发动了类似于“自杀式攻击”的手段,很可能是通过火攻。因为田頵对新建的船只并无苛刻的质量要求,明确告诉工匠,做成一次性的就行,不求持久耐用。 大战的预设战场也不是长江干流水面,而是一个在葛山附近的支流,依山傍水,可以想见,这里河道复杂,应该不利于大船周旋。派出填满燃料的小船,靠近、冲撞楼船舰队,然后放火焚烧,应该会取得奇效。 家完全可以进行深度艺术加工,加点儿“苦肉计”、“借东风”、“草船借箭”、“蒋干盗书”等桥段,应该非常有搞头。本书是严肃的正史,恕不展开。 冯弘铎收拢残兵败将,指挥着残余舰只,顺长江东下,打算进入东海。 一旦冯弘铎逃归海上,就会成为江淮一带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集团,既可打劫贸易、运输船队,又可伺机侵占沿海郡县,对于杨行密来说,可谓后患无穷。 于是杨行密派出使节,携带礼物前去劳军,并告诉他说:“你的部众依然强大,为何要自我放逐到大海之上?我辖境虽小,却足以容纳你的部众,你和你的部下可以为所欲为,何乐而不为?” 冯弘铎左右部将如蒙大赦,喜极而泣,表示愿意接受。于是冯弘铎率众抵达东塘(扬州以东)。 杨行密身穿便装,没有穿戴盔甲,也没有佩戴武器,乘坐一只小艇,亲自登船迎接,随身只带了十几名卫士。 双方在轻松友好的氛围中进行了深入的交谈。 杨行密任命冯弘铎做淮南节度副使,赏赐豪宅,金银财宝无计其数。 先前,冯弘铎的部将尚公乃奉命晋见杨行密,要求割让润州,遭杨行密拒绝。尚公乃威胁道:“我们的无敌舰队会帮你改变态度的!”如今,杨行密笑问尚公乃,“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索取润州的事?” 尚公乃面无惧色,说道:“各为其主,只恨当时没有成功罢了(将吏各为其主,但恨无成耳)。” 杨行密会心的笑了,说:“您要是能像忠于冯大帅那样,忠于我杨老头,那就再好不过了!” 关于杨行密这句话的记载,《资治通鉴》原文是“尔事杨叟如冯公,无忧矣”,不少学者,其中不乏权威、著名学者,在翻译的时候,惯性地认为“无忧矣”的主语仍是“尔”,翻译过来的大意就是杨行密对尚公乃说,你只要忠于我,你就可以无忧了。 这么翻译有些草率不严谨,严重失实,很不负责任,误导了不少读者。 我个人认为,“无忧矣”的主语应该是被省略了的“我”。应该直译作:如果你能像事冯公那样事我,那么我就没什么忧虑了。 杨行密这么一说,就等于把尚公乃捧到了一个很高的地位,就好比刘备夸诸葛亮、曹操夸郭嘉那样,“我得某某,天下我有。”这么一个意思。 而如果按照以往的翻译,那就成了赤裸裸地威胁恐吓,“你好好忠于我,你就无忧了,否则……你就该好好掂量掂量了。” 按照杨行密的一贯作风,他肯定不会在此时此刻为难、吓唬尚公乃,而更应该是对尚公乃表示敬佩和欣赏,哪怕只是作秀。 《十国春秋》为我的分析提供了文献支持。“尔能事杨叟如冯公,吾无忧矣。” 还是那句话,尽信书不如无书,即便是《资治通鉴》这样的“权威”,也有不屑和松懈的时候,特别是在小人物、小事件上。本书亦不敢说挖掘到了所有的以往被忽略的细节,能力有限,尽力而为吧,因为这就是本书的卖点。 当然,就事论事,《资治通鉴》此处省略了“吾”,不是笔误,更不是错误,而是习惯性语法。 杨行密任命李神福为昇州刺史,终于恩威并济,拔掉了冯弘铎这根刺。 第175章 徐许之乱(上) 与杭州钱镠冰释前嫌,恢复了友谊,又拔掉了昇州冯弘铎这根肉刺,杨行密终于解决了后顾之忧,可以安心筹备勤王杀猪事宜。 杨行密亲率大军,渡淮北上,命李承嗣看家。这个名字很熟悉吧,河东援将,很久之前被朱温打败,逃归淮南,受到了重用,从此不再回河东。李承嗣等人不仅仅获得了优厚的物质赏赐,更是得到了极大的信任,现在,杨行密大举北伐,就把老家大本营交给他来管理。由此也可以看出杨行密的宽容大度,和任人唯才。 信任,才是最大的嘉奖。 负责转运粮草辎重的官员,打算用运载量更大的大型船只来运送军粮,智囊徐温却极力反对,他说水运河道荒废已久,草木丛生、泥沙淤积,恐怕不利于大船航行,必须用小船才安全。 这条漕运河道自高骈跟朝廷翻脸以来,就不再用作漕运,距今已经二十多年。徐温相当有远见,如他所说的一样,大船果然全都在半途搁浅,难以通行,而小船却可以把物资及时送往前线。 杨行密沿河北上,攻击宿州,遭遇连日大雨,攻城器械等重装备无法运送,粮草短缺,士兵面有菜色,形容憔悴,困苦不堪,几次试探性攻击也没有取得期望的成效,于是只能暂时撤兵。 虽没讨到便宜,杨行密却更加看重徐温的才能,更加重用他。 当杨行密重整旗鼓,准备再次发力的时候,江淮地区又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徐许之乱】 当初孙儒被杨行密攻破之后,残众死走逃往,一部分阵前投降了杨行密,另有一大部分则投奔了钱镠。 钱镠把他们改编为“武勇独立团”(武勇都),作为独立的军事单位,以示信任。部将杜稜就警告钱镠,说这些人久为盗贼,个个都是狼子野心,最好分散消化,并且用咱们自己人担任统帅。 为了表示自己宽大的胸襟,钱镠拒绝了这项提议。 钱镠身兼两镇节度,一统两浙,爵封越王,老家的村子也蒙圣恩,先改名为衣锦营,后升格为衣锦城,再升格为衣锦军。咸鱼翻身,钱镠的内心难免会有些波澜,免不了也会有穷人乍富的心态。 他要衣锦还乡,在家乡父老面前显摆炫耀。不仅他要衣锦,连山林也要衣锦。据记载,钱镠时常宴请家乡父老乡亲,届时,山川原野上的所有树木,都要缠裹锦绣绸缎。 又在老家兴建豪宅别墅,规模宏伟而壮丽,每当钱镠故地重游,都会有大队人马随从,车队相连,人以万计。 而他的父亲钱宽,每当听说儿子要来,就会逃窜躲藏,不予相见。钱镠只能下车徒步寻访,满村找爹,找到之后就问他老人家为何避而不见。 钱宽说道:“咱家世世代代都是打渔种地的贫苦百姓,做梦也不敢想有这样的荣华富贵。你现在虽为十三州之主,却三面受敌,强敌环绕,常年征战不休。而你却居安忘危,穷奢极欲,腐化堕落,很快就会招致灭族之祸,我是不忍心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钱镠猛然惊醒,跪地痛哭,表示悔改。 虽然在私欲方面有所节制,但市政工程和军事防御工程是不容懈怠的。 大唐天复二年(902)七月,钱镠亲巡衣锦军,命“武勇独立团”整修沟渠。士兵们对于钱镠的大兴土木深表不满,口出怨言。节度副使成及立刻将这些情况报告给钱镠,请求暂停这项工程,以免激起兵变。 钱镠驳回。 积怨终于要爆发了。 “武勇独立团”指挥官徐绾,密谋通过“鸿门宴”诛杀钱镠。 八月,工程收尾。钱镠准备返回杭州,临行前,设宴款待诸位将领。 徐绾内心有鬼,频频跟周围将领交换眼色,因为他不敢确定是否有人出卖他,不知道钱镠是否得知了他的阴谋。因为这是钱镠张罗的酒宴,莫不成他要先发制人? 与徐绾同谋的将领也频频冲他挤眉弄眼,大概是问他“现在就动手?大哥,您摇头……是不动?还是不等?” 在巨大的心理压力面前,徐绾撑不住了。脸上变颜变色,豆大的汗珠顺着鼻洼鬓角往下滴落,眼神躲躲闪闪,鬼鬼祟祟。 这就引起了钱镠的注意,出于善意地问他为何心神不宁。 徐绾慌忙辩解说是有疾病在身,头昏眼花,非常难受,请求早退离席。 钱镠批准了他的请求,但总感觉不对头。左右人提醒他多加注意,那徐绾似乎心事重重,恐将不利于主公。 于是,钱镠命令徐绾立刻率部先回杭州。 徐绾走到杭州外城,忽然下令放火,随后纵兵劫掠,发动叛乱;“武勇独立团”的另一位指挥官许再思,率部迎接徐绾入城,共同攻击杭州内城。 “武勇独立团”也仿照中央禁军的编制,设立左、右两军,即“武勇右都”、“武勇左都”,徐绾是右军总指挥(武勇右都指挥使),许再思是左军总指挥(武勇左都指挥使),两人的联合反叛,宣告着整个“武勇独立团”的反叛。 徐绾、许再思的这次叛乱,史称“徐许之乱”,对江淮地区的政治格局产生了深远影响。 钱镠的儿子钱传瑛跟杭州守备官马绰等将领,关闭内城城门,顽强抵抗。 钱镠走到离杭州约十里地,得到了兵变的消息,第一时间就是求助于“高人”。“高人”李咸掐指一算,说道:“大王霸业方永,但分野小灾耳,请勿为虑,不然大王当有疾。” 钱镠答曰:“宁愿让我有疾,也不愿让兵变伤害到百姓啊!”于是又请另一位算命先生——叶简,来掐算。 叶简闭目推演,说道:“叛贼不足为虑,很快就会被消灭的。” 钱镠问道:“淮南杨行密会趁火打劫吗?” 叶简答:“淮南杨行密不会来的,宣州田頵则会助纣为虐,但都会在明年春天之前失败,不足为虑。” 自周宝、高骈以来,江淮地区盛行迷信之风,将帅动辄算命占卜,求神问仙。钱镠突遭兵变,第一时间求占问卦,然而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钱镠也迷信鬼神之说。 高骈是真的迷信,也因此身败名裂,遗臭万年。而钱镠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在利用迷信,他也许不信这一套,但他知道自己手下的兵将对此深信不疑,所以要借“神仙”之口给大家吃颗定心丸,告诉大家,我军必胜,这是天意,从而稳定军心。 作为一个团队的领导,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无论是阴阳风水、八卦五行、神仙鬼怪、星座……都要做到“为我所用”,要把它们当垫脚石,而非绊脚石。 钱镠快马飞奔到杭州城北,命令成及举起钱镠的帅字旗,擂鼓助阵,攻击叛军。而钱镠本人则换穿平民的衣服,潜入到德胜门,城里的部将驾一叶扁舟迎接钱镠,沿江驶入内城的东北角,翻墙而入。 城墙上值夜班的巡逻兵,正倚靠着警戒鼓睡觉,睡梦中,浑然不知有人爬上了城墙,也不知此人正是钱大帅本尊,更不知钱大帅会亲手砍了他的脑袋。 钱镠空降到城里,对城内外都产生了极大的震动。守军备受鼓舞,而叛军则遭受严重的打击。 杜稜的儿子杜建徽驰援杭州,恰逢徐绾在城外空地聚集木材,打算火焚内城北门,杜建徽一把大火,将之全部焚毁,挫败了徐绾的火攻计划。 湖州刺史高彦听到兵变的消息后,也派儿子高渭率部入援,不料在杭州以西的灵隐山下,遭遇徐绾伏击,高渭不幸牺牲。 有人建议钱镠南渡钱塘江,退守越州,以避徐绾、许再思锋芒。杜建徽手按佩剑,厉声呵斥:“事若不成,此地就是你我葬身之地,谁敢再说逃跑?” 大敌当前,如果轻易放弃首都或首府、总部,就会动摇军心,自毁根基。领袖就是领头羊,领头羊抱头鼠窜,羊群顿时溃散。钱镠不能走,如同李克用在危难之际不能放弃太原一样。 钱镠抱定必死之决心,必死不是等死,更不是求死。他坐镇杭州,积极调兵遣将,命吴璋、马绰守北门;杜建徽、王荣守南门;又派大将顾全武率军赶赴越州,以防越州被叛军攻占。 顾全武摇摇头,说道:“让我去越州,倒不如派我去扬州。” 扬州是淮南节度使杨行密的总部。顾全武此话一出,震惊了所有人,钱镠也问他此话是何意思。 顾全武解释道:“徐绾必定会求助于宣州田頵,从而勾来杨行密。而一旦叛军与淮南兵里应外合,我们就相当危险了。” 众将恍然大悟,纷纷称赞顾全武的虑事周全。好比下棋,菜鸟只会盘算自己的布局,而高手往往会帮对手设计,站在上帝视角。顾全武就算到了徐绾叛军会联合淮南,于是先行一步,游说杨行密帮助钱镠平叛,给叛军来个釜底抽薪,将其孤立。 然而杨行密与钱镠长期在江淮争霸,互相攻击,互为仇敌,如今钱镠遭逢兵变内乱,杨行密岂会帮他平叛?趁火打劫不香吗?众将又都表示疑虑。 杜建徽说道:“当初,杨行密被孙儒逼得走投无路,正是大王您出手相助,才使他摆脱困境,并最终战胜孙儒,以至今日。杨行密也是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不还这份人情?我建议先去试一试,死马当活马医。” 钱镠认为有道理,就让顾全武充当特派员,出访扬州,游说杨行密。 第176章 徐许之乱(下) 顾全武果然虑事周全,他说道:“您就让我空着手去啊?” “携带重礼。” 顾全武摇摇头,“带多少礼物都没用(独行事必不济)!” “你瞧……说行的也是你,说不行的也是你……” 顾全武摆摆手,“杨行密贪图的不是仨瓜俩枣的蝇头小利。他要的是大王您的诚意。” “什么样的礼物才算有诚意呢?” 顾全武不卖关子了,“请大王选派一位公子,把亲儿子送到淮南做人质!” 钱镠选出第六子(一说第四子,疑是同母、异母之排行不同,无所谓)钱元璙,与顾全武出使扬州做人质,表示愿与杨行密结为秦晋之好。 多提一句,此时的“钱元璙”应做“钱传璙”,钱镠之子排“传”字辈儿,如前文出现过的钱传瑛。钱镠死后,钱传瓘继承大业,改名为钱元瓘,并把兄弟们的“传”字改为“元”字。因此后世史书直接以“钱元某”来记载钱镠诸子,而以“钱传某”载入史册的,应是早于钱镠逝世的儿子,如钱传瑛。 钱元璙换穿奴仆的衣服,以顾全武奴仆的身份掩人耳目。当他们路过润州的时候,杨行密手下大将安仁义热情招待顾全武等人,一眼就相中了这位眉清目秀的“奴仆”,表示愿意用十个奴仆交换顾全武的这一个奴仆。 顾全武轻装简从,屈居篱下,仰人鼻息,受制于人,如果不答应,恐怕会激怒安仁义而招致不测;如果答应……当然不能答应! 于是顾全武重金贿赂了守城人员,趁着半夜悄悄逃走,有惊无险地过了润州这关。 到了扬州,顾全武晋见了杨行密,向他陈说利害,暗示田頵亦有不臣之心,如果纵容他夺取了杭州,则田頵亦将背叛杨行密;而如果杨行密愿意节制田頵,那么钱镠愿意与他结为儿女亲家。 屁股决定脑袋。杨行密与钱镠同为镇帅,彼此之间拥有更多的共同语言,身为主公,最忌讳的就是下属的背叛。决不能在此时乘人之危,鼓励、纵容部将背叛自己的主公。 顾全武陈述逆顺之理,杨行密为之动容,当场表态:淮南当局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反叛主义、分裂主义,旗帜鲜明地反对一切形式的背主行为。 于是,顾全武为杨行密引荐了钱镠爱子——钱元璙。 人配衣裳马配鞍,西湖美景配洋片,狗戴铃铛跑得欢。打扮成奴仆都能把安仁义迷得神魂颠倒,换上公子服,钱元璙简直就是当红小鲜肉。 杨行密一见倾心,不禁叹道:“生子当如钱郎,我之子,豘犬耳!” 曹操也曾对孙权发出过类似的赞叹,但曹操说的是“生子当如孙仲谋,若刘景升之子,豚犬耳!”曹操夸孙权,骂人家刘表的儿子;杨行密夸钱元璙,骂的是自己的儿子。 事情皆如顾全武所料,徐绾果然联络了宣州田頵,请求支援。而田頵也立即出兵助叛,还给钱镠写了一封恐吓信,说听说越州已经腾空了屋舍,恭候大王您的驾临,欢迎您搬家到越州,这样一来,我也不必多杀您的士兵了。 钱镠回信道:“军中发生叛乱兵变,是常见的事。而你贵为一镇统帅(宣州宁国军节度使),竟然帮助叛徒背叛他的主公!少废话,干就完了!” 田頵在交通要道上修筑堡垒,切断杭州与外界的联络和补给线,打算围困杭州。 钱镠开出赏格:凡是能摧毁田頵营垒的,赏刺史! 有个叫陈璋的下级军官,率领三百人的敢死队出城奋战,捣毁了一处据点,随即被任命为衢州刺史。 随后,田頵亲率大军逼近杭州,在城北驻扎。田頵来到前线,躲在旗鼓之后,视察杭州城防。 钱镠也亲自登上城墙,伺机向田頵喊话。 俄而风起,旗帜飘摆,田頵终于露出尊容。 钱镠向他喊话,晓之以逆顺、忠义之理。 不知是理亏心虚,还是出于傲慢无礼,田頵始终避而不见、闭口不答。 钱镠亲自注弩射之,田頵身旁的执旗手中矢而毙。城中守军擂鼓呐喊,声震天地。田頵有所畏惧,下令后撤一段距离,在杭州西北角重新安营扎寨。 期间,为了表示对钱镠的不屑,田頵派人轮番在城下挑敌骂阵。 而钱镠在拿下一血之后,也开启了超神模式,不顾身份悬殊、尊卑之分,竟然玩儿弩上瘾,亲自完成了超神,荣膺最佳射手,全场MVP。 田頵的官方身份虽然是宣州宁国军节度使,名义上是与杨行密平等的关系,但实际上是不能与杨行密平起平坐的,他实际的政治身份是杨行密的附庸、下属。如同丁会、张存敬、葛从周之于朱温一样。 杨行密、朱温等大佬,占有的地盘太大,一是为了便于管理,二是避免树大招风,三是奖赏有功部将,总之是为了扩张巩固势力范围,在拿下若干藩镇之后,都要表奏手下的功勋将领做新镇的节度使。部将做了留后、节度使之后,他们的老长官依然对该地区享有间接统治,是该地区的“太上皇”,平时,部将可以替他们守土安民;战时,则完全听命于他们的指挥调度。 所以,当徐绾向田頵求援的时候,田頵应该向杨行密做请示,而不能擅自发兵。 田頵的如意算盘是速战速决,务必在杨行密有所反应之前就拿下杭州。届时,即便杨行密反对,田頵也会取得杭州的实际控制权,“身兼两镇”成既成事实,生米煮成熟饭,杨行密也无可奈何。 钱镠在顾全武的筹划下,早就看穿了田頵的小伎俩,只要把战争拖入僵持阶段,就算胜利。 留给田頵的时间不多了。 重新安营扎寨之后,田頵迫不及待地对杭州发动了猛攻,甚至等不到次日天明,在夜间就发动了猛攻,以杭州城西北角为突破口,聚集云梯、冲车等攻城器械,势在必得。 守军守备森严,反抗激烈,矢石如雨,宣州兵死伤甚众,未能攻下城墙,田頵不得不拔营暂退。 随后,心有不甘的田頵又调集了大量舰艇,打算东渡钱塘江,以蛙跳战术跳攻越州,同样遭遇失败。 其实田頵在未战之时,就已经注定无法取胜。 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徐绾、许再思刚刚发动叛乱时,钱镠一方就已经在“谋”上胜出,既预料到叛军会求助于田頵,也预料到田頵会在杭州占不到便宜时转攻越州,所以早就做好了准备;“交”上也取得了大胜,赢得了田頵背后老板——杨行密的支持。 反观田頵,只在“兵”和“攻城”上下了苦功夫。 田頵与钱镠,根本就不在一个层级上,二者有着境界的差距。钱镠对田頵有四个字的评价,非常精辟,“悖而无机”。 跳攻越州失利后,杨行密的使者来到了杭州以北数里之外,这个地名叫“半道红”。 使者向田頵传达了杨行密的话,“赶紧给我回宣州!你要是不回来,我就让别人代替你镇守宣州。” 这是田頵最不愿看到,也不得不面对的事情,自己终究没能赢得与时间的赛跑,在控制杭州之前得到了杨行密的退兵命令。 现在的田頵还不敢与老板杨行密公开决裂,于是收拢军队,带着徐绾、许再思回归宣州。临走时,向钱镠索要二十万贯的劳军费。 破财免灾,钱镠同意。 田頵又提出要钱镠派一个儿子来做人质,并要求通过此子做联姻,让钱镠的儿子娶田頵的女儿。 据记载,钱镠有38个儿子,有史可查的是35个。 钱镠把诸子叫到身边,问他们哪一个愿做田頵的女婿。没有一个人回答。钱镠于是强行摊派,打算让钱传球前去做人质。 钱传球坚决不肯,气得钱镠几乎想要处死他。 这时候,钱元瓘出来解围,说愿意赴宣州做人质。钱镠很高兴,立即命人准备。 钱镠的妻子吴氏哭道:“为何要把孩子送入虎口?”钱镠无言以对,钱元瓘再次帮忙解围,说国家有难,岂能偷生?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后向母亲磕头行礼,再拜而出。 钱镠也爱惜自己的孩子,不愿把儿子送入虎口,但如果不送质子,战争就要无休止地进行下去,夜长梦多,恐怕还会生出其他事来。作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负责任的统治者,钱镠只能把个人利益放在集体利益之后,用自己的骨肉换一个太平盛世。 除了要消化外来的压力和内心的痛苦,还要承受家人的不理解和埋怨,钱镠委屈极了。在送钱元瓘出城的路上,钱镠——这个一生戎马的七尺汉子,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父子相拥,走一路,哭一路。 随后,钱元瓘在几个家丁的陪同下,从北门缒城而下,随田頵一起班师宣州。 宣州田頵、润州安仁义,都是杨行密手下的功勋大将,然而两人在“徐许之乱”中的表现却值得细细品味。 “徐许之乱”虽然被快速平定,但它却如多米诺骨牌一样,对江淮地区的政治格局产生了无比深远的影响。有关它的蝴蝶效应,我们会在后文详叙。 第177章 外围的外围 【外围的外围】 朱温迫近凤翔,江河日下的关西集团无力与之正面硬刚,只能利用手中的政治牌——昭宗,“挟天子以令诸侯”,矫诏天下群雄起兵勤王。 河东李克用欣然响应,却被“三围太原”,打到怀疑人生,再也不敢造次;西川王建,以勤王之名,行侵吞山南之实;江淮双雄被内忧(徐许之乱)掣肘…… 在此期间,另有一位小同志积极帮朱温进一步扫清了外围,他就是金州昭信节度使冯行袭。 冯行袭,原为均州下级军官,黄巢之乱时,智勇双全,擒杀匪首孙喜,使均州免遭匪患,继而逐刺史而自居,被时任山南节度使刘巨容表奏为均州刺史,从此登上了历史舞台,开启了辉煌人生。 当时,僖宗避乱幸蜀,均州作为襄、汉、蜀的重要交通枢纽,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同时又有崇山峻岭,地形复杂,而天下的贡赋都要经过此处运往蜀地,于是就在均州以西滋生了大量土匪强盗,专门劫皇纲,他们啸聚山林,活动猖獗。冯行袭到任后时间不长,就把他们全部消灭。 同样的,史书上并无剿匪过程的具体描述。我们可以试着展开:这些盗匪十分胆大,并不像小土匪那样打家劫舍,而是专门劫皇纲,打劫运往朝廷的贡赋,胃口大、胆量大、实力大,很难说他们的背后没有保护伞。或者说,这些强盗很有可能就是某些军阀扮演的,这种情况屡见不鲜,但多见于暗杀政治人物如宰相王铎、国舅王瑰、准宰相王柷等。 这样的强盗集团看似无法撼动,但只要揪出背后的保护伞,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显然,冯行袭没有与之同流合污,将其一一铲除,或者是和平招安,总之,他选择了为朝廷铺平道路。 此举换来了朝廷的欣赏,给他升官厚赏。 再后来,凤翔李茂贞染指山南地区,派养子李继臻攻占均州以西的金州。当时的李茂贞也是刚出道不久,实力和威名很有限。冯行袭立即出兵赶走了李继臻,将金州抢到自己手中,从而被委任为昭信防御使,总部设在金州。 随后,“倒杨运动”中,冯行袭又押对了宝,在金州、商州一带击败杨守亮的部队,从而被升格为昭信节度使。 如果冯行袭不是刻意为之的话,那就只能说他运气爆棚,每次朝廷看谁不顺眼,他都能上去踩两脚。 而这一次选择站队朱温,则是他的苦心经营了。 同样是因地利之便,宦官韩全诲派到华东地区的使节,都要途径金州,并打算把金州作为勤王之师的集结地。如此一来,就会把冯行袭卷入这场纷争,而且还是被关西、宦官集团裹挟。 面对阉党的强行捆绑,冯行袭知道自己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虽然这是他多年来的行事准则和安身立命之秘诀。事到如今,冯行袭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要抱紧朱温的大腿,与朝不保夕的阉党划清界限。 冯行袭将关西集团派来的二十多位宦官全部扣留、诛杀,然后把他们的人头和随身携带的“诏书”、“敕令”悉数送与朱温,并派节度副使亲自晋见朱温,表示归附。从此坚定不移地站在朱温的羽翼之下。 实际上,这批使节即便到了江淮地区,也是无功而返。江淮双雄无力抽身,而其他小角色既无力也无心千里迢迢远征朱温。 然而冯行袭截杀使团的动作依然具有极其深远的政治意义,这是冯行袭主动纳上的投名状,虽然冯行袭地盘狭小、实力有限,但他所处的地理位置是非常重要的,是襄、汉、蜀的交通咽喉,更是长安的南大门。 此后,随着朱温的日益崛起,冯行袭知道自己押对了宝,于是更加竭忠尽智地辅佐朱温,也教导自己的儿子要全心全意忠于朱温。 朱温也非常喜欢这位识时务的俊杰,累功封爵至长乐郡王,死后追赠太傅,谥号“忠敬”。 低调而犀利的冯行袭,帮朱温进一步肃清了外围,换来了一生荣光。 西川王建名为勤王,实则侵吞关西集团的地盘;河东李克用心有余而力不足;江淮双雄掣肘于内患;家门口的冯行袭又成了朱温的看门恶犬…… 凤翔阉党们的日子不好过了。 【车驾在凤翔】 宦官韩全诲把昭宗挟持到凤翔之后,回鹘部落派来使者,表示愿意出兵帮大唐削平内乱。昭宗饥不择食,打算同意引进外援。 韩偓极力反对,说戎狄都是人面兽心,不可信任!这些外籍雇佣兵历来垂涎于中原的繁华富庶,当他们见到我们城池凋敝、军备废弛、内乱频频之后,一定会蠢蠢欲动,为祸中原。 昭宗这才幡然醒悟,急忙回复说“只不过是几个小小的盗匪而已,不劳大汗费心,谢谢”。 韩偓虽是被崔胤提拔,又跟崔胤一起谋诛宦官刘季述、平息“少阳院政变”、迎接昭宗反正,但他并没有成为崔胤同党,而是一心忠于昭宗。在崔胤谋诛宦官的时候,旗帜鲜明地公开反对,在阉党迫帝西迁的时候,也没有跟崔胤一起留在长安,而是连夜西追圣驾,主动投往凤翔,坚定不移地跟昭宗站在一起,生死与共。 昭宗的“凤翔流亡政府”急需组建一套文官班底,但韩偓等现成的扈从官员却被排除在了核心权力圈之外。因为阉党们需要的是一个服务于宦官而不是昭宗的文官集团。 宦官韩全诲不出意外地在凤翔进行了大清洗运动。 一是打击政敌。 例如韩偓,虽然他反对崔胤诛杀宦官,但他的出发点是巩固皇权,而不是维护宦官,所以韩偓也在宦官的打击之列。韩偓的本职工作是帮皇帝起草诏书(翰林承旨),宦官韩全诲在翰林院安排了两个宦官,负责监视翰林学士们,防止其讨论国事,更负责审查他们起草的诏书,防止他们“胡说八道”。 再如卢光启,昭宗初到凤翔,刚刚得到大力提拔(总中书事,兼判三司,进左谏议大夫,参知政事),就被免除了一切实权,给了个太子太保的空头衔,靠边儿站。 二是提拔亲信。 在为数不多的主动投奔凤翔的扈从官员中,也存在个别的投机倒把分子,例如韦贻范。 韦贻范非常聪明地把宝押在了阉党和关西集团身上,积极向韩全诲、李茂贞等行贿,而韩全诲和李茂贞也急于寻找文官集团的代理人,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各取所需,韦贻范被火箭提拔为宰相。 一日,昭宗跟群臣宴饮,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茂贞与韩全诲等人悄悄溜走。昭宗忽然问韦贻范,“朕为何巡幸至此啊?” 韦贻范仓皇失措,支吾道:“臣在外,不知道。” 昭宗很生气,继续追问。 韦贻范索性装聋作哑,直接无视。 昭宗怒不可遏,“你怎敢当着朕的面瞪眼说瞎话?”酒桌上鸦雀无声,昭宗又厉声说道:“你既然已经通过不正当手段当上了宰相,就该秉公执政,如果胆敢乱来,朕一定依法办你!” 随后,昭宗回过头来,对韩偓小声(但所有人都能听到)说道:“真该狠狠揍他二十大板,这种人怎么也配当宰相呢?” 韦贻范则举起酒杯,向昭宗敬酒以缓解尴尬。 昭宗同样选择了无视,没有举杯回应。 韦贻范接下来的做法永载史册,他直接把酒杯杵到昭宗嘴上,真正的“灌酒”,“喝酒吧您呐!” 韦贻范仗恃背后的韩全诲、李茂贞,狐假虎威,欺君之甚,遗臭万年! 韦贻范是通过行贿当上的宰相,他自然要把变本加厉,把钱赚回来。在任期间,韦贻范肆无忌惮地受贿、索贿,这也是昭宗厌恶他的主要原因之一。 事不凑巧,韦贻范刚当宰相四个月,他的母亲就去世了。按照惯例,韦贻范是要丁母忧的,为母亲守孝三年,这期间不得担任任何官职。 三年,韦贻范等不起,他的“投资者”们更等不起。这些行贿者们每天都会排着长长的队伍,堵门维权,要求韦贻范返还贿赂款。鼓噪喧哗,不胜其烦。 韦贻范急于复出,于是在阉党和李茂贞那里上蹿下跳,要求重新出任宰相,以兑现“投资承诺”。 迫于阉党和李茂贞的压力,昭宗不得不让韩偓起草征召韦贻范复出拜相的诏书。 韩偓果断拒绝,“我宁可断腕,也绝不起草这份诏书!”并且上疏,指出韦贻范丁母忧不过才两个月,命他复出,实在是骇人听闻,有伤国体! 这不是韩偓的小题大做,在封建礼制之下,“丁忧居丧”是有严格的规定的,不仅仅停留在道德层面,而是有法可依的,上升到了法律层面,唐朝的法律就有明文规定,据《唐律疏议》:居丧期间提前换下丧服的,“徒三年”。 也不要单纯的理解为现在的“三年有期徒刑”,虽然意思比较接近,但这个“徒三年”的惩罚程度要比“三年有期徒刑”严厉的多。 隋朝以后,逐渐形成了新的“五刑体系”,分笞、杖、徒、流、死。视其情节严重程度来施加。 而“徒刑”之下,分五等,分别是一年、一年半、两年、两年半、三年。“徒三年”是“徒刑”中的顶格罚。罪过再大一点,就要用“流刑”了,即流放;再大了,死刑,不解释。 在“徒刑”服刑期间,需要在服刑地点进行劳作,比如矿场,而且对每日的劳作成果也有着明确要求。 所以说,仅仅是提前脱下丧服,就要吃顶格处罚的“徒刑”,可见古人对丁忧居丧的重视程度,绝不仅仅是舆论谴责这么简单。 另外,再看两条法律规定:如果居丧期间“忘哀作乐”,接着奏乐、接着舞的,同样是“徒三年”;哪怕是“遇乐而听”,驻足观望别人蹦迪,也要“杖八十”,“杖刑”,大竹板敲后背、臀、大腿,起步价是六十,每次加十,共五档,顶格至一百。 对于国家公务员,相关要求更是繁琐而严格。而丁母忧的韦贻范居然要重回相位,简直就是天理不容。所以韩偓拒绝起草这份诏书。 翰林院的两位监视宦官勃然大怒,对韩偓发出死亡威胁,“你想死吗?” 韩偓根本不吃这套,懒得跟着俩阉人废话,直接把衣服一脱,倒头睡觉。 两位宦官气得浑身发抖,又无可奈何。 死亡,只能对畏惧它的人产生威力,对于杀身成仁、舍身取义的人来说,则是一种奖励。 第178章 车驾在凤翔 几天后的早朝,文武百官排班肃立,恭候诏书,却意外地发现没有任何诏书,百官面面相觑。忽然,宦官们集体聒噪,怒吼道:“韩偓拒绝撰写诏书!”百官战栗不已,以为朝中生变,一个个头冒冷汗,不敢吱声。 李茂贞大声说道:“陛下任命宰相,韩偓竟敢抗旨不遵,拒写诏书,跟叛逆谋反有何不同?” 昭宗内心是倾向于韩偓的,于是说道:“你们推荐韦贻范,朕不反对;翰林学士拒绝起草诏书,朕也不反对。况且韩偓已经在奏章上解释的明明白白,有何不妥?” 李茂贞无言以对,等散朝之后,来到宰相办公厅,对宰相苏检说道:“奸邪小人结党营私,还跟以前一样!”贼喊捉贼,还扼腕叹息良久。 李茂贞自认为很没有面子,而韦贻范却还恬不知耻地继续钻营,想继续通过李茂贞的门路复出。李茂贞无比厌烦,让左右人给他带话:“我搞不懂你们这帮文人的繁文缛节,害得我丢人现眼,看我不抽机会把韦贻范安置到邠州去!”韦贻范这才改投其他门路,冲着宦官使劲。 当月,韦贻范果然疏通了所有环节,在宦官的大力扶持下,重新拜相。这一次由姚洎来撰写诏书。 按照惯例,皇帝任命宰相时,宰相应该谦虚地推辞,表示自己才学不够、德望欠缺,不足以胜任尔尔。然后在群臣及皇帝的执意坚持之下,才能接受任命。 而韦贻范却绕过了这些虚伪客套的形式主义,接到诏书之后,立刻上疏谢恩,次日就急匆匆地到岗上任。 那一天,是8月27日。仅仅两个多月之后,11月14日,宰相韦贻范因病医治无效,于临时朝廷所在地凤翔逝世。用他短暂的职业生涯谱写了一曲厚颜无耻的挽歌。 在韦贻范短暂的丁母忧期间,曾向朝廷推荐了两个接替相位的人选,姚洎和苏检,而这两位也同样是宦官势力和李茂贞的倾向。 在巨大的诱惑面前,姚洎还算保持了一颗清醒地头脑,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更知道这时候的“宰相”跟无助地昭宗皇帝一样,都是受人控制的傀儡,而且还要时刻准备好背黑锅,下场通常会很凄惨。所以姚洎先征求韩偓的意见。 韩偓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最好别接受任命,还提醒他不要忘了他的全家老小都在长安,在朱温的控制之下,而且朱温的大军眼看就要合围凤翔,宦官和关西集团朝不保夕,万一……对吧,您掂量着来吧。 于是,姚洎声称有病,难以胜任宰相之位。 随后,苏检出任宰相。 【凤翔之围】 朱温从太原解围之后,班师河中休整。宰相崔胤亲自赶赴河中,催促朱温攻打凤翔,他声泪俱下地向朱温控诉宦官们的种种卑劣不臣行径,并称李茂贞阴谋把皇帝劫持到蜀地,苦口婆心劝朱温早日围攻凤翔。 蜀地,王建的地盘,从来都不是李茂贞的势力范围,不仅如此,王建还把李茂贞在山南的地盘蚕食殆尽。李茂贞劫持昭宗入蜀的说法,显然是崔胤凭空臆造出来的谣言。对此,朱温不予点破,因为他也需要这种谣言,为进军凤翔提供舆论基础。 朱温大摆宴席,盛情款待崔胤,再次郑重声明:宁教天下人负我,休教我负天下人。为了帝国安危,我朱温愿意横眉冷对千夫指,为人民服务嘛。咱们即刻兵发凤翔! 崔胤激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位帝国宰相,亲自出城到渭桥远接高迎,还亲自为朱温捧觞祝寿,更是亲自为朱温打着板子唱歌,为朱温歌功颂德,歌词也是崔胤亲自撰写。低三下四,奴颜婢膝,极尽谄媚舔菊之能事。 汴将康怀贞率先锋军向凤翔进发,击溃李继昭。 凤翔军民大恐,李茂贞把城外居民全部迁到城里,做好了长期消耗战的准备。 6月,朱温率五万精锐部队进驻凤翔府南面的虢县(今陕西省宝鸡市)。李茂贞集中了全部兵力,向朱温发动猛攻,打算先发制人,待敌喘息未定而予以迎头痛击,让朱温知难而退。不料又被朱温打败,被杀一万多人。 随后,朱温派孔勍乘胜出击,迂回南下大散关,攻克了凤州,继而向西攻克成州、陇州,完成了对凤翔府的“半包围”。 凤州、成州,在凤翔府的西南方向,是凤翔势力的战略纵深,而陇州则位于凤翔府的西北面,掐住了凤翔府西面的战略要地——故关。 在地图上一目了然:渭水由西往东,是一道天然屏障;渭水北岸,由西往东依次是秦州、陇山、陇州、凤翔府。陇山成南北走向,中部偏南留有一道缺口,这道缺口就是故关。秦州增援凤翔、凤翔西撤秦州,都被故关死死地卡住咽喉,而故关又在陇州的严密监视之下。 现在,陇州被朱温控制,就等于掐断了凤翔西侧的生命线,而南面的大散关也已经被朱温控制。 东北面的邠州也早已经投降了朱温,凤翔已经岌岌可危了。 朱温亲率大军兵临城下,换穿正式官服,面对城楼痛哭,诉说自己以兵犯驾的缘由,强调自己只是迎接皇上圣驾回京,而非与岐王李茂贞争强斗狠。同时环绕凤翔修筑五座大营,开始了围城战。 李茂贞的堂弟——鄜州保大节度使李茂勋,率部增援凤翔,进驻三原。朱温派康怀贞、孔勍一战而退之。 李茂贞动员部队发动夜袭,被打败,休整之后又动员全军向朱温发动反击,激战一天,不能取胜,傍晚时分,当李茂贞撤退时,汴军紧随其后,差一点就攻下西门。 李茂贞从此不敢再主动出城,老老实实龟缩城内。 秋雨连绵,粮草供应短缺和疾病盛行的老问题再次困扰着朱温,使得朱温再一次产生了退军的念头。 目睹了无数次围城战之后,我们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守军的最佳援军是恶劣天气和瘟疫。 在商议退兵的军事会议上,有两员将领极力反对,他们是高季昌和刘知俊。他们说凤翔一战,关系重大,有碍天下观瞻!现在,全天下都在盯着凤翔,战斗结果直接影响着他们政治立场,汴军只能胜利不能失败。 刘知俊,是朱温东征徐州时候的降将,有勇有谋,正因他智勇双全,才遭时溥的猜忌,从而弃暗投明。 高季昌,就更不是外人了,他是朱温的干孙子。原本是汴州富商李让的奴仆,朱温初镇汴时,缺兵少将、缺粮缺饷,“开明绅士”李让倾财资助,帮朱温渡过了最初的窘境,于是被朱温收为养子,赐名朱友让。后来,朱温在朱友让的奴仆中发现了一个相貌不凡之人,观其言谈举止也异于常人,于是就命朱友让收之为养子,此人正是高季昌。所以高季昌是朱温干儿子的干儿子,正经干孙子。这孙子可不一般,日后也有一朝人王地主之命。 高季昌一语道破了朱温的顾虑,无非是李茂贞坚守不出,所以只需略施小计,引蛇出洞即可。 道理是这样的,可如何才能让李茂贞这个老狐狸上当呢? 高季昌在军中招募死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骑兵马景报名应征。 临行前,马景交代后事,说知道自己属于“死间”,不可能活着回来,只求梁王能够兑现承诺,优待其妻儿老小。 朱温眼眶湿润,握住马景的双手,感叹他的忠义之举,并提出挽留,不愿让他就此送命。 马景视死如归,坚持前往。 当时,朱温已经命侄子朱友伦从汴州增援,计算其行程,应该在第二天到来。于是马景就利用这个机会“叛逃”。 当日,朱温下令,喂饱战马,用牛肉美酒犒赏三军,吃好喝好,准备玩儿命。 次日凌晨,汴军大营收起旗帜,全军暗中埋伏,不得随意走动,整座军营看起来空无一人。 马景混杂在接应朱友伦的队伍中,徐徐进发,等出营后,忽然拨转马头,向着凤翔城门玩儿命狂奔,向凤翔“投诚”。 入城后,马景说有重要情报要亲自面见李茂贞才能说。李茂贞接见了他,马景报告说朱温主力部队因粮草断绝外加瘟疫横行,已经全部连夜撤走,只留下不到一万老弱病残守着军营,而这一万人也会在今晚悄悄离开,机不可失,请尽快追击! 李茂贞遂派兵瞭望侦查,果然发现汴营空无一人,也侦查到汴军主力撤退的情况(其实是迎接朱友伦援军),于是大喜过望,认为是天赐良机,于是赶紧出动全部兵力,追杀汴军。 毫无悬念,李茂贞惨遭埋伏,几乎全军覆没。 第179章 凤翔之围 李茂贞为他的轻率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他的这次出击带有浓重的赌博性质,如果马景没有骗人,那么李茂贞将重创朱温,从而换来关西地区的长期稳定。如果李茂贞谨慎一些,先巩固西、南的战略纵深,放任朱温“撤兵”,那么关西地区将会长期面临朱温的威胁。 李茂贞大势已去,不得不将投降提上日程。既然朱温声称是来迎接昭宗的,那么李茂贞就同意将昭宗送回长安,洗脱自己“挟天子”的罪名。 迎接昭宗,不与李茂贞争抢地盘,这是朱温的口号,而这句口号是基于李茂贞握有重兵的前提。如今,李茂贞元气大伤,兵力几乎消亡殆尽,他还有什么资格跟朱温讨价还价? 朱温用“蚰蜒堑”围困凤翔,即在城外挖出弯曲盘旋的战壕,架设铁丝网,铁丝网上悬挂铜铃,还布置军犬。这种防御工事非常实用,一直沿用至今。 在这种形势下,李茂贞的势力日益瓦解,其部下要么投降西川王建,要么向朱温投降。其中,李茂贞的养子李彦询、李彦韬就阵前起义,出城投降朱温。 朱温派司马邺携带奏章进城。司马邺原为同州匡国军留后,在朱温西进时主动投降,又帮朱温劝降了华州镇国军节度使韩建,具有很高的思想政治觉悟和口才。 随后,朱温不断向城中进献食物、绸缎等物资,孝敬昭宗。 昭宗每次都要把包裹原封不动地先送到李茂贞那里,请他过目查验。昭宗具有丰富地被挟持、软禁的经验,此举是为了向看管者证明自己的清白,免得遭猜忌。 而李茂贞自知其势力已经今非昔比,再也不敢如此狂悖,不敢再“验货”,一律免检放行,以证明自己不曾“软禁”皇帝。 几天后,朱温派使节正式商谈和解事宜,同意暂时停火,并同意百姓出城砍柴摘菜,汴军不再对其阻挠、劫掠。 朱温声称已经修复了宫殿,准备迎接圣驾回銮。昭宗也派高级官员回访。 但是李茂贞还是不甘心就此失败,他试着再抢救一下。在停火协议期内,李茂贞突然出兵攻击城西的汴军,再次被打败。 朱温允许城里的百姓出城讨生活,一方面是出于政治观瞻,摆出人道主义至上的君子相;另一方面,也是给李茂贞挖坑。朱温命投降的官员穿上红色官袍(四、五品官服)回到城里,号召城里人投降,投降的人就以外出樵采为由,光明正大地从城门走出,投送到汴军怀抱,也有人在夜间缒城而出。 李茂贞气急败坏,不断袭扰汴军大营,却屡战屡败,军心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但他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他的堂弟——李茂勋。 11月1日,鄜州保大军节度使李茂勋,再次率部一万余人,增援凤翔,驻扎在城北山坡至上,与守军点燃烽火,遥相呼应。 朱温围点打援,打了个大援,放下这一万多人不管,命令孔勍直接掏李茂勋的老巢,进攻鄜州、坊州。 短短三天,两州相继陷落。在此战中,孔勍留下了“雪夜下鄜州”的佳话。 拿下鄜州之后,孔勍下令保护李茂勋及其将领们的家属,城中社会秩序井然有条,百姓生活没有遭受任何骚扰,随后将李茂勋全家迁至河中。 李茂勋得知消息后,率军逃回。 失去了最后的支援,李茂贞真的困守孤城。汴军每晚都在城外擂鼓吹号,声势震天,城中守军不得休息,非常疲惫。 白天,双方士卒则进行单调且乏味的诟骂,用辞也很单一。汴军骂岐军“劫天子贼”,岐军骂汴军“夺天子贼”。 汴军把城外的野草割得干干净净,别说粮食蔬菜,连草都不剩。 城里的粮草极为短缺,时值隆冬,城里冻饿而死的军民难以计数。有的饥民躺在床上虚弱地呻吟,还没有断气,就被其他饥民用刀子剐下肉来吞食。街市上也出现了贩卖人肉的商贩,每斤一百钱,同时,狗肉是每斤五百钱,民贱不如狗。 李茂贞不得不用狗肉来供应昭宗的饮食,总不能让天子吃人吧。 昭宗及小皇子的衣服,也拿到街市上卖掉,换钱买东西吃;用水泡过的松果或柿皮来充当草料,喂养皇帝的御马。 李茂贞增加了守卫行宫的军队,名为守卫,实为看管。他倒不是看管昭宗,而是看管宦官,因为他们是李茂贞与朱温谈判的最后筹码,适时割舍的棋子。 在日益严峻的形势下,宦官内部出现了严重分裂,开始怨恨韩全诲等人。 为求自保,宦官们开始推荐韩偓当宰相。韩偓耿直而刚烈,既不服从于宦官势力,也不肯与崔胤等文官势力同流合污,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韩偓极力反对崔胤“诛尽宦官”的主张。所以宦官们开始上下运作,让韩偓当宰相。 宰相苏检派亲信向韩偓透漏了这一想法,试探他的意思。韩偓大怒,先批评苏检等人“来路不正”,再指责他们尸位素餐,最后一针见血地指出,如今“宰相”是个高危职业,很可能被当做“岐汴争雄”的牺牲品,现在你们朝不保夕了,还想拉我当垫背?妈的妈——姥姥!不当。 这时候,走投无路的李茂勋派来使节,向朱温表示投降,并改名为李周彝,我们下文沿用“李茂勋”。 至此,李茂贞在秦岭以南的全部州县,都投降了王建;关中所属州县,全部投降了朱温。 李茂贞独守凤翔孤城,束手无策,不得不再次向朱温发出求和请求,这一次,他将拿阉党纳投名状了。 在写给朱温的信中,李茂贞强调道,这次灾祸全是韩全诲等宦官所引起,之所以把皇帝接到凤翔,完全是出于保护皇帝安全的考虑,而绝不是挟天子。您既然要匡扶社稷,迎回圣驾,那就烦劳您大老远跑来,我愿率领身边仅存的这点儿残兵败将,鞍前马后地服侍您的左右。 说的话很婉转,很动听,翻译过来一句话:我投降了。 朱温的回复也很堂而皇之,大意是说:我本来就是来迎接皇上的,您要是能与我同心协力,就再好不过了,咱都是为人民服务嘛。 得到朱温有意和解的承诺后,昭宗皇帝与李茂贞、苏检、周承诲、董彦弼等主要头头脑脑们共进晚餐,商讨和解事宜。 席上,昭宗点破主题,说道:“亲王以下,每天都有冻死、饿死的。就连行宫里的亲王、公主、嫔妃,也只能吃稀粥度日,现在连稀粥都供应不上了,诸位爱卿,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众人哑口无言,默不作声。 昭宗点点头,“朕认为,应该尽快和解。” 十几个凤翔士卒在行宫外拦住宦官韩全诲,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说我们凤翔生灵涂炭、满城军民冻饿而死,全都是因为你们这几个大阉人!吓得韩全诲跑到李茂贞面前哭诉。 李茂贞安慰韩全诲,“几个没文化的小兵,他们懂个什么?”命人斟了两杯酒,给韩全诲压惊。 韩全诲又给昭宗磕头哭诉。昭宗同样是好言安慰。 转身出门后,李茂贞的养子李继昭拦住韩全诲,对他说道:“从前,杨复恭害死了杨守亮一家,今天,你也想害死我李继昭一家吗?”随后对韩全诲破口大骂,骂痛快了,就出城投降了朱温,拿去了“继”字,恢复原名“符道昭”。 “倒杨运动”中,杨复恭逃到杨守亮的兴元府,寻求庇护,最终,杨守亮与杨复恭全部被消灭。李继昭用杨复恭的典故,喊出了李茂贞集团内部的真实心声。 李茂贞何许人也,他绝不会当第二个杨守亮的。 第180章 昭宗回銮 几天后,就是新春佳节。大唐天复三年(903)正月初六,李茂贞瞅准了韩全诲等权阉都不在场的机会,单独觐见了昭宗,说出了自己的计划:诛杀韩全诲等宦官,用他们的人头做和解的信物,恭送皇帝回长安。 昭宗大喜,既然有李茂贞的支持,宰几个宦官还有什么阻力呢?当即同意了李茂贞的请求。 于是,40个凤翔勇士逮捕了韩全诲等宦官,全部斩首;当晚,又将韩全诲同党——“三使相”中的周承诲、董彦弼斩首;凤翔驻长安卫戍军统领李继筠,同样是主谋之一,也被李茂贞“大义灭亲”。 正月初七,昭宗派韩偓等前往汴军大营,呈献上宦官韩全诲等二十余颗人头,请朱温过目赏鉴,并带去口谕:“之前的传言,说幽辱圣上、离间君臣、拒绝和解的,就是这几个人。现在,朕跟李茂贞已经把他们全部诛杀,你可以告诉诸军,平息大家的愤怒了。” 显然,这是昭宗帮李茂贞甩锅。 昭宗应该十分清楚李茂贞及其代表的关西集团在整个事件中所起到的作用,以韩全诲为首的阉党自然是始作俑者,但李茂贞绝对洗不掉帮凶的罪责。之所以主动帮李茂贞开脱,主要是因为昭宗目前仍是李茂贞的人质,昭宗要做的就是最大程度地向李茂贞表示诚意,以避免被撕票。 这是朱温、李茂贞、昭宗三方心照不宣的默契。 昭宗是李茂贞最后的筹码,一旦把昭宗送出凤翔府,李茂贞一家老小的生死荣辱,就只能寄托于朱温的怜悯了。 朱温和昭宗的想法是一致的,那就是如何才能让李茂贞相信在交出人质后不会遭受反攻倒算。 而在正式交接前,当事三方的神经都是极为敏感且脆弱,仅能在默契的维系下,保持着最大限度的平衡,“和谈”就像走钢丝,几乎承受不住任何的风吹草动。 然而意外还是出现了。 那一天,朱温到各营巡视,当走到城北时,忽然发现北部的山上有凤翔军队的调动,于是急令出击,将这支凤翔部队的将领生擒。 昭宗急忙派宠妾赶赴朱温大营调查、调解;李茂贞也第一时间查找原因;朱温派亲信蒋玄晖入城汇报。 在三方的积极努力之下,问题终于得到了妥善解决,一个小小的误会而已。 三方之间的动态恐怖平衡随时可能被打破,有可能是处心积虑地阴谋,也有可能是一次偶然的误会。 通常来说,谈判的主动权掌握在较为强势的一方,特别是城下之盟,弱者没有“谈判”的权力,只有“听判”的义务,强者则会披着“谈判”的外衣对弱者进行“宣判”。 然而凤翔的这场城下之盟就非常吊诡了,主动权掌握在弱势的李茂贞手中。朱温投鼠忌器,昭宗忍辱偷生,都在等李茂贞的最后要价。 李茂贞经过一番苦苦思索之后,终于提出了自己的价码: 首先,崔胤。 李茂贞对崔胤兴风作浪的本领很有信心,认为崔胤一定会怂恿朱温夺取凤翔,所以必须把这个幕后推手找来。找来之后呢?最好是让昭宗和朱温也拿他纳个投名状,像自己诛杀阉党一样,把他杀了;退而求其次,也要他当面做出有利于关西集团的保证。 于是,昭宗紧急召见崔胤,让他率领文武百官来凤翔接驾。前后共计发出四次诏书、三次皇帝的亲笔信,催他上路。 都是老中医,别给我开偏方。崔胤始终称病不前。 李茂贞也给崔胤写了亲笔信,措辞十分谦卑,苦苦哀求。 崔胤还是不肯前来。 最后,只能是朱温出面,给崔胤写信,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我不认识天子,您来帮我辨认一下,别接错了。” 有朱温的撑腰,崔胤才敢动身前来。不过崔胤还是没有来到凤翔现场,这是后话,后面还会再提。 其次,政治联姻。 李茂贞提出了两门亲事:让自己的儿子李侃迎娶昭宗的女儿——平原公主;让宰相苏检的女儿嫁给景王李秘。用姻亲关系做最后的保障。 平原公主是何皇后的亲生女儿,何皇后非常反对这门亲事。昭宗急得直跺脚,“只要朕能离开凤翔,何必担心你的女儿?”一语双关。 是的,女儿只是在凤翔暂存。李茂贞的项上人头也是暂存。 成交! 【昭宗回銮】 李茂贞的两大要求得到了基本满足,因为崔胤只是答应前来,而实际并未到达凤翔。无所谓了,因为崔胤对朱温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朱温现在还不想舍弃这枚棋子,即便崔胤来到凤翔,李茂贞也不敢动他。崔胤只要答应动身前来,就代表了朱温和昭宗的诚意,也代表了崔胤与关西集团的和解。 能杀崔胤当然是最好,但只要崔胤以后不再找凤翔的麻烦,也是李茂贞可以接受的折扣。 正月二十,平原公主下嫁给李茂贞之子,由于同姓不婚,李侃恢复原姓氏,改名宋侃;景王李秘迎娶宰相苏检的女儿。 两天后,昭宗离开了凤翔府。 朱温改穿素色衣服,等候皇帝责罚;昭宗命撤去所有警卫,只派一位禁军将领做前导,先去朱温大营报平安,并宣布赦免其所有罪责;随后,朱温换穿文官服饰觐见皇帝,叩头谢恩不止(拜伏者数四),痛哭流涕。 这都是“规矩”,就像婚礼上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一样。一国之君,总要有仪式感。 昭宗命韩偓把朱温扶起来,也哭着说:“宗庙社稷,赖卿再安;朕与宗族,赖卿再生。”你朱温就是朕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 随后,昭宗解下自己的玉带,赐给朱温;朱温亦按礼数回贡玉鞍、金银、绸缎、水果、酒等礼物。 休息片刻,昭宗正式起驾回銮。 朱温亲自为昭宗牵马执鞭,一口气走出十几里地,昭宗于心不忍,多次劝他回去休息,朱温坚辞,非要借此表忠心,最后,昭宗下了“圣旨”,命令朱温必须下去休息,朱温这才退下,但又让自己的侄子朱友伦继续护送。这是政治作秀,也是礼制的要求。 正月二十五,昭宗走到了长安以西的兴平,崔胤这才率领着文武百官姗姗来迟。 正月二十七,昭宗终于回到了京师长安。昭宗先要素服哭于太庙,之后前往长乐楼,接受百官庆贺。随后,昭宗拉着朱温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再次对他的功德表示肯定(声泪俱下者久之)。 封建礼制是十分繁琐的,但只要抓住其精髓——一个字,哭,就迎刃而解了。 昭宗赐给朱温“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的荣誉称号,赐给朱温的智囊敬翔等人“迎銮协赞功臣”荣誉称号,赐给朱友宁等武职人员“迎銮果毅功臣”荣誉称号,赐给旅长以下军官“四镇靖难功臣”荣誉称号。 自僖宗以来,此类光荣称号不胜枚举。 论功行赏,不必细表。 从凤翔到长安,昭宗皇帝逃离了狼群,又入了虎口。朱温和崔胤,这对狼狈为奸的亲密战友,在长安展开了肆无忌惮地大清洗。 首当其冲的就是失去关西集团庇护的宦官集团。 其实在李茂贞接受移交人质的协议后,针对宦官的屠杀就已经展开了。在凤翔府,李茂贞诛杀了72名宦官;朱温密令长安方面屠杀了90名退休的宦官;回长安后,又杀宦官710人;又诏令天下各道、各镇,搜捕诛杀全部的监军宦官。 另有记载说李茂贞在凤翔杀了三千多名宦官,朱温回长安的第二天就一口气诛杀了五百多名宦官。 崔胤“诛尽宦官”的宏伟抱负终于得以施展。遇难的宦官成千上百。 长安城里哭声震天,宦官们的喊冤求饶声不绝于耳。皇宫里只留下了年纪幼小的小宦官30人,用来做卫生清洁工作。而替皇上传达圣旨诏书的,改由宫女来做。随后,诏令镇州成德军节度使王镕,进贡50名宦官,因为燕赵之地风土敦厚,善良朴实,所以这里的宦官还是值得信任的。 第181章 一盘大棋 天下藩镇接到诛杀监军宦官的诏书之后,大多数都严格执行,而有四个人没有执行,他们是河东李克用、幽州刘仁恭、淮南杨行密、西川王建。他们都把自己的监军宦官藏起来,另找相貌相似的死囚处斩,应付中央检查团。 河东监军宦官张承业,自幼净身入宫,被宦官张泰收做养子,故而冒姓张(本姓康),此人知书达理,聪明睿智,忠直不二,深受李克用器重。李克用死的时候,张承业是托孤重臣之一,足见李克用对他的肯定和信任。张承业竭忠尽智,辅佐了李克用父子两代人,堪比诸葛亮之于刘备父子,在历史上留下了光辉灿烂的一页。 有关张承业的故事,后文还会详述。 另有一位宦官也值得一提,他就是第五可范(复姓第五)。当宦官韩全诲等被诛杀之后,第五可范等四位宦官分别接替之,成为左、右神策军中尉和枢密使。几天后,昭宗回到长安,第五可范等就遭屠杀。连昭宗都觉得他们死得冤枉,亲自为其撰写祭文哀悼。 杀光宦官,是崔胤一直以来的政治口号和行动纲领。然而“诛尽宦官”只是他的手段,而不是目的,他的最终目的是要收缴被宦官把持的权力,崔胤要集南衙北司之大权于一身,要权倾朝野。 在朱温的支持下,崔胤上疏昭宗,摆事实、讲道理,说我大唐自开国以来,天下太平,宦官从不掌握军队,而在玄宗李隆基之后,宦官势力才逐渐抬头,并逐渐掌握了中央禁军,于是,阉党开始干政,所以,我们必须斩草除根,彻底铲除宦官,把他们的权力收回到朝廷。 收回到朝廷,谁能代表朝廷?当然是崔胤我啦。 于是,在第五可范等宦官被诛杀后,中央禁军的兵权顺理成章地交到了崔胤手中。 之前被宦官夺走的判三司的肥差,也回到了崔胤手中。 通过对宦官的大屠杀,崔胤实现了争权(兵权)夺利(判三司)的初步胜利。要想取得权倾朝野的全面胜利,仅扫除宦官势力是远远不够的,接下来,崔胤要把魔掌伸向文官集团。 对于具有丰富政治斗争经验的崔胤来说,这种同类相残的场面简直是信手拈来,他不动声色地把昭宗推向前排,以“拨乱反正”为烟雾弹,以“凤翔帮”为切入点,悄无声息地开展了一场大清洗。 昭宗下诏:之前在凤翔颁布的人事任命,一律作废! 毫无疑问,“凤翔流亡政府”是被宦官势力和关西集团掌控的,昭宗完全被架空,期间颁布的几乎所有诏令,都是关西——宦官联合反动势力的矫诏。现在予以废除,合情合理。 崔胤正是巧妙地利用这种“合情合理”,把斗争范围扩大化,从而借刀杀人。 宰相苏检、卢光启,被赐自尽,因为他们是“凤翔流亡政府”任命的,属于李茂贞、韩全诲党羽。 跟随昭宗去凤翔的官员中,有30多人遭贬官放逐。借清洗“凤翔帮”之名,崔胤大行党同伐异之道,为所欲为、毫无顾忌,赏罚皆出其个人喜恶。朝廷官员对崔胤十分恐惧,在他面前大气不敢喘。 高级官员要清洗,基层爪牙也不能放过。宋柔等11位宫女,曾被宦官韩全诲等用作间谍,泄露崔胤的奏章,她们连同与宦官交往密切的和尚老道等共二十余人,全被乱棍打死。 除此之外,宰相陆扆被贬为沂王傅(皇子沂王的老师),分司东都(东都洛阳办公),被踢出了政治舞台;宰相王溥被贬为太子宾客,分司东都。 唯有裴贽“孤立可制”,得以与崔胤共同任相,摆花瓶。 昭宗打算提拔韩偓当宰相。韩偓婉言谢绝,并推荐了自己的老师——御史大夫赵崇(韩偓进士及第时的主考官),和兵部侍郎王赞,来代替自己做宰相。 昭宗对韩偓高风亮节的精神予以了充分肯定,并打算接受韩偓的推荐。 崔胤立即密告自己的后台——朱温,暗示革命果实将被韩偓、赵崇、王赞等窃取。 于是,朱温告诉昭宗,说赵崇轻薄之徒、王赞无能废柴,韩偓怎么推荐他们出任宰相?闹呢? 这一次,朱温一改痛哭流涕的作风,满面怒容,凶相毕露。 昭宗不敢违背朱温的意志,只能将任相一事暂时搁置,并把韩偓贬出朝廷,贬做濮州司马。 作为回报,朱温替昭宗给李茂贞写了一封信,命李茂贞将平原公主送回来。李茂贞不敢违命,乖乖将暂存凤翔的平原公主送回。注意,此举并非朱温单纯的“报答皇恩”,这是他故意给关西地区埋雷,留作伏笔,后文将会展开。 崔胤建议选一个皇子担任天下兵马大元帅(诸道兵马元帅),由宰相裴枢担任副元帅。裴枢同样依附于朱温,故而与崔胤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昭宗很自然地打算让皇长子德王李裕出任大元帅,然而崔胤却力主让年龄更加幼小的辉王李祚来担任。李裕是诸皇子之中年龄最大的,也不过才11岁,但崔胤秉承了朱温的密旨,一定要用年龄更小、更傻的李祚,这样才易于控制(利祚冲幼,固请之)。史书并未明确李祚的年龄,总之,肯定不到10岁。丧心病狂! 随后,在保宁殿踢球娱乐,朱温同志赢得全场MVP,于是赐美酒嘉奖,并授予朱温天下兵马副元帅。 有人把崔胤专横跋扈的情形汇报给李克用,李克用轻蔑地一笑,说道:“崔胤身为人臣,却依附于地方藩镇,转而胁迫自己的君王,既执掌朝政,又握有兵权。位高权重了,忌恨他的人也就多了;而一旦他的威势与靠山(朱温)相接近,也就是朱温卸磨杀驴的时候了(权重则怨多,势俟则衅生)。盯着吧,家破人亡,就在眼前。” 毒辣的眼光,犀利的点评,精准的预判,这是李克用的政治智慧。 如果“权重则怨多,势俟则衅生”这十字评语能够传到朱温的耳朵里,朱温一定会发出“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李克用”的感叹。 【同床异梦】 连远在河东太原府的局外人李克用都能把长安尘嚣看个通透,崔胤和朱温难道真的会是当局者迷?当然不是。大家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相比于崔胤的明目张胆,朱温显得较为温和,除了阻挠赵崇、王赞担任宰相之外,几乎没有对中央朝政指手画脚,只是帮自己的亲信讨要了一些地方官职,如长子朱友裕当华州镇国军节度使,侄子朱友宁遥兼容州(广西)宁远军节度使(有名无实的空头衔),表奏李继昭为秦州天雄军节度使(同样是有名无实),顺便骗了一个“天下兵马副元帅”的空头衔而已。 这可不是朱温的良心发现,也不是出于顾虑,他在布设一个更大的棋局,用崔胤这枚棋子来下一盘大棋。 简单来说,就是把崔胤当成“二元傀儡”。既然独揽大权是崔胤梦寐以求的政治野心,那么朱温就放任其施展拳脚,成全他。也正是由于朱温的支持和默许,崔胤才能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完成中央权力的高度集中。 表面上看,昭宗和大唐中央政府沦为了崔胤的傀儡,实际上,朱温则要把崔胤变作自己的傀儡,从而实现对中央朝廷的间接控制。就像俄罗斯套娃。 这样做的好处是,崔胤将替朱温背负起所有的指责和骂名,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百姓,全都痛恨崔胤的跋扈不臣。 如果崔胤继续听命于朱温,那么他将疲于永无止境的政治清洗,从而引起更大的怨恨谩骂,如抱薪救火,最终难逃自焚厄运;而如果崔胤企图摆脱朱温的控制,那么朱温将上合天意、下顺民心,为国除贼、为民除害,拿掉崔胤,成为清君侧的靖难英雄。而不管是哪种结局,朱温都会拥有大权独揽之利,且享有社稷英雄之誉,真正名利双收。 李克用明白,朱温明白,崔胤也明白。 崔胤要做的,就是在变成弃子前,羽翼丰满,像刘仁恭摆脱李克用那样,摆脱朱温的控制。 朱温与崔胤的状态用一副网络流行插图就可完美诠释,两个戴着微笑面具的人互相握手示好,上身亦微倾做谦卑友好状,而背后却都拿着一把尖刀。 这对儿各怀鬼胎的拍档,究竟谁会笑到最后,还让我们拭目以待。 朱温留下了精锐步骑兵一万人,进驻原左、右神策军营房;命侄子朱友伦担任皇宫禁卫军总指挥官;命亲信张廷范当御花园管理官(宫苑使),王殷当皇城管理官(皇城使),蒋玄晖当街道管理官(街使)。 乍一看,似乎只有朱友伦掌握令人生畏的兵权,但千万不要忽略了后面的三个“使”,不要望文生义,以为他们就是园林局负责人、城管大队长、街道居委会主任,实际上的官职权限比这大的多,他们的实际权限应该理解为今天的公安局长、武警特警大队长、民兵及更加无孔不入的特务情报头子。全是强力部门。 如此一来,朱温的党羽遍布长安城内外,严密监视着中央朝廷的一举一动。 随后,朱温为了“避嫌”,特向昭宗告辞,率主力部队返回汴州。 昭宗先在寿春殿设宴饯行,又在延喜楼二次设宴饯行,以表达对大功臣的恋恋不舍之情。当朱温正式离开的时候,昭宗登上高台,挥泪告别,并命令朱温就在楼前上马,而不必步行出宫门后再上马,这是昭宗能给予的最高礼遇了。 还不够。 昭宗又亲自为朱温赋诗,作《杨柳词》五首,歌颂其功德;朱温亦作诗呈献。这还是祖宗给留下的“规矩”,实际上这些陈词滥调的诗早就由翰林学士们提前作好,两位主角提前背好台词,然后适时“亲自”作诗,歌以咏志。 随后,文武百官在长安城东的长乐驿排班恭送,欢送朱温返镇。而宰相崔胤则是长亭更短亭,单独把朱温远送到灞桥,再设一宴,为主子开小灶饯行,一直喝到半夜(二更)才返回长安。 昭宗竟然也没有入睡,他苦苦等着崔胤回来,然后第一时间召见崔胤入宫,问朱温的安。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即令置酒观歌舞,直到四更时分才撤席。这是最高规格的礼遇,以示对朱温的尊敬和关切。同样,仍是祖宗留下的规矩。 不过,我更愿相信昭宗在心里默默哼着《送瘟神》的曲调。 朱温在临走的时候,通过一系列的部署,完成了对长安城的控制,为将来的“大事”埋下了伏笔。同时也为昭宗办了两件事,其一是把“人质”平原公主讨要回来,其二则是委托昭宗给河东李克用写去一封调解信。 朱温奏报昭宗,说自己与李克用之间原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因为一点点小误会,加之那时年轻气盛,不成熟、不懂事罢了,请陛下派高级官员前去河东,帮我给李克用同志捎个话,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愿与他相逢一笑泯恩仇,从此冰释前嫌吧。 昭宗当然乐得其所,立即派特别调解员携带厚礼前去太原府,慰问李克用,并转达了朱温打算与之和解的意思。 面对朱温主动投来的善意,李克用只是冷冷一笑,说道:“这孙子不过是打算进攻青州了,怕我从背后搞他罢了。” 第182章 半岛危机 【半岛危机】 平卢军,总部设在青州(今山东省潍坊市),位于今天的山东省中部,其节度使是王师范。 当朱温包围凤翔的时候,宦官韩全诲矫诏天下各镇、各道起兵“勤王”。 当时,河东李克用欣然奉诏,却被朱温“三围太原”,被打到怀疑人生;西川王建欣然奉诏,却趁火打劫,蚕食李茂贞在山南的地盘;江淮双雄被各自的内乱绊住手脚;金州冯行袭又帮朱温截杀了借道南下的宦官使节……于是,朱温才得以集中全力取得了凤翔大捷,抢回了昭宗。 在此期间,一向低调的青州平卢军王师范却怒刷存在感,接受了关西集团和宦官势力的号召,阴谋反叛朱温。 龙纪元年(889)十月,前青州平卢军节度使王敬武病逝,军队推戴王敬武之子——年仅16岁的王师范当平卢留后。主少国疑,封疆大吏趁机叛乱。 治下的棣州刺史张蟾首先挑头闹事,拒绝承认王师范,公开叛乱,于是朝廷任命崔安潜为平卢军节度使,打算趁机把青州平卢军收回中央。张蟾把崔安潜迎接到棣州,谋划着讨伐少主王师范。 王师范派大将卢宏平叛,结果卢宏阵前倒戈,与张蟾合谋回攻总部青州。 危急时刻,16岁的王师范展现出了异于常人的智慧和胆略。他给卢宏送去重金贿赂,并称自己年幼无知,迫于三军所推,才领留后,自知德才不堪重任,所以愿意把节度使的位置拱手让给卢宏,只求能保一条命,为先人守坟墓,唯您卢宏之命是从。 暗中却在道路两边埋伏下精兵,等待大鱼上钩。 卢宏根本没把小娃娃王师范放在眼中,觉得他说的合情合理,于是放松了警惕,欣然钻入圈套。在王师范给他准备的接风洗尘宴上,被部将刘鄩一刀砍了脑袋。 随后,王师范向卢宏的部众宣布了“只诛首恶,余皆不问”的开明政策,不但没有责罚他们,反而给予厚赏安慰,笼络军心,随后亲自率领他们戴罪立功,回攻张蟾,擒斩之,并故意放走了崔安潜,使他能顺利返回长安,以免得罪中央朝廷。 自此,王师范坐稳了平卢军节度使的位置。 恩威并施,又懂政治。自古英雄出少年。 当朱温一举吞并兖郓二朱的时候,乘大胜之余威,意欲向东进发,把青州也一勺烩了。王师范立即派使节表示归附,避免了兵戈之苦。 青州平卢军,辖境是今天的山东省东部,整个山东半岛,三面环海,仅西侧与兖州泰宁军、郓州天平军接壤。它的地缘政治比较简单,被兖郓二朱堵在半岛里面,与世隔绝,与世无争。兖郓二朱既是他的拦路虎,又是他的看门狗。 长期以来,王家两代人都安分守己,替天子守土保民,几乎不对外进行军事扩张,一心一意谋发展,虽然存在感不高,但历史评价基本以正面为主。 史籍记载,王师范接到勤王的“诏书”后,痛哭流涕,大骂天下藩镇拥兵自重,坐视天子蒙尘受辱,于是决心为国除贼,讨伐朱温。 天下谁人不知这些诏书都是出自宦官之手、李茂贞之意?即便是“奉诏”的李克用、王建,也都是从各自的利益出发,各怀鬼胎。 王师范在16岁时就爆发出的超强战斗力,使我不得不怀疑他在25岁时的傻白甜行为。王师范显然有自己的打算。 朱温完成了“向东看”的战略目标,铲除了徐州时溥、兖郓二朱,打残了幽州刘仁恭及其子沧州刘守文,打服了河朔诸镇。朱温势力扩张的过程,也是间接帮青州扫清障碍的过程,半岛以外,再也无人可以制衡王师范。 现在,朱温把战略重心放在了西面的关中地区,东部力量缺失。而在此期间,位于朱温势力最东方的青州王师范与东南面的淮南杨行密一直眉来眼去,关系紧密。 倘若王师范与杨行密、李克用、李茂贞联合发难,朱温就会陷入东西两线作战的困境。杨行密可以占领徐州武宁军,而朱瑾则可重新夺回兖州泰宁军,王师范可以瓜分郓州天平军。届时,王师范既可以向北夺取沧州义昌军,又可以把手伸向河朔地区,甚至直接威胁汴州大本营。 朱温即便反扑,兖州朱瑾也会成为王师范的最强壁垒。朱温不仅抢了朱瑾的基业,还杀了他的骨肉,更霸占了他的爱妻。如果朱瑾能重新坐镇兖州,那么他将成为王师范的天然盟友,使王师范可以放心大胆地向西北方向的河北地区进军。 所以王师范在接到凤翔李茂贞、宦官的“诏书”后,立刻联系了河东李克用、淮南杨行密,商量联合讨伐朱温的事宜。然而史书并无他联系幽州刘仁恭的记载。这就殊堪玩味了。这也可以看做是王师范谋求扩张的一个间接小证据。 另外,王师范背叛朱温,也是朝廷“逼的”,因为在此之前,朝廷诏令杨行密“杀猪”,就委任朱瑾为青州平卢军节度使。因此,王师范才主动秘密联络杨行密,表示愿意跟他站在一起,反对朱温。 总之,王师范不是傻白甜,他手捧诏书痛哭流涕,是政治作秀,为自己的反叛行为寻找法理依据。 再看王师范制定的反叛计划,着实让人不寒而栗,太狠了:派各将领乔装改扮成进贡的使节或小商贩,暗藏兵器,分赴汴、徐、兖、郓、齐、沂、孟、滑、陕、虢、华、洛、河中等州府潜伏下来,提前约好日期(正月初五),在那一天同时叛乱。 从地点上看,几乎覆盖了从山东到长安的所有重要城镇、战略要地,遍地开花;从行动方式上看,属于当今世界仍非常流行的“恐怖袭击”,定点“斩首”,即以特种兵突袭军政总部,擒杀军政首脑,使敌人陷入瘫痪。 王师范实在是恐怖分子的祖师爷。 连李克用也对王师范的计划大加赞赏,并在监军宦官张承业的劝说下,起兵响应,进攻晋州,帮凤翔解围。 正月初五这天,平卢军将领张居厚带着二百勇士,推着小推车,抵达了华州城东,声称是给朝廷进贡的使团。守城的汴将娄敬思下令停车接受检查,正当他要开箱查验时,二百多人忽然大声呐喊,一拥而上,将娄敬思杀死,然后攻入城中。当时宰相崔胤正在城中,听闻有变,急忙率领部队进行抵抗。平卢军毕竟只有二百人,寡不敌众,很快就被消灭。 与这支负责夺取华州的特工一样,其他地方的平卢军特务也被识破、逮捕。唯独兖州传来了喜讯。 负责袭取兖州的,是王师范的“开国功臣”,大将刘鄩。早在王师范袭位之初,就是他在鸿门宴上亲手斩杀的叛将张蟾。 刘鄩智勇双全,事先做了充足的情报工作,派人打扮成卖油翁,入城侦查,并找出了兖州城的防御漏洞:下水道。 正月初四晚,刘鄩挑选了五百勇士,借着夜色的掩护,通过排水沟潜入城中,并于半夜实施了悄无声息地“摸哨”袭击,等到次日天明,已经控制了内城,而城中百姓对此一无所知。刘鄩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了总部办公室。至此,刘鄩宣告接管了兖州。 如今的兖州泰宁军节度使是葛从周,此刻他正在邢州驻防,同时带走了兖州泰宁军的所有精锐部队。 刘鄩乘虚控制了兖州后,对葛从周的妻室尤为优待,特别是对葛从周的母亲,刘鄩像侍奉自己的母亲一样尊奉葛母,每天早晨都要去葛母那里下跪磕头、请安问好。葛从周的子弟依旧担任原职,俸禄薪水及各项补贴照常发放。 当时,汴将裴迪驻守汴州,接见了王师范派来的信使。此人应该是日常公文往来的信使,跟系列恐怖袭击没有任何关系。裴迪接过公函,随口礼貌性地问了一句“东边的情况如何啊”,不料信使脸色大变,汗如雨下。 裴迪立刻屏退左右,单独询问信使。信使早就魂飞魄散,如竹筒倒豆子一样,一口气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形势紧急,来不及汇报、请示,裴迪直接命令朱友宁率一万先头部队,前往兖、郓地面巡视。朱友宁一边急行军,一边通告驻留邢州的机动部队——葛从周,约定共同攻击青州王师范。与此同时,裴迪派加急快马,向西奏报朱温。 朱温得到消息后,立即拨付一部分部队向东进发,听从朱友宁的调遣。 很快,在朱温的高压态势下,凤翔李茂贞屈服,杀了宦官韩全诲当替罪羊,送回昭宗,与朱温议和,如前文所述。 得到昭宗回长安的消息后,李克用也知“杀猪”无望,于是解除了晋州之围,班师太原。 而朱温则在安顿好长安事务后,开始把主力部队从西线战场调往东线战场,为了防止李克用背后偷袭,才托昭宗做居中人,转达与李克用和解的愿望。 这就与前文的节点对上了。 第183章 再降青州 【再降青州】 朱温还有五秒钟到达战场,请做好准备。 三月,朱温返回汴州,稍作动员之后,就率领四镇之兵联合魏博友军共计十万大军,向山东地面进发。 王师范派弟弟王师鲁包围齐州,齐州就是今天的山东省会济南市,时至今日,济南也是华东地区重要的交通枢纽,特别是东西走向,进出山东半岛(如青岛、威海)的列车,绝大多数都要途径济南,华东地区开往北京的列车(京沪线)也要经过济南。济南是名副其实的连接华北大平原与华东平原的十字路口,其战略位置不言而喻。 王师范要想走出半岛,必须先控制齐州,齐州之战是王师范的敲门之战,意义重大。 朱友宁率部驰援齐州,很轻松地解除了齐州之围,顺势回戈包围了兖州,打退了王师范的增援部队,使兖州成为一座孤城,随后便分兵组织反击,目标是王师范的大本营——青州。 王师范急忙向淮南杨行密求援,“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吧!” 杨行密派出七千援军增援山东地面,又派数万主力部队进攻宿州。宿州也是本书出镜率很高的明星城市,因为它的战略地位同样很重要,是淮河两岸势力的桥头堡,宿州的控制权将决定渡淮战役的主动权。 朱温派大将康怀贞增援宿州,杨行密逃走。 朱友宁围攻青州西北面的博昌,耗时一个月,未取得丝毫进展。朱温大怒,派亲信将领刘捍前往督战。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说明主帅对前线将领已经有所猜疑,要从“战”中“督”一下主将到底是消极怠工,还是又通敌之嫌。无论是哪种情况,主将都不会有好下场。朱温猜疑以来,连亲儿子都杀。 接到这种信号的主将,自然不敢怠慢,要使出浑身解数,证明自己的能力和忠心。 朱友宁强征了当地的十多万平民百姓,驱赶着他们身背木头、石块,牵着牛马驴骡,前往城南挖掘泥土,然后在城墙外堆砌。 这是比较常用的攻城方法,用人力平地堆起一座与城墙等高的山,使城墙失去居高临下的防守优势。显然,这种攻城方式简单粗暴,行之有效,唯一的缺点就是费时费力,通常情况下,攻城方都会驱使当地百姓充当苦力。 当工程接近尾声,就差填沟合围的时候,朱友宁下达了一个残忍血腥的命令:把建筑材料、牛马牲畜连同参与工程的百姓,全都充当填充材料。 活埋! 哭喊哀嚎,声传几十里。 在朱友宁丧心病狂的攻势下,博昌城宣告沦陷。朱友宁再下一道残忍的军令: 屠城! 随后,朱友宁继续向青州方向推进,攻克了临淄,直至青州城下,又分兵深入到半岛腹地,进攻登州、莱州。很快就将登州攻克。 如果朱友宁再将莱州攻克,那么将完成对青州的大迂回,不仅将从西、北、东三个方向完成合围,还将牵制半岛内的援军。 青州危急,王师范紧急在城西修筑两座营寨,抢修防御工事。 在“督战”的巨大压力下,朱友宁展现出了骇人的凶残,更表现出了几近疯狂地彪悍,在攻克登州之后,朱友宁马不停蹄地赶往青州,并连夜发动攻击。 情况紧急,王师范催促淮南援军出战,而淮南将领王茂章却按兵不动,前排吃瓜。 朱友宁一口气拿下一座营寨,又不知疲倦地对最后一座营寨发起了攻击。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王师范近乎绝望。 就在天色刚要放亮时,王茂章忽然点齐了兵马,说汴军连日征战,疲惫不堪,昨天白天赶路,夜晚又奋战一整夜,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是我们最佳的进攻时机!于是,王茂章联合王师范的青州兵,突然发动反击,汴军果然一举崩溃。 朱友宁血灌瞳仁,青筋暴起,大喝一声,飞马奔入敌阵,身先士卒,想要挽回颓势。不料,马失前蹄,朱友宁被重重摔在地上,平卢军的一个叫张土的小将,眼疾手快,跟身进步,手起刀落,砍下了朱友宁的人头。 汴军大败,损失数万兵马,魏博援军也遭全歼。 王师范把朱友宁的人头送到了淮南,把朱温的怒火转移到淮南杨行密身上。 朱友宁牺牲的消息传来,朱温悲愤交加,亲自率领二十万大军,昼夜不停驰赴青州。 朱温的主力部队抵达后,王师范屡战屡败,而王茂章同样紧闭寨门示弱。然而等朱温的部队稍稍松懈时,王茂章立刻拆除栅栏,火速出击,迅如闪电,打了朱温一个措手不及,等朱温反应过来,稍作集结时,王茂章又如闪电一般撤退。 王茂章撤退后,在营中摆设庆功宴,集合诸将喝酒庆祝,刚喝没一会儿,就又带兵闪击汴军大营。 出其不意,来去如风,这与朱温年轻时候对付蔡州秦宗权如出一辙。朱温在敌人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你牛逼的样子,很有我年轻时候的神韵。” 朱温询问降兵降将,得知对方的指挥官是王茂章,不禁赞叹道:“我若能得此将,何愁不得天下!” 虽然王茂章有些计策,也屡屡取得小胜,但敌我寡众悬殊实在太大,自知青州必然陷落,而淮南没必要为青州殉葬,于是就在当天夜晚悄悄撤军,班师淮南。 青州王师范与淮南杨行密之间是赤裸裸地利益同盟。淮南对青州的援助绝对不是无偿援助。 援助之初,王茂章与王师范的弟弟王师诲攻陷了密州,密州刺史的位置就由淮南将领张训来担任。密州与兖州,是王师范仅有的胜利果实,兖州是刘鄩独自拿下的,自然无可争议地划归王师范,而两军联合拿下的密州,则要作为酬谢送给淮南。 王茂章帮青州击杀朱友宁、打退朱温主力部队的试探性攻击,已经仁至义尽了。 听到王茂章撤兵的消息后,密州刺史张训也集合诸将,说青州必然抵挡不住朱温,我们小小的密州也绝不是朱温的对手,要保存淮南实力,做战略转移。部将提议把密州搬空,将粮食等重要物资全部搬回淮南,再纵兵劫掠,把密州洗劫一空,然后一把火将密州夷为平地,留给朱温一片焦土。 然而张训却拒绝了这项惨无人道的提议,下令把官府仓库全部封锁,在城墙上遍插旗帜,以作空城计,然后命老弱病残先走,张训亲率精锐部队为大家殿后。 张训,在前文同样以人道主义英雄的面目出现过。当时,孙儒与杨行密争夺淮南,丧尽天良的孙儒“破釜沉舟”,把扬州城付之一炬,张训冒着生命危险冲入火场,抢救出约十万斛粮食,然后用来赈济扬州饥民,敌对阵营的泗州刺史请求张训施舍粮食救济军队,张训就以主公杨行密的名义对泗州进行了捐献。 现在,杨行密与朱温虽然势不两立,但这种敌对状态是政治家之间的游戏,老百姓是无辜的。淮南百姓是无辜的,朱温势力范围内的百姓同样是无辜的。 朱温的先锋部队追到密州,远远望见城头上旌旗招展,果然心生疑虑,一连几天不敢靠近。张训的空城计为大军的安全有序撤退赢得了充足的时间。 等汴军入城后,发现仓库、房屋等重要设施全都完好无缺,百姓也是秋毫无犯,汴军将领王檀对张训肃然起敬,于是下令:不得追击。让他们平安回家吧。 残唐五代这段历史,是充满战乱的历史,杀俘、杀降、屠城、人相食的惨剧屡见不鲜,一次又一次拷问着人类文明的底线。然而在残酷血腥的大背景下,亦不乏温馨的片段,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第184章 张浚之死 人,毕竟是动物,在优胜劣汰之中保留了杀戮、自私和贪婪;人,毕竟是人,在物竞天择中没有忘记怜悯、博爱和宽容。人,既不伟大,也不渺小,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从某种程度上说,与一虫一鸟、一草一木,甚至一粒尘埃,没有本质的区别。我们的好奇心驱使着我们探究自然法则,探究万物之道,我们的目的也将会是遵循它,而非改变它。 王茂章撤退时,命先锋李虔裕率五百骑兵殿后。李虔裕与他的五百勇士与朱温主力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誓死不退、誓死不降,最终全部英勇牺牲。 失去了淮南的援助,王师范困守青州,作困兽之斗。 朱温留下杨师厚继续围攻青州,自己则返回汴州。 杨师厚定计引蛇出洞,在临朐设下埋伏,声称把粮食辎重留在临朐,而率主力去密州。王师范上当,对临朐发动了偷袭,惨遭伏击,被杀一万多人,弟弟王师克被杨师厚生擒。 随后,杨师厚又生擒了王师范的重要谋士邵播,还缴获了邵播写给王师范的书信,内容全是教导战守之事,居然长达八百页纸!朱温“惮而杀之”。 次日,来自半岛的五千莱州援兵又遭杨师厚伏击,被全歼。杨师厚随后彻底扫清了青州外围,把军营扎在了青州城下。 弟弟被擒,大谋士被杀,强敌兵临城下,又失淮南援助……王师范失去了斗争意志,决定投降。派节度副使李嗣业及弟弟王师悦,亲往汴营,向杨师厚表示愿意投降,并辩解说自己从不敢忘记朱大帅的恩德,只是受了奸人的蛊惑,宦官韩全诲和李茂贞伪造了皇上的“亲笔诏书”,令我出兵,我才不得不出兵的,误会啦。同时留下弟弟王师鲁做人质。 朱温接受了王师范的投降请求,派部将分别接管了平卢军的辖州,并重新任命王师范为青州平卢军留后。 王师范还算仗义,向朱温奏报说刘鄩是受了他的指示,才率兵占领了兖州,而不是刘鄩的个人反叛行为,请务必赦免刘鄩;同时也派使节向刘鄩下达投降的命令。 当王师范在青州投降的时候,刘鄩尚在兖州坚守,与攻城方葛从周激战。 葛从周的母亲乘坐小轿,登上城楼,向葛从周喊话,“儿啊,刘将军侍奉我,比你都孝顺!家里的其他人也都得到了善待。孩儿啊,你们俩之间并无私人恩怨,完全是各为其主,你一定要懂得这个道理!” 葛从周眼含热泪,向城头上拱手作揖,随后暂缓了攻势。 利用这个空当,刘鄩把城里的妇女、儿童、老人、患病之人全部驱逐出城,只留下年轻力壮的士兵。刘鄩与士兵们共同饮食,共同守城,同甘共苦。刘鄩的部队军纪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即便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城里的百姓依然能够安居乐业,一如往常。 随着外援的断绝,刘鄩的部下也免不了出现了软骨头,副将王彦温就翻墙出城投降,很多士卒也随之而去,一时间难以遏制。 刘鄩派使节从容不迫地告诉王彦温,“非事先安排好的士兵,就不要带了。”又派人到城墙上传话:“不是奉命跟王副司令而擅自前去的,杀全家!” 士兵们面面相觑,心说原来这是事先安排好,去敌营诈降的呀。从此无人再敢潜逃。 葛从周果然也怀疑王彦温是诈降,于是把他逮捕,押到城下,斩首示众。 刘鄩只用了简单了两句话,就起到了“蒋干盗书”的效果,不仅遏制了己方士兵的逃亡,更借敌人之手宰杀了己方叛徒。 随着青州平卢军的失势,葛从周不断为刘鄩分析祸福利害,劝他投降。 刘鄩回答道:“我奉王大帅之命,守卫这座城池,岂能见主公失势就投降?我既然是奉大帅之命来守,也必须有大帅之命才敢降。” 等王师范的使节到达兖州后,刘鄩才遵照命令放弃抵抗,开城投降。 葛从周为刘鄩准备好了车马行装,恭送他去汴州报到。 刘鄩婉言谢绝,说自己只是一介降将,在未得到梁王宽恕的命令之前,怎敢穿着皮衣、骑着高头大马?于是,刘鄩改穿素色衣服,骑着小毛驴,前往汴州请罪。 到了汴州,朱温赏赐给他华美的衣帽,刘鄩依然婉言辞谢,仍坚持穿素色衣服晋见,在朱温的一再坚持之下,刘鄩才遵命换穿。 朱温为刘鄩设宴款待,对他的忠肝义胆表示钦佩,更对他的文韬武略表示欣赏,期间当然也少不了劝酒。 刘鄩婉拒,推说自己量小。 朱温“哈哈”一笑,开玩笑道:“你一口吃了我的兖州,这是多大的量啊!” 随后,朱温授予了刘鄩很高的职位,位在诸将之首。朱温手下的各位老将前去拜见,身为降将的刘鄩不卑不亢,端坐在主位坦然接受,神色自若。这是强大自信的最佳表现,赢得了朱温更进一步的好感。不久之后,朱温表奏刘鄩为鄜州保大军留后。 兖州一战,刘鄩正式出道。 其实早在王师范袭位之初,就有了刘鄩最早的记载,但按史书记载,平叛的总设计师是王师范,而刘鄩只是展现出了“勇”的一面,以刽子手、打手的面目最早示人。 我个人认为,也许在那场平叛斗争中,刘鄩的智力参与应该更多一些,甚至可以怀疑他才是幕后智囊,帮助16岁的幼主王师范顺利袭位。对于王师范的记载,史书应该是做了一定的美化。 抛开王师范袭位,兖州之战应该无可争议地视作刘鄩的正式出道。归降朱温后,文武双全的刘鄩得到了重用,并在日后为朱温立下了汗马功劳。 刘鄩剽悍勇猛,且富有智慧,善于用智取,有“一步百计”之美誉,而他能够名垂青史,更多的是因为他的忠肝义胆。有关他的忠义故事,后文还会详述。 随着王师范的投降,朱温得知了前宰相张浚也是青州叛乱的参与者,是他怂恿王师范叛乱。王师范为了向朱温表示顺从,自然不会包庇张浚,甚至会甩锅给他。于是,一生逗逼的张浚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终结。 朱温指使张全义除掉张浚。张全义派部将杨麟率领乔装改扮的部队,以“土匪”的身份将张浚满门诛杀。 一名叫叶彦的县政府官员,平日很受张浚器重,二人私交甚厚,事先得到了杨麟即将抵达的消息,于是暗中把消息泄露给张浚的儿子张格,让他赶紧逃命。 张格不愿抛弃家人。父亲张浚对他说道:“你留下来也不过是与我们死在一起罢了,不如你远走高飞,还能为咱张家保留一支血脉。” 张格又想劝父亲跟他一起逃命。张浚摆摆手,说此祸躲不过,而且一旦他也逃走的话,就等于出卖了叶彦,朱温就会知道有人泄密,这样做对不起朋友。 张格大哭,向父亲叩头诀别。 叶彦率领三十名忠义之士,一直护送着张格渡过汉水才返回。张格渡汉水,借道荆南,最终成功逃进西川。 后来,西川王建建立蜀国政权,史称“前蜀”,张格荣升宰相。这是后话。 张浚一家百余口被杀。 历史上对他的评价还算客观,说他“以乱止乱,悖缪厥心”,反正是贬他的话。用我的话说,就是一生逗儿。 在收复了青州平卢军之后,朱温的势力得到了巩固和壮大,此时,长安方面却传来一个晴天霹雳——朱友伦死了。 第185章 关中疑云 【关中疑云】 崔胤与朱温貌合神离,各怀鬼胎,两人之间的决裂是不可避免的。 也许在崔胤心中,他从始至终就没有瞧得起过朱温,无论是出身还是学历,崔胤都完全碾压朱温,只不过因为朱温手中握有足够强大的兵权,所以不得不委身事之,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通过二人在决裂中的表现,就可以看出崔胤的轻敌大意和稚嫩天真,虽然这个过程非常短暂。 朱温确实是屌丝逆袭,但是他的谋略——或者说阴谋权术,远远甩崔胤好几条街。 在昭宗被羁押在凤翔时,朱温就已经布下了一盘大棋: 这盘大棋的最终目的就是篡唐自代; 为了能够顺利完成帝国权力的交接,就要先迁都,把首都迁到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综合考虑,最佳的选择是东都洛阳。朱温很早之前就授意“治愈大师”张全义修缮洛阳宫室,如今硬件设施基本就绪; 而若要迁都,就要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来论证迁都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这就是朱温篡唐的“三步走”计划。 第一步,是要证明迁都的必要性。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论证关西集团的威胁。 实际上,以李茂贞为首的关西集团在“凤翔之围”之后,已经变得非常隐忍乖巧了。处处表现出恭顺,委曲求全,例如李茂贞在中央的官衔是“尚书令”,而朱温是“守中书令”(“守”的意思是官阶低于官职,平级用“兼”,高于用“行”),由此可见李茂贞的官位高于朱温,吓得李茂贞连连上表,固辞“尚书令”。 “尚书令”、“中书令”等等头衔都是虚衔,只是一个荣誉称号,没有实权。就这,李茂贞也不敢排在朱温前面,足见李茂贞对于朱温的畏惧和恭顺。 在如何撩动关西集团方面,朱温是做了功课的,这就是之前预埋的两颗大雷。 首先是关西集团的领军人物——凤翔李茂贞。 当朱温大兵压境,以咄咄逼人的态势逼迫李茂贞签订城下之盟的时候,李茂贞为求自保,只提出了两个条件:与崔胤和解,求他不要搞自己;政治联姻,让儿子娶昭宗的女儿。 朱温和昭宗全部答应下来,可是当昭宗回到长安之后,又全都推翻。 崔胤在朱温的唆使下,在中央展开了政治大清洗,首当其冲的就是“凤翔帮”。敲山震虎,李茂贞与崔胤的和解宣告作废; 朱温又借着还昭宗人情的节骨眼,一纸恐吓信,把平原公主要了回来,一石二鸟,李茂贞“政治联姻”的请求也就此作废。 至此,朝廷已经实质性地收回了对李茂贞的一切诚意和承诺,李茂贞从此惶惶不可终日,内心充满疑惧。 其次,是邠州李继徽。 朱温在围困凤翔的时候,利用业余时间轻松降服了邠州,时任节度使李继徽投降,并把家人作为人质。 按照一般套路,朱温应该把其家人送往汴州,然后让李继徽移镇,可参照近期的华州韩建,投降后就被调到许州坐镇忠武军。然而李继徽在投降后,朱温仍放心大胆的让这位李茂贞的养子继续留镇邠州静难军。 然而接下来的一波操作让很多人难以理解: 李继徽的妻子貌若天仙,在以人质的身份待在河中府的时候,被朱温强行不可描述,而这位美女性格刚烈,私怀愧耻,就派人把这顶大绿帽子不远千里地送到邠州,告诉了丈夫李继徽,她不是哭哭啼啼地诉苦,而是夹枪带棒地讽刺挖苦,说你个大老爷们还手握重兵呢,连自己媳妇都保护不了,我现在已经是朱温的女人了,这辈子没脸再见你,我只能研究自杀的方法了(期于刀绳而已)。 她不哭,李继徽哭了(洒泪含怒)。 朱温接下来的操作才最是风骚:把李继徽的家人放回了邠州。 随后的结果当然就是李继徽降而复叛,再次投入到干爹李茂贞的怀抱,痛改前非,坚决与朱温斗争到底。 这里有个小小的疑点,那就是被释放回邠州的家人中,包不包括李继徽的妻子。我们可以做个大胆地猜测:也许那些话根本不是出自李继徽妻子之口,而是朱温故意使人为之。至于李继徽妻子,有可能是真的已经自杀,也有可能是“被自杀”,所以朱温才以她的口气说“期于刀绳”,然后再以她的“死”而深表遗憾,同时送还其余人质以表歉意。 也有可能那些话就是李继徽妻子的原话,她也没自杀,而且也回到了邠州。 无论真相如何,朱温在对待李继徽投降的问题上,如果孤立来看,确实令人费解,而如果能洞察朱温的“三步走”计划,就会明白这是朱温故意的放虎归山,故意给关西集团埋雷。 除了李继徽,朱温还打算给关西集团添乱,如表奏李继昭为秦州天雄军节度使。李继昭是李茂贞养子,也是在“凤翔之围”时投降了朱温,而秦州位于凤翔以西。 把李继昭安排到凤翔的西面,如果李继昭叛归李茂贞,那么他的作用将与李继徽一样;如果李继昭忠于朱温,则他将成为李茂贞背后的尖刀。无论哪种结果,都是朱温的胜利。 李茂贞出兵阻挠,李继昭无法赴镇,此事不了了之。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使得李茂贞和他控制的关西集团被迫磨刀霍霍,为了生存和尊严,不得不积极扩军备战。 崔胤同样精于阴谋诡计,但他的水平与朱温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他在长安狐假虎威,拿“凤翔帮”祭旗,大搞反攻倒算,终于权倾朝野,体验到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快乐,他自诩为政坛老手,却根本不知道这是朱温撩拨关西集团的需要。也是朱温“三步走”计划的组合拳。 崔胤的党同伐异同样极大刺激了关西集团,这是朱温想要的结果。 关西集团积极扩军备战,自然对长安产生威胁,所以朱温就有理由迁都洛阳。朱温的阴谋,完美! 崔胤明白朱温是不会跟任何人分享最终的胜利果实的,他与朱温的决裂是迟早都要发生的事情,而且这场博弈的过程必然夹杂着一场血雨腥风,赢了得天下,输了死全家。 在屠杀宦官之后,崔胤接管了中央禁军,手里有了兵权,然而这点兵力根本不足以与朱温相抗衡。 于是,在面对关西集团的威胁下,崔胤心生一计,向朱温报告说禁军的很多编制只剩下了空名,编下无兵,有名无实,近期关西集团又在搞小动作,不得不防,所以我请求您能准许我在京师招募新兵,以消除您在西边的顾虑。 朱温顺水推舟,同意了崔胤的募兵请求,随后在自己的部队中挑选了数千名值得信任的同志,乔装改扮之后,奔赴长安,应征入伍。 按照崔胤的奏报,他计划为给禁军的每军招募4个步兵营,每营250人,一个100人的骑兵连,每军一千一百人,六军共计六千六百人。 为了使之迅速获得装备从而形成战斗力,崔胤无所不用其极,砍伐掉城外的树木以取木材,销毁寺庙的佛像以取铜铁。 崔胤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悄无声息地扩充自己的军事实力,却不知自己这是主动跳入了朱温的另一个圈套,在他这六千多新募“嫡系”部队中,竟然有超过一半是朱温安插进来的间谍。 随着关西集团的蠢蠢欲动,长安城的街头巷尾被各种流言充斥着,有的说李茂贞要再次称兵犯阙、劫驾入岐,有的说西川王建也要来“保护皇上”,还有的说李茂贞联合了王建,要劫驾入蜀…… 崔胤是这些流言的幕后推手,然而“养寇自重”的小伎俩被朱温将计就计,提出要迁都洛阳。这时候,崔胤才暗道不妙,姜还是老的辣,自己果然又被朱温利用了一把。 崔胤这才悟到朱温的“三步走”计划:第一步,撩拨关西集团,制造威胁;第二步,利用威胁,迁都;第三步,兔死狗烹,改朝换代。 眼看计划就要向第二步过渡,崔胤觉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他一面加紧练兵,一面暗中联络襄州赵匡凝,打算迁都荆、襄一带,以躲避朱温锋芒。关于襄州赵匡凝,后文会详解。 正在生死荣辱的关键时刻,突然天赐良机! 这个机会就是青州平卢军王师范的叛乱,如前文所说;同时,淮南杨行密也向鄂州武昌军杜洪发动了攻击,与朱温争夺对长江中段的控制权,后文会详述。 严格来讲,对于朱温来说,这些算不上是致命威胁,只是稍微大一点点的日常。但对于崔胤来说,这是他仅有的机会了,有总比没有强,死马当作活马医。 于是,崔胤孤注一掷,主动发起了反击。 这是一个永远的历史悬案。那一日,长安城的汴军最高代理人、朱温的侄子——朱友伦,与同事们在闲暇时刻打马球娱乐,不幸发生意外,从马上摔了下来,死了。 第186章 决裂 【决裂】 朱友伦意外身亡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朱温许久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先是惊讶,然后是悲伤与自责,最后才是愤怒。 朱温,哭了。 二哥朱存临死前的惨状又浮现在他的眼前,那是多年来挥之不去的阴霾,那是朱温永远的梦魇,是他一辈子的心结。 那时,朱存就倒在朱温的怀中,双手紧紧抓着朱温的衣领,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死死盯着朱温,眼神中是期待、焦急和绝望,双唇蠕动着,想要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粘稠鲜浓的血沫子从他喉咙的箭伤周围“咕噜咕噜”地喷涌而出。直至断气,朱存也没有留下一句话、一个字,他至死都没有闭上眼睛,凝固的眼神中依然带着无限的遗憾。 朱温与朱存的感情最为深厚,朱存的惨状极大地刺激了朱温。朱温不知道二哥的遗愿,但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替哥哥照顾好他的子嗣。 朱存只有两个孩子,朱友宁、朱友伦。 有一说一,朱温对这两个侄子是相当照顾的。当他生擒蔡州秦宗权的时候,就是派朱友宁押送秦宗权去长安请功领赏的,迎接昭宗回銮的时候,也是派朱友伦为昭宗牵马执鞭的。 两个侄子也很争气。史籍记载,朱友宁文武双全,风流倜傥,胸怀宽广,喜怒不形于色,尤其善弓、剑;朱友伦更是有“小神童”之美誉,不仅文武双全,还通音律,在所有的子侄中,朱温最爱的就是这位朱友伦,曾说朱友伦是“吾家千里驹”。 通过翻检史料,我们不难发现,在朱温的子侄中,能与朱友宁、朱友伦相媲美的,恐怕只有朱温的长子朱友裕了,其他的子侄一个比一个熊,还一个比一个混蛋。 历史很会开玩笑,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朱友裕英年早逝,朱友宁战死于青州,朱友伦意外坠亡。朱温心目中合格的接班人全都死在他的前面。 特别是朱友宁和朱友伦的死,意味着二哥朱存一脉的绝嗣。朱温当初发誓要照顾好二哥的子嗣,如今却让二哥断子绝孙…… 如果说朱友伦是死于政治谋杀,还情有可原的话,那朱友宁的死则完全是朱温逼的。如果不是他“督战”催促,朱友宁也不会像发了疯一样,不顾一切地进攻,与其说朱友宁死在青州王师范手中,不如说是死在朱温给予的高压之下。 “二哥,我对不住你……”朱温悲痛欲绝,泪流满面,咬牙切齿,“崔胤!” 朱温派侄子朱友谅(大哥朱全昱之子)驰赴长安,接替朱友伦的职务,避免大权落入崔胤一党。 朱友谅到长安后,立刻与朱温留在京城的三位亲信——“三使”张廷范、王殷、蒋玄晖展开“朱友伦坠马案”的调查工作。然而他们要调查的并不是坠亡事件的真相,而是调取所有当事人员的名单,把当天与朱友伦一起打球的人全部拘捕、处死。 “朱友伦坠马案”成为了一桩历史悬案,永远不可能告破。 因为朱温不需要真相,他已经有了“真相”。 很快,朱温亲率七万大军进驻河中,并在新春佳节之际上疏弹劾崔胤,说他“专权乱国,离间君臣”,同时要求彻底铲除“崔胤乱党”,其核心分子是郑元规、陈班等。 郑元规在中央的官职是刑部尚书,同时兼任首都市长(京兆尹),还是中央禁军副统帅,是“崔胤乱党”中无可争议的二号人物;陈班是禁军将领,也是崔胤提拔起来的重要亲信之一。 大唐天复四年(904)正月初九,昭宗下诏:贬崔胤为太子少傅,分司东都;贬郑元规为循州(今广东省惠州市)司户;贬陈班为溱州(今重庆市綦江县)司户。 紧接着,又下诏遣散了崔胤新招募的部队。 按照惯例,三人的应该享受一贬再贬、两广海南、“寻赐自尽”的待遇。然而朱温不愿等到天涯海角,只求现打不赊。 朱温指示侄子朱友谅立即动手。 朱友谅率部包围了长安城开化坊,就在崔胤走投无路的时候,欣然发现他招募的新军及时赶到,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自己的这些“嫡系”部队杀了全家。随后,郑元规、陈班等同党亲信也遭诛杀。 曾经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崔胤,就这样被朱温轻轻松松地干掉了。朱温用实际行动向天下昭示谁才是真正的大佬。 崔胤死后,朱温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调动,全盘接管了崔胤政治清洗的胜利果实,大唐中央朝廷变成了唯命是从的傀儡,就在崔胤死后的第十天,朱温正式开启了迁都模式。 汴军以暴力手段,对整个长安城进行了强行拆迁,逼迫老百姓去往东都洛阳。哀嚎哭泣声布满整座长安城,老百姓一边被迫搬家,一边痛骂崔胤祸国殃民。人民扶老携幼,比肩接踵前往洛阳,痛苦的迁徙过程持续了一个月之久。 昭宗当然也在强拆之列,被迫再次搬离长安。朱温派亲信张廷范主持拆迁工作,负责摧毁长安城全部的宫殿、房舍,并把拆下来的木料抛入渭水和黄河,使其顺流而东。把长安城夷为平地。 昭宗抵达华州,华州人民夹道欢迎,跪在道路两边瞻仰皇帝尊容,山呼万岁。昭宗既感动又伤心,百感交集中忍不住泪流满面,凄怆地对子民说道:“不要再喊万岁了,我很快就不是万岁了。” 左右侍从同样悲从中来,低头呜咽。 由于洛阳的宫殿尚未完工,昭宗暂时留在陕州(今河南省三门峡市)等候。 朱温来陕州朝见,昭宗把朱温请进卧室,与何皇后相见,何皇后对朱温哭泣道:“自今天起,我们夫妇俩的性命,就交给您了!” 崔胤是昭宗与朱温之间的调和剂,崔胤死后,昭宗与朱温之间的矛盾变得日益突出,随着迁都工作的进行,朱温终于图穷匕见。 昭宗在云诡波谲的政治场中摸爬滚打了大半生,他不会坐以待毙,为了大唐江山社稷,为了自身性命安危,他都要做最后的挣扎。 第187章 挣扎 【挣扎】 崔胤出身于名门望族,清河崔氏。父亲崔慎由,宣宗朝宰相;祖父崔从,五朝老臣;曾祖崔异,渠州刺史;高祖崔翘,礼部尚书;天祖崔融,文学家,初唐“文章四友”之一,中宗皇帝的侍读,中书舍人。 单看其父辈:大爷崔彦曾,坐镇徐州,“庞勋之乱”时被害;叔叔崔安潜,“黄巢之乱”中屡屡立功,又治理了西川,巩固了帝国西南边陲。这两位在前文均有介绍。 故而史籍评价崔氏,说“有子有弟,多登宰辅”。家族人丁兴旺,还都是高官显贵,并且无论是在上流社会还是底层平民中,都有不错的口碑,直到崔胤的横空出世…… 据说,崔慎由起初一直没有子嗣,后来遇到一个妖僧,以旁门左道之邪术做法求子,然后才生下了崔胤。史书上的帝王将相在出生时几乎都伴随着一些灵异事件,但大多属于祥瑞征兆,像崔胤这种妖僧做法、以邪术而生的记载是屈指可数的。 本书一贯秉承唯物主义历史观,对这些带有浓重迷信色彩的记载向来排斥。我们只是从这段记载可以看出古人的观点和立场,这段关于崔胤“应劫而生”的记载充分说明了当时的历史学家对崔胤的态度,这厮打娘胎里就是个邪胚子!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他的叔叔崔安潜也早就看出这孩子不是东西,等崔胤拜相的时候,崔安潜叹道:“我们父兄多年来苦心经营的门户,就要败坏在这小子手里了!” 一语成谶。崔胤身死名裂,荣登“奸臣传”,被永远地钉在了历史耻辱柱上。 “倾险乐祸,外示宽宏……自古与盗合从,覆亡宗社,无如胤之甚也。”虽然《旧唐书》对崔胤进行了严肃的批评,但也客观地承认了当时的政治环境,为崔氏的衰落而鸣冤抱屈,说“彦曾属徐乱之秋,胤接李亡之数”,感叹崔氏一门是天不逢时。 这种说法多少有替崔胤强行洗白的嫌疑,颠倒了因果关系。“李亡之数”是天生的?没有崔胤的推波助澜,恐怕李唐王朝还会苟延残喘若干年。 也许是念在崔氏家族历代以来的功勋,给崔氏留了一面,《旧唐书》把《崔胤传》附在其父亲崔慎由之后,与崔彦曾、崔安潜等勋贵并列。 欧阳修在《新唐书》里就没那么客气了,直接把崔胤单摘出来,放在《奸臣传》中。 《旧唐书》和《新唐书》都明确提到,正是由于崔胤的积极运作和教唆,才加速了朱温篡唐自立的想法。因为当时朱温强敌环绕,不敢乱想,是在崔胤的帮助下,“始谋移国”。 崔胤死的时候,长安百姓争相用砖头瓦块儿砸他的尸体,咒骂这个祸国殃民的大奸臣。 奸臣崔胤同时也是唐王朝最后一块遮羞布,是横亘在傀儡昭宗与幕后BOSS朱温之间的一个实力夹板男,负责消化尖锐的矛盾冲突。 随着崔胤的死,昭宗与朱温终于正面交锋,矛盾急剧激化。昭宗知道,洛阳就是他的鬼门关,他要及时自救。 撤掉崔胤之后,昭宗火速组建了新的文官集团,用人标准一成不变,还是老三样:出身、学问、忠心。 理论上好像无懈可击,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是一个巨坑。令人惋惜的是,昭宗在同一个坑里反复跌倒。 昭宗提拔了裴枢、独孤损、崔远、柳璨。 裴枢,父亲裴寅,御史大夫;祖父裴向,吏部尚书;曾祖裴遵庆,肃宗、代宗两朝宰相。根红苗正,出身没的说。咸通十二年(871)进士登第,学历没问题。从僖宗幸蜀,随昭宗幸华州,忠心可嘉。全方位符合昭宗的用人标准。 独孤损,熟悉唐朝历史的,应该知道“独孤”这个姓氏意味着什么,用昭宗自己的话说,“儒林挺秀,卿族腾芳”,历事三朝(懿宗、僖宗、昭宗),是个值得信任的同志。 崔远,非崔胤族人,崔胤是清河崔氏,崔远是博陵崔氏第二房。父亲崔淡,吏部侍郎;祖父崔玙,兵部侍郎;曾祖崔颋,少府监;高祖崔懿。曾祖崔颋生子八人,八人皆达官,被誉为“崔氏八龙”,其中崔珙在武宗朝任宰相。崔远文采秀丽,相貌英俊,待人接物落落大方,人送外号“钉座梨”,意思是“席上之珍”,是美称。 以上三人有着共同的特点,名门望族、才学渊博、忠心耿耿。 平心而论,柳璨也不差。 柳璨,父亲柳仲遵,祖父柳公器,曾祖柳子华,都没有什么可大力吹捧的,然而他的曾祖有位亲弟弟,也就是他叔曾祖——柳子温,柳子温有两个特别出名的儿子,全是著名的大书法家,柳公绰、柳公权,其中柳公权是“楷书四大家”之一,开创了“柳体”。热爱书法的朋友一定会对柳公绰、柳公权这俩名字如雷贯耳。 严格论起来,柳公绰、柳公权是柳璨的再从伯祖父,跟“三从叔曾祖”李煴有一拼。好歹沾点边儿吧,所以史书上介绍柳璨时,也是从柳公绰入手: “柳璨……祖公器,仆射公绰之再从弟也。”——《旧唐书》 “柳璨……公绰族孙也。”——《新唐书》 《旧唐书》还提一句他的亲爷爷,叫柳公器,然后补充说明柳公器是柳公绰的堂弟;《新唐书》一如既往地不客气,直接说柳璨是柳公绰孙子辈儿的人,“族孙也”,反正不是亲孙子,连是再从孙子还是三从、四从孙子都懒得介绍,知道他是孙子就行。 柳公绰的亲孙子柳璧、柳玭——也就是柳璨的三从兄弟们,甚至都不愿承认跟柳璨是一家人,很反感这门蹭热度的远亲。 所以说,如果跟平头布衣比起来,柳璨还可以装名门之后,也可以腆胸迭肚地坐在圈椅里,摇着扇子,煞有介事地谈天说地、普度众生,嬉笑怒骂间不经意地秀一下自己的家世,凡尔赛一把。 但与前三位比起来,他就瞬间哑声,默默无闻小屌丝。 有一说一,柳璨的个人学识还是值得肯定的,他家境贫寒,却博学强记,为中华文化留下了“燃叶照书”的成语典故。 据记载,柳璨“少孤贫”,但“好学”,白天砍柴采薪,贴补家用,晚上就烧树叶照明,读书写字,他的“燃叶照书”可与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同日而语。也许是因他后来的名声太臭,毕竟是与崔胤一起名列《奸臣传》的,所以“燃叶照书”也就受此牵连,不宜成为激励祖国花朵的励志典范,不见诸教材。 勤奋刻苦终于带来了回报,光化年间,进士登第,从此步入仕途,被中书舍人颜荛看中,得到提拔。 柳璨的文学功底深,史学功底更是扎实。在编修国史的工作中,柳璨大胆地叫板权威,指出了刘子玄编撰《史通》中的不妥之处,并将其整理成十卷,另成新书《柳氏释史》,搁了今天,就得叫“柳璨品史通”或“柳璨讲史通”。 刘子玄,唐初史学家,修撰了《唐书实录》,并参与了武则天实录的修撰工作,但由于某种“你懂得”的原因,没有被主编采纳,否定他的这位主编叫武三思,是武则天的侄子。于是,刘子玄愤而编撰了著名的《史通》。 刘子玄去世后,唐玄宗拜读了他的《史通》,大加赞赏,先追赠他汲郡太守,又追赠他工部尚书,赠谥号“文”。 他的哥哥刘知柔同样是著名学者,大儒,他的六个儿子也都是知名学者,或在朝廷任职,或在地方做节度使,而且都有著作流传于世;他的孙子做过宰相。“代传儒学之业”。 刘子玄和他的《史通》,在唐朝史学界绝对是教父级的存在。 柳璨这个初生牛犊,居然要踩着巨人的肩膀蹦迪。所以他的《柳氏释史》一经问世,立刻引爆了唐朝史学圈,长期霸占热搜榜首位,而柳璨也成为网红学者,名气暴增。 骂名人,是新人迅速引流的捷径,柳璨在一千多年前就为我们做了成功的示范。 昭宗最爱读书人,曾经强行提拔李磎做宰相,还为此惹出来一出“掠麻罢官”的闹剧,短短数月后,藏书家李磎就死于残酷的政治斗争,被关西集团所杀。对于李磎的死,昭宗是心怀愧疚的,如果不是他非让人家做宰相,人家也不至于被当做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昭宗对李磎之死是负有责任的。 在心理学上,人们总有一种寻找替代品的潜意识,比如心爱的宠物去世或与初恋情人分手,在寻找新的宠物或恋人时,总会不由自主地以前任当模板。 昭宗也是如此,他吩咐左右,帮他物色一个类似李磎的人。 李磎是什么样的人呢?学问高,特别是史学方面,曾任史馆修撰。左右近侍按图索骥,一眼就相中了柳璨,于是向昭宗推荐。 昭宗随即对柳璨进行了面试,结果大为欢喜,立刻召为翰林学士。 罢免崔胤的制书敕令,就是出自柳璨之手。当时,昭宗把柳璨召入内殿,让他起草,同时含情脉脉地告诉他,“崔胤下去了,朕打算让你当宰相。嘘——先别给别人说。” 随后,昭宗问翰林承旨张文蔚,说柳璨学识渊博,朕打算用他做宰相,你看如何啊? 既然是皇上亲自内定,张文蔚也不敢反驳,只是婉转地提出了一个建议,大意是说柳璨现在的官职太低,最好先提提级别,再授予宰相。 昭宗想了想,认为很有道理,“那先给他一个谏议大夫,行吗?” “陛下开心就好。” 于是,柳璨便以谏议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荣登相位。 从一介布衣平民,到帝国宰相,仅仅用了三年多的时间。几乎创了历史记录,真正的平步青云。 柳璨的火箭提拔,使他更加被同僚们孤立。特别是裴枢、独孤损、崔远三人,“颇轻之”,于是柳璨也深以为怨。 昭宗在崔胤倒台后组建的文官集团,也因此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第188章 图穷匕见 【图穷匕见】 朱温以躲避关西集团的威胁为由,强行迁都,连崔胤都猜出了他下一步的打算,昭宗自然也是心里有数。在驻跸陕州时,面对跪地山呼万岁的百姓,昭宗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说我很快就不是你们的万岁了。 不过昭宗认为大唐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他的思路也很简单,总的来说分两个方面,一方面要尽量稳住朱温,麻痹他,以作缓兵之计,尽可能向后拖延,以时间换空间;另一方面,则是伺机暗害朱温。 还可以再细化一些,那就是尽可能在陕州多多拖延时间,越晚到洛阳越好,最好是别进洛阳。至于暗害朱温,则可分为内外两条战线,内线是宫廷暗杀,外线是求助于其他藩镇。 昭宗给西川王建送去亲笔信,命他火速北上救驾。王建与李茂贞组成联军,扬言要夺回天子,在兴平遭遇小小的失败后,宣告中止。随后,王建就以皇帝的名义颁布诏书,进行人事任命,声称只要等圣驾回京,报备一下即可。王建巧妙骗取了“便宜行事”、“先斩后奏”的特权。 王建在关中乱局中捞到了不少好处,每次都以“勤王救驾”为名,骗取中央朝廷的好处费,然后从李茂贞身上割肉。 时间不长,昭宗又给西川王建、淮南杨行密、河东李克用等藩镇写去“衣带诏”,大意是说朕一旦进入洛阳,就会遭遇不测,那时的“诏书”也将出自朱温之手,不再是朕的真实意图,你们抓紧时间救救朕啊! 在秘密向朱温的敌对势力求救的同时,昭宗不断给朱温封官,把整个中央禁军的指挥权交给了朱温。 禁军的编制已经是有名无实,禁军士兵寥寥无几,所以之前崔胤才迫不及待地要招募新军,在崔胤死后,这支新军也遭遣散,而且这其中本来就有一半汴军。仅有的禁军也早早地就被朱温控制起来。 昭宗此时把左、右神策军及六军十二卫的指挥权给朱温,有点顺水推舟的牵强意思。总之,是极尽所能地向朱温示好、示乖。 包括之前提到过的,昭宗把朱温请进卧室,与何皇后一起向朱温卖惨,说我们夫妻俩的性命就交到朱温手中了。这也是昭宗向朱温示弱、服软认怂的表现之一。 除此之外,在与文武百官宴饮时,昭宗也不忘对朱温歌功颂德,如果掘地三尺找不出什么光荣事迹的话,那就现场“抓哏”。某次昭宗宴群臣,就一本正经地说道:“昨天在御楼前丢失了一份极为重要的文件,幸亏朱温同志有备份,要不然,得耽误多大的国家大事啊!这是你们这些高级干部的失职,应该批评!向朱温同志学习!”群臣惊骇。 在进入洛阳后,昭宗登上光政门,大赦天下,宣制安天下。 制书当然是出自朱温操控下的翰林院之手,借用周平王、汉光武帝迁都的典故,为洛阳开光,同时强调本次迁都主要是受关西匪帮的威胁,而星象又暗示只有迁都洛阳才能化险为夷,更是大篇幅地为朱温歌功颂德,称赞朱温对大唐社稷有重生再造之功。 唐有“绘像凌烟阁”之殊荣,昭宗在迁都洛阳后,从中书所奏,在洛阳亦建凌烟阁,并在凌烟阁一侧单独建造一阁,让朱温能够在“绘像凌烟阁”方面享受独立单间待遇,以表彰其不世之功。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崇高荣誉。 唐天子在装孙子的道路上实在是不遗余力。 至于拖时间,昭宗更是绞尽脑汁。 起初,昭宗等人驻跸陕州,只因洛阳的宫殿尚未完工。几天之后(4月16日),洛阳方面传来喜讯:在朱温同志的高度重视和张全义同志废寝忘食、加班加点的工作下,洛阳宫殿提前竣工,恭候皇上入住! 这是死神的召唤。 昭宗派宫女往返传话,说何皇后刚刚分娩,经不起路途颠簸,请求等到皇后产假结束,再上路不迟。 何皇后的产假跟今天的劳动保护法差不多,六个月。昭宗请求等到十月再启程。 夜长梦多,朱温一天都不愿多等,何况是半年多!昭宗的缓兵之计瞒不过朱温,朱温派心腹寇彦卿前往陕州督促,秘密嘱咐道:“你速去陕州,当天就要让皇上启程上路,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 老婆生孩子、坐月子,您又不用坐月子,伺候月子也不劳圣驾您呀,走您呐! 昭宗又以天象为由推阻,据司天监奏报,天上星象有变,将要有大灾,而向东走是最不吉利的。 气象局说不吉利是吧?好嘞,杀了! 昭宗指使司天监以星象为借口,朱温就指使御医许昭远检举揭发司天监、御医总管、大内总管、晋国夫人等密谋暗杀朱温,从而将以上诸人全部逮捕诛杀。 晋国夫人,是昭宗的妃嫔之一,她是如何被牵扯进来的呢?这就是昭宗自救的内线计划的牺牲品了。 洛阳的宫殿在完工前,昭宗幸陕州,朱温前来朝见,昭宗设宴款待文武群臣。散席之后,昭宗示意朱温和韩建单独留下,继续饮酒,这是表示亲密的举动。说迁都之后,江山社稷就要拜托二位功勋了。 为了进一步表示亲近,昭宗让何皇后从卧室里出来,手捧玉杯,亲自为朱温敬酒。 皇后亲自敬酒,朱温受宠若惊,赶紧起身,“使不得使不得,折煞我也!”说着就从何皇后手中接过酒杯,刚要一饮而尽,身旁的韩建用力踩了一下朱温的脚趾头。 朱温吃疼,本能地低头看韩建,却见韩建冲自己挤眉弄眼,恍然大悟,不敢再喝一滴酒,然后推说自己喝醉了,告辞出宫。 出了行宫后,朱温问韩建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韩建说自己之前外出方便的时候,曾撞见晋国夫人鬼鬼祟祟地与近侍交头接耳,又隐约听到有多人疾步快走和铁器相碰的声音,便觉得极为可疑,又见何皇后手里的酒是从卧室拿出来而非我们一直喝的酒……因此觉得事有蹊跷。 朱温额头上渗出一片豆大的冷汗,感激地握住了韩建的手。从此之后,对韩建十分信任,宠爱有加。 所以借着司天监危言耸听一事,朱温把包括晋国夫人和能够接触到昭宗的人员如御医等在内的潜在威胁一一铲除。 与昭宗一起被迫东迁的,除了何皇后及后宫嫔妃之外,只有十几个亲王和贴身小宦官,另外还有二百多名“陪玩”。 这些“陪玩”都是年轻的小伙子,主要负责陪昭宗进行打球等休闲娱乐活动,五五开黑好基友。他们也成为昭宗最后的翻盘机会,然而昭宗却草率了。 第189章 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当朱温来到陕州朝见昭宗时,君臣二人照例要涕泪横流,互诉衷肠,做足了表面文章。时至今日,朱温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当君臣二人虚伪寒暄的时候,昭宗身边的这些陪玩难掩心中对朱温的厌恶憎恨,怒形于色。 昭宗心中暗喜,认为他们忠心可用,于是顿生一计,悄悄把鞋带弄开,然后让朱温帮他系好。那时的鞋子与今日的有很大的区别,最大的区别就是那时的鞋带更加麻烦,更耗时间。 既然朱温还在扮演忠臣的形象,那么为天子整理鞋袜,当然是莫大的荣幸。所以朱温不得不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跪在昭宗面前,为他系鞋带。 当时,朱温是独身一人觐见天子,身边没有一个侍卫,身上没穿铠甲,更不能佩戴任何武器,此时又是跪倒在地,低头系鞋带,而身边却环绕着一圈年轻力壮、身怀敌意的棒小伙子。 当朱温跪下后,昭宗立刻冲身边的陪玩们满脸跑眉毛、努嘴儿甩下巴,那意思是“上啊!等啥呢?搞快点!” 时值隆冬,朱温汗透衣襟。 陪玩们让昭宗失望了。平日里习惯了放水,关键时刻他们键盘侠附体,虽然个个扼腕眦目、咬牙切齿,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手擒贼,只想用眼神杀死朱温。 数百年后,康熙大帝就吸取了唐昭宗的教训,他精心挑选了一批陪玩的勇士,日夜练习摔跤,暗中进行了无数次演习,然后瞅准机会,一举擒拿鳌拜。 朱温有惊无险地全身而退,于是下定决心,必须将昭宗身边的人彻底清理干净! 很快,朱温就找机会宴请这二百多皇帝陪玩,席间将他们灌醉,然后用绳子勒死,把衣服鞋袜脱下,就地深挖大坑,把尸体掩埋。再从汴军精锐中挑选了二百多与他们身高样貌相类似的人,换穿他们的衣服,陪昭宗玩耍。 据史料记载,昭宗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队友们被偷梁换柱,而是像往常一样嬉戏了一段时间后才逐渐识破。这也从侧面反映出昭宗与他们并没有深入地交流,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忠勇可用。 昭宗确实草率了,而他也将为此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最直观的代价就是之前所做的示弱、示乖的努力前功尽弃,等于昭宗也对朱温“图穷匕见”了,君臣二人之间尖锐的矛盾已经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可以用你死我活来形容了。 昭宗到了洛阳后,先是下诏改元,改“天复四年”为“天祐元年”,将陕州升格为“兴唐府”。同时,下诏讨伐李茂贞、李继徽,显然,这是朱温的“诏”,为继续向关中增兵提供法理依据。 几天后的诏书,更明显是朱温的“诏”了:大幅裁撤宫廷办事机构,停止宫女传递诏书口谕;任命蒋玄晖、王殷、张廷范等为枢密使、皇城使、街使,新“三使”同样牢牢把控着皇宫内外和整个洛阳城;禁军的统帅则是朱友恭、氏叔琮;禁军的副统帅和洛阳市长同样是朱温的心腹——韦震。 此时,昭宗几乎成了孤家寡人,左右侍从、大内工作人员等,从高级干部到基层办事员,全是朱温的爪牙。暗杀朱温已经变得越来越困难,但昭宗还是想试一试。 某次大宴群臣,昭宗在席间大力褒奖朱温的功绩,批评在座的其它大臣,喝到一半,昭宗外出方便,然后派人传话,请朱温同志单独来曲宴阁,说皇上念朱温同志功业崇高,要与他单独开小灶,以示恩宠器重。 系鞋带乎?赐毒酒乎?还是别的什么乎?朱温摇头晃脑,“对不起,我醉了,怕失态,不去。” 昭宗再派人传话,说既然朱温不来,就请敬翔来。 朱温命令敬翔同样辞以酒醉。 几天后,朱温上奏说军务缠身,辞归汴州。 朱温口中的军务,指的是西川王建、凤翔李茂贞、邠州李继徽的联军,他们传檄天下,声称奉衣带诏讨贼。 他们的威胁并不足以使朱温手忙脚乱,之所以离开洛阳,主要是为了逃离昭宗的“魔掌”。汉献帝还不止一次地挣扎自救,联合刘备等人谋害曹操,昭宗同样不会放弃抵抗。 朱温以退为进,离开是非之地,密令心腹爪牙蒋玄晖严密盯防昭宗,及时汇报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蒋玄晖没有辜负朱温的信任,很快就汇报了一条极为重要的消息:某日,昭宗对蒋玄晖抱怨道:“德王是我最疼爱的一个儿子,朱温为什么非要杀他!”边说边哭,悲不自禁,以至于把自己的手指咬破,鲜血直流。 德王李裕,是昭宗的皇长子,宦官刘季述发动“少阳院政变”时,被拥立为帝,两个多月后,昭宗拨乱反正,李裕被重新降封为德王。当时,德王李裕年仅8岁,被宦官刘季述胁迫,所以事后并没有遭受反攻倒算,仍然做他的“德王”,仍然得到昭宗的宠爱。 随着年龄的增长,德王李裕眉清目秀、器宇轩昂,知书达理,渐有帝王之风,被昭宗寄予厚望,同时也成为朱温的眼中钉。 当初崔胤设计让朱温当天下兵马副元帅,而让德王李裕当天下兵马大元帅,朱温就很不爽,说德王李裕曾经玷污过皇帝宝座(指少阳院政变),是犯过大罪的人,该杀! 没想到崔胤回头就向昭宗出卖了朱温,把这番话告诉给昭宗,并最终让昭宗的皇七子辉王李祚当大元帅。 昭宗当时就找朱温谈话,问他为什么容不下德王。朱温当然矢口否认,并一口咬定是崔胤搬弄是非,离间君臣。不愿替老大背锅,甚至卖主求荣,这也是朱温厌恶崔胤的原因之一。 朱温谋求篡唐,当然不希望看到唐王朝会孕育出一个众望所归的合格储君。昭宗的表现让朱温决定加快篡唐的步伐。 朱温派李振前往洛阳,与蒋玄晖、朱友恭、氏叔琮等谋划“大事”。 第190章 昭宗遇弑 【昭宗遇弑】 大唐天祐元年(904)8月11日,晚,蒋玄晖派手下史太等一百人,夜闯寝宫,声称有紧急军情,要当面向昭宗奏报。 整个皇宫、洛阳城内外,全是朱温的心腹,一行人畅行无阻,直接来到昭宗的寝宫门外。 给他们开门的是昭宗的一个嫔妃,裴贞一。看到全副武装的士兵,裴贞一问道:“奏报军情,为何要带兵?” 史太手起刀落,一刀砍死裴贞一。 蒋玄晖从后面进前一步,厉声喝问:“皇上在哪儿?” 另一位嫔妃,昭仪李渐荣,在游廊上手扶栏杆,大呼:“只杀我们好了,不要伤害皇上!” 昭宗刚刚睡下,被外面的喧哗声惊醒,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蒋玄晖、史太等人就已经冲入卧室,二话不说,抡刀就剁。 昭宗从被窝里跳起来,仅穿着睡衣,在卧室里上演了“秦王绕柱跑”,被史太追上,一刀砍倒。 昭仪李渐荣扑到昭宗身上,为他挡刀,双双毙命。 随后,乱兵又打算杀死何皇后。何皇后向蒋玄晖下跪求饶,捡了一条命。 蒋玄晖并不是动了恻隐之心,而是要利用何皇后做伪证。 次日天明,蒋玄晖传出何皇后口谕,说昨晚宫廷发生重大刑事案件,嫔妃裴贞一、李渐荣弑杀昭宗皇帝;封辉王李祚为皇太子,改名为李柷,监国摄政。 紧接着,再假传何皇后口谕:命李柷在昭宗灵柩前登基称帝。 昭宗遇弑驾崩,享年38岁。皇宫内外一片恐怖情绪,没有一个人敢哭出声音。 中秋节当天,李柷坐上龙椅,接受群臣三跪九叩大礼,正式成为大唐帝国皇帝,时年13岁,史称唐哀帝。 两年半之后,哀帝将江山社稷禅让给朱温,大唐宣告完结。随后,年仅16岁的哀帝也被朱温弑杀。 非亡国之君而当亡国之运。这应该是对昭宗最精简的评价了。欧阳修在《新唐书》中就明确指出,“自古亡国,未必皆愚庸暴虐之君也。”为昭宗皇帝的不幸遭遇深感惋惜。 昭宗皇帝爱读书、重儒术,他立志中兴大唐,恢复旧日辉煌,雅然有会昌遗风。然而宦官与藩镇这两大顽疾已经深入骨髓,积重难返,“会昌中兴”和“大中之治”的果实已经被懿宗、僖宗消耗殆尽,昭宗接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病入膏肓的烂摊子,即便令太宗复生,也无力回天。 然而昭宗没有放弃,他在即位之初就重拳打击宦官势力,并在错综复杂的藩镇之间浑水摸鱼,瓦解地方割据势力,巩固中央权力。 至于其失败,有观点认为是昭宗用人失当。 毫无疑问,昭宗一朝为《奸臣传》贡献了三位宰相,分别是崔昭纬、崔胤、柳璨,另有蒋玄晖、张廷范、氏叔琮、朱友恭,但这四位虽然产自昭宗朝,却非昭宗钦点之臣,虽然同样名列《奸臣传》,却不能归过于昭宗。 昭宗求贤似渴,想依靠文官集团打垮宦官和藩镇,结果真正能用之人寥寥无几,反倒是一批妄人、野心家登上了政治舞台。昭宗的文官路线被频频打脸,以至于诞生了把帝国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崔胤。 《旧唐书》也指出了昭宗的用人失察,说张浚、朱朴、郑綮这三人最不靠谱,简直就是逗儿(三人尤谬,季末之妖也)。 而在藩镇之间浑水摸鱼就更是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了,有诗为证: “天子为羊,藩镇皆虎狼, 引狼驱虎,蓄虎防狼, 试问唐祚几许?一首凉凉。”——南无臭蛋 强地方,弱中央,恒乱之道也。在这场权力再分配的游戏中,任何外在的表现都是更深一层的博弈结果。各方势力以权利掠夺为核心,进行筹码交换,并最终达成一种平衡。在这其中,以昭宗为代表的皇权实际上是处于绝对的劣势,基本被架空,手中的筹码有价无市,根本不可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简言之,昭宗接手的是一个必死逆风局。 如果非要吹毛求疵,那么酗酒将是昭宗唯一的缺陷。但酗酒的恶习也是事出有因,是在经历了无数次政治斗争失败之后,身心俱疲的昭宗深感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兄弟手足又惨死于“十六宅惨案”,故而借酒消愁。 不好色,不贪玩,一心一意复兴大唐,却被残酷的现实无情地蹂躏,意志和信仰遭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折磨。 总的来说,昭宗是一位值得尊敬和同情的悲情天子。 朱温之前离开洛阳,一方面是躲避昭宗的暗算,另一方面则是故意制造不在场证明。在得到昭宗遇弑的消息后,朱温“大惊失色”,竟然从座位上栽倒在地,然后放声痛哭哀嚎,“这帮狗奴才负我,害我背负弑君的千古骂名!” 这一幕不是朱温的原创,而是致敬司马昭。 朱温抵达洛阳,到昭宗灵堂,伏地痛哭,对没能保护好皇上而深表自责。随后觐见了新君哀帝,发誓这绝对不是自己的意思,并要求彻查弑君元凶,还天下一个公道。 而所谓的“公道”,就是要找一个合适的背锅侠。朱温找心腹谋士李振商议。 李振直言不讳,说必须是朱友恭、氏叔琮。 一个是跟随自己时间最久的养子,一个是“嫡系中的嫡系”心腹爱将,朱温实在于心不忍,“换个人行吗?” 李振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道:“晋文帝杀高贵乡公(司马昭杀曹髦),归罪成济。正因此二人是大王心腹,所以唯有诛杀此二人才能帮大王脱罪,要不然……大王您自己伏法?” 当时,洛阳正遭遇旱灾,粮食短缺,一斗米的价格飙升到六百钱。而朱友恭、氏叔琮的部下出现了掠夺百姓粮食的违法行为,城中百姓十分痛恨这二人。 于是,朱温就将二人拘捕,之后上奏哀帝,弹劾负责保卫洛阳城的高级官员——朱友恭、氏叔琮,说他们不能约束部下,以致京师生乱。贬朱友恭为崖州(今海南省琼山市)司户,贬氏叔琮为白州(今广西博白县)司户。 老规矩,省去两广海南岛的路费,直接下令自杀(寻赐自尽)。 老规矩,由刽子手帮忙“自杀”。 朱温致敬司马昭,朱友恭和氏叔琮被致敬成济。而亲手杀死昭宗的史太,却获封棣州刺史,“以酬弑逆之功”。 朱友恭临死的时候,仰天赌咒,大骂朱温:“你出卖我来堵天下人之口,你能欺瞒世人,还能欺瞒天地鬼神吗?人在做,天在看,你干这种事情,将来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诅咒完朱温后,朱友恭又转而对昔日的战友、今日的监斩官张廷范说道:“哥们儿,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等着瞧吧!” 朱友恭的诅咒得到了应验。当月,朱温的贤内助张惠,旧病复发,很快香消玉殒;长子朱友裕也暴病身亡。 弑君后的朱温,尝到了亡妻丧子之痛。悲痛中,南面传来了一个消息,说淮南治下的光州叛离淮南,归附朱温,被杨行密派兵包围,请求朱温救援;鄂州也向朱温求援。 朱温借势打出酝酿已久的一张牌:南征! 第191章 边缘诸雄 【边缘诸雄】 长久以来,江淮、黄河流域、川陕等都是热点地区,各色人物相继出双入对、粉墨登场,如黄河流域的朱温VS李克用、江淮地区杨行密VS钱镠、川陕地区李茂贞VS王建……等等皆是流量担当。而作为这些势力之间的填充物般存在的两湖、两广等地却被人为边缘化,似乎只有在中央高官遭贬谪的时候会冒泡。实际这只是一种错觉,那一时期没有世外桃源,没有谁能独善其身。 这里的军阀混战同样激烈、残酷,只是与上述主流地区没有太多核心利益的交集,从而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演化着,直到朱温、杨行密等大佬们对热点地区完成了整合,各大势力之间不可避免的产生了更为激烈的摩擦冲突和势力渗透,这些“边缘”地区才被迫裹挟进来,从群演逐渐变成配角。 受地缘政治的影响,这些“边缘”地区间于齐楚,夹缝求生。其中对其施加影响最大的,是淮南杨行密。 杨行密占据淮南之后,东南方向与杭州钱镠接壤,两者之间时而眉来眼去、你侬我侬,时而兵戈相见、你死我活,在经历了一系列的较量之后终于达成了战略平衡;东面是大海;北面则是中原第一强藩朱温,二者从一开始就貌合神离、互相利用,直至后来兵戎相争,处于绝对劣势的杨行密仅能维持守势,暂时不敢造次;西面则是这片七零八碎、菜鸡互啄的“边缘地区”,所以成为杨行密扩张势力的首选目标。 这群菜鸡中,鄂州杜洪又成为首选中的首选。 【鄂州杜洪与洪州钟传】 杜洪,演员(伶人)出身,黄巢乱中原时,朝廷诏令地方官员自行募兵,组织土团保境安民,杜洪放弃演艺生涯,毅然决然应征入伍,因作战英勇,累功升为低级军官。与之同时响应号召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杭州八都”,董昌、钱镠等也几乎同时在杭州加入土团,开启了军旅生涯。 恰逢朝廷调任路审中为杭州刺史,而董昌已生割据之心,故而以兵阻拦,武力干涉。路审中只得客居黄州(今湖北省黄冈市)。 不久之后,路审中听说鄂州刺史去世,刺史之位空缺,于是招募了三千兵马,强行接管了鄂州,为杜洪做出了榜样。 有样学样,低级军官杜洪立刻率领部众驱逐了岳州刺史,取而代之,时僖宗中和四年(884)。 榜样的示范效应反噬了路审中。两年后,民间涉黑团伙头子周通,聚众攻打鄂州,路审中弃城而逃。杜洪近水楼台先得月,率军进驻鄂州,自称留后,然后不出意外的被朝廷正式任命为鄂州武昌军节度使。 随后,鄂州杜洪向淮南杨行密借兵,平定了辖境内不服管教的小股军阀割据势力。杨行密也趁机占据了一部分武昌军领土,二人的矛盾也从此开启。 面对杨行密的威胁,杜洪有两条路,一是向朱温求援,二是联合洪州钟传共同对抗杨行密。 钟传,与杜洪是一对儿难兄难弟,二人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以至于两人在史籍记载中,都是如影随形,捆绑介绍。 与演员杜洪不同,钟传是小商贩出身,弃商从军,累功升为低级军官,先据抚州,后据洪州,逐江西观察使而自称留后,被朝廷任命为洪州镇南军节度使。 这位钟传还是一位打虎英雄。后世的“武松打虎”很可能就是以他为原型,二者颇为相似:某次钟传在外喝酒,大醉而归,途径深山时偶遇猛虎,钟传顿时酒醒一半,手持木棒与猛虎对峙,经过激烈的搏斗,钟传丢掉了木棒,赤手空拳与猛虎缠斗,一直僵持到傍晚,难解难分。钟传的家人见他迟迟不归,外出寻找,才发现与猛虎互锁的钟传,便上前挥剑砍死猛虎。 虽然留下了“打虎英雄”的美名,将“钟传打虎”画作挂在家中,但钟传却不以为荣,反而经常指着这幅画作,告诫子孙要引以为戒,不要学自己的鲁莽,拿自己当反面典型。 在钟传据洪州之时,抚州土团首领危全讽与弟弟危仔倡乘虚而入,分别割据抚州、信州。 抚州地势低洼,经常发生内涝,既不利于生产劳作,也不利于战守。危全讽占据抚州之后,先进行了城池搬迁工程,移到地势高的地方,耗时三年,兴修抚州城墙,成为抚州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修筑城墙的工程,奠定了现代抚州城的基础,成为抚州的奠基人。 危全讽积极发展抚州经济,很快就使这片不毛之地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大都市,商旅争相涌入,百姓纷纷来此定居。 危全讽重视教育,推崇佛教,使抚州在数十年之间培育出佛教禅宗几大流派,抚州也因此被誉为“天下禅河中心”。 危氏兄弟控制下的抚州、信州,是镇南军的属州,此时的洪州镇南军节度使正是钟传。钟传当然不能忍受这种有名无实的尴尬局面,于是对辖境内不听号令的各州施以武力。 其他州县相继臣服,唯有抚州刺史危全讽没有屈服。钟传亲率大军,包围抚州。 某个围城的夜晚,抚州城突发火灾,大火迅速蔓延,变得不受控制,火光通天,城中军民惊恐哀嚎,形势岌岌可危。此时,钟传手下诸将纷纷请战,说这是天赐良机,应趁此机会把抚州一举拿下。 钟传断然拒绝,说君子不能乘人之危。然后设立祭坛,扫地祭天,替抚州城虔诚地祷告:“危全讽不投降,并不是百姓们的过错,请上天收回天火,不要惩罚无辜的百姓!” 说来也怪,没多久,大火就被扑灭。 城中的危全讽听说之后,第二天就宣布投降,并请求把女儿嫁给钟传的儿子钟匡时,表示愿意接受钟传的节制。一场大战,在钟传巨大的人格魅力感召之下,化干戈为玉帛。成为千古佳话。 钟传也就此取得了洪州镇南军的实质统一。 鄂州杜洪与洪州钟传位于淮南杨行密势力范围的西南方向,互为犄角,联合对抗杨行密的侵袭。然而凭他俩的实力,加一起也不是杨行密的对手,所以二人均向朱温表示归附,寻求汴州势力的庇护。 鄂州,今湖北省东部,长江中游南岸,水运便利,是重要的交通枢纽和货运中转站。杜洪得天独厚,像金州冯行袭一样,把途径鄂州武昌军的阉党使节全部诛杀,向朱温表忠心;同时把东南贡路阻截,据为己有。 正因杜洪阻断贡路,昭宗诏令杨行密为江南总司令(江南诸道行营都统),讨伐鄂州杜洪。于是,杨行密师出有名,名正言顺地对鄂州杜洪发起兼并战争。 那时是乾宁四年(897),淮南杨行密正与杭州钱镠酣斗不已,虽奉圣诏,却力不从心,又因朱温的干涉而未取得如期的进展。 一直到天复三年(903),淮南杨行密控制了淮南、宣州宁国军等地盘,吸收消化了境内劲敌——昇州冯弘铎;与宿敌杭州钱镠也实现了睦邻友好,并帮助钱镠镇压了“徐许之乱”;北面的劲敌朱温也把战略重心转移到了关中,争夺昭宗。 于是在天复三年的正月,杨行密意气风发,扬鞭西指,以皇帝的名义,任命朱瑾为正东集团军副总司令(东面诸道行营副都统),加宰相衔;命李神福当淮南作战参谋兼鄂、岳征讨司令(鄂岳行营招讨使),刘存做副司令。 目标:鄂州杜洪! 淮南大军刚一动身,驻守永兴的鄂州将领立即弃城而逃,淮南将领李神福兵不血刃,直接接管永兴。 李神福难掩心中喜悦,对身边将领说道,“永兴不仅是一个大县,更是鄂州的粮仓,鄂州的大部分军粮都靠它供应,拿下永兴就等于拿下了半个鄂州!” 淮南军乘胜而进,包围鄂州。 李神福遥望鄂州,发现城里堆积了很多荻草,以备战时之用,便对身边的监军宦官说道:“我今晚就给它烧了,信吗?” “不信。” 李神福微微一笑,并不多言,派部将乘坐快艇秘密前往对岸的滠口(滠水汇入长江处,重要战略要地),在晚上爬到树顶高举火把。 城里的守军以为是朱温派来的援军在发暗号,于是欣然点燃荻草堆,与之呼应。李神福计谋得逞。 当时,朱温刚刚把昭宗从凤翔接回长安,青州王师范发动叛乱,朱温的主要精力从西部转移到东部,全力平定山东的局势。如前文所讲,青州王师范也向淮南杨行密求援,杨行密派王茂章率部增援,协助王师范击毙了朱温的侄子朱友宁。 这就有意思了,朱温的核心利益在山东,顺便支援鄂州杜洪,牵制杨行密;而杨行密的核心利益在鄂州,顺便支援青州王师范,牵制朱温。 杨行密派使节来到鄂州杜洪、洪州钟传的西面,联络潭州武安军节度使马殷,提议双方东西夹击,瓜分鄂州,并提出要与马殷结拜为兄弟,共同抵抗朱温。 第192章 潭州马殷 【潭州马殷】 马殷,在前文早就出现过,出身于名扬四海的“忠武军”,而他与杨行密之间的故事可以一直追溯到十几年前。 当时,杨行密初出茅庐,自庐州发迹,借淮南内乱(毕师铎、秦彦兵变,囚杀高骈)而占据扬州。蔡州秦宗权在黄巢死后挑起“黄齐政权”大梁,自称“大齐国”第二任皇帝,肆虐中原,其中派往淮南的部队由其弟弟秦宗衡率领。因被朱温屡屡战胜,秦宗权盛怒之下调秦宗衡的淮南远征军回蔡州,集中力量对付朱温,秦宗衡手下大将孙儒不愿放弃淮南,于是发动兵变,斩杀秦宗衡,率部继续与杨行密争夺淮南。 孙儒以强大的优势碾压杨行密,却最终中了杨行密的“疲敌之计”,兵败被杀。当孙儒被杀的时候,他手下的悍将刘建峰、张佶、马殷等正在外地筹集军粮,听到主公兵败被杀的消息后,收拢残兵败将,共计约七千人,向南逃往。 众人推举刘建峰做主帅,马殷做先锋,张佶为军师。他们一路逃、一路抢、一路招兵买马、收编土匪散寇,等跑到江西的时候,已经有十万之众。 随后他们由江西转战湖南,袭取了潭州(今湖南高官沙市),此过程中,马殷有着智勇双全的出色表现,劝降守卫龙回关的蒋勋,并乔装成蒋勋的卫戍部队骗开潭州城门,奇袭潭州。 拿下潭州后,刘建峰自称留后,奉表朝廷,朝廷即任命刘建峰为潭州武安军节度使。 被杀的这位前节度使名叫邓处讷,早年随江西将领闵勖驻防安南,“黄巢之乱”时,从安南返回江西,继而占据潭州武安军,表奏邓处讷为邵州刺史。四年后,闵勖遭队友出卖,被反戈一击而亡,潭州也被仇人周岳占据。 邓处讷闻讯痛哭不止,对部下说:“闵勖对我有大恩,如今被周岳所杀,不报此仇,誓不为人!”此后,邓处讷忍辱负重、秣兵历马,八年磨一剑,终于以一州之力攻克潭州武安军,斩杀周岳,替旧主报仇雪恨,随后被朝廷任命为新任武安军节度使。 邓处讷坐镇潭州一年,就被刘建峰所杀,潭州武安军再次易姓。 刘建峰器小易盈,摇身一变成了节度使,跻身藩镇圈,于是志得意满,不思进取,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最爱的是酒和色。他发现下属陈赡的妻子美艳动人,于是就强行霸占之。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陈赡在袖子里暗藏铁锤,趁其不备,将刘建峰爆头。随后,左右诸将奋起而攻,逮捕陈赡,然后公推张佶做新的主帅。 此前,降将蒋勋求为邵州刺史,而刘建峰不许,于是蒋勋据邵州而叛。刘建峰派马殷前往邵州平叛。当刘建峰遇刺时,马殷还在邵州前线。 张佶有自知之明,知道马殷是不会听从自己节制的。论资历,二人相等;论军功,马殷还胜他一筹;关键是马殷现在征战在外,又手握重兵,不回头杀自己一个弑主夺权,就已经烧高香了。 张佶固辞主帅之位,坚决要求让贤给马殷。在出门的时候,马匹意外受惊,竟然咬伤了张佶的左腿,于是张佶借题发挥,说:“马公才是我们的主公。”于是派人火速前往邵州前线,让马殷回来“登基”。 马殷班师后,先与诸将把杀害主公的凶手——陈赡,拉到闹市,千刀万剐,替主报仇,然而再进行权力交接仪式。 张佶坐在堂上,先接受马殷的参拜,之后被扶下堂,将马殷迎到堂上,张佶再率领众将向马殷跪拜,宣誓效忠。马殷就这样被公推为留后,表奏朝廷,遂被任命为潭州武安军节度使。 马殷不像他的老长官刘建峰那样荒淫无道,而是居安思危,上位之后,广开言路,虚怀纳谏,找寻出路。他问谋士高郁,说我打算破财消灾,重金贿赂四邻,以求和平稳定,怎么样? 高郁连连摇头,说:“荆南成汭,暗弱无能,不成气候,不足为虑;淮南杨行密,与我们是世仇(孙儒余部),你给他多少钱,也不可能买来和平。不如尊奉朝廷,占据道德制高点,以天子圣命讨伐四邻之逆贼,如此这般,霸业可成。” 马殷顿悟,立刻投送到朱温的怀抱,通过朱温向朝廷转达自己的忠心。 虽然名义上坐拥整个潭州武安军,但马殷实际控制的只有潭州一城而已,在张佶接替他攻克邵州之后,尚有衡、永、道、郴、连五州不奉节制。于是马殷的当务之急就是取得潭州武安军的实质统一。 仅仅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马殷就完成了武安军的统一大业,尽收七州之地。 随着统一大业的大功告成,马殷的势力范围逼近了桂州(今广西桂林市)静江军,其节度使刘士政派兵驻防全义岭,防止马殷的潭州势力向岭南渗透。马殷则派来使者,向刘士政表达了希望建立和平稳定的双边关系,睦邻友好的美好愿望。 刘士政:我信你个鬼! 马殷大怒,派部将秦彦晖(秦宗权族弟)、李琼等率军七千,对桂州发动了攻击。 桂州守军强征百姓耕牛,犒赏军队,激起百姓的怨恨,从而争做带路党。李琼仅带了300步兵、60骑兵,就在带路党的指引下抄小路,奇袭敌军,最终将桂州军队一举击溃,刘士政被迫投降,桂州静江军被马殷吞并,创下了“七千湘军平广西”的神话。随后,马殷先任命李琼为桂州刺史,继而表奏为桂州静江军节度使。 至此,当年的丧家之犬、孙儒残部,以寥寥数千残兵败将,转战江西、湖南等地,仅仅用了八年的时间,就身兼两镇十二州,成为盘踞湖南一带不容小觑的军事政治实体,在谋士高郁的谋划下,马殷对外尊奉大唐朝廷,依附于强藩朱温,对内则实行一系列的经济改革,改善百姓生活质量。 前文描述孙儒时,几乎可以用凶残暴虐来概括,所过之境,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其中火焚东都洛阳、火焚扬州,更是被永载史册,遗臭万年。当时我留了个扣子,说如此恶人也有人为他建庙立祠。如今,谜底可以揭示了,此人就是马殷。 因为马殷是孙儒旧部,跟随孙儒脱离了秦宗权,攻扬州而自立,所以孙儒是马殷的法统根基,是马殷集团的开山鼻祖、创业灵魂,歌颂孙儒是马殷集团的政治正确。 孙儒生前有句名言,“生不能富贵,死得庙食乎?” 当孙儒兵败被杀的消息传来时,马殷大哭,说道:“咱老大最大的梦想就是死后立庙、受人奉祀、享受祭飨,我们日后如果有了立锥之地,一定要帮他老人家实现遗愿(公常有志庙食,吾等有土,当庙以报德)!” 马殷据潭州后,表赠孙儒司徒、安乐郡王,立庙以祀。 其实孙儒还有句名言,他经常对着镜子搔首弄姿,一边爱抚着自己的脑袋,一边自言自语,“此头不久当入京师。”他的意思应该是自己要入主长安,只可惜这句话有歧义。后来,他的这句话果然兑现,这颗脑袋果然入了京师,只是身子没跟着一块儿去,传首京师。 潭州马殷与淮南杨行密并不接壤,中间有一条缓冲带,这条缓冲带的北部是鄂州杜洪,南面是洪州钟传。既然鄂州杜洪与洪州钟传都与淮南杨行密为敌,那么本着远交近攻的基本原则,杨行密非常想拉拢马殷,以便牵制杜洪、钟传。 杨行密的如意算盘落空了,马殷同样依附于朱温,与鄂州杜洪、洪州钟传站在了一个战壕里,从而使杨行密的西进计划更加困难。 雄才大略的杨行密把目光继续向西眺望。淮南势力的正西面,还有三个藩镇,从北往南依次为襄州赵匡凝、荆南成汭和朗州雷彦恭。 西进的突破口,就着落在这几人身上。 第193章 非人二雷 【赵氏孤儿】 襄州忠义军节度使赵匡凝,严格寻根溯源的话,跟潭州马殷师出同门,同为“蔡贼余孽”。 赵匡凝的父亲是赵德諲,原为秦宗权部将,在秦宗权势力极盛时,被秦宗权表奏为襄州忠义军留后。后来秦宗权遭受朱温重挫,关键时刻,赵德諲审时度势,及时起义投诚,依附于朱温,对秦宗权倒戈相向,并在剿灭秦宗权的战斗中立下大功,成为推倒秦宗权的关键力量。 赵德諲倒戈秦宗权的做法和效果,完美致敬了朱温倒戈黄巢,都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出卖旧主。朱温干倒了“大齐国”开国皇帝,赵德諲干倒了“大齐国”第二任皇帝。 朱温:“小赵,你无耻的样子很有我年轻时候的神韵。” 随后,赵德諲被封为淮安郡王,走上人生巅峰。 赵德諲死后,其子赵匡凝袭位,继续维持着与朱温的依附宗属关系。 赵匡凝长相英俊,且极为自恋,又有洁癖,几乎到了变态的地步。每天都要无数次地整理衣冠,每次都要仆人搬着巨大的镜子,一前一后,360度全方位无死角地自审,还要不断地询问身边左右,“镜子镜子,我美吗?”即便是在接待宾客的时候,只要感觉衣帽上微微落了灰尘,就会立刻让陪侍的美女小姐姐用红拂尘擦拭。 虽然娘炮矫情,却不怎么温柔,如果有人不小心犯了他们家的忌讳,就会遭受一顿棍棒毒打。 朱温遭受“清口之败”时,赵匡凝感觉朱温大势已去,便秘密联络淮南杨行密,表示愿意归附。朱温派氏叔琮、康怀贞前来讨伐,接连攻克属地城池,并生擒了赵匡凝的弟弟赵匡璘,于是赵匡凝向朱温承认了错误,重新依附于朱温。 赵匡凝见利忘义,摇摆不定,之前曾与崔胤秘密联络,运作迁都襄州一事……而在杨行密看来,这恰恰是一个值得争取、可以利用的同志。 【荆南成汭】 成汭同样是“蔡贼余孽”。 早年是地痞流氓,后来因酒后寻衅滋事、打架斗殴致人死亡,而落发为僧,流亡四海,之后投靠在秦宗权军中,因其勇武,而被一郭姓将领收为养子,从此更名为“郭禹”。 后来,被秦宗权调往江陵驻防,成汭中途开了小差,脱离军队而成为流寇。世界那么大,他想去看看。 当了一段时间的匪寇之后,感觉累了,就找了个老实人,投靠了。投奔在时任荆南节度使陈儒的帐下。 随后,荆南兵变,部将张瑰囚禁陈儒而自称节度。张瑰对凶悍勇猛的成汭非常忌惮,打算设计暗害,成汭听到风声后,率领千余部众逃亡,几经辗转,攻克归州,自称刺史。 成汭以归州为革命根据地,召流民、募士卒,很快就拉拢起一支三千人的部队。秦宗权的部将许存也来投奔。 风水轮流转。秦宗权派弟弟秦宗言进攻荆南,张瑰坚守一年,秦宗言无功而返;秦宗权又派赵德諲再攻荆南,张瑰难以招架,便向成汭求救。 成汭不计前嫌,出兵援助张瑰,迫使赵德諲退兵。可赵德諲仍不死心,一年后又杀了一个回马枪,连年的战争榨干了张瑰最后一滴血,赵德諲终于攻下了江陵府。随后,赵德諲把城里洗劫一空,留下大将王建肇守城,自己班师。 天赐良机,成汭趁荆南空虚,派许存做先锋,对荆南发动了闪击,王建肇败走黔州,成汭控制了荆南地区,被朝廷任命为荆南节度使。 后来,成汭向西扩张势力,沿长江溯流而上,从秦宗权手中夺取地盘,与西川王建夺利,并将一处朝廷盐场收入囊中,成为其重要的经济来源之一。 攻克了王建肇据守的黔州,而曾经的战友、今日的下属许存,也遭到了成汭的猜忌和打压,于是许存趁夜翻墙而逃,与王建肇手拉手一起投靠了西川王建。许存被王建收为养子,改名王宗播。前文有述。 在成汭扩张版图的过程中,曾有一则“烈女”的小插曲。 话说敌营中有位叫韩楚言的将领,在阵前破口大骂成汭,尽揭成汭之短,使其龌龊往事曝于天日,而言语又极其三俗,粗鄙不堪。成汭大怒不已,扬言一定要生擒韩楚言,然后将他肢解以泄愤。 不久之后,韩楚言兵败城破,他的妻子李氏提醒他,说你之前臭骂成汭,成汭说要肢解你,你最好现在就自杀。 面对这份“体面”,韩楚言犹豫不决。 晚饭时,李氏提前藏好利刃,并再次催促他自杀。韩楚言心存侥幸道:“未必会如此吧……万一成汭为了展示宽宏大量而饶我不死呢?” 于是,李氏偷偷取出利刃,手起刀落,砍下韩楚言的人头,帮他体面。随后又亲手杀死三个儿子,最后刎颈自杀。 成汭听说后,赞其刚烈,下令厚葬之,并为她立石碑纪念。 虽然成汭的前半生不算光彩,背着“杀人犯”、“逃兵”、“叛徒”等标签,但他在得到荆南后,俨然仁义君子之风。 成汭颇知吏治,严肃法纪,深入监牢,查办“冤、假、错”案。成汭接手荆南的时候,荆南连年遭受战乱,千疮百孔,又遭赵德諲的洗劫,人口、财物等损失殆尽,千里无人烟。成汭安抚流民,劝课农桑,鼓励耕种,很快就使荆南地区恢复了生机,从而与华州韩建合称为“北韩南郭”。 【朗州雷彦恭】 雷彦恭,雷满之子。 雷满,本是朗州治下的土著蛮人,断发文身,野蛮凶悍。黄巢之乱时,雷满挑头扛把子,聚集数千蛮獠,号称土团军,当地诸蛮皆表示服从他的号令。随后,雷满的这支土蛮团接受了高骈的招安,正式编入高骈的部队序列。 之后,高骈移镇淮南,在去扬州的路上,雷满率领他的这支土蛮团成建制开小差,攻克朗州,杀刺史,然后自称朗州刺史,表闻朝廷。 雷满匪性不改,从此成为朗州一带的问题儿童,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朝廷姑息绥靖,承认了雷满对朗州、澧州的实际控制权,并以此二州设立武贞军,以朗州为总部,以雷满为节度使。 雷满行事另类,荒诞怪异,并且“贪秽惨毒”,就连权威史书、“二十四史”之一的《旧五代史》都忍不住飙脏话骂他,实属罕见,原文是四个大字,“盖非人类”,简直不是人!可见当年的史馆编修们气成啥样了。 他在府衙中挖掘了一个大水潭,深不见底,又在水潭上面修筑一座大亭,每当有邻道使者到访或经过,雷满必会把他们召到这个亭子里宴饮畅谈,欢快地吹牛逼,对人家说这个池子里就是传说中的龙宫,里面住着一条蛟龙,凡人不能靠近,而只有我能来去自由。 等喝嗨了,就随手取一个器具,扔进水潭,然后当众脱个精光,露出矫健的身躯和夸张另类的纹身,跳入水潭,潜入潭底,把刚才扔进来的东西取回去,别急,他不着急上岸,而是给大家表演花样游泳,“戏弄于水面,久之方出”,然后再穿好衣服,与目瞪口呆的席上宾客继续谈笑风生。 这哪里是一方藩镇、贵为节度使干的事儿?分明是水族馆的海豚成精。 天复元年(901),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的雷满,终于为他的另类人生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而他的荒诞事业将由他的儿子继往开来。 雷满死后,其子雷彦威自称留后,弟弟雷彦恭勾结襄州赵匡凝,逐其兄彦威而代之。 第194章 七子之歌 【七子之歌】 鄂州杜洪、洪州钟传、潭州马殷、襄州赵匡凝、荆南成汭、朗州雷彦恭,再加上东面强大的“外来户”淮南杨行密,终于要在这片边缘之地上演一出好戏。 地图前的杨行密眉头紧皱,之后,便笑逐颜开。 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依附于朱温,然而大多是骑墙派,见利忘义、反复无常。只要能够向他们展示淮南的优势,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改换门庭。但是现阶段似乎很难在正面战场取得对朱温的绝对碾压,此路不通。 再看这六块儿料,谁也不是省油的灯,而且相互之间的关系并非那么融洽,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也暗藏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或不愉快的过往。只要能够挑起事端,煽风点火,他们就会自相残杀,届时,淮南方面坐收渔利。这才是杨行密西进计划的精髓。 他们之间都有哪些不得不说的事呢? 首先,洪州钟传与潭州马殷之间爆发过直接冲突,双方为了争夺地盘,曾刀兵相见; 其次,朗州雷彦恭与潭州马殷之间,也存在“世仇”。 当初,雷满叛离高骈、入据朗州的时候,他的亲密战友周岳同样叛离了他,而起因则是二人在打猎时,分肉不均(因猎宰肉不平而斗),周岳谋害雷满不成,而雷满又占据朗州,势力强大,于是周岳转而率众攻陷了衡州,逐刺史自居。后来,雷满的另一战友与闵勖争夺潭州,闵勖被叛徒出卖而死,周岳乘虚而入,入据潭州。 闵勖的部下邓处讷归罪于周岳,秣马厉兵,隐忍了八年。八年后,与雷满联合,攻克潭州,诛杀周岳。前文有述。 所以说,雷满与邓处讷之间是同盟关系,而邓处讷又是在一年之后被刘建峰所杀,刘建峰的继任者就是马殷。 雷满与马殷之间,虽然没有爆发正面军事冲突,却因邓处讷而存在微妙的利益摩擦。 雷满死后,其子雷彦恭继任,也就将这层矛盾继承下来。 再次,朗州雷彦恭与荆南成汭之间的矛盾。这层矛盾是最不可调和的。 雷满占据的朗州、澧州,本是荆南的属州。站在成汭的立场来看,那就是“朗、澧二州自古以来就是荆南的领土,是荆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雷满当然就是“朗独”、“澧独”分子。 而站在雷满的立场上来看,他与成汭并无本质不同,我占澧、朗,你窃据江陵府。至于说澧朗二州是荆南辖州,而江陵府是荆南首府的话……那黄巢还曾占据长安呢,谁承认他是天子了?我雷满又凭什么服从成汭的节制? 之前,成汭不停地给朝廷上疏,控诉雷满分裂荆南,朝廷始终没有正面回应。后来,宰相徐彦若遭贬外放,途径江陵府时,受到了成汭的盛情款待,席间,成汭再次向徐彦若诉苦,希望他能帮自己在朝里说句话,以协助他完成荆南的统一大业。 徐彦若挖苦道:“您身处乱世,自诩盖世英雄,常以齐桓公、晋文公自比。如今,连一个小小的土蛮贼都摆平不了,还有脸回头埋怨朝廷不公?” 成汭满面含羞带愧,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雷彦恭与成汭存在“裂土分疆”的巨大矛盾,势如水火,不可调和。 最后,是荆南成汭与潭州马殷之间的矛盾。 这条线索并不丰满,相关资料并不充裕,基本没有直接证据,只能从其他的记载中找寻出间接记载,比如当荆南成汭决定出兵时,手下有谋士就提醒他,说马殷和雷彦恭都是我们的仇敌。 成汭与马殷分据湖北、湖南,在长江沿线、洞庭湖周遭均有势力的接触,存在摩擦和纷争也是在所难免的。 至此,经过一番梳理,我们不难看出,潭州马殷、荆南成汭、朗州雷彦恭,两两之间都有矛盾,任何一方都能联合另一方攻击第三方,也都能被另两方夹攻,在淮南西面形成了一个诡异三角关系;其中,潭州马殷的实力相对最强,而他的仇人也是最多的,除了荆南成汭、朗州雷彦恭,还与洪州钟传存在不愉快; 而洪州钟传除了与地区小霸王潭州马殷存在领土争端外,内部还存在着一个不稳定因素——抚州危全讽,像一枚定时炸弹一样; 至于襄州赵匡凝,则是脚踩两条船,时而归附朱温,时而投靠淮南,见利忘义,他根本不可能为了朱温的一纸命令而与淮南大动干戈。 杨行密经过一番权衡对比之后,认定此六镇不足为虑,非但不为淮南之患,还可为淮南所用。 现在我们梳理一下这一地区的现状:鄂州杜洪狗仗人势,仗着背后有朱温撑腰而公然劫皇纲,朝廷诏令杨行密讨伐; 杨行密奉圣旨,出师有名,包围鄂州; 时值青州王师范叛乱,朱友宁战死,朱温忙于平叛,援鄂汴军与淮南军在鄂州陷入僵局,未能解鄂州之围。 【成汭之亡】 实力越强大的人,越懂得保存实力,借力打力,好比企业做的越大,就越重视融资。虽然作为孙儒旧部的马殷,始终对淮南杨行密心存戒备,但淮南杨行密并没有把潭州马殷列为假想敌,相反,杨行密对马殷的定位是“可以争取的同志”。 马殷实力较强,而又强敌环绕,因此可以作为淮南向西拓展势力的垫脚石和马前卒。一旦潭州为淮南所用,杨行密就可以在淮南西部收放自如。 收,则可煽风点火,让马殷成为众矢之的,替淮南挡枪;放,则可合纵连横,让马殷火中取栗,淮南坐收渔利。 所以杨行密在进攻鄂州的同时,主动向马殷抛出橄榄枝,请求与他结盟,并提出愿意与他结拜为异姓兄弟。 马殷经过权衡利弊之后,还是认为朱温的大腿更粗,婉言谢绝了杨行密的善意。不过杨行密并未因此放弃对马殷的争取,这是后话。 鄂州、光州同时向朱温求救,朱温派部将韩勍率领一万援军,进驻滠口,并命令“诡异三角”荆南成汭、潭州马殷、朗州雷彦恭共同出兵,援助鄂州杜洪。 荆南成汭欣然领命,他认为这是扩张势力的好机会,打算借援鄂的名义夺取淮南的土地,扩大自己的地盘,于是动员了十万水军,顺长江东下。 这支水面力量是成汭耗时三年打造而成,拥有无数巨舰,其舰之巨,世所罕见。旗舰名为“和州载”号,顾名思义,可以容纳一州之人,堪比今日的航空母舰;其余如“齐山”号、“截海”号、“劈浪”号……仅从舰名就可想象它们的规模。 成汭几乎是倾巢而出。 他的谋士则劝他不要这样,提醒他那俩“战友”——潭州马殷、朗州雷彦恭,全是荆南的仇人,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而且这支庞大的水军看似强大无敌,实则有个致命缺点,那就是船只过于沉重,行动不便,而淮南军一贯以行动敏捷著称,不好与之争锋!不如派一支精锐部队,进驻巴陵(长江与洞庭湖交汇处,荆南、鄂、潭、朗四镇交界处,战略要地),将主力部队停在对岸,如此一来,北控鄂州,制约淮南军;南扼潭、朗,防备“友军”背后捅刀子,不出一个月,淮南军粮草供应不上,必然不战自退,鄂州的包围也会随之解除。 我们用上帝视角来看,谋士的计策固然天衣无缝,但他不知道的是,成汭的目的不是解除鄂州之围,而是夺取淮南之地。谋士看透了时局,却没看穿成汭的心思。成汭断然拒绝了这一稳妥的提议,我行我素,仗恃自己的无敌舰队,顺江而东。 果然不出所料,潭州马殷与朗州雷彦恭私下达成秘密分赃协定,两军在洞庭湖注入长江的荆江口会师,然后北上,乘虚偷袭成汭的老巢——江陵府。 潭、朗联军很轻松地拿下了江陵府,将城中居民和财产全部掳走。 前线将士们听说自己家破人亡,士气立刻崩溃,完全丧失战斗力,成汭的这支无敌舰队形同行尸走肉。 与此同时,淮南大将李神福也为这支无敌舰队量身定做了一套打法,结合地理因素,发起火攻。 成汭的水军完全崩溃,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后方老巢被端,前线又面临全军覆没,成汭自知大势已去,仰天长叹,悔不听人言,随后投水自尽。 李神福俘虏了残余舰艇两百余艘,进一步壮大了淮南实力。援鄂汴军韩勍得到消息后,急忙撤退。 潭州大将许德勋回师途中,劝降了岳州刺史邓进忠,邓进忠举家迁入潭州,马殷遂命许德勋为岳州刺史,任命邓进忠为衡州刺史。岳州,位于洞庭湖与长江交汇口以东,西与朗州隔洞庭湖相望;南以湘水连接潭州;东北顺长江而下连接鄂州;西北溯长江而上连接江陵府。是重要的战略要地,如今被潭州马殷控制。 而朗州雷彦恭就没有这份雄才大略了,他“蛮蜒狡狯,深有父风”,跟他爹一样一样的,他爹啥样?答:“盖非人类”。 雷彦恭最喜爱的娱乐活动就是杀人放火,使荆南一带“数千里无人迹”。 投水自尽的成汭,至此可以盖棺定论,他有着传奇的故事,与历史上很多乱世英雄一样,年轻时喜任侠,“乘醉杀人”,之后流亡天涯,落发为僧以避追捕,做过强盗,做过军人,身上有夏侯惇、鲁智深的身影。 常年浪迹江湖的他,性格豪爽又暴躁,也沾染了军阀习气,深为文人所鄙。而他心胸狭隘,史籍上也记载了他的一个污点: 他的身边有位叫郑准的谋士,善于文笔,闻名于诸侯。某次成汭过生日,淮南杨行密派来贺寿使节,奉送寿礼,联络感情,而在这些寿礼中,竟然有一本《初学记》。《初学记》是初唐时期编撰的综合性图书,囊括了初唐及前世经、史、子、集的零篇单句,简单来说,就是一部精编版名言警句指南,纸质版度娘。 郑准发现后,气愤不已,告诉成汭,说《初学记》是“训童之书”,咱们与淮南处于敌对状态,他们送这本书来,是故意恶心您呢,是骂您没文化,咱们应该回信谴责,以示尊严! 不知成汭是宽宏大量,还是没心没肺,他没有采纳郑准的建议,仍笑纳《初学记》,并让使者捎回自己对杨行密的亲切问候。 郑准摇头叹息,“如此一来,被敌国耻笑,笑话我荆南无人啊!看来荆南无法长久。”于是,郑准递交辞呈,甩手不干了。 成汭却没有把宽容留给他,秘密派人把郑准暗杀。 鄂州的幕后老板——朱温,正与青州王师范鏖战山东半岛;援军发生严重内讧,荆南成汭出师未捷身先死。 鄂州似乎已经唾手可得,然而杨行密却未能如愿以偿地扩大战果。因为此刻,淮南内部也发生一系列的令杨行密棘手的事情。 第195章 淮南内乱 【淮南内乱】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杨行密自群盗出身,乘乱世据庐州,先逐秦彦、毕师铎,后斩孙儒,渐有淮南之地,成为江淮霸主。随着事业的日益显著,有一部分元老勋旧也渐渐丧失了斗争意志,丧失了革命信仰,开始贪图享乐,甚至心怀不轨,比如三位元老级嫡系悍将——田頵、安仁义、朱延寿。 田頵与杨行密是同里。唐以四户为邻,五邻为保,五保为里,五里为乡,“同里”的关系是很铁的了,百户之内。二人是同里发小,早年结拜为异姓兄弟。后来,杨行密挑头扛把子,田頵鞍前马后尽心侍奉,全力辅佐杨行密。杨行密占据庐州的过程中,田頵出力最多。 也许在我们先入为主的观念中,田頵应该算作杨行密的下属。然而站在田頵的视角来看,他应该算是杨行密的合伙人、企业创始人、大股东,不敢说与杨行密平分权益吧,也起码是杨行密集团中的二把手。 其实杨行密对他也是非常照顾的,如今杨行密集团总共控股了两镇——淮南、宣州宁国军,其中宣州子公司的老总就是田頵。然而这无法满足田頵的内心欲望,他不甘于被杨行密永远踩在脚下。田頵屡次试图挑战杨行密的权威,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杨行密对此也早有觉察,故而处处予以打压,二人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 天复二年(902),田頵突袭昇州刺史冯弘铎,意图扩大势力范围。正当冯弘铎走投无路时,杨行密主动收留了他,并且任命李神福为昇州刺史。 田頵原本想“接私活”,通过吞并昇州冯弘铎扩大自己的实力,获得在杨行密集团中更多的话语权。杨行密却悍然将田頵的胜利果实夺走。 这是田頵与杨行密之间的第一次公开较量,并以田頵的失败而告终。 同年,钱镠部将徐绾、许再思发动叛乱,田頵率军援助徐绾、许再思叛军,包围杭州。田頵同样是想通过吞并杭州钱镠来壮大自身实力。 而杨行密却勒令田頵撤兵,并向传令兵秘密嘱咐,如果田頵不奉命,就当场杀了他。田頵恨恨而归,这是二人之间又一次公开较量,又以田頵的失败告终。 随后,田頵亲赴扬州,当面向杨行密提出割地的请求,要求把原属宣州宁国军的池州、歙州割还给宣州管辖,被杨行密断然拒绝。这是二人的第三次公开较量,田頵还是失败者。 田頵恼怒不已,认为自己遭受到了严重的不公。与此同时,杨行密的左右近臣纷纷找田頵索要贿赂,敲诈勒索,丝毫不把这位“开国元勋”放在眼里,从侧面反映出杨行密集团对田頵的打压程度,而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些敲诈勒索的人里居然夹杂着一个小小的狱卒。 田頵火冒三丈,怒喝道:“狱卒也敢向我索贿,怎么,难道说他知道我要进扬州监狱了吗?” 当田頵走出扬州城的时候,忍不住抬手指着扬州城门,从牙缝里挤出恶狠狠地毒誓,“我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连李神福都看出田頵叛乱的苗头,劝杨行密先下手为强。 杨行密摆摆手,说田頵功劳赫赫,而又没有直接的反叛证据,如果只因猜忌而杀之,手下诸将会人人自危,得不偿失。 为了把将来极有可能发生的叛变的损失降到最小,杨行密也不是无动于衷的,比如之前讲到的压制措施,虽然让田頵做宣州宁国军节度使,但宁国军治下的池州、歙州一直没有交还给田頵;田頵打下了昇州,杨行密转手派李神福镇守;田頵想吞并杭州钱镠,眼看杭州就要沦陷(垂克),杨行密紧急叫停。 除此之外,杨行密还积极瓦解田頵的山头。例如,田頵手下有位杰出的部将,名叫康儒,他的意见经常与田頵发生冲突,杨行密了解到这个情况后,立即擢升康儒为庐州刺史。提拔政敌的手下,这是分化瓦解政敌的常规套路,昭宗铲除杨复恭的时候,就是先提拔、拉拢杨复恭的养子杨守立,后来,杨守立果然在“倒杨运动”中大放光彩。 田頵果然中计,认定康儒背叛了自己,竟然将康儒诛灭全族。康儒临死时,淡定地说道:“我死了,田頵也剩不下几天了。”康儒明白自己是杨行密故意下给田頵的饵,田頵勇武可嘉,权术可悲。 杨行密钓鱼成功,却失了天时。 此时,是天复三年(903),山东半岛的青州王师范叛乱,杨行密派王茂章赴援青州,以牵制朱温;鄂州前线,杨行密派李神福攻击鄂州。 山东半岛,朱温的侄子朱友宁被击毙,人头被送到淮南;鄂州战场,荆南成汭遭队友出卖,国破身亡。在两个战场上,杨行密都成功地吸引了朱温的怒火。 而田頵也正是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发微博宣布自己脱离淮南社,另立门户。在脱离杨行密集团方面,田頵也是做了一定的功课的。 首先,是制造舆论。 田頵恶人先告状,先给杨行密扣了一个“不臣”的屎盆子。田頵给杨行密致信,大意是说向朝廷缴纳贡赋是藩镇诸侯的义务,身为淮南节度使,你应该按时足量缴纳贡赋,这样,我才愿意为你效力。 杨行密冷冷一笑,回信大意:你丫装什么孙子?东南贡赋全要途径汴州朱温之手转交朝廷,名为朝贡,实则资敌。 时至今日,仍有很多资料拿此说事,说田頵之所以与杨行密决裂,是因为田頵忠于唐王朝,而杨行密心怀割据之意。这是极为不负责任、不准确的敷衍、谬误!说出这话的人不仅对政治权术一窍不通,更是对史料掌握不充分。 《新唐书》就已经对田頵的行为做了盖棺定论:他拿贡赋说事,是其脱离杨行密的借口,而不是真心忠于大唐(田頵使出军赋而助之,此其谋责难而绝之,非忠于唐也)。 其次,是寻找“志同道合”的革命同志。最佳人选是安仁义、朱延寿。 安仁义心怀二心久矣。钱镠遭遇“徐许之乱”,派顾全武护送钱元璙去扬州做人质求援,中途要借道安仁义驻守的润州。那时,钱镠集团就看出了安仁义的图谋不轨,所以才让钱元璙乔装成仆人,在被安仁义相中后,顾全武重金贿赂城门官,连夜遁逃。 如今,接到田頵的密信后,二人一拍即合,相约共同起兵叛乱。 昇州刺史李神福正在鄂州前线,田頵乘虚闪击昇州,俘虏了李神福的家眷;安仁义则突袭了扬州以东的东塘水军基地,将淮南战舰全部焚毁。 田頵派两个使节,乔装成商人,前往寿州联络朱延寿,被尚公乃识破。起初,二人拒不承认,尚公乃二话不说,把其中一人斩首,另一人立即坦白从宽,交出了田頵写给朱延寿的密信。尚公乃将密信呈报给杨行密。 最后,是寻找外部势力的支持,“挟洋自重”。 最佳人选当然就是朱温。 朱温当然知道田頵、安仁义、朱延寿在淮南势力中的意义,此三人之于杨行密,如同关羽、张飞、赵云之于刘备。如今这三人联手叛乱,并主动邀请汴州势力介入,真是天赐消灭淮南的良机! 朱温当即亲自率领大军进驻宿州,隔岸观火。因为朱温要看一看这是否是杨行密的诱敌之计,更要看一看这三人究竟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以便寻找合适的契机入场收割。 第196章 叛徒的末日 【叛徒的末日】 后院起火,杨行密急令鄂州前线的李神福回师平叛。 李神福担心解围后撤会遭到杜洪的反攻追击,于是对外宣称要沿长江西上逆击荆南,在长江上准备好了舰只,等到夜色降临,却带领部队顺流而东,等开出一段距离后,才把真正的作战任务下达到基层指战员。 田頵在昇州俘虏了李神福的妻儿老小,想以此作为要挟,派使节告诉李神福:“你要是跟我合作,咱俩就可以平分淮南;否则,我就杀你全家!” 李神福对手下人说道:“当我还是一个普通士兵时,就追随吴王(杨行密)了,一步步被提拔到上将之位,决不因念一己之私而忘吴王之恩!田頵小儿,上有年迈的母亲,却不顾老人家的生死,起兵叛乱,抛弃了三纲五常,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然后将田頵来使斩首示众,下令继续前进。全军将士颇为感动,士气大振,人人争先、个个奋勇。 田頵派部将王坛等迎战李神福。 王坛把李神福的儿子李承鼎押到阵前,一来瓦解李神福士气;二来让李神福投鼠忌器。 哪知道李神福当即下令,让弓箭手冲自己的儿子放箭。 王坛的人质牌适得其反,李神福大义灭亲的举动使全军上下同仇敌忾,激发起了空前强大的斗志。 李神福告诉诸将,说王坛人多,我们人少,不宜强攻,只能智取。于是在傍晚时分,李神福才下令接敌会战,并假装战败,逆流而西,向后败退。 王坛中计,一路追杀而来。 李神福忽然调转船头,顺流攻击。 王坛在楼船上举起火把照明,李神福下令:“向有火光的地方射击!”久之,王坛才醒悟过来,自己一直在帮敌人画靶心,于是赶紧下令,灭掉火把。 夜色中,双方舰只摸黑混战,交叉错乱,难分敌我。李神福利用风向,发动火攻,焚烧王坛的楼船。王坛军陷入一片混乱,瞬间崩溃。 次日天明,李神福将王坛残部彻底消灭,王坛仅以身免,狼狈逃离战场。此战中,李神福不仅以少胜多,重挫田頵叛军的锐气,更是生擒了一个重要俘虏——徐绾。 杨行密把徐绾装入囚车,送给钱镠。 钱镠把徐绾剖腹挖心,祭奠高渭。高渭,湖州刺史高彦之子,去年徐绾、许再思发动叛乱时,高渭率兵入援,在灵隐山遭徐绾伏击,兵败被杀。 “徐许之乱”时,杨行密坚定地拥护了钱镠的合法统治,帮其平叛;如今在淮南内乱时,送“徐许之乱”的元凶给钱镠,意思很明显了:兄弟,该还我的人情了。 于是,在这场淮南内乱中,钱镠同样没有趁火打劫,而是高瞻远瞩,帮杨行密平叛。 田頵得到王坛全军覆没的消息,大为惊恐,随即亲率主力部队倾巢而出,逆流而上,迎战李神福。 李神福在大胜之余尚能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胜不骄,这是优秀将领的基本素养。李神福对诸将说道:“贼人放弃坚固的城池,而跟我们进行野战,是自取灭亡。”于是命令舰队停泊在江边,建立水寨,坚守不出。同时建议杨行密另派一支地面部队切断田頵后路。 杨行密遂派大将台濛执行这项任务。 田頵犯了与孙儒一样的错误。“悖而无机”,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他没有。 台濛下令全军全程保持战备状态,步步为营、轮替前进。将士们都嘲笑他胆小,台濛对他们说,田頵久经沙场,老谋深算,我们必须谨小慎微,万万不可轻敌大意。 田頵的情报显示,台濛的部队仅有两千人左右,且畏敌逡巡,不足为虑。于是,田頵把主力部队驻扎在芜湖,以阻挡李神福,自己则亲率一支偏师迎战台濛。田頵没有把台濛放在眼里。 田頵与台濛在宣州以东的广德遭遇。 开战前,台濛先把杨行密的信件送给田頵的部将们观看,这些将领全都下马接受,满面含羞带愧。趁此军心涣散之际,台濛发动猛攻。田頵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台濛不仅有两千人,而是得到了一支援军,其主将是王茂章。王茂章自青州回师后,奉命攻击润州安仁义,效果不佳,于是被调往宣州前线,与台濛联合。 田頵初师受挫。台濛乘胜追击,再次大败田頵。田頵不得不龟缩进宣州,急命芜湖精锐部队回援。 而这支精锐部队却在王坛等将领的带领下,集体投降。 前文说过,在杨行密集团遭遇此次内乱时,钱镠没有趁火打劫,而是向杨行密伸出援手。钱镠命大将方永珍赴援润州,命堂弟钱镒赴援宣州,命大将杨习进攻睦州。关于出兵睦州,后文还会详述。 龟缩进宣州的田頵,既失去了芜湖精锐,又增加了杭州方面的敌人,形势不容乐观。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润州安仁义叛乱之初,袭击常州。常州刺史李遇大胆迎战,临阵对安仁义破口大骂。安仁义生性多疑,说李遇素不敌我,但他今日竟敢如此侮辱我,一定是有埋伏。于是率军撤回。 果如安仁义所料,李遇确实埋伏了伏兵,见安仁义退去,伏兵急忙现身追击。 安仁义高高竖起自己的旗帜,然后解甲而食,“不是想追爷吗?来,爷在这儿呢。”安仁义的自信使得李遇追兵更加害怕,不敢上前,观摩一会儿就全军撤退。安仁义也得以全军退回润州大本营。 随后,从青州战场返回的王茂章奉命进攻润州,不能攻克。于是杨行密派徐温率部替换王茂章,而把王茂章调到宣州前线。 徐温命自己的部队换穿王茂章部队的服装,沿用王茂章部队的旗帜。计策奏效,安仁义根本不知道城外部队大换血,以为还是王茂章的部队,于是轻敌冒进,遭到徐温重创。 在淮南杨行密集团中,安仁义的箭法是首屈一指的,与他的箭法齐名的是朱瑾的槊、米志诚的弩,在淮南军中皆称第一。然而安仁义常常扬言:“十倍米志诚弩的威力,也不如朱瑾槊的一成威力;十倍朱瑾槊的威力,也不如我弓箭一成的威力。(志诚弩十,不当瑾槊之一;瑾槊十,不当吾弓之一)”就是这么自信。 身为将领,安仁义也善于治军,颇得军心,军队战斗力超强,即便只有数百人守城,攻城方也无法靠近。所以王茂章才难以取得显著的战绩。 杨行密给安仁义写信劝降,说我不会忘记你以前的功劳,只要你能迷途知返,我照样任命你为副司令,享受该级别待遇,只是不再带兵而已。 安仁义觉得言之有理,想要投降,但他的儿子坚决反对,于是作罢。 困守宣州的田頵,仅有数百死心塌地的忠实部下,把他们重新整编,号为“爪牙都”。田頵亲率“爪牙都”出城突围。 台濛示弱后撤。 田頵再次上当,跨过壕沟追击。台濛立即反攻。田頵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陷入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混战中,田頵马失前蹄,摔倒在地,被砍下头颅。“爪牙都”仍在殊死顽抗,台濛命人把田頵的人头高高挑起,向他们展示,他们才溃散逃走。 台濛飞书报捷:克宣州,斩田頵。随书送来的,是田頵的人头。 扬州城里,文武百官一片庆贺,唯独杨行密的脸上丝毫看不到胜利的喜悦。 杨行密打开盛着田頵人头的木匣,看着自己的同里发小、结拜兄弟、亲密战友、元勋老臣,难掩心中悲痛,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失声痛哭。 杨行密下令,赦免田頵的母亲殷氏。不仅如此,杨行密还厚待这位殷阿姨,以晚辈之礼尽心侍奉,为她老人家养老送终。 之前,“徐许之乱”,田頵在杭州退兵时,曾索要了钱镠的儿子钱元瓘为人质。如今钱镠派兵协助围困宣州,田頵大怒,要杀钱元瓘泄愤。而他的母亲殷氏和宣州宪兵头子(都虞侯)郭师从则一直暗中保护,保住了钱元瓘的性命。 当田頵率领最后的“爪牙都”突围时,曾留下遗命:“今日不胜,必杀元瓘!”在殷氏的极力保护下,最终还是保全了钱元瓘。 平定宣州后,杨行密礼送钱元瓘回杭州。钱镠死后,继任者正是这位钱元瓘,这是后话。 田頵的覆灭对润州安仁义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王茂章也从宣州战场重回润州前线,与徐温等一起围困润州。 安仁义的箭法名不虚传,百步穿杨,箭无虚发,每逢出战,必先狙杀敌营将领,挫败敌军士气。 润州被围一年有余,仍然无法攻克。后来,王茂章偷偷挖掘地道,成功挖到润州城内,发动奇袭,大获成功,安仁义率领全家老小登上高楼,负隅顽抗。诸将士畏惧安仁义的无敌箭法,不敢靠近。 安仁义自知大势已去,于是凭高远眺,在平叛诸将中苦苦搜索,终于将目光锁定到了李德诚身上。 之前的战斗中,诸将看见安仁义就破口大骂,唯独李德诚念及旧情,没有辱骂安仁义。安仁义冲李德诚招手,呼唤他近前言语,然后对他说:“你有礼于我,今天我就还你一份人情,这‘平贼首功’就送给你了。”说完,先把自己最宠爱的姬妾送给李德诚,托妻献子,再把自己的神弓扔到地上,向李德诚缴械投降。 忠厚的李德诚挽着安仁义的胳膊,下楼受降。随后,安仁义与儿子一起被绑赴扬州,斩首示众。 “淮南三叛”中的重头戏当属朱延寿,我们放在末尾,单独介绍。 第197章 淮南朱三 【淮南朱三】 朱延寿不仅是杨行密的从龙元勋,更是杨行密的小舅子,杨行密妻子朱氏夫人的弟弟。朱延寿勇猛彪悍,残酷暴虐,喜好杀戮。杨行密扛把子初期,要塑造一副宽厚仁慈的人设,每逢捕获盗匪流寇,都会好言劝慰,让他们改邪归正,不但不予责罚,反而赐予路费盘缠,让他们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然而朱延寿对他们的态度则是格杀勿论。所以杨行密总会在遣返他们时,告诫道:“千万别让朱延寿逮住你们啊!” 后来,当杨行密也想杀人的时候,就会故意把消息泄露给朱延寿,让朱延寿替自己洗地。 朱延寿的残酷不仅体现在面对手无寸铁的俘虏时,更是在战场上表现地淋漓尽致。曾有数百人余人击退朱温数万大军的传奇故事。 他对部队的要求异常严苛,要求将士们都要像他一样,以一当百,毫不退缩。他时常派部队以寡敌众,如果败归,就把他们全部斩杀。在这种冷酷无情的军法之下,朱延寿的部队异常彪悍,战斗力爆表。 之前与朱温的部队对峙,每当汴军来犯,朱延寿就下令大开城门、解除防备,恭请汴军进来比划比划,而汴军始终不敢上前。 自信是第一战斗力。即便是威风八面的汴军,也对“朱延寿”三个字颇为忌惮,不敢造次。 后来,杨行密把朱延寿安排在了战略要地——泗州,任命他为泗州防御使。泗州原属徐州感化军,位于淮水之北,宿州之南,是朱温南下、杨行密北伐的桥头堡。 朱延寿赴任后,杨行密的肠子都快悔青了。 朱延寿本来就恃功自傲,如今有了根据地和强大的兵力,更加不听杨行密的号令,俨然起了割据称雄的二心。杨行密放虎归山,无力节制,只能隐忍姑息,静观其变,希望小舅子能回心转意。 贼见贼,一点头。所谓心有灵犀,叛贼之间即便身隔千里,也能嗅出彼此之间相投的臭味。田頵与朱延寿分隔两地,却有强烈的心灵感应。 在田頵公开叛乱前,朱延寿就曾致信田頵,信中酸溜溜地说:“您要是搞大事的话,我愿为您牵马执鞭(公有所为,我愿执鞭)。”田頵大喜,“正合我意!”于是二人密谋同时叛乱,瓜分淮南之地。 与田頵一样,朱延寿也秘密联络了朱温,还跟朱温套近乎。朱温在家里行三,小名“朱三”,朱延寿在家里同样行三,小名也叫“朱三”。所以朱延寿高攀朱温,称兄道弟,五百年前是一家,咱是一家人啊,一窝朱,您朱三,我也朱三,我是淮南分三。 后来,有朱延寿的部下逃亡到扬州,向杨行密告密,将朱延寿谋反的事情和盘托出。 如前文所言,田頵、安仁义将要谋反的情报,连杭州钱镠都早已掌握,杨行密能完全蒙在鼓里吗?当然不,用杨行密自己的话说,自己一来是希望他们能够被自己感召,悬崖勒马,二来是因为自己没有抓住确凿的证据,没有实锤,“反状未明”,三来是担心无故诛杀勋旧功臣,会引起连锁反应。 其实防范、铲除朱延寿,杨行密早在三年前就开始布局了。 当时,有关田頵、安仁义、朱延寿意图谋反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不断地传入杨行密的耳朵,杨行密忧愤成疾,竟至于病倒。 病榻上的杨行密灵光一现,借题发挥,佯装目疾,装瞎子。杨行密洞察人心可谓细致入微,严格来说,他不是假装盲人,而是假装一个假装不是盲人的盲人。 每当有会见宾客、下属的场合,他都会如往常一样,端坐中堂,煞有威严,却时常看错人、看错物,而每当有人善意地帮他纠正,他又会表现出极为恼怒,对自己的视力问题极为避讳,不容旁人质疑,唯恐视力问题会影响其统治力。 杨行密极力“掩饰”视力问题的行为,更加坚定了别人对他视力问题的怀疑。 在演技方面,杨行密更是无可挑剔。比如,走路的时候撞到柱子上,以至于流血昏厥,久之方苏;奴婢仆人也敢当着杨行密的面做些苟且之事,特别是他的妻子朱氏夫人,竟然当着杨行密的面与仆人私通,而最过分的就是朱氏夫人避讳所有人,唯独不避讳杨行密,非要体验当面偷情的刺激,杨行密视而不见。 就这样一装就是三年,杨行密骗过了所有人。 这一天,杨行密又在一次撞昏之后,把妻子朱氏夫人招来,边哭边说:“我太难了!临死之前双目失明,而膝下诸子都是无能之辈,恐怕不久之后,咱辛苦打拼下来的基业,就要被他人夺走,我经过日夜苦思冥想,觉得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让小舅子朱延寿来继承,如此,我死而无憾了。” 杨行密态度诚恳,所言在理。朱氏夫人毫不怀疑,立刻派人给弟弟朱延寿送去密信,透漏杨行密病重、眼瞎已有三年之久,现决定退位让贤。 随后,杨行密派使者到泗州召朱延寿来扬州,说有要事相嘱,速来! 朱延寿也早就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杨行密的病症,又接到亲姐姐的枕边消息,当接到杨行密的召唤后,根本不加怀疑,大喜过望,迫不及待地驰赴扬州。 在扬州城外三十里处的驿站里,朱延寿遭伏击,被杀。 关于朱延寿之死,也存争议。其一就是上述情景,据说是徐温部署安排的伏击,成功将朱延寿斩杀;另一说是朱延寿到了扬州,杨行密在家里以家人礼相见,趁其跪拜之时,用藏在衣袖里的铁锤猛击朱延寿的脑袋,朱延寿被爆头后,没有立刻断气,而是在地上痛苦挣扎、惨叫哀嚎,“久而方毙”;还有一种说法是朱延寿独身一人到后堂拜见“瞎子”杨行密,杨行密忽然睁开眼睛,目露凶光,朱延寿大惊失色,当场瘫倒在地,杨行密冷冷一笑,说“小舅子,好久不见,我可想你了,今天终于见到你啦!”随后刀斧手闪出,将其斩杀。 惯例,求同存异,搁置争议。总之,令敌军闻风丧胆、连汴军都畏惧三分的悍将朱延寿,没来得及起兵叛乱,就被杨行密用巧计诛杀。 朱延寿死后,杨行密立即升坐厅堂,召集部属开紧急会议,大家惊讶地发现,主公的视力完好如初!杨行密宣布道:“我之所以双目失明,全是因为朱延寿。如今,此贼已死,我的眼疾也好了,你们明白了吗?” 大家这才如梦初醒。之前那些无礼于杨行密的仆从姬妾,全都畏罪自杀。至于朱氏夫人,杨行密帮她找了个接盘侠,另嫁他人。 朱延寿在来扬州前,他的妻子王氏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其实这不是迷信,而是对天上掉馅饼事件的唯物主义辩证怀疑。王氏与他约定,无论情况如何,每天都要派一个使者回泗州报平安。 朱延寿被杀的那天,王氏没有等到报平安的使者。王氏摇头叹息,“我懂了。”随后召集全部家奴院工,分发武器,紧闭大门,做好了战斗准备。很快,一队骑兵就前来搜捕,王氏指挥众人暴力抗法。 王氏自知抵得了一时,抵不了一世,于是乘间隙把金银细软堆聚在一起,点燃了一百多个火把,将金银财宝连同房屋付之一炬,并说自己宁死不愿遭受羞辱,然后纵身跳入火窟,自焚而死。 朱延寿的其他兄弟也遭牵连,一并诛杀。 第198章 历史的恶趣味 【历史的恶趣味】 在钱镠援助杨行密平叛的时候,曾派遣一支部队攻击睦州,因为杭州钱镠同样面临内部叛乱的问题。 话要从“徐许之乱”说起,在杭州保卫战中,陈璋表现英勇,荣获衢州刺史一职。不过陈璋赴任的表现令钱镠十分不满。 首先,是招降纳叛。 越州的低级军官张洪,与徐绾私交甚笃,自认为是徐绾同党,“徐许之乱”平定后,张洪惴惴不安,唯恐遭反攻倒算,于是率领部下三百人,投奔到衢州。陈璋欣然接纳了他们,为他们提供政治庇护。 其次,通敌。 就在田頵解除杭州包围的当月,钱镠治下的温州发生兵变,部将丁章逐刺史自据,田頵立即派人联络丁章,组成“反钱镠统一战线”,使节往来需借道衢州,陈璋为之大开方便之门,任由使节自由往返。 最后,是“樟不入城”的“天意”。 陈璋赴任衢州后,照例要绘制衢州城防图,并交到总部杭州报备。这不是简单的行政区划图,而是精准的军用地图,要严格地按照一定比例,把城墙、壕沟、府库、房舍、水井等重要设施一一标注,甚至连每一棵大树都要如实标注。在那个没有卫星定位、激光测距的年代,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堪称奇迹,这种军事地图堪称3D沙盘。 当钱镠展开衢州城防图查看的时候,发现西门外毅然耸立着一棵樟树。钱镠难掩心中厌恶,指着这棵樟树,对身边人说道:“此樟不入城,陈璋必不为我所用也!” 田頵等人叛乱之后,陈璋果然蠢蠢欲动。钱镠便指使手下暗杀陈璋,不料事情败露,陈璋遂据衢州而叛,依附于淮南杨行密。 除了衢州陈璋,睦州陈询也发动了叛乱。 陈询,陈晟之弟。陈晟,最早与董昌等分别统领“杭州八都”,先抵御黄巢,后消灭刘汉宏。后来,董昌从“杭州八都”中脱颖而出,荣升节度使,随后便提拔钱镠为杭州刺史,任命陈晟为睦州刺史。 钱镠是董昌的下属,而陈晟与董昌是平级的战友,论资历、论辈分,钱镠都该立正敬礼,喊陈晟一声“长官好”。董昌视钱镠为嫡系亲信,故而大力提拔,使其权力地位均在诸位“长辈”之上。提拔嫡系,打压同僚,是权力斗争的基本操作。这就让老前辈陈晟非常不满。 再后来,钱镠以杭州为根据地,坐收孙儒与杨行密争夺淮南之渔利,更利用老上级董昌称帝的机会,一举反噬,兼有浙东之地。而陈晟则一直在睦州默默无闻打酱油,做了足足十八年的睦州刺史,最终病逝于任上。 陈晟死后,三军推戴其子陈绍权继任刺史。其弟陈询则趁机发动兵变,推翻侄子陈绍权,改父死子继为兄终弟及,自称睦州刺史。 通过非法手段上台的陈询,一直惶恐不安,担心钱镠会以此为借口,兴师问罪,继而吞掉睦州。恰逢“徐许之乱”,陈询暗通田頵,以求自保。 没想到田頵没能推翻钱镠,这就让陈询更加恐惧,深怕暗通田頵的事情败露。思前想后,陈询终于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与其疑神疑鬼,不如索性捅破窗户纸,于是陈询据睦州而叛。 在“徐许之乱”中,钱镠手下杜稜之子杜建徽,立有大功,很受器重。杜建徽与陈询之间有一层姻亲关系,二人是儿女亲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奸邪小人对杜建徽是羡慕嫉妒恨,于是散播谣言,说杜建徽暗通陈询,要里应外合。 对于这些恶意的抹黑,杜建徽从不辩解,置之不理。钱镠起初也不相信,因为杜建徽根红苗正,父子俩皆立有大功,然而三人成虎,渐渐的,钱镠对杜建徽的信任产生了动摇。 后来,杜建徽的哥哥杜建思也迫于压力而“大义灭亲”,检举揭发杜建徽在家中私藏兵器,图谋不轨。钱镠当即派人前去查抄。 当搜查人员气势汹汹地闯入杜建徽家中,翻箱倒柜、掘地三尺的时候,杜建徽正在吃晚饭,面对抄家,杜建徽无比淡定,仿佛他们都是空气,丝毫不于理会。君子坦荡荡。 查抄结果,未发现一件兵器利刃,唯有堆积如山的书籍。 后来,有陈询身边的亲信弃暗投明,投奔钱镠,随身携带了一些陈询的往来书信,其中就有与杜建徽的往返信件。信中,杜建徽全是规劝告诫的话。 钱镠顿感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衢州陈璋、睦州陈询,都选择依附于淮南杨行密,并在杨行密的支持下,为祸钱镠西南部疆域。 杨行密与钱镠,江淮下游的一对儿欢喜冤家。时而互帮互助,时而战火纷飞。杨行密帮助钱镠平叛“徐许之乱”,钱镠帮杨行密平定田頵、安仁义之叛,难兄难弟,相濡以沫;与此同时,杨行密却又公开资助钱镠治下的衢、睦叛军。 这就是政治,不夹杂任何感情因素的纯利益考量,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杨行密派去支援睦州的部队,不仅打退了钱镠的平叛部队,还生擒了钱镠的弟弟钱镒。 趁钱镠手忙脚乱的时候,处州刺史卢约趁火打劫,占据了钱镠治下的温州。 衢州、睦州、温州,可以看做是“徐许之乱”的涟漪,钱镠耗费数年之久才得以逐一平定。 大家乱,才是真的乱。 河东李克用也遭遇了叛乱,吐谷浑部落酋长契苾让发动叛乱;云州也发生兵变,只是叛乱规模较小,并且得到了快速的平定。 这就是历史的恶趣味,厄运雨露均沾: 朱温——青州王师范叛乱; 杨行密——田、安、朱叛乱; 钱镠——二陈叛乱; 李克用——吐谷浑、云州兵变。 至此,我们就解开了之前的一个疑问,那就是朱温在西线与关西集团对抗,在东线面临青州叛乱,而昭宗在被挟持到洛阳之前,又不断下诏,令诸藩讨朱勤王,在巨大的威胁面前,杨行密、李克用等强藩居然无动于衷,错失讨朱良机。 这就是答案,大家都后院起火,分身乏术。 其中受损最严重的,当属淮南杨行密。 田、安、朱叛乱平定后,杨行密任命李神福为宣州宁国军节度使。李神福说出了与霍去病同样的豪言壮语,“鄂州未灭,何以家为”,固辞节度使,坚决要求返回鄂州前线。然而当李神福回到鄂州前线之后,却染病身亡。淮南再失一位良将。 另一位大将台濛,也不幸病逝。 与此同时,朱温已经从泥潭中摆脱出来,收服了青州王师范,将昭宗绑架到洛阳,并弑杀。 于是,总算接上了前文一个重要的节点:朱温决意南征。 朱温亲率五万大军,渡淮南下,意在吞并淮南。 淮南军立刻解除了对光州的包围,回师扬州,坚守不出。汴军在淮南境内大肆掠夺、破坏,最大限度地削弱淮南势力。 屋漏偏逢连夜雨。杨行密在这个时候病情突然恶化,卧床不起。 杨行密的目疾是装的,但病是真的。也正因他长期重病,所以朱氏夫人才对他“托孤小舅子”的说法深信不疑。 台濛病逝后,杨行密就命长子杨渥接替台濛,到宣州赴任。正当杨渥打点行囊,准备赴任的时候,杨行密的大智囊徐温忽然找到他,提醒道:“主公卧病在床,却在这时把长子外放到地方,这其中一定有小人的奸计!您记住,如果将来主公召唤您回来,您可千万别急于动身,除非是我派去的使节。” 杨渥顿悟,联想到了秦始皇与长子扶苏、荆州刘表与长子刘琦,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对徐温更是感激涕零。 徐温之于杨行密,如同诸葛亮之于刘备。只不过后期剧情稍有不同,徐温版的诸葛亮演绎出了无数人的内心世界,把对诸葛亮的意淫付诸实践。后文将详述。 淮南内部接连损失了多位元老悍将,外部又遭受朱温的武力威胁,形势不容乐观。杨行密手下有位悍将,名叫马賨,是孙儒旧部,孙儒被杀后投降了杨行密。此人作战勇猛,屡立战功,以降将身份荣升淮南精锐王牌“黑云都”指挥官。 某次,杨行密跟他聊家常,无意间问起他的身世,马賨直言不讳:“我是马殷的弟弟。” 杨行密吓了一跳,说我一直看你气度不凡,异于常人,果然不是凡夫俗子啊!既然你哥哥现在已经位高权重了,我送你回哥哥那里享福去吧。 马賨泪流满面,说道:“我只不过是一介淮西降卒,承蒙大王不杀之恩,又蒙不弃,提携有加。扬州距离潭州不过咫尺,书信往来很方便,足以寄托思念之情。我愿继续追随大王。” 如今,杨行密为了营造宜居的外部环境,只得再次祭出马賨,对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希望你能做扬州和潭州之间的友谊桥梁。”并亲自为马賨饯行。 马賨到潭州后,马殷大喜过望,立即委任他做节度副使。 之前有述,马殷与杨行密之间本无深仇大恨,只是马殷集团继承的是孙儒的衣钵,而孙儒与杨行密在淮南的归属问题上水火不容。所以杨行密一直是我本将心向明月,而马殷则是奈何明月照沟渠。 马賨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和平使者的角色,劝马殷与杨行密结盟,一来可以借淮南之势,二来也可以得到通商之便利。 然而马殷却严词拒绝,呵斥道:“杨行密不尊奉朝廷,一旦朝廷降诏讨伐,我们就会受他牵连,这是自取灭亡!你赶紧把这种愚蠢的想法抛到脑后,别给我招惹灾祸!” 杨行密想同潭州马殷缓和关系的计划,彻底落空。 朱温在深入淮南腹地,大肆掠夺之后,心满意足地撤退到淮河以北,随后派部队增援鄂州杜洪。 淮南屡遭朱温欺凌,主帅——模范楷模李神福同志又不幸抱憾去世,鄂州前线的淮南兵团同仇敌忾,副将刘存接过李神福的接力棒,化悲痛为力量,对鄂州发起了更为猛烈的攻击,火焚鄂州城墙。 战况紧急,城内的汴州援军打算突围。 此时,杀红了眼的淮南将士立即请求出战,被刘存阻拦。刘存解释道:“汴军急于突围,若遇阻击,必然折返城中,而他们一旦入城,防守力量就得以增强;不如听任其逃遁,如此一来,鄂州城陷,只在旦夕。” 在酣战中,刘存表现出了将帅应有的冷静,抓住了主要矛盾——鄂州,放弃了次要矛盾——汴军。 诸将恍然大悟,于是袖手旁观,任由汴军将士突围逃逸。当天,鄂州就被攻陷,杜洪父子及一千余没来得及逃走的汴军被生擒,押往扬州听候发落。 杨行密当面斥责杜洪依附朱贼的行为,而杜洪的表现也堪称纯爷们。面对杨行密劈头盖脸的羞辱谩骂,杜洪仅以五个字回应,“不忍负朱公。” 随后,杜洪父子均被斩首示众。 朱温也被这句话感动,后来,朱温以朝廷的名义为杜洪、成汭修建祠堂,永世纪念,以表彰其“死国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追认为烈士。 第199章 维稳 【维稳】 朱温二征淮南失败,物质上的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对朱温精神层面的打击还是相当大的。 首先是刷新了朱温对杨行密集团的认知。 田頵、安仁义、朱延寿之于杨行密,好比关羽、张飞、赵云之于刘备。此三人同时结朱温为援,发动叛乱,朱温幸灾乐祸地驻军于宿州,静候佳音。而杨行密的平叛效率完全超出了朱温的预想,错失良机。 杨行密集团平稳渡过了这次危机,让朱温始料未及。 其次是刷新了朱温对长江中游政治格局的认知。 这些地区在很早之前就依附于汴军势力,成为朱温集团向南方渗透势力的桥头堡,朱温在地区事务上拥有绝对的话语权。然而事实却无情地打了朱温的老脸,身为后起之秀的淮南杨行密,稍加干涉,“亲朱派”就土崩瓦解,朱温对这一地区的控制力荡然无存。 潭州马殷与朗州雷彦恭悍然将荆南瓜分。这一事件对朱温的打击最为巨大。 遭受打击之后的朱温,对长江中游地区失控的惶恐要大于对地区代理人背叛的愤怒。要想顺利篡唐,就必须重新刷新汴军势力对这一地区的影响力。 于是,朱温决定重新南征,这一次的目标是襄州赵匡凝。 襄州赵匡凝可谓是劣迹斑斑,自袭父位以来,始终对襄、汴关系三心二意,早在“清口之战”时,就背叛朱温改投杨行密,朱温派氏叔琮、康怀贞武力征服之。 现如今,淮南杨行密向西拓展势力,襄州赵匡凝趁火打劫,任命自己的弟弟赵匡明为荆南留后。 这里还要多说明一句,真正出兵荆南的是朗州雷彦恭和潭州马殷,所以荆南之地也是被这二人实际控制,而襄州赵匡凝连年向朝廷缴纳贡赋,以忠臣面目示人,故而表奏其弟赵匡明为荆南留后,朝廷也是乐于借花献佛,慷他人之慨,让赵匡凝兄弟与朗、潭二镇争夺荆南。所以成汭投水自杀之后,荆南地区的战火仍然持续。 为了巩固自身,赵匡凝西结西川王建,东联淮南杨行密。襄州赵匡凝这一系列的举动,都是在削弱朱温的势力,这是朱温无法容忍的。 不过朱温并没有放弃对襄州的幻想,毕竟赵匡凝之父赵德諲是最早归附朱温的开明之士,赵匡凝体内有红色基因,可以算是“根红苗壮”的“汴二代”了,值得争取。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 在弑杀昭宗之后,朱温派使节到襄州,试探赵匡凝的态度。赵匡凝对使节痛哭流涕,痛心疾首地说道:“我深受国恩,不敢有别的想法。” 朱温的幻想破灭了,他不可能依靠温和的手段向长江中游渗透势力,只能通过武力强势介入。 为了顺利南征,朱温先要平息内部不安定因素,以防后院起火。所谓“内部”也可细分为地方和中央两大方面。 地方上,他最担忧的当属青州王师范。 青州王师范投降朱温的时候,手中仍握有十万重兵,青州诸将意志坚定、斗志昂扬,尚有一搏之力,只是因王师范的弟弟王师克被汴军生擒,王师范才因私废公,坚决投降。也正是由于他的实力雄劲,所以在归降之后仍然坐镇青州,朱温不敢贸然移镇,距今已有一年的时间。 如今,朱温决意南征,必先稳山东。朱温找来最能言善辩的大谋士李振,希望他可以用三寸不烂之舌把王师范粘来。 李振领命,疾驰青州。 王师范不敢怠慢,老老实实地交出了节度使、观察使的官印及库房钥匙等物品,表明自己愿意接受人事调动,绝不贪恋青州节度。 然而面对全家移居汴州的要求,王师范表现出了预料之中的抗拒,在李振面前痛哭流涕,苦苦哀求,说自己不仅是戴罪之人,更是朱温的杀侄仇人,离镇入汴,定遭杀身之祸。祈求李振救命,让自己留在青州。 李振借古讽今,以三国时期的张绣为喻,说您知道三国时期有位张绣吗?汉末三国,张绣屡屡与曹操为敌,后来,袁绍派人召张绣入河北,谋士贾诩就对张绣说“袁绍外宽内忌,连自家儿子都不相容,岂能真心容你?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志不小,急于以宽厚仁慈示天下,以招揽天下英雄,所以一定不会为难于你”,如今,你越是得罪朱温,朱温就越要善待你,拿你当典型事例啊! 张绣对曹操也是先降后叛,致使曹操的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爱将典韦死于这场叛乱。朱温同样因王师范的叛乱失去了爱侄朱友宁。 王师范恍然大悟,于是打点行囊,第二天,举族迁往汴州。快到汴州的时候,王师范换穿素服,换骑毛驴,仍以罪人之礼拜见朱温。 朱温也表现出了应有的大度,以礼待之。不久之后,表奏其为河阳节度使。 据史籍记载,王师范颇好儒术,酷爱读书,喜欢结交文人墨客,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好不好儒,我不敢妄加评论,但他一定不好史。在“张绣降曹”的历史故事上,李振拥有着最终解释权,李振没有说谎,但他刻意隐去了一部分事实,把故事的结尾省略了。 读过三国的人,应该知道张绣的下场。王师范的最终下场完美致敬了张绣。 朱温拿王师范作秀,心里却放不下那段仇恨的往事,不仅耻笑王师范不通历史,更对他所谓的“儒学”嗤之以鼻,阴谋反叛也是儒家弟子干的事儿?后来,朱温安排韩建赴镇青州,临行时,对韩建语重心长地劝勉,希望他能像治理华州一样治理青州,还一语双关地说道:“那里是孔孟之乡,闲暇之余,你务必要好好读圣贤书,用心体会,别读到狗肚子里去!”韩建与朱温“哈哈”一笑,知道这是指桑骂槐,讥讽王师范。 王师范袭承父位,而他的父亲王敬武原为平卢军偏将,通过兵变夺权,驱逐了节度使安师儒,这也是王敬武死后,部将张蟾不服、叛乱的原因之一。所以朱温常常讥讽这位来自孔孟之乡的儒士王师范。 除了地方上的不安定因素外,中央朝廷的势力也需要整合清理。这项任务就不劳朱温费心了,因为有人乐于充当急先锋。 一场政治大清洗运动又拉开了血腥的帷幕。 第200章 洛阳三惨案 【洛阳三惨案】 这场政治清洗的标志性开端是“九曲池惨案”,朱温遥控操作,按下了恐怖的按钮。 大唐天祐二年(905),二月初九是祭祀土地神的“社日”,是封建时代统治阶级的一次重要活动,皇帝要在这一天举办隆重的祭祀仪式,祈求五谷丰登。 朱温指使亲信蒋玄晖借“社日”之由,在洛阳宫中的九曲池摆下宴席,邀请诸位亲王赴宴。席间,将诸亲王全部勒死,把尸体抛入九曲池。遇难的亲王皆是昭宗的皇子,现任皇帝哀帝的兄弟手足,其中就包括朱温念念不忘的德王李裕。 “九曲池惨案”比起韩建制造的“十六宅惨案”,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朱温更加明目张胆,更加肆无忌惮,别说事前没有处心积虑地寻找借口,甚至在事后连一句敷衍都没有,行凶地点也是皇宫之内。 如果说稍微有一点小心思的话,那就是朱温有不在场证明,仍旧是亲信蒋玄晖替他出面背黑锅。 光天化日之下,在皇宫里行凶作案,遇害者还是大批皇族血脉。还有什么事是朱温不敢做的? 随后,紧抱朱温大腿的无耻文人柳璨,揣度着朱温的意思,开始积极陷害、排挤异己分子,将另外三位宰相裴枢、独孤损、崔远列为头号打击对象。 三月,三位宰相被同时罢相。随后,三人又享受到了一贬再贬、寻赐自尽的待遇。连同被贬、赐死的,还有前宰相陆扆、兵部侍郎王赞、赵崇等。 陆扆曾活跃于昭宗朝的历次政治斗争,均以受害人的身份出现;王赞、赵崇是韩偓向昭宗推荐的忠直人才,当时也是由于朱温的出面阻挠而未能拜相,然而朱温仍然不愿放过他俩,特别是赵崇,此时已经以太子太保的虚衔退休,却还是没能逃过厄运。 一同遭贬谪排挤的,要么是门第尊贵、家族显赫,要么是高学历的高级知识分子,总共三十人。他们被朱温集中在滑州之外的白马驿,全部屠杀,史称“白马驿之祸”、“白马驿惨案”。 屠杀现场,朱温的智囊李振悠然说道:“这帮人平时孤高自傲,常以‘清流’自诩,现在就该把他们抛进黄河,使之成为‘浊流’。”朱温听罢,“哈哈”大笑,于是就把遇难者尸体全部投入一旁的黄河。 官员的清浊之分由来已久,到了唐末,“清流”成了文官集团的自我标榜,而“浊流”基本成了宦官的代名词。 面对蒙冤的遇难者,李振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怜悯,而是对遇难者进行无情地侮辱。 李振所表现出的狭隘,源自内心的阴暗面。李振早年屡次参加科举考试,却屡试不第,化自卑为仇恨,李振对进士及第的官员怀着刻骨的仇恨。 如今,朱温权势熏天,作为朱温的左膀右臂,李振狗仗人势,肆意宣泄着内心的阴暗。每逢他从汴州来到洛阳,一定会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对中央官员进行贬逐,对待中央官员们的态度也像对待奴才一样,颐指气使,吆五喝六。中央官员们在李振面前总是胆战心惊,大气不敢出,在背后,则给他起外号——“鸱鸮”(音同“吃萧”,俗称猫头鹰,常用来比喻贪恶之人)。 柳璨和李振,或因出身或因学历,都因自卑而存在心理阴暗面,随着自身权力的不断膨化,扭曲的人格最终以最极端的表现形式——杀戮,来宣泄内心的狭隘和渺小。 除了“九曲池惨案”和“白马驿惨案”,朱温还亲自操刀了“指鹿为马案”,与赵高不同的是,朱温杀的是那些随声附和的人。 某次,朱温与幕僚宾客等出游,期间在一棵大柳树下乘凉歇息。朱温忽然心血来潮,脱口说道:“这柳树可以做车毂。” 车毂,就是车轮中间的圆环,用来连接车轮与车轴,在那个没有轴承的年代,必须用坚硬耐磨的木料制作车毂,而柳木质地柔软,根本不能用作车毂。 朱温的话显然违背基本的生活常识,于是幕僚宾客们大都保持了沉默,唯有几个马屁精随声附和,说领导说得对,颇具前瞻性。 没等他们拍完,朱温就变了脸,厉声呵斥他们:“你们这帮知识分子就喜欢鼓动唇舌、颠倒黑白,玩人于股掌。车毂必须用榆木,焉能用柳木?”回头冲侍卫一瞪眼,“你们还等什么?” 话音刚落,数十名勇士虎入羊群一般,大踏步上前,揪住马屁精们的头发,就地砍头。 这就是朱温为后世留下的“宜为车毂”的典故,可与“指鹿为马”相媲美。出于公众的认知习惯,我仍以“指鹿为马案”呼之。 “九曲池惨案”、“白马驿惨案”和“指鹿为马案”,是朱温弑杀昭宗之后所进行的政治大清洗的典型代表,我将其并称为“洛阳三惨案”,其中的“洛阳”并非案件的实际发生地,而是以其首都的角色来阐释这场顶层权力圈的血腥更迭。 若论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摆花瓶】 伴随着朱温党羽对异己分子的大清洗,中央朝廷出现了大量的空位,当然,这是朱温集团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刻,与此同时,为了顾及吃相,还是需要摆几个花瓶的。 朝廷提拔吏部侍郎杨涉为宰相。 《资治通鉴》说杨涉是懿宗朝宰相杨收的孙子(涉,收之孙也),然而《旧唐书》、《新唐书》却明确指出杨涉是杨收的侄子。 杨收,懿宗朝宰相,因得罪宦官杨玄价(杨复光之养父)而被韦保衡投石下井,最后遭迫害致死,前文有述。杨收有两位同父异母的哥哥:杨发、杨假,一个同父母弟杨严。 杨收的诸兄弟、子侄,全都进士登第,享誉天下。其中,杨严育有二子:杨涉、杨注。所以杨收是杨涉的大爷,不是爷爷。 杨氏一门,多博学正直之士: 杨发:“登进士,又中拔萃”,很受宣宗皇帝器重,因耿直谏言遭贬,贬逐到地方后仍做出了骄人的政绩,“以能政闻”;其子杨乘,“亦登进士第,有俊才……历显职”; 杨假:史籍用了一个侧面细节来凸显他的人品,据记载,他出殡的时候,有千余人自发地为他送行; 杨收的三位儿子:杨鉴、杨钜、杨鏻,皆登进士第; 杨严:武宗朝进士登第,当时有包括杨严在内的五位考生被怀疑“托关系”、“走后门”,闹到了皇帝那里,武宗皇帝亲自复试,御笔朱批“杨严一人可及第,余四人落下”,由此可见杨严文化功底之深厚;其子杨涉,乾符二年(875)进士登第;杨注,中和二年(882)进士登第。 杨收成了杨氏一门的唯一污点,不过杨收坐贬受死也多少有些冤枉,前文有详述,在此不再赘述,只说他的侄子杨涉。 朝廷命官宦世家的杨涉出任宰相,当政治花瓶,杨涉对此心知肚明,在得到高升任相的消息时,他并没有任何喜悦之情,反而是与家人相对哭泣,如同得到了满门抄斩的噩耗。杨涉哭着对儿子杨凝式说道:“家门不幸啊!你也一定会受此牵连。” 与杨涉一样,几乎所有忠直的官员、念书人,都不愿入朝为官,大批逃亡,隐匿山林。朝廷诏令各州县强行遣送。其中,李德裕的孙子李延古就在征召之列。 李德裕,“牛李党争”中“李党”的领袖,政坛老前辈,比杨收的名望大的多。李延古也因此成为朱温的头号花瓶之一。 李延古当时就居住在平泉庄,距离洛阳直线距离三十里地。诏书还没送到,洛阳方面就先行发表了人事委任状,先斩后奏,连三十里的往返都等不及,可见朱温集团对政治花瓶的如饥似渴。 另有一个花瓶,司空图。 司空图,字表圣,懿宗朝进士登第,晚唐诗人、诗论家,《全唐诗》收录其诗作三卷,而他的诗论著作《二十四诗品》更是不朽之作,是诗论界的丰碑。 黄巢犯长安时,他弟弟的一个家奴参加了黄巢草军,并劝司空图也为黄巢效力,司空图没有屈节从贼,而是辞官归隐。之后听说僖宗皇帝在凤翔,便前往拜见,不久之后,僖宗又逃往成都,司空图追随不及,再次归隐;昭宗登基后,司空图再度出仕,却不幸染重病,又解官归隐;之后,昭宗数次征召,司空图深知天子大权旁落,不愿为挟天子者助纣为虐,故而一直以托病不入朝。 司空图的仕途经历可谓坎坷,总的来说,罢官归隐的时间远远大于出仕做官的时间,基本一直在归隐。而他的诗作也基本是在归隐期间完成,所以他的诗歌风格也大多是描写山水隐逸的闲情逸致,淡泊名利,有种看破红尘的境界感。 “诗中有虑犹须戒,莫向诗中着不平。” 司空图的身世也许不够显赫,但他是当时的文化大V,网红学者,自然也是朱温集团的拉拢对象。 面对朝廷的征召,司空图仍是托病不前。奈何柳璨软硬兼施,司空图深怕招惹灭门之祸,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前往洛阳。可司空图是发自肺腑地不愿与贼人同流合污,于是心生一计。 司空图已年近古稀,便假装年老体衰,故意口齿不清,答非所问,表现出了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症状,颤颤巍巍,连笏板都滑落到地上。 柳璨见状,大失所望,于是收回任命,将这位糟老头子逐出洛阳,司空图得以全身而退,继续过着隐居生活。两年后,朱温弑杀哀帝,终结了大唐江山,司空图悲愤异常,绝食殉唐,享年七十一岁。 第201章 朱温南征 【平定荆襄】 稳定好后方局面后,朱温向襄州赵匡凝发动了攻击,派杨师厚做先锋军,自己则亲率主力紧随其后。 杨师厚势不可挡,连克唐、邓、复、郢、随、均、房七州,横扫襄州忠义军全境,朱温率主力部队驻扎于汉水北岸,与襄州隔汉水相望。赵匡凝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朱温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命杨师厚搭建浮桥。不到两天,浮桥搭建完毕,随后,朱温亲率主力渡汉水南下。 赵匡凝率两万大军在南岸列阵阻击,被杨师厚一举击溃,汴军顺势进逼襄州城下。 当天晚上,赵匡凝就放火焚烧了襄州总部,率领全族及亲卫官兵,顺流东下,逃到扬州,投奔杨行密。 次日清晨,杨师厚进驻襄州。 赵匡凝的弟弟——荆南节度使赵匡明,连抵抗的胆量都没有,直接放弃城池,率领手下两万兵马向西遁逃,逃往成都,投奔了王建。 朱温撤销了“忠义军”,恢复前称“山南东道”,命杨师厚出任山南东道留后,不久之后就正式任命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命大将贺瑰为荆南留后。 至此,朱温仅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吞并了长江中游两大重镇,再一次向世人们展现了汴军那令人生畏的战斗力。 再说流亡的赵氏兄弟。 赵匡凝到了扬州,杨行密用略带讥讽的口吻跟他开玩笑,说你坐镇襄州的时候,长年累月地资敌助盗,如今被贼人打败,倒来我这里避难了? 赵匡凝正色道:“诸侯向朝廷缴纳贡赋,职责所在,怎么能说是资敌助盗?正是因为与贼人势不两立,所以才来归附。” 能把脚踩两只船、反复无常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着实令杨行密刮目相看。 当时,唐室倾微,诸道藩镇常不上供,“惟匡凝昆仲……贡赋不绝”,赵氏兄弟积极向朝廷缴纳贡赋,这是不争的事实。而朱温完全控制了朝廷,所谓的朝廷贡赋一分不少地全部落入朱温的口袋,这也是事实。 基于此,杨行密才指责他“资敌助盗”,而赵匡凝采取了避重就轻、上纲上线的策略,强调自己是遵纪守法大大的良民。 事实是,赵匡凝脚踩朱温和杨行密两只船,一方面借用履行藩镇缴纳贡赋义务之名,光明正大地向朱温交“保护费”,朱温则在朝堂上盛赞赵匡凝的忠君之举,上表朝廷给赵匡凝同志加官进爵,以示嘉奖,这就是他与朱温之间的默契;另一方面,赵匡凝东结淮南,与杨行密眉来眼去。 而赵匡凝所处的襄州忠义军,是重要的战略要地,于是他也成为朱温与杨行密争相拉拢的对象,也得以在两位大佬之间左右逢源。 我个人对他唯一的好感就是他的“藏书家”身份,赵匡凝喜欢藏书(不知道是否也喜欢读),藏书数千卷,当他撤离襄州的时候,曾放了一把大火,焚烧军政总部,却没有把这些书籍付之一炬,杨师厚入城之后,将数千卷藏书转移到了汴州。 无论如何,杨行密对赵匡凝表现出了应有的宽容和大度,毕竟雄才大略的杨行密也要为世人做出表率,于是厚待赵匡凝。 其弟赵匡明当初也打算东奔杨行密,他的儿子赵承规以诸葛亮兄弟的故事劝谏,说诸葛亮与其兄诸葛瑾分事二国,千古流传,如今我们如果全奔淮南,只恐怕淮南生疑。 赵匡明恍然大悟,于是改道西上,最终投奔了西川王建。 赵氏兄弟不是强行致敬诸葛兄弟,而是出于现实的考量。因为朱温与赵匡凝的实力相差悬殊,赵匡凝败得干脆且迅速,实力尚存,犹不失军心民意;而赵匡明更是未战而遁,实力虽然弱小,但得以全部保存。 再来看淮南集团内部的情况:杨行密的实力原本不如朱温,近期又遭削弱(田頵、安仁义、朱延寿叛乱;李神福、台濛病死);杨行密已经染病,身体情况欠佳(仅两个月之后就病逝了);杨行密诸子皆不成器,后继无人。 在这种情况下,赵氏兄弟成建制涌入淮南,说是避难,万一……晁盖等人就是借躲避“劫生辰纲”之难而火并王伦,抢了梁山。 赵承规当然没有机会拜读《水浒传》,但他既知诸葛兄弟,也就该知道袁绍的两个儿子:袁尚、袁熙投奔辽东公孙康的故事。 大规模涌入,只会引起收留方的疑虑,其结果如果不是鸠占鹊巢,就是羊入虎口。 后来,杨行密的继任者杀了赵匡凝,而赵匡明则在蜀地得以善终。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历史故事不会重复,但历史规律会一再重演。 伟大领袖对朱温的评语一针见血、深入骨髓,“与曹操略同”,朱温全方位地致敬曹操。 曹操当年灭了荆州刘表,平定荆襄之地之后,立刻顺流东下,对孙权发动了攻击,打响了著名的“赤壁之战”,并一败涂地,从此不敢图江南; 朱温吞并了荆襄之地,也对东面的江淮之地垂涎欲滴,力排众议,东征淮南,最终铩羽而归。 【三征淮南】 朱温在襄州集结大军,原计划是阅兵,然后班师汴州。 朱温身披华丽戎装,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检阅自己的胜利之师。只见旌旗飘展,遮天蔽日;盔明甲亮,夺目生辉,好似胸中豪情万丈;士气高昂,气吞万里如虎。 此情此景让朱温如痴如醉,青春的荷尔蒙被无限激发,胸中的宏伟志向仿佛已经近在眼前,朱温忍不住要呐喊、要发狂。 “东征淮南!” 智囊敬翔是为数不多地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的人,他赶紧劝阻,说我们用了不到一个月,就削平了两大镇,开拓疆土数千里,威震四海,我们应该珍惜并利用这份威望,在谈判桌上不战而屈人之兵,从而收获更大的政治利益,而不是好勇斗狠。 敬翔的一番话体现了他超高的政治智慧,也符合朱温的一贯主张,朱温集团也正是靠着这种方式逐步做大。 但敬翔虽让还是原来的敬翔,朱温却不再是从前的朱温。有道是,大国不尚权谋。从前纵横捭阖,是实力弱小的无奈之举,而如今,谁还能阻挡我朱温的铁蹄?什么政治权术、阴谋诡计……干就完了! 大军刚刚从襄州出发,就遭遇天降大雨。当时已经进入到冬天,道路泞泥,寒风刺骨,此次东征又因是临时计划而未及时换穿冬衣,后勤补给严重不足,大军冒雨前进,苦不堪言,未等进入淮南领土,汴军内部就出现了士兵大量逃亡的情况。 等来到淮南势力最西端的光州,朱温就派人告诉光州刺史柴再用,说只要你开城投降,就任命你当蔡州刺史,否则,就屠城! 蔡州是富庶大州,还曾作为奉国军的军镇总部,那时的光州还属于蔡州的属州,所以蔡州刺史相对于光州刺史是升官。 柴再用一方面加强戒备,增加守卫,做好战斗准备,另一方面则亲自登上城墙,花言巧语,以作缓兵之计。 他对朱温下跪叩头,毕恭毕敬,苦苦哀求道:“我们光州城池狭小、兵微将寡,实在是微不足道,不值得大王您为它费心受累。大王如果先攻克寿州,我怎敢不乖乖开城投降?” 寿州位于光州以东,淮河中段,的确是非常重要的战略要地,是北方南下入淮的突破口之一,朱温之前就曾重兵攻打寿州,被朱延寿以少胜多。 光州距离寿州还有很远的距离,几乎要穿越小半个淮南战区,朱温才不会上柴再用的圈套。你不投降是吧?等着被屠城吧你! 柴再用紧闭城门,据城坚守,朱温一时也拿它没办法,只能采取最传统的方法:围困。 在消耗战中,人数少的消耗就少。 朱温率领规模庞大的军队,深入敌境,又逢冬雨连绵,自然不愿意被一个小小的光州绊住手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得不偿失。于是在围困、恐吓了半个月之后,见光州仍无屈服之意,也就解围而东,真的向寿州进发。 就像这绵延不断的冬雨,朱温的倒霉事也是一件接着一件。 离开光州没多远,朱温大军就迷失了方向,“迷失道百余里”,不知是偏离航线百余里,还是在错误的道路上行进了百余里,总之,在淮南的土地上爱的魔力转圈圈,兜兜转转,终于来到了寿州城下。 兵贵神速。 迷路和雨天,严重迟滞了朱温的进军速度,又被光州凭空耗费了半个多月的宝贵时间,当朱温终于找到寿州时,淮南军已经做好了充足的战斗准备,以逸待劳,迎战师老兵疲的朱温大军,其结果可想而知了。 朱温打算围绕寿州城池建立营寨,却发现方圆多少里都没有一棵树,淮南军早就利用这段时间把树木砍伐干净。不仅是树木,房屋民舍、粮食饮水……所谓的坚壁清野,绝不留给敌人任何可以利用的物资,当年杨行密就是通过这招战胜的孙儒,从而夺得了淮南,这是杨行密的看家本领,专门对付外来侵略者。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朱温无计可施,只得向西暂退。 冷静之后,朱温也觉得此次东征过于鲁莽,于是打算渡淮北返。 可就在大军渡淮河的时候,那个不足挂齿的光州柴再用,居然派来一支敢死队,“击贼半渡”,击毙三千汴军,俘获的军用物资以万为计量单位。这令朱温大怒若狂,烦躁不已。 朱温极不光彩地离开了淮南,宣告着第三次征讨淮南的失败。 第202章 危机重重 【危机重重】 十几年间,朱温相对于杨行密始终处于强势,然而三次征淮均以失败告终。虽然这次失败并未给朱温造成太大的物质损失,但政治损失无法估量,这才是朱温最为恼火的地方。 在那个时候,让朱温烦躁的不仅有淮南,还有西川王建和河北魏博。 先说西川王建,一直以来,他都占地利之优而享渔翁之利,向北侵吞李茂贞在秦岭以南的地盘,向东沿长江顺流拓展,王建基本完成了对长江上游的控制,其势力范围已经渗透到了长江中游。 在长江中游的地缘政治版图中,王建虽属后起之秀,但这位后浪大有要把前浪朱温拍死在沙滩上的势头。 之前长江中游菜鸡互啄,失败者的首选避难天堂是成都而不是汴州,足见西川王建对这一地区的政治影响力。 长江中游地区霸主,朱温空享其名,而王建、杨行密则平分其实。 如今,王建已经把贪婪的双手直接伸进了朱温的裤兜,派军攻击朱温的守门员——金州冯行袭。 冯行袭无力抵抗,弃城逃走,其部将全师朗献城投降。王建收全师朗为养子,更名为王宗朗,命他做金州观察使,另划拨渠、巴、开三州为金州道辖境。 如果说凤翔李茂贞是西川与朱温的西部缓冲带,那么金州就是西川与朱温的南部缓冲带,王建悍然吞并金州,标志着他不再满足于偏安蜀地一隅,要问鼎中原,要正面挑战朱温的权威。 这是西川王建的“走出去”战略。也是朱温的痛点之一。 朱温的痛点之二,是河北魏博。 魏博的情况比较尴尬,节度使罗绍威与朱温的关系非同一般,非常亲密,亲密到“乱伦”: 朱温与其父罗弘信约为兄弟,朱温管罗弘信叫“六哥”,所以罗绍威该管朱温叫“叔叔”,罗绍威的儿子就该管朱温的女儿叫“姑姑”; 罗绍威长子先后娶了朱温的两个女儿为妻,双料姑侄恋; 罗绍威的次子、三子,分别又娶了朱温的两个孙女(朱友贞之女),如此一来,罗绍威的几位儿媳妇们在婆家是妯娌,在娘家则是姑姑和侄女。 当然,截止到目前,罗绍威应该只有长子这一门亲事。总之,罗绍威对朱温是忠心不二。那问题出在哪儿呢?出在罗绍威对魏博军的控制出现了松动。 长话短说,“安史之乱”后,为了安抚安禄山、史思明旧部,朝廷任命田承嗣(安禄山旧部)为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坐镇魏州,拥兵十万,形同割据,与成德军、卢龙军并称为“河朔三镇”,名为归顺朝廷,实则雄踞一方,历来都是唐王朝的心病。 田承嗣临死之前,把权力移交给侄子田悦,开创了藩镇世袭的先例。这对于唐朝末年的藩镇割据局面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田氏传四代六人,最终由田弘正把魏博献给朝廷,田弘正也成为“元和中兴”的关键人物,后来,朝廷将他移镇成德军,却被成德将领王庭凑(王镕之高祖父)灭门。朝廷又以田弘正之子田布为魏博节度使,田布被部将史宪诚逼死,而史宪诚又遭兵变身亡,三军拥立何进滔为节度使。从此,魏博军由田氏转移到何氏; 何氏传两世,遭兵变被杀,三军推举大将韩君雄(韩允中)为节度使; 韩氏传两世,又遭兵变,三军推举大将乐彦祯(乐行达)为节度使; 乐彦祯未等将位子传给儿子乐从训,就遭遇兵变,三军推举大将赵文弁为节度使; 赵文弁稍稍不合三军心意,便被当众砍下脑袋,三军拎着赵文弁的人头,聚众高呼“谁愿当节度使?”人群中有人应和,此人便是罗弘信。罗氏坐镇魏博,这段故事前文有过详述。 罗弘信死后,三军拥戴其子罗绍威继任节度使。 稍加梳理,不难看出,魏博境内的部队之骄横,已经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节度使之人选、乃至节度使之生死,皆由他们说了算,朝廷的委任状只是走个程序。而这支部队就是令人生畏的“魏博牙军”。 牙军制度也是始于田承嗣。简单说,就是一支私人武装力量,由田承嗣负责招募、训练、发饷,所以牙军只效忠于节度使本人。 为了照顾士气、提高效率、节省成本,牙军自诞生伊始就被职业化、社会化。牙军不仅拖家带口,还有相对独立、封闭的居住区,即“牙城”,可以理解为军区大院,他们享有着诸多特权和福利,属于藩镇辖境内的特权阶级,所以他们往往不愿与普通百姓通婚,基本都选择内部联姻,久而久之,牙军内部盘根错节,无人能撼动。 也正因其“社会化”,一个牙兵的背后,是一大家子的负担,而军饷显然无法支撑起牙兵、牙将的巨大开销,所以除了固定工资之外,牙军的最大收入来源是节度使的赏赐。聚众讨赏,也成了牙军们的日常工作。 假如节度使是位两袖清风的正人君子,那么他必然无法满足牙军们的胃口,于是牙军阶层倒逼着节度使必须盘剥境内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供养这伙特权阶层。 如果只是作为吸血鬼、寄生虫,那么牙军也就没那么可怕了。真正的可怕之处,是牙军们淘汰清廉无能的节度使的方法,动辄诛杀、屠灭满门,实在血腥。在唐末,魏博牙军和武宁(徐州)牙军的骄横是最出名的。 魏博牙军从田承嗣开创以来,至罗绍威这一代,已经有二百年的历史,尾大不掉,积重难返。罗绍威一直将其视为心病,生怕哪一天他们再次哗变,砍下自己的头颅。 果然,大唐天祐二年(905)七月,牙将李公佺率领牙兵在魏州发动兵变,幸被罗绍威及时察觉,李公佺打砸抢烧一通后,逃往沧州,投奔了沧州刘守文。 早在朱温围困凤翔、争夺昭宗的时候,罗绍威就嗅到了危险的临近,屡次密信朱温,请求他帮忙解决牙军危机。当时朱温分身乏术,只能好言安慰。 李公佺的“魏州兵变”使得罗绍威更加寝食难安,急忙向朱温通告境内局势,请求朱温出面解决内乱。 魏博是河朔诸镇之观瞻,如果朱温连这个最亲密的伙伴都保护不了的话,那么蠢蠢欲动的河东李克用、幽州刘仁恭必然会重新介入地区事务。而且罗弘信、罗绍威父子是朱温倾注了大量心血才培植起来的地区代理人,岂能轻易割舍? 魏博平,则河朔宁。 朱温对罗绍威不再虚与委蛇,而是暗中定下里应外合之计,帮罗绍威彻底解决牙军之患。 可如果催动大军开赴魏博,势必会激起魏博牙军的强烈反弹,难免不会铤而走险,后果将不堪设想。瞒天过海,谈何容易。 就在这时,一个好消息从魏州传来:朱温的女儿死了。 第203章 魏博牙军 朱温的长女——安阳公主(追封)下嫁给罗绍威长子罗廷规,不幸于大唐天祐三年(906)年正月病逝。 噩耗传到汴州,丧女之痛是自然免不了的,但作为一名政治家,个人情感总要为政治利益让路。作为一位父亲,朱温是无比悲痛的,作为政治领袖,朱温又是开心的。 很快,朱温就与罗绍威定好了讨伐魏博牙军的计策。 首先,朱温调集黄河以南各镇兵马共计十万大军,由大将李思安率领,汇合魏博、成德两镇兵马,进驻河朔地区,对外声称是讨伐沧州刘守文,原因是他招降纳叛,收容魏博叛将李公佺。 然后,派部将马嗣勋带领一支一千人的娘家吊唁队伍,前往魏州,去婆家协助处理发丧出殡事宜。这一千人全是精挑细选的勇士,全都脱下军装,穿上百姓的衣服,伪装成挑夫脚力等下人,肩挑、车拉丧事用品。这些丧事用品也经过了精心的伪装,表面上看是香烛蜡扦、纸人纸马,里面则藏有兵器铠甲。 最后,朱温亲率主力大军紧随其后,声称是作为攻打沧州的第二梯队。 合情合理,魏博牙军丝毫没有怀疑,也不加任何防备。 元宵佳节刚过,罗绍威就按照先前的密约,派亲信潜入军械库,割断弓弦和铠甲上面的卡扣,使之无法使用。当天夜晚,罗绍威率领他的家奴院工及门生宾客数百人,与马嗣勋秘密汇合,然后趁夜色对牙城发动突袭。 牙城就是牙军的聚居区,军区大院,全民皆兵,惊闻有变,立刻打开军械库,准备迎战,却发现没有一张可用之弓,没有一件可穿之甲。于是,罗绍威与马嗣勋对牙城展开了血腥屠杀,屠杀八千余家,连妇女和怀中婴儿也不放过。 在这场战斗中,马嗣勋不幸负伤,十天之后伤重不治而亡。 第二天,朱温率主力部队进驻魏州城,安抚民情。 魏州的牙军惨遭屠杀之后,分散在魏博境内其它地方的牙军也震怖不已,唯恐受到牵连。罗绍威对他们好言劝慰,不但没能消除他们的疑虑,反而使他们更加猜忌。终于,牙将史仁遇振臂一呼,集结起数万大军,以高唐(魏博东北方,接近沧州义昌军)为革命根据地,自称留后,公然造反夺权,而魏博所属州县大多起兵响应,一夜之间,魏博就有改头换姓的危险。 此事亦在朱温所料之中,藩镇剪除牙军,如同中央削藩,要一不做、二不休,所以朱温才调派大军做接应。 朱温调集部队进攻高唐。这支部队由三部分组成,即汴军、魏博军、成德军,以进攻沧州刘守文为幌子,接应罗绍威。在向高唐进军途中,魏博士卒得到了魏州牙城遭屠灭的消息,于是立刻在将领左行迁的带领下叛乱哗变,响应史仁遇。 幸亏部队统帅反应迅速,行动果断,高效地对之进行了镇压,超过半数(四万余人)的魏博叛军被诛杀,左行迁被击毙,稳定内部之后才继续对高唐发动攻击,一举将其攻克,生擒史仁遇。 随后,就上演了血腥的一幕——高唐大屠杀。平叛部队在高唐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城,全城军民无论男女老少,全部斩首,史仁遇被肢解。随后又平定澶州、博州,又杀万余人。 朱温的部队很少屠城,一般都是秉承“只诛首恶、余皆不问”的原则,以示仁慈宽厚,笼络民心。可这次为何要屠高唐呢?因为统帅这支部队的,是李茂勋和李继昭。 二人都是关西降将,一个是李茂贞的堂弟,一个是李茂贞的养子,在“凤翔之围”时弃岐归汴。 二鬼子永远比真鬼子更可恨。身为降将——还是资历最浅的关西降将,二人必须对朱温的敌人表现出无比的仇恨和残忍,才能表达自己对朱温集团的忠诚,任何怜悯仁慈都会引起组织上的猜忌。 当史仁遇公开叛乱的时候,河东李克用和沧州刘守文不出所料地对其施加援手,染指河朔事务。 李克用派李嗣昭率三千骑兵东出太行山,进攻东昭义的邢州;刘守文派一万军队进攻魏博北部、成德南部的州县。 邢州守军才二百人,在汴将牛存节的带领下,顽强抵抗,李嗣昭一连进攻了七天,竟然不能攻克。朱温派张筠率数千骑兵驰援邢州,张筠设伏,击退李嗣昭,解除东昭义危机。 刘守文的部队也被汴军击退。 随后,朱温亲率主力部队,在河朔地区游走支援,巡察边防,指导工作,将分散各地的魏博叛军全部歼灭。 至此,用了半年的时间,朱温彻底平定了魏博军内乱,巩固了汴州在河朔地区的权益。 在这半年里,数万大军的日常供给全由罗绍威负担,史籍记载,罗绍威共计宰杀牛羊猪七十万头,粮草等消耗也与之相等,至于军饷犒赏、礼金贿赂等所需金钱财宝,更是无计其数。半年的时间,魏博的全部积蓄几乎消耗殆尽。 罗绍威虽然解除了牙军隐患,却也因此失去了宝贵的军事力量。军队没了,钱粮也没了,魏博军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 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此时,罗绍威后悔不已,称自己是魏博的罪人,并对身边人说道:“聚集魏博六州四十三县的铁,也铸不出这么大的错!” 魏博解决了内患,外忧却并未消除,幽州刘仁恭父子遥相呼应,始终威胁着河朔地区的稳定。在帮罗绍威消灭牙军之时,朱温就已经定下了一石二鸟、搂草打兔子的计策,即先以攻击沧州刘守文为幌子,铲除魏博牙军,然后再真的攻击沧州。 当史仁遇据高唐叛乱的时候,汴军已经开进到魏博军与沧州义昌军的边境,不得不折返回高唐平叛。接下来魏博境内散落的牙军相继叛乱,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严重迟滞了攻打沧州的步伐,丧失战机。 然而朱温对刘氏父子是念念不忘的,在返回汴州休整了一个月后,朱温再次调集大军,重新借道魏博攻击沧州,以图一劳永逸地安定河朔地区。 汴军在沧州城外西北方扎营,守军不敢应战,紧闭城门以待援军。幽州刘仁恭南下救援,屡战屡败。 对于刘氏父子来说,这是一场灭顶之灾,刘氏父子被逼到了死亡边缘。为了补充兵源,刘仁恭下达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征兵令:男子15岁以上、70岁以下,全部参军入伍,且需自备粮食武器。 前苏联在卫国战争最艰苦的阶段,发出了“每个人都是战士”的动员号召,征兵年龄放宽到男子17岁以上、55岁以下。 而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末年,刘仁恭征兵的年龄范围可谓是令人发指。他还规定,只要军队出发之后,凡在境内发现有15至70岁的男子,立即按逃兵论处,一律诛杀。 有人劝阻他,说如此一来,境内就只剩下妇女和儿童了,她们的体力不足以承担运送粮草的重任。 刘仁恭于是修改了征兵命令:凡是能拿的动武器的人,一律出征。这条修正法案想要表达的意思是:15岁至70岁之间生病的男子,可以暂时留在家里养病,等病好之后,再去前线。 为了防止士卒逃亡,刘仁恭在他们脸上刺了三个大字——“定霸都”,而有文化的读书人则可享受免于脸上刺字的特权,不过要在他们的手臂上刺四个字——“一心事主”。于是整个幽州卢龙军辖境内,除了儿童,没有不纹身刺字的。 就这样,刘仁恭搜刮了境内十万士卒,进驻瓦桥。 第204章 丁会降晋 可想而知,刘仁恭临时抓壮丁拼凑起来的这支部队根本谈不上有任何战斗力,刘仁恭也很知趣地不敢南下与汴军硬刚,而是据守战略要地——瓦桥。同时向河东李克用求援。 朱温围着沧州构筑营寨,里三层外三层,如同铁桶一般,连飞鸟和老鼠都不得通过。城里的粮食吃完,军民只能吃土度日,然后就是不出意外的人吃人惨剧。 朱温派使节劝降,说你们如此困窘,又无援兵,为何还不速速投降? 刘守文登上城头,亲自对朱温喊话,“我跟幽州,是父子关系。大王您以仁孝治天下,倘若儿子背叛父亲,您也会瞧不起我吧?”理直气壮,不卑不亢。 朱温觉得有些惭愧,又有些钦佩刘守文,于是暂缓了攻势,以表英雄惜英雄之意。 刘仁恭向河东李克用求救,前后派去的使者多达一百多人。而李克用因刘仁恭先前的背叛而有刻骨的仇恨,骂他反复无常,不愿出手相救。 面对刘仁恭十万火急的求援,李克用严词拒绝,“你小子也有今天,该!” 他的儿子李存勖却苦心劝解,说朱温已经控制了天下百分之七八十的地盘,甚至连魏博、义武、成德三大河北强藩都向他低头(此三镇自“安史之乱”后,强大到连中央朝廷都无力约束,所以“藩镇世袭”也是从这里开始),黄河以北地区,能跟朱温对抗的,只有我们跟刘氏父子,如今,刘氏父子有难,唇亡齿寒。虽然他是渣男,伤害过您的感情,但我们要以德报怨,展现我们宽广的胸襟,重振河东雄风,名利双收! 李存勖的政治天赋再一次得到了体现,他摆脱了个人情感的羁绊,脱离了低级趣味。 李克用顿悟,于是答应援救刘氏父子,并定下围魏救赵之计,派兵攻打昭义地区。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李克用要求刘仁恭派部队来太原,名为协防,实际也是当人质,作为河东援救沧州的回报。 刘仁恭派三万部队入驻太原府。李克用遂派大将周德威、李嗣昭率军南下,进攻潞州。 与此同时,朱温陷入到四面为敌的窘境: 首先是关西地区。 凤翔李茂贞派儿子宋侃前往成都府做人质,与西川王建结成亲密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随后,无后顾之忧的关西集团开始挑战朱温的在关西地区权威,邠州李继徽集结凤翔、保塞、彰义、保大四镇之兵,进攻夏州定难军。 其次是长江中游地区。 朗州雷彦恭不断侵袭荆南,而新赴任的荆南留后贺瑰却始终闭城坚守,朱温对此相当不满意,命双料干孙子高季昌接替贺瑰,另派五千部队进驻荆南。 荆南饱经战火蹂躏,先被朗州雷彦恭、潭州马殷联合瓜分掠夺,又被襄州赵匡凝兄弟武力夺回,随后才被朱温收入囊中,命贺瑰坐镇,而朗州雷彦恭却贼心不死,从未停止在荆南地区的打砸抢烧行径。 贺瑰接手的荆南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何况贺瑰新官上任,人生地疏,根基浅、实力弱,选择避敌锋芒、据城坚守,因而不能武断地认定其畏敌怯战,胆小懦弱。 贺瑰是一员大将,却不是大帅,他只看到了战术层面,没有上升到战略层面。他的眼里盯的是弹丸荆南,而朱温看的是天下。 荆南在地缘政治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它是朱温势力在长江中游的门面、定海神针,西接西川、东望淮南、南控两广,是朱温统一大业的滩头阵地。军队不够,可以添;钱粮不足,可以运;仗打输了,也可以再赢回来……唯独不能输在气势上,一句话,不能怂! 贺瑰也是降将出身(郓州朱瑄部下),处事原则是低调谨慎不张扬,所以面对困难,他的对策是自我消化而不是向上级索取,以免引起同僚的不满和诬陷、主公的猜忌。这是所有降将的安身立命法则。 好在朗州雷彦恭确实只是一个跳梁小丑。高季昌接任之后,贯彻执行了最高决策层“不能怂”、“干就完了”的指示,雷彦恭匪帮抱头鼠窜,撤出荆南。 关西战场也取得了骄人的战绩,大将刘知俊面对强敌,临危不惧,先打了一个漂亮的自卫反击战,攻克了保大军辖境内的坊州,歼灭三千敌军,生擒坊州刺史。随后,又与康怀贞迎战关西集团主力部队,以五千兵马攻克关西集团的六万大军,之后又乘胜追击,联克关西五州。关西集团气势汹汹而来,丢城失地而去,从此一蹶不振。 西、南两个方向的危难有惊无险地解决,目前只剩下东北方向的刘氏父子和北面的河东李克用。而其中,刘氏父子已成瓮中之鳖,粮食断绝,吃土度日,躲在东北玩泥巴,臣服于汴州几乎成定局。 令朱温万万没想到的是,对他最致命的打击,居然是来自北面的李克用。 【丁会降晋】 潞州是西昭义军的首府,也是晋汴势力反复争夺的战略要地,控制了潞州,就控制了昭义地区;控制了昭义地区,就在晋汴争霸中拥有主动权。双方为了控制这一地区,展开了长期的拉锯争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如今,东、西昭义军均在朱温的掌控之下,坐镇潞州的是朱温嫡系——丁会。 丁会,是朱温嫡系中的嫡系。黄巢草军出身,在草军中就是朱温的下属,后随朱温叛齐降唐,一直追随至今,久经考验的革命老同志了。 当昭宗遇弑的消息传到潞州,丁会悲愤不已,下令全军缟素,痛哭流涕,久久不能平息。 如今,李嗣昭率军进攻潞州,丁会率领全城军民不战而降。 丁会见到李克用之后,哭泣道:“我丁会并非是无力守城,只因梁王欺凌唐室,我虽受其知遇提携之恩,却实在无法容忍他悖逆行为,故来投奔。” 李克用盛赞其忠义之举,厚待丁会,地位在诸将之上。 此时的朱温已经命李茂勋增援潞州,而他自己正集中攻城器械,准备对沧州发动总攻。丁会不战而降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使得朱温立刻放弃沧州,全军撤退。 先前,朱温征调境内粮草物资,水陆并进,运抵沧州城下,堆积如山。现在朱温仓促回军,粮草辎重来不及搬运,朱温便下令放火焚烧。霎时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焰火在几里地之外都能看得清楚;凡是在船上没来得及卸下的,就把船只凿沉。 刘守文给朱温写信,乞求道:“大王有好生之德,因怜悯我沧州百姓,才饶恕我的罪过,解除包围,我沧州军民没齿不忘大王您的恩惠。如今,城中数万百姓已经数月没有粮食吃,与其把粮食化为灰烬淤泥,不如施舍给满城饥民。” 朱温再次被刘守文感动,忠孝节义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悠然升起恻隐之心,于是下令保留几个仓给刘守文。沧州百姓得以艰难度日。 李克用任命李嗣昭为昭义留后,继续向南推进,进攻泽州。泽州控制着天井关,是进出太行山的重要卡口,在汴军的顽强抵抗下,李嗣昭无功而返。 丁会降晋,是晋汴争霸中的重要政治事件。它的政治影响极其深远,远超一城一地的得失。这也是李克用厚待丁会的主要原因。 朱温的心理深受打击,从此之后,更加猜忌多疑,不再信任身边人。可以说,丁会降晋,是导致后梁灭亡的开端。虽然这时朱温还没有建立起后梁,但丁会已经为其埋下了覆灭的种子。我们后文还会详述“丁会降晋”的后续发酵。 第205章 魏州劝进 【魏州劝进】 精神上遭受严重打击的朱温从沧州班师,途径魏州时病倒,暂时在魏州接受疗养。 此次征讨沧州的军需供应,同样是由罗绍威负担,运送辎重的车队绵延五百里,结果除一部分施舍给敌人之外,剩余的物资被付之一炬。除此之外,罗绍威还在魏州兴建元帅府。两次战争消耗严重透支了魏博军的身体。 对于罗绍威来说,这都是他剪除牙军的代价。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原本以为朱温能率军返回,给魏博休养喘息之机,不料他老人家偏偏病倒在家门口,十几万大军又驻扎下来,每日花费如流水。 钱粮还不是罗绍威所担忧的,他现在最担心的是朱温会借机将其吞并。 魏博已经被汴军掏空了身体,要兵无兵、要钱没钱、要粮无粮,只要朱温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魏博就姓朱了。 思前想后,罗绍威想出一条妙计。 这一天,罗绍威借探望病情为由,到朱温卧房晋见问安,几句寒暄之后,罗绍威积极向朱温劝进。 罗绍威说,现在天下各镇纷纷聚众起兵,都打着维护唐室的旗号,大王您不如趁早灭唐以绝人望。 罗绍威劝进,一来表忠心、卖乖;二来转移朱温注意力,用洛阳的西瓜挽救魏州的芝麻;三来可以在将来坐享“开国功勋”之名号。 朱温果然大喜,病症立刻好了一半,对罗绍威心存感激,然后立刻决定返程,不能再耽搁。罗绍威劝进的计策立竿见影。 伟大领袖对朱温的评价真是字字珠玑,“与曹操略同,而狡猾过之”。朱温比曹操狡猾,但不比曹操聪明,更不比曹操智慧。 狡猾,即小聪明,往往得到了眼前利,却失掉了未来更大的利,显然是贬义词。 朱温的处境一直在致敬曹操,但从这段时间开始,他与曹操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最大的区别就是,曹操至死都是“汉臣”,把篡汉兴魏的工作交给了儿子;而朱温等不及,他要在有生之年坐上龙椅,过一把皇帝瘾,为此,他不惜连弑两任唐天子。 朱温弑杀昭宗之后,逼唐禅让的程序就已经开启,比如以“洛阳三惨案”为代表的政治大清洗,借柳璨等人之手,完成了中央大换血,将朝政大权牢牢掌控;再比如平定荆襄、征淮、援魏攻沧等一系列的稳固地方的军事措施。 接下来,朱温要给逼唐禅让模式按下加速键。 【南郊无事1苏楷驳谥】 13岁的唐哀帝自登基之初就沦为了刀俎下的鱼肉,对朱温的移国谋唐毫无还手之力,孤儿寡母全力配合朱温集团的篡逆,只求忍辱偷生。对于何太后和哀帝母子来说,世上没有诗和远方,只有眼前的苟且和朱温。 按照礼制,新君登基应该举行郊祀活动,“有事于南郊”。礼院奏请南郊祀天,哀帝下诏于本年10月9日举行郊天仪式。 到了9月份,哀帝忽然下诏推迟到11月再举行;进了11月又下诏推迟到明年正月初七;一个月后再次下诏,直接取消了该项活动。 “有事于南郊”,是封建时代非常重要的一种祭祀活动,神圣而隆重,带有一定的神秘色彩。哀帝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以至于直接取消这次郊祀,是朱温集团一些列政治活动的完美映射。 昭宗遇弑后,朱温的心腹爪牙蒋玄晖、张廷范等人在朱温的秘密指示下,积极运作禅让大事,舔狗柳璨也不甘示弱,在残害忠良方面不遗余力。 忠直的官员迫于淫威,敢怒不敢言,但也有少数政治投机分子粉墨登场,例如礼部尚书苏循和他的儿子苏楷。 十年前,苏楷进士及第,求贤似渴的昭宗亲自复试,却发现苏楷文笔拙劣,据记载,苏楷“目不知书,手仅能执笔”,简直就是一个文盲!显然这次开科取士存在营私舞弊的行为,托关系、走后门。昭宗大怒,立即取消了苏楷的及第资格,并且下令苏楷“终身禁试”。 十年后,昭宗遇弑,苏楷等来了报仇的机会。 先是通过父亲的关系打通关节,当上起居郎(从六品上),然后上疏驳谥,说昭宗的谥号过分赞美,要求重新给昭宗定谥号。 先秦时候,谥号一般以一个字为主流,如秦穆公、晋文公,也有两个字、三个字的非主流。 秦始皇比较有个性,认为“子议父、臣议君”是不妥当的,于是废除谥法,而只以“皇帝”为称号,他老人家是“始皇帝”,儿孙则以二世、三世……为称谓,实行数字化管理。 如果秦朝能永续至今,应该是历史学者的一项福音。可惜二世而亡,新兴的汉朝立刻恢复了谥法,为了将谥法规范化,中央特设“大鸿胪”一职,专门管理谥号。此时的主流谥号变成了两个字。 而到了唐朝,谥号逐渐成了统治者满足虚荣心的工具,也成为溜须拍马者谄媚的工具。从这时候开始,谥号的字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肉麻、恶心,并且开创了给在世的皇帝上谥号(尊号)例子,例如懿宗皇帝初登大宝时,宰相杜悰率百官上尊号“睿文明圣孝德皇帝”,才六个字,不爽,于是九年后宰相路岩率百官再上尊号“睿文英武明德至仁大圣广孝皇帝”。 昭宗在登基之初,大顺元年(890)正月,群臣就给他上尊号为“圣文睿德光武弘孝皇帝”。 现在,昭宗的谥号是“圣穆景文孝皇帝”。《谥法解》云: 称善赋简、敬宾厚礼曰“圣”; 布德执义、中情见貌曰“穆”; 布义行刚、耆意大虑曰“景”; 经天纬地、兹惠爱民曰“文”; 五宗安之、秉德不回曰“孝”。 具体的意思不再一一解释,总之,全属于褒奖赞扬的“上谥”,用之君亲、用之君子。 在苏楷的提议下,有关部门认真研讨,给出了改谥意见,建议将谥号改为“恭灵庄愍孝皇帝”,并将庙号由“昭宗”改为“襄宗”。 既过能改曰“恭”; 乱而不损曰“灵” 武而不遂曰“庄”; 使民折伤曰“愍”。 除保留一个“孝”字外,以上四个谥号虽然也在“上谥”之列,却是在褒扬的同时暗含批评: 既过能改: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但——你有过在先; 乱而不损:虽然没造成重大损失,但——你毕竟制造了混乱,算你走运而已; 武而不遂:穷兵黩武,小青铜还总要挤进王者局; 使民折伤:瞧,让老百姓倒霉了吧。 苏楷通过驳谥挑战唐室威严,他成功了,他报了十年前落榜禁试之仇,并以此正式出道,开启了一段恬不知耻的人生之路。后文书还会有他的后续表演,在无耻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第206章 南郊无事 【南郊无事2狗咬狗】 蒋玄晖等人接受了朱温的秘密指示,加紧安排逼唐禅让一事。 蒋玄晖等人不敢怠慢,他们对朱温忠心耿耿,既善于揣度朱温的内心,又勇于替主背锅,是富有敬业精神的狗腿子,然而“禅让”是一种非常有仪式感的活动,带有一定的神秘色彩,比杀人要高大上的多,是蒋玄晖等“少贱”出身的屌丝难以驾驭的。 这时候,舔狗柳璨就显得尤为可爱了。 相比于蒋玄晖等“从龙帮”,柳璨这等“旧臣帮”是出身高贵、世袭贵胄、书香门第的高富帅,他们更加熟悉宫廷事务。特别是凭借《柳氏释史》出道的柳璨,头顶“青年历史学家”的光环,博古通今,正是蒋玄晖等人急于寻找的人才,而柳璨亦积极向朱温一党靠拢,于是乎,二人一拍即合,相见恨晚。 在古色古香全堂木质会客厅内,柳璨以随意且舒适的姿势靠坐主座之内,一旁是略显拘谨的蒋玄晖。此刻,蒋玄晖正洗耳恭听,频频点头。 柳璨手摇折扇,神情悠然,谈天说地,论古讽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尊贤让德,古已有之,禅让之事,亦有先例可循。‘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 蒋玄晖的眼中充满崇拜,吃了没读过《尚书》的亏。 “尧让位于舜,舜让位于禹,禹传子,这才家天下,”柳璨卖弄着学问,侃侃而谈,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造人,三皇治世,五帝定伦,始皇一统到如今,“汉禅让于魏,魏禅让于晋……禅让已经发展出了一套明确的、固定的、规范化的程序。” 终于说到了正题上,蒋玄晖求的就是这套程序。 柳璨仰着脸,自信中带着七分傲慢,自若中透着三分不屑。 虽然传说中上古帝王尧开启了禅让制,但真正成为行业规则制定者的却是汉末三国时期的曹丕,汉献帝禅让的过程被后世奉为标准流程和模板。一般来说是这样: 朝廷先晋封受禅者为国王,如魏王; 然后加授“九锡”,九锡是天子赐予诸侯、大臣的最高礼遇,九种物品包括车马、衣服、卫士、武器等; 然后赐予“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等特权; 然后群臣联名上疏,请皇帝让位于有德之人; 然后皇帝表示自己绝无贪恋皇位之意,愿意让贤,并下诏退位,让某某同志来接替自己,为天下子民昼夜操劳…… 当然,这期间,各地要纷纷上表,奏报境内出现超自然灵异事件,或者目睹神兽等;中央气象局也要上奏说星象有变,意为辞旧迎新……总之,苍天示警,老天爷在向凡人传递一个重要信号:快换皇帝。 同时,从封国王开始,受禅者就要不停地拒绝推辞,说自己德行不够,只愿做本朝的忠臣,行伊尹、霍光之事。一般来说,要固辞三次,事不过三,意思意思得了。 在受禅者推辞的时候,群臣和天子都要力争,第三次的时候要以死相逼,“你不接受的话,我们满朝文武就死给你看!”“你不当皇帝的话,朕就抹脖子!” 于是,受禅者才极不情愿地,几乎是哭着答应天下人民、满朝君臣的要求,“这可是你们逼我的啊!其实我真不想当……” 最后,才是挑良辰、选吉日,举办隆重的禅让仪式,旧王朝宣告终结,新王朝横空出世,改元大赦,改朝换代。 蒋玄晖如获至宝,开始按章办事。在朱温从襄州集结大军进攻淮南的当天,朝廷发布了委任朱温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诸道兵马元帅)任命状,循序渐进。 酒要一口一口的喝,步子要一步一步的迈,步子迈得大了,咔——容易扯着蛋。 蒋玄晖虽然以揣度朱温心意见长,但这次他却没有摸准朱温的脉门。朱温急于登上皇帝宝座,而且朱温更是“少贱”,身边也没有柳璨这样的公知大学者,根本不屑于繁琐冗长的形式主义,他要的不是什么元帅、国王、九锡,他只要两个字的称号——皇帝。 朱温怒了,责骂蒋玄晖等人办事不力,拖泥带水。 “搞快点!” 蒋玄晖害怕了,“等人”更害怕了,于是留在洛阳的狗腿子们出现了内讧。我们权且将留守洛阳的朱温心腹称为“三使帮”,因其核心为蒋玄晖(枢密使)、王殷(宣徽北院使兼皇城使)、张廷范(街使),这是三人在迁都洛阳后的官职,在迁都之前,三人在长安分别担任街使、皇城使、宫苑使。 总之,皇宫内外均被“三使”所掌控着。其余重要职位也都被朱温的心腹霸占,因此,我将其统称为“三使帮”。 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三使帮”内部也同样存在着小团体、小山头、小帮派,相互之间争权夺利,争风吃醋。而作为“三使帮”核心人物的蒋玄晖,也遭到了其他成员的羡慕嫉妒恨,感受到了来自同行之间赤裸裸的仇恨。比如另一位核心人物——王殷,就处心积虑地要把蒋玄晖搞掉,以便取而代之。 王殷找到了一个得力帮手——孔循。 孔循出身贫贱,不知其家世,是流落汴州的一个孤儿,被汴州土豪李让收养,认作养子,朱温镇汴后,将李让收为养子,孔循便成了朱温的干孙子。再后来,朱温儿子们的某个乳娘非常喜欢他,便将他收为养子,于是孔循便随此乳娘的夫姓——赵,名殷衡,等他后来大富大贵之后,又改回本名,按照惯例,我们始终以本名“孔循”呼之。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朱温的这位养子、汴州土豪李让,他不仅是孔循的养父,还是高季昌的养父。 王殷与孔循结成小团体,设计陷害蒋玄晖。他们向朱温进谗言,说蒋玄晖、柳璨之所以磨磨蹭蹭的拖延禅让,是为了延长唐祚,复兴大唐。 谗言传到蒋玄晖的耳朵里,把他吓得魂不附体,立刻亲自跑到朱温跟前辩白,并把他与柳璨的计划和盘托出,把禅让的详细流程如实汇报。 朱温怒气未消,打断他啰里啰嗦的述职报告,怒道:“少给我整这些花里胡哨的,百般阻挠我受禅!假如我不接受什么九锡,就不能当天子了?” 蒋玄晖跪地叩头,叫苦鸣冤道:“唐王朝气数已尽,天命人愿皆向大王您,妇孺智愚皆知,我和柳璨怎敢背弃大王您的恩德?只不过现在还有河东李克用、幽州刘仁恭、凤翔李茂贞、西川王建等,全是咱们的劲敌,若仓促接受禅让,只怕他们心中不服,所以务必在法理上做到尽善尽美、无懈可击,我这是为大王开创万世基业啊!” 朱温拍案而起,厉声呵斥,“住口!你们这帮狗奴才,想反啊!” 蒋玄晖吓得不敢再顶嘴,唯唯称是,喏喏而退。 蒋玄晖为朱温谋唐移国可谓是尽心尽力、尽职尽责,却被朱温怒斥谋反,自然委屈。但朱温的愤怒也不无道理。因为蒋玄晖太过于执着而忽略了角色限定,他是朱温的打工人而不是合伙人,他只有执行权而没有决策权,虽然出发点是为了朱温国祚永续、开创万世基业,但他却剥夺了领导的决策权,被叱“谋反”也合情合理。 领导不需要你思考,只需要你执行命令,完成领导意志。 蒋玄晖惊恐万分地返回洛阳,找柳璨商量推进禅让的事情。挨了领导的一顿臭骂,只顾着害怕,却没有Get到臭骂的精髓。他们居然还在推进加九锡的进程。 第207章 柳璨之死 “假如我不用什么九锡,就不能做天子了吗?(借使我不受九锡,岂不能做天子邪?)”这句话没有得到蒋玄晖的正确解读,导致了蒋玄晖的人生悲剧,也连累了柳璨。 当时已经是11月,几天后(11月19日)就是哀帝的南郊祭天仪式,文武百官正每日排练。有消息从汴州方面传回,说朱温已经快气疯了,认为蒋玄晖、柳璨搞南郊祭天,就是要为大唐祈福,延长唐祚。 蒋玄晖、柳璨惊恐不已。南郊祭天仪式也不得不再次推迟,改为明年正月。 蒋、柳二人彻底被恐惧冲昏了头脑,在“加九锡”的道路上一头走到黑。经过紧张的密谋和近乎变态的执着,二人终于在朝堂之上提出了给朱温加九锡的政治议题。 不出所料,绝大多数官员对此愤愤不平,迫于淫威而只能保持沉默,以沉默表明自己的态度而已。只有一人主动跳出来,愿为朱温摇旗呐喊、站台背书,此人就是苏楷的父亲——礼部尚书苏循。 苏循闪出班列,一副谄媚舔菊的嘴脸,厚颜无耻道:“梁王朱温居功至伟,天命所归,民心所向,陛下应该速速让贤。” 偌大的朝堂之上,鸦雀无声,无人敢反对,无人愿应和。 哀帝下诏,命朱温当相国,总督文武百官(总百揆)。相国,整个唐朝只有朱温获此殊荣;另封朱温为“魏王”,以宣武、宣义等二十一镇(朱温的势力范围)为魏国;加九锡。 既然朱温已经有“梁王”封号,又何必多此一举封魏王呢?难道真是要致敬曹操吗? 朝廷降制,不仅封朱温为“魏王”,还追封其曾祖父、祖父、父亲也都为“魏王”。 你是魏王,你全家都魏王。 为了表示对魏王的敬重,朝廷下令全国地名凡有犯讳的一律改之,如改“昭信军”为“戎昭军”(避朱温祖父朱信之讳),改“成德军”为“武顺军”(避朱温父亲朱诚之讳),等等等等。 朱温怒不可遏,统统拒绝。 拒绝加封,也是标准程序,受禅者总要表演一下。但朱温演得太像了,本色出演,拒不接受。 蒋玄晖急忙携带哀帝的亲笔诏书,前往汴州,传达皇上真心禅让的意思。等他回来后,带给大家一个惊悚的消息:朱温盛怒未消,仍固辞不接受。 次日(腊月初十)早朝,柳璨就上奏道:“全国人民都盼望着朱温能驾坐九五,陛下正宜卸下肩头重担,岂不美哉?” 当天,哀帝就派柳璨再次前往汴州,传达禅让之意。 朱温一口回绝。 王殷、孔循给气头上的朱温火上浇油,进一步诬陷蒋玄晖。 首先是捕风捉影,翻出了一条陈年旧账,然后发挥了劳动人民的创作热情,添油加醋、肆意妄为,罗织起一个骇人听闻却又是街头巷尾喜闻乐见的宫廷绯闻,并最终将蒋玄晖等人送上绝路。 这件往事还要从弑杀昭宗说起: 一年前,蒋玄晖率领亲信入宫弑杀昭宗,打算杀何皇后的时候,何皇后向蒋玄晖苦苦哀求,才捡回一命;而近期,何太后又频繁与蒋玄晖接触。 于是,王殷、孔循借题发挥,说蒋玄晖与何太后通奸有染,何太后的贴身宫女阿虔、阿秋从中传递消息,扮演着皮条客的角色;而蒋玄晖、柳璨、张廷范等,夜夜私聚,推心置腹,他们在何太后面前烧香盟誓,要复兴大唐。 真相是:三人的确整日聚在一起,但他们谋划的是如何加快禅让之事;两个宫女也确实在何太后和蒋玄晖之间充当联络人,交往频繁,而所言所托之事,是希望在哀帝禅让之后,求蒋玄晖保全她们母子性命。而至于当初没有杀何皇后的原因,前文也提过,是为了借何皇后之口掩盖弑君真相。 话是拦路虎,衣裳是瘆人的毛。王殷、孔循把这些事实歪曲、加工,编织出一段太后的绯闻,并诬陷蒋玄晖等人背叛朱温。 蒋玄晖因没有读懂朱温的训斥,而仍要循规蹈矩地封魏王、加九锡,因此失去了朱温的信任;柳璨也因在先前的政治清洗中吃香难看,而被朱温深深鄙视,屌丝出身的朱温最讨厌自诩清高孤傲的门阀氏族、勋旧贵族们整日满口的仁义道德,却满肚子男盗女娼,伪君子比真小人更可恨。 王殷、孔循的诬陷颇对朱温的胃口,朱温不加调查,认同二人的说法。孔循是我朱温的孙子,我就信这孙子的。 次日(腊月十一),朝廷下诏:逮捕蒋玄晖一党;由王殷、孔循代替之。同时朱温接连三次上表,坚决辞让“魏王”称号及“九锡”之礼。不是说要三让三辞嘛,我一口气连辞三次,够数了吧? 两天后(腊月十三),朝廷再下诏:批准朱温辞魏王及九锡之奏请,更改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此时的朱温已经在汴州修建好了宫殿,得到这封诏书,鼻子差点儿没气歪了,立刻斩杀蒋玄晖、乱棍打死蒋玄晖党羽以泄愤。 腊月十六,裁撤枢密使及宣徽南院使,只保留宣徽使,由王殷充当,孔循做宣徽副使,实际是对宫中权力的整合,王殷和孔循二人完全瓜分了蒋玄晖一党的全部权力。二人诬陷蒋玄晖的阴谋至此宣告全面胜利。 次日(腊月十七),朝廷下诏,禁止宫女传递皇帝旨意,禁止宫女随皇帝登殿。进一步架空了皇帝,切断了皇帝与外界最后的一道联络线。 同时,追削蒋玄晖的一切官爵,赐号“凶逆平民”,把他的尸体拖到洛阳城门以外,焚尸示众。 几天后(腊月二十五日),朱温秘密指使王殷、孔循处死何太后、宫女阿虔和阿秋。哀帝忍受着巨大的屈辱与悲痛,下诏把含冤惨死的母亲何太后贬为平民。 因太后去世,辍朝三日。 腊月二十七,朝廷下诏:停止原定于明年正月十七日的郊天大典。朕无事于南郊。 腊月二十九,诏贬柳璨为登州刺史,贬张廷范为莱州司户。 同样,按照惯例和实际形势,二人不必远赴山东半岛了,次日(腊月三十),二人被绑赴刑场,将张廷范车裂处死,而对于名门之后、当红历史学家、网红公知柳璨,则享受到了斩首的特权。 大年三十,首都洛阳的居民张灯结彩,迎接新年的到来,准备聆听辞旧迎新的钟声,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家太平无事。而就在这一天,朝廷特意给首都居民安排了一个别开生面的春节联欢晚会——五马分尸张廷范;东门外斩首柳璨。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张廷范应该会想起朱友恭临刑前的话; 短短几天之内,柳璨经历了人生的大喜大悲,几乎是从人生巅峰瞬间跌入谷底,从权倾朝野到身死名败。 在死亡即将到来之际,柳璨幡然悔悟,过往经历在他脑海中快速闪过,羞愧、悔恨、自责、不甘…… 据史料记载,柳璨在临刑前高呼:“负国贼柳璨,你死得活该!(负国贼柳璨,死其宜矣)” 《旧唐书》称柳璨为“妖徒”,《新唐书》直接将其编入“奸臣传”,这也成为历史学界对他的主流评价,翻看其所作所为,也确实足以担当起这些负面评价。 我同样不会无耻到强行给他翻案以哗众取宠,奸臣就是奸臣。 不吹不黑,柳璨在临死前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对自己的高声谩骂,并且用“负国贼”三个字给自己盖棺定论,足见他在内心深处仍然为“礼义廉耻”四个大字保存着立锥之地,在骨子里仍然坚持认为自己是个念书人。 “负国贼”的评价足够精准。 朱友恭临行前也曾高呼,辱骂朱温杀驴甩锅,并诅咒朱温断子绝孙。像朱友恭一样,很多奸臣、小人、坏蛋在临死时,都会喊出内心深处的恶毒,发自肺腑的委屈冤枉,执迷不悟。而像柳璨这样能够大彻大悟,大骂自己的,实为少数。 第208章 跑步禅让 朱温拒绝了朝廷给他的一切殊荣,“相国”的不要,“魏王”的不要,“加九锡”的不要,“三司都制置使”统统的不要…… “三司都制置使”的设立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是财政三大机关(盐铁、度支、户部)的统称,在此之前“判三司”只是临时工作组,从朱温开始,朝廷设立“三司都制置使”,正式将全国财政大权集中到一人之身。 如同“相国”一样,整个唐朝只有朱温获此殊荣。 除此之外,前文说过,朱温还荣获“绘像凌烟阁”之殊荣。而且为了向朱温表达无比崇高的敬意,为了与其他绘像凌烟阁的人加以区分以示恩宠,朝廷特意在凌烟阁给朱温开了个单人间。 至此,作为唐朝臣子所获的荣耀,朱温如果称第二的话,无人敢称第一。 列出朱温官方头衔,不服来辩: “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诸道兵马元帅、宣武宣义天平护国等军节度观察处置、修宫阙制置、度支解县池场、亳州太清宫等使、开府仪同三司、守太尉、中书令、河中尹、汴滑郓等州刺史、上柱国、梁王、食邑一万五千户、实封一千五百户。” 这是朱温的官方正式头衔,朝廷颁布给他的诏书、敕令、制中,这些话都要加在名字之前。这还没算上“相国总百揆、魏王、三司都制置使”等称号和职位,因为朱温拒绝接受。 官衔看似繁杂,确有严格的书写顺序,按《职官志》,唐朝的官衔分为散、职、勋、爵四种,各有各的品级。 散,即散官,或称阶官、散位,只用于表示身份地位,并无实际权力,文散官共二十九阶,最高的就是“开府仪同三司”; 职,即职事官,有实际职位,如节度使、刺史; 勋,即有功将士的战功等级,共分十二转,最高的就是“上柱国”; 爵,最好理解,爵位,共分九等。最高的是“王”,食邑一万户;第二等是郡王,食邑五千户。 在唐朝,书写官衔的时候,按照散、职、勋、爵的顺序,而上朝排班时则按爵、职、散、勋的顺序。 了解了这些基本常识后,回头再看朱温的官衔,“散”中最高“开府仪同三司”;“职”就更不用说;“勋”中亦是最高“上柱国”;“爵”中几乎享受到了双王的待遇,一等王食邑一万户,朱温之前已经食邑一万五千户,在封魏王、加九锡的制书中,又加食邑五千户,已经达到了食邑两万户,即一人享受两个亲王的标准,只不过被朱温拒绝,但一万五千户仍是亲王加郡王的双王标准。 朱温不喜欢这种冗杂繁琐、花里胡哨的官衔,有钱人的生活是朴实无华且枯燥乏味的,朱温只喜欢平淡朴素、简短精炼的两个字——皇帝。 在杀了蒋玄晖、张廷范、柳璨之后,朱温又因河朔事务将“禅让”一事耽搁了一年,直到罗绍威在魏州劝进,旧事重提,这才让朱温重燃激情。 大唐天祐四年(907)正月,朱温从魏州返回汴州,遥控洛阳方面抓紧禅让。 在蒋玄晖、张廷范、柳璨等人的血祭之下,无人敢再拖延。哀帝跑步禅让。 哀帝派御史大夫薛贻矩到汴州,再次向朱温表达要禅位的意思。 薛贻矩,也算名门之后,父亲和祖父都很有名望。薛贻矩文采飞扬,在文化圈里享有盛名,僖宗朝进士登第,后为翰林学士。学霸型人才,非常符合昭宗的用人标准,理应在昭宗朝走上人生巅峰。然而当昭宗逃离长安,前往石门的时候,薛贻矩却未能跟随,意志不够坚定,因此被罢官。 后来,宦官韩全诲秉政,薛贻矩积极向阉党献媚,发挥其写作特长,为韩全诲等阉党歌功颂德,于是得以重新进入仕途。 很明显,他又站错了队。 韩全诲死后,昭宗清洗阉党,薛贻矩东窗事发,再次被贬。 随后,薛贻矩主动投奔朱温,请求收留,朱温便向朝廷举荐,拜为吏部尚书,不久之后又改为御史大夫。 史书说朱温一向很器重薛贻矩(素重之),所以才推荐他入朝做官。“素重之”只是表象,其实是有着更深层次、却不难理解的政治逻辑: 薛贻矩年轻时负有盛名,自带流量,却因政治立场问题而不受重用,有名而不得志,又非常渴望飞黄腾达,这就是朱温最需要的政治棋子。 朱温把他提拔进朝廷,薛贻矩一定会对朱温感恩戴德,铭记朱温的知遇之恩、提携之恩,何况如今的朱温远比当年的韩全诲有势力,为了升官发财,薛贻矩曾不顾廉耻地向阉党摇尾卖乖,面对朱温主动抛来的善意,他又岂会无动于衷?所以,薛贻矩必然死心塌地地为朱温效力,心甘情愿成为朱温的狗腿子。 再看朱温给他的职位——吏部尚书。吏部,主要负责文职官员的挑选、考核、任免等工作,大致相当于今天的组织部。朱温把薛贻矩安排到吏部,就是让薛贻矩发扬模范带头作用,为朱温集团发展下线,让薛贻矩成为朱温在文官集团中的代理人,从而使新晋文官集团紧密团结在以朱温同志为核心的权力体系中。 在崔胤、柳璨相继败亡之后,薛贻矩成为朱温在文官集团中的最重要的代理人。所以这一次,由薛贻矩手持诏书,奔赴汴州传达哀帝的退位之意。 正月二十七,薛贻矩见了朱温,如同狗子见到了主人,摇尾吐舌,恭敬顺从溢于言表,他坚持以臣属礼觐见朱温,把马屁拍得清新脱俗。 朱温此时还在扮演唐朝忠臣的角色,于是“揖之升阶”,向薛贻矩作揖还礼,并恭请他拾级而上,因为自己是唐臣,而他薛贻矩是宣读唐天子圣诏的。 薛贻矩不敢造次,说殿下您德高三皇、功过五帝,天、地、人全都归心于您,唐朝皇帝是真心效法古人,要学尧、舜,行禅让之礼,我怎敢违背? 随后,薛贻矩就在庭院中冲朱温行三跪九叩之君臣大礼。那意思是虽然您还没有正式走上皇帝的领导岗位,但在我小薛心中,您一直都是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朱温稍稍侧了一下身子,侧身受礼,表示自己毕竟还不是皇帝,不能坦然接受。但心中对薛贻矩的乖巧十分欣慰。 薛贻矩回到洛阳后,终于给哀帝带回来一个好消息:朱温松口了,已有接受禅让之意! 朝廷上下欢欣鼓舞,总算不必担惊受怕了。 哀帝表示愿意立刻禅让,当时已经是正月底,于是下诏二月初传位,并委托宰相书面通知朱温。 朱温回信礼貌性地拒绝一下,“这样不太合适吧?” 哀帝:“朕认为很合适。” 朱温:“好嘞。” 刚进二月,文武百官就迫不及待地联合上疏,奏请哀帝退位。 二月五日,哀帝诏令宰相率领文武百官前往汴州劝进,朱温则派使节阻拦。这是禅让的一般程序。 与此同时,天下藩镇(亲朱派)、中央与地方官员也集体奏请朱温接受禅让,以上顺天命、下合民心。 朱温还是一再推辞。 三月,哀帝再派薛贻矩前往汴州,耐心转达皇上要禅让的诚意,又派礼部尚书苏循携带着文武百官的联名奏章前往汴州。 随后,哀帝御笔写下退位诏书,坚决要把皇位让给朱温。朱温同志,你再不接受皇位就是抗旨不遵、大逆不道!朕不高兴了。 哀帝以张文蔚为册礼使,苏循副之;杨涉为押运传国玉玺特使(押传国宝使),张策副之;薛贻矩为押运皇家御印特使(押金宝使),赵光逢副之;其余文武百官连同皇帝专用的“法驾”,一起前往汴州,迎接朱温来洛阳登基,承继大统。 张文蔚、苏循、杨涉、张策、薛贻矩、赵光逢,这六人就是唐王朝的抬棺人,他们以专业团队的精湛业务能力,为大唐王朝抬棺舞蹈。他们的名字也因此青史留名。 第209章 抬棺六臣1 【抬棺六臣1】 1张文蔚 张文蔚,出身河间张氏,祖父是张君卿,宪宗朝进士;而他的父亲则需要着重介绍一下。 他的父亲名叫张裼,武宗朝进士,初为寿州防御判官,在寿州任上时,曾屈尊厚待一位客居寿州的念书人,张裼只是敬重他的学识和人品,并未有所图,而他无意间的善举却使他走向了人生巅峰,因为这位穷书生的名字叫于琮。 武宗32岁时驾崩,继任者是宣宗。大中十三年(859),宣宗挑选驸马,于琮勇挑重担,成功迎娶广德公主。驸马爷于琮咸鱼翻身,仕途一路平坦,节节攀升,直至荣登宰相。发达以后的于琮没有忘记张裼的恩情,于是在朝廷里大力保举,张裼也得以平步青云,进入中央核心权力圈。 好景不长,就在于琮喜提广德公主的同一年,岳父大人宣宗驾崩,继任者就是懿宗。 在懿宗朝后期,驸马韦保衡先与宰相路岩狼狈为奸,“保研党”开展了一系列血腥残忍的政治斗争,前文有详述。于琮、张裼的政治生涯均在此时跌入低谷。 懿宗驾崩后,僖宗继统,“保研党”遭遇反攻倒算,于琮、张裼等得以重见天日,重回中央。随后,张裼外放地方,出镇郓州天平军。 张裼同志刚刚到任,境内就发生了一个小小治安事件:一个叫黄巢的青年反了。在前文讲“黄巢之乱”的时候,张裼同志已有出镜,那时黄巢致书张裼,求和诈降,天真的张裼信以为真,于是表奏朝廷,声称草贼接受招安,中了黄巢的缓兵之计。 黄巢欺骗了张裼的感情,给他纯真的心灵带来了毁灭性暴击伤害。张裼同志愤懑不已,抑郁而终,享年64岁,距其到任不足一年。 张文蔚,僖宗朝进士,以正直、孝道闻名,入为翰林学士。昭宗朝末期,柳璨擅权暴虐,残害忠良,当时朝廷官员人人自危,唯有张文蔚勇于跟柳璨做斗争,十几个高官都是靠着张文蔚的努力争取才从柳璨的屠刀下幸免于难,故而张文蔚成了士人们的救世主、避难港湾。 柳璨死后,张文蔚也就在文官士人集团中获得了极高的声望,也因此成为朱温集团重要的拉拢对象之一。 2,苏循 苏循,懿宗朝进士,昭宗朝官至礼部尚书。品行恶劣,唯利是图,以精通溜须拍马、擅长阿谀谄媚闻名于世,如果非要用书面化的四字文言做总结,那就是——臭不要脸。 昭宗迁都洛阳后,唐室旧臣、贵胄之后、文人士族……但凡良心未泯,但凡胸有点墨、粗知教化之人,要么隐居不仕,要么私怀羞辱愤恨,唯有苏循欢天喜地,殚精竭虑迎合朱温。 在争当舔狗方面,柳璨可与苏循平分秋色,但在舔狗的专业技能方面,苏循的垂直深度远甩柳璨十八条街。柳璨徒有舔狗之心,而苏循兼备舔狗之力。 在朝廷初次讨论给朱温加九锡的时候,满朝文武深明大义不愿苟同,而又迫于淫威不敢强夺,均沉默不言,无声地表达反对之意。唯有苏循迫不及待地闪班出列,唾星四溅地为朱温歌功颂德,并忤逆犯上,直接提出让哀帝禅让。 朱温集团欣然接纳了主动投怀送抱的苏循,任命他为册礼副使,为唐王朝抬棺。身为唐臣,久食唐禄,这本应是奇耻大辱,而苏循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成为他日后吹嘘的资本,以后梁的开国元勋自居。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叛徒儿混蛋。 他的儿子苏楷,完美遗传了他寡廉鲜耻的基因。早年靠父亲苏循的关系走了后门,登进士第,昭宗皇帝亲自复试,拿过卷子来一看,直把昭宗皇帝气得七窍生烟,这等废物学渣也能登第?于是下诏“终身禁试”。昭宗遇弑后,苏楷上疏驳谥,公报私仇,发泄对昭宗的仇恨。 “苏楷驳谥”,成为他一生的污点。 苏循、苏楷父子俩终于以跳梁小丑、奸邪小人的骂名永载史册,遗臭万年。 3,杨涉 杨涉,前宰相杨收之侄,前文有过详叙,不用赘述。 当杨涉领“押传国宝使”的时候,他的儿子杨凝式对他说道:“父亲您是唐朝的宰相,国家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不能说您一点儿责任也没有。更何况您还亲自手持皇帝玉玺交给别人,虽然可以保住荣华富贵,但历史将怎样评论您?为何不推辞掉这份差事?” 杨涉被这番话吓得魂飞魄散,连忙示意儿子闭嘴,“你这是要招来灭门之祸啊!”杨涉心惊肉跳,竟然一连几天不能平复。 4,张策 张策,父亲是张同,容管经略使(后来的广西宁远军节度使,时代不同,名称不同)。 身为“官二代”的张策,聪悟好学,有神童之美誉。在他13岁那年,父亲张同偶然挖到一个古董,是一件古鼎,上面刻有铭文“魏黄初元年春二月,匠吉千”,张同正在欢喜,张策却说道:“汉建安二十五年,曹公(曹操)薨,改元延康。是岁十月,文帝(曹丕)受禅,又改黄初,是黄初元年无二月也,铭何谬邪?”张同大惊,赶忙回书房取来《三国志》查验,结果与张策所说的一字不差。 之后张策又对佛家学说产生了浓厚兴趣,于是落发为僧,在长安慈恩寺修行。等到黄巢犯长安的时候,他才被迫还俗,与父母一同躲避战乱,隐居穷乡僻壤十几年。 后来,朝廷召他出仕,不久之后,邠州王行瑜用他做幕僚。王行瑜参与“三镇犯阙”,河东李克用南下勤王,张策脱离王行瑜东归长安,逃归路上,张策与妻子肩舆(最简单的两人抬小轿,八仙椅穿俩木棍,两人分前后用肩膀扛着)其母,行走在厚厚的积雪中,路人无不感叹他的孝顺。 “肩舆其母,冒雪东归”的事迹也感动了朱温,朱温表奏其为郑滑支使(滑州义成军节度使的属官)。后来母亲去世,张策丁母忧解职,服丧期满之后,被华州韩建辟为幕僚。 后来,华州韩建投降朱温,移镇许州忠武军,韩建派张策作为使节往来于汴州,朱温见到张策之后,难掩心中崇敬喜悦之情,不禁脱口而出:“张夫子来啦!” 称张策为“夫子”,足见朱温对他的学问、人品的双重肯定。随后,朱温就把张策留在身边,作为自己的幕僚,并表奏朝廷,推荐张策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兼史馆修撰,发挥其史学特长,修撰国史。 5,薛贻矩 臭不要脸。上文有叙。 6,赵光逢 赵光逢,曾祖父赵植,岭南东道节度使;祖父赵存约,兴元府推官(相当于市中级人民法院院长);父亲赵隐,懿宗、僖宗朝宰相。 赵隐为人低调谦逊,早年家贫,兄弟几人吃苦耐劳,种地养家,再苦再累也绝不向亲朋好友寻求接济。身居相位之后,也没有忘本,退朝回家之后,就脱下象征权力地位的朝服,而换穿便服。 赵光逢不仅聪慧好学,也遗传了父亲的低调谦和,很守规矩,人送外号“玉界尺”,以形容他正直温和,言行举止可为世人做表率。 曾经有一位女道士把二十两黄金寄存在他家,后来天下大乱,女道士不幸客死他乡,二十年后,赵光逢将这二十两黄金上缴给当地行政长官,请求官府出面把黄金交付给当地道观,人们惊讶地发现,黄金上二十年前的封条完好如初。 赵家祖孙三代都堪称道德模范。 赵光逢在僖宗朝进士及第,后为翰林承旨。“三镇犯阙”时,昭宗幸石门,赵光逢没有跟随,昭宗派宦官诏令他来行宫,赵光逢称病不前。 后因政局动荡,赵光逢辞官归隐,有五六年之久。后来他的一个学生得到了重用,他也因此进入朝廷,重新做官。 这个学生就是柳璨,赵光逢是柳璨进士及第时的主考官。 赵光逢清心寡欲,并不贪恋高官厚禄,更厌倦肮脏龌龊的政治场,虽然在朱温篡唐之后荣升宰相,却屡次上表乞骸骨,坚决要求退休,终以太子太保致仕;朱温死后,儿子朱友贞登基,再次启用他为宰相,赵光逢七次上表,托病辞职乞骸骨,以司徒致仕;两年后,皇上发现他骸骨尚存,再次拜为宰相;后唐灭了后梁,仍然重用赵光逢,而赵光逢也一直托病辞职,最终在后唐的第二位皇帝明宗时,得以太保致仕,封齐国公,死于洛阳,诏赠太傅。 赵光逢的弟弟赵光胤在后唐初年也荣登相位,某次赵光胤去哥哥赵光逢家中做客,无意间聊了几句时政。第二天,赵光逢就在大门上题写四个大字:莫谈国事!其谨慎如此。 赵光逢在两个朝代(后梁,后唐)做宰相,四次坚请退休,品行端正,不负“玉界尺”之雅称,脱离了低级趣味,文人搢绅全都尊他为道德模范、行为准则。 第210章 抬棺六臣2 【抬棺六臣2】 这六人的性格秉性各不相同,除了这次给唐王朝抬棺,很难再用同一个标签来精准概括。然而历史是公正且无情的,“唐朝抬棺人”这一个标签就够用了。 在欧阳修编撰的《新五代史》中,特意将此六人编入一卷——《唐六臣传》,在其中,欧阳修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唐亡之后无君子! “唐之亡也,贤人君子既与之共尽,其余在者皆庸懦不肖、倾险狯猾、趋利卖国之徒也。” 这话说得略显偏激,但这就是修爷的性格,性情中人,偏感性,钢铁直男,这是修爷身为迁客骚人的豪爽可爱之处。当我们手捧书卷,读到这番话时,可以想象这样一幅画面:欧阳修怒发冲冠,对抬棺六臣说道:“请不要误会,我不是要针对谁,我是说,在座的各位(手指中国地图)都是垃圾! 凡是在大唐天祐四年(907)还活着的,都是王八蛋,好人都死绝了。 修爷口中的“好人”,指的就是以“白马驿之祸”为代表的“洛阳三惨案”中罹难的念书人,如裴枢、崔远、独孤损等。 修爷指出,虽然裴枢等人无力为唐王朝续命,但他们决不“亡唐而独存”,宁可殉唐也不愿苟且偷生。 有几个跟“六臣”有关的故事,可以看出“六臣”在后人心中的形象。 元朝诗人仇远有诗云: “姓名不入六臣传,容貌堪传九老碑。” 这是一首贺寿诗,当时大诗人方回过七十大寿,仇远以诗相赠。前半句用典“六臣”,后半句用典“九老”对仗呼应。 “六臣”有五种解释: 1,上古时期与黄帝论医的六位臣工,其中就有《黄帝内经》的主要参与者、“中医始祖”、“医圣”歧伯; 2,殷商六臣,其中就有辅佐商汤的名臣伊尹; 3,汉初六反臣,其中包括韩信; 4,唐朝为《文选》做注的六位大臣。 《文选》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是南北朝时期梁武帝的长子组织文人共同编选的,收录了自周朝以来约八百年间130多位作者的700余篇诗文,选材严谨、注重辞藻,所选大多为典雅之作,基本都是传世经典,毕竟是太子爷牵头、宫廷打造、皇家品质,值得拥有。 自问世以来,一直被文人当成是文学的教科书,属于必读科目,千余年流传不衰。 大诗人杜甫的小儿子过生日时,杜甫曾作诗相赠,以为训导,诗中就有“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杜甫告诫儿子,要熟读、精读《文选》,别干出洋相的不正经事儿! 宋代的大诗人陆游,也在其作品中有“文选烂,秀才半”的俗谚流传后世。 《文选》无可争议地是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 唐朝的李善、吕延济等六人为《文选》做注,即《六臣注文选》,是众多《文选》版本中最具代表性、流传最久的注本。 5,唐末六佞臣,即上文的“专业团队”。 那么“姓名不入六臣传”中的“六臣”是借用的哪个典故,应该如何解释呢? 被赠诗的这位寿星老——方回,一口咬定是“抬棺六臣”,认为这是仇远诋毁自己,把自己比作柳璨、薛贻矩之辈,骂自己是奸臣。 方回对身边人说道:“他说我是唐末六佞臣,不就是暗指当今圣上是朱温吗?敢骂皇上是朱温,好大的胆子!”于是就要去告官,要杀仇远。 关于方回的故事,还有很多,与本书无关,不再展开。我们只说“贺寿诗事件”。 如果非要断章取义,只盯着“姓名不入六臣传”来看,仇远确实有口难辩。但只要稍微具备点儿诗词常识的,就会结合后半句,以对偶、对仗、互文等修辞手法反推整句话的真实意思。 “容貌堪传九老碑”,这里还有一个典故——“九老”,说的是以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为首的九位历史名人。白居易仕途坎坷,屡次遭贬,晚年退居香山,号“香山居士”,时常与文人墨客到香山寺游玩,登高远眺、吟诗作赋,陶冶情操,时人敬称他们为“香山九老”,后人为纪念他们,在香山寺修建“九老阁”,阁内塑有九老尊容,而香山寺也因此成为文人墨客们的圣地。 方回也是一位诗人,所以很明显,仇远是在给方回唱赞歌,这句诗的意思是夸他的水平可以与注《文选》的六臣相媲美,与白居易等“香山九老”同日而语。 却不知为何,方回偏偏断章取义,一口咬定仇远是借“抬棺六臣”暗讽皇上,并要告官杀之。 也许……只有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 方回的朋友们纷纷前来阻拦,拦不住,非得害死仇远不可,他道德上有问题! 这时候,仇远求到了一位朋友,侯正卿。 侯正卿找上门来,向方回打探,说我听说小仇最近得罪您老人家了,为啥?难道是因为人家是后起之秀、非主流,让您这样的主流老前辈面子上挂不住? 方回冷冷一笑,“这人道德上有问题,我要反三俗。他敢把当今圣上比作朱温,找死!” 侯正卿要过那首被当做证据的诗作,拜读一番,笑道:“小仇只说了‘六臣’,只字未提当今圣上,更没提朱温。把皇上比作朱温,这话是您说的。” 方回脸色大变,急忙夺过证据,将其撕得粉碎,“跟他闹着玩儿呢,别当真啊。”从此不敢再提告官一事。 “贺寿诗事件”就这样平息了,仇远的这首诗也因此失传,只留下“姓名不入六臣传,容貌堪传九老碑”一句。 虽然作者仇远本意并非用典“抬棺六臣”,但方回一听“六臣”就炸毛,认为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后人对“抬棺六臣”的鄙夷和唾骂。你才六臣呢,你全家都六臣! 还有一个小故事: 明末清初大儒顾炎武,在其诗作《王官谷》中有云: “视彼六臣流,耻与冠裳列。” 顾炎武生活的年代,正是明朝灭亡,满人入关的时期。顾炎武潜心钻研救国之道,撰写《天下郡国利病书》等著作,没等成书,明朝就灭亡,清军南下,其母绝食殉国,留下遗书,命顾炎武不得做满清的官。 顾炎武身负国仇家恨,积极投入到反清复明的大业中。失败后,开始了漫长的逃亡生涯,在此期间,顾炎武携带的行礼几乎全是书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顾炎武学识渊博,却秉承先人遗命,誓死不做满清的官。康熙十三年,好友们举荐他出仕做官,他回信道:“刀绳俱在,毋速我死”! 次年朝廷决定为大明修史,再次邀请他出山修明史,顾炎武严词拒绝,并称“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矣。” 一而再、再而三的以死相拒,其忠贞气节令大清统治者都油然钦佩。 顾炎武同志翻看历史,读到唐末的这段历史,很容易引发共鸣,结合现实处境和自己的信念,很自然地挥毫泼墨,发自肺腑地喊出“视彼六臣流,耻与冠裳列”。 身为大明子民,不为拯救大明着想,而争做满清的官,这是奇耻大辱!这与“抬棺六臣”一样,一帮衣冠禽兽! 两个小故事足以说明“抬棺六臣”的历史形象。 无论“抬棺六臣”是心甘情愿也罢、是迫不得已也罢,总之,他们六人被永远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唾骂,遗臭万年。 第211章 后梁代唐 【后梁代唐】 大唐天祐四年(907)4月,抬棺六臣率领文武百官及皇帝专用“法驾”启程上路,在上源驿稍作休整之后,抵达汴州。 这是上源驿发生的第二个重大事件。 又经过一系列繁琐冗杂的程序之后,梁王朱温正式面南背北、称孤道寡,改国号为“大梁”(史称“后梁”);改天祐四年为开平元年;将唐哀帝降封为“济阴王”,迁居曹州济阴县软禁,次年2月鸩杀之;升汴州为开封府,建名东都,原东都洛阳改称西都,原西都(长安)撤销,由此也就有了“东京汴梁开封府”的叫法…… 遵循惯例,朱温改名为朱晃,从此脱胎换骨,贵为天子,龙登九五。本书惯例,仍以“朱温”延续称之。 朱温将自己的祖先追认至上古时代,愣说自己的祖先是舜帝手下的朱虎,自己是朱虎第四十六代孙,同时追尊其高祖父母以下的直系血亲为“帝”,女性成员称“后”。 封自己的哥哥朱全昱为广王,诸子侄亦封王。 总之,就是改朝换代的一般套路。 登基大典结束之后,朱温在玄德殿摆下国宴,宴请“抬棺六臣”等开国功臣们。朱温端起酒杯,对几人说道:“我辅佐国政的日子并不久,功德尚浅,我能有今天,全是靠你们几个人的大力推戴啊!” 骂人不带脏字。把谋朝篡位的骂名甩锅给他们。 张文蔚、杨涉等人既惭愧又害怕,低头无语,无地自容(俯伏不能对)。惭愧的是自己卖主求荣,累受唐恩而助力唐贼,国难当前,助纣为虐;怕的是自己会重蹈朱友恭、氏叔琮、蒋玄晖、柳璨的覆辙,被朱温卸磨杀驴,身败名裂。 唯独厚颜无耻的苏循、薛贻矩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盛赞朱温功德,极尽舔菊之能事。 古今中外,卖国贼、带路党、二鬼子、汉奸等吃里扒外、卖主求荣之辈,都不会有好下场,不分种族、信仰、意识形态,叛徒始终是全民公敌。 以“抬棺六臣”为例,苏循之辈竭力讨好朱温,争当舔狗,所盼者无非就是能够以后梁“开国元勋”的光环身居高位,苏循最大的梦想就是做宰相。他认为,凭自己在逼唐禅梁方面的优异表现,足以荣登大梁相位。 然而事实非常打脸。 朱温在内心深处是十分鄙视苏循父子的所作所为,特别是“苏楷驳谥”之后,朱温对苏氏父子的态度是“深鄙之”。而以敬翔、李振为代表的朱温集团核心权力圈同样唾弃苏循父子的无耻行径。敬翔就曾明确警告朱温,“苏循是唐王朝的鸱鸮,这种人绝不可以任用!” 登基后,朱温很快就颁布了新朝廷的人事任免:张文蔚、杨涉、薛贻矩为宰相;苏循等15人勒令退休,苏循之子苏楷撤职,一并放逐回乡。 至于首席大谋士敬翔,职位是“知崇政院”,这才是后梁初期的最大实权,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朱温的指示和命令由敬翔转达给宰相,再由宰相向下逐级实施,而文武百官的奏章包括宰相的意见,也要先汇报给敬翔,然后再由敬翔酌情告知朱温。 一个月后,朱温又下诏废除枢密院,将枢密院的所有业务划归崇政院,并让敬翔转正,正式为崇政院使。 也就是说,敬翔的权力远远大过之前的“枢密使”。我们之前已经用了很大的篇幅讲述唐朝宦官势力的强大,宦官之所以可以架空皇帝、权倾朝野,很大程度是因为“枢密使”一职由宦官担任,足见“枢密使”之位高权重。而敬翔现在的职权已经超越了枢密使,朱温对他的信任和器重也可见一斑了。 苏循父子还在做着平步青云的白日梦,没想到德高三皇、功过五帝、天命所归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居然真的明察秋毫,一眼就看出他们爷俩不是好东西,而且如此绝情,一个强制退休、一个撤职,还下圣旨让他们卷铺盖卷滚蛋。太令人寒心了。 父子二人垂头丧气,却没有被残酷的现实浇灭胸中躁动不安的小火苗。他们投奔到了河中府,依附于河中护国军节度使朱友谦(朱温养子)。他们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只是暂停。 朱温篡唐自立的过程中,无人敢说三道四,唯有他的大哥朱全昱,这位没有文化、朴实无华的庄稼汉子,平生最大的优点就是爱说实话,钢铁直男。 在朱温即将称帝时,朱全昱曾高呼其小名,大骂之,“朱三,你也配当天子!” 朱温家中排行老三,如今,天底下敢叫他“朱三”的,只有他哥哥朱全昱。其他人别说“朱三”了,连“三”都不敢说。即便是在赌博嬉戏时,“三”也是禁忌词,什么三万、三筒、三条、红桃三……一律不准说,找其他词语代替,宫里讳三。 “朱三”也只是书面用语,按常理来想,在日常口语中,朱全昱应该是喊他“三儿”,儿化音。 等朱温正式称帝,举行完登基大典之后,与族人在宫内开设家宴,饮酒作乐,期间赌博助兴。“一窝朱”们虽已贵为皇亲国戚,但改变不了他们泥腿子的出身,更改变不了他们的低级趣味,以赌博耍钱助酒兴,而非吟诗作赋。 轮到朱全昱掷骰子的时候,朱全昱站起来,抡圆了胳膊奋力一摔,赌盆顿时被砸翻,骰子四散蹦跳,众人大惊,但见朱全昱指着朱温的鼻子,大声骂道:“三儿!你就是砀山的一个农民,跟着黄巢当贼寇,皇上不但不治你的罪,反而用你当四镇节度使,这是咱做梦都不敢想的荣华富贵!李家皇帝待你恩重如山,你却断了人家三百年基业,还自己当皇帝?你等着吧,咱们朱家很快就要被满门抄斩了!还他妈有心赌博!”朱全昱越骂越生气,一把掀翻了桌子。 朱温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心中极为不悦。长兄如父,面对哥哥的责骂,朱温再暴躁也不能发作,只能听之任之。众人也不便劝慰,惊愕着,静默着。场面一度非常尴尬。家宴就此不欢而散。 忠言逆耳利于行。朱全昱的话预示了朱温家族的未来,而他也因这句良心话得到了相应的福报,后文还会再提。 朱温自出道以来,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谁敢这么跟他说话?朱温不敢忤逆哥哥,但他可以拿哥哥的儿子当出气筒。弟弟不能顶撞哥哥,但叔叔可以教育侄子。 在改朝换代的一般程序中,地方要向中央进献祥瑞。比如珍禽异兽,比如嘉禾瑞麦等。 在朱温称帝时,宿州刺史进献一只白兔; 荆南高季昌进献十个橘子,橘子本应冬季成熟,而高季昌这孙子的橘子却是在盛夏收获,且甘甜无比,比正常时候的贡品橘子还要好吃好几倍(倍胜常贡),因此称其“瑞橘”; 广州进献奇宝名药; “治愈大师”张全义拿不出像样的祥瑞,于是非常务实地直接给钱,十万贯钱、六千匹绸、三十万两绵,并要求今后每年进贡三万匹绢…… 在进献祥瑞的人中,就有宋州朱友谅(朱全昱之子)进献的瑞麦,一茎三穗的麦子。 在农业社会中,多穗麦子等是屡见史书的祥瑞之物,象征着五谷丰登、太平盛世,地方官每当发现此物,必要进献给朝廷,群臣必定要入朝称贺,皇上也会龙颜大悦,培育者、进献者也都会得到朝廷的嘉奖。 而这一次,朱友谅却吃了老爹的瓜落儿,拍在了马蹄子上。 朱温对身边人说道:“风调雨顺之年,庄稼大丰收才是真正的祥瑞。朕听说宋州去年遭受了水灾,收成不好,竟然还给朕看这东西,这不是自欺欺人、弄虚作假吗?还管不管百姓疾苦了?”于是派钦差前往宋州调研,反馈回的结果当然是庄稼歉收,百姓困苦。 于是,朱温下令,罢免了朱友谅的宣武军节度使之职,召回汴州开封府,严加训斥。一同落马的,还有宋州刺史、瑞麦所在县的县令。并且下诏,今后再有所谓祥瑞之物,一律绘图以献,不必再献实物。 第二年,就有人进献了两歧麦穗的图画。 而最离奇的,当属另一幅进献的图画,据说是南方某地捕获了一只白鹿,鹿耳有两缺。据《符瑞图》记载,鹿寿千岁变白,耳一缺。所以这是一只两千岁的鹿精……群臣入朝称贺,朱温龙颜大悦,史官一本正经的将此事载入史册,见于《旧五代史·梁书·太祖本纪》。 研究历史不能断章取义,要还原历史事件的背景。朱温这次“大义灭亲”,因一枝麦子而罢免亲侄子的官,彻查弄虚作假、谎报政绩问题,因而被很多人捧为“明君圣主”,说朱温关心百姓疾苦。 也许是,当然这也是我们每个人都希望看到的。然而还原一下历史背景,就知道朱温的这波操作有挟私报复的嫌疑。 第212章 后梁新政 后梁建立之初,除了改元、封赏功勋、改地名(犯圣讳)的常规操作之外,也进行了诸多改革,革除前朝弊端,让天下人民沐浴新王朝的恩泽: 1,为前朝被贬逐官员昭雪平反。 凡是在唐朝享受两广、海南岛、越南公费游的,全部官复原职,即刻回京报到,沿途郡县要给予适当的路费,助其回京;凡是已经不幸离世的,准许归葬故乡。 2,放出前朝宫女。 准许她们返回故乡,找老实人嫁了;减轻国家财政负担;皇帝带头戒除骄奢淫逸、奢靡享乐之风。 3,改革吏制,唯才是举。 实际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操作,发掘一批忠于后梁的新生代,填补前朝权力空缺,造就一批新贵,使之心向后梁。 4,缩减三公消费。 特别是对公务员的差旅费、接待费进行了重拳整治。按照路途的远近和实际通行状况划分了不同的等级,并且规定了往返时间。 其实唐朝对于官员的差旅有着严格的规定,比如一品大员可以享受驿站的八匹驿马,而七品则只能享用两匹;再比如官员在沿途驿舍停留的,不能超过三天,且官府只报销官员一人的食宿费用,其家人等随行人员需自费,否则冒用者将以盗窃罪论处。 据《唐六典》记载,凡所谓因公出差的,必须持有相关政府部门印发的“符券”,才能享受公费差旅的种种便利。且有单程与往返程之分,驿舍及关口必须严格查验,核对持有者的相关信息。丢失符券,是要获罪的,而如果胆敢伪造,则一律处以死刑。 所以说唐朝对“公车私用”等薅羊毛现象是高压零容忍的。然而到了唐末,乱象丛生,制度法规变成了一纸空文,因公出差的竟然“逾年涉岁,未闻归阙”。 朱温登基后,规定今后去往两浙、两广、福建、安南等地的,限期一个月;两湖地区的限期二十日;河北、山东的,限期十日;其余近途不得超过三、五日。要求“日行两驿”,原则上每天必须走60里路程。如果遇到疾病、或自然灾害导致耽误行期的,必须由当地政府出具公文奏报朝廷。 5,整顿社会风气。 导火索是棣州蒲台县的一个普通民女,因父母去世而不胜哀伤,于是“自截两指以祭父母”,用自残的行为表达自己的孝。 在当时,这是非常流行的“壮举”,每当父母去世,孝子孝女们便会“截指割股”,而在此之前,这种行为被官府和民间大力称颂,所在州县都要将此事奏闻朝廷,以表明自己的教化之功,算作当地父母官的一大政绩。这在当时的山东、河北一带最为盛行。 当棣州蒲台县上奏民女截指一事时,朱温对身边人说道:“如果她真是发自内心,倒是也可以称其为孝。但这有个卵用啊?唯一的用途就只能是逃避徭役。” 在当时,残疾人是享受免除徭役、减免赋税等社会福利的。朱温一针见血地戳破了披着孝道外衣的美丽谎言,什么哀伤过度,不过就是找个堂而皇之的理由逃避徭役罢了,给朕抖这机灵?朕不吃这套! 朱温下诏:自今后所在郡县,如有截指割股,不用奏闻。 不算父母官的政绩了,没有朝廷嘉奖表彰了,也没有“最美孝子”、“最美儿媳妇”等荣誉称号了,更没有任何的补贴、奖赏,您爱割不割、爱切不切。 结果诏书一下,再也没有截指割股的“孝子”了。 其实截指割股这种行为除了给政府带来财政负担之外,也是一种不正之风。父母死了就要自残,无形中成为一道道德枷锁,绑架众生,政府决不能将此作为正能量大力弘扬。媒体要注重舆论导向,要坚定不移地跟党走,别乱带节奏。 6,大赦天下 除了为前朝遭贬官员翻案外,朱温还特赦了“跋队斩”制度下的逃犯。 前文讲述朱温发家史的时候,提到过他设立的“跋队斩”制度,即给军士脸上刺字,如果某连队长官死了而手下士兵生还,就将士兵全部斩首;如果士兵战死而长官存活,就把长官杀死。简言之,战友们要么同生,要么共死。这项命令使得汴军的战斗力爆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临阵逃脱的现象。 然而弊端也是很明显的,一旦长官阵亡,士兵们就不敢回营,从而逃亡,而又因脸上有刺字,也不敢回家,只能啸聚山林,落草为寇。 “跋队斩”既提高了汴军的战斗力,又滋生了大量土匪流寇,使得境内匪患猖獗,反过来又影响到了朱温集团的统治。 所以朱温下诏,特赦“跋队斩”的逃兵,既往不咎,准许他们返回故乡。 7,减免赋税 连年征战使加重了百姓负担,朱温下诏,减免租税,让百姓休养生息,极大提高了人民生产积极性,促进了社会生产力(于是人户闻之,皆忘其倦)。 8,追认烈士 追赠成汭太师,追赠杜洪太傅,立祠纪念,二人的子孙宗族享受烈士家属待遇,录用为官。 当初淮南杨行密侵袭鄂州杜洪,荆南成汭奉命支援,却因遭盟友背叛,背后捅刀。成汭兵败,投江殉节;杜洪被俘到淮南,坚贞不屈,一句“不忍负朱公”触怒杨行密,英勇就义。 朱温因二人“皆以忠贞殁于王事”,而将二人树立为忠贞典型,成为宣讲课的必讲事例,号召各地藩镇向成汭、杜洪同志学习。每逢朱温到部队中巡视、训话,也总要宣讲二人的忠义事迹。 另因成汭之姓氏犯朱温父亲朱诚之讳,故而赐姓周,所以有部分史书称其为“周汭”。无论是其曾用名“郭禹”,还是追赠“周汭”,本书遵惯例始终以其本名“成汭”呼之。 其后,死于潞州前线的将士,全部追封烈士,政府为烈士妻女发放抚恤金。 以成汭、杜洪为代表的已故臣属获追封、追赠,子孙得以厚待,使朱温势力内部的成员获得认同感和归属感,坚定了信仰,统一了思想,增强了集团凝聚力。 第213章 统一与分裂 【统一与分裂】 朱温代唐自立,急需获取各个政治势力的认可与支持。所以称帝之后的朱温首先对有功之臣大加封赏,既对嫡系从龙元勋的照顾,也对前唐旧臣及中间势力雨露均沾。 立国之初,统战工作尤为重要。 封河阳张全义为魏王;封岭南刘隐为南平王;封潭州马殷为楚王;封福建王审知为闽王;封杭州钱镠为吴越王;封镇州王镕为赵王;封定州王处直为北平王。魏博罗绍威此前已经被唐室封为邺王,于是只能加太傅衔。 其中,岭南刘隐、福建王审知,与朱温素无瓜葛,井水不犯河水,且刘隐之前就曾重贿朱温,欲抱大腿,经后梁王朝进封王爵之后,自然更是心甘情愿拥护朱温; 而潭州马殷等与朱温就有不少交集了,马殷的战略思想是拥护中央及当时代表唐室的朱温,而与“淮夷”杨行密为敌,后梁代唐之后,马殷第一时间承认了后梁的合法性,愿意支持朱温; 杭州钱镠,也是因淮南杨行密的存在而更偏向朱温,此前上表朝廷,求封“吴越王”,在朱温把持下的唐室对此断然拒绝,让钱镠十分不爽,等朱温登基后,立刻封他为吴越王,收获了钱镠的好感。这是朱温谋唐时的小阴谋,朱温得逞了,钱镠也承认了后梁的合法性; 河朔地区的魏博罗绍威、镇州王镕、定州王处直也是朱温的忠实拥护者,不用多说; 除此之外,幽州刘仁恭遭遇内乱,儿子刘守光将他囚禁,然后自称幽州卢龙军留后,派使节向朱温表示归附,请求任命。朱温大喜,立刻册封刘守光为幽州卢龙军节度使,加宰相衔。关于幽州的父子相争,后文会详叙。 而最令朱温感到意外的,就是获得了塞外契丹人的承认和拥护。在后梁建立的同年,契丹首领耶律阿保机登上可汗之位,派使节访问后梁,建立外交关系,并向后梁进贡良马。 至此,后梁的合法性得到了普遍认可,后梁的疆域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河北、山东、河南、江苏北部、安徽西部、湖北、湖南、浙江、广东、广西、江西、福建、海南岛、越南北部、陕西、宁夏等广袤地区,在这些地区,全都奉后梁为正朔,改用“开平”纪元,承认后梁是中华大地上唯一合法的中央政权,承认朱温是合法天子。 【反对派】 拒绝承认后梁的,当然就是河东李克用、凤翔李茂贞、淮南杨渥(杨行密之子),这三位都是朱温的宿敌,拒绝承认后梁代唐的合法性,坚持沿用“天祐四年”的唐朝年号。西川王建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同样选择站队反对派。 西川王建与淮南杨渥联名昭告天下,声称要与河东李克用、凤翔李茂贞组成联军,反梁复唐,号召天下藩镇联合起来,共同起兵响应。 令人尴尬的是,天下藩镇没有一个响应的。 既然你朱温学曹魏,那我王建就学蜀汉。西川王建效法刘备,意欲在蜀地登基称帝,并且写信给河东李克用,劝他也登基称帝,毕竟“分裂中国”的千古骂名是他王建背不起的,只好多拉几个下水。 在给李克用的信中,王建解释道:咱俩登基称帝,各霸一方,等到消灭朱温之后,再寻访唐室李姓后裔,拥护他复兴大唐,我们再取消帝号,安守唐臣本分…… 你自己信吗? 李克用对此嗤之以鼻,回信断然拒绝,声称自己有生之年不敢变节! 在回信中,李克用称惊闻王建称帝之言,“泪下沾衿,倍郁申胥之素;汗流浃背,如闻蒋济之言”。 申胥,即伍子胥,楚平王听信谗言,将其父兄诛杀,伍子胥逃到吴国,发誓一定要灭了楚国,最终帮吴王阖闾大破楚国,当时楚平王已死,伍子胥刨坟掘墓,鞭尸泄愤; 蒋济,三国时期曹魏大臣,历仕曹操、曹丕、曹睿、曹芳四朝,参与“高平陵事变”,帮司马懿篡夺曹氏江山。据说,蒋济只是很傻很天真,相信了司马懿的谎言,亲自游说曹爽,说司马懿只是想夺权,不想杀人,怎料司马懿却在曹爽交权后大开杀戒,曹爽等人被诛三族。随后司马懿对蒋济加官晋爵,以酬谢他在“高平陵事变”中的出色表现,蒋济因愧对曹爽而拒绝接受,不久之后在无限地自责中抑郁而终。 李克用拿王建比作伍子胥、蒋济。 回信中,李克用将朱温骂作王莽、蚩尤。王莽篡汉,汉文化之敌人;而蚩尤就更不用多说了,是华夏文明、炎黄子孙的头号公敌。 李克用在信中说自己是“经事两朝,受恩三代”,位至将相,且自己是李氏皇族宗亲。没错,其父朱邪赤心平“庞勋之乱”有功,当时赐之国姓李,并编入皇室宗籍,隶郑王房系。所以李克用可以骄傲地宣称自己也是太宗李世民的子孙。 如此一来,我李克用能称帝自立吗?肯定不能。因为你们要么是“不显受于汉恩”的孙权,要么是“微兴于涿郡”刘备,你们这帮暴发户“得之不谢于家世,失之无损于功名”,怎能跟我比? 李克用一顿冷嘲热讽,表明了自己忠于唐室的态度。 对于称帝建国一事,王建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即便无人响应,王建还是义无反顾地据蜀地建国称帝。 在朱温建立的后梁的同年9月,蜀王(唐册封)王建正式称帝,国号大蜀(史称前蜀),建都成都府,疆域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四川大部、陕西南部、甘肃东南部、湖北西部。 登基之前,王建率领百官及全体人民大哭三天,以示对唐王朝的哀悼,借以表明开国建号在法统上的必要性和合法性。如同刘备哭祭汉献帝一样。 随后,对有功之臣大加封赏、大赦天下等不必细表。 有意思的是,王建在开国之初,沿用大唐年号,但沿用的是却不是“天祐四年”,而是“天复七年”。 天祐是哀帝的年号,而王建沿用“天复”而非“天祐”,表明他认定哀帝是朱温的傀儡而不予以承认。这同样是出于政治正确的考量,拒绝承认朱温是王建称帝的政治基础。 凤翔李茂贞近年来接连遭遇重创,实力受损严重,特别是在“凤翔之围”之后,史籍记载李茂贞“兵力殚尽,垂翅不振”,“府库空竭”。他的一个养子李彦琦帮他走出了困境,李彦琦借道甘州出访回鹘,与之贸易,两年后“美玉、名马相继而至,所获万计”。 李茂贞不敢学王建,对外依旧保留唐朝的封号——岐王,对内虽无称帝之名,却行称帝之实。李茂贞设置王府,任命文武百官,他所住的地方称“宫殿”,妻子称“皇后”,官员呈递的报告称“表”,出行所用的也是皇帝仪仗。 在公元907年,中华大地上同时存在三个年号:天祐四年、天复七年、开平元年。中华大地在这一年正式步入“五代”时期,混乱与分裂有增无减。 第214章 白马青牛木叶山 朱温的后梁虽然没有继承唐王朝的全部领土,但后梁的建立仍然不失为一种胜利。河东、凤翔、西川、淮南的拒绝承认也完全符合预期,在资产负债表上只能算作“应收账款”而不能算作亏损。 除此之外,首鼠两端的中间派势力无一例外地承认了后梁的合法地位,向后梁称臣纳贡,可以说后梁取得了比唐王朝更加实质性的统一。 至此,后梁代唐,已经可以打满分了。而来自幽州和塞外契丹的认可,则成为了后梁的加分项,意外之财。下面我们就将简述一下这两股新兴“亲朱派”的始末缘由。 【青牛白马木叶山,八部一统定契丹】 在那片水草丰美、风景如画的西拉木伦河(潢水)与老哈河(土河)交汇处的木叶山,一位骑青牛的天女与一位骑白马的少年邂逅,二人陷入爱河并生下八个儿子。八个儿子繁衍生息,成为了“契丹八部”。 这是契丹人对自己始祖的美丽传说。 关于“契丹”的最早记录见于《魏书》,南北朝时期与中原文明产生交集,此后的隋、唐、五代均有契丹民族的记录,但多见于“外国列传”、“四夷传·北狄”,直到元朝时候,名臣脱脱编修国史,确立了辽、金、宋各为正统的指导思想,于是诞生了《辽史》,为“二十四史”之一,也表明契丹族从此被中原文明所接纳,契丹人也被当做“中国人”,契丹人的历史也成为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 与诸多少数民族一样,对契丹早期历史的研究和考证工作一直以来都是史学界的难题之一,原因有很多,比如早期的契丹人没有文字,所谓“历史”只是口口相传,缺乏文献,而得以载入史册的,多是与中原发生密切交集的人与事,缺乏连贯性;其人名、官名等均为音译,给历史研究工作带来一定的困扰。 所以,将契丹等少数民族的历史完全梳理出来,势比登天还难。 本书既以“五代十国往事”为题,便将主要精力放在五代时期的各民族、各政治势力的博弈与历史发展进程上,尽量做到全面而细致地梳理内在联系与逻辑,以线性叙事为主,方便阅读和理解,宗旨是抓大放小、求同存异,原则上对于南诏、契丹等不进行深入展开,只选取与中原文明的交集,在维护整体性的同时,尽量顾及个体完整性。 按照中原历史的记载,契丹八部是八个相互独立的部落,时而互相攻伐,时而合力南侵。在南北朝时期,他们侵扰了新建立的北齐政权,结果遭遇惨败,不得不向北齐政权奉表称臣。从此确立了契丹与中原王朝的宗藩关系。 隋朝建立后,契丹继续向隋称臣纳贡; 隋末,中原大乱,塞外兴起了一支强大的游牧民族——突厥,突厥人横扫今天的亚洲北部地区,契丹人被迫向突厥人称臣纳贡; 唐朝建立后,北方游牧民族纷纷依附于大唐,唐太宗李世民也被称作“天可汗”,契丹人也不例外,对唐王朝奉表称臣,唐王朝册封契丹首领为“松漠都督府都督”,并嫁之以宗室女,永结甥舅之国,用和亲的手段笼络契丹人,又赐之国姓,所以很多契丹贵族姓“李”,如后来参与平定“安史之乱”的核心大将李光弼,就是被赐国姓的契丹人; 武则天革唐为周,契丹人李尽忠(显然是唐室所赐姓名)发动叛乱。武则天大怒,下令给李尽忠改名为李尽灭,并派兵镇压。 这场战争对契丹和中原王朝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首先是契丹,在这场战争中,契丹首领始称可汗,标志着契丹国家雏形的建立,由过去原始落后的部落联盟制逐步向“国家”的概念过渡,这是契丹族历史上的里程碑; 其次是对中原王朝,很难想象的出,契丹人的这次举义直接拯救了李唐王朝。武则天废了李唐,想把皇位传给武氏,于是将自己的武氏侄子们封王拜将,领兵平叛,借以树威,却不料武氏子弟们烂泥扶不上墙,一败涂地,最终还是靠着李唐旧将平定叛乱,这就使得武则天清醒地认识到武氏子弟不成器,不可委以江山社稷; 且李尽忠等人的口号也是要求武则天复位给庐陵王(唐中宗李显),政归李氏,这是武则天内心深处的隐痛,如鲠在喉,却又不得不认真面对。最后,武则天驾崩之前,终于还是遗诏庐陵王承继大统,使皇位回归到了李世民子孙手中。 玄宗李隆基时代,安禄山出于一己私利,积极破坏大唐与契丹的睦邻关系,逼得契丹人转而依附于新崛起的回纥汗国。 回纥汗国的存在比较短暂,契丹人很快又回到了大唐的怀抱,一直持续到唐末。 在契丹早期,政治制度是典型的军事民主制。“部”以下有氏族,各氏族推选出本部领袖,称为“大人”,八位“大人”再推举出一个部落联盟首领,总领契丹八部,该首领也就是日后的“可汗”。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可汗”只可能由实力最强的氏族来担任。最早担任可汗的,就是“和大何部”的大贺氏。可汗的任期是三年,可以连选连任。随着连年的征战,能征善战的部族领袖逐渐拥有了更多的话语权,掌握兵权的大元帅(夷里堇)废除了长久以来由大贺氏担任可汗的惯例,而让遥辇氏出任可汗。 可汗虽为遥辇氏,但只是傀儡,契丹真正的实权掌握在大元帅手中。 在遥辇氏第九代可汗——遥辇钦德(亦作“痕德堇可汗”)在位时,正逢唐末中原变乱,契丹人趁此机会征服了奚、室韦,并南侵中原。在南下侵袭的过程中,幽、蓟一带近水楼台先得月,近茅粪坑先闻臭。 当时坐镇幽州的已经是刘仁恭。 虽然在中原战场上,刘仁恭留给我们的印象是穷兵黩武、屡战屡败的小丑形象,算不上英明神武,甚至在地缘政治的博弈中稍显智障,但他在塞外战场上可谓是光彩夺目,史学界甚至有观点认为刘仁恭为中原王朝抵御契丹的侵扰立下了汗马功劳。 幽州地区与契丹人的活动范围接壤,在中原文明与游牧文明的长期磨合中,互有人口迁徙,有较深入地文化交流。当然也少不了军事、政治的情报往来。 刘仁恭对契丹人有一定的了解,据记载,刘仁恭多次率领精锐部队,翻越摘星岭,对契丹人的腹地发动突袭,取得了很大的成效,使得契丹人对这位“幽州节度使”畏惧有加。 而对契丹最致命的打击,则是刘仁恭放火烧牧草的行为。据记载,每逢秋天,刘仁恭派人沿着边塞放火,天干物燥,塞外茫茫草原顷刻之间变成一片火海。我们可以想象没有牧草对于游牧民族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于是,契丹人只好重金贿赂刘仁恭,请求他在东北玩泥巴,别玩火。 史学界对此早有争议,认为所谓的奇袭摘星岭,并不足以给契丹人造成太大的损失,更不会使得契丹心生畏惧。真正起到震慑作用的,应该是放火烧牧草的行为。 此后,契丹可汗遥辇钦德派大元帅率一万骑兵南侵,刘仁恭的儿子刘守光在平州(今河北省卢龙县)城外摆下鸿门宴,骗契丹将领赴宴,然后扣为人质,契丹人惶恐失措、嚎啕大哭,不得不支付了高昂的赎金,将人质赎回。史称“牛酒之会”。 负责这次行动的契丹大元帅,就是赫赫有名的耶律阿保机(亦作“安巴坚”),即日后的大辽太祖,而被俘的这位将领则是阿保机的大舅哥——萧敌鲁,《旧五代史》记载为“契丹舍利王子”。 “舍利”,契丹语音译,亦作“沙里”,意思是契丹贵族子弟无官职者,可以理解为“贝勒爷”。 史籍记载,刘仁恭智擒萧敌鲁,使得契丹十余年不敢南侵。这种说法是不太准确的。因为契丹人十余年不南侵,并非是畏惧幽州刘仁恭,而是源于契丹内部最高权力的交接所引发的一系列“内患”。 第215章 八部一统定契丹 “牛酒之会”事件发生后,契丹可汗遥辇钦德的威望呈断崖式下滑,使得本就风雨飘摇的遥辇氏统治更加岌岌可危,而掌握兵权的大元帅日益威胁遥辇氏的汗位。不久之后,遥辇钦德可汗去世,身兼大元帅(夷里堇)、于越(相当于宰相)的迭剌部耶律氏族领袖耶律阿保机,被推选为契丹可汗。 按照契丹传统,可汗应该由八部“大人”联合推选,任期三年。然而耶律阿保机登上可汗之位后,一连干了三任,九年不曾换选。 这就使得契丹贵族产生了不满情绪,要求耶律阿保机遵循旧制,以便人人都有机会过一把可汗瘾。 令人诧异的是,在这些“反对派”中,不仅有那七部的“大人”、贵族,甚至也存在于阿保机的迭剌部耶律氏中,连阿保机的兄弟们都阴谋推翻他。 阿保机的弟弟们前后总共发动了三次叛乱,史称“诸弟之乱”,给契丹民族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在平定“诸弟之乱”的过程中,阿保机表现出了惊人的宽大仁慈,没有对屡次作乱的弟弟们痛下杀手。我们当然可以说阿保机宅心仁厚,顾念手足之情,但也从侧面反映出此时的阿保机并没有建立起绝对的权威,其政治力量不足以支持他大开杀戒、铲除异己。 另外七部的首领也不出所料地发动了叛乱,他们劫持了阿保机,逼迫他让出可汗之位。阿保机迫不得已,交出了象征可汗权威的旗鼓(由唐王朝册封),同时要求与自己多年来经营管理的汉人难民别立一部,筑城而居。 阿保机等于自求放逐,七部首领求之不得,认为这是将阿保机边缘化的机会,于是欣然答应。 在长期征战中,阿保机吸收了不少中原汉民,其中不乏饱读诗书之士。阿保机没有像其他部族首领那样歧视汉人,而是非常乐意与之结交,积极学习中原文化,汉人谋士也经常献计献策,在阿保机夺契丹汗位、乃至日后称帝建国的过程中,汉人谋士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阿保机选择的这个地方土地肥沃,并且有盐池,阿保机积极发展经济,并把生产的食盐交给七部首领,七部首领鼠目寸光,自以为这是阿保机主动上缴的保护费,因而乐呵呵地悉数笑纳之。 不久之后,阿保机说吃水不忘挖井人,你们七部只知有食盐之利,却不知食盐有主,你们说这合适吗?不给我意思意思,你们觉得好意思吗? 七部首领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携带牛肉、美酒来盐池轰趴(以牛酒会盐池),结果阿保机不够意思,伏兵四起,将七部首领全部杀掉,一统契丹八部。 这是契丹版的“牛酒之会”,师承刘守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据记载,这是阿保机的妻子——述律平的计策。 耶律阿保机和他的贤妻述律平在支持者的辅佐下,前后用了十余年的时间,才逐步地取得了契丹八部的实质统一。 这样看来,契丹人“十余年不犯边”与刘仁恭的奇袭摘星岭、放火烧牧草、牛酒之会的关系并不大,起码不是决定性因素,是耶律阿保机忙于内政,完成契丹的中央集权制过渡,无暇南顾而已。 遥辇钦德可汗死于大唐天祐三年(906)年底,次年,大唐天祐四年(907),阿保机取得可汗之位,同年,朱温篡唐。 这里就接上了前文,阿保机派使者访问后梁朱温,承认了后梁的合法性。 而在此之前,河东李克用先与阿保机取得了联系,二人在云州相见,互相盟誓,约为兄弟,这是二人的第二次结拜,第一次是在刘仁恭背叛李克用、李克用征幽州“木瓜涧大败”之后。 两位结义兄弟把酒言欢,约定冬季来临时,共同举兵讨伐朱温。 李克用盛情款待阿保机长达半个多月,临别时又厚赠他金银珠宝;阿保机亦以三千匹战马、数以万计的牲畜作为回礼答谢。 然而阿保机与李克用分别之后,立刻与朱温的后梁建立了外交关系,背叛了与李克用的盟约。李克用对此痛恨不已,契丹人的背叛,也成了李克用平生三大恨之一。 关于耶律阿保机的这次背叛,大部分观点只停留在史籍文字表面,且带有对“蛮夷戎狄”的偏见,认为背信弃义是番邦丑蛮的一贯嘴脸。 如同前文分析南诏侵犯大唐安南府一样,我们要站在南诏的角度来审视南诏,站在契丹的角度理解契丹。其实阿保机的这次背叛有其内在的政治上的必然逻辑。 这个逻辑已经在上文有所体现。阿保机初登汗位,内部危机重重,他急需得到内外势力的认可,这一点与朱温很相似,都在寻找政治盟友。 如何才能取得契丹八部的认可呢?按照惯例,当然是获得宗主国、天朝上国——大唐的册封、任命,这是契丹可汗的法统所在。如今,大唐已经灭亡,取而代之的就是朱温的后梁,所以契丹人的焦点,就是考察后梁的合法性。 从法理上来讲,后梁是由唐王朝依法依规、按照相关流程禅让而来,无论是否存在胁迫行为,总之,有唐天子的正式诏书,恪守一整套庄严的仪式,从法理层面上,后梁合法继承了大唐江山社稷。 从现实情况上看,中原土地上绝大多数政治势力普遍承认了后梁的合法性,纷纷奉后梁正朔,改用后梁年号,接受后梁的册封任命。 所以说,站在塞外契丹人的角度上看,后梁就是继大唐之后合法的中原王朝,天朝上邦。后梁的册封就是契丹人普遍认可的“正统”。 于是,阿保机急需得到后梁的认可与支持,以便在契丹八部中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威。无论是朱温还是李克用,亦或是其他藩镇,谁能代表中原,谁就是我阿保机的朋友。 以中原王朝的认可作为草原民族的统治法理,这才是阿保机“背信弃义”的真正动机。 第216章 功成摘星岭,咎由大安山 【功成摘星岭,咎由大安山】 刘仁恭自出道以来,就以阴险狡诈的面目示人,穴地攻易州,博取了“刘窟头”之雅号。 后成为河东势力的幽州地区代理人(俗称狗腿子),为河东势力看家护院;养狼当犬看家难,刘仁恭恶犬噬主,据幽州而叛,反复无常,志大才疏,不仅不能充分利用地缘政治的优势,反而沦为全民公敌,屡遭朱温、李克用两大政治军事集团的蹂躏,能同时得罪晋汴两大阵营,除了刘仁恭这朵奇葩也实在是没谁了。 不仅得罪了两大军事集团,还搞臭了邻里关系,作为屏障的河朔地区变成了拦路虎。 也许唯一能拿出手的成绩,就是他在处理契丹问题上的一系列骚操作。但仅此,刘仁恭已经志得意满。 于是,刘仁恭开启骄奢淫逸的晚年生活。 刘仁恭在大安山(今北京市百花山)上修筑奢华的城堡,自认为此山四面都是悬崖峭壁,足以抵御敌人的进攻,从此可以高枕无忧。城堡修筑的雄伟壮丽,堪比皇宫,刘仁恭广搜美女,日夜纵情饮乐。又邀请各路方士为他修炼仙丹,以求长生不老。 他的这一行为与汉末的辽东公孙瓒如出一辙,其下场也致敬了公孙瓒。 为了支撑他纸醉金迷的奢靡生活,刘仁恭在境内做出了种种金融改革,在搜刮民脂民膏方面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例如,刘仁恭强制收缴百姓手中的金钱,藏在山顶之上,供其挥霍享用,而命民间以黏土铸币,在境内流通。用今天的金融视角来看,刘仁恭垄断了境内的货币发行权,剪了全民的羊毛,让美元霸权的设计者们自叹不如,如果说通货膨胀是金融核武器的话,刘仁恭就是金融灭霸,动动手指,灰飞烟灭。 再比如,刘仁恭禁止江南茶商入境,而采山上的树叶、野草制成“茶叶”向境内兜售。贸易壁垒加官办造假。 刘仁恭的荒唐做法令人瞠目结舌。 野语云:什么样的苍蝇下个什么样的蛆。 刘仁恭的儿子刘守光也是无耻好色之徒,竟然与刘仁恭的爱妾罗氏通奸有染。被亲生儿子戴了绿帽子,刘仁恭怒不可遏,乱棍把刘守光打了个半死,然后逐出家门,并断绝父子关系,休想再继承幽州卢龙军的任何财产。 此时,是大唐天祐四年(907)的三、四月左右,唐禅让于梁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而在此之前,为了扩大影响力、巩固势力,朱温派大将李思安远征幽州。 李思安率大军进犯幽州卢龙军,所过之处,烧杀抢掠,贯彻执行朱温的最高指示——“三光政策”,要最大限度地对幽州刘仁恭造成无法愈合的创伤,如果此战不能征服幽州,也要让幽州退回到原始社会,再也无法对朱温构成威胁,同时也是杀鸡儆猴,让河朔诸镇看一看不服从朱温的下场。 李思安直抵幽州城下,此刻刘仁恭正在大安山上与成群的美女歌舞升平,城防空虚,几乎就要被李思安夺取。 被驱逐出门的刘守光率领手下人马进驻幽州城,登城抵抗,又派精锐部队迎击李思安。李思安失利,稍稍退却。 刘守光于是据守城之功而自称卢龙军留后,并派部将李小喜、元行钦率军攻打大安山。 两位将军不负所托,一举攻克被刘仁恭视为天险的大安山,将老帅刘仁恭生擒而回。 请记住李小喜、元行钦这两位将领,二人日后将有更大的作为,后文还会介绍。 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刘守光是通过武力篡夺的权力。刘仁恭的旧将、亲信中,凡是被刘守光讨厌的,一律处死。 刘仁恭的其余残部则四散逃亡,如刘仁恭的外孙王思同,率部三千投奔河东李克用;李承约率部两千人,投奔河东李克用;刘守光的弟弟刘守奇,先逃奔契丹,不久之后也逃往河东。 刘守光的哥哥——坐镇沧州的刘守文,得到幽州变故的消息后,痛哭不已,聚集兵马,说我们家生了这么一个大逆不道的畜生,我生不如死!然后率领大军北上讨伐。 刘守文与刘守光兄弟相争,起初互有胜负,但刘守光更加阴险毒辣,渐渐占据了上风。刘守文迫于无奈,联合了契丹、吐谷浑,请求支援。在外部势力的干涉下,刘守文逆转战局,眼看就要翻盘。 然而刘守文却在关键的时刻犯下了一个致命错误,他单人独骑来到阵前,一把鼻涕一把泪,“泣谕于众曰:勿杀吾弟。” 两军交锋,刘守光手下大将元行钦一眼认出了刘守文,拍马向前,将刘守文生擒。沧州平叛军顷刻间作鸟兽散。 刘守文原本只是想作秀,甩掉杀害手足弟兄的锅,史籍记载他是“诈悲”,结果玩儿脱了。 很多年后,明建文帝朱允炆也曾告诫平叛大军,不要杀死燕王朱棣,不要让他背负杀害亲叔叔的骂名。朱允炆真该认真读一读史书,所谓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刘守光乘胜攻打沧州。刘守文的幕僚宾佐推戴刘守文之子刘延祚为沧州统帅,据城坚守。刘守光把刘守文推到城墙下,欲招降守军,不成,围城攻之。 前文讲过,朱温刚刚围攻过沧州,沧州城中断粮,已经到了人吃人的地步。后来朱温撤军时,出于对刘守文的敬重,特意为他留下了几个粮仓,以赈济饥民。如今,兄弟相残,沧州再次遭围,城中再次上演人吃人的惨剧。 不久之后,刘延祚开城投降,之后与父亲刘守文一同被刘守光杀害。 先前,当刘守光囚禁刘仁恭后,罗绍威就曾给沧州刘守文写去书信,晓谕利害,刘守文亦担心朱温乘虚而入,于是向朱温纳款。朱温大喜过望,拍掌大笑,盛赞罗绍威一封书信可抵十万雄兵。 如今,刘守光同样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向朱温表示归附,承认后梁,同时也希望得到后梁的承认。 朱温大喜,立即下诏任命刘守光为后梁幽州卢龙军节度使,并给刘守光加宰相衔,以示器重。 于是,原被刘仁恭父子占据的幽州卢龙军、沧州义昌军,全都成为了新兴的“亲朱派”。 契丹、幽州在天祐四年(907)都爆发了严重的内部危机,而解决危机的方法都是承认后梁的合法性,彼此依存,利益互锁。 在那段时间里,另有一个集团发生了最高权力的转移交接,却没有因此向后梁靠拢。这就是淮南的杨氏集团。 第217章 淮南易主 朱温的运气始终不在淮南。 杨行密病重已久,归天只在旦夕之间,继承人的选择问题一直困扰着他。如他对朱氏夫人说的那样,他的这几位儿子都是难堪大任的窝囊废,恐怕不足以承继他开创的这份基业。特别是他的长子杨渥,名声尤其不好,淮南文武官员一向很轻视他。 随着杨行密身体一天天的恶化,淮南集团内部暗流涌动,不同的派系之间酝酿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先前,杨渥被外放到地方,就是政治斗争的一个侧面映照,如谋士徐温所说,主公病重,而把嫡长子外放,其中必有蹊跷,不可不防。 如今,杨行密卧床不起,于是命令幕僚周隐召唤杨渥进扬州,打算让长子杨渥继承基业。 周隐正直朴实。正直的不加掩饰,朴实到接近愚蠢,他竟然对杨行密说道:“大公子总是轻易听信谗言,且沉迷于打球、饮酒,非保家之人。而您的其它儿子又都年幼无知,更不足以统御诸将。依我看,庐州刺史刘威,是最早追随您的从龙功臣,是个经过组织考验的同志,无论是个人能力、资历威望还是忠诚度,都值得信任,不如您让他摄政暂管,等诸位公子长大成人,再让刘威把权力移交给他们。” 淮南集团内部的政治派系非常复杂,我个人按照杨行密集团的发展进程进行粗略的划分,不喜勿喷,欢迎讨论: 首先是“庐州嫡系”。 比如最早追随杨行密的“三十六英雄”,如田頵、朱延寿、刘威、陶雅、李简、李遇、徐温等,他们是淮南集团的奠基人,是杨行密嫡系中的嫡系。 其次,是从庐州发迹到入主扬州期间的“扬州系”。 这是淮南集团的上市之路,主要是杨行密在“庐州嫡系”的帮助下,捕捉到投资风口(毕师铎、秦彦叛乱),使用了高杠杆融资(借兵)对旧淮南集团(高骈)进行兼并重组,最后以反杀天使投资人、风投合伙人(如高霸、吕用之)的手段,独吞上市红利。在这期间被挖墙角或主动跳槽过来的,都可以粗暴地划入“扬州系”的范畴。 第三,是“宣州系”。 这里囊括了与孙儒争夺扬州、吞并宣州的新鲜血液,并以孙儒旧部居多,如柴再用。 最后,到淮南寻求政治避难的如朱瑾、滞留并改投淮南的河东将领李承嗣、与杭州钱镠拉锯战中的降将等等,因其冗杂且政治能量薄弱,故而不再另立门户,而以其归顺时间划分到上述三座山头中。 经过粗略的梳理,不难看出,在目前淮南集团内部的三座主要山头中,资历最浅的“宣州系”人数最为众多,是集团的主体组成部分,社会的中坚力量;“扬州系”资历虽然较早,在集团内的地位却是最低,因为他们多是迫于无奈而加入淮南集团,认同感、归属感一直饱受质疑;“庐州嫡系”虽然根红苗正,但其始终是杨行密的心病,因为这些元老们恃功自傲,常怀叛逆。 杨行密的管理思路也很明显:对劳苦功高的“庐州嫡系”予以打压遏制,对“扬州系”用心安抚,对“宣州系”则是大力提拔。无论是封建诸侯还是企业领导,亦或是民间团体的什么班主、社长,都离不开这种管理思路。 道理很简单,“宣州系”认为,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杨行密给的,所以会发自内心地感恩杨行密,全心全意地维护淮南集团的利益,拥护杨行密的统治;而“庐州嫡系”则认为,杨行密的一切都是他们给的,没有他们的帮助,杨行密会有今天?淮南集团会有今天? 例如某民间团体,历经多年摸爬滚打,终于闻名全国之后,某些元老对薪资待遇颇感不公,于是宣布退出,而班主却力捧一个没有门户、没有背景、没有根基的徒弟,正因其是“三无”产品,才会对该团体、该班主产生强烈的依赖,但凡他脑子不短路,就该清楚,一旦他背离该团体,将一夜之间被打回原形,变得一无所有,所以无论他日后有多红,也不会像前几个师哥那样出走。 周隐不揣冒昧,居然在杨行密面前力推“庐州嫡系”的刘威,而否决杨行密的长子。看刘威的职位,小小的一介刺史,这位最早追随杨行密、夺得庐州、打败孙儒、夺取扬州、奠定淮南基业的元老旧臣,时至今日居然只是一个小刺史,这足以说明杨行密对待“庐州嫡系”的态度。 听到周隐这么说,杨行密震惊不已,竟然呆呆无语,不再说话。 即便杨行密多年来对“庐州嫡系”进行刻意的打压、遏制,但刘威仍然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刘威的声望已经高到可以振臂一呼,就篡夺自己基业的地步! 见杨行密不再说话,周隐还以为是自己的话打动了主公,认为主公是在认真考虑让刘威摄政的事。 周隐为他自己开启了一段悲惨的结局。 杨行密的重要心腹徐温、张颢对杨行密说道:“大王出生入死一辈子,枪林弹雨、刀头舔血,不就是要为子孙创建一番基业吗?怎么能拱手让于他人!” 听到这番话,杨行密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稍许欣慰的表情,对徐温、张颢说道:“有你俩这句话,我死也可以瞑目了。” 如果杨行密死后有知,棺材板就压不住了。后文将会详述徐温、张颢对杨氏子嗣的所作所为。 几天后,诸将探望杨行密的病情,杨行密偷偷给幕僚严可求使眼色,让他单独留下。等众人离开后,严可求近前一步,压低声音,“主公,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军政大事该如何处置?” 杨行密如实相告,“我已经命令周隐召大公子渥儿来扬州了,我之所以强撑着不肯咽气,就是在等渥儿!” 严可求便与徐温等人到访周隐,以观察其动作。果不其然,周隐竟然擅自扣留召唤杨渥的公文,那份公文就放在周隐的书桌上,而周隐恰巧不在现场。 于是,严可求与徐温“偷”走公文,派人把驰赴宣州,急召杨渥回扬州。杨行密命大将王茂章当宣州观察使,代替杨渥。 杨渥牢牢记得徐温的话,一看是徐温派来的使节,这才放心前来。抵达扬州之后,杨行密宣布杨渥为淮南留后,把军政大权移交给他。 与此同时,朱温平定荆襄,并东征淮南,无果而返,如前文所述。 朱温在淮南地区缺少运气加持。无论是天时、地利、还是人和,此时都是讨伐淮南的最佳时机:杨行密病危,蠢材杨渥继位,集团内部暗潮涌动,内乱危机重重,而朱温新定荆襄,淮南失去淮河天险,朱温奋荆襄余威,震慑四方,不正是讨平淮南的大好时机吗? 理论上看,确实如此。但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朱温缺乏充分的战前准备工作,临时起意,仓促东征。后勤补给成为朱温“三征淮南”的最大短板,并直接导致了他的失败。 不仅缺乏粮草,就连士兵的冬衣都没有配发,路线也没有侦查好,竟然迷路一百多里地,给严重不足的后勤供应雪上加霜。 前文有叙,不再赘述。 就在朱温饮恨退兵之后,杨行密终于永远的闭上了眼睛,与世长辞,享年54岁。 杨行密,初名杨行愍,占据庐州后,时任淮南节度使高骈为他改今名。世代农家,不精通武艺,但身材魁梧,手能举三百斤,靠着一身蛮勇混社会,又因胸怀宽广有智慧,笼络了一大批精明能干的小弟,在“三十六英雄”的帮助下,通过黑吃黑发展壮大,最终占据庐州,并以庐州为革命根据地,抓住毕师铎兵变的机会,取得了突破性发展。 据记载,某次,他的手下将他坐骑的笼头割断,将装饰用的黄金偷走。杨行密视而不见,不予追究。所谓大人不计小人过。 他的叛将蔡俦刨了他的祖坟,等平定蔡俦后,部众劝他刨蔡俦的祖坟作为报复,而被杨行密拒绝。 早先,一位叫张洪的贴身保镖,不知出于何种动机,突然挥剑袭击杨行密,被杨行密躲开,张洪被现场制服,并被处死,随后,杨行密让张洪的好哥们儿陈绍贞继续当自己的贴身保镖,仍然是负剑而侍,丝毫不加怀疑。 与杭州钱镠的拉锯战中,钱镠手下名将成及不幸被俘,杨行密赐给成及一座扬州城内的大别墅,因成及是武将,故而屋里屋外摆放着各种兵器。杨行密经常独身一人前去探望,不穿盔甲、不戴兵器,与成及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喝醉后就在成及的卧房里倒头酣眠。 除了心怀宽大,杨行密的另一特点是勤俭不忘初心。曾经有一次,杨行密视察台濛的工作,台濛准备了排场盛大的欢迎仪式和丰盛的宴席,然而杨行密却面带不悦之色。等杨行密走后,台濛发现杨行密遗落了一件贴身内衬,那是一件打满补丁的破衣服,台濛赶紧快马加鞭追上杨行密,物归原主。杨行密捧着补丁内衬,笑道:“让你见笑啦。我出身穷苦农家,不敢忘本!”台濛羞愧地无地自容,自此戒掉铺张浪费,亦崇尚节俭之风。 杨行密还发明了一项娱乐活动:用粗大的绳子穿铜钱,谓之“穿钱眼”。于是,他的邻居钱镠也发明了一项文化活动:用巨大的斧子砍杨树,谓之“斫杨头”。两位藩镇大佬互相意淫打嘴仗。 “穿钱眼”和“斫杨头”的文化侵略一直等到“徐许之乱”时,钱镠以子钱元璙娶杨行密之女,才算终结。有诗为证: “钱眼杨头旧有谣,江南江北怨难消。 如今弄玉归萧史,龙种能谐引凤箫。” 龙种,是杨行密夸赞钱元璙的话,《十国春秋》记载杨行密的原话为“此龙种也!生子当如钱郎。吾子真豚犬耳!” 另外还有一个跟杨行密有关的有意思的事:在淮南江浙一带,有部分文献和出土文物上的铭文,有“御史大卿”或“御史大宪”、“御史大”、“光禄大”等字样,当时的史官一脸蒙圈,这是个什么官?历朝历代的《职官志》并无相关记载,后来在广泛搜集整理各方资料后,才搞明白,原来杨行密的父亲叫杨怤,“怤”与“夫”同音,所以是为了避讳,把“夫”字改书做“卿”,或直接省略。 另外,在杨氏执政期间,“行”和“密”的同音字也犯讳,因此“荇溪”被改叫“菱溪”,“蜂蜜”也被叫做“蜂糖”。有诗为证: “君王神勇慑扬滁,菱水蜂糖尽改呼。” 避讳,是封建传统文化的糟粕,已被优化。 割据淮南期间,杨行密实行轻徭薄赋、招抚流移,治愈了自“黄巢之乱”以来的战争创伤,只用了短短几年的时间,就使淮南地区恢复到战前水平。江淮地区之所以能成为经济中心,就与杨行密的善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历史上对杨行密的评价还是比较高的,基本以正面为主,《十国春秋》给杨行密的盖棺定论是不世出的非常之杰。 “以三十六英雄起自草间,歼孙儒、擒赵锽、破杜洪、灭田頵,声罪汴强,耀兵越徼江淮,南北以次削平,抑亦可谓非常之杰不世出者矣。”——《十国春秋》 杨行密爱淮南,淮南人民亦爱杨行密。 实际上,杨行密死后不到两年,军政大权就被权臣徐温把持,但徐温依旧不敢贸然篡位,而是先后扶持了杨渥、杨渭、杨溥,在历经杨氏四世统治之后,徐温养子徐知诰才敢正式取代杨氏,距离杨行密去世长达32年之久。 权臣徐氏要花费32年的时间才能基本消除(不是完全消除)杨氏在淮南的威望,足见淮南人民对杨行密的感怀。这是后话。 杨行密死后,在扬州的宣谕使李俨,代表唐王朝,任命杨渥为淮南节度使,封弘农郡王。时大唐天祐二年(905)11月。 这位李俨,本名张俨,前宰相张浚之子,被赐国姓。朱温围攻凤翔,与李茂贞抢夺昭宗时,以“江淮宣谕使”的身份到扬州,赐给杨行密御衣,拜杨行密为正东方面军总司令(东面行营都统),加封“吴王”,命杨行密讨伐朱温。此后李俨就一直以宣谕使的身份代表朝廷,长期驻留在了扬州。 第218章 淮南杨渥1 【淮南杨渥】 淮南易主,处境并不容乐观,有诗为证: “三面环敌,五路出击; 弘农杨渥,淮南泰迪。” 哪三面? 潭州马殷,杭州钱镠,洪州钟传。 哪五路? 一马二钱三钟传,危氏抚信朱后梁。 首先来看潭州马殷。 杨行密在世时,一心想与潭州马殷结成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屡屡向马殷抛出橄榄枝。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在朱温和杨行密之间,马殷果断选择站队朱温,从而一再拒绝了杨行密的善意。 当杨行密去世,长子杨渥袭位后,马殷乘丧出兵,主动对淮南发动了攻击,被淮南守军击退。 于是,杨渥派部将陈知新组织反攻。陈知新一举攻克岳州,将岳州划入淮南版图。杨渥任命陈知新为岳州刺史。 “淮楚之争”正式拉开了帷幕。 借着出师之捷,淮南杨渥派刘存、陈知新、刘威、许玄应等率三万水军,直扑潭州总部。却不料刘存等人先遭大雨,后遭水陆夹击,被杀的将领过百,被杀的士兵过万,八百余艘战舰被俘,刘存、陈知新被俘,刘威、许玄应率残部逃回淮南。 马殷乘胜收复岳州。 刘存与陈知新长期与潭州马殷等淮西势力作战,两人的才华和人品得到了敌对阵营的充分肯定。马殷非常敬重二人,亲自为二人松绑,待之以礼,好言相劝,想让二人为自己效力。 然而二人视死如归,面对马殷的善意,二人破口大骂,“大丈夫当以死报答主公,怎能屈膝事贼!” 刘存、陈知新英勇就义。 其次是杭州钱镠。 淮南杨行密与杭州钱镠并称“江淮双雄”,二人时而互帮互助,时而兵戎相见。开启新一轮“双雄争霸”的,就是这位新袭位的杨渥。 杨渥收到徐温的召唤,离开宣州去往扬州的时候,打算把自己在宣州的亲兵卫队、官属等一并带走,以增强自身实力,然而新继任的宣州观察使——老将王茂章秉公执法,严词拒绝。杨渥因此怀恨在心。 等杨行密咽气之后,杨渥立刻公报私仇,派兵攻打宣州王茂章。 王茂章是杨行密的肱骨老臣,战功赫赫,明知杨渥离开宣州是要袭承父位,成为自己的新主公,但仍然不肯徇私枉法,可见其为人之耿直、执法之严格。而新主公却对这样一位前朝元老无情地举起了屠刀。 王茂章不忍对故主之子大动刀兵,不忍看到淮南陷入内乱,可束手就擒又只有死路一条。万般痛苦之下,王茂章弃城而走,带领亲信部众投奔了杭州钱镠。 杭州钱镠大喜过望,立即任命王茂章为越州镇东军节度副使,更名为“王景仁”(避朱温曾祖讳,朱温曾祖朱茂琳)。惯例,后文仍以“王茂章”呼之。 王茂章的出走产生了蝴蝶效应,睦州陶雅、婺州陈璋因惧怕遭受王茂章的攻击,纷纷弃城而逃。杭州钱镠抓住机会,派兵进驻,兵不血刃,将睦州、婺州收入囊中。 婺州陈璋逃回了衢州,他原本就是杭州叛将,于是钱镠顺藤摸瓜,派兵追击,包围衢州。 淮南方面派部队救回了陈璋,但衢州被钱镠重新收复。 收复三州,钱镠打开了通往温州的道路,于是派儿子钱元璙、钱元瓘讨伐温州卢佶、处州卢约。卢佶被生擒,卢约献城投降。 卢约在中和元年(881)趁黄巢之乱割据处州,在天祐二年(905)派弟弟卢佶袭取温州。 至此,杭州钱镠轻松拿下五州之地,统一两浙地区。 淮南杨渥逼走王茂章,却让杭州钱镠的力量得到了空前的壮大,为接下来的“双雄争霸”打下了坚实基础。 淮南杨渥堪称实力养猪流,千里送人头。 第三,是江西的割据势力,洪州镇南军钟传。 钟传前半生的事迹已在前文有所介绍,即趁黄巢之乱先据抚州,后据洪州,遂有江西之境。有酒后打虎的经历,疑似“武松打虎”的原型。 钟传虽出身于小商贩,文化程度有限,却对文人雅士十分敬重,非常注重教育事业,当时很多念书人都慕名前往江西。江西遂成为唐末文人的天堂,大批知识分子得以在江西施展抱负。 当时,泗州的一位小官(大致相当于派出所副所长)诸葛浩,听说钟传求贤似渴,于是就写了一篇称颂钟传的宣传稿,列举了钟传的十条光荣事迹,投稿到江西。文字优美,才华横溢。 钟传览之大悦,对左右说道:“常听人说一字千金,那就按这个价格给稿酬吧!” 这篇文章总共五千字,钟传果然就赏了他五千贯钱,并高薪聘请诸葛浩为自己的幕僚。 除了重视文化教育,钟传还倾心礼佛,在江西境内大力推广佛教,还与洪州上蓝院的上蓝和尚成为好朋友。 这位上蓝和尚擅长算命,未卜先知。后来,上蓝和尚病重,钟传前往慰问,要陪伴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眼瞅高僧就要圆寂,钟传终于忍不住,说我这些年来待您可谓不薄,虽说泄露天机会遭报应,但您现在已经快那个啥了,是吧,能给我留下一点线索启发吗? 上蓝和尚强挣扎着坐起身,索来纸墨笔砚,写下一段偈言,其末尾云“杨老抽嫩鬓,堪作打钟捶”,写完之后立刻圆寂。钟传来不及求解,自己反复吟读,不解其意。钟传到死都没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钟传的后半生也有污点,可谓晚节不保,史籍记载他“晚节重敛”,逼走了境内的富商。 天祐三年(906)春,钟传病逝。三军推戴其长子钟匡时为镇南军留后。他的养子钟延规,时任江州刺史,怨恨不能继承节度使之位,故而举州归附淮南杨渥,并勇当带路党,带领淮南之师进攻洪州。 史籍对于这位吃里扒外的“带路党”存在小小的争议,有的说是养子钟延规,有的说是次子钟匡范;另有把钟延规作“钟延圭”的,并说其先是上蓝院的一个小和尚;另有说钟匡范是第二十子的;也有说钟廷规就是钟匡范…… 总之,是钟传的儿子们同室操戈,煎饼卷炸丸子——架炮往里轰,依靠外敌抢夺父兄基业。 第219章 淮南杨渥2 淮南杨渥派大将秦裴挂帅,出征江西,一举攻克洪州,生擒钟匡时以归。 杨渥痛斥钟匡时,责他父子与淮南多年为敌。钟匡时声泪俱下,表示悔过,伏地叩头,只求赐死。举拳难打笑脸人,杨渥忽然动了恻隐之心,只杀了钟匡时的幕僚。 杨渥任命秦裴为洪州制置使,而自己则兼任洪州镇南军节度使。从此,淮南兼有江西之地。 洪州被攻克后,境内吉州刺史彭玕,深受钟传之恩而不愿臣服淮南,于是转而投降潭州马殷,以拒淮南。 彭玕,也是趁黄巢之乱而自结民兵土团,后投靠钟传,被钟传任命为吉州刺史。据相关史籍记载,彭玕与主公钟传有很多相似之处,都尊崇儒术,大力推广教育。有意思的是,史载彭玕喜读《春秋》,且重金求书,有“十金易一笔,百金酬一卷”之说,与钟传的“一字千金”十分相似。 在吉州任上,彭玕修缮城池、发展经济、整顿社会风气(如严禁赌博、严打盗窃),为政清廉,百姓称颂。吉州,今江西省吉安市,正是彭玕的大力修筑城池,奠定了今天吉安市的基础。 马殷对彭玕十分器重,与他结成儿女亲家,马殷之子马希范娶彭玕之女。 当然,也有部分史料对彭玕的某些污点提出了严厉批评,例如他投靠马殷时,胁迫数千江西百姓前往湖南,再比如他对待部下尖酸刻薄…… 《新唐书》是夸他的,因为欧阳修是编撰者之一,而欧阳修与彭玕是老乡,都是庐陵人;《江南野史》则详细记载了彭玕“掠民入楚”以及尖酸刻薄的负面故事。 《江南野史》的作者是吉州人,该书是站在南唐的立场上,而淮南杨氏集团是南唐的前身,与彭玕是敌对阵营,故而多记载其负面故事。并且该“野史”错误甚多,特别是有关彭玕之死的记载,书中说彭玕投奔马殷之后,杨行密刨了彭玕的祖坟泄愤,发现坟内有一条两丈长的大蛇,杨行密当即斩杀了这条蛇,而远在郴州的彭玕如有感应一般,立刻一命呜呼。 这段记载存在很明显的硬伤,因为淮南兼并洪州是在杨行密去世之后,而彭玕一直活到长兴四年(933)。 第四,抚州危全讽、信州危仔昌。 淮南杨渥兼任镇南军节度使,却并未取得镇南军的实质性统一,例如境内的抚州、信州的危氏兄弟就拒绝听命于淮南。 抚、信二州均为洪州镇南军辖州,钟传自抚州发迹,入据洪州时,危全讽乘虚而入,夺取抚州,又命弟弟危仔昌窃据信州。钟传做了节度使之后,曾以武力讨伐,并最终使危氏兄弟臣服。 钟传死后,危全讽认为自己已经履行完了臣属的义务,不再听命于钟匡时的调遣,宣布脱离镇南军而独立,“听钟郎为节度使三年,吾将自为之。” 于是,淮南杨渥与危氏兄弟之间的矛盾变得不可调和,爆发了激烈的战斗。最终,危氏兄弟不敌强大的淮南势力,抚、信二州并入淮南版图,自此,淮南尽有镇南军之地,完全控制了江西。 危全讽兵败被俘;危仔昌则逃往杭州,投奔了钱镠。钱镠很反感他的姓氏,于是给他更姓改为“元”。 第五,后梁朱温。 淮南与朱温之间的较量相对复杂,多与荆襄势力有交错,权且称之为“梁、淮、楚三方混战”;也有小规模局部正面冲突,例如淮将米志诚攻打颍州。 激化地区矛盾,挑起梁、淮、楚三方混战的,是著名的问题儿童——朗州雷彦恭与网红孙子——高季昌。 高季昌是朱温干儿子的干儿子,双料干孙子。这孙子实在太孙子了,朱温任命他为荆南节度使,作为汴州势力南大门的看门狗,却不料这是一条国之猛狗(不是骂街,这还真是句文言,典出《晏子春秋》,成语“酒店猛狗”)。 当时南方诸藩如潭州马殷、福建王审知、广州刘隐等,皆向朱温称臣纳贡,而由于淮南势力的阻隔,荆南地区就成为南方贡赋进入汴州的必经之路。 高季昌经常干的一件事,就是拦路抢劫,“留其使者,掠取其物”。人家是给你爷爷送钱,你还劫人家,不愧孙子。 面对高季昌的抢劫行为,路途遥远的如福建等,只能写信谴责抗议,而像潭州马殷这样,与之相邻又实力强大的,就武力维权。 而每当受害者提出抗议,“以书责诮,或发兵加讨”时,高季昌总会乖乖地交出全部违法所得,低三下四赔礼道歉,“即复还之而无愧”。 据史籍描述,荆南“地狭兵弱,介于吴、楚”,前文也多次提到,荆南地区屡遭战火侵袭,几乎成为千里无人区,实力很弱。既然如此,要么就别招惹南方诸藩,别手贱,规规矩矩做爷爷的看门狗;要么就一不做,二不休,对,是我抢你的,就抢了你了,怎么招吧,我怕谁?我爸是李刚……不对,是李让,我爷爷是朱温! 运钞车一来就抢,人家一抗议就物归原主,吃饱了撑的?更关键的就是“而无愧”这三个字,真丢尽天下劫匪的脸。 南方诸藩也因此送给高季昌一个响亮的雅号——“高赖子”。 潭州马殷就曾不堪其扰,发兵攻打,武力维权。唯恐天下不乱的跳梁小丑——朗州雷彦恭拍手叫好,与马殷组成联军,共同征讨荆南高季昌。 没羞没臊的高季昌立刻赔礼道歉,向马殷求和。 朗州雷彦恭依附于淮南势力,潭州马殷则是依附于朱温。打狗看主人,既然高季昌认错,马殷也不好继续追究,于是接受了高季昌的求和请求,撤兵。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朗州雷彦恭不甘心无功而返,于是他东结淮南、西连巴蜀,干起了高季昌邀劫贡路的营生,不断骚扰荆襄之地。 朱温怒了,孙子舍不得打,你个“淮夷走狗”还舍不得打?于是诏令高季昌、马殷征剿雷彦恭。 雷彦恭立刻向淮南求援,淮南杨渥派兵救援。 此一战,淮南再次失利,两位带兵主将泠业、李饶被擒杀。雷彦恭孤立无援,不久之后,朗州也被攻克,弟弟雷彦雄等核心成员七人,被械送汴州,皆被斩杀于汴桥之下,雷彦恭逃入淮南。 关于雷彦恭的下场也有争议,有的说逃入淮南,并最终死在淮南;有的说攻克朗州时被击毙;有的说兵败后投江自杀。 潭州马殷无疑是这场混战中获利最大的赢家,因为朗州、澧州全部被马殷接管、控制,朗州武贞军从此被潭州马殷吞并,潭州马殷的实力得到大大加强。 以上,就是杨渥袭位淮南之后的对外动作,五路出击,攻打三面强敌。淮南虽兼有了江西之地,却让杭州钱镠统一了两浙,让潭州马殷兼有了朗州武贞军,还丢失了淮西唯一的盟友雷彦恭,而在这一系列的对外征战中又损兵折将,损失惨重。 总的来说,杨渥袭位后,淮南势力在外部环境的经营方面,是亏损的,而在内部权力的经营上,则更是巨亏。 内部的亏损到了什么地步?杨渥验证了周隐的说法,他不是守家之主,他亏掉的,是父亲留给他的基业。 第220章 坟头蹦迪 【坟头蹦迪】 在杨行密口中,诸子皆不肖,难以承继基业。诸子之中,长子杨渥时年刚满21岁,其余诸子更加年幼,若非徐温、张颢堪作托孤重臣,杨行密死不瞑目。 淮南集团中,文武官属也对杨渥的执政能力和道德品行颇具微词,“素无令誉,军府轻之”。铁憨憨周隐直言不讳地建议杨行密让位给老将刘威,甚至敢擅自扣留召唤杨渥入扬州的公文。幸亏徐温、张颢的运作,杨渥才得以顺利袭位。 前文讲了杨渥坐镇淮南之后的对外举措,如果只局限于结果,还可称为差强人意,但细细推敲,就会发现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杨渥缺乏顶层设计。 作为南中国第一强藩,淮南本应处于战略主动地位,处处带节奏,就像雄才大略的杨行密一样,成为时代弄潮儿。然而杨渥却是完全处于被动地位,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打洪州,是钟传逆子的勾结,被动干涉江西事务; 打潭州,是因先遭受其攻击,而进行的自卫反击; 援朗州,是因朗州雷彦恭惹火烧身,奴才拖主子下水……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寻常百姓尚且如此,何况是万乘之国! 如果仅仅是能力缺失,在忠臣良将竭忠尽智的辅佐下,尚足以偏安一隅。然而杨渥道德败坏,将杨氏气数挥霍殆尽,无愧于“不肖”的评价。 首先,是坟头蹦迪。 在为父亲杨行密服丧期间,杨渥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悲伤,而是日夜饮酒轰趴。杨渥喜欢打球,痴迷到夜以继日的程度,为了获得足够的照明,杨渥命人制作了巨大的蜡烛,据说要十个人才能环抱,这样巨大的蜡烛仅一支就要耗费数万钱,在这种巨型蜡烛的光照下,球场上亮如白昼。 其次,公报私仇。 通常情况下,本事与脾气成反比,也与胸怀成反比。像杨渥这样的废物蛋,一定具备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性格特征。 当他听说周隐曾反对父亲传位给自己的时候,大怒不已,立刻召来周隐,当面痛骂,斥责周隐是卖主之徒,然后将忠厚朴实的周隐斩杀。 而至于严格执法、不让自己携带亲信来扬州的老将王茂章,也遭到了报复,被逼投奔杭州钱镠,前文有载,不再赘述。 斩杀周隐、逼走王茂章,标志着杨渥开启了血腥的政治大清洗,把屠刀对准“老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昔日的功勋旧将人人自危,惶惶不安。 大将吕师周,驻防江西一带,在“淮楚之争”中,屡屡重创潭州马殷,为淮南立下了无数功勋,而他也同样遭受了杨渥的猜忌。出于恐惧,吕师周也只能被迫流亡,投奔了昔日的敌人——潭州马殷。 马殷听说吕师周来降,大为欢喜,对身边人说道:“我正想攻取岭南,有此一人,足矣!”于是任命吕师周为总指挥(马步军都指挥使),率军攻打岭南,连克昭、贺、梧、蒙、龚、富等州,将潭州势力扩大到岭南地区。随后,马殷任命吕师周为昭州刺史。 两位淮南大将,一个投奔了杭州钱镠,一个投奔了潭州马殷。此消彼长,淮南势力因杨渥的小肚鸡肠而元气大伤。 第三,提拔亲信。 杨渥自知自己的口碑不好,不足以服众,周隐是口直心快,说了出来,而其他人则是深埋心底。 杨渥利用“大清洗”,提拔了一大批亲信爪牙,分别担任文武要职,而这些亲信又熟谙政治潜规则,肆无忌惮地欺压排挤前朝元老,逐渐把军政大权收回到“太子帮”手中。 第四,撤换卫队。 杨渥对“异己”分子的猜忌达到了极点,不仅不信任先父留下的托孤老臣,也不信任身边的警卫。杨渥经常单人独骑外出游玩,侍从们四处寻找也找不到。在杨渥看来,他孤身一人反倒更安全,因为这些警卫是父亲留下的,而统领这批警卫的,正是托孤老臣徐温、张颢。 徐温、张颢,显然是“前朝老臣”的头号代表人物,是杨渥的眼中钉、肉中刺。 于是,杨渥亲自挑选了一批年轻力壮的勇士,组成“太子东宫骑兵连”(东院马军),作为自己的亲卫随从,而把徐温、张颢指挥的数千亲军全部遣散,并把其营地改做靶场。 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杨渥凭自己的实力,把淮南集团内部搞得乌烟瘴气。有诗为证: “射场新向内营开,地室喧天落舞埃。 香烛十围似明昼,麻衣深夜击球来。” 身负托孤重任的老臣徐温、张颢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找到杨渥,声泪俱下地劝其改邪归正,不要糟蹋了先王辛苦打拼而来的基业。 杨渥大怒,“你们总说我不成材,什么意思?既然我不够资格,好啊,那你们弄死我啊,你们来坐这个位置啊!” 二人大为恐惧,赶紧道歉说误会。 杨渥冷哼一声,甩袖离去。留下两位老臣在寒风中摇头哀叹。 杨渥在宣州时有三位亲信,朱思勍、范思从和陈璠,三人统领着三千精锐,这支部队算是杨渥的嫡系武装,当初来扬州袭位时,杨渥就想带着他们一起走,被王茂章依法拒绝。现在,杨渥调这支部队进扬州。 徐温、张颢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再不有所动作,恐怕就会成为第二个周隐、王茂章。 徐温、张颢何等人也!跟杨渥比起来,就是王者对青铜。 首先,借口“淮楚之争”的失利,徐温、张颢以败军之罪处死了杨渥的亲信——监军许玄应。 其次,在洪州战事中,杨渥将三位亲信——朱思勍、范思从、陈璠,派往前线镀金混资历,捞取革命成果,为日后的提拔升迁铺平道路。 于是,徐温、张颢秘密派遣心腹陈祐驰赴前线,行刺三人,同时诬告三人谋反。 杨渥当然不信,可没等杨渥有所动作,洪州前线就传来消息:朱思勍、范思从、陈璠已经被处死。 杨渥大怒,遂决定诛杀徐温、张颢。 大唐天祐四年(907)正月初九,杨渥升堂办公。徐温、张颢忽然率领两百精锐勇士闯进来,弓上弦、刀出鞘,杀气腾腾。 杨渥大惊失色,脱口而出,“我靠,你们真想弄死我啊?” 二人抱拳施礼,回答道:“启禀大王,我们怎敢弑杀大王?只是要杀大王左右的奸邪小人!”随后,历数杨渥十几个亲信爪牙的罪状,然后把他们拖到院子里,用大铁锤爆头击杀,宣称执行“兵谏”。就是要“清君侧”。 徐温、张颢利用这次“兵谏”,不仅铲除了杨渥的所有亲信,也把“异己分子”顺势铲除。 于是,淮南的军政大权就落入了徐温、张颢之手,杨渥成了二人的傀儡。 虽然杨渥还是名义上的淮南最高军政长官,但实权已经被徐温、张颢控制。此时,距离杨行密逝世仅仅一年零两个月。 第221章 杨渥之死 【杨渥之死】 杨渥被徐温、张颢架空之后,内心一直愤愤不平,总想找机会夺回军政大权。徐温、张颢也觉得杨渥是枚定时炸弹,务必除之而后快。 二人私下密谋,约定弑杀杨渥,然后瓜分淮南,再联合向朱温称臣。 后梁开平二年(908)5月,徐温、张颢派心腹将士夜闯杨渥寝房,行弑杀之事。杨渥打算用糖衣炮弹策反刺客,承诺说假如你们能帮我反杀徐温、张颢,那么一律提拔为刺史。面对刺史的诱惑,绝大多数刺客都动了心,唯独纪祥不为所动,恪守职业道德,严格执行任务,把杨渥勒死。 次日天明,张颢紧急召集文武百官,宣称主公年事已高(毕竟23岁高龄)、体弱多病,于昨晚突发疾病,不幸医治无效,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王府大厅,里面是惊愕不已的文武百官,外面是全副武装的刀斧手,众将领的所有卫士随从都被提前阻挡在外……不用说,大家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张颢手按佩剑,满面杀气,扫视众人,厉声问道:“主公已死,你们大家说说,这军政大权应该由谁来主持啊?” 众人低头不语,无人响应。 张颢怒不可遏,紧紧握住剑柄,提高嗓门,怒吼着再问一遍。 还是无人应声。 张颢暴怒不已,几近歇斯底里地再问一遍。 连问三遍,大家始终保持沉默。气氛紧张恐怖而又尴尬。 这时候,严可求主动闪班出列,替张颢解围,说道:“军政大权关系重大,不可儿戏。如今,我们四面环敌,征战不休,能稳住局面的,只有您!只是……如果现在就让您来主持军政的话,稍显仓促……” 张颢两眼一瞪,“仓促什么?” 严可求答道:“庐州刘威、歙州陶雅、宣州李遇、常州李简,他们都是跟先王(杨行密)平起平坐的朋友,资历老、功劳大、声望高,拥兵在外,如果您今日自立为王,他们会不会真心拥护您呢?” 刘威、陶雅、李遇、李简与李神福、台濛、朱延寿、田頵、袁袭、徐温等,是杨行密集团的创业股东,“庐州嫡系”核心成员,并号“三十六英雄”,杨行密起兵之初,就是在这36人的辅佐下,逐步做大。 而在三十六英雄中,只有徐温立功最少,声望最低。 杨行密晚年,极力打压“庐州嫡系”,特别是田頵、朱延寿的叛变,使得杨行密把“三十六英雄”视作淮南集团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杨行密病重期间,“庐州嫡系”蠢蠢欲动,例如让刘威袭位的呼声就很高,铁憨憨周隐甚至敢当着杨行密的面提出让他让位给刘威。 而一旦“庐州嫡系”得逞,篡夺杨氏基业,作为边缘人物的徐温也不会分得太多好处。于是,聪明的徐温选择站队杨氏,表示愿意拥护杨氏统治,支持杨渥继统,这才收获了杨行密的信任,成为托孤老臣之一。 总之,徐温在淮南集团内部的声望不算太高。 再看张颢,他的声望更是远在徐温之后。张颢乃是“蔡贼”出身,最初效力于蔡贼秦宗权,后为孙儒部将,之后投降杨行密,然后降而复叛、叛而复降,当时就有部将建议杨行密把这反复无常的小人杀掉,而杨行密为了展示宽大仁慈,就把他留在亲卫队中。 张颢不仅资历浅、口碑差,更没有足以服众的威望。所以当他怒吼三连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所以当严可求说出刘威等人的名字时,张颢果然没了底气,刚才的嚣张气焰瞬间烟消云散。只剩无声的怒火憋在胸口。 严可求继续说道:“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另行拥立一位幼主,而由您来辅政,这样一来,谁还能有反对意见?” 张颢沉默许久,计无所出。 在这紧张而静默的片刻时间里,严可求快步走到外面,奋笔疾书,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藏在袖子里,然后再呼唤众人入王府道贺。 众人不解,亦不敢多问。 严可求复入王府,从袖子里掏出那张纸,大声宣读,硬说这是史氏夫人(杨渥生母)口谕,大意是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杨行密死了,长子杨渥又不幸暴病身亡,只好按照长幼次序,由杨行密次子杨渭袭位,诸将不要辜负杨氏旧恩,一定要尽心辅佐巴拉巴拉…… 义正言辞,不容反驳。 张颢脸色惨白,浑身冒虚汗。 众将这才缓过神来,于是齐刷刷跪倒一片,高呼愿意辅佐次公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尔尔。 于是,杨行密的次子杨渭(年仅12岁)在众将拥护下,成为淮南地区最高统治者,继承了父兄基业。杨渭,初名杨瀛,后又改叫杨隆演,本书为方便皆写作杨渭。 生米煮成熟饭,张颢怅然无比。 权力交接仪式完毕,大将朱瑾去严可求家登门拜访,感叹道:“我从16岁就披坚执锐,面对大敌,冲锋陷阵,从来不知什么叫害怕。可今天面对张颢时,呵呵,不怕您笑话,我竟然汗流浃背!而您竟然当面顶撞,以理服人,最终使他屈服。我这才知道,我只不过是匹夫之勇,您才是真正的大丈夫!” 朱瑾,不用多介绍。穷极来投,深受杨行密器重,位居诸将之首,军中的身份是“东面诸道行营副都统”,而正都统则先后是杨行密、杨渥、杨渭。可以说,在淮南军事体系中,朱瑾是二号人物。 前文分析过,这是杨行密的政治手腕,越是像朱瑾这样没有根基、没有背景、没有资历的三无产品,越会得到大力提拔,而德高望重、劳苦功高的“庐州嫡系”却是重点打压对象。 朱瑾从此对严可求心服口服,尊其为兄,尽心事之。 弑杀杨渥,虽然是徐温与张颢合谋,但直接参与弑杀、逼权等一系列行动的,全是张颢部曲,张颢便想独吞弑主的胜利果实,而不再与徐温分享。不料被严可求阻挠,张颢愤愤不平。于是,张颢又酝酿出一个计划,除掉徐温这个隐患。 在张颢控制下的幼主杨渭,任命徐温为浙西观察使,外放润州。这是第一步,挤出核心权力圈,从“中央”外放到地方,接下来当然就是一贬再贬、寻赐自尽喽。 徐温当然明白这种套路,当初杨行密病重,“庐州嫡系”将长子杨渥外放,徐温就提醒过杨渥,如今张颢想套路徐温,真是打错了算盘。 徐温假装找严可求辞行,严可求屏退闲人,警告他说这是张颢打算对你下毒手了。 “啊?那我该怎么办?” 严可求说张颢这家伙性情残暴而又刚愎自用,一定不会长久,如果你信任我,那么我就会想办法救你。 徐温要的就是这句话。 第222章 徐张分裂 还是那句老话,徐温虽然与张颢同为托孤重臣,但徐温毕竟是“庐州嫡系”,杨行密在提拔的同时,始终在防范、打压,而降将出身、反复无常小人的张颢,却在杨行密集团里混得风生水起。 所以徐温现在的实力并不支持他与张颢正面硬刚,他必须拉上足够的帮手。 严可求秘密游说了与张颢亲善的将领,如原河东援将李承嗣(此时已经是张颢的副手了),大意是说张颢心胸狭隘,难与共事,目前唯一能与之制衡的就是徐温,而张颢又要将他排挤除去,张颢独揽大权后,对咱们恐怕都没好处。 李承嗣等人纷纷表示赞同。 随后,严可求面见张颢,一针见血,挑破窗户纸,说外面盛行一种谣言,说是您要害死徐温,所以才将他外放,现在军队里人心惶惶,纷纷猜测谁将是您的下一个目标……人言可畏啊! 张颢当然不能承认自己有谋害徐温之心,“是主公派他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命令已经发出去了,我有什么办法?” 办法当然有。 “好,您不想害徐温就行,我有办法帮您稳住军心。”语言的魅力,张颢只能吃哑巴亏。 第二天,张颢、李承嗣、严可求等为徐温饯行,客套寒暄未毕,严可求忽然脸色大变,瞠目大骂,“好你个狼心狗肺的徐温!杨氏待你何薄?幼主刚刚袭位,主少国疑,多事之秋,在这关键时刻,你只顾自己逍遥快活,抛下幼主不管不顾,你对得起先王吗?你对得起良心吗?” 看似对徐温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倒把张颢骂懵圈了。 徐温赶紧叫苦鸣冤,“抱歉啊,是我不好,只想着退休享清福了……好吧,那我就再辛苦两年,为幼主当牛做马,报效杨氏恩德吧。” 润州,不去了。 张颢这才反应过来,这俩人唱双簧,组团忽悠我啊! 于是,张颢残暴的一面再次体现出来,他派刺客暗杀严可求。 深夜,刺客出现在严可求面前,拱手施礼,“上命所差,实在抱歉,在下伺候着您高升一步。” 严可求临危不惧,镇定自若,说道:“自知今日难逃一死,只求壮士慢些动手,且容我留下一封绝笔信,向主公诀别。” 刺客答应。 于是,严可求在钢刀压颈下奋笔疾书,给幼主杨渭留下一封绝笔信。 张颢派来的这位刺客文武双全,念过书,信仰忠义二字。他见严可求所写字字悲壮、句句忠烈,瞬间泪崩,把钢刀往旁边一扔,拱手说道:“您是好人。我实在不忍心下手。” 然后,刺客提出了解决的办法,那就是把严可求的财物带回去复命,就说没找到严可求本人。 次日,刺客把严可求的财物交给张颢,说目标人物没出现,只顺手牵羊,偷了他们家的一些财宝。 张颢暴跳如雷,把这些财宝摔在地上,大吼:“我要这些财宝干什么?我要的是严可求的人头!”此时的张颢应该恨自己为什么不派纪祥去执行任务。 他不会再有机会了。 严可求找到徐温,说起了昨晚的惊魂一幕。既然张颢已经痛下杀手了,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徐温、严可求秘密召集了钟泰章等三十名心腹,大家歃血为盟,发誓诛杀张颢。 这天早上,钟泰章带人直接冲进张颢的办公室,二话不说,抡刀就剁。张颢和他的亲近官员瞬间身首异处。随后,搜捕了纪祥。 徐温召集文武官员,当众公布了杨渥遇弑的真相:张颢指使纪祥等人干的! 然后,将凶手纪祥绑赴闹市,五马分尸。 徐温率领文武百官前往晋见史氏太夫人,汇报弑主元凶张颢、纪祥伏法。 史氏太夫人早就吓得魂飞天外,知道这一系列血腥事件都是为了夺权而已,于是向徐温苦苦哀求,大意就是我们孤儿寡母的不懂政治,也不敢懂,你们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吧,只求留我母子一条性命,准许我们回庐州老家苟且残生。 张颢、徐温在淮南集团中,掌握牙军兵权,其中张颢是左牙指挥使,徐温是右牙指挥使。本来左、右牙军就相当于总部警备队,或者说主公的保镖卫队,所以这二人一旦合谋,那刺杀主公是分分钟的事儿。 在行事之前,徐温曾向张颢建议,说左、右牙军混合编组,建制混乱,恐怕行动会不方便,不如单用一支部队,方便指挥调度,并建议用自己的右牙军来执行任务。 张颢小肚鸡肠,担心徐温会借机独吞胜利果实,于是断然拒绝。 徐温接着说,“那就单用你的左牙军吧。” “好!” 从阴谋的一开始,徐温就已经给张颢下了套。 所以弑杀杨渥、王府三问等一系列行动,全是张颢的左牙军参与。如此一来,就产生了这样一个局面:除了张颢本人,几乎无人知道徐温也是弑主元凶之一。 对于这种局面的出现,头脑简单的张颢竟然是无比开心的,因为这样一来,徐温就无法与他争抢胜利果实了。所以,张颢才上演了“王府三问”,想趁热打铁,确立起自己在淮南集团中头把交椅的位置,独吞胜利果实。 现在,九泉之下的张颢应该彻底醒悟过来了。 经有关部门的彻查,参与弑主的,全是左牙军士卒,于是,特别调查组、最高法院、检察院给出了最终调查结果:张颢谋杀杨渥,徐温毫不知情,而为了达到篡权的目的,张颢才要把身为托孤重臣的徐温排挤陷害…… 张颢是混球,徐温是英雄。 除掉张颢之后,徐温接管了张颢的兵权,成为了左右牙都指挥使,12岁的杨渭完全成了傀儡,军政大权牢牢握在了徐温手中。 也有史料记载,在严可求挫败“王府三问”的之前,徐温就提出过类似建议,说咱俩之前的密谋太过简单,扬州距离汴州太远,往返时间太长,从杀死杨渥到接到朱温册封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咱俩难以弹压地面,夜长梦多,不如扶持年幼的杨渭当傀儡,徐图后计。 不得不说,徐温在下一盘大棋,把张颢玩弄于鼓掌。我们甚至可以大胆猜测,在徐温计划杀杨渥的时候,就已经把灭口张颢的计划也设计好了。从一开始,徐温就是站在上帝视角上。 徐温掌权后,提拔严可求为扬州司马,把军务事交给他,而把财政交给骆知祥。整顿军纪,施行仁政,一改张颢时期的酷虐暴政,百姓称颂,安居乐业。而严可求、骆知祥也被百姓并誉为“严骆”。 淮南地区迎来了新风貌,走向新时代。 第223章 前蜀立国 【前蜀立国】 朱温篡唐的同年,王建割据蜀地自立称帝,国号“大蜀”,之后又改为“汉”,但紧接着又恢复为“大蜀”,史称前蜀。称帝第一年,王建沿用大唐“天复”年号。 次年正月初一,一位和尚挖出自己的眼珠,呈献给王建,以自残这种极端方式表达对王建的崇拜和臣服。 王建大喜,当即下令召开“万僧宴”,要在京师成都宴请一万名和尚。张浚之子张格劝阻,说小人物无缘无故损伤身体,理应重罚!您不但不罚他,还给予嘉奖,那么天下人争相效仿,咱们大蜀国成什么了? 后世也别叫咱前蜀了,就叫残蜀吧。 王建这才停止了“万僧宴”。 很多小故事告诉我们,古代的百姓似乎缺乏正确表达极端情绪的方法,比如父母去世,为了表达哀伤而“截指割股”;新君登基,为了表达虔诚而挖眼珠;比如发怒就要“以头抢地耳”…… 对于这种自残式作秀,统治者应给予正确的舆论导向,起码不能提倡。所以朱温和王建的做法是相同的,不再给予任何形式的嘉奖,爱残不残。 正月初十,王建下诏,改元大赦。改天复八年为武成元年。按本书的历史观,后文皆奉中原王朝正朔,在描述前蜀境内的事件时,也使用后梁年号。 这一年,王建已经62岁,他也面临着与淮南杨行密同样的困境,即选择接班人。王建有11个亲儿子,而他的养子规模极为庞大,多达120人,其中最为知名的是42人。 在王建的征战过程中,最大的一项工作就是“收作义子”,有功将领要收做养子,敌军降将也要收做养子,屡见于前文。 这些养子为王建的开疆拓土立下了汗马功劳,奠定了前蜀的基础,也埋下了祸根。其中,大养子王宗佶就是王建的一大心病。 王宗佶是王建收养的第一个养子,那时,王建只是忠武军的一个下级军官,掳掠到一个姓甘的小男孩儿,器宇轩昂、骨骼惊奇,一看就是当儿子的料,于是王建就将他收做养子,带在身边,改名为王宗佶。 王宗佶鞍前马后侍奉着王建,年龄渐长之后又跟随王建冲锋陷阵,先在忠武军,后编入“忠武八都”,再后来编入“随驾五都”,入禁军、出山南,据利州、陷阆州,入西川、平彭州、吞东川…… 无可争议的“养子一哥”,宗字辈儿大师哥。 等王建逐渐占据西川之后,这位“开国元老”、“御儿干殿下”就变得愈发骄横,居功自傲,骄纵不法。在西川集团内部,除了王建本人,就没有王宗佶不敢辱骂的,“王建的天下,有一半是我打下来的!”王宗佶不止一次地公开这样讲。 一次,王建宴请群臣。席间,王建忽发感慨,对群臣说,你们之中要是有一两个韩信式的人物,我就能平定中原了。话音未落,王宗佶离席下拜,跪奏曰:“臣虽不才,但足以帮陛下问鼎中原!” 都知道他是吹牛拍马,却都畏惧其淫威而保持沉默。只有兵部郎中张扶发出了不同的声音,张扶“博学善文辞”,他说道:“陛下雄才大略,尚且不能夺得岐陇尺寸之土,何况是整个中原!宗佶这小子狂妄无知,大言不惭,陛下万万不可听他胡说,不要觊觎中原之土。” 王宗佶愤恨不已,于是派人指使厨师在饭菜中投毒,将张扶毒死。 兵部郎中张扶,还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但狂妄骄横的王宗佶惹到了一个不该惹的人——唐道袭。 唐道袭,眉清目秀(美眉目),小鲜肉一枚,曾为王建舞童,王建非常宠爱他,把他从男团提拔到中央,建立蜀国后,王建将他提拔为枢密使,权力和地位差不多相当于宰相,日后又将他的家乡更名为“烈士乡”。 而王宗佶对唐道袭却甚是无礼,从来不肯称呼他的官职敬称,而是直接喊他的名字,以对待奴仆的态度对待他。这令唐道袭非常恼火。 据记载,这位小鲜肉唐道袭,不仅颜值高,而且很富有心机,阴险狡诈。虽然心里痛恨王宗佶,但表面上却对王宗佶愈发恭顺,总是小心赔笑,毕恭毕敬。 当王建听说王宗佶直呼唐道袭的名字之后,就非常不高兴,说他敢对我的枢密使无礼,这是要造反的节奏啊。 王宗佶不仅居功自傲,更是广树党羽,拉帮结派,势力庞大,令王建深感不安。 于是,王建对王宗佶使用了明升暗降的老套路,擢升王宗佶为太师,而剥夺了他的兵权。 王宗佶大为恼火,竟不知死活地给王建上了一道奏折,大意是让王建赶紧明确接班人,并且极力暗示自己想当这个接班人,更是强烈呼吁让王建把全部兵权交给自己…… 看罢奏章,王建勃然大怒,这小子真是要造反啊! 这时候的王建已经不再是许州的那个“贼王八”了,戎马一生、62岁的王建有了更深的城府。他强压怒火,表面上佯装镇定,征求枢密使唐道袭的意见。 心机Boy唐道袭一脸严肃,一本正经地说道:“陛下,王宗佶同志不仅是您的大儿子,更是劳苦功高的元勋将领,在军民心中又很高的威望,群众呼声甚高,我认为,他一定足以胜任!” 骂你的人未必是害你,夸你的人也有可能是往死里害你。唐道袭只用一句话,就将王宗佶捧杀。 唐道袭的这番话终于使王建下定决心,铲除逆子。 几天后,王宗佶入宫觐见,父子俩的对话很不愉快。王建耐心劝导,而王宗佶态度傲慢无礼,言辞更是激烈忤逆。此时,在王建内心深处,伤心大于愤怒,他摆摆手,让王宗佶先退下,等改天能够心平气和了,再慢慢疏导。 他们的对话“不欢”,却没有“而散”。王宗佶居然不听命令,拒绝退下,赖在大殿上不走,逼王建当场表态,立他当皇太子或把全国兵权移交给他…… 王建顿时火冒三丈,气得浑身发抖,“好小子,你是真要反啊!”于是怒喝一声,让卫士把王宗佶当庭斩杀。随后,又把王宗佶的党羽捕杀。 通过史书的这段描写,不难看出,王宗佶似乎是专程来找死的,脑残至极。史籍对王宗佶的描写非常短小,可概括为身世由来、居功自傲、处处作死。然而我相信王宗佶没有这么简单,只不过是他的对手更为强大。 王宗佶的傲慢不是一天两天了,王建早有心理预期,至于他私下畜养死士,我们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王建不会蒙在鼓里。想想王建当年对付陈敬瑄的手段,王建的特务间谍可谓是无孔不入,连陈敬瑄贴身藏匿的毒药都能被悄无声息地调包,那么王宗佶的一举一动难道能逃脱王建耳目? 而王宗佶一连上了三道奏折,逼迫王建“禅让”,难道王建还能无动于衷吗?王建不是汉献帝、唐哀帝,他必然有所准备。王宗佶上殿逼宫,当面抗旨的举动,说明他应该是做了一些准备的,意思是如果王建不识抬举,那就当庭刺王杀驾,弑杀王建。 但他不知道的是,王建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就是念在数十年的父子情上,想再给他一个机会,只要他迷途知返,起码给他留条活命。 俗话说,好良言劝不回该死的鬼。王宗佶终于为他的悖逆行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处死王宗佶之后,王建封自己亲生的次子王宗懿为皇太子(长子王宗仁早亡),作为前蜀政权的接班人,封妻子周氏为皇后,封宫女张氏(王宗懿生母)为张贵妃。 随后,王建在成都以北的星宿山举办开国大阅兵,据记载,此次参加检阅的部队多达三十万。 立储之后,王建对内着手为王宗懿铺平道路。给他更多的权力和威望自然不用说,另一项重点工作是借“王宗佶事件”而进行系统性的清洗工作,一部分勋旧老臣或主动或被迫地交出了实权,例如养子王宗弁等。 对外的策略则一如既往地明确,那就是怂恿凤翔李茂贞与中原王朝作对。王建自始至终都对岐蜀关系看得很透彻,那就是让凤翔李茂贞作为蜀地的屏障。长期以来,王建虽然不断蚕食李茂贞在山南的地盘,却从未动过将其完全吞并的念头,并且会在李茂贞遭受关东威胁的时候给予援助。 虽然王建与李茂贞之间也上演着亦敌亦友、相爱相杀的故事,乍看起来,跟淮南杨行密与杭州钱镠颇为相似,然而岐蜀之间的关系更为龌龊,简单说,就是王建在养猪,养肥了是要杀的。 李茂贞与王建之间迟早要爆发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而这场大战的导火索居然是一件家务事——夫妻俩闹矛盾。这场战争也使得中原王朝(后梁)承认了前蜀政权的合法性,使之由一个非法的地方割据政权成为了与中原王朝平起平坐的合法政权。 这场有意思的战争将在后文逐一呈献。 第224章 李克用之死 昭义地区向来是河东势力与汴州势力争夺的焦点,也是晋汴实力的晴雨表,昭义地区的归属权即双方实力的直观体现。 在朱温篡唐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汴州势力对河东势力都处于碾压状态,昭义地区一直牢牢控制在朱温手中,朱温也因此掌握着战争的主动权,而李克用则如坐针毡,一直惴惴不安。 直到昭宗遇弑,镇守西昭义的汴军嫡系元老、深得朱温信任的心腹爱将——丁会,居然举城降晋,向河东李克用献出了潞州,昭义地区的平静立刻被打破。朱温如鲠在喉。 朱温称帝后,要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收复潞州。潞州之战,成为了后梁帝国的开国首战。 潞州之战,晋汴双方最高领导人都是高度重视,派出了最精锐的武装力量,以潞州为核心、整个西昭义地区为主战场,进行了一场巅峰对决。战役结果对天下时局产生了深远影响,成为后唐灭后梁的“三大战役”之一。 这场战役持续了一年有余,后梁方面投入的直接作战部队高达十余万,一年多的时间里三次换帅;河东方面则更是倾其所有,几乎征调了境内全部兵力。 后梁部队先由大将康怀贞挂帅,猛攻三月无果,于是易帅李思安。 康怀贞在潞州城外修建“蚰蜒堑”,李思安抵达前线后,在其基础上继续扩大工事规模,竟然修成了一座“夹寨”(亦称“夹城”),即围绕敌城整整一圈的庞大防御工事。 一般所谓的“围城”,或“围困”,只是切断进出城池的主要道路,在险要地点设卡,所以才会有某城被围之后,仍有勇士趁夜缒城而出、抄小路外出求援的桥段。而李思安的“夹寨”才是名副其实的包围,密不透风。 “夹寨”的好处是不言而喻的,比如它可以“内防奔突,外拒援兵”;但它的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比如人工和物料的巨量需求。 特别是对人工的需求,除了无以计数的劳工,更需要数倍于劳工数量的巡逻、作战部队担任警戒、战斗任务。 城里的守将是河东集团的百战名将——李嗣昭,他不会坐视“夹寨”竣工。虽然总体上的兵力数量不如汴军,但李嗣昭总能伺机出城袭扰,集中兵力针对汴军防守薄弱的地方发动攻击,化整体劣势为局部优势,斩获甚多。汴军疲于应对,不堪其扰。 为了确保“夹寨”的顺利完工,李思安不停地征调后方增援部队和物资补给,朱温不得不从山东调集粮草,支持潞州前线。而河东援将周德威则专门截杀山东补给专线,李思安迫不得已,又修建了“夹寨”二期工程,修了一条“长城”,把整条运输线保护起来,一直连通至“夹寨”。这无疑又加剧了前线的负担。 就这样,在河东李嗣昭的顽强不屈和李思安的疯狂烧钱中,著名的潞州“夹寨之役”僵持了一年多。 开平二年(908)3月,朱温御驾亲征,进驻潞州以南的泽州,同时调同州匡国军节度使刘知俊率领西部战区力量来泽州会师。 随后,朱温将李思安召到泽州,责其久战无功(亡将校四十余人,士卒以万计),革职查办,削夺一切官职爵位,押回原籍,劳动改造;而总政委(监押)杨敏贞直接斩首。诏令刘知俊挂帅,继续征讨。 刘知俊,徐州降将,原为徐州时溥部将,因其勇略过人而遭时溥猜忌,故而在朱温东征时溥时,率所部两千人投降朱温。此后在朱温帐下屡立战功,人送外号“刘开道”。 朱温满怀期待地看着他,“请你为我打开一条通往太原的道路。” 刘开道胸有成竹,一口答应下来。 正当此时,河东援军忽然向太原府撤退。刘知俊率一万精锐出击,俘斩甚多。刘知俊得意洋洋,上疏朱温,请陛下先回京师,收潞州、克太原的重任,只包在我刘知俊一人身上。 由于朱温征调了大量关中军队,也担心李茂贞和王建会趁虚而入,于是命令刘知俊不要贪功冒进,先驻军休整。 潞州前线的汴军也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似乎攻克潞州是指日可待的,全军上下油然升起一种等待胜利的消极懈怠情绪。 除了防备李茂贞、王建的潜在威胁,朱温从泽州班师的另一个原因,与潞州前线的汴军一样,都认为潞州已经十拿九稳,胜利就在眼前。 出现这种幻觉的原因,是因为河东地面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让朱温集团有充分的理由怀有这种自信——李克用,死了。 【三箭托孤】 开平二年(908)正月,李克用病危。 病榻前,李克用召集了弟弟李克宁、监军宦官张承业、大将李存璋、幕僚卢质等人,交代后事,让这几人作为托孤之臣,辅佐儿子李存勖袭位。 李克用拿出三支箭矢,郑重地交给李存勖,对他说道:“我平生有三大恨,也是我的三大遗愿,你一定要替我完成!” 第一支箭矢,幽州刘仁恭父子。“刘仁恭,我所立也,却背叛于我。” 第二支箭矢,汴州朱温。“上源驿事变”是我心中永远的痛,且朱贼弑杀天子,篡唐自立,人神共愤,咱家满门忠烈,世代唐臣,你务必消灭朱贼,推翻后梁! 第三支箭矢,契丹主耶律阿保机。我与他约为兄弟,发誓灭梁复唐,而他背信弃义,归附朱贼。 “三箭托孤”的说法见载于《五代史阙文》,而且明确地指出是“民间传说”,坊间传闻。但我仍然予以采纳,因为即便是民间杜撰,也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它不仅浪漫地描绘了河东集团最高权力的移交过程,更赋有深厚的政治意义,是河东集团未来的军事行动纲领和政治行为准则。 不拿下幽州,就不能控制河朔,不能河朔,就不能对朱温产生致命威胁,所以幽州是问鼎中原的关键所在; 朱温弑君篡唐,为天下公敌,“灭朱温、兴大唐”是河东势力的政治指导纲领,是河东势力雄霸天下的法理依据和政治正确; 契丹则是中原王朝的潜在威胁,不除掉契丹,河东势力的“国运”就不会长久。 所以李克用“三箭托孤”实际是对河东势力的未来发展规划,“三步走”战略。如此一来,李克用的子孙便可在中原高枕无忧,帝位永传。 赠箭矢,在蕃礼中具有特殊意义,特别是临终时所赠,相当于中原文化中“传国玉玺”的寓意,意味着最高权力的转移和继承。 所以李存勖把这三支箭矢供在李克用的祭庙里,出征前,需用少牢(猪羊各一)之礼祭祀禀告,然后再隆重请出其中一支,装到锦绣的箭袋中,派贴身侍卫随身背负,当达成目标凯旋后,再用同样隆重的仪式将该箭矢连同敌人的人头献上。 很有仪式感。 后世《水浒传》中,晁盖临终时将一支箭矢折为两截,宋江与卢俊义各执一半,约定擒杀史文恭者,做梁山之主。这个桥段应该就是致敬的蕃礼,既浪漫又江湖。 有意思的是,李存勖只出色地完成了前两步,没有完成最后一步。与李克用的设想一样,先控制幽州、河北,继而以河北为跳板推翻了后梁。而李克用的子孙也正是受契丹之祸,断送了江山社稷。 所以,当我们以上帝视角回头审视的时候,不由得对“三箭托孤”肃然起敬,哪怕只是坊间传闻,但我仍然坚持把它记录在这里。 最后,李克用面露忧愁,说李嗣昭深陷孤城,我已经来不及再见他一面了,等把我安葬之后,你一定要跟周德威竭尽全力,营救李嗣昭! 李存勖泣不成声。 李克用指着李存勖,对李克宁等托孤重臣说道:“亚子,就托付给你们了。”话音刚落,李克用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享年53岁。 “亚子”是李存勖的小名。“三镇犯阙”时,李克用勤王救驾,命11岁的李存勖觐见昭宗皇帝,昭宗皇帝见李存勖仪表不凡、骨骼惊奇,曾叹曰:“此子不亚其父。”九五之尊金口玉言,故而李存勖便得“李亚子”之美誉。 另:某度在李存勖的人物词条中,显示“亚子”是他的字,不准确,应该算“别称”。 24岁的李存勖坐上了河东集团一把手的位置。所谓幼主登基,主少国疑。李存勖面临着严重的内忧外患,河东集团甚至有自溃的危险。 一场严峻的考验正等待着这位24岁的少年。 第225章 李存勖的考验 【李存勖的考验】 李克宁,李克用硕果仅存的弟弟,河东集团元老级人物,劳苦功高,颇有威望。他的存在使得河东集团的最高权力交接存在变数,李存勖能否顺利袭位还是个未知数。 历史上有几个著名的托孤故事,其中流传最广的当属刘备的白帝城托孤,充分体现出了刘备的政治智慧: 刘备临终时,丞相诸葛亮具有很高的威望,直接对幼主刘禅的继统构成威胁,所以刘备直接当面提出让诸葛亮取代刘禅。 试问诸葛亮敢一口答应吗?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诸葛亮都必须说“不”,而刘备也无需再三客气,既然你不当,那就好好辅佐我儿子吧。 刘备在临终前,给诸葛亮套上了一个道德紧箍咒。日后诸葛亮即便克服了心理障碍,有代立之心,也不会得到文武百官的认可。一句虚情假意的客套,为儿子铺平了道路。 相比之下,李克用直接指定儿子李存勖袭位,表面上是替儿子着想,实际则留给儿子一个巨大的隐患。 当时,河东集团面临着后梁军队的巨大威胁,李存勖尺寸之功未立,年龄又小,集团内部绝大多数将领都对李存勖的能力持严重怀疑态度,都想让一位年龄大的、经验丰富的、资历深的、威望高的……比如李克宁同志,带领大家走出困境。 李克用养子众多,编为“干儿子独立团”(义儿军)。他们的年龄都比李存勖要大,而且跟随李克用征战多年,立功无数,手中又都握有重兵。当听说干爹把军政大权交给了小存勖的时候,大家全都表示不服,凭什么听这小崽子的?他算老几?哥跟着晋王南征北战的时候,他还穿开裆裤呢! 在李存勖的就职典礼上,他们要么称病在家,拒绝出席;即便出席的,也拒绝向李存勖行礼,公开挑衅李存勖的权威。 总之,李存勖的支持率几乎为零。让李克宁袭位的呼声却一浪高过一浪。河东集团暗流涌动,李存勖的地位岌岌可危。 李克用没有效仿刘备,李存勖只好替他补课。 李存勖主动提出让位给叔叔李克宁,“侄儿我年幼无知,难堪大任,叔叔您来吧。” 李克宁把眼一瞪,“胡说!你是嫡长子,理应继承,何况又有先王命令,谁敢不从?” 文武百官在外恭候,李存勖缺乏底气,不敢出来面对,只是在父亲灵柩前嚎啕大哭,以孝遮羞。监军宦官张承业进入灵堂,说道:“完成先王的遗愿,才是最大的尽孝。哭有什么用?”然后把李存勖搀扶出来,面对官属群僚。 如果当年有照相机的话,将会诞生一张足以获普利策新闻奖的照片,它是具有政治隐喻的历史性时刻:张承业把李存勖扶上宝座。 李存勖之所以不愿出来,是因为没有底气,他非常担心出现这种尴尬局面:群臣立而不跪,集体拒绝承认李存勖的地位。 他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众人果然齐刷刷看向李克宁,似乎只要李克宁一个眼神,大家就会把李存勖从宝座上拉下来,让后推举李克宁袭位。 在这关键时刻,李克宁一撩袍袖,第一个跪倒,向李存勖叩头行礼,宣誓效忠。随后,众人才纷纷跪地叩首。 我们权且把李克宁为首的沙陀勋贵称为“遗老帮”。他们出身高贵(沙陀族)、资历深厚(随李克用入关)、功勋卓著、手握重兵、掌握着河东实权,在河东集团内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可以说是河东集团的创始人、原始股东。而他们往往居功自傲、目无法纪,不甘心向李存勖俯首称臣。 而以李存勖为代表的新一代领导班子,则可以成为“太子帮”,在“遗老帮”面前,他们的劣势尤为明显,手中几乎没有任何实权,仅仅是以李克用遗言的威严作为存在依据。 两相对比,就知道李存勖如履薄冰的危险处境了。 自古英雄出少年。 李存勖趁热打铁,趁李克用尸骨未寒、余音绕梁的时候,致敬刘备的白帝城托孤,暂时稳住了“遗老帮”代表人物李克宁,平稳渡过了第一关:权力交接仪式。 接下来,李存勖就开始着手瓦解、削弱“遗老帮”。 还是那句老生常谈:一朝天子一朝臣。然而在悬殊的力量对比之下,李存勖不敢直接对“遗老帮”展开清洗,所以李存勖采取了借力打力的办法,任命李存璋为河东军城使、马步都虞候,相当于宪兵队长、城管大队长、纪高官。 李存璋,“首义元勋”之一,李克用养子,与康君立、薛志勤等人拥立李国昌、李克用在云州发动叛乱,是河东集团嫡系中的嫡系,现在又是托孤忠臣之一,在河东集团内部拥有非常高的声望和话语权。同时,他为人耿直,执法严格。 李存勖给李存璋安排这个工作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就是要借李存璋之手对骄横跋扈的“遗老帮”重拳出击。 沙陀勋贵们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由来已久,而李克用一直对他们采取纵容、默许的态度,助长了他们的嚣张气焰。“三围太原”时,李存勖就告诫父亲李克用,一定要对他们加以约束,而李克用却明确表示拒绝,理由很简单,一是因为他们是河东集团的脊梁,重要员工,不能辞退;二是他们功勋显著,功大于过;三是集团正处于低估,如果纪律太严,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跳槽辞职。 现在,李存勖寄希望于李存璋,晓以大义,要李存璋帮忙整顿军纪、伸张正义。 李存璋不负所望,铁面无私,对犯罪分子(特别是“遗老帮”)零容忍,老虎苍蝇一起打,从严、从重判决,越是功劳显著的,判决越重(死刑)。结果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社会上的不正之风戛然而止,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每个人都遵纪守法,构建了和谐社会。 李存璋享誉“青天大老爷”,而躲在幕后的李存勖则悄无声息地削弱了“遗老帮”。 第226章 李克宁谋反案 【李克宁谋反案】 树欲静而风不止。 在李克用灵前,李克宁一口回绝了李存勖的“让位”请求,并带头向李存勖下跪磕头,宣誓效忠。 然而“遗老帮”仍然盼望着李克宁能够当上河东集团一把手,不断有人游说李克宁,劝他废掉侄子,自立为王,其中最活跃的分子就是李存颢。 李存颢积极游说李克宁,“兄终弟及,自古有之。哪有叔叔跪拜侄子的道理?如今,河东军政大权都掌握在您手中,群众呼声甚高,正所谓天命所向、众望所归,上天给你,你却拒绝,今后你后悔都来不及!” 无论是中原文明还是游牧文明,都有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说法,但总体来说,中原以父死子继为主,游牧民族则以兄终弟及更为普遍。其实这真不是源于道德、礼制的约束,一切行为习惯均有迹可循。简单说,就是综合实力博弈的结果,假如弟弟或其他势力的实力高于儿子,那必然是兄终弟及。 游牧民族的文明程度普遍较低,其政治形态基本是军事实力的完全映射,是松散的军事联盟制,所以老酋长、老可汗逝世后,多会爆发激烈的内部武装冲突,以军事实力的强弱来决定下一任酋长、可汗。在这种原始而直接的博弈中,“弟弟”的实力往往比“儿子”雄厚,所以才会给人们一种游牧民族崇尚“兄终弟及”的错觉。 面对李存颢的劝说,李克宁断然拒绝,并严正声明道:“我们李家世世代代以父慈子孝而闻名天下,先王的基业只能传给儿子。你不要再挑拨离间了,否则,我就先砍下你的头!” 如同李存颢一样,“遗老帮”无法说服李克宁。但他们还是不死心,于是改走“夫人路线”,派自己的妻子去游说李克宁的妻子。 李克宁的妻子孟氏是个非常强势的女人,同时又是个耳根子很软的女人,禁不住游说,也认为应该让李克宁夺权自立,于是不断吹枕边风,怂恿李克宁当断则断。 李克宁陷入到四面楚歌之中,里里外外都在煽风点火。而他与张承业、李存璋又在工作中意见不合,屡屡闹别扭。 这不难理解,因为李克宁虽然不想推翻李存勖,但毕竟是“遗老帮”的代表人物,要维护“遗老帮”的利益,而李存璋又拿“遗老帮”开刀,张承业竭力辅佐李存勖,也积极削弱“遗老帮”,李克宁与他们二人产生裂痕,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很快,“太子帮”与“遗老帮”的政治斗争就发展到顶峰,标志性事件是两件: 一,李克宁擅杀李存质。李存质当时的职位是都虞侯,相当于军队总纠察官、宪兵队长,是削弱“遗老帮”的先锋。 二,李克宁分裂河东。李克宁划拨出蔚、朔、应三州,成立大同战区,并亲自出任大同节度使。 可以说,李克宁已经客观上开启了夺权之路。 接下来,李存颢与李克宁密谋:摆设鸿门宴,发动政变,杀死张承业、李存璋,生擒李存勖母子,纳给朱温做投名状,向后梁称臣。 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李克宁想探查一下李存勖那边的情报,于是找来一个心腹——史敬镕。史敬镕,自幼跟随在李克用身边,一直很受信任。 接下来的这段描写是史籍中言之凿凿的,但我坚持认为它是经过人为粉饰的,背后应该隐藏了一场更大的阴谋。先来按史籍描述,再做推理还原。 现存史籍描述: 李克宁把政变的计划告诉了史敬镕,并让史敬镕打探李存勖那边的消息。史敬镕表面上答应下来,转头就把政变阴谋全盘泄露给李存勖母子。 曹氏夫人(李存勖生母)立刻召见张承业,指着李存勖哭道:“先王把这个孩子托付给你们,听说有人想政变夺权,我们孤儿寡母不敢有别的想法,只求你们大发慈悲,给我们娘俩儿留条活命,千万别送到汴州!” 张承业惊诧不已,立刻表明立场,“老奴即便一死,也不敢违背先王遗愿,太夫人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李存勖就把史敬镕的告密一一说来,并且悲愤哭泣道:“骨肉至亲,怎可自相残杀?如果叔叔真想夺权,那我辞职便是了。” 张承业斩钉截铁道:“李克宁居然想把大王母子送入虎口,简直丧尽天良!今天不把他除掉,大王就不会安全。”于是召见李存璋等亲信,密谋先发制人。 很快,李存勖就在王府大厅摆下宴席,邀请诸位将领赴宴娱乐。席间,刀斧手一涌而出,将李克宁、李存颢当场擒拿。 李存勖痛哭流涕,指责李克宁,“侄儿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地把爵位、军政大权让给叔叔,是您自己拒绝的。而今,却为何有这等阴谋,居然忍心把我们母子交到仇人手中!” 李克宁仰天长叹,说这都是小人煽风点火、挑拨离间,不过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了。 随后,李克宁、李存颢被斩首示众。一场内乱在萌芽状态得到了及时平息。 史书上白纸黑字、言之凿凿,乍一看似乎也很合乎情理,但细细品咋,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问题就出在告密者史敬镕身上,李克宁为什么要把如此机密的阴谋告诉给他? 如果你是李克宁,密谋发动政变,想打探王府里的虚实,只管吩咐史敬镕去做就是了,无非是让他每天汇报王府里的一举一动、李存勖的一言一行。这样,即便史敬镕被人怀疑、揪出,或者被策反,那你也有充分的理由来解释:我关心你呀!我忙于公务,不能每日问候起居、早晚请安,还不能派个秘书帮我关心吗? 再者,史敬镕如果知道了这些内幕,深入王府时,还能气定神闲、泰然自若吗?除非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特工人员,否则内心一定有波澜。即便不想出卖李克宁,也难保不会被人觉察出异样。 越是深入一线的人,越不能知道太多的内幕。这是情报工作的基本原则。 史书说,李克宁把阴谋完全告诉史敬镕,再让史敬镕潜伏到李存勖身边……李克宁是智障吗? 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 如同“倒杨运动”一样,我始终坚信,“李克宁谋反案”的真相远没有史书上的寥寥几笔这么简单。 “李克宁谋反案”是李存勖的“太子帮”与李克宁的“遗老帮”政治博弈的高潮,是对河东集团最高权力归属权的大决战。 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李克宁不想反,但“遗老帮”需要他反,不遗余力地怂恿、鼓动他反。 所以李存勖若要坐稳河东,李克宁就必须死,“遗老帮”必须肃清。“李克宁谋反”是个严肃的政治课题,李克宁的谋反既是“遗老帮”的诉求,也是“太子帮”的政治需求,如同“杨复恭谋反”是昭宗的需求一样。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李克宁的个人意志并不重要,虽然他位高权重,但他也只是一场政治斗争中受人摆布的棋子。组织上需要他“谋反”。 “告密者”史敬镕同样只是一枚棋子。历史上这种棋子举不胜举,仅本书中就不在少数。 李克宁被抓后,面对李存勖的诘难,李克宁哭道:“谗夫交构,夫复何言!”在这句尤为关键的话上,存在两种解释。 第一种,就是主流观点,即支持李克宁真正谋反的说法,解释为“我是被谗言所误,所以阴谋政变,我无话可说了,认罪伏法”。 第二种,则是我推理的“真相”:“这件事(谋反)是谗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以此为由想害死我,我还能说什么?” 冤枉我的人比我更清楚我的冤枉。 李克宁追随李克用戎马一生,见惯了金戈铁马,更惯看了政治斗争中的秋月春风,他有什么不明白的?所以他没有喊冤,没有辩解,你想弄死我,就弄吧,都懂的,说什么都没用,那就啥也别说了,“夫复何言”? 至于李克宁“分裂”河东,其实也可看做是一种妥协退让,是对“遗老帮”的妥协。既然你们整日给我起哄架秧子,那我就帮你们争取点儿福利,到此为止,你们也别闹了,别让我左右为难! 面对李存颢的挑唆,李克宁不惜发出死亡威胁,严厉呵斥怂恿他夺权的人,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而他却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李克用1月19日病故,李存勖2月21日擒斩李克宁)彻底“黑化”,这确实很耐人寻味,让我不得不怀疑李克宁是否真的“黑化”。 综上,我个人认为李克宁同志是清白的,是冤枉的,是河东集团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再次强调,纯属个人观点。 李存勖袭位之初,面临着内忧外患三大难题。 外,当然是“潞州之战”,后梁军队大举入境,兵临城下;内,则有两个方面,亦可细分为内线和外线,其中“摄政王”李克宁是内线,而外线,则是周德威。 李存勖凭借过人的政治智慧,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解决了内线危机。接下来,他必须快速解决掉外线危机,才能集中全力应对来自后梁的外部威胁。 周德威,是河东集团的“第一梯队”,文武双全,久事先王。他具有常人莫及的军事素养,例如远远地看一眼扬起的烟尘,就能推测出对方有多少人马(望烟尘之警,悬知兵势)。在河东集团的历次征战中,均有他的身影。 就连汴军中,也流传一种说法,“晋人所恃者周阳五”,周德威是全村的希望,河东集团就指着他了。当年氏叔琮麾下一员猛将,“陈夜叉”陈章,就有信心生擒周德威,还提出用周德威换一个刺史的位置。周德威有勇更有谋,不逞匹夫之勇,略施小计,用换皮肤的方法将之生擒,从此之后,周德威更加名扬天下。 “潞州之战”打响后,李克用调集境内全部兵力,由周德威带队,前往增援。“潞州之战”之所以能僵持一年有余,迫使后梁三次易帅,离不开李嗣昭的死守和周德威的援助。 如今,李克用病逝,周德威就成了威胁李存勖顺利袭位的重要外线因素。原因有二: 其一,周德威资历老、威望高,最关键的是手握重兵(几乎是河东集团全部军队)、领军在外。假如他有其他想法,或者被众将怂恿着有其他想法的话,只需挥动一下令旗,就能把李存勖赶下宝座。 其二,周德威也可能会因惧怕李存勖的猜忌而投奔后梁。如此一来,也会间接推翻李存勖。所以李存勖对周德威的内心独白就是“我相信你不反,但你要相信我相信你不反”。 就在李克用病危期间,周德威率部后退,太原府方面更是疑虑重重,不知周德威是何居心。 李存勖用一个月的时间搞定李克宁之后,就命周德威班师,要探一探周德威的态度。 接到命令后,周德威率军返回。周德威把军队留在城外,独自一人步行入城,扑在李克用的灵柩上失声痛哭,悲不自禁。哭罢多时,周德威才被人搀扶下来,觐见幼主李存勖。 周德威对李存勖毕恭毕敬,执君臣礼甚恭。这时,大家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才落了地,周德威与李克用是真爱!周德威是忠于李存勖的。 至此,内线李克宁、外线周德威都得到了妥善处理,李存勖基本稳定了“内忧”,开始着手解决“外患”。 第227章 三垂岗的预言 【三垂岗的预言】 李存勖、周德威君臣二人痛哭良久,李存勖向他转达了先王遗命。 李克用临死的时候,说李嗣昭忠孝双全,是我最爱的孩子,如今被困潞州,危在旦夕,要周德威务必竭尽全力营救,倘若有失,我将死不瞑目! 李嗣昭与周德威是河东集团出镜率最高的将领,综合实力入选“第一梯队”,但两人之间的私人关系并不融洽,有较深的矛盾。至于是何矛盾,史书上并未给出答案。一般来说,勇略相当的武将或智谋相似的谋士之间,都存在矛盾,基本逃不出争权夺利四个字。 李嗣昭被围潞州,周德威救援,累月经年不见好转,李克用担心周德威是挟私报复,不肯出力,故而留下遗言,教导周德威一定要顾全大局。 听完这些话,周德威泪流满面,当即表态,岂能因一己之私而辜负晋王厚恩?愿身先士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随后,李存勖召集众将,开会讨论。 李存勖思路清晰,首先明确了“潞州之战”的迫切性和重要性,强调“战必胜”的战略目标;其次,分析了敌我虚实,指出了虽然敌众我寡,但我军仍然有足够的把握能赢,稳定了军心;最后,决定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联合凤翔李茂贞、契丹等势力,共同对抗后梁。 这里就呼应了前文的节点,朱温集团自上而下都充斥着骄傲自满的情绪,认为李克用死后,河东集团必然爆发内乱,后梁军队已经在等待胜利了。 所以在刘知俊旗开得胜,打了一个胜仗之后,朱温才放心地班师汴州,以防备李茂贞对关中地区的骚扰。 这就是李存勖看到的胜利的机会,他告诉诸将,后梁虽然兵多将广,但骄兵必败,我们只需挑选一支精锐部队,发动出其不意的闪击,一定能战胜他们。 此时,河东集团已经紧密团结在以李存勖同志为核心的领导体系之下,监军宦官张承业等一致拥护李存勖的决策。 李存勖决定亲征。 李存勖特别喜欢披坚执锐,冲入敌阵拼杀,众将多次提醒他不要逞匹夫之勇,而他也多次陷入危险,幸有众将舍命相救才使他转危为安。 不可否认李存勖年少气盛,勇猛善战。但另有一个容易被忽略的问题,那就是他必须通过亲征,才能在军队中树立威望,弥补他“尺寸之功未立”的短板,战场上的荣光必须在战场上收获。 李存勖任命丁会为总司令,率领周德威等出发,营救潞州。 这个小细节也透露着李存勖的政治智慧,周德威是嫡系老将,而丁会则是降将,提拔降将压制嫡系元老,是政治的一般套路。 兵贵神速。河东军团很快抵达了潞州战场的外围,此地名曰“三垂岗”。 李存勖眼望四方,热泪盈眶,充满深情地对左右说道:“这个地方,我来过,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正是河东集团步入极盛时期的开端,在李克用无比强大的军事压力下,东昭义节度使孟方立兵败自杀,其弟孟迁举地投降,东、西昭义地区宣告归属河东集团,河东势力首次跨出太行山,威震河朔、虎视河南,李克用率胜利之师凯旋,中途正是在这三垂岗设宴饮酒,开怀畅饮。 席间,伶人奏乐助兴,所奏曲目为《百年歌》,前半段气势磅礴、恢宏大气,后半段凄凉悲怆,大意是英雄迟暮。当奏至后半段,旋律甚悲,李克用等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坐上皆凄怆”。 李克用慨然捋须,抬手指着年仅5岁的李存勖,说道:“我们老啦(李克用时年33岁),后浪推前浪,以后的世界是属于他们这代人的。这孩子不同凡响,二十年以后,他能代替我征战此地。(吾行老矣,此奇儿也,后二十年,其能代我战于此乎!)” 惊人的预言。二十年后的今天,李存勖果然带兵来了。 其实李克用“战于此”未必指的是三垂岗,我们可以直译为“这片土地”,可以广义地理解为“天下”或“中原”,正确的翻译应该是:我们的子孙将会继承我们这一代人的志向,为了河东集团的壮大前赴后继、继往开来。 巧了,二十年后,李存勖真的“战于此”。 三垂岗上,李存勖触景生情,睹物思人,提起了这段往事,身边诸位老将(周德威等)更是老泪纵横。 李存勖满满斟一杯酒,高举问天,“愿先王在天之灵,保佑我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缓缓洒入脚下的土地。 很感人,但这不是李存勖简单的矫揉造作、煽情催泪,这同样蕴含着李存勖出色的政治智慧。 利用地点和时间上巧合,来一波回忆杀,非常婉转地强调了几个重要信息:我李存勖继承河东的合法性(先王20年前就说了);我将率领你们把河东集团带回到20年前的巅峰时刻;我们此行有先王神灵的保佑,必胜! 诸位前辈老将们泣不成声,发自内心地拥护幼主李存勖,暗自发誓要为河东集团献出生命。 润物细无声。 自李存勖袭位以来,他的政治智慧表现地淋漓尽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难怪唐昭宗、李克用都非常看好他。李亚子,不亚其父。 次日清晨,浓雾弥漫,不见天日,难分昼夜(大雾昼暝),对偷袭极为有利。天佑河东。 李存勖判断的没错,后梁军队自上而下都弥漫着迷之自信,骄傲大意、消极懈怠,前线居然不设巡逻斥候。当李存勖率军抵达“夹寨”时,后梁军队的将士们还在蒙头大睡。 河东兵团神出鬼没,从浓雾中突然降临。 周德威率部攻西北角,李嗣源率部攻东北角。填平壕沟、拆毁栅栏,一拥而入,纵火焚烧,战鼓齐鸣,杀声四起。后梁军队立刻陷入一片慌乱,根本无心迎战,纷纷向南逃窜。 后梁损失的将士数以万计,丢弃的粮草辎重堆积如山,大将符道昭被击毙。 周德威果然一马当先,第一个冲到潞州城下,向城中李嗣昭喊话,说先王已死,幼主李存勖亲征,已经攻破夹寨,后梁军队已经逃走,可以打开城门啦! 李嗣昭望着城下的周德威,牙关紧咬,怒目而视,愤然对身边人说道:“这厮一定是投降了朱贼,要来骗开我的城门。看我不杀了他!”于是就要下令乱箭射死周德威。 身边左右急忙劝阻,说先搞清楚真相再杀不迟。 李嗣昭这才稍微恢复了理智,说既然如此,请让李存勖露面。 不久之后,李存勖亲自来到城下。 李嗣昭定睛一看,只见李存勖头戴白盔、身穿白甲,才知道李克用已死,于是放声痛哭,竟至于昏厥。潞州城内也看不出任何胜利的喜悦,全城军民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在满城的哭声中,潞州城门缓缓打开。 周德威、李嗣昭见面后,把李克用的遗言当面诉说。二人泪洒衣襟,从此冰释前嫌,握手言和,成为一段佳话。 “夹寨”之役,康怀贞率一百余骑兵逃回,把潞州惨败的噩耗带回。 朱温惊诧不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张着的嘴巴闭上,长叹一声,缓缓说道:“生子当如李亚子,李克用死而不亡;我这帮儿子,不过是一群猪狗!” 太客气了。 可以看出,残唐五代的人都比较忠厚,杨行密赞钱镠之子、朱温赞李克用之子,都说了相同的话:生子当如某某,我的儿子们猪狗不如!而汉末三国时期的曹操,夸孙权,却骂人家刘表的儿子是猪狗。 河东兵团解除潞州包围之后,周德威、李存璋乘胜进逼泽州。泽州扼守着太行山的进出通道,具有极高的战略地位。 汴将牛存节奉命北上接应潞州残兵败将,听说河东兵团进攻泽州之后,立即决定赶往赴援。手下部将一致反对,因为没有接到命令,擅自行动是要被严重问责的,且敌众我寡,不好取胜。 牛存节态度坚决,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不可能每一步都能来得及向上级请示;友军有难而不救,是不义;畏惧强敌而逃避,是不勇。少废话,跟我干! 就在泽州即将陷落之时,牛存节及时赶到,率部顽强抵抗。周德威猛攻13天,没有丝毫进展。随后,刘知俊率部赶来支援,周德威放火烧掉攻城器械,徐徐撤退。 泽州终于得以保全。 至此,持续一年多的“潞州之战”落下帷幕。 从军事角度上看,双方打成了平手,谁也没有得到或失去一寸土地,战后的实际控制范围与战前一模一样。 但综合来看,“潞州之战”无疑是以河东集团的大胜、后梁的惨败而告终的,因为这场战争的意义更多是体现在政治意义上。 这一战,标志着河东集团的触底反弹,从此节节攀升;而后梁则摸顶回撤,由盛转衰。 第228章 后潞州时代 【一语成谶】 从潞州溃败回来的将领们,集体负荆请罪,来到宫门外请求责罚。朱温下诏:全部赦免!另重赏保全泽州的牛存节。 几天后,朱温摆设家宴,与家人饮酒,排遣心中郁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朱友宁的妻子忽然放声痛哭,向朱温泣诉道:“陛下驾坐九五之尊,全家人都蒙恩赐,只可惜我的丈夫福薄命浅,殒命疆场。而杀害他的仇人,居然也沐浴着您的恩典,享受着荣华富贵,每念至此,我都无比心痛!” 一桌人全都停下杯箸,眼望朱温。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友宁妻哭泣的声音。 朱温如同一尊雕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酒杯,“友宁……”朱温的嘴唇嗫嚅着,脸上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由悲伤又转变为愧疚、自责,“二哥……”朱温的眼眶里泛起了泪花,闪烁着,不肯落下。 忽然,悲伤、内疚在一瞬间化为了愤怒,“啪”地一声,朱温把酒杯怒摔在桌上,满面怒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朕几忘此贼!” 随后,朱温下令,把王师范满门抄斩! 使者奉命赶至洛阳,在王师范府宅旁边深挖大坑,然后向王师范宣读朱温的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我尼玛杀你全家。钦此。” 王师范接完诏书,提出一个要求,要与家人吃最后的晚餐。使者同意。 于是,王师范大排宴席,与家人一起吃这顿断头饭。刽子手怀抱鬼头大刀,就站在一边等着。谁还吃得下去啊?一家人围坐餐桌,哭泣不已,只有王师范谈笑自如,“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 之后,王师范又提出最后一个要求,说人固有一死,何况我是个戴罪之人,只是我不愿坏了礼数,让尸体杂乱无章地胡乱堆积,我请求按照长幼顺序,依次受刑,也麻烦您各位帮忙摆放一下我们的遗骸。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的。 使者与刽子手含泪答应。 接下来的一幕是极为虐心的。按照长幼尊卑顺序,从儿童开始,一个一个走到坑边,刽子手一边哭着,一边将其斩首……当日,王师范全家二百余口被诛杀殆尽,王师范当年只有35岁。 黄巢犯长安的时候,青州平卢军将领王敬武发动兵变,逐节度使安师儒,自称留后,时任“割草扫黄”总司令、宰相王铎为了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而姑息,正式任命王敬武为青州平卢军节度使,要他起兵勤王。 王敬武死后,其子王师范袭位。朱温讨平兖郓二朱后,在汴军的军事威胁下,王师范选择归顺汴州势力,其后与淮南杨行密暗通款曲,发动叛乱,朱友宁正是死于那场战争,后来,王师范迫于军事压力,再次向朱温投降归顺。 朱温的大谋士李振游说王师范归朝时,王师范因朱友宁之死而不敢前来,李振便以汉末张绣归顺曹操的典故成功劝说。王师范不知道,他的下场也将完美致敬张绣。 王师范镇青州时,他的舅舅乘醉杀人,受害者家属一纸诉状,将他舅舅告到他这里。王师范拿出重金,赔偿受害者家属,而受害者家属表示拒绝民事赔偿,分文不要,只要凶手偿命。王师范对身边人说道:“我不能因私废公,不能带头破坏法律。”于是将舅舅处死。 他的母亲气得几乎要跟他断绝母子关系,从此不见王师范的面。王师范每天都到母亲卧房门前叩头请安,每天都要来三四次,“不得见三年”。 他父亲的兵变夺权和他的降而复叛,都是政治游戏,不能因此就否决王师范的人品。而他大义灭亲、依法处决亲娘舅的做法,深得民心,当他被朱温满门诛杀后,百姓们都为之扼腕痛惜。 【后潞州时代】 潞州之战对后梁的影响是极坏的,打破了朱温不败的神话,严重损害了后梁初立的威严,动摇了后梁的统治根基。 李茂贞、王建等联合侵犯后梁的西部疆域;臣属于后梁的潭州马殷也公然对同样臣属于后梁的广州青海军发动攻击,占领其治下六州之地,势力大为扩张,为日后的“南楚国”(十国之一)奠定了基础;河朔地区对后梁的态度也开始三心二意,重新考虑是否要加入河东势力…… 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朱温十几年的心血,眼看就要荡然无存。他不会甘心的。 我们可以把这一段简短的时期视作“后潞州时代”,上承夹寨之役,下启柏乡之役。 敲黑板,划重点:这段时期的主要内容是朱温努力维护后梁帝国的前期胜利果实,以及李存勖带领河东集团迅猛发展的一段时期。这亦是一把金钥匙,解开表面混乱而实际上逻辑清晰的一小段历史。 李茂贞与王建响应了李存勖的号召,派军攻打后梁大安府(即长安,后梁建立后改名)。朱温调刘知俊前往抵御。 刘知俊旗开得胜,击退河东、凤翔、前蜀联军。 随后,朱温征调境内部队,打算二打潞州,不料河东军先行发动进攻,攻打后梁所属的晋州,同时,李茂贞派兵响应,攻打上平关(晋州西北)。 朱温不得不改变计划,率部队前往增援。虽然河东、凤翔联军再次被击退,但朱温攻打潞州的计划也因此被搁置。 经过一番权衡,朱温做出一个重大决定:迁都。由汴州迁往洛阳。天子守国门,首都距离河东战场、关西战场更近了,以方便军令下达,这标志着后梁的战略重心向西迁移。 杭州钱镠派来使节,向朱温呈献上一份联合围剿淮南杨渭的计划。 朱温大喜,一来是看到了消灭“淮夷”的机会,而来则是看到了一个朝思暮想的人才。原来,钱镠派来的这位使节,正是刚刚投奔钱镠不多久的原淮南将领——王茂章。 征讨青州王师范的时候,王茂章以少胜多,屡屡重挫朱温,而他用的套路与朱温早年对抗秦宗权时如出一辙。朱温虽然连吃败仗,却对敌将王茂章表示了敬仰与钦佩,并说如果我能得此人,何愁不得天下。 如今,王茂章就站在自己面前。 其实王茂章能有此行,是朱温点名指认的。后梁建立时,朱温册封钱镠为吴越王,并点名要求王茂章来京任职。只是想不到,钱镠真的能忍痛割爱。 朱温礼贤下士,以超高规格厚待之,并向他许诺:“等朕扫平北虏,便让你统帅南下大军,扫平江淮!” 从此,王茂章就成为后梁将领,最终也是死在了后梁的土地上。 朱温接受了钱镠的计划,派心腹寇彦卿挂帅,渡淮作战。 讽刺的是,面对钱镠和朱温的南北夹攻,淮南不仅没有一溃千里,反而越战越勇,在北面击溃了后梁寇彦卿,使后梁军队无功而返;在南面虽然败给了钱镠,但没有实质性的损失,甚至一度包围了钱镠控制下的苏州,总体呈攻势;更关键的是,淮南还能腾出手来,灭了危全讽、危仔昌兄弟,吞并了江西五州…… 这对于朱温和钱镠,可以说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朱温在北面受了河东的气,在南面吃了淮南的瘪,还好在西面得到了安慰,不过这种安慰随后变成了一件更恶心的事: 关西集团中的讨梁先锋——延州(今陕西省延安市)保塞节度使胡敬璋,忽然逝世,邠州静难节度使李继徽派部将刘万子坐镇延州。 刘万子小人得志,赴镇后凶暴残忍,军民离心离德。刘万子秘密联络后梁,打算献城投降,换取荣华富贵。事情败露,李继徽指使将领李延实发动兵变,诛杀刘万子,延州大乱,骑兵将领高万兴、高万金兄弟率领所部数千人逃离,向后梁大将刘知俊投降。 李茂贞治下的翟州、丹州也主动向后梁献城投降。 朱温终于在西部得到了安慰,于是命令刘知俊向延州进攻。延州李延实仅仅抵抗了不到五天,开城投降。 刘知俊在攻打延州的同时,分兵攻击坊州。坊州刺史李彦昱、鄜州保大军节度使李彦博,弃城逃跑;鄜州守将献城投降。 在关西战场上,后梁军团打得是轻松加愉快。后梁军队不是打仗,而是武装游行,大军所到之处,敌军望风披靡。 朱温一扫“潞州之战”的郁闷,立即再下一道命令:命刘知俊继续向西推进,乘胜夺取邠州。 邠州是静难军总部,是“关西三巨头”之一。拿下邠州,具有极其深远的政治意义。 而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后梁内部发生了一个惊天变故,随后,一个晴天霹雳传到朱温的耳朵里—— 刘知俊,反了。 第229章 “通岐门” 【“通岐门”】 朱温东征徐州时,刘知俊率两千人归降,并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勇冠诸将,号称“刘开道”,在平定青州的战斗中,累功受封同州匡国军节度使,从此为朱温镇守着西部边陲。随后的这些年里,关西无战事,刘知俊也几乎被历史遗忘。 如今,李茂贞蠢蠢欲动,关西不宁,刘知俊的才华有了用武之处,开启了高光时刻。屡屡以少胜多,打得关西集团节节败退,各州各城纷纷投降。刘知俊以一己之力,为后梁开疆拓土,把西部疆域推进到关西腹地(邠州)。 在此过程中,刘知俊以一支偏师,吞掉了关西集团的两个军镇:延州保塞军、鄜州保大军。这也是西部战场最大的胜利果实。 按照惯例,刘知俊起码应该受封其中一个军镇的节度使。而朱温却任命延州降将高万兴当延州保塞军节度使,任命牛存节当鄜州保大军节度使。 赏罚不明,这令刘知俊非常郁闷。 此时,朱温又发来命令,让刘知俊进攻邠州。刘知俊便以后勤补给不足为由,拒绝执行,率部班师,返回本镇。 撂挑子了。 面对不公平的待遇,心理失衡是正常的,闹点儿小脾气也是在所难免的。但这并不足以激发叛变。 如同李存孝拿下昭义地区,却被李克用授予康君立一样,李存孝气得一连好几天不吃饭,但他并没有因此谋反,促成其谋反的,总要有另一个关键因素的催化,那就是——谗言。刘知俊也不例外。 有意思的是,这个谗言并不是针对刘知俊的,而是针对王重师的。 王重师是朱温集团中的元老勋旧(讨秦宗权时归附),武艺超群,尤擅剑槊;朱温东征时立有大功,当时朱温围攻濮州,好不容易破坏了一段城墙,守军却在缺口处堆放柴薪,点燃后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火墙,阻挡汴军,王重师正卧病在床,听说之后,立刻一跃而起,命令士兵用棉被沾水,投入火中,然后身先士卒,穿越火墙,与敌拼杀,终于为汴军撕开一道缺口,最终拿下了濮州,而王重师也因此身负重伤,生命垂危。 濮州战后,朱温亲自到病榻前探望伤势,手扶病躯,忍不住泪流满面,痛心疾首道:“我宁愿不要濮州,也不愿损失王师重啊!”长坂坡刘备摔子的既视感。 朱温给王重师找来名医,全力救治。经过一个多月的抢救,王重师才脱离生命危险。 随后,又随军出征,屡立战功,如今坐镇大安府。 大安府,即长安,是大唐帝国的首都,曾经繁荣富庶,但自黄巢之乱以来,屡遭战火蹂躏,在后梁建立之前,就有野生狐狸在街巷出没的记载了。前文粗略地罗列过长安城遭受的几次大破坏,在此不再赘述。 王重师赴镇大安府还不到三年,虽然得到了一定的恢复,但物资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匮乏的。在“潞州之战”时,朱温征调粮草辎重,王重师未能及时如数地供应,公正地说,王重师确实有他的苦衷。 然而朱温却对此相当恼怒,认为是王重师居功自傲,无视自己的威严。这是所有团队领袖对“从龙功臣”、“元老勋旧”的偏见。 此时,又有一件事刺痛了朱温,撩拨了他那根对“元老功臣”的敏感神经:王重师擅自发兵。 也许是为了配合刘知俊的作战,也许是想趁关西集团溃败时捡便宜,也许是遭受了关西集团的袭击而进行反击自卫……这个原因已经成为永远不可能解开的历史悬案,我们也无法考证,总之,王重师未经组织批准,擅自出兵深入凤翔、邠州等关西腹地,执行军事行动,并大败而回。 无论王重师出于何种考量、何种动机,他都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擅自兴兵。虽然他身为藩镇(佑国军节度使)、贵为宰相(同平章事),但他仍然是朱温的马仔,他的一切行动必须遵循“早请示、勤汇报”的原则,要让老板朱温掌握自己的一举一动,了解自己的一言一行。 擅自兴兵,想在关西战场上捡鱼,难道是想学淮南的田頵吗? 朱温对此相当不满,于是命王重师来中央述职,同时调派亲信刘捍当佑国军留后,暂时接管王重师的工作。 这是朱温的一大失误,自认为是很聪明的政治手段,却弄巧成拙。王重师与刘捍,是朱珍与李唐宾的翻版。 史书上同样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只说刘捍进谗言,陷害王重师,却没说二人之间究竟有何矛盾,刘捍为何要陷害王重师。不过并不妨碍我们的逻辑推理: 首先来看二人的行动轨迹,王重师成名于濮州之战,“其后北伐幽、沧、镇、定,屡与晋军接战,颇得士心,故多胜捷”,即归顺于“收菜”,出道于东征,扬名于北伐。 刘捍,资历比王重师老,朱温初镇汴时就在麾下效命;而他的成名则比王重师稍晚,北伐时才出道。而且刘捍的出道比较特殊,并不是一刀一枪浴血奋战,而是深入虎穴,“单刀赴会”。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前文详述过,朱温北伐镇、定,战略目的是威慑河朔,使河朔诸镇臣服于汴州势力,而不是真的要吞并他们,所以最希望出现的结果就是在汴州势力的恩威并济下,河朔诸镇能够像魏博罗弘信一样,心甘情愿臣服于汴州。 于是,“单刀英雄”刘捍应运而生。 当时,镇州成德军王镕对朱温的动机持严重怀疑态度,故而严阵以待。为了表示和解的诚意,为了展示我军强大的自信,刘捍单人独骑,驰入镇州城,当面向王镕宣讲朱温的政策。 刘捍有勇有谋,文武双全,不仅有孤身探虎穴的勇气,更有口吐莲花的绝佳口才。于是,王镕这才答应放弃了抵抗,臣服于朱温。 随后,汴军转攻定州义武军。刘捍同样又是单人独骑,入定州城,游说王处直。于是,定州义武军也归顺了朱温。 “凤翔之围”,朱温同样是派刘捍进城,与李茂贞沟通和解、送回昭宗等事宜。这一次,刘捍面见了昭宗皇帝,昭宗向他询问朱温军中的事情,刘捍对答如流,无失礼处,更无卖主之举,十分得体。昭宗对刘捍非常满意,赐锦袍、银马鞍、授光禄大夫、检校司空、拜登州刺史(后改常州刺史)、赐“迎銮毅勇功臣”荣誉称号。 刘捍虽然没有冲入敌阵大砍大杀,没有身披八九创,却在一条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散发出夺目的光辉,唇枪舌剑,不知阻止了多少场战斗,不知挽救了多少条性命。 其后,朱温征讨淮南,刘捍又发挥了他的另一个特长:搭桥。两次搭设浮桥,帮助汴军进退。 刘捍因此深受朱温宠信,一直留在身边,作为亲卫部队的总指挥官(侍卫亲军都指挥使)。 简单梳理,不难发现刘捍与王重师的重叠之处:北伐。 征讨镇、定时,王重师作为一员虎将,披坚执锐、身先士卒,浴血奋战;刘捍则深入虎穴,以三寸不烂之舌化干戈为玉帛。 也许,矛盾就是在这一时期产生。比如,争功。这是同阵营将领之间屡见不鲜的事情,也是产生矛盾的重要原因。无论是朱珍与李唐宾,还是李存孝与李存信。 现在,朱温猜忌王重师,调王重师进京述职,而让刘捍接替之。 刘捍不仅顶了王重师的位置,更肩负着一个秘密任务——深入调查王重师的“反状”,搜集其“犯罪证据”,当然,这是公开的秘密,大家心照不宣。 王重师性格耿直,怒形于色,对刘捍的态度极为冷淡,怠慢无礼。 刘捍更加怀恨在心,于是暗中向朱温打小报告,诬告王重师与关西集团暗通款曲。 之前的诬告纯是无凭无据的摸黑,而这一次则大不相同。首先,朱温主观上已经严重怀疑王重师;其次,刘捍此次任务的重点就是调查王重师与李茂贞的关系。所以刘捍此时发回“王重师暗通李茂贞”的报告,足以致命。 朱温果然大怒,立刻贬王重师为溪州(今湖南省永顺县)刺史,紧接着,下诏王重师自杀,屠灭全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推倒了多米诺骨牌。 第230章 刘知俊叛变 【刘知俊叛变】 一代猛将王重师,死于刘捍的谗言,满门抄斩,不胜凄惨。 如果我们把时间跨度拉长,就会发现,王重师之死也可以看做是“丁会降晋”的蝴蝶效应。 前文有言,丁会降晋不仅仅是让河东得到了潞州,更是对朱温的心理产生了重大影响,乃至对后梁的灭亡都奠定了伏笔。 丁会是朱温嫡系的嫡系,最值得信任的革命老同志,但他竟然毫无征兆地突然向宿敌河东举地投降。太突然了,不仅仅是朱温,所有人读史书,读到这段时,都会大呼不可思议。想不到,浓眉大眼的丁会也叛变革命了。 从那以后,朱温变得更加疑神疑鬼,对任何人都失去了信任。如果关羽都能叛逃曹营,刘备还会信任张飞吗? 所以朱温对“王重师通岐”的指控深信不疑,哪怕半信半疑,也要宁可错杀三千。 而蝴蝶效应并未因此停止,它像一个永远不会停下来的多米诺骨牌。 刘知俊在西部战场取得了骄人的战绩,因朱温赏罚不明而心生怨恨,拒绝了出兵邠州的命令,班师同州。与此同时,王重师深陷“通岐门”,遭诬陷而被杀全家。 此刻,朱温又在谋划收复潞州,因此紧急征调前潞州总指挥刘知俊进京,商讨军事计划。 正在刘知俊收拾行囊,准备进京面圣的时候,忽然收到一封紧急家书,寄信人是他弟弟刘知浣,信中只有一句话:“你一来就死!” 刘知俊大惊失色,于是上奏朱温,推辞说军民热情挽留,盛情难却,不能进京面圣。同时,逮捕了监军及不愿投降李茂贞的文官武将,然后向李茂贞献城投降。 为了向李茂贞表示诚意,刘知俊向李茂贞纳了一份大大的投名状:攻取华州,占领潼关,生擒刘捍送往凤翔斩首。 后梁的西部疆域瞬间变色,长安、同州、华州、潼关,一夜之间脱离后梁,归属李茂贞。 刘知俊请求李茂贞赶紧出兵,东出潼关,攻击后梁;同时写信给河东李存勖,约定岐晋分兵夹攻后梁,并向李存勖承诺:不出十天,就能收复两京(长安、洛阳),恢复大唐版图! 危险的叛徒! 朱温急忙派人联络刘知俊,质问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朕待你不薄,何故反耶?” 刘知俊回复道:“不敢忘恩,只是怕做第二个王重师。” 朱温再派使节解释:“误会啊!只因刘捍密告王重师通岐,朕现在把肠子都悔青了,刘捍死有余辜!” 刘知俊不再作任何回应。 无奈,朱温只能下诏剥夺刘知俊的一切官职爵位,命杨师厚为西路军总司令,征讨刘知俊叛军。收复潞州的计划再被拖延。 杨师厚,原为李罕之部下,在“河阳代理人之争”(朱温支持张全义VS李克用支持李罕之)时投降朱温,参与“凤翔之围”、平叛青州、南征襄州。特别是南征襄州,杨师厚挂帅,不到一个月就削平两镇。 所以这次西征也由他来挂帅。而先锋官是“一步百计”的刘鄩,原青州平卢军将领,王师范叛乱时曾吞掉兖州。 刘鄩在西部战场大放光彩,先在潼关破获了刘知俊的伏兵,并让俘虏做带路党,骗开潼关,几乎兵不血刃,拿下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潼关,并将逃窜至此的刘知浣活捉。 在刘知俊叛变后,朱温降制:活捉刘知俊者,赏钱一万贯,授忠武军节度使,赐市内豪宅、郊区别墅各一座;活捉刘知浣者,赏钱一千贯,授刺史,有官者连升三级,无官者授兵部尚书。 现在刘知浣被活捉,但功劳簿上却有22个人。22个人同时上前,把他摁住的。咋分? 敕:最先打倒刘知浣的衙官李稠,赏一百贯;带队的张温,赏四十三贯,其余20人每人赏四十二贯八百五十文。 22人分摊一千贯。可“刺史”咋分?有办法。那就是按照一定比例,分摊刺史的薪资待遇。 随后,朱温派刘知俊的侄子刘嗣业前往同州游说,强调说这只是一个误会,希望念及旧好,能够回心转意,朱温保证既往不咎。 刘知俊也冷静了下来,于是打算亲自到京师负荆请罪。这时候,他的另一个弟弟刘知偃跳了出来,及时把刘知俊推入火坑,苦劝刘知俊不要自投罗网。 刘知俊原本前途似锦,却被两个弟弟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有些话是不能摆到桌面上说的,特别是一些政治潜规则,只可会意,不可言传,属于“你懂的”。王重师是嫡系元老,所以才会遭受猜忌,落得凄惨下场,而降将出身的刘知俊大可不必惊慌。 但这些话是朱温不方便摆上桌面的,只能靠刘知俊自行领悟。 正在刘知俊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份紧急军情送到手上:潼关失守;华州沦陷;后梁杨师厚大军正向同州移动! 刘知俊惊慌失措,无心抵抗,急忙带领全家逃往凤翔。 杨师厚推进到长安城时,李茂贞已经派部队进驻。杨师厚派精锐部队向南迂回,沿秦岭迂回到长安以西,对关西军守备松懈的西门发动突袭,一举攻入城中。 凤翔在长安以西,后梁军队自东面而来。凤翔守将王建(重名,非西川王建)重兵防卫东门,认为西门是关西援军进出通道,根本没料到后梁军队不讲武德,会迂回到西门。 面对后梁军队的神兵天降,王建立刻宣布放弃抵抗,投降。长安光复! 杨师厚6月16日挂帅,6月21日结束战斗,收复潼关、同州、华州、长安。仅仅用了五天时间。 朱温改佑国军为永平军,由刘鄩担任留后。 凤翔李茂贞对刘知俊的赏赐非常优厚,但因地盘狭小,无法划拨出一个军镇安置刘知俊这种高级别干部。所以,李茂贞采取了一个老套路:令自取之。 李茂贞命刘知俊攻打后梁的灵州朔方军、夏州定难军,只要能拿下来,就是你刘知俊的封地。同时联络李存勖,相约夹攻后梁。 于是,岐晋同时起兵,夹攻后梁。刘知俊率部进攻灵州;李存勖派周德威出阴地关,进攻晋州、绛州。 朱温命康怀贞、寇彦卿抵御刘知俊;杨师厚抵御周德威。 很快,杨师厚击退了周德威,解除了北面的威胁;康怀贞、寇彦卿起初一路凯歌,把刘知俊打退,刘知俊却不按套路出牌,在三水伏击后梁的班师队伍,险些擒杀康怀贞。 刘知俊绝非等闲,在撤退的时候还不忘伏击,而且还是一环套一环的连环伏击。康怀贞在大将王彦章的舍命相救下,刚刚脱险,就再次遭遇伏击,康怀贞仅以身免,而与他分路东撤的其余部队则是全军覆没。 随后,李茂贞就任命刘知俊为泾州彰义军节度使,坐镇泾州。 王彦章,绰号“王铁枪”,每次出战都会随身携带两支大铁枪,每支重达一百斤,比关公的春秋偃月刀都重(82斤),一支挂在马鞍上备用,一支在手中飞舞。“三水伏击战”中,王彦章正式出道,日后跻身于后梁将领的第一梯队,成为后梁的顶梁柱。 潞州之战的失利,王重师的错杀,刘知俊的背叛……朱温急火攻心,一病不起。 幽州刘守光生擒了刘守文,兵临沧州城下,派使节来到洛阳,表示等收复沧州、德州(即义昌军)之后,就替陛下扫清河东! 朱温的病顿时好了一半,能坐起来上朝了,立即下诏,封刘守光为“燕王”。 刘守光完美遗传了其父刘仁恭的无耻基因,将两面三刀技巧运用地炉火纯青。刘守光同时写了两封信,一封写给朱温,言说自己要为他灭河东;另一封则是写给河东李存勖的,发誓要帮他消灭后梁朱温。 不久之后,刘守光奏报夺取沧州,于是朱温任命刘守光的儿子刘继威做沧州义昌军留后。 朱温的病情稍稍转好之后,立刻将收复潞州重新提上日程,任命华州镇国军节度使王檀挂帅。 随后,朱温“有事于南郊”,在南郊祭天,大赦天下,感谢上天为他所做的一切,并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为接下来的军事行动“开光”。 郊祭仪式刚刚结束,朱温果然收到一条好消息:罗绍威病重! 魏博节度使罗绍威上疏朱温,说自己突然罹患重兵,瘫痪在床,命不久矣,而魏博地理位置重要,建议朝廷抓紧时间派有能力的人来镇守。 朱温高兴地手舞足蹈。罗绍威病危了,朱温的病瞬间痊愈。 待情绪平复后,朱温召见魏博使者,露出满面哀容,无比悲伤,说:“你赶紧回去,禀告邺王,让他替朕坚强地活着!朕舍不得让他走。倘若真有不测,朕也保证他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享受荣华富贵!现在朕先命罗周翰(罗绍威次子)为节度副使,就是希望邺王能早日痊愈,重回工作岗位!” 半年后,魏博节度使罗绍威因病医治无效,在总部魏州逝世,享年34岁。诏令其次子罗周翰为魏博留后。 魏博对于朱温集团的重要性,无论怎么形容都不过分。如今,随着罗绍威的离世,朱温终于看到了直接控制魏博的机会了。 河北地区再传噩耗:镇州成德军节度使王镕的母亲病逝。朱温派使节前往祭悼。在葬礼上,后梁使节忽然瞥见了河东使节,大吃一惊,急忙把这个消息汇报给朱温,说镇州与河东李存勖暗中勾结! 后梁使节有些小题大做了。按照礼节,逢婚丧嫁娶红白事,邻道、邻藩都要派使节,礼尚往来,人之常情。寻常百姓亦是如此,全村到家里来吃饭,何况是国家部级、省级干部,尊享王爵之位的藩镇军阀、土皇帝们。 然而由于河朔地区的特殊性和重要性,使得朱温集团对此相当敏感,特别是对河东势力向河朔地区的渗透尤为敏感。 道理很简单,河朔与河东原本是恩爱情侣,朱温是小三上位,横刀夺爱。当河朔、河东街巷偶遇,礼貌性地互致问候、打招呼寒暄,就会引得朱温醋意大发,认为河朔旧情重燃。 朱温召开高层军事会议,认为镇州、定州作为河朔地区强藩,实力较强,且长期遭受河东的势力渗透,属于典型“精河东分子”,一旦他们勾结在一起,后果将不堪设想,必须扼杀于萌芽之中。 潞州,必须夺回;河北,必须安定;关中,必须守住! 焦急之下,朱温旧病复发。 朱温啊,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因为你即将迎来一次重大的考验,即将面对“三大战役”的第二战——柏乡之役。 第231章 染指河朔 潞州之战,以后梁的失败而告终。受其利空影响,此后一小段时间内,后梁帝国的行情出现震荡下行的总体趋势。 除了西部的李茂贞、河东李存勖、河朔控制权这三大威胁之外,后梁帝国内部亦有小波折。 在地方: 华原(今陕西省耀县)出了一位盗墓贼,此贼名叫温韬,他聚众为盗,剽掠关中地区,几乎将唐朝皇陵全部盗挖。温韬也因此成为盗墓史上鼎鼎有名的老前辈; 丹州将领王行思兵变,逐刺史; 商州刺史李稠叛变,裹挟百姓西上,欲投降凤翔李茂贞,被及时镇压,斩李稠; 襄州兵变,投降前蜀王建,并倒戈攻打荆南,; 房州刺史叛变,投降前蜀王建,被及时平定; 夏州兵变,杀节度使李彝昌,拥立其叔叔李仁福,李茂贞、刘知俊联合周德威围攻夏州,后被击退; 许州冯行袭病重,上疏请求派人接替。许州牙兵两千人,都是蔡贼秦宗权旧部,一旦失去了冯行袭的节制,这些人很有可能发动叛乱,朱温忙派说客前往安抚,最终顺利完成了权力移交,并有序拆解了秦宗权旧部,消除了隐患。 在中央: 大将军寇彦卿来京朝见,途径天津桥时,有一位叫梁现的平民没有及时让路,寇彦卿就命卫士把他从桥上扔下去,致其死亡。朱温念在寇彦卿劳苦功高,不愿追究其法律责任,只让他拿出高额赔偿金,与遇难者家属私了。 御史官崔沂上疏弹劾寇彦卿,说他在宫门前草菅人命,理应重罚。 朱温左右为难,“寇爱卿,你给言官编一个……不是,说一个理由吧。” 寇彦卿辩解说自己命令卫士把人举到护栏外,本意只是想吓唬吓唬他,想不到那人拼命挣扎,导致卫士没有抓紧,这才以外跌落桥下。 死者是碰瓷,我寇彦卿才是受害者。 崔沂据理力争,首先指出寇彦卿虽为中央高官,却无草菅人命之道理;其次,天津桥正对着皇宫正门,是天子出行之途,而非功臣们耀武扬威之所;最后,即便梁现没有及时规避,充其量是挨几鞭子的罪过,罪不至死! 朱温是发自内心地宠爱寇彦卿,“好吧,既然你说他有罪,那寇彦卿该当何罪?你说呀。” 崔沂先引《斗竞律》:“以怙势力为首罪,下手者减一等。”意思是发号施令的是主犯,执行命令的打手只是从犯,所以寇彦卿是主犯。 又引“斗殴条”:“不斗,故殴伤人者,加伤罪一等。”意思是如果受害人没有还手,施暴人单方面施暴的话,罪加一等。 看得出来,那时候的法律跟现在的法律并无太大出入。 朱温理屈词穷,只能将寇彦卿贬官。 这已经很照顾寇彦卿了,而寇彦卿却放出狠话,拿出一万贯巨款,悬赏崔沂的人头。 统治者最忌讳“元老功勋”们居功自傲。朱温大怒,派人警告寇彦卿:崔沂少一根毛发,朕杀你全家! 崔沂出身于博陵崔氏大房。他的哥哥是僖宗朝宰相崔沆;父亲是武宗、宣宗两朝宰相崔铉;祖父是义成军节度使崔元略;叔祖父是宣宗朝宰相崔元式;曾祖父是尚书右丞崔儆。 注意:某度的人物词条中,说崔元略是崔元式的弟弟,同时又说崔元式是崔元略的弟弟。按《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记载,崔元略是哥哥,崔元式是三弟。 另外,崔沂的哥哥崔沆,还是成语“沆瀣一气”的出处。 当时(875年,僖宗乾符二年),崔沆是主考官(知贡举),连夜批阅考卷,忽然发现一个才华横溢的考生,不禁大加赞赏,当即“IWANTYOU”,这名考生名叫崔瀣,金榜题名。按照惯例,及第的考生要去主考官家里拜访,从此结成亲密的师生关系,并在将来的官场上相互照顾。这一年,崔沆、崔瀣的名字正好组成“沆瀣”一词,本意是夜间的水气、雾气。于是,有人就在榜前开玩笑地说了一句“座主门生,沆瀣一气”。 当时,“沆瀣一气”只是一句谐音梗,根本不具备任何贬义色彩。本次开科取士也不存在任何营私舞弊的现象。后来,崔瀣凭借出色的才华平步青云,同行们羡慕嫉妒恨的同时,无端地怀疑他当初是托了关系、走了后门,通过不正当手段及第,所以才开始拿“沆瀣一气”抹黑、诋毁师生二人。日深月久,这个词才被人为地加上了一层贬义色彩。 特别需要提一句的是,崔沆为官清正,曾遭“保研党”迫害,卷入“韦殷裕案”。崔沆是韦殷裕的大舅哥,所以被贬官。 “保研党”垮台后,崔沆才重新进入中央。黄巢犯长安时,因不愿助纣为虐,而被黄巢杀死,为国捐躯。 这位崔沂,非常耿直,非常厚道。昭宗朝时负责起草皇帝诏书(知制诰),某次与颜荛、钱珝一起秉笔,颜荛、钱珝都是著名大诗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之辈,二人一边挥毫泼墨,一边谈笑风生,有说有笑,而崔沂则专心致志地埋头书写。 片刻之后,三心二意的颜荛、钱珝已经谈笑间洋洋洒洒起草了几十份,不仅保量,更保质,皆称满分作文,而崔沂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无法与二人相提并论。崔沂深觉惭愧,于是主动向宰相提出辞职申请,说自己才疏学浅,实在有愧。于是,改任谏议大夫。 谏议大夫,执掌议论,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言官、谏官,专门给皇帝和大臣挑毛病。从崔沂主动辞职的做法,就可以一窥其刚正不阿、耿直无私的性格了。对待自己尚且如此严格,何况监督其他人。也难怪把他安置在谏议大夫的工作岗位上,也算是用人所长了。 也正因他做着这份工作,所以才有今日弹劾寇彦卿之奏请。 通过或是血腥(王重师)、或是温和(寇彦卿)的手段,后梁集团“从龙功臣”们得到了一定的威慑,嚣张跋扈的情形得到了一定的遏制。 基本抚平了境内局势后,朱温的病情稍有好转。这时候,河北地区的问题儿童刘守光,及时为朱温的北伐计划送来了一个机会。 吞并河朔地区,一直是刘仁恭、刘守光父子的宏伟志向。开平四年(910)十一月,刘守光集结部队,准备南下侵袭定州义武军。 每次幽州南侵,都是朱温染指河朔的机会。这次也不例外。 朱温派宦官杜廷隐、丁延徽率三千魏博军,进驻镇州成德军治下的深、冀二州,对外声称是帮助河朔抵御刘守光。 深州守将石公立立刻密奏王镕,一定要拒绝他们进驻,称这是引狼入室。 而王镕则不以为然,下令打开城门,欢迎友军入城协防。并把这位对朱温不太友好的石公立调离深州,命他在城外驻扎,以免与朱温的部队发生不愉快。 石公立含泪走出深州城,回身指着城门,哭道:“朱温的险恶用心,连三岁小孩儿都知道,主公却执迷不悟,认为凭借政治婚姻(王镕之子王昭祚娶朱温之女)就可以换来太平盛世。图样图森破!哎,这座城即将落入贼人之手!” 有后梁叛逃的官员逃到镇州,把朱温的阴谋透露给王镕,王镕这才大为恐惧,却又不敢与朱温翻脸为敌,于是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派人告诉朱温:刘守光已经与定州和解,恢复旧好,军队也已经撤退,深、冀人民看见魏博大军突然进城,全都惊惧不已,请陛下把他们召回。 朱温则派使节到镇州安抚解释,说没别的意思,真的就是帮你们加强防御而已。与此同时,宦官杜廷隐关闭了深州城门,然后把成德驻军集体屠杀,控制了深州。 王镕如梦初醒,赶紧命令石公立反攻。晚了,石公立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王镕见势不妙,立即派使节向幽州刘守光、河东李存勖求援。河朔地区再次上演敌友互换的剧本。 使节抵达幽州时,刘守光正在打猎。智囊孙鹤听到镇州使节前来求援,大呼“天赐我也”,急忙快马加鞭,飞奔到猎场,兴冲冲地向刘守光汇报喜讯。 却不料,刘守光表现地极为冷淡,与异常兴奋的孙鹤形成鲜明对比。 孙鹤解释道:“镇州王镕与朱温紧密结合,一直是我们幽州最大的忧虑。现在,他们内部分裂,互相敌对,大王正宜趁机把势力范围延伸到镇、定,成为河朔地区霸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稍加犹豫,便会被河东李存勖抢走!” 刘守光仍旧顽固不化,说王镕反复无常,毫无信誉可言,我何苦为他火中取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是本王坐山观虎斗,下山捡漏的时候。 镇州求援使者一个接一个地来到幽州,告之十万火急,孙鹤也极陈出兵之利,而刘守光始终拒绝。 求援的镇州使者抵达太原府后,定州义武军王处直的使者也接踵而至。镇、定同时向河东集团求援,表示愿意臣服于李存勖,希望能在李存勖的领导下,共同抵御后梁朱温。 李存勖召开高层会议讨论,将领们异口同声,坚决反对出兵帮助河朔,理由跟刘守光一样,认为镇、定反复无常,支持隔岸观火、坐收渔利。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在是否“抗汴援镇”的关键问题上,李存勖始终保持着一颗清醒的头脑,并再次展现了他卓越的政治智慧。 第232章 抗汴援镇 【抗汴援镇】 会议上,有将领指出,王镕屈膝侍奉朱温,已有十一年之久,且与朱温结成儿女亲家,每年都向汴州进贡大量金银财宝,关系非比寻常,这一次肯定是骗局。 李存勖力排众议,说王镕的所作所为,皆是以利益为导向,王家几代人对待唐王朝都是三心二意,岂能真心实意地侍奉朱温?难道朱温的女儿还不如大唐的寿安公主(王镕曾祖父王元逵娶寿安公主)吗?现在王镕深陷危难,如果我们不出手相帮,才是掉进了朱温的陷阱!如今,应立刻出兵,晋、赵联合,将后梁势力赶出河朔! 随即任命周德威挂帅,出兵河朔。 李存勖也许不是一个优秀的军事家,但他一定称得起优秀的政治家。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对河朔地区的地缘政治看得非常透彻,比他父亲李克用的目光还要长远。当时,幽州刘仁恭遭朱温攻击而来求援,李克用同样打算袖手旁观,李存勖就高瞻远瞩,极力劝说父亲不计前嫌,以德报怨。 高度决定视野,格局决定结局。李克用局限于河东,李存勖则心怀天下,故而李克用保全了河东,李存勖将拥有天下。 得到河东集团的撑腰后,镇州成德军、定州义武军宣布脱离后梁,恢复唐昭宗天祐年号(天祐七年),取消境内因避后梁讳而改的称呼,如成德军因避朱温父讳(朱诚)改成武顺军,从今起改回“成德军”。 李存勖高瞻远瞩,将朱温苦心经营的河朔地区一举拿下,让河东势力重新走出太行山。 朱温闻讯,立即让王茂章发动进攻,意图夺回河朔。王茂章与魏博罗周翰会师,合兵四万,进驻东昭义的邢、洺二州。稍作休整之后,北伐大军在元帅王茂章的带领下,向柏乡(今河北省柏乡县)进发。 如果我们展开一幅地图,柏乡之战的重要性就会一目了然:柏乡位于成德军、魏博军的边境线以北,在成德军一侧,柏乡再往北是野河,过了野河就是赵州,河东主力部队就驻扎在赵州,赵州再往北就是镇州,镇州的东北面就是定州。 两大战区的总部相距很近,且路途平坦,几乎无险可守,所以之前朱温扫平河朔的时候,汴军才能在镇、定、幽之间来去自如,一口气横扫河北诸镇。 柏乡的战略地位不言而喻,它将决定着战争的主动权,甚至决定战争最终的胜负。两大阵营主力部队将在柏乡集结打团。 李存勖高度重视柏乡之战,几乎又是倾尽全部兵力,留下李存审留守太原府,而亲率大军赶往前线,与周德威会师;定州王处直亦派五千人赶来会师。 河东军捕获了两百多名外出樵采的后梁士兵,从这些俘虏口中,得到一个重要情报,“朱温说王镕反复无常,必为后患。即便镇州城池是铁铸的,也要打下来!”于是,李存勖命人把这些俘虏押送给王镕,让王镕也聆听一下亲家公的内心读白。 李存勖率领大军徐徐推进,命周德威率精锐骑兵做先锋,到后梁营前挑战。后梁军队紧闭寨门,坚守不出。 腊月二十七,李存勖率领主力部队在距离柏乡五里的地方驻扎,继续派骑兵到后梁军前挑敌骂阵。 后梁大将韩勍不堪其辱,率领三万人出营追击,要武力反三俗。 这三万后梁士兵全都是仪仗队的标准,人高马大,盔明甲亮,铠甲上披着绸缎的装饰,上面还有雕刻着各种图案的金银饰物,光彩夺目,威风八面,一看就是VIP绝版皮肤。 河东士兵看到后,士气锐减,大为沮丧。 周德威对李存璋说道:“这些后梁军队不是真想作战,而是故意向我们炫耀军威,瓦解我军士气。此时必须杀杀他们的锐气,否则我军无法振作。” 于是,周德威向手下兵士宣讲道:“他们只是后梁的仪仗队,别看颜值高,其实都是一群偷鸡摸狗的市井流氓,根本不会打仗,花里胡哨的,只会吓唬人。再说了,把他们捉住,他们身上的装备不就是你们的战利品了吗?他们是来给咱送钱的,可别让他们跑了,兄弟们,发财啦!” 周德威亲率一千骑兵,向这三万后梁军队发动冲锋,果然大获全胜,俘虏一百多人。 取得小胜之后,李存勖与周德威的意见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周德威主张保守,按兵不动;李存勖主张激进,乘胜追击。 产生这种矛盾的原因是因二人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屁股决定脑袋,周德威完全是站在军事角度,而李存勖更多的是从政治角度出发。 周德威认为,后梁军队声势浩大,虽然受到小挫折,却并未伤及筋骨,仍然保持着绝对的优势,不可因小胜而产生骄兵轻敌的心理; 李存勖认为河东军是孤军深入,且镇、定意志不坚定,随时可能再次归附后梁而背后捅刀,所以应速战速决,避免夜长梦多。 二人争执不下,而部队的绝大多数将领都支持周德威的说法。李存勖一怒之下,甩袖退席,回到中军大帐,倒头就睡。主公撂挑子了。 李存勖是有苦难言,他的苦衷不能对任何人说出来。说穿了,李存勖对周德威是存有严重的戒备心理的。 虽然搞掉了李克宁,但李存勖在河东的统治地位仍旧受到各种潜在的挑战,比如周德威。在潞州之战时,李存勖让降将丁会挂帅,周德威却作为副手,这一次,李存勖更是亲自压阵,在前线监督。对周德威,李存勖始终是不放心的。 即便是李存勖“御驾亲征”,当他与周德威的意见产生分歧时,绝大多数将领居然是站在周德威一边的。周德威在军队中的威望远远盖过了李存勖,这是多么危险的一个信号! 这才是李存勖大怒的原因,河东军队姓周,不姓李! 李存勖盛怒而去,将领们噤若寒蝉。 周德威只好拜访监军宦官张承业,为他分析战场形势,并对后梁的下一步行动作出了预判:搭设浮桥,发动奇袭。周德威极力建议暂时后撤,引诱后梁军队远离驻地,迫使其拉长战线,然后发挥河东军骑兵作战的机动优势,截断其补给线,如此一来,不出一个月,后梁军队将不攻自破。 整个河东军队中,只有张承业敢“教训”李存勖。于是,张承业径直闯入寝帐,一把掀开李存勖的被子,将李存勖揪起来,“什么时候了,还有心睡觉?给我起来!” 监军宦官张承业,深得李克用信任,是托孤重臣之一,李存勖称其为“七哥”,实际却敬他如叔父。一看是张承业,李存勖是有苦不能说,有怒不敢发,低头生闷气,随口扯道:“我正在考虑呢!” 张承业语重心长,苦口婆心耐心劝导,终于使李存勖开了窍,政治斗争可以暂时搁置,打赢柏乡之战才是当务之急。于是,李存勖采纳了周德威的提议,当天晚上就连夜后撤。 天亮后,无论河东兵如何挑敌骂阵、辱骂的如何三俗不堪,后梁军队也紧闭寨门,拒不出战。有投降过来的后梁士兵在接受讯问时,交代说主帅王茂章正在搭建浮桥。李存勖听后,后背冷汗直冒,回头对周德威说道:“果然不出你所料啊!” 第233章 日食 【日食】 开平五年(911)正月初一,日食。 23年前,文德元年(888)3月1日,日食。3月2日,时年27岁的唐僖宗旧病复发,6日驾崩。 这一次的日食是在大年初一头一天,这叫“日食于岁首”,人们纷纷想起了汉高祖刘邦末年的故事,认为这是非常不吉利的。眼下,一场大决战即将打响,朱温又罹患重病,于是“梁祖甚恶之”。 在当时,人们研究出了一套化解不详天象的仪式: 天子素服避正殿、减膳;百官也都要穿着素服在办公室待命,停止手头所有工作;还要在皇宫里摆阵法,“陈五兵、五鼓、五麾,东戟西矛,南驽北楯,中央置鼓”。 这一次,有关部门及时上奏:“云初阴晦,事同不食。”没事儿,云彩挡了一下,这次日食不算数。 于是百官入朝称贺,朱温龙颜大悦。 前线方面,在周德威的安排部署下,柏乡之战如他所料一模一样,后梁军队战线被拉长,后勤补给出现问题。河东军每天都派游骑扰袭后梁的补给线,搜捕后梁外出樵采士卒,并派精锐到后梁营前挑敌骂阵。 后梁军队已经没有足够的草料来喂战马,只得拆除屋顶的茅草和床上的坐席,作为马匹的饲料,许多战马因此死亡。 正月初二,河东将领史建塘、李嗣源又来挑敌骂阵,言语粗俗不堪,简直不堪入耳。王茂章、韩勍忍无可忍,终于催动大军,全军出击! 周德威等与之且战且退,在高邑之南,两军各自列阵,准备团战。 后梁军队具有人数优势,阵线东西横亘长达数里,黑压压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王茂章一声令下,后梁军队摇旗呐喊,争先恐后地争抢浮桥。 李存勖对将领李建及说道:“浮桥是我们唯一的屏障,贼军一旦过桥,我军将再也无法抵挡。” 李建及随即挑选了二百勇士,视死如归地冲在最前面,竟将后梁先锋部队击退。 李存勖登上小山眺望战场。后梁军队杀声震天,气吞山河,而河东军丝毫不为所动,进退有序,阵列整齐。李存勖十分欣慰,说后梁势众而骄,我军势寡而不惧,所以我军必胜! 从早晨激战到中午,两军难解难分,不分胜负。 李存勖对周德威说:“成败在此一举,我要亲自冲入敌阵,你则率领大军相继而来。跟后梁拼了!” 周德威赶紧拦住李存勖的马头,“千万别!英勇不等同于鲁莽,主公更不能逞匹夫之勇。我军以逸待劳,而后梁军队则是跑了三十多里赶来厮杀,到现在,他们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再过一会儿,他们饥渴交迫,必然难以支撑,一定会后撤,到那时,我们出动骑兵攻击,一定能大获全胜!” 周德威的判断再一次得到应验。 后梁西翼部队率先后撤。周德威趁机大喊:“后梁败啦!”紧跟着,河东军队欢声雷动,跟着一起呐喊。 后梁部队战线长达六七里,沟通不畅,其他部队见西翼部队旗帜向后移动,也以为是阵线崩溃,军心大乱。负责进攻东翼的河东将领李嗣源冲他们喊道:“他们逃走了,你们还不赶快跑?”后梁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呀,还等什么?跑!” 几乎就在一瞬间,后梁大军兵败如山倒,丢盔弃甲,四散奔逃。 李存璋立刻率部追杀,并向后梁士卒宣讲政策,“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缴枪不杀!” 后梁溃军争先恐后地扔掉武器,脱下盔甲,原地投降。 由于之前后梁在深、冀二州搞屠杀,所以成德军对后梁部队怀有血海深仇,没有一人贪图后梁军队抛弃的甲杖辎重,而是继续穷追猛打,血债必须血偿! 后梁精锐部队因此被追杀殆尽,从野河到柏乡,后梁士卒的尸体铺满道路,血流成河。王茂章、韩勍、李思安仅带领几十名骑兵逃离战场。 河东军队随后追到柏乡,发现后梁主力早已撤退,而丢弃的粮草、武器铠甲、金银财宝等堆积如山,多到数都数不完。 李嗣源率部一直追到邢州。李存勖收缴战利品,回驻赵州。 在深、冀驻扎的宦官杜廷隐等,听到溃败的消息,急忙放弃城池,裹胁着二州青年男女充当奴婢,而把老人和儿童全部坑杀,留下两座空城,惨不忍睹。 “柏乡之战”的第一阶段以河东集团的大获全胜而暂告一段落。 朱温将王茂章撤职,任命杨师厚挂帅,进驻河阳地区收容残兵败将,十天时间集结收拢了一万人。又命一支一千人的特种部队抄小路,趁夜进入邢州,协助节度使王檀保卫邢州。 河东军队一面乘胜进逼邢州,一面派部队在魏博境内宣传政策、分析利害。军事进攻辅以政治诱降,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柏乡之战”进入第二阶段。 张承业、李存璋进攻邢州,势吞东昭义;李存勖亲自进攻魏州,要收魏博;周德威则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魏博东部疆土,自贝州以南,夏津、高唐、博州、东武、朝城、澶州、临河、淇门……与宣义军总部滑州隔黄河相望。 朱温任命大谋士李振做魏博节度副使,派杜廷隐率一千人护送李振入城协防。名为帮助罗周翰,实际则是监督魏博军,防止他们意志不坚定、投晋变节。 2月8日,少年英雄李存勖意气风发,亲临黎阳视察前线,恰逢一万多后梁部队正要渡河北上。 当后梁部队听到李存勖就在前面的时候,居然争相跳船,仓皇逃窜。没有一个人想着一鼓作气,勇擒贼王。由此可见,在军心士气上,河东军队完全处于碾压优势。 后梁军队谈虎色变。为了振奋士气,60岁的朱温不得不拖着病躯,御驾亲征,来到黄河南岸。 决战的时刻到了。 而在这时,河东军队忽然向北移动,解除了对邢州、魏州的包围,留下周德威驻守赵州,而李存勖则率部返回太原府。后梁总司令杨师厚趁机进驻魏州。 河东军队士气正盛,锐不可当,却为何要半途而废,诡异地后撤? 因为河北地区著名的问题儿童——幽州刘守光,又要搞事情了。 第234章 刘守光称帝1 【刘守光称帝】 有其父必有其子,刘守光的跟他老爹刘仁恭一样,目光短浅,却残酷暴虐。 “性本愚昧……**滋甚”——《旧五代史》 “素庸愚”——《新五代史》 他以一场不耻人伦的风化案登上历史舞台:与父亲的小妾私通,遭父亲刘仁恭的驱逐,恰逢朱温进攻幽州,阴差阳错地夺了兵权,先囚禁其父,后在契丹、吐谷浑等部落的支持下,擒斩其兄刘守文,继而身兼幽州卢龙军、沧州义昌军。从此之后,刘守光自认为得到了上天眷顾,更加骄傲自大、刚愎自用。 刘守光心理变态,钟爱用各种酷刑搞虐杀,并对历史上著名的酷刑——炮烙——提出了改良建议,发明了一种新的酷刑:把人塞进铁笼,再把铁笼烤红。这样,不仅会大大延长受刑人的死亡过程,更会带给受刑人更大的心理威慑。 再比如用铁刷子刷人的面部,直至死亡……等等等等。 刘氏父子无一例外,都对地缘政治一窍不通,凭实力把幽州势力彻底孤立,四面为敌。当镇州、定州求援时,刘守光拒不出兵,隔岸观火。如今,河东李存勖在柏乡大破后梁军队,顺势将河东势力深植河朔,刘守光这才不甘寂寞,想要抢夺胜利果实。 刘守光派使节给镇州王镕、定州王处直递话,“听说河东李存勖出兵了,我这儿也有三万精兵,打算帮你们抗击后梁。不过四镇之师联合作战,必然要有一位统帅。那么这统帅的人选嘛……舍我其谁?” 王镕赶紧向李存勖做了汇报。 李存勖讥笑道:“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镇州十万火急求援时,这厮不出一兵一卒。等我冒着危险取得胜利后,他却要争抢胜利果实。不辱门风啊。” 河东众将领们意见一致,认为幽州刘守光对河东势力的东北部产生了实质性的威胁,只有先灭掉幽州刘守光,才能安心南下与朱温较量。 英雄所见略同。李克用“三箭托孤”时就已经为河东集团指明了发展道路:灭幽州,才能稳河北;稳河北,才能争河南;得了河南,就有了天下,有天下之后就必须荡除契丹,才能坐稳江山。 于是,李存勖把主力部队有序后撤,先后解除了对魏州和邢州的包围。这就是前文节点,河东军主动撤退,汴军杨师厚进驻魏州。 为了表示对河东军的感谢,王镕亲自奔赴赵州,晋见李存勖,大犒河东将士,并派养子王德明率一支精锐卫士前往太原,从此听候于李存勖的调遣。王德明,原名张文礼,日后将办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他也以“张文礼”的名字永载史册,所以我们后文沿用“张文礼”。 在赵州稍作停留,李存勖留下周德威率三千人驻防赵州,自己则率主力返回太原。开始策划针对幽州的军事行动。 此时的刘守光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不知情,依然一副“天老大、地老二、我老三”的作死嘴脸。 他身穿暗红色长袍(唐朝皇帝穿暗红色龙袍),环顾诸将,问道:“如今,天下大乱,群雄逐鹿。我幽州疆土辽阔,地势险要,兵强马壮……我也想面南背北,称孤道寡,过一把皇帝瘾,你们觉得如何啊?” 他的谋士孙鹤第一个表示反对,说幽州内部问题(囚父弑兄夺权)刚刚解决,百废待兴,而河东李存勖垂涎幽州久矣,契丹阿保机虎视幽云亦久矣,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仓促称帝,不会有好结果的。 刘守光十分不悦。 孙鹤赶紧献计献策,说现在应该休养生息,广施仁政,然后加强军事训练,囤积粮草,不久之后,民心所向,四方归服。 刘守光目光短浅,高傲自大,他只求及时享乐,哪管地久天长?称帝一时爽,全家火葬场。 刘守光派使节出访镇州、定州,要求他们尊自己为“尚父”。 王镕将这一情况汇报给李存勖。李存勖召开会议讨论,讨论结果:天要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刘守光已经处于疯狂的边缘了,我们还要给他加把劲儿! 河东将领们心领神会,“哈哈”大笑,遂定下煽风点火之计策,给刘守光起哄架秧子,往沟里带他。 于是,李存勖牵头,组团忽悠他。 刘守光只是想让镇州王镕、定州王处直承认自己“河北一哥”的江湖地位,尊自己为“尚父”。然而河东李存勖却主动拉着镇州王镕、定州王处直、昭义李嗣昭、振武周德威、天德宋瑶等六镇节度使,一起管刘守光叫大哥,联合推举他为尚书令、尚父。 刘守光果然中了圈套,认为包括李存勖在内的整个河北、山西,全都畏惧幽州的强大,全都心甘情愿当自己的马仔……于是,刘守光更加不可一世。 刘守光把李存勖牵头的六镇联名信转发给朱温,说:“瞅瞅!晋王带头,坚决拥护我当尚书令、尚父,可我蒙受陛下厚恩,不敢贸然接受。这样吧,陛下您封我当河北总司令,我帮陛下把河北、河东一锅端了,不劳您出手,我自己就行。” 朱温也是哭笑不得。心说我见过不少傻X,但没见过这么傻X的,岂止是傻X呀,简直就是傻X!玩儿你呢,人家合起伙来玩儿你呢! 刘守光虽然说的委婉动听,但潜台词就是要脱离后梁,与朱温划黄河而治,黄河以南的土地归朱温,黄河以北包括山西,都归他刘守光。 朱温的回应也挺逗的,任命刘守光为“河北道采访使”。唐初,中央下设十道采访使,“安史之乱”后就撤销了,如今,各道的行政区划基本都被打乱,不仅“采访使”成为了时代烙印,连各道的“观察使”也不见了踪影,留下了一地的节度使、防御使,原先的各道被新兴的军阀们随意拆解、拼凑。 此时任命刘守光为“河北道采访使”,就好比如今授予某人“总管大太监”的称号,明显是一种戏谑。这应该视作朱温对李存勖的隔空回应,针锋相对而又不失风趣幽默,两位领导人应该彼此会心一笑,然后一同转脸看向刘守光,“请开始你的表演”。 刘守光不明所以,真的兴高采烈地接受了“河北道采访使”的任命,并且自作主张,让属官策划接受尚父、采访使的仪式。 这可难为坏了司礼官。因为“尚父”本来就不是正式官职,通常认为最早是对姜子牙的尊称,而且是后人对他的尊称,姜子牙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尚父”之称,接受封号的仪式就更无从谈起了。 后来的历史记载中,也有极少数的无耻之徒,自称尚父,比如汉末董卓,唐末王行瑜。 司礼官灵机一动,照搬了唐王朝任命太尉(三公之一)的礼仪,呈阅上去。 刘守光皱着眉头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翻回头,疑惑不解地问道:“怎么没有郊天改元的步骤?” 刘守光应该是典型的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他不是完全不懂,只是不完全懂。他依稀记得各种帝王本纪中,在登基称帝的时候,常见“有事于南郊”、“改元大赦”等字样。“别给我偷工减料啊,给我来个大全套。” 司礼官用尽全身力气,才憋住没笑出来,“郊天、改元,那是天子的活儿。尚父虽然尊贵无比,却仍是天子臣属……天子的事儿,您就甭操心了……” 闻听此言,刘守光勃然大怒,把礼仪单用力掷到地上,“我土地方圆两千里,大军三十万,难道不可做河北天子吗?谁稀罕什么尚父?” 于是,刘守光当场下令,给我立刻起草一份登基称帝的仪式清单,我要当皇帝! 第235章 刘守光称帝2 刘守光不顾一切劝阻,执意称帝。他在庭院中间摆放了一个大大的切肉用的砧板,旁边扔着一把明晃晃的利斧,然后召集手下文武属官,指着刀俎,宣布说:“我要称帝,反对者——死!” 谋士孙鹤第一个表示反对。 孙鹤与吕兖,原本都是刘守文的属官,在沧州拥护刘守文之子刘延祚登城固守,城破后,一同被俘。刘守光下令将吕兖杀全家,而把孙鹤释放,从此,孙鹤便成为刘守光身边的重要谋士,为刘守光竭忠尽智,献计献策。当镇州求援时,孙鹤坚决要求刘守光出兵,被刘守光拒绝。 这里需要多提一句,吕兖遭灭族之祸的时候,儿子吕琦年仅十五岁,临行前,吕兖的朋友赵玉,骗监斩官说这个孩子不是吕家子弟,而是自己的弟弟,不要杀错了。监斩官信以为真,于是吕琦保住一命。赵玉把他救下来之后,给他改名换姓,与赵玉一起逃亡,途中,吕琦脚痛难忍,赵玉就背着他,一口气背出去几十里路,沿途靠乞讨为生,终于逃进了河东地面。 吕琦发奋读书,成绩优异,很快就被李存勖所知,于是进入仕途,随后进入中央,成为后唐重要的大臣,后晋建立后,也拜他做宰相,结果吕琦在正式拜相前不幸病故。 吕琦知恩图报,以父礼事赵玉,像对待自己亲儿子一样对待赵玉的儿子赵文度,在他的指导下,赵文度也考中了进士。 吕琦有两个儿子,吕胤、吕端,二人全都做了宋朝的宰相。 在刘守光看来,孙鹤是惊弓之鸟,自己对他有活命之恩,他肯定会义无反顾地支持自己的称帝计划。孙鹤的带头反对让刘守光非常恼怒。 “你忘了我对你的恩情了吗?” 孙鹤回答地大义凛然,说正因为我感念您的恩德,所以才不惜以死进忠言,千万不要糊涂,万万不可僭越称帝啊! 刘守光大怒,“好你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命士兵把孙鹤按在砧板上,然后一刀一刀割他的肉,当众生吞。 孙鹤忍住剧痛,大呼道:“不出一百天,大军就会到来!” 刘守光下令用泥土塞住他的嘴,然后将孙鹤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还——有——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守光一意孤行,终于在乾化元年(911)8月13日,在幽州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大燕”(史称“桀燕”,以桀称之,可见其荒虐残暴),改年号为“应天”。刘守光的“大燕国”并不被历史承认,如同董昌的“大越罗平国”,均是非法的伪政权,不在“十国”之列。 就在刘守光称帝的当天,北面的邻居送来一份大大的贺礼:契丹攻陷平州。桀燕伪政权在人民群众的惶恐不安中诞生了。 当李存勖听到刘守光登基称帝的消息后,笑出了猪叫。 监军宦官张承业提议,为了让刘守光更加癫狂,河东应该带头派使节去给他道贺。继续起哄架秧子。 于是,李存勖派太原副市长(太原少尹)李承勋出访桀燕。李承勋抵达幽州后,桀燕的礼宾官让李承勋以臣属礼觐见刘守光,叩头称臣。李承勋坚决反对,说自己是唐王朝任命的官员,又不是刘守光任命的,怎么能对刘守光称臣? 刘守光大怒,将其关进监狱,然后逼迫他俯首称臣。李承勋借机拴对儿,说如果你能让我的主公向您称臣,我当然就会向您称臣。 刘守光软硬兼施,可李承勋始终不肯屈节。最后,在河东大军征讨幽州的时候,李承勋被刘守光残忍杀害。 有不少人盛赞李承勋不辱节,堪比苏武牧羊。但也存争议,因为此次出访的目的不是要与桀燕据理力争,而是故意抬高刘守光,让他进一步迷失心智,促使刘守光对时局做出严重误判,从而招致灭亡。从这角度来说,李承勋完全是南辕北辙,任务失败。 特别是他竟然主动搬出李存勖,让刘守光清醒地意识到李存勖不可能发自内心地向自己称臣,也就等于告诉刘守光:河东、河北根本不怕你。为了一时的颜面,为了一时的较真,险些让李存勖煽风点火的计策前功尽弃! 幸好,刘守光无需别人添油加柴,他的热情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自己骗自己才是最无懈可击的骗术。 即便知道河北、河东都不是真心惧怕自己,刘守光也猖狂地认为自己可以横扫天下,这一点倒是很像他的老爹。那么普通而又那么狂妄,说最狠的话,挨最毒的打。 刘守光召开军事会议,商讨南下侵略定州义武军。 会上,谋士冯道提出了反对意见,刘守光大怒,将其投入监狱,幸好有人竭力求情,这才保住了冯道一条命。冯道随后逃往河东,监军宦官张承业将他推荐给李存勖。 冯道是“五代十国”时期、乃至整个上下五千年的中国历史上的一位奇人,绝对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的传奇故事将在后文一一呈现。 刘守光率领两万大军,侵入义武军境内,围攻容城。王处直向河东李存勖告急求援。 李存勖派周德威率三万大军与镇州部将张文礼、定州部将程岩在易水会师,随后对桀燕发动反击。 联军包围涿州,刺史刘知温闭门固守。刘守奇(之前逃到河东避难)的宾客刘去非,来到城下喊话,对刘知温说道:“咱们家少公子(刘守奇)来替父亲讨伐逆子叛贼,你为何拒之?” 刘守奇也摘下头盔,亲自来到城下,抚慰刘知温,“刘知温同志,你辛苦了!” 见到少公子刘守奇之后,刘知温立即跪倒在城门楼上,遥望城下叩头谢罪,随后打开城门,献城投降。 幽州门户顿开,周德威率军抵达幽州城下。 事后,据史料记载,周德威因嫉妒刘守奇的功劳,向李存勖进谗言加以陷害,刘守奇因恐惧而投奔后梁。 事实上,周德威确实在李存勖那里说了不利于刘守奇的话,但绝不是出于嫉妒。前文在讲刘仁恭叛据幽州的时候,就分析过,河东集团在幽州的群众基础十分薄弱,如今,刘守奇只需露个面,打声招呼,守军就立刻开城投降,这种号召力令河东集团十分忧虑。倘若刘守奇在幽州振臂一呼,那他将重演刘仁恭叛据幽州的故事。 刘守奇劝降涿州,为河东集团敲响了警钟。所以周德威才赶紧提醒李存勖多加防范。于是,李存勖才紧急召刘守奇回太原。刘守奇担心横遭不测,于是与刘去非等人逃到后梁,寻求庇护,被后梁任命为博州刺史。 战争刚刚爆发,敌军就兵临“首都”城下。刘守光只好厚着脸皮向后梁朱温求救。 第236章 刘守光称帝3 周德威率主力进攻幽州,派一支偏师扫清了幽州南部据点,如瓦桥关,切断了幽州、沧州之间的联系,阻断了沧州方面的支援。 如今的沧州义昌军节度使是刘守光的儿子刘继威。不得不说,这祖孙三代是一代比一代残暴,一代比一代废物。 史籍记载,刘守光的暴虐昏庸远超其父刘仁恭,而刘继威的荒淫暴虐又超过刘守光。 当桀燕面临着来自河东的巨大军事威胁的时候,刘继威却办了一件极为龌龊的事:闯进沧州军队总指挥(都指挥使)张万进的家中,强行不可描述了张万进妻女。 张万进大怒,于是发动兵变,诛杀刘继威。随后将兵变的始末缘由告诉大将周知裕,二人遂向后梁递交奏章,宣布投降归顺,同时也给河东派去使节,表示归降河东。李存勖立即命周德威入城接管。 周知裕内心忐忑不安,不知张万进的真实意图,于是逃奔后梁。 后梁改义昌军为顺化军,任命张万进为顺化军节度使。然而此时的沧州已被周德威接管,沧州义昌军实际是在河东李存勖的掌控之下。 至此,幽州刘守光失去了唯一的内援——沧州义昌军。只能困守孤城。 幽州城池坚固,周德威请求李存勖增兵援助。李存勖派李存审率领吐谷浑、契苾等部落的骑兵增援。 刘守光派燕地名将——单延珪率一万精锐出城反击。单延珪胸有成竹,说自己一定能活捉周阳五。 上一个敢说自己生擒周德威的,是“陈夜叉”;上一个敢蔑视河东军的燕将是“单无敌”。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任何胆敢藐视河东军队、藐视周德威的,都将付出惨痛代价。这次也不例外。 两军短兵相接,单延珪手提长枪,直奔周德威,周德威拨转马头,“逃”到一边。 就在单延珪的枪尖儿即将刺中周德威的后背时,周德威忽然向一侧闪身,让过枪头,顺势抡起手中大铁锤。 单延珪应该是听过回马枪的,却没见识过回马锤。今天,他受教了。 单延珪翻身落马,被周德威生擒。 随后,周德威把单延珪押解到燕军阵前示众。燕军随即士气崩盘,四散而逃,周德威趁机发动追击,斩三千余人。 随后,河东军连战连捷,桀燕丢城失地。刘守光最信任的大将元行钦跟河东将领李嗣源接战,八战八负,终因无力抵抗而投降,李嗣源将他认作养子。燕将高行珪、高行周也献城投降。 周德威率主力部队对幽州南门发动猛攻。刘守光派使节给周德威送来书信,请求和解,信中措辞十分卑微,苦苦哀求,乞求宽恕。 周德威冷冷一笑,回复道:“我正在南郊恭候大燕国皇帝表演‘有事于南郊’呢,怎么竟会像一个弱女子一样,楚楚可怜?我是奉命讨伐叛逆,至于和解,抱歉,不关我事!” 刘守光大为恐惧,再派使节苦苦哀求,周德威这才转告李存勖。李存勖派张承业前往幽州,跟周德威商议。 刘守光听说张承业来到前线,立刻看到了一线生机,派人告诉张承业,说自己愿意献城投降。 嘴上说投降,却在晚上借助夜色出击,收复失地,被周德威接连击败,燕军投降的士卒络绎不绝,很快,除幽州城外,桀燕控制下的所有城池全都落入河东之手。幽州成了名副其实的一座孤城。 刘守光再向契丹求援,无果;于是又向河东求和,继续遭到拒绝。 最后,刘守光亲自登上城楼,对周德威喊话道:“等晋王驾到,我就开门下跪迎接。”周德威转告李存勖,李存勖命张承业留守太原,代理军政,自己则赶赴幽州。 李存勖单人独骑,抵达幽州城下,要求刘守光履行献城投降的诺言,并当面折断一副弓,作为信物,“我对这副弓发誓,只要你出来,保你无事!” 穷途末路的刘守光并不甘心就此告别历史舞台,他依旧抱有一丝幻想,要求李存勖现身也不过是缓兵之计。 “改天再说吧。”刘守光退下城楼。幽州城依旧紧闭城门。 刘守光有位心爱的将领,名叫李小喜。李小喜一肚子馊主意,刘守光对他言听计从。当刘守光表示要投降时,李小喜义愤填膺,坚决反对,并发毒誓,誓死保卫刘守光。刘守光大受感动,因此将投降一事暂时搁置。 这位李小喜,当天晚上就偷偷缒城而出,潜入河东大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投降河东,并把城内虚实和盘托出。 潘嘎之交,李小喜实力卖主求荣。 第二天,李存勖调集兵马发动猛攻,一举攻克幽州城,刘守光带着家眷逃脱,一直被软禁在城内的刘仁恭被生擒。 刘守光打算投奔沧州刘守奇(后文会讲述刘守奇出现在沧州的原因),时值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刘守光双脚被严重冻伤,肿痛难忍,又迷失道路,逃到燕乐(今北京市密云县东北),白天在山谷中躲藏,夜晚行走,一连几日没有东西吃。 刘守光让姬妾祝氏去村中乞讨食物。村民张师造见她不同于寻常农妇,心生疑惑,盘问之下,终于使她暴露身份,也问出了刘守光的藏身之所,于是带人将刘守光及其两个老婆、三个儿子抓获,打包送与河东军报功领赏。 李存勖正在举行庆功宴会,官员把刘守光押到,李存勖当即调侃道:“主人怎么听到客人到访后,逃得这么远?” 刘守光无地自容,与父亲刘仁恭一同被送到馆驿,得到了较为舒适的待遇,李存勖为他们供应饮食衣物及生活器具。 李存勖把消灭桀燕、俘虏刘守光父子的消息昭告天下,写成“露布”。 露布,最初的意思是不封口的公文,表示人人可看,后来多用作政治宣传,即把告捷文书写在布匹或绸缎上,用竹竿挑起或在地上拖行,让老百姓参观。 刘仁恭、刘守光戴着手铐脚镣,站在露布之下,经受着最后的侮辱。 刘仁恭夫妇对刘守光大声唾骂,“逆子,看你把咱家害得多惨!”刘守光低头无语。 豁子嘴吃肉,肥也别说肥。 几天后,李存勖途径定州,与王处直一同进庙焚香;当天入境成德,王镕亲自到边境迎接。 乾化四年(914)正月初一,王镕到李存勖营帐拜年祝福,同时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说自己久仰刘仁恭大名,想借此机会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刘窟头。 李存勖征讨幽州前,王镕曾与李存勖在娘子关会面。李存勖管王镕叫“叔”,而王镕管李存勖叫“四十六舅”,二人又结成了儿女亲家,王镕幼子王昭诲娶李存勖的女儿(娃娃亲,王昭诲此时应该还是婴儿)。所以李存勖与王镕的交情不一般。 面对王镕的请求,李存勖一口答应,随后命人撤去刘仁恭、刘守光的刑具,领到席上,供人参观。 刘氏父子向王镕下跪磕头,王镕亦叩头回拜,并赐衣服、马具及酒食。客气了两句之后,刘氏父子居然真的大大咧咧地入席,开心地饮酒吃肉,毫无惭愧之色,这脸皮比幽州的城墙要厚。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当天,李存勖用铁链子拴着刘仁恭、刘守光,像牵狗一样,命他二人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军乐队高奏凯歌,进入太原。 李存勖把刘仁恭、刘守光带到李克用庙前,告慰先父在天之灵,然后亲自到刑场上监斩。 刘守光吓得魂飞天外,大叫道:“我自知难逃一死,可有一事不服!怂恿我拒绝投降的,是李小喜,可他反而投降,卖主求荣,我死有不甘!” 李存勖找来李小喜,让二人当面对质。 面对旧主,李小喜目露凶光,厉声斥责刘守光,“你对父母兄弟的禽兽行为(私通父亲小妾、囚禁父亲、杀死哥哥),也是我教你的?” 李存勖见到李小喜这幅小人得志、悖逆旧主的嘴脸,不由大怒,下令:先斩李小喜! 刘守光趁机乞求道:“我擅长骑马射箭,不失为将才,大王欲霸天下,何不留我效力?” 他的伪皇后李氏、妃子祝氏都十分鄙夷他,斥责道:“好歹也是当过皇帝的人了,别丢人了好吧?事到如今,即便苟活,又有什么意义?大丈夫有死而已,有何惧哉?” 两个弱女子倒是昂首挺胸,慨然赴死。 刘守光至死都哀号不止,哭求饶命之声久久回荡。 斩首刘守光之后,李存勖下令,把刘仁恭押到代州,在李克用墓前,把刘仁恭剖腹挖心,再斩首。 李存勖,终于完成了父亲的第一个遗愿,消灭幽州刘氏父子。将幽州卢龙军、沧州义昌军纳入河东版图,镇州成德军、定州义武军也变成了河东集团的势力范围,整个黄河以北,后梁的势力范围就只剩下了魏州魏博军,而且也陷入了河东集团的三面包围之中。 在灭掉幽州刘仁恭父子之后,李存勖与王镕、周德威在赵州举行了三巨头会议,打算乘胜南下,攻取后梁的邢州东昭义军。 李嗣昭从太行山以西的潞州前来会师,后梁魏博节度使杨师厚率部增援邢州,眼看一场恶战就要打响。 关键时刻,河东一员裨将曹进金阵前变节投敌,投奔后梁,将重要的军事情报出卖给后梁。李存勖综合分析之后,决定取消战斗计划,撤军休整。双方偃旗息鼓。 对于叛徒曹进金,李存勖只能宣布收回他的“云”字……“进”字。 幽州刘守光僭越称帝,吸引了河东主力,使之在取得“潞州之战”、“柏乡之战”的胜利后,主动由攻转守。这是朱温收复失地、挥师北伐的重大时机,而且这还不是唯一的时机。因为与此同时,王建与李茂贞公开决裂,岐蜀内斗,也帮朱温消除了西部危机。 第237章 岐蜀决裂 【岐蜀决裂】 凤翔李茂贞与前蜀王建,盘踞在后梁帝国西部。此二人长期联合,共同抵御关东强藩的入侵,割据关西、三川。这离不开王建的政治智慧,他曾公开表示过对凤翔的“外交”政策:“入为扞蔽,出为席籍”,意思是要把凤翔当做蜀地的屏障,作为蜀地与关东势力的缓冲区。 当李茂贞的关西集团江河日下的时候,王建虽然趁机捞取了不少好处,但始终会给凤翔提供一切必要的帮助,使之不至于被关东强藩消灭。 特别是当朱温建立后梁之后,王建更是直接派出军队,与李茂贞一起攻击后梁的西北部。 岐蜀关系是十分微妙的,既牢固又脆弱。它的牢固程度与李茂贞的实力成反比,如果李茂贞困顿弱小,那么岐蜀关系就牢靠,一旦李茂贞壮大,岐蜀关系就脆弱。 后梁立国之初,便与河东集团爆发了“潞州之战”、“柏乡之战”,结果均以后梁的惨败而告终。在此期间,后梁大将刘知俊投降了凤翔李茂贞,并在李茂贞、王建的支持下,夺取了后梁西北部领土,坐镇泾州彰义军。 毫无疑问,彼时彼刻,凤翔李茂贞是最大的赢家,开疆拓土,吸收人才,实力大增。 于是,岐蜀合作的基础开始出现动摇,王建没有了继续支持李茂贞的必要,于是要调整对外关系,把岐蜀关系由战略合作伙伴调整为主要敌人。 李茂贞显然没有把岐蜀关系看得透彻,他的政治智慧远远不如王建。其实,李茂贞只是王建的一条看门犬,王建长期以来的物资援助,都可以视作是主人对看门狗的喂养,以保证它不被饿死,从而继续为主人看家护院。李茂贞却认为,王建是出于恐惧而贿赂讨好自己。 当李茂贞的实力得到壮大后,居然得寸进尺,向王建提出了领土要求,要王建割让巴州、剑州。 王建对身边人卖惨道:“我以物资钱粮支援李茂贞,已经仁至义尽,而割让土地,则是抛弃我的人民,我宁愿多给他金银财宝。”随后又奉送了不少茶叶、生丝、棉布、绸缎等物资。 王建主动示弱的行为使前蜀赢得了道义上的制高点,也成功挑起了国内对李茂贞的仇恨情绪。前蜀境内从官员到百姓、从中央到地方,全都骂李茂贞是个喂不饱的白眼狼。 岐蜀关系的破裂,由此具备了舆论基础。而促成岐蜀彻底翻脸的导火索,竟然是一件家务事。 在岐蜀蜜月期的时候,王建的女儿普慈公主嫁给了李茂贞的侄子、秦州天雄军节度使李继崇,用政治联姻的手段巩固岐蜀同盟。 如今,普慈公主派人给娘家送回来一封亲笔信,信上说李继崇骄傲狂妄、嗜酒如命,简直难与之共同生活。 两口子感情不和,媳妇向岳父告状。 岳父大人王建便诈称普慈公主的母亲去世,召唤普慈公主回娘家奔丧。普慈公主回到成都后,王建就将她扣留不放。 李茂贞闻讯大怒,认为王建简直欺人太甚,于是宣布跟王建决裂,并在前蜀东部地区集结大军,准备大举入侵前蜀。 岐蜀由亲密无间的盟友瞬间化为你死我活的仇敌。 王建召见文武百官,动员道:“李茂贞自从被朱温围困(凤翔之围)以来,我们就不断帮助他,想不到他竟然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你们谁替我教训教训他?” 养子王宗侃主动请缨,挂帅正北方面军总司令(北路行营都统),又命王宗祐、王宗贺、唐道袭当纵队司令,分三路进军;王宗绍为副司令,率领十二万人,对凤翔发动进攻。 王宗侃等从成都出发,队伍旌旗招展,绵延数百里。 李茂贞的低能在战争之初就展现的淋漓尽致,他首先招安了关中一带著名的盗墓集团首领——温韬,将其收为养子,将华原升格为耀州、美原升格为鼎州,并以此二州为义胜军,任命温韬为义胜军节度使,并会同凤翔、静难进攻长安,向后梁发动攻击。 与前蜀刚刚爆发大战,胜负未分,却分兵招惹后梁,李茂贞啊,是梁静茹给你的勇气吗? 相对于李茂贞的三心二意,王建对此战是高度重视,命太子王宗懿监国摄政,亲赴前线御驾亲征。 在王建御驾亲征的感召下,前蜀军队士气高昂,屡战屡胜。 王建认为胜利在望,于是返回成都。 双方随后在青泥岭再次爆发大战,凤翔将领刘知俊扳回一局,大胜前蜀军队,乘胜包围兴元府。唐道袭进驻兴元府拼死抵抗,王建及时加派援军,打退凤翔军队。 王建再次让太子王宗懿监国摄政,御驾亲征。王宗弼在斜谷击败刘知俊,随后一连攻破十六个营寨,俘斩六千余人。其余各路也捷报频传。 王建亲往兴元支援。守军士气大振,里应外合,连克凤翔二十一个营寨。凤翔军队解围撤走。唐道袭预先设下埋伏,给撤退的凤翔军队造成重创。 刘知俊的才华有目共睹,特别是投奔李茂贞之后,深受器重,从而引起了凤翔其他将领的羡慕嫉妒恨。有人利用这次败绩,进献谗言,诬陷刘知俊。李茂贞听信谗言,夺了刘知俊的兵权。 李继崇提醒李茂贞,说刘知俊穷极来投,只因一两句谗言就遭排挤,恐寒了将士们的心。于是,李茂贞将进谗言之人斩杀,以安抚刘知俊。李继崇邀请刘知俊举族迁往秦州。 这位力保刘知俊的李继崇,就是普慈公主口中的“骄矜嗜酒,醉害贤良”以致“民心思乱”的混蛋老公。李继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个人认为,也许普慈公主只是王建的一张牌,逼迫李茂贞翻脸的一张政治牌。 岐蜀之战的第一阶段以前蜀的大胜而告终,李茂贞不会服输的,王建也不会满足于此的。 这是上天赐给王建的机会。后梁陷入内忧外患,无暇西顾,并且在岐蜀相斗中偏向前蜀,以制衡李茂贞。然而王建却再一次止步不前,因为前蜀内部同样爆发了一场不小的内乱。 第238章 太子谋反案 【太子谋反案】 王建年事已高,且养子众多,多达120人,诸养子手握重兵,身居高位,都在觊觎接班人的位置,比如王宗佶。 迫于现实,王建封次子王宗懿为皇太子,并把中央禁军的指挥权交给他,设置永和府,在文武百官中挑选杰出人士,作为太子爷的幕僚。“太子帮”势力日益增长,做好了接班的准备,只等老皇帝驾崩。 太子王宗懿深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对王建的功勋旧臣一律排斥,作为“旧臣帮”领军人物的唐道袭,成了王宗懿的头号打压对象。 上一个与唐道袭争斗的是王宗佶。看来王宗懿并没从干哥哥身上学到足够的教训。 王宗懿多次公开羞辱唐道袭,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蔑视和排斥。二人在王建面前互相指控,互泼脏水。 一边是亲儿子,一边是亲信旧臣。王建只好把唐道袭外放,让他到兴元府,当山南西道节度使,距离产生美。 至此,应该说王宗懿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可事与愿违,偏偏在这个时候,岐蜀关系破裂,兴元府成了战争前沿阵地,唐道袭在兴元前线再立奇功,于是被重新调回中央,再度出任枢密使。 王宗懿继续发难。于是唐道袭被明升暗降,授予太子太保,丢了一切实权。“太子帮”再次获胜。 如今,功勋旧臣们被打压地抬不起头来,“养子帮”更是不劳王宗懿亲自动手,很早之前,王建就着手打压了。太子爷王宗懿前途似锦。 为了让前蜀拥有一位合格的接班人,王建命人挑选性情淳朴、道德高尚的饱学之士,做为王宗懿的家庭教师,教导他帝王之术。然而王宗懿却对帝师甚是无礼,甚至一句话都不跟他们说,整日与伶官戏子等游戏胡闹,毫无节制,而且王宗懿性情暴躁、凶残暴虐,属官们没有一个人敢劝谏。 王宗懿还没有正式走上皇帝的工作岗位,却已经暴露出了昏君的苗头。 乾化三年(913)的7月初,王建打算在七夕节(7月7日)这天出宫游玩。就在前一天(7月6日),王宗懿召集诸位亲王及中央高级官员宴饮,大家欢聚一堂,把酒言欢,“且议七夕从行之礼”。 心思缜密而又狭隘多疑的王宗懿则不动声色地清点着赴宴人数,发现王宗翰(王建养子)、潘峭、毛文锡三人缺席。 王宗懿大怒,说王宗翰不来赴宴,肯定是潘峭、毛文锡从中挑拨离间!把缺席赴宴上升到政治站队的高度。 在宴饮的时候,王宗懿的两位亲信徐瑶、常谦,不断地看向唐道袭,还偷偷交头接耳,交换眼神。唐道袭大为恐惧,以上厕所为借口,提前逃离宴席。 次日(7月7日)一大早,王宗懿就入宫告状,空口无凭,愣说潘峭、毛文锡挑拨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 王建不加调查,立即将二人贬出朝廷。 知父莫如子。王宗懿知道,挑拨养子与太子的感情,是王建心中最不可触碰的红线,“养子”是他最敏感的神经,最大的忌讳。 王宗懿得意洋洋地走出了皇宫。 这时候,一个人影闪入皇宫,此人正是唐道袭。 见到唐道袭,王建毫不见外,就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本意是向唐道袭发发牢骚,抱怨儒生可恨,离间父子君臣。 唐道袭的一番话却让王建如闻霹雳:“太子爷谋反!” “啊?” “太子阴谋政变,想借机囚禁各位亲王罢了。陛下今日出宫游玩,而他却要在前一天召集所有的官属和亲王,外面又全是太子爷的部队……” 话到嘴边留半句,杀伤力最强。让听者发挥想象,自己吓自己。 王建听得冷汗直冒,当即宣布取消了情人节游玩计划。 其实王建对“太子帮”始终心存戒备,前文岐蜀大战时,只要前线战况稳定下来,王建就会迫不及待地返回成都,防止“太子帮”谋变。 “太子帮”掌握中央禁军,又有一整套完整而独立的文武官属,即便太子爷不想帮老皇帝驾崩,也难免他的属官会急于帮他转正。 唐道袭再添一计猛料,建议诏令野战军入京宿卫,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王建准奏,于是各地野战军突然向成都方向调动,成都城宣布戒严。 王宗懿当时真没打算谋反,当听说唐道袭征调野战军进京之后,也急忙调集禁军自卫,同时逮捕了潘峭、毛文锡,严刑拷打,这二人更是冤枉,几乎被拷打至死,也没问出王宗懿想要的口供,于是暂时囚禁。 第二天(7月8日),王宗懿决定先发制人,率领禁军进攻唐道袭。唐道袭被流箭射中,继而被王宗懿生擒,斩首。进京的野战军也被杀戮很多。一时间,前蜀境内谣言四起,有说是太子王宗懿要造反的,也有说是唐道袭要造反的……中外震恐。 这时候,朝中有明白人,指出这是太子王宗懿跟唐道袭争权罢了,谁都没有谋反的企图,陛下应该面见高官,调停抚慰。 于是王建召见王宗侃、王宗贺、王宗鲁,命令他们讨伐叛军徐瑶、常谦。 一场小规模的冲突后,徐瑶被击毙,常谦保护着王宗懿逃跑,藏在一个船舱底部。失去指挥的禁军随即被王宗侃等镇压下去。 午夜时分,王宗懿腹中饥饿,便向船上的人乞讨食物,身份暴露被告发。王建派养子兼外甥——王宗翰前去抚慰。 可等王宗翰抵达时,王宗懿已经是死尸一具。 消息传来,王建悲恸大哭,认定是王宗翰故意害死太子。左右近侍担心王建会因此展开大清洗,人心惶惶。 这时,宰相张格刚刚起草完安抚百姓的诏书,送交王建过目,诏书草稿的立意是认定王宗懿谋反,现在叛乱已定,请百姓们不用惊慌尔尔。 王建顿时恢复了理智,反正人死不能复生,于是宣布废掉王宗懿太子封号,废为庶民。而王宗翰也查出了杀害王宗懿的凶手,连同王宗懿的左右侍从等几十人,依法处决。 太子王宗懿死了,王建需要重新指定接班人。 在新太子的人选问题上,王建徘徊不定,他心中有两个人选:王宗辂、王宗杰。王宗辂很有王建年轻时的神韵,而王宗杰才华出众。 王建宠妃——徐贤妃的儿子王宗衍,今年刚15岁,且昏庸无能,根本不在皇太子的候选人之列。徐贤妃积极运作,用黄金一百锭收买了宰相张格。 张格,就是唐朝宰相张浚之子。张浚被灭门时,其好友冒险帮助张格辗转逃进蜀地,前蜀建立后,官拜宰相。 前文有述,张浚的一生都是不光彩的,荒谬而逗逼,他的儿子张格则将不光彩继承发扬。史籍记载张格“俊迈而尚矫谲,有父风”。意思是张格有知识、有文化,就是缺德而已,跟他爹一样一样的。 张格小肚鸡肠、心胸狭隘、嫉贤妒能,凡是比他有才华的一律予以无情排斥、打压。关于他的故事,后文还会出现。 史籍记载,在拜张格为宰相的时候,王建满怀期望地对他讲:“不恃权,不行私,惟至公,是守宰相之事也。”然而张格的实际表现则是“迎合主意,胜己者必以计排去之”。 王建之所以任用张格当宰相,一来是借用他的出身——“唐朝宰相之子”来装点门面,二来也是利用他的嫉贤妒能来完成政治清洗,帮太子铺平道路。 千算万算,王建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自食恶果。 张格与徐贤妃一拍即合,即便没有一百锭黄金,张格也乐于抱上“太子”的大腿,享有拥立之功。于是当晚就起草一封请求册立王宗衍为皇太子的奏章,并偷偷拿给王宗侃等元老功臣过目,欺骗他们说这是奉了王建的密诏,是王建的意思。 众人信以为真,且“太子谋反案”稀里糊涂地爆发、又稀里糊涂地平息,疑点重重,人人自危。这时候谁敢在立储问题上跟王建较真?既然是王建的意思,文武百官就纷纷在奏章上签上了名字,表示支持。 张格又暗中勾结了王建信任的几位知名相士,透漏给他们王建属意王宗衍的意思。 第二天,王建就收到了文武百官联名拥护王宗衍的奏章。果不其然,王建秘密召见了这几位“大师”,请他们给这几位皇子相面、相骨。几位得到“内幕消息”的“大师”故意迎合王建的“心意”,异口同声地认定王宗衍是大富大贵之相,贵不可言。 王建于是下诏册封王宗衍为皇太子。 直到宣布诏书的那一刻,王建仍忍不住自言自语:“这小子年幼无知,且昏庸懦弱……怎么就看出来他能当大任呢?” 确立了王宗衍的太子地位之后,前蜀的政局得以稳定。又一个不安定分子——王宗训(王建养子)被诛杀,“旧臣帮”再遭震慑;岐蜀战争重燃战火,前蜀连战连胜,捷报频传;南诏再度进犯,被王宗范、王宗播、王宗寿击败,王建趁势镇压了“汉奸”集团,从此之后,南诏再也不敢进犯。 王建的直觉没有错,王宗衍根本不是守家之主,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基业,就毁于王宗衍之手。 前蜀二世而亡的故事,还将在后文详细呈献。 总之,幽州刘守光称帝,牵制了河东李存勖的主要精力;岐蜀之争,也帮后梁稳定了西部疆域。后梁终于迎来了一次北伐的最佳时机,朱温能把握住这次机会吗? 第239章 朱温北伐 【朱温北伐】 在岐蜀争斗的时候,朱温派高级官员出使成都,在给王建的信中,朱温亲切地称呼王建为“皇帝八兄”。 王建出身“忠武八都”,隶杨复光麾下,与朱温有过短暂的同袍之谊,朱温便以此为切入点,说咱俩昔日同朝为官,各为异姓封王裂土、位超将相,而且咱俩一直书信往来,感情深厚,希望两国继续维持以往情谊。 朱温以后梁皇帝的身份,肯定了前蜀的合法性,以“两国”相称,并指出李茂贞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这封书信的意义是相当重大的,直接确立了前蜀的政治地位,王建的“前蜀”位列“十国”,而刘守光的桀燕则是非法的伪政权。 在给后梁的回信中,王建毫不客气,抬头是“大蜀皇帝致书于大梁皇帝阁下”,书信内容则更是不卑不亢,只承认两国的平等政治地位,而不承认“大梁合法继承大唐,蜀地偏安一隅搞割据”的说法,提出“梁蜀之欢”、“兄弟之国”,两国政治平等。 后梁的国书中,印文曰“大梁入蜀之印”,王建亦刻“大蜀入梁之印”。处处显示出梁蜀平等。 当然,我们的主流史观还是将后梁作为中原正统王朝,属“五代”之列,前蜀则是地方割据政权,“十国”之列。 朱温主动与之达成“两国友好”,屈尊承认前蜀的政治地位,营造了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以便安心北伐。 朱温命杨师厚率三万部队进驻邢州,蓄势待发,自己则亲率大军北渡黄河,御驾亲征。 当他抵达卫州时,忽然得到情报,说河东军已经跨越太行山,向东昭义扑来。朱温顾不得休整,立刻下令直奔东昭义,要亲自与河东军决战。 在朱温的催促下,他的部队一刻不敢耽误,昼夜不停,一路急行军。两天后抵达相州,结果收到最新消息,说之前的消息有误,河东军根本没来。 扫兴之余,朱温下令原地休整。 此时的相州刺史是李思安。而李思安正在闹情绪,原因是李思安因“潞州之战”的失利,被贬做小小的刺史,心有不甘。于是到任相州后不理政事,甩手撂挑子,以致于田园荒废、仓库空虚。 朱温的突然到访,让李思安一下子慌了手脚,不仅没有威严齐整的仪仗队列队欢迎,甚至拿不出足够的饮食供应军需,更没时间掩盖凋敝的民生现状。 朱温大发雷霆,当场免去了李思安的所有官职、爵位。 几天后,朱温从相州出发,又得到一条情报:河东、成德联军南下! 朱温急于求战,于是下令急行军。朱温急于洗刷前两场在战争的耻辱,而他的士兵却都是前两场大战的惊弓之鸟,听到河东军要来,纷纷逃亡,即便是最残酷的刑罚也抵挡不住这种趋势。 很快,最新消息:沙陀兵没来。军心得以稳定。 朱温抱病出征,身体状况是每况愈下,一连几次情报失误,使得大军仓皇奔袭,狼狈疲倦,使得军心涣散,士气低落。朱温的暴脾气再也压制不住了,身边人往往因一点小错就被诛杀,人们更加恐惧不安。 朱温决定先班师回朝,调整身体状况和军队士气。 途径怀州时,怀州刺史段凝对朱温远接高迎,礼数周到、招待丰盛,朱温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喜悦,盛赞段凝的忠心。段凝,不是外人,是朱温的大舅哥,他的妹妹是朱温的宠妾之一。 回到洛阳后,朱温的病情出现恶化。 几个月后,朱温的病情才稍稍转好,此时的刘守光已经困守孤城,向朱温发出十万火急的求救信。朱温决定再次御驾亲征,声援幽州刘守光。 皇帝要亲征的消息传来,文武百官面带忧愁,只因朱温在上一次亲征时喜怒无常、杀人泄愤,故而无人愿意扈从。朱温听说后,火冒三丈,决心杀鸡儆猴。 出发当天,朱温忽然下令休整,赏赐扈从官员饮食,命令官员们集合领赏。结果张衍等三人最后赶到,朱温就把三人当场斩首。张衍,张全义之侄。 途径怀州时,段凝的供奉远比上次更加丰盛。朱温非常高兴,感慨良多,忽然下令:把李思安无限期流放崖州(今海南省琼山市),“寻赐自尽”。在诏书上,朱温点名褒扬了段凝,“观明远之忠勤若此,见思安之悖何如”,段凝,原名段明远。 一代名将李思安,就这样被朱温赐死。而朱温口中“忠勤”的大舅哥段凝,日后也将以实际行动打朱温的脸。 朱温抵达魏州,命北伐总司令杨师厚、副总司令李茂勋包围枣强县;命贺德伦、袁象先包围蓨县。两支部队作为北伐的第一梯队,朱温亲率大军进驻贝州,作为接应。 这一日,朱温亲自登上高坡,视察地形。 成德将领符习恰巧率领数百骑兵巡逻,见有后梁军队,立即发动进攻,将其驱散。他并不知道,后梁皇帝朱温就在这支队伍中,只当做是寻常的后梁散兵游勇,并没有穷追不舍。错失了一个永载史册的不世之功。 就这,朱温也吓得抛弃御帐行营,急奔枣强县,与杨师厚会师。不敢单带了。 枣强城池不大,里面仅有数千成德军,却能同仇敌忾,顽强抵抗,竟给后梁军队造成了数万人伤亡的恐怖数字。 城里的箭矢用光了,守军就用石头。后来石头也用光了,无奈之下,诸将商议投降事宜。他们真的已经尽力了。 这时,一位士兵自告奋勇,要做一回“死间”,还告诉大家,说后梁自柏乡之战以来,尤其痛恨我们成德军,此时投降,无异于羊入虎口,既然横竖都是死,我倒愿意赌一赌。 当天晚上,这名勇士缒城而出,前往后梁军营,声称投降。副总司令李茂勋亲自召见他,询问城内虚实,勇士回答说城内兵多将广、弹药充足,恐怕还能支撑十天半个月。紧接着,勇士又请求配发一把宝剑,说自己愿意带头冲上城墙,砍下守将人头,向后梁纳投名状。 李茂勋不予批准,只安排他做一名挑夫。 天亮后,勇士挑着担子跟随部队前进,忽然,他抓住一个靠近李茂勋的机会,抽出扁担,猛击李茂勋的头部,李茂勋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左右侍从立即上前护卫。 李茂勋头部受伤,并无生命危险。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河北多义士。 朱温听说此事之后,更为愤怒,大骂镇州军民不讲武德,自王镕以下皆反复无常小人!命令杨师厚日夜不停地猛攻枣强。 很快,失去抵抗能力的枣强县被后梁攻克。朱温下令:屠城! 坚强的枣强县,顿时一片尸山血海。惨不忍睹。 随后,朱温与杨师厚率军赶往蓨县,与贺德伦、袁象先会师。 蓨县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朱温此次北伐,对外宣称五十万大军,在赵州留守的河东将领们就有些恐惧,甚至有人提议暂时后撤,避敌锋芒。 李存审坚决反对,并派史建塘、李嗣肱救援蓨县,出发前,李存审告诉二人,“大王率领主力征战幽州,不可能给我们派来援军。如果朱贼拿下蓨县,那就会对深、冀二州产生威胁,那时我们将更加被动。所以,我们必须拒贼于蓨县。” 说的简单。朱贼有五十万人,咱就几千人,如何拒之? 答:用奇计!寡众悬殊,一定要用点儿诡计,想想办法,干他一炮。 李存审率主力扼守战略要地下博桥,史建塘与李嗣肱挑选出五百精锐,分作五队,每队一百人,专门截击后梁军队派出来樵采的士兵,将其俘虏。一天之内,共俘虏数百人。 第二天,五队斥候在下博桥集合,留出几名俘虏当活口,剩余的全部屠杀,再把留下的俘虏每人砍掉一只胳膊,吩咐道:“替我传话给你们的长官,就说晋王李存勖已经率主力赶到了,让他做好战斗准备!”然后将其释放。 随后,史建塘、李嗣肱各率三百骑兵,换穿后梁军服、手执后梁军旗,尾随着后梁外出樵采的士兵,等天色昏暗的时候,混入后梁军营。当他们来到贺德伦的营地时,忽然杀死门卫岗哨,然后四下纵火,高声呼号,乱箭四射,左冲右突,大砍大杀。 霎时间,后梁军营乱作一团。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漆黑,这两队河东敢死队又劫持了一批俘虏,趁乱撤走,全身而退。只留下惊慌失措的后梁军队,留在风中凌乱。 恰在此时,被砍掉一条胳膊的俘虏们逃回营地,他们无比惊恐地喊道:“李存勖来啦!” 原本就乱作一团的后梁军队更是炸了锅。朱温肝胆俱裂,急忙下令焚毁军营,连夜撤退。 屋漏偏逢连夜雨,惊慌失措的朱温大军在夜色中迷失道路,绕了一百五十里。 虎落平阳被犬欺。在后梁军队狼狈撤退的时候,蓨县的农民拿着钉耙锄头粪叉子,伺机殴打、击杀落单的后梁残兵败将。后梁军队仓促间抛弃的辎重不计其数。 朱温撤到安全地带后,派斥候前去侦查,终于得到了可靠消息:李存勖根本没有来!河东主力也没有来,对我们发动攻击的,只是先锋官史建塘的几百个游骑兵。 这……朱温羞愤交加,病情随之加重。如今的朱温连四人抬的小轿都不能坐。在贝州逗留十几天,逐渐收拢了各路残兵败将。 随后,病重的朱温走走停停,用了近二十天,才缓慢回到汴州,又用了一周的时间,才从汴州回到洛阳。 第240章 朱温遇弑 【力疾北巡】 历史给了朱温一个机会,无奈朱温的身体却不争气。朱温硬拖着病躯,“力疾北巡”,却两次无功而返。 朱温的病情由来已久,早在开平三年(909)7月,朱温就身患重病,“寝疾”,从此就没再痊愈过。 8月,病情稍稍转好,“上级小瘳”; 开平四年(910)11月,再稍稍转好,“上疾小愈”; 可半年后(911)5月,又记载说朱温的病情长久不能痊愈,“上以久疾”; 短短两个月后,《太祖本纪》就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字眼——“帝不豫”。如果仅从字面上,似乎没那么可怕,直译为“皇上身体欠安”,但熟读史书的人,应该了解“不豫”的真正含义,帝王本纪中如果出现“不豫”,就基本可以视作是医治无效的前奏。 例如唐懿宗,6月不豫,7月驾崩,享年41岁;唐僖宗,2月不豫,3月驾崩,享年27岁。 乾化二年(912)4月,当朱温从河朔地区南返途中,在黎阳就“以疾淹留”,病得无法赶路,必须停驻; 次月(5月)抵达洛阳后,朱温“疾甚”,更加严重了; 又过一个月(闰5月),“帝疾增甚”,此时的朱温已经开始交代后事了。 朱温躺在病榻之上,流泪哭泣,对左右近侍说出了肺腑之言,“太原李克用余孽,志向不小,而上天却要夺走我的寿命,我的这帮儿子哪里是李存勖的对手啊!恐怕,我将死无葬身之地啊!”痛哭昏厥,许久方苏(绝而复苏)。 除了军事上的节节败退,后梁在政治上也是摇摇欲坠,境内叛乱频发,四处失火。我们不必一一列举,只需强调一个——荆南高季昌。 这孙子眼看朱温命不久矣,于是起了割据称雄之心,以抵御贼寇为名,扩建城池。日后,高季昌果真以荆南为基础,建立“南平国”,成为“十国”之一。 军事、政治上的风波加速了朱温的病情恶化。在那个迷信天人感应的年代,上天也不止一次地摧残着朱温的精神世界。 开平三年(909),正月,朱温抵达洛阳,祭祀了皇家祖庙,祈求祖宗神灵庇护,又“有事于南郊”,祭祀天神。 几天后,2月1日,日食。朱温心里很不是滋味。也就是在这一年7月,朱温开始“寝疾”。 而开平五年(911)的正月初一,新年的第一天,再次发生日食。朱温的心里更不是滋味,在这一年的7月,朱温“不豫”。 乾化二年(912)5月,就在朱温“疾甚”、“疾增甚”的时候,又出现了彗星。 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 彗星刚刚离去,紧接着“荧惑犯心”。荧惑,即火星,有意思的是,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火星都代表着战争、死亡,不吉利,特别是“荧惑守心”或“荧惑犯心”的自然现象,通常被视作是天子驾崩的征兆。 有关部门奏报,说陛下必须下罪己诏,以答天谴。 自朱温患病以来,不止一次地大赦天下、禁屠宰、赈济穷人、请和尚做法等等,以此祈福祈平安。 乾化元年(911)十月,朱温幸白龙潭,赏鱼。渔民捕获了一条大鱼(渔人获巨鱼以献),朱温下令放生。当时,扈从官员都争相拍马屁,称赞朱温有好生之德、恻隐之心。当天,群臣上奏,将白龙潭改名为“万岁潭”。 大赦、禁屠宰、放生、下罪己诏……都是朱温的心理安慰而已。这几年,他的病情虽偶有缓和,但整体呈现出震荡下行的趋势。 朱温在这段患病北伐期间,受失利和病痛的影响,喜怒无常,常迁怒杀人泄愤。 例如因迟到而杀张全义之侄;因招待不周、怠于政事而杀大将李思安。 极为讽刺的是,就在万岁潭观鱼的当月,朱温在郊外阅兵,邓季筠、何令稠、陈令勋三人因“部下马瘦”,被腰斩示众。 邓季筠,朱温嫡系中的嫡系,在黄巢草军时就是朱温的部下。张浚围剿河东时,被河东俘虏,受到李克用的优待、重用。后来在李存孝叛变时,晋汴两军对垒,邓季筠瞅准机会,快马加鞭逃入汴军阵营,重新回到朱温的怀抱,因此更得朱温信任。 忠心可嘉,兢兢业业,追随朱温三十余年,今天,仅仅因为“部下马瘦”,就遭腰斩。 因琐事腰斩元老旧臣,却因放生一条大鱼而使“从臣以帝有仁恻之心,皆相顾欣然”。 乾化二年(912)4月,朱温回到洛阳,忽然来了兴致,要在九曲池上泛舟游玩。 九曲池,里面冤魂不散,当年震惊中外的“九曲池惨案”发生地,包括德王李裕在内的多名亲王命丧其中。 世间鬼神未必有,但善恶因果是有的。 朱温泛舟九曲池上,他的船只突然毫无征兆地发生倾覆,朱温落水。被救上来之后,朱温像是受到了严重的惊吓,许久不能平复。(帝泛九曲池,御舟倾,帝堕溺于池中……惊悸久之) 他做贼心虚,心里有鬼。也许,病重的他出现了幻觉,在那个特殊的场合、诡异的事故中,他恍惚看到了被他害死的诸位亲王、哀帝、昭宗的亡魂,他们似乎在向他慢慢靠近,口中不断念叨着“还我命来”。 落水事件发生在4月。5月,朱温“疾甚”,次月“疾增甚”。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朱温遇弑】 朱温心目中有三位合格的接班人,长子朱友裕、侄子朱友宁、朱友伦。只可惜这三人全都先于朱温而死。 剩下的子侄,就是朱温口中的“猪狗耳”,没一个成器的。 在这些“猪狗”中,有博王朱友文(养子)、郢王朱友珪、均王朱友贞、康王朱友孜等等。 其中,康王朱友孜长得最特殊,史籍记载“目重瞳子”,跟项羽有的一拼,因此总是自认为能当天子。他除了长得比较特殊外,再无其他可圈可点之处。他之所以青史留名,只是因他后来密谋刺王杀驾,事情败露而被杀。 均王朱友贞,是张惠夫人所生,是朱温的嫡长子。不过,朱温似乎不太喜欢这位嫡长子,很多史料都可以提供侧面依据,我们会在后文一一展开。 郢王朱友珪,是个私生子。前文我提醒过,当时,朱温掠地亳州,召营妓侍寝,一月余,当朱温要离开时,该营妓告之自己身怀有孕,但朱温出了名的怕老婆(张惠),又因其身份卑贱,所以不敢将她带回,就将她暂时安置在亳州,后来,她托人报喜,言说产下一名男婴。朱温非常高兴,当即给这孩子取了个乳名——遥喜。 一直等到前几年张惠夫人病逝,朱温才敢把这个遥喜接到身边。这个遥喜,就是朱友珪。 毋庸置疑,朱友珪如今虽贵为“皇子”,却根本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自幼缺乏父爱,母亲还是一位特殊行业的从业人员。朱温当然也是相当不看好他的。 挑来挑去,朱温觉得只有养子朱友文可以做合格的接班人。 朱友文,原名康勤,追随朱温多年,一直很受信任,屡屡被委以重任,现在,更是被任命为东都留守,这个职位基本就是太子专属。 就连朱文友自己似乎也有这种强烈的预感,在东都留守任上,嗜酒放纵,不理政务,彻底放飞了自我,并且擅自兴兵讨伐境内“叛匪”。 擅兵、专杀,是任何一个统治者都不能容忍的底线。远看朱珍,近瞧王重师。然而朱友文却毛发未伤,连句训斥都没有。最后还是朱友文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于是亲自到朱温行宫觐见述职,请求朱温早日还宫。 这些,都是主流史观,也是现存史书中的统一口径。 我一直觉得,后梁的这场政变没那么简单,背后一定有隐藏更深的阴谋,但真的是无法考证。因为这段历史显然是经过精心改写的。至于什么人改写,为何改写……权且按现存史书叙述: 6月1日,朱温命大谋士敬翔将朱友珪外放到莱州,当莱州刺史,并且要他立刻启程,不得耽误。当时只是传出口谕,而没有下达正式诏书。 朱友珪听说后非常害怕,因为莱州远在山东半岛最东部,远离帝国中心,且当时的惯例就是一贬再贬、寻赐自尽。此前,朱友珪因犯了小错,遭朱温鞭笞,在得到外放莱州的消息后,惴惴不安。 这时候,朱友珪的妻子张氏探听到一个消息,说朱温打算传位给养子朱友文,并准备派人去东都传唤他进京。 朱友珪大为惊恐,左右亲信劝他抓紧行动,不要错失良机而任人宰割。 于是,朱友珪换穿衣服,潜入宫中,秘密联系了禁军将领韩勍,威逼利诱,二人一拍即合。随后,韩勍派人与朱友珪秘密潜入皇宫大内。 夜半三更,朱友珪砍开寝宫大门,闯入寝宫,御医们四散惊逃。 朱温瞬间惊醒,大声喝问:“谁人造反?” 朱友珪回应一声:“我!” 朱温悔叹之余,说道:“我早料到是你这个贼子了,只恨之前没把你杀了。怎么,你还敢弑父吗?” 朱友珪的一名亲信冯廷谔,上前持剑击砍。朱温上演秦王绕柱跑,冯廷谔挥剑,多次劈砍到柱子上。 朱温重病已久,体力不支,最终倒在床上,冯廷谔追上前,终于刺中朱温的腹部,力气太大了,一剑将朱温刺穿,刃透于背,朱温肚破肠出。 未等朱温咽气,朱友珪就扯下床单被褥,将朱温裹起来,就地深挖大坑,把朱温活埋。 朱温就这样被自己的私生子弑杀。 裹在床单中的他并未断气,他在默默流泪: “孩子啊,我岂是贪生怕死?我岂是贪恋皇权?我哭的岂只是我自己?我哭的是咱朱氏满门,是大梁的江山社稷。 李存勖不亚其父,文韬武略,甚至不在我之下。你们这帮兄弟,全捆一块儿也不是他的对手! 我看到了,在不远的将来,李存勖将入主两京,大梁将不复存在。咱家跟他家有深仇大恨,你们这帮小崽子岂会有好下场?覆巢之下无完卵。刀刀斩尽、个个杀绝,连我都难保不会开棺戮尸、挫骨扬灰啊!” 亦或者,朱温想到了大哥朱全昱的警告,他连弑唐朝二帝,篡唐自立,朱全昱把他骂了一个狗血喷头,最后大喊,说咱们朱家马上就要面临灭族之祸了。 带着无限的悔恨、遗憾、不甘,朱温死不瞑目。享年61岁。 第241章 朱友珪篡权 【友珪篡权】 朱友珪弑父之后,严格封锁消息,秘不发丧,他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首先,他第一时间派贴身宦官丁昭溥驰赴东都,矫诏命朱友贞诛杀朱友文。 天亮后,朱友珪假传朱温圣旨,大意是说朱友文企图叛乱,派刺客到宫中行刺,幸亏朱友珪救驾及时,但朕病情严重,又受惊吓,快不行了,无法主持国家大事,就让朱友珪暂时监国摄政吧。 其次,大举挪用国库,用重金贿赂文武百官及禁军将士,收买人心,争取支持。 两天后,丁昭溥返回洛阳,报告说朱友贞已经奉“诏”处死了朱友文。最大的竞争对手已死,朱友珪这才敢对外宣布朱温驾崩的消息,并伪造遗诏,说让朱友珪承继大统。 于是,朱友珪于朱温柩前即皇帝位。 登基之后,朱友珪自知帝位来路不正,缺乏足够的底气,于是继续向重要的政治势力、派系山头行贿。例如拜韩勍为忠武军节度使,又兼匡国军节度使;提拔河中朱友谦为中书令;加授吴越王钱镠为“尚父”…… 政变之后,后梁时局动荡,势力单薄的朱友珪只能处处妥协退让。 许州发生兵变,节度使韩建被杀。 韩建,与王建合称“二建”,最早隶属忠武军,被杨复光挑选为“忠武八都”统领之一,与朱温既有对抗,亦有同袍之谊。后坐镇华州镇国军,成为关西集团的重要组成部分。曾将昭宗扣留在华州,并制造了“十六宅惨案”,后来投降朱温,并在昭宗设计暗杀朱温时,蹑足救之,朱温遂把韩建当成救命恩人,甚是礼遇之。 后梁建立之后,韩建享有极高的社会地位,属于政坛前辈,半个政治花瓶,后梁吉祥物。 这样一位重量级政治人物被杀,朱友珪不予追究,让韩勍兼领许州匡国军。 北伐军总司令杨师厚更是直接杀死了魏博军的总指挥官,继而强行接管魏博军。朱友珪不敢追究,顺水推舟,任命杨师厚为魏博军节度使,而调罗周翰做宣义军节度使,至此,魏博军历经三世(罗弘信、罗绍威、罗周翰),终于易主; 驻防怀州的龙骧军哗变,沿途烧杀抢掠,朱友珪派人镇压; 河中朱友谦,本名朱简,朱温讨伐河中时归附,主动以姓氏高攀,死乞白赖地认朱温当干爹,遂被收做养子,赐名朱友谦。面对朱友珪的收买,朱友谦不为之所动,拒绝了“中书令”的加封,并指出朱温死得不明不白,朱友珪帝位不正。言外之意,他也有心以先帝养子的身份,问鼎洛阳。 这时候,朱友珪派来使节,邀请朱友谦进京面谈。 朱友谦粗暴地对使节说:“先帝死于非命,我正要带兵去洛阳问罪呢!” 收买不成,只能征讨,朱友珪命康怀贞、韩勍率部征讨河中。 朱友谦转而向河东献城投降。李存勖派李存审、李嗣肱、李嗣恩增援,击退后梁军队。从此,无比重要的战略要地——河中,就成了河东集团的势力范围,对后梁形成了足以灭顶的合围之势。 大谋士敬翔是朱温最信任的谋士,没有之一。君臣二人的关系非常铁,铁到难以想象的程度——共用一个老婆。 此女子姓刘,为蓝田县县令的千金。黄巢之乱时,被草军所掠,成为二号人物尚让的压寨夫人;尚让投降时溥,不久被时溥杀死,刘氏就又成了时溥的小妾;时溥被朱温吞并后,刘氏又归了朱温。 但朱温怕老婆,不敢明目张胆的纳刘氏为妾。正巧,敬翔的妻子去世,于是,朱温就把刘氏赐给敬翔为妻。虽然名义上是敬翔的妻子,实际则是朱温的情人,三人之间美好的爱情故事。 敬翔这顶帽子太绿,有时候也难免露出嫌弃刘氏的意思。 刘氏性格刚烈,竟然指着敬翔的鼻子,对他进行羞辱,“小样,你还嫌弃我?我前前夫,尚让,大齐国宰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我前夫时溥,也是一方藩镇、帝国忠臣!若论门第,你还配不上我呢,我不嫌弃你就是好事,你倒敢嫌弃我?有本事你休了我啊!” 敬翔怕她在朱温枕边说三道四,吓得赶紧赔礼道歉,“怎么能够怪你犯了错,我就应该给你自由过了火。” 共妻刘氏,还有比这更铁的君臣关系吗? 何况敬翔智谋广远,辅佐朱温从仅有数百人、蜗居汴州的草军降将,渐有天下江山社稷,功不可没。 一朝天子一朝臣。敬翔成为朱友珪首要打击对象。 朱友珪逐步剥夺敬翔的权力,以李振代之。敬翔何等聪明,立即声称有病,主动归隐,不再过问政事。 在朝廷以外,朱友珪还有一个顾虑,那就是手握重兵的杨师厚。 杨师厚吞掉了整个魏博军,又兼着北伐总司令(都招讨使)的头衔,手握重兵。这个“重兵”到底有多重呢?答曰全国兵马。 杨师厚德高望重,独断专行,将朱友珪的命令置若罔闻。 朱友珪对此十分忧虑,下诏让杨师厚回京,只说有重要军情要与之商讨。 杨师厚的心腹们都劝他不要自投罗网。然而杨师厚却信心十足,说我就去了,看他敢把我怎么样。于是率一万精锐,直奔洛阳。 朱友珪在洛阳坐立不安,不知杨师厚要作何打算。 杨师厚把军队留在城外,随身只带了十几名侍卫,入宫觐见。朱友珪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极尽恭维之能事,赏赐巨款,好言安抚,随后,就让杨师厚返镇。 君臣二人以诚相待,增进了彼此之间的相互信任。 随后,朱友珪就变得肆无忌惮了。打压前朝老臣,提拔亲信。特别是追究龙骧军的哗变,凡是受到牵连的,一律杀全家,从8月到新年,还没清算完,屠刀还在滴血。 河中朱友谦,他搞不定;老帅杨师厚,他不敢搞;老谋士敬翔,他不能搞……只有这些普通龙骧军士卒是软柿子,可以供他肆意屠杀,宣泄情绪了。正是他对龙骧军的血腥清算,为他的快速覆灭埋下了种子。 第242章 末帝登基 【末帝登基】 弑父夺权的朱友珪,深知自己素无声誉且帝位来路不正,为了巩固皇位,朱友珪的思路简单而清晰:广施贿赂;提拔亲信,培植党羽;压制潜在威胁。 第一条路收获甚微,大家拿着好处,表面上俯首称臣、宣誓效忠,实际却是在观望; 第二条路就开始得罪人了,要提拔亲信,必然要排除异己分子; 第三条路则更加危险,因为有资格成为“潜在威胁”的,都是蕴含一定(甚至大大超过朱友珪)能量的。 所以,朱温的养子朱友谦、大元帅杨师厚,属于第一条路线,要竭力拉拢;敬翔,不会威胁皇位,但也不会忠于朱友珪,所以是第二条路线的执行对象,需要排斥;朱友文,据说是朱温心仪的接班人,毫无疑问,他必须是第三条路线的目标。 除此之外,也有一部分“边缘人士”,对于他们的定位,始终在这三条路线之间徘徊,朱友珪对待他们的态度也是万般纠结,例如驸马爷赵岩(赵犨次子,原名赵霖,娶朱温之女)和朱温的外甥袁象先(袁敬初之子,母亲是朱温的亲妹妹)。 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朱友珪非常纠结地看着他们二人,他们二人则更加纠结地看着朱友珪,“兄弟,你到底啥意思?” 乾化三年(913)正月,朱友珪“有事于南郊”,改元大赦,改乾化三年为“凤历元年”。 2月,赵岩奉命前往东都,会见东都留守朱友贞。白天履行完公事之后,晚上,赵岩出席了朱友贞举办的私人宴会。席间,朱友贞有意无意地聊起了国家大事。 几经试探,赵岩就明白了朱友贞的意思:朱友贞打算诛杀朱友珪,夺取皇位。 赵岩为朱友贞指了条明路:要想成功,必须取得杨师厚的支持! 于是,朱友贞立即派心腹马慎交秘密前往魏州,游说杨师厚。 马慎交伶牙俐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杨师厚支持朱友贞,指出朱友珪弑父夺权,天理不容,而朱友贞是众望所归,大帅只需顺水推舟,作个姿态,则大事可成;并且给出承诺,事成之后,立即奉献五十万贯好处费。 杨师厚犹豫不决,他是有顾虑的。 首先,朱友珪和朱友贞,都是先帝子嗣,无论谁当皇帝,都与杨师厚井水不犯河水,他没必要冒着“谋反”的巨大奉献火中取栗; 其次,当朱友珪弑父夺权时,他没有立即起兵,时隔半年之后再起兵,有点儿名不正、言不顺。 再者,他已经带兵诣阙,觐见了朱友珪,承认了朱友珪的帝位,确立了君臣之分。原则上,他是拥护朱友珪的。 马慎交知己知彼,知道杨师厚的心思和顾虑,于是反复强调朱友珪弑父夺权,本身就是非法的,而朱友贞则是替先帝报仇,扫除妖孽,是正义的行动,这里只有正邪之分,哪儿来什么君臣之分? 在牢牢占据道义上的制高点的同时,马慎交又施以威胁恐吓:“如果你此时不表态,那么一旦朱友贞取得成功,大帅您该何以自处?” 这是谈判或游说的精髓,既要好说,又要歹说。在道义上立于不败之地,服从我还会得到好处,不服从我又会有灭顶之灾,到底服从不服从,您自己掂量吧。 杨师厚立刻顿悟,一拍大腿,“若非先生之言,我差点儿酿下大错!”当即表态,支持朱友贞。随后派心腹将领王舜贤前往洛阳,与袁象先谋划,又派亲信朱汉宾率军进驻滑州,作为外部接应。 赵岩返回洛阳,与袁象先一起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袁象先当时是左龙虎军统领、侍卫亲军总指挥(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手中掌握着一部分中央禁军,所以是接下来政变的重要内线;杨师厚在河北魏博握有重兵,是重要的外线。有这两人的里应外合,政变基本就能宣告成功。 恰逢朱友珪征调龙骧军回洛阳。 龙骧军先前哗变,遭朱友珪猜忌,继而遭到血腥清洗。如今一部分龙骧军就驻扎在东都,在朱友贞眼皮子底下。也许是担心朱友贞与之勾结,所以朱友珪下令征调龙骧军回洛阳。 机不可失,朱友贞立即散播谣言,说朱友珪打算彻底清洗龙骧军,这次就是要把龙骧军骗到洛阳,然后全部坑杀。 龙骧军士卒惊恐不已,于是跑到朱友贞面前喊冤求饶。 朱友贞事先伪造了一封诏书,大意是朱友珪说龙骧军是叛军,不可靠,你帮我在东都解决了他们,如果你不忍心下手,就把他们送到洛阳来,我来弄死他们。 龙骧军一看“诏书”,更是绝望哀嚎,祈求朱友贞“指条明路”。 朱友贞演技爆棚,他极尽哀伤之色,泪下潸然,说道:“你们跟随先帝南征北战,三十余年,建立了帝国基业。可是,连先帝本人都遇害了,你们怎么可能逃过此劫?” 先摧垮龙骧军的心理防线,使其陷入绝望。人,一旦绝望了,就不会再有顾虑,就会什么事儿都能做出来。 众人哭成一片,朱友贞见火候已到,于是拿出了朱温的画像,把先帝御容摆放在厅堂正中央,率领众人齐刷刷跪倒,随后,朱友贞为龙骧军指出了明路:杀进洛阳,为先帝报仇,诛杀逆贼,才是你们唯一的生路! 众人激动不已,山呼万岁。 朱友贞打开军械库,给他们配发武器弹药,“洛阳,走你!” 龙骧军杀气腾腾地冲向洛阳,朱友贞则把这个喜讯火速告知洛阳的赵岩、袁象先等人,让他们从中配合。 乾化三年(913)2月17日凌晨,龙骧军抵达洛阳,立即发动兵变,在城里烧杀抢掠。袁象先等人立即率领数千禁军“平叛”,在袁象先等人的带领下,这支维和部队直接杀进皇宫。 朱友珪大惊失色,立即带着他的皇后和亲信冯廷谔逃窜躲藏,他们逃到北宫城楼之下,打算翻墙逃走,然而宫内宫外全是“叛军”,他们已经无路可逃。 绝望之中,朱友珪命令冯廷谔先杀死皇后,再杀死自己。朱友珪,做了7个月的皇帝,享年30岁。 这位冯廷谔,也因亲手杀了两位皇帝(朱温、朱友珪)而永载史册,应该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只不过朱友珪因被追废为庶人,不是真正的“皇帝”,所以冯廷谔的这段事迹也被打了折扣。 杀死朱友珪之后,这位传奇杀手冯廷谔,自刎而死。 随后,首都洛阳陷入一片混乱,禁军将士在城里大肆剽掠。也有史料记载说龙骧军此时还在来洛阳的途中,发动“兵变”的根本就是袁象先的禁军自导自演。 无论如何,在赵岩、袁象先的指挥、策动之下,朱友珪被杀。二人携带着传国玉玺,亲往东都迎请朱友贞。 朱友贞自知洛阳凶险,不敢离开他的革命根据地——东京开封府(汴州),便说道:“汴州是大梁帝国的龙兴之所。首都不一定非要在洛阳啊。” 于是,朱友贞在开封府正式登基称帝,宣布取消“凤历”年号(仅存在不到一个月),恢复“乾化三年”,追废朱友珪为庶人,恢复博王朱友文的一切官爵。 按照惯例,朱友贞登基后改名为朱鍠,后来又改名为朱瑱,我们将沿用“朱友贞”。朱友贞也就是后梁末帝。 朱友贞即位后,加封杨师厚中书令,爵位由弘农郡王晋封为邺王;袁象先等功臣亦各有封赏,不必细表。 第243章 东都疑云 【东都疑云】 从朱温遇弑到朱友贞登基,前后半年多的时间,后梁帝国在血腥动荡中完成了最高权力的交接。史书上言之凿凿,如上文所述,简言之:朱友珪弑父夺权,朱友贞替父报仇二次夺权。 前文我也提醒过,请大家留意这段故事中的漏洞和疑问。反正我个人是满脑袋的黑人问号,很多关键性的线索似乎被刻意修改。 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没错,这段故事是朱友贞留给后人的。 而朱友贞也在十年后被李存勖推翻,后梁随之灭亡。李存勖与朱家是有深仇大恨的,在推翻后梁之后,抹黑、丑化、妖魔化、彻底否定朱温和他的后梁政权,是后唐的政治需要。我们后文还会详细展开。 也就是说,早在李存勖时代,这段历史就遭到了官方自上而下地、系统性地修改,人为地造成了史料的严重失实。 连50多年后的宋朝史官都为之感到头疼,更别说一千多年后的我们了。要想彻底还原这段历史,几乎是痴人说梦,再也没有这个可能。 我只能提出我个人的一些疑问和逻辑上看起来更合理的假设。 这些疑问的核心,就是朱友文之死。围绕这个核心问题而隐藏了诸多不为人知的关键性线索,我将其统称为“东都疑云”: 1,朱温是否真的有意传位给朱友文;朱友珪刺杀行动为何出奇的顺利。 2,朱友贞为何会严格落实、积极贯彻朱友珪诛杀朱友文的“矫诏”。 3,朱友珪的即位诏书漏洞百出,为何无人提出异议。 4,最大的知情人敬翔为何在这段时间里销声匿迹。 5,赵岩、袁象先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在两次弑君行动中究竟起了什么作用。 6,朱友贞的即位诏书同样漏洞百出。 粗略展开: 1,据史料记载,张惠夫人去世后,朱温变得荒淫无道,贪恋女色,做了很多令人发指的兽性,其中就有宠幸儿媳的爱好,而诸子为了争宠,则纷纷主动把老婆献给朱温。其中,朱友文的妻子王氏和朱友珪的妻子张氏尤得朱温宠爱,故而长期陪伴在病榻之侧。 朱温病危,对王氏说,“你快去东都,召你老公友文来洛阳!”意思是要把皇位传给朱友文。张氏知道后,急忙告诉了朱友珪,说王氏已经拿着传国玉玺去了东都,朱友文即位后,一定会杀了你。于是朱友珪入宫行刺。 以上两段话,已经破绽百出了。我们暂将朱温的生活作风问题搁置不谈,如果朱温有意传位给朱友文,也不该让朱友文的妻子手捧传国玉玺去召唤,召储君入京是有一套完整程序的,最起码也要发布正式公文,由大臣前往召唤,而且传国玉玺应留在首都洛阳。 再说朱友珪弑父,简直是太简单了,只买通了左龙虎军的统军韩勍,就把刺王杀驾的大事办的滴水不漏,不仅成功刺杀,还能严格封锁消息。关键是所有这些工作只在一天之内就完成。 这是杀皇帝,不是杀只鸡。简直匪夷所思。 2,朱友珪篡权后,矫诏杀朱友文。朱友贞二话不说,就把朱友文诛杀。当然,我们可以这么理解:朱友贞很傻很天真,认为这确实是父亲的真实意思,因为朱友文是养子,故而父亲在临死之际帮亲儿子除掉这个对皇位威胁最大的“外人”,所以欣然奉诏。 朱友贞真是奉了朱友珪的命令才杀的朱友文? 3,朱友珪即位的诏书,对诛杀朱友文给出了官方解释,说朱友文派人入宫行刺未果,幸亏朱友珪救驾及时,所以就把皇位传给朱友珪吧。 按照该“诏书”的说法,朱友文刺杀朱温未遂,朱友珪见义勇为。证据呢?朱友文的刺客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此重要的证据居然凭空消失不见?派来几个刺客?如何潜入深宫大内?为何不处罚严重失职的皇宫安保人员?最重要的一个疑问,朱友珪怎么会在那时出现在皇宫?是他凭借一己之力杀死刺客的呢,还是带着手下兵马?如果带着手下兵马,你怎么会在深更半夜带着军队出现在皇宫内? 这封“诏书”可谓漏洞百出,疑点重重,简直堪称朱友珪的认罪自白书! 4,敬翔是朱温托孤的最大知情人,据记载,朱温让敬翔把朱友珪外放,暗示朱友珪是枚定时炸弹,一定要把他驱逐出中央,离首都越远越好,所以才授予其莱州刺史。 也就是说,敬翔知道朱温肯定不想把皇位传给朱友珪。面对这个最重要的知情人,朱友珪既没有重金收买,也没有罗织罪名陷害杀死,而是将其孤立、边缘化。他难道不怕敬翔将真相昭告天下? 敬翔也无需告诉“天下”,只需告诉朱温的诸子侄、诸勋旧就可以了。他用一句话就可以推翻朱友珪。 敬翔之于朱温,如诸葛亮之于刘备。自从朱温镇汴以来,一直到后梁灭亡,敬翔始终以朱温首席大谋士的身份参与其中,唯独在这最为关键、最为动荡的半年中,敬翔却如人间蒸发,不见诸史册,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5,袁象先同样是禁军的重要统领,诛杀朱友珪的主力军。然而按照史籍的记载,诛杀朱友珪根本没用到被朱友贞策反的龙骧军,也没借助杨师厚的野战军。似乎他只是确认一下朱友贞和杨师厚的态度,只要他们一点头,杀皇上啥的不劳你们费心。 于是乎……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朱温,是不是也是这么死的? 特此声明,以下观点纯属个人猜测:外戚袁象先,才是两次弑君的真正主谋!之所以有第二次弑君(朱友珪),是因分赃不均,产生分歧。 而当袁象先和赵岩拥立了朱友贞之后,两人立刻权倾朝野,只手遮天,把后梁搅得乌烟瘴气,并在十年之后灭亡。难道这只是朱友贞报恩吗?亦或是,朱友贞究竟报答的是怎样的“恩”? 6,朱友贞即位后,同样要对诛杀朱友珪一事给出合理的解释。 按照朱友贞的官方解释,先帝朱温打算传位给朱友文,而朱友珪的谋逆之心已经有所显露,所以朱温病危时,朱友文秘密上奏,请父亲一定要做好安全保卫工作,免遭不法分子的毒手。朱温深以为然,连忙下令让朱友珪去东海之滨——莱州。朱友珪眼见事情败露,狗急跳墙,就把朱温杀了,随后又伪造诏书,滥杀无辜(杀朱友文)。所以我受群臣拥戴,终于为先帝报仇雪恨…… 既然是朱文友密奏,那你咋知道的?至于朱友珪在极短时间内(一天)就完成了谋划、部署、入宫行刺、封锁消息……就回到了第1个问题。 政变成功后,面对袁象先、赵岩的邀请,朱友贞却不敢进洛阳即位,而是在自己的地盘——东都开封府登基,似乎也是在回应第5个问题。 总结一下,我的个人猜测就是:袁象先谋求“拥立首功”,先杀朱温而立朱友珪,不料分赃不均,朱友珪过河拆桥;于是袁象先联络了下家,重新拥立朱友贞。 李存勖消灭后梁时,袁象先率先投降,并拿出大量金银财宝,向河东集团全部高层进行无差别、地毯式行贿。于是袁象先深得李存勖宠信,被赐名“李绍安”,被授予高官厚禄,并将他的宋州宣武军改名为“归德军”,还告诉他是特意为他改的名。 袁象先死后,李存勖追赠他“太师”,后周建立后,追赠他中书令,追封楚国公。 也就是说,袁象先作为“前朝元老”,是为数不多地没有被后唐政权否认、抹黑、丑化的后梁政治人物,相反,还是后唐政权竭力维护、美化的对象。那么袁象先的一切污点(比如我的猜测)也会被人为修饰、篡改。 无论真相如何,末帝朱友贞登基坐殿,承继大统,在他的带领下,后梁江山又该何去何从? 第244章 王茂章征淮 【王茂章征淮】 朱友贞即位后,亟需抚平后梁的政治创伤,使帝国重振雄风。 朝廷内部,封赏功臣,酬谢拨乱反正之功。 朝廷外部,则首先派使节联络了河中朱友谦,厚加抚慰,朱友谦遂回归后梁,改用“乾化三年”。不过朱友谦见利忘义,反复于后梁与河东之间,这是后话。 朱友贞登基之初,大元帅杨师厚就献上一份贺喜大礼:率八万大军进入成德军境内大肆剽掠,一路奸淫掳掠,焚烧了镇州外城;随后逼近沧州,“墙头草”沧州顺化军节度使张万进吓得紧急上疏,要求把自己调往黄河以南安置。 于是,杨师厚表奏张万进为青州平卢军节度使,让先前投靠后梁的刘守奇坐镇沧州。 后梁虽然没能一雪前耻,但杨师厚依旧给河朔地区造成了极大的震慑,为后梁挽回了一丝颜面。 朱友贞封荆南高季昌为渤海郡王,借以笼络。高季昌除了修筑城池、囤积粮草辎重、招降纳叛外,还建造了一支庞大的水面部队,多达五百艘战舰,还跟淮南方面和前蜀王建暗通款曲,眉来眼去。后梁已经失去了对他的控制,虽然高季昌表面上仍尊奉后梁为正统,实际已经成了有实无名的割据政权。 展开地图,荆南地区对后梁政权的重要性一目了然:如今的后梁版图像一个葫芦,总体呈“8”字。上面的圆圈是后梁政权的主体构成,以汴州为核心,东到大海,西至关中;下面的圆圈则是今天的浙江、福建、两广、江西;而两圆相接的地方,则是两湖地区。 帮后梁束腰成“8”字的最重要一环,就是盘踞在江淮一带的淮南势力。 正是由于淮南势力的存在和敌对,使得两浙、福建等东南地区只能通过绕行东海进入山东半岛,或者绕远路走两湖地区。 这些南方藩镇虽然名义上向后梁称臣,实际上则是各自独立的割据政权。前文我们就分析过,他们与朱温本来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几乎没有交集,唯一的交集就是团结起来对付淮南势力。 他们承认后梁政权,完全是从现实出发,抱团取暖,各取所需。南方诸藩享有高度的自治权,这也是“十国”几乎全在南方的重要原因。 简单概括一下:后梁中央政府只对“8”字上面的圆圈拥有实际控制权,对于下面的圆圈,就只能通过两湖地区进行十分脆弱的维系。 两湖地区有两个重要藩镇,南面是潭州马殷,北面就是荆南高季昌。 虽然南方诸藩只是与中央政府维持着脆弱的表面关系,但这也是后梁政权合法性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后梁的政治基石。 所以荆南高季昌不仅掐住了后梁帝国的脖颈子,更是踩住了后梁帝国的命根子。 面对高季昌的跋扈不臣,强势的朱温都只能隐忍姑息,弱势的朱友贞自然也只能绥靖妥协。 当然,如果后梁能够铲平淮南,那么荆南也就没那么举足轻重了。 于是,朱友贞兑现了父亲对王茂章的诺言,任命他为征淮总司令,率领一万军队,进攻庐州、寿州。 淮南权臣徐温、“杀猪急先锋”朱瑾,率部抵抗。当两军在野外遭遇时,徐温手头只有四千兵马,面对王茂章的一万大军,只能向后撤退。王茂章抓住机会,发动攻击。 眼看淮南军队就要被后梁军队赶进峡谷,一旦进入峡谷,淮南军队就会人踩马踏,被后梁军队包饺子。淮南将士大惊失色,以为必死无疑。 这时候,淮南将领陈绍忽然拨转马头,挥舞长枪,大声喊道:“诱敌深入的阶段结束了,现在开始反击!”随后反身冲入敌阵。 淮南士卒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诈败诱敌呀,咱们有伏兵,敌人中计啦。”于是斗志昂扬,跟随陈绍转身拼杀。 后梁追军也误以为真中了诱敌深入之计,急忙收兵后撤。 淮南军免遭灭顶之灾。徐温拍着陈绍的后背,盛赞其智勇双全,并赏赐给他大量的金银财宝。陈绍则把这些财宝全部分给他的部下。 不久之后,淮南各路援军赶到,声势大振,复与后梁军队大战,一战而败之。王茂章亲自率领骑兵断后,艰难后撤。 战斗发生在农历腊月,淮河进入枯水期,有的地方可以徒步蹚过,后梁军队来的时候,在所有能徒步蹚过的浅水区都插上了木牌,作为标记,以便撤退的时候用。 淮南将领朱景,偷偷地对这些木牌动了手脚,把它们拔出来,插进深水区…… 后梁军队撤退到淮河边,争先恐后地按照木牌指示蹚水渡河,结果超过半数的人员被淹死。 淮南军把后梁士卒的尸体收集起来,在淮河边筑为京观。 淮河成为朱温集团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朱温无法跨越,朱友贞同样也无法跨越。 朱友贞的这次征淮行动,在历史上只留下了寥寥数言,却反映出后梁内部诡秘的政治博弈。 最直观的,就是这次军事行动的规模,只有区区一万人,相比起朱温时代动辄十余万的大手笔,朱友贞的这次动作简直太过寒酸。 朱友贞有他的苦衷。 首先,淮南并不是后梁现阶段的首要战略目标,非核心利益所在。后梁的最大威胁来自北面,首要敌人是河东李存勖。 其次,后梁的精锐力量基本握在杨师厚手中,朱友贞征调不动。 朱友贞与杨师厚的关系是十分微妙的,在朱友贞的内心深处,后梁帝国的最大敌人不是李存勖,而是杨师厚!这一点可以在不久之后得到应验。 第三,朱友贞在后梁的威望是很低的,不仅是杨师厚,很多握有实权的人都是口服心不服。朱友贞的皇帝宝座坐得并不安稳。 所以,朱友贞急需树威,急需培植自己的队伍,急需收缴权力。在这个基础上,没有背景、没有根基、没有实权的“三无产品”,降将王茂章,自然就是朱友贞的首要感化、拉拢对象。 新君即位,通过战争树立威望、收缴权力、培植队伍,这是一般常规操作。为何要把矛头对准淮南?毕竟后梁与淮南集团已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保持了相对和平的状态。 因为除了淮南,朱友贞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对手了。 后梁有三个敌人:北面的河东势力、西面的岐蜀势力、南面的淮南势力。 打北面,就是壮大杨师厚;打西面,就是壮大高季昌;唯有打南面,可以壮大朱友贞。所以朱友贞必须打淮南。 事实上,就在朱友贞对淮南动武的时候,荆南高季昌与前蜀王建之间也爆发了一场军事行动,高季昌仗借他的庞大舰队,对长江上游的控制权发起挑战,结果却遭惨败。 有人建议王建趁着长江在夏秋涨水之际,开决水坝,水淹江陵,让高季昌葬身鱼腹。翰林学士毛文锡(差点在“太子谋反案”中被王宗懿拷打致死)急忙反对,说江陵高季昌固然混蛋,但他辖区里的老百姓是无辜的,陛下怎能因惩罚一人之过错,而枉杀无数老百姓呢?于是王建放弃了制造洪水的计策。 用捉襟见肘的一万人,去攻打淮南,是朱友贞巩固皇权的无奈之举,是后梁帝国内部矛盾的缩影。 然而征淮的失利,浇灭了朱友贞的小幻想,适得其反,他的皇帝威严跌落谷底。于是,暗流涌动终于变成了滔天巨浪。 朱友贞即将面对后梁自建国以来最大的挑战。 第245章 塞翁失马 【塞翁失马】 移镇,是检验中央权威的手段之一。朱友贞上台后,有过几次成功的移镇。 例如,任命刘守奇为沧州顺化军节度使,代替张万进;任命张万进为青州平卢军节度使。但这一次移镇是杨师厚表奏,体现的是杨师厚的权威。 随后,朱友贞由简入难,开启了一系列的铺垫工作:调郓州节度使朱友璋为许州节度使;调青州节度使张万进为兖州节度使;调华州节度使康怀贞为永平军节度使。 这其中,只有康怀贞的移镇具有实际意义:从华州调到西面的长安,以抵御凤翔李茂贞的威胁。而且对原永平军节度使刘鄩,也进行了相应的安抚工作,给他安排了首都市长(开封府尹)的职位,并遥兼镇南军节度使。 朱友璋是朱温第五子,朱友贞的弟弟,张万进更是“穷极来投”,对这俩人进行调动,可以说毫无阻力。 这一切都是铺垫,接下来,才是朱友贞的真正意图:调朱友璋为徐州节度使,替换王殷。 王殷,王重盈养子。朱温吞并河中王珂的时候,为了兑现他昔日“厚待王氏子孙”的诺言,而将其提拔重用,并很快用为心腹。后来王殷与孔循联合陷害蒋玄晖,捏造“蒋玄晖私通何太后”的绯闻,诬陷蒋玄晖、柳璨等人密谋复唐,通过阴谋扳倒“三使帮”,赢得了朱温的进一步信任,并夺取了“三使帮”的权利。 王殷与朱友珪的关系密切,朱友珪篡权后,将王殷任命为徐州武宁军节度使。 徐州,东部重镇,必须要由值得信任的同志来坐镇。朱友贞不可能允许徐州掌握在“友珪余党”手中。 王殷亦知其中凶险,于是公然抗旨不遵,拒绝受代,并向淮南集团投降,呼叫淮南援兵,淮南方面立刻派“杀猪急先锋”朱瑾带兵北上支援。 朱友贞下诏削夺王殷的一切官职、爵位,调大将牛存节、刘鄩与朱友璋会师,讨平徐州叛乱。 这时候,王重盈的亲儿子、王珂的弟弟王瓒,怕受其牵连,急忙上疏,说王殷本姓蒋,早年“随娘改嫁”,我爸爸王重盈看这孩子可怜,才收为养子,遂冒姓王,他跟我们家没关系,不是我们王家的人。 于是,朱友贞诏令王殷复其本姓蒋。故而某些史书以“蒋殷”载之。 牛存节非常明智,知道王殷是一个只会阿谀谄媚的窝囊废,不足为虑,而淮南援军才是平叛重心。所以牛存节在徐州以南的宿州集结,先解决淮南援军。 朱瑾渡淮北上,进入后梁腹地,孤军深入,兵家大忌。遭牛存节迎头痛击之后,知难而退,灰溜溜返回淮南。 随后,牛存节、刘鄩回戈一击,轻松拿下徐州。王殷举族自焚而死。后梁军队从余烬中搜寻到七成熟的王殷尸体,将人头割下,送到京师报功。 朱友璋顺利赴镇徐州。朱友贞终于消除了一个隐患,皇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巩固。 收回徐州,算是新年(乾化五年,915)的小礼物。大礼物则在一个月后送到:杨师厚病逝。 收到杨师厚病逝的噩耗,朱友贞辍朝三日,以示哀悼,追赠“太师”。私下却偷偷接受祝贺,开秘密派对狂欢庆祝。这个帝国最大的隐患,终于走了! 杨师厚让朱友贞无比忌惮的原因,不仅仅是他的资历和功勋,也不是简简单单的手握重兵。其主要原因是,杨师厚握有魏博。 魏博对于后梁帝国的重要性无需过多赘述。它是河朔第一重镇,实力雄厚,具有无比重要的战略地位。 杨师厚在魏博截留朝廷贡赋,并从军队中挑选精兵勇将,组建了一支私人武装——银枪效节独立团(银枪效节都),置中央号令于不顾,而后梁中央朝廷根本无力节制。实际上,杨师厚已经实质性地割据称雄了。 所以我们多次强调,杨师厚才是朱友贞内心深处的帝国最大敌人。 现在,他死了。 赵岩向朱友贞提出一个重要建议:分割魏博。 赵岩指出,二百年来,魏博军一直是唐朝的心腹大患,就是因为它辖境太广、兵精粮足。近些年,从罗弘信到罗绍威,再到杨师厚,也盘踞于此,与中央若即若离,连先帝朱温都无计可施。如今,杨师厚逝世,这正是上天赐给陛下的千古良机!最好趁此机会,将它瓦解、分割,弱其势、除后患。否则,还不知谁会成为第二个杨师厚呢。 现存史书记载,朱友贞宠信赵岩、袁象先。而按我个人的猜测,朱友贞应该是被此二人架空,是二人的傀儡。 无论真相如何,朱友贞在许多关键性问题上,都听从了赵岩、袁象先的建议,包括这次。 于是,朱友贞做出决定:分割相、魏。把魏博六州一分为二,将相州、澶州、卫州从中剥离,新成立“昭德军”,以相州为总部,原魏博军的军队及财产也一分为二。 如赵岩所奏,魏博军镇尾大不掉,割据不臣已有二百余年历史,岂会凭一纸诏书就被分割拆解?分割魏博,必然面临艰难险阻,要付出惨重代价。 朱友贞做好了迎接挑战的准备。 首先,朱友贞征调德高望重、能征善战的大将镇守相、魏二镇。调青州平卢军节度使贺德伦出任新魏博军节度使,坐镇魏州;调大将张筠出任昭德军节度使,坐镇相州。 其次,派外部军事力量强势介入,给二帅保驾护航。派大将刘鄩率六万精锐,渡黄河北上,进入魏博辖境,对外声称是讨伐镇州、定州,实则给魏州施加压力。 随着一纸诏书,各方开始行动。魏博上空阴云密布。 魏博军队被职业化、社会化了近二百年,成为境内的特权阶层,军中父子兄弟相继,且互相通婚,盘根错节、难解难分,是一个具有极强向心力的特殊群体。相、澶、卫自古以来就是魏博军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如今,却要被简单粗暴地分割开来,背井离乡、骨肉分离,得到消息后的魏博官兵怨声载道。 这种阻力是朱友贞预料之内的。 在有中央的政治支撑和军事力量的支持下,贺德伦屡次催促魏博官兵按计划上路。整个魏博军哭声一片,极不情愿。 为了支持贺德伦的工作,刘鄩派手下悍将“王铁枪”王彦章率领五百骑兵进驻魏州,入城协防,进一步给魏博军施加压力。 此举极大刺激了魏博官兵。 当天晚上,魏博官兵忽然哗变,纵火焚烧城内房屋,大肆劫掠,并包围了王彦章的驻地。王彦章见势不妙,强行冲开城门突围而走。 天亮之后,变军攻入内城,将贺德伦亲卫部队屠杀殆尽,并将贺德伦劫持软禁。 关键时刻,银枪效节独立团的指挥官张彦挺身而出,制止了魏博军的劫掠行为,维持了城中秩序。 果然出乱子了。 朱友贞只是想把魏博军削弱,而不是把它消灭,更不希望把它逼反。于是,朱友贞第一时间派贴身宦官前来沟通抚慰,同意提拔张彦为刺史,并给他重赏。 然而张彦并不满足这个报价,他直接把皇帝诏书扔到地上,辱骂使节,随后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停止分裂魏博的行动,继续保持魏博军的完整性;刘鄩必须退军。 来送诏书的这位宦官叫扈异,他遭到了张彦的侮辱谩骂,记恨在心。回京之后,他把张彦描述为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材,极力唆使中央对其动武,想借刀杀人。 朱友贞还是保持了一颗清醒的头脑的。银枪效节独立团,是名将杨师厚百里挑一、优中选优的精锐力量,它的将领怎么可能如此不堪? 于是,朱友贞否决了武力征讨的解决方案,继续用糖衣炮弹进行招安,并说这是中央的既定方针、基本国策,不能轻易修改,朕金口玉言,不能自己打脸。 双方书信往来多次,几经讨价还价,还是没有达成妥协。 张彦明白了,朱友贞是铁了心要分割魏博了。盛怒之下,张彦叉腰戟指,面向南方大声辱骂朱友贞(奋臂南向而骂曰:“佣褓儿,敢如是耶!”)。随后强迫贺德伦写奏章,要挟中央,做最后的争取。 贺德伦被迫向朝廷上奏章,大意是劝朱友贞迷途知返,不要再分割魏博了。当然,这封奏章极有可能只是帮贺德伦署上名字。 张彦又威逼利诱一位民间高手,替他写奏章,要求是言辞必须激烈,越三俗越好。并且在之前的价码上再提高要价:不仅要维持魏博的完整统一,更要继承杨师厚的大元帅(招讨使)头衔。 很明显,张彦没有谈判的诚意了,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激怒朱友贞,逼中央动武。只要中央一翻脸,他就有了脱离后梁的理由。 朱友贞的诏书送到,不辞厌烦地向张彦解释了杨师厚“招讨使”头衔的来龙去脉,详细解释了不能给他加授“招讨使”的原因。言辞恳切,态度几近卑微。朱友贞还是寄希望于通过对话的方式,和平解决分歧。 张彦把诏书撕得粉碎,扔到地上,回头冲贺德伦说道:“幼主愚昧,被奸佞小人牵着鼻子误入歧途!如今魏博地面军民惶恐不安,亟需安抚。河东晋王统兵十万,以匡复唐室为己任,且与大梁有世仇。我决定向河东纳款归降,为魏博军民谋幸福。”随后威逼利诱,逼迫贺德伦就范。 贺德伦不得已而从之,派亲信出使太原府,向河东李存勖献地投降。 第246章 庄宗入魏 【庄宗入魏】 对于魏博这个天降馅饼,李存勖始终半信半疑,认为这是贺德伦设下的圈套。于是先派驻扎赵州的李存审南下,进入魏博境内北部地区,驻扎观望,随后又亲率大军与李存审会师,却仍然是驻扎观望,静观其变。 贺德伦派亲信司空颋前来河东军大营,犒劳河东官兵,期间,司空颋秘密向李存勖汇报了魏博兵变的来龙去脉,并详细汇报了张彦的所作所为,建议李存勖将张彦诛杀,贺德伦愿意帮李存勖处理其他的事情。 李存勖默不作声。因为直至现在,他也对魏博的归附持怀疑态度。 河东军在李存勖的带领下,向南徐徐进发,由临清进驻到永济。张彦在“银枪效节都”中挑选了五百精锐,全副武装,然后前往永济拜见李存勖。 满以为李存勖会亲自远接高迎,给他最高级别的礼遇,美誉他为“入魏功臣”,于是满心欢喜地前来。 李存勖身居高楼之上,凭栏怒骂,斥责张彦暴戾犯上,“你欺凌胁迫主帅,残酷虐待百姓,这几天来,拦住马头诉冤的有一百多人!我今天率军前来,只为拯救百姓于水火,而不是贪恋掠夺魏博土地!你虽然献地有功,但我不得不杀了你替魏博人民报仇,还魏博人民幸福安康!” 随后,李存勖下令,将张彦及其党羽七人就地斩首。余下的部众全都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 李存勖秉承着“只诛首恶,余皆不问”的基本政策,接纳并安抚“银枪效节都”。大家激动地匍匐在地,高呼万岁,纷纷向李存勖宣誓效忠。 次日,李存勖身穿平民的衣服,没有穿戴铠甲,而让刚吸收的“银枪效节都”的士兵充当左右侍卫,命他们身穿铠甲、手持利刃。李存勖用这种方式向降兵降将们表达对他们的信任。李存勖将“银枪效节都”改名为“帐前银枪都”。杨师厚倾注了大量心血才培养的这支精锐武装力量,就这样被李存勖消化吸收了。 后梁刘鄩挑选了一万精兵,直扑魏县。魏县紧邻魏州,是魏州的南大门,地理位置尤为重要。 李存勖留李存审在临清,派先锋史建塘赶赴魏县协防,自己亲率大军随后支援魏县。李存勖与刘鄩隔河对峙,战斗一触即发。 朱友贞听到魏博叛梁的消息后,既后悔又恐惧,忙派大将牛存节支援刘鄩。牛存节出师未捷身先死,就在朱友贞调兵遣将的时候,得到噩耗:牛存节病逝。于是,朱友贞另调王檀接替牛存节。 贺德伦率文武官属迎接李存勖入魏州城,并呈献出节度使官印符节,恭迎李存勖兼任魏博军节度使。 李存勖坚决辞让,并再次强调:只因为听说朱贼欺凌贵地,我才亲率大军,见义勇为,又听说城里刚经历了一场动荡,故而才入城安抚,贺大帅却把印信符节交给我,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我不是来掠夺地盘的。 贺德伦再次跪拜叩头,说如今敌军迫在眼前,城内又发生巨变,我的心腹将领与亲兵卫队已经被张彦屠杀干净,实在是没有能力统领魏博,大王若不领取,只恐怕夜长梦多,辜负了大王的厚恩! 于是,李存勖这才接受了魏博军的官印符节,并委任贺德伦为大同节度使,送他赴镇。可当贺德伦抵达太原后,就被张承业扣留不放。 李存勖正式接管魏博后,首先要整顿军纪,特别是“银枪效节都”。长时间以来,他们仗势欺人,骄横难制,李存勖下令说凡是敢妖言惑众、煽风点火、抢劫百姓的,一律诛杀! 法令极为严苛,抢一文的,就是死刑。行刑过程也非常残暴,先斩首,然后再乱刃分尸,把尸体剁碎。 不出十天,魏州城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秩序井然,一派歌舞升平。 叛徒,从来不会有好下场的。 史书上言之凿凿,说贺德伦的叛梁通晋是不得已而从之,被张彦胁迫。但再怎么“不得已”,最后也还是“从之”,仍然背负着叛徒的骂名。 而也正是因为他是迫不得已才脱梁入晋,所以他始终没有得到河东集团的信任。监军宦官张承业将他扣留在太原,后来,后梁王檀攻打太原,张承业为了防止贺德伦里应外合,而直接将贺德伦诛杀。 留在魏州的司空颋,一度成为河东势力在魏博的代理人,头号“魏奸”,李存勖把魏博的军政大权都交给他来处理。 获得了无上的权力和李存勖的信任后,司空颋小人得志,腐化堕落,开始排除异己、党同伐异,他气量狭小,睚眦必报。 这些都是李存勖可以容忍的,用人所长必容人之短。然而司空颋接下来做了一件事情,却触碰到了李存勖的底线。 司空颋有位侄子在黄河以南(后梁境内),得势之后的司空颋派人去召唤,要他来魏博享福。此事被破获。 两军正在对峙,高官居然秘密向敌国传递私人信函。这是非常严肃的政治事件。 李存勖严厉斥责司空颋,“你为什么不事先请示一下,征求我的同意?”随后,便将司空颋满门抄斩。 张彦逼迫贺德伦归附河东的时候,魏博境内北部的贝州在刺史张源德的带领下抗命不从,北结沧州、德州,南联刘鄩大军,誓死捍卫后梁的领土完整。 贝州的这股抵抗力量多次截断镇州、定州的粮道,严重威胁河东军团的后勤补给线,所以有人向李存勖建议,先取贝州,再向东夺取沧州、景州,这样就会使河东势力延伸到东海之滨。 李存勖摇摇头,说贝州虽小,却城防坚固,不宜速攻,而德州,守备薄弱,且遏制着沧州与贝州的补给线,如果我们先控制了德州,那么贝州和沧州就都会变成孤城,任由我们攻取。 于是,李存勖挑选出五百精锐骑兵,昼夜急行军,突袭德州。德州守军毫无准备,刺史翻墙而逃,德州宣告投降,河东将领入城接管。 控制德州之后,李存勖派五千人对贝州进行了试探性进攻,遭遇到张源德的顽强抵抗。李存勖只好下令围绕贝州城深挖壕沟,采用长期围困的笨办法,与贝州孤城拼消耗。 虽然并未拔取贝州,但镇、定粮道暂时无忧,于是魏县前线的河东军趁夜突袭澶州,将这个魏州南部的战略要地一举拿下。 第247章 夹河对峙 【夹河对峙】 当时的澶州刺史是“王铁枪”王彦章,他正领兵在外,跟随主帅刘鄩。而澶州又在魏州南部,后梁控制区,算是被河东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王彦章留在城中的妻儿老小全被河东俘虏。 李存勖素闻王彦章大名,于是派去使者以其家眷为筹码,进行招降。王彦章二话不说,就将使者斩杀,以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立场。李存勖大怒,随即将王彦章家眷全部诛杀。如此一来,王彦章的战斗意志更加顽强,国仇家恨,使得王彦章在后续的战斗中,屡屡成为抗晋急先锋。 两次偷袭的胜利使李存勖产生了骄兵情绪,这一日,血气方刚的李存勖在魏县劳军的间隙,忽然意气风发,带着随身百余名骑兵,亲自去侦查刘鄩的军营。 刘鄩为他准备下了五千伏兵,埋伏在河道拐弯处的芦苇丛中。 那一日,天气阴暗。李存勖轻身犯险,一头扎进刘鄩的埋伏圈。随着一声号令,五千伏兵鼓噪而出,将李存勖团团围住,争抢这条大鱼。 李存勖纵马奔腾,率领骑兵拼死突围。这场激战从中午打到傍晚,终于坚持到李存审的援军到来。 河东军的战斗力令人不敢相信,百余人被五千人包围,奋战一个下午,居然只损失了7名骑兵,后梁军伤亡不详。其中,仅李存勖的副将夏鲁奇一人,就杀死百余人(鲁奇手杀百余人,伤夷遍体)。夏鲁奇护驾有功,被李存勖赐名“李绍奇”,本书沿用夏鲁奇。 突出重围后,李存勖苦笑一声,对他们说:“差点儿被敌人俘虏,沦为天下笑柄。”夏鲁奇等人异口同声道:“正好让贼人见识见识大王您的英勇神武!” 刘鄩认为河东主力尽在河朔,所以老巢太原必将空虚。你奇袭我的德、澶,我偷你的老家。于是秘密穿越太行山,向太原进发。 河东军不见后梁士卒外出樵采,也不闻后梁方面有何动静,心中起疑,便派人前往侦查。侦查结果是城中不见炊烟,只见旗帜在城墙上来回走动。 李存勖说我听说刘鄩有“一步百计”之美誉,我们万不可掉以轻心,其中必有蹊跷!于是再派精明能干的侦察兵做进一步刺探。 经进一步的侦查,发现城墙上来回走动的旗帜,是绑在骑着驴的稻草人身上,在城墙上走动。而城里只剩下了老弱病残,抓了几个舌头一问,才知道刘鄩已经率领大军走了两天了! 刘鄩去偷袭太原了! 河东将领大惊,而李存勖却轻蔑一笑,说刘鄩虽然擅长雕虫小技,却都是偷鸡摸狗的小聪明,真正的大决战则是他的短板,按路程推算,他此时应该刚刚走到山脚下。 稳住军心之后,李存勖派骑兵昼夜奔袭,与刘鄩赛跑。 李嗣恩日夜兼行,先抵达太原,将十万火急的军情告知守军,太原守军紧急动员,做好了防御准备。 太行山一带阴雨连绵十几天,道路泥泞不堪,烂泥有一尺多深,刘鄩的士兵只能拉着藤蔓、树木,一点一点向前挪动。 阴雨天气不仅严重迟滞了刘鄩的进军速度,更是给他的士兵带来了严重的非战斗减员。很多人都因此患上疾病,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三十(皆腹疾足肿,死者什二三)! 兵贵神速。太行山下恶劣的天气使得刘鄩丧失了宝贵的机动性。 刘鄩的处境非常不容乐观,前面的太原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后面又有河东追兵;非战斗减员接近30%,而军粮也基本耗尽……军心不稳,士卒随时有哗变溃逃的危险。 刘鄩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道:“我们远离家乡一千多里,深入敌人腹地,前后都有敌军,而这里又是高山深谷,我们就好比掉进了井里,怎么办?唯有舍命一拼,才能杀出一条生路,否则,就只能以死报君王、报家乡父老了!”将士们停止了恐惧哭泣,在刘鄩的鼓舞下,视死如归,有序撤退。 河东将领周德威听说刘鄩来袭的消息后,也率领一千骑兵赶往阻击,当他赶到时,刘鄩已经率部撤离。 由此可见,刘鄩在偷袭无望后的及时撤离是多么的明智。虽然并未实现预期目标,但胜败乃兵家常事,完美的撤退堪称一次胜利。在这次不成功的偷袭中,刘鄩损失了一半的战马。 败军之后,刘鄩没有就此善罢甘休,而是继续找寻突破口。他探查到前线的河东军缺少粮草,而粮草辎重都集中在临清,于是再次涉险,深入河东控制下的腹地,打算偷袭临清。 尾随而来的周德威急忙追赶,于次日接近后梁军队,并抓获了几十名后梁哨兵。周德威把他们的手腕砍掉,然后放他们回去,让他们给刘鄩带句话:“周德威已经在临清恭候你了。” 后梁军队骇然,不敢贸然挺进。 趁着这个间隙,周德威继续急行军,第二天才赶超刘鄩的部队,进驻临清。刘鄩又失去了偷袭的机会。 随后,周德威攻贝州,不克;又攻莘县,刘鄩竭力防守。从莘县到黄河,梁晋两军战线连绵不断几十里,军营相邻,声语相闻,每天都要爆发多次大大小小的冲突。 后梁打算以河中为依托,在太行山以西开辟第二战场。进攻河东治下的隰州、慈州,均未能如愿;于是又派王檀和贺瑰攻打澶州,将澶州收复。 随后,后梁任命杨师厚的旧部杨延直为澶州刺史,率领一万部队支援刘鄩,并利用他在魏博地区的旧有威望来招纳魏博军民纳款归降。 与此同时,李存审率五千军队围攻贝州,要拔掉这颗肉中刺。城中张源德只有三千兵士,而他每天都会派兵外出袭扰。李存审便发动民夫充当苦力,扩挖贝州城的壕沟,彻底将贝州城孤立。 在莘县的刘鄩也遭到了河东军队的围困,后勤补给出现严重问题。河东兵每天都在城外挑敌骂阵,刘鄩就是坚守不出。河东军凭借人数优势,切断了城内的补给线,并派一千多壮汉手持巨斧,猛砍后梁营垒。后梁士兵惊恐奔逃,凡是逃出营寨的,均被河东兵俘虏。 此后,两军便在黄河沿线对峙僵持下来。在此期间,刘鄩甚至想到了买通李存勖的厨师,在饭菜中投毒,结果事情败露,暗杀未遂。 梁晋夹河对峙长达十余年,双方反复争夺黄河沿线重要渡口,难解难分,而又各自面临内部的忧患。如果不是“王铁枪”王彦章的英勇无畏和“一步百计”刘鄩的广远智谋,恐怕后梁根本不会支撑这么久。 第248章 家必自毁1外戚弄权 【家必自毁1外戚弄权】 后梁末帝朱友贞的登基继统是充满悬疑色彩的,疑点重重,又因其自身威望不足,难以服众。对此,朱友贞只能对朝廷外的藩镇将领采取姑息绥靖态度,而对朝廷内部则加紧通过政治斗争收缴权力。 朱友贞的帝位来路不正。这是他最大的忌讳,而这又是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的。就连他的正室妻子张氏(张归霸之女)都不愿承认他。 朱友贞打算立张氏为皇后,张氏说你都没有“有事于南郊”,还不能算正儿八经的皇帝,我哪儿能就当皇后呢? 未等朱友贞郊天,张氏就已经病重,于是朱友贞急忙先册封她为德妃。德妃张氏福薄命浅,就在册封德妃的当晚,她就因病医治无效,香消玉殒,享年24岁。 朱友贞悲伤不已。德妃出殡的前夕,朱友贞辗转反复,夜不能寐,浑身上下说不出的哪里不舒服,于是起身,孤独地在卧房里游荡,举头望明月,低头思贤妻。忽然间,龙床壁上的宝剑隐隐有声,似有龙吟。朱友贞大呼不可思议,近前观瞧。这时,有刺客突然冒出,朱友贞随即拔剑自卫,亲手斩杀了刺客。事后,朱友贞用昂贵的云母打造了一副剑匣,把宝剑珍藏其中,赐宝剑名为“护圣将军”。 以上这段描写同样出自正史,言之凿凿。但听起来更像是武侠或评书演义,非常不可思议。 而再往下看,也许就会豁然开朗了: 经查,刺客是受康王朱友孜的差遣,前来行刺的。于是,朱友贞就将弟弟朱友孜以谋反罪名诛杀。 至此,后梁立国五年以来,宫廷刺杀事件已经发生了三起,平均不到两年就来一次。每一次都是一桩悬案。 朱友贞设计陷害弟弟朱友孜,也许是为了防范自己成为第二个朱友珪。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他怎么夺得帝位的,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他不相信自己的兄弟手足,不相信功勋旧臣,那他相信谁呢?答曰:外戚。他最信任的是表兄弟袁象先、姐夫赵岩、小舅子张汉伦、张汉鼎、张汉杰(以上三兄弟为张归霸之子,德妃亲兄弟)、张汉卿(张归厚之子,德妃堂兄弟)、张汉融(张归弁之子,德妃堂兄弟)。 鉴于朱友贞诡异的继统模式,后梁以赵、张为首的“外戚帮”渐渐掌握了帝国实权。他们恃宠弄权、卖官鬻爵,离间君臣。于内,他们排挤敬翔、李振等;于外,他们离间杨师厚、刘鄩等。 朱友贞继统以来,宗室中除了朱友孜疑似刺王杀驾外,还有一人是真的意图谋反,这就是惠王朱友能。 朱友能,朱全昱之子,陈州刺史。与他安分守己的老爹不同,朱友能所为多不法,身边聚集了一大帮奸邪小人。两次宫廷政变后,朱友能也觉得自己也可以竞争一下皇位,手下人也迎合他的心意,积极鼓动他搞事情。 陈州盛行各种旁门左道,迷信之风经久不衰。“陈州三百日”的时候,赵犨兄弟就利用人们的迷信心里,导演“阴兵神助”,坚定军民的抵抗意志。如今,朱友能同样借助迷信蛊惑人心。 在朱友能的秘密指使下,有一支民间团体在首领母乙、董乙的带领下,披上了佛教的外衣,自创一派,取名为“上乘教”。其实看他们的名字,我感觉更像是披了道教外衣。 有了官府暗中支持,“上乘教”快速发展壮大,宣布建国称帝,母乙、董乙自称天子,设置文武百官,然后对外武力扩张,劫掠周边郡县。但很快就遭朱友贞的镇压。 傀儡被消灭,朱友能干脆从幕后走到台前,发动叛乱,率领叛军直扑汴州。朱友贞派霍彦威、王彦章、张汉杰率军平叛。 朱友能兵败投降。朱友贞赦免了他的死罪,但把他软禁在汴州。朱友能的两位亲兄弟朱友谅、朱友诲受其牵连,也遭到了软禁。 实际上真正领兵平叛的是霍彦威和王彦章,“外戚帮”的张汉杰只负责监督二人,并收割功劳。 朱友孜行刺,朱友能叛乱,使得朱友贞更加疏远朱氏皇族,而对“外戚帮”愈加信任。 如同唐昭宗一样,为了加强皇权,朱友贞也需要在文官中培植一支忠于皇帝的政治力量,选拔标准自然也是大同小异,概括起来就是两点:根基浅;声望高。 于是,一个叫李愚的人进入到了朱友贞的视线。 李愚,出生在一个不甘平凡的平凡家庭,父亲李瞻业屡试不第,心灰意冷之后便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下一代,潜心教导李愚。李愚在很小时候就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聪慧,在父亲严格的教导下,李愚饱读诗书,并且品格高尚,脱离了低级趣味(非礼不言,行不苟且)。 早年迫于生计而在安陵县当主簿,负责帮县长整理文书档案等。这是清高孤傲的大才子李愚所不甘心的。于是,在丁忧离职之后,李愚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去往首都长安的路,要当“北漂”。 造化弄人,由于战乱,大唐连续多年未开科取士。英雄无用武之地,大才子李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首都的房价太贵,消费太高,李愚实在难以承担,于是只能迁往郊区,再郊区,再郊区……最终客居于河中、华州一带。“北漂”终于成了“河北漂”。 他只希望战乱早日平定,朝廷早日开科取士,这样自己就能以知识改变命运了。 不久之后,宦官刘季述发动了“少阳院政变”,幽禁昭宗皇帝。正义耿直、愤世嫉俗的李愚听说后,痛心疾首,不顾尊卑等级,直接向地区最高军政长官——华州镇国军节度使韩建写去一封书信,晓之以春秋大义,劝韩建起兵勤王,擒斩阉竖。 李愚劝韩建出兵之事,已在前文有提及。韩建与关西集团、宦官刘季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是书生意气的李愚所无法洞察和理解的。李愚诚然是个有才华、有学问的高级知识分子,但他也的确不懂政治。 韩建虽然没有采纳李愚的建议,但非常欣赏这位知识分子,于是给了李愚非常优厚的待遇,希望他可以做自己的谋士。 李愚虽然穷困潦倒,但书生意气的他绝不肯为五斗米折腰,断然拒绝了韩建的高薪聘请,愤然离开华州。 后来,便是“凤翔之围”,朱温与李茂贞在凤翔争夺昭宗。那时李愚逃到了东都洛阳以躲避战乱,然后投奔到了李延古(李德裕之孙)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延古毕竟是李德裕的孙子,虽然早就被排挤出了政坛,但此时的李延古仍旧守着李德裕在平泉的一处豪华别墅。这座别墅日后还会发生一件广受质疑和争议的事,后文将会提及。 李愚是有骨气的念书人,不愿白吃白喝,不愿接受嗟来之食,他带着孩子每天都为李延古家辛勤劳作,充当苦力(子弟亲采梠负薪,以给朝夕,未尝干人)。 不久之后,朝廷终于在东都洛阳开科取士,李愚欣然前往。功夫不负有心人,李愚一举登第,官至河南府参军。咸鱼翻身,金凤凰飞出鸡窝。李愚终于摆脱了漂泊,成为了人人羡慕的国家正式公务员。 前途似锦! 造化弄人。 朱温取得“凤翔之围”的胜利,成功抢回昭宗,并火速迁都,加紧逼唐禅让。此间,柳璨等人积极迎合朱温,大搞政治清洗,李延古因此被贬。受李延古的牵连,李愚丢了官,被迫辗转河朔地区,与同宗人李延光相濡以沫。残酷黑暗的现实给李愚纯洁天真的心灵造成了巨大创伤。 朱友贞登基后,李延光以其出色的才华被推荐到宫中做演讲(侍讲禁中),接触到了朱友贞。随后,李延光在朱友贞面前竭力盛赞李愚的才学,并且强调李愚不仅才学出众,更是品格高尚,深有史鱼、蘧瑗(音同“渠愿”)之风。 史鱼,春秋时卫国大夫,耿直中正,留下“尸谏”的典故,孔子都为他点赞,并转发评论道:“直哉史鱼!”钢铁直男界的祖师爷; 蘧瑗,春秋时卫国大夫,道德模范,孔子的朋友,位居孔庙东庑之首。 以史鱼、蘧瑗来形容他,可见李愚的人品。 在李延光竭尽全力地安利之下,朱友贞终于召见了传说中的道德楷模、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纯粹的、反三俗的大才子李愚。 面试的结果令朱友贞非常满意,立刻将李愚提拔为左拾遗,官虽然不大,但也是直接进中央。不久之后,李愚火箭提拔,最终进入崇政院(原枢密院),成为李振等人的副手。 至此,我们可以很容易看出来,李愚全方位符合朱友贞的用人标准:出身寒微,非名门望族之后,没有高门大姓的加持,在朝中没根基、没背景、没靠山,底子清白的“三无”产品;有学问,有道德,有理想,有抱负,建设和谐社会的“四有”青年。 李愚就是朱友贞要找的政治花瓶。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李愚,竟也因一点小事而遭排挤,罢出朝廷。 事情是这样的:某日,衡王朱友谅入朝,李振等人急忙起身跪拜请安,唯独李愚挺身而立,只是长长地作了一个揖。 朱友贞责备李愚失礼。 李愚不卑不亢,反问:“请问陛下,我失何礼?” 堂堂天子竟被当面顶撞,朱友贞非常不高兴,说道:“衡王,是朕的兄长,连朕都要致拜。崇政院使李振,你的顶头上司,他也要毕恭毕敬地跪拜。你咋就这么傲慢无礼?” 李愚的耿直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不畏强权,跟皇上抗辩道:“陛下拜衡王,是家人礼。李振等是陛下私臣。而我居朝堂,是国家公职人员,且与衡王素无私交,于公于私,我都无跪拜之礼。我不是阿谀谄媚之徒!” “大胆!” 朱友贞撕下了礼贤下士的虚伪面具。只因李愚不肯跪拜朱友谅,朱友贞就将他贬官外放到邓州。 第249章 家必自毁2刘鄩的敌人 【家必自毁2刘鄩的敌人】 刘鄩与河东李存勖沿河对峙,然而刘鄩的最大敌人却不是李存勖,而是后梁的统治中枢。 朱友贞和他的“外戚帮”始终不信任刘鄩,不仅是刘鄩,任何“外人”都是不值得信任的。他们都可能成为第二个杨师厚。 刘鄩奇袭太原遭遇惨败之后,退守莘县,坚守不出。朱友贞集团得知消息后,立即召开秘密会议,经研究讨论,朱友贞和“外戚帮”一致认为刘鄩拥兵自重、玩寇不前,居心叵测。 于是,朱友贞下诏责备刘鄩作战失利,造成严重伤亡,并且严重消耗粮饷,命令刘鄩尽快决战,速战速决。 夹河对峙,梁晋双方的处境大大不同,战术诉求也是截然相反的。 河东军战斗力爆表,却是客场作战,虽得镇、定之援,但依旧是千里奔袭,战线过长。而且河东与河朔之间结盟的协议是十分脆弱的,河朔诸藩间于齐楚,夹在后梁、河东两大阵营之间,龙胜帮龙、虎胜帮虎。所以河东李存勖的诉求是速战速决,毕其功于一役,避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后梁军队战斗力相对低下,却是主场作战,无论是后勤补给还是群众基础,都是河东军无法企及的。后梁的战术思路就应该是依托强大的城池防御体系和充足的后勤补给,托后期,拼消耗,等待河朔生变。或者利用地域优势,在河中地区开辟第二战场,让河东李存勖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因为太行山完全在河东势力范围内,所以即便两线驰援,理论上也是后梁军队更为方便、机动。 李存勖和刘鄩皆非等闲。所以李存勖一再挑战,而刘鄩则始终躲在高地泉水,死活不出塔。 而朱友贞却命令刘鄩放弃持久战的思路,上李存勖的钩。 刘鄩急忙上奏,说我本来打算奇袭太原、回戈镇、定,不出十天半个月就能扫平河朔,无奈上天厌战,一连十几天阴雨不断,是不可预测的天气原因导致计划失败;我又打算劫临清的粮草,致敬曹操火烧乌巢,不料周德威疾如闪电,千里奔袭,快我一步;我现在不得不退守莘县,等待下一个良机,如果有战胜敌人的机会,我一定会舍命出击,哪儿敢苟且偷安? 朱友贞再下一纸诏书,“那你究竟有何破敌良策?” 刘鄩回奏:“没有。” 不知刘鄩是诚心跟皇上怄气,还是缺心眼儿、情商低,在回信中,刘鄩说我虽然还没想出破敌之策,但我敢立个flag:你只要给我的士兵每人十斛粮食,我就能保证破敌! 朱友贞大怒,“这小子真要当杨师厚二世啊!” 于是,朱友贞下诏责骂:“你要那么多粮草干嘛?是要杀敌人呀,还是另有所图?你到底想干嘛?”随诏书一同抵达的,是朱友贞派来的监军宦官,奉圣旨前来督战。 外行指挥内行,朱友贞将要把他的军队、他的帝国都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刘鄩痛心疾首而又无可奈何,召集部将开会,刘鄩说道:“当今圣上居于深宫大内,不知前线情况,而只跟一帮同样没经验的毛头小子们商量军国大事。根本是胡闹!如今敌军强大,我军羸弱,一旦正面对线硬刚,万一我军有个闪失,该如何是好?” 想不到,手下诸将居然异口同声道:“与其无限期拖延,倒不如决一死战!” 刘鄩惊愕不已,沉默良久,才叹口气,缓缓说道:“散会。” 众将离开后,刘鄩留下了几名亲信,向他们吐露心声:“主上愚昧,奸人当道,就连军队里的干部们也只知阿谀谄媚、唯唯诺诺。将领们骄傲无知,士兵们疲惫恐惧……哎!我真不知道将来会死在何方!” 几天后,刘鄩再次召集众将,每人面前都放着一碗浑浊的河水。刘鄩端起一碗,“来,干。”一饮而尽,随后一扫诸将,“请——” 大家不解其意,你看我、我看你,十分不情愿地皱着眉头,勉强放在嘴边抿了抿。 刘鄩点点头,语重心长地说道:“一碗水都难以下咽——”起身遥指黄河方向,“那滔滔不绝的黄河,又怎么能够喝完?”说罢甩手而去。 众将惊恐不已,面无人色。 迫于压力,刘鄩带领一万多将士出城作战,目标是镇州和定州的军队。河东将领李存审率两千人支援,李建及率一千“银枪效节都”赴援。就这三千人,就把刘鄩的一万多人打得大败。 刘鄩退回营寨,继续坚守不出。他带着一万人出击的举动,似乎只是带有赌博性质的一次应付公差,给监军宦官一个交代,给朱友贞一个交代。 然而朱友贞仍然不断催促刘鄩继续出击。也许在后梁帝国权力核心的“外戚帮”们是要借刀杀人,让刘鄩和李存勖拼个两败俱伤。打死李存勖算平外患,打死刘鄩算除内乱。 催促出战的诏书如雪片般飞来,刘鄩压力山大。 李存勖老奸巨猾,敏锐地洞察到了后梁最高权力核心的心思,毕竟他也是刚刚完成了河东集团最高权力的交接,是个“过来人”。于是,李存勖为刘鄩私人订制了一个陷阱。 李存勖命李存审留守莘县前线,而自己则率军北返,对外宣称回太原府,实际则是去贝州劳军。 刘鄩得到情报后,立刻上疏请示朱友贞,说自己打算趁虚收复魏州。 朱友贞立即同意,“全国军队都在你手中了,帝国存亡全在此战,加油,奥利给!” 得到批准后,刘鄩命澶州刺史杨延直率一万人来魏州会师,二人约定了会师时间。 杨延直立功心切,提前半天,在半夜时分就单独抵达魏州城南。城里的河东守军派出五百敢死队,出城突袭,杨延直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军队立刻崩溃,士卒四散逃亡。 上一次,河东军三千打一万;这一次,五百打一万。 天亮之后,刘鄩按照约定抵达城东,却见杨延直正收拢残兵败将,这才知道了昨晚的情况。此时,河东军伏兵四起,从四面八方围堵而来,刘鄩刚到战场就陷入了极大的被动之中。 李存审率领大部队从莘县一路尾随而来;城里的李嗣源也率守军出城迎击;李存勖也从贝州驰援而来,与李嗣源会师。 刘鄩身陷重围,应对不暇,猛然间一抬头,发现李存勖与李嗣源肩并肩,身先士卒,在队伍最前列,而两军近在咫尺,几乎脸贴脸。 错愕间,刘鄩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擦,李存勖!”刘鄩知道自己中计了,被李存勖套路了,于是急忙下令后撤。 李存勖率军紧追不舍,一口气追到莘县附近的故元城西面,终于将刘鄩再次包围,随后便发动了夹击。 刘鄩四面环敌,两军鏖战良久,终以后梁的大败而告终。刘鄩知道大势已去,便率贴身骑兵数十名突围而出,抛弃了身后七万之众的步兵。 接下来,这七万步兵面临的是一场血腥屠杀。河东骑兵把他们围在中间,横冲直撞、左砍右杀,所过之处,血肉横飞、尸横遍野。后梁士卒纷纷攀爬到树上躲避,结果由于人数过多而使树枝折断坠落;又有士卒慌不择路,跳进河中,结果被淹死。七万人伤亡殆尽。 刘鄩带着残兵败将渡河南下,退守滑州。 朱友贞召刘鄩进京面圣,刘鄩婉言推辞。朱友贞屡次征召,刘鄩屡次以各种理由拒绝。 刘鄩担心自己有去无回,索性抗旨拒诏。而刘鄩大军溃败之后,黄河以南的人民就恐慌不已,此时刘鄩又不听朝廷号令,于是军心也跟着动摇。 为避免把刘鄩逼反,朱友贞顺水推舟,任命刘鄩为滑州宣义军节度使。 第250章 河北沦陷 数月后,刘鄩终于来京师述职,不出意外地遭弹劾,被追责故元城之败,贬官、夺权、外放。 为填补黄河沿线的防御缺口,朱友贞命令捉生都指挥使李霸,率一千人进驻杨刘(今山东省东阿县,古黄河南岸渡口之一)。李霸出发的当天,就发动兵变,在京城纵火劫掠,并进攻皇城正南门。 朱友贞亲自登上城楼指挥平叛,变军把油浇到布上,再把布缠裹到长竹竿上,然后高高挑起来,打算焚烧城楼;龙骧军指挥官王晏球发现变军都没穿盔甲,于是果断出动骑兵冲击;朱友贞在楼上忽然看到龙骧军骑兵,惊呼道:“怎么是龙骧军?”王晏球赶紧解释说龙骧军是平叛的,叛乱的只是李霸的一个加强营;不久之后,李霸及其变军被全部屠杀,叛乱平定。 《资治通鉴》用大量篇幅描写了战斗细节,却对最关键的问题只字不提:李霸为何叛乱? 当我们提取几个关键词:叛变,皇城,龙骧军……细思极恐啊! 深入分析,就会愈发觉得诡异: 1,兵变的诉求是什么?如果是求财,劫掠两市即可,为何还要进攻皇宫?杀皇上,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2,李霸仅有一千人,装备也不是特别精良(贼无甲胄),却能在京师兴风作浪,不仅大肆剽掠,还能对皇城造成威胁,以至于险些把皇上做成挂炉烤鸭。禁军哪里去了?卫戍部队哪里去了? 3,龙骧军真的与之没有任何瓜葛? 4,为何朱友贞见到龙骧军后,会大吃一惊?他吃惊之余,脱口而出的话到底该作何分析? 史籍载,朱友贞大呼“非吾龙骧之士乎,谁为乱首?”这句话究竟该怎么翻译,殊堪玩味。 朱友贞的成功上位,离不开龙骧军的支持。而在后梁最高权力更迭的过程中,也总有龙骧军若隐若现。朱友贞跟龙骧军之间的关系相当微妙。 朱友贞到底在惊讶什么? 5,叛军在京城闹得天翻地覆,而当朱友贞在叛军中认出龙骧军之后,叛乱马上就被镇压,包括首领在内的全部叛军被诛杀殆尽。 平叛的龙骧军为何扮猪吃虎?李霸是否是被杀人灭口? 我个人认为,李霸兵变远没史籍记载的这么简单,很可能是一次失败的宫廷政变,背后应该有高层人物参与。 这次兵变(政变)对朱友贞的精神打击是极大的,从此之后,朱友贞对“外人”的信任荡然无存,他只相信赵岩、张氏兄弟等亲信,将“外戚帮”视为心腹,地方藩镇、元老功臣、特别是宗室手足……全都是潜在的敌人! 【河北沦陷】 刘鄩偷袭太原失败之后,接替牛存节驻扎黄河前线的王檀,密奏朱友贞,请求开辟第二战场,征调关西各军从河中地区北上,偷袭太原。朱友贞立即下令河中护国军、陕州镇国军、华州感化军、同州忠武军集结精兵三万多人,出阴地关,闪击太原。 前文分析过,梁晋沿黄河对峙,太行山完全在河东势力范围之内,不利于东西两线调动支援;并且由于河中地区在后梁的控制之下,双方实际并非是划河而治,在黄河中段,后梁的势力范围是延伸到黄河以北的,也就是对河东形成了半包围。 当太行山以东的河朔地区陷入僵局的时候,后梁就可以从河中地区出发,偷袭太原。 王檀疾如闪电,突然出现在太原城下,日夜不停地发动猛烈进攻。太原府全民皆兵,凡是能拿得动武器的,全部登城作战。 太原城危在旦夕。 已经退休的老将安金全(事李国昌、李克用两代),主动找到张承业,说太原是河东根基,我宝刀不老,愿意上阵杀敌,请求配发武器铠甲。 张承业大受感动,立即发放给他足量的武器铠甲。老将安金全带着儿孙、以及其他退休的老将们,共有数百人,趁夜出城,攻击后梁军队,并成功将其击退。 驻守潞州的李嗣昭闻讯后,第一时间派石君立五百骑兵赴援。五百骑兵早上出发,晚上就抵达太原。两地之间有大约五百余里,沙陀骑兵的灵活机动性派上了大用场。 石君立带领五百骑兵冲破后梁军队的阻挠,冲到城下,冲城上守军高呼:“李嗣昭率领的昭义援军马上就到!”城中守军士气大振。 石君立顾不上休息,当晚就与老将安金全出城夜战,给后梁军队造成了高达30%的死伤率。 第二天,王檀撤退,太原解围。 东线,刘鄩惨败;西线,王檀失败。 朱友贞仰天长叹,“大势已去!” 李存勖则趁胜利之余威,扩大战果,将原魏博军、东昭义收入囊中。卫州刺史献城投降、邢州东昭义节度使阎宝献城投降,磁州刺史弃城逃跑,相州刺史弃城逃跑……整个黄河以北地区,只剩下两颗钉子:沧州、贝州。河东军加大了兵力投入,要统一黄河以北。 在日益增加的压力之下,沧州顺化军节度使戴思远弃城逃跑,守将毛璋向河东献城投降,李存勖派李嗣源入城接管、安抚,随后命李存审坐镇沧州、李嗣源坐镇邢州。 当河东控制沧州之后,魏博北部的贝州就彻底被包裹在河东势力范围之内,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城。 贝州已经被包围一年有余,如今深陷敌人腹地,孤立无援,粮草已经断绝,即将上演人吃人的惨剧。诸将找刺史张源德商议,说打算投降。张源德坚决反对,表示誓与贝州共存亡,人在城在。 于是,诸将把张源德杀害,随后派代表与河东军接洽,提出有条件投降。投降的条件是不缴械,因为担心遭屠杀报复,所以要穿着铠甲、拿着武器出城投降,等完成接收之后再解除武装。 河东军一口答应,没问题,出来吧。 于是,三千守军出城投降,河东军入城接管。等三千人脱下铠甲、上缴武器后,河东军却突然把他们包围,然后全部屠杀。 此后,黄河以北的土地,几乎全部划入河东版图。 控制了河北之后,李存勖派使节出访淮南,提议南北夹攻后梁。淮南杨渭欣然同意,于是派“杀猪急先锋”朱瑾,带领淮南精兵勇将,渡淮北上,与李存勖南北呼应。 第251章 南部危机 【南部危机】 朱友贞调兵遣将,派“外戚帮”袁象先前往抵挡,袁象先赶赴前线后,淮南军团立即撤退。这种结果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淮南军的先锋官是朱瑾,而其统帅则是徐知训(徐温之子)。后文将讲述淮南的政局动荡,到那时,会看这次权臣之子徐知训与“外戚帮”的诡秘对抗,也许就不难理解了。 淮南在南部危机中只扮演了一个酱油男的角色,更大的危机则来自于帝国的最南端——岭南地区。 黄巢之乱时,岭南亦遭荼毒。当地有位军官,在抵抗草军的战斗中屡屡立功,累功升为封州刺史。 下面就是一起见证奇迹的时刻:这位军官名叫刘谦。据说他才华出众,骨骼惊奇……得到了前宰相、岭南节度使韦宙的赏识,更让韦宙不顾门第之悬殊,而把侄女下嫁给他。 韦宙出身于京兆韦氏,南北朝时期就已经是政坛显赫人物,其父韦丹为“元和中兴”立下了汗马功劳,当宣宗皇帝读《元和实录》时,深受感动,下诏为韦丹刻石记功,并提拔韦宙做官。 韦宙后来官升宰相、岭南节度使。父子俩在宪宗、宣宗两朝政绩卓然,百姓有口皆碑,父子俩也因此同被收录进《循吏传》。“循吏传”专门记载重农宣教、清正廉洁、有口皆碑的好官。 就是这样一位出身显赫的达官显贵(*****、政治局委员、省高官),居然要把侄女(弟韦岫的女儿)嫁给一个平民百姓、小商小贩出身的低级军官(连排级)刘谦。当时,身边很多人都表示反对这门亲事,韦宙、韦岫兄弟眼光独到,说莫欺少年穷,此人日后必有一番大作为。 刘谦娶了韦氏之后,韦宙病逝,在他去世几年后,黄巢之乱才爆发,而当黄巢进犯岭南、刘谦升任封州刺史的时候,韦宙已经去世十多年。刺史,并非韦宙的最终预言,他的预言是更长远的未来。 黄巢在广州盘踞的时间并不长,随后便开启了北伐之路,过淮河、入东都、占潼关、犯长安。 黄巢势力虽然离开了岭南,却彻底瓦解了唐王朝对这里的统治根基,造成了严重的混乱和真空,为各路英雄豪杰留下了一个群雄逐鹿的温床。 刘谦等英雄好汉们纷纷崛起,兼并整合。不出一年,刘谦就拥有了一支庞大的军事力量,兵马过万,战舰过百,成为两广沿海一带有名的军阀。 刘谦病逝后,治下的一百多原住民打算趁机叛乱,被其长子刘隐(韦氏之子)迅速而果断地镇压。随后,时任岭南东道节度使刘崇龟便表奏刘隐顶替父位。 刘崇龟的家世在前文(第140章《最后的稻草》)已有提及,因为他的哥哥刘崇鲁被关西集团利用,上演了“掠麻罢官”的闹剧。巧合的是,“掠麻罢官”和刘崇龟表奏刘隐袭位发生在同一年(894)。 刘崇龟实在是太生气了,不到一年就气死了。那一年(895),昭宗正忙于布局“亲王典兵”,于是就改岭南东道为清海军,让薛王李知柔赴镇广州,以宰相衔做广州清海军节度使,接替刘崇龟。 关于刘崇龟,有个广为流传的故事。让我们先来看一份刑事案件的初步调查报告: 案由:入室杀人。 现勘:死者为年轻女性,约20岁,肤白貌美,为利刃所伤,当场毙命;死亡时间为半夜;现场遗有大量血脚印,并一直延续到码头,死者衣服上亦有血手印,经调查,血脚印、血手印均为某富二代所遗留;案发次日天亮时,该富二代已经离开案发现场一百多里。 关键证物:现场留有带血的凶器,一把杀猪刀。经法医调查取证,死者伤口形状、深度等特征与该凶器完全吻合,可以认定为本案的作案凶器。 目击供词:案发当晚,有多名目击者指认富二代神情慌张地跑到码头,连夜开船离开案发地。 嫌疑人(富二代)供词:与死者素不相识,白天偶遇,相约晚上来女子家私会,赶到现场时发现受害者已经遇害,其余一概不知。 目前,犯罪嫌疑人已经被抓获,在监狱中严刑拷打,但他对入室杀人一事矢口否认;遇害者家属要求官府严惩凶手。 所有的证据似乎都指向了富二代,无论是受害者家属还是吃瓜群众,都认为富二代就是本案元凶,社会舆论也明显偏向这种说法,不断给官府施压。然而本案还是疑点重重,证据链条并不完整,不能武断地认定富二代就是杀人凶手。 这位顶着巨大压力的官员,正是刘崇龟。此刻,他独自一人站在书房里,认真审阅着厚厚的案卷,然后皱着眉头、捋着胡须,神情严肃。过了好久,他的眉头微微舒展,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就这么办!” 【刘崇龟换刀】 刘崇龟下令,说为迎接某重大节日,官府决定举办一场盛大的庆典仪式,开大宴会,需要集结境内的全部屠夫,来球场屠宰牲口。 屠夫们兴高采烈地来到球场,政府集中采购,大项目,有油水。 官吏给屠夫们讲解注意事项、工作纪律……等等等等,总之,把时间拖到了傍晚。官府下令:天色已晚,不利屠宰,顺延到明日。 从古至今,菜刀、杀猪刀等都属于管制刀具,特别是在古代,寸铁为兵,菜刀等刀具受到严格管控,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实名制,都要登记在册,平常如无特殊情况,是不允许携带刀具上街的。 这一次,是屠夫们自备刀具,所以官府就顺理成章地要求屠夫们把随身携带的刀具统一留在球场,等待明日领用。 屠夫们走后,刘崇龟暗中掉包,用涉案的杀猪刀随机替换下一把相似的刀。 次日,屠夫们再次聚集,领回自己的刀。到最后,只有一个屠夫空着手,而领用处也只剩下那把作案工具。 官员问他为何不领回自己的刀,屠夫回答说这把不是他的刀。如刚才所讲,在那个年代,菜刀、杀猪刀等受严格管控,实名制,虽无编号、二维码溯源,但每个人都认识自己的刀具。 官员假装不知道,便问屠夫,“哦,可能是有人拿错了……那你看这把刀应该是谁的呢?” 屠夫取来仔细观看,“我看着像那个某某某的。” 于是官府立即火速赶赴某某某家,发现某某某家里已经是人去楼空,经走访周围群众,得知此人于案发后就人间蒸发。 某某某具备重大作案嫌疑! 可问题又来了,此人早就畏罪潜逃,如何将其捉拿归案? 刘崇龟在死囚牢中选出一位与富二代年纪相貌相仿的死囚,公开宣判:本案是富二代见色起意,奸淫未遂从而杀人害命,事实清楚、证据确凿,鉴于本案犯罪手段极其残忍、性质恶劣、社会影响极坏,故不待秋后问斩,即日斩立决! 当天下午就要在闹市街区斩首示众。围观群众人山人海,其中就有犯罪嫌疑人某某某的亲属,他们早已被夹杂在人群中的便衣警察盯防布控。 “凶手”被斩首,官府宣布结案。 两天后,某某某终于现身,刚一回家,就被捉拿归案。经审讯,某某某交代了犯罪的全部经过。案件终于真相大白: 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在某个熙熙攘攘的热闹码头,英俊潇洒、出手阔绰的富二代与年轻貌美、妖娆招展的受害女子邂逅,二人眉目传情,郎有情、妾有意。于是富二代与女子约定,今晚就来女子家中私会,释放一下青春的荷尔蒙。 那一夜,月黑风高。女子半开屋门,等待如意情郎。忽然间,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溜进屋子。女子满心欢喜,热情洋溢地扑上前,一把搂住那个人影。 无巧不成书,这人影就是犯罪分子——屠夫某某某。他见黑夜中有房门半开,便想顺手牵羊,入室盗窃,没想到刚一进门,就被人当场“捉拿”。 做贼心虚,慌乱中,某某某用随身携带的杀猪刀将女子捅伤,随后丢下凶器,逃之夭夭。女子则倒在血泊中,当场死亡。 过了一会儿,富二代如约而至,他刚一进门,就踩到了地上湿滑的鲜血,并摔倒在血泊中。起初,富二代还以为是水,可手感湿滑而粘稠,隐隐一股血腥味,惊讶之余,又触摸到了地上的尸体,顿时慌得手忙脚乱,连滚带爬地逃离现场,直接跑回码头、连夜开船逃跑,等天亮时,已经驶出一百余里。 最后,杀人凶手屠夫某某某,依法判处死刑;富二代,夜入民宅,犯“通奸罪”,依法仗打板子若干,随后当庭释放。 这个案子被古今多部书籍收录。郭德纲老师长篇单口相声《善恶图》中有个清朝末年县官审案的桥段,与之极为类似,不知是历史的巧合还是艺术的加工借鉴。除此之外,很多关于办案的评书、单口相声中,都有类似的桥段,足见“刘崇龟换刀”在历史中的地位。 除此之外,刘崇龟还是一位书法家、画家,擅长花鸟画,尤其擅长画荔枝(岭南节度使不是白当的)。 《全唐诗》中收录了他的一首诗: “碧幢仁施合洪钧, 桂树林前倍得春。 莫恋此时好风景, 磻溪不是钓鱼人。” 第252章 广州刘隐 【广州刘隐】 那一年,刘崇龟提拔了刘隐,并被弟弟刘崇鲁的“掠麻罢官”气死。河东李克用挫败了关西集团的“三镇犯阙”,昭宗也在河东李克用的撑腰下,推行他“亲王典兵”的治国路线。 于是,昭宗命薛王李知柔赴镇广州清海军节度使(原岭南东道节度使),接替病逝的刘崇龟。 可当李知柔走到湖南时,清海军将领卢琚、谭弘玘趁权力真空而发动兵变,在边境设防,拒绝李知柔入境,打算趁朝廷微弱时割据岭南。其中,谭弘玘主动拉拢刘隐,承诺把女儿嫁给他,联合起来,对抗朝廷,割据岭南。 刘隐表面上答应,却利用迎亲的机会,伏斩谭弘玘,又击杀卢琚,然后派兵迎接李知柔,用盛大的欢迎仪式恭迎新领导。 李知柔随即将刘隐的事迹奏闻朝廷,表奏刘隐为自己的作战参谋长(行军司马)。 这是刘隐的聪明之处。唐室虽然衰微,却是国祚绵延二百余年的合法中央政权,而谭弘玘、卢琚不过是下级军官,跟着他们发动叛乱,名不正而言不顺,更不会有好结果。 再者,李知柔赴镇广州,虽贵为亲王、宰相,却是光杆司令,若想坐稳广州,还需一个有兵权、有声望的本地强力人士的全力支持,这个人必然会得到重用,而这个人选非刘隐莫属。 诛杀谭弘玘、卢琚,迎接李知柔,是刘隐人生中最为关键的一次政治投机。他赢了。 在辅佐李知柔期间,刘隐带兵打退了邻藩的侵袭,镇压了境内土匪流寇,收获了李知柔的信任和依赖,同时也壮大了自己的力量。 在中央朝廷的政治斗争中,宰相崔胤依托朱温的支持,取得了斗争胜利,杀宰相王抟。宰相徐彦若自知不敌,主动要求外放,逃离崔胤的魔爪,于是请求出任广州清海军节度使,替回薛王李知柔。 公元900年9月,昭宗降诏,徐彦若以宰相衔出镇广州。仅仅一年之后,901年12月,徐彦若病逝于广州,临终之际遗疏朝廷,推荐刘隐接替自己的位置。 其实这里就存在一个小小的疑问了:表奏刘隐为广州节度使的遗疏,果真是出自徐彦若之手?还是刘隐“矫诏”篡位? 当时,天下四分五裂,特别是天高皇帝远的南方,据记载,只有广州清海军在薛王李知柔的带领下,听命于朝廷。其他地区藩镇林立,互相攻伐兼并,实际均已脱离中央管控。 无论是薛王李知柔、还是宰相徐彦若,他们都缺乏稳定地方的强力工具——军队,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自身声望,一个是帝国亲王、皇族宗室,一个是名门出身的宰相。换言之,他们存在的基础是别人的虔诚。显然,他们都要依靠刘隐来实现对岭南的控制。 那份遗疏是否出自徐彦若,已经不那么重要,因为广州清海军确实也只有刘隐能节制。 但昭宗果断拒绝了徐彦若的遗疏,任命兵部尚书崔远接替。亲王典兵、文官出任节度使,昭宗铲除宦官、削平藩镇的态度十分明确。 崔远赴任途中,江西的地方割据势力——虔州卢光稠,进犯广州清海军。刘隐先胜而后败,丢城失地。崔远听说岭南生乱,不敢赴任。 刘隐政治嗅觉灵敏,他派使节携带厚礼,重金贿赂朱温,表示归附。朱温遂表奏刘隐为广州清海军节度使。 此后,广州刘隐就成了新兴“亲朱派”。朱温也不断给刘隐加官进爵,双方一直维持着良好的同盟关系。 朱温篡唐后,广州刘隐也是第一批表示认可后梁的藩镇之一,作为回报,朱温诏封刘隐为“南平郡王”。 开平五年(911)3月,刘隐病重,上疏朱温,请求让自己的弟弟刘岩接替自己的官爵。 朱温批准。 刘隐、刘岩,同母兄弟,他们的母亲就是韦氏。虽然他们的出身并不高贵,但他们有个有文化、有教养的母亲,韦氏可是书香门第,宦门之后。孟母三迁,岳母刺字,韦氏夫人少不了对孩子的栽培,我相信刘隐之所以有着较高的政治觉悟,能在乱世的诱惑中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能在政治投机中取得巨大收益,离不开韦氏夫人的影响。 从刘隐到刘岩,兄弟俩无一例外地非常重视文化教育,积极招揽知识分子,高薪聘为幕僚,并在境内大力开设学校,教化民众。当时中原战乱不止,很多念书人因此投奔到岭南,获得了重用,为地方发展做出了贡献。 那时,刘隐不仅控制了两广地区,还控制了安南地区,稳居帝国最南端。在兄弟俩人的不懈努力下,两广地区不再是那个流放犯人、蛮荒烟瘴的不毛之地,而是繁荣稳定的世外桃源。 在此期间,刘隐扣留了朱温派来的高级官员,赵光裔(“抬棺六臣”、“玉界尺”赵光逢之弟)、李殷衡(李德裕之孙)。刘隐是温和的扣留,“深礼之”,厚待不遣,因二人德才兼备,且出身名门,德高望重,既可以为岭南事业添砖添瓦,又可以做政治花瓶。 刘岩袭位后,潭州马殷继续向南扩张势力范围,二者终于接壤,产生利益冲突,继而升级为军事冲突。 刘岩取得了胜利,却立刻向马殷示好,表示愿意缔结姻亲,永结盟好。看,刘岩的政治头脑丝毫不比哥哥刘隐差。 于是,马殷同意把女儿嫁给刘岩。 乾化五年(915),刘岩派高级幕僚到潭州迎亲,马殷派弟弟马存送亲。双方化干戈为玉帛。 有了地区霸主(潭州马殷)的撑腰,刘岩更加有恃无恐,趁后梁国事衰微(潞州、柏乡),直接上疏朱友贞,求封“南越王”,并加总司令衔(都统)。 朱友贞拒绝。 刘岩大怒,于是断绝朝贡,宣布脱离后梁。刘岩搞“岭独”的理由当然不能是求王爵不成,他找了一个对朱友贞来说最为致命的理由:帝位来路不正。直呼后梁政权为“伪廷”。 又经过一年的准备,公元917年8月,刘岩在广州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大越”,建元“乾亨”,大赦天下,任命赵光裔为兵部尚书、李殷衡为礼部侍郎,原节度副使杨洞潜为兵部侍郎,三人同加宰相衔(同平章事);兴建皇家祖庙,追尊祖父刘安仁、父亲刘谦、哥哥刘隐为皇帝;将广州升格为兴王府。 次年,刘岩攀龙附凤,硬说自己是汉室宗亲,汉高祖刘邦之后,故而改国号为“汉”,史称“南汉”,为“十国”之一。 刘岩深知纵横捭阖,在称帝的同时,派使节出访淮南,通告岭南独立建国的消息,顺便劝淮南杨渭也登基称帝。 刘岩称帝后,册立马殷的女儿为皇后。 如此一来,潭州马殷、淮南杨渭就成了南汉的天然屏障,后梁政权对“岭独”分子刘岩鞭长莫及。 对于刘岩的独立称帝,后梁中央朝廷能做的确实非常有限,无非是下诏剥夺刘岩的一切官职、爵位,然后命令杭州钱镠前去征讨。 杭州钱镠欣然接受诏书,表示自己积极拥护后梁帝国的领土完整,更对国家分裂分子予以强烈谴责……动嘴不动手。 从此之后,后梁政府彻底失去了岭南地区。 第253章 大辽立国 后梁南部边疆出现危机,由于“岭独”分子刘岩建国称帝,使得今两广地区南部、越南北部、海南岛等广袤土地脱离后梁控制,致使后梁版图严重缩水。 这些地区,再包括其北部两湖地区的潭州马殷、荆南高季昌,东部的福建王审知、杭州钱镠,也就是“8”字下面的圆圈,一直以来都只是名义上臣属后梁,实际上则享有极高的自治权,但只要不公开脱离后梁、继续奉后梁正朔,那么这种名义上的归附也是后梁的一笔政治资产。 刘岩的悍然独立,在南中国开了一个不好的头,一定程度上对“十国”的出现起到了推进作用。自此之后,淮南、福建、湖北、湖南的割据势力纷纷建国称帝,“十国”局面出现。 虽然王建的前蜀政权早于刘岩的南汉政权,但王建从未臣属于后梁,自始至终都不是“亲朱派”,与淮南、河东、凤翔并成为后梁的劲敌、对立面。所以王建建国称帝,对后梁政权的伤害性极小。 刘岩则与王建有着本质的不同。刘岩继承了刘隐的衣钵,而刘隐恰恰是在朱温的支持下,取得了岭南之地,并且长期位列“亲朱派”阵营。站在后梁的角度上看,王建称帝属于外部事务,刘岩称帝属于内部叛乱。 而面对境内割据势力的公开反叛,后梁中央政府居然束手无策,无计可施,这令后梁颜面尽失。 刘岩称帝的举动,无意间让全天下都看清了后梁政权的外强中干(河东李存勖让全天下都看清了后梁外也不怎么强)。 所以,后梁与南汉刘岩之间虽无正面冲突,只是几句隔空喊话,但刘岩称帝对后梁政权的伤害性是极大的,甚至可以说加速了后梁帝国的分崩离析,加速了后梁的灭亡。 【大辽立国】 世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当后梁遭遇南部危机时,河东集团也陷入了严重的北部危机,并且这次北部危机受内外双重势力的合力作用。 大唐帝国凭借强大的综合实力和统治者的卓越政治智慧,构筑了一个以中原华夏文明为核心的国际(亚洲)秩序,获得了周边民族的普遍认可和拥护。 特别需要强调的是,无论是强汉、还是盛唐,亦或是其他时期,华夏文明从来都不曾称王称霸、从未欺凌弱小,从不奉行霸权主义,不像现今某国,披着世界警察的外衣,喊着维护和平的口号,自诩世界灯塔,却干着最为卑鄙龌龊的勾当。 大唐帝国可以作为华夏文明“对外扩张”的一个典型。华夏文明凭借先进的科学技术、政治制度、文化底蕴,被周边相对落后的民族由衷地敬佩、崇拜,继而心生向往,主动以华夏文明为导师,学习中原的政治制度、文化、科技等,主动接受汉化。 换言之,大唐帝国“地区霸主”、“世界老大”的地位不是靠武力征服,而是靠自身魅力,赢得了其它民族的主动归附。大唐帝国与周边各民族的宗藩关系是自然形成。 大唐自开国之初,就对周边各民族奉行怀柔羁縻政策,不搞政治歧视、种族歧视。大唐的开放包容,自古罕见,无须赘述。 在地区事务方面,大唐帝国肩负着无可推卸的责任,概括起来,就是维持地区均势。不吹不黑,大唐帝国并不是白莲花,维持现状、保持均势也有利于大唐切身利益。如果任由它们兼并攻讦而不予调停、劝和,那么就会出现某强大的部落统一北方游牧民族,形成一个军事力量强大、战争意愿极高的游牧势力,继而南下侵扰中原。 翻看史籍,这确实是一再重复的历史规律。每当中原陷入动荡、内乱,就会失去对北方少数民族的控制,北方就会在极短时间内出现一个强大游牧民族,完成草原的整合,然后不断南侵,成为中原稳定之后的新兴王朝的严重外患,例如汉朝与匈奴,宋朝与契丹,明朝与蒙古。 所以大唐帝国出于自身安危的考虑,也要积极调解地区事务,保护弱势群体,防止出现地区霸主。例如前文提到的“南诏”,就是通过重金贿赂等不正当手段,才使唐王朝被奸臣所误,让它完成了六诏的统一,此后南诏果然就成为大唐的心腹大患,以至于成为大唐灭亡的导火索。 虽然在南方“南诏”问题上失策,但大唐帝国从来没有对北方游牧民族掉以轻心,因为北方游牧民族自古以来就是中原汉地的不灭梦魇,“提防北鞑子”深深烙印在每一个汉人的遗传基因里。 唐朝时期,北方的游牧民族非常多样化,几个比较有影响力的是党项、回纥、铁勒、契丹、奚、室韦、靺鞨(音同“漠河”)、渤海靺鞨、霫(音同“习”)、乌罗浑、沙陀、吐谷浑等等。而这其中,每一个族群之下又分不同的部落,例如“铁勒九姓”、“契丹八部”,每个部落之下又分多个氏族,例如契丹迭剌部耶律氏。 由此可知,当时在北方草原上,游牧民族繁杂众多,各支各派多如牛毛,也就因此不会对大唐帝国产生威胁,而他们又都需要与大唐进行贸易,大唐还会从中获利。 随着唐朝走向衰败,对北方游牧民族的控制力逐渐消散,于是,失去管控的游牧民族也回归到了最原始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例如契丹,耶律阿保机统一了“契丹八部”,使整个契丹民族拧成一股绳,并迅速对奚、室韦、靺鞨等其他北方游牧民族发动兼并战争,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成为草原霸主。 中原地区的动荡不仅为草原民族提供了自我整合的时机,更提供了大量人才。当时很多汉人为了躲避战乱而逃到北方草原,其中既有勤勤恳恳的农民,也有心灵手巧的手工艺人,更有文韬武略的念书人。 大批中原难民的涌入,给北方游牧民族带来了充足的劳动力、先进的科技和文化,为草原增添了无限活力,加速了草原文明的进化。 还是以契丹为例。 契丹之所以能在耶律阿保机的带领下,迅速统一草原,除了耶律阿保机的雄才大略外,更离不开中原难民的持续帮助。例如,早在耶律阿保机当上部族领袖之前,契丹人就从中原难民手中学会了冶铁,并且拥有了契丹人自己的手工业。游牧民族会冶铁,如虎添翼。 前文讲耶律阿保机遭遇内乱,被其他七部首领逼宫下台的时候,耶律阿保机就提出一个辞职条件,那就是允许他与治下的汉人生活在一起,筑城而居,自我放逐。这也能从侧面反映出中原难民在契丹(起码在迭剌部)的数量之多、与酋长(耶律阿保机)关系之亲密。 帮助耶律阿保机建国称帝、为契丹的繁荣稳定做出突出贡献的,就是一位逃到草原避难的汉人。此人在契丹享有崇高的地位,《辽史》和《契丹国志》都对他有着很高的评价,他的一项著名举措开创古今未有之举,更是被我们新中国所借鉴吸收,他身上发生的一件事还被改编为一出妇孺皆知的经典剧目。 这位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就是耶律阿保机的头号大谋士——韩延徽。 第254章 四郎探母 【四郎探母】 韩延徽是幽州人,官二代,父亲曾在蓟州、儒州、顺州做刺史。韩延徽天资聪慧,又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所以在很小的时候就显露出了过人的才华,得到了时任幽州卢龙军节度使刘仁恭的赏识,遂把他召为幕僚。 等刘守光囚父夺权后,韩延徽同样受到重用。当刘守光穷途末路时,曾派韩延徽出使契丹,请求契丹南下支援。 韩延徽见到耶律阿保机之后,长揖不跪。 也许是触及到了“北狄”的自卑心理,耶律阿保机勃然大怒,斥责韩延徽失礼,不仅拒绝出兵帮助刘守光,还将韩延徽扣留,让韩延徽做牧马人。 韩延徽宁可在草原上当弼马温,也绝不向草原霸主屈膝低头。年轻的韩延徽决心致敬“苏武牧羊”。 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个贤惠的女人。朱温、李克用、耶律阿保机全无例外。站在耶律阿保机背后的女人,名叫述律平,是耶律阿保机的表妹兼老婆。这个女人不简单,她的精彩故事将散见于后文。 述律平听说韩延徽长揖不跪、被罚做弼马温之后,立即跑到耶律阿保机面前,说韩延徽威武不能屈,是个难得的贤良,该用此人辅佐你得天下啊,你怎么让他放马去了? 耶律阿保机怒气顿消,于是再次召见韩延徽,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心平气和地与之谈古论今,推心置腹。几句交谈之后,耶律阿保机击节赞叹,说韩延徽真是天赐贤良!于是厚待韩延徽,留他当自己的谋士。 在接下来的对外(党项、室韦等)攻伐中,韩延徽屡出奇谋,立功无数。 久居塞外的韩延徽非常思念故土,经常寄情于诗赋,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乡土的无限眷恋,于是,韩延徽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叛归。 韩延徽伺机逃回中原,当时幽州已经划入了河东势力的版图,韩延徽也就投奔了李存勖。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韩延徽遭到了老同事王缄的排挤陷害。 王缄与韩延徽曾在幽州刘仁恭帐下共事,是老同事,而且二人还有一段极为相似的经历:王缄曾作为友好使者,奉刘仁恭之命出使凤翔,结好李茂贞。当王缄走到河东太原府时,恰巧赶上刘仁恭背叛李克用,宣布脱离河东势力,于是李克用就将幽州使者王缄截留,又因仰慕其才华而劝他为河东效力,王缄断然拒绝,表示绝不背叛旧主,一定要回幽州复命。 李克用大怒,下令将其投入大狱,听候发落。 “大哥,我错了……”王缄的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非常诚恳地向李克用赔礼道歉,很识抬举地接受了河东集团的任命。 识时务者为俊杰。王缄俊杰自此就留在河东集团效力。 前文已经多次强调,河东集团虽以武力征服了幽州,但群众基础非常薄弱,非常依赖幽州“土著帮”,以幽治幽,说得难听点儿,就是需要带路党、二鬼子、“幽奸”。所以包括王缄在内的一大批原幽州德高望重的官员就获得了河东集团的垂青,特别是像王缄这样的,在刘仁恭时期就改投河东的第一代“幽奸”,他们是最得信任、最值得提拔的代理人、政治花瓶。 当刘守光父子被李存勖俘获时,李存勖就是命令王缄起草、制作“露布”的。而这位才学出众的王缄同志,居然不知道“露布”是个什么鬼,也不敢问,只能私下打听。 有明白人告诉他,就是宣布大捷的消息,昭告天下我们打赢了大坏蛋,写在一块儿大布上,挑起来,让吃瓜群众围观。 “哦……不就是骂人嘛,我拿手。”于是,王缄文思泉涌,口吐芬芳,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篇“露布”的原文不见诸史料,只记载“缄起草无所辞避,义士以此少之”。 也就是说,王缄对旧主刘氏父子没有丝毫的尊重,非常失礼,极尽讽刺挖苦,也许只是没有爆粗口而已,王缄也因此收获了一大批黑粉,被世人所鄙。 王缄真的跟出卖刘守光的李小喜有一拼,只是侥幸苟活。 畏惧淫威,屈节投河东;投石下井,“露布”辱旧主;嫉贤妒能,谗害韩延徽。这就是王缄的人生总结。 世间鬼神未必有,因果报应是有的。王缄不顾廉耻,引起公愤,最终,他也没有得到好下场。他的故事将在后文呈献。 王缄目前还是李存勖身边的大红人,幽州问题资深顾问,深得宠信。当他处心积虑地要陷害韩延徽时,韩延徽是无力反抗的。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死,走。韩延徽选择了后者。 韩延徽向李存勖申请探亲假,说要回幽州老家探望母亲。 半路途径镇州,韩延徽顺道拜访了一位老朋友,张文礼。 闲谈之间,张文礼问他下一步有何打算。 韩延徽毫不避讳,实言相告,“现在,整个黄河以北都成了河东的势力范围,而我已经不可能在河东为官了。我只有一条出路,回契丹。” 张文礼闻之变色,说道:“你背叛了契丹,怎么还能再去自投罗网?你就不怕耶律阿保机杀了你吗?” 韩延徽微微一笑,信心十足地说道:“我是他的左膀右臂,他离不开我。对于他来说,我是失而复得,他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杀了我?” 张文礼长叹一声,“也罢,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多多保重!” 辞别了张文礼,韩延徽先回幽州老家探望了娘亲,之后便毅然决然踏进了契丹领土。 果不出所料,当耶律阿保机听说韩延徽回来后,喜出望外,拉着他的手,拍着他的肩膀后背,嘘寒问暖,“我想死你啦!” 对于自己的不辞而别,韩延徽的回答更是令耶律阿保机感动得稀里哗啦的。史籍记载,韩延徽说:“忘亲非孝,弃君非忠。臣虽挺身逃,臣心在陛下。臣是以复来。” 耶律阿保机感动地不要不要的,当即赐给韩延徽一个契丹名:匣列(音译,契丹语为“复来”之意)。不但没有追究韩延徽先前叛逃的罪过,反而给了他更大的官职和权力,对韩延徽更加器重。 在对韩延徽这句话的翻译上,略有小争议,争议焦点就是“弃君非忠”的“君”,指的到底是谁。大部分人解释为中原之旧主——刘守光、李存勖,说韩延徽的意思就是母亲和旧主都在中原,如果我不回去看一眼,就是不忠不孝,所以才不辞而别,回去一探,了却心愿。 我个人认为任何语句的翻译都不能断章取义,不能脱离前后文的联系。如果结合整句话来看,这个“君”应该是指耶律阿保机,这句话应翻译为:不回中原看母亲,我就是不孝;背叛您,我就是不忠。自古忠孝难两全啊,我此番回家探母,只为不留下不孝的话柄,其实我离开的这些日子里,一直都在思念陛下您啊! 换言之,韩延徽在强烈暗示耶律阿保机:如果忠孝两难全,我宁可留在您身边尽忠,也不会滞留中原尽孝。陛下您比我亲妈都亲! 经典京剧剧目《四郎探母》,讲述的是大宋“杨家将”中的杨四郎杨延辉,被契丹俘虏,隐姓埋名十五年,成为了契丹驸马,喜提大辽铁镜公主,在一次辽宋大战中,杨延辉伙同铁镜公主骗开雁门关,到大宋军营里拜见母亲佘太君,随后又回到契丹的故事。 据说,“四郎探母”中的杨延辉就是以韩延徽的这次回乡探母为原型,进行的艺术加工。 “杨家将”中的杨老令公杨继业出生于五代时期,先效命于北汉政权(属“十国”),后归降大宋,并成为抗辽名将。“杨家将”的故事经过后人的加工润色,已经是家喻户晓的英雄故事,除上述“四郎探母”外,比较知名的还有“穆桂英挂帅”、“十二寡妇征西”等。 后世的很多文艺作品中,也经常杜撰出杨门之后,如《水浒传》中的“青面兽”杨志;《说岳全传》中岳飞部将杨再兴;金庸先生笔下的杨铁心、杨康、杨过。 本书在快到结尾的时候,会还原历史上真实的“杨家将”。 第255章 一国两制 【一国两制】 契丹建国,韩延徽居功至伟。 当时,很多汉人为躲避战乱而逃到草原,被契丹收留。但是中原人普遍有着根深蒂固的乡土情怀,无时不刻都在思念故乡,加之气候环境、生活方式、文化差异等客观因素,导致塞外汉人经常逃归。连韩延徽都要开小差。 汉人的逃归虽然不能上升为政治问题,却也是非常严重的人才流失、生产力流失,对契丹的损失是无法估量的,而耶律阿保机对此却是束手无策。 述律平提醒他,中原汉人问题当然要咨询资深中原顾问韩延徽啊。耶律阿保机茅塞顿开,立即找韩延徽商议对策。 韩延徽没有辜负契丹人的信任,他提出了一个非常具有前瞻性的解决方案,那就是“胡汉分治”。 即以契丹法约束契丹人,而以汉人之法管理汉人。 于是,在契丹统治区,同时存在两套管理体系。以契丹为主体的游牧民继续遵循游牧法则,汉人则保持中原礼法。契丹在政治上设置“两院制”,南面官(中原农耕系统)、北面官(游牧系统),双卡双待。 这样一来,契丹民族可以保留草原文明的勇猛彪悍,血性善战,不至于过早地因被汉化而迷失自我,同时又可以充分利用中原文化的先进生产力。胡汉分治,兼具其利。 在契丹的征服扩张中,契丹人很注重对劳动力的掠夺,“人口”是其重点掠夺的战略资源。例如在对室韦、党项的作战中,就大量俘虏对方人口,然后将其迁入契丹腹地,分散编入户籍,使之成为“契丹人”,然后在被征服的土地上兴建城池、街道,再把汉人迁入,用以填充。 为了消除汉人的思乡之情,防止叛逃,契丹人在新建城池的时候可谓是煞费苦心,他们会尽量1:1还原中原的某个郡县,街道、村落的名称也一并沿用,等于是山寨了中原的某个州县、村落,然后再把原籍是这些地方的汉人迁入这个山寨版“故乡”。 如此一来,这些汉人听到的全是乡音,看到的全是“故土”,思乡之情也就最大化的减小,极大降低了汉人的逃归率。 这是人类共有的智慧。例如约克郡的老乡们移民到北美新大陆,就取名为“新约克”(纽约,NewYorkCity);奥尔良老乡们的“新奥尔良”。 除了为新移民山寨故乡之外,韩延徽还制定了一个大福利:政府帮你脱单。史籍记载:“又为定配偶,教垦艺,以生养之。以故逃亡者少。” 小伙子们,政府帮你介绍老婆,解决婚姻问题;再教你开荒种地,解决就业问题;轻徭薄赋,最大化提升幸福指数……还等什么,快来塞外安家吧! 中原地区的长期动荡与塞外契丹招贤纳士的联合作用之下,中原汉人大量涌入草原,“闯关东”成为了潮流。 按照历史规律,中原王朝(唐)衰微,逐渐失去对北方草原的控制,游牧民族(契丹)趁机完成资源整合,接下来就要南侵了。 史书在描写刘仁恭的时候,说刘仁恭翻越摘星岭奇袭契丹主力,又不讲武德地摆下“牛酒之会”骗擒契丹王子,还放火烧牧草,导致契丹不敢南侵。我们前文分析过,这种主流说法太过于自我,片面强调中原文明的主观能动性,忽略了契丹自身因素。契丹在刘仁恭时期不南侵的真正原因,是忙于整合塞外资源,无暇南顾。 一直到了如今的李存勖时期(幽州地区归属),契丹虽偶有小动作,也仅仅是局限于小规模剽掠,只伤毛发,未触及筋骨。 对此,很大一部分人士给出的解释是河东政权为了与朱温集团争雄而厚结契丹,例如李克用先后两次与耶律阿保机结拜为异姓兄弟,李存勖上台后,也以叔父礼待耶律阿保机、以婶娘礼待述律平。 显然,这同样是忽略了契丹自身的发展。契丹尚未完成北方的资源整合,这才是不南侵的根源。 契丹的战略是先易后难、先北后南。 让耶律阿保机制定这个战略的,是基于三大主要因素: 一,实力对比。 刘仁恭、李存勖,虽然只是中原王朝众多藩镇军阀中的一分子,但他们的综合实力照样碾压草原上尚未完成内部统一的其他游牧民族,比如室韦、铁勒等。攻打其他游牧民族远比攻打刘仁恭、李存勖的胜算要高。 二,时间。 各游牧民族并非铁板一块,其内部的各部落、各氏族之间既呈总体统一性,又兼具个体独立性,如契丹八部、铁勒九姓。除非出现一位强人,将本民族凝聚,否则,该民族就是一盘散沙,和平时互相剽掠,战时也是各自为战,很容易被各个击破。 所以自古以来,谁先完成本民族的统一,谁就会成为草原之主。耶律阿保机率先完成了契丹的统一,所以他必须赶在其他民族完成统一之前将其吞并。 三,文化。 北方游牧民族之间有着近乎相同的生存环境、文化背景、意识形态,在宗教信仰、生活方式、风土人情等方面基本大同小异,同化的阻力微乎其微。 而中原农耕文明与草原游牧文明简直就是两套风格迥异、相对独立的系统,两种科技树,几乎不存在任何兼容性。并且中原文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文化优越感,以天朝上国自居,对游牧文明的不屑和鄙视深入骨髓,斥之为蛮夷戎狄、杂胡、胡虏,将来自游牧文明的统治视为最大的耻辱,反抗情绪异常高涨。 即便游牧民族强势入主中原,也会遭受全方位地抵制,难以长久。故而中原人骄傲地喊出了“胡虏无百年之运”的口号。 正是基于这三大主要原因,耶律阿保机才把统一北方草原作为第一阶段的战略目标,所以中原文明的势力代表(刘仁恭、李克用、李存勖)才得以拥有了十几年的相对和平稳定。 以史为鉴。我们必须抛弃狭隘的种族主义,正视文化差异,从而以宽广的胸怀理解、包容、接纳不同的文明。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中华民族正是因为善于接纳和吸收,师夷长技以自强,才得以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相反,狭隘就会带来盲目地自大、笼统地排外,导致闭关锁国,自绝于世,从而导致更加落后。 当耶律阿保机对北方草原完成了基本统一之后,“南侵”就是被提上了日程。 第256章 山雨欲来 【山雨欲来】 刘守光在覆灭前,急派韩延徽到塞北乞求契丹援助,将中原的虚实尽告契丹。契丹素知中原混乱,却不知已然如此混乱,于是就有了南下趁火打劫的念头。 在韩延徽的辅佐下,贞明二年(916)2月,契丹可汗耶律阿保机,正式建国称帝。改国号为“契丹”(后改为“大辽”,又改为“大契丹”。为方便叙述,本书以“辽”做其国号,以“契丹”指其民族),建元“神策”,定都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群臣给耶律阿保机呈上尊号“大圣大明天皇帝”,给述律平呈上尊号“应天大明地皇后”;立长子耶律倍为皇太子。 耶律阿保机是“天皇帝”,妻子述律平是“地皇后”,长子耶律倍是“人皇王”,取意三才“天、地、人”。“三才”出自《易经》:“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三才之道也”。除此之外,耶律阿保机还下诏兴修孔庙。由此可见中原文化对草原民族的巨大影响。 耶律阿保机建国称帝后,后梁朱友贞立刻派来使节予以承认。按道理来说,后梁继承了大唐帝国的衣钵,是契丹人的宗主国,契丹建国称帝对于后梁来说是公开叛乱、“塞独”。然而朱友贞却第一时间予以承认,并建立平等友好的外交关系,这当然是由于河东李存勖的存在,后梁需要契丹人给李存勖制造麻烦。 与后梁中央政府使节接肘而至的,是杭州钱镠派来的使节,同样是友好访问。 这就非常有意思了,几股政治势力形成了叠罗汉式的分布,由北往南依次是契丹、河东、后梁、淮南、杭州。相邻的是敌人,相隔的是朋友。我们权且把他们的外交策略称为“至尊汉堡”式外交,饼与饼、肉与肉联合,饼与肉不共戴天。 耶律阿保机称帝之后,立即御驾亲征,清剿了草原上的残余势力,突厥、吐浑、党项、沙陀诸部,仅仅用了不到一个月,“皆平之”。取得了辉煌战果,俘虏酋长及部众数千人、铠甲兵器等九十余万(史籍未记载其单位,不知是九十多万斤,还是九十多万件)、牛羊驼马无计其数。 大大增加了大辽国力,更极大地提高了大辽声望。 于是,同年8月,耶律阿保机集结起三十万大军,对外号称百万之众,南下侵袭,势如破竹,一口气攻占河东治下的朔州(今山西省朔州市),生擒朔州振武军节度使李嗣本。随后派人给云州大同防御使李存璋送去书信,索要巨额赎金。 李存璋将契丹使节斩杀,积极备战。契丹军队遂对云州发动攻击。李存璋顽强抵抗。于是契丹包围云州之后,向东进攻蔚、新、武、妫、儒五州,斩杀一万四千七百余人,掳掠无数。 经此一战,大辽国的版图迅速向南扩张,自代北(今山西省北部)至河曲(黄河“几”字型弯道)、再到阴山(今河北省西北部)。耶律阿保机改武州为归化州,改妫州为可汗州,设置“西南面招讨司”,正式将今天的山西北部、河北西北部划入大辽国版图。 代北,是沙陀部落的龙兴之所,李国昌、李克用就是自代北起兵;而阴山,更是中原人的心理预警线,被视作游牧与农耕的分界线,“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而如今,游牧民族已经将触角伸进了传统意义中的“中原”。 耶律阿保机攻打朔州的时候,也许因为年久失修,城楼无故自坏,契丹军队遂趁机鼓噪入城,轻松拿下。当时后梁和杭州使节都在大辽国,耶律阿保机热情邀请使团前往参观游览,向他们展示大辽军力,顺便暗示大辽国有神灵暗中庇佑。 李存勖得到契丹犯边的消息后,从河北前线返回,亲率大军赴援云州。 耶律阿保机的战略目标(趁火打劫)已经达成,没必要付出重大代价跟李存勖死磕,于是解围撤走。 李存勖班师太原,擢升李存璋为大同节度使。 李存勖认真分析了时局,做出了判断:当前的头号敌人仍是后梁朱友贞,契丹人只是趁火打劫。契丹人要钱,后梁要命。于是,虽然遭受了大辽国无缘无故的攻打,并且蒙受了巨大损失,但李存勖仍然派人出访大辽,继续以叔父、婶娘礼对待耶律阿保机夫妇,提议建立友好的双边互助合作关系。 河东使节抵达大辽后,韩延徽私下里交给他一封书信,请他帮忙带给李存勖。 信中,韩延徽向李存勖解释了自己以探母为由、北事契丹的缘由始末:“非不恋英主,非不思故乡,所以不留,正惧王缄之谗耳!” 在信的末尾,韩延徽恳请李存勖善待自己留在幽州的老母,并向李存勖做出承诺:“延徽在此,契丹必不南牧。” 韩延徽是非常聪明的。表面上看,他是把老母留在河东当人质,换取李存勖的信任,积极推进睦邻友好。实际上,则是要挟李存勖:善待我妈,否则,我一定教唆契丹南下,灭你!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 韩延徽投身契丹,却把母亲留在敌国,同时获得了敌我双方的共同信任,都认为韩延徽时忠于己方的。韩延徽成了两头吃香的双重间谍。 史书上对韩延徽充满溢美之词,认为他对推动两国和平作出了不朽的贡献,应该追授诺贝尔和平奖。史籍记载:“故终同光之世,契丹不深入为寇,延徽之力也。” 然而有人对此提出质疑,拿着《资治通鉴》,反驳得有理有据,“瞧,916年刚说了契丹不深入为寇,917年契丹就大举入侵幽州,权威史书打脸了!” 首先,请正确理解“不深入为寇”。非要咬文嚼字的话,契丹只是在中原的门口(幽州)蹭了蹭。 其次,再看前半句,“终同光之世”,同光是李存勖建立后唐之后的年号,公元923年4月,李存勖建国称帝,改元同光。狭义来讲,契丹在923年以前的入侵要排除。 当然,我们可以说“同光之世”应该理解为整个的李存勖时代,以支持通鉴打脸说。但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个问题了:韩延徽的这封书信是何时写的。 史籍对此并无明确的时间节点,只说李存勖遣使通好,韩延徽借机捎回书信。双方的使者往来比较频繁,能够载入史籍的,只是比较大规模或者说意义比较重大的,究竟是哪一次的使节捎回的书信,无从考证。 再者,史书虽然以严谨、客观为基本导向,但史官也摆脱不了浪漫主义情怀,例如欧阳修,倒不能说是艺术加工,但一定程度的润色是有的。对于《资治通鉴》的正确理解,应该是韩延徽的确为两国友好做出了突出贡献,就不要纠结细节了。 当契丹人满载而归的时候,河东集团内部发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兵变,再一次为契丹人提供了可趁之机。 第257章 卢文进降辽 【卢文进降辽】 河东集团先后在李克用时期和李存勖时期两次占领幽州卢龙军。河东集团对幽州地面的经营分直营店(河东旧将)、加盟店(幽州降将)。 刘仁恭就是李克用时期的加盟店主,幽奸、二鬼子、河东傀儡、地区代理人,然后通过阴谋诡计脱离河东。 然而李存勖并没有吸取老爹的教训,仍将被征服幽州人民视为二等公民,政治上歧视、经济上盘剥、军事上奴役……刘仁恭的故事将重演。 李存勖的弟弟李存矩先前被安置在新州(新州威塞军防御使)。此君狗仗人势,残暴不仁,搞得民怨沸腾。 为了支持夹河战事,李存勖命他招募燕地及周边各蛮族部落青年,补充进幽燕精锐——山后八军(刘仁恭创立),用以支持河朔战事; 大举征兵的同时,李存矩还大肆搜刮百姓,强征马匹。当时马匹稀缺,一匹战马的价格直逼十头牛。而李存矩限期征集,极为严苛,使得百姓怨声载道。 终于,李存矩凑够了五百匹战马,然后亲自率领着“山后八军”,开赴河朔前线。 李存矩的副手,是降将卢文进。卢文进原为刘守光手下的骑兵将领,统领“山后八军”,当河东李存勖进攻刘守光的时候,卢文进率先投降,是最识时务的俊杰。 山后八军早就听说了河朔前线的惨烈,河东集团虽然处于优势地位,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伤亡率极高,所以对这次南下赴援行动非常抵触。 面对低落的士气和抵触情绪,李存矩没有予以安慰,反而变本加厉,采取高压态度,恐吓、威慑这些二等公民、河东炮灰。 军队走出没多远,将士们私下商议道:“听说前线死伤极为惨重,我们干嘛要抛弃父母、妻女,替异乡人作战呢?我们跋山涉水,前去送死,而长官却没有一点怜悯,你们说,咋办?” 话都说道这份儿上了,还能咋办?兵变呗。 于是,山后八军哗变,直扑李存矩的卧房。李存矩在睡梦中被乱刀砍死在床上。随后,变军拥戴卢文进做首领,要占据新州,脱离河东。 卢文进听闻有变,慌忙跑到现场,扑到李存矩的尸体上,捶胸顿足,扶尸痛哭,“你们这帮狗奴才,害死了主子,让我有何脸面再见大王(李存勖)?” 这也是弑主、兵变的一般程序。总要哭两声、骂两句的。 随后,卢文进率领山后八军返回了新州。 紧接着,代州李嗣肱、幽州周德威派兵进攻卢文进。卢文进自知不敌,于是率领着山后八军成建制投奔到大辽国。 李存勖为了不激化矛盾,只能借坡下驴,认定兵变是因李存矩凶暴残虐引起的,咎由自取,活该。处理结果只是诛杀了李存矩身边的几个幕僚和奴婢,原因是他们把李存矩带坏了。而对于兵变元凶、叛国投敌的卢文进,则不予追究其任何责任。 看的出来,李存勖是竭尽所能地维护河东、契丹的友好关系,减少刺激和摩擦。 然而政治,不是一厢情愿。政治家与资本家一样,利益是其唯一导向,一切行为方式都是在追求利益最大化。 李存勖待之以父礼,却没能换来耶律阿保机的视如己出。当耶律阿保机完成了草原的初步统一之后,南下中原就只缺一个合适的契机和一个忠实的走狗带路党。 李存勖与后梁夹河对峙,则恰好为契丹提供了趁虚而入的契机,而卢文进就成了应运而生的带路党。 关于卢文进兵变的原因,有史书记载说是李存矩强纳卢文进之女为妾,卢文进敢怒不敢言,故而借机煽动兵变,叛逃契丹。 卢文进叛逃契丹后,的确表现出了对河东集团的极端仇视,同样是从河东逃到契丹,卢文进与韩延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版本。韩延徽大力推进睦邻友好,为中原地区争取和平;卢文进则是极力怂恿契丹南侵。 卢文进本身就是幽州地面的骑兵军官,不仅精于骑射,更是对幽州河北的地理地貌、风土人情等了然于胸,对于有南侵之心的耶律阿保机来说,卢文进简直是天上天赐予契丹的吉祥物。 而卢文进对契丹最大的贡献,还不止于此。他的最大功劳,是教给了契丹人如何攻城。 不吹不黑,游牧民族的野战能力如果称第二的话,无人敢称第一。自古以来,游牧民族的快马弯刀就是中原人挥之不去的梦魇,特别是今日的华北、华中地区,这里地势平坦开阔,非常有利于游牧民族的骑兵作战。 游牧民族南下的两大天然障碍,就是地势和气候,比如山区、丘陵、沼泽等不利于骑兵作战的地区,以及卑湿水热的南方地区。另外还有一个人为障碍,那就是坚固的城池。 草原牧民逐水草而居,住帐篷,面对砖瓦房都非常陌生,面对高大的城墙更是束手无策。 现在,卢文进为草原民族带来了先进的科学技术,教给契丹人攻坚战的方法。造云梯冲车、挖地道……各种守战之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学会攻城的游牧民族,简直可以说是开挂般的存在。 在南侵的过程中,契丹人大肆掳掠中原人口,将耕织等手工艺带到草原上,在很短时间内,契丹人几乎掌握了中原文明的全部生产技术,大辽国瞬间脱胎换骨,国力迅猛发展。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卢文进。 “……驱掳数州士女,教其织纴工作,中国所为者悉备。契丹所以强盛者,得文进之故也。”——《旧五代史》 从这个角度上说,“大汉奸”的骂名,卢文进当之无愧。耶律阿保机也因此非常器重他,据大诗人陆游编撰的《南唐书》记载,卢文进荣获契丹“杰出贡献奖”,奖品是一位契丹公主。 陆游,不用多介绍,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一个汉人因战乱逃进草原,并成为游牧民族的驸马……陆游把它写进《南唐书》,金庸把它写进《射雕英雄传》。 卢文进引导着契丹军队攻击新州,刺史安金全无力抵挡,弃城逃跑;前来支援的周德威也因寡众悬殊太大而失败逃离。契丹人乘胜追击,顺势包围幽州。 周德威率领幽州军民一面拼死抵抗,一面派人抄小路给后方送去十万火急求救信。 第258章 无忧三将 【无忧三将】 面对周德威的告急信件,李存勖愁容满面,难掩心中万般的纠结。此刻,他正与后梁主力夹河对峙,分身乏术。 李存勖召集诸将开会研讨。 众将官几乎众口一词,反对救援幽州。只有李存审、李嗣源、阎宝三人主张分兵救之,而即便是在这三位主战派中,意见也不完全一致,李存审、阎宝主张坚壁清野,认为契丹军队从不携带粮草,后勤补给只靠沿途劫掠,所以等他们抢不到粮草时,自然退兵,我们那时发动反击,必能成功;而李嗣源则主张立刻发动攻击,否则夜长梦多,万一城中生变,后果不堪设想。 李嗣源戳中了李存勖的内心。敌人大举围城,而迟迟不见援兵,那么守将就有可能叛变投降,也可能被手下部将诛杀。无论哪种结局,都是李存勖不想看到的。 李存勖最终同意了李嗣源的主张,当天就派出援军,驰援幽州。 在此次会议上,当李存审、李嗣源、阎宝勇敢地提出要与契丹大军正面打团的请求时,李存勖极其欣慰地说道:“唐太宗有一个李靖,就能生擒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现在我有三个猛将,还有何忧虑?”三位将领从此并称为“无忧三将”。 三人率领七万步骑兵赴援幽州,契丹军队号称百万,实际约有三十万,且都是骑兵。三人决定放弃大道,改走山间小路,以避敌锋芒,即便与之遭遇,也能登高据险,不至于被契丹骑兵包了饺子。 李嗣源与养子李从珂率领三千骑兵当先锋,翻越大房岭,沿着山涧秘密潜行,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前进到距离幽州六十里的地方,才与契丹军队遭遇。 河东兵如同神兵天降,契丹人大吃一惊,连忙后撤,李嗣源则尾随追击,咬住契丹的尾巴。在崎岖的山路上且战且走,每一个山谷口、每一处高地,都成为血战之地。 当李嗣源率军追出山口时,一万多名契丹骑兵已经在山口外的空地上列阵等候,以逸待劳。 河东兵已经筋疲力尽,如强弩之末。 李嗣源毫无惧色,率领一百多名贴身骑兵冲到阵前,脱下铠甲、扬起马鞭,用契丹语向他们喊话:“你们无故犯疆,真是岂有此理!晋王命我率领百万大军,直捣你们老巢,把你们全族屠灭!” 话音刚落,李嗣源一提缰绳,战马立刻抬起前蹄,飞跃而起,直接跳入契丹阵地,李嗣源挥舞流星锤,上下翻飞,在契丹阵列中三进三出,如入无人之境,取契丹上将首级一枚(斩契丹酋长一人)。河东猛将勇,胡语赵子龙。 李嗣源的前锋部队舍生忘死,冲乱了契丹阵脚,李存审、阎宝的后续部队赶到,随即全部投入战斗,契丹军队稍稍退却。 利用短暂的空当,李存审命部下砍伐树枝,制作成“鹿砦”(一半埋在土中,一半削尖,斜冲敌人),行军的时候,每人背负一支这样的木桩,停留的时候则立刻插入土中,围成营寨,使契丹骑兵无法冲击。每当契丹骑兵靠近,河东兵就万箭齐发。 真正的步步为营。缓缓向幽州城推进。契丹士兵和战马的尸体沿路扑街,死伤无数,始终无法有效阻止河东兵团的蠕动。 等快到幽州城下时,李存审先派老弱病残收集木柴、枯草,制成无数的火把,点燃后,在地上拖行奔驰,霎时间,烟尘四起。河东主力部队配合造势,竭力嘶吼,擂鼓大喊。契丹搞不清楚对面究竟有多少人,不知该如何应对,稀里糊涂地与河东兵短兵相接。 此时,李存审率领虚张声势的步兵从契丹军背后杀来,契丹兵误以为真的中了河东埋伏,士气崩溃,随即丢盔弃甲,向北逃窜。河东军收缴的车辆、帐篷、铠甲武器、牛羊战马等无计其数,斩杀数万契丹兵。 随后,援军进入幽州城,周德威握住“无忧三将”的手,激动地老泪纵横,哭泣不止。 【绝代不可双骄】 赶走契丹侵略军之后,李存勖念念不忘他的第二个战略目标:后梁。如今,黄河以北、太行山以东,千里之地尽在河东掌握,黄河成为后梁集团最为坚固的天然防线。 贞明三年(917)11月,天寒地冻,黄河结冰合拢。消息传到太原,李存勖大喜,认为这是南下消灭后梁的天赐良机,于是立即动身前往魏州。 腊月,李存勖带领少数随从,出魏州城打猎消遣。溜溜达达,来到黄河岸边,发现黄河的冰层已经十分坚固,于是就亲自率领一小撮人马尝试溜冰渡河。 河对岸就是渡口杨刘城,驻有三千后梁士卒,沿河数十里都是绵延不断的后梁营寨,戒备森严。 李存勖的勇猛是出了名的,不仅喜欢御驾亲征,而且总是以身涉险,例如这次踏冰渡河,总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成功抵达南岸之后,李存勖又下达了一条玩儿命的命令:进攻! 沿河数十里营寨,竟被李存勖一鼓作气拿下。李存勖还觉得不过瘾,又下命令:攻杨刘城! 步兵砍掉鹿砦,用芦苇填平壕沟,李存勖率骑兵冲杀,当天就把杨刘城攻下,生擒守将安彦之。 随后,后梁大将谢彦章率领数万大军反攻杨刘城,并决开黄河。冰冷的黄河水泛滥数里,有效地阻挡了北岸的河东援军。 李存勖只能望洋兴叹。 杨刘城前守将安彦之的残兵败将们,多半聚集在兖、郓之间的山谷中,观望两军胜负,李存勖派人招募,很大一部分人因此投靠了河东集团。 杨刘城成为下一阶段两军争夺的焦点。 6月,李存勖亲赴前线劳军。期间,他亲自划着小船,泛舟黄河之上。每过一段距离,他就把随身携带的长矛插进河里,探测河水深度,发现当时的河水大约在成年人的胸口之上。 登岸后,李存勖召集众将开会,说后梁军队都是怂包窝囊废,他们根本没打算跟咱们真打仗,而是想靠着黄河天险拼消耗,咱才不上当呢,咱蹚水过去,跟他们干! 蹚水?水多深呢? 不深,才到这儿。李存勖把手掌放在脖子上一比划,“才到这儿。” “大王开心就好……” 经过一天的紧密筹备,第三天,李存勖率领大军蹚水渡河。 李存勖亲自走在最前面,河东官兵谁还敢退缩? 河东将士们一手托着铠甲,一手举着刀枪,排成战斗序列,徒步涉水。说来也怪,就在李存勖渡河的时候,黄河水位突然诡异地下降,仅仅没过膝盖而已。 “天助我也!”河东官兵士气高涨。 后梁谢彦章急忙在南岸列队迎战。河东军无法登陆,于是后撤。谢彦章下令追击,双方在河中心短兵相接,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这应该是中国战争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战斗,双方徒步在黄河中心拼杀。 后梁军队渐渐不支,向南岸撤退。河东军乘胜追上南岸,登陆成功。后梁军溃败不能止,主将谢彦章仅以身逃。 据记载,此次战斗伤亡极为惨烈,河水都被染红,黄河成了红河。 连战连胜,李存勖斗志高昂,于是派人联络淮南,提出南北夹攻后梁的建议。淮南婉言谢绝,说虔州战事正酣,难以分兵响应。关于淮南战虔州,后文还会详述。 既然淮南不来,那咱就单排。李存勖制定出一份气吞山河的军事计划: 幽州周德威率本军三万、沧州李存审率本军一万、邢州李嗣源率本军一万、定州王处直率本军一万、以及境内诸蛮(奚、契丹、室韦、吐谷浑等)部落,前来魏州与李存勖会师。 第259章 自毁长城 8月,李存勖在魏州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军威浩大,威风八面。 李存勖在魏州大秀肌肉,果然收到了意外收获:后梁兖州泰宁军节度使张万进向河东投降,请求派兵支援。 李存勖亲率大军,袭扰郓、濮二州,随后在麻家渡驻扎,观望。 后梁派大将刘鄩讨伐兖州张万进,另派贺瑰、谢彦章驻扎在濮州以北,跟河东军在麻家渡对峙。 令人窒息的紧张对峙持续了一百多天。任凭河东军如何挑战,后梁军队始终紧闭寨门。 截止到目前,双方的实力对比虽然有了一定的变化,但双方的处境和诉求仍然一成不变,那就是河东军千里奔袭,战线过长,且战线几乎完全依托“外部势力”(镇州、定州)的支持,北面又面临一个新兴的、强大的、一心南下的蛮夷部族(契丹),所以河东军需要速战速决,积极捕捉、制造大决战的机会,争取毕其功于一役。而后梁恰与之相反,要凭城坚守,拼消耗,拖后期。 河东军驻扎在麻家渡,麻家渡在古黄河南岸,也就是说河东势力已经越过了黄河;贺瑰、谢彦章驻扎在濮州北面的行台村。 李存勖打算实施蛙跳战术,直接绕攻汴州老巢,可贺瑰、谢彦章都非等闲之辈,李存勖忌惮不已。 刚进腊月,李存勖难忍焦躁,率军向前推进,把营盘扎在距离后梁军营仅有5公里的地方,继续派人不间断地挑敌骂阵,引诱后梁军出战。 在河东军不断逼近的过程中,后梁军队内部产生了严重分歧。贺瑰主张出门迎战,谢彦章主张继续坚守不出。 贺瑰与谢彦章的私人关系并不融洽。 贺瑰是降将出身,原为郓州朱瑄的部将,朱温征讨兖郓二朱时,兵败投降。当时一同被俘的有何怀宝、柳存等数十员将领,朱温素闻贺瑰大名,于是把这几十名将领押解到兖州城下,除贺瑰以外,全部斩首。此后,贺瑰感念朱温的不杀之恩,发誓以死效忠朱温。 谢彦章的出身则是根红苗正,他自幼侍奉葛从周,被葛从周收为养子。谢彦章聪慧机敏,深受葛从周器重,深得葛从周栽培。据记载,葛从周亲自教他兵法,以数千枚铜钱置于大盘之中,当做沙盘,教他排兵布阵之精髓。可以说谢彦章得到了名将葛从周的真传。 成年之后,成为朱温的骑兵将领。朱友贞即位后,提拔谢彦章为两京马军都军使,大概是骑兵总司令的意思。 贺瑰的步兵,谢彦章的骑兵,并称“绝代双骄”。后梁军民引以为豪,故而朱友贞才把这二位派来黄河前线,双剑合璧,必能抵御李存勖。 “绝代双骄”令李存勖也不敢小觑。麻家渡对峙之初,李存勖曾以身涉险,仅带数百名骑兵,前来侦查后梁军营,遭谢彦章伏击。五千后梁骑兵把李存勖和十几名骑兵团团围住,幸亏李存审及时带兵救援,才使李存勖狼狈逃脱。 百余日的对峙中,李存勖迟迟不敢跳攻汴州,正是忌惮“绝代双骄”。 谢彦章不仅擅长指挥骑兵作战,更是得到了葛从周的真传而善于排兵布阵。本次前来,谢彦章就是挂职“排阵使”作为贺瑰的副手(贺瑰是北面招讨使,总司令)。某日,河东军发现后梁的某处军阵很有章法,几乎无懈可击,毫无漏洞,惊叹之余互相转告:“必是两京太傅在此。” 两京太傅,是对谢彦章的尊称(两京马军都军使、许州节度使、检校太傅)。对垒厮杀的敌人,私下里都不敢直呼其名,犯其尊讳,足见谢彦章在河东官兵心目中的地位。 也正因谢彦章的名望盖过了贺瑰,使得贺瑰很不高兴,特别是与之并列“绝代双骄”,让贺瑰的心里极为不平。 论年龄,贺瑰是长辈,谢彦章是晚辈;论职位,贺瑰是领导,谢彦章是下属;论资历,贺瑰虽是降将,但在汴州集团的工作时间也比谢彦章更久。 群众的口碑,是当事人无法左右的,但在工作路线上,与谢彦章的分歧就被贺瑰视为人为因素了。 贺瑰不是军事白痴,当河东军尚在黄河北岸时,他与谢彦章的意见是统一的,都主张坚守不出,托后期。可现在的形势变了,李存勖已经渡过了黄河,孤军深入,后勤补给和增援进退都要面临黄河天险的阻隔,此时后梁的对策也应该随之改变。 在黄河南岸开战,对后梁极为有利,而且还有生擒李存勖的可能性。 除去军事因素,政治因素也是不得不考虑的。 末帝朱友贞是倾向于速战速决的。前车之鉴,之前刘鄩就是因为主张闭城坚守而屡遭弹劾,最终被罢官降职。贺瑰久居官场,深知后方的政治因素对前线战场施加的影响,所以只要有一线希望,贺瑰就要主动出击,避免重蹈刘鄩的覆辙。 某次,贺瑰率领众将巡视地形。贺瑰指着一处高岗,说道:“如果河东军在此处修建营寨,将会如何如何,对我军极为不利。”大领导总要显示一下自己出众的才华。巧合的是,第二天,河东军果然在那里修建了工事,竟然与贺瑰所说的一模一样。 应该说是英雄所见略同,然而贺瑰却怀疑身边有河东的高级间谍。而嫌疑最大的就是谢彦章。 贺瑰屡次要求出战,对谢彦章旁敲侧击地试探,说道:“皇上把全国军队交付给你我二人,如今敌人逼到我们营寨门口,而我们却不按兵不动,这是何意思?” 言外之意,如果有人弹劾我们暗通河东,或者玩寇不前、拥兵自重,那我们将百口莫辩,不是被满门抄斩,就是被贬官流放。 谢彦章避重就轻,绕开政治话题,重回军事轨道,说道:“敌人逼近营寨门口,就目的就是要与我们速战速决。我们高筑营垒,深挖壕沟,扼守险要,他们就不敢深入作战。拖到后期,就是我们的胜利。否则,贸然出战的话,万一有个闪失,追悔莫及呀。” 贺瑰看着谢彦章,越看越像叛徒。于是回头就向后方秘密打小报告,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一口咬定谢彦章通敌谋反。并在未得到朝廷批示的情况下,与政委(行营马步都虞侯)朱圭(朱友贞心腹,参与诛杀朱友珪)秘密勾结,利用犒劳士卒的机会,将谢彦章及其心腹诛杀,随后奏报朝廷,说谢彦章谋反,被及时发现,并被及时诛杀。 面对贺瑰的擅杀大将,朱友贞不但不予追究,反而予以奖赏,参与密谋的朱圭也由曹州刺史晋升为许州匡国军留后(顶替谢彦章),几天后又被擢升为青州平卢军节度使,还兼着副总司令。 谢彦章之死,同样是个历史悬案。究竟是谁杀了谢彦章,或者说究竟是谁要杀谢彦章?有的史书如上文所言,是贺瑰因与他有矛盾,且存在严重分歧而擅杀之;有的史书则隐晦地提了一句,说是朱圭与谢彦章有矛盾,朱圭是主谋,而贺瑰是从犯。 朱圭曾参与诛杀朱友珪的密谋,是朱友贞的心腹爪牙。前文说过,诛杀朱友珪本身就是一桩疑点重重的迷案。 而且在谢彦章被杀后,朱友贞下诏点名表扬朱圭,除了一连串的升官之外,还进封了“沛国郡开国侯”的爵位,而对贺瑰则是只字未提。 无论是《贺瑰传》还是《谢彦章传》,对此事的记载也只有寥寥一两行字,只有记载朱友贞的《末帝本纪》中,稍费笔墨,而多费出来的笔墨也是朱友贞点名表扬朱圭的诏书。 字数越少,信息量越大。 背后那双看不见的黑手至今仍隐藏在深不见底的历史深渊中,不为人所知。 第260章 胡柳陂绞肉机 【胡柳陂绞肉机】 朱温时期,朱珍擅杀李唐宾;朱友贞时期,贺瑰擅杀谢彦章。 朱珍杀李唐宾时,汴州势力正处于蒸蒸日上的扩张阶段,虽然昂扬的势头因此遭遇了沉重打击,但并未伤及元气;贺瑰的这次擅杀,发生在汴州势力节节萎缩的衰退阶段,这次打击更为沉重。 当李存勖听说贺瑰诛杀谢彦章的消息后,激动地无以复加,几乎要给贺瑰同志颁发“河东人民英雄”奖章。李存勖对众将官说道:“他们将帅不合,自相残杀,灭亡就在眼前。我们现在就扑向汴州,他们必然不能按兵不动,一定会出动救援,这样,我们就可以跟他们打一场大决战了。” 周德威却表示反对,说谢彦章虽死,但军队的建制并未打破,也未遭受实质损失,况且贺瑰尚在,如果我们轻敌冒进,恐怕会是骄兵必败啊! 幼主袭位,最忌讳前朝元老指手画脚。前文讲过,李存勖始终对以周德威为代表的元老勋旧们心存芥蒂,非常不信任,特别是当意见不一致的时候,很容易就上升为政治问题,不再是谁对谁错、往左右往右走的范畴,而是对幼主威严、威望的挑战。 周德威:“年轻人不要太气盛。” 李存勖:“不气盛叫年轻人吗?” 李存勖下令:老弱病残全部回太原老家。剩下的全部精锐,跟我干! 送走战斗力低下的老弱病残,又征调了魏博境内的三万农民充当苦力,李存勖摧毁营寨,破釜沉舟,向汴州方向出发。 “后梁,我跟你丫拼了!” 与李存勖设想的一样,当贺瑰得知河东军西进之后,也放弃营寨,尾随而来。然而李存勖忽略了一点:支持闭城坚守的是谢彦章,贺瑰原本就是主战派。李存勖“围点打援”的策略并没有技高一筹,而更像是与贺瑰的默契,严格来讲,李存勖还略逊一筹。 李存勖让三万民夫充当苦力,专门负责修建营寨,大军一停下来,就会原地修建军事工事,防备后梁突袭。 腊月二十三,河东军驻扎于胡柳陂。当天半夜,得到斥候的汇报:后梁贺瑰即将赶到。 周德威提出建议,说我们已经建立起坚固的营寨,士卒也得到了充分的休息,而贺瑰则是远道而来,腹中饥饿且疲惫不堪。请允许我率小股骑兵游击骚扰,让他们得不到休整,等天亮后,我们再发动大军猛攻,以逸待劳,就可以把他们一举全歼。 李存勖大怒,说我们之前只恨不能与之决战,今天敌人就出现在眼前,不马上进攻,还等什么? 周德威耐心地劝说,不料李存勖勃然大怒,指着周德威的鼻子大骂道:“你怎么越老越不中用了?你究竟在怕什么?看你那怂样!”随后回头对李存审发布命令:一个字——给我干! 诸将领命,各自点齐兵马,蓄势待发。 周德威被迫领命,仰天长叹,对儿子说:“主帅如此轻率,我真不知自己会死在哪里。” 贺瑰大军连营数里,集结成紧密的战斗序列;河东军派精锐部队——银枪效节都,率先冲击后梁军阵,几轮冲杀下来,竟将后梁阵脚冲散,“王铁枪”王彦章无力抵挡,只能先行奔逃。 无巧不成书,王彦章溃军误打误撞,在逃亡途中撞到了河东运粮队。 河东运粮队望见后梁军队玩儿了命地冲自己这边奔来,哪里知道那是急着逃命的溃军,误以为是遭遇了后梁的埋伏,大为惊骇,于是一哄而散,抛弃粮草辎重,也急着逃命。 河东运粮队慌不择路,冲进了周德威的阵地,导致周德威阵脚大乱。贺瑰抓住这个机会,猛攻周德威的幽州卢龙军阵地。 卢龙军惊溃不能止,周德威父子就这样死在了乱军之中。 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前亡。周德威的死是非常可惜,甚至说是非常窝囊的。无论是正史、野史,还是民间文艺作品,都对周德威有着非常正面的评价。 罗贯中的《残唐五代史演义》中,周德威号称“红袍将”、“神机军师”,文武双全,简直是赵云与诸葛亮的合体。 在传统京剧中,《珠帘寨》、《飞虎山》、《落巢山》均是讲述周德威的丰功伟绩。 庄宗朝,追赠太师;明宗朝,与李嗣昭、李存审一起配飨庄宗祭庙;后晋高祖追封为燕王。 人非圣贤。史籍中亦有周德威的负面记载,大概是说他歧视、盘剥幽州军民,使戍边将士心有不平,导致边防力量出现严重漏洞,并最终诱发了契丹南下侵袭幽州。 实际上,对幽州的歧视和盘剥,是来自于河东集团顶层,周德威充其量只是起到一个传导作用;至于诱发契丹南下,周德威更无须为此背锅。 冲乱周德威卢龙军阵脚的,是友军魏博军的运粮队,负责押运这批粮草辎重的,是魏博节度副使王缄,他也死于乱军之中。 贺瑰瞎猫捡到死耗子,稀里糊涂地把河东军打得崩盘,击毙“河东战神”周德威。 眼看就有全线溃败的迹象,李存勖发现了沼泽地中的一处土山,已经被贺瑰占领。李存勖说道:“如果能夺下那个制高点,我们就能反败为胜!”随后亲自率领骑兵仰攻。 李嗣源的养子李从珂与银枪效节都将领李建及,率步兵后续跟进,终于夺得制高点。河东军有了喘息之机。 此时,天色已晚,贺瑰在山下列阵,人数众多而军容齐整,军威浩大。河东将士大为恐惧,将领们纷纷主张等待各路残兵败将集结起来,等天亮之后再战。 后梁降将阎宝主张出战,说王彦章的骑兵已经逃走,山下的贺瑰只有步兵,我们居高临下,正宜以骑兵冲杀;且大王深入敌人腹地,如果撤退,必然遭受反攻,之前被冲散的士兵听说之后,也不会再来汇合,不用打,我们就自行瓦解了! 李嗣昭、李建及也十分赞同。 李存勖非常高兴,“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样子。给我干!” 李嗣昭、李建及率领骑兵冲下山坡,对贺瑰的步兵军团发动攻击;河东军随军而来的一万民夫则在山下拉着树枝奔跑,尘土飞扬,战鼓如雷,在山后作为疑兵之计。 后梁军果然被击溃,丢盔弃甲,被杀三万余人。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胡柳陂之战”,据记载,交战双方当天的战损比都高到了惊人的三分之二!均失去了再战的能力(是日,两军所丧士卒各三之二,皆不能振)。 放在今天,这次战斗应该叫做“胡柳陂绞肉机”。 第261章 李嗣源“谋反” 【李嗣源“谋反”】 收军之后,李存勖得到了周德威父子阵亡的噩耗,悔恨不已,悲不自禁,忍不住放声大哭,“丧吾良将,吾之罪也!” 稍后,卢质也回营报到。卢质是与张承业一起拥立李存勖的“开国功臣”,此人有一个特点,就是爱喝酒,而且爱耍酒疯,“性疏逸”。他的故事后文还会慢慢展开。 李存勖问他王缄在哪儿,卢质回答“吾醉不之知也”。随后,就传来了王缄阵亡的噩耗。 前文在讲韩延徽出奔契丹的时候,曾经提到过,王缄虽然深得李存勖喜爱,然而此人小肚鸡肠、心胸狭隘,口碑差劲。这一次,他的死应该是死得不明不白,未必是死于后梁之手,很有可能是在乱军之中,被自己人谋杀。卢质喝得大醉,都能平安归来,清醒状态的王缄怎么就不能回来呢? “吾醉不之知也”,他不知道的究竟是什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乎? 王缄之死因此成为了千古迷案之一,他的一生终于可以用一首诗盖棺定论了: 畏惧淫威,屈节投河东; 投石下井,露布辱旧主; 嫉贤妒能,谗害韩延徽; 苍天有眼,胡柳自归属。 胡柳陂之役中,最让李存勖感到震惊和愤怒的,是李嗣源的举动。 混战中,李嗣源跟养子李从珂被冲散,跟主力部队失联,然后从逃兵口中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李存勖已死!”于是率领本部兵马踏冰渡河,去往相州。 几天后,李存勖率军继续向西攻打,占领了濮阳。李嗣源得到消息后,立刻率军前来报到。 李存勖大为不满,质问他:“你是不是以为我死了?着急渡河干什么?你想回太原做什么?” 显然,李存勖十分怀疑李嗣源的动机。 李嗣源急忙叩头请罪,说自己是被乱军冲散,找不到组织,又听说大王您已经北渡黄河回师太原,所以才率军追赶。 骗鬼呢? 李存勖真想以谋反的罪名杀掉这个居心叵测的干兄弟。然而李嗣源的养子李从珂刚刚立了大功,而且李存勖之前从李嗣源那里挖了墙角(元行钦),元行钦也多次救李存勖于危难之中,李存勖还想继续挖墙脚,偷偷地引诱高行周,被高行周婉言谢绝。 元行钦、高行周等原为幽州刘仁恭部将,李存勖吞并幽州时投降,初置于李嗣源帐下,李存勖爱惜其人才,故而明争暗诱。 综合各方面的因素,李存勖总算网开一面,没有杀了李嗣源,而只是罚他喝一杯酒,以示惩罚,并表示既往不咎。然而李存勖从此之后就没有真正的释怀,他对李嗣源开始不信任,处处提防,排挤打压。 恰恰是因为李存勖的猜忌和排挤,才使李嗣源最终坐上了皇帝宝座,这是后话。 河东军攻克濮阳后,把战线推进到了濮阳北面的德胜渡,这是古黄河渡口,位于黄河北岸。控制了德胜渡之后,河东军就不必绕行东面的杨刘城或麻家渡了,缩短了战线和补给线,对后梁的威胁陡然升高。 这时候,胡柳陂败退下来的后梁士卒如惊弓之鸟,仓皇逃到汴州,无比惊恐地向京师民众描绘战况的惨烈,还说河东军打了胜仗,马上就要打到汴州啦! 恰在此时,部分溃散失联的河东士卒也迷失了方向,误打误撞地来到汴州附近,还向当地百姓问路,“劳驾,请问河东军营怎么走?” 汴州百姓奔走相告:河东大军兵临城下啦!军营就驻扎在汴州附近! 霎时间,汴州鼎沸,全城军民惊慌失措。朱友贞也吓得魂不附体,强征百姓登城防守,随后又想逃往西京洛阳,只因夜色太深而未动身。 万幸,又是一场虚惊。 【夹城之役】 双方各自收拢残兵败将,积蓄反攻力量。 为了巩固前线阵地,李存审在德胜渡修筑南北两城。古德胜城被古黄河一分为二,北岸称德胜北城,南岸为德胜南城,黄河改道后,南城被毁,而北城则成为今天的河南省濮阳市。 从杨刘城到麻家渡,再到德胜渡,河东军的阵地不断西进。如果后梁不能在德胜渡挡住李存勖,那就只能在滑州抵挡了,如果在滑州还抵挡不住,那就只能打汴州保卫战了。 后梁总司令贺瑰,决不能坐视河东军经营德胜渡,于是集结队伍,对德胜南城发动猛攻。 贺瑰发挥了主场作战的人数优势,百道攻城,没有佯攻与助攻,所有方向都是主攻。 同时,派出一座“移动堡垒”,横亘在黄河中流。这座移动堡垒是用大竹索将十几艘大战舰首尾相连,外面蒙上牛皮,四周加筑城垛,架设栅栏。横在河中央,用以阻挡北城的援军。 李存勖率领大军救援,果然被这座移动堡垒隔断,只能在北岸眼睁睁瞧着南城沦陷。 有位叫马破龙的潜水高手,冒险潜水游过黄河,抵达南城,见到了守将氏延赏,马破龙转达了李存勖的问候,顺便询问南城战况。氏延赏充满忧愁地告诉他,箭矢已经用光,石头也即将用光,若再无援兵,南城随时可能陷落! 马破龙将紧急军情转告李存勖。 李存勖在军营门口用金银绸缎堆积起一座小山,说如果有人能击破河上的移动堡垒,这些赏钱就全归他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毛遂自荐的竟有几十人之多,都是自称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等法术的世外高人,诸葛亮的借东风神马的都弱爆了!这个说自己会“叶火焚舟”(扎小人,画个圈圈诅咒你),那个说自己会“禁咒兵刃”(孙猴子对七仙女——“定!”)…… 李存勖病急乱投医,“悉命试之,无验”。 猛将李建及闪班出列,说贺瑰出动了几乎全部兵力,志在不小,此一战,我们只许胜利,不许失败。 废话!怎么才能胜利? 李建及心直口快,铁憨憨,“现在的情形,已经无法智取(法术)了,只能强攻!我愿率本部银枪效节都勇士,拼死一战。 于是,李建及在精锐部队银枪效节都中精挑细选了三百勇士,组成敢死队,三百人全都身披重铠、手持巨斧,划着小船向移动堡垒冲去。 飞蝗矢石如倾盆大雨,李建及身先士卒,冲到堡垒之下,砍断连接的竹索。这时候,在上游漂来了事先准备好的“燃烧瓶”,那是用木桶装满木柴,再用油浸透,点燃后从上游放下。燃烧瓶的后面,是满载河东士卒的战舰。 移动堡垒被砍断绳索后,变得四分五裂,将近一半的后梁士卒或是坠入河中淹死,或是被火烧死。河东军随后在南岸登陆。 贺瑰见移动堡垒被攻克,随即解除包围撤退,被河东军一直追杀到行台村才稳住阵脚。 此战对贺瑰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创伤,从此一病不起,三个多月后,贞明五年(919)8月1日,62岁的贺瑰病逝。 短短数月,麻家渡、德胜渡两大战略要地失陷,引以为傲的“绝代双骄”也相继殒命,沿河局面对后梁越来越不友好了。 朱友贞任命首都市长(开封府尹)王瓒为北面集团军总司令,接替贺瑰。王瓒,王重盈之子,最近的一次出场是徐州王殷谋反时,王瓒上疏撇清关系,说王殷是随娘改嫁到王家的,被父亲王重盈收为养子,所以王殷的“王”是王八蛋的王,不是王重盈的王。再往上,就是河中王珂投降朱温时,王瓒等王氏后人被迁往汴州,给予高官厚禄(但不掌握实权),以兑现朱温“厚待王氏子孙”的诺言。 可以说,王瓒虽然是名门出身,将门之后,却也是名不见经传的少爷羔子,小人物,小角色。那他为什么可以接替大将贺瑰,成为后梁帝国北路军总司令呢,难道真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 不完全是。朱友贞让王瓒挂帅的同时,让“王铁枪”王彦章做王瓒的副手。这就值得玩味了,实际上真正出谋划策、冲锋陷阵的,都是王彦章,王瓒只是一个挂名统帅。人事调动反映出的是政治博弈的结果。 还是那句老生常谈,朱友贞根本不信任这些手握兵权的老将。杨师厚、刘鄩、谢彦章、贺瑰,再加上这个王彦章,他们谁都有可能叛变割据、变节投敌,后梁需要用他们,更需要防备他们。而只有“外戚帮”才是帝国忠臣。后文会提及王彦章与“外戚帮”的政治斗争,这里先做一个铺垫,朱友贞这位天子,实际更像是“外戚帮”利益集团的代理人,他明知王瓒不中用、全要依靠王彦章,却仍让王彦章做王瓒的副手。 新官上任三把火,二王挂帅,没有直扑德胜渡前线,而是自黎阳北渡黄河,突袭黄河北岸的魏州、澶州,大肆剽掠,然后进驻到距离德胜渡仅有十八里的杨村,修建浮桥。这一策略可以概括为“先杀治疗”,威胁骚扰一下河东军的河朔大本营,既能削弱其续航能力,也能对其士气产生一定的震慑效果。 河东将领李存进也在德胜夹城修筑浮桥。 一个月后,双方的浮桥都修建完毕。 一场血腥恶战在所难免。 第262章 诸皇同框 【诸皇同框】 李存勖前往魏州大本营,慰问一下人民群众受伤的小心灵,顺便征调走数万壮丁,到德胜夹城充当苦力,扩建德胜北城。 后梁军队日夜袭扰,双方每天都要爆发冲突,大小百余战。 期间,一名弓兵指挥官在交战中,遭遇后梁军队的集火(先杀射手!),马鞍上的皮带都被砍断,紧急时刻,另一员将领把自己的战马让给他,自己则换骑这匹断带的战马,并主动殿后,帮弓兵指挥官撤退。 二人终于死里逃生,返回营寨。从此,二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被救的这位弓兵指挥官,是李嗣源的女婿,名叫石敬瑭;救他的这位将领,名叫刘知远。 二人身上有许多共同的标签,例如祖上都是沙陀人,再比如,两人将来都会当皇帝。 从朱温建立后梁(907),到赵匡胤建立北宋(960),“五代”总共约53年的历史。53年里,换了五个朝代(梁唐晋汉周),出了八姓十四帝,平均三年半就要换一个皇帝,政权更迭如同走马灯一样。 八姓十四帝,指的只是“五代”的天子,即传统意义上的中原正统王朝,而不包括“十国”中的割据小政权,前蜀王建、淮南杨氏、南汉刘岩等均不在此之列。 所以五代时期存在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也几乎是空前绝后的景观,我将其称之为“诸皇同框”。当我读五代史的时候,脑海中总会不由自主地闪现出一幅幅有意思的插图,比如这一次: 画面是横轴的,左面是汴州皇宫,朱友贞一副昏君派头,四周围绕着几个尖嘴猴腮、阿谀谄媚的奸佞小人(外戚帮);画面中间是宽广汹涌、沙黄中泛着血红的滔滔黄河水;右边可见远近两座城寨,分隔黄河两岸,是为德胜夹寨,近处则是两员将领疲惫而又庆幸的侧影,他们的身后是两匹战马,其中一匹的马鞍不翼而飞,两员将领的前面不远处,是一队出城欢迎的人群,看样子是刚从远处的城寨中走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人,他的身后则是一老一少两人。 这幅画应该说几乎是写实的,唯一的写意就是在距离上,因为不可能按照实际比例让汴州和德胜渡同框。 这幅插图可以叫做“夹城之役”,也可以起个小名,叫“诸皇同框”。因为在这一个镜头里,集中出现了三个朝代的六位皇帝:后梁(朱友贞)、后唐(李存勖、李嗣源、李从珂)、后晋(石敬瑭)、后汉(刘知远)。 六位帝皇丸。 罗贯中在《残唐五代史演义》中,就有一个著名桥段,“五龙逼死王彦章”,但把上述的李从珂替换成了郭威(后周太祖)。毕竟是演义,不是正史。 河东与后梁在德胜夹城血战正酣,兖州方面派来了使节刘处让,面见李存勖,请求河东速发援兵,解救兖州危急。 一年多以前,正是因为兖州张万进投降,李存勖才以麻家渡为突破口,南下袭击后梁的。有道是战局飘忽不定,河东随机应变,突破黄河天险后,没有向东支援兖州,而是向西逼近汴州。 兖州张万进通敌谋反后,朱友贞重启刘鄩,让刘鄩挂帅征讨。 张万进闭城坚守,距今一年有余。期间,张万进屡次催促李存勖回师救援,而李存勖沿河苦战,胜负难分,实在分身乏术。 这一次,使节刘处让声泪俱下,请求河东务必出兵救援,否则兖州不保。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兖州而取汴州也。 让李存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刘处让竟采取了一种极端的方式:在营门前割掉自己的耳朵,手里拎着血淋淋的耳朵,哀号道:“大王如果不发兵,兖州必死无疑,我生不如死!” 李存勖被刘处让的壮举所深深打动,于是当场拍板:发兵救援兖州。可就在李存勖调兵遣将的时候,东面传来最新消息:刘鄩攻克兖州,张万进全族被杀,屠城。 历史就是充满恶趣味,真应了塞翁失马那句成语。 如果李存勖冲动之下发兵兖州,沿河局势将发生重大变化,说不定后梁就会反败为胜,而河东援军千里奔袭,刘鄩以逸待劳,兖州也未必能被河东救下……假如刘鄩多耽误几天,说不定历史就会改写。 后梁王瓒对河东军进行了一次试探性攻击,被李嗣源打退。 河东军探知了后梁储存粮草辎重的据点,在距离杨村驻地约五十里的潘张。李存勖闻讯大喜,这不就是三国故事中“官渡之战”里的“火烧乌巢”吗? 于是,李存勖亲自率领少数轻骑兵,沿着黄河南岸向西进发,企图“火烧潘张”,致敬曹操。不幸遭遇埋伏,李存勖连同几名骑兵被数百名后梁骑兵围住,幸亏元行钦再一次率领援军赶到,救出李存勖。 翻看沿河十八年血战,李存勖三番五此地逞匹夫之勇,轻身涉险,多次被敌军重重包围,而救驾次数最多的,就是元行钦、李存审、李建及等猛将。元行钦也因此被李存勖赐名“李绍荣”,后文沿用元行钦。 几天后,两军再爆发大规模冲突,后梁先胜后败,生擒河东将领石君立。 石君立先事李克柔,后事李嗣昭,屡立战功。之前王檀偷袭太原,石君立奉李嗣昭之命,率五百轻骑兵昼夜不停,千里驰援,与安金全等老将一起打退王檀,保住太原。 朱友贞素闻石君立大名,打算用高官厚禄引诱他弃暗投明。面对糖衣炮弹的诱惑,石君立苦笑一声,反问道:“败军之将,不可言勇。即便我宣誓效忠,你们能真心信任我吗?人各有主,为什么要逼我与旧主反目为仇呢?”婉言谢绝。 朱友贞想起了父亲恩收贺瑰的典故,于是效法先人,把一同被俘的其他河东将领全部斩首,唯独留下石君立,希望以此感化他。石君立默然不语,还是不肯归附。 朱友贞把他投进大狱囚禁看管,却吩咐每日必须好酒好菜,不能在生活上亏待了石将军,希望他能够回心转意。石君立默然接受,仍不肯归附。 石君立不屈不挠,一直被关押在监狱里,直到后梁灭亡前夕,朱友贞绝望之中,下达命令:处死石君立! 后梁军队先胜后败,主帅王瓒抢了一条小船,自顾自地逃往后方。后梁军队的损失数以万计。 烂泥扶不上墙。朱友贞召回王瓒,罢职,任命戴思远接替为新任北路军总司令。至此,夹河之战中,后梁已经四次易帅(刘鄩、贺瑰、王瓒、戴思远)。 第263章 河中朱友谦 【河中朱友谦】 为了方便叙述,兼顾可读性,前文是以河东集团为主视角,讲述了李存勖为寻求打破夹河对峙僵局的突破口而做的努力,因而人为省略了某些重要事件,比如兖州张万进叛梁归晋,再比如接下来的河中朱友谦叛梁归晋。后文我们还会站在后梁的视角上,回放这些事件,讲述它们的来龙去脉。 贞明六年(920)4月,河中朱友谦悍然吞并了同州忠武军(先前许州忠武军与同州匡国军互换军名),派儿子朱令德做同州忠武军留后,表奏朝廷,请求正式册封任命,被朱友贞拒绝。于是,朱友谦不出意外地向河东李存勖表示归附,请求派兵支援。 天降大礼!李存勖当即任命朱令德为同州忠武军节度使。 河中地区同样是梁晋双方反复争夺的战略要地,西通关中,北连河东。以河中地区为跳板,可以对河东、汴州、长安三个方向施加压力。 朱友贞急忙让刘鄩挂帅,率兵攻打同州。朱友谦向河东李存勖告急求援。李存勖派李存审、李嗣昭、李建及、李存质等赴援。 一旦河东控制了河中地区,就会对汴州形成钳形攻势,从东西两个方向夹攻汴州,还能将长安等后梁的西部重镇隔开,使之首尾难顾,即便不会亡国,也会丧失关中领土。 双方领导人高度重视这次河中变局,几乎抽调了境内全部精锐力量。双方血战的战场从德胜夹城转移到了同州。 在河东援军赶到之前,后梁刘鄩已经先一步到达战场,并开始清兵线,打了几次小胜仗。河中护国军士卒军事素养较为低下,战斗力向来不高,因此一直被后梁野战军瞧不起,每次交战,河中士卒总是一触即溃,而后梁野战军则会穷追不舍,扩大战果。 河东先锋李存审赶到后,挑出二百精锐士卒,混杂在河中士卒中,前往后梁军营挑战。刘鄩派骑兵追击,刚一交战,就发觉不对劲,懦弱无能的河中鼠辈怎么突然青铜升王者了?随即认出了河东士卒,刘鄩惊叹河东援军奔袭之迅速,于是收兵罢战,再也不敢轻易出营。 梁晋双方又在河中地区对峙下来。 无论是在哪个战场,对峙消耗战都是对河东军极为不利的。 河中地区归附后梁已久,自王珂投降朱温算起,至今已有二十年。任何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都不会忽视河中地区的经营,所以朱温从一开始接管河中府,就煞费苦心地对自己进行了包装,打造了一副感恩、念旧的人设,哭祭王重荣墓,以家人礼而非亡国礼接受王珂,不仅让朱温在河中地区圈粉无数,更是营造出这样一副假象:朱温以外甥的身份合法继承了舅舅的基业。 如果这样算起来的话,那么朱温集团对河中地区的控制就不仅仅是二十年了,而是要从更久远的王重荣镇守河中算起,那就要推到黄巢犯长安的时候了,距今将近40年了! 40年太过牵强的话,20年总是无可争议的。所以朱温集团在河中地区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民心所向。 现在,只因节度使(朱友谦)一己之私,就率领全境归附河东,河中地区的人民群众发自内心的不情愿,抵触情绪很深。部队中的将士们也对此颇有怨言。 而各路兵马云集,造成了粮食短缺,导致了物价暴涨,通货膨胀,民怨沸腾。而这一切,都要归罪于朱友谦的一己私利。河中地区军民离心离德。 朱友谦的儿子们敏锐地觉察出了这种动荡,于是游说父亲回归大梁,让河东军队撤回,以免节外生枝。 朱友谦左右为难,说上一次咱叛变的时候,人家李存勖亲自率军救我们于危难,甚至挑灯夜战,而我们呢?无耻不要脸,把人家撵回去了。这一次,人家在黄河边艰苦血战,还分兵出来救咱,咱再无耻不要脸吧,也不能太无耻不要脸了…… “爹,咱无耻不要脸又不是一次两次了,虱子多了不嫌痒,债多了不愁还,再无耻一次又当如何?” “……那就先观望一下,再决定咱是否需要再无耻不要脸。” 河东军等不起,对华州发动了猛烈攻势,随后李存审大胜刘鄩,迫使刘鄩退保罗文寨,紧闭寨门,坚守不出。 李存审与李嗣昭商议对策,认为困兽犹斗,不如网开一面,引诱刘鄩出战。 于是,河东军分兵外出放牧,放松了对罗文寨的包围。 刘鄩果然趁夜撤退,中了李存审的计谋。李存审发动追击,在渭水河畔痛歼后梁军队,取得大胜。 随后,李存审控制了关中一带,并晋谒唐朝皇陵,哭泣祭奠。军事行动中不忘穿插政治作秀,唤醒人们对大唐的怀念,激发对篡唐朱贼的痛恨,瓦解朱氏在河中地区的群众基础。 后梁集团在河中地区的政治根基是“合法继承”,强调朱温是合法继承了王重荣、王重盈的衣钵;河东军另辟蹊径,跳出藩镇割据的狭隘价值观,强调忠孝节义,把整个后梁描述为非法伪政权。 军事上的节节胜利,政治上的光荣正确,终于使朱友谦坚定了追随河东集团的信念。朱友谦派兵反击后梁军队,攻打崇州静胜军温韬。 温韬大恐,不知所措。 温韬,史上最著名的盗墓贼之一,区别于其他小贼,他只专注于盗挖皇陵,把唐朝皇陵挖了一个遍。据记载,18座唐朝皇陵,他挖了17座,只有乾陵幸免于难。 乾陵,他当然也垂涎,三次兴师动众,意图盗挖。只是每次动工的时候,都会突遭灵异事件,晴空万里忽然变得乌云滚滚、雷声阵阵,风雨交加,而当他们撤出来之后,却又恢复了万里无云,如此三次,温韬才不敢动乾陵。 在盗墓过程中,大批绝世文物被毁。例如太宗李世民珍藏的《兰亭序》等真迹。在大文盲温韬的眼里,只有金银珠宝、翡翠玛瑙、绫罗绸缎才算宝贝,至于书法绘画等,全是废纸,他居然让士兵把书画作品上包装、装饰用的绸缎撕下来,把绸缎带走而把书画作品本身随手丢弃,无计其数的名人真迹从此失传……也有人抱有一种美好的希望,那就是王羲之的《兰亭序》真迹是藏在乾陵。 总之,温韬是中国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盗墓贼,连孙殿英都要让他三分。他对中国文化造成的损失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更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盗墓贼温韬后来投靠了凤翔李茂贞,被李茂贞收为养子,赐名李彦韬;之后投降朱温,赐名温昭图;后来再次叛归李茂贞;朱友贞即位后,又背叛李茂贞而降后梁,以至今日。毋庸置疑,他日后还会改弦更张的,苍天有眼,他日后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如今,河中战事危急,朱友贞当然不放心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了,担心他会投靠河东,于是许以高官厚禄,引诱他离镇入京。 温韬目光短浅,见利忘义,听说要提拔他,便立刻答应了朱友贞“明升暗降”的套路。 朱友贞终于在朱友谦叛变、刘鄩大败的形势下,保全了崇州静胜军的一亩三分地,也不失为一种胜利。 河东军在黄河战场上,已经把前沿阵地推进到德胜渡以西,逼近后梁的首善之区——滑州,又成功开辟了第二战场,控制了河中地区,对后梁形成了钳形攻势。 后梁朱友贞已经是朝不虑夕。 可就在这个时候,河北剧变,契丹南侵,河东李存勖即将面临艰难的考验。 第264章 跟宦官同床是种什么体验 【跟宦官同床是种什么体验】 自王庭凑(王镕四世祖)夺取镇州成德军以来,距今整好一百年(821——921),王氏家族深得镇州人民拥护。王镕可以说是含着金钥匙出生,在极度舒适安逸的坏境中快乐成长。 10岁时袭承父位,被三军拥戴为镇州成德军节度使,在镇州土皇帝的宝座上一坐就是38年。 成德军王氏,成为统治(割据)时间最长且最稳定的藩镇,没有之一。特别是在唐末五代初,各地藩镇如走马灯一样,唯独镇州王镕雷打不动。这倒不是王镕能征善战、骁武凭陵,与之相反,恰恰是因为王镕不知兵事、窝囊无能。 史籍对王镕的盖棺定论是“仁而不武”,不会打仗,也不愿打仗。因此每当遭遇军事威胁,王镕的第一反应就是破财免灾,贿以大量金银财宝,以求和解;除此之外就是向第三方求援,用钱粮财宝搬请外部救兵。 总之,面对困境,王镕的解决对策就是一个字:钱。给敌人,或给敌人的敌人。 由于镇州成德军在地缘政治中的特殊地位,也成为周边大佬们争相拉拢的对象,例如朱温把女儿嫁给其长子王昭祚,李存勖把女儿嫁给其幼子王昭诲,王镕因此成为“两朝国丈”。即便王镕不给好处费,各位大佬也不会在镇州遭受威胁时袖手旁观的,所以想要破财消灾的藩镇有很多,但只有镇州做的最出色。 王镕破财免灾的政策,为镇州人民争取到了最大限度的远离战火蹂躏,人民安居乐业,社会繁荣稳定,经济高速发展,也就有了更多的积蓄来支持破财免灾的政策,走上了一条正循环道路。 长时间以来,镇州成德军一直扮演着酱油男的角色,不像其他强藩那样怒刷存在感,给人的观感也与热血激情毫不沾边。但镇州人民却在风起云涌的乱世之中享受着宝贵的静谧安详,使镇州成为世外桃源。所以镇州人民非常拥护王镕的统治。 王镕口含金钥匙,顺风顺水地走过了平坦人生之路,在他的字典里,就没有“坎坷”二字,从不知到失败是什么滋味,挫折是什么体验。他很单纯,从来没想过要炫耀什么,因为他从头到脚、从小到大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令无数人艳羡的。他的舒适安逸,超越了历史上大多数帝王。 有钱人的生活是单调乏味的,王镕也非常崇尚骄奢淫逸的生活,只是早年受到母亲何氏的严格管制而稍有收敛。 母亲何氏去世后,天下再也没有人能约束他,于是乎,王镕彻底放飞了自我。 豪华富丽的楼台殿阁,世之罕见;美女如云,姬妾多达千余。为了长期享受这般神仙生活,也为了寻求心灵上的慰藉,王镕迷恋上了旁门左道,一心一意追求长生不老,求神拜佛、冶炼仙丹,不在话下。 至于军政大事,则委任给值得信任的同志,比如李弘规同志。李弘规是位宦官,朱温急攻镇州时,李弘规与王镕长子王昭祚一起作为人质迁居汴州。 李弘规深得王镕信任,被委以军政大权。而另一位宦官石希蒙也因善于阿谀奉承而深受王镕宠爱。两位宦官之间为了争权夺利而逐渐产生矛盾。 道士王若讷迎合王镕的心理,诱他游山玩水,寻访仙迹,常常数月方归,每次出访的花费都是一笔巨款。游西山王母祠的时候,山路险峻,不通车马,王镕便让美女们用锦绣绸缎拉着他上去。 在外出旅游期间,甜言蜜语的石希蒙大受王镕宠爱,二人甚至同床而眠。 跟宦官同床共枕是种什么体验?是另一个宦官吃醋的体验。李弘规吃醋了。 这一次,王镕在西山游玩完毕,准备打道回府,石希蒙极力劝阻。因为只有当王镕在外游玩的时候,石希蒙才会得宠、得赏,一旦回府,李弘规就成了大红人。 在石希蒙花言巧语的哄骗下,王镕决定将回府日期无限期推迟。 李弘规痛恨石希蒙,于是竭力劝谏,对王镕连哄带吓唬,说晋王这次出兵可全是帮咱出头(后梁企图吞并镇州,李存勖入援),可现在,人家晋王在前线亲冒矢石,而您却在后方骄奢淫逸、游玩无度,您让晋王咋想?再说了,您好几个月没回府了,万一城中生变,闭关不纳,您咋办? 王镕大恐,“言之有理,即刻启程!” 石希蒙坚决反对,骂李弘规是危言耸听,无端散播恐慌情绪,居心叵测,并说李弘规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向外界炫耀他可以改变赵王您的决定,以此增加自己的权威而已。 王镕:“言之有理。再玩儿两天。” 两位宦官互相指责谩骂。王镕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呼吁双方保持冷静克制。 石希蒙只是一个马屁精,而李弘规则是握有兵权的。 李弘规带着亲军卫队,身穿铠甲,拔刀出鞘,直接闯进大帐,把王镕吓了一跳,“尔欲反耶?” 李弘规露刃施礼,“不敢,只是将士们思家心切,想早日回家而已。否则……我真不知如何向士卒们交代。” 王镕惊惧不能言。 李弘规拎着刀,向前逼近一步,“石希蒙阴谋叛变,所以才不断鼓动大王四处游玩,不回府衙,好为兵变做准备。大王,请当机立断,扼杀于萌芽!” 王镕摆摆手,说贪玩而已,怎能说他谋反?难道你们有证据?拿来我看看。 “证据?大王你想看证据?” 李弘规一使眼色,亲兵卫队躁动呼号,蜂拥而上,直接砍下了石希蒙的人头。李弘规把石希蒙的人头拿给王镕观看,“大王,石希蒙意图谋反,现已被我诛杀。士兵群情激愤,难以控制……回家否?” 王镕无奈,只得返回镇州。然而心爱的石希蒙不能白死,王镕不会姑息这次悖逆犯上的兵谏。 抵达镇州的当天晚上,王镕就派长子王昭祚、养子张文礼率军包围李弘规及其心腹部将的家宅,满门抄斩,受牵连而被屠杀的多大数十家。 王镕自认为队伍得到了净化,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事与愿违,他的地狱大门刚刚开启。 第265章 镇州兵变 【镇州兵变】 王镕派养子张文礼执行本次大清洗任务。张文礼是块儿什么料儿呢?史籍记载,此人“性凶险,多奸谋,辞气庸下,与人交言,癖于不逊,自少及长,专蓄异谋”。翻译过来就是胎里坏,脑后反骨,满嘴跑火车,一肚子坏水。 原为幽州刘仁恭手下将领,辅佐刘守文坐镇沧州。后来一次,借着刘守文回幽州探望父亲的空当,张文礼发动兵变,占据沧州,刘守文率部平叛,张文礼不敌,遂逃亡至镇州,被王镕收留。 张文礼看出来王镕单纯天真,极易被骗,于是便向王镕身边人大肆行贿,以求飞黄腾达,终于离王镕越来越近。 张文礼在王镕面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解兵书战策,自诩世之名将,并且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孙武、吴起、韩信、白起等等,全都不如自己牛逼(每对镕自言有将才,孙、吴、韩、白,莫己若也)。 王镕年幼无知,不知兵事,瞬间对张大将军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他是赵子龙复生,自己捡了大漏,于是收他做养子,改名王德明,引以为心腹。 一个真敢说,一个镇敢信。 实际上张文礼的韬略是什么水平呢?史籍记载,“素不知书,亦无方略”。 那他如何支撑“当世名将”的人设呢?只会一招:事后诸葛亮。 每当战斗结束,他就会评头论足,特别是对败军之将予以无情的褒贬:张三你不知进退,李四你不识军机,刚才就应该这么打、不该那么打……“以此军人推为良将”。 Youcanyouup啊! 当初杨师厚坐镇魏州时,张文礼曾率领三万大军侵扰魏博军。杨师厚率领数千人在唐店设伏,张文礼的三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张文礼单人独骑逃回。事后,他毫无羞愧之色,依旧对别人指指点点,终于某位将领忍不住回了他一句,“唐店之功,大家有目共睹啊!利害,牛逼!” 河东支援镇州之初,张文礼奉命率军随从作战,王镕对他日夜思念,于是派大将符习将他接替回来。 张文礼在镇州已久,深知镇州虚实,潜怀篡逆之意。每当喝酒之后,就会对心腹吐露自己的内心想法,表示自己想篡夺王氏基业。他的心腹们都觉得寒心,人家待你恩重如山,你却要恩将仇报,你还算人吗?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石希蒙、李弘规两败俱伤,为悖逆小人张文礼腾出了空间,张文礼要借此良机施展拳脚了。 诛杀李弘规一党后,王镕大犒三军,唯独不给参与诛杀石希蒙的亲军发放赏赐。亲军们惶恐不安,深怕遭受反攻倒算,于是打算连夜逃走,可大家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原李弘规部下的五百亲军聚在一起,只能抱头痛哭。 张文礼趁机煽动,诈称自己得到了王镕的密令,要将他们全部诛杀,满门抄斩! 五百亲军哀嚎哭泣,鸣冤叫苦,请求他网开一面,放自己一条生路。 张文礼说道:“大王让我把你们全部坑杀,可我知道你们清白无辜。我打算服从大王的命令吧,实在于心不忍;可我要是拒绝服从吧,又没法跟大王交代。哎!你们说,该怎么办呀?” 五百人相拥哭泣,“是啊,咱到底该怎么办啊?”有几个胆大的挺身而出,“啥都别说了,都懂的!” 当天晚上,五百亲军在夜色的掩护下翻墙进内城,潜入王府。 王镕正在斋坛前虔诚祷告,“老天爷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得道升天呢?” “你这就升天!”两个勇士冲到近前,抡刀就剁。 王镕都没反应过来,就被砍下了头颅。 变军把王镕的人头藏在袖子里,翻墙而出,“搞定!”随后,变军纵火作乱,将王府付之一炬,在城中大肆剽掠。 变军在军官张友顺的带领下,来到张文礼家,拥戴他做镇州成德军留后。张文礼接受了拥戴,并立刻对王镕一家展开血腥屠杀,满门抄斩。 至此,中古历史上割据时间最久的军阀被灭族。 张文礼只留下了一个活口,王昭祚的妻子——普宁公主(朱温之女)。 随后,张文礼派使节向河东李存勖通告镇州形势,请求获得承认,并借机劝进,劝李存勖登基称帝,以此博取李存勖的好感和支持;同时,张文礼通过普宁公主联系后梁,“王氏丧于乱军,普宁公主无恙”。 李存勖正在宴饮欢愉,听到镇州奏报之后,悲愤交加,怒摔酒杯,放声哭泣,当时就要下令大举讨伐叛徒张文礼。 左右幕僚急忙制止,为其分析利害,说张文礼固然十恶不赦,但我军与后梁胶着缠斗,不宜在腹地树立强敌。对于张文礼,最好是安抚为主。 抛弃个人情感而把政治利益高于一切,是每一个政治家的基本觉悟。李存勖擦干眼泪,强颜欢笑,召见了镇州使者,好言抚慰,并派卢质携带着李存勖以唐朝皇帝名义颁布的诏书,正式委任张文礼为镇州成德军留后。 李存勖是一名合格的政治家,张文礼也无愧于十足的叛徒。 在得到李存勖的认可之后,张文礼并没有松懈斗争意志,他知道这是李存勖因沿河战事而不得已做出的妥协退让,一旦在沿河战场取得了绝对优势,必然反攻倒算。于是,张文礼在勾结后梁朱友贞的同时,还秘密通过大汉奸卢文进的渠道积极联络契丹。 无论是南通朱氏,还是北结契丹,张文礼的信使都需要穿越河东势力的控制区,因此其信使屡次被李存勖捕捉。 当然是选择原谅他了。李存勖将信使全部释放,礼送回镇州,不追究、不责罚,甚至没有只言片语的责问。李存勖最大限度地争取张文礼回心转意。 张文礼却更加恐惧不安。李存勖何如人也?他的内心深处真的会静如止水吗?不,他在忍,一忍再忍,等沿河战事平定,必然连本带息地让我偿还,我决不能坐以待毙! 李存勖越是宽容大度,张文礼就越要加紧叛乱的步伐。 对外,张文礼南通朱氏,北结契丹;对内,则是血腥恐怖的政治大清洗。他的清洗目标是德高望重的镇州旧将,消除自身隐患。 镇州大将符习,功勋卓著,深得军心,在镇州有口皆碑,有着很高的名望,因此也就成为张文礼的心腹大患。此前,王镕命符习接替张文礼,跟随李存勖仆从作战,现在,符习正率领一万成德军在德胜夹城前线。 张文礼借着李存勖的姑息绥靖政策,大胆地向李存勖提出换将要求,要求符习回镇州,而另派其他将领接替之;同时,将符习的儿子符蒙擢升到军区总部,明升暗降,实际是被张文礼扣为人质;还派人给德胜夹城前线的一万成德军送来大量金银绸缎,以收买笼络人心,争取底层士卒的支持。 符习来到李存勖面前,痛哭不止,请求李存勖将自己留在前线,千万不要送回镇州。 谁都知道符习回镇州的后果。 李存勖也是泪流满面,说道:“我与赵王订立同盟,又为至亲骨肉,想不到竟然遭遇这种灾祸,我十分悲痛。假如你没忘故主旧恩,愿不愿替故主报仇?我愿给予你兵马粮草的支持!” 符习和三十多名亲信部下齐刷刷跪倒,泣不成声,说:“自从听到镇州兵变的消息,我们就想刎颈自杀,然而那样毫无意义。如今,大王您既然允许替王大帅伸冤,我哪儿还有推辞的道理?我愿生擒逆贼,报答王氏之恩,虽死无憾!” “好!”李存勖要的就是这个态度,等的就是这句话。李存勖任命符习为镇州成德军留后,又调派阎宝、史建塘协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击镇州。 镇州成德军位于魏博军以北,定州义武军以南,是河朔地区的重要枢纽,张文礼据此而叛,如同一道横亘于河朔地区的铡刀。南通朱氏,可夹攻魏博,北结契丹,可夹攻定州。张文礼一日不除,河朔地区一日不宁。 既然张文礼不吃软的,那就只能来硬的。 面对河东军的突然进攻,张文礼尽显英雄本色,当即吓死。 张文礼的儿子张处瑾秘不发丧,严格封锁消息,并继续与同党指挥应对。 河东军势如破竹,接连攻克赵州、深州,控制了成德军的大半领土,进逼镇州总部。期间,史建塘不幸阵亡,父子两代全成烈士。 当李存勖准备亲征镇州的时候,得到可靠情报,说后梁总司令戴思远计划乘虚反攻德胜夹城。李存勖遂改变作战计划,派李嗣源诱敌深入,然后亲率三千铁骑伏击,一举击溃戴思远所部,斩杀两万余人。 第266章 镇定二藩,灵魂捆绑 【镇定二藩,灵魂捆绑】 定州义武军与镇州成德军是睦邻友好的典范,两大藩镇虽然紧密相邻,却不像其他邻藩一样,摩擦冲突、攻讦兼并,两镇保持了几十年的亲密关系。 两个藩镇除了地理位置上的紧密相连之外,还有许多共同之处,比如都是河北强藩,综合实力并不弱,然而存在感又非常低,几乎不对外发动侵略战争,仅有的几次军事冲突也都是被迫卷入,自卫守土而已。 再比如核心领导层非常稳定,王镕镇守镇州长达38年,而定州在这几十年里也只换过两次(王处存——王郜——王处直),政局稳定。 由于政局稳定,其领导人的意志也很容易得到贯彻和坚持,双方领导人又在地缘政治等关键性问题上取得了共识,因此两镇得以长期和平稳定的发展。 他们的这种共识在前文详细分析过,总结起来就是光荣孤立。他们不干涉其他藩镇的内政,也不希望别人干涉他们的内政。 他们的军事威胁主要来自三个方向:西面的河东集团,南面的汴州集团,东北面的幽州集团。无论遭受哪一方的攻击,镇州、定州都会联合起来,向另外两方寻求支援,这是他们的默契与生存之道。 如今,镇州内乱,河东集团对镇州发动了平叛战争。随着河东大军逼近镇州,定州内部也炸开了锅。 王处直惶恐不安,认为镇定二藩唇齿相依,从地缘政治的角度出发,无论如何,定州都要全力保证镇州的完整性、独立性,镇州若失,定州不保!于是,王处直给李存勖写信劝和,说大王正在跟后梁作战,不宜在后方开启战端,还是选择原谅张文礼吧。 李存勖回复道:“张文礼谋杀主公,罪在不赦,且他暗中勾引后梁军队,对你定州也有不利影响。我这也是在帮你。”一句话,少管闲事! 王处直更加惶恐。 镇定二藩只是对河东表示归顺,虽属于河东的势力范围,却享有高度自治。李存勖野心勃勃、志在不小,接管河朔地区只是时间和方式问题,如今,张文礼叛乱为李存勖提供了收回镇州的借口。镇州收回了,定州还会远吗? 冥思苦想,权衡再三之后,王处直终于做了一件糊涂事:勾结契丹,抗拒李存勖。 被派去契丹的使节,是王处直的亲儿子——王郁。 王郁是王处直的庶子,非嫡出,自幼就不讨王处直的喜欢。朱温扫平河朔的时候,王处直奉时任节度使王郜之命率部抵抗,兵败后发动兵变,夺权自立,侄子王郜被迫逃往河东,依附李克用,当时随王郜一起逃去河东的,就是这位王郁。 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来王处直与儿子王郁之间微妙的关系了。王郁宁可跟随堂兄弟流亡他乡,也不愿留在亲爹身旁。 王郁到了河东之后,李克用将女儿嫁给他,作为一笔政治投资,等待日后高额的回报。人算不如天算,李克用不会想到,王郁的这笔投资不仅亏光了本金,还爆仓击穿,需追加保证金。 如今,河东集团把王郁安置在了新州,而新州恰与契丹接壤。于是王处直秘密联络王郁,让他引诱契丹军南下,给李存勖制造压力,以缓解定州困境。王处直许诺他,事成之后,就让他回来继承定州义武军。 亲爹果然是亲爹,血浓于水。王郁欢天喜地,带着全家老小叛逃河东,窜入契丹境内,向耶律阿保机投降,尽道中原虚实,极言中原可取状,并表示愿为契丹人充当带路党,南下侵略自己的母国。 耶律阿保机大喜,立即将王郁认作养子。 王处直不爱自己的亲儿子,而深爱一个养子,王都。 王处直身边也有一位吕用之式的人物,名叫李应之,是一位业内知名的道士。某次,王处直生了一场大病,各大医院相继医治无效,病急乱投医,就请李应之使用旁门左道做法祛病。恰巧王处直的病情在大师表演的这段期间痊愈,于是认定这是李应之法术的疗效,此后便把李应之当做半仙。 王处直给李应之提供了军职,军政大权都放心地交给他。对此,军队的将领们颇为反感,但无人敢劝谏王处直。 王处直早年一直没有子嗣,李应之便献上了自己的一个养子,是一个本名叫刘云郎的男孩儿。李应之说此子骨骼惊奇,日后必定大富大贵,所以自己才将他收为养子,现在您既然膝下无子,我愿意把这个小福星献给您,以报答您对我的恩情。 于是,李应之把刘云郎过继给王处直当养子,给他改名为王都。出于对李应之的信任,王处直坚信王都日后必定贵不可言,对其百般呵护,提携有加。先是为他在军中精挑细选除一支规模庞大的新军,并设置有一整套独立而完整的官属、指挥等系统,作为“太子”的亲兵卫队。 在现有军队体系之外另起炉灶,是军中大忌。将领们认为这将是定州的定时炸弹,可主公宠信奸佞,痴迷旁门左道,大家谁也不敢劝谏。 后来一次,幽州李匡筹借道定州。王处直密伏甲士以备不测,等李匡筹规规矩矩地过境后,军人们发动了“兵谏”,擒斩李应之,并要求王处直诛杀王都,以绝后患。被王处直拒绝。 定州军人们比淮南军人有胆量,王处直也比高骈更加险恶。 兵谏的第二天,王处直召开大会,做了深刻的自我检讨,痛斥妖人李应之妖言惑众,肯定了军人们的兵谏行为,并拿出重金,奖赏昨天参与兵谏的正义勇士。定州兵欢欣鼓舞,交口称赞主公的英明神武。 然而这是王处直的圈套。王处直暗中记录下了领奖人员的姓名,在此后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王处直以各种理由将名单上的人员诛杀殆尽。 以论功行赏为诱饵,骗取名单,再用二十年的时间清洗……王处直的阴险毒辣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如今,养子王都已经被王处直提拔为义武军节度副使,按照王处直的意志,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养子王都将作为他的唯一合法继承人。 王郁先前投奔河东,就与父亲偏爱养子王都有着直接关系。干儿子逼走、逼死亲儿子的事件,在那一时期屡见不鲜。比如朱温的朱友恭,徐温的徐知诰,李嗣源的李从珂。 勾结契丹,也成为王郁与王都之间的争夺定州家产的一场窝里斗。 王都在得知王处直派王郁勾结契丹的消息后,心急如焚,生怕王郁会在契丹人的支持下夺走属于自己的定州。 当时,定州义武军的官员们一致反对王处直勾结契丹的做法,毕竟没有人愿当汉奸,如果有机会选择的话,谁都想站着把钱挣了。 于是,王都暗中煽动官员们的不满情绪,并与心腹部将密谋兵变。 这天,王处直与张文礼的使节在城东宴饮,傍晚才回总部。王都率领数百亲军埋伏在官邸附近,将王处直绑架、软禁,将王处直的子嗣、心腹亲信全部诛杀。随后,王都自称义武军留后,并把前因后果奏报李存勖。 李存勖随即任命王都为定州义武军节度使,代替王处直。 南面的后梁还没彻底解决,叛徒、汉奸王郁又勾引契丹南下,河北形势不容乐观。李存勖留下大将李存审、李嗣源据守德胜夹城,自己则亲率主力部队猛攻镇州,要赶在镇州与契丹军队会师前将其攻克。 在河东军巨大的军事压力之下,张处瑾派弟弟张处琪晋见李存勖,表示自己已经知错,愿意投降和解。 李存勖果断地拒绝了张处瑾的有条件投降,派出全部精锐力量,猛攻镇州城。其一是因为张处瑾的投降只是缓兵之计,等待契丹援军的到来;其二便如王处直所虑,李存勖正需要找个机会一劳永逸地解决镇、定二藩。 张处瑾不能支撑,派亲信韩正时率一千骑兵突围,搬请定州援兵,结果被河东军团灭。 第267章 契丹南下 【契丹南下】 早先,契丹已经在卢文进的唆使下,出动大军袭扰河东北部,捞了不少好处,草原上充斥着欢歌笑语。这时候,王郁又与卢文进一唱一和,积极鼓动耶律阿保机南下侵扰,王郁对耶律阿保机说道:“镇州繁荣富庶,金银财宝堆积如山。花姑娘的,大大的有!太君您早一天南下,就早一天拿下,否则,就被李存勖拿走了(镇州美女如云,金帛如山,天皇王速往,则皆己物也,不然,为晋王所有矣)。” 面对两个大汉奸的鼓动,耶律阿保机打算出兵南下,而他拿位智谋广远的妻子——述律后,则保持了理智,认为这是为他人火中取栗,于是劝谏耶律阿保机,说我们契丹羊马成群,不缺钱,何必兴师动众,通过充满变数的战争去挣那点儿蝇头小利呢?且李存勖用兵如神,屡胜后梁,兵锋正盛,不宜与之争雄。 钱财,耶律阿保机当然也看不上眼;打架,更不会怕李存勖;美女……这个可以有。 于是耶律阿保机动员全部武装力量,南下侵略。 龙德元年(921)年底(12月20日),契丹大举进犯幽州,遭顽强抵抗,于是绕过幽州,跳攻涿州,俘虏刺史李嗣弼,继而再攻定州。 王都向李存勖告急,请求援助。 李存勖只得从镇州城下抽调精锐力量,亲率五千人北上支援定州。河东集团终于面临三线作战,三个战场同时开花。 李存勖将要抵达定州前线时,斥候来报,说契丹大军已经抵达新乐(定州以南),正在往镇州这边赶来。两军即将在镇州与定州之间遭遇。 河东将士大惊失色,大量士兵逃亡,各级军官酷刑诛杀,依旧无法遏制,眼看就有不战自溃的危险。 各级将领一直认为,契丹人倾巢出动,人马众多,寡众悬殊太大,我们毫无胜算,且听说后梁军队已经侵入河北,我们应该返回魏州。 有人主张回魏州,还有人主张直接撤回太行山以西……总之,就是不能跟契丹打团。 李存勖犹豫不决,问计于谋士郭崇韬。 郭崇韬虽然是一介书生,却是李存勖身边唯一的主战派。他分析道:“契丹只不过是受了王郁的引诱,目的在于掠夺钱粮和美女,而不是真的拯救镇州,也就是说,契丹人不会为镇州人流血牺牲的;况且,大王在黄河战场一直取得辉煌胜利(远有潞州之战、柏乡之战,近有胡柳之役、德胜夹城之役,破贺瑰、胜王瓒、克戴思远),威震天下,契丹人听说大王亲征,一定沮丧而惊恐,只要我们能打败其前锋,重挫其锐气,他们一定会逃回草原!” 李存勖深以为然,说我只用几万人就平定了河北,还怕他几个蛮夷小丑不成?集合准备团战! 李存勖亲率五千铁骑冲锋,正遇到一万多名契丹骑兵,李存勖身先士卒,“给我干!” 当时,李存勖的五千人是从树林里冲出,契丹兵并没看到完整的五千人,只能看见两三千人。可就面对这两三千人,一万多契丹骑兵毅然决然扭头就跑;李存勖兵分两路,紧追不舍,一口气追出几十里,俘虏了耶律阿保机的一个儿子。 剩余的契丹兵慌不择路,踏冰渡河,结果冰层碎裂,溺水而死的无计其数。 消息传来,耶律阿保机紧急后撤,一口气撤到定州以北近五十里的地方。而李存勖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还,进驻定州城。 王都亲自到李存勖马前迎接,在官邸大摆庆功宴,并请求把女儿嫁给李存勖的儿子李继岌。 “爸爸去哪儿了?” “留到过年,死了。” 就在几天前,龙德二年(922)正月初一,王都来到王处直的软禁之所,给干爹拜年请安。 王处直大怒若狂,揪住王都的衣领,哀号叱问,“叛徒,逆子!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边骂边捶打王都的胸膛,随后就要咬掉王都的鼻子。 王都奋力挣扎,把衣袖撕破,总算逃过一劫。随后,就把王处直暗杀,对外宣称是病逝。王处直没有逃过高骈式魔咒。封建迷信害死人。 时间不等人,李存勖稍作休整,就率军进逼契丹驻地。李存勖亲率一千骑兵发动第一波次的攻击,与五千敌军遭遇,身陷重围。 李嗣昭率领三百人从侧面进攻,将李存勖救出。随后河东军发动总攻,契丹大败,继续向北撤退。 李存勖紧追不放,一直追杀到易州。这时候,已经下了十几天的大雪,积雪厚达数尺。契丹军队没有后勤补给的弊端充分暴露,人无粮、马无草,出现大量的非战斗减员。 耶律阿保机举手指天,对卢文进说:“这是天意,上天不愿让我到这里。”于是下令返回草原。 李存勖紧随契丹大军,沿途观察契丹人的驻军点,发现契丹人虽然是大败而退,却能保持整齐划一的动作,就连地上铺的稻草也都整整齐齐,契丹人是有序撤退,不是溃退。李存勖不由得发自内心地佩服耶律阿保机治军有方,对身边人说道:“蛮虏军纪居然严格到这种地步,比我们强多了。” 李存勖明白,契丹人的撤退是战略转移,如同郭崇韬所言,他们只是趁火打劫,并非真心玩儿命,捞不到好处,回家而已,河东军要做的也只能是将契丹人驱离。契丹人的战斗力是不容小觑的。 抵达幽州后,李存勖只派二百骑兵尾随契丹大军,千叮咛万嘱咐,说只须目送契丹人离开边境,一旦契丹人离境,你们立刻就回来! 结果这二百骑兵目光短浅,有了两场胜利之后,就真的以为契丹人不堪一击,把李存勖的谆谆告诫当做耳旁风,出境追击契丹军。除两人抄小路逃回外,剩下的全部契丹人俘虏。 李嗣肱乘胜收复被契丹人占领的妫、儒、武等州。 耶律阿保机这次南下算是赔了本,偷鸡不成蚀把米,继而迁怒王郁,给他戴上手铐脚镣,押解回草原。 李存勖凭借过人的勇气和坚定的信念,成功地将北部威胁暂时排除。 第268章 镇州:帝国坟场 【镇州:帝国坟场】 河北突如其来的两场变故,使得河东李存勖要同时面临三个战场:德胜夹城;镇州;定州。 镇州、定州两个战场均位于魏博以北,且有契丹大军的强势介入,把河东的精锐力量全都吸引到了北部。这就为魏博以南的后梁军队提供了绝佳机会。 留守德胜夹城的李存审、李嗣源知彼知己,说后梁要么会进攻德胜夹城,要么会奇袭魏州,我们两个最好分头防守。 果然,后梁总司令戴思远出动全部军队,直扑魏州。 李嗣源早有准备,抢先一步占据险要地形,构筑了第一道防线,并派人通知魏州进入战备状态。随后派精锐奇兵前往后梁大营挑战。 戴思远不禁高呼,“胡虏何其快也!”既然魏州已有准备,戴思远也就放弃了强攻的打算,在魏博境内大肆劫掠之后,就率军迂回,包围了德胜北城,围绕城池挖掘数道壕沟,修筑堡垒敌楼,切断内外联系,昼夜不停地发动进攻。 李存审竭力抵抗,并派人飞书向李存勖告急。 李存勖刚刚赶走契丹人,就马不停蹄地从幽州南下,五天抵达魏州。 戴思远听说李存勖驰援,立刻解除德胜北城的包围,焚烧大营,返回杨村。 两月之内,三大战场就只剩下了镇州战场。李存勖安排了降将阎宝坐镇指挥。 阎宝采取的也是常规围城手段,挖掘壕沟、修筑堡垒,围困镇州城,并开决河水,水淹镇州,使之内外交通完全断绝。很快,城里的粮草断绝。 这样看来,镇州的沦陷指日可待。 这一天,城里派出五百人突围,出城寻找食物。阎宝不满足于枯燥乏味的围城、等待,想要秀一把、浪一下,于是下令放这五百人靠近,打算诱敌深入,等进入埋伏圈,再一举包饺子。 然而令阎宝没想到的是,五百人在顺利跨越了壕沟,靠近了河东军营之后,居然主动对河东军发动了攻击。 不过阎宝仍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毕竟只有五百人,所以指挥应对地也是三心二意。阎宝就像一只抓住老鼠的猫咪,不会急于猎杀,而是先玩儿一会儿,王者局打雷了,换小号虐一把青铜菜鸟。 正当阎宝玩儿得开心的时候,城里忽然又涌出数千人。忙于找乐子的河东军措手不及,还没完成集结,数千兵马就杀过壕沟,摧毁营寨,直仆阎宝。阎宝魂不附体,狼狈逃走,一直逃到百里之外的赵州。 镇州军队把城外的河东营寨全部摧毁,把阎宝丢弃的粮草搬入城内,竟然一连好几天都没搬完。 李存勖大怒,立即将阎宝撤职,命李嗣昭代替阎宝当北路军总司令。阎宝羞愤成疾,一病不起,二十多天后病逝。 李嗣昭到任后,策划了一起伏击镇州运粮队的军事行动。张处瑾派出的一千人的队伍几乎被全歼,只剩下五个人躲在残垣断壁之中,李嗣昭亲自骑着马围绕着他们射击,秀一把自己的骚操作。 Nozuonodie。这是阎宝想给李嗣昭说的。 其中一人忽然射出一箭,将李嗣昭爆头。 李嗣昭上演一出比夏侯惇“拔矢啖睛”还勇猛的戏码,他拔下插在头上的箭矢,回射那人。众人将李嗣昭抬回营寨,当天晚上,李嗣昭医治无效,伤重去世。 噩耗传来,李存勖悲伤地一连好几天不吃肉、不喝酒。 河东军严格封锁消息,由副手任圜接替指挥,作战风格与李嗣昭一模一样,镇州城里并不知道李嗣昭阵亡的消息。 李存勖命李存进继任北路军总司令,顶替李嗣昭。 河东集团“北面招讨使”是个被诅咒的职位,与李嗣昭一样,李存进刚刚到任,就与镇州兵阴差阳错地野外遭遇,稀里糊涂地打了一仗,镇州兵团被全歼,但李存进不幸阵亡。 镇州,一个充满诡异气氛的地方。当时,河东军战斗力最强,而镇州成德军则是公认的怯懦无能。 就连之前与河东军协同作战时,也被河东兵深深鄙视,从不委以重任,也不计算其战斗力。 然而当强悍无敌的河东军与怯懦弱小的成德军交战时,河东名将却接二连三地陨落,史建塘、阎宝、李嗣昭、李存进。实在是让人不敢相信。 如同“帝国坟场”阿富汗一样,日不落帝国、毛熊、灯塔,三大帝国全都是在自身实力最巅峰的时刻侵入该地区,也都纷纷折戟于此,被拖进战争泥沼,帝国陷入崩溃的边缘,其中毛熊解体,彻底崩溃。然而阿富汗,却还是阿富汗。 李存勖随后任命李存审为“北面招讨使”,顶替李存进。 镇州再次断粮,张处瑾派使节求和。河东军置之不理,李存审兵临镇州城下。城中将领李再丰反水,作为内应,于半夜从城头上垂下绳索,让河东军攀援而上,等到天亮时,河东军已经全部进城。 张处瑾兄弟及其家人,连同心腹亲信,全被活捉。镇州百姓集体上访,请求生吞活剥了他们。随后,将张文礼的尸体拖到闹市街头,碎尸万段。 王镕之前的一个侍从,从王府的灰烬中找到了王镕的尸体,李存勖下令隆重安葬。另有记载说王镕身首异处,只找到尸身,头颅不知所踪。 镇州也得到了平定。 张文礼叛乱时,王镕举族被杀,唯有幼子王昭诲,当时仅有十岁,被忠于王氏的部将偷偷藏匿起来,免遭其祸。随后,将他剃发,换穿僧衣,假扮僧人,遇到了一名叫李震的湖南商人,将王昭诲藏匿在茶笼中,走私出境,成功来到了湖南,在南岳衡山出家为僧,改名“崇隐”,从此隐居下来。 不得不说,王镕虽然是北方游牧民族后裔(回鹘),但经过几代富贵雍容的繁衍,某些基因应该是发生了变化。我们不妨八卦一下: 王镕曾被李匡威挟持,被逼交出镇州军政大权,黑大汉墨昆仑英勇救主。墨昆仑把王镕夹在腋下,攀爬到附近的房顶,用力过猛,使王镕一连几天头疼脖子疼。王镕当时已经20岁了。20岁的大小伙子,被人夹在腋下,攀爬房顶……即便墨昆仑人高马大,他能有多高?看来王镕应该比较瘦小。 王镕幼子王昭诲,10岁时被塞进茶笼,躲过层层关卡查验,顺利逃到湖南……10岁的孩子,比茶叶罐儿大不了多少。 关于这个王昭诲,还可以再提几句,他是李存勖的准女婿。开平五年(907),李存勖与王镕会面,席间,李存勖喝嗨了,不仅为王镕唱歌,还抽刀断袖,立誓结盟,并与之定下一门娃娃亲,许诺将女儿嫁给王昭诲……那么问题来了,张文礼兵变是在921年,史籍记载王昭诲10岁,那么907年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 不要在意那些细节,也许他当时没降生,李存勖的意思是等你王镕再有了儿子,就是我的女婿;也可能是当时已经降生,也就是说,张文礼兵变时,王昭诲最少已经14岁了,那么14岁的男孩塞进茶笼…… 王昭诲在湖南隐姓埋名,一直到了明宗朝(李嗣源),当时符习是宣武军节度使,李震把长大成人的王昭诲领到符习面前,“将军您还认得他吗?” 符习见到故主,老泪纵横,立即表奏朝廷。王昭诲进入朝廷,始终谦虚谨慎,谨小慎微,没有任何污点,一直到了30多年后的后周显德年间,王昭诲仍在中央朝廷任职。 第269章 后唐建立1传国玉玺 【后唐建立1传国玉玺】 乾化四年(914)正月,李存勖擒斩刘仁恭、刘守光,威震河北。王镕的幕僚提醒道:“大王您拥有‘尚书令’的头衔,那可是后梁政权册封的,如今大王追随河东李存勖而与后梁为敌,就不该再保留后梁的官衔。况且自太宗李世民以来,就没人敢接受‘尚书令’。现在李存勖在河北扛把子,功勋虽然大,职位却很低,您不如顺势把这个头衔转让给他。” 王镕听完,后脊梁直冒冷汗,“对对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于是联合定州王处直,分别派使节出访太原,共同拥护李存勖为尚书令。 老规矩,李存勖推辞三次,然后接受,并援照太宗李世民旧例,设置代表中央的地方权力机构——行台,从此之后,李存勖就可以以唐朝皇帝的名义发布命令。 很明显,李存勖接受“尚书令”、设置行台,都是不合法的。先不说“尚书令”是否允许转赠,王镕的尚书令是后梁册封,如今李存勖和王镕均不承认后梁政权,那么“尚书令”也就根本不存在了。然而在王镕的求生欲和李存勖的虚荣心作用下,各方都达成了一种默契,刻意回避了法理上的正确性这一最关键、最根本的问题。 接受“尚书令”,是李存勖称帝的重要里程碑。 到了贞明七年(921),李存勖取得了对后梁战争的节节胜利,控制范围不断扩大,几乎控制了黄河以北的全部土地,获得了极大的声望。 于是,早就称帝建国的前蜀、新近称帝建国的南吴(淮南),屡次给李存勖写信,劝他也早日登基称帝,加入皇帝朋友圈。 李存勖把这些书信转发给左右官员,并评论道:“从前,王太师也曾不断地劝先父登基称帝,说唐朝已经灭亡,我们应该各自称帝,各霸一方。先父告诉他,‘当年李茂贞称兵犯阙,昭宗皇帝驾幸石门,我率军诛杀奸贼,那个时候,河东声震天下,我如果趁机挟天子以令诸侯,盘踞关中,自己撰写一份九锡禅让诏书,岂不美哉?只因我家世代忠孝,宁死不篡。’先父还教导我,让我将来一定要匡扶唐室,不要学这帮家伙(朱温、王建)!时至今日,这些话语犹在耳畔。”说着说着,李存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李存勖说的冠冕堂皇,还不忘含沙射影,影射朱贼篡唐。我们还可以看出来,李存勖对王建的称呼是“王太师”,是王建在唐王朝的官位,李存勖表面上积极维护唐朝文物制度,所以只承认唐王朝的册封任命。 同时,还可以看出来,河东集团内部对“幸石门”之后班师太原事件,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也认为当年就应该挟天子以令诸侯,不该听盖寓的妇人之仁。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李存勖口口声声要做唐朝忠臣,痛斥朱贼篡权、王建割据,他内心深处果真是这样想的吗? 答曰呵呵。 李存勖嘴上说不要,然而身体却很诚实。接受“尚书令”就是向外界释放的一个强烈信号。 前文“三镇犯阙”,在讲王行瑜讨要尚书令时,已经提到过,自从太宗李世民登基之后,“尚书令”就成了唐朝人的一种禁忌,从此之后再也没人敢接受这个荣誉称号,而接受“尚书令”也就成了心怀篡逆的潜规则。 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代宗皇帝赐他“尚书令”,郭子仪坚辞不受,最后代宗皇帝实在无奈,只能把郭子仪坚辞尚书令的事迹交给史官,命编入国史。 此后,“尚书令”就成了大臣忠诚度的试金石,接受就意味着谋反。 李存勖既然已经坦然接受了“尚书令”,就等于给手下传递了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如果手下们还无动于衷、装傻充楞的话,那就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随着李存勖在对后梁作战中的节节胜利,文武官属及天下各镇(如前蜀、淮南)不断劝进,请求李存勖顺天应民,早日登上皇帝宝座。 李存勖一边表示拒绝,“我是唐臣,不是唐贼”,一边却吩咐手下采购名贵玉石,雕刻皇帝玉玺。 这时候,魏州有位法号叫“传真”的和尚献出了传说中的“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自诞生之前就已经名扬天下了,而它的身世也一直充满神秘色彩。其前身是“和氏璧”,成语“完璧归赵”的那块儿璧,后由秦国丞相李斯篆刻,日后成为皇帝的“营业执照”,唯一合法信物。 翻看史籍,就会发现这块儿传说中的传国玉玺有多次遗失的记载。最早的一次出现自秦始皇本尊,据说他过洞庭湖时,忽然起了惊涛骇浪,秦始皇惊惧不已,便将玉玺抛入湖中,祈求龙王保佑,于是玉玺不知所踪。 多年后,才被人打捞,重新献上。 刘邦称帝后,得到了该玉玺,据记载,玉玺上刻有“受命于天,既寿且康”八个字,然而传说中的传国玉玺应该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也就是说,如果史料都是真实的,且无笔误、讹漏的话,刘邦手里的就已经是山寨版的了。 王莽篡汉的时候,向太后逼要玉玺,太后一怒之下,把玉玺摔在地上,摔去了一个角,后来用黄金修补,故而传国玉玺得到一个小名,“金镶玉”。俗话说“有眼不识金镶玉”中的金镶玉,就是指传国玉玺。 汉末董卓作乱时,这个玉玺再次失传,据说被孙坚从枯井中捡到;之后又被袁术讹诈到手;袁术死后,玉玺辗转来到曹操手中…… 传到隋朝,隋炀帝死后,玉玺被人带入漠北,从此在中原销声匿迹。李世民不得不再次山寨了玉玺。之后隋朝的政治犯从漠北逃回中原,将玉玺献给李世民。 一直到唐朝末年,黄巢进犯长安,据说这个玉玺再次下落不明。 现在,传真和尚献上了“玉玺”,说这是黄巢犯长安时,他的师父无意间得到的,只知其精美绝伦,却不知其为何物,一直珍藏了四十年,而他最近手头缺钱,便想到市场上出售,这才被人认出,特来进献。 李存勖非常高兴,文武百官一齐道贺,大摆宴席,不醉不归。 值得一提的是,王建那里也有一个“传国玉玺”,据说是僖宗幸蜀时,由田令孜带去成都的,被田令孜藏匿,后来被人发现,献给王建。 这些玉玺的真假无须鉴定,因为它的真假毫无意义,它同样只是一个信号,如同“尚书令”一样,是有雄心壮志的枭雄们的探路石,是登基称帝路上的重要里程碑。 任何一个打算称帝的人,都会得到来自民间的“传国玉玺”,境内都会出现各种祥瑞。这是称帝的一般套路。 张承业听到这个信号后,立即从太原赶奔魏州,苦口婆心地劝阻李存勖,不要心生邪念! “大王世代忠于唐室,所以老奴我尽心服侍大王父子两代人,长达三十年之久!今日,河北粗定,然而朱贼尚在,大王则能急于称帝?大王应该先彻底消灭朱贼,为二圣(昭宗、哀帝)报仇,然后寻访李唐王室后裔,拥护他们继承大统,再南征淮南、西讨前蜀,恢复大唐昔日江山!” 匡扶唐室,只不过是李存勖的政治口号,某些事情是水到渠成的事儿,骗别人的鬼话,怎么能把自己骗了呢?张承业,你入戏太深了吧。李存勖是这么想的,但嘴上不能这么说。 李存勖做出很为难的样子,“我也不愿这样,可是你看,他们非得这样……盛情难却嘛,我也是骑虎难下啊。” 李存勖摊牌了,不装了,我就是要登基称帝。 李存勖,你这个渣男,你欺骗了我,欺骗了我的感情!张承业痛苦不堪,放声痛哭,“天下人民浴血奋战,全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匡扶唐朝!而今大王你竟然要自己当皇帝……” 张承业是天真的,单纯的,他对唐王朝的忠心是感天动地的。匡扶唐室,是他毕生的事业和追求。为了实现这一宏伟目标,他尽心辅佐李克用、李存勖,把大好青春(30年)献给了河东集团,殚精竭虑了一辈子,眼看革命已经处在胜利前夕,李存勖却突然叛变革命,窃取胜利果实……李存勖,你与朱温是一丘之貉! 哀莫大于心死。 我们无法去体会张承业的痛苦,毕生心血毁于一旦,精神殿堂瞬间崩塌……太残忍,太残忍。 张承业老泪纵横,哀号着喊出令人无比心碎的一句话:“你可坑死我了(误老奴矣)!” 返回太原后,张承业绝食殉唐。 第270章 后唐建立2最后的宦官 【建立后唐2最后的宦官】 唐朝与明朝,是饱受宦官之祸的王朝,特别是唐朝,权阉当道,祸乱朝纲,以至于拥废皇帝。如本书前文重点讲述过的田令孜、杨复恭、刘季述、韩全诲。 讽刺的是,最忠于唐王朝的,也是两个宦官,杨复光、张承业。他们令许多自诩为男子汉大丈夫的伪君子无地自容。 张承业本姓康,自幼净身入宫,被宦官张泰收为养子,故而冒姓张。因多次出使河东,被委任为河东监军宦官,从此就留在了李克用身边。当时唐王朝把复兴大唐的希望寄托在了李克用身上,李克用也常以大唐忠臣的身份自居,张承业遂尽心辅佐。 李克用非常敬重张承业的人品和能力,所以临终时,将张承业作为托孤重臣,请他继续辅佐儿子李存勖。 张承业位高权重,却谨小慎微,从不仗势欺人、卖官鬻爵,两袖清风、品德高尚。即便是面对李存勖,他也是不卑不亢,既是李家的奴才,也是李家的长辈,当李存勖犯错误时,他总会直言劝谏,俨然是长辈教导晚辈的样子。 李存勖虽然非常敬重他,但偶尔也有犯浑的时候。 某次,李存勖在国库外设宴,席间,李存勖命儿子李继岌为张承业跳舞助兴,按照礼制,张承业起身拜谢,并赠送宝马、玉带等礼物给李继岌。李存勖对张承业说道:“太小气了吧,这匹破马值多少钱?我儿子最近手头有点儿紧——”然后一指国库里的钱堆,“这里有的是钱嘛,你给他几堆多好。”然后指着张承业,对李继岌说道:“以后缺钱了就找他要。” 张承业的主要工作就相当于河东集团的财务总监,掌管财政税收和支出,是李存勖的钱袋子。 张承业赶紧辩驳,说我送给他的礼物是用的自己的俸禄自掏腰包,而这些是国库的公款,岂能随意动用? 李存勖很不高兴,“公家的就是我家的,我说给,你敢不听吗?” 张承业非常耿直,当面顶撞道:“公款公用,我岂敢挪用公款,送私人的人情?” 李存勖勃然大怒,借着几分醉意,大骂张承业。 张承业也大怒,说道:“我只不过是一个老太监,没有子孙后代,我图什么?只不过是全心全意为河东集团着想,为辅佐大王成就一番大业而着想。要不这样,这里的钱你随便挥霍,耗空国力,人心离散,散摊子得了!” 李存勖真急了,回头喊元行钦拿佩剑,他要亲手砍了这个老太监。 张承业站起身,拉住李存勖的衣服,哭道:“我受先王托孤之命,发誓为国家消灭朱贼。如果今天因爱惜公款而死在大王您的手上,九泉之下面见先王,我也问心无愧了,大王您就快动手吧!” 阎宝冲过来,斥责张承业无礼,然后就要掰开张承业的手。 张承业怒火中烧,一拳把阎宝打倒在地,并痛骂之,“阎宝,你本是朱贼一党,刚刚投降我河东,蒙大王不杀之恩,重用于你,你不但不思回报,反而一心溜须拍马、阿谀谄媚,你这样做只会把河东带入深渊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阎宝捂着脸坐在地上,不敢吱声。 有侍从把消息转告给了李存勖的母亲曹氏。曹氏急忙派人传唤李存勖。 “李存勖,你妈喊你过去一趟。” 李存勖最孝顺,一听说自己的混蛋行径被母亲知道了,还请自己过去喝茶,顿时酒醒一半,连忙转变态度,非常诚恳地向张承业下跪磕头,哀求道:“七哥(对张承业的敬称),我错了!我刚才喝多了,冒犯了您,也惊动了太夫人……七哥,求你了,喝了这杯酒吧(表示二人和解)。” 李存勖亲自斟酒,手捧酒杯,跪着向张承业敬酒,“先干为敬!”李存勖连喝四杯。 张承业转过身子,给了李存勖一个后脑勺,一口不喝。 李存勖忐忑不安地去了母亲那里。 随后,曹太夫人派人向张承业传话,“逆子失礼,冒犯了您,我已经抽他了。” 第二天,曹太夫人领着李存勖,母子二人亲自到张承业家里登门道歉。 这就是张承业在河东集团的地位。 几天后,李存勖以唐朝皇帝的名义(事发917年,李存勖在914年接受“尚书令”,设置行台,开始以唐朝皇帝的名义下命令)加授张承业:开府仪同三司、左卫上将军、封燕国公。 张承业坚决辞让。张承业是真心拥护唐王朝的,真心匡扶唐室,所以至死都只用唐朝灭亡前给自己加的官衔。 在工作上尽忠职守,在生活上更是无可挑剔,可以说是铁面无私。 张承业不仅自己两袖清风,而且对家人也是严加管教。 某次,他的一个侄子与一个牛贩子起了争执,冲动之下将牛贩子杀害。张承业立即大义灭亲,将这个侄子斩首。与此同时,李存勖也听说这起案件,急忙派人前往调解,刀下留人。当李存勖的使者赶到时,张承业已经将侄子处死。 另一个侄子被任命为麟州刺史,上任前,张承业亲自警告他,说:“你原本只是一介草民,还曾与刘知俊一起当过土匪强盗,杀人放火,劣迹斑斑!假如你不能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的话,我就叫你做鬼!”这个侄子到任后,果然不敢违法乱纪,成为河东优秀干部…… 河东集团里有位叫卢质的同志,爱喝酒,爱撒酒疯,往往酒后失态无礼,多次管李存勖的弟弟们叫做“猪狗”,李存勖对此非常生气。 张承业担心李存勖会在冲动之下将卢质杀害,于是找了一个机会,对李存勖说道:“卢质这小子太放肆,总是冒犯大王。我替您杀了他,解解恨,咋样?” “别呀,”李存勖立刻反对,“如今我们正要招揽天下人才,对抗强权暴政,完成匡扶唐室的千秋大业。卢质不过是醉酒失态,罪不至死啊。你要是因为这个就杀了他,天下还有谁会投奔河东,为我们效力?七哥,你怎么会讲这种话?” 张承业大喜,立即起身再拜,祝贺道:“大王能有这样的胸襟,何愁大业不成啊?” 李存勖这才明白,张承业是故意正话反说,劝谏自己。于是也很高兴自己身边能有这样的人辅佐。而卢质也再无性命之忧,从此李存勖原谅他这一生放纵不羁爱喝酒。 后世对张承业的评价极高: 《旧五代史》:承业感武皇之大惠,佐庄宗之中兴,既义且忠。 《新五代史》:宦、女之祸非一日……独承业之论,伟然可爱。 《资治通鉴》:杨复光之讨贼……张承业之竭忠,其中岂无贤才乎? 清顺治帝:汉之吕强,唐之张承业,亦可谓贤矣。 清乾隆帝:自古宦寺误人家国者多矣……独承业以孤忠丹诚终身为唐…… 关于张承业之死,有的史料记载是病死,云张承业在得知李存勖要称帝后悲愤交加,一病不起,不久逝世;还有一说是从魏州回到太原后,绝食而死。本书采用第二种说法,更符合逻辑,也使得人物更加悲壮。 张承业逝世后,李存勖也如同李世民之失魏征,哀伤得一连几日不吃饭;李存勖的母亲曹太人亲自到张承业家里祭悼,并且以子侄礼穿丧服。 在河东集团内部享有极高声望的张承业去世后,再也没有能阻挡李存勖称帝的能量了。 第271章 后唐建立3 【建立后唐3】 为了使自己的政权显得更合法,李存勖下令寻访唐朝官员充当政治花瓶。河中朱友谦及时献上一个乖宝宝——前礼部尚书苏循。 苏循,“抬棺六臣”之一,与儿子苏楷曾是朱温集团的疯狂舔狗,寡廉鲜耻,最大的梦想是当上宰相。只不过父子二人实在是无耻至极,口碑极差,朱温篡唐建梁后,不仅没有重用这位“开国元勋”,反而将他强制退休,勒令返回原籍等死。 苏循父子就像政治场上的豺狗,嗅觉灵敏,不甘就此退出历史舞台的他们投奔到了河中府,抱上了朱友谦的大腿。朱友谦两面三刀、反复无常,与苏循父子臭味相投。 如今,听说李存勖打算称帝,苏循总算盼到了出头之日,经过朱友谦的引荐,屁颠儿屁颠儿地来到魏州行台,成为李存勖的疯狂舔狗。 刚进魏州内城,苏循国内顶尖舔狗的专业性就得以施展。当他路过李存勖曾经居住过的房舍时,立刻下跪磕头,众人大惑不解,这位饱读诗书的前教育部长,就向众人普及文化知识,说这叫“拜殿”。 等见到李存勖本尊时,苏循更是“扑通”跪倒,行三跪九叩之大礼,口中高呼万岁,并激动地老泪纵横,表示见到了真龙天子,称自己为“臣”。 次日,苏循又向李存勖进献了三十支“画日笔”。唐朝旧制,诏书起草完毕后,由皇帝过目,御笔题写一个“日”字,才可以颁发,此过程称为“画日”,等于领导批复“同意”的意思,所用的这支笔就被叫做“画日笔”。 一般人只听说过“三跪九叩”的说法,却不知晓其具体的繁琐步骤;而至于“拜殿”和“画日笔”,恐怕一般人闻所未闻。 有学问的人,拍的马屁都充满浓郁的文化气息。 李存勖何如人也,身边胁肩谄笑的人多了,但这么高大上的还真是头一次见。李存勖很享受这种有内涵的高级马屁,当即宣布,恢复苏循的原有官职,并加封河东节度副使。 其实河东内部绝大部分都很反感苏循,特别是张承业。连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朱温都不肯用此人,我们为何要用他?河东是垃圾回收站吗? 称帝是需要漫长时间来运作的,无耻的苏循终于没有熬到那一天,在李存勖称帝之前就病死了。至死都没能实现当宰相的梦想。 龙德三年(923),2月,李存勖下令设置文武百官,在辖境内挑选曾在唐王朝做过高官的,从中筛选有名望的,出任自己的宰相。 爱喝酒的卢质,脱颖而出。然而卢质“性疏逸”,放纵不羁爱喝酒,竟然不愿当宰相,坚决辞让。卢质向李存勖推荐了两个人才:定州义武军节度判官豆卢革、河东观察判官卢程。二人分别担任左、右丞,卢质只当礼部尚书。 4月25日,李存勖在魏州举行登基大典,正式称帝,大赦天下,改“天祐二十年”为“同光元年”。 李存勖的国号是“唐”,史称“后唐”。从中可以看出李存勖集团的政治智慧。如果按照惯例,李存勖建国称帝,国号应该是“晋”,因其爵位是“晋王”。然而李克用、李存勖一直以唐朝皇室成员的身份自居,多年来又打着匡扶唐室的旗号,所以从法理上说,李存勖不是“建国”,而是“复国”。 朱邪赤心帮助唐王朝平定“庞勋之乱”,被赐名李国昌。下面是重点,敲黑板:李国昌入皇室宗籍,属郑王房系。所以,与一般的“赐国姓”不同,李国昌是编入皇室宗籍的,是被皇家认可的皇室成员。李存勖可以底气十足地说,“我李存勖的李,是李世民的李,我也是高祖太宗子孙。” 李存勖死后的庙号是“庄宗”,是“宗”而不是“祖”,说明他的继任者也在维护、打造河东集团的政治形象,强调他们是大唐王朝的合法继承者,而不是新王朝的开创者,他们继承的是李唐王室的衣钵,不是割据称雄的军阀。 这里必须强调,维护唐朝、认可这种传承体系,是后唐政权的法理依据和政治基石。而篡夺唐室的朱温集团,则必须予以全面否定,这是后唐政权的政治正确。此后我们还会详细展开。 这里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了,“五代”是梁唐晋汉周,然而它们的实际更迭并非无缝衔接,既有重叠也有中断,比如后梁和后唐,就有六个多月的重叠并存期。923年4月,李存勖称帝,建立后唐,改元同光,10月攻入汴州,后梁灭亡。在这段期间,本书仍以后梁朱友贞年号“龙德三年”,10月之后再改用后唐李存勖年号“同光元年”。 李存勖下令,把魏州升格为兴唐府;把太原府称西京;镇州升格为真定府,称北都。 追尊祖上三代都为皇帝,在太原府建立皇家祖庙,里面供奉着七位先帝: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懿宗李漼、昭宗李晔、懿祖朱邪执宜、献祖李国昌、太祖李克用。李先生的父亲朱邪老爷子……甭管了,反正我们有李唐皇族血统。 据记载,唐懿宗年间,某日星象有异,金、水、土、火四星聚于毕、昴。毕、昴同为二十八星宿之属,古人以毕、昴为冀州分野。相关部门奏报懿宗皇帝,说这种星象预示着赵、魏之地(镇州成德军境内)将出现一位王者。 于是,唐懿宗下诏,命时任镇州成德军节度使王景崇穿上天子的礼服,由中央派来全套的天子临朝所需设备,王景崇的官属们冲他三跪九叩,王景崇奉诏扮演了三天皇帝。以此来化解星象之征兆。 49年后的今天,李存勖果然于魏州登基称帝,印证了毕、昴之下出王者的星象。 当然,这也是政治宣传的需要。另外,王景崇37岁就病逝,就可能与这次过家家有关,背不起,折寿。 第272章 开国考验 【开国考验】 李嗣昭,李克用之弟李克柔养子,体型矮小却勇猛彪悍又有胆略,为人谦和谨慎。年轻时沾染上酗酒恶习,李克用予以批评教育,从此之后,李嗣昭终身不饮酒。在河东集团的扩张之路中,李嗣昭是河东集团出镜率最高的明星将领之一。 在战场上,他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虎将;在地方,他又是宽政爱民的青天父母官。周德威阵亡后,李嗣昭曾暂代幽州事,三个月后,当李嗣昭奉命离任时,幽州百姓自发地拦住李嗣昭的车队,号泣不已,请求李嗣昭同志继续留任幽州。李嗣昭实在没办法,只得在夜间偷偷溜走。 李存勖称帝之后,感念其旧功,追赠太师、陇西郡王。明宗即位后,李嗣昭得以配飨庄宗庙庭。 然而李嗣昭的子嗣却败坏了父亲他辛苦打拼下来的名声。 李嗣昭有七个儿子。长子李继俦身居泽州刺史,怯懦无能,次子李继韬,狡狯无赖。 李嗣昭生前为潞州昭义军节度使,泽州是其属州,按惯例,潞州昭义军节度使的位置应由其长子李继俦承袭。李嗣昭阵亡后,李存勖命令他的七个儿子将棺椁护送至太原安葬,顺便处置遗产分割问题。 李继韬联合诸弟抗命,率领数千牙军强行将李嗣昭灵柩转运至潞州,并将兄长李继俦囚禁,命令三军拥戴他做潞州昭义军留后。 英雄父亲尸骨未寒,混蛋儿子就发动兵变。 李存勖派亲弟弟李存渥前往调解,不料李继韬等人态度恶劣,竟险些将李存渥杀死。 当时,镇州前线战事吃紧,而潞州的重要性已毋庸赘述,李存勖生怕李继韬会变节降梁,于是立刻下令将昭义军改名为“安义军”(避李嗣昭的讳,李嗣昭活着的时候都没避讳,死后却避讳,足见李存勖讨好李继韬之心切),任命李继韬为潞州安义军留后。 为了支援镇州前线,总后勤部向潞州征调五万军粮,李继韬以经费紧张为由,只提供了三万。李存勖没敢责备,反而好言安抚。 李存勖的绥靖妥协并没有换来李继韬的回心转意,他在叛乱谋反的道路上执迷不悟。他的亲信魏琢、申蒙恰巧从总部因公出差归来,也积极挑唆,说河东集团外强中干,内部空虚,没有人才,早晚要被后梁消灭,我们最好早做打算。于是李继韬开始谋划一件大事。 很快,镇州战事结束,李存勖酝酿登基称帝,设置文武百官,筹建中央政府,就传令让李继韬等人来魏州,参与帝国筹建。 魏琢、申蒙警告李继韬道:“大王紧急召见你,恐怕是一场鸿门宴,凶多吉少啊!” 李继韬的弟弟李继远,刚刚十五六岁的年纪,他对李继韬说道:“哥,咱们家有百万家财,粮草积蓄可供十年之用,也应该替自己打算了,莫受制于他人啊!” “那……好弟弟,咱该做什么打算呢?” 李继远一指魏琢、申蒙,“既然河东早晚要败给后梁,那咱不如现在就投靠后梁,现在河东面临着内忧外患,无暇顾及我们,这正是咱们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李继远口中的内忧只得是镇、定二州叛乱刚被平定,需要一段时间的消化;外患则是指契丹又双叒叕南下,后梁也在趁机反攻河北。我们后文会慢慢道来。 李继韬深以为然,于是就派李继远率领百余名骑兵,对外宣称是去晋州、绛州巡逻搜捕后梁兵士,巡着巡着,就趁机跨越边境,越境投诚,到汴州面见朱友贞,说愿意献出潞州,投降后梁。 朱友贞大喜过望,立刻派董璋率兵接应,屯驻潞州之南,改安义军为匡义军,任命李继韬为潞州匡义军节度使、加宰相衔(同平章事)。李继韬为了向朱友贞表示诚意,将两个爱子送到汴州做人质。 泽州守将裴约,拒绝执行李继韬的命令,他召集将士,哭着向大家说道:“我追随老长官李嗣昭二十多年,亲眼见到老长官身先士卒、与士卒同甘共苦,还自掏腰包犒劳军士,立志消灭敌人。如今,老长官不幸捐躯,棺材还没入土,他的儿子就背叛君亲,我裴约宁死不从!”诸将感动流泪,纷纷表示愿意与之携手抗敌。 于是,裴约率领诸将占据泽州,拒绝向后梁移交。后梁董璋率军进攻,裴约一面顽强抵抗,一面派人飞书告急,向李存勖求援。 李存勖接到奏报后,感慨良多,对身边诸将说道:“朕于继韬何薄,于裴约何厚?裴约尚且知晓是非忠奸,我嗣昭哥家门不幸,竟生下了这么个孽畜!”然后命赵德钧率军救援,临行前,李存勖对赵德钧嘱咐道:“泽州只不过是区区弹丸之地,我并不在乎它的得失,我只要你无论如何,也要把裴约救回来!” 实际上,泽州是潞州的南大门,更是扼守太行山进出的咽喉要道,是晋汴争霸的战略要地之一,屡次见诸于昭义地区的拉锯争夺。泽州,当然不是无关紧要的弹丸之地。而李存勖宁愿舍弃泽州,也要救回裴约。 赵德钧,又名赵行实,李存勖赐名李绍斌,所以多数史料记载这段故事时,言“遣绍斌率五千骑以赴之”,李绍斌、赵行实、赵德钧,是同一人。本书以“赵德钧”统一呼之,因为这个名字更为人熟知,他在后文还会办几件大事,使得“赵德钧”这个名字贻笑大方,沦为千年笑柄。 李继韬3月变节投梁,泽州被围,等赵德钧从辽州出发赴援的时候(《资治通鉴》言在8月,《旧五代史》言在6月),裴约已经孤军奋战数月之久,弹尽粮绝。未等援军抵达,泽州陷落,裴约阵亡。 收到噩耗,李存勖深深惋惜,哀伤不已。 潞州,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重镇。它是晋汴双方反复争夺的战略要地,它的归属将直接决定战争的主动权。战略重镇有很多,潞州只是其中之一,它的传奇色彩主要体现在易主过程中。 它总是带给人惊喜。双方血战拉锯时,它屹立不倒;双方松懈时,它却主动归附。比如丁会降晋,李继韬降梁。 3月份被围,而援军却在几个月后才来。这其中的原因,正是李继韬匪帮口中后唐政权的内忧外患,确实使李存勖暂时无法抽身。 例如来自北部的威胁:契丹南下骚扰。 前文分析过,北方草原游牧民族在被某强势领袖完成整合后,势必南下侵袭中原。这是历史的必然规律。 耶律阿保机在汉奸卢文进、王郁的煽动下,两次大举南下。卢文进和王郁只是起到了催化的作用,即便没有这两个带路党,契丹也会南下的。翻检史书,不难发现,南下侵扰中原时契丹的日常任务,除了几次大规模入侵之外,小规模的袭扰剽掠多如牛毛。 李存勖登基称帝之前,契丹再一次大举入侵幽州,部队深入易、定二州,剽掠各地转运到幽州的粮饷。幽州存粮不足半年,形势紧张。 李存勖调大将李存审挂帅出征,由沧州调往幽州,又命李嗣源接替李存审坐镇沧州。李存审此时已经卧病在床,不得不抱病上前线。 卫州(魏博军属州)刺史李存儒,原名杨婆儿,是位著名的戏曲表演艺术家,深得李存勖宠爱,赐名李存儒,让他做卫州刺史。此君在卫州任上贪赃枉法,横征暴敛,奉行金钱至上原则,只要给钱,万事皆可谈。比如,站岗执勤的哨兵,只要上缴一定数目的钱款,就可以回家休息。 于是,后梁“外戚帮”的段凝(朱温的大舅哥)利用卫州的防备漏洞,率军夜袭卫州,在夜色的掩护下,攀登上无人值守的城墙,轻松控制卫州,生擒李存儒。之后又会同总司令戴思远扩大战果,攻陷魏博境内其它城池,将澶州以西、相州以南的土地全部收复,后梁版图得以重新跨越黄河。 河东屯驻在魏博军的粮草辎重,损失高达三分之一。 卫州被后梁收复了;潞州叛变降梁了;契丹人入侵幽州了……加之接连折损大将(周德威、史建塘、阎宝、李嗣昭、李存进),河东境内人心惶惶,军队士气动摇。李存勖和他的新生政权后唐,面临着一次无比重大的立国考验。 第273章 外戚毁梁1 【外戚毁梁1】 朱温建立后梁,吸取了唐朝宠信宦官的教训,通过残酷杀戮的手段将宦官毒瘤彻底铲除,将被宦官把持已久的权力收回。诡异蹊跷的两场宫廷政变之后,末帝朱友贞宠信外戚,使后梁难逃外戚干政的局面。 以袁象先、赵岩、张氏兄弟为核心的“外戚帮”,为了争权夺利而不断打压功勋旧将,瓦解着后梁政权。 梁晋沿河对峙期间,“外戚帮”在后方猜忌、迫害前线统帅。 1,刘鄩 刘鄩屯驻莘县时,“外戚帮”指责刘鄩玩寇不前、拥兵自重,对朱友贞说刘鄩是第二个杨师厚。朱友贞听信谗言,深居后方却对前线指手画脚,接连下诏催促刘鄩出战。刘鄩抵挡不住压力,只得在对后梁军队极为不利的情况下出战,终于在魏州附近的故元城遭遇惨败。 “外戚帮”于是借口故元城之败,欲治罪于刘鄩,下诏让他进京面圣述职。刘鄩自知凶险,抗旨不遵,拒不奉诏。朱友贞担心会将他逼反,这才不再强求,顺水推舟,让他出任滑州宣义军节度使(刘鄩暂驻滑州)。 不久之后,河东军猛攻黎阳渡口,威胁滑州。刘鄩率部顽强抵抗,终于将河东军打退。与此同时,河东境内新州兵变,卢文进杀死李存矩,叛逃契丹,并勾引契丹大军入侵河东北部辖境。 这是后梁的反攻河北的绝佳机会。刘鄩因刚取得黎阳保卫战的胜利,所以壮着胆子来到京师,面见朱友贞,一方面是负荆请罪,消除误会,表明自己确实没有谋反之意;另一方面则是出谋划策,劝朱友贞发兵渡河,趁契丹南侵之际,收复河北故土。 “外戚帮”则抓住机会,翻旧账,弹劾他故元城之败,把后梁丧失河朔的黑锅甩到刘鄩头上,免除了刘鄩的宰相衔,贬为亳州团练使。 河朔之所以会沦陷,“外戚帮”要负首要责任。是他们怂恿朱友贞分割魏博军,由此使得魏博军投降了河东,而在之后的争夺战中,也是他们在后面瞎指挥,才导致前线连吃败仗。即便前线将领有过错,也只能是承担次要责任。 刘鄩成了“外戚帮”的替罪羊。这次甩锅,也让后梁失去了一次收复河朔的机会。 是金子,到哪儿都能发光。被贬到亳州后,恰逢淮南北侵,刘鄩大败淮南兵团,并渡淮反击,斩获甚多。不久之后,兖州张万进叛梁联淮降晋,朝廷不得不重启刘鄩,让他挂帅平叛。刘鄩出色地完成了组织交给的任务,与牛存节一起先击退淮南援军,再攻陷兖州,献上张万进的人头。 刘鄩凭借实力重新坐镇兖州,加宰相衔(制授泰宁军节度使、检校太尉、同平章事)。 半年后,河中朱友谦叛梁降晋。朝廷命这位“救火大队长”刘鄩挂帅,西上平叛,给他派的副手是华州感化军节度使尹皓、崇州静胜军节度使温韬、中央特派员段凝。 其中,温韬就是著名的盗墓贼,盗挖了除乾陵以外的所有唐朝皇陵,靠大肆贿赂“外戚帮”而在后梁朝廷立足;段凝,朱温的大舅哥,朱友贞的舅舅,“外戚帮”嫡系成员,是这支平叛队伍的监军、政委,主要任务是监视刘鄩的一举一动。关于尹皓的记载并不多,从仅有的记载中又可以看出,他也是“外戚帮”的狗腿子,刚愎自用且心胸狭隘,紧抱“外戚帮”的大腿,陷害忠良。 可想而知,刘鄩要面临的艰难险阻了。自己人永远比敌人更可怕。 果然,平叛失败,河中地区被河东李存勖控制。接下来,“外戚帮”毫无悬念地要借题发挥,甩锅给刘鄩了。 刘鄩与朱友谦是儿女亲家,当刘鄩率军抵达陕州时,先派人给朱友谦送去劝降信,为他分析利害,劝他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书信往来近一个月,劝降无果,刘鄩才发动攻击。于是,尹皓、段凝借题发挥,在朱友贞面前打小报告,歪曲事实,指责刘鄩暗通匪寇,故意逗留不前,贻误战机,故意放河东援军进场。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能够劝降对方,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策。任何时候,强攻城池都是最后的无奈选择,即便将其攻克,攻城方也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刘鄩的劝降虽然没有成功,但还是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前文说过,朱友谦及其亲信多次产生动摇,想要重回后梁怀抱,最终决定采取观望态度,要依据后梁和河东的战场表现来用脚投票。 而战场上,由于尹皓、温韬、段凝及其背后的“外戚帮”从中作梗(尹皓、段凝素忌鄩功),这才使得战场失利,继而导致朱友谦彻底倒向河东。 所以说,河中战场的失败,“外戚帮”还是要承担主要责任。然而他们再一次甩锅给刘鄩。 刘鄩深知“外戚帮”蕴含的能量,也知道与之较量的悲惨结局,于是声称患病不能履职,主动辞去一切职务,交出一切兵权。在政治斗争中,刘鄩向“外戚帮”全面投降,只求能保留一条活命。 他还是没有完全认清“外戚帮”的残忍凶险,高估了他们的道德底线。 朝廷下令,既然您有病了,那政府岂能坐视不管?来西都洛阳吧,请名医帮你治病。 这位“名医”是“治愈大师”张全义,他的良药是毒酒。 一代名将、“一步百计”的刘鄩,就这样被朝廷鸩杀。 2,张万进。 兖州张万进联淮降晋,叛梁谋反,也不能算是意外事件,它也有来龙去脉。张万进之所以谋反,“外戚帮”做了不朽的贡献。 张万进原为幽州刘守光部将,刘守光囚父篡幽州后,留下儿子刘继威镇守沧州,以张万进佐之。刘继威贪暴不仁、好色成性,入张万进家不可描述其妻女。张万进遂发动兵变,杀死刘继威,并同时向后梁、河东表示投降。 之后杨师厚威震河朔,与刘守奇乘胜东进,兵临沧州城下,张万进惊惧不已,于是主动交出沧州,请求入朝安置。杨师厚表奏其为青州平卢军节度使,后改兖州泰宁军节度使。 杨师厚死后,张万进在后梁失去了唯一的靠山,又位列藩镇,居于重镇兖州,故而沦为“外戚帮”的自动提款机。“外戚帮”向他大肆索贿,敲诈勒索,使得张万进苦不堪言。 当时,李存勖亲往杨刘前线劳军,驾舟探测黄河水位,发现水深仅仅才没过脖子,于是亲自带队徒步蹚水强渡黄河,击败了后梁大将谢彦章。随后,李存勖征调境内全部武装力量,在魏州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军威浩大。 张万进得到河东军即将发动总攻的消息后,看到了翻身解放的希望,于是派人联络李存勖,表示自己愿意献城投降。 于是,这才有了麻家渡对峙和胡柳陂之战。 张万进据兖州而叛,虽然很快就被刘鄩平定,但它使得河东军把前沿阵地从杨刘推进到麻家渡,继而推进到德胜夹城。 而这一切,也都是“外戚帮”的劳动成果。 3,谢彦章 后梁的“绝代双骄”贺瑰、谢彦章,分别是后梁的国服步兵、国服骑兵。 谢彦章不仅擅长指挥骑兵作战,更是一位知名的儒将,好诗书、礼儒生,喜穿儒服作战,极为风雅,使我军士气振奋,使敌军望而却步。最重要的是,他是后梁功勋名将葛从周的养子,算是“勋二代”,而他又为人耿直,清正廉洁,不愿与“外戚帮”同流合污,被“外戚帮”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沿河战场中,谢彦章屡立战功,屡挫河东锐气,深得军心。因此,“外戚帮”更要除之而后快。于是,就上演了前文提到的“绝代双骄悬案”,朱友贞的心腹爪牙朱圭联合贺瑰,将谢彦章杀害,随后诬奏谢彦章谋反。 得到谢彦章被杀的消息后,河东李存勖欣喜若狂,立刻动员全军,向西进发。才有了胡柳陂之战和德胜夹城之战。而贺瑰也因德胜夹城之战的失败而忧愤成疾,不到半年就病逝。 帮河东军扫除前进的障碍,铲除“绝代双骄”,“外戚帮”为河东再立大功。 4,朱友谦 随着杨师厚、刘鄩、谢彦章、贺瑰等名将的相继离世,后梁人才真空,特别是在嫉贤妒能的“外戚帮”的加持下。 贺瑰死后,朝廷让名不见经传的王瓒挂帅。 王瓒,王重盈之子,王重荣之侄,论起来,是朱温的表兄弟,朱友贞的叔叔。不知这层关系能不能算作“外戚帮”成员。不过根据现有的史料,可以推断,他至少与“外戚帮”保持着较为亲密的联系,才能在无尺寸之功的情况下无功升迁。 “外戚帮”的卖官鬻爵是公开的秘密。例如千夫所指、口碑极差的盗墓贼温韬,因重金贿赂“外戚帮”而在后梁集团活得无比滋润。 王瓒挂帅之后,首战失利,被李嗣源击退;二战先胜后败,反攻德胜不成,被河东攻克了濮阳,河东阵线再次向前推进。 后梁只得四易其帅,用戴思远接替王瓒(刘鄩、贺瑰、王瓒、戴思远)。 河东军不断地将前沿阵地向前推进,后梁节节败退,颓势尽显。河中朱友谦借机欺凌中央,悍然吞并邻藩(同州),请求兼任。 此时的朱友谦并未打算叛梁降晋,只是想扩大自己的势力。强大的地方藩镇必然削弱中央的权威,等于间接分割“外戚帮”的蛋糕,狗嘴里抢骨头。这是“外戚帮”不允许的。 所有把持朝政、权倾朝野的权臣、权阉,及其代表的利益集团,都不会允许朝廷之外出现另一个强势团体,例如地方上的强藩。 所以“外戚帮”极力主张武力讨伐,绝不姑息!在让悍将刘鄩挂帅后,“外戚帮”大方地贡献出尹皓、温韬、段凝三块儿料。 朱友谦嗅出了朝廷中存在不太友好的声音,这才在恐惧之下,为求自保而向河东献城投降。 朱友贞起初听信了“外戚帮”的怂恿,但很快就恢复了理智,急忙派人送去委任朱友谦兼领同州的诏书。可他晚了一步,当诏书送到时,朱友谦已经向河东李存勖投降。 河中地区归附河东,虽不能完全怪罪“外戚帮”,但“外戚帮”也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丧失了挽回损失的机会。 第274章 左勾拳 【左勾拳】 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镇州、定州先后发生兵变叛乱,契丹南侵,迫使李存勖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北部。这是后梁反攻河朔的又一次大好机会。 总司令戴思远趁机剽掠魏博南部,“外戚帮”段凝将卫州等魏博故土收复。后梁势力貌似触底反弹,势头强劲。很多人表示看好后梁的发展,例如李继韬,跑步上车,献上潞州。 契丹大举入侵,卫州失陷,潞州叛变……李存勖一筹莫展。 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局面。这个人简直就是李存勖的天使大姐姐,他的名字叫卢顺密,是驻防郓州的一位将领,他突然向李存勖投降,并出卖郓州情报,直言郓州空虚,请李存勖火速攻伐。 卢顺密为什么叛梁降唐?又是一桩永远解不开的历史迷案。对于他叛变的原因,史书上没有给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如果这背后不存在阴谋的话,那我只能说卢顺密是位独具慧眼的投资高手,在别人疯狂减仓出逃的时候,他果断加仓上车。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的这次投降推倒了第一个多米诺骨牌,由此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效应,不断半年,这个“触底反弹”的后梁就彻底踩雷退市。 卢顺密的投降,为李存勖开启了“左勾拳”军事行动,后唐军队战略大迂回,绕开铜墙铁壁的沿河前线,直接掏心,跳攻汴州。为中国军事史,乃至世界军事史留下了精彩篇章。这是后话。 卢顺密向李存勖报告说郓州的守军不满一千人,将领贪暴不忍,不得军心民意,请速速袭取。 李存勖开会商讨。结果是几乎全票否决,就连大谋士郭崇韬都表示反对,“孤军深入敌境远征偷袭,过于凶险,稍有差池就会全军覆没,且卢顺密之动机存疑,万一是诈降诱敌怎么破?” 郭崇韬之于李存勖,犹如盖寓之于李克用。 李存勖毕竟是李存勖。李克用当年就因为听从了盖寓的建议,丧失了问鼎中原的千古良机。李存勖胆略过人,居然顶住巨大压力,在郭崇韬等文武百官一致反对的情况下,决定奇袭郓州。 这就是李存勖的性格。 李存勖向李嗣源征求意见,说后梁新得潞州,正集中精力想借助潞州安义军北伐太原,顾此失彼,他们一定严重忽视了东部的防备,如果我们能拿下郓州,局面就会有很大的改观,问题是,我们有没有可能将郓州拿下? 这是李存勖政治智慧的体现。不问别人,就问李嗣源。他坚信,李嗣源不仅会支持自己的建议,还一定会自告奋勇,充当攻打郓州的急先锋。 为什么呢?就因为胡柳陂之战时,发生了“北渡黄河”事件。那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李嗣源无法洗脱“谋反”的罪名,若不是养子李从珂立了大功,李嗣源早就被斩首示众了。 自那次事件之后,李嗣源就被边缘化、内部孤立,急于寻找立功补救的机会。 如今,所有人都反对李存勖进攻郓州的计划,李存勖偏偏在这时征求有谋反污点的李嗣源,“郓州凶险而关键,你说说,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该交给谁呢?” 还能是谁呀,当然是我啊! 李嗣源当即表态,“我愿意!只要于国有利,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 李存勖划拨出五千精锐骑兵,交给李嗣源指挥,“帝国兴亡,在此一战,只准胜利,不许失败!” 郓州一战,关系到李嗣源的个人荣辱,更关系到后唐帝国的生死存亡。 知耻而后勇,哀兵必胜。李嗣源不敢怠慢,自德胜夹城出发,当晚就抵达杨刘。 夜幕已经降临,天空又下起了雨。将士们疲惫不堪,都不愿再前进。李嗣源手下爱将高行周鼓舞道:“天助我也!这种天气,敌人必然不会戒备,快走!”五千骑兵连夜冒雨渡河,直接冲到郓州城下。 郓州城果然没有戒备,连个岗哨都没有。 李嗣源养子李从珂身先士卒,第一个攀登上城墙,手起刀落,杀死守城士卒,随后打开城门,放后唐军队进城。 后唐骑兵神兵天降,郓州城陷入一片混乱。 经过一夜的拼杀,次日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郓州陷落,李嗣源入城接管,生擒后梁任命的郓州天平军节度副使兼代理刺史崔筜等人,派人押送魏州报功。 那一夜,李存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收到奏捷文书后,激动地说道:“李嗣源真乃奇才,有他在,我大事可成!”随即下诏,任命李嗣源为郓州天平军节度使。并派人联络淮南,告知已克郓州,请求两方南北夹攻后梁。 淮南左右权衡,不愿卷入后梁与后唐的战争,拒绝了“二选一”的选择题。婉言拒绝。 郓州突然失守的消息传到汴州,朱友贞大惊失色,立刻将逃回汴州的郓州将领斩首示众;同时将总司令戴思远免职,贬做邓州宣化军留后;另派使节奔赴前线,严厉斥责前线将领段凝、“王铁枪”王彦章等人,“你们怎么搞的?赶紧给我进攻!” 朱友贞已经乱了方寸。 敬翔实在看不下去了,挺身而出,不惜公开与“外戚帮”叫板,并以死相逼,请求朱友贞让王彦章挂帅。 朱友贞召见王彦章,面试新帅,问他破敌日期。 王彦章胸有成竹,脱口而出,“三天!” 话音未落,朱友贞身边的左右侍从们忍不住笑出声。三天破敌?王彦章,您可真会开玩笑,从汴州到滑州,地图上的直线距离也有一百七十里,王彦章从皇宫走到前线大本营,就需要一天多的时间,集结军队、动员部署、后勤调度、制定计划……三天破敌?王彦章,您拿起嘴来就说啊?王彦章您真敢说,皇上您也真敢信! 无人相信王彦章的话。 朱友贞也不相信,但他现在是病急乱投医,饥不择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王彦章在朱友贞面前立下了“三天破敌”的flag,这位“王铁枪”究竟是秀儿,还是逗儿?后梁帝国还能再抢救一下吗? 第275章 三日破敌 【三日破敌】 听到“王铁枪”王彦章挂帅的消息,李存勖高度重视,亲自率军进驻澶州,命亲信朱守殷进驻德胜夹城,并告诫他说王铁枪勇猛果敢而又智谋广远,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很多时候,竞争对手的评价才是最贴合实际的,因为这是用鲜血换来的。而自己人的评价往往掺杂着利益纷争,很多时候并不能真实反映某人、某事的真实价值。 透过李存勖的反应,我们已经可以窥见“三日破敌”的端倪。 王彦章辞别了朱友贞,马不停蹄地飞奔滑州前线,然后举办盛大的宴会,犒劳三军将士,暗中派人在杨村秘密集结登陆舰只,并挑选出六百勇士,手持巨斧,带着煽风用的手动鼓风机和引火之物,还带着一批铁匠,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顺流而下,接近德胜夹城。 宴会正在热闹地进行中,王彦章红光满面,充满醉意,摇摇晃晃地起身离席,说要去卫生间方便一下。然而刚一出帐,王彦章就精神焕发,亲率数千精锐部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攻德胜南城。 假借宴会迷惑敌人,这是朱温留下的光荣传统。 守将朱守殷果然没有任何戒备,仓促应战。 此前在黄河上秘密潜伏的水面部队予以配合,将后唐军队拦河用的大铁链烧断,用巨斧砍断浮桥,使德胜夹城再次一分为二,北岸部队无法支援南城,只能眼睁睁看着南城陷落。 留守南城的后唐军队几乎被全歼,损失数千人。 此时,距离王彦章离开汴州,正好三天。王彦章智勇双全,完成了三日破敌的神话。 攻克德胜南城后,王彦章奋胜利之余威,将潘张、麻家渡、景店等后唐在黄河南岸的据点全部占领,一举扫清了黄河以南。 后梁军威大振,军民欢欣鼓舞。触底反弹了,要起飞了,一字板涨停,来不及解释了,快上车! 王彦章继续移军东进,向着杨刘进发。如果攻克了杨刘,那么郓州李嗣源将被后梁完全包裹,后唐的控制范围也将彻底回归黄河以北。 李存勖急忙派宦官焦彦宾去杨刘,协助守将李周坚守,暗含着也是以焦彦宾为最高政委、监军,监视李周,防止他畏后梁之势而变节投降;命朱守殷放弃德胜北城,拆除房屋,改制成木筏,然后把武器辎重顺流而下,急速运往杨刘。 英雄所见略同,王彦章也把德胜南城的房屋拆掉,改成木筏,运载部队和辎重顺流而下,前往杨刘前线。 于是,有意思的一幕上演了:黄河水面上,两支绵延不断的船队同时顺流而东,赛龙舟。每当遇到蜿蜒崎岖的狭窄弯道处,两支船队之间的距离就会不断靠近,以至于刮擦碰撞,而每到这时,双方船员就会短兵相接,格斗拼杀。 根据距离的远近不同,双方分别采用了高声诟骂、弓弩矢石、贴身缠斗的打招呼方式。由于多数木筏都是临时仓促制作,质量并不牢靠,互相碰撞时,很多船只都发生了倾覆沉没,导致全船人员丧生。 这种赛龙舟式的的战斗非常惨烈,一天之内大小战斗百次以上,互有胜负。等抵达杨刘时,双方减员都超过一半。 王彦章与段凝率领十万大军猛攻杨刘,利用人数优势,从多个方向发起进攻,前赴后继,昼夜不停,另将九艘巨舰用铁链联锁,横在黄河中流,阻止北岸的后唐援军。 杨刘危急。李周全力抵抗,派人向李存勖紧急求救,请求李存勖急行军,要他日行百里,驰援杨刘。 李存勖却镇定自若,表现得优哉游哉,对身边左右说,“有李周在,我还担心什么?”每日只前进六十里,沿途还不忘打猎消遣。 兵贵神速,李存勖绝不会不知道。他之所以表现得如此淡定从容,除了稳定军心、提升士气之外,更主要的是他看问题的角度不同。 诸将只是从战术角度看待杨刘,而李存勖则是站在了战略的高度。 杨刘城和郓州城,并非后唐的核心利益,简单说,它的沦陷只会延缓后唐的进攻,而不会伤害后唐本身,更谈不上威胁后唐的根基;而德胜渡、麻家渡等西面的渡口,以及潞州,才是后唐的核心利益。 王彦章急攻杨刘,如果只是佯攻呢?如果李存勖率主力部队驰援杨刘,而王彦章忽然杀个回马枪,调滑州部队渡河北伐呢?要知道,现在黄河南岸的渡口全在后梁控制之下,黄河北岸的卫州等土地也在后梁的控制之中,大后方的潞州、扼守太行山进出的泽州也在后梁控制之下。 也就是说,现阶段,沿河战争的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后梁手中,后唐转攻为守。 将,考虑“怎么做”;帅,考虑“为什么做”。 李存勖稳扎稳打,徐徐东进,正是要摸排王彦章的真实意图,观察后梁军队的战略主攻方向。 李存勖抵达杨刘前线,发现后梁军队围绕杨刘城挖掘重重壕沟,修建层层碉堡,封锁甚严,杨刘守军插翅难逃。 对王彦章暗中佩服的同时,李存勖难掩忧愁,问计于郭崇韬。 郭崇韬献计开辟第二战场,提出了“左勾拳”中的“左勾拳”。他指出,郓州李嗣源虽然深陷敌人腹地,被孤立包围,但事实上也成为后梁的肉中刺,牵制了大量的后梁部队,既然杨刘前线陷入僵局,西面的渡口又全被后梁控制,那我们就该继续向东迂回,在黄河下游后梁防守薄弱的渡口强渡,建立据点,接应郓州。 李存勖频频点头,然而王彦章会坐视我们迂回吗? 郭崇韬立下flag,“十天,只要给我十天的时间,我就能筑好据点。希望陛下招募勇士,日夜向后梁挑战,拖住王彦章的后腿。” 李存勖批准了郭崇韬的计划,派郭崇韬率一万人趁夜出发,向东急行军,终于在马家口渡过黄河,随后昼夜不停地筑城、修建防御工事;李存勖则在杨刘日夜挑战,吸引王彦章的注意力。 郭崇韬只用了六天,就使新城提前竣工。 王彦章在得知后唐军队向东迂回后,立即率领数万人杀过来。随后对马家口新城发起攻击,照方抓药,用铁链将十几艘大船相连,横亘在黄河中流,阻挡后唐援军。 郭崇韬虽是文官,却也身先士卒,带头抵抗,以寡敌众,一面坚守,一面派人抄小路向李存勖求援。 与支援杨刘不同,这次李存勖火速驰援,在河对岸列阵集结。郭崇韬守军望见援军,士气大振,在城墙上对围城的后梁士卒高声诟骂。 王彦章战不利,遂撤回巨舰,解除包围,退守西面的邹家口。 李存勖打通了通往郓州的道路,与李嗣源取得了联系。李嗣源密奏李存勖,要求他追究朱守殷的德胜夹城失陷的责任,李存勖驳回。 有关李存勖宠爱戏子的故事,后文将会详述,在此只需一笔带过。只因为朱守殷失守德胜夹城,才导致李嗣源被困郓州,李嗣源奏请诛杀朱守殷,公私参半,所以需要在这里提一笔。 稍作休整之后,李存勖沿着黄河进逼,王彦章放弃邹家口,重新退回杨刘。 几天后,后唐的一支游击骚扰部队在李绍兴的带领下,突然出现在德胜南城附近,并伏击了后梁的侦查兵。段凝误以为后唐军队已经在黄河上游迂回渡河,遂大惊失色,当面斥责王彦章不该放弃德胜渡而向东攻打杨刘。 跨过黄河天险之后,宽广平坦的大平原就是李存勖施展拳脚的大秀场。先锋元行钦高歌猛进,生擒后梁巡逻兵、火焚后梁战船。后梁将士惶惶不可终日。 王彦章继续向后撤退,解除了杨刘的包围,退守杨村。 后唐军队一路尾追而来,顺势收复德胜渡。 至此,王彦章“三日破敌”的成果消耗殆尽,重回原点。 第276章 外戚毁梁2段凝挂帅 【外戚毁梁2段凝挂帅】 王彦章,是后梁帝国最后的脊梁。挂帅之初,三日破敌,攻克德胜渡及南岸其他渡口,将李存勖赶回黄河以北,何等威武!却为何在之后连吃败仗,节节败退,以至于重回原点?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别忘了王彦章的副手——北面招讨副使段凝,“外戚帮”。 王彦章性格耿直忠烈,痛恨“外戚帮”把持朝政、祸国殃民,在挂帅之后,就对左右亲信说,“等我凯旋归来,一定铲除朝中的奸佞小人,给天下人民一个交代。”他口中的奸佞当然就是“外戚帮”。 “外戚帮”耳目众多,这句话很快就传到他们耳朵里。赵岩、张氏兄弟等“外戚帮”核心头目凑在一起,互相议论,取得高度共识,竟然说“咱们宁可死在沙陀人刀下,也绝不能落到王彦章手中!” 于是,朝内赵岩、张氏兄弟,朝外就是王彦章身边的段凝,“外戚帮”内外勾结、团结一致,处心积虑地要把王彦章置于死地,宁可让国家打败仗,也要害死王彦章。 作为王彦章的副手,军队副总司令段凝处处阻挠王彦章的行动,成为李存勖的编外高级间谍,不遗余力地当演员,力求失败。 所以,王彦章只有在最开始“三日破敌”的闪击战中,能取得骄人的战绩,因为段凝实在来不及犯坏。而等到战斗进入僵持阶段,如杨刘、马家口、邹家口等战役,段凝就有了充分的时间实施破坏,成功扭转战局。 每当捷报传来,赵岩等人就把功劳全部归到段凝头上;每当失利,则把责任全都甩锅到王彦章头上。 当王彦章解除杨刘包围,退守杨村后,“外戚帮”更是怂恿朱友贞将王彦章召回朝廷,追究他的败军之责。 跟当年陷害刘鄩的套路一样。趁兵败时征召入朝述职,倘若你抗旨不进京,那就是谋反;如果进了京师,你就是羊入虎口。 王彦章奉诏进京面圣。面对朱友贞的诘责,王彦章极力辩解,并向朱友贞详述战场形势。王彦章没时间做PPT,灵机一动,就用手中的笏板在地上写写画画、指指点点,从战略到战术,由浅入深,为朱友贞陈述胜败之道。 朱友贞只是被“外戚帮”蒙住了双眼,毕竟他是大梁天子,他也不想让大梁灭亡,认真听完王彦章的讲解,深以为然,不再追究他的败军之责。 “外戚帮”气急败坏,最后搜肠刮肚,终于找出了一条王彦章的“罪状”——失礼!居然当着皇上的面,用笏板在地上圈圈点点,傲慢、悖逆、无礼,目无君王,真是岂有此理! “他道德上有问题。” 如果不能在专业技能、业务素养方面胜过对手,那就在道德方面予以诋毁和指责。从古至今,屡试不爽。 王彦章因此被免除了总司令头衔,勒令回家面壁反省。 朱友贞毕竟没有完全丧失心智,经深思熟虑之后,还是让王彦章重回部队,只不过职位较低,而且不是回德胜夹城前线,是协助董璋围攻泽州。 这就与前文的节点产生了交集,李继韬以潞州降梁,后梁派董璋接应潞州,并围攻潞州以南的泽州,泽州守将裴约殊死抵抗。 此前王彦章与李存勖在德胜夹城、郓州、及马家口、邹家口等地激烈战斗,导致李存勖分身乏术,所以裴约迟迟不见援军,而董璋亦无任何进展。 如今,王彦章赶到泽州城下,不出十天,泽州沦陷,裴约阵亡。由此可见王彦章的军事才能确实不容置疑。 “外戚帮”把总司令王彦章拿掉之后,副司令段凝毫无悬念地荣升总司令。 段凝,汴州本地人士,原名段明远,为渑池县主簿,无足轻重的县政府临时工。朱温镇汴后,纳其妹为妾(后封美人),段凝因此攀龙附凤,抱上了朱温的大腿。段凝别无他长,最擅长察言观色、窥迎人意,因此渐渐受到朱温的信任,屡屡提拔,位居怀州刺史。 朱温北伐时,每当路过怀州,段凝总是倾力贡献,把朱温哄得龙颜大悦,认为他忠心可嘉,还因此将招待不周的大将李思安赐死。随后愈加宠信段凝。 朱友贞上台后,段凝又积极向“外戚帮”靠拢,重金贿赂领头羊赵岩、张氏兄弟,于是获得了比朱温时期更加优质的资源,无比荣耀辉煌,直至成为北伐军总司令。 段凝轻松地窥探出了朱友贞的内心世界,可以简单概括为“河北英雄”。 朱温出身寒微,却在实战中摸爬滚打,身边又有敬翔、李振等谋士尽心辅佐,可以称得起是一位雄才大略之主。而他的儿子朱友贞则是生长在蜜罐中的二代羔子,缺少历练,既不懂军事,也不懂政治。朱友贞认为,凡是能把战线推进到黄河以北的,就是英雄名将,凡是退守黄河以南的,就是废物点心。 所以段凝挂帅后,立刻把主力屯驻到黄河以北,向朱友贞证明自己的实力。朱友贞果然大加赞赏,认为消灭河东沙陀人,非舅舅段凝莫属。 为了阻止后唐军队向汴州推进,段凝下令在滑州决开黄河。 奔腾的洪水无情地向南、向东蔓延,波及滑州、曹州、濮州、郓州等广袤土地,无数平民百姓被洪水吞噬,无数良田被摧毁,时值农历8月,即将成熟的庄稼带着农民一年的收成付之东流。 直接死于洪水的,以及因农田被毁而死于饥饿的百姓,无计其数,远超一场恶战带来的损失。 望着千里沼泽,段凝无比欣慰,称之为“护驾水”。后梁朝廷妄图借助大自然的力量来使政权苟延残喘,而不顾百姓死活,认为可以凭借一场洪水高枕无忧,继续作威作福,实在是痴心妄想。 事实上,一个多月之后,他们就将彻底垮台。 阻挡住后唐前进的兵锋后,段凝不断提出增兵要求,最终,后梁几乎全部精锐力量全被集中到了段凝手中,朱友贞把振兴后梁、统一河北的希望寄托在了段凝身上。 随后,段凝制定出一份气吞山河的四路大反攻计划。 朱友贞龙颜大悦,“大业可成!” 第277章 外戚毁梁3康延孝卖国 【外戚毁梁3康延孝卖国】 这份四路大反攻计划,不仅让朱友贞点赞加精置顶,更是让李存勖都感到寒毛直竖,脊背发凉: 西路:董璋率军从潞州北上,目标太原府; 北路:“独眼将军”霍彦威率军从魏博北上,目标镇州; 东路:“王铁枪”王彦章率军屯驻兖、郓二州边境,目标郓州; 中路:段凝率主力部队从杨村出发,攻击德胜渡,牵制李存勖主力。 气势宏伟,志向远大。 霍彦威,名将霍存养子,14岁就已经随军出征,屡立战功,曾在战斗中被流矢射瞎一只眼,成为“独眼将军”。参与了诛杀朱友珪的行动; 段凝的副手是龙骧军指挥官杜晏球,杜晏球曾卷入“李霸兵变”事件,率龙骧军骑兵平定叛乱; 王彦章虽被委派到郓州前线,身边却有“外戚帮”的领军人物——张汉杰监视,张汉杰亲自担任监军。 不难看出,朱友贞朝廷依旧是任人唯亲,军队几乎被“外戚帮”把持。“外戚帮”秉承了一切窃弄权柄的传统:外战外行、内战内行,勇于私斗、怯于公战。不求战胜李存勖,只求操控朱友贞。 在大军集结之际,段凝手下的先锋官康延孝率领一百多名骑兵投奔后唐。 康延孝,代北地区胡人(粟特族),早先为李克用手下士卒,后因触犯军法,畏罪潜逃,投奔汴州朱温,渐由士卒升至将校,现居段凝帐下右先锋指挥使。当李嗣源攻克郓州时,康延孝派人秘密与之联络,表示愿意投降河东。 现在,两军主力各自集结,大战在即,康延孝伺机开小差,叛逃后唐。李存勖热烈迎接,当面解下自己的御袍,赏赐给他,赐他博州刺史的官职,并当征讨后梁的总指挥官(南面招讨都指挥使)。 康延孝不仅向李存勖泄露了段凝四路大反攻的军事机密,更是献上了灭梁之策:左勾拳。 李存勖屏退左右闲杂人员,问他为何叛梁降唐。 这是一道送分题。回答当然是后梁时日无多,后唐必胜之类的话。 康延孝回答的很诚恳,说后梁虽然土地辽阔、兵精粮足,但他们的君主昏庸无能,奸臣当道,特别是“外戚帮”窃权祸国,卖官鬻爵、贪赃枉法,官员的任免全靠贿赂的多少,而不看人品才能、功勋政绩,例如段凝,既无机断,又无勇略,却位于王彦章、霍彦威之上,并且自段凝挂帅以来,只知克扣军饷、盘剥士卒;其他军队也是如此,统帅有名无实,完全被“外戚帮”严密监管,即便是有才能的人,如王彦章,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受制于“外戚帮”,根本无法施展才华。所以,后梁必亡! 李存勖频频点头,“言之有理。朕就爱听这话。” 随后,康延孝将段凝四路大反攻的计划和盘托出,把李存勖吓了一大跳。 “如之奈何?” “陛下勿忧,臣有办法。” 康延孝的建议是网开一面、以时间换空间,凭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后梁人数占优,如果与之正面对抗,将不利于后唐。因此,应该养精蓄锐,静等段凝实施他的四路大反攻,等四路大军分头出击之后,派五千精锐骑兵从郓州火速扑向汴州,实施“斩首战”,生擒朱友贞,不出十天半个月,天下可定。 李存勖大喜,“就这么办!” 自王彦章袭破德胜夹城,后唐损失粮草数百万石,段凝又将主力部队向东推进,每天都对澶州以西、相州以南的地区大肆劫掠,使得后唐的军队的军需储备严重不足;后唐的后勤副部长孔谦,横征暴敛,以供军需,导致河朔人民大量逃亡,进一步加剧了财政赤字,现存军粮已经不够半年之用;在卢文进、王郁的唆使下,契丹军队屡次南下,深入河北境内劫掠,坊间又有传闻,说等到冬季来临,牧草枯竭,契丹人将向更往南的地方深入劫掠; 有确切情报表明,后梁“四路大反攻”的计划定于今年10月实施…… 面对紧张的氛围,李存勖召开军事会议,讨论下一步应对措施。会上,绝大部分文武官员都持悲观情绪,主张和解。特别是李存勖非常信任的一个宦官——李绍宏(被李存勖赐名“李绍X”,是莫大的荣幸,可见这位宦官的受宠程度),就提出了放弃郓州、划河而治的建议。 他认为,郓州孤悬敌人腹地,有百害而无一利,不如用郓州交换卫州,并与后梁签订友好协约,约定以黄河为界,划河而治。 李存勖失望地扫视着众人,“若是如此,朕将死无葬身之地!” 会议期间,郭崇韬一直面沉似水,一语不发。散会后,李存勖示意郭崇韬留下,君臣二人单独会谈。 郭崇韬说道:“陛下不梳洗头发、不脱铠甲,栉风沐雨已有十六年!您图的是什么?如今,陛下顺天应民,刚刚登基,河北人民日夜盼望着天下太平,而您刚得到郓州几寸土地,却不能守,还谈什么整个中原?一旦放弃郓州,军心动摇、人心涣散,部队瓦解,后果不堪设想!” 李存勖欣慰地点点头,“如此说来,我心中就踏实了。刚才绍宏他们所言,让我大失所望!” 君臣二人的意见是一致的,后梁开决黄河,认为可以凭借“护驾水”阻挡后唐的前进,因此后方戒备极为松散,而其全部精锐力量又都集中在段凝手中。现在,段凝已经把后梁的全部精锐调到了黄河以北,准备继续北上,一旦他们的计划开始实施,那么后方一定非常空虚。段凝根本不是一个大将之才,对突如其来的变化毫无应对之策,不足为虑。而空虚的汴州也经不住任何风吹草动,稍有变化,就会自动崩溃。“左勾拳”行动一定会有奇效的。 然而“左勾拳”行动也会让后唐面临巨大危险,一旦突进过程受阻,没能完成奇袭汴州的斩首目标,那么后唐自己的大本营太原就会被后梁端掉。 好比对方五人正在拆我方高地塔,而我们则要在刘禅的带领下直扑敌方水晶。 这是一场豪赌,赢者得天下,输者死全家。 最后,郭崇韬提醒道:“今秋庄稼歉收,我们的军粮即将断绝,陛下必须当机立断,不要再犹豫不决了!” 李存勖斗志昂扬,“正合我意!大丈夫成王败寇,生死存亡,在此一举!”遂下令全军动员。 这时候,天文台(司天监)上奏,说夜观天象,掐指一算,不利于深入敌境,望陛下三思。 李存勖霸气回复:去你妈的司天监! 恰逢王彦章的先锋部队对郓州做了试探性攻击,被李嗣源养子李从珂击败,杀二百人、俘三百人。王彦章退守中都(今山东省汶上县,郓州与兖州之间)。 李存勖欣慰地对郭崇韬说道:“未等出师,先得捷报,好兆头,好兆头。”趁士气高涨,李存勖终于下达了“左勾拳”行动开启的命令。 第278章 王彦章殉国 【王彦章殉国】 李存勖下令,全体文武官员都要把家属送到魏州,破釜沉舟,与后梁拼命。 10月1日,日食。 李存勖把妻子刘氏、儿子李继岌送回魏州,临别时,李存勖眼含热泪,对他们说道:“生死荣辱,在此一战。万一不成,你们就把家人聚集在皇宫,举族自焚殉国!”随后,自李存勖以下,文武百官与家属们全都洒泪分别,写遗嘱、交代后事。 10月2日,李存勖亲率大军自杨刘出发,南渡黄河; 10月3日,在郓州与李嗣源会师;夜晚,马不停蹄地继续挺进; 10月4日,凌晨,与大军与后梁巡逻队遭遇,后唐一路尾追而来,直接包围中都。守军措手不及,立刻突围。后唐军队紧追不放。 这时候,后唐大将夏鲁奇单枪匹马追赶几十名后梁骑兵,黑暗之中不辨人影,却能隐约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听了两句之后,夏鲁奇大为兴奋,“嘿,王铁枪!” 夏鲁奇,原为汴州宣武军小校,因与主将闹矛盾而叛投河东。曾随周德威战幽州,当时幽州名将单延珪、元行钦皆称骁勇无敌,夏鲁奇与之单挑,打得精彩激烈,双方将士竟然不自觉地停止打斗,围观叫好(鲁奇与之斗,两不能解,将士皆释兵纵观)。 李存勖之前遭遇刘鄩的伏击,身陷重围,命悬一线,夏鲁奇一手持枪、一手抡剑,亲手杀死一百多汴军,救出了李存勖,而夏鲁奇也身负重伤,因此被李存勖赐名李绍奇。 夏鲁奇曾在宣武军效力,与王彦章是好朋友,所以瞬间凭借声音锁定了王彦章的背影。 “王铁枪!” 王彦章听着声音耳熟,不知后面的人是敌是友,也不知他意图如何,于是应声回头。却见黑暗中,一丝寒光掠过,冷冰冰的大槊正好刺中王彦章的脖颈。 王彦章重伤被擒,“原来是你?” 总监军张汉杰和裨将赵廷隐等二百多将领被生擒,数千人被杀。段凝计划中的东路军全军覆没,不复存在。 赵廷隐本在处决人员名单中,即将行刑时,夏鲁奇高呼刀下留人,急奏李存勖,说此材可用。于是,李存勖将赵廷隐赦免,赵廷隐也就此效忠于后唐,后来,他辅佐孟知祥建立后蜀(“十国”之一)。 对于王彦章,李存勖更是要予以招降。 之前,为了鼓舞士气,王彦章曾对手下说,“李亚子不过是一个沉迷斗鸡遛狗的小屁孩儿,没什么可怕的。”如今,李存勖见到王彦章,便开玩笑地问道:“你常说我是个不足为虑的小屁孩儿,今天服了吧?” 王彦章苦笑不言。 李存勖又问道:“你是一员有智谋的将帅,为何不守兖州,而选择没有城墙的中都来驻军?” 显然这是张汉杰等“外戚帮”的作品。王彦章懒得解释,只说一句“大事已去,非人力可为。” 李存勖嘴上调侃,心里明白王彦章的苦衷。他非常希望王彦章能弃暗投明,转投后唐,于是好言抚慰,命御医为他治疗伤口。 面对李存勖的糖衣炮弹,王彦章说出了一句豪言壮语,“岂有朝事梁而暮事晋,生何面目见天下人乎?”朝梁暮晋,与朝秦暮楚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存勖劝说不成,又换别人劝说,还是不成。最后,李存勖派李嗣源前去游说。 王彦章见到李嗣源之后,十分蔑视地说道:“你不是邈佶烈吗?别白费劲了,我宁死不降。” 李嗣源是沙陀部落中的“低等民”,连姓氏都没有,只有一个小名“邈佶烈”,被李克用收为养子后,才有了“李嗣源”这个名字。称呼“邈佶烈”就是对李嗣源最大的侮辱,王彦章为了表明自己誓不投降的决心,故意激怒前来游说的人。 李存勖还是不死心,大军出发时,派人用担架抬着重伤的王彦章,让他一睹后唐军威,“怎么样,你看我这次出击,能不能大获全胜,消灭后梁?” 王彦章一翻眼皮,“痴心妄想!段凝虽然没有出众的才华,但毕竟手握六万精锐。就凭你们搞偷袭这套,哼哼,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李存勖知道王彦章绝不可能投降归顺,于是下令将他斩首。 全歼王彦章部队之后,文武百官向李存勖道贺,李存勖向李嗣源和郭崇韬敬酒,说今天的胜利全靠你们二人,如果我听了李绍宏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候,绝大多数将领还是对“左勾拳”行动没有足够的信心,认为太过于冒险,提议向东拓展领土,一直延伸到海边,占领今日的山东、江苏北部地区,慢慢发展经营,再慢慢打汴州的主意。 康延孝则坚决拥护“左勾拳”行动。 李嗣源支持继续执行“左勾拳”,指出王彦章被擒,段凝并不知情,即便有溃军飞奔到那里报告,他也未必能轻信,就凭他那尿性,就算相信了,也至少需要三天时间才能做出决断,等他南下救援的时候,他也会被自己开决的洪水阻挡,需要绕远路,到白马津,几只小破船运送数万大军,又要耗费大量时间;而我们距离汴州的直线距离还不到五百里,中间又没有山川阻隔,一路平坦,如果是日夜兼程,三天就可抵达汴州城下。不等段凝做出反应,朱友贞就已经成为我们的俘虏了。 李嗣源在地图上指指画画,用数据做支撑,说的头头是道。最后,李嗣源再次主动请缨,“我愿率一千骑兵当前锋,疾入汴州,陛下率主力部队缓缓跟随就行。” 李存勖批准。 于是,李嗣源率领一千沙陀奇兵,在一马平川的华中大平原行纵马驰骋,昼夜不停地奔向汴州。 10月7日,抵达曹州,曹州在中都与汴州之间,靠近汴州一侧,也就是说,后唐军队已经走完了一多半的路程。曹州守将放弃抵抗,开城投降。 10月8日,汴州得到情报,说后唐军队已经越过曹州,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不知军队数量。后梁君臣慌作一团,末帝朱友贞在绝望中自杀殉国。自朱友贞以下,文武群臣死走逃亡。 10月9日,凌晨,李嗣源兵临汴州城下。后梁前北伐军总司令王瓒,开城投降。李嗣源进城安抚百姓。 天亮之后,李存勖进入汴州,后梁的文武百官在道路两旁跪地叩头,请求宽恕。李存勖命好言安抚,让他们重回各自的工作岗位。 三天,仅仅三天,后梁灭亡。 第279章 哭泣的敬翔 【哭泣的敬翔】 贞明三年(917),距离朱友贞继统已经过去四年,在这四年里,刘岩割据两广地区称帝建国,脱离后梁;“外戚帮”强行分割魏博,导致黄河以北的大片领土脱离后梁。后梁版图严重缩水,朱友贞的威严急剧下降。 “外戚帮”领军人物赵岩于是建议朱友贞“有事于南郊”,说陛下自登基以来,迟迟没有举行郊天仪式,所以您这皇位名不正、言不顺,这才是造成军民百姓离心离德的原因,所以臣恳请陛下尽快举行郊天大典。 封建时期帝王“有事于南郊”,不仅仅是走个过场那么简单,郊天大典是一项劳民伤财的浩大工程,所以即便是在和平盛世,天子也不是每年都要郊天的。 正因这是一项劳民伤财的巨大工程,所以“外戚帮”才要积极鼓动。雁过拔毛,不花钱,怎么贪污? 为了捞足油水,赵岩建议朱友贞舍近求远,离开首都汴州而去西都洛阳,理由是可以顺道拜谒先帝朱温的陵墓,祈求保佑。买一赠一,郊天送扫墓祭祖。 朱友贞认为赵岩所言在理,于是决定动身前往洛阳。当时已经进入腊月,朱友贞兴师动众,带着文武百官动身前往洛阳,准备来年正月有事于南郊。 敬翔急忙劝阻,说郊天仪式需要花费大笔金钱,消耗巨大却只换来虚名,得不偿失,何况刘鄩刚刚在魏博吃了败仗,强敌就在黄河北岸蓄势待发,人心惶惶,陛下不宜轻易离京,应该等到北方平定,再郊天也不晚。 好良言劝不回该死的鬼。 腊月二十四,朱友贞率领全体领导班子抵达洛阳,检查仪式所需的车马服装,整修宫殿房屋,布置郊天大典所需各项事务。 与此同时,李存勖带着少数骑兵,从魏州出发,打猎消遣。溜溜达达,来到黄河边,发现黄河已经结冰,冰层也有了一定的厚度,于是,李存勖亲自踏冰渡河,并对河对岸的杨刘城发动进攻,击溃三千后梁守军,俘虏守将安彦之。 这是李存勖临时起意的一次试探性进攻,却由于其进攻果断而犀利,对后梁军队造成了极大地心理震慑。溃军四散而逃,惊恐地宣称河东李存勖已经大举渡河,攻占杨刘城,恐慌情绪迅速蔓延传播,传来传去,就成了“李存勖已经攻入汴州”。 洛阳的文武群臣听说后,无不担忧汴州家人的安危,面面相觑,相对哭泣。朱友贞也大为震骇,急忙下诏取消郊天仪式,紧急奔回汴州。 回到汴州之后,才知道是虚惊一场。 后梁的文武群臣如惊弓之鸟,在惶恐而庆幸的诡异气氛中,迎来了贞明四年(918)的新春佳节。 大年初一,敬翔垂泪上疏,“帝国连年征战,损兵折将,消耗巨大,而国土却一天比一天缩小。陛下深居大内,只与没有经验的年轻人商量国家大事,纸上谈兵,怎能把握胜负成败?先帝在世时,拥有河北全境,亲率英雄豪杰,南征北战,尚不能取得令人满意的结果,如今,敌人已经深入郓州,陛下好像毫不忧虑。听说李亚子自袭位以来,身先士卒,躬冒矢石,前几天进攻杨刘,他亲自背负芦苇柴薪,与士兵并肩作战。陛下高雅从容,只寄希望于贺瑰之流……陛下最好积极听取老干部们的意见,另寻对策……臣虽愚鲁怯懦,却受先帝厚恩,陛下如果实在找不出人才,就请派老臣到前线。” 敬翔的这份奏章矛头直指“外戚帮”。 赵岩等人立即反唇相讥,指责敬翔嫉贤妒能,是因自身利益受损而满腹牢骚,对朝廷心怀怨恨。 于是,朱友贞非但没有排斥“外戚帮”,反而更加宠信“外戚帮”,而对敬翔等元老功勋愈加疏远。 朱温篡唐建梁时,为了争取支持,封杭州钱镠为“吴越王”,之后又加封太保、中书令、尚书令,敕建生祠,并与之结成儿女亲家,以钱镠之子钱传瑛为驸马都尉(公主未等下嫁,钱传瑛就不幸病逝,年36岁);朱友珪弑父夺权后,加封钱镠“尚父”。 朱友贞继统后,选钱镠之子钱传珎为驸马都尉,许以寿春公主。钱镠派大将杜建徽护送钱传珎来京师,喜提寿春公主。 这次婚事是后梁朝廷对钱镠的一次试探,钱镠得了满分。钱镠不仅很识抬举地接受这次政治婚姻,还借机向后梁进贡。 钱镠派使节绕道大半个中国来进贡(916),这对于“来路不正”、急需认可的朱友贞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于是立即加封钱镠“诸道兵马元帅”,并封杜建徽遥领泾原节度使。 对此,后梁的大部分官员都持反对意见,指出钱镠只是以“进贡”为幌子,趁机做生意而已。说好听点儿,是做生意,说穿了,就是走私。 封建时期,诸侯番邦入天朝“进贡”,使团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携带大量土特产,除少部分用作进贡外,大部分则是在京师或沿途用作贸易,以“贡使”的特权身份公开进行走私活动。 所以诸如南诏等番邦,都曾频繁(一年多次)地派出规模庞大的使团,向长安进贡。大唐徒得天朝上国之空名,却饱受走私之害。 敬翔等老臣也是一致反对加封钱镠官爵,因为实在是无法再加封了。目前,钱镠同志的官方正式头衔为: “启圣匡运同德功臣、淮南镇海镇东等军节度使、淮南浙江东西等道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兼淮南宣歙等道四面行营都统、营田安抚兼两浙盐铁制置发运等使、杭越等州大都督府长史、检校太师、尚父、守尚书令、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吴越王、食邑两万户、实封一千五百户”。 如今再加“诸道兵马元帅”,他明年再来进贡,您怎么封?后年呢?大后年呢? 册封钱镠“诸道兵马元帅”的诏书起草完毕后,负责起草诏书的翰林学士窦梦徵手捧诏书,忍不住哭泣流泪。朱友贞很不高兴,当即将其贬为蓬莱县尉。 朱友贞心里想的是,“诸道兵马元帅”听起来很拉风,却只是一个名誉空头衔,毕竟除了他自己的部队,“诸道兵马”有几个听他调遣? 钱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怎会做赔本的买卖?于是贞明三年(917)3月,钱镠一口气表奏自己的11个儿子加官进爵。 朱友贞全部批准,顺便买一赠一,于10月又加授钱镠“天下兵马元帅”头衔。钱镠同志,这下满足了吧? “天下兵马元帅”虽然也是空头衔,但它有个隐藏福利:可以建立元帅府,可以设置文武百官,建立一整套独立的领导管理体系。这就意味着,拥有“吴越王”爵位的钱镠,其割据两浙的行为已经被合法化,严格来讲不能算“割据”。这是一笔难以估量的政治财富。 钱镠对此非常满意,也探出了后梁中央政府的虚实,于是,钱镠照方抓药,非常“忠心”地向后梁进贡称臣,摇尾装乖。 贞明四年(918),经过长期激烈的战争,淮南势力终于占领虔州,从此淮南势力与南汉刘岩接壤,从而切断了杭州钱镠入贡后梁的唯一陆路通道。此前,由于淮南势力的阻隔,钱镠的进贡路线是从今天的浙江向南出发,进入福建,再经江西(虔州)进入湖南,折而向北,经过湖北,最终进入河南。 如今,刘岩据两广称帝反梁,淮南势力又向南扩张吞并了虔州,迫使两浙、福建孤悬东南,与中原王朝的陆路联系彻底断绝。 这一年,钱镠派人走海路,在今天的山东省烟台市登陆,与汴州取得联系。 在当时,受客观科技条件的影响,走海路是十分凶险的,据史籍记载,死亡率高达50%!使节出发前,都要提前写下遗书,交代后事。 即便如此,钱镠同志仍然通过海路派来了使节,向后梁朱友贞进贡。 朱友贞感动不已,但钱镠的官职爵位实在没法再加封了,于是转而册封钱镠的儿子钱传璟为宣州宁国军节度使,加宰相衔(同平章事);加封其部将杜建徽为检校太傅、同平章事。 钱镠的忠心只是朱友贞的一厢情愿。朱友贞不懂政治游戏的基本原则,利益高于一切,其他都是空谈。 敬翔苦口婆心,朱友贞置之不理。 贞明五年(919)朱友贞诏令钱镠攻打淮南,钱镠奉诏出兵,派儿子钱元瓘挂帅,率五百艘战舰对淮南发起攻击。 这一仗从3月打到7月,期间爆发两次大战役:狼山之役(钱镠大胜),无锡之役(淮南胜)。双方两败俱伤,最终达成和平停战协议,从此之后二十多年没再爆发大规模冲突。 瞧,钱镠多听话! 于是,9月份,朱友贞再下一道诏书,诏令钱镠讨伐僭号称帝的刘岩。 钱镠表示坚决拥护后梁中央政府,反对任何形式的叛乱分裂分子,对“广独分子”刘岩提出强烈谴责和抗议……不出一兵一卒。 朱友贞图样图森破。钱镠之所以奉诏讨伐淮南,是基于自身利益考量,钱镠与淮南杨氏长期以来保持着这种战争与和平的微妙关系,长期存在领土争端、利益纷争,同时也存在诸多共同语言。 淮南占领了虔州,对钱镠形成了半包围态势,严重压缩了两浙生存空间,钱镠与淮南之间必然会爆发一场激烈的冲突。只不过朱友贞恰好在此时下达诏书。 忠心?朱友贞自作多情了。打两广,对钱镠没有半点好处,于是朱友贞惨遭打脸。 在两浙钱镠问题上,朱友贞照样没有听从以敬翔为代表的“元老勋旧派”的策略,暴露出朱友贞及其宠信的“外戚帮”几近智障的政治水平。 还好,钱镠的打脸并没给后梁朝廷带来实质性损失,只是有些丢面子。 可在河朔问题上,朱友贞依旧采纳了“外戚帮”的建议,给后梁政权带来了难以估量的损失。 第280章 朱友贞的末日 【朱友贞的末日】 龙德元年(921)镇州兵变,张文礼屠杀王镕一家,以普宁公主为沟通渠道,联络后梁,说自己已经联络好了契丹,请求后梁派一万精锐配合一下,从德州、棣州北渡黄河,到时候,后梁军队与契丹军队南北呼应,我在镇州里应外合,河东李存勖必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朱友贞召集群臣商议。 敬翔主张立刻出兵响应,指出这是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要犹豫了,赶紧出兵! “外戚帮”则竭力反对,说我们跟李存勖正打得难解难分,哪儿能抽出一万精锐?再说了,张文礼阴险狡诈,反复无常,不过是利用我们为他火中取栗,我们不会从中获得任何好处的,随他自生自灭吧。 立场不同,主张就不同。敬翔是以国家利益为出发点,而“外戚帮”则是以他们的团体利益为导向。 现阶段,“外戚帮”已经除掉了刘鄩等一批元老勋贵,并把势力渗透到军队体系,然而他们并未完全控制军队,仍有“王铁枪”王彦章等一批元勋将领不肯服从于“外戚帮”。假如支援河北,并且如敬翔所说,取得了辉煌成就,那么敬翔、王彦章等“元老勋旧派”的势力将会大大提升,从而分割“外戚帮”的利益,挤压“外戚帮”的生存空间。 在“外戚帮”秉政期间,一切国家政策都是“外戚帮”争权夺利的结果,都体现着“外戚帮”的小团体利益。 敬翔捶胸顿足,坐视朱友贞丧失收复河朔的千古良机。 “外戚帮”虽然阻挠了救援镇州张文礼的计划,却令段凝袭取卫州,继而收复澶州以西、相州以南的河朔土地。这就是“外戚帮”真实意图的最佳体现:不反对出兵,但要看是谁带兵,谁收割战争红利,必须是我“外戚帮”,而不能是敬翔、王彦章。 龙德三年(923),李嗣源奇袭郓州。朱友贞将郓州败将斩首,免除戴思远总司令之职。后梁帝国到了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 敬翔不忍坐视帝国灭亡,决定以死劝谏,事先找到一根绳子,藏在靴子里,进宫觐见朱友贞,说道:“不吹不黑,先帝夺取天下,从不认为我无能,我的建议,也没有一件不被采纳。如今,敌人势力日益壮大,而陛下还是不肯听我一句话,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干脆死在陛下面前算了!” 说完,就取出绳子,准备上吊自杀。朱友贞连忙拦住,问他有何退敌之策。 敬翔说道:“必须让王彦章接替戴思远做总司令,否则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于是,“王铁枪”王彦章这才临危受命,挂帅出征。而在“外戚帮”的运作下,段凝作为副司令随军出征,监督王彦章。 敬翔联合李振,多次找朱友贞,要求把段凝撤换回来。 朱友贞非常不高兴,随口说道:“段凝没犯任何错误,凭什么撤换?” 敬翔、李振急得直跺脚,“等到他有过错,一切就晚了!” 敬翔、李振把军队的指挥权视作帝国生死存亡的决定性因素,而“外戚帮”则将其局限于政治斗争。 王彦章挂帅之后,不负众望,三日破敌,攻陷德胜夹城。 又是在“外戚帮”的运作下,朱友贞非但没有撤换段凝,反而命段凝挂帅,顶替王彦章。命令下达后,元老勋旧们愤愤不平,就连军中士卒也咬牙切齿。 老好人、“治愈大师”张全义都忍不住出头,奏报朱友贞,说我虽然年老力衰,但仍有足够的能力替陛下保卫北疆,那段凝只是一个无能的毛头小子,从没建立过功勋,名望不足以统御大军,如今朝内朝外、军队上下官兵全都议论纷纷,恐怕会给国家带来灾祸啊! 敬翔、李振、张全义等大声疾呼,坚决反对段凝挂帅,朱友贞一概不听。 果然,就在一个多月后,“王铁枪”王彦章兵败被俘。后唐先锋李嗣源于10月7日抵达曹州,守将献城投降。 王彦章残部逃回汴州,将王彦章被俘的消息奏报朱友贞,并说后唐军队长驱直入,马上就要兵临城下了。 朱友贞急忙召集家人,抱头痛哭。 哭罢多时,朱友贞紧急召见文武百官,询问对策。 文武百官全都保持沉默。 朱友贞双眼含着悔恨的泪水,对敬翔说道:“我过去总是不肯听你的话,才落到这般地步。今天事情紧急,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不要跟我计较前嫌。你看,我们如今该怎么办?我一定听你的。” 敬翔同样是老泪纵横,但不同于朱友贞,朱友贞的泪水中带着懊悔和恐惧,而敬翔的泪水却带着淡定和从容。 “臣受先帝厚恩,迄今三十多年,名义上是帝国宰相,实际上是朱家的老奴,侍奉陛下,义不容辞。我此前屡次献计献策,无不饱含老奴我的一番忠心。陛下用段凝时,我坚决反对,可奸邪小人却异口同声地支持,以致今日之事。现在别说是我,就算是张良、陈平再世,也无法挽救陛下了。我只求陛下先赐我一死,我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帝国灭亡!” 说完之后,朱友贞与敬翔相对痛哭。 随后,朱友贞做了如下几件事: 1,派“外戚帮”张汉伦快马加鞭,赶奔黄河北岸,召唤段凝速速回师救驾。 然而张汉伦刚到滑州,就不小心坠落马下,摔伤了脚,故而无法前进。张汉伦坠马不前,实在诡异。回头看“外戚帮”后来的所作所为,我们大可以大胆的怀疑,张汉伦是有自己的小打算的,简单说,就是演员。 2,挑选了最亲信的几个人,给予大量赏赐,让他们换穿平民百姓的服装,携带密装诏书的蜡丸,分头渡河去召唤段凝。 这些亲信拿着重赏,一出京师就立刻四散逃亡,远走高飞。 3,命令王瓒强行驱赶首都平民百姓登上城墙,警戒放哨。 4,自灭满门。将软禁中的堂兄弟朱友谅、朱友能、朱友诲(皆朱全昱之子),以及亲弟弟朱友雍、朱友徽,全部诛杀。 此前,朱友能兵变,失败后遭软禁;其弟朱友诲为陕州镇国军节度使,朱友贞怕他也会造反,于是将他调回中央,将兄弟三人一起软禁控制。 朱友珪弑父、朱友贞杀朱友珪,是中国历史上的两大迷案,我们前文说过,疑点重重。朱友贞对他兄弟们的防范异常严密,后唐大军即将兵临城下时,朱友贞担心他们会借机夺权,于是将兄弟们全部诛杀。 朱温临死时,曾有过预言,说朱氏子嗣将被李存勖满门抄斩。他只说对了一半,是都死了,但不劳烦李存勖,他亲儿子朱友贞代劳。 朱友贞最后的挣扎简单概括起来,就是呼叫段凝、全民皆兵、消除内在隐患。 随后,朱友贞再次召集群臣,商量办法。 有人建议朱友贞逃往洛阳,然后召集天下兵马起兵勤王;有人建议朱友贞逃到黄河以北,投靠段凝的主力部队。 亲军统领(控鹤都指挥使)皇甫麟反对投靠段凝,说段凝本来就是废柴,靠着皇家对他的宠信才成为统帅的,在这存亡之际,指望他会临危不惧、随机应变、反败为胜?简直是笑话!而且,段凝听说王彦章失败,吓得肝胆俱裂,现在,谁敢保证他还忠于陛下? 皇甫麟一针见血。皇上危难之际投奔握有重兵的大将,其结果就是被大将出卖,这种故事将在不久的将来重现。 宰相郑珏灵机一动,献出计策:“我们派人携带传国玉玺,去后唐军营诈降。” “然后呢?我们诈他什么?” 郑珏低头沉吟半天,然后抬起头,坚定而诚恳地说:“我也不知道。” 朝堂上,恐怖压抑的气氛终于被一阵忍俊不禁的笑声打破。 “你真是你爷爷的孙子!” 郑珏,也是名门望族出身,荥阳郑氏。唐朝一共有13位郑姓宰相,其中12位都是荥阳郑氏。例如前文提到过的郑从谠、郑昌图、郑畋、郑延昌、“歇后郑五”郑綮。郑珏就是郑綮的侄孙。 荥阳郑氏是门阀士族中的高级顶配——“五姓七族”之一。其他的分别是陇西李氏(李商隐,李巨川)、赵郡李氏(李德裕)、清河崔氏(崔胤)、博陵崔氏(崔远、崔沆)、范阳卢氏(卢携)、太原王氏(王溥)。 括号里的只是在本书前文出过镜或者历史知名人物,其宗族内显达人员绝不止于此,位列三公、登将相宰辅、成为驸马、皇后者比比皆是。他们是正儿八经的高门大姓,孤傲到甚至不屑与皇族通婚的地步,跟这几个家族比起来,李唐皇室就是渣。 自唐太宗以来,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就开始想尽一切办法地削弱门阀士族的政治影响力,甚至以行政力量干预其婚嫁,故而又被成为“禁婚家”。 越是被严厉打压的,越会引起强烈反弹。皇帝的禁婚诏书反而进一步抬高了他们的社会影响力,使他们更加与众不同,更加孤傲尊贵。一直到了唐末,经过来自皇族二百多年的打压,门阀观念非但没有消逝,反而比初唐时更加严重。 门第观念,经常穿插于唐末政治斗争之中。比如博陵崔氏出身的崔远就十分瞧不起柳公绰族孙柳璨。 到了昭宗朝,为了铲除宦官势力,昭宗制定了“文官路线”,开始倾向于寻求名门望族的后裔出任宰相等中央高职;朱温篡唐之后,更是亟需高门大姓为自己站台背书,充当政治花瓶。 例如郑珏,虽然出身名门世家,但他自身资质实属平庸,屡试不第,连续落榜19年。后来走了“治愈大师”张全义的关系,才混了一个进士及第的非全日制函授学历,从此步入政坛,在张全义的栽培下茁壮成长,帝位来路不正的朱友贞更加迫切地需要政治花瓶,于是荥阳郑氏、昭宗朝宰相“歇后郑五”郑綮之孙的郑珏就破格荣登了宰相之位。 题外话,郑珏与数字“19”有不解之缘,他科举了19年才及第(关系户),及第时的名次是第19名,后来做了19年宰相,家族大排行也是第19,非常有意思的巧合。 郑珏在后梁做宰相,可谓是碌碌无为,不见一言一计,唯独在后梁灭亡前夕提出“诈降”的计策,成功活跃了现场气氛,舒缓了国破家亡时的恐怖悲伤气氛。比他叔祖父郑綮还要逗儿。 满朝文武束手无策,连敬翔都说即便张良、陈平再世也无济于事,朱友贞能做的就只剩哭泣了。 哭罢多时,朱友贞回到卧房,想最后再看一眼传国玉玺,跟它做个诀别。打开木匣一瞧,空空如也。他的亲信早就将传国玉玺偷走,献到后唐军营里报功领赏去了。 朱友贞痛苦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有人急奏十万火急军情,说后唐军队已经越过曹州,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不知有多少军队! 朱友贞缓缓睁开眼睛,点点头,“知道了。” 此时此刻,后唐军队即将兵临城下,文武群臣们各自做着自己的打算。朱友贞,这个亡国之君,面临着众叛亲离的窘境,身边只剩下最后一名亲信——亲军统领皇甫麟。 朱友贞对皇甫麟说道:“我们朱家跟沙陀人有世仇,我绝对不能被他们活捉,而我又没有自杀的勇气,请你帮忙砍下我的人头。” 皇甫麟泪流满面,“我愿替陛下挥刀杀敌,死在阵前都不怕,却不敢接受这份命令。” 朱友贞怒道:“莫非你要出卖我,拿我去领赏?” 皇甫麟伏地痛哭,“我愿以死证清白!”说完就要抹脖子自杀。 朱友贞连忙握住他的手,“就让我们一起死吧。”君臣二人相对而哭。场面太琼瑶。 最终,皇甫麟含泪斩杀朱友贞,随后在朱友贞尸体前刎颈自杀。 几个小时后,李嗣源率兵进入汴州接管,安抚百姓,又过了几个小时,李存勖进入汴州。 李嗣源率领后梁降臣降将在城门口列队迎接,李存勖无比激动地拉住李嗣源的衣服,说道:“我能夺得天下,全是你父子的功劳,我应该与你们父子分享天下啊!” 历史真的很会开玩笑,汴州城下的一句戏言,日后果然就得到了兑现。李嗣源及其养子李从珂真的就相继坐上了后唐帝国的皇帝宝座。 第281章 亡国之臣 【亡国之臣】 后梁龙德三年,后唐同光元年,公元923年,10月9日,夜。 这一夜,后梁末帝朱友贞殉国,君王死社稷;这一夜,“庄宗入汴”,李存勖以征服者姿态入主汴州。 后梁帝国灭亡。这是无比漫长的一夜,无数人彻夜难眠。 敬翔独自坐在书房中,案上的蜡烛即将燃尽,微弱的灯火挣扎着,散发着最后一丝光亮,把敬翔的脸庞照得乌暗铁青,如同一尊雕像。 “咣当”,房门被粗暴地推开,伴随着一阵秋夜冷风,一个人影兴冲冲地踏进来,面前的烛火扑簌簌地左右摇摆,险些熄灭。 来者不辨面目,只听他用难以抑制地兴奋大声说道:“太好了!新皇帝颁布了诏书,赦免我们的罪行,走吧,一起去朝见吧?” 听声而知,来人是李振。 他口中的“罪行”其实就是“前朝为官”。按照惯例,改朝换代之后,前朝官员要跪在新皇帝面前请求宽恕,饶恕自己曾经“误入歧途”、“为虎作伥”。新皇帝要大度地表示既往不咎,一改赦免,官复原职,尔尔。 敬翔面色沉重,目光从烛光转向李振,缓缓说道:“你我二人均为后梁宰相,虽说君王昏庸,宠信奸佞,但你我不能尽职劝谏,如今帝国灭亡,你我又无力拯救,新皇帝如果诘责你我失职之罪,我们又该如何作答?” 李振哑口无言。气氛在沉默中愈发尴尬。 李振热脸贴了冷屁股,无地自容,只好黯然离开。 不一会儿,家人来报,说李振已经入宫朝见新天子去了! 敬翔望着皇宫方向叹息道:“朱家跟新皇帝是两代世仇,如今帝国灭亡,旧主惨死,即便新皇帝不怪罪你我,你我还有何面目再进建国门(皇宫正门)?还有何面目在九泉之下见太祖?李振啊李振,你枉为大丈夫!” 东方发白,尽扫黎明前的黑暗。新的一天到来了。 当家人们打开房门时,发现书桌上那个倔强的蜡烛终于油尽灯枯,彻底熄灭,而敬翔也已经悬梁自尽,以身殉梁。 当天(10月10日),后梁文武百官再一次集体进宫,下跪请求赦免。李存勖命人宣读赦免诏书,宣布后梁文武官员一律赦免,各回工作岗位。 在昨天入城的时候,李存勖就下令搜捕朱友贞,有人献上朱友贞的人头。 李存勖听说朱友贞殉国后,怅然失落,叹息道:“敌惠敌怨,不在后嗣。我与他十年对垒,可惜没能活着见他一面。”表现出了英雄相惜的样子。也许李存勖真的不是在作秀,毕竟胜利者、自信者都是宽容大度的。如他所说,两家的世仇是父一辈结下的,是李克用与朱温之间的陈年旧账,何况“上源驿事变”的幕后真凶是大唐朝廷,朱温只是一个背锅侠,这是双方心知肚明的,至于后来李克用拿“上源驿事变”碰瓷朝廷、敲诈勒索,则更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 说到底,李存勖与朱友贞私人之间并无你死我活的矛盾。也许,李存勖在进入汴州前,还憧憬着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大团圆画面;也许,李存勖还酝酿着逼迫朱友贞参演一出禅让大典…… 咱俩打了十几年的仗,我终于打进首都,有机会以征服者的姿态与你谈笑风生了,友贞啊,你怎么就走了呢?哎,可惜,可惜! 李存勖命令王瓒把朱友贞尸身暂存在佛寺,而把朱友贞的人头做防腐处理,然后装进木匣,送到皇家太社收藏。 李存勖完成了第二支箭矢的任务。先父临终遗命任务(23)。 李存勖进入汴州前,“外戚帮”核心人物赵岩逃到了许州,投奔许州匡国军节度使温韬。只因为盗墓贼温韬对“外戚帮”——特别是赵岩,重金贿赂,所以才在后梁吃香喝辣,而赵岩认为他与温韬之间的革命情谊牢不可破,故而前往投奔。 温韬果然出城相迎,无比热情地将赵岩接到城里,然后关门,砍头。温韬掠夺了赵岩的全部财产,然后以赵岩的人头作为投名状,纳给后唐中央政府。 至于后梁帝国最后的精锐之师——沿河前线的段凝,在得知京师危急之后,立刻派杜晏球先行返回京师。至于其动机,有人说他本想与后唐一战,也有人说他是准备与后唐接洽,商谈投降事宜。我个人认为是后者,他根本就没打算跟后唐比划比划,后梁帝国最后的精锐之师成了他卖国求荣的谈判筹码。 杜晏球行至半路途中,遇到李从珂率领的后唐军队,立刻缴械投降;次日,段凝率主力也缴械投降。五万精锐,不战而降。 段凝不同于李振等人,毕竟他手中是有五万精锐部队的,所以李存勖非常谨慎小心,生怕刺激到他们。段凝率领高级将领们负荆请罪,以示自己真心归附,李存勖好言安抚并拿出巨额赏赐,精神物质两手抓,一定要安抚这五万精兵的情绪。 李存勖给段凝赐名李绍钦,给杜晏球赐名李绍虔。殊加礼遇恩宠。 得到赏赐和抚慰之后,段凝卸下了心里的包袱,无比轻松,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竟然丝毫没有羞愧之色。后梁的其他降臣恨不得上前咬烂他的脸。 段凝不愧是“外戚帮”栽培出来的人才,把无耻卑鄙发挥到了极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了讨好后唐政府,段凝与杜晏球联合上疏,实名举报自己曾经竭力舔菊过的“外戚帮”核心成员,如赵岩、张汉伦、张汉杰、朱圭等,指控他们祸国殃民,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李存勖随即下诏,宣布几位罪不容赦的极坏分子——敬翔、李振、赵岩等“外戚帮”核心成员、耶律剌葛,举族诛杀;其余文武百官,不再追究。 耶律剌葛,亦作“耶律撒剌阿拔”,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亲弟弟。前文讲耶律阿保机统一契丹八部,做了9年可汗,不仅其余七部首领心中不服,就连嫡系的迭剌部耶律氏中,也有反对的声音,耶律阿保机的亲弟弟们就先后三次发动叛乱,史称“诸弟之乱”,在这其中,耶律剌葛就是三次叛乱的骨干成员。 第三次叛乱失败后,耶律剌葛被耶律阿保机囚禁。贞明三年(917),耶律剌葛带着儿子伺机叛逃,投奔到河东李存勖帐下,寻求政治庇护,李存勖将他收做养子,给予刺史之职;贞明四年(918)12月,胡柳陂之役,耶律剌葛又携带妻子叛逃后梁。 实际论辈分,耶律剌葛应该是李存勖的叔叔,因李克用与耶律阿保机结拜为兄弟,后来的石敬瑭也是以此为依据,认耶律德光(辽太宗,耶律阿保机次子)做干爹。李存勖把叔叔收做养子。 李存勖以耶律剌葛反复无常、背叛兄长、叛国投敌、辜负皇恩等罪名满门抄斩。 遭到贬官处理的是郑珏、刘岳、王权等人。理由是他们世代受大唐王朝恩德,却在后梁担任高级职务,数典忘祖!郑珏,不多介绍;刘岳,刘崇龟之侄;王权,王龟之孙(王龟,王式之兄)。 后梁禁军将领陆思铎,精于骑射,常在箭簇上铭刻自己的姓名。在夹河对峙中,陆思铎曾对李存勖射击,射中马鞍,李存勖将箭矢拔下来,珍藏至今。现在,陆思铎跟着大家一起投降,跪拜请求宽恕,李存勖面带微笑,忽然从身后拿出这支箭矢,让陆思铎辨认,“这支箭,差点儿要了我的命。来来来,你看看,认识它吗?” 陆思铎看了一眼,吓得魂飞天外,立刻伏地求饶。 李存勖好言抚慰,表示非常欣赏他,并对他提出要特别赦免。之后,仍然任命陆思铎掌握禁军兵权。 原后梁帝国的地方藩镇们,通过上疏或者亲自进京的方式向李存勖表示归降。其中,宋州宣武军节度使、“外戚帮”骨干、朱温的外甥袁象先,是第一个进京朝见的地方藩镇;陕州镇国军留后霍彦威(霍存养子)是第二个。名标青史,遗臭万年。 李存勖举办宴会,大宴后梁降臣降将。酒酣,李存勖忽然用手指向周围一比划,冲李嗣源说道:“这些人,都是之前跟我为仇作对的劲敌,今天能坐在一起喝酒,全是你这个急先锋的功劳啊!” 话音未落,戴思远、霍彦威等人齐刷刷离席,跪地磕头谢罪。这句话太吓人了,陛下您啥意思? 李存勖尴尬苦笑,忙命他们平身入席,“你们别误会,我们哥俩儿闹着玩儿呢,与你们无关。”接着命人赐他们御衣、酒器等,安抚他们脆弱的小心脏。宴饮如故,尽欢而散。 齐州刺史孟璆上疏请死。孟璆原为李存勖手下的一名骑兵将领,当年李存勖与刘鄩在莘县对峙时,孟璆率领所部七百骑兵叛晋投梁,被后梁委任为齐州刺史。如今李存勖灭梁,孟璆惶恐不安,于是主动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陛下,我知错了,请您开恩,只杀我一人,别杀我全家好吗?” 李存勖派人怒斥孟璆,“你小子在我最危急的时刻,率领七百骑兵叛变投敌,现在你还有何面目与我相见!” 孟璆吓得魂不附体。 使者停顿了一下,忽然变了个轻松的神情,“所以——就不用去京城见面了,继续当你的刺史吧。” 李存勖表现出了大度,更表现出了幽默和顽皮,饶恕你可以,但要先吓唬吓唬你。不久之后,孟璆由齐州刺史改为贝州刺史,叛逃的黑历史一笔勾销。 李存勖下诏:原后梁所有藩镇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团练使及刺史等,一律维持原状,新中央政府(后唐)不再派人接替;原先从后唐叛逃后梁的官员,也一律既往不咎。 随着赦免诏书的下达,原后梁帝国所任命的五十多个地方藩镇无一例外,全部上疏归顺,向后唐政府宣誓效忠。 河中朱友谦欣然来朝,赐名李继麟,令皇子李继岌以兄事之,宠遇无比; 最先来朝的袁象先,赐名李绍安; 第二个来朝的霍彦威,赐名李绍真; 盗墓贼温韬,赐名李绍冲; 献计平梁功臣康延孝,赐名李绍琛。 潭州马殷派儿子马希范带团,亲来进贡称臣,并呈献上都统印信、境内文武百官花名册,以示归顺; 荆南高季昌,这孙子更为乖巧,主动上疏要求改名避讳,因“昌”犯了李存勖祖父李国昌的名讳,请求改名为“高季兴”,并请求朝廷批准自己进京朝见、述职。随后只带领三百贴身骑兵护卫,进京面圣。封南平王; 杭州钱镠遣使祝贺; 凤翔李茂贞遣使祝贺; 淮南杨溥派使节祝贺; 前蜀王衍派使节祝贺; 南汉刘岩派使节祝贺…… 一个崭新的帝国冉冉升起了,从此进入到“五代”中的第二代,后唐。 第282章 后梁尾声 【后梁尾声】 后梁即将灭亡前,许州进献奇珍异兽,一只绿毛龟。朱友贞很喜欢它,命人在宫中为之专门修建一座屋子,以供饲养,并将这间屋子命名为“龟堂”。人们私下议论纷纷,认为“龟堂”的谐音是“归唐”,很不吉利。 朱友贞又曾在市场上购买珍珠,买够了数之后,随口对左右说道:“珠数足矣。”左右窃以为“珠数足矣”的谐音是“朱数足矣”,朱氏的气数到头了,非常不吉利。 朱友贞即位后改名为“朱瑱”,等后梁灭亡时,有好事者穿凿附会,说“瑱”字可解为“一十一(王),十月一八(真)”。一十一,即他在位第十一年遭祸,一八为九,十月一八即十月九日,这一天国破身亡。 即便在正史中,此类说法亦不胜枚举,统治者总会利用人们天人感应的迷信心理,为日后的合法统治寻找舆论基础,告诫人们前朝灭亡、除旧迎新是天意。 江山易主后,李存勖打算挖掘朱温的坟墓,开棺焚尸泄愤。 “治愈大师”张全义上疏劝阻,说朱温虽然是帝国的仇人,但人已经死了,逝者为大,且他的家族已经遭屠灭,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请不要再剖棺焚尸了,以向天下表明陛下的宽大仁慈、圣明恩德。 李存勖认为言之有理,于是只命令将朱温陵墓的地面铲平,砍光附近的树木,破坏掉朱家的风水。 在正史上,有一段令人发指的记载,乾化元年(911)7月,朱温到洛阳的张全义家避暑,在此期间,朱温把张全义全家女性成员临幸了一个遍。张全义之子张继祚难以忍受这种奇耻大辱,打算杀死朱温,被张全义阻拦,说当初在河阳被李罕之包围的时候,若不是朱温倾力来救,咱们一家早就死了,朱温对咱家有重生再造之恩,永远不要忘记这份恩情。张继祚于是作罢。 《新五代史》和《资治通鉴》等言之凿凿,说的有鼻子有眼。不少史书也纷纷采纳了这种说法,并作为朱温荒淫无道的证据。 除此之外,还说朱温霸占儿媳妇,而他的儿子、养子们为了争宠,竟然争相把老婆送给朱温侍寝……总之,把后梁皇宫描绘得下流三俗,乌烟瘴气,简直不堪入目! 妖魔化朱温及其后梁政权,是后唐政权的政治需要。 于公来说,李存勖以李唐王朝的继承者自居,自然要与篡唐的朱贼势不两立;于私来说,李家与朱家两代世仇,不共戴天。 朱温真的那么淫荡龌龊吗?未见得。 朱温的嫔妃屈指可数,只有5位,在中国古代皇帝圈里,已经算是反三俗的人了。而且他与张惠(朱友贞生母)的感情非常深厚,张惠在朱温称帝前就不幸离世了,朱温称帝后,追封她为“贤妃”,在位五年,不再立皇后,所以朱温活着的时候是没有皇后的。朱友贞即位后,追封母亲张惠为“元贞皇太后”。 再者,911年的朱温已经病入膏肓了。当时,“柏乡之役”刚刚结束,前文已经说过,朱温早已经“不豫”、“大惭”、“疾甚”了,在连续经历了潞州之战、柏乡之战的惨败后,愤怒低落的情绪使朱温的病情急剧恶化,以至于连四人抬的小轿都不能坐,必须在中途停留、养病。前文也说过史书中出现“不豫”等字眼意味着什么。 说实在话,在这种身体状况下,朱温即便有那心,也没那力了。还把人家全家女人都那个了……简直匪夷所思。 别忘了,912年的7月,朱温就死了。虽然是被弑杀的,但他那时濒临驾崩,要请朱友文回来即位,所以朱友珪才等不及要提前夺权的。 如果朱温真的做了那种事情,如今后唐灭梁,李存勖急于报复朱家,不正是张全义报仇雪恨的最佳时刻吗? 李存勖身怀国仇家恨,正要泄愤,满朝文武无人敢阻拦,张全义作为后梁的高官,居然敢出面阻拦,这是多大的勇气,又是多么宽广的胸怀! 我个人坚持认为,朱温没有对张全义做那种事情,很有可能是后世的故意捏造,给朱温泼脏水。 河东集团全面否定后梁的政治工作,很早之前就已经系统化展开了,李克用时期就不再多论,仅选取最具代表性的李存勖的部分做法: 1,柏乡之战时期,李存勖发布一篇檄文,其对朱温集团的表述是“逆温砀山庸隶,巢孽余凶……” 2,李存勖进入汴州时,李嗣源率领后梁的文武百官出城迎接,马前谒见,后梁文武百官各自陈述自己世代为大唐臣民,不幸身陷伪廷,今日终于再睹中兴,虽死无痕。 后梁为“伪廷”,伪政权;李存勖的后唐并非新建立的王朝,而是大唐王朝的中兴。 3,在将郑珏等11位后梁高级官员贬官外放的诏书中,原文是“伪宰相郑珏等一十一人,皆本朝簪组……” 后梁政权是伪政权,宰相当然是伪宰相;而“本朝”就很传神了,前文有交代,他们其实是在唐朝做官,所以才被后梁当做政治花瓶,但李存勖巧妙地把他们在唐朝做官的经历说成是“本朝”而非“前朝”,努力向人们传递大唐王朝再次复兴的信号,对,没错,本朝就是大唐王朝,李世民的大唐本唐。 4,段凝等人奏言赵岩、张氏兄弟等“外戚帮”祸国殃民,应该诛杀,李存勖遂下诏诛杀敬翔、李振、“外戚帮”骨干等满门,诏书开头:“朕既殄伪廷,显平国患……” 5,上述后梁高官伏诛后,李存勖降制大赦天下,制曰:“仗顺讨逆,少康所以诛有穷;缵业承基,光武所以灭新莽……朕以钦承大宝……期复本朝……朱温构逆,友贞嗣凶,篡杀二君,隳残九庙……” 制文以两个著名典故开篇:后羿(有穷氏)篡权,史称“后羿代夏”,少康(大禹玄孙、夏启曾孙)恢复夏朝,并使国力大大增强,史称“少康中兴”;汉光武帝刘秀推翻篡汉的王莽,史称“光武中兴”。 李存勖自比少康、光武帝刘秀,把消灭后梁比作“少康中兴”、“光武中兴”,这是后唐的政治基调。 所以说,对后梁的全盘否定,是后唐政权自始至终、自上而下的系统化的政治工作。 对后梁的否定,欧阳修的《新五代史》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新五代史》给后梁的盖棺定论是“恶极”(梁之恶极矣)。 欧阳修给出这个评价的理由也很充分,“其起盗贼,至于亡唐,其遗毒流于天下”。意思是后梁的开国君主朱温出身于草贼,干的事是推翻了大唐,后世影响是遗毒流于天下。 出身草贼,固然是不争的事实。可当时的豪杰群雄,有几个不是群盗出身?有几个屁股干净的? 而对于朱氏家族,欧阳修更是直言不讳地概括道:“龌龊到不可描述!”(梁之家事,《诗》所谓“不可道”者)。 有了后唐系统化的妖魔化政治宣传,有了宋朝《新五代史》的站台背书,后梁也就成为“五代”中最饱受诟病的王朝,其开国君主朱温,也成为无道昏君、篡逆者的代名词,很长一段时间里,“朱温”是与商纣、夏桀平分秋色的。 第283章 后梁尾声2 【后梁尾声2】 在后唐的不懈努力之下,后梁给人的直观感觉俨然成为一个政治昏暗腐朽、臭不可闻、不忍直视的政权。 我们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不标新立异,也不人云亦云,让我们来看一下打脸的客观事实: 后梁是“五代”中寿命最长的王朝,存在了16年,紧随其后的是后唐,13年; 末帝朱友贞是“五代”中在位时间最久的皇帝,11年,排名第二的是后唐明宗李嗣源,7年。 显然,无论是政权持续的时间还是皇帝在位的时间,后梁都是无可争议的稳居第一,远远领先第二名。 后梁的政策相对宽松,前后对比,已经可以算是宽政爱民了。即便是在与李存勖沿河对峙期间,也不止一次地下诏减免税赋,尽最大限度减轻百姓的负担。相比之下,李存勖才是政治黑暗,腐败透顶,对境内人民的搜刮毫不手软,这也是导致李存勖迅速败亡的原因之一。 贞明七年(921)5月,朱友贞降制,改元大赦,改贞明七年为龙德元年。这篇制文相当感人,几乎可以看做是朱友贞的“罪己诏”: “……君为善则天降之以福,为不善则降之以灾……朕以眇末之身……不能荷先帝艰难之运,所以致苍生涂炭之危。兵革荐兴,灾害仍集,内省厥咎,盖由朕躬。故北有边裔狡逞之师,西有蒲、同乱常之旅……师无宿饱之馈,家无担石之储,而又水潦为灾,虫蝗作沴……但责躬而罪己,敢怨天以尤人。盖朕无德以事上穹,无功以及兆庶……” 契丹南侵,是朕的错;李茂贞袭扰西部边陲,是朕的错;发洪水,是朕的错;闹蝗灾,是朕的错……总之,一切天灾人祸全是我朱友贞不好,请天下百姓不要埋怨别人,不要怪罪老天爷,要怪就怪我朱友贞吧。 当然,诏书敕令并非出自皇帝本人之手,都是由相关部门(翰林院)、相关工作人员(翰林学士,知制诰)起草,但都要由皇帝本人过目,批准之后方可颁布执行。历史上不少皇帝都因为“罪己诏”把自己骂得太狗血喷头,而迁怒于翰林学士的,而这篇制书言辞恳切,态度诚恳,把黑锅全甩给了皇上,朱友贞能让它颁布执行、载入史册,也说明他起码不是昏君、暴君。 《旧五代史》对朱友贞的盖棺定论是一个字,“惜”。因为他“仁而无武,明不照奸,上无积德之基可乘,下有弄权之臣为辅”。可惜啊,可惜。 两句话概括了朱友贞的尴尬处境,其实还是站在了朱温的对立面上,“上无积德之基”,你爹缺德,祖宗造孽,报应在子孙身上,活该你有个混蛋爹。 对朱友贞的最大指控,就是他亲小人、远贤臣,宠信奸佞“外戚帮”,疏远敬翔李振等“元老勋旧”。没有人愿意亲小人,任何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皇帝都希望进贤退不肖,朱友贞之所以这么做,是有他的苦衷。 首先就是他的上位之谜。朱友珪的死,朱友贞的上台,至今是一桩历史迷案,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朱友贞是借助“外戚帮”的力量才得以即位的,所以日后“外戚帮”对朝政施加的影响也是不言而喻的。朱友贞即便想反抗,也力不从心。 还别说反抗,朱友珪被杀后,朱友贞都不敢去首都洛阳即位,寸步不敢离自己的老巢汴州,找了个理由在汴州登基。皇帝的性命尚且握在“外戚帮”手中,干涉朝政还算事儿吗? 其次,朱友贞名望太低,资历太浅,“元老勋旧帮”很少有人买他的账。 被朱温寄予厚望的,是长子朱友裕、侄子朱友宁、朱友伦。在长期的南征北战中,这三人屡见史书,他们跟随朱温出生入死,在战场上得到了历练,更在军队中树立了威望。 资历与威望,是团队接班人的必备要素,而这恰恰是朱友贞最为缺乏的。元老勋旧们,没有人发自内心地服他。 杨师厚,拥兵不臣,形如割据;魏博叛军领袖张彦,公开蔑称朱友贞为“佣保儿”;就连刘鄩,也当着朱友贞的面用笏板在地上指指点点…… 在朱友贞内心深处,这些所谓的元老勋旧们,个个心怀不臣之心,他们蔑视皇权,蔑视中央,蔑视朕!故而不能信任之。 基于这两个主要原因,也就不难理解朱友贞为何要亲近“外戚帮”而排斥“元老勋旧帮”了。 当然,李存勖袭位之初也与朱友贞面临同样问题,同样是20多岁走上最高领导人岗位,面对一群手握重兵且思想活跃的勋旧们。二者最大的不同是李存勖披坚执锐、身先士卒,与将士们共甘共苦,在军队中积累资历,与将士们培养感情,树立威望;而朱友贞“性沉厚寡言,雅好儒士”。 除了亲小人、远贤臣,实在也找不出朱友贞身上还有哪些值得批评。他不沉溺酒色,不好歌舞,不喜游猎,不宠伶人乐工,不斗鹅……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比唐懿宗、唐僖宗好多了,就连唐昭宗也在后来沾染上酗酒的恶习。 朱友贞最后做到了君王死社稷,在首都沦陷前夕,壮烈殉国。也算一条汉子。 此外,后梁对中华文明的传承是有一定贡献的。 贞明七年(921)2月,朱友贞下诏收集整理“口述历史”。经过唐末的多年战乱,很多官方史料毁于战火,唐末的历史出现了认为的断档,朱友贞命令社会精英阶层贡献出家传,“具述父祖事行源流及才术德业灼然可考者,并纂述送史馆”。特别是对唐武宗以后的史料,不论公私,都要送史馆抄录,并且强调“皆须直书,不用文藻”。 本次采集范围之广,可谓空前。就连往来公文公函、文艺作品等,这么说吧,凡是在武宗朝之后产生的文字,都要送到史馆抄录。 如果不是后梁的这次收集整理,恐怕中国历史就会在唐宣宗之后出现几十年的历史断层,无人知晓盛唐是怎么灭亡的,五代是如何兴起的。 后梁中国文化的贡献不容忽视,对中华文明的进程有着不可磨灭的积极意义。 第284章 诡异的战争 【诡异的战争】 李存勖在汴州短暂经营之后,于12月驾临洛阳,并于次年(同光二年,924)二月,“有事于南郊”。 有意思的是,这次郊天大典所用器物都是朱友贞精心准备的。那是贞明三年(917)12月,朱友贞计划在新年到来的时候有事于南郊,结果杨刘失陷,谣传河东军逼近汴州,满朝震怖,于是急匆匆返回汴州。人都回来了,但准备好的全套的物品都留在了洛阳。于是李存勖废物利用。 百官称贺,宰相豆卢革率百官给李存勖呈上尊号:昭文睿武至德光孝皇帝。 在后唐取代后梁之后,各地藩镇纷纷表示祝贺,承认了后唐政权的合法性。这其中既有原先向后梁称臣的藩镇,如马殷、高季昌、钱镠,也有不承认后梁的如淮南、凤翔、南汉。 值得一提的是,除势力最弱的凤翔李茂贞向后唐称臣外,淮南、前蜀、南汉只是对后唐表示友好和平,而不是称臣,坚持两国平等。 李存勖以诏书的形式给淮南送去灭梁的消息,淮南方面拒签,因为淮南未向后唐称臣,你没资格给我们“下诏”。于是,李存勖不得不使用平等的外交礼仪,递交国书,称“大唐皇帝致书于吴国主”,淮南方面的回信则称“大吴国主上书大唐皇帝”; 前蜀王衍遣使朝贡,称“大蜀皇帝上书大唐皇帝”; 南汉刘岩遣使朝贡,称“大汉国王致书大唐皇帝”。 总之,“十国”中已经称帝或马上称帝的,都坚决捍卫自己的主权独立、领土完整。后梁不是我们的宗主国,后唐也不是;朱氏不是我们的主子,你也不是。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 同时,新罗、奚、渤海国、回鹘、黑水国、突厥、党项、女真等使节接踵而至,进贡祝贺。而且大部分是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多次入贡,不辞辛劳。 原因很简单,后唐刚刚平定天下,急需得到广泛的认可,这是“进货”抄底的好时机。 沙陀人民的老朋友——契丹,也不甘寂寞,同样第一时间派来了使节表示祝贺,但契丹人的祝贺最为特殊,因为除了奉送礼物表示友好之外,还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请割让贵国幽州。 ——割让土地?抱歉,我们中原人实在不能理解你们游牧蛮子的幽默。 ——好吧,那我们就使用武力来让你们加深理解。 契丹又双叒叕南下犯疆,侵袭幽州、蔚州等北部领土,兵锋一度深入到易州、定州。 李存勖命李嗣源挂帅,降将霍彦威副之,兵发幽州。 后唐与契丹的这次战争打得非常诡异。 李嗣源挂帅出征,不到10天,就收到奏报,说契丹人已经主动退出边境,返回塞外。于是诏令李嗣源班师。两军并未照面,就偃旗息鼓,干打雷不下雨。 短短两个月后,镇州奏报,契丹人又来了。李存勖命李嗣源进驻邢州,命李从珂、赵德钧率领骑兵巡逻警戒。 这一次,河朔地区乌云密布。李嗣源和他的养子李从珂磨刀霍霍,要再为帝国立一大功。 然而契丹人却向东袭扰了幽州卢龙军辖境,并陈兵幽州城外,契丹骑兵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头。不久之后,契丹军队对幽州发动了攻击。 李存勖拨给李嗣源三万七千禁军,命他北上抵御契丹。 虽然契丹发动战争的理由是求割幽州,大部队也兵临幽州城下,发动了试探性进攻。但占领幽州不是契丹的真实诉求。这才是这场战争诡异的地方。 契丹人充分发挥了骑兵作战的机动性优势,在帝国辽阔的北疆纵横驰骋,从东面的幽州到西面的太原,都是契丹人游击袭扰的目标,每当后唐大军赶到,契丹人就会迅速转移,来无影、去无踪,幽州、镇州、太原相继奏报遭受攻击。 除了老生常谈的原因——契丹并没有做好吞并中原的准备,也不具备这种实力,所以劫掠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掠夺钱粮、人口等战略资源。 另一个原因则是契丹要面临着“外患”。 首先是渤海国。渤海国位于今天的东北地区、朝鲜半岛东北部、俄罗斯远东地区,在契丹势力范围的东面。耶律阿保机雄才大略,他意识到渤海国的存在是他南下侵扰中原的障碍,一旦契丹深入中原,渤海国就会威胁契丹后方。 欲灭中原,必先灭渤海。这是耶律阿保机的大战略。 渤海国才是契丹的真正意图,而对于幽州等地的袭扰,实际是耶律阿保机对中原的试探和牵制。 所以一旦中原主力部队北上,契丹军队就会不战而退,保存实力,并对西面的河朔地区、河东地区进行骚扰,以分散后唐对幽州的增援。 用幽州牵制后唐,用河东、河朔牵制幽州。这是耶律阿保机的一盘大棋,也是这场战争的诡异表象的本质逻辑。 其次,是耶律阿保机也不曾设计到的小意外——女真、回鹘、黄头室韦联合起来对契丹发动了攻击。 契丹人打幽州,不是真心实意;后唐救幽州,也是三心二意。双方共同促成了这场战争的诡异。 后唐为什么会三心二意呢?因为潞州又出乱子了。 后梁灭亡时,天下最惶恐不安的藩镇应该非潞州莫属了。 河东名将李嗣昭在镇州前线阵亡之后,次子李继韬联合诸弟发动兵变,囚禁李嗣昭长子李继俦,求为潞州节度。当时李存勖正三面临敌,对潞州退让妥协,任命李继韬为潞州安义军留后。 随后,李继韬与弟弟李继远等密谋,认为李存勖难以脱困,必为后梁所败,于是叛晋降梁,举潞州之地向后梁纳款归附,被朱友贞任命为潞州节度使,加宰相衔。 潞州是太原的南大门,李继韬的背叛使得太原门户顿开,河东心脏完全暴露于敌人的枪口下。后梁也因此制定了一个四路大反攻的军事计划,打算一举消灭河东李存勖。 如果不是后梁也出现了康延孝这个叛徒,尽泄军机,并献上“左勾拳”的平梁之策,历史很有可能会在这一年改写,将会呈献一个截然相反的剧本,历史无法假设,但我们可以意淫一下:后梁主力以潞州为跳板,“直拳”掏心,兵临太原城下,李存勖全家自焚,文武百官投降归顺、请求赦免,李存勖在沿河前线被部下诛杀,人头送到汴州报功……也许大梁可以一直坚持到蒙古铁骑的出现。 总之,李继韬绝对是后唐头号大叛徒,罪不容赦。李继韬对此心知肚明,等后唐灭梁的消息传来,李继韬惴惴不安,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李继韬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当汉奸的道路。 第285章 潞州再叛 【潞州再叛】 他打算向北逃亡,逃到塞外,寻求契丹人的庇护。 这时候,后唐朝廷向各军镇、各道送来了抚慰赦免诏书,同时还给李继韬多附了一封邀请函,请他进京喝茶,李存勖要与他当面冰释前嫌。 李继韬装点行囊包裹,准备进京。弟弟李继远急忙阻拦,“哥,咱是叛徒,你自己心里就没点儿B数吗?你奉诏前去也好,拒诏不去也好,结果都是一样的。倒不如深挖沟、高筑墙,咱们有多少年都吃不完的粮食,干脆割据潞州得了,拖延时间,等待时局变化。你一到京师,立刻就死,信不信?” 但李继韬的幕僚却劝他不要犹豫,因为他的父亲李嗣昭为国家立有大功,论辈分,他是皇上李存勖的侄子,而且李存勖急于向天下展示宽广的胸怀,一定不会加害为难他。 屁股决定脑袋。李继韬不是战争狂热分子,兵变不是目的,对抗中央更不是目的,巩固潞州既得利益才是他的目的。因此,经过一番权衡之后,李继韬最终还是决定冒险进京觐见。 李存勖果然非常大度地接受了李继韬,经常带他一起外出打猎,参加宴饮,亲好如初。 李继韬兵变之初,李存勖曾派亲弟弟李存渥前去游说劝解,那时候,李继韬猖狂无礼,甚至险些杀了李存渥。李存渥无法释怀,不停劝李存勖杀掉这个逆子,以绝后患,并屡次当众斥责辱骂李继韬。 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李继韬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惶恐不安,生怕遭遇不测,于是请求李存勖放自己返镇。 李存勖没有答应,“侄儿啊,叔叔我想你,多住几天吧。”虽然不杀,但也要无限期扣留,软禁。 李继韬愈发恐惧不自安。于是,派人给李继远送去密信,大意是让他配合着唱一出双簧:在潞州发动一次假兵变,让士卒在城里放火作乱,然后游说李存勖放自己回去安抚。 不料,信使被巡逻兵截获,密信呈献李存勖。 李存勖大怒,诏贬李继韬为登州长史。老规矩,省去登州旅费,“寻斩于天津桥下”。一同被杀的,还有李继韬的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是李继韬叛晋降梁时,送到汴州做人质的。 “你们这俩孙子!” 李存勖轻轻拍打两个小孙子的后背,充满怜爱地说道:“这么小的年纪,就能帮助你爹叛乱,这要是长大了,那还了得?”(尔幼,犹能佐其父反,长复何为乎) 又派使节前往潞州,诏斩李继远。随后,将囚禁中的李继俦解救出来,李存勖任命他暂代潞州节度,并要他进京觐见。 李继俦终于迎来了春天,翻身做了主人,但他接下来的表现却让人大跌眼镜:他迫不及待地霸占了李继韬的妻子,抄家抢姬妾、抢财产……不像是受压迫的政治犯翻身,更像是穷凶极恶的土匪洗劫土豪地主。贪婪而猥琐,抢劫工作实在繁忙,以至于延误了进京的日期。 拖延进京,是非常危险的举动,很容易遭受皇上的猜忌,何况他还是戴罪之人,在亟需得到李存勖信任的关键时刻,挑战李存勖的底线。 弟弟李继达悲愤异常,怒斥道:“咱家父子兄弟四人被杀,你这个当大哥竟然不念一点儿骨肉之情,贪狠荒淫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大哥呢?奇耻大辱啊,我实在没脸见人了,真是生不如死!” 随后,李继达身穿丧服,率领手下一百名贴身骑兵,直冲总部大门,一边高声叫喊着“谁愿跟我一起反?”一边对总部发动进攻,斩杀李继俦。 节度副使李继珂得到兵变消息后,立即逃到街头,召唤亲兵卫队,迅速集结到一千人,随后回攻李继达叛军。 李继达寡不敌众,眼见大势已去,便返回家中,把老婆孩子全部砍死,然后率众突围出奔,计划投奔契丹。出城仅仅数里,部众溃散,只剩下李继达孤身一人。李继达在愤恨绝望中,刎颈自杀。 恰逢契丹南侵,朝廷征调三千潞州兵驻防涿州,潞州的一个将领趁机煽动兵变。 这员将领名叫杨立,深受李继韬的宠信,提携有加。然而杨立的叛乱也不能视作是替旧主报仇。背靠大树好乘凉,李继韬是杨立升官发财的靠山,李继韬死后,无论是李继俦、李继达还是李继珂,都不会像李继韬那样提拔重用杨立了。杨立非常失落,所以希望借助动荡来实现阶层跃升。 顺便再提一句,当时潞州境内发生一起刑事案件,一个年轻小伙子因与人争执而行凶杀人,李继韬见杀人犯仪表不俗、骨骼惊奇,大为赞赏,认为他日后必定将有一番大作为,于是就利用职权之便将其释放。 这个杀人犯,名叫郭威。 李继韬虽然反复无常,但他野心勃勃,知道人才的重要性,故而善待手下,善待英雄豪杰。连对待素不相识的杀人犯尚且如此,何况是对勇猛的部将杨立。 接到朝廷调令,唯恐天下不乱的杨立嗅到了机会,他在军中煽风点火,说咱们潞州兵从来没有驻防过边疆,今日朝廷把我们送到前沿阵地,其实是因李继韬的叛乱而对我潞州军士不放心,一来是瓦解分散我们的武装,二来是让我们当炮灰。与其在万里之外被契丹人杀死,还不如保守家园,万一成功了,还能享受荣华富贵,即便不成功,也可以落草为寇,起码能保住一条命! 一番鼓动之后,潞州兵群情激愤,高声呐喊,表示愿意服从他的领导。于是,杨立率众纵火作乱、劫掠街市、进攻总部府衙。 节度副使李继珂、监军宦官张弘祚弃城逃跑。杨立遂控制潞州,自称留后,奏报朝廷,请求正式任命。 又是潞州,有完没完了?李存勖烦闷不已,下诏让李嗣源挂帅平叛,元行钦、张廷蕴副之。所以李嗣源在挂帅抵御契丹的时候,还加班赶场,挂帅潞州,平了个内患。 李嗣源何如人也,灭梁只需三天,何况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杨立。李嗣源只用了半天。 先锋部队一百余人在张廷蕴的带领下于傍晚抵达潞州城下,趁夜翻越壕沟、爬上城墙、控制城门,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仅仅一百人,就拿下了潞州。连李嗣源都嫉妒张廷蕴。 杨立与他的同党被送往京师,分尸处死。 潞州的高墙深沟也被李存勖下令铲平,以防再有人凭城割据作乱,同时诏令全国从今以后不得再修筑城池,原有的城防工事一律摧毁。 第286章 庄宗入洛 【庄宗入洛】 后唐灭梁的次月,凤翔李茂贞就遣使来朝,向李存勖表达祝贺之意。在信中,李茂贞以“叔父”自居,言辞间俨然一副长辈训导晚辈的话,“你别怪贞叔说话比较直白,因为你年轻,这里面水很深,我怕你把握不住……” 当月,李存勖下令迁都洛阳。 迁都洛阳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1,政治 长安、洛阳一直是大唐帝国都城,初以长安为首都,洛阳为东都,昭宗朝,朱温胁迫昭宗迁都洛阳。长安和洛**有特殊的政治地位,是华夏文明正统的代表,只有以此为都城的政权才是人们心中的中原正统王朝,而若以其他地方如幽州、扬州、杭州、广州、成都等为都城的政权则是地方割据势力。 汴州,是朱温集团的龙兴之所,也具有特殊的政治意义。李存勖以大唐王朝的复兴者自居,标榜自己继承的是大唐帝国的衣钵,首都自然要在长安与洛阳之间二选一,而坚决不能沿袭朱贼的汴州。 2,军事 虽然长安、洛阳曾经是帝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但时过境迁,中心早已经向东偏移,重要的军镇几乎都分布在潼关以东。洛阳在长安东面,相比较而言,洛阳比长安更适合作为帝国的指挥中枢。 3,基础建设 长安自“黄巢之乱”以来,屡遭战火蹂躏,数次遭人为破坏,几乎被夷为平地,虽经修缮,但由于其政治地位的严重下降,长安再也不能重现盛唐时的繁荣。 洛阳则与之相反。“黄巢之乱”时,在东都留守刘允章的带领下,洛阳主动开城投降,未遭战火侵袭。虽然日后在秦宗权作乱时,遭到孙儒的人为破坏,但在“治愈大师”张全义的尽心呵护下,得到了全面的恢复,很快就达到甚至超越了战前水平。 后来,奸臣崔胤指点朱温大力修缮洛阳,以备迁都之用。朱温茅塞顿开,遂加大对洛阳的基建投入,使之达到了大帝国首都的标准。昭宗东迁后,洛阳正式成为大唐首都,朱温篡唐之后,后梁帝国也在初期沿用,直到朱友贞在汴州登基。 洛阳的基建足以支撑它作为大帝国的首都。 综合起来,以洛阳为首都是李存勖的不二首选。 得到后唐迁都洛阳的消息后,凤翔李茂贞吓坏了。在他看来,这是李存勖把指挥中枢向西迁移,显然是征讨凤翔的信号。 李茂贞立刻派儿子李继曮亲往京师进贡,打探李存勖的真实意图。这一回,李茂贞终于称“臣”,所递文书也不敢叫国书,而叫奏章。言辞颇为谦逊。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李茂贞的态度改变了很多。 李存勖的真实意图我们已经知晓,他的迁都举动主要是出于政治考量,他对凤翔不感兴趣,真的没有攻打凤翔的意思,面对李茂贞低三下四的示乖讨好,李存勖也是竭力安抚,下诏进封李茂贞为秦王(原为岐王),赐不拜、不名特权,并加授其子李继曮为中书令,礼送回镇。 李继曮回到凤翔后,李茂贞急不可待地询问他此行见闻。李继曮亲眼目睹了后唐军队的强大,添油加醋地向老爹描绘后唐的强盛,“咱们跟后梁相比,结果如何?后梁王者,咱们青铜;后梁跟后唐相比,后唐王者,后梁青铜。如果咱直接跟后唐比……您自己琢磨去吧。” 老李吓得呀,急忙再次上疏,言辞更加卑微谦恭,请求恢复臣属应有的礼节,陛下给的殊荣太烫手,背负不起。 李存勖回复说您是本朝元老,于大唐有功,又与我爹是同辈的亲密战友,何故过谦之甚?就这么办吧,不要客气。 李茂贞对大唐王朝的“功劳”,大家有目共睹,三镇犯阙呀、二次犯阙呀、火焚长安呀、劫持昭宗呀…… 至于他与李克用的战友情嘛……李茂贞领导的关西集团与李克用领导的关东军事同盟长期针锋相对,李克用多次上疏昭宗,要求诛杀李茂贞。 不知李存勖是真要跟李茂贞套近乎,还是故意开玩笑、讽刺挖苦。总之,李茂贞在得到李存勖的这番“好言安抚”之后,就被吓死了,享年69岁。 李茂贞遗疏朝廷,请求让儿子李继曮袭位。李存勖准奏。 李茂贞于僖宗朝出道,光启三年(887)因功领镇凤翔,直至同光二年(924)病逝,坐镇凤翔长达37年。昭宗朝获封岐王,后唐初改封秦王。在昭宗朝时期,李茂贞的势力达到巅峰,由他牵头领导的关西集团牢牢控制着关西、关中地区,并尝试向川蜀地区渗透,甚至一度将首都长安纳入势力范围,“擅兵窥伺,颇干朝政,始萌问鼎之志”,也不止一次地做过废立君王的努力。 也正是因为他的嚣张跋扈,使得他身陷舆论重围,沦为众矢之的。在南面,他受到西川王建的不断蚕食侵扰;在东面,他更是无比奇葩的同时得罪了关东两大最强藩——河东李克用、汴州朱温。 随后,他就被三位大佬轮番教他重新做人。关西集团土崩瓦解,凤翔势力日益衰微。以至于唐朝灭亡后,他始终不敢公开称帝。 最后,这位曾经叱咤江湖的风云人物、关西地区带头大哥、岐陇一哥,沦落成为晋汴争霸的酱油男、跑龙套的路人甲。坐镇凤翔37年,最后竟被晚辈李存勖的几句客套话吓死,可怜,可悲,可叹。 李茂贞在极盛时拥有二十州之地,末年仅存七州。地狭人少,经济困顿。为了增加财政税收,李茂贞下令“搉油”,即把油列为官府专卖,灯油也在官府垄断经营之列。百姓为了省钱,只得燃烧松明子(枯死老化的松木,木质含微量松油,如今常被做成手串、手把件)。于是李茂贞又下令禁止使用松明子,以逼迫百姓购买官府出售的高价油。 一个伶官对他说道:“请连明月也一并禁止吧(臣请禁月明)。”李茂贞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对伶官的劝谏表示感谢。后来,“禁月明”成了形容苛捐杂税的成语典故。 不过总体来说,李茂贞镇守凤翔的37年里,还是非常温和的,史籍记载他“宽仁爱物,民颇安之”。 长子李继曮,袭位凤翔节度使。聪明机敏、性情温和、精于书画,待人接物颇有礼法,宽容大度。曾替仇人求情,被世人所称颂;他在凤翔有千顷良田、千顷竹林,因不愿与民夺利而主动放弃,被凤翔人民称颂;左右奴仆下属们犯了过错,也从不笞责惩罚……总之,为人谦和忠厚,宽政爱民,延续了李茂贞的治理风格。 明宗时移镇汴州,后移镇郓州。时任凤翔节度使李从珂发动叛乱、进京夺权时,凤翔老百姓自发地拦住李从珂的马头,乞求让李继曮回来坐镇凤翔。末帝李从珂登基后,顺应民意,以李继曮复为凤翔节度使,封秦国公。 后晋高祖石敬瑭,继封其秦王、岐王;后晋出帝石重贵,给李继曮加太保。后晋开运三年(946),李继曮病逝于凤翔,享年49岁。 李继昶,李茂贞次子,在后唐、后晋两朝出为节度、入为禁军统领,存在感更低,“无尤政可褒,无苛法可贬”。天福三年(938)病逝,享年40岁。 三子李继照,存在感最低,《旧五代史》中,他的人物传记通篇只有一句话:“历陇州刺史、诸卫大将军,卒。”而在更为精简的《新五代史》中,直接免去笔墨,一个字都没有。亦不知其生卒年月。 李嗣源即位后,敕改三兄弟名字,将“继”字改为“从”字,故而有些史料将李茂贞的三位儿子记为李从曮、李从昶、李从照。 第287章 接着奏乐,接着舞 【接着奏乐,接着舞】 梁晋沿河对峙十几年,忽然之间,后唐八天灭梁,声威大震,凤翔李茂贞直接被吓死,前蜀和淮南也惊惧不已。 后唐发起“左勾拳”行动前,曾联络淮南,提出南北夹攻的建议。淮南权臣徐温打算起兵响应,被智囊严可求阻止。如今,徐温埋怨严可求失策,说后唐先前要我们出兵帮助,被我们拒绝,现在咋办? 严可求泰然自若,笑着说道:“李存勖刚刚得到中原,志得意满,狂妄自大,不足为虑。我敢说,用不了几年,后唐内部一定会发生大动乱。我们要做的,就是用大量的贿赂和谦卑的态度来麻痹他,静观其变,坐等好戏,前排吃瓜。” 按照严可求的安排,淮南方面派使节卢苹出访后唐。卢苹给李存勖带去了诚挚的问候以及一份厚礼:金器二百两,银器三千两,罗锦一千二百匹,龙脑香五斤,龙凤丝鞋一百双。 卢苹出发前,严可求交给他一份应答手册,上面罗列了数百条问题及对应的标准答案。这是严可求揣测李存勖有可能会问的问题,对应的是严可求经过连夜深思熟虑、反复斟酌出的外交辞令。 由于时间仓促,严可求来不及誊抄,只把草稿交给了卢苹,有关“黑云都”和柴再用的问题被画圈强调,需要特别注意。 在路上,卢苹将此教条消化吸收,倒背如流。李存勖接见卢苹时,问的第一个问题果然是淮南的王牌精锐“黑云都”,第二个问题就是名将柴再用。卢苹有备而来,对答如流,不失国体,同时也婉转地奉承着李存勖。 李存勖龙颜大悦,更对淮南君臣刮目相看,认为淮南人杰地灵、人才辈出,不宜轻图。所以日后,李存勖做出“先蜀后淮”的战略,就与这次会谈密不可分。 卢苹回到淮南后,将后唐见闻如实汇报,大意是说李存勖骄傲自满、不可一世,宠信奸佞,猜忌功臣,政治昏暗腐朽,部众离心离德……也尽如严可求所料。徐温于是暂时放下心来,更加钦佩严可求的料事如神。 割据两广地区称帝的南汉刘岩,起初也畏惧后唐之威,派使节何词来京觐见,祝贺李存勖推翻后梁。何词回来后,也说李存勖骄傲狂妄,怠于政事,根本没有治国的能力,不足为虑。刘岩长舒一口气,自此高枕无忧,不再向后唐派使节。 包括淮南、南汉在内,绝大多数出访后唐的使者,都带回去一套极为相近的说辞,那就是李存勖志得意满,不思进取,且荒淫无道,毫无治国能力。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前排吃瓜,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朋,眼见他楼倒了。 李存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把后梁消灭掉,而只用了三年,就把自己消灭掉了。而他在最后这三年所干的事,却占据了他一半以上的人生篇幅。《旧五代史》的《庄宗本纪》总共八卷,其中只用了约两卷半的篇幅来介绍他38岁之前的人生,而生命最后的3年却用了五卷半。 有意思的是,他的辉煌也只在前三卷,38岁推翻后梁,走上人生巅峰之后,就开启了后五卷的放纵不羁爱自由。人生剧本大反转,前面少年英主、开疆拓土,后面接着奏乐接着舞。 李存勖被人们诟病最多的,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政治昏暗,游猎无度,宠信宦官、伶官,猜忌排斥功勋,用人失察…… 这其中有些内容存在交叉,也存在逻辑上的递进关系,比如宠信宦官等行为,必然会排斥功勋。我们下面将做详细的分析归纳。 出于政治需要,李存勖需要全盘否定后梁,营造一种大唐复兴的舆论基调,例如前文所叙。这种做法难免矫枉过正,出现用力过猛的时候,例如废除了后梁的法律。 后梁在开平三年(909),命萧顷(祖父萧仿,宣宗朝做官,懿宗、僖宗两朝宰相)等6人牵头,修订《梁律令格式》。律、令、格、式,四者之间有区别亦有关联,构成了封建社会完整的法典体系。后梁在吸收借鉴唐朝“律令格式”的基础上,根据社会实际发展和需要,与时俱进,去粗取精,耗时一年多,才修订完成。 《梁律令格式》共103卷(律令30卷,格10卷,式20卷,目录13卷,律疏30卷),随后朱温下诏颁行全国。 李存勖推翻后梁之后,一切行为事物都泛政治化,没有珍惜后梁的这笔宝贵遗产,直接将其废除,下令恢复大唐制度。据说,当时只有定州存有大唐的“律令格式”,于是下诏定州地方政府抄送中央,共得286卷,刑部尚书卢质又呈献了《同光刑律统类》13卷。 后梁与时俱进,把286卷精简为103卷,后唐“Duang”地一下扩充到299卷。开历史的倒车。 《梁律令格式》已经颁行了十几年,后唐粗暴地予以废止,却没有及时有效地用新的填充。作为政策的解释和引导,后唐中央的做法更是令人晕头转向:太后的“诰命”、皇后的“教命”、皇帝的“诏令”,三令同行,享有同等法律地位,并且独立性极高,相互之间不通气。 三令都是直接下发到地方,有时候地方政府会同时接到三种意思截然相反的“最高指示”,红头文件相互矛盾,令地方政府无从下手。于是,地方政府干脆谁的也不听,默默地实行“地方自治”,中央的红头文件成了废纸。 最终导致了这样一个可笑又尴尬的现象:原来的秩序没有恢复,现行的被作废,新的没有人执行。这就是后唐中央政府政治混乱的根源。 为什么会出现“三令同行”的局面,谁给的皇后这么大权力?这就要说男人背后的女人了,李存勖的刘氏夫人。 首先需要强调一点的是,这位刘氏夫人是李存勖的妻子,李克用的正妻也姓刘,前文也以“刘氏”出现,所以需要注意,李氏父子的两位刘氏夫人不是同一人,而且两位刘氏的人品大相径庭,无论是当时的口碑还是后世的评价,二人有着云壤之别。为了加以区别,我们以“小刘氏”来称呼李存勖的这位夫人。 小刘氏身上集合了传统文化中所有对女性的差评,不负“红颜祸水”之评价。就连惜字如金的欧阳修老爷子,在《新五代史》中也不吝笔墨地大篇幅记载她的种种荒唐行径。可以说,李存勖之所以能够在三年之内迅速消亡,就跟他的这位小刘氏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第288章 抽爹算计刘 【抽爹算计刘】 小刘氏是魏州人,父亲的真名实姓不载于史册,只书“刘叟”,刘老头。刘老头的职业是江湖郎中,走街串巷卖假药,兼职算命、看风水,自号“刘山人”。刘老头有个非常显著的相貌特征——黄胡须。 河东军掠地魏州时,裨将袁建丰从刘老头怀里抢到了小刘氏,当时小刘氏还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 当时,儿童经常被当做重要的战略资源来掠夺,男孩儿可以充军,表现优异的甚至会被军阀们收为养子,李克用的好多养子都是当年被掠夺而来的男孩儿;女孩儿则被送入宫中“欢乐组”,教以吹拉弹唱,服务于权贵,色艺双绝者亦可被选为姬妾。 小刘氏很有艺术细胞,很快就成为技艺出众的领班,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漂亮,被李存勖相中,“既笄,甚有色,庄宗见而悦之”。等李存勖袭位之后,与母亲一起去观看小刘氏的演出,小刘氏非常乖巧,知道这是命运的转折点,于是亲自为母子二人置酒祝寿,并卖力地展现其歌舞功力,把老太太哄得特别开心。 欲嫁其子,必先讨好婆婆。自古不变的道理。 酒宴散后,李存勖的母亲果然下令:把小刘氏赐给李存勖。小刘氏心机颇重,经过一段时间的宫斗,成为了李存勖的“小三”。李存勖正室妻子韩氏,次为伊氏。 小刘氏起初并不是排在第三,在她之前,还有一位侯氏。这位侯氏原本是后梁大将符道昭的妻子,在“德胜夹城之战”中,符道昭战死,侯氏被李存勖接盘。侯氏国色天香,很受李存勖的宠爱,因得之于“夹寨之役”(德胜夹城又名德胜夹寨),故而宫中称呼她为“夹寨夫人”。李存勖外出作战,经常是把“夹寨夫人”侯氏带在身边。 小刘氏的肚子争气,生了李继岌。李继岌既是李存勖的长子,而且长得颇有李存勖的神韵,母以子贵,小刘氏这才因李继岌的关系得到了李存勖的专宠。此后李存勖再外出作战,身边就只带小刘氏了。 另有一位貌美如花的姬妾也为李存勖生下一个乖巧伶俐的儿子,也很受李存勖的喜爱。小刘氏的地位受到了威胁,不过这难不倒宫斗王者小刘氏。 某日,大将元行钦入宫串门,李存勖与之聊家常,小刘氏和那位姬妾均在场侍奉。当时,元行钦的妻子刚刚过世,闲聊中,李存勖问他道:“你夫人刚刚去世,有没有打算续娶一房啊?要不然我帮你介绍介绍?” 未等元行钦说话,小刘氏抢先一步,一指身边的那位姬妾,“你说这个啊?好啊,皇上圣明!” “啊?啊……” 就在李存勖吃惊打愣的时候,小刘氏冲元行钦使眼色,“还不赶快谢恩!” 元行钦不知道这两口子唱的是哪出,谁都不敢得罪,于是在小刘氏的命令下,向李存勖叩头行礼。 “谢主隆恩……”一抬头,“咦?人呢?”再一歪头,发现那位姬妾已经被人抬上轿子送出宫了。 “您的老婆正在派送,请保持通讯畅通。” 小刘氏不干快递真屈才了。很显然,她早就与宦官串通一气,轿子、轿夫、导航员不知待命了多久,只要抓住李存勖的一个话头,就给他生米煮成熟饭。 把爱妾送给大臣,致敬了昭宗。 李存勖气得好几天不吃饭。 用类似的这种小伎俩,小刘氏肃清了身边的全部潜在威胁。 李存勖专宠小刘氏之后,其他姬妾甚至都没有机会再见到李存勖。小刘氏独宠后宫。 听说失散多年的女儿摇身一变,成了河东集团的总裁夫人,刘老头瞬间乐开了花,于是来到魏州官府,“不装了,摊牌了,我是晋王的老丈人!” 李存勖听说失散多年的岳父找上门来要认亲,不敢怠慢,与刘老头简单寒暄之后,就让他先藏在屏风之后,然后紧急召见袁建丰。 “袁将军,你还能回忆起当年的事吗?” 袁建丰略微沉吟,“虽然事已多年,且只有一面之缘,但我真的记得十分清楚!只因为那人的相貌太特别、太好认了。当初我是在魏州成安北坞这个地方,抢夺刘夫人的时候,她还是个五六岁的娃娃,躲在一个黄胡子老头怀中,被我一把抢过来了。” 李存勖点点头,“那你看看,你认识这个人吗——出来吧。” 刘老头转屏风、现身形,向袁建丰施礼,“多谢将军抢女之恩!” 袁建丰只看他一眼,立刻十分肯定地说:“就是他!” 失散多年的岳父和女婿相认,皆大欢喜。李存勖赶紧派人去后宫传唤小刘氏,“你亲爹来啦!” 不料,小刘氏竟然恼羞成怒。因为在封建社会,特别是唐末,门第出身是非常重要的资本,不同于现在的选秀节目的拼惨,当时要想做官、获得社会认可和尊重、做官,必须要拼爹拼祖宗,标榜自己是名门望族之后。就连后宫争宠,也要讲究出身。 小刘氏在后宫与其他姬妾争宠的过程中,其卑贱寒微的出身一直饱受攻击,她也想打造一个“中山靖王刘胜之后”的人设,而此时一个四处兜售保健品的刘老头却上门认亲,这不是当众打脸吗?让她以后在后宫怎么混? 小刘氏大怒,对李存勖说:“我多少还有点儿小时候的记忆。我的父亲不幸死于乱军之中,我当时趴在父亲的尸体上,伏尸痛哭。哪儿来的乡巴佬老农民,竟然冒充我父亲?给我狠狠地打!” 在小刘氏的命令下,刘老头被乱棍打了出去。 武则天杀女儿,小刘氏抽亲爹。 为了夯实自己没爹的人设,小刘氏不惜认大臣当干爹。 同光二年(924)腊月,小刘氏陪李存勖到访“治愈大师”张全义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小刘氏对张全义说:“我从小就没了爹娘,成为孤儿。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长期以来,每当看到年老的长者,都会有一种强烈的尽孝心的冲动。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想拜您当干爹,让我尽一份为人子女的孝心!” 当时,小刘氏已经是皇后了。皇后要认臣子当干爹,可把张全义吓坏了,急忙婉拒,“万万使不得!” 这不是缺乏父爱的问题,也不是满足尽孝的问题,而是事关刘叟到底是不是小刘氏亲爹的问题。 小刘氏非常诚恳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求,张全义则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婉言谢绝。 最后,李存勖出面打圆场,张全义才被迫接受。惶恐中的张全义拿出大量的珠宝,呈谢皇恩,小刘氏亦以厚礼相赠。 次日,小刘氏命令翰林学士赵凤起草一封“家书”,向干爹问安。赵凤立刻密奏李存勖,说自打盘古开天辟地、女娲造人补天以来,哪儿有皇后认臣属当干爹的?滑天下之大稽!万万使不得。 李存勖褒奖了赵凤的正直,但仍命令他听小刘氏的。 此后,小刘氏就真的以子女礼待张全义,每天都派人去张全义府上请安问好,礼物馈赠不断。 “抽爹算计刘”,除了抽爹,小刘氏还特能算计,说句恭维的话吧,她特有商业头脑。 她有两大业余爱好:礼佛,敛钱。 小刘氏出身寒微,却深得李存勖宠幸,故而认为是得到了佛祖的庇佑。而与其他礼佛的昏君佞臣有所不同的是,小刘氏只是单纯而虔诚地感激佛祖,却不愿为佛祖花钱,只是通过抄写经文、给僧尼施舍小钱的方式来表达对佛祖的敬意。 相比于佛祖,她对金钱的痴迷到达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她派手下到集市上大肆采购廉价商品,如蔬菜、水果、柴薪等,然后再拿回到市场上,就说这是宫里的御用之物,以高价卖出。 当她得到李存勖的专宠之后,更是肆无忌惮地侵吞公款。当时有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天下各地上缴的贡赋,必须分成两份,一份归国库,一份送到后宫归小刘氏。 侵吞国家一半的财政,还不足以满足小刘氏的胃口。小刘氏明目张胆地收受贿赂,而且她特有职业道德,只要资金到位,不管行贿者何人、不管所求何事,来者不拒、有求必应,小刘氏因此成为后唐朝廷最好使的后门,最硬的关系,最有效的疏通环节。 庄宗入汴,后梁“外戚帮”袁象先第一个进京朝见,随身带来了整车整车的金银财宝,用来贿赂小刘氏、戏子、宦官以及后唐权贵。短短几天,宫里宫外对袁象先一片称赞。袁象先因此平安无事,很受李存勖宠爱,被赐名李绍安,领宋州归德军(原宣武军)节度使,继续骑在人民的脖子上作威作福; “治愈大师”张全义也通过行贿的方式在后唐朝廷立住了脚,进封为“齐王”; 段凝同样也是通过重金行贿的方式,得到恩宠,赐名李绍钦,出镇兖州泰宁军节度使; “盗墓贼”温韬,把唐朝皇陵挖了一个遍,应该是以唐王朝继承者、中兴者自居的李存勖的仇敌了,也同样通过行贿的方式,没有被追责,还被赐名李绍冲,“庄宗待韬甚厚”; 荆南高季昌进京觐见,也同样是通过行贿的方式得以全身而退,后文将有详叙; 叛贼李继韬,奉诏觐见,也是用十几万两白银的巨款行贿,得到李存勖的厚待,还经常陪李存勖打猎游玩,只是他后来密谋再次叛乱才被诛杀…… 小刘氏接受贿赂,干涉朝政的例子不胜枚举。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管是政治犯洗白、窝囊废求官,只要给小刘氏塞钱,就没有她办不成的事儿。 小刘氏因此积聚了大量金钱,宫里的金银珠宝堆积如山。 小刘氏痴迷于攒钱,却很吝啬花钱,以至于国难当头,她也不肯相救,这是李存勖败亡的关键原因,后文还会详述。 为了迎合小刘氏、供养李存勖,后唐政权不可避免地会孕育出一大批精于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比如堪称“帝国提款机”的孔谦。 第289章 帝国提款机 【帝国提款机】 孔谦,魏州人,是当地主管财务税收的临时工,业务技能熟练的会计出纳,为人机敏圆滑。李存勖接管魏博后,孔谦倾力讨好,“庄宗及其左右皆悦之”,后来就让他主管财政税收之类的工作。 梁晋沿河血战,河东集团既要面对强大的后梁,又要抵御北方的契丹,还要镇压河朔地区的叛乱,军队长期征战,军费开支巨大。而孔谦为了彰显自己出色的财会能力,不惜民力,横征暴敛,居然满足了李存勖的军费所需,因此深得李存勖宠爱。 早在朱温扫平河朔、北伐幽州的时候,时任魏博军节度使罗绍威为了供应军需,已经耗尽了境内积蓄,以至于罗绍威认为自己铸就了一个罄竹难书的大错,为此懊悔不已,最终在34岁时就悔恨病逝。 其后,魏博军也是梁晋争夺的焦点地区,战乱不断,经济严重衰退,百姓贫敝不堪。而孔谦为了自己的政绩,丝毫不顾百姓死活,横征暴敛,无所不用其极,导致魏博百姓民怨沸腾,对后唐政权充满敌视态度。 后来,正是魏博地区的叛乱,把李存勖送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是后话。 李存勖在魏州称帝时,孔谦毛遂自荐,要求当“租庸使”(主管税收),但人们普遍表示反对,认为孔谦不够资格,因为他不是进士及第、不是名门之后、之前职务较低,不宜突然提拔到如此高位。 于是,枢密使郭崇韬推荐了工部侍郎张宪。张宪很有文采,颇受李存勖的赏识,且张宪之前的职务是魏博节度掌书记,理解为省委秘书长吧,虽然不是很准确,但总比孔谦的职务高。 李存勖便让工部侍郎张宪兼任租庸使,以孔谦为租庸副使。 就是这一个“副”字,让孔谦悒然不乐了很久,从此之后,他的人生奋斗目标就是要把这个“副”字拿掉。孔谦为了这个目标,使出浑身解数,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一切阴谋手段,为枯燥的历史献上了一个又一个令人捧腹的大笑话。 庄宗入汴,后梁灭亡。孔谦嗅到了翻身的机会,于是驰赴汴州,游说位高权重的郭崇韬,他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的嘴脸,慷慨陈词道:“魏州可是一大重镇,帝国北都,关系重大,必须用德高望重、德才兼备的重量级人物坐镇、主持工作才行,我认为,非张宪同志莫属。” 郭崇韬深以为然,被孔谦同志高风亮节的高贵品质所打动,于是表奏张宪为邺都(魏州)副留守。 简单理解为:张宪由国税局长升任直辖市市长,军政一把手。 孔谦推荐张宪升官的目的,是要张宪离开“租庸使”的位置。“租庸使”,会计,虽然不如军政一把手的官职大,却是一个令人垂涎的肥差,同时也需要具备较高的专业技能。张宪离职后,新“租庸使”的最佳人选当然就是他这个“租庸副使”了。 为了转正,孔谦可谓是煞费苦心。 孔谦的计划成功了一半。张宪同志出任邺都一把手,朝廷以宰相豆卢革同志挂职租庸使,兼盐铁转运使。 孔谦欲哭无泪。 他并不会善罢甘休,既然可以搞掉张宪,就可以搞掉豆卢革,只不过具体的操作略有不同。 对张宪,孔谦使用的方法是使之升迁,而豆卢革是宰相挂职兼任,已经位极人臣,无法再往上升迁,那就只能往下贬喽。 于是孔谦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义务纪检委的工作,暗地里通过各种手段搜集豆卢革的工作失误或行为不端之处。 功夫不负有心人,孔谦终于抓住了豆卢革的一个把柄:挪用公款! 孔谦向郭崇韬出示他掌握的证据,那是一张豆卢革亲笔打的白条,借款数十万,史书并没给出具体的数字和单位,总之是一笔巨款。 孔谦同样摆出一副善解人意的虚伪嘴脸,说豆卢革同志是帝国宰相,日理万机,事务繁忙,而租庸使一职虽然官职不高,工作量却很大,瞧,豆卢革同志在工作中多有疏漏…… 郭崇韬何许人也?在灭梁的战争中,他为李存勖出谋划策,深得宠信,在很多事情上,郭崇韬的身上都散发着张承业的身影。孔谦借刀杀人的小伎俩能蒙骗郭崇韬一时,不能欺郭崇韬一世。郭崇韬隐约觉察出了孔谦没安好心。 可即便孔谦的动机不纯,但人家毕竟掌握了铁的证据。郭崇韬只能请豆卢革喝茶,诫勉谈话。 豆卢革这个人其实没什么出众的才学,不仅学问一般,品行也一般,之所以能当上宰相,只是因为他出身名门,李存勖拿他当政治花瓶。其实他这个“名门”是值得商榷的,他的父祖都是刺史一类的小官,史籍更是明确指出“失其世系”,一句话,不知哪儿来的,那何谈名门望族? 实际豆卢革拜相完全是李存勖政治智慧的体现。 李存勖在开国之初,周旋于各大山头,在几派政治势力中的游刃有余。其实这是所有团队发展壮大的必经之路,是研究一个团体的关键环节,却又是最容易被忽略的环节,例如梁山好汉排座次。 李存勖称帝时,后梁还没有灭亡,河朔地区还没有得到完全控制,北部还面临着强大而又贪婪的契丹,所以说李存勖称帝的时候,还处于一个相对比较弱势的地位,特别是对于河朔山头,必须特殊照顾、给予优待安抚。 通俗的说,就是在中央政府的高级职位中,必须给原镇州成德军和定州义武军的同志留出足够的位置,让他们享有充分的政治话语权和社会地位。 我们仅以有“百官之首”的宰相为例: 宰相的最佳人选必须是德高望重,最好是出身名门望族、在唐朝做过大官的人,才学和人品反而不重要,反正也是政治花瓶,真正的权力是掌握在李存勖嫡系亲信——郭崇韬手中。 当时李存勖心中有两个内定的最佳人选,一是“抬棺六臣”之一的苏循,那个懂“拜殿”、献“画日笔”的无耻奴才;二是卢汝弼。 第290章 小目标:租庸使 【小目标:租庸使】 苏循不再赘述。生得猥琐,死得蹊跷,春天吃了一碗冰激凌,上头一凉嗝、底下一凉屁,死了。(因食蜜雪,伤寒而卒) 卢汝弼,出身范阳卢氏。父亲卢简求,穆宗朝进士及第,做过元稹的秘书(掌书记),四次出任边境的节度使,多次打退外族侵略军,并且曾经做过河东节度使;祖父卢纶,唐朝著名诗人,“大历十才子”之一,《全唐诗》收录其诗作五卷。 卢汝弼自身的学问也不差,昭宗朝进士及第,《全唐诗》收录其诗作八首。跟随昭宗迁都洛阳,目睹了柳璨对出身名门饱学之士(裴枢等)的摧残,惧而外逃,逃到了潞州地面,恰逢丁会降晋,就与丁会一同来到了太原,李克用对他非常敬重,表奏其为河东节度副使。 太原府衙内有座龙泉亭,在其西壁上,有前任节度使卢简求亲笔题写的一首诗,卢汝弼每逢参加龙泉亭的宴会,总要先毕恭毕敬地向西壁俯首施礼,方可入席,人们纷纷为他点赞。 实际上,卢汝弼多少有些故意显摆的意思,提醒众人别忘了,自己的老爹曾经坐镇河东,跟如今的晋王李克用不相上下。 卢汝弼也有些小小的瑕疵,比如贪污受贿,其实这在后唐政坛里不叫事儿,李存勖身边很少有不贪的;比如溜须拍马,知道李存勖有意登基称帝,就多次在李存勖面前陈说天命,不是老夫夜观天象、就是老夫掐指一算,总之,你李存勖当皇帝是天意。 总之,苏循和卢汝弼,是李存勖心中早就内定的宰相人选。可惜二人全都在他称帝之前就去世了。 于是,李存勖为提名委员会做出了工作指示:宰相人选必须出自四镇,即河东、魏博、镇州、定州。河东自然不用多说,革命根据地;剩余的就是河朔三镇,足见李存勖对河朔地区的重视。 经过组织研究,排名第一的人选就是河东节度判官卢质。结果此君酷爱喝酒、纵酒之后还喜欢耍酒疯,而对于功名利禄毫无兴趣,他多次找到组织,先表示承蒙组织错爱,继而请求原谅他这一生放纵不羁爱自由。主动辞去宰相候选人。 在卢质的一再推辞下,宰相人选依次顺延。排在后面的两位依次是义武节度判官豆卢革、河东观察判官卢程。 卢程,名门望族出身,昭宗朝进士及第。虽有进士及第的学历,然而他“褊浅无他才”,应试教育的失败品,高分低能。不仅如此,卢程还处处以“名门之后”自居,喜爱搬弄是非,被正直之士所深深鄙视。 豆卢革,早年被定州王处直辟为幕僚,后为定州节度判官。虽然文章甚古雅,深得王处直欣赏,然而他的执政能力却相当平平,工作中的屡屡出现差错。 卢程和豆卢革都没有出色的才学和持重的品行,根本就不是当宰相的料。只不过是遇到了好时机,以门第和工作经历被选中当政治花瓶。也许连他们自己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成为帝国宰相。 德不配位必有失。 卢程和豆卢革成为政治暴发户,将“小人得志”展现地淋漓尽致。史籍载“本非重器,骤历显位,举止不恒”。 二人在受命当天,即乘坐肩舆,招摇过市,还命令一大批警卫人员在前面开道,粗暴地吆喝、呵斥,无比喧沸。就连深宫中的李存勖都能听到街上的喧哗呵斥之声。 “滚开滚开,没长眼啊!让路让路!” 李存勖惊诧无比,忙问左右,外面是何人喧哗,这么嚣张?朕都没那么大的架子。 左右回禀:“宰相担子入门。”这句话也可以看出左右人对二人的态度,很不屑,很鄙视。 李存勖骇异无比,不敢相信,于是亲自登楼观察,亲眼目睹了卢程、豆卢革的所作所为之后,冷笑一声,鄙夷地说道:“所谓似是而非者也。”说的很文雅,很含蓄,意思是说二人不称职,人模狗样的神马东西! 随后,李存勖派卢程去太原传册皇太后。中途要穿越太行山,山路崎岖险阻,而卢程始终端坐在肩舆上,让轿夫一路抬着走。每经过一处州县,卢程都会像对待奴隶一样地驱使丁夫,当地官员们则要在道路两旁跪迎,稍有不如意的地方,就会挨一顿鞭子。 豆卢革则更可笑,因能力不高、水平有限,豆卢革也基本不履行宰相职责,每天只干一件事——修炼仙丹,以求长生不老。一次,兴冲冲地品尝了新鲜出炉的丹砂,结果差点儿没被毒死,连续好几天吐血(呕血数日,垂死而愈)。 这就是李存勖称帝时任命的两位宰相。 真的仅仅是充当政治花瓶,平衡各个山头(特别是河朔)。真正的实权也不在宰相的手中,而是在枢密使郭崇韬等嫡系亲信的手中。所以即便卢程、豆卢革德不配位、举止轻脱、才疏学浅,也不会给后唐帝国带来什么实质性破坏。 如今,豆卢革挪用公款的罪行暴露,被组织诫勉谈话,内心十分惶恐,连忙表示自己辜负了组织的信任,并主动要求引咎辞职,上疏请求由郭崇韬同志兼领租庸使。 “你误会啦!” 郭崇韬已经明白了孔谦的意图,找豆卢革谈话只是想提醒他以后多留神,不要再被人抓住把柄,而不是要抢他的租庸使。面对豆卢革的转让,郭崇韬坚辞不受。 李存勖于是让郭崇韬推荐租庸使的新人选,郭崇韬毫不犹豫地推荐了前任租庸使张宪,建议由张宪同志重新主持租庸工作。 于是,在短暂的离开后,张宪重新挂职租庸使。 孔谦无比失落。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们仍需努力。 张宪,太原人,自幼喜读诗书,颇好儒学,读起书来常常手不释卷,彻夜苦读,20岁的时候已经是移动的书柜了,满腹经纶,尤其精通《左传》,曾带着自己的作品拜谒李袭吉(李克用的秘书,在李克用身边工作了15年),李袭吉“一见欣叹”,分别时,李袭吉对张宪说道:“年轻人,你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李存勖素闻张宪之名,点名聘他做自己的幕僚。张宪于是做了太原府录事参军,主管监察工作,相当于地方上的御史言官。因为张宪不仅文采出众,而且以铁面无私、执法严格而著称。 胡柳陂之战中,张宪与王缄等“河朔帮”俱在周德威军中,战不利,军队溃散,周德威阵亡。张宪与养子张朗随溃军向北逃亡,晚上履冰渡河,在即将登岸的时候,冰层破裂,张宪不幸落水,先一步登岸的养子张朗眼疾手快,甩出马鞭,让张宪抓住。 那一幕,致敬了《泰坦尼克号》。 张宪对张朗说道:“儿啊,你赶紧逃命去吧。别为了救我而把自己搭上(吾儿去矣,勿使俱陷)。” 张朗哭道:“岂有儿子弃爹偷生的道理?就算与您一起死了,也死而无恨!”于是趴伏在岸堤上,用力拖拽马鞭。 最后,终于把张宪拉了出来,父子得以活命。 当天晚上,李存勖清点人数,下令全军搜寻张宪。不一会儿,有人奏报,说张宪与王缄全都不幸死于乱军之中了。李存勖悲痛无比,哭泣不止,开出高额悬赏,寻找张宪的尸体。几天后,后方传来消息,说张宪并没有死,已经安全转移到后方。 李存勖喜出望外,立刻提拔他为自己的秘书、魏博观察判官。讨伐镇州张文礼时,加授河朔十郡观察判官,兼御史中丞(还是纪检委工作),代管镇州事务。李存勖称帝后,以张宪为刑部侍郎。 关键词,监察。 张宪不仅学识扎实,更是长期坚守在纪检委工作中,以铁面无私而著称,河东集团无人不畏惧他。 而这就成为了孔谦新的突破口,他要利用同事们的这种畏惧来搞掉张宪。 孔谦也学乖了,不敢直接找郭崇韬,而是通过豆卢革隔山打牛,他游说豆卢革道:“管管钱粮、算算账这种小事,派一个小吏即可胜任,邺都重镇,岂能反而不加以重视?” 豆卢革觉得很有道理,于是让张宪继续留在魏州,主持军政要务,而委派卢质同志担任租庸使。 “卢质……接着来!”孔谦再接再厉。 第291章 小目标:租庸使2 【小目标:租庸使2】 爱喝酒、爱耍酒疯的卢质不拘小节,刚上任两天就被孔谦抓住了把柄——挪用公款。于是再向组织打小报告,“才上任两天就挪用公款,这种人能用吗?” 郭崇韬:“对呀,不能用啊。那就请王正言同志主持租庸工作吧。” 户部尚书、魏州市长(兴唐府尹)王正言同志出任租庸使。 “我太难了!”孔谦欲哭无泪。 王正言,父亲是济阴县小县令。父亲死得早,王正言孤贫无所依,于是出家当了和尚,喜读诗书,擅长作诗,时任密州刺史贺德伦欣赏其才学,劝他还俗,并给他安排了工作。贺德伦坐镇魏博时,将他提拔为观察判官。后梁分割魏博引发兵变,贺德伦被裹挟投降河东,李存勖入魏州接管,王正言得以原职留用,继续做魏博判官。 很明显可以看出,王正言出身寒微,没有门第之恃,也没有显赫的学历(非进士及第),唯一的靠山贺德伦也倒台,这就决定了王正言是官场中的老好人,唯唯诺诺,谁都不敢得罪。在魏博入河东之初,屡屡受到老同事司空颋的欺负,王正言连个屁都不敢放,屈居其下,毫无怨言。 直到司空颋因私下与后梁秘密联络而被杀,王正言这才顶替成为魏博节度判官。李存勖称帝后,被任命为户部尚书、魏州市长。 王正言一辈子唯唯诺诺窝囊废,虽然是孔谦的顶头上司,却也被孔谦欺负。孔谦名义上是租庸副使,却行使着租庸使的一切权力,王正言只负责签字。 “正言在职,主诺而已,权柄出于孔谦。”——《旧五代史》 据记载,得知王正言挂职租庸使后,孔谦彻底抓狂,失去了耐心,一气之下,居然上表辞职,“我不干了!” 李存勖大怒,“还敢跟我撂挑子?斩!” 孔谦赶紧大肆行贿,终于在戏子景进的求情下,李存勖才饶他一命。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孔谦之前煞费苦心地一番折腾,也没能如愿,没想到这次使性子、耍脾气,反而成全了他。 孔谦这么一闹,把老实懦弱的王正言吓坏了,不出一个月,王正言突发中风,因身体原因不能胜任工作,于是在戏子景进的极力劝说下,李存勖终于让租庸副使孔谦接替王正言,成为租庸使;以孔循为租庸副使。 孔循曾与蒋玄晖弑杀昭宗,之后又诬死蒋玄晖。同样是通过行贿的方式在后唐立住脚跟。 王正言的这次中风,十有八九是装的,因为等风声过去之后的第二年,他就代替张宪出任魏州市长、邺都留守。他这次“中风”很可能就是故意给孔谦腾地方。 孔谦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梦寐以求的租庸使。从此更加明目张胆的横征暴敛,搜刮民脂民膏。 孔谦是李存勖的移动提款机,但他的捞钱手段其实并不高明,只是一个字:胆子大!大到公然抗旨不尊。 李存勖入主汴州后,为了纾解人民疾苦,为了打造一副仁君的人设,于同光二年(924)2月有事于南郊的时候,宣制大赦天下,大幅减免租税。 那一天,惠风和畅,人们都说这是五十年不遇的盛典。天下百姓沐浴着浩荡皇恩,庆祝大唐中兴,仁君归来。 然而,孔谦不仅没有予以减免,反而变本加厉,增加了税收,使得民众怨声载道。 面对孔谦的违旨重税,李存勖居然采取了默许的态度。而为了进一步将盘剥百姓的潜规则贯彻执行,孔谦更是越级操作,绕开节度使,直接把中央的命令下达各州。其中郓州天平节度使李存霸、青州平卢军节度使符习,联名上疏指控孔谦破坏法令规章。 孔谦无赖而狡猾,无端地将其上升到政治高度,说唐朝的时候,税收等工作就是由中央直接下发到各州,后梁篡唐之后才改由节度使代劳,现在只不过是恢复旧制。 瞪眼说瞎话。 李存勖下诏,说李存霸、符习说的对,从今往后,各州除了进贡之外,一切公务都该经过节度使。 虽然有皇帝的诏书,但孔谦依旧熟视无睹,继续越级操作。久而久之,节度使、观察使们也明白了李存勖和孔谦的双簧本事,也只好默不作声。 当了婊子还想立贞节牌坊。李存勖既要一个仁君的名声,又要孔谦帮他搞钱背锅。 为了搞钱,孔谦还有另一个基本操作——“套路贷”:先强迫百姓向官府借高利贷,然后暗中操控物价,在高利贷的基础上附加“剪羊毛”、“割韭菜”。 简单说,就是先把借钱给百姓,还钱的时候,让百姓以实物(生丝)交割,按价折算。而生丝的生产经营是完全掌握在官府手中的,所以官府可以随意剪羊毛。我们举个简单例子,方便理解这波“套路贷”操作: 假设生丝的正常价格是100文一匹(为方便计算,价格瞎写的,不能反映真实物价),老百姓原本要借100文钱。于是,官府先把生丝价格砸到50文一匹,然后办理贷款手续的时候,单据上就写明了“到期之日,还生丝二匹,以折算现钱”。 老百姓一看,没毛病,50文一匹,100文二匹。于是欣然领取贷款。 可等还钱的日期临近时,老百姓猛然发现,官府已经把生丝价格暴力拉升,炒到了200文一匹!我要拿出400文,才能还清之前的贷款! 借钱,还生丝,生丝价格还掌握在官府手中,妥妥剪羊毛。如今西方资本家操控汇率、利用美元霸权剪羊毛啥的,在中国古人面前就是渣。虽然中国古人没有将“金融”提炼成为一项独立学科,但有关金融的思想,甚至是金融战、贸易战的理论和实践,中国人是祖宗。 而且上述例子中并没有计算利息,只是按借100还100的慈善方式。 孔谦主要就是通过这两种技术含量不高的手段,简单粗暴,行之有效,如同一只吸血鬼、寄生虫,疯狂而贪婪地吸食人民血液。这些昧良心的钱主要有三个去处:李存勖,行贿,挥霍。 戏子景进之所以能在关键的时候帮孔谦说好话,就是因为孔谦对包括小刘氏、戏子、宦官、权贵等关节使用了重金贿赂。 部分正直的官员,如卢质,就上疏李存勖,指出孔谦盘剥百姓,特别是使用了后梁“外戚帮”赵岩经常使用的“套路贷”来剪人民的羊毛,是在毁灭帝国的根基!今年春季,天降寒霜,严重影响生丝产量,老百姓连正常的赋税都快缴纳不起了,孔谦仍然向他们强派高利贷,这不是把人民往死路上逼吗?官逼民反啊! 收到奏章后,李存勖不仅没有责罚贪婪的吸血鬼孔谦,反而赐给孔谦“丰财赡国功臣”荣誉称号。 李存勖脑子短路了吗? 不,只是穷疯了。他太需要钱了,谁能给他搞到钱,谁就是功臣,至于使用什么手段搞到这笔钱嘛……无论黑猫、黄猫,搞到钱的就是好猫。 第292章 缺钱天子 【缺钱天子】 老婆虽然有钱,但不给老公私房钱。这是很多已婚男士面临的问题,李存勖也不例外,即便他已经当了皇上。 当然,作为河东集团霸道总裁,公款私用是解决问题的一个好办法。李存勖在当皇帝之前就动过这方面的歪脑筋。 前文有叙,当时掌管集团财务的是托孤老臣、监军宦官张承业。李存勖煞费苦心地摆了个局,插圈弄套,想套路张承业。他故意在国库门前大摆宴席,还让儿子李继岌为张承业跳舞助兴,主公父子俩专挑张承业爱听的说,拍张承业的马屁,借着张承业打赏李继岌的节骨眼,李存勖轻描淡写地说道:“孩儿啊,以后别跟你张叔见外,缺钱了找他要就行,这不——”回头一指国库,“——有的是钱。” 没想到张承业不吃这一套,公私分明。真缺钱了,我自掏腰包接济你,公家的钱,你一分也别想动! 李存勖恼羞成怒,当场就要杀了张承业。后来闹到了母亲曹氏那里,被母亲抽了一顿,转天母子二人到张承业家里负荆请罪。 张承业德高望重,又特面无私,软硬不吃,李存勖实在拿他没办法,只能瞅着国库干瞪眼。 等张承业去世后,李存勖在挑选租庸使的人选时,就动了一番脑筋。坚决不能再让一个张承业式的人物管钱了,不圆滑,不世故。于是,就有了上述那几块儿料在租庸使的位置上风水轮流转。 我有个大胆的猜测:豆卢革和卢质,刚上任就挪用公款,且不知公款去向,是不是被李存勖“借”走了呢?两个人因挪用公款遭弹劾去职,却只是免去租庸使的职务,其他职务并没受到影响,不但没有遭贬,反而在日后有所升迁。 如果说豆卢革原本就是道德败坏之徒,贪污腐败有迹可循的话,那么卢质呢?卢质可是一位不贪恋功名利禄、追求闲散安逸的人,不拘泥于礼法,不在乎别人的评价,超然于世,而且是李克用的托孤老臣,名望跟张承业不相上下,就是这么一位受人尊重的老干部,怎么上任刚刚两天就挪用公款?晚节不保地太突然了吧。 很有可能二人是替皇上李存勖背了黑锅。 靠着偷偷摸摸地假公济私,并不能解决规模庞大的财政赤字问题。李存勖还需另想办法,开源节流。 于是,集团总裁李存勖想到一个釜底抽薪的粗暴办法——裁员! 李存勖入洛之前,同光元年(923)11月,中书省上奏,说政府机构应该精简,裁汰冗官冗员,以节省财政开支。李存勖立刻批准,交由枢密院执行。 裁汰下来的官员排队等候,现存官员以25个月为一期,到期之后轮调,狼多肉少,咱们轮流当官,轮流拿工资。不仅文官如此,武官也照此方法执行。 在皇帝李存勖的大力支持下,枢密院高效运转,裁员工作进行的异常顺利。 后唐官员们怨声载道。 即使这样,国库依旧亏空,来年二月郊天时,依旧出现经费不足的窘境。其实此次郊天仪式几乎等于捡现成,使用的是朱友贞置办的全套设备、器物,理论上应该不用后唐花费太多。 为了不让朝廷丢脸,郭崇韬自讨腰包,拿出数十万金帛的巨款,捐给“郊天委员会”救急。郭崇韬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答:受贿。 郭崇韬对此毫不避讳,直言这是自己自进入汴州以来,至今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收受的各方贿赂的全部赃款。 他的很多亲信对此表示不解,“大人不是那种人啊?怎么也腐化堕落了?难道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郭崇韬说道:“我现在已经位兼将相,位高权重,俸禄丰厚,根本不需要贪污受贿。可面对贿赂,我为什么照单全收呢?因为后梁政治腐败,贿赂之风盛行,现在他们全部归降,他们曾经是帝国的敌人,虽然屡次下诏赦免,但他们内心深处依旧疑虑不安,如果我拒绝他们的贿赂,他们就会更加恐惧不安,不利于后唐的政局稳定。我只是暂时替国家保管,瞧,现在正是帮国家分忧的时候。” 手下人听了,被郭崇韬的深远的谋略和高尚的品格所深深折服,敬佩不已。 在郭崇韬的带领下,各级文武官员被迫自愿捐出高低不一的金钱,以助郊天之用。 朱友贞打下的底子,再加上郭崇韬和官员们奉献出的金钱,依旧达不到郊天的标准。这就尴尬了,李存勖的后唐朝廷简直就是一台吞金兽,无底洞。 郭崇韬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找到李存勖,说我已经散尽家财了,各级文武官员也自掏腰包了,陛下,您是不是也该掏点儿私房钱帮助一下有关部门了? 说的很婉转,明明是帮李存勖“有事于南郊”,郭崇韬故意说成是帮助“有关部门”渡过难关。给李存勖留足了台阶。 李存勖沉吟半晌,最后终于咬咬牙,表态道:“我在太原府老家还有点儿积蓄,我这就派人拿来。” 于是,李存勖就派人把先前没收的李继韬的财产拉到洛阳。 这不仅仅是公开挪用公款了,这笔钱中的一大部分是要用来犒赏平定潞州叛乱的将士们的。李存勖的这个举动使得河朔、太行山一带的军队充满怨言,有人甚至为此叛逃,已经到了哗变的边缘。 郭崇韬虽然不负责财政,但也深刻体会到了政府财政面临的严重困难,而且皇上之前的裁员令太过于粗暴,非常不合理。因为有很多官员是不够录用资格的,而是通过冒名顶替、转让名额、弄虚作假而来的,要裁员,也要先从这些人入手。 于是,郊天之后,郭崇韬上奏裁汰冗官冗员之事,指出应该严格吏制,揪出滥竽充数者。 在唐末的大变乱中,很多士族搢绅的家族逐渐没落,迫于生计,他们就转让自己的告身,于是冒名顶替、弄虚作假的现象泛滥成灾。 李存勖立即批准,由郭崇韬牵头,吏部和铨司配合,“快去做!搞快点!” 这次筛选工作同样非常高效,也非常残酷。经组织上严格审查,不合格的官吏竟然超过90%!当天参加郊天仪式的官员共计一千二百多人,审查之后,符合条件的只有几十人。 秋风扫落叶,后唐政坛迎来了一次凌冽的寒冬。 其中,有一位叫吴延皓的,冒名顶替亡叔的告身做官,被查出之后,依法判处死刑。随后,主管官员任免的中央官员全部受到连带处罚,力度相当大: 尚书左丞、判吏部尚书铨事崔沂,贬为麟州司马; 吏部侍郎崔贻,贬为朔州司马; 给事中郑韬光,贬为宁州司马; 吏部员外郎卢损,贬为府州司户。 从二品大员、部长级高官,到从五品、副司长,一口气贬到边远穷困的小地方当没有品级的小科长。 幸亏当时三位宰相豆卢革、赵光允、韦说同时求情,才算饶了他们,但吴延皓是死翘翘了。 在当时,冒名顶替是司空见惯的事,官场潜规则,但“吴延皓顶替案”被当成了典型,杀鸡儆猴,处罚力度之大,空前绝后。 这就是郭崇韬和他代表的背后大佬——李存勖,对外释放出的强烈信号:哥不是跟你们闹着玩儿的,这次是要动真格的了。 于是主动投案自首、辞职的不合格官员高达80%以上。 遭罢免的这些人成群结队,绝望地走在道路上,忍不住嚎啕大哭,他们没有了经济来源,不少人竟冻饿而死。 替政府减少开支,只是郭崇韬的次要目的,郭崇韬是真的看不惯后梁政权遗留下来的乌烟瘴气,他是发自内心地要帮后唐整顿吏制,规范朝纲。但他的单纯和善良被李存勖利用了。李存勖借郭崇韬之手,故意将整顿吏制的运动扩大化,只为尽可能多地减少朝廷俸禄的开支。 李存勖的做法触犯了众怒,使得官吏、军人心怀不满。而他利用了郭崇韬,使得主管这次裁汰官员的郭崇韬成了众矢之的,成为李存勖的挡箭牌,朝内朝外、文武百官把怨气发泄到了郭崇韬的身上。郭崇韬为此疲于应对各方势力的联合构陷,以至于仅仅两年之后,郭崇韬就遭到了灭族之祸。 有关郭崇韬之死,后文还会详述。 那么问题来了,李存勖为什么会这么缺钱?这就要说说他的业余爱好了。 第293章 游戏天子 【游猎天子】 尚武的皇帝都喜欢打猎。打猎是一项类似军事演习的活动,不仅锻炼骑马射箭,更能锻炼指挥、协同作战的能力。因此颇受北方游牧民族、尚武领袖的热爱。 李克用就爱打猎,但打猎并没有影响他的执政。李存勖也喜欢打猎,特别是在推翻后梁之后,变得不加节制。 在推翻后梁之前,李存勖的记载多是披坚执锐、身先士卒,甚至以身犯险,多次陷入到敌人的重围中。虽然常被指责轻率鲁莽,但确实热血激情。 而在入主汴州之后,李存勖的记载就屡见“打猎”有关的字眼。仅仅是在同光三年(925)的2月份,一个月之内居然出现了四次打猎和一次击球的记载: “丁卯,畋于近郊……己巳,召从臣击球于鞠场……庚辰,幸近郊射雁……乙酉,射鸭于郭泊……戊子,幸近郊射雁。” 值得注意的是,能载入史册的,应该都是规模较大的。小规模的打猎、击球这些琐事是不会出现在帝王本纪中的。比如李继韬进京朝见,多次跟随李存勖游猎,而《庄宗本纪》中却没有详细的记载。也就是说,李继韬参与的多次打猎,都是小规模的小娱乐。 那么仅这一个月,就被记载了5次,足以说明问题。 每次近郊打猎,都会对当地农业产生严重的破坏,因为官府会临时圈占包括农田,作为猎场,随从人员会纵马驰骋,踩踏庄稼。 同光二年(924)9月7日,李存勖又在洛阳近郊打猎,洛阳县县长何泽提前躲在草丛里,等李存勖圣驾到来时,何泽突然跳出来,拦住马头,说道:“庄稼即将成熟,却把它们摧毁,而陛下的赋税催征甚紧,老百姓如何生存?请陛下先赐我一死!” 李存勖对他直言劝谏的行为表示了赞同,厚加抚慰,把他打发回去,然后……打猎继续。 小到县令,大到宰相、枢密使,甚至是伶官,都对李存勖劝谏过。李存勖也知道他们说的句句在理,但就是不肯改正。有权就是任性。 两个月后,11月9日,李存勖率亲军卫队一万多人到伊阙县打猎。 伊阙县是朱温陵寝所在,李存勖路过朱温陵寝的时候,做了一件饱受诟病的事:参拜朱温陵(拜梁祖,物议非之)。 也许李存勖是故意恶心朱温,我夺了你的江山,杀了你的全家,你在天之灵都看到了吧,哈,不客气。 因为李存勖也有轻佻的一面,搞点小恶作剧,他不仅故意恶心朱温,后文还会出现他故意恶心小刘氏的故事。 然而不管他的动机是什么,毕竟是“拜”了头号政治犯,参拜与参观不同,这是很严肃的政治事件。 无所谓,有权就是任性。 在正式打猎的过程中,李存勖顺利拿下一血,“一发中大鹿”。李存勖非常高兴,于是命令通宵狩猎。在漆黑的夜色中,不少随从骑兵跌落山崖,死伤甚众,而这丝毫不影响李存勖的打猎的兴致,“杀获万计”。 李存勖满载而归,回到京城时,已经是另一个深夜。在李存勖的命令下,洛阳的大街小巷都要点燃火把,照得亮如白昼。然后召集群臣,分赐鹿肉。 史籍并没有记载李存勖打猎的开销,这次“伊阙县猎鹿”为我们提供了一定的参考价值,“万余骑从”,“六街火炬如昼”。 除了尚武(打猎),李存勖还有一项“雅号”——看戏。 【戏子皇帝】 看戏,是封建帝王们的共同爱好,重要的日常消遣。喜欢看戏,不能视作不务正业,但某些皇帝却没能把握住尺度,爱屋及乌,把这份痴迷转移到了戏子伶官身上,不仅给他们大量的赏赐,还让他们参与朝政,甚至被他们影响到了国家大政方针的制定。 当皇帝是位狂热的追星族、脑残粉的时候,政治想不昏暗都不行。 杨婆儿,是李存勖非常喜爱的戏子之一,为了表达对他的喜爱,李存勖用一座重要的州来打赏,让他做卫州刺史,并给他赐名李存儒。 杨婆儿到任后,一门心思地贪赃敛财,城防哨兵只要缴纳一定的金钱,就可以离岗回家休息。于是在龙德二年(922),后梁军队奇袭卫州,当时城墙上竟然无人站岗执勤,后梁军队直接爬上城墙,几乎兵不血刃,就拿下了这个黄河以北的重要据点,控制了魏博南部。 另一位叫周匝的戏子,也深受李存勖喜爱。胡柳陂之战时,周匝被后梁俘虏,李存勖对他昼思夜想,念念不忘。等攻克汴州时,周匝忽然出现在李存勖的马前,“扑通”跪倒,哭诉自己对陛下的想念之情。 李存勖既惊又喜,“宝贝儿,你怎么还活着?” 周匝流着两行热泪,“我差一点儿就再也见不到您了!之所以能够生还,多亏了后梁的皇家歌舞艺术团团长(教坊使)陈俊、和皇家园林局局长(内园栽接使)储德源的保全,我想向陛下祈求两个刺史的位置,作为两位恩人的回报!” 李存勖当即拍板,“不就是两个刺史嘛,客气啥?” 郭崇韬提醒道:“跟随陛下出生入死的将士们,还有很多没有得到赏赐,如今陛下刚进汴州,就急于封赏两个戏子当刺史,恐怕会令将士们寒心。” 李存勖这才收回成命,“先等等,避避风头。” 然而周匝和众戏子不断催促李存勖兑现诺言,终于在半年后,同光二年(924)5月,任命陈俊为景州刺史,任命储德源为宪州刺史。 李存勖对郭崇韬说道:“朕是天子,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岂能说话不算数?这半年,我一直没脸见周匝他们。你的意见也很中肯,只不过……特事特办,不要钻牛角尖,学会变通嘛。” 委任状下达之后,将士们无不怨恨叹息。 相比之下,杨婆儿、周匝都只是二流演员,在李存勖时代,真正顶流明星是一个叫景进的戏子。 景进在前文多次出现,虽然都是一笔带过,但都与一个关键词有关:贿赂。 在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工作上,有两位大佬勇挑重担,占据了绝对的市场份额,一位是小刘氏,另一位就是景进。 景进之所以获得李存勖的信任,是因为他不仅仅是“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他还有另一个隐秘的身份——特务头子。 作为一国之君,李存勖也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也很希望深入群众,了解基层民众的困苦。然而“微服私访”通常只出现在演义之中,在真实的历史中,皇上了解民情的主要途径,是靠各种途径的小道消息。 景进就担负着刺探民情的重任,时常出入民间,将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汇报给李存勖,充当李存勖的耳目。 然而景进自带滤镜,只挑一些皇上爱听的话来说,访察成了八卦。 基于情报工作的特殊性,每当景进汇报工作时,都要屏退旁人,因此景进有大量单独接触李存勖的机会,二人独处的时间远超帝国宰相。景进也常常利用这些时间挑拨离间、进献谗言,通过对李存勖的直接游说来实现对朝政的干涉。 除此之外,景进特别会揣测李存勖的内心想法,帮李存勖说一些不方便说的话,办一些不方便办的事,因此最为得宠。 食色性也,李存勖尤其好色。但这种龌龊想法是不方便公开讲的。于是,景进就与宦官们导演了一出好戏。 宦官们告诉李存勖,说宫里半夜经常闹鬼,好怕怕哟。李存勖便打算请法师高人做法。宦官们摆摆手,说道:“从前,我们侍奉懿宗、僖宗的时候,宫里的妃嫔宫女加起来超过一万人,瞧,现在宫里的房屋多半是空着的,所以妖魔邪祟才敢出来游荡。” “哦——”李存勖明白了,用心良苦啊!好吧,那就只能广选民间美女,充实后宫喽。 宦官王允平、戏子景进,挂职督导,到太原、幽州、镇州等地海选。皇上选宫女,是有财政拨款的,毕竟是“选”,不是“抢”。但是,景进等人将这笔钱中饱私囊,又狐假虎威,借用皇帝的命令来勒索地面,真的就“抢”了三千民女。装载民女入京的牛车不绝于路。 东京(魏州)留守张宪事后奏报朝廷,说将士们的妻女失踪了一千多名,是不是被误送到皇宫了? 张宪给李存勖留足了面子和台阶,说可能是选秀工作组的工作失误,领错了人,可天下谁不知是被戏子景进等强行掳掠的? 请留意这件事,关键词提醒:魏州,将士。 之前抢了人家的钱,现在抢了人家的妻女。李存勖,你等着吧。 第294章 宦官的春天 【伶官清流敬新磨】 李存勖喜欢戏曲,精通音律,而且自己能作曲,亲自谱写了不少流行歌曲,被河东人民传唱多年,老百姓称之为“御制”。他还给自己起了一个艺名——“李天下”,在来了兴致的时候,就以“李天下”的身份登台票戏。 在发生了“刘叟认亲”的事件后,某一日,李存勖突发奇想,命人置办了一套刘叟的装扮,背着药囊,让儿子李继岌拎一破草帽相随,然后突然到访小刘氏的卧房,“咳咳……我的女儿在哪儿呢?刘山人来找女儿啦!咳咳……” 李存勖演技出众,再加上这身扮相,竟与刘叟无异。 小刘氏吓一跳,仔细一看,“嘿——”气得她把李继岌揍了一顿(刘氏大怒,笞继岌而逐之)。 而李存勖则在一旁笑出了猪叫。 李存勖捉弄小刘氏,实力出演“刘叟省女”,取得了比原版“刘叟认亲”还要轰动的效果,从此成为宫里最大的笑话(宫中以为笑乐)。 这是皇帝干的事儿? 在庞大的伶官群体中,也有一位值得尊重的好伶官,他的名字叫敬新磨。 有一次,李存勖化身为“李天下”,登台票戏,与其他戏子同台演出。按照剧本,李存勖有几句台词是叫着自己的名字说的,只见李存勖十分投入地叫道:“李天下,李天下!” 突然,敬新磨快步走到近前,抬手就抽了李存勖一记响亮的耳光。 现场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李存勖也懵圈了。 只见敬新磨不慌不忙,慢悠悠地说道:“治理天下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我们的圣上!你小子还叫谁?” 李存勖非常高兴,这耳光挨的舒服!于是重赏敬新磨。 他是真没听出来敬新磨的潜台词,表面上是对李存勖表忠心,实际是对他进行规劝。大意是就您这副德行,不配当我们的天子。李存勖没听出来。 又有一次,李存勖到中牟县打猎,随从人员同样踩踏毁坏了农田,中牟县令跪在李存勖马前,说道:“陛下是天下人民的父母,为什么要摧毁人民的粮食,让他们饿死呢?” 李存勖大怒,“小小县令,也敢败坏我的兴致?滚一边儿去!”然后就下令杀了他。 敬新磨急忙带着众伶官把县令从临时刑场上抓回来,扔到李存勖马前,大声斥责道:“天下百姓谁不知道天子喜欢打猎,你个县令敢说不知道?还敢纵容百姓垦田种庄稼,用来上缴税赋?好大的胆!你就该把庄稼都烧了,把老百姓都饿死,好把土地腾出来,供天子打猎之用。你真该杀!” 然后恳请把县令就地处决。其他伶官也随声附和,“对呀对呀,弄死他!” 李存勖“哈哈”大笑,下令赦免县令。 欲擒故纵,这是规劝暴君的常用手段,张承业就屡次用这种正话反说的方式规劝李存勖。 敬新磨曾入宫奏事,正遇到李存勖遛狗。“殿中多恶犬,新磨去,一犬起逐之”。好打猎的必然好养飞鹰走犬,李存勖养的都是猎犬,不是小泰迪,对人很具威胁性。 敬新磨上演了“秦王绕柱跑”,并冲李存勖大喊:“陛下别让你孩子咬我!” 沙陀人,本出夷狄,而中原常以夷狄比犬,所以沙陀人最忌讳这个(庄宗家世夷狄,夷狄之人讳狗),之前爱喝酒的卢质就经常在酒后骂李存勖的弟弟们是猪狗,惹得李存勖多次想杀他。 而敬新磨故意以此讥之,“陛下勿纵儿女啮人!” 李存勖大怒,回手摘下宝雕弓,弯弓搭箭,就想亲自射杀敬新磨。 玩笑开大了,敬新磨急忙大呼道:“陛下别杀我,我与陛下是一体的,杀之不祥!” 李存勖疑惑不解,松了弓弦,问他此言怎讲。 敬新磨回答道:“陛下开国,改元曰‘同光’,天下百姓皆呼陛下为‘同光帝’。敬者,镜也,铜为之;新磨的,有光。敬新磨,是为铜光也。若杀敬新磨,便是杀‘同光’啊。” 李存勖于是大笑,不再为难他。 历史没有职业歧视。我们痛骂宦官的时候,要知道宦官群体中有杨复光、张承业;我们痛骂伶官的时候,也不要忘了石野猪(僖宗说如果打马球入科举,朕一定能得状元。石野猪答:如果是尧、舜做主考官,陛下就落榜了)、敬新磨。 【宦官的春天】 李存勖的人设是大唐的复兴者,兴灭继绝,扶大厦之将倾。理论上,他要恢复大唐的文物制度,重现大唐的盛世繁荣。 为此,他的确做了很多努力,比如废除《梁律令格式》而改用唐制;恢复州县、寺庙、宫门的旧名;为遭朱梁迫害的人平冤昭雪,恢复名誉……乍一看,是大手笔,事实上却无关痛痒,只有一件事算是意义重大——恢复宦官。 无论后世再怎么污蔑、抹黑朱温和他的后梁,也不得不承认一个客观事实:严重腐蚀大唐王朝并使之日益衰微的宦官干政局面,被朱温彻底根除。虽然手段很残忍,过程很血腥,但确实卓有成效。 后梁把原来的“枢密院”改为“崇政院”,并由文官负责,中央权力从宦官势力转移到文官集团,禁军兵权就更不用说了。朱温完成了昭宗梦寐以求的目标,铲除了宦官毒瘤。 这应该是后梁留给后唐李存勖的政治遗产。 李存勖并不领情。 同光二年(924)正月,李存勖下诏,收集全国宦官,统一送入宫中。当时,李存勖身边已经有了五百个宦官,诏书颁布后,宫里的宦官人数立刻超过了一千。 自从“凤翔之围”(903)以后,宦官遭大屠杀,由文武官员接管了原宦官势力手中的权力,距今已经22年。现在,李存勖不仅给了这些宦官比以前更加优厚的薪资待遇,更是让他们重新掌握各项实权,还把他们派到各军、各道充当监军宦官。 监军宦官的权力甚至超过了在唐朝时,只要军政长官离开总部,无论是外出作战还是进京朝见,监军宦官就会立刻接管军政大权。监军宦官甚至敢凌辱欺压统帅,统帅虽然恨的咬牙切齿,却不敢有任何抱怨或反抗。 宦官势力死灰复燃。 让宦官重掌大权,只是李存勖的手段,而不是目的。他的目的是要借宦官势力的崛起来压制、削弱功勋旧臣,瓦解地方藩镇。与昭宗的路线正好相反。 宦官们没有辜负李存勖的厚望,他们如雨后的狗尿苔,迅速而茁壮地成长着,并与帮助李存勖夺取天下的功勋旧臣、军队将领们争权夺利。 比如文官中的郭崇韬,武将中的李嗣源,都成为宦官们的打击对象。后唐宦官势力虽然草创之初,可他们背后有李存勖的暗中支持和怂恿,故而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就连根深蒂固、德高望重、手握重兵的李嗣源都招架不住。 郭崇韬不止一次地主动辞职,以躲避灾祸;而李嗣源更是主动要求交出兵权。连这二人都向宦官集团表示投降,就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宦官势力强势回归的土壤,是李存勖对待功勋将领们的态度转变。 第295章 兔半死,狗半烹 【兔半死,狗半烹】 创业的过程中,李存勖深入群众,与普通士卒并肩为伍,同吃同住,躬冒矢石,颇得军心士气。 李存勖时常宴请将领,平时吃饭时也常常呼朋引伴,有众多将领陪同。一个战壕里拼命,一个锅里吃饭。 贞明五年(919)7月的一天,郭崇韬对李存勖进行规劝,请求削减陪宴人员的数目,以减少开支。 李存勖大怒,说这些人都是为我卖命的勇士,我连摆一桌酒席的权力都没有吗?那好呀,我不干了,你们在三军中另选一人当统帅吧。 接着就命令自己的掌书记起草文告,通告全军:总裁辞职了,你们爱谁谁。 这位掌书记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不倒翁宰相”——冯道。 冯道迟迟不肯下笔,李存勖反复催他,冯道冒死劝谏,说:“大王正要平定河南,夺取天下,郭崇韬的建议不能算什么重大过失,大王不接受也就罢了,何必惊动全军?倘若被敌人知道我们将帅不合、主仆离心,于大王您的声望不利啊。” 这时候,郭崇韬也从外面进来,郑重其事地向李存勖赔礼道歉,冯道从中斡旋调解,李存勖这才平息了怒火,不再使小性子。 为了跟将领们吃饭,大动肝火,不惜以辞职相威胁,这是李存勖霸道总裁的一面。然而他真的信任自己的这些将领吗? 答:从不。 客观地说,自从李存勖上台以来,他就没有真正信任过手下的武将,比如周德威。只是那个时候他急需在军中树立威望,也需要依靠这些将领帮他打天下。 等河朔三镇、幽州刘守光、后梁朱友贞均被打败之后,李存勖再也无所顾虑,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做法逐渐浮出水面,不需要遮遮掩掩。 在夹河对峙期间,有一位屡屡出镜的河东将领——李建及。此人原名王建及,最早是李罕之的部下,李罕之投靠李克用之后,按规矩要挑选五百勇士献给李克用,王建及就在其中,后因雄勇冠绝而被李克用收为养子,从此改名李建及。 李存勖接管魏博军时,魏博精锐“银枪效节都”就交给李建及指挥。 柏乡之战时,率二百人死守桥头,抵住后梁数万军队,帮周德威解围;胡柳陂之战,又是他以少击多,冲乱后梁阵脚,最终反败为胜,扭转战局;德胜夹城之战,还是他率领勇士冲破后梁架设在河面上的移动堡垒,再次扭转战局。契丹南下,“幽州保卫战”,李建及亦有参与。 可以说,在夹河对峙期间,李建及凭借他的英勇无畏,力挽狂澜,为河东军立下了赫赫战功。 李存勖对自己的这位干兄弟一直很猜忌,在让他统领“银枪效节都”的时候,就派宦官韦令图当监军宦官,监视李建及的一举一动,汇报他的一言一行。 李建及不仅作战勇猛,而且善于抚御,每当获得赏赐,李建及都会尽数分散给部下,自己则分文不取。因此手下将士们都愿意为他效死命。 韦令图就以此作为攻击点,密奏李存勖,说李建及分散家财以赏士卒,颇得军心,其志不小!暗示李建及有谋反之意。 于是,李存勖就剥夺了李建及的兵权,丢到代州做刺史。李建及性格耿直、刚烈,知道自己遭到诬陷,却不愿辩解,终于在几个月之后,在代州怏怏而卒,被活活气死了。 李存勖的另一位赫赫战功的干兄弟——李嗣源,更因胡柳陂之战时的“北渡黄河”事件而难逃猜忌。 同光二年(924),李嗣源奉命从汴州北上,抵御契丹。当时,魏州的军械库存有一批供应皇家御用的精致铠甲。李嗣源使用正式的公函,走正规合法程序,向副留守张宪要求提取五百副。 张宪认为战争已经打响,如果严格按照流程的话,需要层层上报,从魏州报到洛阳,再等洛阳的批示传回魏州,手续繁琐,路途遥远,一来二去太费时间。于是,张宪同志特事特办,直接交给李嗣源五百套铠甲,然后再补走流程。 张宪以为李存勖一定会夸赞他的随机应变,没想到换来的是李存勖的勃然大怒。“张宪没有接到我的命令,就擅自把我的铠甲发给李嗣源,是何居心?”下令:张宪罚俸一个月,并且要亲自到前线找李嗣源把铠甲要回来。 如果你是李嗣源,此时该是一个怎样的心情。 李嗣源当时是汴州宣武军节度使。汴州,是中原地区的中心地点,又是前朝首都,且紧邻帝国首都洛阳。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同光三年(925)2月,当李嗣源击退契丹军队后,李存勖就对李嗣源进行移镇,从汴州移到镇州, 李嗣源的家人都住在太原,因此在同光三年(925)3月,上疏朝廷,请求把养子李从珂由卫州调到太原,以便照顾家属。 李存勖大发雷霆,“天下到底谁说了算?李嗣源手握重兵,身居重镇,居然敢命令我?想造反啊?”你不是嫌卫州离太原远吗,好嘞,朕下令:将李从珂贬为突击队长,率领数百人,给我驻防石门!走你! 吓得李嗣源连连上疏解释,赔礼道歉,承认错误,随后又主动要求进京述职,只身入朝,已表明自己绝无二心。 不仅李存勖猜忌李嗣源,连郭崇韬都猜忌他。郭崇韬私下对亲信说,李嗣源功高震主,不是久居人下之人,我看诸皇子都不能跟他相抗衡。 接到李嗣源请求入朝的消息后,郭崇韬密奏李存勖,建议趁此机会处死李嗣源,以绝后患。 李存勖稍稍恢复了些理智。攻取汴州,李嗣源功居第一,打退契丹,李嗣源功不可没。如今,反迹未明,人家一个劲儿地向朝廷表明自己的清白,主动要求进京朝见,如果还死于鸿门宴,岂不是让所有将领都心存恐惧?朱温杀王重师,朱友贞杀谢彦章,我李存勖不能重复这种错误。 于是,李存勖拒绝了李嗣源入京述职的申请。“朕又不怀疑你,咱哥俩谁跟谁呀,不用来。” 随后,在平定前蜀的战争中,皇太子李继岌挂帅出征。李存勖的目的很明确,培养接班人,让李继岌在军中混资历,混人脉,培植自己的军事力量,以避免日后重演自己袭位时的艰难窘境。李嗣源全程都没能参与。 年底,李嗣源入京朝见。李存勖密令心腹朱守殷对李嗣源密切监视。 第296章 有权就是任性 朱守殷,早先是李存勖的家奴,阴险狡诈,身强力壮,勇猛彪悍。李存勖把奴仆们编做一支“长直军”,由朱守殷率领。朱守殷最喜欢搞间谍工作,专门访查将领们的各种隐私,然后汇报给李存勖,因此被李存勖视为心腹。 后来,李存勖命令朱守殷驻守重要的据点——德胜夹城。结果被王彦章“三天破敌”。 战后,李嗣源密奏李存勖,要求追究朱守殷的败军之罪,将之处决。李存勖不但不没有治朱守殷的罪,反而提拔嘉奖了他。 朱守殷和李嗣源之间就此结仇。所以李存勖才让朱守殷负责监视李嗣源。 朱守殷却向李嗣源泄密,说他位高权重、功高震主,处境十分危险,最好赶紧想办法回镇,别在京师逗留。 李嗣源一身正气,回答说身正不怕影子斜。 不少史料据此说朱守殷与李嗣源关系亲密,所以才警告他脱离虎口。其实这是完全错误的说法。 朱守殷丢失德胜夹城,李嗣源密奏李存勖,要求斩杀朱守殷,此事刚刚过去两年。李存勖把这份密奏给朱守殷过目,进一步挑拨朱守殷对李嗣源的仇视情绪,然后安排他“伺候李嗣源起居”,名义上就是给李嗣源当24小时贴身奴仆,实际就是对他24小时严密监管。因为朱守殷恨李嗣源,所以李存勖不用担心朱守殷会被李嗣源策反。 那朱守殷为什么又向李嗣源泄密呢? 原因很简单:索贿。 朱守殷作为李存勖的心腹,恃宠骄恣,与戏子景进他们一样,成为重点受贿的对象。为了争权夺利而陷害的忠良不在少数,后文还会就此慢慢展开。 他是要利用职务之便,对李嗣源敲诈勒索,索要贿赂,请仔细品咋他对李嗣源说的原话:“位高人臣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公可谓位高而功著矣。宜自图归藩,无与祸会也!” 索贿的常见套路,先吓唬你,“你很危险啦!”然后再婉转地给你指条明路,“不过还是可以补救的。”如何补救呢?这话就留给你自己琢磨了,还用琢磨吗?你的救星就在你面前。 “宜自图归藩”,这句最重要,前提是我们要先了解当时的大背景,比如戏子伶官、宦官、小刘氏、皇上跟前的红人(如朱守殷)等索贿成风,不管你遇到多大的麻烦,只要由他们替你美言几句,你就能逢凶化吉,连袁象先、段凝之辈都能转危为安,何况你李嗣源了。 所以那些说朱守殷与李嗣源亲密的,只是停留在文字表面,只见皮毛,过于肤浅。 李嗣源在朝中也并非是孤立无援,宦官李绍宏就是他的好朋友,在其他人构陷李嗣源的时候,李绍宏总会积极为他辩护。 除了对李建及和李嗣源的猜忌,另有三件小事可以窥探李存勖对待功勋将领们的真实态度: 1,贞明二年(916),后梁王檀突袭太原,张承业与老将安金全等登城拒守,拼死抵抗,李嗣昭派精锐驰援,最终打退王檀,保全太原。然而事后,所有参战人员都没有获得嘉奖,因为李存勖正在河朔前线,本次“太原保卫战”全程都没有他的参与。 2,同光三年(925),3月,李存勖从魏州出发,到德胜夹城、杨村等昔日战场观光旅游。在这片血战的遗址上,李存勖兴致勃勃,给随从人员四处指点,吹嘘自己当年的勇猛无敌和不世功绩。 “予为儿童时,从先王渡河,今其忘矣。方春桃花水满,思一观之,谁从予者?” 有没有一种“兄弟我在英国的时候”的既视感? 无论是三垂岗,还是黄河桃园,李存勖都在潜移默化地向部众传递这种信号。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在这片土地上,多少忠勇的将士为了李存勖流血牺牲。然而李存勖没有半点哀悼,更没有提及其他将士们的功绩,如果让李存勖主编“后唐战争史”,恐怕通篇都是在讲李存勖的高光时刻。 德胜渡遗址观光,令无数将士颇为寒心。 3,当荆南高季昌等地方藩镇进京面圣时,李存勖都会在宴席上继续吹嘘自己的功绩,伸出双手,让大家欣赏这双沾满后梁将士鲜血的手,并亲口说道:“我就是用这十根手指灭了后梁!” 后梁是我李存勖一个人灭的,其他将领都是渣! 所以当这些使节和藩镇回去后,不约而同地得出了同一个结论:李存勖志得意满,狂傲自大,忽视功臣,刚愎自用,时日无多! 【枯桧重华】 除了宦官、伶官,李存勖还宠信道士。因为道士总爱挑他爱听的话说。 同光元年(923)12月,亳州太清宫道士上言:圣祖殿前枯桧萎瘁已久,再生一枝,图画以进。 据史籍记载,此古树于唐高祖武德二年枯桧重华,“安史之乱”爆发后,萎缩枯萎,玄宗李隆基自蜀归京之时,枝叶复盛,此后国运衰微,此树再次枯萎。如今,李存勖入主洛阳,复兴大唐,于是此树再次复苏,新长出二尺长的新枝。 这马屁拍的有理有据,婉转含蓄。 李存勖非常高兴,诏令史官必须将此事载入史册。李存勖亲自评论转发,说枯桧再生,应皇家再造之期,“同上林仆柳,祥既叶于汉宣;比南顿嘉禾,瑞更超于光武”。 在简短的诏书中,李存勖使用了两个著名典故: 1,开创“孝宣中兴”的汉宣帝刘询。上林苑已经枯死的柳树复生。 2,开创“光武中兴”的汉光武帝刘秀。据说他出生时,产房里红光满屋,而且县里发现一茎九穗的嘉禾瑞苗,这也是他名字“秀”的来历。 既然皇上愿意听,道士们就不再闲着。 仅仅过了一个月,同光二年(924)正月,就在李存勖郊天之前,长安昭应县华清宫道士张冲虚上言:天尊院枯桧重生枝叶。 这种事情没必要过度解读,枯树重生也罢,多穗嘉禾也罢,虽然稀奇,但终归是符合自然法则的,总比龙见于田、麒麟腾空、千岁白鹿要可信的多。 道士们博取了李存勖的欢心,赢得了一定的宠信,也加入到受贿、干涉朝政的队伍中。 【姬妾成群】 李存勖的后宫规模是个庞大的数字,仅被收录进《家人传》的就有18人,而他的实际妃嫔数量绝不止于此。空口无凭,有史为证: “至庄宗时,后宫之数尤多,有昭容、昭仪、昭媛、出使、御正、侍真、懿才、咸一、瑶芳、懿德、宣一等,其余名号,不可胜纪。”——《新五代史》 以上列举的只是妃嫔的名号,即等级,各名号之下通常不止一个名额,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不同的叫法和名额规定。民间俗称的“三千佳丽”也只是一个夸张说法。 按周礼,天子的正妻称“后”,限员一人,即皇后;往下依次是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自周以后,历朝历代都有所改进,但无论怎么改,有两个基本规矩是万世不变的:皇后为后宫之首,只有一人;其余名号以下可有多人,名号可以根据皇帝的喜好私人订制。 上述“昭容”以下共有11个名号,一个“等”字告诉我们,仅名号就不止11个。 另有一段记载,说李存勖被弑杀后,妃嫔们四散奔逃,等朱守殷进到后宫收拾残局的时候,找到了没来得及逃走的妃嫔三十余人。 另有记载说李存勖有数百妃嫔,结合多个间接记载,“数百”应该比较接近事实,不算夸张。 比如前文就引用了一次较大规模的广采宫女事件,仅在河朔地区,戏子景进和宦官就为李存勖带回来三千余名民女。 李存勖入主汴州时,强行接收了后梁的妃嫔。当时,后梁皇族幸存的妃嫔们都跪在路边,号泣迎拜后唐军队,李存勖就像逛会所一样,挨个挑选。他首先看中了朱友雍的妻子石氏,提出要当接盘侠,石氏贞洁烈女也,大声诟骂之,李存勖怒而杀之。随后,李存勖又看上了朱友贞的次妃张氏,有了前车之鉴,张氏“惧而听命”。 这位张氏是朱友贞的次妃,张归厚之女;朱友贞的正妻张氏,则是张归霸之女,没来得及册立为皇后,在册封为德妃的当天,不幸去世。 朱友贞做了11年皇帝,只有这对儿姐妹花。李存勖只做了3年皇帝,后宫成百上千。到底谁才是荒淫无道、贪恋女色,大家有目共睹,所以后唐极力抹黑后梁,也只能把“淫”字扣在朱温头上,实在不好意思强加给朱友贞。 【有权就是任性】 这个站在权力巅峰的男人——李存勖,恣意宣泄着自己的情绪,有权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抱歉,有权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李存勖曾经跟李存贤摔跤,李存贤故意放水,被李存勖识破。李存勖非常不高兴,于是对李存贤说只要你能赢了我,我就赏你一个节度使! 于是,李存贤终于使出全力,并最终略胜一筹。 同光二年(924),幽州卢龙军节度使李存审病逝,李存勖就按照先前的约定,委任李存贤为幽州卢龙军节度使。 摔跤赌节度,并不比唐僖宗的击球赌三川好到哪里去。节度使,地方军政一把手,且又是幽州重镇,岂能如此儿戏? 朕不管,朕就是这么任性。 第二件事就是处决耶律剌葛。 对于这个反复无常的政治犯,最佳的解决办法应该是礼送回国,把这个烫手山芋交还给契丹。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显示宽大的胸怀(虚名);二是给契丹内部添乱(实利)。 耶律剌葛是耶律阿保机的亲弟弟,参与了三次针对耶律阿保机的叛乱。把他送给回契丹,就是给耶律阿保机出了个棘手的大难题,而耶律阿保机则只能吃哑巴亏,心里骂娘但嘴上还得谢谢后唐。 可李存勖却将其全家杀死。如此一来,耶律阿保机可以长舒一口气,感谢李存勖帮他清理门户,同时也有了南下入侵的正当理由:为我弟弟报仇! 我们可以类比一下李匡威、李匡筹的故事。 李存勖逞一时快意恩仇,却酿下一个巨大的政治错误。 朕不管,看他不爽,当然灭喽,朕就是这么任性。 同光三年(925)初,定州义武军节度使王都要来中央朝见,李存勖为了迎接他,打算在魏州兴修一个广场。 魏州留守张宪上奏,说行宫大门前的广场太小,应该予以扩建,然而前年陛下在那里筑高台登基称帝,那座高台不能拆毁,所以我建议在行宫西面的空地上重新修建。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几天之后仍未完工。 李存勖火了,有现成的干嘛不用?不就是一个没用的高台嘛,给我拆了! 张宪不敢挑战李存勖的威严,于是找到郭崇韬,说道:“这座高台是陛下敬拜上天、接受天命的圣坛,意义重大,怎能轻易拆除?” 郭崇韬深以为然,于是趁李存勖心情良好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对他进行规劝。 李存勖听罢,冷冷一笑,“还是因为那座高台呀?呵呵,那咱就来个利索的吧。”立刻命令亲兵卫队化身强拆队,“现在就给我拆!” 张宪私下对郭崇韬说道:“忘记神灵降恩,背弃帝国根基,这是最不详的征兆啊!” 二人相对长叹,默默摇头。 亲手拆掉自己登基的高台,朕就是这么任性。 似乎是应了张宪的说法,这一年自入春以来就大旱,到了六月三伏,天气炎热无比。李存勖想找地方避暑,跑遍整个皇宫都无法令他满意。 这时候,善解人意的宦官们又开始借古讽今,“从前,长安在全盛时期,宫中楼台殿阁之多,数以百计。今儿个皇上连避暑的地方的都没有,陛下的皇宫规模都比不上当年公卿大臣们的私宅。” 于是,李存勖下令新建一座高楼,用来避暑。 宦官们又提醒李存勖,说郭崇韬极有可能会劝阻,理由是经费不足,陛下要提前想好答对之辞啊。 果然,郭崇韬得到消息后,上疏劝谏,要珍惜国力啊,要爱惜民脂民膏啊,巴拉巴拉……一片忠臣的肺腑之言。 李存勖回复道:这次是用我的私人腰包,不花公家的一分钱。 谁都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的说法。李存勖也觉得自己的解释太无耻,于是又派宦官前往进一步沟通,说我并非贪图享乐安逸之辈,先前与后梁军队沿河对峙时,驻军之地地势低洼,潮湿无比,而我仍能跨坐战马,身披厚重铠甲,纵横驰骋,都不觉炎热,尚能忍受;而今气候异常炎热,如同火烧,确实难以忍受。 郭崇韬却回复道:“那是因为先前强敌就在眼前,陛下一心一意复仇雪耻,天气再炎热,陛下也能抛诸脑后;然而现在强敌已经铲除,四海之内全部臣服,所以,即便有华丽的宫殿和舒适的楼台,陛下仍觉得烦闷。如果陛下能够不忘初心,暑气自会消失。” 您堕落啦,陛下! 李存勖讨了个没趣,无言以对。但房地产工程并未因此陷入停滞,参与施工的人员每天都有一万多名,开销以亿为计量单位。 郭崇韬再上疏,说如今财政赤字严重,连军粮军饷都成问题,如果陛下非要建楼,也最好等到秋收之后,让财政先周转一下。 李存勖同样没有做任何回复。工程继续。 朕才不管什么财政赤字不赤字呢,朕就是这么任性。 第297章 爱如潮水 【嫡庶倒置】 李存勖任性到破坏礼法,在三年之内,他做了两次嫡庶倒置的事。 同光元年(923),李存勖登基称帝,尊生母曹氏当皇太后,嫡母大刘氏为皇太妃。 大刘氏是李克用的正室,“上源驿事变”、“太原保卫战”等重要事件中,大刘氏充分展现她的“明敏多智略”。除此之外,大刘氏还是位文武双全的伟大女性,她“颇习军机”,平时就教给李克用侍妾们骑马射箭、近身格斗等,把李克用的后宫变成了美女保镖团。 只可惜大刘氏没有生育能力。不过大刘氏真正母仪天下,不嫉妒,不争宠,对其他生下儿子的姬妾从不迫害,一律视如己出。 大刘氏不仅不争宠,反而竭力给李克用推荐自己的好闺蜜——曹氏。说曹氏的面相极为尊贵,一定会生个了不起的儿子,可以做你的接班人。 而曹氏也非常谦虚,对大刘氏始终尊敬有加。两位夫人感情笃厚。 后来,曹氏果然生下了李存勖。母以子贵,从此,李克用专宠曹氏。 按照传统旧制,大刘氏是李克用的正室妻子,理应尊为皇太后。在封建时期,如果正室无子而侧室有子,此子就要过继给正室,正室当视如己出,此子继统后,正室应为皇太后。比如清朝的慈禧太后,光绪皇帝是她的侄子兼外甥,但皇太后仍然是她老人家,而不是光绪皇帝的生母。 但李存勖就是这么任性。朕就要让亲妈当太后,谁敢有意见? 当宰相卢质奉命到太原府宣读册封诏书的时候,所有人都被李存勖破坏礼法的行为震惊到。 大刘氏胸怀宽大,主动到曹氏的宫里道贺,脸上喜气洋洋,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和祝福。这让曹氏非常不好意思,场面既和谐又有些尴尬。 大刘氏主动安慰曹氏道:“只要咱儿子(李存勖)能长命百岁,享国无穷,我们将来在九泉之下也有人祭扫,这就心满意足了,其他的何足计较?” 同光二年(924)正月,李存勖派弟弟李存渥、皇子李继岌亲自到太原,迎接曹太后和刘太妃来首都洛阳。 大刘氏婉言谢绝,说先帝的祖坟祭庙都在太原,大家如果都走了的话,逢年过节的就无人供奉,因此愿意留在太原,祭扫先人(朱邪执宜、李国昌、李克用)陵墓。 嫡庶倒置,如同皇帝被废为某某侯、某某公,是莫大的耻辱。大刘氏从正室被废为侧室,哪儿还有颜面面对满朝文武的指指点点?留在太原图个清静,也是一种解脱。所以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坚决留在太原。 于是,曹氏与大刘氏就此分别。 姐妹二人的确是有真感情的。自从分别之后,两人竟然同时罹患相思病,茶不思、饭不想,丝毫不被眼前的繁华所打动。短短三个月,两人全都病倒。 特别是大刘氏,病情严重。 曹太后非常关心大刘氏的身体,派到太原探望的御医接连不断,道路相属。4月,得到坏消息,说大刘氏已经卧床不起,情况不容乐观。 曹太后对李存勖说道:“我跟太妃情如手足,就像亲姐妹一样,如今太妃病危,我要亲自去太原看望。” 李存勖以天气炎热、道路险阻为由,苦苦规劝。于是,让皇弟李存渥等代替曹太后前往太原。 5月初,噩耗传来,刘太妃因病医治无效,薨于太原。 曹太后难忍悲痛,一连几天不曾饮食,非要亲自去太原送她最后一程。这几天,李存勖寸步不离地守护着曹太后,苦苦劝慰,要她老人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7月,曹太后薨于洛阳。 大刘氏与曹氏的姐妹情成为千古佳话。 这是李存勖嫡庶倒置之一。 之二则是他的皇后——小刘氏。 李存勖的正室妻子是韩氏,第二是伊氏,小刘氏只排到第三把交椅。然而母以子贵,小刘氏因生下皇子李继岌,从而得到李存勖的专宠。李存勖再次动了嫡庶倒置的念头,想立小刘氏为自己的皇后。 这个想法得到了全方位的反对。母亲曹太后反对,文武百官更是一致反对。 后来,郭崇韬为了自保,违心地表示支持立小刘氏为后。李存勖于是颇为任性地册立小刘氏为皇后。 韩氏和伊氏颇为不平,于是李存勖封韩氏为淑妃、伊氏为德妃,用来安抚。 有关郭崇韬态度的转变,我们后文还会分析,在此只一笔带过。 【爱如潮水】 自打进入同光二年(924)以来,全国大旱,李存勖不止一次地亲自参与求雨仪式,也屡次下诏让地方官员组织求雨,然而天气依然干旱炎热。 4月,有人推荐了一位世外高人——“降龙大师”五台山高僧诚惠(亦云“诚慧”)。传说他的母亲曾到五台山祈福,回家后就发现莫名其妙的怀孕了,生下的这个孩子就是诚惠。诚惠长大后誓不婚配,毅然决然来到五台山的真容院,拜法顺和尚为师,从此遁入空门。 后来,诚惠和尚云游四方,来到镇州地面,骗吃骗喝,时任镇州节度使王镕不信邪,没有给予诚惠和尚理想中的礼遇。于是,这位方便为本、慈悲为怀的高僧大德,就公开恐吓王镕,“阿弥陀佛,我有五百条毒龙,你等着,我这就派一条过来,稍微吹口气儿,就把你们镇州百姓全喂了鱼鳖!善哉善哉!” 巧了,第二年,果然发了大水,将镇州城的部分城墙毁坏。百姓们惊恐万状,都认为是诚惠和尚发功做法。诚惠和尚有降服天龙的本事、可以呼风唤雨的说法便在河朔地区广为流传。 于是,李存勖在洛阳为他兴建“慈云之塔”(亦云“紫云”),御赐“法雨大师”称号,并亲自率领后宫和诸皇弟、皇子们向诚惠和尚叩头,请他做法求雨。 诚惠和尚毫不客气,大模大样端坐在高台之上,坦然接受皇帝全家的跪拜。在李存勖的带领下,满朝文武也向诚惠虔诚地跪拜,只有郭崇韬一人坚持不拜。 “尔等莫慌,朝夕之间,甘露可至。” “请开始你的表演。” 诚惠大师一连表演了十几天,不见半滴降雨。有人私下警告他,说:“皇上认为你胡说八道,妖言惑众,打算烧死你!” 诚惠不会呼风唤雨,但会金蝉脱壳。惧而逃遁。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国内某知名搜索引擎某度的词条中,说诚惠和尚是因为为民除害,从而感动了李存勖,因此得到李存勖的赏赐。好吧,如果把放出五百毒龙荼毒河朔百姓也叫做为民除害的话,我没意见。 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一个来自于阗的高僧惊动了李存勖。 于阗,西域佛教王国,是佛教传入中原的重要源泉,那里出产的“胡僧”才是正宗的原产地高僧。大唐以天朝大国自居,自觉高人一等,唯独在佛教这个舶来品上,甘愿崇洋媚外,本土的高僧大师(例如唐玄奘)必须到西域镀金。有了西域海归光环的加持,才能成为国内顶尖权威。 史籍并未记载这位胡僧的名字,只记载说他到五台山旅游,惊动了李存勖,“庄宗率皇后及诸子迎拜之”,皇上全家亲自迎接,然后又派宦官们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所至倾动城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罪过罪过,善哉善哉。 人们在干旱和炎热中煎熬地渡过了上半年。大刘氏病逝后,老天爷终于落下了几滴眼泪,而等到曹太后病逝,老天爷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自是大雨,至于九月,昼夜阴晦,未尝澄霁,江河漂溢,堤防坏决,天下皆诉水灾。” 滑州奏:黄河决; 京师:洛水泛涨,坏天津桥,以舟济渡,日有覆溺者。朝廷不得不改为三日一朝; 河阳、陕州上奏:河溢岸;其中陕州上奏:黄河上涨二丈二尺,坏浮桥,入城门,居人有溺死者; 汴州上奏:汴水泛涨,恐漂没城池……开州城东、西城墙,引水入古河道; 泽州上奏:本月连续十九天大雨; 许州、滑州上奏:大水。 这只是曹太后去世的一个月内的水灾情况。此后两个月(8月、9月),魏州、凤翔、青州、河阳、镇州、卫州、襄州等地相继奏报严重的水灾。其中河阳奏黄河水上涨一丈五尺;襄州奏汉江暴涨,大面积房屋倒塌…… 大刘氏和曹氏的姐妹恩情感动了上苍,她们的爱如潮水,爱如潮水将天下人包围。 4月份,李存勖还下诏全国州府都要举行求雨仪式,到了7月,就诏令天下州府祈晴。本次水灾持续了一年多,以至于皇上不得不避正殿、减常膳、撤乐省费,“以答天谴”。 8月,李存勖亲自视察曹太后的坤陵工程进度。当时,魏州也在遭受水患,河水泛滥,官府不得不开决故河道以分洪。大水致使道路泥泞不堪,桥梁也多有损坏。 李存勖大怒,将坤陵所在地——河南县的县令罗贯抓进监狱,严刑拷打,打得他体无完肤。次日,传下命令:长流崖州。惯例,紧随流放命令之后的就是诛杀命令。 罗贯性格刚毅正直,从不向权贵低头,对于宦官、戏子的“打招呼”请求一概置之不理,秉公执法,两袖清风。郭崇韬非常欣赏他,罗贯也常把宦官、戏子的的违法罪证交给郭崇韬,郭崇韬就把这些证据转交给李存勖,以劝李存勖远离奸佞小人。 罗贯也因此遭到宦官、戏子们的痛恨。 机会来了。 因水灾而导致道路不畅,本是大自然不可抗力,然而宦官、戏子联合小刘氏,共同指责罗贯怠于政事、不作为,没有高度重视太后陵寝相关工程,藐视皇威……给他上纲上线。于是,李存勖下令将罗贯诛杀。 郭崇韬规劝道:“即便罗贯没有整修道路,按照我国法律,也不是死罪啊!” 李存勖拍案而起,“太后的灵柩就要启运,朕也要在这条道路上来往,沿途道路桥梁却都损坏,你还说他没罪?难道你是他的同党?” 这就有点儿胡搅蛮缠了。郭崇韬没说罗贯没罪,只说罪不至死。 郭崇韬见李存勖又要犯浑,于是换个角度,继续规劝,“陛下以九五之尊,对一个小小的县长发怒,天下百姓怎么看?陛下何以屈尊至此啊。” “好啊,那朕不管了,你看着办!”说完,李存勖一甩袖子,径直回宫。 郭崇韬紧随其后,耐心解释。 李存勖实在不顾礼法和体面,一转身,亲自把殿门关上,将郭崇韬拒之门外。 郭崇韬在门外苦苦解释的时候,罗贯已经被斩首,尸体拖到县政府门外,曝尸示众。老百姓都为罗贯鸣冤,悲叹不已。 实际上,诛杀罗贯事件,是一次政治斗争的缩影,是郭崇韬与宦官、戏子、小刘氏(权且称之为“浊流帮”)斗争的缩影。以郭崇韬的失败而告终。 郭崇韬没能救下罗贯,次年,他同样没能救自己。宦官、戏子和小刘氏是李存勖时期的绝对政治力量,如同朱友贞时期的“外戚帮”。 如果从结果上看,“浊流帮”的误国能力完全碾压“外戚帮”。在外有强敌的情况下,“外戚帮”用了十年,才把朱友贞葬送掉,“浊流帮”在没有外敌的情况下,仅仅用了三年就把李存勖葬送掉,高效有力。 第298章 退潮之后 【退潮之后】 “荆南地狭兵弱,介于吴、楚,为小国。”——《十国春秋》 荆南之地,原有八个属州(《新五代史》说十个),绝对是地广人稠,资源丰富。之所以说它“地狭兵弱”,是因为自黄巢之乱以后,群雄并起,诸道蚕食鲸吞,等高季昌领镇荆南时,“惟江陵一城而已”。高季昌虽有节度使之名,却干着刺史的活儿。 高季昌到荆南后,招抚流民、劝课农桑,恢复了一定的生机,但总体实力依然弱小。 荆南又是典型的四战之地,北面的汴州朱温、东面的淮南杨氏,南面的潭州马殷、西面的西川王建,之前还有朗州雷彦恭等渐被上述势力吞并的小丑。高季昌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被一群豺狼虎豹围在中间。江陵孤城,危如累卵。 福祸相依,荆南虽然狭小,却是重要的交通枢纽,而强敌环绕则为高季昌提供了地缘政治的博弈舞台。高季昌间于齐楚,纵横捭阖,在各大强权之间游刃有余,使荆南地区从人人垂涎的肥肉变成了人人拉拢的香饽饽。 物分高低贵贱,人分三六九等。在藩镇朋友圈里,各位大佬们的政治地位也有明显的分层,在唐朝灭亡之前,这种分层还比较模糊,鄙视链比较温和,而在朱温篡唐之后,藩镇圈立刻完成了阶层的划分,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最高级大佬,公开建国称帝,与后梁平起平坐,例如前蜀王建; 次一级,高度自治,拒臣后梁,如河东、淮南; 再次一级,高度自治,臣于后梁,如杭州钱镠; 最低级,后梁忠实的仆从藩,如荆南高季昌; 此四级之外,还有一种另类,说最狠的话、挨最毒的打,那么平庸却又那么自信,明明位列三、四等,却非要干第一等的事儿,比如幽州刘守光。 退潮之后,方知谁在裸游。 位居第四等的荆南高季昌,不仅被前三等同行大佬们瞧不起,甚至也遭受平头百姓的歧视。比如及第书生梁震。 梁震,初名梁霭,西川邛州人,才思敏捷,文笔流畅。僖宗幸蜀时,他带着自己的诗作主动拜谒随僖宗入蜀的大诗人刘象(《全唐诗》录其诗作10首)。刘象看过之后拍案叫绝,说他日后必然能成大器,只是他的名字——“霭”将会成为他成功之路上的一个绊脚石。 刘象解释说,“霭”,雨下拜谒也,所以不得见,不如改名为“震”,“辰”就是龙的意思,龙行有雨,你必将飞黄腾达。于是,梁霭就改名为梁震。果然,改名之后就进士及第。 当时的大唐久处风雨飘摇之中,朝不保夕。进士及第的梁震并没有机会当官,而是被迫做起了“北漂”(流寓京师),等待补缺。一直等到大唐灭亡。 无奈之下,梁震只能收拾行囊,离开京师,准备返回家乡,到前蜀碰碰运气。途径江陵时,被高季昌热情挽留。 高季昌虽然目不识丁,是个行伍出身的文盲大老粗,却非常重视文化教育,对读书人非常尊敬。高季昌开出非常优厚的待遇,高薪聘请梁震为自己的幕僚。 梁震有着读书人的清高孤傲,根本瞧不起荆南这片弹丸之地,更瞧不起高季昌这个四等小藩(自以唐臣,耻为强藩属吏)。不能为中央朝廷(唐、后梁)所用,退而求其次,也要为头等藩镇(前蜀)效力。 并且高季昌是奴仆出身,给他当属官便是“奴下奴”,更被读书人视作奇耻大辱。 梁震不愿当高季昌的幕僚,可又担心遭其报复。于是便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对高季昌说道:“我向来不愿当官(震素不慕荣宦),如果您不嫌弃我是个愚人,并且非要让我参与政事的讨论的话,那就请让我以平民的身份参与。” 这就是读书人最后的傲娇,可以行其实,但不可有其名。好比说可以同居,可以办婚宴,但就是不跟你领证登记。 读书人追求虚名,高季昌则讲求实际。只要你能为我出谋划策,其余的问题都不叫问题。几番试探之后,高季昌明白了梁震不是跟他自谦、假意客套,于是也就答应了他。 梁震尽心辅佐了荆南两代领导人(高季昌、高从诲),自始至终都没有接受荆南方面的官方任命,始终自称“前进士”,而高季昌也称呼他为“先辈”。 梁震成为了高季昌身边的首席谋士,在许多重大问题上给出了正确的意见,为荆南的最终独立建国立下了不世功勋。 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高季昌也有雄心壮志,他不甘居于四等之末,也想成为第一等,成为人人艳羡的高阶大佬。 早在乾化二年(912),高季昌便“潜有据荆南之志”,他扩建城池、拓宽壕沟、新建敌楼,其中在北城新建一座“雄楚楼”,取名自杜甫的诗作“西北楼成雄楚都,远开山岳散江湖”。 为了赶工期,高季昌发动十几万民夫,“将校宾友皆负土”,可以说是动员了全境人员;城外五十里之内的墓地全被发掘,取其墓砖筑城。 等工程完毕后,据说半夜经常听到野鬼哭泣的声音,还经常看见鬼火。人们都说这是因为高季昌强拆了他们的阴宅,使得孤魂野鬼无家可归所致。 施工期间,土石等建筑原材料都堆积在郢城以北,等工程结束后,废弃闲置的沙土居然成了一座小山,人们将此山命名为“稽功山”。 当时,朱温正与河东激战河朔,且屡战不利,高季昌奏请扩修城池,朱温无力节制,所以高季昌必须疯狂赶工期,赶在朱温恢复元气之前完工,到时候木已成舟,朱温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既成事实。 等朱温驾崩之后,高季昌的胆子就更大了,他目睹了后梁的衰微,于是更加坚定了割据称雄的雄心壮志,不愿受后梁的节制。 理想不等于实力。很多有抱负的有志青年都犯了这个错误,高季昌也不例外。他雄心勃勃,把第一个军事入侵的目标定为前蜀。 高季昌溯流而上,对前蜀发动了试探性进攻,被前蜀大将王宗寿分分钟教育他重新做人。意识到前蜀的强大后,高季昌的凌云壮志无处宣泄,憋得他头脑发昏,竟然把矛头对准了自己的靠山——后梁。 高季昌对外宣称要去河北,帮后梁打河东。途径襄州时,高季昌露出了假途灭虢的獠牙,对襄州发动了进攻,结果又被后梁山南东道(总部襄州)节度使孔勍打败。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高季昌羞愤不已,反咬一口,指责襄州孔勍阻挠自己北上支援河北战事,截杀自己的北伐远征军,并以此为由拒绝再向后梁朝贡。 朱友贞登基后,加封高季昌为渤海王,以示安抚。高季昌表面上回归了后梁的怀抱,实际上却与淮南、前蜀暗通款曲,招降纳叛、扩军备战,仅战舰就有五百艘。朱友贞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与后梁的关系有所缓和之后,高季昌继续对前蜀提出领土要求,说夔、万、忠、涪四州原属荆南,自古以来就是荆南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理应归还荆南。随后便派他的无敌舰队强行接管夔州。 高季昌派出火船,打算焚烧前蜀的浮桥。前蜀部队在江中设置层层大铁链,拦住火船去路,此时,风向忽然逆转,高季昌的无敌舰队被自己的火船吞噬,荆南水军霎时自溃,烧死、淹死的不计其数,高季昌的旗舰也遭猛烈集火,飞石如雨,竟把船尾砸烂,高季昌不得不改乘小舟逃离战场。 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后梁的衰微也让同样臣属于后梁的潭州马殷变得躁动起来,而军事上屡屡受挫的荆南高季昌,就落入到马殷的设计之中。 贞明五年(919),潭州马殷入侵荆南。高季昌向淮南方面求援,淮南援军围魏救赵,派大将刘信扑向潭州,马殷急忙从荆南回援老巢。 这次“荆楚战争”非常短暂,也非常荒唐。 首先,荆南高季昌和潭州马殷,都是向后梁称臣的藩属,都是“自己人”; 其次,“自己人”发生冲突,理应由老大——后梁中央政府来仲裁、调解,而高季昌却搬请“外人”,让后梁的敌对势力——淮南,作为调解人。不管结果如何,淮南势力高调介入,本身就是对后梁权威的无情嘲弄。让后梁情何以堪。 最后,无利不起早,淮南方面不会免费服务于“荆楚战争”的。他的调解费是复州(今湖北省天门市)。在刘信率军威胁潭州的同时,淮南大将李简率兵攻取复州。复州是后梁的领土。 也就是说,后梁内部的两个藩镇内讧,其中一人勾引外敌,并把主人的土地作为酬谢,割让给敌人。 后梁的衰微也由此可见一斑了。 第299章 虎口脱险 【虎口脱险】 同光元年(923)10月,李存勖推翻后梁,下诏慰谕。高季昌召集智囊谋士,就是否赴京觐见展开讨论。 谋士司空薰等皆异口同声地劝高季昌进京,理由是李存勖方定天下,急于向天下群雄展示宽广的胸怀,越早去的就越不会有危险,主公您赶早不赶晚,最好是第一个去朝见,以博得李存勖的好感,李存勖一定会拿您当正面典型,不仅没有危险,还会得到大量实惠。 群臣之中,只有梁震坚决反对。他说李存勖野心不小,早就有并吞天下之心,我们即便动员全部军队、据守险要关口,犹恐不保,何况您单人独骑,远赴千里之外!并且您不仅是朱家旧将,还是朱温的干孙子,是李存勖的仇敌,万万不可以身犯险啊! 最后,梁震更是举出了楚怀王的典故,“恐怀王之患,复见今日!” 楚怀王与秦昭襄王会盟于武关,秦国将其扣押,并逼他割让领土。楚怀王拒绝,并最终客死在秦国。 经过反复斟酌之后,高季昌没能听从梁震的建议,留下两个儿子暂代军府事,只带了三百骑兵护卫,奔赴洛阳觐见李存勖。 不出所料,后唐的文武群臣一致要求李存勖借此机会扣留高季昌。 洛阳风声甚紧,颇受宠信的宦官、戏子们纷纷找上门来,向高季昌大肆索贿。高季昌隐约觉察到了一股可怕的杀气。要想逃离虎口,必须装孙子、装乖,而这恰是“高赖子”的看家本领。 抵达洛阳后,高季昌主动提出要改名为“高季兴”,因“昌”字犯献祖(李国昌)讳。李存勖很高兴,这孙子很乖巧嘛。 在接下来的一次会晤中,高季昌表现地更为乖巧。当时,李存勖跟他聊起了时政,说老子我灭了后梁,复兴了大唐,如今,四海之内只有淮南和前蜀不肯称臣,老子打算灭了他们,恢复大唐帝国往日江山,然而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与淮南倒是只有一水之隔,貌似淮南更容易攻取,老子打算先灭淮南,依你之见,认为如何呢? 无论后唐是征淮还是伐蜀,对于荆南高季昌来说,利弊参半。所利者,可以趁火打劫,以出兵帮助后唐为名,瓜分两个邻居的土地;所患者,荆南与淮、蜀唇齿相依,一旦淮、蜀被后唐征服,荆南必不能独存。 这就是地缘政治的微妙之处。无论是征淮还是伐蜀,两败俱伤的结果是对高季昌最有利的。所以李存勖抛出的这个问题,在进入到高季昌的耳朵后,就被翻译成“淮南与前蜀,哪个不好打?” 于是,高季昌态度诚恳,表情严肃,摆出一副“为你好”的神情,诚心往沟里带他,“陛下,蜀地富庶,油水儿大大的,而淮南则是国贫、地少、民穷,我认为应该先伐蜀,有利可图嘛,且从蜀地顺流而下,淮南也会失去淮河的保护,使征淮战争更加顺利,如果陛下伐蜀的话,我愿意率本镇兵马做伐蜀前锋! 鼓动后唐伐蜀,是因蜀道难,后唐极有可能陷入战争泥淖,与前蜀拼个两败俱伤,至于为后唐充当急先锋,则更是高季昌夹带的“私货”,因为他早就觊觎夔、万、忠、涪等前蜀控制的土地了,一旦后唐发动大军入蜀,高季昌就可以狐假虎威,打着帮助后唐的名义夺取前蜀的土地。 李存勖嘴上对高季昌说自己打算先征淮,实际上,李存勖的真实想法也是先伐蜀,他是故意反着说,想测试一下高季昌的人品,看他是不是只会喊“领导万岁”的马屁精,会不会顺着自己的意思主张征淮。高季昌的表现令李存勖很满意,丝毫没有洞察出高季昌的花花肠子。 高季昌不仅驳斥了李存勖先征淮的意图,还主动提出要出兵当前锋,更让李存勖龙颜大悦,抬手爱抚着高季昌的后背。 高季昌立刻命令绣工在他衣服的后面绣出李存勖的手印,告诉李存勖说自己要把这件带有龙爪印的衣服挂在家中最显眼的位置,光宗耀祖啊! 李存勖非常高兴。这孙子太会哄人了。 至于李存勖为什么倾向于伐蜀,我们后文再展开。 在高季昌的精心伪装下,李存勖逐渐对他产生了好感,虽然大多数文武群臣都建议把高季昌扣留不放,但自己宠信的宦官、戏子却因收了高季昌的贿赂而不断帮他说好话,李存勖有些拿不定主意,于是请教于首席大谋士——郭崇韬。 在满朝文武中,几乎全部是要求扣留高季昌的声音,唯有郭崇韬主张将其释放。 郭崇韬对李存勖说道,如今陛下方定天下,急需示信于四海,而今四方藩镇诸侯相继入贡者,无非是派遣子弟或手下将吏而已,唯独高季昌是亲自来京朝见,我们应该厚加抚慰,然后礼送他回归本镇,当成典型事例,向其他藩镇诸侯做个榜样,号召大家向高季昌同志学习,如果咱把人家杀了或扣留不放,那以后谁还敢来朝见? 李存勖认为言之有理,于是厚加礼遇,然后礼送高季昌返镇。 李存勖放走高季昌,如同曹操放走刘备。 高季昌倍道兼进,一刻也不敢停留,飞速逃离;李存勖也立刻就后悔,派人快马加鞭给襄州山南东道节度使刘训送来密诏,要他拦截高季昌,必要的时候,可以杀了他,总之,千万不能让高季昌活着离开。 当高季昌驰入许州地面时,对左右说道:“这次朝见有两大错误,我来朝见是一错,他放我走是二错。”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抵达襄州后,有史料记载说孔勍还设宴款待高季昌,二人之前刀兵相见,这一次算是相逢于一笑泯恩仇。宴会结束,当高季昌回到馆驿的时候,忽然一阵心悸,心神不宁,于是抛弃掉一切辎重,带着贴身骑兵连夜出逃,一日未进荆南地面,他就一日不能安心。 天色已晚,城门关隘都已经关闭。高季昌带人强行闯卡,斩关出奔(凤林关)。 高季昌前脚刚走,刘训就收到了密诏。急忙带人来到馆驿,才知高季昌早已闯关而走,估计已经无法追上,只得作罢。 回到荆南后,高季昌一把握住梁震的手,“悔不听君言,几不免虎口!” 高季昌出于一己私心,劝李存勖征蜀,而征蜀也是李存勖的本意。谁都知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易守难攻,而且蜀地已经被王建经营了30多年(891年王建入主成都,897年吞并东川,907年称帝建国),为何李存勖偏要打前蜀的主意? 因为“接着奏乐接着舞”的,不仅有李存勖。 第300章 王建的棋局 【王建的棋局】 在朱温建立后梁的同年,“贼王八”王建据蜀地称帝,建立“前蜀”,由于长子王宗仁早亡,故而立次子王宗懿为皇太子,“太子谋反案”之后,徐贤妃(王宗衍生母)勾结宰相张格、宦官唐文扆,上下运作,使得王建立幼子王宗衍为皇太子。 王宗衍排行第十一,是王建最小的儿子,也是最废物的儿子。在册立其为储君的时候,王建就不止一次地自言自语,说文武百官都说这孩子将来能成大器,你们到底哪只眼睛看出来他能守家的? 在当时,前蜀内部的政治矛盾非常尖锐,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且尾大不掉,甚至威胁到了王建的皇权。 例如,王建手下120个养子,个个手握重兵,如狼似虎,我们可以把他们笼统地划分为“养子帮”,按照王建集团的发展路程,他们中亦分“许州嫡系”和“西川系”,彼此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在政治场中亦敌亦友。 为了给接班人铺平道路,王建在很多年前就开始着手布局,手段也与杨行密、李存勖等相差无几,总结起来无非就是“除旧迎新”,瓦解旧势力,培养新势力。 在培养新势力方面,唐昭宗是教科书般的存在,血淋淋的教训。可惜李存勖和王建都没能躲开昭宗曾经踩过的坑。 下面我们来看看王建做过的努力: 开国之初,需要摆政治花瓶,蜀地在这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因为蜀地是中原人躲避战乱的网红打卡地,连唐玄宗、唐僖宗都到此一游,何况士族大夫。所以当时有很多知名公知大V、落魄贵族寓居蜀地,为王建提供了原材料。 经过一番精挑细选,组织上选出了韦庄、张格、毛文锡、刘纂、韦巽、杜何、温顗、房谔等。我们简单认识一下: 1,韦庄 代表作:《秦妇吟》 门第出身:京兆韦氏,逍遥公房 家族背景:唐朝时宰相14人。 学历:昭宗朝进士及第 社会地位:诗人、词人,与温庭筠同为“花间派”代表人物 集团贡献:提议王建先率军民大哭三日,之后再宣布称帝,且沿用唐昭宗而非唐哀帝年号;建国之初,一切制度、号令、刑政、礼乐皆出自韦庄 历史评价:机敏;社稷之臣 2,张格 不多介绍,昭宗朝宰相张浚之子。有才无德,阴险狡诈,心胸狭隘。 3,毛文锡 代表作:词作《应天长》,史书《前蜀纪事》,专业书籍《茶谱》 家族背景:父亲是唐朝太仆卿 学历:神童,14岁登进士第 社会地位:词人 集团贡献:有人劝王建决长江之水,水淹江陵高季昌,毛文锡力谏乃止,救江陵无数百姓 上面这三位还勉强凑合,不管出身如何,起码自身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下面的这几位嘛…… 4,刘纂 家族背景:父亲刘蜕,唐左拾遗,“破天荒”一词的典故来源,因得罪当朝宰相令狐绹而被贬官 5,韦巽 门第出身:京兆韦氏 家族背景:父亲昭宗朝宰相韦昭度 历史评价:赋性不慧,愚钝 王建能夺得西川,与韦昭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时韦昭度挂帅征讨西川陈敬瑄、田令孜,王建隶韦昭度麾下,后通过阴谋手段,软硬兼施,逼走韦昭度,遂割据西川,而韦昭度也因此被遭弹劾、革职贬官。 王建既要利用韦昭度在西川的名望,又对他心怀愧疚,故而用高官厚禄优待韦昭度的这个傻儿子。 趣事:韦巽呆头呆脑,傻了吧唧,却因是韦昭度之子而身居高位,同事们故意逗他,给他出了一个很有针对性、侮辱性的上联:三公门前出死狗。韦巽想了半天,对曰:死狗门前出三公。同事们哄堂大笑,韦巽也傻呵呵地赔笑。 6,杜何 门第出身:京兆杜氏 家族背景:唐朝时宰相8人,“诗圣”杜甫,大诗人杜牧,“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杜如晦,《通典》编撰者杜佑。他的父亲是武宗、懿宗两朝宰相、驸马爷杜悰,亲叔叔“泗州英雄刺史”杜慆,堂叔杜牧,表叔李商隐。 历史评价:“无他材艺,以贵胄仕高祖为博士”,有辱祖宗门第的废物点心 趣事:认为自己官职太低,十分不满,于是亲自找组织理论,诉说自己高贵而显赫的家族门第,“杜牧是我叔叔,杜甫是我祖宗,某某朝宰相杜某是我几世祖……在前朝,开会的时候,韦庄都要排在我的后面,现在可好,是个人就在我前头!还有天理吗?你们必须尊重我!”组织上负责接待的人对他表示同情,然后好言相劝。贻笑大方。 7,温顗 门第出身:太原温氏 家族背景:唐初宰相温彦博之后;祖父是大诗人温庭筠。 8,房谔 门第出身:清河房氏 家族背景:房玄龄九世孙。 房玄龄,不用过多介绍。房谔,也不用过多介绍,因为没得介绍。 不得不说,王建的政治花瓶是很唬人的,“房谋杜断”房玄龄、杜如晦的后裔都在前蜀,大诗人杜牧、温庭筠的子孙在其中。只可惜这些人物都没有遗传先人的优秀基因,除了傻就是呆。 值得称颂的只有韦庄、毛文锡、刘纂。 王建的文官路线显而易见,就是搜寻唐室旧臣和才华出众的文化大V,立国之初,共拔擢唐室旧臣32人。期间还有一件趣事:提拔卢延让。 卢延让的经历非常励志,平头百姓出身,连续落榜25年,于是创作了一些浅近易懂的诗作,走通俗路线,培养名气。久而久之,竟然自成一体,我们可以摘录部分诗作: “两三条电欲为雨,七八个星犹在天。” “狐冲官道过,狗触店门开。” “饿猫临鼠穴,谗犬舐鱼砧。” “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 等等等等,描绘的都是生活场景,意境简单浅显,通俗易懂,因此被广为流传。其实在当时看来,卢延让的诗作应该属于“口水歌”的范畴,被文人嗤笑,但别管水平如何,反正流量第一,很有群众基础。卢延让也因此受到了侍御史吴融的关注,在吴融的帮助下,卢延让终于在昭宗朝登第,并被朗州雷满辟为幕僚。 卢延让无比自嘲道:“读了几十年的书,拜谒了多少位公卿,没想到竟是因猫儿狗儿登进士第。” 朗州雷满覆灭后,卢延让辗转来到蜀地,他的年龄已经很大了(毕竟专业落榜三十年),在蜀地一直不受重视。 某次,王建与潘峭(潘炕弟)讨论国家大事,期间命人在一旁烤栗子,结果栗子受热爆裂,迸到绣褥上,并将之烫坏,栗子爆裂的声音又惊吓到御猫,猫咪受惊而蹿,撞翻一旁的鼎…… 王建惊讶良久,说这不是卢延让的诗句“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嘛!今日我亲眼所见,果然不是虚境! 随后便将卢延让破格提拔为工部侍郎。 有诗赞曰: “诏下群臣擢拜同,扶天阁上勒勋庸。 猫跳栗爆传佳句,白发词臣亦进封。” 第301章 王建的棋局2 【王建的棋局2】 为了压制“养子帮”,王建除了走文官路线之外,还走了一条与李存勖不谋而合的道路——宦官。 王建重用宦官,宦官势力在前蜀集团内部日益膨胀,在高层的默许下与元老勋旧们争权夺利,而王建则乐得其所。 至于压制以“养子帮”为首的元老勋贵们,王建更是毫不手软。 比如早些时候就诛杀养子王宗涤;比如近期诛杀“养子一哥”王宗佶;再比如诛杀擅归成都且多所邀求的王宗训;再比如诛杀刘知俊。 刘知俊,最早是徐州时溥部将,朱温“东征徐州”时投降朱温,被任命为“左开道指挥使”,因其勇猛彪悍、勇冠诸将而得到一个响亮的外号“刘开道”;之后叛梁降岐,投降了凤翔李茂贞;因遭李茂贞猜忌,秦州李继崇将刘知俊收留。 当时凤翔李茂贞日益衰微,邠州静难军节度使李继徽被儿子李彦鲁毒死,李彦鲁自称留后,紧接着,李彦鲁又被李继徽的养子李保衡所杀,李保衡遂举邠、宁二州向后梁投降,后梁将李保衡移镇到华州,而命霍彦威领镇邠州静难军。 李茂贞派刘知俊前来收复邠州,霍彦威闭城坚守,刘知俊久攻无果(长达半年)。 与此同时,前蜀也对凤翔李茂贞发动了大规模军事行动,王宗翰、王宗绾、王宗铎等将领兵分三路,大举北伐。生擒岐将李彦巢、李彦德,招降李彦安,兵锋直指秦州。秦州李继崇大恐,急忙派儿子李彦秀携带符节印信,主动投降。 李继崇投降前蜀绝对不算以外,因为他有一个重要的身份——前蜀驸马爷,喜提普慈公主(王建之女)。现在蜀强而岐弱,李继崇用脚投票也该知道谁的大腿更粗。 在邠州的前线的刘知俊本来就受李茂贞的猜忌,又因战事不利而身陷谗言之中,如今,因李继崇的投降,刘知俊在秦州的家眷也被迁入成都成为人质,于是急忙解除邠州之围,班师凤翔,随后趁夜携带70名亲信,斩关出奔,叛岐降蜀。 此一战,前蜀收获了李继崇、刘知俊以下将领五十余员、战马三千余匹、士兵九千人、百姓六万户,另有秦、凤、阶、成四州之地。可谓是大获全胜。 在投降前蜀之前,刘知俊曾在青泥岭大败前蜀名将王宗侃、唐道袭等,蜀人颇敬畏之,给他起了一个外号“无敌王”。如今,勇冠诸将的刘知俊以降将的身份来到前蜀,遭到了前蜀诸将的一致排挤。刘知俊为前蜀竭忠尽智,然而诸将皆因嫉妒其功勋而不听命,就像段凝给王彦章掣肘一样,刘知俊并没有在后续的“岐蜀战争”中建功立业。 于是,诸将纷纷诬陷刘知俊心怀二心,暗通凤翔。 三人成虎,王建渐渐地也开始猜忌刘知俊,曾对左右侍从说道:“我老了,等我死后,刘知俊不是你们能驾驭的了的。” 诸将又编了一个童谣,在成都广为流传,谣云“黑牛出圈棕绳断”。刘知俊面色黝黑,生于丑年(牛),所以小名又叫“大黑牛”,而王建的子孙皆排“宗”、“承”字,于是认为“黑牛出圈棕绳断”预示着刘知俊要篡夺他子孙的江山基业。 于是,王建就将刘知俊逮捕,押到成都炭市诛杀。 刘知俊死得冤,临行时,他苦苦哀求,鸣冤乞饶,刽子手皆讥笑之。 非常讽刺的是,正是文官(张格)与宦官(唐文扆)相勾结,才使废物王宗衍成为王建的接班人,王宗衍凭借自己的实力,用了8年就把王建辛辛苦苦几十年的基业败光。 更讽刺的是,最终绑架王宗衍母子、献国投降的,仍然是“养子帮”(王宗弼)。 人算不如天算,王建自食恶果。 可以说,前蜀政治核心圈里的斗内是王建的顶层设计,然而政治斗争的增殖衍生超出了王建的预期,使这场游戏逐渐失控。这与唐昭宗是何其相像!玩火自焚。 前蜀内部的暗流涌动是非常骇人的: 1,“太子谋反案”就是前蜀内部政治斗争的一个缩影,也是派系斗争的高潮。当时,太子王宗懿与权臣唐道袭争权夺利,双方谁都没有真正的谋反意图,却在七夕节意外擦枪走火,结果是两败俱伤,唐道袭、王宗懿双双死于那场内讧。 而最值得玩味的,就是王建对这场内讧的盖棺定论。王建当时给出官方权威通报,说是太子谋反,将王宗懿追废为庶人,给唐道袭追赠太师,赠谥“忠壮”,在其老家阆州为其立碑纪念。 唐道袭虽然在冲突中被击毙,但他所代表的政治势力依然存在,蕴含着不可忽视的能量。王建都不敢借太子之死对其进行清洗,而是反诬亲儿子谋反。 这件事足以说明游戏已经失控,连最初的顶层设计者王建都要蒙冤。 2,乾化五年(915)11月3日,成都皇宫内突发大火,百尺楼(王建自入成都以来所得金银珠宝全部藏于此)化为灰烬,损失极为惨重,人员伤亡不明。 王宗侃等人率兵请求入宫救火,王建闭门不纳。一直到第二天,大火仍未被扑灭,王建出宫短暂地接见了群臣,命他们求神拜佛、视察京师,随后又返回皇宫,紧闭宫门,严禁任何人进入皇宫。 3,“太子谋反案”之后,枢密使潘炕一直催促王建尽快册立新太子,以绝人望。到底是哪些人在“望”? 而在册立王宗衍为太子后,潘炕就以年老体弱为由请求退休,逃离了政治场。他的敏锐嗅觉告诉他,国家将要大祸临头。 在“太子谋反案”前后,潘炕究竟看到了、或者说感觉到了何种信号?到底是哪些人在觊觎储君之位? 4,前太子王宗懿死后,王建打算在王宗辂和王宗杰之间选一人当太子,特别是王宗杰,“诸子最材贤”,在立了王宗衍之后,王建流露出要废掉王宗衍而改立王宗杰的念头。于是,王宗杰突然莫名其妙地离奇暴毙,死因不明。 显然,这是一次政治谋杀,王建“深疑之”,但也仅仅局限于“疑之”,史书甚至没有记载王建派人调查皇子王宗杰的真正死因,更不用说追查幕后黑手了。 5,立王宗衍为太子后,王建越看越觉得王宗衍非守成之主,曾发出感慨,说“吾百战以立基业,此辈其能守乎?”于是对当初极力主张立王宗衍的张格十分反感,特别是王宗杰离奇暴毙后,王建对张格由厌恶转变为怨恨,便想动张格。 老规矩,先要罢了张格的宰相,贬官外放,然后一贬再贬,寻赐自尽。然而在徐贤妃的大力庇护下,王建居然不能把张格罢相贬官。 虽然是皇帝,但王建的权力已经十分有限了,连张格都动不了。 6,宦官唐文扆阴谋政变,未遂。 这件事非常吊轨,详情并未见诸史料,只留下只言片语的零星记载,却足以窥见深宫大内中的凶险诡异: 王建病重期间,忽然诏令“养子帮”核心人物王宗弼进京“护驾”。王建身边的侍卫全部换成了归宦官唐文扆指挥的中央禁军,王建等于是被宦官唐文扆软禁在宫中。王宗弼竟然无法与王建见面。 每当王宗弼等请求入觐,唐文扆便假托王建口谕,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其亲党潘在迎(宰相潘炕之子)认为唐文扆的政变阴谋不会成功,于是就向王宗弼泄密。王宗弼带着亲信强行闯宫,终于见到了奄奄一息的王建,于是将宦官唐文扆所作所为如实禀报。王建大怒,将唐文扆贬出朝廷,呼唤太子王宗衍入宫,随时准备接班。 王宗弼也因此成为托孤重臣之一。 上文即史料所载。 疑点:唐文扆是拥立王宗衍为皇储的元勋,在王建即将龙驭上宾、太子王宗衍即将转正的时候,他到底想搞怎样的政变?难道是废掉王宗衍?唐文扆控制王建的真实动机成为本案的关键,也成为一个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 王建向来宠信宦官、排斥“养子帮”,却在病重期间召唤养子王宗弼进宫“护驾”,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才会使王建的态度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宦官唐文扆政变未遂,成千古谜案,我们虽然无法破案,却可以一窥前蜀核心权力圈的凶险,水很深。 至此,我们可以较为直观地看到,在王建生命的最后这几年,朝中似有一股不安分的暗流,而它所蕴含的能量是十分惊人的,以至于王建都要竟让三分。 前蜀的政治正在逐渐失控。 第302章 王建弃世1 【王建弃世】 王建病了好长时间了,为了讨个好彩头,连续三年改元大赦。 立国之初,沿用唐昭宗“天复”年号,之后建元“武成”,用了3年;改元“永平”,用了5年;自公元916年开始,连续三年,每年都改元,年年都是“元年”,通正元年(916)、天汉元年(917)、光天元年(918)。 改元大赦,只能慰藉王建的心灵,却不能医治他的身体。随着病情一天一天的加重,王建自知大限将至,于是召集心腹,进行托孤。肩负托孤重任的是宦官宋光嗣和养子王宗弼、王宗绾、王宗瑶等。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建先是简单回顾了自己的一生,说多亏了你们的尽心辅佐,我才能平定秦蜀之地,以至建国称帝,我一直兢兢业业,只恐会对不起江山社稷、天地神灵、天下苍生,我真希望天下能够太平无事,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我操劳了一辈子,岁数大了,病情也很重了,万一真断了气,也不用抢救了,放弃治疗吧…… 随后,王建对自己的身后事做了安排:王宗衍虽然有贤德,但毕竟年幼(年仅18岁),我本不愿废长立幼,是你们非让我这么做的,我这才勉为其难,遵从你们的意志,所以请你们务必不忘初心,一定要尽心辅佐他,不要败坏了我的家业! 王建口中的“贤德”只是一句应景的客套话,王宗衍到底是啥德行,他是知道的,于是缓了两口气之后,王建又补充说道,“如果王宗衍实在不能胜任的话,就请你们在我的其他子孙中挑选一个合格的人来继统,把王宗衍安置在别宫,给予优厚的待遇颐养天年,千万不要杀了他呀!” 在最后,王建还提到了限制“后族”势力的措施,即不允许徐贤妃的兄弟们掌握实权——尤其是兵权,只给他们优厚的待遇就行。 透过王建的托孤遗嘱,也可以捕捉到一些容易被忽略的信息,比如突然提到的徐贤妃兄弟。他们之前从不见诸于史料,相信只是史料的缺失,否则王建不会在临死时还念念不忘、千叮咛万嘱咐。当时,很有可能是“后族”势力抬头,并且有干政的迹象,这才符合逻辑。王建死后,徐贤妃的兄弟——徐延琼、徐延珪也确实很快就掌握了兵权,这是后话。 托孤之后,王建并没有当场咽气,而是继续跟病魔做了一段时间的斗争,期间,王建病痛难忍,必须坐于锦囊中。这日,王建与病痛挣扎的间隙,对左右人说道:“我看见无数的百姓冤魂围绕着我,前前后后无计其数,他们全都骂我,说他们全是因我的重赋厚敛而死,他们要去阴曹地府,到阎王爷那里告我的状……哎,我是真不知道民间疾苦啊!现在该怎么办呢?” 说完这番话之后没多久,王建就带着对蜀地百姓的愧疚和对国家未来的担忧,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享年72岁,在位12年。 王建出身寒微,“世为饼师”。 据说早年葬父时,棺椁入坑后自动跳出,旁边有位高人,说这里是出天子的风水宝地,当然不会容你一介小老百姓下葬了。王建这小暴脾气,把棺材重新入坑,然后棺材又跳,王建又葬……如此反复多次,他先人的棺材板终于给压住了。 这当然是反科学的。封建时期的帝王总要发明一些灵异传说,强调自己受命于天。葬父天子地,只是其中一个。 类似的还有,说王建在忠武军时,奉命讨伐草贼尚君长,某次战斗中,王建奋力苦战,以至于战马都累死了,然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王建剖开了战马的肚子,发现里面有一条小蛇。这个我信,毕竟鱼肚子里还能发现写着“陈胜王”的帛书。 再如,王建年轻人时与狐朋狗友晋晖当强盗,遭官府通缉追捕,慌乱之中躲入一处古墓,恰逢当地举办无遮斋会,忽听古墓外面有人冲里面喊“无遮大会,一起去吗?”古墓里亦有声音回答道:“蜀王在此,我要陪蜀王,先不去啦。”王建晋晖壮着胆子四下观瞧,古墓里里外外只有他们两人,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二人面面相觑,“咱撞鬼了!”不过两个亡命徒并不害怕,还互相问:“蜀王在此……咱俩谁是蜀王?” 晋晖说道:“八哥,您胆略过人,异于常人,依我看,你是蜀王。” 王建表面上客气谦让,“哪里哪里,别信鬼话。”心里却非常得意。 不一会儿,外面又响起一个声音,“我从大会上回来了,给你捎回来一份饭菜,既然蜀王在此,我特意多拿回来两份,献给蜀王,聊表寸心。” 王建晋晖再往外一瞧,古墓外果然多出两份热饭菜。二人不客气,端起碗来就吃,据说王建的那一份更加美味可口。 这个故事应该是晋晖同志主编。日后,王建与晋晖一起改邪归正、弃盗从军,同属许州忠武军,一同被杨复光相中,编入“忠武八都”,后又被田令孜相中,改编为“随驾五都”。王建称帝后,晋晖以从龙元老获得优待,赐号“开国护圣佐命功臣”、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充武泰节度使、开国公,之后又封中书令,王宗衍继统后晋爵弘农郡王,死后追赠太师,赐谥号“献武”。 王建虽然出身行伍,却十分敬重读书人,“雅好儒臣,礼遇有加”,曾对身边人说自己在神策军中供职的时候,亲眼见到大唐天子召见儒士,与之促膝长谈、亲密无间,“非将相所及”,我现在再怎么礼贤下士,也比不上大唐天子的十分之一!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评价说他治下的前蜀,“有唐之遗风”。可以说是很高的评价了。 《十国春秋》同样给予了王建非常高的评价。认为他是雄才大略、不世出的一代骁雄。把他的一生功绩总结为“智驱田、陈,力并杨、顾。北问罪于岐陇,南御侮于长和”。 田、陈指的是田令孜、陈敬瑄;杨、顾指的是彭州杨晟、东川顾彦晖。“北问罪于岐陇”不用解释,我们重点是要说“南御侮于长和”。 长和,指的就是大唐人民的老朋友——南诏。 南诏吹响了大唐灭亡的号角,通过安南战争、成都战役把大唐帝国拖进覆灭的深渊。南诏问题也是唐末最棘手、最头疼的外交问题。 南诏国主世隆死后,儿子隆舜即位。乾宁四年(897),南诏权臣、宰相郑买嗣(“史上最严家教”郑回七世孙)弑杀隆舜,拥立隆舜之子舜化贞继统。 天复二年(902),郑买嗣再行弑逆,弑杀舜化贞,并将南诏宗室八百余人统统诛杀殆尽,南诏宣告灭亡。郑买嗣随即自立称帝,改国号为“大长和国”。 南诏与大唐实在是难兄难弟,相爱相杀百余年,最后的结局竟然出奇的相同。都是权臣连续弑杀两代皇帝,屠杀皇族满门,然后自立建国。时间也很接近,南诏是在902年,大唐是在907年。 南诏之前也曾多次更改国名,我们始终以“南诏”呼之,包括这一次。 郑买嗣弑杀隆舜(897)后,就取得了南诏的实际控制权,幼主舜化贞只是他的傀儡。郑买嗣急于稳定外部环境,于是派特使出访大唐,请求恢复往日旧好。 这一次外交任务被王建截胡。 第303章 王建弃世2 那一年,车驾在华州,韩建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十六宅惨案”。唐昭宗也希望有一个和平稳定的外部环境,于是欣然答应和解请求,准备修国书,正式签署和平协议。 那一年,王建刚刚吞并东川,听说朝廷打算与南诏邦交正常化,立刻上疏驳斥,说小小蛮夷何足挂齿,还用劳烦圣诏?有我在,他们敢放肆! 朝廷听从了王建的建议,把南诏问题交付地方,由地方(西川节度使王建)全权处理。 王建对南诏破口大骂,砸过去一封火药味十足的书信:“蛮子龟孙儿!还恢复旧好,‘旧好’是谁破坏掉的?装什么孙子?不服再来成都撒,过来耍耍嘛,老子让你惨死在这里头!” 落款:社会你建哥。 南诏洗耳恭听,果然半个屁都不敢放。 其实王建揽下“南诏项目”也多半是出于一己私利。 首先来说,占据两川的王建不希望看到南诏问题和平解决,原因很简单,养寇自重;其次,王建更不希望中央势力参与到南诏事务中来,以防中央在两川地区的势力渗透,保证自己对两川地区的绝对控制。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王建以极为强硬的姿态拒绝了南诏的求和。威武霸气,扬我天朝国威,成为爱国青年的偶像,圈粉无数。 乾化四年(914)11月,南诏国主郑仁旻(郑买嗣之子)为转移国内矛盾,再次发动侵略战争,进犯黎州(前蜀)。 王建派出“三招讨”——王宗范、王宗播、王宗寿率军抵挡。 前蜀军一战击毙其宰相赵嵯政,二战破其十三寨、俘斩数万。南诏大败而逃,溃逃路上又有数万人跌落悬崖,损伤惨重。 王宗范在大渡河假设浮桥,上奏王建,请求批准他渡河越境作战,打算一口气把南诏并入前蜀版图。 王建急诏停止,勒令他们即刻班师回朝,不得跨境作战。 史籍记载,从此之后,“南诏不复犯边”,通过一场“对蛮自卫反击战”,王建彻底解决了困扰大唐几十年的南诏问题,从此西南无战事。 镇平南诏,是王建的一大丰功伟绩。 王建曾做一篇“诫子书”,是写给前太子王宗懿的,里面有王建的自评和对王宗懿的诫勉,其文略曰: “吾提三尺剑,化家为国……故百官吏民,爱朕如父母,敬朕如天地。汝襁褓富贵,不知创业之艰难……” 该文被收录进《全唐文》,名为《诫子元膺文》,因王宗懿被立为太子后,曾改名为王元膺。 可以看得出来,王建的自我感觉相当良好,认为自己“恭俭畏慎,勤劳慈惠”,认为全国人民爱他如父母,敬他如天地。 然而前文说过,他在临终前,曾说自己看见无数的百姓冤魂围绕着他,诟骂他重赋厚敛。 王建入主西川之初,确实劝课农桑、招抚流民,发展经济,使得川蜀地区成为当时最富庶的地区之一。然而他也的确采取了高税的政策,百姓的负担很重。一次在他过生日的时候,谋士冯涓为他献上了一首《生日颂》,前半部分歌颂王建的功德,后半部分则是描绘百姓的困苦。 王建听后相当感动,感叹说:“有您这样忠直敢谏的人在身边,何愁不建功业!”随后重赏冯涓,并减轻了赋税。 然而王建在称帝后,又恢复了苛捐杂税,百姓负担日益加重。 据说王建搜肠刮肚地巧立名目,蜀地的几乎全部商品都要交税,百姓苦不堪言。某次,王建亲自视察成都的蚕市,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热闹繁华的贸易,灵感突发,对左右说道:“养蚕生意如此火爆,咱设置一个桑树税,必然能赚钱!” 消息不胫而走,百姓恐惧不已,一夜之间,成都城外的桑树都被砍光。前蜀的重赋厚敛可见一斑。 冯涓多次劝谏,让王建减轻税赋。王建也非常器重他,筹备建国的时候,冯涓与韦庄都是王建钦点的宰相人选。 与韦庄的积极帮助王建称帝不同,冯涓坚决反对王建称帝,如同张承业反对李存勖称帝一样。当王建正式称帝之后,冯涓坚辞宰相,闭门不出,很快就忧愤而死。 王建死后,太子王宗衍登基继统。 第304章 二代治国 【二代治国】 曾经叱咤风云的大佬们相继离世,含辛茹苦打拼的基业交到了儿子手中,借用王建的话说,这些二代羔子们全是“襁褓富贵”,他们含着金汤匙出生,只因有个好爹而轻松地获得了旁人无法企及的资源优势。 朱友贞、李存勖、杨渥、王宗衍,他们四位有着很多相似之处: 都是在二十岁左右就走上了集团最高领导人的岗位;都通过不同的形式败光了父亲的基业;都死于非命;寿命都很短,李存勖42岁,朱友贞36岁,王宗衍27岁,杨渥23岁,都不如父亲的寿命长。 其中,朱友贞是值得同情的,因为他有一颗奋斗的心,无奈能力不足,力不从心,以致败亡; 李存勖是令人惋惜的,因为他是这四个“二代”中唯一一个通过自己的打拼扩大了集团规模,巅峰时刻超越了父亲,只是后来变得腐化堕落,迷失自我; 而杨渥和王宗衍就非常可恨了,历史学家打着灯笼也找不出二人身上有什么优点,简直称得起是一无是处。二人全都是NoZuoNoDie的典型。 特别是王宗衍,他兼备着杨渥的“坟头蹦迪”和李存勖的“接着奏乐接着舞”,双冠王。所以毫无意外,他的下场也是四个人中最凄惨的,历史评价也是最低的。 王宗衍把自己的一生活成了一部三俗,以奢靡享乐为核心,以色字为主要表现形式,荒诞龌龊、不堪入目,是以大书特书。 当初,王建把王宗衍立为皇太子之后,特意铸造了一口大铜钟,悬在佛寺中,声音洪亮而广远,王建对身边人说道:“我立此钟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太子。这声音洪亮广远,寓意我儿国运昌盛、享国无穷。” 王建啊,你干嘛给儿子送钟? 铜钟悬好才八天,就坠地损坏,钟上的龙头被摔断。王建甚恶之,认为很不吉利。后来王宗衍果然八年亡国。 史官也很有意思,极有可能是故意调戏他,在王宗衍的《后主本纪》中,开篇的气场非常唬人,先把王宗衍捧到一个很高的位置: “方颐大口,垂手过膝,顾目见耳”,这是对他相貌的描写,堪称刘备的翻版; “颇知学问,童年即能属文,甚有才思”,天资聪慧的神童。 紧接着画风大反转: “尤酷好靡丽之辞,当集艳体诗二百篇,号曰‘烟花集’。”原来他的才思敏捷是体现在淫词艳曲上,各种三俗。 从这句话开始,通篇就不再有正面词汇,开始讲述他荒淫龌龊而又短暂的一生。传送门:《十国春秋·前蜀·后主本纪》 这就是史官们的幽默,给枯燥乏味、严肃拘谨的史书增添了一丝轻松诙谐,谁规定历史必须死板单调?正襟危坐的史官分分钟化身段子手,眨眼吐舌剪刀手,欧耶。 王宗衍的生母是徐贤妃,姥爷是徐耕。 徐耕在田令孜时期就曾出镜,当时王建疯狂进攻田令孜、陈敬瑄防守的成都,打得相当惨烈,以至于成都城内上演了人吃人的惨剧。在王建巨大的军事压力下,田阉集团朝不保夕,于是出现了大量军民叛逃、投降的情况,为此,田阉通过各种酷刑虐杀予以震慑。 那时候,眉州刺史徐耕挂职“内外都指挥使”,相当于城防总司令,是处决叛徒的最高执行人,而他顶住了上头的压力,不杀一人,据估计,他至少救下了数千人(所全活常至数千人),成都版“辛德勒的名单”。田令孜非常生气,恐吓他道:“你是负责杀叛徒的,可你却一个人都不肯杀,莫非你也想当叛徒?(公掌生杀而不刑一人,有异志邪)” 徐耕这才迫不得已,处决了几个死囚,应付田令孜。 成都军民都非常感恩徐耕的仁慈宽厚。徐耕的做法也感动了敌人——王建。当王建入主成都后,对徐耕殊加礼遇,除了各种赏赐,王建还提出要把二人的亲密关系进一步升华,“我拜你当岳父吧。” 成都自古出美女,徐耕有两位女儿,全都是国色天香(耕有二女,皆国色)。 王建:“我全都要!” 这对儿姐妹花的姐姐便是徐贤妃,又称大徐妃,生王宗衍;妹妹徐淑妃,又称小徐妃,据记载,小徐妃尤其美貌,人送雅号“花蕊夫人”。姐妹俩全都很有文化,工于诗词,姐妹俩共有十六首诗作流传后世。小徐妃编著有《花蕊夫人宫词》,为“蜀中四大才女”之一。 巧合的是,取代前蜀的后蜀(亦“十国”之列)也有一位“花蕊夫人”,后世的人们误以为是《花蕊夫人宫词》是由后蜀的花蕊夫人所作,这种错误的观点持续了一千多年,直到20世纪40年代,新中国诞生之前,著名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浦江清先生(与朱自清合称“清华双清”)才考证出《花蕊夫人宫词》的版权应该归前蜀小徐妃所有。 摘录姐妹俩的部分诗作拜读一下: “清泪沾罗袂,红霞拂绣衣。 九嶷山水远,无路继湘妃。”——《游丈人观谒先帝御容》(节选)小徐妃 “雨涤前山净,风吹去路开。 翠屏夹流水,何必羡蓬莱。”——《又题金华宫》(节选)大徐妃 “顿觉超三界,浑疑症六通。 愿成修偃化,社稷保延洪。”——《题汉州三学山夜看圣灯》(节选)大徐妃 “我家帝子传王业,积善终期四海同。”——小徐妃 “长恐前身居此境,玉皇教向锦城生。”——小徐妃 “比来出看江山景,尽被江山看出行。”——小徐妃 最后这句颇有“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的意境。 可以看出来,姐妹俩的诗作多为旅游诗作,比起肤浅的“到此一游”,两位才貌兼备的女神在旅游胜地饮酒赋诗,然后刻于玉石之上,用以留念,颇为高雅。 王宗衍即位后,尊母亲徐贤妃为太后,姨妈徐淑妃为太妃。我们后文沿用大徐妃、小徐妃的称呼。姥爷徐耕累官至骠骑大将军。 徐耕宅心仁厚,有好生之德,名垂青史,万古流芳。但他这两位女儿的人品却与他截然相反。贤妃不贤,淑妃不淑,把前蜀搞得乌烟瘴气。 徐贤妃姐妹以太后、太妃的身份,亲自卖官鬻爵,刺史以下官职明码标价,因生意火爆而改为拍卖,出价高者得之;又在各大商圈开设店铺、旅舍,利用手中的权力进军房地产,与民争利。 第305章 花花公子 【花花公子】 大小徐妃是旅游发烧友,足迹遍布境内各大名胜古迹,如丈人观、金华宫、三学山、青城山等等,每次出游都是一笔无比巨大的开支。 在大小徐妃的悉心教导下,王宗衍很快就走上了奢纵无度的道路,“嗜酒色游戏”。 在王建立他当太子之后,某日自宫外经过,王宗衍正与诸位亲王兄弟们踢球、斗鸡,喧哗之声传到宫外。王建既生气又伤心,指着宫墙对身边人说道:“就这种货色,能守家业吗?(吾百战以立基业,此辈其能守乎)” 等王建死后,再也无人能对王宗衍进行约束。 贞明六年(920)7月,王宗衍下诏北巡,公费旅游。 8月,王宗衍正式动身离开京师成都。出发之日,王宗衍身披金甲,头戴珠帽,手持戈矛,腰胯弓箭,随行队伍旌旗招展、绵延百余里,老百姓远远望着,称他为“灌口神”,即二郎神。 大小徐妃在升仙桥为王宗衍饯行,然后以宫女二十人陪同王宗衍前往汉州。在汉州西湖上,王宗衍与众嫔妃泛舟奏乐、彻夜饮宴狂欢,通宵达旦,一连数日。 12月,御舟悠然到利州,阆州团练使林思谔恭请皇上驾幸阆州。于是御舟顺江而下,豪华的皇家船队灯火通明,在夜间也把江面照得亮如白昼,船夫们也都要穿着锦绣,而这一切耗费,都要强制摊派给沿江郡县。 地方郡县只能刮尽地皮,榨干百姓口袋里的最后一分钱,沿江百姓苦不堪言,抱怨不断。而王宗衍对此充耳不闻,还饶有兴致地创作了一首《水调银汉》的曲子,吩咐伶官排练演出。 次年正月,王宗衍才回到成都,玩儿了近半年。 唯有一次出游较为短暂,是因为遭遇了超自然灵异事件——白鱼渡劫。 那是龙德三年(923)4月,王宗衍到浣花溪游玩,龙舟画舫绵延十余里,从百花潭至万里桥,随从人员全都穿绸裹缎、珠翠满身,列立两岸,甚为奢华壮观。正午时分,原本艳阳高照,却突然间乌云密布,狂风骤起、暴雨倾盆、雷电交加,水中一条大白鱼突然腾空而起,化成一条蛟龙,驾云而去。众人惊骇,“溺者数千人”,王宗衍也受到了巨大惊吓,“帝惧,车驾还宫”。 可即便是在京师成都,也不妨碍王宗衍的腐化堕落。 在成都城内,王宗衍扩建宣华苑,内有重光殿、太清殿、延昌殿、会真殿,清和宫、迎仙宫,降真亭、蓬莱亭、丹霞亭、怡神亭,飞鸾阁,瑞兽门……“土木之功,穷极奢巧”,从名字上可以看出,很有本土道教色彩,这是大小徐妃和王宗衍倾力打造的一座太虚幻境。 大小徐妃的很多文艺作品都是在描绘宣华苑内醉生梦死的奢靡生活,这也成为小徐妃拥有《花蕊夫人宫词》版权的有力佐证。 王宗衍在这座人间仙境中彻底放飞自我,嬉戏其中,长夜欢饮。 王宗衍下令将青城山之巅的唐道袭故居改建为太清宫,里面供有王子晋的塑像。王子晋,又叫太子晋,是周灵王的太子,原名姬晋,天资聪颖,是大周合格的接班人,只可惜英年早逝,没能当上天子,后来,其子宗敬改姓“王”,成为“王”姓的由来。所以王宗衍便以王子晋为王氏始祖。 王子晋在道教中享有崇高的地位,据说他喜欢吹笙,声如凤鸣,宛如仙境。后来传说他得道升天,留下了“王子登仙”的传说。而他“控鹤吹笙引凤”的形象,也极大地影响了道教的音乐、服饰、修炼方法。 王子晋对道教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对中华文化的影响也是极其深远的,很多文艺作品都是展现他的事迹或形象。道家赋予其尊号,历代帝王也敕封尊号,各地为其建庙立号。 武则天就敕封王子晋为“升仙太子”,改子晋祠为“升仙太子庙”,并亲自撰写碑文。 王宗衍当然也不能落后,为他老人家兴建太清宫,给他加封庙号为“圣祖”,上尊号“至道玉宸皇帝”,此后,王子晋就有了“玉宸大帝”的美誉。所以当见到“玉宸大帝”的字眼时,不要误以为是“玉皇大帝”的误书,这是王宗衍同志留给我们的考试题。 至此,为王子晋塑像立庙,倒也看不出王宗衍的荒唐,不过王宗衍不会让我们失望的:另塑王建、王宗衍的塑像,侍立于王子晋左右……活人与死人并列,这是最大的忌讳。 又在正殿供奉了道教始祖——“太上玄元皇帝”李耳,和唐朝诸皇帝的塑像。 工程落成之后,王宗衍以最盛大、最隆重的仪式(备法驾)前去开业剪彩,亲往参拜。 在王宗衍看来,自己的这套操作是在宣示政权的合法性,强调根红苗正。这座太清宫也成了前蜀的外交指定景点,后唐特使李严访问前蜀时,王宗衍就热情地邀请李严陪同参观,还饶有兴致地为其讲解,“看,这是玉宸大帝,旁边这个是我爹,瞧那个——是我!” 而蜀中人皆以为这是不祥之兆,王宗衍朝拜唐朝诸帝,乃是预示前蜀要归入后唐;部分游客在参观游览之后,也说这是在“招唐魂”,大不吉利。 而李严参观游览完毕,回到后唐之后,具述所见所闻,并极力劝李存勖伐蜀。李存勖也真的就出兵,灭了前蜀。后文还会详细展开。 王宗衍称得起是职业玩家,他有不少发明创造,比如发明了“流星辇”,史籍记载,流星辇“凡二十轮,以牵骏马”,拥有二十轮的马车,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的宫殿; 还发明了移动的锦绣球场,就是命人举着昂贵的锦绣做围挡,而且还要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皇帝没有界外球,有时候,“渐至街市而不知”; 另有丝绸假山,王宗衍用名贵的丝绸扎成假山,假山上还能起楼阁亭宇,亭子里摆放着各种金银厨具,御厨在里面为王宗衍现场烹调各种美味佳肴,王宗衍将其称之为“当面厨”,丝绸假山和殿台楼阁被风雨所坏,王宗衍立刻下令重新做一套全新的,在当时,布帛绸缎与铜钱一样,属于流通货币,用丝绸做假山、楼阁,王宗衍实力诠释砸钱、烧钱; 王宗衍在这座“缯山”上宴饮取乐,时常一连十几天不下山,由此可知其规模。山前还挖了一条运河,直通后宫,王宗衍乘船夜归,命千余宫女拿着蜡烛列立两岸,将水面照得亮如白昼。 王宗衍起初喜欢焚香,宫里24小时燃烧各种名贵的香料(沈檀兰麝),久而久之,王宗衍觉得厌烦,于是宫里又改烧皂角,用来驱散之前的香气…… 总之,在败家方面,王宗衍总是不遗余力,脑洞大开。 有道是酒色不分家,王宗衍在好色的道路上也是渐行渐远。 王宗衍6月登基,10月就下诏天下海选美女,“诏选良家女二十人备后宫”,11月才把父亲王建安葬。充实后宫比葬父更加迫切。 王宗衍之所以能够肆无忌惮地荒淫无道,与他的母亲大徐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古代,“母亲”这个角色在家庭教育中肩负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因为那时候男主外女主内,教育子女的重担基本由母亲来完成,而“孟母三迁”、“岳母刺字”更成为良好的家庭教育的典范。 我们以李存勖为例,李存勖也好色,也荒淫无道,但他基本是在母亲曹太后去世之后才敢放飞自我,曹太后对李存勖的管教是比较严格的,时常“提耳诲之”,很有画面感,揪着耳朵骂他,有时候也真下手抽他。 李存勖顶撞张承业时,就被曹太后鞭笞责打。李存勖非常敬畏曹太后,所以当听说“太后请你去喝茶”时,吓得几乎要给张承业下跪,亲自斟酒,连干四杯,请张承业帮自己给太后说情。 再看王宗衍的母亲,不但不予以制止和修正,反而主动把他往歪道上领。 一次,王宗衍回姥姥家探望,一眼就相中了自己的表妹,他舅舅的女儿、姥爷徐耕的孙女。想不到几年不见,表妹长大成人,居然如此艳丽照人,但碍于血亲关系,内心的龌龊想法实在是难以启齿。 母亲大徐妃善解人意。肥水不流外人田,给我儿子吧。于是就把自己的这个侄女带回宫,许配给了王宗衍,初为婕妤,后升至元妃。 皇帝娶自己的亲表妹,说出去太刺耳。于是王宗衍对外愣是宣称她是韦昭度的孙女,史籍亦以“韦元妃”载之。韦元妃的父亲徐老爷子。 王宗衍的正室妻子是高氏。王建立王宗衍为太子时,为他迎娶了兵部尚书高知言的女儿,册为太子妃,王宗衍即位后册立为皇后。这是一桩典型的政治婚姻,高皇后知书达理,却逊于姿色,受到颜值主义者王宗衍的冷落,特别是当王宗衍迎娶表妹之后,对高皇后更加疏远,后来干脆就以无嗣为由,将其废掉,打发回娘家。 废皇后远比废太子的影响更坏。高皇后被废回娘家,高知言惊骇过度,当场昏厥、倒地不起,苏醒之后,自杀身亡(绝食而死)。 第306章 犹唱后庭花 【犹唱后庭花】 龙德三年(923)三月三日上巳节,王宗衍在怡神亭开派对。兴头上,王宗衍亲自打着板子,一展歌喉,唱了一曲《霓裳羽衣》。宦官严凝月等则献上《后庭花》和《思越人》。 《后庭花》不多解释;《思越人》是词牌名,《鉴诫录》记载此事时注解:“《思越人》者,亡吴之曲。” 听到这两首亡国之音,王宗衍喜不自禁,与宫女杂坐在一起,互相唱着淫词艳曲,无比下流。王宗衍乐在其中,无法自拔。 宫里玩儿腻了,王宗衍便要微服私访,深入基层群众,到各大风化场所、娼楼妓院体验民情。 蜀地风俗是喜戴无边小帽,而王宗衍喜欢戴宽边大檐的大帽,辨识度很高。所以王宗衍很容易被百姓认出来。 为了避免出入那些场合的时候被认出来的尴尬,王宗衍下了一道圣旨,命令从今往后,全国人民都要戴宽边大檐的大帽。 可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很容易把他认出来。这就尴尬了,总不能下令全国人民都把眼戳瞎吧。 王宗衍还是有办法的,他下令在宫里山寨一座民间村落。“复命大内造村坊市肆”,然后让宫女穿着破破烂烂、简简单单、衣不蔽体的衣服,在里面玩儿角色扮演,更令人发指的是,王宗衍让这些男男女女的集体不可描述,而他则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帝与嫔妃辙为笑乐”。这是皇上干的事儿吗? 王宗衍的口味确实很重,很变态,不仅喜欢多人运动,还喜欢抢人妻,喜欢霸人女。 北巡阆州之时,州民何康的女儿出嫁,新娘打扮地光鲜亮丽,王宗衍截胡抢亲,然后拿出一百匹布帛安慰准新郎。准新郎悲愤而死。 禁军将领周彦章的女儿,也有姿色,亦被王宗衍选中。周彦章绝不是软弱的窝囊废,他可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功名的武将。当抢亲的队伍来到他家时,周彦章手握宝剑,横眉立目,对抢亲队伍说道:“我原本姓王,先帝爱惜我,才让周皇后收我为养子,故而冒姓周。你们难道不知道同姓不婚吗?” 众人看在宝剑的份上,不敢乱来。 周彦章随即在禁军中挑了一个单身士兵,把女儿嫁给了他,“已经嫁为人妇了,别惦记了!” 其实王宗衍早就开了近亲结婚的先例,韦元妃。不过周彦章性如烈火,手中握有兵权,王宗衍也不好硬来,终于碰了一回钉子。 不过周彦章始终耿耿于怀,到后来,王宗弼兵变挟持王宗衍的时候,周彦章出力不少。 军使王承纲的女儿也是在出嫁时被王宗衍抢到宫中,王承纲没有周彦章这么霸气,他选择了较为温和的方式,上疏请求皇上开恩,把女儿释放。 王宗衍是欺软怕硬之人,一纸诏书,把王承纲流放到茂州(今四川省茂县)。王承纲的女儿倒是一位烈女,听到父亲被流放,立刻剪断秀发,以自毁容貌请求王宗衍赦免其父,遭拒绝后,愤然自杀。 宦官们也积极迎合王宗衍的口味。皇家艺术团团长、宦官严旭,公然强抢民女,送入宫中,供王宗衍享用。严旭因此被王宗衍任命为蓬州刺史,以示奖赏。 宦官当刺史不算稀奇,还有一个宦官直接做了节度使。 深受宦官荼毒的唐朝,未开宦官出任节度使的先例,只让宦官掌握禁军,出任监军。而前蜀首开宦官直接出任节度使的先例。 这位宦官叫王承休,颇有心机。虽然是个大阉人,但他非常会揣度王宗衍的心思。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王宗衍贵为皇帝,又是盛产美女的蜀地,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所以必须整点儿新花样,比如迎合他喜欢霸抢人妻的爱好。 王承休物色到一位美女,将她娶为妻子,然后主动戴绿帽,让王宗衍当隔壁老王。王宗衍乐坏了,于是常与王承休之妻私通,而王承休也渐得宠爱。 王承休上奏,说秦州盛产美女,老奴愿意深入秦州,帮陛下挑选。 王宗衍大喜,“卿真乃国之重臣!”于是任命王承休为秦州天雄军节度使,赐爵鲁国公,挑拨龙武军(属禁军)作为王承休的私人保镖团。 提示一句,后唐之所以能迅速消灭前蜀,就多亏了这位宦官节度使。后文会详述。 拐卖妇女,加官进爵。 王宗衍抢人妻的做法也算是“深有父风”了,他爹王建就干过。而且王建抢的还不是一般人的妻女,是其罪重要的幕僚——宰相韦庄之妾,枢密使潘炕之妾。 韦庄的这位姬妾才貌双全(庄有美姬,善文翰),王建请她当后宫嫔妃的家教,教导嫔妃吟诗作赋,骗进宫来,强留不遣。 美姬被霸占后,韦庄填一首《谒金门》词,追忆纪念。这便是诗词界著名的《谒金门·空相忆》: “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天上嫦娥人不识,寄书何处觅? 新睡觉来无力,不忍把伊书迹。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 该词一经问世就引起轰动,成为最流行的爆火词曲,其中的思念哀思之情打动了无数人,人们争相传唱。 作为词中人的那位美姬,在读过之后,绝食殉情。 潘炕也有一位才貌兼备的小妾(负殊色,善为新声)。某次,王建来潘炕家串门做客,一眼就相中了她,于是拐弯抹角地说道:“哎呀,朕的后宫就少这样的人!”话都说道这份上了,大家都是聪明人。 没想到潘炕一句话就把王建给怼了回去,“此臣下贱人,不敢以尘至尊。”这是自残式的回怼,仅对君王有效。 王建气得咬牙切齿,恨恨而回,“算你小子狠!” 潘炕的弟弟潘峭(前枢密使、宰相)警告道:“哥,您没听说过‘绿珠之祸’吗?” 绿珠指的是西晋石崇的宠姬,石崇失势后,当权者孙秀觊觎绿珠的姿色,便派使者向石崇索要。石崇把自己的几十名姬妾打扮地花枝招展,恭请使者随意挑选。使者直截了当,说我奉命只取绿珠一人。石崇说绿珠是我最宠爱的姬妾,除了她,其余的随便挑。使者说除了她,别的不要。 石崇坚决不给,使者无功而返,临走时,恶狠狠地告诫石崇,“你可要三思啊!别说我没给你机会!” 使者回报孙秀,孙秀大怒,于是设计陷害、诛杀石崇。 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今非昔比,看着闯入家中的乱兵,石崇百感交集,对绿珠说道:“我沦落至此,全是因为你呀。” 绿珠听他这么说,毫不犹豫地翻窗跳楼,坠楼而死。她自杀的态度坚决,身法矫健,石崇想拉住她都没来得及。 石崇被押到东市斩首。临行前,石崇似乎参透了红尘,叹息道:“你们这些人杀我,还不是为了我的钱财!(奴辈利吾家财)”押解他的狱卒讥讽道:“既然知道人为财死,何不早散之?” 石崇是西晋首富,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土豪之一,最被我们熟知的故事是“王石斗富”,与晋武帝的舅舅王恺斗富,并最终以王恺的认输而告终,标志性事件就是用铁如意砸珊瑚树。 石崇因绿珠而死,潘峭就以“绿珠之祸”来警告潘炕,不要因一个姬妾而丢掉身家性命。 潘炕不为所动,说道:“爱就要爱的轰轰烈烈,至死不渝。(人生贵适意,岂能爱死而自不足于心)” 潘炕纯爷们儿。 君昏臣暗,主明臣直。在王建的带领下,一部分元老勋旧也抛弃了伪装,将人性的丑恶暴露无遗。 比如曾经铁面无私的“纪高官”——张勍。此君在王建入主成都时就曾露过一面,我来帮您回忆一下,他有个外号,“张打胸”。 张勍出色地完成了组织交给的任务,杀了一百多违犯军纪的将士,从此军纪严明,无人再敢无视军规军令。后来累功升至眉州刺史。正是在眉州刺史任上,张勍留下了他的人生污点。 眉州有位尼姑,容貌甚美,精通佛法,擅讲《无量寿经》。张勍相中了她,“欲逼辱之”,尼姑誓死不从,并痛斥张勍。 张勍羞恼成怒,将她的牙齿敲碎,然后把她和父兄一起沉入眉州境内的蟆颐津淹死。 百善孝当先,万恶淫为首。一个“淫”字,把前蜀带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也足以概括总结王宗衍的一生。 第307章 嘉王酒悲 【嘉王酒悲】 后主王宗衍奢纵无度,国力渐衰,前蜀不乏耿直忠正之士,冒死劝谏。 王宗衍即位后,做出了一件“坟头蹦迪”的悖逆事。当时是给王建立庙,王宗衍率领后宫及百官于万岁桥上蹦迪,“祭用鼓吹及亵味”。 华阳县尉张士乔上疏,批评王宗衍失礼。 王宗衍大怒,我怎么祭奠我爹,还用你来指手画脚?盛怒之下,王宗衍打算诛杀张士乔。太后大徐妃在这时候表现出了太后应有的风范,说文官劝谏是本职工作,不能杀,贬官流放就是了。 于是,张士乔被削去官职,流放黎州。 张士乔行至半路,悲愤难当,遂投水自尽。是主动投水、还是被投水,存疑。 贞明六年(920)王宗衍对外宣称“北巡”,名为御驾亲征、视察岐蜀战争前沿阵地,实则是公费旅游。场面奢华盛大,王宗衍身穿金盔金甲,手持弓箭,威风凛凛,百姓谓之“二郎神”。当时满朝文武没有敢劝谏者。 途径汉州时,雒县县令段融上疏劝谏,说陛下万乘之尊不宜轻易离开京城,打仗的事儿就交给手下的大臣吧。 县令段融,爱民如子,颇有惠政,在汉州有口皆碑。是汉州“人民满意度”排名第一的优秀干部、人民好公仆(汉州推廉吏第一)。 史籍只书王宗衍“不从”,而没记载王宗衍如何处置段融。 龙德二年(922)2月,前蜀开科取士,王宗衍在文明殿亲自主持面试(制科策问)。围绕着“何以使三农乐生、五兵不试、刑狱无枉、赋敛无加,何策定中原,何道卜长世”展开论述。 有一位叫蒲禹卿的成都考生,书生意气、挥斥方遒,面对时政侃侃而谈,毫不避讳,其中就有“衣朱紫者咸盗跖之辈,在郡县者悉狼虎之人,奸佞满朝贪淫如市,以是求治,是谓倒行”的激烈用辞。 盗跖,传说是春秋时率领九千匪众的大盗,横行天下,肆虐诸侯。他的部队最喜欢“取人妇女”,抢钱、抢粮,抢娘们儿,因此被娼妓界尊为祖师爷。蒲禹卿说满朝文武都是盗跖之辈,这个比喻就值得细细品味了。 最后竟然当面对皇上说,“您还想求治世能臣呐?呀——呸!您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倒行逆施!” 周围的“衣朱紫者”全都汗流浃背,咬牙切齿,“皇上,此刁民简直无法无天,请诛之,以振朝纲!” 没想到的是,王宗衍居然被骂爽了,身边从来都是点头哈腰、阿谀奉承的嘴脸,忽然见到如此耿直之辈,顿觉神清气爽,精神分外抖擞,不仅没有杀他,反而当即拔擢蒲禹卿为右补缺,随后任命为秦州节度判官,省委秘书,走你—— 这个蒲禹卿不久之后还会登场。 宦官群体中亦有忠直敢谏者。龙德二年(922)9月9日重阳节这天,王宗衍在宣华苑大宴群臣。夜半酒酣,王宗衍一展歌喉,唱起了唐朝诗人韩琮的《柳枝词》,“梁苑隋堤事已空,万条犹舞旧春风。何须思想千年事,谁见杨花入汉宫。” “梁苑隋堤”说的是西汉梁孝王刘武所建的东苑(梁园)和隋炀帝开运河所筑的大堤,古诗词中通常借指历史名胜古迹。旅游发烧友王宗衍,在自己的宣华苑中触景生情,有感而发。 宦官宋光浦想要劝谏王宗衍,于是吟咏了唐代诗人胡曾的《咏史诗·姑苏台》: “吴王恃霸弃雄才,贪向姑苏醉醁醅。 不觉钱塘江上月,一宵西送越兵来。” 王宗衍听后非常不高兴,宴会也由此不欢而散。 王宗衍真该好好品味一下这首诗,特别是“一宵西送越兵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危难往往是量变产生的质变。一年后,后唐推翻了后梁,随后就把前蜀列为头号假想敌,随后王宗衍就迎来了唐兵,国破身死。 显然,这首诗并没有引起王宗衍的足够重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继续与宦官、伶人和众胁肩谄笑之辈厮混,“陪侍游宴,或为艳歌相唱和、谈嘲谑浪、鄙俚亵慢以是为”。 龙德三年(923)8月,嘉州司马刘赞献上《三阁图》以为讽谏,三阁指的是著名亡国昏君陈后主所建的临春阁、结绮阁、望仙阁。表面上是以历史上最著名的豪华楼阁来形容王宗衍的宣华苑,实则是把王宗衍比作陈后主。 王宗衍同样没有怪罪他,也同样没有听从劝谏。 这一年(923)的重阳节,王宗衍又在宣华苑大宴群臣,酒至半酣,嘉王王宗寿言及江山社稷,悲从中来,忍不住泪流满面,痛苦不已。 王宗衍酒醒一半,问他大家喝得正嗨,何故涕泪横流。 身边宠臣宦官如潘在迎(潘炕之子)、韩昭等皆说王宗寿酒后失态,喝醉了就爱哭。“皇上,有的人喝多了爱笑,有的人喝多了爱睡觉,有的人喝多了爱哭,还有的人喝多了爱耍酒疯,躺马路上挡汽车,真喝多了的还要爬手电筒的光柱呢!” “是啊是啊,皇上您没听过侯宝林的《醉酒》啊?” 大家鸡一嘴鸭一嘴,“共以谩言谑嘲之,座上喧然”。随后,王宗衍命自己的嫔妃——宫人李玉萧,为王宗寿歌一曲自己撰写的《月华如水》宫词: “辉辉赫赫浮玉云,宣华池上月华新。 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 当时,王宗衍的昭仪李舜弦,工于辞藻,所做《蜀宫应制诗》、《随驾诗》、《钓鱼不得诗》,为文人雅士所称颂。而宫人李玉萧的才华仅次于李舜弦。二人才貌兼备,都是王宗衍的最爱。 李玉萧歌声优美,宛转悠扬,现场所有人无不为之倾倒。 皇上命令最爱的宠妃单独为你点歌,啥意思,懂吧?王宗寿当然懂,立刻把面前的一大杯酒一饮而尽(宗寿惧祸,亦为之尽觞)。 佞臣潘在迎想趁机害死王宗寿,便对王宗衍说道:“嘉王听到李玉萧唱歌就痛饮,看来他很喜欢李玉萧啊,陛下干脆就把李玉萧赐给他吧。” 皇上把宠妃赐给功臣,也是很流行的一种操作,唐昭宗、李存勖都这么干过,也不止他们这么干过。 王宗衍是昏君,但不是暴君,他荒淫得没心没肺,面对劝谏之人,也不是全都赶尽杀绝。当潘在迎说完这番话后,王宗寿汗透衣襟,脸上涕泪横流,裤子里恨不得屎尿齐下。反倒是王宗衍帮他打圆场解围,说道:“算啦,他肯定不敢要。算了吧。” 第308章 秦州之行 【秦州之行】 公元923年10月,天文爱好者迎来了一次盛典:天空出现了日食和流星。然而政客们对此有喜有忧。 当时,李存勖正积蓄力量,准备针对后梁的灭国之战;对前蜀来说,则对流星更加恐惧,因为这次是“彗星见于舆鬼”。舆鬼,即鬼宿,二十八宿中南方七宿之一,主秦、陇之地,蜀地人认为这次彗星非常不吉利,司天监奏报说国家将有大灾。 后唐的司天监也向李存勖奏报了天象异变,请求李存勖取消军事行动,被李存勖怒怼,置之不理,其实也有道理,因为当时的合法天子是朱友贞,日食不吉利,也是对朱友贞不吉利。 王宗衍听从了前蜀司天监的劝告,下诏在玉局化(地名,在今成都市。传说是道教大师张道陵成仙飞升之处)修建道场,请高人做法事来化解。 右补缺张云上疏,说百姓的怨气上升到天庭,才形成了彗星,这是国家灭亡的前兆,不是通过一场法事就能化解的(非祈禳可弭)。 张云的本意是灾祸源于君昏臣暗,民不聊生,自然国家生变,因此不要搞封建迷信,而要王宗衍进行深刻的自我反思,改邪归正,国家才会步入正轨。不是说风凉话。 王宗衍大怒,下令将张云流放到黎州。还是那个配方,长流黎州,还是相同的结果:行至半路途中(临邛)病逝。同样的,是病逝还是帮助病逝,存疑。 张云忠正耿直,同样看不惯朝廷里的乌烟瘴气,常自比于朱云。朱云是西汉名臣,多次抨击朝廷大臣,不畏权贵,因指责丞相张禹为佞臣,险些被汉成帝斩杀,留下了“折槛”历史典故。折槛之后,朱云愤而辞官,从此不再出仕。张云把朱云当成偶像,发扬不畏权贵、敢于死谏的精神。 前蜀的权贵们对他既畏惧又痛恨。 宦官景润澄就曾经阴阳怪气地戏谑道:“当初朱云向皇上索要斩马剑,以腰斩张禹。现在,皇上没有尚方宝剑,只有杀鸡小刀,您要用吗?” 张云冷冷一笑,“鸡刀虽小,亦可斩群狗也!” 张云的视死如归和与强权斗争到底的决心,使宦官景润澄深感脊背发凉。 这一次,抓住王宗衍震怒的机会,宦官景润澄借题发挥,添油加醋,遂给张云定了“谤国罪”,流放黎州。 同光二年(924)3月1日,王宗衍在怡神亭宴群臣,喝到高兴处,王宗衍与群臣、宫女等全都脱了帽子,喧哗嬉戏,仪态尽失。负责起草诏书的李龟祯切谏,说君臣全都沉迷在酒色之中无法自拔,丝毫不考虑帝国的未来,我真怕北方的强敌(后唐)得知我们的虚实后,会打我们的主意。 “一宵西送越兵来”不听,李龟祯的劝谏还是不听。王宗衍似乎觉得后唐离自己太远,而天堂离自己很近。 事实上,一个月之后,4月份,后唐使者李严出访前蜀,归国后,李严果然力促伐蜀,而后唐也真的只用了很短的时间(70天)就灭了前蜀。 同光三年(925)6月,后唐李存勖下诏全国总动员,为伐蜀做准备;9月,后唐大军正式出征。 在此期间,前蜀在做什么呢? 这年3月,王宗衍拜谒先帝的永陵,不用说,又是一次打着上坟的旗号进行的工费旅游。王宗衍自制了一种“夹巾”,样式为“裹尖巾,其状如锥”,应该就是民间传说中黑白无常所戴的那种帽子,早先犯人游街示众的时候也戴这种帽子。 王宗衍引领了时尚潮流,百姓纷纷跟风效仿。 随后,王宗衍幸怡神亭,妃嫔全都头戴金莲花冠,身穿道士服,喝到半醉就把帽子摘掉,披头散发,遮住面额,又用朱粉涂面,谓之“醉妆”。 就在后唐大军出动的9月,王宗衍与幕后大徐妃、姨娘小徐妃颇有兴致地游览了青城山、丈人观、上清宫,又到彭州阳平山、汉州三学山打卡。 在青城山,随行妃嫔、宫女全都穿着云霞衣,飘然望之若仙。王宗衍赏心悦目,灵感迸发,即兴创作了一首《甘州曲》,描述其宛若仙女状,并令宫女现场演奏歌唱,其曲调悲凉哀怨,闻者泪流满面,其辞曰: “画罗裙,能结束,称腰身。柳眉桃脸不胜春。 薄媚足精神,可惜沦落在风尘。” 王宗衍要表达的本意是形容宫女们就像厌倦天宫而降临凡尘的仙女,结果两个多月后,前蜀灭国,宫女们大多沦落到民间,人们这才想起这句“可惜沦落在风尘”,认为王宗衍是一语成谶。 在丈人观,王宗衍一行人打卡了丹景山、金华宫、至德寺、上清宫。拜谒了先帝御容,祈福、写诗,并将诗作刻于石上,因而得以流传与后世。这些诗作前文已经有所展示。 至汉州阳平山、三学山,欣赏了风景绝伦的日落,又观了圣灯,洗涤了心灵,净化了精神,大徐妃赋诗云“顿觉超三界,浑疑症六通”,小徐妃赋诗云“磬敲金地响,僧唱梵天声。若说无心法,此光如有情”。 回归途中,途径天苴驿,大徐妃回味无穷,意犹未尽,又作诗云“所恨烟光看未足,却驱金辇入龟城”,小徐妃更是升华到哲学层面,赋诗云“比来出看江山景,却被江山看出行”。 后唐的大规模军事动作难免走漏风声,蜀地已经盛传后唐将要大举入侵的消息。 可就在这种情况下,王宗衍依然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去秦州打卡。 秦州节度使是宦官王承休,他有个得力的副手,节度副使安重霸。看到这个姓氏,应该不难猜出,此人原属河东集团。 安重霸,云州人,原为李存勖手下部将,后来触犯军规,畏罪潜逃,先逃到后梁,后辗转逃入蜀地。当时,王建见他能骑善射,正是蜀地稀缺的军事人才,于是就将他留在身边,委以重任,王宗衍即位后,将安重霸提拔为简州刺史。 第309章 十臣在 【十臣在】 安重霸为人阴险狡诈,善于揣度别人的心思,主动巴结宦官王承休,积极为王承休出谋划策,教他蛊惑圣听。王承休正是在他的指点下,捞到了秦州天雄军节度使的任命,随后便委任安重霸为自己的节度副使,带在身边,继续狼狈为奸。 二人赴镇秦州后,大兴土木,建造行宫,以备恭迎圣驾。在秦州,二人大肆搜罗奇花异草,画为《花木图》进献给成都,极力夸耀秦州山川锦绣,景色优美;更是抢掠民间女子,教她们唱歌跳舞,精心打扮之后,再让画师画下她们的容貌,也送到成都。 风景如画、美女如云……皇上,来秦州耍耍撒? 在朝中,宦官王承休与成都府尹韩昭(王宗衍宠信之佞臣)内外勾结,韩昭在朝内帮王承休吹风,极力劝王宗衍视察秦州。 王宗衍于是下令,驾幸秦州。再当一回隔壁老王。 秦州与成都的直线距离为一千里,中间相隔万重山,山路险阻、道路崎岖。 这一次,沉默的文武群臣们终于坐不住了,国难当头了,还执迷不悟呢?“群臣谏者甚众”,其中王宗弼也上疏劝谏。 王宗衍非常生气,把王宗衍的奏表直接扔到地上。 连大徐妃、小徐妃都反对王宗衍的这次出游,见王宗衍一意孤行,是既伤心又生气,更无可奈何。大徐妃流泪哭泣,以绝食相抗议。 太后绝食,再混账的皇上也该遵从母愿,毕竟要以孝治天下,要做出表率。但王宗衍已经混账到百毒不侵的地步。 群臣劝谏、太后绝食,依然阻挡不了王宗衍去秦州的步伐。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对美女的向往。 曾在文明殿面试时痛斥朝廷的蒲禹卿,此时正官居秦州节度判官,他当然也上疏极谏,奏章长达两千字,这次的用辞更加激烈,节选拜读之: “先帝艰难创业,欲传之万世,陛下少长富贵,荒色惑酒……秦皇东狩,銮驾不还;炀帝南廵,龙舟不返……昔李势屈于桓温,刘禅降于邓艾……” 韩昭得表大怒,派人告诉蒲禹卿,“我先收下你的表章,等皇上回来之后,会让你在监狱里向狱卒一个字一个字的解释!” 同光三年(925)4月,王宗衍大宴群臣,席间,王宗衍忽然恢复了些许理智,惆怅困惑,“举觞不悦”,说道:“如今,北有后唐杂胡,南有南诏蛮子,而我力不从心,不能讨伐之,哎——祖国尚未统一,心情郁闷!” 顾在询(顾彦朗之子)逢迎拍马道:“朝廷又有十臣在,陛下何忧?” 为了把马屁拍的有始有终,退下来之后,顾在询找到太子洗马(官职名)林罕,让他帮忙当枪手,做一篇蜀版《十臣在》。 唐有《十臣在》,收录了古今美谈,彰显君臣之强盛,国力之繁荣。所以顾在询要以蜀版《十臣在》进献王宗衍,博君欢颜。 他真找对了人。 林罕,博通经史。但他是个典型的愤青,“文多讥讽”,最擅长批评时政,于是大笔一挥,完成了这篇命题作文,我们摘录部分内容: “兴土木于禁中……出镇藩篱……命銮舆而远幸,为衅之端,为祸之原,有王承休在; 断性命于戏玩之间,戮仇雠于枢机之下,有功劳而皆弃,非贿赂而不行,有宋光嗣在; 受先帝之付,托为大国之栋,实为贪饕之人,非社稷之器,有王宗弼在; 兴乱本则逞章程之妙,恣奸谋则事颊舌之能,心口倾危,尚居左右,有韩昭在; 焚爇军营,恢拓私第,有欧阳晃在; 酷毒害民,市井聚货,叨为郡守,实负天恩,有田鲁俦在; 为君王之元舅,但务奢华,不思辅弼,第宅迥同于上苑,金珠求满于贪心,有徐延琼在; 出为留守,入掌枢机,无谔谔以佐君,但唯唯而徇旨,有景润澄在; 搜求女色,取悦宸襟,常叨不次之恩,每冒无厌之宠,素非忠勤,实为忝窃,有严凝月在; 唱亡国之音,致君为桀纣之昏,使上乏唐虞之化,有臣(我,顾在询)在。 陛下任臣如此,何忧社稷不安?” 顾在询胸无点墨,殊不知其已经不是婉转含蓄地含沙射影,还是指名道姓的讽刺挖苦,他还以为是歌功颂德之赞美歌,于是屁颠儿屁颠儿拿着它献给王宗衍。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王宗衍看过之后,竟然“哈哈”大笑,下令赏赐顾在询绸缎五百匹,加封右金吾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尉,并下令史官将此事编入国史。 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也许是王宗衍身边充斥着奸佞小人,每日歌功颂德不绝于耳,忽闻忠言,清口解腻,被骂爽了;再者,也许是要打造一个虚怀纳谏的人设,所以下令史官将之编入国史,永载史册,蜀版《十臣在》也因此得以传世。 王宗衍“虚怀纳谏”的表演也是在致敬其父王建。 王建时代,有位叫蒋诏恭的苏州人寓居蜀地,此人性格耿直,很有才华,经常做一些夹枪带棒的诗作,讽刺当局,讥嘲时政。某日,王建有幸拜读,结果“见诗大喜”,点赞评论转发道:“敢言之士也!”下令破格提拔蒋诏恭为名山县县令,后又因政绩卓著而赐银绯。 另有一名叫李景的平头百姓,斗胆给王建上疏,长达数千言,全都直戳朝廷要害,也被破格提拔为眉山主簿,王建降制褒奖,制曰:“旌其忠荩之心,委以须髯之职。” 所以说王宗衍给进献《十臣在》的顾在询加官进爵,厚加赏赐,也是在效法先帝。 王宗衍是幽默诙谐的,顾在询的做法更加令人捧腹。顾在询将所得绸缎五百匹分一半给林罕(以其半遗罕),作为稿酬,俩人正好都是二百五。 林罕尤善六书之学,曾注《说文》二十篇,有《林氏》流传后世。然而《十臣在》只给他换来二百五十匹绸缎,和人民的敬仰,林罕并未因此获得拔擢,最终还是默默无闻地走完了他平凡但不平庸的一生。 林罕的蜀版《十臣在》是一副写实的画卷,如《最后的晚餐》,是王宗衍的朝廷素描图,是一部文字版纪录片,也可以用作我们入手研究王宗衍朝廷的指导纲领。 第310章 蜀宦,鼠患 【蜀宦,鼠患】 “许州嫡系”是王建心中的顽疾,这些元老勋旧手握实权,掌握国家命脉,恃功自傲,绝不为王宗衍所节制。 对此,王建早有布局,酝酿了一盘大棋,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与李存勖不谋而合——宦官路线。让宦官参政,在顶层的默许和暗中支持下,与元老勋旧争权夺利,从而削弱瓦解“许州嫡系”的政治影响力,间接巩固皇权。 自古以来,凡是走这条路线的,无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起初,宦官势力被皇帝操控,是皇帝的看门恶犬,让它咬谁它就咬谁。随着时间的推移,宦官集团自我增殖膨胀,早晚必将脱离皇帝的管控,转而威胁皇权。 实际上,王建的处境与唐昭宗和李存勖颇为相似,脱困的途径也大同小异,无非是文官路线、宦官路线,通过政治手腕回收散落的实权。 然而军事上的威严只能通过军事手段争取,所以李存勖才屡屡御驾亲征,躬冒矢石,建功立业,也只有李存勖走出了“幼主困境”。 王建先恢复了唐朝的枢密院制度,以宦官为枢密使,掌握中央大权。此时,前蜀的宦官一哥就是唐文扆,他走到了前蜀的政治舞台中央,被王建委以重任。 文官集团的带头大哥是宰相张格。在“太子谋反案”之后,大徐妃勾结唐文扆、张格,阴谋立王宗衍为太子,张格借此机会抱上了宦官唐文扆的大腿,身为唐宰相张浚之子,张格深知与宦官集团保持密切关系的重要性。 从此之后,张格便与唐文扆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二人为了促成南衙北司的战略同盟,势必党同伐异,排挤打压异己分子,比如礼部尚书判枢密院毛文锡和宰相庾传素。 唐文扆与张格处心积虑地搜罗毛文锡、庾传素的小瑕疵,以罗织罪名,不断在王建面前打小报告。很快,二人就捕捉到了一个机会。 贞明三年(917),毛文锡的女儿嫁给庾传素的儿子,两家结亲,于是在枢密院大宴亲友,演奏音乐助兴。 王建听到鼓吹之声,十分震惊,忙问左右,才得知是毛、庾两家“用乐不先奏”。 在等级森严的封建时代,一切行为规范都受到礼制的严格束缚,深入体现在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 比如穿衣方面,衣服的款式、颜色、装饰,都有严格的等级划分,就像现在军装上的军衔一样,不能乱穿,所以才有“人靠衣装”一说,通过着装就可知道一个人的官职大小、社会地位。 再比如出行,轿子的材质、颜色,轿夫的数量,也受到严格的限制。 任何违反礼制,使用了超越等级限制的规格,都是“僭越”,罪同谋反。 至于歌舞奏乐,也是受到严格的管控,不仅歌舞演员的人数受限制,就连演奏的曲目也有明文规定,有兴趣的可以参阅各正史中的《乐志》,那里详细记录着该朝对文艺演出的相关规定,枯燥繁琐。 正因如此,如果官员们想举办私人宴会、演唱会,必须事先向有关部门提交相关申请,参加宴会的人员、演出的曲目和规模等等都要提前报备,经相关部门审批,确认没有“僭越”之后,才能如期举办。 而毛、庾两家的订婚宴却犯了这个致命的错误,也许是被喜事冲昏了头,两位高级官员居然都犯了这个低级错误,忘了向上级申报而私开宴会。 唐文扆和张格就抓住这次“私开宴会”而大做文章,王建果然大怒不已。 贬毛文锡为茂州司马,弟弟毛文晏贬为荥经县尉,儿子毛询流放维州,没收全部家产,家中其余男人罚为奴、女人收作婢; 贬庾传素为工部尚书,再从弟庾凝绩亦受牵连。 随后就是前蜀的一团政治迷案:王建病危,宦官唐文扆阴谋政变,王建急召养子王宗弼进宫护驾,王宗弼带兵闯宫,揭发唐文扆阴谋。 于是,王建急召太子王宗衍入宫侍疾,等待接班。然后贬唐文扆为眉州刺史,继而流放雅州;其党羽翰林学士承旨王保晦流放泸州。 接下来,王建提拔了“前罪人”庾凝绩和宦官宋光嗣。国家财政、人事任免、最高司法等权力,全部交给庾传素;军事大权则交给宦官宋光嗣。 随后又让宦官宋光嗣与养子王宗弼等一同作为托孤辅政大臣,辅佐王宗衍。三天后,王建去世,王宗衍即位。 “唐文扆谋变”是前蜀最大的政治谜团。正是在唐文扆和张格的秘密运作下,王建才废长立幼,立王宗衍为皇太子的,唐文扆有着拥立之功,眼看王建就要咽气、王宗衍转正在即,唐文扆却密谋政变,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唐文扆究竟想要立谁当新皇帝? 王建最忌讳的就是诸养子,怕他们会对王宗衍的统治产生威胁,故而一直以来采取各种手段予以打压,却为何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急召养子王宗弼入宫护驾?而且在托孤大臣中,除宦官宋光嗣之外,全是功高震主的养子——王宗弼、王宗瑶、王宗绾、王宗夔。 在王建临终的这段日子里,成都皇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换个说法:要政变的究竟是唐文扆,还是王宗弼? 史料并未给出我们答案,甚至没有给出足够多的线索,对于这场来自帝国顶层的政治危机、最高权力的移交疑云,只有寥寥几笔。字数越多,信息量越大。如同众多宫廷政变一样,“唐文扆谋变”已经成了历史迷案,我们几乎不可能解开。 王宗衍即位后,立刻赋予了宦官宋光嗣更多的权力——判六军诸卫事,掌握了中央禁军。随后便下诏诛杀宦官唐文扆、王保晦,并清剿其残余势力,于是唐文扆的弟弟唐文裔也被诛杀。 面对朝廷对“唐文扆党羽”铺天盖地的清洗,与之狼狈为奸的宰相张格惴惴不安,于是打算主动称病辞职,“乞骸骨”以保全性命。 大树底下好乘凉。宦官唐文扆是宰相张格的大树,而宰相张格又是礼部尚书杨玢的大树。树欲静而风不止,听说张格有意退隐江湖之后,杨玢不甘就此失势,于是怂恿张格留下,说您老人家于新君有拥立之功,您有什么好担心的(公有援立功,不足忧也)? 急流勇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没有人愿意放弃既得利益,特别是高高在上的人。听到杨玢的劝说,张格就怀着侥幸心理,放弃了退隐的想法。 不出半个月,王宗衍就下诏,贬张格为茂州刺史,贬杨玢为荥经县尉。吏部侍郎许寂、户部侍郎潘峭,也被划为“张格同党”而遭贬官。很快,再贬张格为维州司户。 破鼓万人捶。先前遭张格排挤的庾凝绩终于盼来了报仇的机会,上疏继续抨击张格,于是张格被流放到合水镇。半个月之内,张格就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国宰相,变成了流放的犯人。 庾凝绩还不解恨,暗中指使当地最高行政长官——茂州刺史顾承郾,密切监视张格的一举一动,搜集张格的不法言行,以便进一步处罚他。 王宗侃的妻子张氏因与张格同姓而有意保护他,于是游说顾承郾的母亲,说您一定要警告你的儿子,不要被别人当枪使,否则的话,总有一天,你的儿子会被当替罪羊的。 顾母深以为然,便告诫顾承郾,不要卷入庾、张之争。顾承郾只是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小刺史,没有显赫的门第出身,朝中没有根基、背景,庾、张双方神仙打架,顾承郾谁都不敢得罪,于是听从了母亲的话。 庾凝绩大怒,于是利用职务之便,公报私仇,给顾承郾穿小鞋,以公事治其罪。后世评价庾凝绩:睚眦必报。 第311章 岂止十臣 【岂止十臣】 随着张格的倒台失势,庾传素重新抬头,重新拜相。只是经过这一轮洗牌,前蜀的宰相已经成了摆设,掌握帝国实权的是王宗弼和宦官宋光嗣。 王宗衍从不过问国家大事,很乐意地把国家实权交给王宗弼和宋光嗣,于是“国由是衰”,距他登基仅仅过去了两个月。 面对“养子帮”手握重兵,王宗衍毫不在意,甚至倾向于“亲王典兵”,非常乐意让自己的哥哥们掌握兵权。 诸亲王中,唯有彭王王宗鼎(王建亲儿子)保持了一颗清醒的头脑,他对“十六宅惨案”和“九曲池惨案”记忆犹新,他对诸兄弟们说道:“亲王典兵,历来是招灾惹祸的根本原因。如今,皇上年幼无知,臣属势力强大,难免会有挑拨离间、互相残害的事,我们当亲王的不应该手握兵权,自取嫌疑。”随后,主动交出兵权及一切权力,每日只读书、种花,陶冶情操。 王宗衍不懂父亲重用宦官的良苦用心,只知其表而不知其里,在他登基两个月之后,宦官势力空前庞大,除了宋光嗣以外,王廷绍、欧阳晃、李周辂、宋光葆(宋光嗣堂弟)、宋承蕴、田鲁俦等宦官,纷纷出任禁军将领,手握兵权,且都干预朝政。 这些宦官无一例外地骄横贪暴,成为前蜀朝廷内部的顽疾。 为了进一步提升宦官的社会地位,王宗衍下令在大慈寺为唐朝宦官高力士等人塑像纪念,负责塑像的是蜀地著名美术家宋艺,他最擅长人物肖像画,曾奉命画唐朝历代皇帝御容。 王建北讨凤翔、南平南诏之后,建扶天阁,为功臣绘像,在前蜀,“绘像扶天阁”的荣耀相当于唐朝的“绘像凌烟阁”。王建给功臣绘像,王宗衍给权阉塑像。高低立见。 面对宦官势力的崛起,元老级谋士周庠(最早为王建规划割据蜀地称雄,帮助王建脱离杨守亮、攻取阆州革命根据地、入主西川),苦口婆心,劝王宗衍不要纵容宦官,一定要吸取唐朝灭亡的前车之鉴。而王宗衍对此置若罔闻。 随着宦官势力的崛起和“外臣”势力(王宗弼)的强势介入,王建苦心经营的“文官路线”彻底失败,文官们要么噤若寒蝉,要么转而舔菊宦官,其情形与昭宗末期竟然出奇地相似。历史故事不会重演,但历史规律一再循环。 宦官集团为了能与王宗弼和平相处、共同分割蛋糕,宋光嗣主动把“判六军诸卫事”的官职转让给了王宗弼。从此,两大政治集团狼狈为奸。 林罕《十臣在》中点名道姓地指出了当时最被诟病的十大奸臣,这十人只是冰山一角。我们接下来将选取一些典型事例,有的已经体现在了《十臣在》中,有些则可作为补充: 1,王承休,宦官,以奸佞得王宗衍宠信,用“美人计”骗得秦州天雄节度使一职,开创了宦官出任节度使的先例,在诸军中挑选了一万两千骁勇善战之精锐,编为左、右龙武军,用作自己的私人武装。“旧将无不人人愤耻”。 2,宋光嗣,宦官,“为人通敏有心计”,最初侍奉普慈公主,随普慈公主下嫁李继崇,后又随公主回成都。王建临死时,要用非从龙功臣来打压许州嫡系,“思择人而未得,乃以光嗣为枢密使”,王建没物色到合适人选,迫不得已才提拔了宋光嗣。 3,王宗弼,王建养子,“养子帮”带头大哥,功勋显著。王建去世后,权势熏天的王宗弼贪污受贿、假公济私,导致上下皆怨。 4,韩昭,“性便佞,善窥迎人意”,当王宗衍“北巡”时,韩昭奏请售卖通、渠、巴、集等数州刺史之职,以供北巡之费用,王宗衍批准。之后与王承休、安重霸内外勾结,鼓动王宗衍驾幸秦州,还对劝谏的蒲禹卿发出死亡威胁。 韩昭因宠累官至礼部尚书兼成都府尹,他才疏学浅,“粗有文章”,竟然还能进入翰林院,文思殿大学士、翰林承旨,半文盲负责给皇帝起草诏书。显然,他也如顾在询一样,需要由林罕等枪手帮忙代笔,混个翰林学士的头衔,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韩昭有个两个外号,“折袜线”、“僧剃发”,意思是他的学问“无有寸长”。 在同光元年(923)10月,韩昭以吏部侍郎判三铨,负责各级官员的选用、考核政绩等工作。不出意外,韩昭广受贿赂,徇私枉法,动作太大、吃相太难看,以至于引发了集体上访。 这些上访者全是有文化、有知识、有气节的国家正式公务员,因此还做了一首诗,讽刺韩昭: “嘉眉邛蜀,侍郎骨肉; 导江青城,侍郎亲情; 果阆二州,侍郎自留; 巴蓬集壁,侍郎不惜。” 前半句都是地名,后半句则是对吏部侍郎韩昭的冷嘲热讽,指出国家政治资源被他恣意挥霍。 此事震惊朝廷,王宗衍也觉得韩昭做的稍微有一点点过分,于是召韩昭进殿喝茶。韩昭大言不惭,正义凛然地说道:“这些走后门、托关系的人,全是太后、太妃、国舅的亲戚朋友,没有一个是我韩昭的亲戚!” 结果王宗衍默然,无言以对,此时也就不了了之了。 5,欧阳晃,宦官,因嫌自己的房子小,就于夜间故意纵火,把自己所居的军营和旁边数百间房舍全部烧为平地,第二天,他就吩咐工匠在废墟上重建住宅,以这种方法强占百姓数百间房舍。王宗衍对此睁一眼闭一眼,不管不问。 6,徐延琼、徐延珪,大小徐妃的亲兄弟,王宗衍的亲舅舅。王建临终时谆谆告诫,勿使徐氏兄弟典兵,但王建死后,徐延琼挂职京城马步军指挥使,顶替了王宗弼,掌握了首都兵权。他“怙权倚势”,众将为之不平。 徐延琼挑选了京城最好的地段,修建了豪华奢侈的别墅,广置奇花异草,尤其钟爱大唐国花——牡丹。然而成都不产牡丹,他听说在秦州董成村的僧院里,有一株牡丹,于是一掷千金,花费重金购得,辗转运输了三千里,移栽到他的庭院中,然后请皇亲国戚们来家里观赏,以炫耀。 王宗衍来了之后,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不屑,跟他舅舅开玩笑,在舅舅家的墙壁上御书一个“孟”字。在蜀地,“孟为不佳”,如果事发今日,就该题写“辣鸡”。 徐延琼特会溜须拍马,不但不生气,反而命人用大红色的绸缎将“孟”字装裱,以示恩宠,“这是当今圣上亲笔赐字!”与高季昌绣李存勖手印如出一辙。 巧合的是,前蜀灭亡后,建立的后蜀的是孟知祥,而孟知祥初入成都时,就是住在徐延琼的别墅中。人们都说墙上的这个“孟”字就是冥冥中的征兆。 7,潘在迎,宰相潘炕之子。初抱宦官唐文扆的大腿,“唐文扆谋变”时,向王宗弼泄密,之后与韩昭、顾在询一起紧抱王宗衍的大腿,经常陪王宗衍游宴,最擅长淫词艳曲,教唆王宗衍大行荒淫时,而且经常劝王宗衍诛杀那些劝谏的人,因为这些人太讨厌,总是搅扰皇上的雅兴。 8,萧怀武,原本只是一名保安队长(小院使,故军巡之职也),后来成为王宗衍的特务情报头子,组建了一支数千人的特务机构,名为“寻事团”,专门刺探各种情报,趁机敲诈勒索、栽赃陷害,萧怀武因此富甲一方,其豪华的住宅和拥有的姬妾在当时首屈一指。 为了树立威严,萧怀武滥杀无辜,人们无不惧怕。曾有一位卖假药的术士来到成都,萧怀武要学习他的私人秘方,术士坚决不给,于是萧怀武就下令将他乱棍打死。 9,张格,媚上欺下,心胸狭隘。在前蜀灭亡前夕,复拜宰相,而他复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中书吏王鲁柔乱棍打死,只因为他在被贬官流放期间,王鲁柔对他无礼。与张格一同被贬的许寂,私下对别人说:“张公才高而识浅,戮一鲁柔,他人谁敢自保?此取祸之端也。” 正如《十臣在》末尾所言,朝中文武群臣皆是如此模样,何愁社稷不安? 王宗衍,您就等着瞧吧。 同光二年(924)4月,前蜀迎来了非常重要的一位客人——后唐特使李严,这个人的到来,为前蜀的灭亡开启了倒计时。 第312章 地域歧视 【地域歧视】 中原地区对蜀地存在一种根深蒂固的地域歧视,在那个时候,河南才是天下的中心,汴州、洛阳才是一线大城市,而幽州(今北京)是偏远乡村,地接北虏,更不用说东南沿海、广东深圳、澳门香港……在当时是蛮荒烟瘴的不毛之地,专门用来流放重刑犯。 蜀人——包括其统治者王建、王宗衍,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是中原人,从顶层权贵到普通百姓,也都认为自己是游离于中原文化之外的边缘文明,是中原王朝与南蛮的缓冲过渡区,那种自卑是与生俱来的。 中原人更是把蜀地当做是鸟不拉屎的不毛之地,把蜀人当成是未开化的野人。 1,陈敬瑄杀鸡儆猴 僖宗入蜀时,随行的奴仆都对蜀地充满歧视,在成都行宫里大呼小叫、指指点点,被陈敬瑄杀了个下马威之后才管住了嘴巴,不敢再胡说八道。 2,蜀地乏马 天复三年(903),王建派韦庄入贡长安,并趁机修好于朱温,以营造相对友好的外部环境。朱温遂派心腹王殷回访成都。 王殷抵达成都后,受到了王建的热情款待。席间,作为“汴蜀友好特使”的王殷,竟然压制不住内心的高傲,发表了一些不恰当的、对蜀地怀有歧视的言论。 当时,王建为了向朱温展示实力,便向王殷炫耀其蜀地的军事力量。王殷先是礼貌性地赞赏,随后便说道:“蜀甲兵诚多,但乏马耳。”在冷兵器时代,战马的数量就是军事实力的最直观体现,好比我们今天讨论海军实力的时候离不开航空母舰、驱逐舰的数量。所以王殷话里有话,绵里藏针,“但乏马耳”四个字就推翻了之前所有的恭维,婉转地对王建的军事实力进行了贬低,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王建瞬间黑脸,作色道:“蜀地山路崎岖,路途险阻,不适合骑兵作战。并且,我还真不缺乏战马,来,你来跟我看看吧!” 王建集结起了他的骑兵部队,在星宿山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阅兵式,据记载,参阅的战马共有一万两千匹,且军容甚整,训练有素。 王殷大为叹服。 王建本身就是骑兵将领出身,深知骑兵的重要性,自得蜀地后,在边境榷场及境内贸易中转站高价求购良马,十几年不间断,所以才具备了一支一万两千匹战马的骑兵部队。 诚意只是合作的意向,而实力才是合作的基础。在王建治下的蜀地,不仅有蜀道难的天险,更拥有一支不容忽视的武装力量,所以后梁始终没有把前蜀列为战略假想敌,蜀地也得以拥有了二十年的和平发展期。 3,视蜀如蕃 乾化二年(912),后梁派使者访问前蜀,朱温在信中尊王建为兄,承认前蜀的政治地位,愿结梁蜀之欢,合认弟兄之国。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然而学识渊博的张格却指出了一处容易被忽略的细节:来信的印文是“大梁入蜀之印”。 张格娓娓道来,说唐朝时候,出使番邦的印文才是“大唐入某印”,如今大梁以兄事陛下,奈何以夷狄之礼侮辱我国? 王建顿时火冒三丈,当场就要杀了大梁的使者。 张格再次叫停,说两国交战,还不杀来使呢,何况梁蜀正在友好结盟,岂能杀其使者?这是大梁相关部门的过失,不能迁怒于使者,更不可破坏两国之欢。 王建恢复了理智,特刻“大蜀入梁之印”作为回敬,回信的抬头亦是“大蜀皇帝致书于大梁皇帝阁下”。 后梁是“五代”的第一代,前蜀是“十国”的第一国,这一次出访成为中央朝廷与地方割据政权的首次外交事件,成为日后“五代”与“十国”的外交模板,后唐建立时,各地方政权的国书抬头也基本保持了一致队形,基本都是“某国皇帝致书大唐皇帝”云云,前文有罗列。 按照史书云,双方均使用“敌国礼”。注意,这里的“敌”不是仇敌的敌,而是匹敌的敌,意为平等之意。 4,麦秀两岐 贞明二年(916),后梁派封舜卿出访前蜀。 封舜卿的父亲是翰林学士、尚书右仆射封敖,文采出众,颇受李德裕的赏识,《全唐诗》存其诗2首,《全唐文》存其文章26篇。对于这位封舜卿,有的史籍说他文采出众,有的则说他胸无点墨,在后梁做翰林学士时,常由他人代笔。 然而无论他的文采如何,诸多史料在一个问题上取得高度共识:此人性格轻薄,狂妄自大。在“有才”和“无才”上有分歧,却在“无德”上达成一致。 当时凤翔李茂贞与后梁出于战争状态,使团只能绕远路,从汉江溯流而上,经全州至汉州,再辗转到成都。 封舜卿轻佻傲慢,向来蔑视蜀地,故意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素轻其山川,多所傲睨),憋着坏地让沿途蜀地官员下不来台。 到了全州,全州镇帅将其奉为贵宾,大摆宴席,以最高规格接待封舜卿。席间,伶官要演奏音乐以助酒兴。封舜卿端着酒杯,点了首《麦秀两岐》的曲子。 全州伶官汗流浃背,说自己从未听说过这支曲子,恳请以其他拿手的曲目代替之。 封舜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别的不听,就听《麦秀两岐》。”随后便对蜀地冷嘲热讽。 全州大帅颜面无存,羞愤不已,只能拿自己的伶官泄愤,“惭怒,杖其乐将”。 封舜卿得意洋洋,出离全州,赶奔下一站——汉州。 汉州伶官已经听说了全州同事们的悲惨遭遇,胆战心惊地奉命参与宴会。果不其然,封舜卿又点《麦秀两岐》,结果“三呼不能应”,汉州伶官同样不会演奏。 封舜卿腆胸迭肚、撇唇咧嘴,“我就说嘛,你们这帮山野村夫,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岂能听闻我天朝盛乐?”蔑视之色溢于言表。 这时候,一位名叫王新的伶官拱手施礼,道:“大人您原谅我们孤陋寡闻,可否赐教,让我等聆听一遍,学习学习?” “哼,竖起耳朵给我听好喽。”封舜卿停下杯盏,一展歌喉。 还没等他唱完,王新就把《麦秀两岐》的乐谱写了下来,然后交给乐队,乐队居然就完整地、毫无瑕疵地演奏了出来。技艺之精湛,令封舜卿瞠目结舌。 王新说道:“大人,这是大梁新编写的曲子,所以我们蜀地才不曾有,不过——现在有了。” 封舜卿装逼失败,郁郁寡欢,低头喝闷酒。与此同时,汉州伶官已经把乐谱飞递成都,并把全州、汉州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成都方面,务必做好准备,大梁特使封舜卿来者不善。 等封舜卿抵达成都之后,就轮到他丢人现眼了: 宴席尚未开始,殿上就演奏起了《麦秀两岐》,大厅中央摆放着割麦子的农具若干,有几十名穷苦百姓本色出演,他们骨瘦如柴,衣着褴褛,携男抱女,提着箩筐做捡拾麦子状,随着音乐的起伏而纵声歌唱,歌词大意是诉说生活之艰辛、百姓之贫苦,曲调悲凉凄惨,令人闻之而感伤落泪。 “大人,您不是好这口嘛,请——” 再看封舜卿,面如土灰,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宴会结束后,封舜卿“惭恨而返”,灰溜溜地原路返回,而当路过汉州、全州时,绝口不提“两岐”。封舜卿,讳两岐。 蜀人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封舜卿归途之上,“蜀人嗤之”。 第313章 李严使蜀 【李严使蜀】 同光二年(924)4月,后唐李存勖派遣李严出使前蜀。 李严,原事刘守光,明敏多才艺,颇知诗书而能言善辩,同时又精于骑射,是个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此番奉命使蜀,任务比较特殊,因为他不是来谋求两国友好,而是来炫耀后唐国力,对前蜀进行威胁、恐吓。 按照李存勖的话说,目前天下未归唐者,唯蜀与淮南。如果前蜀、淮南能向后唐称臣,那么后唐将恢复大唐昔日版图,实现表面上的统一。 李严不辱使命,含沙射影地对前蜀当局提出严厉批评,指责他们自昭宗迁洛以来,就拥兵自重,坐视天子蒙尘受辱,有失臣礼,任凭朱贼发号施令而无动于衷,只有我主李存勖同志,与那篡逆贼子势不两立,率英勇之师与之抗争十几年。 批评指责过后,便是婉转的军事威胁: “才过汾水,缚王彦章于马前;旋及夷门,斩朱友贞于楼上……段凝统八万雄师,倒戈伏死;赵岩知一人应运,引颈待诛……拱手取乾坤,只劳于八日……今则秦庭奉表、两浙称臣、淮南陈附拜之仪、回纥备朝天之礼……岂谓大蜀皇帝柔怀远迩,居安虑危……特遣苏张之士,来追唐蜀之欢……” 继而是赤裸裸的恐吓,说李存勖有统一天下之大志。 不知王宗衍是胸怀宽广,还是没心没肺,居然不为所动。大将王宗俦大怒不已,奏报王宗衍,说李严的言论有辱先帝、有辱陛下、有辱国体,实在太过分,请杀之!王宗衍不许。 王宗衍安排宦官宋光嗣置酒招待李严,席间借酒套话,打探后唐虚实。 于是,宋光嗣与李严之间爆发了一场舌战。 宋光嗣先是心平气和地问他后唐的基本概况。 李严如实回答,说我主李存勖某年某月某日,于魏州建号登大宝,又是某年某月某日自郓州突袭汴州,前后只用八天就入主汴州,接受了后梁三十万降兵降将;后唐的领土范围东至大海,西到甘州、凉州,北过幽州,南越岭南,四方万里无不臣服,父子传袭累世的淮南杨氏、大唐旧臣的凤翔李氏,纷纷派子弟入朝,稽首称臣;至于荆南高季昌、潭州马殷、吴越钱镠等,自然更不用说,贡赋不绝……所以,我主怀之以德、震之以威,天下统一是大势所趋,这项重任当然要由我主来完成。 宋光嗣冷冷一笑,“荆南、潭州、吴越的情况,我不太了解。不过这个凤翔嘛,与我们蜀地有秦晋之好,时儿女亲家,我们太了解他了,他们反复无常、言而无信,他们的表态岂能当真?并且我听说契丹日益强盛,难道后唐就不曾感到忧虑吗?” 针锋相对,您别给我装大尾巴狼,什么“天下臣服”啊,就荆南、潭州、吴越这几块料,前不久不是还向后梁称臣吗?他们的誓词都是一时权宜之计,龙胜帮龙、虎胜帮虎,您后唐也只是在地图上意淫一下广袤无垠的版图吧,虽然实际控制区域比后梁广,但你们比后梁多一个强大的敌人——契丹。 面对宋光嗣甩出的难题,李严选择了避重就轻,防守反击: “契丹与后梁相比,谁强谁弱?” “那……当然是后梁更加强大喽。” “这不得了?后唐打后梁,如摧枯拉朽一般,何况是对付不如后梁的契丹。我们后唐都不需要动员全国兵马,只需派一个节度使领一镇之兵,就可消灭之。” 好像没毛病,但……“那你们倒是出兵灭了契丹呀,何故常年累月受其袭扰?” “上天有好生之德……”李严甩开三寸不烂之舌,“天生四夷,不在九州之内。”大意是存在即真理,蛮夷戎狄的存在也是上天的旨意,我们不能因自身强大而对这些化外番邦赶尽杀绝,“盖不欲穷兵黩武也”。 宋光嗣败下阵来,惊叹于李严的伶牙俐齿。 宋光嗣的堂弟——宦官宋光葆,也与李严终日舌战,“与语终日,服其机变”,随后,宋光葆给王宗衍上了一道奏表,请求务必诛杀李严。 该表收录于《全唐文》,开头先扯下后唐的政治遮羞布,指出他们是“冒李氏之苗裔”,消灭后梁的喜悦让他们狂傲自大,此番派使节来,言语间毫不掩饰对我们蜀地的轻视和敌意,恐怕两国即将交恶,我们最好做好战斗的准备。 接下来,宋光葆给出了一份详尽的军事部署,按照这份部署,前蜀进可以与后唐问鼎中原,退可以割据蜀地成鼎足之势。 于是,王宗衍任命宋光葆为梓州观察使充武德军留后。 关于宦官宋光葆,也存有一定的争议。有人因其是宦官,又是宋光嗣的堂弟,所以先入为主地认为宋光葆也是祸国殃民的坏太监,由此推断他此番上表就是为了出镇一方节度,为自己捞取军权,并且成功了。 “主战派”的宦官宋光葆,究竟是为了一己私利,还是为了蜀国蜀民?现在还不能下结论,等后唐大军兵临城下时,自有分晓。 李严在前蜀逗留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在此期间,李严亲眼目睹了王宗衍朝廷的腐朽堕落、荒淫无道,王宗衍不但不为收敛,反而要主动向李严展示蜀地的繁荣富庶。王宗衍热情地邀请李严参观上清宫,沿路的成都百姓全都穿绸裹缎、穿金戴银,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当然,这很有可能是王宗衍故意安排的群众演员,为的就是向李严炫耀蜀地的富足,来回击“天朝上差”李严的傲慢无礼。 李严此次出访,还肩负着一个李存勖的私人任务——购买珍玩锦绣。只因蜀地以盛产蜀绣,且繁荣富庶多珠宝珍玩,正好能满足李存勖对骄奢淫逸的幻想。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李严居然空手而归。 面对李存勖的质问,李严道出了一个令李存勖火冒三丈的原因: 前蜀实行极为严格的货物管制,各种锦绣珍玩都被禁止出境,而只有粗劣低质的才可流入中原,这些准许出口到中原的低档货,还配有一个专属名词——“入草物”。 “草”字在古时的主要意思是山野、民间等,故有“落草为寇”之说。王宗衍把流入中原的货物称为“入草物”,是对中原人歧视蜀地的回应,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 李存勖听罢,不禁大怒,当场吼道:“王宗衍岂能免做‘入草人’吗?” 李严趁机向李存勖奏报前蜀虚实,说王宗衍其实就是个弱智儿童(实童騃),贪玩好色,身边尽是奸佞小人,辅政大臣王宗弼、宋光嗣等全是媚上欺下之徒,贪污腐败……前蜀已经是一座摇摇欲坠的破房子,只要大国出兵,在大门上踹一脚,它就会立刻土崩瓦解。极言蜀地人物富盛而君臣骄盈。 李存勖对自己的德行非常自信,不认为李严实在指桑骂槐。 天下未向后唐称臣者,唯淮南与前蜀。李存勖有秦王扫六合之雄心,有混一天下之壮志,在先征淮还是先伐蜀问题上,李存勖有过短暂的犹豫。 当时有很多人主张先征淮,因为蜀地崇山峻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以一直是唐朝皇帝的御用避难所,况且蜀地已经被王建苦心经营了近三十年,手下兵多将广、粮草充足,又恃天险,不宜图之。 然而在李严情报工作的支持下,李存勖最终下定决心,把前蜀列为首要征服目标。当高季昌来朝见时,李存勖曾故意说自己打算先进攻淮南,来试探高季昌。高季昌则劝李存勖先伐蜀,并列举了伐蜀的好处和征淮的弊端。 高季昌的话句句说在了李存勖的心坎儿上,李存勖因此认为高季昌对自己忠心耿耿而龙颜大悦。 实际上,高季昌后来亲口对亲信承认,自己之所以劝李存勖先伐蜀,正是因为伐蜀是不利于后唐的,自己诚心往沟里带李存勖,以此达到消耗其实力、从而保全荆南的目的。 这就有意思了:李存勖心里想着伐蜀,嘴上却说征淮;高季昌心里想着征淮,嘴上却说伐蜀。二人相谈甚欢,皆大欢喜。这就是权术的游戏,这就是人心叵测的趣味。 这次后唐伐蜀的战争,堪称人类战争史上的奇迹。它的过程匪夷所思,它的结果更是耐人寻味。 第314章 伐蜀战争1 【伐蜀战争1】 在送走李严后,王宗衍的确在“主战派”的游说下,加强了边境的军事力量,以防备后唐的进攻。例如派王宗锷率领右定远军(中央禁军)中的二十一个军(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团、旅编制)屯驻洋州,以林思谔为利州昭武军节度使屯利州。 《孙子兵法》有云: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李存勖在沙场上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兵书战策早已烂熟于胸,权术阴谋更是炉火纯青。他遵照兵法的指示,“战而示之不战”。 就在王宗衍四处调兵遣将,增强边防武装力量的同时,后唐再派李彦稠访蜀。 与李严的嚣张跋扈、傲慢无礼不同,李彦稠低调而友善,对前蜀表现出了充分的尊重和恭敬,表示自己此行就是要促进双边关系、增进信任、加强合作,总之,就是构建睦邻友好的外交关系。 这一招非常奏效。王宗衍胸无大志,只求割据蜀地、偏安一隅,他迫切地希望两国友好,保持和平与独立。在热情款待了李彦稠近两个月之后,礼送其归唐,并派翰林学士欧阳彬对后唐做回访。 随后,在这一年(924)年底,王宗衍主动削减了边防力量,调回了驻扎威武城的关宏业等二十四军,召回了驻武定、武兴的三十七个军,协防秦州的二十九个军,屯驻金州的王宗勋的七个军;还让舅舅徐延琼取代了大将王宗弼,挂职“京城内外马步都指挥使”,位居诸功臣旧将之上。 又任命宦官王承休出任秦州节度使,主要任务是搜罗民间美女。 王宗俦力劝王宗衍斩杀李严未果,又见王宗衍轻信了后唐的花言巧语、整日沉迷于声色犬马无法自拔,痛心疾首,私下找到王宗弼,打算执行干爹的遗诏,罢黜王宗衍,另选一个合格的接班人继统。 以王宗弼所蕴含的能量来看,只要他一点头,就一定可以顺利地完成这场政变。然而王宗弼却犹豫不决,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其实这完全符合情理。 史籍记载,王宗衍不理政事,内事交由宦官宋光嗣,外事交由王宗弼,两位托孤重臣联合把持了前蜀最高权力。王宗弼已经位极人臣,达到了名利的顶峰。 如果拥立新君,王宗弼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吗?显然不能。那么他又何必冒着诛灭九族的风险去干一件只有害处、没有好处的事儿呢? 除非……他当新君。所以面对王宗俦政变的提议,王宗弼才犹豫不决,要么就不做;要做,就要由我王宗弼来做皇帝,可这话不能给王宗俦讲……这就是王宗弼的纠结之处。 王宗俦大概也是猜出了王宗弼的心思。国难当头,你居然……王宗俦忧愤过度,一口气儿没喘上来,含恨去世。 王宗俦死后,王宗弼找来宦官宋光嗣、景润澄等人,对他们说道:“王宗俦怂恿我把你们这些宦官都杀掉,以正朝纲。现在,你们大可以放心啦!”宋光嗣、景润澄等人匍匐在地,哭着拜谢王宗弼的活命之恩。 王宗弼虽然没有发动政变,却利用“政变未遂”出卖王宗俦,收获了宦官集团的信任和感激,巩固了自身既得利益。可以说是很卑鄙无耻了。 连王宗弼的儿子王承班都对身边人说:“我们家即将大祸临头了!” “主战派”宦官宋光葆提醒王宗衍不要放松警惕,“陛下,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啊!” 宋光葆奏请于嘉州沿江造战舰五百,招募水军五千,顺长江东下,水陆齐发,攻打襄、邓,南出江陵,胜则继进,不利则退守沿江据点;再选三万精锐,突袭岐、雍之地,东据河、潼,北结契丹,以重金贿赂之,若契丹出兵则已,如若契丹不出兵,我们也可以据守大散关以保证蜀地无忧。 这份出自宦官的军事计划相当犀利大胆,核心思想是以攻代守。虽然最终战略目标仍是迎合王宗衍的割据蜀地,但他的手段却是用主动进攻代替被动防御。 如今唐蜀互派使节,签订了唐蜀友好互不侵犯条约,宋光葆的这份军事计划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万一“友邦惊诧”,我们颜面何存?王宗衍断然拒绝了宋光葆的奏请。 听信后唐的花言巧语,相信了和平的谎言,战略上的严重误判,这是导致前蜀在面对后唐的“闪击战”时出现了一溃千里、望风披靡局面的重要原因之一。 另一个重要原因,则是前蜀的指挥中枢处于瘫痪状态,因为战争爆发时,王宗衍正在距离成都千里之外的秦州度假。 后唐编造和平的谎言,多半也是出于现实的考虑,因为当时的后唐正面临着契丹的入侵。前文有云,契丹的主攻目标是渤海国,而对后唐实行大面积骚扰游击,以牵制后唐军队;后唐因此疲于奔命,也就无力伐蜀。 而前蜀却只看到了表现现象,认为后唐已经无力抵抗契丹的入侵。由此得出结论,认为后唐绝对不可能打前蜀的主意,在契丹的威胁下,他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尚且难保,所以也就相信了后唐谋求睦邻友好的诚意。 不懂政治真的很可怕。 我们之前已经分别站在后唐和前蜀的角度上来审视这场战争爆发前的环境,现在,我们将使用同一条时间轴,穿插讲述双方在战争中的表现,这种对比是十分震撼的。 同光二年(924),从4月开始,双方使节往来,互致问候,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表达了愿意和平共处的美好祝愿。 王宗俦劝杀李严不成,劝王宗弼政变不成,悲愤而死;王宗衍撤销了大量防备后唐的边防军,向后唐表示友善。 同光三年(925)6月底,李存勖下达了全国动员令,下诏“括马”,即征收民马,为攻打前蜀做准备。 7月,前蜀应圣节(7月15日,王宗衍过生日),于得贤门架设山棚,忽然天色大变,狂风骤起,将山棚摧垮;次日,又发“雷震”,摧毁应圣堂的两根石柱。掌管礼乐的太常寺少卿杨玢上表,表云: “陛下诞辰之日而山摧,预示江山不稳不牢;发生在得贤门,说明陛下所任所用皆不得贤;应圣堂石柱损毁,说明现今国家的顶梁柱,所用非材也。” 王宗衍化身无神论者,“巧合而已,抵制封建迷信,从我做起。”(衍不以为意) 第315章 伐蜀战争2 【伐蜀战争2】 当时间来到同光三年(925)的9月份,双方互有显著的变化,对比愈发明显: 王宗衍与太后大徐妃、姨娘小徐妃等游历了青城山、三学山等名胜古迹,打卡了诸多网红经典,并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作,如前文所述;同时还受到王承休的引诱而执意要去千里之外的秦州打卡。 李存勖则与诸忠臣商议伐蜀大计。 基于其独特的地理因素,在割据称雄方面,蜀地拥有着得天独厚的先天条件。自古得蜀地者,进可以问鼎中原,退可以偏安一隅。因此在治理蜀地方面,中原王朝也是煞费苦心,通常有两种手段: 首先,是分其地、弱其势。比如唐朝旧把这里分成西川、东川、汉川,简称“三川”,派三个节度使前来镇守,而一旦“三川”统一在同一人的领导下,势必与中央朝廷分庭抗礼,比如陈敬瑄、王建。 其次,是派驻文官镇“三川”,比如杜悰、崔安潜。 如果是讨伐蜀地,也最好让文官挂帅,比如韦昭度。 可即便如此,占据蜀地或被诬割据蜀地者,也大有人在,秦末有刘邦,汉末有刘备,三国时的邓艾、钟会…… 在会议上,宦官李绍宏因收受了段凝的贿赂,而竭力推荐段凝挂帅,还说段凝是个旷世奇才,连孙武、吴起都比不上他。 郭崇韬大呼不可,说段凝乃亡国之将,奸诈阴险,只知溜须拍马,根本不知兵事,段凝时块儿什么料,还有谁会比我们更清楚?坚决不能让段凝挂帅,简直开玩笑! 否定了段凝之后,群臣一致推荐李嗣源挂帅。 李嗣源追随李克用多年,有丰富的作战经验,更在军中有极高的声望,灭梁战争中,功居第一,又在抵御契丹的战争中成为新的长城,李嗣源同志足以服众、足以担负伐蜀重任……足以顶替李存勖同志繁重的皇帝工作。 在李存勖的心里,谁都可以入蜀,甚至可以是段凝之辈,但唯独不能是李嗣源。可这种掏心窝子的话只能烂在肚子里。 关键时刻,郭崇韬帮李存勖解围,说契丹气焰正盛,非李嗣源不足以抵御,李嗣源绝不可离开河朔地区。 郭崇韬反对李嗣源入蜀是有他自己的私心的,我们后文会提及。 否定了李嗣源之后,郭崇韬给出了伐蜀大帅的合适人选——皇太子李继岌。 这句话与李存勖不谋而合。皇太子李继岌身无尺寸之功,与自己当年袭位前的处境一样,在吸取了经验教训之后,李存勖也有意把李继岌投送到战场中去,混资历、混声望,此次伐蜀正是镀金的好机会。 按照唐朝政治圈内的潜规则,皇储都会有“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头衔加持,收割胜利果实,而真正出力的都是副手。 “娃娃年纪还小,难以独自肩挑伐蜀重担,应该为他找一个得力能干的副手——”李存勖看一眼郭崇韬,“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跟李嗣源相比,郭崇韬更值得组织信任。首先,他的资历、威望、功劳等等亦足以服众;其次,他不是皇族宗亲,而且是文官,不会影响到李存勖的统治。 同光三年(925)9月10日,李存勖正式任命皇太子李继岌为伐蜀总司令(西川四面行营都统),而实际的工作则由郭崇韬来完成,李继岌只负责签字走过场。 9月18日,六万主力大军离开洛阳,向西进发。 除了这支主力部队之外,李存勖还任命荆南高季昌为东南方面军总司令,率领本部兵马沿长江西上,夺取夔、万、忠三州。 高季昌当初怂恿李存勖伐蜀时,说如果后唐伐蜀,荆南愿做急先锋。实际高季昌也是夹带私心,他是要狐假虎威,借助后唐的军威夺回夔、万、忠等被前蜀占领的荆南故土。 对此,李存勖与他心照不宣。无妨,大家各取所需。 然而讽刺的是,李继岌率领的六万后唐主力部队几乎一路兵不血刃,一路高奏凯歌,径入成都,唯有高季昌的这支负责助攻的偏师,连吃败仗,未得一寸土地。 10月。 郭崇韬命李严、康延孝率领一万步兵、三千骑兵做先锋,为大军开路。行进到宝鸡时,有个叫陈乂的将官忽然诈称有病,请求留下来养病。 随军出征的翰林学士李愚大声斥责道:“有利可图就争抢,看到危险就退缩。大军即将进入敌境,此时人心最容易动摇,陈乂其罪当斩!” 杀一儆百,从此之后,再也没人敢找理由退避,六万大军雄赳赳气昂昂,进入前蜀境内。 与此同时,前蜀的御花园(芳林园)内盛开了一朵变异的栀子花,这株栀子花出自青城山,有六个花瓣,颜色为青红色,世所罕见。本月盛开,王宗衍龙颜大悦,召集文武百官,来芳林园一起赏花。随后,10月4日,王宗衍在一片反对声中离开成都,奔向秦州。 10月5日,王宗衍抵达汉州,收到了凤州王承捷的紧急奏报:后唐大军犯我边境! 王宗衍仰望苍穹,发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这些人为了阻挠我去秦州,可谓是用心良苦啊!等我从秦州回来,根据心情的好坏,再来决定是否要治他谎报军情的罪过。” “万一……是真的呢?” 王宗衍“哈哈”一笑,轻佻地说道:“那正好向敌人展示一下我们的厉害!”下令继续北上。 在往秦州行进的途中,忽然有一群乌鸦停留在王宗衍的黄罗伞盖之上,其名甚哀;路过张恶子庙时,王宗衍亲往祈祷占卜,抽了一签,上面只有四个字——“逆天者殃”。 张恶子,是蜀地的一个传说中的蛇神。传说十六国时期的后秦开国皇帝姚苌在蜀地时就受过它的点拨;传说僖宗驾幸蜀地时,张恶子腾云驾雾,显现真身,迎接僖宗皇帝,僖宗皇帝解下随身佩剑赐给它,希望它能帮助自己平叛,不久之后,黄巢伏诛,僖宗皇帝派人给张恶子庙送来许多祭祀品,酬谢它的“平叛之功”。 面对蜀地第一灵张恶子的“逆天者殃”指示,王宗衍仍然认为这是群臣们为了劝谏自己而使用的小伎俩,很不以为然。 在去往秦州的路上,王宗衍与成都府尹韩昭、翰林学士李浩弼、中书舍人王仁裕颇为风雅,吟诗答对,消遣无聊的时光。 王宗衍作诗云: “乔岩簇冷烟,幽迳上寒天。 下瞰峨嵋岭,上窥华岳巅。 驰驱非取乐,按幸为忧边。 此去将登涉,歌楼路几千。” 随从拍手叫好,纷纷点赞。王宗衍龙颜大悦,随即命王仁裕作诗附和。 王仁裕遂作诗云: “彩仗拂寒烟,鸣驺在半天。 黄云生马足,白日下松巅。 盛徳安疲俗,仁风扇远边。 前程问成纪,此去尚三千。” 文字游戏,王仁裕在句末必须保留王宗衍的“天、颠、边、千”,还不能突兀、牵强,要有一定的意境和逻辑上的合理性。 行至剑州,王宗衍再遇灵异事件:半夜忽闻山谷中传来喊杀擂鼓声,似有千军万马在激烈厮杀,众人大惊,忽然一只猛兽从山林中蹿出,在惊骇的人群中叼走一人。 王宗衍气定神闲,毫不畏惧,命随从官员作诗纪念。 中书舍人王仁裕作诗云: “剑牙钉舌血毛腥,窥算劳心岂暂停。 不与大朝除患难,惟于当路食生灵。 从教户口资馋口,未委三丁税几丁。 今日帝王亲出狩,白云岩下好藏形。” 翰林学士李浩弼作诗云: “岩下年年自寝讹,生灵餐尽意如何。 爪牙众后民随减,溪壑深来骨已多。 天子纪纲犹被弄,客人穷独固难过。 长途莫怪无人迹,尽被山王棱杀他。” 王宗衍看完李浩弼所作,忍不住“哈哈”大笑。 等走到白卫岭,王宗衍又让韩昭作诗纪念,韩昭奉诏作诗云: “吾王巡狩为安边,此去秦亭尚数千。 夜照路岐山店火,晩通消息戍瓶烟。 为云巫峡虽神女,跨凤秦楼是谪仙。 八骏似龙人似虎,何愁飞过大漫天。” 这马屁拍得已经不够委婉了,全是王宗衍最爱听的词儿。王宗衍于是诗兴大发,作诗附和云: “先朝神武力开边,画断封疆四五千。 前望陇山屯剑戟,后凭巫峡锁烽烟。 轩王尚自亲平冦,嬴政徒劳爱学仙。 想到隗宫寻胜处,正应莺语暮青天。” 秦始皇神马的都弱爆了,哪儿有我王宗衍逍遥快活! 王仁裕亦作诗和曰: “龙斾飘飖指极边,到时犹更二三千。 登髙晓蹋巉岩石,冒冷朝冲断续烟。 自学汉王开土宇,不同周穆好神仙。 秦民莫到无恩及,大散关东别有天。” 陛下,您岂止能把秦始皇比下去呀,连周穆王也不在话下啊! 王宗衍不日到梓潼,再次发生不详之征召,据史籍记载,“大风发屋”。有关部门奏报,说按照科学规律,此等大风预示着千里之外有破国称臣者。 王宗衍再次化身无神论者,“我国地大物博、疆土辽阔,刮大风、下大雨还不是再正常不过的自然现象?不用大惊小瓜。接着奏乐,接着舞。”酬答吟咏无虚日。 这些诗词之所以得以详细记录下来,传于后世,多亏了一本《王氏见闻录》,这本书以写实的风格记录了作者的所见所闻,成为宝贵的文字版纪录片。而它的其中一篇之所以能成为王宗衍的“秦州游记”,是因为这本书的作者正是中书舍人王仁裕。 伴随这场大风吹来的,是李继岌的伐蜀檄文。 在这篇檄文中,李继岌对蜀地之民并无冒犯之处,还夸他们都是忠贞骁勇之士,将他们文比杨雄、司马相如,武比关羽、张飞,蜀地庇护过玄宗、僖宗两位先圣,人杰地灵,都是好样的,但——姓王的匪徒裂土分疆,罪不容赦! 檄文中,李继岌指出王宗衍的任何抵抗都将是螳臂当车,此番王师前来,“步卒则矗如山,列车骑则迅若雷奔,振雄声而聒动乾坤,腾锐气而动摇河岳”,请蜀地军民务必审时度势,不要逆势而动。 最后,对于迷途知返者,后唐开出了优厚的条件,诱降前蜀将官军民,强调“只诛首恶,余皆不问”的原则,凡能弃暗投明者,皆有厚赏。并拿后梁做反面教材,告诉他们不要妄图负隅顽抗。 《册府元龟》载有李继岌伐蜀檄文的全文,霸气侧漏,感兴趣的可以自行前往鉴赏。 第316章 伐蜀战争3 【伐蜀战争3】 10月18日,后唐先锋康延孝进攻威武城,也就是刚刚被王宗衍调走24个军的抗敌前线,被王宗衍视为唐蜀之间深厚友谊的象征的军事要塞。 威武城指挥官唐景思、吴铎、王权思所部数百人迎降,唐景思见势不妙,立刻率全员投降;部将邹彦禋、李璠本想抵抗,却见降兵如潮水,势不可挡,于是被迫也献城而降。 康延孝贯彻执行了第二条军规:围而后降者杀。因邹彦禋、李璠“初无降意,皆伏诛”。 康延孝将俘获的一万多蜀兵释放,让他们给后方战友们带去战争的恐惧和投降的希望,随后率领先锋军继续向凤州急行军,李严乘胜利之余威给凤州守将王承捷送来劝降信。 后唐主力部队从洛阳向西,途径凤翔,然后折而向南,进入蜀地。关西重镇——凤翔,既是行军中转站,又肩负着为大军提供粮草供应的重任。凤翔节度使李继曮(李茂贞之子)竭尽所能,献出了凤翔的全部粮食,也不够大军远征之需,郭崇韬为此忧心忡忡。 在康延孝率先锋军接管威武城的当天,郭崇韬率中军主力部队进入大散关。郭崇韬愁容满面,回头指着秦岭,对身边人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在下达了急攻凤州的命令后,诸将纷纷表示担忧,说孤军深入,兵家之大忌,且蜀地山高路险,更不能长驱直入,而应该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缓慢推进。 郭崇韬问计于李愚,李愚说蜀地人民早就受够了王宗衍的荒淫无道,我们应趁此机会施以闪电般的进攻,让他们来不及思索,在心惊胆战中只求投降活命,无人再为蜀主卖命,不要犹豫! 然而全军只有这两位文官主张积极冒进,几乎所有的武将都主张保守缓进。郭崇韬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正在这时,前线传来好消息:威武城望风而降!更令郭崇韬感到振奋的,是后唐军队缴获了威武城囤积的二十万斛粮食,解决了后唐远征军的燃眉之急。 郭崇韬兴奋不已,“啥也别说了,给我干!” 第二天(10月19日),前蜀凤州节度使王承捷以所辖凤、兴、文、扶四州之地投降。后唐接收了八千降兵,另缴获粮食四十万斛! 郭崇韬难掩心中喜悦,不禁感慨道:“消灭前蜀,指日可待!” 李继岌遂任命王承捷继续做凤州节度使,以作为正面典型。 又过了一天,10月20日,王宗衍兴致勃勃地抵达了利州,正巧遇上了威武城败退下来的残兵败将,直到这时,王宗衍才终于相信了后唐入侵的消息。 “这可如何是好?” 在王宗衍时期,内事不决问宋光嗣,外事不决问王宗弼。王宗衍向二人请教。二人说虽然后唐初战告捷,占我州郡,但东川、山南等大部分领土仍然完整,我们仍保存着强大的实力,陛下只需死守利州,后唐必然不敢深入。 王宗衍深以为然,于是派出“三招讨”王宗勋、王宗俨、王宗昱率三万大军迎战后唐,要给敌人迎头痛击,挫其锐气。 10月21日,兴州守将程奉琏向康延孝投降,并主动帮其修桥补路,从此蜀道不再难; 10月22日,兴州刺史王承鉴弃城逃走,郭崇韬任命最早投降的唐景思为兴州刺史; 10月26日,成州刺史王承朴弃城逃走…… 康延孝几乎是一路传檄而定,高歌猛进。在26日这天,康延孝与“三招讨”在三泉遭遇,爆发了“三泉战役”。 三泉战役应该是后唐军队唯一一场正儿八经的战斗。 仅从数字上看,后唐兵力不足一万,前蜀兵力三万。兵力对比达1比3,且后唐军队是孤军深入,客场作战,而前蜀则是主场保家卫国。 然而后唐士气高涨、斗志昂扬,反倒是前蜀士气低落、毫无斗志。 前蜀的这三万人是从成都一路跟来的从驾兵,他们从成都出发,途径绵州、汉州,千里之遥,甚是疲惫,而最令他们怨气爆棚的,就是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有道是民不患寡、患不均。王承休抽调精锐组成了龙武军,龙武军的工资待遇是其他部队的好几倍,赏赐颇丰,而一旦国家有难,需要上战场的时候,却让他们先当炮灰。三万人怨声载道,极不情愿。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前蜀部队在扔下五千具尸体之后,溃逃不能止,康延孝以少胜多,大获全胜,又缴获了十五万斛粮食。 威武城二十万斛、凤州四十万斛、三泉十五万斛……至此,后唐远征军以战养战,用缴获的军粮渡过了粮食危机。“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三招讨”战败的消息传来,王宗衍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个口含金汤匙出生的妈宝男,从来没有面对过任何困难挫折,以为所谓的战争不过就是几句霸气侧漏的诗词而已,自己羽扇纶巾,谈笑间,敌人就可灰飞烟灭。 大溃败的消息传来,王宗衍连下三道命令:1,回家,回成都;2,让王宗弼来利州驻防;3,弄死“三招讨”! 王宗衍火速往成都跑,后续部队沿路破坏桥梁、栈道,以延缓后唐的进军速度。 康延孝也正在马不停蹄地往利州追赶,争取能够活捉王宗衍,立下千古奇功。 “三泉战役”的规模虽然不大,双方投入的总兵力也不到四万,但此战役的意义却非常巨大。 后唐的以少胜多,让前蜀境内怀有观望态度骑墙派坚定了投降后唐的信念,从此之后,降将如云,降兵如潮,前蜀境内再无有组织地抵抗。 例如东川节度使、“主战派”宦官宋光葆向郭崇韬提出有条件投降,要求郭崇韬约束好先锋部队,不要骚扰东川地面,则东川开门迎降,否则就背水一战。郭崇韬回信好言抚慰。 10月30日,宋光葆正式向后唐大军献出东川全境(梓、绵、剑、龙、普五州);洋州节度使王承肇,献出所辖洋、蓬、壁三州;山南西道节度使王宗威,献出所辖兴元府、开、通、渠、麟五州;阶州刺史王承岳献城投降……其他州县也纷纷望风而降。 王承肇,是王宗侃的儿子。王建子侄排“宗”字,孙子排“承”字。可以看出来,这些身居重镇而主动投降的,除了“王宗X”,就是“王承X”。崽儿卖爷田不心疼。 东川、山南等重镇投降之后,前蜀就真的是大势已去了,其他州县就算不投降也没啥意义了。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前蜀就丢失了半壁江山。 郭崇韬又致书于王宗弼,为其分析利害,劝他投降。就在康延孝逼近利州时,王宗弼弃城逃走,“三招讨”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已被判死刑,还傻呵呵地来追王宗弼。等追上之后,王宗弼才掏出了诛杀他们的诏书,“看,宋光嗣要我杀了你们!” “三招讨”吓得跪地痛哭求饶,求王宗弼开恩。 王宗弼装出痛心疾首的样子,“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当然知道兄弟们的委屈,哥哥我实在不忍心下手,可不杀你们,又无法向朝廷交代……不如兄弟们给我指条明路?” “三招讨”已经被朝廷判了死刑,除了降唐,别无他路,于是欣然与王宗弼达成一致:投降后唐! 第317章 王宗弼政变 【王宗弼政变】 11月7日,王宗衍抵达成都,文武百官与诸嫔妃、宫女全部出城列队迎接。王宗衍命诸嫔妃环绕着自己,摆着队列走回皇宫,一会儿排成“S”形,一会儿排成“B”形(帝杂宫人作回鹘队以入)。 11月8日,王宗衍驾临文明殿,召集文武百官,商议退敌之策。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保持沉默。王宗衍也只剩流泪哭泣,泪水竟然浸透了衣襟。 11月9日,康延孝抵达利州,紧急修复被王宗衍破坏掉的桥梁、栈道。利州节度使林思谔早就跑到了阆州,现在赶紧派使节迎降。 11月15日,李继岌率主力部队抵达剑州,遂州节度使、嘉王王宗寿也被迫献出所辖遂、合、渝、泸、昌五州。 这一天,王宗弼率领部队擅归成都,携带武装登上大玄门。王宗衍与太后大徐妃等亲自到大玄门迎接、慰劳,却惊讶地发现王宗弼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恭敬二字,对待皇帝、太后的态度极为傲慢无礼。 王宗衍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当天晚上,王宗弼发动了政变。 第二天(11月16日),王宗弼将王宗衍、大徐妃、以及全体皇子劫持,软禁到西宫;将所有的皇家印信收缴;把皇宫仓库的金银财宝洗劫一空;王宗弼的儿子王承涓,视金钱如粪土,他没有搜刮皇家财物,而是手提宝剑闯入后宫,挑了王宗衍最宠爱的几位姬妾。 11月17日,王宗弼自称西川留后,派人携带金银财宝、名马、牛肉、美酒,大犒后唐三军,并以王宗衍的名义给李严送去一封信,信中说道:“你来,我就投降。” 康延孝挺进到绵州,发现粮仓和民舍已经全被破坏掉,绵江浮桥也遭人为破坏,绵江湍急,从来没有船只敢横渡。后唐前进的步伐将要被迫中止。 康延孝对李严说道:“我们孤军深入,必须速战速决。以现在的形势来看,只要有一百个骑兵冲过鹿头关,他们就会手忙脚乱地投降;而如果我们放缓步伐,等浮桥修好再前进的话,就会丧失闪电战的优势,万一有人教导王宗衍把沿路关卡全部封锁,就会把战争拖入僵局,不出十天半月,恐怕局势就将反转。” 李严深以为然,二人翻身上马,身先士卒,带头浮水强渡绵江。成功登岸的只有一千多人,溺亡在绵江的也有一千多人。 高达50%的非战斗减员,这就是康延孝的气魄。仅凭这一千多骑兵,康延孝顺利占领战略要地——鹿头关。 11月18日,康延孝攻克汉州,这才停下休整,三天后,主力部队才赶来会师。 王宗弼在信中点名要求由李严前来受降。 李严也非常高兴,认为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敌人主动把“收复成都”的首功送给自己。有人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说他是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前蜀的统治阶级对他恨之入骨,此番前去,难免会是自投罗网! 李严拿出了单刀赴会的勇气,欣然前往成都。 王宗衍引导着李严晋见了大徐妃,把全家老小的性命交到李严手中,请求得到庇护。李严痛快地答应下来,代表后唐朝廷保证他们秋毫无犯。 李严宣读了后唐皇帝李存勖的敕令: “蜀地原本就是本朝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是因近几十年来兵戈战乱,道路不通,特别是伪梁篡唐,造成了现在这种割据局面,你们虽然也僭越称帝,却也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不能视作分裂国家; 而且蜀地先主王建同志,也是本朝的大功臣,素怀忠义之心,自离乱以来,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匡扶唐室,效忠李唐; 现在王师来啦,祖国统一啦,如果你们是真心实意的投降,那么我保证你们秋毫无犯,绝不惊扰,骗人事小狗。” 很明显,火药味淡了许多,王建也不再是分裂祖国的“贼王八”,而是素怀忠义之心的本朝旧臣,至于分裂国家等等一切骂名,都要由黄巢、朱温之辈背黑锅,特别是朱温,建立后梁才是万恶之源,应该负全部责任。 后唐伐蜀所投入的全部兵力只有六万人,且粮饷不足,准备十分仓促。现在孤军深入,根本没有后续支援力量,更无后勤补给线之说(所以郭崇韬在进入大散关的时候才会发出破釜沉舟式的警告)。就这六万人,也要散布在辽阔的蜀地,等进入成都时,后唐的兵力是很空虚的。 拿康延孝的先锋部队为例,在进入蜀地时,供他指挥的先锋部队是一万三千人,而等他强渡绵江的时候,只剩两三千人,等成功登岸后,只剩下一千余人。 前蜀未投降的部队尚有十余万,所以即便进入成都后,李继岌、郭崇韬也没有足够的底气,面对新降的前蜀,只能好言安抚,尽量不要刺激起他们反抗的意志。 王宗弼的部众仍然保持着战斗姿态。李严命他解除成都的全部武装。 11月20日,李继岌抵达绵州,王宗衍命翰林学士李昊起草降书顺表,又命宰相王锴起草投降信函,分别投递给李存勖和李继岌,派欧阳彬前往迎接李继岌和郭崇韬进入成都。 在降表中,王宗衍开篇即以“臣”自称,通篇称颂李存勖同志的伟大光荣正确,对自己深重的罪恶做出了深刻的检讨,并表示忏悔,以及祈求后唐的宽大仁慈,大人不计小人过,在表章的末尾没有写年号,而只写“乙酉年”。 在写给李继岌的信函中,王宗衍的措辞更是卑微,开篇就云“衍叩头言”,大哥,我给您跪下磕头了,我错了…… 在信中,王宗衍表示自己早就想回归大唐了,最近正在商议统一大事,没想到咱想到一块儿去了,还劳烦您发来大军,那我当然是赶紧放弃抵抗,迎接大军喽…… 反正就是场面话,谁都知道是假的,但毕竟都是一国之君嘛,还是应该道貌岸然一些。 第318章 前蜀亡国 【前蜀亡国】 11月22日,李继岌渡过绵江,抵达德阳。 11月25日,李继岌抵达汉州,先锋康延孝已经在此恭候了八天。 11月26日,李继岌抵达成都北郊。 11月27日,在李严的带领下,王宗衍在成都城北的升迁桥以标准的亡国之礼出降:王宗衍身穿一身白,嘴里叼着一块儿玉,脖子上拴着一根草绳,旁边有人牵着一只羊,身后是披麻戴孝、光着双脚的文武百官,百官在宰相王锴的带领下哀嚎痛哭,队伍的最后面则抬着一口空棺材。 李继岌也按照规矩,接受他的璧玉,命郭崇韬解开王宗衍的绳索,然后当场焚烧空棺,以后唐皇帝李存勖的名义宣布赦免他们的罪行。 前蜀文武百官面向洛阳所在的东北方向叩头谢恩。 至此,前蜀国正式终结,二世而亡。 11月28日,后唐大军正式进入成都,郭崇韬事先定下严格的军纪,严禁劫掠骚扰百姓,在后唐军队接管成都的当天,成都城内市不改肆,秩序井然。 王宗衍喜欢收集宝马良驹,御苑中有数百匹名马,李继岌入主成都后,优中选优,挑选出二十多匹绝世名马。 成都城里尚有被关押的南诏俘虏数十人,有位叫徐蔼的自称曾出使南诏,于是奉后唐之名携带礼物,将南诏俘虏礼送回国,以稳固双边关系,谋求和平稳定的外部环境。结果南诏居然闭门不纳。到底是南诏不接受后唐的诚意,还是徐蔼化身国际诈骗犯,就不得而知了。 后唐远征军于9月18日离开洛阳,于11月28日入主成都,整整用了70天。有的史料(《庄宗实录》、《旧五代史》)说是75天,不准确,仅仅70天而已。而如果从越过边境开始算起,则只有一个半月左右。 在这一个半月的时间里,6万后唐军队共接收了前蜀的10个藩镇、64个州、249个县,接收武装部队3万余人,收缴的武器铠甲、粮草、金银绸缎,数以千万计。 通过这几组数字可以看出,前蜀的国防力量形同虚设,真的是望风而降。同时也可以很直观地感受到作为征服者的后唐军队所面临的隐患,这么少的人来控制这么大的地方,万一有人降而复叛、振臂一呼,不甘亡国之人云集响应…… 成都城内,李继岌和郭崇韬的脸上看不到半点喜悦,反而比先前更加忧虑。 如何快速消化一个政权,这是亟待李继岌和郭崇韬来解决的。在政治斗争这条看不见的战线上,郭崇韬再次临危受命,挂帅出征。 消化前蜀,有一个人至关重要,他就是王宗弼。 王宗弼的出现让郭崇韬减轻了不少工作,在贪婪的驱使下,王宗弼无意间充当了郭崇韬政治斗争的急先锋。 在前蜀最危急的时刻,王宗弼发动政变,并向后唐献城投降。然而王宗弼的所作所为都是在维护自身利益,他没必要更没可能真心效忠于后唐。 其实这也无可厚非,维护变节投降者的既得利益,也是统战工作的重要一环,否则谁会弃暗投明?大家都是成年人,各取所需而已,何谈感情二字。 王宗弼发动军事政变后,第一时间对宦官集团举起了屠刀,诛杀了宋光嗣、景润澄、李周辂、欧阳晃等宦官,把人头装进木匣,打包送给李继岌,说他们是祸国殃民的大坏蛋,前蜀就是被这些大阉人搞乱的,他们迷惑君王,罪不容赦。 随后,王宗弼又将成都府尹韩昭等阿谀谄媚之徒诛杀,人头挂在闹市示众。 作为“养子帮”核心人物、“养子一哥”王宗弼在送出降书顺表之后、在亡国前夕对宦官集团和无耻文人集团大开杀戒,展开政治清洗,显然不是为了匡扶前蜀江山社稷,也不单单是寻仇报复,而是为自己捞取更大的谈判筹码,让自己在正式投降之前掌握更多的实权,以换取投降之后相应的待遇。 宋光嗣和韩昭分别是宦官集团和文官集团的领军人物,掌握的政治资源最丰富,理所应当沦为王宗弼的猎物。随后便顺理成章地把斗争扩大化,王宗弼看谁不顺眼,谁就是“蛊惑圣上”、“祸国殃民”的奸臣,一律诛杀。 其他权贵们全被吓破了胆,如徐延琼、潘在迎、顾在询等,他们非常识时务,倾家荡产,奉献出了全部财产、美女,放弃了手中的全部权力,苦苦哀求王宗弼饶命,这才免于一死。 随后,王宗弼派儿子王承班把王宗衍的姬妾、宫女以及各种珍玩珠宝分别呈献给郭崇韬和李继岌,请求任命自己做西川节度使。 李继岌并没给王承班好脸色,指着他献上的珍宝,说道:“这些都是我家的东西,还用得着你送?” 王宗弼掌握着兵权(判六军诸卫事),又将政敌(宦官、文官)清洗干净,实际控制了前蜀大局,如果他肯为后唐效力,充当“蜀奸”,那他将成为后唐消化前蜀、二元统治的最佳人选;而他一旦有其他想法,将有可能使后唐前功尽弃,反倒为王宗弼作嫁衣裳。 在这种处境下,王宗弼要想保住性命其实是很难的。 在表示投降之后、后唐大军接管之前,王宗弼居然还部署城防,摆出了战斗序列,被李严勒令解除武装;后唐接管成都后,郭崇韬向王宗弼索要犒军钱,王宗弼以各种理由推脱,导致后唐军队没有获得赏赐,军士们怨恨无比,不顾军规军令,于夜间暴动,纵火作乱、打砸抢烧,导致成都城内人心惶惶。 王宗弼握有实权,又在蜀地有着极高的威望,此人一日不除,后唐一日不宁。王宗弼是后唐消化前蜀的一枚棋子,郭崇韬考虑的从来不是弃不弃的问题,而是何时、何由弃之。 很快,机会来了。 12月初,宋光葆从梓州赶回成都,觐见李继岌、郭崇韬,当面揭发王宗弼为一己私利而诬陷、杀害宋光嗣等的卑劣行径。 于是,李继岌立刻与郭崇韬达成一致意见:立刻诛杀王宗弼! 12月10日,后唐占领军突然逮捕王宗弼、“三招讨”等人,满门抄斩、没收全部家产。在出示的榜文中,后唐占领军列举了王宗弼等人的几大罪状:擅废本主;专杀内臣;偷盗国家财产……指责他们是亡国元凶。 前蜀官员早对王宗弼恨之入骨,在刑场上竞相割取、生吞王宗弼的肉。至此,后唐消除了最大的隐患。 第319章 秦川驿之祸 【秦川驿之祸】 前蜀的西部疆域并未受到战争波及,西北重镇秦州天雄军依然控制着前蜀最精锐的一支部队——龙武军。 当后唐入境时,秦州节度使王承休与节度副使安重霸分析时局,讨论作战计划。 王承休打算突袭后唐的尾巴,这样就能使前蜀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安重霸极力反对,说如果行动失败,后果不堪设想,我国有精锐之师十万有余,又有天下第一的险要地势,后唐军队即便勇猛,也休想靠近剑门关! 安重霸提议二人率部南下,增援成都,以争抢“勤王护驾”之功。 实际上,安重霸另有其他阴谋,王承休上了他的当。 第二天,王承休点齐兵马,准备与安重霸一同南下。秦州当地的土豪劣绅们在城外设宴饯行,安重霸忽然跪在王承休马前,叩头道:“秦州乃国之重镇,如果我们都走了,谁来替帝国守土安民?大帅您尽管先走,我愿意留下来,替大帅守卫边疆!” 事已至此,王承休也无可奈何,只得带着副手——招讨副使王宗汭南下。等王承休一走,安重霸立刻向后唐献城投降。 按照后唐公布的政策,如果安重霸跟着王承休一起投降,顶多捞个节度副使,藩镇二把手,而他支走王承休,独自献出秦州天雄军,则可当节度使,一把手。 安重霸的小阴谋可把王承休坑苦了。由于东侧就是后唐的进军路线,所以王承休不得不率领一万两千龙武军绕行西侧,甚至一度绕出前蜀领土,进入羌人的地盘,通过不断贿赂的方式,艰难向成都“偷渡”。 一路上,穷山恶水,爬雪山、过草地,粮草断绝,又遭受羌人部落的不断骚扰、袭击,精锐的龙武军大批大批的冻死、饿死,等走到茂州时,只剩下了两千人。 12月14日,历经千难万险的龙武军残军,终于在王承休、王宗汭的带领下完成了长征,抵达了成都,此时前蜀都灭亡了半个月。 王承休向李继岌提出了投降请求。 李继岌怒斥道:“你为国家镇守最重要的军事重镇,手握最精锐的军事部队,敌人入侵,为何不抵抗?” 王承休拍马屁道:“畏惧大王的神威!” 拍在了马蹄上,“那为何不早降?” “因为王师并没进入我的辖区。”狡辩地很有道理。 李继岌又问道:“你带了多少人穿越羌人控制区?” 王承休据实回答:“一万两千人。” “如今活着回来几个?” “两千。” 李继岌既生气又痛心,之前这一万多龙武军是劲敌,现在则是我大唐之精锐,居然被你平白无故消耗掉一万多! “那么,现在就是你偿还一万条人命的时候了。” 李继岌下令,把王承休、王宗汭满门诛杀。 王宗弼是前蜀朝廷内部的巨大隐患,而秦州王承休则是地方上的巨大隐患。 铲除掉这两个隐患之后,后唐占领军对蜀地政局做了一次大手术:原四品以上的官员,降一级任命;五品以下的,如果没有出色的才能或高贵的门第出身,一律贬回原籍。 又传达了李存勖下给王宗衍的诏书,李存勖发毒誓要保全王宗衍,保证他会拥有一定的封地和爵位,让他依旧享有一定的荣华富贵,安度晚年。 王宗衍接到诏书之后,竟然无比欣慰,开心地对身边人讲:“能当刘禅,挺好挺好。”(捧诏欣然曰:“不失为安乐公。”) 几天后,同光四年(926)正月初三,李继岌派李继曮、李严率本部兵马,护送王宗衍及其宗族,宰相王锴、张格、庾传素、许寂,翰林学士李昊等文武百官及其家属,共计数千人,前往洛阳听候发落。 2月18日,队伍行进到长安,洛阳方面传来命令,让他们就地驻扎,等待进一步指示。王宗衍没心没肺地做着成为第二个刘禅的美梦,殊不知危险已经临近。 一个月后的3月18日,宦官向延嗣带来了李存勖的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弄死王宗衍全家,钦此。” 据史籍记载,李存勖原本是要把王宗衍和他的文武群臣数千人全部诛杀的,诏书原文是“王衍一行,并从杀戮”,意思是要把这些前蜀的亡国君臣及其家眷数千人全部诛杀。当时诏书已经由李存勖批准,上有御笔亲题的“可”字,并且已经加盖了中央的官印,是一份已经生效的中央红头文件,后唐枢密使张居翰复核时,内心无比纠结,趁着左右无人,张居翰把诏书按在殿中的柱子上,提笔迅速地把“行”字涂抹,然后改成“家”字。 张居翰冒着生命危险,篡改皇帝诏书。一个字,救了数千条生命。 在长安城外的秦川驿,亡国之君王宗衍惨遭族灭。王宗衍时年28岁。 王宗衍的母亲大徐妃临死时,哀号道:“我儿以一国迎降,却仍落得屠灭全族的下场,李存勖,你背信弃义,违背誓言,等着吧,你就要大祸临头了!” 在后宫诸妃嫔中,有位“宫人刘氏”,一头乌黑的秀发,姿色甚美,刽子手忽然起了怜悯之心,想刀下留人,饶她不死。刘氏毫不畏惧,说道:“国破家亡,义不受辱!”慨然赴死。 当时在蜀地云游的一位叫远公的僧人,作《废国诗》: “乐极悲来数有涯,歌声才歇便兴嗟。 牵羊废主寻颀国,指鹿奸臣尽丧家。 丹禁夜凉空锁月,后庭春老谩开花。 两朝帝业都成梦,陵树苍苍噪暮鸦。” 据说早在王建刚建国时,曾出现了一位行为古怪的和尚,此僧手持一把大扫帚,遇到官府、寺庙、道观等场所,就在门口洒水打扫,当时人们管他叫“扫地和尚”。该僧打扫完毕之后,就会在地上写下六个字,“水行仙,怕秦川”,无人能通解其意。 直到王宗衍罹秦川驿之祸,人们才恍然大悟,“水行”便是“衍”字,原来扫地僧一直在向人们剧透前蜀的国运。 另有史料记载,说当时(925年)前蜀负责编写历法的部门把闰月设为明年(926)正月,奏报朝廷,朝中群臣议论说最好与国际接轨,选用后唐的历法,于是把闰月移到本年的12月。 然而大街上卖挂历的商贩们仍然有旧历(明年闰正月)的存货,还在街上降价清库存。有人咨询有没有新历法(本年闰腊月)卖,挂历贩子随口说道:“哎呀无所谓啦,反正就一天。”也算一语成谶吧,前蜀国真的没有熬到明年正月。 第320章 前蜀尾声 【前蜀尾声】 1,嘉王与王先成 当后唐大举入侵时,遂州武信军节度使、嘉王王宗寿本要与唐军决战的,无奈士气瓦解,部众踊跃迎降,大势所趋而不得不降。 当听说王宗衍以亡国礼献国投降时,忍不住悲伤大哭。 等王宗衍一行人被迁往洛阳,行至凤翔地面时,王宗寿重金贿赂负责看守的士卒,得以入见王宗衍。 王宗衍泣下沾襟,想到了“嘉王酒悲”,既悔恨又惭愧,哭着对王宗寿说道:“我要是能早听你的劝谏,何至于有今日啊!”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时至今日,王宗衍终于流下了悔恨的泪水。而王宗寿也是一语不发,唯有泣涕不止,与王宗衍抱头痛哭。 他能说什么?在他的脑海中,也许会掠过一个表情包,上面的王宗衍面带难以名状地诡秘微笑,下面是一行字:拉倒吧,朕的大蜀都亡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后来,在王宗寿的上疏请求之下,后唐朝廷追封王宗衍为“顺正公”,以诸侯礼重新安葬,并寻找到王氏宗族遗骸共十八具,重新安葬。 安葬之日,王宗寿随棺步行,百姓称颂,后唐统治者也被王宗寿的忠义所感动。 王宗寿在后唐先为淄州刺史,后为青州平卢军节度使,身为前蜀降将,王宗寿低调内敛,不结交权贵,而只愿与僧人讲经论道,平时以书法、诗词消遣,其墨宝多被寺院道观收藏。王宗寿也因此得以善终。 不过王宗寿也有一点美中不足的小瑕疵,他杀了一个叫王先成的人。 王先成在前文出现过,他本是蜀地的一个念书人,遭逢乱世而从军,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士兵。当时,王建攻打彭州杨晟,久攻不下。王先成毛遂自荐,面见大将王宗侃,陈述“淘虏”的致命弊端,并献上克彭州之策。彭州被顺利攻克后,王先成累功升至夔州刺史。 乾化四年(914),荆南高季昌发动水军攻打夔州。之前夔、万、忠、涪四州都是荆南领土,被前蜀夺走后,前蜀以四州设置“镇江军”,以忠州为总部,而这位镇江军节度使就是嘉王王宗寿。 王先成自恃有献计克彭州之功而傲慢无礼,王宗寿对此很是反感。 面对高季昌的入侵,王成先向自己的上级王宗寿求援,请求支援铠甲。王宗寿只给了他一批白布袍。人家要板甲,您给布甲。 后来,在“锁峡英雄”张武的抵抗下,高季昌败走。王成先密奏王宗寿不给铠甲、消极对敌、借刀杀人、公报私仇的行径。不料信使被王宗寿捕获,于是,王宗寿以召开军事会议为由,把王成先骗至忠州,然后将其杀害。 2,忠臣义士 蒲禹卿 屡次劝谏王宗衍,以两千字的上疏劝谏王宗衍北巡秦州,因此得罪了不少权贵,韩昭就威胁要把他投入大狱。王宗衍东迁时,蒲禹卿也在“一行”之列,跟随入洛。王宗衍在秦川驿被杀后,蒲禹卿悲痛大哭,在驿门上题诗云: “我王衔璧遂称臣,何事全家并杀身? 汉舍子婴名尚在,魏封刘禅事犹新。 非于大国浑无识,都是中原未有人。 独向长安尽惆怅,力微何路报君亲。” 题写完毕,蒲禹卿把笔往地上一扔,甩袖离去,从此下落不明。我不希望他投崖赴水殉国,更希望他能隐居山林寺庙。 马全 历事王建、王宗衍父子两朝,官至永平军节度使兼侍中,也在“王宗衍一行”之列,王宗衍遭秦川驿之祸后,剩余文武百官最终于6月抵达洛阳,后唐朝廷将他们全部赦免,并给予响应的官职,赏赐抚慰。自宰相王锴以下,所有人都欢天喜地,谢恩不止,唯独马全仰天长叹,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国亡至此,吾等臣子生不如死!于是绝食而死。 牛希济 前蜀翰林学士、御史中丞,“王宗衍一行”之列。一日,当时的后唐皇帝——明宗李嗣源,宣前蜀宰相王锴、张格、庾传素及翰林学士牛希济等进殿,然后各赐一韵,命作七言律诗,主题是“蜀主降唐”。 破鼓万人捶,王锴等人的诗作都是对旧主王宗衍的冷嘲热讽,指责他僭越称帝、荒淫无道……像一条条摇尾乞怜的舔狗,极尽全力舔菊后唐。 唯有牛希济没有诽谤旧主,只说是前蜀气数已尽,天命所归而已。 诗的末尾云: “古往今来亦如此,几曾欢笑几潸然。” 细细品读,不仅没有诟骂王宗衍,反而有劝谏当今圣上的意思,似有一种“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的韵味。 明宗李嗣源对牛希济不辱旧主的忠义气节深表赞赏,夸他是世所罕见的忠孝之士,即刻拜为雍州节度副使。 牛希济擅长诗词,所填的一首《临江仙》最被世人称赞,咏古抒怀,为词的发展开拓了新路。 家贫有贤妻,国破有忠臣。马全绝食殉蜀,牛希济不辱旧主,虽为亡国之臣,却仍然青史留名。 史官在对前蜀君臣盖棺定论时,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自己对前蜀的惋惜之情,认为前蜀本可以多苟延残喘几年的,因为李存勖远不如司马昭,李继岌、郭崇韬也不如邓艾、钟会,而且后唐仅控制了半个中国,实力相对还比较微弱,又有淮南等强藩割据,自身也存在政治昏暗腐败等致命矛盾。 连蜀人都说后唐虽然大举伐蜀,但连唐人都没有十足的信心,甚至没有坚定的信念。 我们在前文也铺垫过,后唐只派来六万兵马,而且粮草不足。其实后唐的处境是不支持发动一场大规模的灭国之战的,李存勖亦有自知之明,所以其本意是以灭国为名,而行劫掠之实,目的止在于劫掠蜀地的金银绸缎(虽意在伐蜀,亦未有必然之计,止于求金帛锦绣,以自足其所欲)。 只是后唐万万没想到,居然未遭抵抗,前蜀军队争相投降,就这么稀里糊涂被迎进了成都,一不留神灭了个国…… 在李存勖的本纪中,最常见的就是“猎”字,整日打猎无度,而在王宗衍的本纪中,最常见的便是“游”字,骨灰级旅游发烧友。二人真的是半斤八两,豁嘴子吃肉——肥也别说肥。 史官甚至也意淫道:“如果王宗衍能勤于政事,以资财贿赂四邻左右,搞好睦邻关系,也许可以迁延国祚,以待真命天子来收拾……”前蜀该亡,只是不该被李存勖灭亡。 后唐灭前蜀的战争是人类战争史上的奇迹,非常迷惑,非常诡异。比如它的过程,后唐的本意是来打家劫舍,如同契丹骚扰河北一样,见好就收,抢一把就跑,却不料瞎猫捡到死耗子,前蜀直接六分投。 而最诡异之处则是它的结局和影响。这场战争持续时间很短,人员伤亡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绝称不上什么战争泥淖,但它仍然把作为战胜方的后唐拖垮,在前蜀被灭之后,后唐帝国立即陷入崩溃的边缘,仅仅过了不到半年,李存勖就死于兵变,江山易主。 第321章 郭崇韬之死1贵人孟知祥 【郭崇韬之死1】 蜀地基于其独特的地理因素而有个魔咒,凡入蜀、伐蜀之人,要么飞黄腾达、要么万劫不复。 入蜀而发迹者,如刘邦、刘备,伐蜀而亡者,如邓艾、钟会。 从后唐起兵伐蜀的那一刻起,就不断有人借古讽今,把李存勖比作司马昭,把王宗衍比作刘禅,而把李继岌、郭崇韬比作邓艾、钟会。《十国春秋》评论说李存勖远比不上司马昭,而李继岌、郭崇韬也比不上邓艾、钟会,然而王宗衍更比不上刘禅,所以后唐灭前蜀是低配版司马昭灭蜀汉。 郭崇韬的文韬武略虽然不及邓艾、钟会,但他仍然没有逃过伐蜀魔咒,大散关、鹿头关、剑门关……关关都是鬼门关。 前文说过,当李存勖为伐蜀择帅时,内心是十分纠结的。派能力欠佳者如段凝之辈,恐不能胜任;而足以胜任者,唯有一文一武,文推郭崇韬,武论李嗣源。反复斟酌之下,李存勖更加中意于文官郭崇韬。 御前会议上,李存勖先确定了皇太子李继岌担任统帅,然后委派郭崇韬为副手,帮助太子爷建功立业。这是表面文章,表面上看是郭崇韬辅佐李继岌,实际上,李存勖内心深处的委任顺序是先则郭崇韬挂帅,再选李继岌充作监军。 而按照唐朝旧制,“天下兵马大元帅”通常是由皇太子担任,而功臣只能做副手,宣布委任状的顺序也是先元帅、再副手;再者,如果先确定郭崇韬挂帅,再任命皇太子搭伴儿,就会让皇帝的猜疑太过明显。 综合考虑之下,李存勖只能巧妙地调换了一下委任顺序,先李继岌,再郭崇韬,借以打消郭崇韬的顾虑,构建和谐的君臣关系。 多用几行字来解释,就是要强调李存勖对待郭崇韬的态度,或者说是对郭崇韬的信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牢靠。李存勖其实是不太信任郭崇韬的,之所以还让他入蜀,只是因为太不信任李嗣源,“不太信任”和“太不信任”之间的无奈选择而已。 这也是郭崇韬悲惨下场的伏笔。伐蜀也罢,平叛御外也罢,凡领兵在外而又遭主公猜忌者,必死无疑。 除了主公的猜忌,郭崇韬的悲惨结局也是他自己凭实力争取的。 人们常会因惯性思维而把郭崇韬视为张承业的继承者,的确,他们有着很多共同的优点,比如劝谏李存勖,忠于河东集团。但郭崇韬身上的缺点也不少,以至于树敌太多,一旦离开中央,远赴巴蜀,李存勖耳边就会充斥着各种谗言陷害,进一步加剧了李存勖的猜忌,并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在乱世中,要想安身立命,唯有两条路:有、无。 有,即积极入世,追求权力、追逐利益,蕴含庞大的能量,震慑一切敢与争锋者;无,则消极出世,淡泊名利,明哲保身,与世无争。 两条截然相反的路,却可以起到相同的效果。前者无人敢动,后者无人愿动。 古往今来,凡是选择第一条道路的,都不会走得太远,即便他之前一路顺风顺水。比如朱温。因为他们手中的权力既令人畏惧,又令人觊觎。 而后者看似柔弱,却因此得以长久。关于“有”和“无”的争论,老子已经用了一本《道德经》来详细阐述。 郭崇韬与芸芸众生的选择并无太大区别,他也选择了走第一条路。 郭崇韬最初为李克修帐下文职人员,李克修坐镇潞州时,郭崇韬就以干练、廉洁而著称;李克修死后,李克用任命他当初级礼宾官(典谒),负责迎来送往之事,临事机警,应对可观;李存勖袭位后,非常器重他,屡屡提拔,开始接近核心权力圈。 后来,郭崇韬与孟知祥、宦官李绍宏一同进入到决策层(中门使),正式进入河东集团核心权力圈。这一次提拔,让郭崇韬品尝到了权力的甜头,从此对权力逐渐成瘾,对权力越来越依赖。也正是这一次提拔,让他遇到了人生中的贵人——孟知祥。 在这“中门使三巨头”中,孟知祥的背景最深、关系最硬,他的父亲叫孟道。提起孟道,也许无人知晓,但提起孟道的两位兄弟,来头就大了。孟道是兄弟三人:孟方立,孟道,孟迁。 “黄巢之乱”时,孟方立通过兵变成为昭义军节度使,占领昭义地区近10年。李克用开启扩张之路,首先就拿昭义地区开刀,孟方立惧而自杀。 孟方立死后,三军推戴其三弟孟迁继任昭义军留后。孟迁求援于朱温,抵抗李克用。当时朱温也在向东扩张,正与徐州时溥缠斗,而且魏博罗弘信拒绝向朱温提供借道过境服务,汴州方面仅投送来王虔裕率领的三百兵。孟迁自知不敌,于是逮捕王虔裕,作为投名状纳款于李克用。 后来汴将氏叔琮围攻太原,孟迁叛晋降汴,跟随氏叔琮大军回归汴州。朱温恶其反复无常,将孟迁诛杀。 这位孟知祥,就是孟方立和孟迁的亲侄子。 孟知祥的妹妹,嫁给了李克用的弟弟李克宁,生下一子,名为李存瑰;而孟知祥的妻子,则是李克用的侄女(李克让之女),也有的史料记载说是李克用的女儿,总之……乱了辈分,从孟家论起来,孟知祥与李克用平辈儿(妹嫁克宁),从李家论起来,孟知祥又比李克用矮一辈儿(娶克用女)。反正是亲上加亲。 再看宦官李绍宏,是李存勖的心腹爪牙,原名马绍宏,李存勖赐之国姓。李绍宏的名字也散见于各种阴谋和争斗中,只需知道他是李存勖最信任的宦官之一就行。 可以看得出来,在这“三巨头”中,只有郭崇韬是个无背景、无关系的三无产品,因此也是三人中职位最低、权力最小的。 “胡柳陂之役”,幽州卢龙军节度使周德威阵亡,李存勖派心腹宦官李绍宏去往幽州主持工作,“三巨头”的工作基本就落在了孟知祥的身上。权力是原罪,任何掌握权力的人都会成为一部分人眼中的猎物,掌握的权力越大,对猎人的吸引力也就越大,此前的中门使吴珙、张虔厚皆是因遭谗言而无罪被杀,李绍宏被调走后,孟知祥获得了更大的权力,而他却开心不起来,深怕自己会重蹈吴、张的覆辙。 因为孟知祥的妹妹嫁给了李克宁,孟知祥因此成为“李克宁谋反案”的惊弓之鸟,在河东政坛上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低调低调再低调。 于是,孟知祥高风亮节,主动要求辞职、外放,他的妻子也在曹太后面前哭诉。于是,李存勖批准了孟知祥的离职请求,但有个附加条件,那就是帮忙推荐一个足以顶替他工作的合适人选。 孟知祥不假思索地向组织隆重推荐了郭崇韬同志,为郭崇韬打开了一扇可以施展才华抱负的大门。 第322章 郭崇韬之死2高光时刻 【郭崇韬之死2高光时刻】 机会都是留给有所准备的人,孟知祥避路太原,为郭崇韬腾出了空间,使郭崇韬有更多的机会接近李存勖,参与更多、更机要的军政会议。郭崇韬不负众望,屡献良计,在很多关键性问题上都给出了正确的建议,得到了李存勖的器重。 1,知己知彼退契丹,两袖清风收镇州 张文礼叛于镇州,勾结契丹南下。军中大恐,全都畏敌不前,众将纷纷请求暂退魏州,以避契丹锋芒,退保魏州徐图后计。李存勖犹豫不决,唯郭崇韬坚定地主张迎击契丹,他指出契丹只是受王都等人的诱惑,虚张声势而来,战略目的只是劫掠资财,不会为了张文礼、王都而流血牺牲的,一旦遭遇挫折必然鼓噪而退,而一旦我军退却,则河朔必不为我所有! 李存勖万万没想到,高呼“别怂,给我干”、“上去开团”的,居然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而且是从更高的维度俯瞰问题,与那些武夫相比,有着境界上的差距。 李存勖听取了郭崇韬的意见,全速北上,迎战契丹,一切果如郭崇韬所料,契丹果然扭头就走。 镇州被收复后,郭崇韬奉命入城做接管、改编、安抚等工作。这是一项肥差,油水大大的。比如说,可以贪污公款,搜检府库是可以漏报、瞒报的;再比如说,可以受贿、索贿,可以敲诈勒索,降将们出于恐惧,必然会大肆行贿。总之,这项工作必须交由值得信任的同志。李存勖把接收镇州的工作交给了郭崇韬。 郭崇韬入城后,两袖清风,既不贪污公款,也不收受贿赂,工作之余,只是到市场上购买书籍而已。郭崇韬高尚的品格再一次感动了李存勖,李存勖赞赏郭崇韬的同时,也对伯乐孟知祥赞誉有加。 2,有勇有谋,解围杨刘 后梁奇袭卫州,把触角伸到黄河以北,日夜剽掠魏博南部地区,导致生产力严重不足,使得李存勖的军需供应出现了严重的短缺,河东军士气低落,悲观情绪蔓延,都认为李存勖早晚要被朱友贞打败。 那时候,郭崇韬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寝不安席。李存勖更是衣不解甲,枕戈待旦。然而事情并没有因他们的努力而向好的方向发展,王彦章三日攻克德胜夹城,后梁乘胜逼近杨刘城,李嗣源被困郓州,音讯全无…… 河东军人心惶惶,眼瞅就有哗变的危险。李存勖登城四望,无计可施,几乎陷入绝望。 就在这关键时刻,郭崇韬献上一条计策,那就是继续向东迂回,深入山东半岛,寻找后梁防备薄弱的地方渡河,解救郓州的李嗣源。 随后,郭崇韬临危受命,率领部将毛璋等人,趁夜疾驰,最终由博州渡河,在南岸抢筑新城,昼夜不歇,24小时连轴转,与时间赛跑。按照郭崇韬和李存勖的兵棋推演,王彦章赶去支援的时间是10天,所以李存勖负责拖住王彦章,越久越好,而郭崇韬则必须在10天之内抢筑一座具备军事防御功能的新城。 结果郭崇韬只用了6天就完工,而王彦章则是在第9天就赶到。双方随即发生激烈交火。 郭崇韬废寝忘食,争分夺秒,实在累极了,就在小马扎上坐着打盹,稍微休息片刻,再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工地中。某次,郭崇韬坐在芦苇丛中的小马扎上打瞌睡(于葭苇间据胡床假寝),忽然觉得裤腿里凉凉的……尿了的话应该是热热的,怎么会是凉凉的?左右人帮他查看,发现竟然是一条蛇。郭崇韬疲惫如此。 在随后的恶战中,郭崇韬披坚执锐,指挥应对数倍于己的后梁军队,视死如归、毫不畏惧,终于支撑到了李存勖的援军赶来。 李存勖遂以该城为跳板,解除杨刘之围,解救了被困郓州的李嗣源,不久之后,李嗣源率军奇袭汴州,八天灭国。 郭崇韬之抢筑新城,功不可没。 3,力排众议促奇袭 段凝挂帅之后,制定四路大反攻,气吞山河,志在消灭河东,气势汹汹。李存勖愁容满面,召诸将商议。当红权阉李绍宏提出与后梁划河为界的提议,获得了广泛认可与支持。 唯独郭崇韬坚决主张斗争到底,献计“左勾拳”,奇袭汴州。 李存勖听从了郭崇韬的建议,并最终八日灭梁,一统中原。 史籍评价郭崇韬在灭梁战争中的贡献,“擒王彦章,诛梁氏,降段凝,皆崇韬赞成其谋也”。李存勖能够入主洛阳,郭崇韬居功至伟。 4,安抚降将,为国守财 灭梁之后,郭崇韬在后唐如日中天,深受器重,也因此成为后梁降将们争相贿赂的对象。郭崇韬之前接管镇州时,面对贿赂是分文不取的,而他在进入汴州、洛阳后,却对各种贿赂来者不拒,全部笑纳。 连他的亲朋好友都看不懂,不知郭崇韬为何突然腐化堕落,于是忍不住当面质询。郭崇韬说后梁官场腐败,贿赂之风一时难以根除,如今四方藩镇诸侯多是后梁降将,他们长期以来都是我们的敌人,最近才刚刚表示归附,其实他们内心深处是恐惧不安的,如果这时候坚决推辞他们的贿赂,会让他们更加不安,会出大问题的,我这是先帮国家暂时保管。 (但伪梁之日,赂遗成风,今方面藩侯,多梁之旧将,皆吾君射钩斩祛之人。一旦革面,化为吾人,坚拒其请,得无惧乎!藏余私室,无异公帑。) 短短几个月后,李存勖“有事于南郊”,朝廷财政出现严重亏空,竟然拿不出郊天的费用,这时候,郭崇韬兑现了“藏余私室,无异公帑”的承诺,把“受贿”的全部钱财拿出来,资助李存勖的郊天大典,自己不但没有扣留一分钱的“赃款”,反而多掏了自己的腰包。 郭崇韬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是个反三俗的人,向郭崇韬同志学习! 5,屡谏君王 除了献言献策,郭崇韬还屡次规劝李存勖,为此还曾险些丢了性命。 李存勖还不能算是纯粹的昏君、暴君,他也曾是有理想有抱负的有志青年、少年英主,他也憧憬自己能成为唐太宗,也希望身边有个魏征。 很多时候,强势的李存勖在正直的郭崇韬面前,也会自惭形秽、无言以对,有时候竟会像唐太宗惧怕魏征一样,表现出对郭崇韬的敬畏、躲避。 李存勖以避暑为由,欲在宫中大兴土木,兴建高台楼阁,别的都不怕,就怕郭崇韬劝谏,于是主动派机灵的宦官私下找郭崇韬“打招呼”,意在让他通融通融,给皇上留个面子、行个方便。 宦官转达了李存勖意思,大意是说今年比去年热,热得我实在受不了了,所以才建避暑楼。言语间流露着近乎哀求的意思。 郭崇韬却一点儿颜面都不给,说去年是因为正与后梁激战,陛下一心一意讨伐贼寇,没有心思胡思乱想,如今强敌被灭,陛下您就“纵耳目之玩,不忧战阵,虽层台百尺,广殿九筵,未能忘热于今日也”,一句话,陛下您堕落啦! 别的御史言官,都是在皇上犯浑之后才上疏劝谏,而李存勖是在犯浑之前先找郭崇韬打招呼。李存勖给足了郭崇韬面子,换来郭崇韬的铁面无私。 工程开建后,郭崇韬再上疏劝谏,李存勖理屈词穷而又心怀愧疚,最终采取了避而不见的方法,终日躲着郭崇韬,也不回复他的上疏,只吩咐宦官们抢工期,将生米煮成熟饭。 通过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看到郭崇韬的刚正不阿,也可以看到李存勖的可爱,他就像一个没写作业的小学生面对班主任时的样子。 郭崇韬累功升迁,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真正做到了“出将入相”,在中央他是宰相、枢密使,在地方他是节度使,爵封赵郡公,获赐丹书铁券免死金牌。 至此,我们看到的基本都是郭崇韬同志伟大、光荣、正确的一面,而他之所以能在人生最巅峰瞬间跌落谷底,也与他的性格弱点密不可分。 第323章 郭崇韬之死3美玉瑕疵 【郭崇韬之死3美玉瑕疵】 郭崇韬自从成为“中门使三巨头”之一,体会到位高权重的快感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从此迷恋上了对权力的追逐。毕竟有了更高的位置、更大的权力,才能更好的为人民服务嘛。 在郭崇韬努力向上攀爬的过程中,免不了会有一些勾心斗角的明争暗斗、或温和或惨烈的政治斗争,会把一部分人踩在脚下,也会得罪相当大的一批人。 为了保护自身权益不受冲击,郭崇韬将潜在的威胁一一排挤打压,既包括他的“老上级”李绍宏(后文详叙),也包括大将李存审、李嗣源。总之,一切能够威胁到郭崇韬地位的人,都会遭受他无差别的攻击。 1,李存审 李存审原为李罕之部将,光启二年(886)被李克用收为养子,统领“义儿军”,随军征战近四十年,历事李克用、李存勖两代主公,是河东集团武将序列的第一梯队,与周德威、李存孝、李存进、李嗣昭、李嗣源等名将齐名。 “一步百计”的刘鄩都被李存审吊打,“若婴儿在人掌股之上”。 前文已经有过详细的介绍,不再展开。只提一件小事,足以证明李存审的资历和军功——遗簇诫子。 李存审收藏有一百多个箭头,他经常拿出来给儿孙展示,告诫他们说老子我出身寒微,自幼从军征战,受伤无数,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这才有了今日的荣光,这些箭头都是从我身体里取出来的,你们一定不能贪图安逸享受,要时时刻刻想念家业来之不易! 当周德威、李嗣昭等相继离世后,河东集团内能独当一面的老将只剩下了硕果仅存的李嗣源、李存审。 换句话说,对郭崇韬威胁最大的,也正是李存审、李嗣源两位功勋老将。 龙德三年(923)3月,李继韬据潞州而叛,契丹南下响应,值此关头,郭崇韬表奏李存审挂帅抵御契丹,“汴寇未平,继韬背叛,北边捍御,非存审不可。” 在《新五代史》给出的武将排名中,李存审与周德威齐名,而比李嗣源还要略微高出一筹。让李存审挂帅北御契丹,似乎也是最佳选项。 然而,李存审当时已经抱病卧床,接到任命后,写信陈辞,说自己当然不敢拒绝这项任命,为河东集团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真的已经身染重病,无法披坚执锐,只怕难以担当重任,还请另择良将,避免耽误大事! 在郭崇韬的运作下,李存勖坚持任命李存审为幽州卢龙军节度使,赴镇北疆,“强遣之”。李存审无奈,只能带病上任。 当年10月,后唐灭梁,庄宗入汴。李存审为河东集团征战四十年,立功无数,却痛失灭梁之战,缺席了河东集团最重要的、最具历史性的战役,这是一种莫大的遗憾,这种打击是一般人无法体会的。李存审旧病复发,生命垂危。 病危之际,李存审上疏请求进京面圣,想在临死前与李存勖再见一面。郭崇韬暗中阻挠,使得李存审一直无法入觐。 后来,李存审的妻子郭氏,找郭崇韬哭诉,说我老公为国操劳驱驰一辈子,也算稍微有一点点功勋,我与您是同乡,还多少有些亲戚关系,您就忍心让我老公把这身老骨头扔在不毛荒郊?您也太无情了吧! 郭崇韬满面含羞带愧,无地自容,却仍然拒绝李存审回京。 几个月后,同光二年(924)3月,李存审病情加重,眼看就要不久于人世了,再次上疏请求觐见,言辞恳切,催人泪下,只求能在临死之前再看一眼皇上。 郭崇韬仍然拒绝。 李存审伏枕而叹,说:“老夫历事二主,前后四十年,终于见到了统一中原,然而那些远方的蛮夷和曾经的死敌,也能觐见面圣,而我居然被阻隔在外,难道这就是命运吗?”言罢,老泪纵横,不胜悲切。病情随即严重恶化,已经奄奄一息了。 也许郭崇韬是实在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内心的煎熬,也许是真的相信了李存审快要不行了,于是终于同意了李存审的进京请求。 4月,李存勖降制,将李存审由幽州调回汴州。 然而李存审终究还是没有等到那一天,在诏书送达幽州之前,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至死都没有完成见李存勖一面的心愿,含恨离世,享年63岁。 李存审去世前,口述了一封遗疏,陈述不得入觐之遗憾,言辞恳切而凄凉,令人读之泪奔。 李存勖读完遗疏,大受感动,“震悼久之”,下令追赠尚书令,废朝三日。 另外,《新五代史》等史书以“符存审”载之,复其本姓,身为李克用最得意的养子,却未被列入“义儿传”,因为他的子孙在后来异常发达,极为显贵,在当时,更名改姓是一种耻辱(除非是皇帝赐国姓),所以养子们在飞黄腾达之后多会选择恢复本姓,如高季昌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丈夫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所以吕布听到“三姓家奴”才会暴跳如雷。 那么李存审的子孙发达到什么地步呢? 据记载,李存审生有九个儿子,九个儿子官职最低的也是节度使,其中老四叫李彦卿(符彦卿),日后最为显赫,因为他有三个女儿,其中两位都嫁给了后周世宗柴荣,即宣懿皇后和宣慈皇后(周太后),另一个女儿嫁给了宋太宗赵光义,即懿德皇后。 一门三皇后,所以李存审的儿子、孙子辈儿在北宋享有无与伦比的崇高地位。 2,李嗣源 对于李存审,郭崇韬还算是客气的,只是物理隔离,不让他与李存勖见面。而对于李嗣源,郭崇韬的手段就更加毒辣了。 首先是制造舆论,散播谣言。 郭崇韬曾对左右人说,李嗣源胸怀大志,有胆有识,不是久居人下之人,而诸皇子皆不成器,李嗣源将来一定可以威胁江山社稷。 乍听起来似乎是很有道理。然而,这句话如果不是后人站在上帝视角强加给郭崇韬的,那就是郭崇韬对李嗣源的恶意诋毁了。 因为李嗣源比李存勖大20多岁,论辈分是李存勖的哥哥,但看实际年龄,二人几乎相差一代人,李嗣源完全是叔叔辈儿的人。 郭崇韬说这句话的时候,李存勖刚刚三十多岁,年轻力壮正当年,李嗣源已经奔六,年近花甲。郭崇韬的意思是,这个三十多的壮汉死了之后,六十来岁的这位会造反……完全不符合常理。 李存勖年轻力壮,酷爱运动,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您咋知道他会死于非命、飞来横祸?如果他健健康康活到五六十岁再驾崩,那么李嗣源已经七八十岁了…… 我个人认为,郭崇韬应该真没说过那句话,只是后人为了证明李嗣源是真命天子,而借用郭崇韬之口罢了,如同现在很多心灵鸡汤都借用鲁迅先生一样。鲁迅先生说,我真没说过那句话。 郭崇韬说过与否,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郭崇韬确实对李嗣源下手了,而且是软硬兼施,花式迫害。 比如,他先怂恿李存勖杀了李嗣源。他险些就成功了,李存勖差点儿被他劝动,只是因为李嗣源反迹未明,没有充足的证据就擅杀劳苦功高的大将,是军中大忌。想想朱温擅杀王重师的后果吧。 在商议伐蜀统帅的人选时,李嗣源这位河东集团硕果仅存的第一梯队老将,获得了一致拥护,而郭崇韬却不愿让李嗣源再度立功,于是将其“捧杀”,说只有李嗣源才能抵御契丹,因此李嗣源不能离开河北。 也许郭崇韬阻挠李嗣源挂帅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伐蜀重任会落到自己肩上。 阻隔李存审、排挤李嗣源……世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郭崇韬自认为精通权术,是政坛上的不倒翁、惊涛骇浪中的弄潮儿,却弄巧成拙,代替李嗣源伐蜀,速取灭族之祸。 第324章 郭崇韬之死4骟马阉人 【郭崇韬之死4骟马阉人】 最初,郭崇韬与孟知祥、宦官李绍宏并为“中门使三巨头”,其中郭崇韬的职位和权力最小,素在李绍宏之下。而且论资历、名望、与李存勖的私人关系等等,李绍宏也全面碾压郭崇韬。 当李存勖筹建后唐的时候,想让文官和宦官共同出任枢密使,以互相牵制,在当时,枢密使的权力是最大的,郭崇韬作为“文官一哥”,无可争议地成为后唐枢密使的候选人之一,而宦官方面自然是李绍宏。 因李绍宏素在郭崇韬之上,算是郭崇韬的老领导、老上级,因此郭崇韬奏请让李绍宏出任宣徽使,而让昭义军监军宦官张居翰与自己同列。典型的明升暗降,宣徽使,可以简单理解为“内务府”,或者常被戏称的“总管大太监”,属于典型的“事简位尊”,是个很适合养老的职位。 宦官张居翰的资历、名望等各方面都被郭崇韬碾压,又是被郭崇韬提拔,所以根本不会对郭崇韬的地位产生威胁。事实上,枢密院几乎被郭崇韬一人把持,张居翰只有唯唯诺诺地随声附和,仰郭崇韬鼻息,手中没有任何权利。 一招明升暗降的小伎俩,郭崇韬独揽大权。但也因此深深得罪了李绍宏。 为了安抚李绍宏,郭崇韬设置了“内勾使”,主管三司财政,把这个管钱的肥差交给了李绍宏。而李绍宏并未因此释怀,心中一直痛恨着郭崇韬。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形同虚设的枢密使张居翰,由于受郭崇韬的强势压制,而一直默默无闻小透明,直到郭崇韬不再身边时,他才做了一件大事:篡改诏书,改“王衍一行”为“王衍一家”,拯救上千条性命。 在灭梁战争中,郭崇韬的意见屡屡与宦官李绍宏相左,而最终的实践又都表明郭崇韬是正确的,李存勖在入主汴州之后,就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心,公开说道:“幸亏听从了郭崇韬的意见,当初要是听从了李绍宏的,则死无葬身之地啊!” 我们可以试着想一下李绍宏当时的脸色了,他与郭崇韬之间的矛盾愈发不可调和。 李存勖灭梁后宠信宦官,而宦官、戏子伶人等也纷纷阿谀奉承,带着李存勖走向腐化堕落。郭崇韬经常劝谏,也就因此得罪了所有的宦官、戏子伶官等。 当郭崇韬与李继岌出征伐蜀时,曾对李继岌说道:“殿下是皇太子,等今上百年之后,您驾坐九五,到那时,您就要革除本朝弊端,铲除宦官毒瘤,优礼文官……俗话说骟马不可复乘,阉了马都不能再用,何况是阉了的人了!” 先不说他的主张跟崔胤有一拼,就说他这后半句,完全是人身攻击,是对宦官们的极大侮辱。 隔墙有耳,这番话很快就传到了宦官们的耳朵里,众宦官气得咬牙切齿,互相说道:“坚决不能让郭崇韬活着回来!”于是,宦官们上下运作,果真就让郭崇韬死在了蜀地。 伐蜀的过程中,李继岌成了摆设,军中一切事务,无论大小,全是郭崇韬说了算,李继岌只负责签字。(其招怀制置、官吏补置、师行筹画、军书告谕,皆出于崇韬,继岌承命而已) 自伐蜀以来,郭崇韬的情商就开始不在线,虽然由他号令全军是李存勖公开的任命和承诺,但千万不要真的妄自尊大,别拿豆包不当干粮,李继岌是摆设,但更是皇太子,别太不把他当回事。 在李继岌的身边,有宦官李从袭、李延安、吕知柔等,作为大元帅的秘书、副手,然而大元帅李继岌根本没有任何事需要处理,等接管成都之后,李继岌的总司令办公室仍然是门可罗雀,而郭崇韬却门庭若市,行贿走后门托关系的络绎不绝。 前蜀的降将降臣都是先拜郭崇韬的码头,再拜李继岌;就连王宗弼投降的时候,也是拿着重金先贿赂郭崇韬。 给郭崇韬送礼的,全是堆成小山一样的金银财宝,而给李继岌送来的,却只是些痰盂、拂尘之类的小物件。简直不要太侮辱人! 李继岌倒还算淡定,起码表面上要装的若无其事。然而宦官李从袭等却羞愤难当,不止一次地在李继岌面前对郭崇韬恶语中伤,“他眼里还有殿下您吗?您在他心里算个屁啊!他这是要造反啊,您今后若是当了皇帝,他能听您号令节制吗?” 久而久之,李继岌对郭崇韬的看法也有些动摇。 入成都后,郭崇韬就住在王宗弼的家里,王宗弼从王宗衍的姬妾中优中选优,挑选了大量角色美女,又拿出大量宫中珍宝,全部送给郭崇韬,请求郭崇韬任命他为西川节度使,而郭崇韬居然没有跟李继岌商量,就内定了王宗弼做西川节度使。 紧接着,王宗弼与郭崇韬的儿子郭延诲上下运作,令前蜀降将降臣集体上访、联名上疏,请求务必让郭崇韬同志留任蜀地,做蜀地最高长官,因为我们蜀人只信任郭崇韬。 擅自答应王宗弼为西川节度,让李继岌倒抽一口凉气,对郭崇韬的忠诚度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好,而怂恿降将降臣联名上访、逼迫中央留任郭崇韬,则让李继岌脊背发凉。郭崇韬的这个做法不仅突破了李继岌的心理底线,更是突破了李存勖的底线。 主流观点认为,郭崇韬动了留在蜀地的念头,才是他遭灭族之祸的根本原因。 李存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伐蜀统帅郭崇韬真的想自己割据蜀地、称王称霸了。 此前,宦官李从袭等在李继岌面前说郭崇韬的坏话,李继岌还能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替郭崇韬辩解。郭崇韬大肆收受贿赂,这是有先例的嘛,如同刚灭梁的时候一样,是为了安抚降将降臣,打消他们的疑虑,为国守财而已;郭崇韬门庭若市,也是必然的嘛,毕竟他才是实际上的伐蜀总司令,公务必然繁多……总之,郭崇韬是个值得信任的好同志。 但当李继岌收到蜀地旧将们联名信时,对郭崇韬的看法产生了严重动摇。李继岌对郭崇韬说道:“当今圣上倚重您如同巍峨的衡山、华山一样,怎会舍得把您老人家丢弃在这蛮荒烟瘴不毛之地?我可做不了这个主。” 蜀人挽留郭崇韬而被李继岌断然拒绝,此事成为李继岌与郭崇韬决裂的标志性事件。 第325章 郭崇韬之死5树敌太多 【郭崇韬之死5树敌太多】 前文分析过,李存勖之所以宠信宦官,就是要通过宦官来打压元老勋旧,从而巩固皇权。可以说“宦官路线”是李存勖不可告人的基本国策。而郭崇韬为了争权而与宦官势力为敌,互相排挤,从战略层面来说,郭崇韬必死无疑,他是逆势而动。 为了争夺权力,郭崇韬不仅得罪了宦官势力,还得罪了戏子势力。 比如说,李存勖入主汴州后,戏子周匝失而复得,周匝请求李存勖拿出两个刺史的官位来报答后梁戏子陈俊、储德源,李存勖一口答应。郭崇韬急忙劝谏,直到半年多以后,李存勖才兑现了当初的诺言,赐两位戏子刺史。 通过此事,戏子们对郭崇韬也是咬牙切齿。 客观的说,郭崇韬得罪戏子与得罪宦官不同,得罪宦官基本是有利益冲突,争权夺利而生隙,而得罪戏子则是出于良心与道德的约束。不能算作是郭崇韬的瑕疵。 但无论郭崇韬出于何种目的,其结果是一样的,那就是深深得罪了李存勖宠爱的戏子势力。 除了李存勖最宠爱的两大势力——宦官和戏子,郭崇韬还把文官集团得罪了一个遍。 首先是排挤对自己构成潜在威胁的竞争对手。 比如在攻入汴州时,枢密使郭崇韬随军而来,宰相豆卢革等都在魏州留守,所以李存勖便让郭崇韬暂时兼任宰相的工作。 过了大约半个月,宰相豆卢革才从魏州来到汴州。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郭崇韬的“宰相”身份已经得到了充分认可,各项工作都在郭崇韬的牵头下有条不紊地推进着,豆卢革初来乍到,人生地疏,两眼一抹黑,只能当个摆设,只负责签字而已,一切“宰相”的工作仍由郭崇韬负责。 前文说过,宰相豆卢革、卢汝弼等本身就是不称职的政治花瓶,虽为宰相,却非常弱势。在强势的郭崇韬面前,“宰相”形同虚设,实权被郭崇韬一人把持。 再比如在推翻后梁之后,有人说郭崇韬虽然劳苦功高,但毕竟出身寒微、不知中央朝廷之运作,建议李存勖任用在唐朝时就在中央朝廷做事的官员,一来可以当政治花瓶,二来也会解决实际问题。 于是有人向李存勖推荐了唐朝尚书左丞薛延珪、太子少保李琪。 郭崇韬大为惶恐,于是抨击薛延珪肤浅,徒有虚名、华而不实,指责李琪心胸狭隘、阴险狡诈……随后,郭崇韬给出了自己中意的人选:“抬棺六臣”之赵光逢的弟弟——赵光胤。宰相豆卢革也推荐了韦岫的儿子韦说。 韦说性格内敛,低调谨慎;而郭崇韬自己推荐的这位赵光胤,性格轻浮,爱出风头。历史对这二位的评价并不高,婉转点儿也是德不配位、尸位素餐、占着人位儿不干人事儿…… 这两人与宰相豆卢革一样,非常弱势,郭崇韬对他们颐指气使,他们只能唯唯听命,任由郭崇韬秉政。 架空宰相,说到底,也只是得罪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而已。真正让郭崇韬得罪整个文官集团的,则是大规模裁员降薪运动。 李存勖因严重的财政赤字而有意缩减三公开支,最立竿见影的方法当然就是大裁员,美其名曰裁汰冗官冗员,而这个的棘手工作就交给郭崇韬来处理。 毫无疑问,这是个得罪人的活儿。经过一番大刀阔斧的裁员、降职、降薪之后,满朝文武都对郭崇韬侧目。 在此期间,豆卢革、韦说曾私下对郭崇韬说:“郭子仪祖籍是代北人,后来才迁居华阴,您家世代居住在雁门,莫非您是郭子仪的后裔?” 其实这是豆卢革、韦说诚心恶心郭崇韬。乍听起来像是阿谀奉承,实际则是不带脏字地损他。 因为郭崇韬出身寒微,根本不是什么名门望族,更与郭子仪毫无关系,那时候代北、雁门地区是帝国北疆,地接北虏,相当于边远山区。真正名门之后的豆卢革、韦说诚心拿祖籍、门第来寒碜郭崇韬,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是:您是个穷乡僻壤来的乡巴佬! 郭崇韬被“乍一听”迷晕了,居然一本正经地顺杆儿爬,很严肃地说道:“哎——您要是不说,我还真差点儿忘了。我听我爸爸说过,我们家还真跟郭子仪有点儿关系,他老人家与郭子仪只差四辈儿。” “哟——”豆卢革、韦说索性耍猴耍到底,故作惊讶、惊喜状,“这么说,您是郭子仪的孙子喽?” “重孙……玄孙?” “对对对,孙子的孙子!” “这位需要隆重的介绍一下,他是郭子仪孙子的孙子,这孙子呀……” 豆卢革、韦说一捧一逗,骂人不带脏字。这段儿故事后来被说相声的小岳岳拿去借鉴。 郭崇韬不但没有听出二人诚心戏谑,从此之后真的以“郭子仪之后”而自居,动辄就以门第出身来耻笑其他人。在伐蜀路过兴平时,还特意参拜了郭子仪之墓。 在这轮大裁员的运动中,郭崇韬罢黜、贬谪了一些有政绩、有才能的官员,理由就是他们出身寒微,郭崇韬找他们谈话,对此竟然毫不避讳,对他们直言道:“我知道你能力出众,政绩斐然,但只因你出身寒微,所以我不敢随意任用,以免被上流社会所耻笑!” 而得到留任、提拔的,基本都是些所谓的“名门之后”,他们往往徒有虚名,却没有真才实学。 郭崇韬要构筑一个名流体系,以门第出身为基石,维护以他为代表的既得利益集团。此举既愚蠢可笑,又逆势而为。 得罪一个人并不难,难的是得罪几乎所有人。郭崇韬做到了。 李存勖所忌惮的功勋老将,如李存审、李嗣源,郭崇韬得罪了; 李存勖所宠信的宦官、戏子,郭崇韬也得罪了; 郭崇韬自己代表的、也是他赖以生存的文官集团,也被他得罪了…… 其中反弹力量最强劲的,当然就是更为得势的宦官和戏子集团,他们经常在李存勖面前进谗言,诋毁郭崇韬。 郭崇韬也意识到了危险的临近,也做过一些自救的努力。 第326章 郭崇韬之死6自救 【郭崇韬之死6自救】 树大招风,掌握更大的权力、占有更多的资源,势必会造人妒忌、抢夺,位高权重者很难避免成为众矢之的,更何况郭崇韬的为人处世方面也如上文所说,并不算圆滑世故,树敌无数。 面对宦官、戏子们整日的抹黑陷害,郭崇韬也深感不安。 郭崇韬曾经豪情万丈,想跟宦官正面硬刚。但他忘了一点,自古以来,凡是跟宦官硬刚的文官,几乎都没有好下场,因为裁判(皇帝)是偏向宦官的,这是一场不公平的竞技。 几番较量下来,郭崇韬及时醒悟,他看穿了游戏规则:宦官势力是皇帝的傀儡、工具,宦官的嚣张跋扈是源自皇帝的默许纵容,皇帝正是要借助宦官来帮自己做一些肮脏龌龊的事情,比如清剿文官……与宦官硬刚,就是与李存勖硬刚。 于是,郭崇韬立刻转变思路,由对抗转为拉拢,向宦官势力示弱、示好。 郭崇韬屡次奏请把自己手中的权力削减,并由宦官分领。此举等于是向宦官集团行贿。然而收效甚微,宦官们毫不领情,继续对他发动无情的攻击。 郭崇韬真是害怕了,找来亲信商议,说干脆辞掉中央的一切职务,去地方安心做个节度使养老得了。 在当时,郭崇韬地位崇高,出将入相。在中央,他是枢密使兼侍中,还有实无名地干着宰相的工作;在地方,他是镇州成德军节度使。他手中的实权几乎可以跟李存勖相提并论,威震朝野。 他的亲信大呼不可,说虎落平阳被犬欺,您一旦离开中央,必然会遭到宦官们的围追堵截、落井下石,到时候,您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只能任人宰割。 经过研讨商议,幕僚们认为郭崇韬刚刚为帝国立了不世之功,且工作繁忙,中央朝廷一时半会儿还真离不开郭崇韬,且皇上尚未猜忌他,所以正宜于此时上疏辞职,皇上一定不会批准的,这样一来,欲擒故纵,既能保住您的官位,还能博得一个辞避之名,以堵奸人谗言。 郭崇韬深以为然,于是三上奏章,坚决要求辞去枢密使,李存勖果然“优诏不从”。接下来,郭崇韬就要使用第二个锦囊妙计。 那时候,李存勖想嫡庶倒置,册封小刘氏为皇后,而遭满朝文武的一致抵制;又发生了李存勖COS刘叟,带着李继岌组团戏耍小刘氏,小刘氏盛怒之下殴打李继岌的事件,儿媳妇打孙子,气坏了当奶奶的曹太后,皇上家里也跟老百姓家一样,曹太后更加讨厌小刘氏,也明确反对李存勖立她当皇后。李存勖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阻力。 于是,郭崇韬听从了亲信的建议,在册立皇后问题上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由先前的坚决反对转变为坚决拥护,并主动利用自己的政治能量,逼迫傀儡宰相和文武百官,联名上疏,请求皇上早日册立小刘氏为皇后,主持正宫。 郭崇韬的意图很明显,讨好李存勖和小刘氏,有皇上、皇后帮忙撑腰,宦官和戏子不足为惧也。 郭崇韬很傻很天真,图样图森破。他搞了一辈子的政治权术,却忽略了政治游戏的基本原则:不要谈感情,一切以利益为导向。 小刘氏不会对你感恩戴德的,除非能得到好处。如果杀了你对她有好处,那她会毫不犹豫地挥舞屠刀。 没有郭崇韬的帮助,小刘氏根本无法成为皇后,而最终对郭崇韬下达杀害命令的,恰恰就是小刘氏。这是后话。 总之在当时,郭崇韬确实收获了李存勖的好感。 郭崇韬又趁热使用了第三条锦囊妙计,“复奏时务利害二十五条”,缜密的分析时局,并给出了合理的建议,为国家的下一步发展指明了正确的道路。 李存勖龙颜大悦,认为郭崇韬实在是难得的忠臣、贤臣。连他奏请册立小刘氏为皇后,也肯定是为江山社稷的繁荣稳定而着想、为帝国的长治久安而着想,绝不可能掺杂私利。 既然不能辞去中央的职务,那就必须辞去地方的职务。于是再同光三年(925)契丹南下骚扰时,郭崇韬就借机坚辞节度使的职务。 当时李存勖计划让李嗣源与郭崇韬互相换镇,让李嗣源赴镇镇州以抵御契丹,而让郭崇韬镇汴州。 郭崇韬使出一石二鸟之计,盛赞李嗣源是个难得将才,抵御契丹非他莫属,必须让他留在河北,别回中央,同时坚辞节度,说自己位兼将相,地位崇高无比,享受着做梦也不敢想的荣华富贵,此生足矣,既然已经执掌枢密,打死也不敢再贪图节度使了,况且我身在首都,只能遥领节度,无法履行相关义务,耽误地方发展…… 李存勖非常感动,说我知道你对帝国忠心耿耿、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可你的功劳实在太大,要不是听从了你的建议,我们哪能灭掉后梁?区区一个节度使,就不要推辞了吧。 三次坚辞,三次恳请留用。 但郭崇韬态度坚决,李存勖茫然了,问他是不是嫌少,“那你究竟想要什么呢?说出来,朕一定满足你!” “臣只想让陛下江山永存,传于万代!” 李存勖简直不要太感动。最终,在郭崇韬的一再恳请下,终于辞掉了节度使的职务。 除此之外,在挂帅伐蜀时,郭崇韬又还了一份大人情,与一位贵人加深了友谊。 这位贵人便是孟知祥,当初正是因为孟知祥的惧祸辞归,才向组织推荐了郭崇韬,开启了郭崇韬的高光时刻。如今,郭崇韬如日中天,奉命伐蜀之际,向李存勖隆重推荐了孟知祥同志,表奏孟知祥为西川节度使(只是预售,伐蜀大军还未离开洛阳),又推荐了宰相人选——张宪、李琪、崔居俭。 辞去了地方节度,减少了手中令人羡慕嫉妒恨的权力;堵塞了宦官集团的流言蜚语;讨好了皇后势力;讨好了皇帝;巩固了政治盟友……郭崇韬自认为已经脱离了险境。 就这? 郭崇韬还是图样图森破了一点点,他高估了自己的人缘,低估了宦官们的无耻卑鄙。宦官们说了,决不能让郭崇韬活着走出蜀地。 第327章 郭崇韬之死7在劫难逃 【郭崇韬之死7在劫难逃】 1,郭崇韬入蜀之后,公开地、高调地、大肆收受贿赂,以至于让李继岌身边的宦官李从袭等眼热,郭崇韬腐化堕落了吗? 如李继岌帮他解围时说的话一样,郭崇韬在灭梁之初也是如此,前蜀的官场行贿之风比后梁更甚,如果拒绝他们的贿赂,“得无惧乎”? 2,默许王宗弼当西川节度使,则更是郭崇韬的权宜之计、缓兵之计。 首先来说,郭崇韬临行前,亲自向李存勖推荐了西川节度使的人选——孟知祥,现在怎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再推荐降将王宗弼呢? 其次,郭崇韬只是口头上答应王宗弼,并没有“表奏”。 最后,在基本控制住成都局面后,郭崇韬就找了个理由将王宗弼满门诛杀。 由此可以看出,郭崇韬答应王宗弼留镇西川的做法,完全就是在利用王宗弼,利用他的威望和权力控制、安抚成都局面,当这个头号“蜀奸”失去价值时,便会被无情抛弃。 3,逗留蜀地,被拥戴留任川蜀地区,也是形势所逼,郭崇韬从实际情况出发,也不宜立即班师洛阳。 我们多次强调,后唐伐蜀远征军总共只有区区六万人,而他们要面对的是一个历经父子两代人、前后经营三十五年、坐拥五六十个州、二百多个县、拥有几十万军队的前蜀帝国。除“三泉之役”外,前蜀未做任何抵抗,偌大的一个帝国拱手而降,在看似奇迹的背后,是无法估量的管理成本。 简言之,蜀人不服。“臣等皆愿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望风披靡的光鲜表象之下,是汹涌澎湃的暗流涌动。所以郭崇韬才会利用王宗弼的声望来弹压地面。 即便如此,前蜀境内仍然叛乱四起,整个蜀地陷入到混乱、失控之中,如果郭崇韬在这个时候撤走后唐远征军主力的话,那么蜀地必将群雄逐鹿,使后唐前功尽弃。 为了维护既得利益,郭崇韬一面表现上默许留任蜀地以安抚前蜀降将,一面派副将任圜、张筠等分兵征剿,镇压各地叛乱,因此无法立即班师。 总之,郭崇韬看似不臣、不轨的举动,背后都有其合情合理的解释。我个人也十分相信郭崇韬的清白。 我信,李存勖不信。 我俩产生分歧的原因是角度不同,所谓屁股决定脑袋,我的角度是吃瓜群众,会为悲情英雄鸣冤叫屈,会纠结是非对错,而李存勖是坐在皇帝宝座上,以君临天下的角度俯瞰,一切对他的权威构成挑战的,都要被消灭,宁可错杀三千,也不让一人漏网。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你以前是忠臣,能代表你以后也是忠臣吗? 宦官们整日在李存勖面前诋毁郭崇韬,久而久之,李存勖多多少少会犯嘀咕。前蜀投降后,李存勖派宦官向延嗣赶奔成都,催促郭崇韬班师复命。 宦官向延嗣风尘仆仆地来到成都,郭崇韬没有远接高迎,不仅没有欢迎仪式,在正式会见的时候,郭崇韬也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这令宦官向延嗣极为恼怒。 随后,向延嗣与监军宦官李从袭接头,宦官见宦官,两眼泪汪汪。两位宦官有太多的共同语言要倾诉。 向延嗣说道:“你瞧郭崇韬那副不可一世的牛掰样,太子爷年轻懦弱,根本镇不住郭崇韬,而郭崇韬独断专权,也丝毫不把太子爷放在眼里。我看将来太子爷转正后,也难以压制住姓郭的。” 李从袭添油加醋道:“谁说不是呀!哎,你是不知道啊,郭崇韬的儿子郭廷诲更是狗仗人势,整日率领着大批卫士,招摇过市,跟军队里的将领、当地的土豪劣绅饮酒作乐,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牛掰的很!更要命的是——” 二人像做贼一样,左右观望,关紧门窗,压低声音,咬耳朵道:“就是这个郭廷诲,指使蜀地降将联名信访,给朝廷施加压力,要求把郭崇韬留在蜀地。你猜,他为啥要留下?这小郭给他爹老郭说了,说蜀地土地肥沃、人民富饶,又有地势天险……” 李从袭摇头叹息,道:“现在,蜀地的降将们全都是郭氏父子的党羽,太子爷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呐,如同暂居虎口,一旦姓郭的发难,我们都不知道会葬身何处啊!” 两位宦官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抱头痛哭。 最后,李从袭请向延嗣务必向皇后小刘氏奏明太子爷的危险处境,想想办法救太子一命。 都是一个山上的狐狸,就不要讲聊斋了。向延嗣给李从袭一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放心,你懂的。” 回到京城后,宦官向延嗣跑到刘皇后那里哭诉,添油加醋地描绘李继岌的危险处境,话里话外,似乎郭崇韬要杀害李继岌,然后割据蜀地称帝一样。 刘皇后赶紧跑到李存勖面前哭诉,请他想想办法,救儿子一命。 蜀地降将联名上疏请求留任郭崇韬,已经触及到李存勖的红线,当时李存勖的心里就十分不悦,如今,又听刚从蜀地考察归来的向延嗣的打小报告,心里愈发起疑,难道郭崇韬真的黑化了? 向延嗣在汇报工作时,也看似无意地提到郭崇韬没有“郊迎”,且态度倨傲。尽管向延嗣是个刑余之人,宦官阉人死太监……但他是奉圣旨而来,代表着皇威。打狗看主人,你郭崇韬分明就是蔑视皇上! 李存勖的这次伐蜀的主要目的是剽掠前蜀的财富,因为传言蜀地富足。然而当他核查前蜀宫库账簿时,却发现战利所获寥寥无几,不禁起疑道:“不是说蜀地的金银财宝数都数不完吗?怎么才这么一点儿?” 如今,从蜀地归来的向延嗣为他解开了这个谜团,“前蜀富足不假,只是在投降时,全部的金银财宝都落到了郭崇韬父子手里,雁过拔毛,经他过手之后,就剩下这么点儿了……您猜他们黑了多少?郭崇韬自己就眯下了黄金一万两、白银四十万两、钱一百万贯、名马一千匹、其他财物与之相差无几;他的儿子郭廷诲贪污克扣的,还没加以计算,他的其他幕僚、亲信的,更无法统计。陛下您瞅瞅,最终剩下缴公到您这儿的,也就这么点儿了。” 李存勖当时就脸色大变,龙颜震怒。我们后文会很快提到,李存勖伐蜀主要目的就是搞钱,填补财政上的巨大亏空。所以当他听说了郭崇韬的嚣张跋扈时,只是起疑犯嘀咕,而当他听说郭崇韬动他钱袋子的时候,才极为震怒。 正值孟知祥从太原来洛阳,进京述职顺便接受工作调动、接受领导给出的工作指示。离开洛阳赴镇西川的时候,李存勖偷偷交给他一项秘密任务:杀死郭崇韬。理由是郭崇韬谋反。 孟知祥大惊,于是替郭崇韬辩解,说郭崇韬为帝国立有大功,刚刚灭梁,又平前蜀,怎会突然谋反?此事必有蹊跷,陛下您先别着急,待我前去秘密调查,如果他真的谋反,我就杀了他;假如并未谋反,我就把他送回来,您亲自与他面谈,如何? 李存勖想了想,认为孟知祥说的很有道理,于是就答应了这个折中的办法。 第328章 郭崇韬殒命 【郭崇韬殒命】 孟知祥上路之后,李存勖的心里还是不踏实,也许他刚刚想起来,孟知祥与郭崇韬的私人关系比较亲密,之前孟知祥推荐郭崇韬进中央,近来郭崇韬又推荐孟知祥镇西川……现在我想杀郭崇韬,孟知祥替他求情,而我又把调查郭崇韬的任务交给孟知祥…… 左思右想,李存勖觉得自己办了一件糊涂事。二人万一联合起来割据蜀地怎么办?“坏了!”李存勖一拍脑门,急忙找来自己最信任的一类人——宦官,来执行这项任务。 李存勖找来的是宦官马彦珪,命他飞马驰入成都,监视郭崇韬的动向。注意,不是调查他的“谋反”指控,而是看他的表现。如果郭崇韬奉诏班师,还则罢了;如果郭崇韬敢拖延,不管什么理由,格杀勿论! 显然,李存勖对郭崇韬还是存有一丝幻想的,给郭崇韬留了一定的生存空间。 这与宦官宣言不同,宦官们说了,一定不能让郭崇韬活着走出蜀地,不留给他任何机会。 宦官马彦珪急忙跑到刘皇后那里,一副“天塌了”的表情,心急火燎地说道:“向延嗣已经把蜀地的凶险说得很直白了,早晚必生乱。而皇上却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必然反受其乱呀!蜀地危急,大祸即将临头,间不容发,万一有变,哪儿还来得及请示三千里之外的洛阳?” 刘皇后赶紧找到李存勖,要求李存勖当机立断,搞掉郭崇韬。 李存勖说那都是道听途说而来的小道消息,还没有掌握充足的证据,怎能擅杀大臣? “等你调查清楚,就晚了!” 刘皇后无法说服李存勖,干脆就绕开李存勖,直接命李继岌先发制人,诛杀郭崇韬。在后唐,“三令同行”,即皇帝的诏令、皇后的教令、太后的诰令,具备同等法律效应。所以刘皇后直接给李继岌下达教令。 孟知祥正走到石壕,刚刚住下,触景生情,联想到了杜甫的《石壕吏》,感慨万千,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天下太平、圣天子坐殿,清官廉吏,百姓也好安居乐业……总之,希望《石壕吏》里的故事永远也不要发生。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怪哉,这大半夜的,还真是‘有吏夜捉人’吗?”孟知祥自言自语着,打开了房门,只见访客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连吁带喘,已经无法说话了。 借助微弱的烛光,孟知祥才看清访客的模样,这是宦官马彦珪。 马彦珪向孟知祥传达了皇后教令,“不用查,直接杀!”事不宜迟,请孟知祥即刻驰赴成都,不得耽搁! 孟知祥只能打点行装,连夜赶路。临走前,孟知祥无比惆怅,落寞地抬头看了一眼石壕的月亮,不禁叹息道:“天下即将大乱!” 与此同时,郭崇韬已经在跟李继岌一起筹备班师回朝事宜了,经研究决定,让任圜暂时留在成都,代理西川节度使,等孟知祥到来,完成工作交接后再回洛阳,其余人(特别是郭崇韬)则要即刻启程。 就在大军出发的当天,宦官马彦珪驰入成都,把刘皇后的教令出示给李继岌,“你妈让你杀人。” 李继岌忙把教令藏起来,“大军已经启程,郭崇韬也没有什么异常举动,怎么就可以这样?你们不要再说了,没有父亲的正式诏书,我是不会擅杀大将的!” 宦官李从袭等“哗啦”跪倒一片,痛哭流涕道:“教令早已走漏风声,倘若心存妇人之仁,后果不堪设想啊!” 所谓的走漏风声,主要是指马彦珪已经把教令的内容告诉给了孟知祥,而孟知祥与郭崇韬的亲密关系又是众所周知的。万一孟知祥不忍下手,或者从孟知祥那里再次走漏消息,或者从这里走漏……总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条教令就是那离弦之箭。 “万一被郭崇韬听到风声,在半路途中发生变化……” “是啊,我们必须一不做、而不休……” “你亲妈难道会害你?听妈妈的话。” 众宦官一把鼻涕一把泪,这个发自肺腑、那个掏心窝子,终于劝动了李继岌。 第二天一大早,宦官李从袭就传达了李继岌的命令,召见郭崇韬,言说有军务事要讨论。郭崇韬毫不怀疑,不穿盔甲、不佩戴武器,只带了儿子郭廷诲、郭廷信和少数随从前往。 李继岌与诸宦官摆下埋伏,只等郭崇韬自投罗网。在等待期间,李继岌如坐针毡,实在受不了良心的谴责,脸色极为难看。 李从袭等宦官提醒他注意收敛一点,以免引起郭崇韬的怀疑,坏了大事! 李继岌长叹一声,“我先上楼了,你们……做吧。”说完之后,无比痛苦地独自登楼。李从袭等互相使个眼色。 不一会儿,郭崇韬来到现场,李从袭等装作为他通禀、指引,引着他上楼。 可郭崇韬刚刚走上台阶,李继岌的贴身侍卫李环,就在郭崇韬的背后发动了突然袭击,用藏在袖子里的铁锤直接将郭崇韬爆头。郭廷信、郭廷诲也在刹那间被勇士击杀。 李环等人都是皇太子的贴身侍卫,大内高手,训练有素的顶尖杀手,几乎是一瞬间就对郭崇韬父子三人完成击杀,期间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三人都没来得及呼救、惨叫就毙命。外面的人也不知道院子里发生了这等惨案。 李继岌的幕僚——都统推官李崧,他并不知情,于是上楼找李继岌讨要说法。 只见李继岌独坐高楼,掩面而泣。 “大军远在三千里之外,没有皇上的诏书,就擅自诛杀大将,大王(李继岌目前的爵位是魏王)您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动作?即便您想杀他,等回到洛阳再杀不行吗?” 李崧还以为是因为郭崇韬在伐蜀期间对李继岌不够尊重,所以惹怒李继岌,从而招来杀身之祸的。他并不知有教令一事。 李继岌也不方便多讲,只说道:“先生您说的对。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该如何补救?还请先生指教。” 李崧叹口气,说只有一个办法了。他召来几个专门负责起草文书的官员上楼,然后来个“上楼抽梯”,把楼梯撤去,楼下不准有任何人,院子里只准留下几个亲信站岗,楼上则只有李继岌、李崧和几个文员。 几人起草一道诛杀郭崇韬的假诏书,然后加盖了用蜡临时仿制的中书省印章,再向全军展示,军心这才得以暂时稳定。李继岌指定任圜代替郭崇韬,总揽军政。 往日围绕在郭崇韬身边阿谀谄媚的幕僚属官们,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各自飞,唯有他的秘书张砺,前往郭崇韬遇害的魏王府上恸哭祭奠。 第329章 “砸锅”行动 【“砸锅”行动】 同光四年(926)正月十一日,宦官马彦珪回洛阳复命,李存勖随即下诏公布郭崇韬的“罪状”,并下令诛杀他留在后方的儿子。郭崇韬一共有五个儿子,郭廷信、郭廷诲随他同死蜀中,郭廷说被杀于洛阳,郭廷让被杀于魏州,郭廷议被杀于太原,家产被没收充公。郭廷诲、郭廷让各有一个儿子,在亲戚的全力营救下得以保全,被郭崇韬的妻子携养于太原,一代功臣总算留下了一支血脉,没有断子绝孙。 郭崇韬忠勤尽节,草昧艰难,扶唐灭梁,又平巴蜀,功不可没,死讯传开之后,天下之人无不为之鸣冤叫屈,不仅是中原人,连被他征服的蜀人、外国友人都认为他死得冤枉,“夷夏冤之”。 后世史学家指责他在进入成都之后,“诸子骄纵不法”,大肆收受贿赂,每日运送珍宝财货的车辆络绎不绝,家中金银财宝堆积如山,最后被抄家的时候,这些财宝的泥封甚至都没有干透(籍没之日,泥封尚湿)。意思是说郭崇韬晚节不保,在蜀地迅速地腐化堕落,给人留下陷害他的把柄。 这种说法非常片面。 首先,随郭崇韬一同入蜀的,只有两个儿子,郭廷信、郭廷诲,即所谓的“诸子”。 其次,我们反复强调的,过于郭崇韬收受贿赂的解释。连李继岌都相信郭崇韬是在为国守财,稳定蜀地的降将降臣,是统战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也就能合理解释为什么等到抄家的时候,“泥封尚湿”,甭管“贪污”、“受贿”了多少钱,郭崇韬自始至终没动过一分钱,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 最后,从郭崇韬进入成都,到他被杀,只有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如果绝大多数都是“泥封尚湿”状态的话,那么就有另一种细思极恐的情况了——栽赃陷害。在抄家之前,有人将这批财宝紧急运往郭崇韬府宅,增加“赃款”的数额。 其实关于郭崇韬被杀的表象,我们已经在前文梳理归纳过了,无非就是得罪了几乎所有人,而他的政治盟友——如孟知祥,在得知皇上动了杀心的时候,也只能是尽量延缓这种想法,劝李存勖不要在蜀地杀人,请求把郭崇韬押回洛阳再说;而在得知刘皇后出教令杀郭崇韬时,也只能是仰天长叹。 当然,孟知祥能这样做,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明白,自己在李存勖面前还能有所抗争,而在宦官、戏子、皇后面前,只能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史书说郭崇韬树敌太多,对立面太广,“内则伶官巷伯,怒目切齿;外则就僚宿将,戟手痛心”,满朝文武都得罪了一个遍,所以横遭族灭之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最后,《旧五代史》给出盖棺定论,“功成而名遂,望重而身危”。灭蜀的郭崇韬没有学灭吴的范蠡、灭齐的乐毅,不能急流勇退,不能明哲保身,值得后世以此为戒。 郭崇韬位高权重、树大招风,又得罪了宦官,所以……郭崇韬之死真就这么浮于表面吗?也不尽然。 宦官集团与其他政治力量之间其实并无本质区别,就拿文官集团来说,“南衙北司”之间给人的直观感受似乎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其实这只是一种常见的误区。文官与宦官也有狼狈为奸、同流合污的蜜月期,大家各取所需,和平共处。 之所以会有这种误区,是因为只有当双方发生激烈争斗的时候,才会产生一些惊天大案,才会在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篇章,成为那一时期的历史流量担当;而当双方眉来眼去你侬我侬的时候,即便施展了一些阴谋,也会做得滴水不漏,不会留下波澜,反倒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南衙北司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微妙的,任何一方都没有彻底消灭对方的意愿,也基本不具备这种能力。因为谁都清楚:朝廷不可能没有文官,皇上也不可能没有宦官来服侍。所以双方谁都不可能被彻底消灭。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汉末何进、袁绍和唐末的崔胤,都做过杀尽宦官的努力,最终的结果也是有目共睹的。 所以但凡务实的、眼光长远的宦官和文官,都在努力构建着一种生态平衡,即双方在保持合作的同时,尽量让己方势力占据上风、掌握更多的话语权,以求集团利益最大化、最稳固。 绝大多数情况下,“南衙北司”之间的争斗也是围绕着话语权、主动权而进行的争夺。 在李存勖入汴以来的三年里,文官和宦官两大阵营纷纷崛起,当二者完成集团内统一之后,势必会在进一步的对外扩张的过程中产生摩擦和碰撞,这就需要双方大佬制定出一个新秩序。 一般的,双方会在这一时期产生大小不一的试探、对抗,几轮较量之后,就会依照实力的高低自然形成一种南衙北司新秩序,然后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各自内卷,最后一方崛起或衰弱,势力平衡被打破,随后重新划定新秩序……如此往复,任何一个历史时期、任何一个政治实体,放之四海皆真理。 后唐的宦官集团在李存勖的暗中支持下一家独大,而郭崇韬则通过各种手段,有的是光明正大的,也不乏龌龊卑鄙的,总之,郭崇韬也在三年之内迅速崛起,大有只身一人挑战整个宦官集团、打破由宦官掌握话语权的这种生态平衡的势头。不过,这只是引起宦官不满的原因,不是最终决裂的原因。 实际上宦官集团一直在等,等郭崇韬的“分赃协议”,即由掌握主动权的郭崇韬重新划定“南衙北司”之间利益界线,规范新秩序,期间也许会爆发小冲突,目的是讨价还价。 然而,宦官们万万没想到,郭崇韬想做第二个崔胤,居然鼓动李继岌登基后要杀尽宦官。这个要价太高了,逼宦官绝地反击。 如同何进、袁绍、崔胤一样,高举“诛尽宦官”旗帜的郭崇韬终于被宦官、戏子、皇后三大反动势力联合反杀。 诛杀郭崇韬,是李存勖时代最重要的政治事件,对后唐的影响无比巨大,它就是放出群魔的潘多拉魔盒,它就是使帝国崩塌的多米诺骨牌。 郭崇韬死后不到半年,李存勖、李继岌、刘皇后等就相继死于非命,江山也易于他人之手。 第330章 朱友谦灭门案 【朱友谦灭门案】 政治斗争是冷酷无情的,是伴随着血雨腥风的,而它的残酷性更体现在以点带面,拔出萝卜带出泥。所谓斩草除根,动辄满门抄斩,与之亲密者亦难逃牵连。往往是一人惹祸,就要搭上成百上千条性命。 灭蜀后,后唐的宦官们开启了疯狂的“砸锅”模式,扩大打击目标,完成整治清洗,使宦官势力重新掌握主动权。 郭崇韬死后,宦官们立刻锁定了下一个目标——河中朱友谦。 朱友谦,原名朱简,许州人士,父祖两代均为忠武军下级军官,黄巢之乱时,朱简在渑池服役,业余时间则在石壕附近拦路抢劫。后来也算是改邪归正吧,在陕州节度使王珙帐下听用,累功升至下级军官。 王珙即王重盈之子、王重荣之侄,王家父兄子侄的性格脾气一脉相承,刻薄寡恩、残暴不仁,特别是王珙,前文已经有过介绍。王重盈死后,王珙与王珂争夺河中,即“河中遗产争夺案”,王珙屡败,士气低落,军心动摇,部将李璠发动兵变,诛杀王珙,向汴州朱温纳款归降,随后朱简发动二次兵变,驱逐李璠,控制陕州后,亦向朱温纳款归降,被朱温表奏为陕州节度使。 河中、陕州地区是汴州与长安之间的重要走廊,因而受到了朱温的高度重视,因此对朱简极力拉拢,在随后的“凤翔之围”中,朱简以同姓为由,高攀朱温为同宗长辈,朱温遂欣然将他认作养子,编入宗籍,并改名为朱友谦。两厢情愿,各取所需。 朱温称帝后,封其为冀王,仍旧宠遇无比。朱温遇弑后,朱友珪征召他进京朝觐,朱友谦恐惧不安,婉言谢绝,朱友珪于是发兵征讨,朱友谦愤而投降河东。 朱友贞登基后,好言相慰,朱友谦遂绝晋归梁。 后来,朱友谦擅自吞并同州匡国军,并表奏其子朱令德为同州节度使,被朱友贞驳回,一怒之下,再次叛梁入晋。李存勖封他为西平王。 朱友谦携河中之地降晋,使河东集团对后梁形成了钳形攻势,正是因为朱友谦在西北地区的牵制,才使得李存勖放心大胆地把主力部队调到东部,继而再河北、山东战场大败后梁。没有朱友谦的归附,李存勖的灭梁大业要推迟好多年。 所以在后梁灭亡后,朱友谦来洛阳朝觐,李存勖就亲自为他倒酒、敬酒道:“成吾大业者,公之力也!”此后,赐朱友谦守太师、尚书令,食邑至一万八千户,几乎双王标准;更赐丹书铁券、免死金牌,还收做养子,赐名李继麟,编入宗籍。 在后梁,他是太祖朱温的干儿子,在后唐,是庄宗李存勖的干儿子。干儿子也分三六九等,有一些只是收做养子,但不入宗籍,而“朱友谦”、“李继麟”全是入宗籍的,两朝御儿干殿下,顶级干儿子。 截止到伐蜀战争时,他的儿子朱令德为遂州节度使、朱令锡为许州节度使,一门三节度,诸子官居刺史者六七人,身为将校者亦有五六人,恩宠之盛,无人可比。 降将出身,有着反复无常的黑暗过往,如今又身居重镇,享受最高规格待遇……不用说,肯定是宦官、戏子等眼中的肥肉。贪得无厌的宦官戏子们对朱友谦进行无休止的索贿,以至于朱友谦供不应求。而一旦无法及时满足宦官戏子们的胃口,就会招来威胁恐吓。 宦官戏子们已经不再是索贿了,而是赤裸裸地敲诈勒索,凡后唐之臣皆无幸免。 朱友谦实在无法填补他们无底洞一样的胃口,既然早晚都要得罪,干脆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就一分钱也不给了。于是朱友谦把心一横,“河中土地贫瘠,百姓困苦潦倒,恕不孝敬!”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宦官们怒了,这简直是在挑战宦官势力的底线!这种敢公然破坏规矩的人必须得到严惩,杀一儆百!于是宦官、戏子们开始进献谗言,诋毁朱友谦。 伐蜀大军从洛阳向西出发,沿途先要经过河中地区,再从凤翔折而南下。朱友谦让自己的儿子朱令德率领本部兵马,跟随王师入蜀作战。这当然令李存勖很高兴。谁曾想到,这竟然会成为宦官戏子们诬告朱友谦的一大罪状。 他们编造谣言,对李存勖说道:“王师在洛阳集结时,朱友谦以为朝廷是要用假途灭虢之计来图他的河中,所以才赶紧起兵自卫,做好了抗旨据命的准备,后来才顺水推舟,让部队随王师出征的。可见他对朝廷还是心怀警惕的,是颗定时炸弹,倘若朝廷有难,必然生变,最好现在就消除这个隐患。” 郭崇韬被杀后,宦官们更是把朱友谦跟郭崇韬拴对儿,进谗言说郭崇韬与朱友谦秘密勾结,郭崇韬之所以敢在蜀地飞扬跋扈、生不臣之心,就因为有河中朱友谦的庇护,帮他阻隔王师。 消息传到朱友谦的耳朵里,朱友谦大为恐惧,便打算奔赴京师,亲自向李存勖解释清楚。他的幕僚竭力劝阻,说京师凶险呐,里面面部宦官势力的爪牙,您这是自投罗网,再说了,您为帝国立有大功,些许谗言,何足介意,身正不怕影子斜,谣言止于智者,过不了几天,流言就会不攻自破的,您可千万别轻易去京师! 朱友谦不以为然,说我的功劳大?那郭崇韬的功劳数倍于我,连他都死于宦官之口,我还能逃脱?我只能尽快的面见圣上,当面锣、对面鼓,亲自给他解释清楚,才能免祸。 在朱友谦看来,李存勖一直对他厚加礼遇,极力安抚,只要他能自证清白,李存勖一定会诛杀进献谗言者,以安抚其心。 于是,同光四年(926)正月初六,朱友谦来到洛阳朝觐。 李存勖果然热情款待了朱友谦,好言安抚,表示自己对他非常信任,绝不可能听信谗言,请他务必把心烂在肚子里。每日宴饮轰趴,不在话下。 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可变故就在半个月之内。 朝廷诛杀郭崇韬父子事件,登上后唐新年热搜,天下之人无不冤之,从文武百官到普通百姓,无不震惊,议论纷纷。李存勖要掌握舆论民情,于是派出亲信暗中侦查人们的言论,他的亲信自然就是宦官喽。 很快,宦官们传回重要情报:鄜州保大军节度使李存乂是郭崇韬同党! 李存乂是李存勖的同父异母弟,同时还是郭崇韬的女婿。 当时有个叫杨千郎的“大师”,自称通墨子之术,会驱神役鬼等法术,名噪一时。李存勖在见证了几次奇迹之后,对杨千郎的法术深信不疑,赏赐颇丰。杨千郎与妻子出入皇宫而不受限制,宠极一时,很多需要活动关系、疏通关节的,也纷纷选择行贿杨氏夫妇。而李存乂与李存渥等经常在杨千郎家中,与其妻多人运动(朋淫于其家)。 李存乂既是郭崇韬的女婿,由于宦官们的竞争对手杨千郎关系密切,正宜借“砸锅”行动一网打尽。 于是,宦官奏报,说某年某月某日,李存乂到杨千郎家中饮酒,喝醉了之后,嚎啕大哭,说郭崇韬死得冤,还跟手下众将领振臂大呼,扬言要为郭崇韬报仇…… 正月二十三日,李存勖下令逮捕李存乂,软禁在家里,不准出门,但很快就下令将其斩首。杨千郎也一并被杀。 宦官们一石二鸟,既铲除了郭崇韬同党,又消灭了受贿行业的同行竞争者。 连自己的亲弟弟也要猜忌、诛杀,还有谁是李存勖不会猜忌的? 戏子景进趁机对朱友谦进行神补刀,奏报李存勖,说河中地区的眼线传回最新重要情报:朱友谦确实与郭崇韬密谋叛乱,郭崇韬死后,朱友谦又联合李存乂谋反。 宦官们也异口同声地劝李存勖铲除隐患。亲弟弟李存乂都能杀,非我族类的朱友谦为何值得信任? 李存勖彻底丧失了理智,就在诛杀李存乂的当天,李存勖下诏调朱友谦当滑州义成军节度使,当天晚上就派亲信朱守殷率军将朱友谦杀害。 仅杀朱友谦是不够的。李存勖调兵遣将,多地、多路同时动手,杀朱友谦满门:夏鲁奇奉命从洛阳出发,去河中府屠杀朱友谦全族;王思同奉命从郑州出发到许州,诛杀许州忠武军节度使朱令锡;宦官史彦琼从魏州出发到澶州,诛杀澶州刺史朱建徽;在蜀地的李继岌则奉命诛杀遂州武信军节度使朱令德。朱令德、朱令锡、朱建徽,皆朱友谦之子。 夏鲁奇奉命率军包围了河中府朱友谦的官邸,朱友谦的妻子张氏率领全家男女老幼二百余口迎接,张氏对夏鲁奇说道:“朱家人犯了罪,理应处死。我只希望将军不要牵连无辜之人。”她所说的无辜之人,就是家里的仆人。 张氏从中挑选出婢女、奴仆一百人,请求夏鲁奇不要滥杀无辜,而率领自家一百余口慷慨赴死。夏鲁奇含泪答应。 临行前,张氏拿出来丹书铁券、免死金牌,给夏鲁奇过目,“这是皇上前年给我老公的赏赐,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麻烦您帮我解释解释。” 多会说话。 夏鲁奇虎目含泪,满面含羞带愧,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谁不知道朱友谦冤枉?谁不知道郭崇韬冤枉?不是我夏鲁奇跟你朱家过不去,是皇上要杀……哎!这么龌龊肮脏的活儿,怎么就让我夏鲁奇来做呢? 朱友谦曾经的下属,史武等七人,如今均为刺史,也遭灭族之祸。宦官们就是要让朱友谦“同党”一网打尽,连根拔。 朱友谦的故事散见于前文,我在此将其梳纳罗列,就比较震撼了,就可以充分理解史籍对他“向背为谋,二三其德”的评价了,盖棺定论是“亦匪纯臣”,可以说是个相当低的评价了,完全是“三姓家奴”的翻版。 虽然他劣迹斑斑,却仍旧在后世被抬到一个较高的位置,几乎要把他洗白成一个忠君爱国之模范带头人,把他打造成一个悲情英雄。 道理很简单。是谁把他捧上天的?答曰后唐明宗——李嗣源,李存勖皇帝宝座的接班人,接班过程是兵变。 李嗣源通过兵变夺权上位,否定李存勖是政治需要,如同李存勖妖魔化后梁一样。为了彰显李存勖时代的黑暗,就必须强调朱友谦等人的冤。李嗣源登基后,先宣布为朱友谦等昭雪平反、恢复名誉,然后把他塑造成一个忠于后唐、忠于李存勖的肱骨老臣,把他描绘成一个坚定不移地支持后唐、形成钳形攻势牵制后梁的灭梁英雄。 在白门楼上,吕布还发誓要坚定不移地拥护曹操呢。 朱友谦的“坚定”主要表现在没来得及再次背叛。 总之,只有强调朱友谦的忠,才能凸显李存勖的浑,才能说明李嗣源的顺天应人。自李嗣源开始,整个后唐都要贯彻这种宣传基调,取代后唐的后晋也是如此,因为后晋开国皇帝是李嗣源的女婿,也要强调自己是合法继承了明宗李嗣源的衣钵,所以也要高举“李嗣源伟大、光荣、正确”的政治旗帜。 宋朝开始,“李嗣源”的政治影响力已经等同于零,史官们也就没有必要昧着良心遮遮掩掩,甚至出现了报复性反弹。此前,对朱友谦的评价是“虽然早年反复无常,但毕竟死得冤,而且是满门抄斩,确实是惨了点儿”。 对此,宋朝的史官居然略带冷嘲热讽,说惨什么呀?自己干的啥事,心里没点儿B数吗?苍天有眼,活该!(得非鬼神害盈,而天道恶满乎?)——《旧五代史·朱友谦传》 第331章 康延孝叛乱 【康延孝叛乱】 在分路捕杀朱友谦族人的队伍中,有两支最为关键,一是从魏州出发的宦官史彦琼,另一个则是在蜀地的李继岌。这两次诛杀行动分别成为两次叛乱的导火索。 先说蜀地的李继岌。 在诛杀了郭崇韬之后,李继岌整顿队伍、安抚军心,精选了驻防成都的将领,随后率军北返,其中康延孝奉命率领一万两千人作殿后部队,与李继岌的主力部队保持三十里的距离。 当李继岌抵达武连(剑州西南)时,遇到了洛阳方面派来的宦官,告以朱友谦伏诛,并命李继岌火速回遂州诛杀朱令德。事不宜迟,李继岌派大将董璋率军执行该项命令。 董璋与康延孝的私人关系十分糟糕,因为康延孝是董璋的上级,而且在伐蜀过程中,康延孝也比董璋立功更多,然而董璋却十分善于钻营,与总司令郭崇韬走得很近。董璋与高季昌、孔循同为朱温的干孙子(朱温养子朱友让之养子),这仨孙子都擅长揣度人心,精于人情世故,所以才得到朱友让、朱温的偏爱,投降后唐之后,也深得李存勖欢心。 郭崇韬经常绕过康延孝,而直接与其下属董璋商议军务大事,这让康延孝十分不满。有一次,康延孝对董璋大发雷霆,咆哮道:“你以为你抱上郭崇韬的大腿就了不起啊?我是你的上级,我有权以军法处死你!” 董璋十分恐惧,回头就去郭崇韬那里哭诉。 郭崇韬采取了一个较为温和的解决办法:表奏董璋为东川节度使,同时解除董璋的军职。也就是说让董璋“军转”,工作关系从部队转移到地方。如此一来,董璋与康延孝就不再是上下级关系,康延孝也就拿董璋毫无办法了。 西川节度使由郭崇韬内定为孟知祥,东川节度使又由郭崇韬指定了亲信董璋。由此也可以看出来,郭崇韬之死是有原因的,他在处理战争红利方面确实有飞扬跋扈的一面,两川事务完全取决于他,李继岌怎能不猜忌,李存勖怎能不猜忌。 而且任命董璋当东川节度使,也更让康延孝愤怒,说我躬冒矢石,翻山越岭,平定两川,啥都没得到,而那董璋尺寸之功未立,却占据胜利果实,不公平!于是找到郭崇韬,说道:“东川乃帝国重镇,非同小可,必须要请一位德高望重、文武双全的人才前来镇守,我建议由任圜同志坐镇东川。” 上级若征询在先,下级的建议才叫建议,否则就是命令。面对康延孝的犯上命令,郭崇韬勃然大怒,我任命官员,哪儿轮得到你小子指手画脚? “你想造反啊?”郭崇韬厉声呵斥道。 “不敢不敢……”康延孝汗如雨下,唯唯而退。自此,康延孝与董璋之间的矛盾更深了。 等郭崇韬被杀之后,康延孝找到董璋,面带阴森之色,冷冰冰、恶狠狠地问道:“郭崇韬死了,我看谁还能罩着你!” 董璋吓得魂不附体,当场赔礼道歉,只求康延孝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自己一条狗命。 康延孝冷冷一笑,“以后给我长点记性,听见没有?” 等大军出发后,李继岌在武连接到诛杀遂州朱令德的密诏,于是忙派董璋前去执行任务,这是前文重要的时间节点,董璋去遂州诛杀朱令德,成为康延孝造反的导火索。 首先,康延孝在得知董璋去遂州杀朱令德时,非常惊骇。他惊骇的不是朱令德死得冤,而是李继岌为什么不派他前去。 展开一幅地图,康延孝的疑虑就会一目了然:李继岌率主力部队在北,遂州在南,而康延孝的殿后部队正好在二者之间。李继岌舍近求远,让身边的董璋而非距离更近的康延孝去执行任务,引起了康延孝的猜疑,“莫非李继岌不信任我?还是说……李存勖不信任我?” 其次,董璋率部途径康延孝的驻地时,没有停留拜谒,而是“三过家门而不入”,率领部队以战斗姿势迅速经过康延孝的防区……由此,更加坚定了康延孝的顾虑,看来朝廷是不信任自己的。 实际上,康延孝想的太多了。 李继岌之所以舍近求远,是因为这项任务不光荣、却很艰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更不能提前走漏风声,否则朱令德并会有所准备。命令的传达多一道中转,就多一份泄密的可能,所以李继岌只能减少信息传递的环节,让身边的将领直接去执行,而不是把机密层层转达给康延孝。 董璋“三过家门而不入”,是为了赶时间,道理跟上述原因一样,不仅要缩减消息传递的环节,更要缩短执行时间,越快越好,避免夜长梦多。 康延孝误会了,后果却是很严重的。 望着董璋的队伍绝尘而去,康延孝的心里非常不是滋味,于是与手下诸将置酒,借酒消愁。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这顿酒是在极其恐怖和诡异的气氛中喝的,郭崇韬、朱友谦的死极大刺激着每一个人,而董璋奉命去遂州的误会更是如同一片乌云,笼罩在康延孝等人的心头,挥之不去。 大家只是唉声叹气地喝闷酒,与往日的把酒言欢不同,这次酒宴上,除了长吁短叹,更无他声。 过了很久,康延孝忽然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摔,把诸将吓了一跳,循声望去,但见康延孝脸色涨红,连眼珠都成了红色,血灌瞳仁。 “国家南取大梁、西平巴蜀,全是仰仗郭崇韬的谋略和我的战功;至于形成钳形攻势、牵制后梁主力,则是朱友谦的大功独一份。今天,郭崇韬和朱友谦均无罪而惨遭灭族之祸。等回到洛阳,我康延孝就是下一个。冤枉啊!老天爷啊,难道这就是命吗?” 说到动情处,康延孝放声痛哭。 康延孝所率领的这一万两千人,大部分都是河中籍将士,也就是宦官戏子口中的“朱友谦同党、旧部”,这些人也号啕痛哭,“是呀,朱友谦有什么罪,竟遭灭门惨祸?我们若回到洛阳,也肯定会成为第二个史武。” 哭罢多时,河中籍将领异口同声道:“我们绝不回洛阳!” 随后,康延孝煽动将士恐惧及不满情绪,集体哗变,一万两千人在康延孝的带领下调头往南走,一路杀向成都。康延孝自称西川节度使、三川制置使等官职,并移檄成都,称奉诏前来代替孟知祥,又派人给李继岌捎去一句话,说河中籍将士嚎哭不止、军心不稳,有叛乱的苗头,我就先留在这里帮忙安抚一下,您不用管我,回您的洛阳吧。 三天时间,康延孝招降纳叛,迅速地拉拢起一支五万人的部队。 第332章 康延孝叛乱2 【康延孝叛乱2】 康延孝的这场叛乱,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它必然失败的结局。 首先,康延孝发动兵变的地点是在剑州,剑州北邻剑门关,出剑门关再往北一点就是李继岌主力部队所在的利州。从地图上看,利州和剑州到剑门关的距离基本相等,而两州距离成都则非常远。 康延孝当然是没有能力一口吃掉李继岌的主力部队的,即便是发动突袭也不可能,那么他可以选择占据剑门关,使李继岌无法进入蜀地,然后自己再徐图成都。而康延孝则只是想把利州和剑门关之间的吉柏津浮桥破坏掉。 无论是控制剑门关、还是破坏栈道浮桥,都是有效阻挡敌人援军的关键一步,是“关门打狗”的重要一环。康延孝对此显然不够重视,或者实在过于仓促,居然只是给守卫吉柏津的官员下了一道命令,让他们自行破坏浮桥。 守卫吉柏津的官员怎么可能执行叛军头目康延孝的命令?于是立即把情况奏报给李继岌。 李继岌大为震惊,立即派亲信梁汉颙带兵进驻吉柏津,保护吉柏津浮桥。又写信给康延孝,好言安抚,劝他悬崖勒马;当晚便命令任圜挂帅、梁汉颙副之、李延安作监军宦官,率领七千骑兵南下追赶,并轻松控制了剑门关。 这时候,康延孝居然已经率领部队反戈回攻成都去了。康延孝的这波操作实在令人费解,作为驰骋沙场大半辈子的将领,居然会犯这种低级的军事错误! 叛乱刚一开始,康延孝就完全陷入被动。 政治上,进退失据。 康延孝第一时间自称西川节度、三川制置等使,矫诏代替孟知祥,公开承认自己是非法叛乱,不合法;而他又把河中籍将士推到风口浪尖上,本意是想利用“朱友谦之死”借题发挥,博取同情,然而此举又等于把叛乱造反的帽子扣给河中将士。 造反之初,便独揽造反红利,而把黑锅甩给自己的拥护者。 军事上,进退两难。 进,与成都相距甚远,且成都亦有守将、驻军,城池高大,易守难攻;退,退路已经掌握在敌人手中。进退不得,康延孝就是那瓮中之鳖,关门之狗。 战略上失策,战术上失误。倘若康延孝果断地集中精锐力量猛攻成都,放手一搏,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但他却很傻很天真,失去了最后的挣扎机会。 李存勖派宦官崔延琛前往成都,不料中途与康延孝相遇。崔延琛于是欺骗康延孝,诈称自己是奉圣谕征调孟知祥回京,只需安静等待几日,康延孝就可以和平接管西川,而如果此时发动攻击的话,则会适得其反。 崔延琛的谎话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任何推敲,但康延孝鬼迷心窍,居然信以为真,真的就按兵不动,老老实实地等着孟知祥奉“诏”滚蛋,交出西川。 崔延琛抵达成都后,立即帮助孟知祥加强戒备,拓宽壕沟、加固城墙,树立鹿砦等防御工事,并派部将李延厚率领两千人讨伐康延孝,与任圜、董璋的部队南北夹击。 李延厚将两千人集合起来,宣布道:“有心建功立业、博取功名、追求荣华富贵的,站在东边;年老体弱、害怕牺牲的,站在西边。”最终有七百人站在了东边,于是,李延厚只带着这七百人出击。 兵不贵多而贵精。羊再多也是羊,狮子再少也是狮子。 平叛部队在任圜的带领下由北往南追赶,成都守军由南往北逆击迎战,对康延孝叛军两头堵,双方终于在汉州遭遇。 原郭崇韬的秘书、郭崇韬遇害后唯一敢去祭奠的幕僚——张砺,建议任圜采取预设埋伏、诱敌深入的打法。于是,任圜命董璋率领东川懦卒(原前蜀降卒)做前锋,用作诱饵,自己则亲率主力精锐在后方埋伏。 康延孝原本就没把任圜放在眼里,认为他只是一个不知兵事的迂腐书生,又见其所谓的“平叛部队”都是不堪一击的老弱病残,于是欣然上钩,下令全军追击,一头扎进任圜预设的埋伏圈。 一声令下,伏兵四起。康延孝大败,被杀数千人,主力部队几乎消耗殆尽,狼狈逃回汉州城,闭城坚守,再也不敢出战。 而所谓的“汉州城”不过是用树枝围起来的木栅栏,根本没有城墙、壕沟。任圜没有给康延孝任何机会,他下令焚烧木栅,围攻康延孝叛军。 困兽犹斗,康延孝率残部迎击,又被打败,仅带了十几名骑兵逃出战场,奔向绵竹,半路被追上,生擒而归。 西川节度使孟知祥亲自到汉州犒劳三军,与任圜、董璋大摆庆功宴,并命令把装载康延孝的囚车拉到酒席上,大家毕竟是老战友、老朋友,怎么发落是皇上的事儿,哥们儿之间聊聊天、喝喝酒的情谊还是有的。 孟知祥亲自为康延孝斟了一大杯酒,恭恭敬敬地端到康延孝面前,无比惋惜道:“你已经身居高位,前有献策灭梁之功,近有平蜀之功,何愁没有荣华富贵?何苦非要钻进这囚车?” 康延孝如实相告,说道:“郭崇韬在所有辅佐皇上的开国功臣中,排名第一;平定巴蜀,几乎没流一滴血,堪称千古奇功!然而,他却无罪而遭灭族。像我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放心?我本不想叛乱,只是不敢回中央罢了。” 道理谁都明白,只能一声长叹。 任圜押解着康延孝与李继岌会师,随后李继岌加速北返。当行至凤翔时,朝廷派来宣谕宦官向延嗣,诏令就地处决康延孝。 康延孝的得力手下李肇、侯弘实被孟知祥生擒,孟知祥将他们全部赦免,并提拔为自己的将军。 当时,蜀地的各地暴动仍在继续,孟知祥选用廉洁有能力的官员治理州县,废除苛捐杂税,招抚流亡,实行非常宽大的政令,努力恢复地方经济,同时也派出军队镇压境内叛乱,恩威并施。 请记住这位孟知祥,他即将在不久的将来重新割据蜀地称帝建国。 康延孝在蜀地的叛乱的被快速平定下去,然而几乎与之同时发生的另一场叛乱则已成燎原之势。 第333章 大饥荒 【大饥荒】 从李存勖任命宰相的方面可以明显看出对“河朔帮”的照顾,前文已经有详细解读。也就是说李存勖非常重视魏博、镇州、定州的势力。事物都具有阴阳两面,能为我所用者,必然也同时会威胁到我。李存勖对“河朔帮”很重视,也很忌惮,如同对待功高震主的大将军一样。 不久前契丹南下骚扰,李存勖采取了一个一石二鸟的策略,征调河朔地区的军队屯驻边境,防御契丹。如此一来,既能保境守土,又能削弱河朔势力。 虽然战略上足够重视,但李存勖对河朔地区的经营却是非常糟糕的,如同他对全国的经营一样。 比如说重用敛财高手孔谦,苛捐杂税、横征暴敛,刮尽地皮,榨干了人民的最后一滴油;再比如放任宦官戏子抢掠民女,戏子景进、宦官王允平在魏博一次性抢走三千民女,其中有一千多都是魏博军士的妻女。 除此之外,李存勖对魏博军民画的饼却迟迟没有兑现。李存勖在初得魏博时,曾接收了后梁名将杨师厚精心打造的一支精锐武装——银枪效节都,共有八千人,李存勖把他们用作自己的亲军卫队。这支精锐作战勇猛,所向无敌,沿河血战期间,他们冲锋陷阵,立功无数。李存勖多次表示,等灭了后梁之后,一定对他们大加封赏。 灭梁后,李存勖也确实多次赏赐他们,但数额却让他们大失所望。比如,李存勖轻易地就赐给戏子们刺史之位,而这些出生入死的银枪效节都的勇士们,却没有一个被赏刺史的。郭崇韬就曾提醒李存勖,一定要照顾一下魏博将士们的感受。李存勖全都当了耳旁风,依旧我行我素,只对宦官戏子大加封赏。 同光三年(925),中原发生大饥荒,农民纷纷外出逃亡,导致赋税更加难以收缴,而连绵不断的大雨又使道路泥泞不堪,寸步难行,无论陆运、水运,基本都陷入停滞,即便有救济赈灾粮,也无法运抵。于是,官仓全部空空如也,军粮无从着落。 主管单位最高负责人——租庸使孔谦,每天都要站在城东门的城门楼子上,望眼欲穿地向东面眺望,希望看到运粮船。只要运粮船一靠岸,便立刻打开船舱,就地分发粮食,然而能运送过来的粮食仍然是杯水车薪。 官兵们没有食物,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卖儿鬻女、典当妻子,只为能换口吃的;年纪大的、无法变卖的军人家属,有几十人的、也有上百人的,成群结队到荒郊野外挖野菜充饥,其中很大一部分居然就饿死在挖野菜的路上,再也没有回来。 老婆卖了、孩子卖了、父母饿死在外面了……这就是当初许诺的荣华富贵吗?整个河北地区充斥着怨恨情绪,民怨沸腾,几乎到了临界点。 河北军民痛哭地挣扎在死亡的边缘,被大饥荒搞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而他们的圣上李存勖,却带着刘皇后和后宫佳丽三千们,在亲兵卫队的前呼后拥下,到洛阳南面打猎游玩。同光三年(925)腊月二十日,豪华阵容浩浩荡荡出发,一直到腊月二十四日,才起驾还宫。 返程这天,天降大雪,很多扈从队伍中的低级官员和普通士卒冻饿而死。 在本次大饥荒中,伊、汝二水流域受灾最为严重,属于重灾区,方圆多少里没有一粒粮食。而皇家狩猎队伍途径此处时,仍命令当地供应饮食。 官老爷,您是孔谦,不是刘谦,没法见证奇迹的时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确实没粮食了。 随驾官兵搜刮地皮、掘地三尺,发现确实没有粮食,不但没有给予百姓响应的怜悯,反而是羞恼成怒,迁怒于百姓,“你们让我们回去怎么交差?”随后就动手砸毁老百姓的家具、拆毁老百姓的房子,然后把拆下来的木料拉走,当做烧火用的木柴。简直连强盗土匪都不如! 别说当地百姓了,连当地官员都跑进深山躲避。 说到这里,就与前文的一个小伏笔联系起来了,那就是李继岌、郭崇韬的伐蜀大军面临着后勤补给的严重困难,只带了十天左右的粮食入蜀。所以全军上下都忧心忡忡,一旦前蜀顽强抵抗,战事陷入胶着,那么就如郭崇韬在进入大散关时对李继岌说的那样,我们将有去无回。伐蜀大军真有点儿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意思了,没料到入蜀之后,接连缴获大量军粮,才使大军再无后顾之忧。 同光三年(925)的前半年是罕见的大旱灾,后半年是罕见的水灾,全国歉收,随后发生大饥荒。与此同时,李存勖又发动了一场灭国之战,使后唐接近崩溃的经济雪上加霜。 年底,李存勖召开会议,商讨应对灾情的办法。文武百官自宰相豆卢革以下,全都束手无策,唯有吏部尚书李琪道出了这场天灾背后真正的危难根源——人祸。 李琪指出,首先应该量入为出,政府的开支和军队的调遣,都要参照财政税收,留足战略储备,这样即便遇到灾情,也能轻松应对;其次,务必停止孔谦操控汇率、剪羊毛、割韭菜等赤裸裸抢劫人民的行为! 李琪的话针针见血。 所谓的“政府开支”,主要指的就是李存勖的私人花销,尤其以打猎为主;而军队的调遣则是指伐蜀战争。好家伙,全国大饥荒,大量的人民被饿死,军队里也到了卖儿鬻女的地步,您还发动一场大规模战争呐!幸亏前蜀怂出了天际,几乎是兵不血刃就投降了,可他万一顽强抵抗一下呢?后果不堪设想! 指责了皇上李存勖,指责了主管财政的孔谦,李琪忠言直谏,不畏豪强。这就是郭崇韬口中那个心胸狭隘、阴险狡诈的李琪,遭郭崇韬排挤的李琪。 李存勖表示李琪同志的意见很有建设性,应该积极对待,组织上务必充分研究、严格落实、贯彻执行……于是下令让相关部门按照李琪的建议去执行。 凡是触及既得利益集团利益的改革,一定会遭遇阻力,触及的越深,阻力越大。这种阻力未必都是激烈的反弹、唇枪舌剑的辩论,比如李琪的这次财政改革,就遇到了太极高手,相关部门(孔谦利益链条)表面上当然要无条件接受皇帝的命令,可只是嘴上接受,实际操作起来一如既往,李存勖的命令如同废纸一张。 而李存勖对此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默许态度。前文说过,李存勖这个败家子儿花钱无度,他需要有孔谦式的人物为他填补无底洞,用常规财政手段当然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啦,李存勖心里有数,他需要孔谦巧立名目、苛捐杂税、横征暴敛。各取所需嘛。 李琪的建议如石沉大海,再也没了回音。 饥荒仍在蔓延,已经影响到了皇宫的饮食供应。李存勖实在没有办法,于是打算驾幸汴州,到汴州讨吃食。 御史言官赶紧劝阻,说与其搬家,不如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自古以来,就没有到处要饭的皇帝!如今蜀地虽平,但淮南仍然不臣,我们还不能暴露自己的弱点。 连皇上都要蹭饭了,可见这次大饥荒有多严重。 第334章 贝州兵变 【贝州兵变】 时间进入到了同光四年(926)2月,先前被调驻瓦桥关防备契丹的一批魏博(此时已经改名为“天雄军”,为方便记忆,我们沿用它的旧称)士卒期满换防,在指挥官杨仁晸的带领下返回魏州,途径贝州时,受到朝廷命令:就地驻扎,等候进一步指示。 因为此时的魏州非常空虚,主力部队都被抽调到伐蜀前线,如今还在班师途中,魏州空虚,李存勖担心这批边防军会在魏州搞事情,故而让他们停留在贝州待命。 当时,郭崇韬被杀,坊间谣言四起,说郭崇韬杀了太子李继岌,要割据巴蜀称王,所以才被诛杀满门。其实这种谣言是从宦官那里流传开来的,目的就是引导舆论,刺激李存勖,使李存勖坚定诛杀郭崇韬的信念。 造谣的成本是很低的,而辟谣的成本却异常的高。何况宦官们也不可能现身辟谣,怎么辟?总不能对外宣称“那是我们故意陷害郭崇韬的话,大家不要再信谣、传谣了”吧?这种说法被广大人民群众所认可。 很快,朱友谦又被屠杀满门,其朝廷派多路人马,分路屠杀朱友谦的儿子支系。前文说过,有两路出了乱子,一路是蜀地的李继岌,一路就是魏州的监军宦官史彦琼。 魏州监军宦官史彦琼奉李存勖密令,前去澶州诛杀刺史朱建徽。史彦琼接到密令时,已经是深更半夜。事不宜迟,史彦琼行事果断,立刻骑上一匹快马,驰赴澶州。史彦琼是魏州的监军宦官,表面上是与当地最高军政长官——节度使平起平坐的平级干部,但实际上确实当地名副其实的土皇帝,实际权限比节度使还要大,他要出城,城门官不敢拦。 城门官只能等他飞奔出城之后,再向军政长官——邺都留守王正言汇报。 “报——史监军深夜骑马外出,神色慌张、行迹匆忙,不知去何地方,更不说要去办何公务。” 这一下,谣言又更新了新番:刘皇后把李继岌遇害的这笔账算在了皇上的头上,已经把皇上给杀了,所以才紧急命令史彦琼进京讨论后事! 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大家纷纷信以为真,越发惊骇惶恐,认为天下即将大乱。 无巧不成书。驻扎在贝州的杨仁晸部队无事可做,军人们闲来无聊,只好赌博耍钱,以作消遣。这一天,有个叫皇甫晖的士兵聚众赌博,输了不少钱,输急眼的赌徒是疯狂的,他利用人心的动荡,煽动起了一场兵变,劫持了主将杨仁晸,说道: “李存勖之所以能够夺取天下,全是咱们魏博军的功劳!我们身不解甲、马不卸鞍,十几年来出生入死,而今天下已定,李存勖不但不酬谢咱们往日的功劳,反而深加猜忌,像防贼一样防着咱们,把我们派去遥远的边疆,一年有余,如今眼看就能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乡,却平白无故的阻止我们回家,还有天理吗?如今,皇后杀了皇上,京城已经大乱,将士们愿意在您的带领下,回到家乡!” 简单说,就是要擅归。像庞勋一样,武装擅归。 杨仁晸不同意,说如果皇上真的被杀,也不碍咱们的事儿啊,就算改朝换代,也不妨碍咱们回家呀。 于是,皇甫晖说出了真实想法,“假如皇上没死,并且欲治我们的擅归之罪,那么魏博军也有能力保境安民,说不定你我就能趁这个机会,捞取更多的荣华富贵呢!” 还真是想学习庞勋呢。先擅归,再割据,等招安,讲条件。 “哦——原来是想造反啊,恕不从命!”杨仁晸拒绝挑头,被皇甫晖斩杀。 随后,皇甫晖又拥立另一位军官,该军官也同样拒绝,然后也遭杀害。 银枪效节军的指挥官赵在礼,听到兵变的消息后,裤子都来不及穿,慌乱地披了一件外套,就要翻墙逃跑,皇甫晖快步追到切近,一把抓住赵在礼的脚踝,“你给我——下来!”把赵在礼摔倒在地,随后向他展示了杨仁晸和那位军官的人头,“要么做我们的头,要么,把你的头搁在这儿。” 面对死亡的威胁,赵在礼屈从了,于是被皇甫晖拥立为变军首领。变军先放火焚烧贝州城,大肆抢劫,随后从贝州南下,扑向魏州,沿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同光四年(926)2月5日,监军宦官史彦琼已经斩杀了朱建徽,回到了魏州。晚上,有从贝州逃回来的人,报告了贝州兵变的事,并警告说变军还有五秒钟抵达魏州城,请做好准备。 部将孙铎等急忙找监军宦官史彦琼说明此事,并请求史彦琼分发武器铠甲,安排士兵登城警戒。 史彦琼怀疑孙铎等人的动机不纯,不愿发放武器铠甲,于是说:“根据情报,变军刚到临清,计算器行程,最快也要明天晚上才到这里,等明天白天再说吧。” 除了猜疑孙铎等将领外,史彦琼也是看到了张宪的前车之鉴,没有李存勖的命令,谁敢私发武器铠甲? 李存勖在责罚张宪给李嗣源私发铠甲的时候,肯定不会想到,这件事情的蝴蝶效应会如此讽刺。 孙铎说道:“变军已经发动叛乱,一定会趁我们未完成准备而发动突袭,哪里会再按照平常的行进速度呢?他们肯定会加快速度,日夜兼程。请您率主力登城防御,我招募年轻勇士,埋伏在王莽河(古黄河支流),给变军来个迎头痛击,先挫一挫他们的锐气,一旦士气受挫,他们就会四散逃走。否则,等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到城下,万一城里有奸人做内应,情况就难说了。” 史彦琼仍然拒绝,说道:“我们只要严密防守城池就是了,何必出城迎战?” 果然,就在当天晚上,变军前锋就疾驰到魏州北门,大呼小叫地鼓噪呐喊,冲城门楼上放乱箭。 史彦琼和他的部下听到声音后,立刻作鸟兽散。史彦琼本人单人匹马逃出魏州城,直奔洛阳方向。 第二天一早,变军进入魏州城。孙铎等人率部抵抗,然而贼势浩大,守军士气崩溃,孙铎自知不敌,于是只能率部转移。 赵在礼控制了魏州,然后让皇甫晖等纵兵劫掠,洗劫魏州城。 在史彦琼英勇溃逃的示范下,魏州守军一触即溃,四散奔逃,竟然没人来得及通知留守王正言同志。 此刻,王正言仍然辛勤耕耘在工作岗位上,办理公务,正需要文书员起草一封奏章,可他接连呼唤了好几声,不见一人前来报到,于是大为恼火,“太不像话了,上班时间,居然擅离工作岗位!走一个也罢了,居然都走了,成何体统!” 王正言大发雷霆,他的家人忙跑进来,“变军已经进城了,正在大街上杀人放火呢,官员们早就跑光了!” 王正言大惊失色,“怎么没人告诉我一声?来人——快备马!”连喊好几声,一拍脑门,“忘了,都跑光了。” 变军已经在城里实行了戒严,已经无法逃离。于是,王正言徒步走进总部大楼,拜谒赵在礼。二人一见面,王正言就下跪磕头,请求宽恕。 赵在礼急忙下跪,给王正言叩头,说道:“士兵们只是思念家乡而已,王大帅德高望重,千万不要如此屈尊呀!”把王正言搀扶起来,好言相慰良久,然后礼送回家。 随后,变军推举赵在礼为魏博军留后,奏报给李存勖,请求获得正式任命。 太原留守张宪的家属均在魏州,赵在礼对他们非常优待,派使节给张宪送去书信劝降。张宪不拆信封,直接把送信的使节斩首,然后把劝降信原封不动地送到洛阳。 监军宦官史彦琼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一口气逃回洛阳,向李存勖奏报魏博的叛乱。 李存勖询问宦官李绍宏,谁可挂帅平叛。 用情专一的李绍宏再次推荐了段凝。伐蜀前,李绍宏就曾竭力推荐段凝,被郭崇韬否决掉。如今,再次大力推荐段凝,现在没了郭崇韬捣乱,李存勖终于同意,决定让段凝挂帅平叛。 可在段凝草拟的作战计划中,提名任用的全是原后梁降将,以“后梁帮”为核心,手握重兵、收复河北重镇……李存勖勃然大怒,“段凝想干什么?”随即收回成命,撤销了对段凝的任命。 刘皇后说道:“只不过是魏博军的几个小毛贼作乱而已,派元行钦足矣!” 李存勖遂调元行钦率领三千骑兵去魏州招降安抚,同时动员其他各军,做好谈判失败、全面平叛的准备。 元行钦抵达魏州城下,对南门进行了震慑性攻击,同时派人携带招安诏书前去招降。 叛军首领赵在礼送出好就好肉,犒劳元行钦大军。赵在礼在城门楼上冲元行钦下跪叩头,解释道:“将士们思念家乡的妻儿老小,所以擅自归来而已,并无他意。如果大帅肯替我们向皇上奏明、求情,使我们免于一死,我们怎敢不悔过自新、戴罪立功?”然后把皇上的招安诏书拿给手下将士们传阅。 事情在往良好的方向发展,如果不出意外,事情的结果肯定就是皇上好言安抚、全部赦免,叛军欢欣鼓舞、山呼万岁、开城投降…… 但如果真“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也就无需对它如此铺垫、强调了,这次叛乱是李存勖时代影响最深的一次。 赵在礼、皇甫晖自贝州兵变,闪击魏州,监军宦官史彦琼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最起码也是玩忽职守、指挥应对不利,即便招安成功,史彦琼也难逃被追责。所以天下最恨这伙叛军的,就是宦官史彦琼。 在事态即将转好的关键时刻,监军宦官史彦琼指着城楼上,破口大骂:“你们这帮该死的贼人,城破之日,把你们碎尸万段!” 皇甫晖对士卒们说道:“你们看,你们听,皇上是不会放过我们的!”群情激愤,大家呼喊着,抢过招安诏书,撕得粉碎,然后登城固守,也对城下的死太监破口大骂。 元行钦无可奈何地看一眼史彦琼,长叹一口气,然后下令攻城。元行钦人数少,又缺少攻城器械,必然攻不下来,于是在失利后撤撤退到澶州,上奏李存勖。 撕毁诏书就是打皇帝的脸。李存勖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下令扩大动员范围,调集大军征讨,并且给出最高指示:“城破之日,无论老少,一个不留!” 第335章 多如牛毛 【多如牛毛】 1,王温兵变(2月17日) 李存勖当初在德胜夹城与后梁对峙时,曾招募勇士出城挑战,他非常喜欢的一个戏子忽然应募出战,该戏子不仅演技爆棚,而且英勇无敌,简直就是成龙、吴京加甄子丹,李存勖于是更加宠爱他。 他就是郭从谦,艺名叫郭门高。李存勖在各军中抽调精锐勇士,组建自己的亲兵卫队(从马直),设置四个指挥官(从马直指挥使),其中一个就是郭从谦。 之前,郭崇韬权倾朝野,郭从谦以同姓高攀,以叔父礼事郭崇韬;又认李存乂当干爹。如今,郭崇韬、李存乂先后被杀,郭从谦恐惧不已。据说(很可能是据宦官们说,我猜),郭从谦自掏腰包犒赏手下,痛哭流涕,为郭崇韬、李存乂鸣冤叫屈。 同光四年(926)2月17日晚,从马直军士王温等五人密谋兵变,被及时破获,王温等五人被生擒斩首。本来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而李存勖偏偏鬼使神差地对郭从谦开玩笑道:“你之前一直给郭崇韬、李存乂当舔狗,现在又教唆王温造反,你到底想干什么?” 皇上是金口玉言的,是不能开玩笑的,何况是这种危险的玩笑。 郭从谦吓坏了,回来之后(如果李存勖不是开玩笑的话,怎可能放他回来),就集合起手下亲信,对他们说道:“皇上因王温的缘故,对我们猜忌怀疑,说等魏州兵变平定后,就把咱们全活埋了。你们赶紧回家找找,把值钱的东西全找出来卖了,买些好酒好菜,抓紧享受最后的晚餐,不用做长期打算啦。” 将士们全都惶恐不安。 王温兵变虽然没有成功,但李存勖的亲兵卫队(从马直)却人人惶恐不安,成为一个重要隐患。 2,邢州兵变(2月13日) 邢州,今河北省邢台市,之前是东昭义军总部,后唐改东昭义军为安国军,仍以邢州为治所。 同光四年(926)2月13日,赵太率领四百士卒发动兵变,攻占邢州城,自称安国军留后。 李存勖命霍彦威率部征讨。 3,沧州兵变(2月23日) 2月23日,沧州兵变,低级军官王景戡把变军平定,维持了秩序,随后自称沧州横海军(原义昌军,“昌”字犯讳,改之)留后。 4,绥、银兵变(2月底) 2月底,延州(今陕西省延安市)保塞军上奏:夏州定难军治下的绥州、银州发生兵变,剽掠州城,请求支援。 5,青州兵变(3月11日) 青州平卢军节度使符习,奉命率本部兵马进攻支援魏州战事,行至半路途中,听说魏州生乱,于是掉头返回本镇,走到缁州(今山东省淄博市)时,留守青州的监军宦官杨希望却派兵迎击。 前文说过,李存勖不信任封疆大吏,于是重用宦官,并把宦官派驻到各个军镇做监军宦官,恢复了唐朝的旧制,并且这些监军宦官有着比在唐朝时更大的权力,完全碾压本镇节度使,甚至掌握着节度使的生杀大权,只要他们怀疑节度使有二心,便可先斩后奏。 如今,节度使符习奉命赴援魏州,却在中途突然擅归,监军宦官杨希望不分青红皂白,就一口咬定符习谋反,于是派兵征讨。 符习大为恐惧,连呼冤枉,于是赶紧再次掉头,按照约定继续开赴魏州。 青州城内的指挥官王公俨趁乱诛杀监军宦官杨希望,然后控制了青州。事发同光四年(926)3月11日。 青州兵变是地方监军宦官与节度使尖锐对立、激烈冲突的一个缩影。自魏州兵变以来,很多地方都发生了诛杀监军宦官的事件: 潞州安义军(原西昭义军,避李嗣昭讳而改),监军宦官杨继源阴谋暗杀节度使孔勍,谋事不密,走漏风声,被孔勍设伏反杀; 徐州武宁军监军宦官,怀疑节度使霍彦威与叛军秘密勾结,于是控制城池,拒绝霍彦威返回,暂代候补司令员(权知留后)淳于晏动员部下,诛杀监军宦官,控制徐州。 至此,我们做个简单梳理,来感受一下李存勖忙得焦头烂额和慌得手足无措: 1月7日,杀郭崇韬; 1月11日,杀郭崇韬诸子; 1月23日,白天杀李存乂,晚上杀朱友谦满门; 2月初,贝州兵变; 2月6日,贝州变军控制魏州; 2月9日,康延孝兵变; 2月13日,邢州兵变; 2月17日,从马直王温兵变,未遂; 2月23日,沧州兵变; 2月底,绥州、银州兵变; 3月11日,青州兵变; 3月,继青州之后,潞州、徐州分别发生监军宦官被杀事件…… 如果制成动图或视频,随事件的推移而在发生变故的地点用爆炸的特效来标记的话,相信后唐在同光四年(926)初迎来了一次盛大的焰火表演。其实上面还故意隐藏了一个最重要的兵变:3月8日,魏州城下平叛部队中的兵变,主角是李嗣源。这个我们要放在后文单独讲。 看着这些时间,也就能解释前文的一个小小的伏笔:1月初,王宗衍一行人奉命来洛阳,可当走到长安时(2月18日),得到命令,让原地逗留等候进一步指示。答案就在上面,因为天下大乱,李存勖实在无力应对王宗衍这伙高级政治犯,只能让他们先停止前进,看事态的发展。 而3月18日,李存勖下令就地处决王宗衍一行人,也是因事态正往不好的方向发展,李存勖担心王宗衍会趁机捣乱,比如复国。 元行钦在初战失利后,退到澶州休整,随后便集结起各路援军,再一次对魏州发动了攻击。 在2月23日,裨将杨重霸率领数百敢死队成功爬上城墙,却没有后续部队跟进,导致杨重霸等全体阵亡。 变军们也看到了朝廷平叛的决心,既然横竖都是一个死,倒不如抵抗到底,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于是变军士气高昂,宁死不降。 元行钦屡战屡败,士气低落,只能不断上疏请求朝廷调派更多的援军。 李存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后唐的精锐力量全都跟随李继岌入蜀作战,如今蜀地已平,李继岌也已经在班师途中,李存勖只能不断派遣宦官前去催促,让李继岌日夜兼程、火速回师,越快越好。 当时,康延孝在蜀地发动兵变,李继岌的主力部队正在讨伐康延孝,根本无法脱身。 魏州平叛的元行钦屡战屡败、邢州平叛的霍彦威也毫无进展,主力部队被绊在蜀地,各地兵变的消息如雪花一般飞奏洛阳……李存勖无计可施,于是决定御驾亲征,亲自讨伐魏州叛军。 皇帝想要御驾亲征的消息传来,文武百官及宦官纷纷劝阻,说天子不宜擅离首都。 李存勖点点头,说我也知道呀,可我身边实在无将可点啊! “岂曰无将?”众人异口同声道:“有一员老将,足可平定叛乱。” 李存勖扫视着满朝文武,终于,这个李存勖最不想听的名字,还是被大家说了出来,“李嗣源!” 第336章 明宗入魏 【明宗入魏】 在御前会议上,文武群臣一致推荐李嗣源挂帅平叛。李存勖对李嗣源的猜忌由来已久,前文有述,不再赘述。李存勖宁可让段凝之辈挂帅,也不愿让派遣李嗣源,于是,李存勖说道:“朕很爱惜李嗣源,朕离不开他,想让他宿卫京师……” 大家又异口同声道:“今日之势,非李嗣源不可!” 当时李嗣源是镇州成德军节度使,去年腊月进京面圣,李存勖一直留之不遣,软禁在洛阳,期间郭崇韬还曾建议李存勖直接杀了李嗣源,被李存勖拒绝。 现在大家一致推举李嗣源,而李存勖一直摇头不肯。关键时刻,一位德高望重的忠厚老者出面,说如今乃是多事之秋,河朔战事宜速不宜迟,要防止日久生变,最好是让有能力的李嗣源挂帅,否则只依靠元行钦这些人,还指不定要拖到什么时候。 这位老者正是“治愈大师”张全义。 他说的没错,朝廷拖不起,国家已经非常空虚了,河朔泥淖的连锁反应是不堪设想的。在经过一番痛苦地思想斗争后,李存勖终于同意了让李嗣源挂帅的请求。 2月27日,李存勖命李嗣源率领皇家亲军讨伐叛军,这支亲军的主体组成部分就是从马直。关键词,从马直。 3月1日,霍彦威终于平定了邢州叛乱,生擒了叛军首领赵太等人,随后押解着赵太等赶赴魏州。 3月4日,霍彦威抵达魏州,在城西北扎营。把赵太等人拉到城下,让魏州叛军观看,然后当众将其斩首。霍彦威本意是借此恐吓魏州叛军,却不知他们斩杀叛军俘虏的行为进一步坚定了魏州叛军抗争到底、誓死不降的决心。 3月6日,李嗣源抵达魏州,在城西南扎营,与霍彦威所部成犄角之势。 经过两天的短暂休整,3月8日这天,李嗣源下令,明日(9日)清晨,发动总攻。然而8日的晚上,李嗣源带来的部队发生兵变,从马直军士张破败(好名字)带头作乱,焚烧军营,杀害指挥官。 第二天(3月9日),黎明,张破败变军已经逼近了李嗣源的中军大帐,李嗣源率领亲兵卫队抵抗,不料变军越聚越多,李嗣源惊讶的发现,除了身边几个亲信随从之外,自己带来的这支部队几乎全部站在了变军一边。 李嗣源大怒,高声呵斥:“你们想干什么,要造反吗?” 变军代表回答道:“大帅请息怒,我们只想请您给评评理——我们追随皇上十余年,身经百战,终于得到天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皇上过河拆桥,不但不给我们赏赐,还猜忌我们,不断地杀人立威。贝州的战友只是思念家乡,常回家看看,皇上却非要赶尽杀绝,发誓把他们全部活埋! 最近,我们的战友王温等人只不过是吵闹喧哗,皇上就认定他们是要谋反,竟然想在平定魏州之后就把我们从马直官兵全部杀死(郭从谦挑唆)……还有天理吗?您说我们造反,不,我们真不想造反,我们只是怕死而已,怕不明不白地含冤惨死。我们商量了一下,商量出这么一个方案,您来听听—— ——咱跟城里的赵在礼联合起来,先打退其他平叛部队,然后跟皇上谈判,咱们划黄河为界,他在黄河以南做皇帝,而您在黄河以北做皇帝,我们坚决拥护您……” 李嗣源声泪俱下,劝解良久,但变军的意思是给他通知一声,而不是找他商量。这件事就这么办。 李嗣源无奈,退步道:“既然如此,那么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们爱与谁联合就与谁联合、爱造反就造反,我不管了;我呢,自己返回京师,听候皇上发落。咱谁也别碍谁的事。” “仓啷啷”……变军宝剑出鞘,明晃晃夺人二目、冷森森耀人胆寒。变军们把李嗣源团团围住,把刀剑递到李嗣源面前,恶狠狠地说道:“我们认得您是大帅,我们手中的刀剑——可不认得!” 随后,变军们挟持着李嗣源、霍彦威等,大呼小叫地往魏州城走去。 赵在礼、皇甫晖等只允许李嗣源、霍彦威等将领入城,而拒绝其所部兵马入城。张破败当然不同意,如果李嗣源答应入伙,那自己功不可没,所以不能坐视拥立之功付之东流。 于是皇甫晖挥军掩杀,将张破败斩杀。 赵在礼于是率领各级将领出城迎接李嗣源,在道路两边跪地叩头,一面痛哭流涕,一面恳请李嗣源的宽恕,恭请李嗣源坐第一把交椅,“大哥,以后我们就跟你混了。” 原本是来平叛的,结果刚到站,自己反倒成了叛军领袖……这让李嗣源情何以堪。 由于叛军拒绝外军入城,李嗣源带来的兵马失去了指挥,进退失据,于是纷纷溃散,只有霍彦威带来的五千镇州兵不为所乱。 李嗣源身陷重围、危在旦夕,屈从叛军也只是他一时权宜之计。他对叛军们说道:“要想做成大事,必须要有足够多的兵力,刚才城外的王师部队瓦解溃散,我去把他们召集起来。”于是,赵在礼便放李嗣源、霍彦威出城,收拢逃散的士卒。 此前,元行钦率一万人驻扎在魏州城南。李嗣源派部将高行周、张虔钊等七人相继来元行钦军营,对他说自己是骗赵在礼他们的,要求元行钦率部会师,然后突袭叛军。 元行钦对此持严重怀疑态度。担心李嗣源是要吞并自己的部队,或胁迫自己一同谋反。于是扣押高行周、张虔钊等使节,不对李嗣源做出任何回应,然后后撤一定距离,继续观望。 现在,李嗣源出城,身边只有不到一百人,而且没有武器铠甲,暂时驻扎在魏县,召集旧部。在霍彦威的五千镇州成德军将士,听到消息后,纷纷投奔到自己的老长官李嗣源帐下(李嗣源现为成德军节度使),有了这五千人撑场面,李嗣源终于有了些底气。他对诸将流泪说道:“我明天就回镇州总部,呈递奏章,解释这里的一切,然后等待皇上的发落。” 霍彦威跟李嗣源的亲信安重诲竭力反对,说元行钦先前平叛失利、屡战屡败,大帅到来后,他又拒绝您的命令,现在又不战而退,等他回洛阳后,一定会把所有罪责都推卸大帅您的头上,您要是再擅归本镇、上疏请罪的话,岂不更是“割据重镇,要挟中央”了吗?不正是印证了奸邪小人对您的诬陷吗?到时候您更是百口莫辩! “如之奈何?” 二人建议李嗣源赶紧回洛阳,亲自面见李存勖,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 李嗣源同意,于是带着五千嫡系部队南下,班师回洛阳。路过相州时,遇见御马管理官(马坊使)康福,而康福向李嗣源提供了数千匹战马,使得李嗣源的战斗力有了质的飞跃。其实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节点,但与很多历史的关键细节一样,都被隐藏。主流观点认为,正是康福的这数千匹战马,使得李嗣源有了问鼎中原的底气。 其实从李嗣源挂帅到兵变称帝,这个过程疑点重重、漏洞百出,并不亚于朱友珪弑父、朱友贞登基。我坚信这段历史时被粉饰过的,我们回在后文做简单分析。在此,先照顾故事性。 见李嗣源拉拢起一支数千人的骑兵部队,并且往洛阳方向移动,元行钦急忙撤退到卫州,飞奏朝廷:“李嗣源已经叛变!现正往洛阳进军,请做好迎战准备!” 李嗣源一边向洛阳方向行进,一边不断地派人快马加鞭传递奏章,为自己辩解,每天都会派出好几拨信使。然而这些信使中的绝大部分都被元行钦截留。李嗣源与中央的联络基本处于中断状态。 李嗣源叛变的消息传来,已经卧病在床的忠武军节度使、尚书令、齐王、“治愈大师”张全义,惭愧、忧愁、恐惧……于3月15日,在首都洛阳自杀(绝食而死),享年75岁。 第337章 “治愈大师”张全义1 【“治愈大师”张全义1】 张全义本名张居言(有书亦作“张言”),家中世代务农,年轻时曾在县政府当临时工,经常受到县令的歧视和羞辱,工作和生活都很不顺心。恰逢黄巢之乱,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张全义看到了阶层跃迁的希望,于是欣然放弃了临时工的苟且,奔向诗与远方,投奔草军,跟着黄巢混了。 张全义应该算是最早一批投奔草军的骨灰级草贼元老,跟随黄巢南征北战,立功无数,受到提拔与重用,黄巢入主长安、建国称帝的时候,任命张全义为吏部尚书、充水运使,相当于“大齐国”的组织部部长、兼交通部副部长。 黄巢被击溃后,张全义投奔到诸葛爽帐下,被诸葛爽表奏为泽州刺史。诸葛爽死后,儿子诸葛仲方袭位,“托孤重臣”刘经与李罕之争权夺利,互不相容,当时张全义站队李罕之,携手逐走刘经,控制河阳地区。 随后,张全义与李罕之分赃不均,渐生间隙。原因很简单,李罕之在诸葛爽时代,就是集团二号人物,官职、地位等均在张全义之上,并且在驱逐刘经的过程中,也是李罕之的人脉关系(李克用),出力最多,所以李罕之在分割胜利果实的时候,表现得也很强势,对张全义不够友好、不够尊重、不够体恤,导致张全义心生不满。详细过程前文有述。 张全义秘密与李罕之的敌人——王重盈取得联系,内外联合,对李罕之发动突袭,逐走李罕之,控制河阳。李罕之逃到河东,搬来李克用天兵天将,张全义于是向汴州朱温纳款归降,请求朱温庇护。即“河阳争夺战”,最终以朱温的胜利而告终,张全义占据河阳,并从此正式加入汴州势力,从那时起,张全义就死心塌地地忠于朱温。 那一年,是唐僖宗文德元年(888),一直到后梁灭亡(923),张全义效忠朱温35年!这才是真爱。 “张全义”是唐昭宗赐的名字,跟朱温的“朱全忠”是同一批次。一个全忠,一个全义,图个好寓意。只可惜全义是真的全义,全忠可不怎么忠。 朱温篡唐建梁,张全义主动请求改名,避圣讳,于是朱温赐名张宗奭(音同“是”),惯例,全书皆以“张全义”呼之。 朱温时代封张全义为魏王,册拜太保、太傅、太师,常年做河南府尹、各地节度;朱友珪加封其太尉;朱友贞加封其洛阳留守、天下兵马副元帅。 庄宗入汴,张全义自洛阳主动来汴州朝觐,泥首待罪。李存勖抚慰久之,命人搀扶着他上殿,赐宴压惊。 早在张全义与李罕之争夺河阳的时候,李克用俘虏了张全义的弟弟张全武一家。李克用没有为难他们,在太原赐予田宅,给予了较为优厚的待遇。从那时起,张全义虽然忠心服侍于朱温,却常常秘密派人与太原方面取得联系,至于他只是局限于家务事,还是涉嫌充当河东的间谍,就不得而知了,史籍只云“常阴遣人通问于太原”,就这么一句话,留给后人自行体会。 所以李存勖对张全义安抚道:“卿家弟侄,幸复相见。”张全义感激涕零,拜谢皇恩。李存勖命自己的弟弟们和儿子们全都以兄事之,对张全义无比尊重。当时张全义已经71岁了,在镇守洛阳35年,在后梁享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亦有良好的口碑和深厚的群众基础,李存勖哪怕是作秀,也要对这位政坛活化石、政治花瓶恭敬有加、轻拿轻放。 张全义之所以能在云诡波谲的政治场中成为政坛常青树,历事两朝三帝(不算朱友珪)而不倒,历守太师、太傅、太保、太尉、中书令、赐爵一字并肩王(后梁——魏王,后唐——齐王),食邑一万三千户,曾做河阳、天平等军节度使,在官场上稳升不降连续40年,位极人臣,在后梁与朱温是儿女亲家,在后唐是皇后的干爹……且最后是自杀,死后不但没有受皇帝的指责,反而立刻有追封。自古以来,混到张全义这个份儿上的,用《旧五代史》的评价说,“盖一人而已”。 当然,不久之后的冯道后浪推前浪,成为世界历史上空前绝后的真正“不倒翁宰相”,不过综合来看,冯道比起张全义来,还是稍微逊色一些。 张全义之所以创造这个官场奇迹,主要是他识时务,明白事理,淡泊名利、与世无争。他与郭崇韬可以形成鲜明对比。 翻看张全义的早年经历,不难看出,与朱温有些类似,都是社会底层,不如意,然后投奔黄巢草军,积累军功,渐得功名。 然而在黄巢落败前,张全义在各方面都是盖过朱温的。比如出身,张全义比朱温强,农民、县政府临时工VS帮佣;黄齐政权建立时,张全义是吏部尚书,吏部是六部中地位最高的,部长一哥,而朱温只是一个做外围的。 所以在朱温心里,对这位老同事也是有些猜忌的,有好几次动了杀他的念头。 张全义也明白这个道理,位高权重从来都是招灾惹祸的根源,更不能抢了领导的风头,所以张全义处处避让、谦卑谨慎。 在归附朱温前,张全义就处处忍让李罕之,在强势的李罕之面前,张全义认怂装孙子,以至于连手下都看不下去; 朱温篡唐前,与张全义互为尚书令、中书令,地位相当,张全义于是累表推辞,又坚辞节度使,把名望、权力主动让给朱温。 不拉帮结伙、不结党营私、不争权夺利、不居功自傲、不炫富……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劝课农桑,招抚流民,生活极为低调。贵为王爵,仍然不穿绫罗绸缎。虽然出身于行伍,却尊奉儒生念书人,不迷信旁门左道,最爱读老子、庄子,倾心于出世思想的道家学说,真正与世无争。 某次,朱温又动了杀心,已经布置好了鸿门宴,专等张全义自投罗网。 张全义的妻子储氏明敏有才略,经常帮张全义鸣冤辩解,这一次,她彻底豁出去了,径直来到朱温面前,不顾君臣大体,竟然对朱温破口大骂,厉声指责道:“我老头张全义,不过就是一个只会种地的老农民(种田叟耳)!三十多年了,没干别的,你看看洛阳四郊,有一寸闲置荒芜的土地吗?呕心沥血、尽职尽责,开荒农田,使百姓安康,使税赋收入增加,为陛下打天下打下坚实的物质基础,现在上了年纪,半截身子都入了土了,陛下还猜忌他?他都快要死的人了,怎么可能造反?” 骂得朱温哑口无言,只能赔笑求饶,“误会误会,我没那个啥,求求你别再说了(我无恶心,妪勿多言)。”为了证明自己绝无害他之心,朱温就让自己的儿子娶了张全义的女儿,结成儿女亲家。 第338章 “治愈大师”张全义2 【“治愈大师”张全义2】 前文曾详细讲述过张全义恢复洛阳生机的故事,因此给他起了“治愈大师”的外号。张全义的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其实在那更早之前,与李罕之合作共事时,张全义就有意打造自己“种田叟”的人设。 随后的三四十年里,张全义一直很沉寂,虽然身居高位,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几乎被人们遗忘,这些年里他只做两件事:种田;劝别人种田。专业种地三十年。 李存勖灭梁之初,打算挖朱温的坟墓,开棺戮尸。当时无人敢劝阻,只有张全义挺身而出,及时劝阻了李存勖的这个想法;后梁降臣为了迎合李存勖,纷纷诟骂后梁、朱温,侮辱旧主,以讨新主欢心,而张全义却坚守道德底线,只是做好本职工作,尽忠职守,绝不对旧主落井下石。这两件事让张全义在后唐圈粉无数,获得了人们的尊重。 后来李存勖的刘皇后死乞白赖地要认张全义当干爹,在李存勖的斡旋下,张全义只能接受。有了刘皇后的撑腰,后唐更无人能动这位年逾古稀的种田叟了。 有意思的是,后梁即将灭亡前,一直潜水的张全义冒泡,向朱友贞建议撤换段凝,朱友贞不听,国破身死;后唐李存勖即将败亡前,一直潜水的张全义再次冒泡,建议让李嗣源挂帅,李嗣源听了,国破身死。 这只能是历史的巧合,命运的玩笑。 然而张全义也有一些挥之不去的污点: 1,司法混乱 张全义没什么文化,又是行伍出身,在处理民间诉讼时,往往没有足够的耐心和能力,“以先诉者为得理”,谁先来告状谁胜诉,或者说是原告皆胜诉,导致了治下的冤假错案无计其数,百姓不胜其苦。这是张全义饱受诟病的一点。 2,杀罗贯 河南县县令罗贯,是张全义的下级,为人耿直、不近人情,得罪了张全义,被张全义记恨。后来,曹太后去世,李存勖视察曹太后陵墓的修建工作,道路因连日的暴雨而泥泞不堪,而这片道路就在罗贯辖区,于是张全义联合刘皇后、宦官一起煽风点火,最终使李存勖怒不可遏,诛杀罗贯,并曝尸示众。 罗贯之死,天下冤之。这是张全义“良玉之微瑕也”。 3,醒酒石杀人案 张全义的监军(失姓名)曾得到了唐朝著名宰相李德裕在平泉别墅里的一个醒酒石。这便是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平泉醒酒石”。 李德裕不用做太多介绍,“牛李党争”中“李党”领袖。此君非常儒雅,尤其钟爱各种奇石,收藏了不少绝世好石,而他最为心爱的,就是这块儿醒酒石。每当他喝醉,都要卧在这块儿醒酒石上醒酒。他曾专门为这块儿石头题诗: “蕴玉抱清辉,闲庭日潇洒。 块然天地间,自是孤生者。” 可以把李德裕的平泉别墅想象成《红楼梦》里的大观园,里面全是李德裕精心栽培的各种奇花异草、珍木奇石,而这块儿醒酒石就是园子里的镇园之宝。大诗人白居易就非常羡慕李德裕的这块儿石头,经常专程来平泉别墅欣赏这块儿石头。 李德裕曾作一本家训,其中一条就是针对平泉别墅中:“移吾片石,折树一枝,非子孙也!” 等到黄巢之乱时,平泉别墅遭到了严重破坏,值钱的东西几乎被洗劫一空,就连事后负责修缮洛阳宫殿的张全义,也没少移栽平泉别墅里的花草。至于这块儿李德裕最珍爱的醒酒石,也被张全义的监军占为己有。 李德裕的孙子李延古,因受政治斗争的牵连而无心入世,隐居在平泉祖宅,张全义为当地军政一把手,慕名而来,欲请他做自己的幕僚,李延古始终婉言谢绝,张全义逢年过节总要携带厚礼看望这位李德裕之孙,二人私交很好。 当李延古得知醒酒石下落后,便找张全义哭诉,说我爷爷留有家训,谁敢动园子里的一草一木,就是不肖子孙,如今,他老人家最珍爱的醒酒石被监军霸占,我实在是愧对他老人家啊,哇哇哇哇…… 这块儿醒酒石是有灵魂的,更是有情怀的。让它物归原主,具有非凡的历史意义。 于是张全义摆下酒席,宴请监军,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全义对监军说道:“你应该听说过李德裕吧?他有个亲孙子,就住在咱这片儿,李家平泉别墅旧址。前两天他找我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老伤心了,说他爷爷最爱的一个醒酒石在你家摆着呢,他觉得对不起先人,你看,能不能远看李德裕老前辈的面子、近看我的一点儿薄面,把石头还给人家呢?” 这位监军也是死催的,愤然道:“黄巢匪帮流毒天下,别的地方不说,就咱们洛阳这方园附近的,有哪个园林没遭破坏?难道只有平泉的一块儿破石头吗?” 祸从口出,当着和尚别骂贼秃。张全义同志就是如假包换的“草贼”出身,就是监军口中十恶不赦、该死的“巢党”。监军不仅驳了张全义的面子,还指桑骂槐地侮辱了张全义。 张全义大怒不已,当即把他抽死(笞毙之)。此事发生后,“天下冤之”。 另外,有史料说朱温曾把张全义全家女人不可描述,还因此险些被张全义之子张继祚杀掉,前文分析过,是造谣抹黑;另有人把张全义收刘皇后为干女儿也列为张全义的污点,说张全义贿赂、高攀刘皇后,以求在后唐保身,我们前文也分析过,这真不是张全义主动靠拢刘皇后势力,而是刘皇后死乞白赖地认他当干爹,以证明自己不是卖假药的刘叟之女,当时张全义推辞再三,是李存勖出面,“庄宗敦逼再三,不获已,乃受刘后之拜”,所以《旧五代史》说“既非所愿,君子不以为非”。 总的来说,张全义的历史评价是相当高的,充分肯定了他对河阳地区的建设,政绩斐然。但是——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谁是胜利者?李嗣源。谁帮了李嗣源的大忙?张全义。 《五代史阙文》就对张全义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首先,认为张全义是反复无常的小人。“本初巢贼”,黄巢失败后依附于诸葛爽,诸葛爽死后,与李罕之辅佐幼主诸葛仲方,不久之后与李罕之合谋驱逐幼主而自立,随后又驱逐李罕之而独占河阳。 之所以留给人们“忠心事主”的印象,不过是因他最后慧眼识珠,归附了朱温。他忠心事主,诸葛仲方是不是他的主公?李罕之呢? 其次,全面否定了张全义劝课农桑、发展经济的行为,认为这是他“敛民附贼,以固恩宠”。 自从归附朱温之后,张全义倾尽粮草钱帛,竭力供应汴州势力,为朱温的南征北战提供了雄厚的物质基础。所以《五代史阙文》说他助纣为虐,帮助朱温篡唐。 还说张全义本应与敬翔、李振等一同被族灭,之所以非但没有被杀,还受到礼遇的原因,就是他重金贿赂当权者(刘皇后),还主动进献郊天费用,这些难以计数的钱是哪儿来?还不是搜刮的民脂民膏? 故而《五代史阙文》说他“剥下奉上”。 第三,指责张全义御家无法。张全义还健在的时候,他的儿子们就起了内讧,其子张继业揭发检举其养子张继孙。 同光二年(924)6月,张继业上疏称:“弟张继孙,本姓郭,有母尚在,是我父亲养子。现发现他私藏兵器盔甲、招募勇士,欲图谋不轨,而且私家淫纵,有伤风化……臣大义灭亲,以免连累本家族。” 于是,李存勖降制,对张继业的大义灭亲提出表扬,对张继孙提出严厉批评,并将其由汝州防御使贬为房州司户参军同正,勒令其复还本姓,寻赐自尽,抄没全部家产充公。穷疯了的李存勖最喜欢的就是“抄没全部家产”。 而他的亲儿子张继祚,在后晋时亦因谋反而被杀。《五代史阙文》对此评论说这就是典型的祖宗作孽,报应在子孙身上。 我对《五代史阙文》的观点真的不敢苟同。 首先,说张全义“反复无常”,有些强词夺理。 在那个年代,有几个是从一而终的?身在江湖,身不由己。本书是以讲求务实的态度,以其是否对善待人民、是否对历史进程有积极推进作用为评判标准,所以本书认为,“治愈大师”张全义应该算是正面人物。 洛阳一带在黄巢之乱后期饱受战火蹂躏,特别是巨匪孙儒,在撤退时本着“我得不到的,敌人也休想得到”的宗旨,对洛阳实施了有组织地系统性破坏,如纵火、屠城。在张全义的治理下,短短几年时间,洛阳就具备了成为帝国首都的条件。对比同时期的那些军阀,张全义真的是一股清流。 其次,说张全义发展经济是为了盘剥敛财、贿赂权贵……这简直就是罗织罪名了,谬论,懒得驳斥。 最后,说张全义御家无法。也许是吧,亲儿子与干儿子为了争夺遗产而内讧火并,是那个时代的独特产物,不仅仅是张全义,朱温、王重盈、李嗣源……帝王将相遭遇此事者,比比皆是。 但是,如果非要说张继祚谋反伏诛,是张全义“余殃”的话,就有点儿说风凉话的意思了。 张全义力挺李嗣源挂帅,使得李嗣源终于逃离洛阳虎口,并很快因此次挂帅而龙登九五,对于李嗣源来说,张全义老同志绝对是“开国功臣”。如果说有所粉饰美化的话,也在情理之中。 《五代史阙文》认为史官因为某些“你懂得”的原因,故意隐去了一些史实,比如张全义,很明显是经过了美化,“虚美尤甚”,认定张全义根本不能称为“名臣”。而且还指责那些赞美张全义为名臣的人是“负俗无识之士”,古代史官也有喷子。 百家争鸣,不拘泥于一家之言,这就是历史的魅力所在。所谓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第339章 明宗入洛1一呼百应 【明宗入洛1一呼百应】 同光四年(926)初,李存勖和他的后唐帝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 李存勖的游猎无度、刘皇后的贪污受贿,把江山社稷搞得千疮百孔,病入膏肓; 去年的旱涝冰火两重天,给帝国釜底抽薪; 穷兵黩武,抽调全国精锐入蜀作战,使帝国陷入战争泥淖,后方空虚; 接连诛杀郭崇韬、朱友谦,诱发一连串的兵变,使帝国雪上加霜,空虚的后方渐渐失控,好不容易让李嗣源挂帅平叛,然而李嗣源——这个全村人的希望,到了前线就造反…… 后唐帝国已经摇摇欲坠、岌岌可危了,这时候,李存勖又因筹措军粮而下令提前征税,向百姓预征夏秋两季的赋税,进一步加重了人民的负担,“民不聊生”。 甭说地主家没有余粮了,就连皇上家都没有余粮了,可您这时候预征赋税,简直就是杀鸡取卵。李存勖,你也太难了。 租庸使孔谦:我太难了! 国库马上就要见底,孔谦实在没办法,只好克扣军粮,士卒们食不果腹。军心动摇,流言四起,眼看又要闹哗变。 还嫌外面不够热闹吗?又是催征预收,官逼民反的节奏;又是克扣军粮,诱发兵变的节奏。您这是嫌国祚太长、坐腻龙椅了?国家真没钱了吗?别人不知道,我们还不知道? 于是,司天监先帮忙造势,说“客星犯天库,有星流于天棓”,啥意思呢?司天监解释说这表明“御前当有急兵”(废话,战争早都打响了),应该如何化解呢?“宜散积聚以禳之”,散点财就行。 宰相们率领文武百官,以司天监的“预言”为契机,联名上疏,说国库已经空了,然而皇上您的小金库可存有不少私房钱,如今禁军将士们连父母妻儿都养不活了,再不救济的话,只恐发生不测!请陛下先自掏腰包,帮将士们暂渡难关,就算国家借您的,等过了荒年,府库充实了,再还给您。 毕竟整个国家都是您的,您不得带头毁家纾难吗? 李存勖认为言之有理,当即答应,开内帑、救国难! 刘皇后赶紧叫停,“怎么着,拿军队威胁我们?敲皇上的竹杠?好大的胆子!我老公身为一国之君,统御万邦,固然要依靠军队,但更是受命于天,我看谁敢违背天意!” 宰相们急得直跺脚,心说这个熊娘们儿,国难当头、您都死到临头了,还要钱不要命呢?于是又私下找李存勖,口头密奏,劝李存勖不要再当守财奴了,抓紧散财稳定军心。 刘皇后则派人躲在屏风后面暗中偷听。 不一会儿,刘皇后派人拿出来一个梳妆台、三个银盆,还抱出来一个乳名叫“满喜”的小皇子(有说是三个),告诉宰相:“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外面的人听信风言风语,其实皇上家也是穷得叮当响,现在不是缺钱嘛——把这些拿去卖了吧,贴补军队,犒劳官兵吧。” 刘皇后不是哭穷,而是对宰相们的恐吓。你们已经逼得皇上家卖儿鬻女了,你们想干啥? 吓得宰相们赶紧赔礼道歉,仓皇退出。 这位刘皇后,“抽爹算计刘”,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吝啬鬼、守财奴、钱狠子,醉死不认半壶酒钱,要钱不要命。 在她的强力阻挠之下,李存勖和他的帝国错过了最后一次救命的机会。 李嗣源与朝廷之间的联络被元行钦阻隔。 那时候,李嗣源的长子李从审身在洛阳,按照惯例,在禁军中担任统帅,宿卫皇宫。李存勖把李从审找来,好言安抚,说我非常了解你老爹,他老人家为人忠厚,肯定不会造反,我是坚信这一点的,所以特意请你去你老爹那里,向他传达我的意思,不要让他心生疑虑,消除误会。 不料,李从审途径卫州时,被元行钦逮捕。元行钦打算杀死李从审。 李从审说道:“你不相信我爹,又不让我到我爹那里,也罢,就请你让我回京护驾吧。” 毕竟人家李从审是奉了皇帝的命令,元行钦不能擅杀,于是就将李从审释放回洛阳。 为了向李嗣源表达诚意,李存勖将李从审带在身边,像对待亲儿子一样,并给他赐名“李继璟”。 李嗣源身边的幕僚也没闲着。他的得力部将、女婿石敬瑭,就劝道:“天下大事成于杀伐果断而败于犹豫不决。自古以来,哪有平叛将军跟叛军一起进入贼城,将来还不遭清算的?不管什么原因,您已经与赵在礼、皇甫晖等一起进城饮酒,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头天晚上进了风华娱乐场所,第二天早晨出来,愣告诉别人说你昨晚在里面讲了一整宿《道德经》?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呢? “如之奈何?” 石敬瑭说道:“汴州是天下的心脏,请给我三百骑兵,发动突袭,如果能拿下汴州,那么您就亲率大军向西急行军,洛阳唾手可得!只有这样,才能掌握主动权,才能真正保全自己!” 骑兵突击队指挥官康义成也劝道:“皇上荒淫无道、治国无方,天下皆怨。大帅您只要跟群众坐在一条板凳上,就可以活命;如果执迷不悟,仍要坚持愚忠,恐怕就要难逃一死了(从众则生,守节则死)。” 于是,李嗣源终于下定决心,我命由我不由天,不能把性命寄托于别人的怜悯。李嗣源公开扯旗扛把子,成为反抗军领袖,传檄四方,征调各路兵马,团结一致,推翻李存勖的统治。 镇州将领王建立,先发制人,第一时间诛杀镇州成德军监军宦官,从而保全了李嗣源在镇州的家眷;他那被贬到石门镇的养子李从珂,也立刻率领本部兵马先赶赴镇州,与王建立会师,然后急行军驰赴李嗣源所部;李从璋(李嗣源之侄)自镇州南下,路过邢州时,邢州将领热情挽留,推戴他做邢州安国军留后,换句话说,李嗣源一声号召,原东昭义军立刻归降效忠。 通往洛阳的路被卫州元行钦阻隔,但这反而成全了李嗣源。如同石敬瑭的建议一样,无非是再来一次“左勾拳”行动,灭梁的时候,李嗣源就是“左勾拳”的前锋,驾轻就熟、故技重施。 李嗣源分拨三百骑兵,命先锋石敬瑭率领,养子李从珂做后卫,渡河到滑州,再南下直插汴州,然后从汴州向西疾驰,闪击洛阳。绕开了卫州元行钦这块儿硬石头,这个军事计划简直就是灭梁的翻版。 三年的骄奢淫逸,让李存勖的战略判断能力大打折扣,他居然忽略了灭梁的经验,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也会被“左勾拳”套路。李存勖诏令禁军防守河阳桥,河阳桥即今日的河南省孟州市黄河大桥,在洛阳的北面,此举是防止李嗣源从正面(卫州)突围。 直到现在,李存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都到这个时候了,李存勖才终于拿出了大量金银绸缎,戏子景进和宦官们也纷纷自掏腰包,吐出来不少金银绸缎,用来赏赐禁军将士,希望他们死守河阳桥。 禁军将士们拿着赏赐,脸上却更加愤怒,他们一边走一边诟骂道:“老婆孩子都已经饿死了,要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李嗣源的一纸造反檄文,如同星星之火,瞬间燎原。天下人民——特别是河朔人民积怨已久,李嗣源振臂一呼,天下云集响应,各路兵马纷纷表示拥护支持李嗣源,就连中央禁军也都不愿再为李存勖卖命。 李存勖幡然醒悟了,但,太晚了。 第340章 明宗入洛2 【明宗入洛2】 元行钦从卫州赶回洛阳,李存勖亲自出城慰劳,询问前线最新消息。答案令李存勖相当忧愁: 魏州叛军已经向东延伸,占领了博州,控制了今天的山东省西部地区,并打算渡河袭击郓州、汴州(其实听到这两个地名,李存勖就已经联想到了“左勾拳”),如今士气低落、军心涣散,请陛下亲自到关东(汜水关,位于汴州与洛阳之间)招抚,这样他们才会归降! 李存勖接受了这一建议。这一天,是同光四年(926)3月18日。也就是这一天,李存勖下令处死王宗衍一行。原因就是李嗣源的叛乱。 戏子景进给李存勖提出的建议,说康延孝刚刚被平定,蜀地一地鸡毛,不少“主战派”残余势力未被清剿,仍在盼望着旧主王宗衍能有所作为,而王宗衍家族和他的党羽们亦不再少数,足有数千人之多,如今中原生乱,如果他们听到陛下御驾东征,疲于东部叛乱,肯定会有所想法……不如先发制人,铲除后患! 李存勖深以为然,这才下令把王宗衍家族及随行而来的前蜀降将、降臣数千人屠杀。 第二天(3月19日),李存勖从洛阳出发,于3月21日抵达汜水关。这里是关二爷温酒斩华雄的地方,现在,这里又要发生一件重要的事情。 李存勖派元行钦率领骑兵沿着黄河向东巡视,招降、安抚首鼠两端的军民。理论上,这支队伍的人数应该越走越多,应该有越来越多的人追随在王旗之下。然而实际情况却是越走越少,因为随军而来的队伍中,有大量李嗣源的亲属和党羽,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伺机溜走,投奔李嗣源的组织。 有人劝李从审也赶紧逃,但李从审始终追随在李存勖身边,不离不弃。李存勖多次找李从审谈话,希望让他做和解使节,去跟老爹李嗣源沟通一下,消除君臣误会。然而李从审坚决推辞,并表示如果李存勖再往外推他的话,就是对他的忠心有所怀疑,那他就会在李存勖面前自杀,以表忠心。 当时李嗣源的“左勾拳”行动还只停留在策划阶段,并未立即实施,双方仍有谈判和解的可能性。 于是李存勖再次找李从审谈话,说了不少掏心窝子的话,总算劝动李从审渡河北上,找李嗣源谈和。 结果李从审走到半路,遇见了元行钦。元行钦不听解释,将他诛杀。 李从审死后,双方再无消除误会的可能,“误会”只能不断加大。 现在,汴州成了这场战争的重中之重,双方都意识到了它的重要性。得汴州者得天下。李存勖继续向东,前往汴州安抚民心,坚定抵抗的信念;李嗣源也正式开启了“左勾拳”行动。 李嗣源在渡河时,恰巧遇到几艘运送贡赋的运钞船。天助我也,已经公开宣布造反了,还怕劫皇纲嘛,抢!几艘船的绸缎全被李嗣源扣押,然后全部犒赏军队。将士们欢腾雀跃,山呼万岁。 对于李存勖来说,这就是釜底抽薪了,好不容易等来了救急用的钱,被叛军截胡。 李嗣源顺利渡河,进抵滑州,派人前去召唤进退两难的青州平卢军节度使符习。 青州兵变,监军宦官拒绝符习班师,勒令他去魏州平叛,而青州将领诛杀监军宦官。而魏州前线的李嗣源也公开叛乱,所以符习成了孤魂野鬼,既无法返回青州,也不能前往魏州。符习的处境相当尴尬,想当忠臣不行,想当叛臣又没门路。进退失据,内外两难。 李嗣源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符习显然就是需要北团结的同志。 在南下前,李嗣源还给驻军在河北的王晏球、段凝、房知温、安审通(安金全之侄)等送去书信,争取他们的拥护和支持。 如今,安审通率领本部兵马赶来会师,实力应援。 镇守汴州的孔循,派来使节,表示支持李嗣源,请他务必早日入汴,主持大局。值得一提的是,孔循是典型的两面派,他在给李嗣源送去奏章的同时,还派人给李存勖送去奏章,表示坚决拥护李存勖,请他速来汴州维稳。 孔循预备了两套完全一样的迎接仪式,一套设在北门,给李嗣源预备着;一套放在西门,给李存勖预备着。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两边押宝,确保自己永立于不败之地。孔循对手下吩咐道:“谁先来,咱就拥护谁。对了,到时候记得把另一套及时处理啊,别穿帮。” (汴州节度使孔循怀二志,使北门迎明宗,西门迎庄宗,所以供帐委积如一,曰:“先至者入之。”) 当时,曹州刺史西方邺正率曹州兵驻扎在汴州,他对孔循说道:“皇上灭梁之时,对你有不杀之恩(孔循是朱温的心腹亲信、干孙子,与董璋、高季昌同为朱友让之养子,阴险奸诈,曾诬陷害死蒋玄晖、张廷范、柳璨、昭宗的何皇后等),如今你为何还要存心拥护李嗣源呢?” 孔循无言以对,却仍我行我素。 当时李嗣源的女儿——也是石敬瑭的妻子,就在汴州,于是西方邺就想杀了她,以裹挟汴州孔循忠于李存勖而与李嗣源为敌。不料孔循早就把她藏在家中保护起来,使得西方邺无从下手。 石敬瑭一马当先,率先冲进汴州,孔循立刻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石敬瑭派使节催促李嗣源赶紧来汴州。 西方邺寡不敌众,于是率领手下五百骑兵自西门突围,与李存勖会师。君臣二人在汜水边相见,西方邺呜咽哭泣,汇报了汴州变故。李存勖感慨良多,唏嘘不已。 当天,李嗣源正式进入汴州接管;李存勖派龙骧军指挥官姚彦温率三千骑兵做先锋,前去收复汴州,并对他们说道:“你们都是汴州人,之所以不派其他部队,是怕汴州人民心怀恐惧。去吧,汴州子弟兵,招抚朕的子民吧。” 李存勖给了他们丰厚的赏赐,并承诺事成之后另有重赏。 第341章 明宗入洛3兴教门兵变 【明宗入洛3兴教门兵变】 姚彦温率领三千龙骧军急奔汴州,抵达汴州之后立刻倒戈,对李嗣源宣誓效忠,并说李存勖已经被元行钦迷惑,李存勖现在是众叛亲离,无人愿意为他卖命,洛阳已经唾手可得,请明公火速西进。 李嗣源大怒,叱责道:“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你们自己不忠于陛下,还竟敢说出这种荒谬、大逆不道的话?”当即夺了姚彦温的兵权,吞并了这支部队。 附近的王村寨,储存有数万石粮草。李存勖派骑兵前去视察,结果王村寨守将潘环立刻投奔了李嗣源。 李存勖前进到万胜镇,得到了李嗣源已经接管汴州的消息,而自己则陷入众叛亲离的境地,心情十分沮丧,他从洛阳出来的时候,随驾的军队有两万五千人,现在经过一番招抚,还剩下一万人左右,一半以上的人都偷偷溜走,投靠了李嗣源。 李存勖精神萎靡,情绪低落,登上一座高丘,颓然东望。随后置酒消愁,恰有附近农户献上野鸡,“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李存勖抬手点唤农夫到近前,问道:“此地唤作何名?” 农夫答曰:“愁台。”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李存勖身处愁台,举杯消愁愁更愁。心中感慨万千,不觉泪流满面。 “地名不好,不吉利。走。” 李存勖与随从继续向西,又走了一段路,在路边重新置酒。李存勖环顾诸将,目光停留在了元行钦身上,“卿等虽我南征北战多年,多少次死里逃生,我们无一不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当初,我打算与李嗣源讲和,你们不肯;几天前我又打算亲自渡河,与李嗣源当面消除误会,你们还是不肯。现如今,你们倒给我说说,我该怎么办?” 元行钦及一百多将领齐刷刷抽出佩刀,割断自己的一截头发,扔到地上,“只有这条命!我们誓死追随陛下!” 是呀,除了死,真没别的办法了。喝酒吧,吃饭吧,吃饱了好上路。 李存勖长叹一声,“大势已去!” 在回洛阳途中,途径汜水关东南的罂子谷时,道路狭窄,队伍拥挤,李存勖每当遇到手拿武器的士兵,都会柔声细语、体贴温柔地告诉他们:“刚刚接到皇太子的奏报,说又从蜀地运来五十万两金银!等咱一回到洛阳,就立刻发给你们。” 士兵们则冷冷一笑,说道:“陛下的赏赐来得太晚了!” 面对士兵们的顶撞和冷嘲热讽,李存勖却只能笑脸相赔,回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回过脸来,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李存勖只能偷偷擦干眼泪,装出一副胸有成竹、泰然自若的样子,暗自庆幸士兵们只是抱怨发牢骚,没有哗变。 李存勖向管理仓库的宦官张容哥索取长袍、玉带等物品,以赏赐随从人员,张容哥无奈地表示早就发完了,啥都没了。随从卫士们立刻拔出佩刀,大骂道:“让皇上丢掉江山、沦落到今天这般地步的,就是你们这帮阉割过的贱货!”说完就抡刀追砍。幸好有人阻拦,才使张容哥逃出一命。 张容哥忧心忡忡,绝望地对其他宦官说道:“皇后要钱不要命,是她的吝啬造成了今天的局面,而愤怒的军人却把怒火迁移到我们头上,我们随时都会被当做替罪羊,被碎尸万段的。我可不愿等到那天的降临。”随后投河自尽。 之前收到李嗣源邀请的王晏球、房知温也分别率领本部兵马来汴州会师,向李嗣源宣誓效忠。 李嗣源命石敬瑭率前锋挺进到汜水边,招抚有意归顺的散兵游勇。随后,李嗣源率主力部队向西进发,目标洛阳。 3月30日,文武百官与宦官联名上奏,说李继岌的主力部队即将班师,请陛下无论如何也要控制住汜水,拖延到主力部队回援。 李存勖于是亲自检阅骑兵部队,下令今晚午夜时分趁夜出发。 当晚,大军集结完毕,只等皇上一声令下就开赴汜水前线。突然,从马直指挥官郭从谦发动兵变,率领部队进攻兴教门(皇宫南面有三门,兴教门在最西侧)。 李存勖正在吃饭,得到消息后,立刻率领诸位亲王指挥禁卫骑兵反击,把郭从谦叛军赶出兴教门,暂时确保了皇宫大内的安全。李存勖急忙派人传唤城外的心腹朱守殷,命他进城护驾。 然而朱守殷不但不入城护驾,反而率领部队向北迁移。 郭从谦得以喘息之机,经过集结休整后,立刻对兴教门发动了新一轮更加犀利的攻势,纵火焚烧兴教门,并派敢死队翻墙进入内城。 刚刚断发明志、痛哭发誓的将领们,第一时间脱下铠甲,四散奔逃。 只有李存审之子李彦卿、何福进、王全斌等十几个人,坚持抵抗。 郭从谦叛军很快就攻克兴教门,向皇城内突进。 混战中,李存勖被一支流箭射中,被宦官善友扶下城门楼,拔出了箭头。 李存勖心急如焚,只觉得胸口憋闷、口干舌燥,此时的他只有最后一个愿望:我想喝口水。 与他恩爱的刘皇后只派宦官给他送来一碗酸奶,并不来见他最后一面。她连亲爹都能抽,还能真正在乎你的死活吗? 喊杀声从皇宫外渐渐转移到皇宫内,文武百官、禁军将士、宦官宫女……全都抱头鼠窜,四散逃命,宫里乱作一锅粥。 绛霄殿外的走廊上,李存勖——这个帝国天子、不亚其父的令朱温都忌惮三分的后唐开国君主,无助地坐在地上,半倚着漆红殿柱。身子底下的鲜血渐成血泊,而他的脸上却看不到半点痛苦之色,眼神茫然木讷,颓然地盯着这碗酸奶。 在他的身边,只有一个腿脚略微不灵便的老宦官,颤巍巍地端着那碗酸奶,“陛下,喝一口吧。” 片刻之后,李存勖缓缓抬起头,望一眼漆黑的夜空,那是被熊熊烈焰照亮的苍穹。 “哎——” 一声叹息,带着无限的悔恨和绝望。 “陛下?陛下!陛下——” 李存勖,就这样孤独而凄惨地驾崩了。享年42岁。 我们绝大多数人是没有濒死体验的,很难体会那种感觉。一辈子荣华富贵、穿尽绫罗绸缎、吃尽山珍海味的李存勖,临死时只是想喝一口水,一口凉水,竟然成了一位皇帝的奢望。这与三国中袁术的境遇相差无几,一辈子骄奢淫逸的袁术,临死时也只是想喝一碗蜂蜜水,同样没有得到满足。 当我最初读《庄宗本纪》,读到兴教门兵变、庄宗驾崩的这段时,深受触动,赶紧喝了口肥宅快乐水压压惊。 第342章 明宗入洛4 【明宗入洛4】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李彦卿、何福进、王全斌等赶来救驾,当看到李存勖的尸体后,扔掉兵器,跪地痛哭一场,随后便率军离去; 刘皇后则在得知李存勖驾崩后,收拾了金银细软,装进锦袋,拴在马鞍上,放火焚烧了嘉庆殿,然后跟皇弟李存渥、元行钦等率领七百名骑兵逃走;李存确、李存纪等逃进洛阳南面的群山中; 朱守殷则火速进城,闯进皇宫,抢了来不及逃走的宫女三十多人,又抢了皇宫里的一些珍宝,送回自己家中; 城外等待东进汜水的军队,也争先恐后地涌入城中,大肆劫掠; 唯有宦官善友收集了一些乐器,堆在李存勖尸体上,放火焚烧,用李存勖生前最喜爱的乐器送他最后一程。 李嗣源已经挺进到了罂子谷,听到了洛阳的变故,得知李存勖驾崩的消息,遂嚎啕大哭,对身边诸将说道:“皇上平日很受官兵爱戴,只是被一**邪小人蛊惑。想不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哎!我现在更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第二天,朱守殷派使节驰告李嗣源:“京师大乱,各路兵马烧杀抢掠,请大帅您速速进京,拯救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 第三天(4月3日),李嗣源进入洛阳。 李嗣源进入洛阳之后,没有直接住进皇宫,而是住在自己在洛阳的家中,先派部队维持城中秩序,禁止官兵剽掠作乱;派人在灰烬中捡出李存勖的遗骸,连同骨灰一起殓入棺材,暂时存放。 当李嗣源最初被裹挟进魏州的时候,手下部将侯益逃回洛阳,李存勖曾抚摸着他的后背失声痛哭。现在,李嗣源入主洛阳,侯益自缚双手,主动负荆请罪。李嗣源对他说道:“你做为一个臣属,是在尽臣属应尽的职责,你有什么过错?”好言安抚,下令让他官复原职。 李存勖的死让李嗣源在政治上很被动。不管李嗣源曾经是否真想谋反,李存勖的死坐实了李嗣源的“谋反”,逼死皇上的罪名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洗脱的。 李嗣源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洗白。于是,他对朱守殷说道:“你负责维持皇宫内外的秩序,恭候李继岌的到来。淑妃、德妃还在宫中,她们的饮食供应必须加倍丰盛,不得有半点马虎!等我把先帝安葬,国家自有主,等太子爷李继岌即位后,我就回我的封地,继续抵御北方契丹。”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 李嗣源说的是一番忠臣的话,冠冕堂皇,感人至深,足以表明他无心谋反,只愿做帝国的忠臣,为帝国守土安疆。可要是深度解析呢? “你们别忘了,还有个李继岌呢,他是法定接班人,有他在,我怎么能当皇帝呢?” 至于怎么解读,那就需要李嗣源的心腹们自己斟酌了。 当天,宰相豆卢革就率领文武百官,联名上疏,请李嗣源登基称帝。国不可一日无君,您天命所向、众望所归,就不要推辞啦,抓紧主持工作吧。 李嗣源对他们耐心解释,苦口婆心道:“我是奉皇上的命令,讨伐叛军的,只不过遭遇了哗变,所带的部队一哄而散。于是我打算回京,当面向皇上解释,却被元行钦阻隔。误会呀误会,谁能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各位对我劝进,恐怕也是对我抱有这种误会。我真没别的意思,请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文武百官再三劝进,李嗣源全都拒绝。标准程序嘛。 元行钦打算逃到河中,投奔河中护国军节度使李存霸。他的部队也是越走越少,刚刚接近河中边境(平陆县),身边就只剩下个位数的骑兵,于是被老百姓擒获,送与县令裴进,裴进又将其上缴至虢州刺史石潭,石潭砍断元行钦的双脚,装进囚车,送到洛阳报功领赏。 李嗣源见到元行钦后,怒骂其挑拨离间、搬弄是非,尤其对他滥杀无辜、诛杀长子李从审耿耿于怀,于是质问道:“我儿何负于你?” 元行钦瞋目直视,反唇相讥:“先帝何负于你?” 最终,李嗣源将元行钦斩首示众。 借着元行钦之死,我们终于可以在喘口气,回看这场“萧蔷之祸”了,从贝州兵变到李存勖驾崩,只有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也是李嗣源脱胎换骨,由臣子蜕变成天子的过程。这个过程持续时间虽短,但迷雾重重,有太多的匪夷所思之初,就像一切政变一样,很多线索被人为破坏,很多故事被修改,很多真相被掩埋。 无奈,只有这些被修改的才流传于世,即便有些地方明显不合理或自相矛盾,我们也只能臆测而很难证实或证伪。 李嗣源真是被逼反的吗? 他具备被逼反的潜质。他功高震主,是李存勖“四大心病”(李嗣源、郭崇韬、朱友谦、康延孝)之首,又因他忠正耿直而得罪宦官,宦官不断进谗言加害……这是主流历史——也就是被修改的历史的说法。 在当时,李嗣源入朝觐见,被软禁在京师,只要李存勖一个眼神,李嗣源分分钟尸首异处。郭崇韬在入蜀前也曾强烈建议李存勖这么做。然而李存勖却没有予以加害,反观郭崇韬、朱友谦的遭遇,难道是李存勖顾念手足之情?那李存乂之死该怎么解释?亲兄弟痛下杀手,干兄弟不忍加害? 说李存勖不猜忌李嗣源,不会令人信服,那么……就会有另一种解释了:李嗣源没那么耿直忠厚,他与宦官、戏子、刘皇后等势力之间的关系也许并没有那么的不融洽。 最大的疑问还是关于元行钦。纵观“明宗入魏”到“明宗入洛”,元行钦的所作所为真的是人类迷惑行为之奇观,似乎是元行钦凭借一己之力逼反了李嗣源。 对此,李嗣源党羽们的解释是元行钦奉命征讨魏州叛军赵在礼等,久战无功,易帅李嗣源后,元行钦因此诬陷李嗣源以减轻自己的败军之责。 误会产生后,元行钦又中断了李嗣源与朝廷之间的联络,甚至不惜杀死李嗣源的长子李从审以逼迫李存勖抗争到底、决不妥协。 即便在李存勖明确表示自己相信李嗣源不会反,并且务必让李嗣源知道自己相信他不会反的时候,元行钦仍然置圣谕于不顾,就是要跟李嗣源过不去。 什么仇,什么怨? 第343章 明宗入洛5什么仇什么怨 【明宗入洛5什么仇什么怨】 事实上,元行钦不仅与李嗣源无冤无仇,二人的关系还甚是亲密,元行钦是李嗣源的养子。 元行钦原为幽州刘守光部将,作战勇猛,威名远播。刘守光囚父篡权时,元行钦奉命攻克大安山城堡,拘捕刘仁恭,随后又奉命诛杀刘守光的其他兄弟。他是一条听话的恶犬,主子让他咬谁,他就咬谁。 后来河东剿灭幽州刘守光时,元行钦与李嗣源发生激烈交火,二人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打得异常惨烈。李嗣源总共射中元行钦七箭,元行钦拔掉箭矢,继续作战,并反射一箭,射中李嗣源的大腿。 然而河东集团对幽州集团具有碾压性优势,元行钦虽然勇猛,却难以以一人之力扶大厦之将倾,八战八败,无力回天,最后不得不向李嗣源所部投降。 英雄惜英雄,李嗣源爱抚着他的后背,赐他美酒压惊,好言相慰,并将他收做养子,带在身边,从此之后随他出战,屡立战功。 李存勖得到魏博后,从各军中挑选骁勇之士,足见自己的精锐亲卫部队,久闻元行钦大名,于是张口向李嗣源要人。李嗣源不得不忍痛割爱,把元行钦让给了李存勖。李存勖赐他姓名:李绍荣。从此之后,元行钦就成了李存勖的心腹将领。 李存勖对元行钦同样是爱惜有加。 某次,李存勖在宫里开宴会,宴请群臣,一边观歌舞一边喝酒吹牛逼(道平生战阵事以为笑乐),吹到一半,李存勖环顾左右,扫视一圈,问道:“咦?元行钦怎么没来?” 左右如实禀告,说这次宴会的门槛是使相(三品)级的,元行钦不够资格…… 李存勖脸色骤变,怒拍酒桌,“都给我滚蛋!”宴会就此不欢而散,群臣们战战兢兢地倒退着离席。 第二天,李存勖就下令:给元行钦加使相衔(即拜行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并且从那之后,只宴请武将,而不再宴请文官。 除此之外,元行钦还喜提了李存勖的一个爱妾。这当然不是李存勖主动为之,而是被刘皇后套路。 从很多小的细节也可以看出,刘皇后也很钟爱元行钦,比如这次元行钦挂帅平叛,就是刘皇后钦点。 总之,李存勖对元行钦恩重如山,可李嗣源也不曾得罪元行钦啊,李嗣源是被李存勖横刀夺爱,元行钦当然可以爱李存勖,但他没有理由恨李嗣源。 在李存勖遭遇“兴教门兵变”前后的几天时间里,元行钦的做法更令人大呼看不懂:先是在最后的时刻抛弃李存勖,选择了逃命,在被捕之后又表现地宁死不屈、慷慨就义…… 他到底算不算愚忠呢? 后世史官对他的评价并不高,认为他逃离洛阳的举动是一生中的最大败笔,晚节不保,如果他不逃走而选择在那时为国捐躯的话,就可以称他是社稷之臣了。虽然他在被捕之后坚贞不屈,瞠目怒斥反贼李嗣源,也于事无补。 什么样的死才算有价值呢?史官认为,“死之所以可贵者,以其义不苟生也”。元行钦逃离洛阳,已经是“苟生”了,所以史官对元行钦的盖棺定论是“乌足贵哉!” 在李嗣源称帝的过程中,与其说元行钦愚忠于李存勖,倒不如说他是李嗣源的高级间谍。如果没有元行钦,李嗣源绝无胜算。 在当时,李存勖没钱、没粮、没兵,众叛亲离,处境相当被动,对待李嗣源的态度是宜缓不宜急。他当然是不相信李嗣源的,但处于劣势的他必须积极求和,寻求对话解决争端。他在等,等李继岌带着数万主力部队和蜀地的战利品归来,到那时,双方实力对比发生偏转,李存勖将处于优势,那时的策略才是从谈判桌转向战场。 皇上屈尊求和,放弃血腥杀戮而用对话的方式化解危机,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政治优势,是任何一个披着忠臣外衣的人的紧箍咒。 李存勖已经把这个紧箍圈戴在了李嗣源的头上,“我信任你,我原谅你,你是无辜的,爱你哟……”这些话就是紧箍咒。李存勖越是甜言蜜语,对李嗣源的杀伤力就越大。李嗣源对此真的非常头疼。 而恰恰是元行钦,阻隔了紧箍咒的声音。硬生生地把事态从有利于李存勖的和谈方向扯到有利于李嗣源的战争轨道上。元行钦不仅逼反了李嗣源,还逼死了李存勖。 李存勖的弱势在罂子谷已经暴露无遗,每当看见身边有拿着兵器的士兵,他都要柔声细语、几近哀求地哄骗他们,唯恐他们会冲动弑君。李存勖是那软弱、怯懦的怂包吗?那他为何要这样没有尊严?元行钦,你是真不知道吗?嘴上喊着为李存勖尽忠,实际则是把他往火坑里推。 李嗣源能坐上龙椅,真要好好感谢元行钦的配合。 当然,元行钦不可能是李嗣源的间谍,我们不能站在上帝视角上做事后诸葛亮,指责元行钦给李存勖帮倒忙,当时的情况确实很诡异,怨不得元行钦。 李存勖的处境很艰难,很被动,李嗣源的处境其实也强不到哪儿去,同样非常被动。 在政治上,李存勖处于绝对的优势;在军事上,双方则是半斤八两。 李嗣源的嫡系部队只有霍彦威的五千镇州兵,李从珂等人的部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且李嗣源并没有根据地,他远离镇州,客居魏州,而魏州是叛军赵在礼、皇甫晖的老巢,他们与李嗣源的关系是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各取所需,这种合作关系相当脆弱。 所以即便李嗣源制定了“左勾拳”计划,却并未立刻实施。 这场兵变很诡异,双方都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一个是合法天子、一个是“受群众拥护”的革命领袖,但手里都没多少钱、都没多少兵,如同两个手持空枪的人对峙。 而其他势力也均持观望态度,如同一群持枪的围观群众,他们的枪里只有一颗子弹,所以不敢轻易地出手帮任何一方。 这就是这场兵变的诡异之处,非常平和,非常安静,从李嗣源公开造反到夺权成功,双方之间几乎没有爆发正面冲突,稀里糊涂的就结束了。 也许元行钦是对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存勖只知自己是纸老虎,却不知李嗣源也是纸老虎。既然李存勖的统治不得民心,所以才更要速战速决,不能拖延,因为元行钦是坚定的“主战派”,中断双方的联络,就是怕拖泥带水、夜长梦多,甭废话,一个字,给我干! 没有那么多如果,历史没有假设。 第344章 残局 【残局】 兴教门兵变之前,李存勖就已经是众叛亲离,兴教门兵变之后,李存勖的追随者更是树倒猢狲散,死走逃亡。剧震之下,方见人生百态,忠奸贤愚,任由后人评说。 1,元行钦 前文已经详述,过程令人纠结,结局令人惋惜,死得更加窝囊。 2,西方邺 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李嗣源渡河南下时,汴州节度使孔循做了两手准备,西方邺怒斥了孔循的两面派做法,要求他忠于皇上,反对叛将李嗣源,甚至要杀掉李嗣源留在汴州的女儿,以坚定大家的意志。 西方邺随后的动向,权威史料也存在小小的出入: 一说他劝孔循无果、杀李嗣源之女未遂之后,就率兵西上,到汜水迎接李存勖,告之汴州动态;另一说是他继续留在了汴州,等到石敬瑭进入汴州后,眼见大势已去,西方邺才从西门突围,到了汜水,把汴州沦陷的消息带给李存勖。 不用纠结,总之,西方邺是以一副忠臣的面目载入这段史册的。 很快,李存勖回到洛阳并遭“兴教门兵变”遇弑,李嗣源进入洛阳接管。西方邺主动投案自首,以“李存勖党羽”、谋害李嗣源之女未遂等罪名,“请死于马前”。 什么叫光明磊落?这就是。说过的话、做过事,敢作敢当,至于如何发落,悉听尊便。 李嗣源不仅没有怪罪他,反而对他表示由衷的敬佩,“嘉叹久之”。西方邺仍然得到了李嗣源的重用。 不久之后,在针对荆南的战争中,西方邺就被委以方面军总司令的高职,征战荆襄,后文详述。 3,李存霸 先前,李存勖封自己的兄弟们为亲王,又让他们做各地藩镇节度使,但只是挂职遥领,皇上怎么可能让亲王手握重兵,坐拥重镇?只是享有一个名号,领取相应的俸禄而已。直到贝州兵变,中原渐渐失控,李存勖身边实在没有值得信任的同志了,才让亲王们赴镇各军,以求联合勤王。 原河中节度使朱友谦被杀后,李存勖任命同母弟李存霸为河中节度使。一直等到赵在礼占据了魏州,李存勖才允许李存霸赴镇河东。 紧接着,李嗣源被赵在礼劫持,随后公开叛乱,河北局势骤然失控,李存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急诏李存霸赴镇太原,做太原留守;而让另一位同母弟李存渥赴镇河中。 不明白李存勖为何要手忙脚乱地做这种人事调动,直接让李存渥去太原不就得了嘛。事情紧急到什么程度呢?这份移镇的诏书起草完毕之后,根本没来得及宣读,“兴教门兵变”就爆发了。 所以发生了有趣的一幕:李存霸、李存渥都往太原跑。 李存霸到河中没几天,谈不上有任何群众基础,而且河中将士对“朱友谦灭门案”耿耿于怀,现在李存勖死了,李存霸哪儿还敢留在河中?于是第一时间逃往太原。 到了太原后,李存霸剃光头发,换穿一身僧衣,拜谒太原巡检官李彦超(李存审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表示自己没别的意思,只求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晨钟暮鼓、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从此与世无争,惟愿善终。 论辈分,李存霸是李彦超的叔叔。李彦超向庇护他,但手下军士却争相将其斩杀。 提示:关于李存霸、李存渥之死,并没表面那么简单,后文详述。在此先只说简单过程及结果。 4,李存渥 亦是李存勖的同母弟。李存勖死后,与刘皇后收拾了金银细软,卷包逃往太原。到了太原后,刘皇后削发为尼,而李彦超却拒绝接纳李存渥。于是李存渥继续向北逃,估计是要逃入契丹,半路途中被手下所杀。 李存霸、李存渥,都是李存勖的同母弟,从血缘上,与李彦超的关系完全相同,那为何李彦超会接纳李存霸而拒绝李存渥呢?李存渥和李存霸又到底是怎么死的呢?他接纳了刘皇后,刘皇后的结局又是怎样? 太原的这些谜团,还要从洛阳入手。 【残局2李嗣源的困境】 李存勖死后,李嗣源接手的是一个烂摊子,政治上风雨飘摇,经济上千疮百孔。李嗣源面对的这场最高权力的交接,难度系数是前所未有(自“五代”开启)的。 我们先看政治上的困境: 之前的权力转移要么是血亲之间的嫡系继承,要么是以绝对的实力除旧迎新、改朝换代。而李嗣源与李存勖并无血缘关系,李嗣源是李克用的养子,李克用的亲儿子们还有不少库存:李存美、李存霸、李存渥、李存纪、李存礼、李存确……既有李存勖的同母弟,也有异母弟,总之,都是李克用的亲儿子。 更重要的是,李存勖早就指定了皇位接班人——太子李继岌。太子爷刚刚收复了前蜀,又镇压了康延孝的叛乱,功绩显赫,威震四海。 李存勖驾崩了,理论上就该由皇太子李继岌柩前即位,承继大统。 即便李继岌出了意外或被出了意外,不能父死子继,那也该兄终弟及,由李存美、李存霸、李存渥等亲王中挑选一个。严格来讲,也不用“挑”,按照长幼顺序,排排坐、吃果果。唯一可能存在争夺的,就是嫡、庶问题。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轮不到你李嗣源! 李嗣源一直以来都在积极维护忠臣的人设,即便是传檄天下、挑梁扛把子、带兵入觐,也不能喊出“干死皇上”之类大逆不道的口号,也要强调皇上被奸邪小人(元行钦)阻隔视听,我是去找皇上当面解释而已。总之,但凡藩镇起兵,基本都要打出“清君侧”的旗号,以求政治上有立锥之地。 在忠臣人设的束缚下,李嗣源进入洛阳之后就下达了最高指示:等待太子李继岌班师回朝,承继大统,然后我就回归本镇,继续当我的镇州节度使,为帝国抵御北方契丹的威胁。 不久之后,就下一道命令:寻找逃散的亲王及其眷属,找到之后,礼送到洛阳,不要使他们受惊;倘若不幸去世的,也要妥善安葬,并及时上报。 他嘴上是这么说的,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 呵呵。 第345章 李嗣源的困境 李存勖的同母弟李存纪、异母弟李存确,逃到了洛阳南部的山里,躲藏在农户的家里,得到李嗣源的寻人启事后,层层上报,报到了霍彦威、安重诲这里。 二人私下商量,说主公当然要打造忠臣明君的人设,总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我们这些手底下做事的人可不能死脑筋,说话听声、锣鼓听音,咱得会听话外音。 “请安大人明示。” “主子咋说的?要搜集全部的亲王……” “是啊,送到洛阳啊。” “对呀,要是活的,就送回来安抚,可他要是死的……就安葬。您在仔细咂摸咂摸,集合全部亲王……这么说吧,要把所有拥有继承皇位的人集中起来……要是死的,就安葬。” 霍彦威恍然大悟,“不过主公宅心仁厚,这种事,我们一定要做的干净,更不能事先上奏。” “领悟的真快!” 于是,安重诲派出刺客,将李存纪、李存确秘密暗杀。 现在我们就可以就前文的一个问题详细展开了:李存霸、李存渥。 李存霸临危受命,刚刚赴镇河中,不出一个月,洛阳方面就传来了李存勖遇弑的消息。这可是河中军民为旧主朱友谦报仇的好机会,李存霸恐惧不已,连忙带着一千贴身侍卫逃往太原。 等他跑到太原的时候,身边的随从也几乎跑光,身边只剩下一位叫康从弁的下属,始终忠心耿耿、不离不弃。 李存霸知道大势已去,于是剃光头发、换穿一身僧衣,求见太原巡检官李彦超,只求能留一条活命。 李彦超于是将他收留。 李彦超是李存审的长子,李存审死后,李存勖追念其功勋,拔擢李彦超为汾州刺史,魏州叛乱之时,才让李彦超去太原做巡检官。换句话说,太原李彦超与河中李存霸一样,都是一个月前刚刚临危受命,空降到重镇。 在太原掌握实权的,有两位宦官,史籍并未留下名字,只说一个姓吕、一个姓郑,一个掌握太原兵权,一个掌握太原仓库。李存霸到太原后,与二人密谋,打算暗杀太原巡检李彦超和太原留守张宪,然后割据太原,继而割据河东。 不料走漏了风声,被李彦超得知。李彦超遂与张宪商议,打算先发制人,铲除三人。 张宪称自己只是一个文弱书生,不愿卷进政治斗争的浑水,自己只要做好本职工作,效忠于皇帝就可以,其他的事儿不敢掺和。 “哪个皇帝?你现在要效忠哪个皇帝?李存勖死了,李嗣源虽然还没称帝,却受大家一致拥戴。现在李存霸要窃取土地,裂土称王,你作为太原留守,镇守首善之区,难道就无动于衷吗?” 张宪迂腐,坚持认为自己只要安分守己、明哲保身,就可苟全于乱世。 “你不杀他们,难道他们还不杀你吗?” “那是你们武将的事,我只是个念书人,不要再跟我提这个了!” 见张宪如此顽固不化,李彦超只好独自动手。当天晚上,李彦超带兵先发制人,斩杀李存霸及吕、郑两位宦官。 李彦超的手下认为张宪之所以无动于衷,是因为与李存霸等人又勾结,于是打算连同张宪一起诛杀。张宪闻讯,连夜逃跑,逃到了沂州。随后,被李嗣源以弃城之罪赐死。 在李彦超起事前,张宪的秘书张昭就劝他顺应时势,奉表劝进,向准皇帝李嗣源表示归顺效忠。张宪同样予以回绝。张宪逃走后,士兵捉住了张昭,把他推到李彦超面前,请求把这个叛贼同党诛杀。 李彦超说张昭同志是个正直的好人,下令释放,并请他出榜安民,协同维持太原秩序。 张宪被赐死,幼子张凝也一同遇害。 张宪是悲催的,可怜的。史籍记载,他老人家清心寡欲、与世无争,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藏书、读书,家里藏书有五千卷之多。此外还喜欢弹琴,陶冶情操。不饮酒,也不拉帮结伙。平时与宾客宴饮时,也闭口不谈政治,只谈论诗词歌赋,颇为儒雅。 然而还是那句老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乱世之中,没有人能独善其身。当然,在当时也有像冯道这样的政坛常青树,可以得到善终,但有个重要前提,那就是他们手中不掌握实权。不掌握实权的人,才能真正做到与世无争。 张宪却是太原留守,坐镇帝国最重要、具有无比重要的政治和军事意义的重镇,也就不可能游离于政治漩涡之外了。手里拿着筹码,却不想参与赌局,这就是张宪可悲的地方。 迂腐的张宪屡次被别人当做政治斗争的棋子,他从来都是听天由命,相信只要做好本职工作,就会平安无事。他真的不了解政治斗争的精髓。 事后,李嗣源为他平凡昭雪,他的长子张守素后来在后晋做官,官至尚书。 也有的史书说是联合吕、郑两位宦官谋变的,是李存渥。还说李存渥到太原后,诈称自己是奉皇上(李存勖)的诏书,来接管太原。众人要求看诏书,李存渥却只拿出一支箭矢,说皇上只给了这支箭矢做信物,时间紧迫,来不及写诏书。 众人非常怀疑,又见李存渥所乘之马连配饰都被摘掉,一看就是走得很仓促、很狼狈,于是更加怀疑。而李存渥又偷偷与吕、郑私下接触,于是被李彦超所杀。 《资治通鉴》则说是一个叫李存沼的人,自洛阳来太原,阴谋与吕、郑作乱,事泄被杀。这个“李存沼”并不见于《家人传》,也不见载于任何史料,只出现了这一次,我个人猜测“沼”很可能是“渥”的笔误,来自洛阳,也符合李存渥的行程。 总之,我们不必纠结到底是李存霸、李存渥,还是什么李存沼,事实就是李存勖的一个亲王兄弟逃到龙兴故地,企图控制太原,继而控制河东,然后东山再起,重走一遍长征路,恢复父兄基业,结果被李彦超及时扼杀于摇篮。 第346章 李嗣源的困境2 另一个亲王李存礼、以及李存勖的四个儿子——李继潼、李继嵩、李继蟾、李继峣,史籍记载“均不知所终”,我猜实情应该是不知被谁所杀罢了。 稍有争议的是李存美,《旧五代史》和《新五代史》均言“不知所终”,而《资治通鉴》则记载他在太原养病,免遭其祸。这位李存美身体欠佳,长期半身不遂,所以一直留在老家太原,而不像其他亲王那样被软禁在洛阳,这位半身不遂的亲王对李嗣源不具备任何威胁,所以免遭毒手也是情理之中的。 至此,史官无比痛惜地记载道:“太祖之后遂绝”。这里的太祖指的就是李克用。截止到“兴教门兵变”时,李克用在世的子孙共有11人,其中4人明确记载被杀,其余全都下落不明。 朱温屠杀唐昭宗满门,李存勖屠杀朱温满门,李嗣源又杀李克用、李存勖满门……这就是政治游戏的残酷性,赢者得天下,输者死全家。 李存纪、李存确被杀一个月之后,李嗣源才得到消息。据史料记载,李嗣源对两位兄弟的死非常伤心,对安重诲的公然违背命令、擅杀亲王的行为大为恼火,狠狠地批评了安重诲:“你怎么能这样呢?以后不许这样了啊。”(切让重诲,伤惜久之) 安重诲得到怎样的惩罚呢?位兼将相(枢密使、兵部尚书、遥领山南东道节度使),深得器重。 自李嗣源魏州举义以来,安重诲与霍彦威在李嗣源集团中一直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参与了所有重大决议(谋议大计,皆重诲与霍彦威决之)。 不吹不黑,我们不必过多苛责李嗣源,虽然他要为屠杀李存勖满门负主要责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是游戏规则,不管是李嗣源,还是什么李嗣方、李嗣三角,都会这么做。而李嗣源没杀半身不遂的李存美,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然而皇位继承权的争夺只是政治困境的一部分,而且还是相对比较容易应对的环节,只要手下人足够精明干练,就像安重诲、霍彦威,很快就会被解决。 政治困境的重头戏是如何获取各方政治势力的拥护。这是每一个皇帝的必修课,无论是合法继承还是非法篡夺。 “皇帝”更像是各个政治势力之间互相博弈、妥协、退让的结果,是各方势力角逐的支点,皇帝要做的就是让自己这个支点成为平衡点,让错综复杂的政治派系总体维持平衡状态。而要维系这种状态,有时候则需引入外力,这是一把双刃剑,运用得当会帮皇帝浑水摸鱼,弄巧成拙则会使整个体系崩塌。 无论是合法继承还是改朝换代,都是更换支点,与此同时,各方势力也都重新评估自身砝码的重量,并提出更有利于自己的新价码。 说人话,就是文武百官、宦官、地方诸侯藩镇等,都希望有一个能使自身利益最大化的代理人当皇帝。比如宦官擅行废立,让新皇帝成为自己的傀儡;比如地方诸侯藩镇索性自己当皇帝。 即便时至今日,某些自诩为先进文明的国家,在标榜其政治优越性时,也拿其选举总统做例子,说明其政治开明尔尔。实际上,那些赞助选举的大财团、或者说政治投资人,也是在用更加简单明了、更加直接透明、更Low的方式选举利益代理人,被投资的新总统一定会制定相应的政策,来回报自己的支持者。贿选,以及变相贿选,才是最大的黑暗。 为了深刻地了解李嗣源的处境,我们不妨先剖析一下朱友贞和李存勖。 朱友贞属于合法继承,虽然也是伴随政变,但我们这里的“合法”指的是他的有资格成为合法继承人,无论是不是第一继承人,总之,在法理上是具备继承权的,比如他是先帝的儿子,或者是先帝的兄弟,哪怕是先帝的侄子。所以朱友贞接后梁的班,属于合法继承。 朱友贞很有代表性,因为他是典型的弱势继承者。虽然是合法继承,但并不掌握实权,所以前文说过,他在上台之后处处赔笑脸、装孙子,各路神仙都要拜。除非天生贱骨头,否则没人愿意装孙子。朱友贞也想站着把钱挣了,但实力不允许。 李存勖也很有代表性,因为他属于强势的非法篡夺。通过最激烈的手段(战争),打破旧有秩序,然后强势地制定新秩序,任何试图逆势而动的反动分子,都会受到无情的打击。篡夺的过程是痛苦煎熬的,沿河血战十几年,但篡夺成功之后的感觉是倍儿爽的,所以李存勖才会忘乎所以、迷失自我,接着奏乐、接着舞。 对比朱友贞和李存勖的登基称帝之后,就会对李嗣源的现状有个崭新的认识了:他明显属于后者,非法篡夺,然而他又没有经历漫长而痛苦的篡夺过程,没有在长期的军事斗争中培养嫡系力量,根基浅、底子薄、基础弱,所以李嗣源很弱势、很被动。 这就是李嗣源的尴尬:弱势的非法篡夺者。 朱友贞弱势,但他合法;李存勖非法,但他强势。李嗣源既非法,又弱势,奇迹般地一箭双雕。 在所有政治势力中,李嗣源最忌惮的当属皇太子李继岌,此刻,这位帝国皇位的合法继承人,正率领着数万精锐主力部队往洛阳方向疾驰。李继岌与自己的这位干大爷可是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估计他这会儿正一边加紧赶路,一边念叨着“你大爷的”。 除了比较抽象的政治困境,李嗣源还要面对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经济困境——缺钱。 缺钱、缺粮,国家机器无法运转。李存勖因此而众叛亲离,现在,这个烂摊子由李嗣源接盘,李嗣源不仅要面对前任留下的巨大亏空,还要赏赐自己的拥护者,这是一笔不菲的开支,然而李嗣源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进项。 在经济上,李嗣源的困境不亚于李存勖。倘若不能及时扭转这种局面,李嗣源随时都会成为第二个李存勖。 政治困境会加重经济困境,而经济困境又会助长政治困境,二者互相鼓励推进、互为反馈,一旦得不到及时地、正确地、有力地遏制或化解,就会让李嗣源变成昙花一现。 李嗣源该如何应对这种艰巨的挑战? 第347章 李嗣源称帝1 【李嗣源称帝1】 李嗣源面临着巨大挑战,而他所掌握的资源微乎其微,根本不足以震慑、驾驭整个帝国。道义、地盘、军队、钱粮……李嗣源几乎一无所有,他只具备一样东西——脑子。 足矣。 李嗣源登基称帝的时候,已经是花甲之年,自幼(13岁)便随军征战,先后追随李国昌、李克用、李存勖,至今已经侍奉李存勖族孙三代人,47年的出生入死,直至位兼将相、成为河东集团独当一面的将帅,47年的政治斗争、军事斗争的经验,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样的腥风血雨没有经历过? 姜是老的辣。李嗣源在惊涛骇浪中犹弄潮,不仅解决了上述困境,使政权平稳过渡,还让帝国基本走出了战争疮痍,并逐步走向繁荣富强。李嗣源也被公认为是“五代”皇帝中排名第二的英明圣主,对,第一就是无可争议的那个谁。 下面就是李嗣源的高端操作。 首先,要名正言顺 在李嗣源进入洛阳的当天(4月3日),宰相豆卢革、韦说就率领文武百官,联名请求李嗣源登基称帝。 李嗣源表示一切都是误会,自己是前来护驾的忠臣,不是弑君的叛贼,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当皇帝的事儿。 “那现在想也不晚嘛。”豆卢革等再三恳请,李嗣源始终拒绝。 在随后的几天里,文武百官退而求其次,既然您不愿称帝,那就请监国摄政吧,毕竟国不能一日无主啊。 李嗣源照例要谦让推辞,“我何德何能,不敢不敢。” 老规矩,三次之后,4月7日,李嗣源“勉强”答应,并于第二天(4月8日)搬进皇宫居住,开始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见。 此时,李嗣源的命令不称“诏”,而称“教令”;文武百官也不称“陛下”,而称“殿下”。 把洛阳的局面暂时稳定之后,李嗣源立刻调石敬瑭当陕州保义军留后,坐镇陕州(今河南省三门峡市),阻挡李继岌进攻洛阳;命李从珂做河中护国军留后,防止李继岌北逃太原。 早在魏州兵变时,李存勖就派内臣张汉宾快马加鞭,疾驰蜀地,催促李继岌赶紧班师,勤王救驾。而李继岌当时正在镇压康延孝的叛乱。张汉宾督促甚紧。 军中有位叫陈岷的参谋,与张汉宾是老朋友,于是私下里偷偷询问他洛阳方面的情况,“听说洛阳换皇帝了,新皇帝是谁呀?” 张汉宾神情严肃,说道:“我奉皇上的命令而来,奉旨行事,其他的事不敢知道。” 陈岷又说道:“你不用害怕,我也有我的门路,小道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说李嗣源已经当皇帝了,你还瞒我干啥?我的意思是,如果洛阳方面真的换了新皇帝,最好别让李继岌着急回去,先留在蜀地,观察事态的发展,以静制动,徐图后计。” 张汉宾低下头,“实不相瞒,我来的时候,李嗣源已经渡过黄河了,之后的事我就真不知道了。我当面奉了皇上的圣旨,岂能因道听途说的几句流言就抗旨不遵?” 终于,在张汉宾的一再催促之下,李继岌匆匆忙忙地往洛阳方向加速前进。 当李继岌火急火燎地赶到长安以西的兴平时,得到了洛阳动乱的消息。李继岌决定暂时回凤翔,观望事态的发展,于是全军掉头往西走。 刚走没多远,宦官李从袭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王您最好是火速进京,趁着叛军立足未稳,一举平定京师。” 李继岌认为言之有理,于是再次掉头,顺着黄河往东走。 长安留守官提前砍断了黄河浮桥,阻挡李继岌前进。李继岌下令全军游过黄河,绕开长安,继续向东。 在此过程中,大量将士逃亡,其中就包括李继岌的心腹宦官吕知柔等。李继岌也陷入到众叛亲离的境地。 这时候,宦官李从袭再次献言:“陛下,事已至此……我知道,您是个体面人,请自己做个了断吧。” 李继岌徘徊哭泣,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对自己的贴身侍卫李环说道:“你来帮我体面吧。” 李环跪地痛哭,迟迟不肯下手。好说歹说劝了半天,李环才对李继岌的乳娘说道:“我不忍心见大王的面,如果大王真的没有活路可走了,那就请大王遮住脸。” 于是,李继岌脸朝下,趴在床上。李环用绳子从他背后把他勒死。 这位李环,就是当初用铁锤爆头击杀郭崇韬的那位。 任圜接过指挥权,率领部队继续向东走。石敬瑭奉命于半路劳军安抚,远征军欣然接受,没有任何人反对。 李嗣源派亲信李冲来华州当监军,以迎接、安抚李继岌的部队。虽然这位李冲的戏份不多,但他心思缜密且心黑手辣,他也如安重诲、霍彦威一样,会为主子主动背黑锅,办一些不光彩的事。 李冲到华州后,先逼迫节度使史敬镕进京述职;随后同州匡国军节度使李存敬路过华州(应该是进京述职),李冲将李存敬满门诛杀。 史敬镕、李存敬,二人在李存勖诛杀李克宁的时候出现过,其中史敬镕是告密者,告发李克宁“谋反”,李存敬则与李存璋、张承业等联合谋划反杀李克宁。 特别是李存敬,他是李克用的养子。这种人能留吗?当然不,杀他全家! 任圜带着伐蜀部队来到后,李冲又杀了宦官李从袭,因为李从袭是这支部队的总政委(西川行营都监)。 恶心事儿都替主子办完了,史敬镕也到了京师,向枢密使安重诲哭诉自己的委屈。史敬镕确实也不是什么“李存勖同党”,只是在当初被迫卷入那场政治斗争,被李存勖利用。除此之外,他与李存勖似乎再无交集,一直到此时才在史册中第二次露脸。这也许是李冲没有直接杀他的原因,送到安重诲这里,让他定夺。 安重诲好言安抚一番,仍命他坐镇华州,然后调李冲回京,作深刻检讨,对他擅杀李存敬、李从袭的做法提出严厉批评,“你咋能这样呢?以后不许这样了啊。” 任圜率领着两万人抵达洛阳,李嗣源亲自接见,抚慰良久,寒暄两句之后,李嗣源迫不及待地当面问出了压在心底的问题,“李继岌呢?” 当得知李继岌自缢身亡、已被任圜葬于华州西南时,李嗣源终于长舒一口气,心中那块大石头落地了。 “对了,你们前几天说要让我当皇帝来着,是吧?” 第348章 李嗣源称帝2 【李嗣源称帝2】 4月16日,李嗣源任命孔循为枢密使。孔循立刻与霍彦威等人牵头运作李嗣源登基事宜。 孔循、霍彦威认为,“唐”的气数已尽,应该改新的国号,建立一个全新的帝国。 于是,李嗣源广泛征求新国号的意见,“你们说说看,咱起个啥国号好呢?” 群臣议论纷然,主张改国号的声音一直占据主流。李嗣源左右狐疑,拿不定主意。 而吏部尚书李琪却及时纠正了这种危险的想法。 以大唐为国号,是河东集团的集体智慧,是后唐帝国的政治基石。先帝原本是沙陀人,因功被李唐皇室赐姓李,并被编入皇室宗籍,成为李唐王朝的一分子,虽然他们与李渊、李世民没有半毛钱关系,但他们依然继承了李唐王室的衣钵,是大唐的延续,是大唐的复兴,修复了朱贼伪梁给帝国造成的创伤。这是一笔重要的政治遗产,怎能轻易抛弃? “陛下您也是李唐宗室,辅佐李家三代人(李国昌、李克用、李存勖),如今也是以赴国难为由,称兵向阙,而一旦更改国号,则等于放弃皇族宗亲之名,放弃几十年征战之功,太傻了!且一旦与李家划清界限,那么先帝与您就是路人,先帝灵柩如何安葬?您的统治法理何在?” 一番苦口婆心,终于让李嗣源开了窍。原来这些“后梁帮”不想看到大唐的延续,因为大唐的延续就是后梁政权非法存在的证据,也是他们挥之不去、不愿面对的历史污点,故而想借改国号之机为后梁洗白、为自己洗白。 于是,李嗣源做了一篇著名的演讲,阐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13岁那年,就追随献祖(李国昌),粗有功勋,献祖特别喜欢我,把我当亲儿子看待;随后又辅佐武皇(李克用)近三十年,被收为养子;之后又追随先帝(李存勖)近二十年……河东集团重要大政方针的研究与制定、一切重要的战争,我全都全程参与。李克用的基业,就是我的基业;李克用的天下,就是我的天下。哪儿有一家人分两国的道理?我决定了,不改国号,仍叫大唐!” 李嗣源把自己的履历往桌上一摆,谁不服?我是河东集团现存的资历最老的创业元老,我要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论工龄,近五十年;论背景,我是李克用的养子;论资历,河东集团从太原创业以来,所有的决策、征战,都有我的份儿;论声望,我早就是独当一面的方面军总司令了,要经验有经验,要人脉有人脉…… 一句话,新皇帝人选,舍我其谁。 李琪提议,应该按照本朝(唐)惯例,睿宗、文宗、武宗都是兄弟相继,所以李嗣源应该以皇太子继统之礼仪,在李存勖灵柩前即皇帝位。 李嗣源批准。 4月20日,李嗣源身穿斩衰(五服中最重的丧服,用最粗的麻布制作,不缝边,表示自己哀痛到了极点),在李存勖柩前即位称帝。文武百官全都素服出席。 哀悼已毕,李嗣源换穿皇帝的礼服,登上金銮殿,文武群臣也换穿喜庆的礼服,献上拥戴诏书,恭喜李嗣源走上新的工作岗位。 4月28日,李嗣源下诏,改元大赦。改同光四年为天成元年。 一大批蒙受前朝恩宠的“李绍X”们纷纷上表,请求恢复原名,因“李绍X”皆是李存勖所赐,以此来表明跟前任划清界限,在政治站队中坚定地拥护李嗣源同志,坚决围绕在以李嗣源同志为核心的新一代领导体系周围。 比如李绍真(霍彦威)、李绍琼(苌从简)、李绍英(房知温)、李绍虔(王晏球)、李绍奇(夏鲁奇)、李绍能(米君立),而宦官李绍宏则在十几天前就主动要求恢复原名马绍宏了。 李绍斌则在稍后请求改回原名赵行实,李嗣源特赐新名“赵德钧”以示优宠。 李嗣源登基称帝,只是明确了最高权力顺利过渡的问题,使李嗣源在政治上名正言顺。然而各方政治势力仍要平衡,特别是迫在眉睫的经济问题还亟待解决。称帝,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在接下来的操作中,政治问题和经济问题水乳交融,所以我们不再严格区分,而是拼盘展现。需要声明的是,为了照顾故事性,前后文的叙述未必遵循时间顺序,某些操作其实是发生在称帝之前。 一,惩恶 1,杀孔谦 租庸使孔谦,是李存勖得力的帝国提款机,自河东集团得魏博以来,先是为了供应军需、后为了满足李存勖的挥霍无度,孔谦先在河朔、后在全国范围内横征暴敛,巧立名目、苛捐杂税,搜刮民脂民膏,更是通过操控汇率、剪羊毛等手段赤裸裸地掠夺民间财富,使得民怨沸腾。 4月14日,李嗣源公布了孔谦的罪状,敕曰: “孔谦……侵剥万端,奸欺百变。遂使生灵涂炭,军士饥寒,城成天下之疮痍,极人间之疲弊……” 前文分析过,孔谦的所作所为都是受到了李存勖的暗示和纵容。在搜刮钱财方面,孔谦不止一次地公然抗旨,把“爱惜民力”、“体恤民情”的美名送给李存勖,打造李存勖明君圣主的人设,而把鱼肉百姓的黑锅默默背起。这是他与李存勖默契地双簧,就像安重诲抗旨杀李存勖宗族亲人一样。 孔谦成功地把军民的怒火吸引到自己身上,铺天盖地的骂声终于要了他的命。 李嗣源下令:将孔谦斩首,只杀他一人便可,家人饶恕;废除孔谦设立的苛捐杂税、停止一切不合理征收条例;没收全部家产,充公。 杀了孔谦,平息了众怒,可以暂时稳住军队;孔谦只是李存勖的私人会计,所蕴含的政治能量微乎其微,不必担心他的家人或亲朋好友能掀起风浪,所以没必要杀全家,只诛杀孔谦一人而赦免其族,也彰显了李嗣源的仁慈宽厚;另外最重要的一句话,就是最后一句:没收全部家产充公。 在获得政治支持的同时,还能顺带解决经济问题。和珅跌倒,嘉庆吃饱。 第349章 李嗣源称帝3 2,杀元行钦 在李琪的指点下,李嗣源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不能妖魔化李存勖,更不能抹黑李克用家族、沙陀河东集团,这是自己当皇帝的政治基础。所以,虽然自己是以武力推翻了李存勖,但不能彻底将其否定。 可是不否定李存勖,又怎么肯定推翻李存勖的李嗣源呢?换句话说,谁来为这场内战负责?谁来当这个背锅侠? 答:元行钦。 所以,现存史料的一切线索、证据,都指向了元行钦。元行钦逼反李嗣源,成为历史主流观点,也是唯一的观点。 另外,元行钦杀了李嗣源的长子李从审,无论从大局出发,还是从个人恩怨出发,李嗣源都要拿元行钦做挡箭牌。 3,杀郭从谦 天成二年(927)2月,李嗣源任命从马直指挥官郭从谦为景州刺史,而密令杀手尾随,抵达景州后,将郭从谦满门诛杀,罪名是“谋大逆,弑杀先帝”。 4,杀段凝、温韬 在接管洛阳后,霍彦威就私自逮捕了罪大恶极的段凝、温韬,准备诛杀。安重诲急忙叫停。 “杀人是有讲究的。”安重诲语重心长道,“这与杀李存纪、李存确不同。” 主公有时需要杀好人,有时则需要杀坏人。杀好人,如李存纪、李存确,这种龌龊恶心的事儿不能脏了主公的手,必须由下属勇当背锅侠,挺身而出,先斩后奏,把骂名留给自己;杀坏人时,则需光明正大、大张旗鼓,一定要事先奏报给主公,由主公下令诛杀,把美名让给主公。 屠杀李存勖宗族,天下冤之,为之扼腕痛惜,我们要先斩后奏;诛杀千夫所指的段凝、温韬,大快人心,就必须留给主公。 “老霍,别蛮干,要走走脑子。” 霍彦威自叹不如,“还是您老奸巨猾!” 于是上疏弹劾祸国殃民、背弃故主的段凝、“盗墓一哥”温韬,这俩人的罪行罄竹难书,早就恶贯满盈,之前只是因贿赂当局才得以保全,如今新皇帝除旧迎新,二人正好撞枪口。 李嗣源下诏,削夺二人在身官职,勒令返还原籍。至于家产,不用说,没收充公。 两年后的天成三年(928年)9月,诏杀段凝、温韬。 5,杀刘皇后 “兴教门兵变”后,刘皇后与李存渥等携带着金银珠宝,投奔太原。到太原后,刘皇后削发为尼,从此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只求留一条活命。 前文说过,这位“抽爹算计刘”可谓是富可敌国。当时,各地上缴到中央的贡赋都要一分为二,一份入国库,一份入刘皇后的私人腰包。而且与挥霍无度的李存勖不同,刘皇后属貔貅的,守财奴,只进不出,从不剁手,平时唯一的开销就是抄写佛经、施舍僧人,她的施舍也很吝啬,所以几年下来,积蓄无数。 到了太原后,刘皇后就把这些钱存进尼姑庵,作为她养老之用。 权力和金钱,从来都是招灾惹祸的根源。刘皇后在政治上对李嗣源毫无威胁,但她手里的钱对捉襟见肘的李嗣源有着致命的诱惑。 可她是皇后,没有军队、没有权力的、母仪天下的弱女子,该罗织个什么罪名呢? 谋反?听着不像真的。有精明的手下就提出一个封建时代对所有女性都具有致命杀伤性的罪名:不守妇道。 诬陷男人谋反,诬陷女人不贞,两大杀人法宝,屡试不爽。 于是,有人爆料了一个惊天宫廷丑闻:刘皇后与李存渥在逃往太原的路上,曾同床共枕,不可描述! 与小叔子通奸有染。这就是刘皇后的罪名。李嗣源派人到太原,将刘皇后赐死。钱财,当然没收充公喽。 对于刘皇后的盖棺定论,亦是中华文化中对女性最恶毒的评价,“与夫褒姒、妲己无异也”,并称她要为“亡国灭族”负主要责任。 在传统文化中,最君王的最高赞誉是比作尧、舜,反之则是桀、纣;对女性的最高评价是比作孟母、岳母,反之则是褒姒、妲己。 如同杀元行钦的道理一样,李嗣源决不能把李存勖描绘成桀、纣,那么谁对昏暗腐败的政治负责任呢?当然就是男人背后的那个女人,那个红颜祸水喽,还有就是奸邪权臣、权阉喽。 总之,皇上圣明,吾等罪该万死。 李存勖时代的黑锅是刘皇后这一个弱女子无法独自承担的。李存勖时代的宰相群臣、宦官势力,也休想蒙混过关! 6,杀宦官 4月14日,李嗣源下诏杀孔谦的当天,宣布撤销“内勾司”(亦作“内句司”),这是郭崇韬当初为讨好宦官而设置的官职,主要负责全国财政、粮草等,是个管钱的肥差。 钱! 李嗣源对此太敏感了,如此重要的差事,怎能掌握在宦官手里?立即撤销,恢复“三司”(盐铁、户部、度支),指定一名宰相负责,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至于宦官,一个字:杀! 不仅中央的宦官要杀,各地的监军宦官也要杀。李嗣源诏令天下各道、各藩镇:不用审问、不用遣送,把你们的监军宦官就地处斩。 天下各藩镇当然积极响应。洛阳的数百名宦官在“兴教门兵变”时逃走,有的躲进深山老林,有70多宦官剃发出家,躲进了太原。 太原马步军指挥官李从温(李嗣源之侄)将这批宦官和尚逮捕,在都亭驿全部诛杀。 杀宦官,一举多得:回收权力;获得天下人一致好评;节约政府开支。(所以李嗣源不必把全部宦官赶尽杀绝,只需诛杀大多数) 如同朱温一样,李嗣源通过肉体消灭的手段,再次铲除了宦官毒瘤。 另外值得一提的还有两位宦官: 一位是宦官向延嗣,诬杀郭崇韬的主力,后奉李存勖之名,赴长安屠杀王宗衍一家。在杀了王宗衍一家后,听到了洛阳生变的消息,随即逃窜,从此下落不明。 另一位,就是“一字活千人”的张居翰。张居翰在李存勖时代做着枢密使,但当时郭崇韬权倾朝野,极为强势,张居翰只是郭崇韬的木偶而已。李嗣源进入洛阳后,张居翰主动拜谒,哭泣待罪、乞归田里。李嗣源好言相慰,答应了他的请求。 久在权力场,虽然自己并未亲身参与,但作为前排吃瓜群众,张居翰便如那江渚上的白发渔樵,惯看秋月春风。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朋,眼见他楼倒了。张居翰深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明宗来了,庄宗旧臣还能有好下场? 辞归长安后,张居翰安享了整整两年的幸福安康的晚年生活,天成三年(928)4月,病逝于长安,享年71岁。 “有仁者之心”的张居翰,也是自唐末以来,唯一一个位居枢密使而得以善终的宦官。 第350章 “收割芦苇”运动 7,杀宰相 7.1“收割芦苇”运动 仁心宦官张居翰知进退,及时退出官场是非地,然而急流勇退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绝大部分人也都因此死在了义无反顾地追名逐利的道路上,比如李存勖时代的宰相们。 或许在豆卢革、韦说等人看来,政治斗争也没那么可怕,二人甚至可以自诩为政坛常青树、惊涛骇浪之弄潮儿,名利二字信手掂来,易如探囊取物。 在李存勖时代,他们荣登相位,成为郭崇韬的提线木偶,然而他们却毫不介意,甚至为此而窃喜不已。因为和平时期,他们只需阿谀奉承,按照郭崇韬的指示去做事,便可享有荣华富贵,而遭受攻击的,往往也是背后的那棵大树,所以郭崇韬会死,而他们则会永生。 除了郭崇韬,二人还做宦官张居翰的舔狗。张居翰虽然也没有真正掌握实权,与豆卢革、韦说的境遇相同,但张居翰毕竟是宦官,在李存勖时代,宦官身份是很吃香的。 您知道哪片云彩有雨呀?哪路神仙都要拜。 拜完各路码头,二人彼此之间还要抱团取暖,豆卢革提拔韦说之子韦涛为宏文馆学士,韦说提拔豆卢革之子豆卢升为集贤殿学士。 这就是豆卢革、韦说的生存之道、为官经验。 他们的第二条经验,就是要识时务。当舔狗也是一门学问,小舔舔权臣,大舔舔君王。 在李嗣源进入洛阳的当天,宰相豆卢革、韦说就率领文武百官,上疏劝进,恭请李嗣源同志走上皇帝的工作岗位。劝进表忠心,站队李嗣源。 二人带头每日给李嗣源唱赞歌,歌功颂德,宣称天命所指、民心所向、众望所归,一再请求李嗣源同志顺天应民,早日主持国政。 不到半个月,李嗣源就在豆卢革、韦说等群臣的大力拥戴下,接受劝进,登基称帝。 李嗣源执政之初,也需要豆卢革、韦说式的人物,于是也积极回应了他的跪舔行为。在杀租庸使孔谦之后,李嗣源撤销宦官掌握的“内勾司”,恢复“三司”,并委一宰相,这个宰相就是豆卢革。 李嗣源称帝后,5月,加封豆卢革左仆射;加封韦说门下侍郎兼户部尚书、监修国史。 7月,给李存勖出殡发引。葬于雍陵(今河南省新安县境内),谥号光圣神闵孝皇帝,庙号庄宗。 任命豆卢革为治丧委员会主任(山陵使)。山陵使,临时官职,执掌皇帝丧葬之事,通常由前朝宰相担任,能够担任山陵使,也是宰相至高无上的荣耀。 一般来说,先帝入土为安之后,山陵使就会得到新皇帝的再次提拔,借以对他过往的工作表示肯定,感谢他为帝国所做的一切。 在葬礼上假哭一通之后,豆卢革的脸上再也掩盖不住欣喜的笑容了,屁颠儿屁颠儿回到家里,再也不出门了,因为怕错过迎接升迁的制书,就像在家里等待录取通知书的考生一样。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朝廷似乎已经把他遗忘。豆卢革大敞大门,穿着盛装,在庭院里走来走去。 在此之前,豆卢革早就提前把自己升迁的喜讯散发给了亲朋好友,请大家来欢送他高升。如今,亲朋好友携带礼物齐聚庭院中,除了欣赏他的时装秀,就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大人,您不是升官了嘛,敢问现居何位?” “是啊,哪里高就了?” 问得豆卢革心烦意乱,“再等等,再等等。” 后来,亲朋好友们都劝他去朝廷里打听一下消息。 于是,豆卢革厚着脸皮,找到了李嗣源身边的大红人——安重诲,“您瞧,先帝也入了土了,纸钱也烧了,念经的和尚也撤了……我是不是也该回朝廷里边,给大家帮帮忙了?” 安重诲为人耿直刚烈,很有郭崇韬的影子。实不相瞒,我在初读这段历史的时候,就把郭崇韬与安重诲混为一人,二人有很多相似之处,有关安重诲的人物分析、政治斗争,我们回在后文详细展开,在此只是一笔带过。 他耿直,所以他非常厌恶豆卢革、韦说之辈,他刚烈,所以他不会给豆卢革留任何情面,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羞辱他的机会。 安重诲把脸一拉,当众对豆卢革说道:“你不是挂职山陵使吗?不好好看坟守墓,没有皇帝诏令制书,擅自来中央,难道是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吗?难道是认为我们沙陀人好欺负吗?” 一句话把豆卢革吓得半死,赶紧认错赔罪,夹着尾巴仓皇滚蛋。 安重诲的这句话不仅仅是出于私人情感的宣泄,而是一种明确的政治信号。朝中文武百官立刻GET到了朝廷的最新风向标,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劳安重诲和李嗣源费心了,手下人都很精明。 一味地唱赞歌,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只是最低级、最入门的溜须拍马;而揣度领导心思,主动去做那些领导想做却不方便做的事情,才是进阶版。比如安重诲、霍彦威擅杀亲王。 弱势的李嗣源入主洛阳之初,离不开豆卢革、韦说这种“汉奸”、“带路党”的拥护,而随着各项工作步入正轨,一些旧有的遗毒就要被适时地铲除了。所以拿掉豆卢革、韦说只是时间和方式的问题。 安重诲对此有清晰的认知,现在,他明确地释放出了这种信号,开启了李嗣源时代第一次政治斗争——“收割芦苇”运动。 在这场运动中挺身而出,勇做先锋的,是谏议大夫萧希甫(音近同“小媳妇”)。 “小媳妇”这人非常有意思,有的史料说他“有正谏之望”,因此遭豆卢革排斥。乍一看,豆卢革是奸臣大坏蛋,而“小媳妇”是直言敢谏的清廉君子。然而历史真相绝不是这么一句话就能准确概括的,展开来看的话,“小媳妇”还真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甚至可以说是道德败坏,不忠不孝、无情无义! 第351章 先锋官“小媳妇” “小媳妇”,宋州人士,与朱温是老乡,年轻时就中了进士,应该说是有一定才学的,最早是首都市长的袁象先的秘书(开封府尹书记)。“小媳妇”野心很大,总认为自己怀才不遇,未遇伯乐,做梦都想飞黄腾达,出人头地。 袁象先由开封府尹高升为青州平卢军节度使之后,提拔他当巡官。巡官是节度使幕僚,但职位在判官、推官之后。“小媳妇”对此的反应是“不乐”。 认为袁象先埋没人才,跟着他混没前途,于是抛弃了母亲与妻子,更名改姓、改头换面,逃到了镇州,投奔了王镕。欺负王镕年幼无知、傻了吧唧,自称是青州节度使掌书记,要在镇州谋求一官半职,为镇州人民服务。 王镕信以为真,即刻任命他为镇州参军,相当于节度使的参谋官。“小媳妇”对此的反应是“尤不乐”。 认为王镕依旧不能慧眼识珠,于是在镇州盘桓了一年多之后,又逃到了定州。 定州王处直可不是傻白甜,那真是从尸山血海中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见多识广,阅历丰富,不像小王镕很傻很天真,王处直很黄很暴力,差点儿就弄死这个大忽悠。 “小媳妇”被迫削发为僧,躲进百丈山。此地名无可考,但望文生义,就知道这是一处偏僻之所。 一直等到李存勖控制河北,酝酿建国时,“小媳妇”才迎来了春天,被宦官李绍宏推荐为魏州推官,比之前的青州巡官略高一点点。之后提拔进中央,欲委任为知制诰,受到豆卢革排挤(稍后展开),故而降级为驾部郎中。“小媳妇”对此的反应是“尤怏怏”。 李存勖灭梁之后,因“小媳妇”有青州的工作经历,且家人都在青州,所以特意派遣他宣慰青、齐,在完成安定山东的同时,也好让他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满足他的虚荣心。 “小媳妇”到了青州地面,才得知自己的母亲早就去世,而妻子也早已另嫁他人。仕途不顺,家庭更不顺,娘也死了,老婆也跑了,“小媳妇”备受打击,于是身穿重孝,嚎啕大哭,借着为母亲发丧的名义,哭出了多年来的委屈。 就这样,亦有人往他伤口上撒盐,引用西汉李陵(“飞将军”李广之孙)所作的《答苏武书》中的名句“老母终堂,生妻去帷”来调侃他。 后来李存勖打算提拔他当谏议大夫,由于受到豆卢革、韦说的大力阻挠而未成功。 对于一个为了升官而不惜抛弃母亲和妻子的人来说,任何一个阻碍他升官的人都是他最大的仇敌,久不得志则如堕炼狱,生不如死,苦不堪言。他对豆卢革、韦说充满仇恨。 问题来了,豆卢革、韦说为什么非要与“小媳妇”过不去,百般排挤压制呢?说来也巧,豆卢革、韦说排挤“小媳妇”的原因,跟今天“小媳妇”排挤豆卢革、韦说的原因一样,说到底,都是拍领导的马屁。 当时“小媳妇”为魏州推官,那时的李存勖还未推翻后梁,魏州时后唐中央朝廷的临时办公地,可以简单理解为“首都”。所以“小媳妇”有机会参与很多中央事务的讨论。 某日,李存勖诏令群臣研讨国宴礼仪,其中一个议题是枢密使能不能出席国宴。这里的国宴指的是皇上在皇宫里请亲近臣属的内宴,国际场合除外。“小媳妇”不假思索,张口就来,“当然不行啦!” 当时的枢密使是宦官张居翰。张居翰一听就急了,把“小媳妇”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老夫历事三朝天子,见内宴数百。你这个乡巴佬、田舍郎,你懂个毛啊?” “小媳妇”被训得哑口无言,连个屁都不敢放。 豆卢革、韦说外舔郭崇韬,内舔张居翰。见此情形,就积极排挤“小媳妇”,以讨好张居翰。 李嗣源入主洛阳后,“先用后弃”是对豆卢革、韦说等人的既定方针,所以第一时间将备受二人打压的“小媳妇”提拔为谏议大夫,给二人埋下定时炸弹。 提拔目标人物的仇人,这是政治斗争的一般套路。 另外,请留意“小媳妇”的官职,谏议大夫,即通常所谓的言官、谏官,主要工作就是挑刺儿、挑毛病。“小媳妇”本身的怨念就很重,对满朝文武都怀着深厚的敌意,特别是对豆卢革、韦说,可以说是一条龇牙咧嘴的恶犬,逮谁咬谁。用他来当政治斗争的急先锋,再合适不过了。 不出所料,在安重诲当众羞辱了豆卢革之后,“小媳妇”立刻跳出来,上疏弹劾豆卢革、韦说,指责他们“苟且自容,致君无状”,意思是说他们在李存勖时期严重失职、玩忽职守,道德败坏,应为李存勖时代的政治黑暗负主要责任,并且二人对待李嗣源也不是很恭敬,有时候居然嬉皮笑脸地上章奏事,哪儿像帝国宰相啊,整个俩街溜子、流氓小混混,成何体统! 自李存勖时代,就有一条潜规则,即俸禄打折。穷疯了的李存勖在聚敛钱财方面确实无所不用其极,掠夺百姓的钱财,还要掠夺文武百官的工资薪水。李嗣源入主洛阳后,沿用了这个潜规则,然而掌管全国财政(判三司)的豆卢革,却与儿子领取全额俸禄,引起满朝文武的不满。 另外,李嗣源4月登基,宣布文武百官的工资要从5月开始计算,而豆卢革父子的则是从正月就开始计算,这同样引起了满朝文武的不满。 韦说则用自己的孙子冒充自己的儿子,以骗取朝廷的官职;还贪污受贿。 在“小媳妇”的冲锋号下,文武百官纷纷对豆卢革、韦说口诛笔伐,强烈谴责。 这些指控的帽子很大,但打击不够精准,力度也有所欠缺。李嗣源希望给出的判决结果是“一贬再贬,寻赐自尽”,而不是批评教育、下不为例。 于是,“小媳妇”帮忙添一味猛料:豆卢革教唆杀人;韦说侵夺民财(侵占邻居宅院,霸占共用之井)。不同的史籍在这件事情上的的描述是众口一词的——诬奏。 第352章 安重诲的布局 当权者要的只是一个借口,真伪无妨,一小管洗衣粉亦可被说成是化学武器,继而发动一场灭国之战。 有了“教唆杀人”的指控,李嗣源——这个躲在暗处的猎手、“收割芦苇”运动的幕后主谋,终于出手了。 7月25日,贬豆卢革为辰州刺史、韦说为溆州刺史,二州均在湖南境内,先贬两湖,而且是“驰驿发遣”,走你—— 贬了二人之后,李嗣源将“小媳妇”指控二人的奏章拿给百官传阅,随后赐“小媳妇”绸缎二十匹、银器五十两,后拜为左散骑常侍(正三品)。 宰相郑珏、任圜多次找安重诲辩解,为豆卢革、韦说伸冤鸣不平,均被安重诲一口回绝;于是又连上三封奏章,直接找皇帝求情,说无论如何,请圣上到此为止,不要再延续“一贬再贬,寻赐自尽”的老套路了。 “你说啥?” 7月29日,再贬豆卢革为费州司户、韦说为夷州司户,二州均在今日的贵州省内。大西南,走你—— 7月30日,剥夺二人一切管制爵位,把豆卢革流放到陵州(今四川省境内),韦说流放到合州(今重庆境内)。 求情是吧?不要再套路了是吧?5天之内,从宰相贬为长流百姓。谁的政治觉悟跌停了,还敢求情? 就这还不够,李嗣源特意下令,命陵州、合州的地方父母官对二人进行24小时监视,随时掌握他们的动态,以便“寻赐自尽”。敢放走他们,拿你们顶罪! 一年后,天成二年(927)夏,李嗣源清算荆南旧账,终于“寻赐自尽”,并命当地最高行政长官——刺史,亲自监督自尽过程,验明正身。 “小媳妇”迎合了安重诲、李嗣源的心意,获得了大量赏赐,并因此拔擢为三品大员。然而“小媳妇”对此的反应是“躁进尤甚”,更加不安分了,才三品嘛,不够。 有道是世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豆卢革、韦说为拍张居翰的马屁而排挤“小媳妇”,几年后“小媳妇”为拍安重诲、李嗣源的马屁而陷害豆卢革、韦说;豆卢革等不知进退,对权力表现出了极强的占有欲,而“小媳妇”在这方面更甚与豆卢革,那么“小媳妇”的结局也就不难预料了。他的悲惨结局在短短几年后就来到。 关于豆卢革、韦说的“荆南旧账”,后文会详细展开。 总之,在先锋官“小媳妇”的冲锋陷阵下,安重诲、李嗣源不动声色地就将“芦苇”收割,一举拿掉了李存勖时期的两个宰相。 “收割芦苇”运动不会止步于诛杀豆卢革、韦说。它只是为一场政治清洗拉开了帷幕。 7.2安重诲的布局 任圜,祖籍是长安人。祖父任清,成都副市长;父亲任茂宏,避乱居太原,为西河县县令。任茂宏生有五子:任图、任回、任圜、任团、任囧。五子各不同,各有各的优点,为时人称颂。特别是任圜,活成了街坊邻居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李克用非常欣赏他,于是将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并在仕途上予以提拔重用。李嗣昭在太原领兵时,与任圜相交甚欢,等李嗣昭领镇潞州昭义军时,就请任圜做自己的幕僚智囊。 李克用死的时候,后梁正全力围攻潞州,李嗣昭被困孤城,唯一的援军周德威也突然向太原撤退。详情参见“三大战役”之“潞州之战”。 在当时,潞州李嗣昭的情况岌岌可危,而他并不知道李克用已死的消息,只见所有的援兵都弃他而去。特别是他与周德威有私人恩怨,周德威的突然撤兵更是加剧了李嗣昭的猜疑,“莫非周德威要诬陷我变节投敌?” 就在李嗣昭意志出现动摇的时候。任圜积极地给他做思想工作,劝他身正不怕影子斜,甭瞎琢磨,竭尽全力守好城池就行。 潞州解围后,李存勖对任圜大加赞赏。 后来李存勖猜忌李嗣昭,任圜利用出差的机会努力为李嗣昭辩解伸冤,终于打消了李存勖的一律。 再后来,李嗣昭奉命征讨镇州张文礼,李嗣昭不幸阵亡。李嗣昭临死前指定由任圜来接替自己指挥,任圜随后严格封锁李嗣昭阵亡的消息,同时按照李嗣昭的风格进行指挥,居然就骗过了张文礼叛军(号令如一,敌人不知)。 叛乱被平定后,任命任圜为镇州副留守,不久之后进入中央,为工部尚书。 起初,任圜与郭崇韬的私人关系很好,讨平河朔之后,郭崇韬为镇州节度使,任圜则是他的行军司马,二人搭档的非常好。郭崇韬进中央后,就将镇州的工作交给了任圜。随后一个人的插足,让二人的关系产生了裂痕。 这个人叫张彭,是任圜的幕僚(推官),此人阴险狡诈、贪污腐败,竟能瞒天过海,成功地骗过了任圜,任圜还把他当成是得力助手,对他十分信任。 李存勖派宦官来河朔地区搜罗美女,宦官们在镇州搜罗到了一百多名王镕府上的侍女,张彭色胆包天,重金贿赂了看守人员,把其中最漂亮的一个姓许的女子私自截胡。刨根不明显,但掐尖儿就太明显了,事情很快就败露,于是张彭被请到中央喝茶。 张彭大为恐惧,急忙把这些年来贪污的全部赃款拿出来,重重贿赂郭崇韬,连犯罪铁证——账本都给了郭崇韬。张彭就相当于镇州的会计出纳、财务总监,他通过在账本上做手脚,贪污公款,表面文章滴水不漏,一旦像今天这样犯了案,拿出了证据,所有线索也都会指向镇州最关行政长官——任圜。 郭崇韬非常感激张彭,不仅仅是因为收了贿赂,而是感激他把小账本等证据主动上缴,让自己“看清”了任圜的丑恶嘴脸。 郭崇韬与任圜的误会和裂痕也就此结下。 郭崇韬伐蜀的时候,点名要求任圜随军出征,一来是任圜文武双全,可以为伐蜀贡献一份力量;二来则是担心任圜在背后搞小动作。 第353章 不允许中途退出的游戏 郭崇韬被杀后,李继岌让任圜再当一回接盘侠,代替郭崇韬统领大军。 康延孝叛变时,李继岌连夜传唤任圜。任圜刚刚睡下,传令宦官李延安直接跑到床边把他叫醒,任圜“噌”地一声从被窝里跳出来,衣服都来不及穿(穿着睡衣,没裸奔),就跑见李继岌,遂被委以讨平叛乱之重任。 任圜文武双全,名不虚传。不出一个月,就生擒康延孝。 紧接着,李继岌自杀。任圜迫不得已,再次当起了接盘侠,统领大军班师回朝。 六万伐蜀大军,除了留在蜀地维持秩序的,任圜总共带回来两万多精锐,这些人马全都认可了李嗣源的合法统治地位,向他宣誓效忠。 李嗣源对任圜的保全之功大加赞赏,即刻拜为宰相、判三司。 豆卢革、韦说被贬出朝廷后,刚成立的李嗣源朝廷就迎来了一次正儿八经地政治斗争,我们可以把它视作“收割芦苇”的余波,乍一看晕头转向,但它的逻辑其实既清晰又简单,那就是安重诲的政治布局。 相比于金戈铁马、热血激情的军事冲突,政治斗争往往更加隐秘,略显枯燥无聊。所以本书在讲政治斗争的时候,为了尽量照顾故事性,会重点提取其中比较有趣的故事,然后直接奉上其本质的斗争逻辑,指出斗争的脉络走向,而不会拘泥于表面的流水账。 在“后收割芦苇”运动中,安重诲找到了一个得力帮手——阴险狡诈的小人孔循,将其视为知己,对孔循言听计从。当然,孔循背地里也插了安重诲一刀,这是后话。在这场政治斗争初期,二人还是狼狈为奸的好基友。 二人同领枢密使,对以任圜为首的“宰相帮”发起全面的打击,同时,安重诲还新设立了“端明殿学士”以分宰相之势。通过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操作,安重诲终于权倾朝野。 几个回合的较量之后,任圜败下阵来,认识到了安重诲集团的强大,于是主动辞职,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嘛。然而任圜还是没有看透政治斗争,政治游戏是不允许中途退场的,它的退场方式只有两种:要么成为最后一个人,大吉大利,今晚吃鸡;要么就成为被最后一个人杀死的人。任圜最终还是死于安重诲的毒手。 安重诲是这场游戏的最后赢家吗?不,他也在不久之后死于非命。 李嗣源时代的这次政治斗争,可以视作是后梁政治斗争的整合与延续。因为李存勖时代仅仅存在了3年,且其始于军事强势介入,其过程是郭崇韬与宦官两大势力对后梁政权的哄抢,结果是宦官灭了郭崇韬,而李嗣源又灭了宦官。 所以李嗣源时代的政治斗争不是李存勖时代的延续,而是后梁时代的延续。 下面我们将简述这场血腥的政治斗争: 任圜 李嗣源之所以拜任圜为相,一方面是为了稳住军心,毕竟他手里握有两万多精锐之师,兼有平蜀之功,如果在这时候把他强行拿掉,就跟李存勖拿掉郭崇韬一样,是十分不明智的;另一方面是任圜与李嗣源的私交也不错,李嗣源没有把他归为“李存勖余党”,而是把他列为可以争取的同志。 史籍记载,任圜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使新政府的各项工作步入正轨,“期月之内,府库充赡,朝廷修葺,军民咸足”。按照《旧五代史·任圜传》的这段记载,任圜同志以一己之力完成了社会主义四化建设…… 还是那句老话,严肃拘谨的权威正史,偶尔也会小调皮,也会浪漫主义,也会“飞流直下三千尺”,也会“盖非人类”。 总之,任圜同志工作态度积极,能力超群,成绩卓越。李嗣源的这波操作没毛病。 任圜与安重诲的矛盾可以概括为一山不容二虎。实际上,两人也有很多的相同点,如果换个场合、换个身份、换个时间,二人完全可以成为亲密无间的好朋友。任圜与安重诲之间的关系很像诸葛亮与周瑜,既生瑜,何生亮。 两人的优点是都把建设帝国为己任,对待工作积极而严苛,典型的工作狂;缺点也很类似,就是为了能够更好的服务大众,而对权力有着无限的渴望,“虽忧国家,而切于功名”,这就是两人水火不容的根本原因。 真的是很可惜。两个人的出发点都是好的,都是真心辅佐李嗣源,都想把后唐建设成统一而强大的大帝国,重现盛唐辉煌。而两人最终却都死于非命,未得善终。 有一次,安重诲来任圜家做客,本来是要缓和一下尖锐的矛盾冲突,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宴会刚开始还算融洽,任圜唤出自己的姬妾,歌舞助兴,“有妓善歌”,被安重诲一眼相中,于是向任圜索要,却被任圜拒绝。于是,两人的矛盾不但没有缓解,反而更深。 在工作中,二人处处争权夺利。任圜奏请差旅费应有户部审批,也就是把权力归到宰相势力之下,而安重诲则力争要由枢密院签发,也就是把这项权力握在自己手中。结果二人当着李嗣源的面争论不休,特别是任圜,因过于愤怒而面红耳赤,提高嗓门大吼大叫,极为失态。 李嗣源是武将出身,并不以为意,根本没往心里去。然而当他退朝之后,一个老宫女却问李嗣源道:“刚才跟安重诲争论的那个人是谁啊?” “是宰相。”李嗣源随口答道。 老宫女撇撇嘴,说道:“我年轻时候再长安伺候皇上,从来没见过堂堂宰相敢在皇帝面前这样失态的。他这分明是枚把皇帝放在眼里!”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经老宫女这么一挑拨,李嗣源顿时怒不可遏,前文说了,他是弱势造反、篡权夺位,最忌讳别人质疑他的权威。 老宫女一句话,任圜被罢相,改任太子太保,退出了核心权力圈。一个多月后,任圜上疏请求告老还乡,李嗣源准奏。 辞职、退休……政治游戏,不允许早退,除非死。 第354章 孔循与郑珏 仅仅两个多月后,安重诲借朱守殷叛乱的机会,暗示李嗣源大乱之际,不应容许一个失意落魄的高级政客流浪在外,否则将会有从贼附逆的危险。在安重诲的怂恿之下,李嗣源终于下达了一份震惊中外的诏书: “……任圜……不遵礼分,潜附守殷,……赐自尽。”没有任何证据,皇上金口玉言,张嘴就说任圜勾结叛将。 任圜跪接完诏书,微微一笑,不求饶不喊冤,召集了全家人,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为自己送行。在这顿最后的晚餐中,全家人泣不成声,唯有任圜饮食自如,最后神情自若地慨然赴死。 天下人无不冤之。端明殿学士赵凤跑到安重诲面前,痛哭流涕地指责安重诲道:“任圜乃忠义之士,你为何非要陷害他,置他于死地?你恃权滥杀,岂能使帝国富强?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安重诲的报应很快就会来的。 孔循 此人前文隆重介绍过,在此一笔带过:与高季昌、董璋同为朱温养子朱友让的养子,双料干孙子。阴险狡诈,心机BOY,否则也不会讨得朱温的欢心。在李嗣源时代来临之前,非常明智地押宝宦官李绍宏,通过宦官李绍宏的大力推荐而进入到核心权力圈。 李嗣源时代来临之后,孔循又十分精准地抱上了安重诲的大腿。 安重诲认为孔循长期以来都活跃在核心权力圈(后梁),久在朝堂,对中央事务有着充分而深刻的理解,更熟悉后梁文武百官的性格品行,正好可以补足自己的短板,于是也将孔循视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对孔循的意见(特别是后梁政客问题)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安重诲作为空降到洛阳的高官,物色一个人事顾问、耳目、线人,是很有必要的,但对这个人——孔循的定位应该是咨询顾问,而不是战略决策。然而在孔循的努力表演终于骗取了安重诲的信任,在接下来的斗争中,安重诲反倒被孔循所利用。 例如在讨论宰相人选时,“后梁帮”出身的孔循力荐“后梁帮”成员,如郑珏、崔协,而“河朔帮”的任圜则推荐李琪,两伙人因此发生了激烈的斗争。 孔循和安重诲的分道扬镳也很富有戏剧性,简言之,就是“潘嘎之交”: 李嗣源打算为自己的皇子李从厚娶安重诲的女儿,孔循听说后,立刻警告安重诲,说你位高权重、功高震主,应该主动避嫌,不能与皇家联姻,否则将会大祸临头啊!安重诲对孔循言听计从,深以为然,于是婉言谢绝了李嗣源的联姻请求。 然而一转头的功夫,孔循就跑到李嗣源的宠妃——王德妃那里,花言巧语,恳请让皇子李从厚娶自己的女儿。 这位王德妃,出身很寒微,原本是邠州一个卖饼人家的女儿,生得娇艳美丽,人送外号“花见羞”,幼时被卖给后梁大将刘鄩为婢。刘鄩被逼自杀后,王氏在安重诲的牵线之下,被李嗣源纳为小妾。 王氏把随身带来的钱财全都分散给李嗣源身边的侍从和其他姬妾,因此左右人都讲她的好话,她也因此受到李嗣源的专宠。 由此看来,安重诲应该是王氏的贵人了,但王氏一旦成为“王德妃”、“王淑妃”之后,身份地位的转变,意味着利益导向的转变,也就意味着“朋友”和“敌人”的定义也许会发生重大改变。最终,安重诲的死就有王氏的深入参与。 关于这位王德妃,我们后文还会详述。孔循走了她的关系,终于促成了自己的女儿与皇子李从厚的婚事。 安重诲得到消息后,恍然大悟,自己被最信任的“好兄弟”出卖,怒不可遏。姓孔的,你欺骗了我的感情! 不出三天,孔循就被任命为许州忠武军节度使,逐出朝廷。不久之后又移镇沧州,最终死于沧州,享年48岁。 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孔循不惜得罪当权者安重诲,也要把女儿嫁给皇子李从厚,几年后李从厚果然接了李嗣源的班,成为后唐第三任皇帝,他的女儿也成为了李从厚的皇后,然而李从厚仅仅在位五个月,就遇政变身亡,孔氏连同四个儿子也被杀害。 郑珏 “歇后郑五”之族孙,与“十九”特有缘,后梁即将灭亡时,献出一计,说我们可以拿着传国玉玺去敌营诈降,众人问他诈什么,他很认真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当时满朝文武正与朱友贞抱头痛哭,被郑珏老先生一句话逗得哄堂大笑。 李嗣源拜任圜为相之后,安重诲欲另求一人做宰相,以分任圜之权,便问计于孔循。孔循立刻推荐了幽默诙谐、老废物郑珏,推荐理由是郑珏在后梁时就担任宰相,具有丰富的工作经验,而且出身良好,大唐宰相郑綮之族孙,性格谨慎持重,有长者之风,用他准没错。 安重诲深以为然,于是奏请以郑珏为宰相。 权臣总喜欢推荐废物当高官,“势孤易制”,这样,自己就可以超越职权,独揽朝政了。这是孔循推荐郑珏的原因。 拜相之后,郑珏延续了他的工作风格,即“碌碌无所为”。啥事儿也不干。准确的说,是好事不干,坏事倒做了两件: 一是抱紧孔循的大腿,亦步亦趋。安重诲、孔循与任圜争权夺利,任圜推荐李琪,而安重诲、孔循则推荐崔协,于是郑珏也积极排挤李琪,盛赞崔协。 二是延续了荒诞、无耻的搞笑作风。李嗣源刚刚称帝没多久,就东幸汴州,六军将士们拖家带口,随圣驾由洛阳搬到汴州,还未等安顿下,李嗣源又心血来潮,想要驾幸魏州,消息一出,军士们怨声载道,眼看就要有哗变的危险,而李嗣源却不以为意。 郑珏揣测圣意,盛赞北幸魏州的伟大、光荣、正确……端明殿学士赵凤找安重诲,分析利害,极言万万不可北幸魏州。安重诲及时醒悟,于是赶紧劝谏李嗣源,才使李嗣源放弃了这个危险的想法。后世学者均认为,如果李嗣源这次一意孤行,非要北幸魏州的话,恐怕李嗣源的时代也就此终结。 对于取消北幸魏州,此前表示坚决拥护的郑珏同志,“而珏又称赞之,以为宜罢”。不要脸。 后来孔循失势,被免了枢密使,郑珏大为惊恐,于是以年迈体虚、百病缠身为由,坚决辞职,李嗣源诚恳地予以挽留,三次驳回其退休请求,最终,郑珏同志第四次上章乞骸骨,终于以左仆射退休,赐郑州庄园一座。死后追赠司空。 而他之所以能够善终的原因,并不是他急流勇退,而是他真的百无一用,即便在相位时,也是别人的傀儡,是核心权力层的搞笑担当,无公害产品。前文说过,凡是不掌握实权,又知进退之人,才能真正做到明哲保身、得以善终。 第355章 李琪与崔协 李琪 李琪在后梁朱友贞朝做过宰相,前文已有介绍。世代在大唐为官,李琪才思敏捷,文采出众,精于诗词颂赋,13岁时就被宰相王铎所知,当时王铎一度怀疑这个娃娃是使用了枪手。某日单独召见他,给他出了一个命题作文《汉祖得三杰赋》,李琪不假思索,援笔立成,王铎惊骇不已。 15岁丁母忧,燃糠照薪,极为用功。 18岁时怀揣一卷作品拜谒文学大V李磎,李磎览罢,倒屣相迎。 朱友贞时期,奉命编撰《梁太祖实录》,我们今天所了解到的关于朱温的一些故事,就是出自李琪之手。 然而李琪也有小小的毛病,就是有些洒脱,不拘小节,很有大诗人、大文豪的行事风格。公文写作与诗词歌赋也很大不同,公文要求严谨,不允许“飞流直下三千尺”。李琪后来也就是因这种不拘小节而被政敌抓住了把柄,小题大做,上纲上线,才把他拿掉。 另外一个小小的瑕疵,就是他虽然性格洒脱,却也难免市侩,并没有真正脱离低级趣味。他曾滥用职权,把自己的一个亲信从代理试用官直接转正,即“改摄为守”,他也因此被罢相,还险些被朱友贞发配到两广海南岛。幸亏他此前贿赂“外戚帮”,在“外戚帮”的运作下,仅仅被罚做太子少保。 李存勖久闻其大名,提拔其为太常卿、吏部尚书。 在李存勖即将败亡的时候(同光三年),诏令文武群臣献言献策,以渡难关。李琪同志不愧是文学大家、诗赋大V,洋洋洒洒上奏数千言。如同很多学识渊博的书生一样,前三皇后五帝、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造人……东拉西扯大半天,也无非四个字——“量入为出”。 其他群臣要么鄙其酸腐,要么嗤其卖弄,要么妒其才华,唯有没文化的李存勖被他的花拳绣腿所唬住,不明觉厉,“深重之”。 李嗣源入立,豆卢革、韦说被贬之后,任圜举荐李琪出任宰相,安重诲、孔循、郑珏坚决反对,并提名崔协。最终,崔协胜出。 安重诲为什么要反对李琪?原因有二,第一,李琪是任圜提名的,这个点很重要,你支持的就是我反对的,无脑DISS;第二,李琪刚刚招惹了安重诲。 就在不久前,有一位叫马延的殿前侍从,不小心冲撞了安重诲的车队,安重诲很生气,“没长眼啊?”竟然当场把马延斩首,然后奏报李嗣源。 在他之前,有位叫桑弘迁的随驾军士,殴打了相州录事的警卫员;有个叫安虔的禁军小军官,不小心冲撞了宰相的车队。这两个案件的判决结果是桑弘迁处死,而安虔仅仅是打几板子而已。 按照司法程序中的“援引”惯例,这位马延也该仅仅是打几板子以做警示。而安重诲却当场将其斩杀,并且是先斩后奏。 身为御史大夫的李琪认为此事颇有不妥,却瞻前顾后,不敢贸然上疏弹劾。正义直言,则畏惧安重诲的淫威;装聋作哑,则畏惧士人们的口诛笔伐。 于是,李琪想了一个稳妥的办法,自认为圆滑世故:他先托宰相任圜给安重诲打招呼,“哥,对不住,我是言官,不说两句不太合适……我明天参您一本,意思意思,您别往心里去呀,麻烦配合一下,多有得罪,谢谢合作!” 此举正中安重诲下怀,正好让你们知道知道,朝廷里到底谁是老大! 第二天,李琪郑重其事地批评安重诲,经过安重诲的申诉,朝廷的最终处理结果是——下诏严厉斥责马延有眼无珠、冲撞帝国高官的悖逆犯上行为,号召全国引以为戒! 安重诲得意而凶狠地扫视文武百官,满朝文武全都低头不语,不敢与之对视。 弹劾安重诲擅杀马延,李琪小小的得罪了一下安重诲,也由此见识到了安重诲所蕴含的那无比巨大的能量。 随后,李琪以年迈体虚为由提出辞职,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一日是“任圜党羽”,便一生都是“任圜党羽”。李琪同样没有安全区。 朝廷讨平定州王都叛乱,李琪贺功奏章中有“败契丹之凶党,破真定之逆城”一句,李琪显然是搞错了地理,真定在镇州,是镇州府衙所在县,而不是定州,况且“真定之逆城”显然是开了地图炮,一下子把李嗣源惹毛了,当即下诏批示道:“契丹即为凶党,真定不是逆城。李琪罚俸一月!” 不久之后,开国元勋霍彦威去世,李琪奉诏撰写《霍彦威神道碑》,其中在简述霍彦威履历时,没有在后梁的官职前加“伪”字,政敌们将此事上纲上线,上升为政治立场问题,李琪不死扒层皮。 如果有人拿着放大镜,吹毛求疵、断章取义地监督一个人,那总能在他的只言片语中找出一些不合适的言论,然后被小题大做,扣上各种大帽子。这种生活是极为痛苦的。 不久之后,李琪病逝,享年60岁。 崔协 崔协出身于名门望族,清河崔氏。他的父亲是崔彦融,曾与崔荛甚是亲密,崔彦融做万年县县令的时候,崔荛曾来拜谒,无意间见到桌案上贿赂权贵的信笺,于是崔荛终于看清了他的本来面目,二人从此分道扬镳。 后来崔彦融进入中央,官拜司勋郎中,而崔荛则高升为尚书左丞。崔彦融前去拜谒,结果崔荛拒不接见,还把崔彦融的黑历史爆料出来,被宰相得知,于是将崔彦融贬出朝廷,外放为楚州刺史,并最终死于楚州刺史任上,终身未得升迁。 崔彦融对崔荛恨之入骨,临死之时告诫自己的子孙:“咱们家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都要给我记着崔荛的大仇!” 作为崔彦融的儿子,崔协牢牢记住了这段世仇。在后梁时,崔协官至兵部侍郎。某日,在办公场所遇到了中书舍人——崔荛的儿子崔居俭,竟不顾场合、身份,对崔居俭破口大骂。社会你崔居俭,亦瞠目回骂。两人均因此被降职处理。 不久之后,崔协再次拜为吏部侍郎。李存勖建国后,将他拜为御史中丞。 第356章 好生之德 然而崔协这人喜欢高谈虚论,满嘴跑火车,非常不切实际,徒有其名。 徒有虚名,也是“名”。任圜举荐李琪,安重诲一党为了打击任圜,于是祭出崔协。两排人在李嗣源面前争论不休。 任圜说:李琪甚有才学。 孔循说:李琪确实才华出众,只是道德上有问题(非无艺学,但不廉耳)。 任圜说:崔协名过其实,斗大的字不是认识几个,外号叫“没字碑”。我的学问就很一般了,已经被天下耻笑,岂能再用一个文盲当宰相? 李嗣源从中调解打圆场,说这样吧,也别李琪了,也别崔协了,要不然让易州刺史韦素同志辛苦一下?韦素名声很好,而且之前待我不错。如果韦素不够格的话(市长升总理),那冯道总可以吧?冯道事庄宗为秘书长,才学出众、品德高尚,德才兼备又有资历,我认为可以做宰相。 散朝之后,孔循拂袖而出,无比愤怒地对左右人说道:“天下大事,一则任圜,二则任圜,国家到底谁说了算?我今天把话撂这儿了——除非崔协突然暴死,否则宰相必须是崔协!谁来了也不好使,我说的!” 安重诲私下找到任圜,说道:“如今缺一个宰相,让崔协来当,如何?” 任圜不给面子,说道:“李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比崔协之辈强百倍!如果舍弃李琪而用崔协,就等于舍弃翡翠玛瑙而用驴粪蛋子!” 安重诲“哈哈”一笑,未在坚持。 不过孔循为了不让自己翻车打脸,而积极运作,最后还是让崔协当了宰相。 崔协当了宰相后,所疏所奏皆为枪手代笔,无愧于任圜对他“驴粪蛋子”的比喻。 据记载,某次,办公之余,李嗣源问冯道:“卢质最近还那么爱喝酒吗?” 冯道回答说:“卢质前几天来我家中做客,确实喝了不少酒。我就劝他少喝点儿,喝酒如做事,须皆有度,超过了限度就会出错。” 崔协唯恐被别人当哑巴,赶紧插嘴道:“不然,酒是粮**,越喝越年轻;酒是爹,菜是娘,喝死就比枪毙强。” 现场所有人都忍俊不禁,笑他肤浅、粗野。这哪儿是帝国宰相该说的话? 在安重诲的布局中,分相权也是他的苦心经营。李嗣源不识字,所有的奏章都交给安重诲,由安重诲念给他听。而安重诲的学问与李嗣源也是半斤八两,而且帮皇帝读奏章也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工作。于是,安重诲就想到一个一举两得的办法。 某日,安重诲奏报李嗣源,说自己虽有一片赤诚忠心,但水平有限,请求皇上效法大唐先贤,设置侍讲、侍读等,即让有学问的人来做这项工作。 于是,李嗣源就设置了“端明殿学士”,并任命冯道、赵凤担任端明殿学士。亦有记载说是孔循的提议。 总之,枢密使(安重诲、孔循)提议设置端明殿学士,就等于分割了宰相的权力,同时减轻的自己的责任。 以上,就是安重诲主导的李嗣源一朝前期的政治斗争,也可以看做是李嗣源在弱宣称的窘境下,由安重诲出面组局,在孔循等人的帮助下,完成了核心权力的重新整合、政治资源的重新分配。注意,这只是李嗣源时代的前期斗争,到了后期,安重诲失势,还有新一轮的残酷斗争。 至此,李嗣源也基本完成了称帝的重要一环——“惩恶”,简单概括,就是一个字,杀。杀必须杀的人(元行钦),杀那些该杀的人(孔谦、段凝、温韬等)、杀那些不该杀却必须杀的人(诸亲王),杀那些不想杀却不得不杀的人(豆卢革、韦说等)。 伴随着政治斗争的血雨腥风,李嗣源也实施了一系列地为人称颂的仁政,如果“惩恶”是以杀为主题,那么接下来的措施就是以“生”为主题。 二,好生之德 1,放出宫女 李嗣源入主洛阳时,宫中仍有李存勖留下的一千多后宫美女,主管宫女的宦官从中挑选了年轻漂亮的数百人,呈献给李嗣源。 不料,李嗣源大怒,呵斥道:“我要她们干什么?” 宦官道:“宫中事务的运行,离了她们不行呀……” 李嗣源则说:“要管理宫中事务,就必须有丰富的工作经验。你看看她们,这么年轻,怎么可能了解?”于是重新挑选了年纪大的的一批宫女,留用宫中,剩余的全部放出皇宫,送还她们的亲人,如果无家可归的,可以随她们自己的心意,愿意嫁个老实人的,朝廷负责帮她们物色接盘侠。 从巴蜀送来的原王宗衍后宫美女,也下诏各归骨肉。 放出前朝宫女,不沉溺女色,是李嗣源为人称颂的原因之一。 当然,李嗣源确实励精图治,不近女色,但是我们也应该清楚地知道两点:1,李嗣源登基时已经是花甲之年,60岁的老大爷了,一般来说也过了沉迷酒色的黄金年龄;2,放出大量宫女,主要是缩减财政开支,要知道,养活一千多美女是笔不小的开销。 2,削减伶官等 李存勖沉迷酒色、宠信伶官、宦官,政府开支巨大。在放出宫女之后,李嗣源仍觉得有必要进一步缩减这方面的开销,于是下诏:酌情留下宫女一百名、宦官三十名、伶官一百名、鹰犬坊工作人员二十名、御厨五十名,多余的一律遣返,宫中各种有名无实的机构一律撤销。 以上这些编制,放在历朝历代,都可以说是艰苦朴素的。 不可否认李嗣源脱离了低级趣味,但也不要忽视他这番操作的另一个原因:省钱。 3,追认追封 对十年前太原保卫战的功臣安金全等追加补偿,承认他们在太原保卫战中做出的卓越贡献。 一来可以明正视听,二来可以拉拢一波支持者,比如拥立李嗣源称帝的安审通(安金全之侄)。 4,平冤昭雪 为郭崇韬、朱友谦平反。恢复二人的官职爵位,返还其被抄没的家产,准许将郭崇韬父子的尸首运回家乡妥善安葬。 与前一条举措的本质是一样的,宣扬其善,即彰显李存勖之误。值得玩味的是,李嗣源并没有给康延孝平反。 因为康延孝是真的造反,而郭崇韬与朱友谦是无罪被杀。舆论民情都为郭崇韬和朱友谦含冤,而无人为康延孝感到惋惜,李嗣源犯不着为康延孝抢孝帽子。 第357章 好生之德2 5,轻徭薄赋 5.1.1李嗣源称帝后照例要大赦天下,要一笔勾销百姓的欠税,还要废除孔谦制定的一系列苛捐杂税; 税收制度恢复到后梁时期(一依朱梁制度),之前被租庸使孔谦以不合理条目征收的税款,应退还给地方州县;提前征收的夏秋税,一律返还给百姓。 5.1.2李存勖时期百姓缴纳税赋的时候,要额外缴纳10%的“省耗”,李嗣源下令废除“省耗”,百姓只需缴纳正常数额。 5.1.3高利贷,如果债主已经收回了本金,那就不许再要利息(以行政命令的形式将高利贷变成无息贷款);如果所得利息已经超过了本金,则欠债人连本带利都不用归还。 在生产力和生产资料均过剩的情况下,适当的金融杠杆或者说这种民间借贷,是对经济的发展有积极作用的。但是当生产资料匮乏、生产力低下,经济困顿的时候,这种金融杠杆也会使困境无限放大,特别是这些高利贷的利率往往能够突破天际,逢灾年荒年,穷苦百姓便会因此破产(全年的收入连利息都不够,而本金和未还的利息将成为下一期的本金,利滚利,理论上永远不可能偿还)。 李存勖败亡前一年,先大旱,后洪涝,加之无休止地横征暴敛,农民们早已不堪重负。在这种背景下,新上任的李嗣源必须强行叫停高利贷。所以才有上述无比强硬的行政法令。 5.1.4取消曲禁、铁禁 盐、铁、酒曲,都是朝廷垄断的重要战略物资,他们的生产和销售都必须由政府管控、经营。因其暴利,所以私盐、私酒屡禁不止,朝廷则要为此付出额外的管控成本。 李嗣源朝廷经过反复研讨后,先后取消了曲禁和铁禁,允许老百姓随心所欲地造酒、制作农具,朝廷则按土地来征收酒曲税和农具税。 酒曲税是每亩5文(随后降为3文),农具税是每亩1文半。风调雨顺之年,粮食的价格是一斗5文左右。 此举不仅让惠于民,且大幅降低了税收成本,百姓与朝廷双赢。 5.2对进贡、进献等务实的规定; 5.2.1各地不用进献珍奇宝物祝贺登基; 5.2.2地方官副省级干部(节度使、防御使)以上,只允许在“四节”(春节、端午节、冬至、皇帝生日)时进献贺礼,且贺礼必须是官员自掏腰包,不能借机盘剥百姓,且贺礼意思意思就行(达情而已),市局级(刺史)以下,任何时候不得进献贺礼。 地方税务系统应制定、明确相应的税收条例,明码标价,不得巧立名目、不得以地方保护主义而向商旅课以重税。 5.2.3在西部边疆开设专门的马市,禁止党项等蕃族进入中原。 此前,这些西北部蕃族总打着向中原王朝进献战马的旗号,带着良莠不齐的所谓“战马”来到洛阳。大国要面子,小国要里子。中原王朝一般都会对他们管吃管住,还有丰厚的金银财宝相赠,另外不管他们带来的是什么样的类驴似狗的马,中原王朝一律按照一流战马的价格支付。 赔本赚吆喝。李嗣源在边境设置专门的马场,以实际市场价格购买;不再允许蕃族进入内地骗吃骗喝。很大程度上节省了政府开支。 5.3取消“红胶”、“绫纸”费。 在当时,朝廷颁发的委任状,需要当事人缴纳“红胶”、“绫纸”钱,就跟现在领结婚证要交“工本费”一个道理。两个小红本要9块钱的工本费,虽有结余,但终归不算太黑,新人们不至于交不起,而那时候委任状的“工本费”却比较昂贵了,史籍没有直接说要多少钱,只说很多寒门出身的穷官员交不起…… 但这种委任状不是必需品,可以不要,只拿免费的上岗通知书(敕牒),即可走马上任。所以很多贫苦出身的官员纷纷选择了拒绝索要委任状。 李嗣源起初下令,让中央的文武官员必须领取正式的委任状,这是光明正大、光宗耀祖的事,为何要偷偷摸摸? 结果群臣议论,说委任状的纸张、笔墨、印泥其实用不了几个钱,朝廷为何还要费尽心思地搜刮这点儿小钱儿?苍蝇腿上的肉也不放过,穷疯了吧? 于是李嗣源下令:从今往后,不再向当事人索要工本费。 5.4削减“礼钱” 当时朝廷不仅在委任状上盘剥官员苍蝇腿上的肉,还在各种大型仪式上掏空官员们的身体,比如“有事于南郊”,各级官员都要“自愿”地捐助一大笔钱。 李嗣源下诏,酌情减免。 6,军队就食近畿 将各路军队(主要是随李嗣源而来的)调集到京畿地区驻扎,公开的理由是缩短运输路线,节省运输所需人力物力,节省开销,实际也是弱势的李嗣源的一种自保行为,既方便指挥控制,又能随时应对叛乱。 7,安置前蜀降臣 前蜀的降臣们抵达洛阳后,受到了李嗣源的亲切问候,并给前蜀宰相王锴等人安置了相应职位。愿意留下的就留下,想回蜀地的也可以回家。 8,整顿吏制 其实就是整顿公务员群体。 比如朝廷中央官员到地方执行公务时,常利用职务之便,指手画脚、干涉地方行政,并通过“打招呼”的方式将自己的子弟、亲信安置在地方。李嗣源下诏明令禁止,再有出现,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9,司法公正 李嗣源下令,地方行政官员,每隔十天就要亲自审问一次囚犯,严格杜绝“冤假错”案;凡是死刑,必须仔细核实,不得轻率。 李嗣源时期发生了一起极为荒唐的糊涂案:有个名叫浑公儿的巡检使,口头汇报了一起严重的“谋反”案件,说是两个百姓“以竹竿习战斗之事”。李嗣源闻讯大惊,小小百姓岂能习兵事?欲造反耶!于是命石敬瑭前去严肃处理。石敬瑭办事效率极高,当即将那两个百姓斩首。 后来安重诲复奏,原来所谓的那两个百姓,是两个幼童,拿竹竿打闹玩耍,被冠以“谋反”罪诛杀。 可把李嗣源气坏了。罕见地下达了“罪己诏”,主动减膳十日。对石敬瑭提出严肃批评,罚俸一月;浑公儿杖脊二十,流放登州;补偿幼童家人五十匹绢、一百石麦子、一百石小米;全国各州府需以此为反面典型,认真研讨学习,引以为戒。 李嗣源以“罪己诏”的形式向全国人民道歉,态度诚恳,处罚力度也相当大。此案件与该诏书被载入《明宗本纪》。 第358章 开源节流,安抚四方 三,开源 1,李嗣源要想在短时间内解决迫在眉睫的经济问题,仅靠轻徭薄赋、缩减财政开支是不够的,这些都是长期手段,或者说是长期投资,见效慢,远水不解近渴。而“籍没家产”也只能赚一点点快钱,既不持久,也不解渴。 让新朝廷快速渡过经济难关的方法只有一个:前蜀战利品。 李嗣源真的要好好感谢李存勖,如果不是蜀地的及时输血,李嗣源朝廷必然是昙花一现,根本不会出现“明宗盛世”。 征服蜀地后,李继岌、郭崇韬以征服者的姿态,向蜀地人民强征“劳军费”,催逼甚紧,闹出了人命。共计收缴了五百万贯,赏赐完军队之后,还剩下二百多万贯。再加上蜀地仓库中原有的积蓄,是一笔不菲的财产。这些财产还没来得及运输。 这里就接上了前文的一个节点:任命从蜀地归来的任圜为宰相,并由他顶替豆卢革”判三司“,让他主管帝国财政。 任圜自蜀地归来,当然知道蜀地是个存钱罐、提款机。他明白李嗣源的良苦用心,于是派赵季良出任蜀地钱粮运输管理委员会主席(三川都制置转运使),主要工作就是把上述蜀地的财富运送到洛阳。解决李嗣源朝廷的燃眉之急。 赵季良抵达成都之后,感受到了来自于西川节度使孟知祥的巨大敌意,因为此时的孟知祥已经有了割据蜀地称雄的野心,后文会详述。赵季良无奈之下做出了最大限度的让步,只奉命搬运仓库里的钱粮,而不敢索要其他征剿上来的钱粮,更只字不敢提自己留下来担任财政及运输总负责人的任命。 赵季良最终不负所托,10月底抵达成都,12月底就把十亿金银绸缎运回洛阳。史书但云“金帛十亿”,未说明单位。正是这笔救命钱,让李嗣源朝廷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后来,李嗣源不止一次地从蜀地搬运钱粮,为洛阳输血,由此加剧了蜀地的动荡,并催生了一个新兴割据政权——后蜀,正是后话。 2,暂代长安留守张笺,在李继岌东返时,砍断浮桥,成功逼死李继岌,并随后收到了李嗣源诛杀宦官的诏书。此前,宦官向延嗣奉李存勖诏书杀死王宗衍一家,将王宗衍随身财宝据为己有,在这个关键时刻,向延嗣“失踪”,张笺就独吞了王宗衍一家的金银财宝和所有姬妾。 关于这笔财产的具体数目,没有记载,史籍只说“衍之资装妓乐并为笺所有”,并且在得到这笔意外之财以后,张笺成为了当地首富,“积白金万镒”。 如今,张笺怕事情败露,于是主动进献,先进献李继岌的打球马72匹,又进献王宗衍的犀带、玉带各两条,名马150匹。 但其余财富仍然被他私吞,日后他秘密出售这些财宝,竟然获利高达十几万贯。简直富可敌国。 张笺的哥哥就是后梁大将张筠,张筠亦在伐蜀之列,张筠是长安留守,随军出征前,表奏弟弟张笺暂代长安留守。 四,安抚四方 1,后唐内部 这里的内部只得是由后唐直接控制的地方,例如黄河流域诸藩、川陕蜀地等。这些地方虽然理论上服从于后唐朝廷,但由于李嗣源篡位夺权,帝位来路不正,这些藩镇或是蠢蠢欲动打算问鼎中原,或是心怀不轨有叛国投敌之倾向。 对此,弱势的李嗣源只能采取妥协绥靖政策,尽最大努力拉拢,以求最高权力的平稳过渡。 我们只挑选几个有代表性的,因为这几人接下来都将另有作为,对时局有较大的影响: 1.1河朔 李嗣源原本是奉命讨伐魏州赵在礼、皇甫晖叛乱,结果被魏州叛军裹挟,继而回师夺取政权,所以魏州赵在礼、皇甫晖等对李嗣源有着非常微妙的关系。 李嗣源称帝后,即任命赵在礼为滑州义成军节度使,虽授予其节度使之职,却调他去滑州而非留在魏州老巢。 赵在礼拒绝赴镇,理由是“军情不顺”,叛军们不愿离开革命根据地。 于是朝廷就套路魏州叛军,手段是以高官厚禄将其分散、瓦解:任命皇甫晖为陈州刺史,任命赵进(与皇甫晖是叛乱元凶)为贝州刺史,调赵在礼为沧州恒浩军节度使。另派皇子李从荣坐镇魏州,由大将范延光护送到任。 赵在礼随后多次移镇,历镇泰宁军、匡国军、天平军、忠武军、归宁军、武宁军、归德军、晋昌军,一直活到后晋灭亡。 皇甫晖凶毒残暴,原为普通士卒,因酒后赌博输钱,从而发动叛乱,继而促成了李嗣源夺权。自贝州叛乱时,他的残暴性格就体现得淋漓尽致,据记载,他带兵闯入百姓家劫掠,忽然心血来潮,问那百姓,“你姓啥?” 百姓答:“姓国。” 皇甫晖“哈哈”一笑,说:“吾当破国!”于是将那百姓一家杀死。 又到另一家,问:“你姓啥?” 百姓答:“姓万。” 皇甫晖心满意足,“吾杀万家足矣。”又将其一家杀死。 到了后晋时期,皇甫晖到赵在礼家中做客,趁机狠狠敲诈勒索,皇甫晖对赵在礼说:“咱俩自贝州一起搞事情,到魏州终于成大事。我一直是小小的刺史,你却一直当节度使,你可别忘了,当初是我拥护你扛把子的,你难道就不知感恩报答我吗?给我钱,要不然我现在就弄死你!”吓得赵在礼赶紧拿出巨额钱财送给他。 后晋灭亡时,皇甫晖逃到了淮南,投奔了南唐。后周灭南唐的时候,他力战后周世宗柴荣,重伤被俘,周世宗好言相抚,赐之良药、金带、鞍马。最终,皇甫晖因伤情过重而去世。 这就是两个小人物的结局。他们是小人物,却改写了中国历史。贝州小兵赌博输钱,蝴蝶效应就是明宗盛世。所以说珍爱生命,远离赌博。 李嗣源对赵在礼、皇甫晖仁至义尽,没有赶尽杀绝,而是各以节度使、刺史养老。这是李嗣源控制河朔地区的努力,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正反馈,却也有效波澜,后文提及。 第359章 内线与外线 1.2河东 李存勖余党(李存霸、李存渥)逃窜至河东太原府,阴谋东山再起,被太原巡检官李彦超及时发现并扼杀于摇篮。李彦超临危不乱,为李嗣源新生政权控制了太原局面,保证了河东首善之区的秩序稳定,功不可没。 李嗣源入立后,第一时间派李彦超的弟弟李彦卿前往安抚拉拢,意思是担心李彦超割据河东。李彦超即刻亲自赶赴洛阳,觐见李嗣源,表明自己的忠心。李嗣源于是将李彦超提拔为晋州建雄军留后。不久之后又提拔为太原留守。 1.3凤翔 凤翔节度使李继曮(李茂贞之子)随军入蜀,东归路过凤翔时,凤翔监军宦官柴重厚拒绝接纳李继曮,并催促他立刻回洛阳复命,时同光四年2月,李存勖还在洛阳当皇帝。 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举动,因为李继曮刚刚举凤翔之地归顺后唐不久,柴重厚的这个举动很容易造成误会,让李继曮理解为中央要对他动手,要吞并他的凤翔。历史上并没有给出更多的线索,不知道监军宦官柴重厚此举是得到了中央(李存勖)的密令,还是其个人行为。总之,是一个足以逼反凤翔李继曮的危险举动。 李嗣源入立后,立刻派人斩杀柴重厚。 给李继曮加检校太师、兼中书令;并给李继曮赐名“李从曮”,“继”是李存勖子侄的行辈字,“从”是李嗣源子侄的行辈字,以示恩宠,然后让李继曮返回凤翔,继续做他的凤翔节度使。 1.4川蜀 蜀地刚刚被征服,这里是割据称雄的温床,拥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而派驻此地的军队又没有一兵一卒是李嗣源的嫡系。这里的政治、军事主体是蜀地土著,被王建、王宗衍经营了近四十年;辅助构成则是李存勖派来的伐蜀远征军。所以蜀地的情况十分微妙。 李嗣源给西川孟知祥加检校太傅、兼侍中;给东川董璋加检校太傅。 “墨菲定律”说了,怕什么来什么。李嗣源果然还是没能留住蜀地,在李嗣源处心积虑地运作下,孟知祥最终还是割据蜀地,建立“后蜀”。这是后话。 总的来说,在李嗣源称帝之初,还是暂时稳定了蜀地,并获得了来自蜀地的输血,帮新生政权渡过了经济难关。 1.5幽州 幽州卢龙军节度使赵德钧最早响应了李嗣源的号召,帮他进军洛阳夺权。李嗣源称帝后,自然忘不了这位从龙元勋,给赵德钧加检校太傅、同平章事,并把女儿兴平公主嫁给了赵德钧的养子赵延寿。 1.6荆南 荆南节度使高季昌加守太尉、兼尚书令。高季昌奏请将夔、忠、万三州割还荆南,李嗣源同意。 前文反复强调过,荆南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既是后唐帝国的南大门,又是四战之地,地接后唐、蜀、楚、淮南,真正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虽然高季昌地狭民弱、兵微将寡,打仗从来没胜过,耍赖从来没输过。他将军事上的劣势变为地缘政治上的优势,间于齐楚,却左右逢源,把比他强大的中原王朝、淮南等势力玩弄于股掌。 高季昌在这个时候提出割地请求,就是号准了李嗣源的脉搏,公开敲竹杠。李嗣源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吃哑巴亏。 李嗣源以大局为重,暂时稳住了荆南,但随后,双方就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武装冲突,这是后话。 1.7西北诸藩 给夏州定难军节度使李仁福加食邑一千户;将延州彰武军留后高允韬转正,正式任命为延州彰武军节度使。 西北地区,如夏州、灵州、延州、绥州等,自唐朝末期以来,就已经脱离了中央的管控,虽然一直奉中原王朝正朔,但享有高度自治权。“黄巢之乱”时,夏州小将——党项人拓跋思恭讨贼有功,被赐国姓,获封“夏国公”,授予夏、绥之地,并赐其手下武装军名——定难军,从那时起,这支“党项羌”就长期控制着帝国西北部。 其后,无论是后梁还是后唐,乃至大宋,他们的领导者一直向中央王朝称臣、奉正朔,到了大宋宝元元年(1038),其首领李元昊建国称帝,改国号为“大夏”,建元“天授礼法延祚”(开创六字年号,空前绝后),史称“西夏”。 李嗣源称帝后,给以夏州李氏首领(拓跋氏)加官进爵,以示笼络,得到了积极的回应,西北诸藩承认了李嗣源政权的合法性,向李嗣源宣誓效忠。西北边陲得以稳定。 2,后唐外部 既有内部中的外围,又有完全的外部(族)势力,该“外部”的定义参照“后唐内部”。他们是李存勖的“伐蜀后遗症”,因为伐蜀战争是李存勖在濒临崩溃时的一次豪赌,在此期间,李存勖朝廷弱不禁风,无力再生事端,所以不得不对其他军政实体采取妥协退让,答应他们的一切无理要求,而他们也无一例外地对李存勖展开了敲诈勒索。 李嗣源弱势接盘,政权初创,更是脆弱无比,毋庸置疑地也将被他们敲竹杠,处处妥协。这是李嗣源朝廷的“对外”基本国策。 例如上文所说的荆南高季昌,就勒索了夔、忠、万三州土地。 李嗣源登基称帝之后,遣使往诸道及淮南、契丹等告哀,通知他们李存勖驾崩及新主继统的消息。 2.1内部的外线 由于李嗣源的弱势,“强地方,弱中央”的局面逐渐放大,导致这些给帝国做外围的纷纷建立起王国,加速了“十国”的成形。 2.1.1福州王延翰,加检校太尉、同平章事。 在得到李嗣源的封赏之后,王延翰自称大闽国国王,兴建皇宫,设置文武百官,使用天子礼仪,大赦天下,追尊父亲王审知为“昭武王”。文武百官称他“殿下”,不改元,沿用后唐年号,表面上仍奉后唐正朔。 建国不改元,王延翰已经在割据称帝的道路上迈出了重要一步。 第360章 内线与外线2 2.1.2杭州钱镠 跟钱镠比起来,王延翰就是个弟弟。钱镠可以无比自豪地说:“没有人比我更懂政治敲诈。” 唐末,杭州钱镠与淮南杨行密、西川王建、凤翔李茂贞、河东李克用、汴州朱温,同为藩镇第一梯队。实力虽有差别,但表面上都是平起平坐的大佬。可当朱温篡唐自立时,除了杭州钱镠,那几位大佬纷纷表示与朱温的后梁势不两立,选择对抗,而杭州钱镠却选择向朱温俯首称臣,甘愿做朱温的小弟,政治上主动降一级。 于是,那几位大佬收获了一个劲敌——后梁。唯有钱镠收获了“吴越王”的封号,之后后梁又不断册封“尚书令”、“尚父”、“天下兵马大元帅”、准许开府置百官、诏书不名…… 后梁即将灭亡时,又获封“吴越国王”,允许他建国。注意,“十国”中绝大部分都是自立建国,从法理上说都是非法割据,唯独钱镠的“吴越国”是中央王朝的册封,是合法的建国。这是一笔千金难买的政治资产。 李存勖灭后梁之后,钱镠又敲诈来天书玉册、金印,这是只有天子才可以使用的规格。标志着钱镠的政治地位进一步提升,以至于当时的新罗、渤海等外国也纷纷向钱镠请求册封,钱镠拥有着与中央朝廷几乎同等的国际地位。 李嗣源推翻李存勖后,钱镠继续敲诈。然而钱镠已经无法再封,除非“禅让”,于是李嗣源只能加封钱镠的儿子,给钱元瓘加食邑,给钱元璙加食邑、开府。 钱镠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唐末以来的中央王朝的数次动荡,每次都能成功敲诈,赚得盆满钵满。几十年内,从一个普通士兵成为独霸一方的国王,逆袭过程堪称奇迹。 在榨干中央王朝(李嗣源)的最后一滴油后,钱镠终于图穷匕见,建国改元,改天成元年为宝正元年。建立自己的年号,标志着钱镠正式脱离中央王朝。 但是后来吴越国归顺中央王朝之前,系统性地毁掉了曾更改年号的证据,例如碑文、公文信函等,以掩盖其独立分裂的事实。 而且钱镠最早在后梁前期就使用过自己的年号,908年建元“天宝”,924年建元“宝大”。 有的史籍说钱镠不曾改年号,那是因为写那本史籍的时候,证据还未出土。从南宋末年到元朝,才在今浙江境内出土了相关碑文,使得真相大白。 写《资治通鉴》的司马光同志是北宋人,当时刻有“天宝”、“宝大”年号的文物尚未出土,所以他的这部权威史书在钱镠改元方面不够权威,不怪他。 这也是历史的乐趣所在,今日的很多定论往往会被明日突然出土的文物、文献所推翻,给我们呈献出一个与我们以往认知截然相反的真相,颠覆我们的认知。比如王羲之真迹“北京欢迎你”,或者秦始皇陵迪迦奥特曼俑,关二爷所用的青龙偃月AK-47. 2.1.3潭州马殷加检校太师、守中书令。 李存勖消灭前蜀,极大震慑了马殷,马殷担心自己成为下一个目标,于是上表请求退休。李存勖优诏不许。 李嗣源登基后,给马殷加官进爵,以示拉拢。马殷也以实际行动报答了李嗣源,在随后针对荆南的战争中,马殷奉命出兵,配合后唐军队夹攻荆南。当然,马殷主要还是能从讨伐荆南的战争中捞取好处。 为了表彰马殷讨伐荆南的功劳,李嗣源又册封马殷为“楚国王”。 从此,马殷正式建国,兴筑宫殿,设置文武百官,一切如同皇帝礼仪,只是某些官职的名称有所改动,不必细表。 2.2淮南 早在919年4月1日,淮南杨渭(杨行密次子)就在权臣徐温的拥戴下,建国改元,但是杨渭没有称帝,而是称吴国王,建元武义。史称“南吴”(“十国”之一)。自那时起,无论是后梁还是后唐,就管淮南势力称为“淮夷”,或者“伪吴”,不承认其合法的政治地位。 所以在正式文献中,例如李嗣源昭告天下时,就使用“天下诸道及淮南”的说辞,一个“及淮南”就说明了淮南杨氏与潭州马殷、杭州钱镠等势力的不同,它是一个不被承认的、非法地方割据政权。 淮南与中央的关系一直是敌对、且互不承认的关系,所以李嗣源也就没有必要煞费苦心地拉拢,而淮南也同样没有必要给李嗣源面子。 在李嗣源登基之后,南吴的国王杨溥在政治上更进一步,直接称帝,挑战中央李嗣源朝廷的底线。 2.3契丹 李嗣源派贴身宦官姚坤出使契丹,告之洛阳情况。 当耶律·阿保机听到李存勖驾崩的消息时,放声痛哭,说道:“我跟李克用是兄弟,那关系老铁了,杠杠的,他儿子就如同我儿子。我听说儿子他国内有难,正要去帮他,还没来得及出手,咋就给整成这个熊样了呢?”顿足捶胸,嚎啕大哭,悲伤不已。 耶律·阿保机与李克用两次结拜为异姓兄弟,故有此论。当然,政治场中没有亲情友情,只有利益,为了利益,父子相杀、兄弟相残的故事比比皆是,阿保机与李克用的“兄弟情”更是塑料兄弟情。二人结拜的当年,阿保机就为了利益背叛李克用,转而支持朱温,更是屡次出兵劫掠后唐边境。 然而阿保机的这番话不仅仅是出于礼节性的客套,更有其更深一层的阴谋。 假装悲伤过后,阿保机忽然变了脸色,转悲为怒,怒斥姚坤:“我儿子在洛阳那嘎达遭遇变故,作为臣子的李嗣源咋不去救驾?” 姚坤答:“当时距离太远,事情太急,得到消息时已经来不及了。” 阿保机更加怒不可遏,拍桌大吼:“那他倒来得及自个儿称帝!” 姚坤心平气和地耐心解释李嗣源称帝的前因后果,无非是魏州被劫持裹挟啦、身不由己啦、权宜之计啦、群臣拥戴啦…… 阿保机根本不听他解释,直接打断他的发言,脸色怒气不解,说道:“你们这些汉人就喜欢扯犊子,能把卑鄙无耻说得冠冕堂皇。你瞎啰嗦啥?” 阿保机的长子耶律倍也在旁边帮腔,质问姚坤道:“有人手中牵着牛,踩踏了别人的庄稼,别人就把他的牛抢走,有这道理吗?” 姚坤虽然是宦官,却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处事不乱、机制灵活、懂得随机应变的宦官,所以才会被委以出使凶恶险境的重任。面对阿保机父子咄咄逼人的态势,姚坤知道被动防御不是办法,他必须强力反击,掌握主动权,于是反唇相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说道: “当时中原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君才被迫登上皇位,主持国政,就跟——陛下(指阿保机)当初登上皇位的原因是一样的。难道这能是篡位夺权?” 这坑挖的,阿保机当然不能自己埋自己了,于是立即转变态度,缓和道:“言之有理……哎,听说我儿(李存勖)沉迷于酒色、音乐、打猎,而不管百姓死活,也难怪会落得今天的结局。我在听说噩耗后,全家戒酒、遣散伶官、将打猎的鹰犬放生,否则的话,我也难免落得与他一样的下场。” 阿保机一口一个“我儿”,喊得很亲密,为接下来的无礼要求做铺垫: “我儿虽然跟我是两代世交,不过他却不怎么孝敬长辈,经常与我争斗。我跟你们现在的皇帝倒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也应该以此为契机,增进两国友谊了。这样吧,就让他把黄河以北的土地割让给我,我也就不再南下了。” 一张嘴,就要半个中国。 姚坤斩钉截铁道:“抱歉,我只是个告哀使者,做不了这个主!” 阿保机大怒,“你跟谁俩呢?给你脸了是不?”当即下令把姚坤关入监狱,让他面壁思过。 十几天之后,将姚坤放出来,对他说道:“我也琢磨了琢磨,黄河以北的全部土地,确实有些过分了。这样吧,我做个让步,只给我幽州卢龙军、定州义武军、镇州成德军,三镇土地就行了。咋样,诚意满满吧?” 姚坤气得笑出了声。 “来人,给他纸笔墨砚,让他现场给我整个割地协议啥的。咱是讲道理的。” 姚坤断然拒绝。 阿保机勃然大怒,下令把这个不识抬举的姚坤斩首,“给我削他!”。 阿保机的大谋士、大辽国宰相韩延徽,急忙劝阻,这才饶姚坤一命,再次投入监狱,好好反省。 多亏了宦官姚坤不辱使命,使得契丹成了唯一一个没能在李嗣源称帝时敲诈成功的势力。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嗣源虽然四处装孙子,但在强大的契丹面前,他反而挺直了腰板。李嗣源不是愤青,他之所以敢对强大的契丹摆出强硬姿态,是因为他掌握了重要情报,知道契丹也被内部问题掣肘,目前只是一只张牙舞爪的纸老虎。 契丹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它对幽州等土地垂涎三尺。有关契丹的这场内部问题和它对幽州的攫取,还会在后文详述。 第361章 焦头烂额 【焦头烂额】 李嗣源太难了。只有寥寥数千嫡系部队,推翻河东集团创始人之子,以养子身份改天换日,要兵没兵,要钱没钱,还要收拾李存勖留给他的烂摊子。而他在短短一两年的时间内就使集团步入正轨,较为平稳地完成了最高权力的转移,并开创了一个短暂的太平盛世。 在他推进各项改革措施的时候,国内外环境并不稳定,此前的遗留问题渐渐浮出水面,叛乱四起,按下葫芦浮起瓢。 李嗣源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疲于应对。这对于一位六十岁的老人来说,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都是严峻的考验。也正因如此,李嗣源在称帝七年半之后,龙体被拖垮,因病医治无效,在首都洛阳驾崩。 登基初期的国内外形势真的让李嗣源焦头烂额: 1,襄州山南东道 襄州山南东道节度使刘训,最早为李克用的骑兵队长,李存勖时期有刺史升至襄州节度使,“兴教门兵变”的消息传来,刘训趁着京师无主、天下大乱的机会,屠杀节度副使胡装满门,诬奏胡装谋反,以报私人恩怨,闻者冤之。 李嗣源称帝后,先暂停了刘训的工作,让亲信安重诲遥领襄州节度使。安重诲认为山南东道乃帝国重镇,必须有人亲自坐镇,不宜遥领,固辞不受。 于是,李嗣源恢复了刘训的岗位,让他重新坐镇襄州,并恢复本名“刘训”(之前被李存勖赐名李绍珙)。 刘训趁乱灭族胡装,是李嗣源登基那段时间里的变乱之一。这位被满门抄斩的胡装,也值得一提: 胡装,唐朝大诗人胡曾的孙子。胡曾在懿宗朝屡试不第,一气之下,写下著名的《下第》诗:“上林新桂年年发,不许平人折一枝。”后来成为“北漂”,寓居长安,复读多年,后来终于中第。 “保研党”内讧,韦保衡将路岩排挤出朝廷,外放为西川节度使,路岩将胡曾召为掌书记;后来高骈镇西川,胡曾又成为高骈的掌书记;“黄巢之乱”时,胡曾跟随高骈坐镇荆南。据说在他觉察到高骈有不臣之心后,不辞而别,终老家乡。 胡曾有150首七绝诗,汇编成著名的《咏史诗》。《全唐诗》录其诗一卷,胡曾也被选入《唐才子传》。 前文中,王宗衍荒淫无道,宦官宋光浦以《姑苏台》一诗劝谏,“不觉钱塘江上月,一宵西送越兵来”,这首诗的作者就是胡曾。 然而他的这位孙子,胡装同志,就真的比较能装了。他的学问不要说跟他爷爷胡曾相比了,就是跟一般人比起来,都是相当一般。然而在唐末那个讲究出身、门第的时代,“中山靖王刘胜之后”的说辞风行一时,于是胡装就以“胡曾之孙”的身份处处装孙子。 杨师厚坐镇魏博的时候,节度副使叫李嗣业,是胡装的老朋友,于是胡装前往拜谒,托关系、走后门,得到了贵乡县县令的小差事。朱友贞分割魏博诱发魏博银枪效节军兵变,小将张彦举魏博之地投降李存勖,兵变中,李嗣业被杀,树倒猢狲散,靠走了李嗣业门路的胡装也就光荣下岗了。 李存勖接管魏博后,“胡曾之孙”胡装前往拜谒求官。当时帮李存勖打理魏博的司空颋却迟迟不授予其官,因为胡装在贵乡县的口碑不好,贪污受贿,品行不端。胡装急了,“还讲不讲理了?天下的贪官多了,怎么就非得跟我过不去?” 李存勖要回太原的时候,胡装跑去“拦驾含冤”。门卫老大爷禁止其进入。胡装强行闯卡,直接闯到李存勖的办公室,大声嚷嚷道:“我是唐朝著名大诗人胡曾——的孙子!大王沿袭唐祚,寻访唐朝公卿子弟,我就是呀。我虽然没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但比起那些凡夫俗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可为什么迟迟不受重用,备受打压排挤?干脆,我今天就死在这里得了!” 大吵大闹,一哭二闹三上吊。 把李存勖吓了一跳,心说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于是安慰他道:“我之前确实不清楚,有事说事,何至于此?寻死觅活的……来来来,喝点酒,吃点东西,有话好好说。” 李存勖哭笑不得,把他打发走之后,对郭崇韬说道:“你看着给他安排点儿事儿做吧。” 郭崇韬给胡装安排了一个馆驿巡官的岗位,相当于今天的民警;不久之后又授予监察御史里行,工作职责与监察御史相同,但俸禄有所减少;稍后又先后升为节度巡官、节度推官。 胡装也想学他爷爷,成为被世人称颂的大诗人,于是所到之处,皆要题诗留念,然而他的诗作水平嘛,只能“呵呵”了,史籍记载他“学书无师法,工诗非作者”,而他还非要在诗的末尾署上他的官爵,并强调自己是胡曾之孙。胡曾的脸都让这孙子丢尽了。 所有人都拿他的诗作当笑话,甚至当面耻笑他。而他丝毫不觉惭愧,脸皮是真的厚。 唯一让他感觉到耻辱的,是他的官爵太低,跟同事们喝酒的时候,人家都是金印紫绶,唯独他是银印绿绶。人家都是史诗级紫色装备,他是小绿装,丢人。 李存勖途径魏博前往德胜夹城的时候,与幕僚们在城楼上饮酒,散席之后,别人都走了,唯独胡装赖在座上。 李存勖斜着眼角瞥他,“你怎么还不走?” 胡装献诗三首,为李存勖歌功颂德,力拍马屁,以求升迁。 李存勖端起一个超大号酒杯,“能干了吗?” 胡装的酒量很小,平时几乎不饮酒,此时却接过酒来,一饮而尽。李存勖立刻脱下自己的紫袍,赐给他。一杯酒换一件紫色品质的披风。 李存勖称帝后,提拔胡装为给事中,召入洛阳。不久之后,遭遇旱灾加水灾,李存勖朝廷缺钱缺粮,公务员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于是胡装主动请求外放为襄州节度副使,到襄州地面讨生活。 由此可以看出,胡装不仅没知识、没文化、没脸没皮,还不愿吃苦,贪图安逸享乐,品行极为不端,还总以“唐朝大诗人胡曾之孙”的身份炫耀门第,秀优越感。而他的上级——节度使刘训,则是出身于平民的武夫,二人之间闹矛盾是在所难免的。 于是,李存勖遭遇“兴教门兵变”的时候,刘训直接将胡装屠灭满门。 第362章 焦头烂额2 2,汴州宣武军 李嗣源称帝后两个月,征调汴州的三千控鹤军(原后梁精锐禁军)北上驻防瓦桥。朱温篡唐建梁后,敕建侍卫亲军,名为“控鹤军”,终五代历史,这都是一支非常神秘的部队,主要任务就是保护皇上的安全,与禁军、六军诸卫等工作职责有重叠,但与他们不同的是,控鹤军几乎从来不离开皇宫,更不曾参与任何正面战场。 也许正是对他们的不信任,李嗣源破天荒地把三千控鹤军调往瓦桥,让身居皇宫的皇帝侍卫亲军成为了边防军。 这支部队的指挥官叫张谏(与淮南张谏重名),刚刚出城,就领头哗变,率领三千控鹤军回攻汴州,在城内打砸抢烧,杀死暂代刺史及推官,然后逼迫李彦饶(李存审之子)做他们的首领,就像皇甫晖逼迫赵在礼一样,逼李彦饶杠把子,做一番“大事业”。 李彦饶答应下来,并说你们既然让我当统领,就该听我的命令,我现在命令你们立即停止胡作非为,维持城中秩序。 于是乱兵们停止了烧杀劫掠。 晚上,李彦饶召集了自己的心腹将领,说发动兵变的只不过是张谏等极少数人,擒贼先擒王。然后在办公室里埋伏下几名勇士,召唤张谏等人过来议事,顺利擒斩张谏等四个核心成员。 张谏的另一个同党逃出,率领部下聚众鼓噪。千钧一发之际,李彦饶果断出动军队,将四百名变军全部诛杀。 第二天,李彦饶才把事情的经过逐级上报,最终奏报到李嗣源这里。 李嗣源命枢密使孔循代理汴州刺史,主持汴州事务。早在李嗣源自魏州领兵南下时,孔循就坐镇汴州了,北门迎明宗、西门迎庄宗,在汴州有一定的声望、人脉,了解汴州虚实,故有此任命。 有记载说李彦超也参与了这次平叛,实际李彦超只是随孔循来汴州搜捕控鹤军余党,将控鹤军及其家属全部满门抄斩。 李彦超帮李嗣源稳住了太原,李彦饶帮李嗣源稳住了汴州。所以后世史学家盛赞李存审的儿子们,正是他们的忠心和能力,才让李嗣源坐稳了龙椅。 3,滑州义成军 就在孔循奉命清洗控鹤军变军家属的第二天,滑州也发生兵变,滑州将领于可洪等暴动,不仅在滑州城内烧杀劫掠,更对驻防滑州的魏州特遣团发动了攻击(此前李嗣源调赵在礼来滑州,赵在礼拒诏,但一部分魏州兵仍奉命派驻滑州)。 这场暴动很快被平息,几天后,发动兵变的主力部队——滑州左、右崇牙军等部队数百人,连同家属,一起被杀;核心首领于可洪等被生擒,亦被满门抄斩。 通过李嗣源对待汴州、滑州兵变的处理方式上,可以看出,李嗣源并不是真的软弱,动辄全军“夷其族”,数千人命丧黄泉。虽然李嗣源的庙号是“明宗”,是五代时期名列前茅的明君圣主,以宽大仁慈名标青史,但不要因此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个委曲求全的老好人。他只是在政治、军事、经济等大局上处于弱势时,才会谋求协商,才会妥协退让,可一旦处于强势,汴州张谏和滑州于可洪就会告诉我们李嗣源的另一副面孔。 4,青州平卢军 魏州生乱时,青州平卢军节度使符习奉命前往支援,后因李嗣源被裹挟入城,前线形势不明而意图班师青州,监军宦官杨希望拒绝接纳,逼符习回魏州前线,符习无奈调头回魏州,同时将领王公俨在城内发动兵变,诛杀监军宦官杨希望。 王公俨控制了青州,李嗣源也入主了洛阳。王公俨窃喜不已,认为自己抓住了历史机遇,于是就想让李嗣源任命他为青州平卢军节度使。为此,他散播谣言,宣称符习刻薄寡恩,不得军心民意;又指使手下联名上疏,说王公俨宽大仁慈、有口皆碑,深得将士和人民群众的拥护,表示愿意拥戴王公俨做节度使。 符习是个什么样的人,李嗣源非常清楚。王公俨分明是趁火打劫,想发一笔国难财。汴州张谏、滑州于可洪的前车之鉴还不够触动你青州王公俨吗? 敲诈李嗣源,不是不可以,例如荆南高季昌、杭州钱镠,就凭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小将,也想勒索李嗣源?痴心妄想。 李嗣源下诏,为表彰王公俨同志维护青州秩序,特任命其为登州刺史。王公俨接到任命后,拒绝赴任,上表称军队、百姓实在太热情,盛情难却,实在脱不开身,请皇上见谅。 可以啊,那朕帮你脱身。 符习镇不住你,有人能镇住你。李嗣源命霍彦威当青州平卢军节度使,调集重兵,武装接管。走不走?不走干死你! 王公俨哪儿敢惹霍彦威啊!立刻卷铺盖卷儿,带着全家赶赴登州。 霍彦威:这会儿想走啦?照样干死你! 霍彦威派部队向东急追,“惩其初心”,将王公俨一家生擒,然后满门抄斩,其同党亦享受满门抄斩的顶级待遇。在被列入“王公俨同党”名单中的,就有一个叫韩光嗣的人。 这位韩光嗣同志,时任淄青观察支使,简单说,就是青州平卢军第三把手,前面是节度使、节度副使。他的父亲是侍御史韩殷,祖父是太常卿韩钧,祖孙三人并不太出名,之所以被载入史册,是因为韩光嗣的儿子。 霍彦威平青州,韩光嗣被列为“王公俨同党”,也要享受杀全家的待遇。他的儿子——韩熙载,趁乱逃走,经好友李谷的帮助,辗转逃到了淮南。 李谷把他韩熙载送到后唐与淮南的边境——正阳,面前就是淮河,河对岸就是淮南杨氏集团的地盘了。两位有人置酒狂饮,推心置腹,说了一大堆离别的话,其中一句对话成为永世经典: 韩熙载对李谷说道:“如果淮南能用我当宰相,我就能指挥大军,长驱直入,平定中原!” 李谷则对韩熙载说道:“如果中原能用我当宰相,我吞并淮南如探囊取物。” 二人“哈哈”大笑,随后洒泪分别。 这便是成语“探囊取物”的来源。 日后,李谷果然被后周世宗用为宰相,并在李谷的谋划下,吞并了淮南;而韩熙载到了淮南之后,则更有意思,在此先不做展开,因为可讲的东西实在太多,引人深思的东西也实在太多,这里只简单提两句:他曾力劝淮南趁契丹灭后晋的时机北伐中原,未被采纳;他死后才被淮南集团追赠宰相;他最为人们熟知的,是一副《韩熙载夜宴图》。 也有观点认为这句对话是出现在后来的来往书信中,而不是正阳分别时。但后者更加浪漫,两位才子分投两国,各事其主,却能推心置腹,坦诚不公地表达自己的宏伟志向,终极目标都是要完成统一大业,想象一下当时的画面,真的很浪漫。 第363章 焦头烂额3(谢打赏、月票,加更) 5,邠州静难军 邠州静难军节度使毛璋,原本是沧州的一名低级军官,后梁时为沧州横海军节度使戴思远部曲。 李存勖接管魏博,戴思远自知沧州难敌,于是弃城而逃,临走时,毛璋主动请求留守沧州,发誓人在城在。戴思远很感动,“组织上考验你的时候来了!”等戴思远逃走后,毛璋立刻向李存勖献城投降,以献城之功获封贝州刺史,后迁辽州刺史。 毛璋这人凶狠残暴,却很有胆略,是个智勇双全的混蛋。在梁晋夹河对峙期间,毛璋毫不留情地对昔日战友挥舞屠刀,为李存勖屡立战功,灭梁之后累功获封华州镇国军节度使;伐蜀时,奉命随军南下,蜀平后移镇邠州静难军。 李继岌押解着前蜀战利品班师途中,被逼自尽,士卒逃亡,随军而来的资财和美女姬妾,大部分被毛璋趁乱掠夺。 毛璋坐镇帝国西北边陲的邠州,自认为天高皇帝远,又得到了前蜀战利品这笔外财,陡然而富,于是起了不臣之心。毛璋用这笔钱财招兵买马、修缮防御工事、囤积粮草、制作武器铠甲、训练士卒…… 当李嗣源听说这些后,便派李承约出任邠州静难军节度副使,监视毛璋,然后趁其未形成气候,对他采取移镇的处理办法,将其改任为潞州昭义军节度使。 毛璋当时就想抗旨不遵,拒不奉诏。李承约与毛璋的幕僚联合规劝,终于使毛璋勉强接受任命,赴镇潞州。 在毛璋趁李继岌之死而掠夺的这些战利品中,就有王宗衍的“龙袍”等皇帝御用之物、天子仪仗等等。毛璋居然穿着王宗衍的“龙袍”,左拥右抱着王宗衍的姬妾,并命令前蜀舞女为他表演给王宗衍表演的曲目,期间纵酒狂饮,致敬亡国之君王宗衍。 消息传到洛阳,李嗣源大怒,立即用老掉牙的明升暗降来套路他,征召为金吾卫上将军,控制在京城。 再后来,毛璋成为了蜀地一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这是后话。 6,芦台军兵变 芦台军在魏州以北、幽州以南,沿永济渠分成东、西两寨,是防御北方契丹的重要战略纵深。从龙功臣房知温奉命驻扎于此,以防范契丹人的南侵。 此次变乱要从接替房知温的乌震说起: 乌震,幼年时就成了孤儿,15岁时投军,效力于镇州成德军王镕,渐渐升为小将,隶属大将符习。 张文礼弑杀王镕,据镇州而叛,乌震随符习讨之。乌震的一家老小十余人都在镇州,被张文礼抓为人质,并以此来策反乌震。 乌震不为所动,张文礼气急败坏,竟然将乌震的母亲、妻子、儿女等十几人全都砍断手腕、割掉鼻子,而他最残忍的是并没有完全将其斩断,手腕、鼻子等并没有从身体上彻底剥离,而是割得只剩下一点皮肉与身体相连,然后送到前线符习的阵营中,让乌震参观。 “观者不忍正视”。乌震看到后,“一恸而止”,随后化悲愤为力量,身先士卒,躬冒矢石,成为攻破张文礼的急先锋。张文礼本想瓦解乌震等将士的斗争意志,却不料适得其反,平叛大军同仇敌忾,人人奋勇、个个当先,一举攻克镇州。 乌震累功升刺史,历任深州、赵州刺史。据记载,乌震淳朴而善良,好读书,尤喜《春秋》,能作诗,精通书法,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口碑甚佳。后来又兼任北路军运输总监,负责向抗击契丹前线的幽州运送粮草物资。 在当时,契丹围攻幽州,使用了疲敌之计,对幽州城选择围而不攻,围点打援,专门袭击通往幽州的后勤补给队,使幽州城缺粮缺饷,力求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而乌震正是奉命进行一场危险而艰巨的“破袭战”,撕开敌人的防线,把战略物资送入幽州。 乌震不负所托,数次将物资成功运抵幽州,成功粉碎了契丹侵略者的阴谋,取得了消耗战的最终胜利,迫使契丹人无功而返。 为了表彰乌震的功绩,李嗣源将其提拔为河北方面军副总司令(河北道副招讨),遥领宣州宁国军节度使(空头衔,宣州宁国军在淮南控制下)。而此前的河北方面军副总司令是房知温,李嗣源命房知温返镇(兖州泰宁军节度使)。 房知温非常不高兴,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公平待遇,毕竟自己有佐命之功,当初李嗣源在魏州起兵时,房知温与霍彦威是最早响应的藩镇。 其实李嗣源已经酬谢了房知温的佐命之功,将他由贝州刺史提拔为兖州泰宁军节度使。但顶替他“副总司令”的任命仍然让他很不满意。他要搞事情了。 而李嗣源接下来的操作就有些扑朔迷离了:调三千五百魏州牙军驻防芦台军。 此前,为了削弱魏州叛军势力,李嗣源已经把叛军核心成员皇甫晖、赵进、赵在礼等调离魏州,然后派皇子李从荣坐镇魏州,并派大将范延光护送赴任。范延光的另一个任务,就是负责魏州军队的调动、换防,实际就是有计划、有步骤的瓦解魏州叛军。 这伙魏州叛军的核心构成是久负盛名的魏博牙军,此牙军非彼牙军。最早的魏博牙军是首任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所创建,之后专业骄兵一百年,废立节度使如同儿戏,死在他们手下的节度使亦不在少数,一直到了罗绍威时期,才在朱温的介入下,将魏博牙军彻底铲除。 随后在杨师厚坐镇魏博的时候,从各军中精挑细选勇猛彪悍之士,组建成“银枪效节军”,成了新一代的魏博牙军。这支部队虽与罗绍威之前的魏博牙军没有血缘上的遗传关系,却承袭了魏博牙军骄横难制的光荣传统。 李存勖之所以能够消灭后梁,就是因为得到了魏博,而之所以能够得到魏博,就是因这支“银枪效节军”的带头叛乱;而李嗣源之所以能登基称帝,也是因这支部队(皇甫晖、赵在礼)的叛乱。 所以杨师厚新创建的这支新一代魏博牙军,远比罗绍威之前的老牌魏博牙军更加生猛。老牙军的影响力仅局限于魏博军内部,更换节度使而已,而新生代的牙军则直接影响到帝国安危,更换皇帝。 第364章 焦头烂额4 李嗣源称帝后,这支部队更以“开国功勋部队”自居,没有“明宗入魏”,哪有“明宗入洛”? 赵在礼甚至向李嗣源发出邀请,请他驾幸魏州,故地重游,一起叙叙旧啥的。 李嗣源也是第一时间想要瓦解分化该部队,任命赵在礼为滑州义成军节度使,没有成功。随后就对皇甫晖等骨干成员明升暗降,逐渐剥离这支部队的首脑。 如今,李嗣源派来了皇子李从荣和大将范延光,要对这支失去主心骨的部队进一步分化。在任命乌震代替房知温驻防芦台军的同时,命魏州牙军的三千五百人驻防芦台军,调离魏州老巢。 然而,朝廷却不向这三千五百人配发任何武器铠甲,只用竹竿挑着旗帜,作为各部的标识,然后就这么赤手空拳、身无片甲地北上,抵御契丹。大家垂头丧气,人心惶惶,怀疑这是朝廷先调虎离山、再满门抄斩…… 走到半路途中,突然听到西川孟知祥诛杀监军李严(后文详述),军心更加动荡,传言说孟知祥已经割据蜀地谋反,朝廷惧怕魏州牙军再次闹事响应西川,避免“明宗入魏”的事情再次发生,所以要把他们骗到芦台军杀害…… 恰在此时,朝廷又把芦台军的总司令由房知温撤换成乌震,这一换,谣言更是有鼻子有眼,传得沸沸扬扬。 而房知温也对这次人事调动颇为不满,于是利用谣言,煽动兵变,与这支魏博牙军的统领——中级将官龙晊达成鸿门宴、里应外合的阴谋。 乌震抵达芦台军后,房知温没有立刻交出印信,而是先摆设接风宴,为乌震同志接风洗尘。 席间,诸将赌博助兴,喧哗吵闹。而房知温则趁乱偷偷离开,向魏博牙军传递了暗号。龙晊遂率领魏博牙军暴动,当场斩杀乌震。 骑兵总指挥安审通见势不妙,拔腿就跑,夺下一条船,成功逃到西岸,随即召集自己的骑兵部队,下令全军进入战备状态,没有自己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 房知温一看安审通逃脱,后悔不迭,失去了骑兵的支持,这场兵变肯定要失败!于是也想逃到西岸,好与龙晊的魏博牙军撇清关系。 魏博牙军急忙冲上前,一把抱住房知温的马头,“大帅,您不当我们的首领,要去哪里?” 房知温贼起飞智,骗他们道:“骑兵都在河西,如果不控制他们,只靠步兵怎能成大事?我这就去收服他们。” 魏博牙军很傻很天真。 房知温一提缰绳,飞马上船,成功渡到西岸。上岸后,房知温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与安审通联合,回头反击魏博牙军。 龙晊率领变军南下,意图返回魏州。房知温与安审通率领骑兵紧随其后。 变军清一色的步兵,而且没有任何武器铠甲,在骑兵的威胁下,全都吓得面色苍白,一刻不敢停留,举着火把连夜赶路,结果误闯沼泽。变军们被恐惧、疲惫和饥饿折磨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更加绝望地发现,房知温与安审通已经在昨晚悄然地完成了对他们的包围,在清晨第一缕阳光洒下来的时候,安审通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接下来,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大屠杀。少部分变军成功突围,狼狈逃回东岸的营地,然而安审通早就把它一把火烧成了一片焦土,变军进退两难,瞬间崩溃,最终存活下来的不到30%,幸存者逃入山谷,随后又投奔到定州,不久之后,定州王都叛国投敌,这批魏博牙军的幸存者终究没有逃脱被杀的命运。 大将范延光还在半路途中,听说前方芦台军发生兵变后,立刻征调滑州义成军主力,向魏州方向增援。 李嗣源下诏:在芦台军发动叛乱的三千五百名魏州牙军,全部满门抄斩! 诏书送到魏州城,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开始了。一万多男女老少被驱赶到石灰窑,全部斩首,永济渠又一次变成了血河。 事后,为了安抚房知温,李嗣源给他加宰相衔(同平章事)。 策划、煽动兵变的始作俑者房知温,加官进爵;参与暴动的普通士兵,满门抄斩。我们已经了解了李嗣源的处境,也就能读懂这种弱势和强势的矛盾表现了。 7,汴州宣武军 天成二年(927)10月,李嗣源忽然离开京城,东幸汴州。 一般情况下,皇帝是不能轻易离开京城的,除非有特别特别重要的事、事关帝国生死存亡的事,比如打猎(李存勖)、与情人私会(王宗衍)。 除了表面上说是爱惜民力、不愿骚扰地面之类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更主要的原因是担心惊扰藩镇诸侯。 对于李嗣源的这次东幸汴州,应该是“蹭饭”。去年,李存勖就因洛阳粮草匮乏,而提议东幸汴州,被群臣劝阻。李嗣源上台后东幸汴州,也很有可能是同样的问题。 不过对于这次东巡,坊间的传闻就花样百出了。 比如,有种说法是李嗣源要御驾亲征,吞并吞并淮南,所以才将指挥中枢向东转移。这种说法很有道理,庄宗收巴蜀,明宗收淮南,完成大唐帝国的统一大业;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说李嗣源此番是要处置东方的某位意图谋反的高级官员。 这两种说法是流传最广的。汴州宣武军节度使朱守殷被第二种说法吓坏了。 因为朱守殷是如假包换的“李存勖余党”,是李存勖的重要心腹爪牙之一,当年失守德胜夹城,给后唐带来了无法估量的损失,李嗣源为此密奏李存勖,要求按军法斩首朱守殷,然而李存勖不但没有责罚朱守殷,反而还给他加官进爵。导致李嗣源等一批功勋将领极为不满。 后来李嗣源遭李存勖猜忌,被软禁于洛阳,命悬一线,负责全天候照顾李嗣源起居(24小时贴身监视)的,也正是这位朱守殷。期间朱守殷还婉转地向李嗣源敲诈勒索,索要贿赂。 而李嗣源称帝后,并没有把朱守殷清洗掉,而是让他坐镇汴州。所以前文在讲李存勖猜忌、软禁李嗣源的时候,就提过,李嗣源登基过程也是一桩历史迷案,有很多令人费解的地方,我坚信这段历史也是被后人精心粉饰过的。 如今,李嗣源突然征调军队,向汴州云集。朱守殷确信自己就是传言中那个高级官员,惊恐之余,找来幕僚商议办法。 他的幕僚告诉他,如今横竖都是一个死,倒不如登城抵抗,反倒有一线生机。朱守殷深以为然,于是紧闭城门,准备拼个鱼死网破。 第365章 焦头烂额5 李嗣源派大将范延光前去沟通解释,“不要那么剑拔弩张嘛,就是来蹭顿饭……” 范延光告诉李嗣源,说误会一旦开启就很难凭口舌解释,事已至此,我们必须果断而迅猛地发动攻击,趁其完成动员之前攻克城池,如果拖延几天之后,汴州完成了城防部署,就不好打了! 屁股决定脑袋,李嗣源戎马一生,从来都是杀伐果断、行事风格犀利迅猛,然而他如今的身份是皇帝而不是将军,所以第一选择是和平谈判。 而范延光的分析则切中要害:现在主动权在李嗣源手中,而几天之后就会转移到朱守殷手中。任何一个聪明的人都不应放弃主动权,把自己的命运寄托于对手的怜悯。 所以李嗣源立刻醒悟,必须发挥主动权优势,确保问题的顺利解决。皇帝只关心结果,而不应纠结于过程。于是,立刻批准了范延光的奏请,由范延光带领五百名骑兵,火速前往汴州,对朱守殷发动闪电战。 范延光傍晚出发,一夜之间飞驰二百里,天还没亮,就抵达汴州城下。城里的守军揉着惺忪睡眼,还未完成战备部署,猛然发现王师兵临城下,吓得不知所措。 与此同时,李嗣源已经增派了第二梯队,由石敬瑭率领的部队赶来支援范延光,而李嗣源也已经亲率主力部队向汴州缓缓压来,并于次日抵达汴州城外。 这时候,朱守殷的防御体系仍未完备,不由得惊叹王师行动之果断。汴州城内军民百姓、官吏衙役,纷纷缒城而出,投降王师。 眼看汴州就要不战自溃,朱守殷自知大势已去,于是集合全族男女老少,自灭满门,最后命手下杀死自己。 朱守殷死后,其部众争先恐后地打开城门,献城投降。 李嗣源下诏,鞭朱守殷尸,然后把尸体悬挂在闹市,示众七天,然后传送到洛阳。 劝朱守殷闭城坚守的幕僚——孙晟,趁乱逃往淮南,投奔到了徐知诰(权臣徐温养子,南唐开国君主)帐下,成为徐知诰的幕僚。 8,定州义武军 如今定州义武军节度使是王处直的养子王都,八年前王处直指使亲儿子王郁叛逃契丹,阴谋勾结契丹为援,割据定州,养子王都囚禁王处直,归降李存勖,从那时起,王都就坐镇定州。 在这八年的时间里,定州义武军拥有着高度自治权,自行任命官员、独立税收,俨然独立小王国。 李嗣源对他弑父夺权的行径十分厌恶,而安重诲也力主削藩,王都可以明显感受到来自李嗣源朝廷核心权力层的不友好态度,内心惴惴不安。 当时契丹游骑时常骚扰幽州辖境,朝廷于是不断派军队在河北地区驻扎、轮换。频繁的军队调动不断刺激着王都那脆弱的神经,深怕李嗣源会借机假途伐虢,把定州捎带手一勺烩了,于是每当有朝廷军队路过,王都都要秘密集结部队,严密戒备,也就因此常与朝廷军队产生摩擦、误会。 王都的幕僚提醒王都要做好与朝廷决裂的准备,于是王都向邻居——幽州卢龙军节度使赵德钧,提出了联姻请求,想通过政治婚姻把赵德钧拖下水;同时向镇州成德军节度使王建立抛去橄榄枝,要与他结拜为异姓兄弟,因为王建立也遭到了安重诲的排挤。 有关安重诲力主削藩,与诸藩(定州王都、镇州王建立、西川孟知祥、荆南高季昌等)之间的爱恨情仇,我们将在后文详细介绍。 王都阴谋搞一个“大河北共荣圈”,恢复唐末河北诸藩割据称雄的局面。 为此,王都不仅要把幽州、镇州拖下水,还秘密勾结了青州平卢军霍彦威、许州忠武军房知温、潞州西昭义军毛璋、西川孟知祥、东川董璋五大藩镇;还派人游说河北方面军副总司令王晏球。 如果这些人都能被王都说动,那么李嗣源肯定要完。可问题就在于他们绝对不可能被王都说动。 这些人用脚投票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其中,王建立表面上同意“大河北共荣圈”,却密奏李嗣源,将王都的计划呈报中央;王晏球当场就表示反对王都,王都羞恼成怒,重金贿赂王晏球的手下,打算将王晏球暗杀,结果失败,王晏球同样把王都的阴谋奏报李嗣源。 王都,王处直的养子,通过兵变弑父夺权,沐浴了河东集团绥靖政策的春风,得以在割据定州,在定州气焰嚣张、跋扈不臣……谁会为了他的一己私利而背上“叛徒”的骂名,与朝廷公然作对呢?王都挑梁扛把子“大河北共荣圈”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李嗣源下诏,剥夺王都的一切官职爵位,命王晏球挂帅征讨;安审通为副总司令;张虔钊为总政委。集结河北各路兵马,大举攻伐定州王都。 当天,王晏球就攻克了定州的北城门,突破了第一道防线。 中原人的历史对这段记载比较隐晦,只说王都向契丹求援,然后契丹出手相帮。实际上,在《辽史》中则明确记载了王都叛国投敌的罪恶行径: “唐义武军节度使王都遣人以定州来归。唐主出师讨之,使来乞援,命奚突里铁剌往救之……” 也就是说,契丹记载说是王都举定州之地归附契丹,然后李嗣源派兵收复,契丹则派奚部落酋长突里铁剌(亦作“托诺”、“秃馁”,显然都是音译,“突里铁剌”和“托诺”应该更为中性,而“秃馁”显然是带有明显感情色彩的音译,好比把“世隆”写作“酋龙”)前往支援。 无论如何,王都这顶“汉奸”、“卖国贼”的帽子是摘不下去的,勾来契丹大军对抗中央朝廷。 契丹援军在突里铁剌的带领下,突入定州协防。王晏球解围后撤,王都与突里铁剌乘胜追击,却中了王晏球的诱敌深入之计,惨遭伏击,损失惨重。 于是双方各自向后方呼叫援兵。 第366章 焦头烂额6 王晏球乘胜北上,把前线推进到定州北部的望都,准备给契丹援军迎头一击,而命张延朗退到定州以南的新乐,作为战略纵深。然而张延朗却一口气撤退到更往南、更安全的镇州,而命赵州刺史朱建丰屯驻新乐。 契丹派来了两位重量级人物——惕隐(官名,惯例皇族内部事务)涅里衮(亦作“特哩衮”)、都统(军队总司令)查剌。二人果然犀利,直接绕开守备森严的望都,而跳攻后方的新乐,一举攻克新乐,朱建丰殉国。 王都与契丹军队弹冠相庆,在定州会师之后,抽调五千契丹骑兵、数千定州步兵,向西面的曲阳进发。如果能控制曲阳,那么北面望都的王晏球的退路就被截断,将被定州、契丹联军战略合围。 王晏球直接扑向定州,战前做了慷慨激昂的动员演讲,说王都只是一个轻佻狂妄的废物,契丹则是唯利是图的小人,虽然人数众多却不足畏惧。同时下了两条临时军令:1,不准使用弓箭,全都用短刀,必须近身肉搏;2,敢回头看的,斩首。 别说临阵脱逃了,敢回头看一眼就斩首。 这一仗,王都、契丹联军败在了排兵布阵上,更被天气神补刀。 王都契丹联军让步兵在前吸引火力,拖延时间,然后骑兵在后迂回包抄,继而前后夹攻。 王晏球命李彦卿、高行周分别攻击左、右两翼,用骑兵对王都的步兵阵发起冲锋,冲乱其阵脚,之后步兵跟进收割。骑兵冲阵的时候,全都提前遮住战马的眼睛,以防其畏惧不前,随后骑士紧紧抱住马脖子,不要求他们挥舞刀剑杀敌,只求控马时间达到极限,用马匹的冲击力冲乱步兵阵列。 涅里衮率领五千骑兵迂回,却遭遇大雨倾盆,河水暴涨、泛滥,王晏球趁机出击,契丹铁骑陷在湖泽之中,近一半被生擒,涅里衮率残余骑兵往北逃窜。 幽州赵德钧及时出兵拦截,控制了各个交通要道,截杀了往北逃散的溃军,生擒涅里衮等契丹将领,而散落在民间的契丹骑兵,则被饱受契丹袭扰的河北农民手持钉耙、锄头、木棍等群殴致死。 王都狼狈逃入定州城,闭城坚守。 王晏球随后包围定州,准备大长期消耗战。然而朱弘昭、张虔钊却给朝廷打小报告,说王晏球态度消极、意志不坚定,玩寇不前、畏敌退缩…… 张虔钊是总政委(都监),屁股决定脑袋,他必须是积极的主战派;而朱弘昭则是李嗣源的亲信之一,却与安重诲相处的不融洽,而安重诲正如日中天,所以长期将他排斥在外,如今派驻前线,他的想法跟张虔钊是一样的,就是不能主张保守,而要积极主战,否则就会被安重诲等政敌扣上暗通贼寇、怀有二心等帽子。 古今中外,凡是主战派,通常会被愤青们视作民族英雄,而主和派则会被斥为投降派、软骨头、卖国贼。 于是李嗣源命令王晏球进攻。 王晏球迫不得已,向城池高大、易守难攻的定州城发起了强攻,结果一轮试探性攻击下来,损失三千人。从此之后,再也没人敢提主动进攻。 王晏球派出部队收缴义武军境内的粮草,切断定州城对外的一切联络。外无援兵,内无粮草,不出几日,定州必然不战自溃。 就在围城开始后的没几天,城头上忽然出现一个身穿龙袍的人,守军高声呼喊,让王晏球等围城部队观看,说此人乃是庄宗太子,理应是帝国的合法天子。 王都冲王晏球喊道:“此人正是先帝太子!你深受先帝厚恩,难道还无动于衷吗?还不赶快宣誓效忠,与我共同扶保明君?” 王晏球等将领定睛一瞧,随即“哈哈”大笑,“山寨!此人不是小‘得得’吗?你以为我们不认得?” 原来,这位身穿龙袍、号称是“庄宗太子”的,是李存勖早年在河北征战时,从战场上捡的一个孤儿。当时李存勖看他相貌出众、孤苦伶仃,于是同情心泛滥,就将他带回军中,认作养子,因他是“俘而得之”,故而小名又叫“得得”。等他长大后,李存勖给他赐名李继陶。 李嗣源入主洛阳后,安重诲把他交给宦官段徊抚养,段徊对这个丧家犬很不待见,“许其就便”,您爱哪儿哪儿。早就心怀不轨的王都就偷偷把他接到定州,以备不时之需。现在,终于到了用他的时候,给他穿上龙袍,愣说他是庄宗李存勖的太子。 没想到王晏球等将领都知道“得得”的始末缘由,根本不上当。再说了,即便真有“庄宗太子”,也早就被安重诲、霍彦威等人弄死了,还能留到今天? 王晏球命手下高嗓门的军士大声诟骂,将王都的悖逆行径悉数列举,然后劝道:“事已至此,搞这种小动作只能平添笑柄。你只有两个选择:出动全军,决一死战;或者自缚双手,出城投降。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朱弘昭、张虔钊不断打小报告,李嗣源再次下令,让王晏球主动进攻。 王晏球不动声色,请送诏书的使节与他并辔而行,围绕着定州城巡视。王晏球指着高大坚固的城墙,说道:“您自己看看,别说有人防守了,就是一座空城,让您搭云梯、冲车,您能爬上去吗?强攻真的是白白送死,倒不如将其围困,断绝一切粮草供应,我敢保证,他们一定发生内讧!” 使节把亲眼所见的定州前线情况如实汇报给李嗣源,李嗣源这才不再催促,接受了王晏球持久战的建议。 一个多月后,城中守军试图突围,失败后,果然发生内讧,打开城门投降王师。王都见大势已去,举族自焚而死。 定州被平定,王晏球、赵德钧因功加兼侍中衔儿。 王都首级被献于太社;王都的四个儿子、一个弟弟连同突里铁剌父子被生擒,凌迟处死;特哩衮等五十人留作亲卫军,剩余六百多契丹俘虏全部斩首。 此前,在赵德钧俘虏特哩衮等将领后,李嗣源给契丹写去一封书信,大骂契丹无礼,强调两国交往的基础是承认一个中国的基本政治原则,从来没有一个洛阳中国、一个定州中国,而契丹此番却公然违反两国的和平共识,悍然出兵,粗暴地干涉中国内政,助长民族分裂分子的气焰,阻挠中国统一之大业,实在可恨,活该被钢铁长城碰得头破血流。 此时的契丹国主已经是耶律德光(大辽第二代皇帝,辽太宗)了,耶律德光低三下四地赔礼道歉,谦逊卑微地恳请李嗣源释放战俘,恢复旧好。 李嗣源是怎么回应的呢?处于强势的李嗣源当然就表现出了强势的一面:不仅将契丹俘虏全部诛杀,还将送信的契丹使者一并诛杀。 定州之战,契丹没有占到任何好处,没有占领中原的一寸领土,反而赔进去约七千契丹精锐骑兵,奚部落酋长突里铁剌被杀,特哩衮、查剌等数十名将领被俘投降…… 经此一战,中原人无比自豪地记载道: “于是时,中国之威几于大震,而契丹少衰伏矣,自晏球始也。”——《新五代史》 “契丹遂弱”——《旧五代史》; 而契丹人则无比惋惜地记载道:“甚悔之。” 收复定州的王晏球,在整场战争中,不曾屠戮一人,不靠杀人立威,而是以春秋大义感化将士;王晏球与将士同甘共苦,把皇上赏赐的金银财宝全都分给手下;吃饭的时候就与将士们在一个锅里吃、一个桌上坐,而不开小灶、不搞“特供”;对待下属也能彬彬有礼……军士无不叹服,皆愿效死命。时论之忧将帅之略。 收复定州后,先拜为郓州天平军节度使,后又移镇青州平卢军,累功至中书令,长兴三年(932)病逝于青州任上,享年62岁。死后追赠太尉。大破契丹、收复定州,成为王晏球的人生巅峰。 9,其他 天成元年(926)5月,麟州奏:指挥使张延宠作乱,焚剽市民,已杀戮讫。 7月,镇州王建立上奏:涿州刺史刘殷肇不受代,公然拒诏,拒绝向信任刺史移交权力,已经被讨平,刘殷肇及其同党13人被折足收监。 天成三年(928)9月,庆州窦延琬拒诏不受代,诏邠州节度使李敬周讨之。12月3日,李敬周上奏:攻陷庆州,诛杀窦延琬全族。 第367章 专治各种不服 【专治各种不服】 李嗣源弱宣称入主洛阳,在亲信安重诲等人竭忠尽智的辅佐下,仅用了短短两三年的时间,对内对外,或威或恩,或阴谋或阳谋,基本控制住了局面。特别是通过对汴州、滑州、芦台军等叛军的处理手段上,不难看出,明君圣主的明宗皇帝李嗣源,绝对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老虎不发威,别当是病猫。 李嗣源雄才大略,他胸怀鸿鹄之志,不甘做“洛阳刺史”,不愿意看到帝国的四分五裂,他的志向是要完成帝国的统一大业,真正恢复盛唐时的景象,把延续唐祚付诸实践,而不仅仅是当做政治口号。 他最重要的亲信安重诲,也是这种态度,他对藩镇割据、小国林立的现状痛心疾首,以统一全国为己任。 也正因如此,安重诲才深得李嗣源宠信。 在完全最高权力平稳过渡的同时,安重诲也在忙于一项重要工作——削藩。 削藩历来都是一项艰苦而危险的,而一旦成功,收获也是非常可观的。为了实现大唐的中兴,安重诲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此,走上了削藩的不归路。 自朱温篡唐建梁,开启“五代”以来,本书一直以中原王朝(后梁、后唐)主线,穿插简述其他政治势力(“十国”及契丹等),后文也将秉承。 李嗣源称帝是“五代十国”时期的一个重要时间节点,因各此前各割据势力出于快速成长期,在其政权奠基者的带领下闷声发大财,与中原王朝之间的联系并不紧密,较为独立。而李嗣源称帝前后,各割据势力基本进入到了成熟稳定期,又因李嗣源是弱宣称,从而对藩属关系提出了质疑,有意挑战中央权威,所以这段时期是“十国”正式成立的高峰期,南吴、南楚、南平、后蜀、吴越。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割据势力的奠基者相继去世,内部开启了“二代治国”模式。而这些二代羔子们,很少能超越父兄,败家子居多,例如前文王宗衍。 因此,我们将以李嗣源朝廷的削藩运动为契机,分别回溯各支线。 1,荆南 李存勖伐蜀之前,荆南高季昌去洛阳朝觐。期间,李存勖说自己打算统一天下,而如今不臣服于中原的,只有前蜀和淮南,我打算先灭淮南、再前蜀,你看如何? 高季昌则力劝李存勖先灭前蜀,再图淮南。并且还信誓旦旦地向李存勖表示,如果王师伐蜀,荆南原做急先锋,助力伐蜀! 前文详述过,首先,高季昌认为蜀地崇山峻岭,且经王建、王宗衍经营三十余年,肯定难以攻下,如果李存勖伐蜀,势必会陷入战争泥沼,严重损耗国力,如此一来,也就无法对荆南构成威胁了;其次,如果李存勖真要伐蜀,荆南就能狐假虎威,攻取夔、忠、万等被前蜀占领的原荆南属地,即所谓的为李存勖当急先锋。 随后,李存勖给高季昌加官进爵,加封南平王、兼尚书令。 高季昌冷冷一笑,对大谋士梁震说道:“他这是怕我跟前蜀联合罢了。” 不久之后,李存勖伐蜀的消息传来,高季昌忍不住“哈哈”大笑,无比得意地对左右说道:“我是骗李存勖的,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上当啦!” 在伐蜀战争中,主力部队是李继岌、郭崇韬率领的后唐伐蜀远征军,绕道凤翔南下入蜀;另一支则是由高季昌挂帅(西川东南面行营招讨使),李存勖诏令他出兵攻打夔、忠、万、归、峡五州,并同意将这些地盘划拨给荆南(前提是您打下来,“令自取之”)。 这完全是高季昌的如意算盘嘛! 高季昌早就想收复夔、忠、万等州,也曾出兵武力征讨过,但被前蜀大将张武分分钟教他重新做人,荆南的“无敌舰队”败得一塌糊涂,从此不敢招惹前蜀。 如今,高季昌忽悠着李存勖大举伐蜀,为自己吸引火力,荆南就能狐假虎威收复这些地盘,然后李存勖的主力部队陷入两川战争泥潭无法脱身,荆南从此壮大……高季昌做梦都能笑出猪叫。 然而现实情况却与高季昌的剧本截然相反,让高季昌始料未及:伐蜀大军只战三泉,随后一路传檄而定,几乎兵不血刃,前蜀直接投降,耗时不到两个月;而他的部队却又被张武重新教做人,大败而归。 在这场灭国之战中,前蜀唯一一场胜利,就是来自东南部战场,张武将荆南的“无敌舰队”几乎全歼,荆南伐蜀部队总司令——高从诲(高季昌长子)狼狈逃回。 前蜀大将张武早就对荆南有所防备,发明了著名的“锁峡”战术,其实也是很常见的一种套路,即在长江里埋设大量巨大的铁链,两端在两岸隐藏,使用大绞盘控制,一旦水面舰只进入埋伏区域,两岸的士兵立刻转动绞盘,铁链从江底升起,使得舰只进退不得,然后两岸伏兵万箭齐发、矢石齐下。 荆南高季昌之前已经吃过“锁峡”的亏了,不过他记吃不记打,再次被套路。 在前蜀大元帅王宗弼宣布投降后,张武才向李继岌提出投降,“我降唐不降荆南,否则不如让我死。”于是,夔、忠、万等州就回归了后唐版图。 当前蜀灭亡的消息传到荆南的时候,高季昌正在吃饭,如闻晴天霹雳,当场就愣住了,连手里的筷子掉到地上都不知道。 高季昌神情恍惚了大半天,才逐渐缓过神来,震惊、后悔、恐惧……高季昌深受打击,叹息道:“哎!这是我的错啊!我还以为成功骗了李存勖,哪儿想到竟然是把自己的命交到了李存勖手中!” 史籍记载高季昌原话是“是老夫之过也!倒持太阿,授人以柄,奈何?” 后半句没争议,就是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的意思。争议的关键点是前半句,“老夫之过也”,这个“过”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368章 平荆战争 有人解释为是高季昌对巴蜀人民的忏悔,认为是自己鼓动了这场战争,给巴蜀人民带去了战火,害得蜀人做了亡国奴,因此他心存对巴蜀人民的愧疚。 胡扯。 那淮南人民就活该当亡国奴了?伐蜀是罪过,征淮就是功绩了? 这样解释,是对高季昌的美化和吹捧。本书不吹、不黑(其实我真想黑他),高季昌口中的“过”,是对他治下的荆南人民的过错。因为他认为李存勖轻松灭掉前蜀,实力倍增、信心倍增、野心倍增,下一步就该顺流南下,收拾荆南了。自己怂恿李存勖伐蜀,到头来是把战火引向了荆南。 大谋士梁震则持相反的观点,他轻松一笑,对高季昌说道:“不足为忧也!李存勖得到蜀地之后,倍增的不是野心,而是骄心。他一定更加不可一世,志得意满,骄奢淫逸,更加不思进取,从而快速灭亡。李存勖灭前蜀,对荆南来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高季昌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他在洛阳的所见所闻,“对!先生说的有理!” 高季昌的外号叫“高赖子”,厚颜无耻,天下尽知。蜀平之后,他居然厚着脸皮,向李存勖数次索要夔、忠、万等州,“陛下金口玉言,您不是说要把这几州地盘归还我荆南嘛。” 李存勖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呀,朕是说了……可前提是你自己打下来呀。 然而高季昌早就摸清了李存勖朝廷的虚实,向刘皇后、宦官、戏子及宰相豆卢革、韦说等大量贿赂,特别是韦说,韦说曾居住在荆南,与高季昌是老朋友,故而极力偏袒高季昌。于是朝廷内外全是支持割让给荆南的声音。李存勖迫于压力,极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可不等诏书正式下发,就有了“兴教门兵变”。 前文说过,李嗣源入主洛阳,弱宣称,于是各方政治势力纷纷趁机敲竹杠、发国难财。说到敲诈勒索、碰瓷敲竹杠,怎能少得了高季昌?此君专业无赖三十年。 此前,高季昌只是厚着脸皮向李存勖索要夔、忠、万三州,如今则牢牢利用李嗣源急于稳定四方的时候,向李嗣源索要夔、忠、万、归、峡五州土地,“我想起来了,先帝最早就是许诺给这五州的……” “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李嗣源震怒。 有的史料记载说伐蜀期间,高季昌并未出兵,而战后却索要土地;另有史料记载说高季昌出兵了,但打败了。无论哪种说法,反正对高季昌“寸功未立”的说法是异口同声的。 宰相豆卢革、韦说也一致赞成割地请求,李嗣源委曲求全,答应了高季昌割地请求。 随后,高季昌变本加厉,上疏请求中央朝廷不要委派刺史,而把夔、忠、万等州的人事任命权完全交给自己,由他的儿子们充当各州刺史。 从理论上讲,节度使虽然是地方军政一把手,但通常是只负责行政、军事和一部分司法、税务(地税),而人事任免、税赋(国税)等权力仍由中央朝廷直接掌控,至于行政、军事、司法等方面,节度使也绝对无法任性,因为身边还有节度副使、监军宦官、推官、判官等官员分其权势,而这些人也基本都是由中央调派。“节度使”的权限被大大压缩。 这是“节度使”制度设计之初的管控体系,再加上节度使的移镇和部队的轮调、换防制度,使得节度使不可能割据,更不可能威胁到中央。当然,这只是停留在理论上。 通常情况下,如果特别强调“理论上……如何如何”,那么实际情况就一定与之相反。 关于唐末节度使的质变,我们毋庸赘述,制度的约束力与军事实力成正比。 比如荆南节度使高季昌,理论上,高季昌只对荆南地区拥有使用权而不是所有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都是李嗣源的,高季昌等诸藩只是帮天子守土而已,所以虽然夔、忠、万等州划归荆南,但人事、税收等权力还在中央手中。 现在,高季昌的做法就是在对中央的底线疯狂地试探,公然索要人事任免权,等同于宣告割据。 李嗣源虽然要顾全大局、要委屈求全,但这是朝廷的底线,是任何一个哪怕再软弱的中央朝廷都无法容忍的红线! 李嗣源没有召集群臣商议,斩截地一口拒绝。并向夔、忠、万等州派去刺史等官员,明确了中央的强硬态度。 让李嗣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高季昌以更加强硬的态度回怼。 恰逢夔州刺史潘炕(与前蜀枢密使潘炕重名,非同一人)离职,李嗣源调派西方邺出任夔州刺史。 高季昌眼疾手快,第一时间派军队突袭夔州,将中央的驻防部队全部屠杀,然后强行接管夔州,拒绝接纳西方邺。随后又派军攻打涪州,结果未能攻克。 李嗣源勃然大怒,这简直就是公然造反!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李嗣源再也无法隐忍姑息: 一支从蜀地出发、携带金银绸缎四十万的运输队,在长江顺流而下,由大营管理官(押牙)韩珙负责押运到洛阳,帮李嗣源解决财政问题。途径荆南时,被高季昌劫皇纲,韩珙等运输人员被杀,全部钱财物资被抢。 前文已经详细分析过李嗣源所面临的两个致命问题,蜀地战利品是李嗣源新政权的命根子。 李嗣源派人盘问、索要,高季昌却回复道:“韩珙的船队自三峡而东,茫茫水路数千里,要想了解船毁人亡的事故,应该去问水神呀。” 高季昌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是可忍,孰不可忍?李嗣源龙颜大怒,决定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无耻之徒。 天成二年(927)2月21日,李嗣源下诏,剥夺高季昌一切官职爵位。 以襄州节度使刘训为平荆总司令,许州节度使夏鲁奇为副,从襄州南下,直扑荆南心脏——江陵府; 东川节度使董璋作为助攻部队总司令,夔州刺史西方邺为副,从蜀地顺长江而下,攻击忠、万、夔等州; 潭州马殷则从南面出发,与刘训、夏鲁奇夹攻江陵府。 数万大军分三路围剿荆南。 第369章 平荆战争2 荆南的版图像一条带鱼,沿着长江呈长条形分布,东西长而南北狭窄,而且东西的长度还是刚刚被讹诈到手的五州之地撑起来的,其核心区域仅仅是江陵府这一座孤城而已,是名副其实的弹丸之地,根本不具备任何战略纵深,一旦开战就是江陵保卫战。 面对汹汹而来的三路大军,高季昌紧闭城门,坚守不出,同时向东面的淮南紧急求援。 荆南地区卑湿水热,且遭遇连绵不断的暴雨,平荆部队的后勤补给跟不上,官兵大量染病,连总司令刘训也一病不起;而东川董璋彼时也有割据之心,故而并未出兵;马殷派大将许德勋进驻岳州,联络刘训,相约南北夹攻江陵府,并表示愿意赠送弓箭铠甲等装备,然而却迟迟不见送来。 平荆战争的开局对后唐极为不利。 李嗣源于是派枢密使孔循来前线视察,评估战争的可行性。 这就有意思了,高季昌、董璋、孔循都是朱温养子朱友让的养子,平荆战争成了三个孙子的家务事。 孔循抵达江陵城下,随后对江陵城展开了激烈的进攻,无果。于是,孔循派使节入城劝降。 在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休想再谈判桌上得到。如果孔循的进攻取得一定的成果,对城中造成了一定的威慑,自然可以通过谈判来进行政治套现;怎能在军事攻伐失利的情况下让对方投降呢?孔循真的是无计可施,也真的是异想天开。 高季昌果然以十分傲慢的态度一口回绝。有能耐就打进来;没能耐就滚蛋。少跟老子废话。 孔循无奈,只得将前线战况如实上报中央。 李嗣源给潭州马殷送来一万套夏季军装,又给马殷赠送鞍马玉带等物品,请他务必资助前线粮草辎重,以助军需。 马殷照单全收,表示自己会尽力而为,但是——这里发大水啦、道路不通啦、淮南援军抵达啦、战事胶着啦……总之,以各种理由推脱,最终也没有支援一粒粮食。 李嗣源实在耗不起了,于5月20日下令撤兵,草草结束了这场平荆战争。 马殷派史光宪到洛阳进贡,李嗣源回赠宝马十匹、美女两人。史光宪带着宝马美女回归途中,被高季昌掠夺。 高季昌专业劫道三十年。将史光宪扣为人质,把宝马美女转送淮南,表示自己绝唐归吴,举荆南全境向淮南归附。 淮南方面的权臣徐温保持了冷静的头脑,认为荆南靠近洛阳而远离淮南,后唐袭之易,而淮南远溯救之难,而一旦接受了高季昌的称臣,就等于被他拖下水,绑在了荆南的战车上,荆南四战之地,救之则失军事,不救则失政治,所以……徐温将高季昌的礼物照单全收,然后拒绝接受荆南的称臣归附。 这是“高赖子”高季昌第一次被别人耍无赖。流氓遇流氓,针尖对麦芒。 在这场平荆战争中,只有夔州刺史西方邺传来了好消息,他一口气收复了夔、忠、万三州,把荆南这条带鱼一切为二。李嗣源随即划拨这三州为宁江军,以夔州为总部,以西方邺为节度使。 平荆战争打得实在太窝囊,李嗣源怒气不解,于是诏令前宰相豆卢革、韦说自杀,追究他们赞成割地的责任;刘训被贬为檀州刺史。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荆南者无赖。 马殷派使节到洛阳请建行台。行台,即中央在地方设置的能够代表中央发号施令的机构。一般来说,行台的设置是独立建国的前奏。地方军政一把手主动请求在自己辖境设置行台,就等于向中央婉转地表示自己要独立了。 这就是马殷的趁火打劫了,既然李嗣源连一个小小的荆南都无法搞定,那就更不要提跨过荆南远征潭州了。马殷抓住时机,敲李嗣源的竹杠。 “马殷同志劳苦功高,仅设行台,不足以表达怀柔之情、抚慰之恩,这样吧,干脆册封马殷同志为楚国王,光明正大地封邦建国、设置文武百官。”李嗣源脸上笑嘻嘻,心里妈卖批。 天成二年(927)8月,后唐册礼使抵达潭州,楚王马殷正式建立楚国,史称“南楚”(“十国”之一)。南楚政权是中央王朝册封的合法政权,与之前自立的南汉、南吴(淮南)等非法割据政权有着本质的区别。 此战之后,高季昌加紧修筑城防工事,增修内城,在内城东门建江汉楼,在当阳县屯驻大军,取名曰“荆门军”,以加强荆南的战略纵深。做好了迎接下一次战争的准备。 战争在半年后再次打响,这一次高季昌面临的敌人是新生的南楚马殷。 在上一次的平荆战争中,马殷消极应对,持观望态度,主要原因是不愿为李嗣源火中取栗。这一次,马殷要独吞战果。 马殷派大将袁诠挂帅、王环为副、儿子马希瞻为监军,出动水面部队逆流而上,入境荆南;自己则亲赴荆楚边境的岳州,为大军做接应。 岳州位于潭州以北,扼制了洞庭湖与长江连接的要道,地处南楚、荆南、淮南、后唐的四个势力范围交界处,控制长江水面,地理位置及其重要。马殷亲自坐镇岳州,进可以支援袁诠的入荆部队,退可以保守南楚边境,还可以阻击逆流来援的淮南援军。 从后来的记载中可以看出,马殷此次的战略意图是想吞并荆南。 荆南高季昌也率水面部队前来迎战。在刘郎洑(刘备迎娶孙尚香处)遭遇马希瞻的伏击,大败而归,损失数以千计。南楚大军乘胜进逼江陵城。 高季昌大恐,急忙送还人质史光宪,赔礼道歉,请求和解。 南楚大将王环接受了和解,班师复命。 马殷很生气,责备王环为何贪图蝇头小利而不乘胜攻取江陵。 王环说荆南地处淮南、后唐、巴蜀、南楚之间,四战之地,应该保留着它当做南楚的屏障,不可贪图一时虚名而失去唇齿之势。 王环对荆南的态度与王建对凤翔如出一辙,与淮南拒绝接纳荆南的道理大同小异。所谓英雄所见略同,盲目的扩张土地并不一定是最佳选择,合理地利用地缘政治,使利益最大化,才是政客的升级进阶。 第370章 岳州争夺战 留着荆南,保持荆南的完整和独立,就等于为南楚构筑了一条战略缓冲带,而且高季昌是个不安分的问题儿童,时常招惹麻烦,而他每次招来麻烦,作为邻居的南楚都可以趁火打劫、从中渔利;若将其吞并,则会使南楚被四周强邻惦记,付出重大的外交成本,得不偿失。 马殷茅塞顿开,转怒为喜,盛赞王环。 王环为人勇悍,熟读兵法,并且爱兵如子,深得军心。每次作战,都会身先士卒,与士卒同甘共苦,且随身带着金疮药和手术设备,每当战斗结束,都会让人把伤兵抬到他的营帐前,他亲自为伤兵处理伤口,涂抹药物。 被分配到王环部下的官兵,都会相互庆贺,说:“终于到了我们愿意以死效力的地方!”所以每逢作战,王环所部皆奋勇当先,接连取得辉煌战果。 王环前后六次大败淮南,两次大败荆南,威震两湖。 在与荆南达成和平协议后,新建国的马殷压制不住内心躁动的小火苗,就在王环班师的当月,就将工作重心向南迁移,转而进攻南汉刘岩。 马殷“老夫聊发少年狂”,东面是强大的淮南,西面是南诏和中央控制的两川地区,北面是刚刚认怂的高季昌,唯有南面的南汉政权可以让他宣泄青春的荷尔蒙。 刘岩自立称帝后,一直把南楚当成自己的外围防线,就像南楚看待荆南一样,对马殷是竭力讨好,例如求娶了马殷的女儿,还在称帝后册封其为皇后。 然而马殷还是毫无征兆地对南汉动手。老丈人打姑爷,还用理由嘛。 南楚舰队奋大胜荆南之余威,初战告捷,在贺江大胜毫无准备的南汉军队。 刘岩大为恐惧,第一反应就是拿出压箱底儿的法宝——《周易》,现起一卦,占卜吉凶,得到了“大有”之卦,意思是“天佑之,吉,无不利”。于是十分高兴,宣布大赦改元,改“白龙四年”为“大有元年”,命大将苏章率领百艘战舰、三千弓弩手前往迎敌。 “白龙”、“大有”,仅从这两个年号就可以窥探出南汉刘岩绝对是个有故事的男人,军国大事先问卦签,自创一字……他的荒唐、怪诞将在后文呈献。南汉是一个存在感较低,却非常有故事的奇葩,值得以专题的形式出现。 苏章抵达贺江后,使用的战术并不高明,是常见的套路,完美致敬了张武的“锁峡”。事先把巨粗无比的大铁链沉入江底,两端连接上大绞盘,分别隐藏在两岸的河堤后面;派轻舟小艇诈败诱敌,等敌舰进入埋伏圈后,两岸的壮汉转动绞盘,大铁链横亘在江面上,使得敌舰动弹不得;随后两岸的强弓劲弩万箭齐发,矢石如雨,向侵略者肆意倾泻复仇的怒火。 南楚军队大败,水面部队全军覆没,地面部队匆忙解围撤退。 打跑老丈人后,刘岩将苏章提拔为封州团练使。苏章“骁勇善战,而行军多合古法”,也是个文武双全的将领,贺江一战成名,被誉为名将。他有五个儿子,虎父无犬子,五个儿子全都“豪侠任气”,合称为“五郎将”。 当马殷在封州吃了败仗之后,他的淮南邻居兴师动众,要来痛打落水狗了。 岳州的地理位置极其重要,既是套在荆南脖颈上的绞索,又踩住了荆淮战略同盟关系的命根子。荆南和淮南都迫切地需要控制岳州。 淮南方面派出大将苗璘、王彦章(与“王铁枪”重名,非同一人)率领一万水军,气势汹汹地奔赴岳州,并向荆南高季昌发出联合作战请求。 马殷派大将许德勋率战舰一千艘,前往抵抗。 许德勋对左右说道:“淮南人是想趁我们被南汉打败的空当,趁虚而入捞便宜的。一旦见我们大军赶来,必然作鸟兽散,不会受到实质性损失。我们必须隐藏实力,才能给予其重创!” 于是命王环率战舰三百艘在夜色的掩护下迂回到淮南水军之后,切断其归路,制定了前后阻击的口袋型战术。 第二天,淮南舰队向岳州方向挺进,打算与荆南水军会师,联兵攻打岳州。 许德勋先派轻舟诱敌,随后出动主力舰艇迎头夹击,伏兵四起,淮南大败,主将苗璘、王彦章被生擒。 淮南向南楚马殷赔礼道歉,请求和解,归还苗璘、王彦章。马殷接受和解请求,命许德勋为二位手下败将设宴饯行。 席上,许德勋对二人说道:“我们南楚虽然很小,但老一辈的创业精英还都在世,请贵国不要再打我们的主意。回告你家主人,如果真想惦记我们的话,就要有耐心,等到小马驹们互相争槽的时候,再惦记不迟。” 许德勋口中的“小马驹”指的就是马殷的儿子们。马殷的接班人同样没有走出“二代魔咒”,他们的故事还将在后文一一呈现。 在这场短暂的岳州之战中,荆南高季昌并没有如约出兵。因为他需要一个名分,此前他向淮南请求归附被拒,搞得他非常被动,政治处境非常尴尬。 如今的荆南既不归附于后唐,也不归附于淮南,不从属于任何政治势力,而他又不足以自立,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社会弃儿,没有了政治合法性。 这种境遇是十分危险的,失去法理根基的荆南,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随时都有坠落的危险。 他甚至不愿看到淮南取得岳州之战的胜利,因为那样的话,淮南的姿态将会更高,自己在谈判桌上将没有任何筹码可言。所以他又怎么可能真心帮助淮南夹攻岳州呢? 而当淮南在岳州失利后,荆南这个弹丸之地的价值就得以间接体现。秤砣虽小压千斤,离了我,你淮南休想向长江中游渗透!怎么样,谈谈吧? 高季昌再次向淮南派来使者,表示愿意称臣归附。 这个时候的淮南,已经可以用“南吴”来表述了,因为半年前,淮南杨溥(杨行密第四子)正式登基称帝,史称“南吴”,位列“十国”之一。显然,南吴政权是非法割据政权。关于淮南势力的发展,我们后文会做补充。 第371章 高季昌之死 这一次,南吴接受了荆南高季昌的称臣请求,册封高季昌为“秦王”。 淮南称帝,与中央王朝公开分庭抗礼,而荆南又奉南吴正朔,已经突破了中央王朝的底线。李嗣源诏令南楚出兵讨伐荆南。 马殷奉诏出兵,命大将许德勋挂帅,以四子马希范做监军,北伐荆南。 高季昌的侄子高从嗣单枪匹马,逼近南楚阵列,抬枪点指,“将士们浴血疆场,不过是为了一两个人(马殷、高季昌)的事罢了,他们死得太冤。我是高季昌的侄子,你是马殷的儿子,这样吧,咱俩阵前单挑决斗,以你我二人的性命来决定胜负,如何?小子,你敢吗?” “匹夫之勇!”马希范环顾左右,“谁愿替我擒斩此贼?” 南楚副指挥官廖匡齐请缨出战。 在演义中,常见双方主将单挑,实际在真实的历史上,主将单挑绝对十分罕见,而这一次是正史中明确记载的。具体过程并未描述,只说廖匡齐击中了高从嗣的前胸,碎其肋骨。由此推断廖匡齐使用的应该是狼牙棒之类的重兵器。 南楚军队士气大振,荆南军队溃败。 于是高季昌再次向南楚求和,许德勋遂退兵。 然而高季昌却趁南楚不备,突袭岳州,一举将其攻克,并生擒岳州刺史李廷归等三十四人,全部送往淮南报功请赏。 我们已经无数次地强调荆南的战略地位了,中央政府允许他嚣张,允许他跋扈,甚至可以允许他高度自治,但坚决不能允许他叛国投敌。既然南楚马殷不能讨平之,那就只有中央政府亲自出马了。虽然李嗣源当时正在讨伐定州王都,但荆南的隐患并不亚于契丹的威胁。 在这一年,天成三年(928)9月,李嗣源不得不两线作战,北面征讨勾结契丹的定州王都,南面征讨叛附淮南的荆南。 李嗣源命大将房知温挂帅,派出宦官到各道、各镇调集部队,于襄州集结。 如今,高季昌治下的荆南只有三州之地,即荆、归、峡。西方邺之前曾攻克归州,但很快又被高季昌夺回。李嗣源发动第二次平荆战争动员令时,忠州刺史王雅捷足先登,再次攻克归州。 中央的主力部队还未完成集结,高季昌手里已经只剩两州之地了;南楚马殷也在摩拳擦掌,要报岳州一箭之仇。 荆南的形势岌岌可危。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高季昌同志不幸得脚气,死了,享年71岁。 “病脚气而卒。”——《旧五代史》 脚气会致命吗?如果不是史官故意开玩笑的话,以我个人目前的认知,我认为高季昌应该是死于糖尿病的并发症,足部溃烂是其典型病症。 高季昌有子九人,史籍记载的有五人;有五个女儿,全都失其名,据说五姐妹全都沉迷道教,分别在佛华寺、菩提寺、庄严寺、石佛寺、**寺出家,然而另有权威史料记载他的其中一个女儿嫁给了大将倪可福的儿子倪知进。 历史上对高季昌的评价还是比较高的,说他虽然是一介武夫,却能礼贤下士,善待知识分子。 当时有个著名贯休和尚,早年在两浙活动,曾作诗《献钱尚父》献给钱镠,其中一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广为传诵。 钱镠很高兴,但要他把诗句中的“十四州”改成“四十州”。贯休和尚断然拒绝,于是遭受冷落。 “州亦难添,诗亦难改。闲云孤鹤,何不可飞?”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贯休和尚于是往西云游,进入到荆南地面。 当时荆南的军政一把手还是成汭,恰逢成汭过生日,诸位幕僚与贯休等社会名流纷纷献诗恭维。成汭也是个不认识几个字的大老粗,但他仍要附庸风雅,借着过生日搞个赛诗会,得到了一百多首马屁诗,他只顾着高兴,却根本不懂诗的意思,于是就委托头号谋士郑准当评委。 据记载,贯休的诗技压群雄,应得第一。但郑准暗箱操作,让自己的诗排名第一,贯休和尚的诗排第二。 贯休和尚为此非常愤怒,放出狠话,说就凭你们这种垃圾综艺节目,政权早晚要完蛋! 不多久之后,成汭虚心地向贯休和尚请教问题,贯休还为上次遭黑幕而愤愤不平,于是赌气撂挑子,说道:“想请教问题啊?那你得高筑法台,登坛而授,岂能草率?” 成汭勃然大怒,“老子给你脸了是不?”于是把他哄走。 贯休遂作《病鹤诗》云:“见说气清邪不入,不知尔病自何来。”这就是有文化、有知识、有修养的人骂街,翻译过来就是“你他妈有病吧?” 不久之后,荆南地区的军政一把手就成了高季昌,久仰贯休和尚的大名,厚加礼遇,将他安置在龙兴寺。 有人前来拜谒贯休和尚,聊天中提到荆南地区整治黑暗,感慨百姓水深火热。贯休和尚于是又作《酷吏辞》,批判高季昌当局。 高季昌非常不高兴,于是也开始疏远他。虽然疏远贯休,但“不甚罪焉”。 贯休继续向西,来到了蜀地。当时蜀地的一把手是王建。贯休献诗云“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千山得得来”。贯休也因此得到了“得得和尚”的外号。 王建大喜,赐其“禅月大师”称号,为他修建龙华道场。在蜀地日子里,贯休多次献诗拍马,曾在王建过生日时献上“尧铭舜颂”两章。 贯休最终圆寂于蜀地。 我不否认贯休和尚在中国诗词、书画史上取得的骄人成就。但某度等权威资料说他有不畏权势的傲骨,并拿他拒绝为钱镠改诗为证,这……我就不敢苟同了,纵观其云游天下的历史,虽然敢于忤怒执政者,但他几乎都是溜须拍马在先,遭到冷遇之后才硬气一把。 就拿拒绝为钱镠改诗这次来说,他拒绝修改的那首诗,不也是恭维钱镠的吗? 如果把前恭后倨的贯休包装成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站着把钱挣了的硬汉,那么“不甚罪焉”的高季昌当然就是礼贤下士的喽。 第372章 高季昌其人 早先出于军事防御考虑,高季昌修筑了雄楚楼、望江楼、高氏堤,特别是高氏堤,有效治理了荆南水患,“居民赖之”,无论我们再怎么黑他,高氏堤都是不可抹杀的功绩之一。 而要说高季昌的过失,史官给出了答案,说他有两大重大失策:入觐洛京,劝唐伐蜀。 荆南以弹丸之隅,处四战之地,地狭兵弱,但他总能充分利用地缘政治来借力打力,表面上乍看起来是反复无常、卑鄙无耻,实际却是弱小的高季昌以一己之力抗衡诸强邻,期间或战或和,史官评价说他“戏中原于股掌之上,其亦深讲于纵横之术也哉!” 纵横捭阖、戏中原于股掌……能把卑鄙无耻、反复无常、见利忘义说得如此清新脱俗,我也真是自愧不如了。 当然,高季昌父子荣膺“高赖子”荣誉称号的原因略有不同。比如高季昌,给我们的直观感受是专业劫匪三十年,谁的东西都敢抢,之前是利用其交通枢纽的地利条件,打劫南方诸藩的入朝贡赋,近来干脆直接劫皇纲,劫了李嗣源的蜀地战利品,还劫了李嗣源送给马殷的宝马、美女……唯一给人感觉有些无赖的地方,就是每当受害者上门维权,他就把赃款赃物如数奉还,并且“而无惭色”。 他的继任者则真正把“反复无常”发挥地淋漓尽致,一会儿向中央朝廷称臣,一会儿向南吴称臣,有奶就是娘。 而荆南不仅地狭兵弱,政治上也总是矮人一头,周围的邻居相继称帝建国,唯有荆南始终向其他势力称臣,而他称臣于别国的原因则是“利其赐予”,给奶就喊娘,给钱就喊爹。“故诸国贱之,皆目为高赖子,又曰高无赖”。赖子的意思是“夺攘苟得无愧耻者,为赖子也。” 关于他继任者的精彩表演,后文将会呈献。 高季昌也善于用人,某次命大将倪可福监督工程,结果工期拖延,高季昌大怒,当众责打倪可福。事后,高季昌找来自己的女儿(倪可福儿媳),让她回家给倪可福带话,说自己当时是为了树威,故意做给别人看的,不是真的要羞辱他,请他不要多想。令让女儿给自己的这位爱将、亲家公带去黄金一百锭,作为补偿。 这就是高季昌的管理艺术和用人之道。 关于高季昌,还有个美丽的传说——老妪迎王: 据说高季昌年轻时跟随朱温出征,中途一位老妇人秉烛侍奉,态度甚是恭敬,高季昌不解,问她为何如此。 老妇人说刚才梦到有人敲我房门,说:“快起来,快起来,有裂土封王的人来啦!”我赶紧起床,刚刚盥洗完毕,您就带兵来此,所以您就是神人口中那个要裂土封王的人,我当然不敢怠慢。 高季昌闻之大喜,后来果然领镇荆南,渐至王爵之位。 乱世中最不缺乏的就是这类故事,比如王建,就有躲进坟墓,被小鬼呼为“蜀王”的传说。 “老妪迎王”的故事如果不是杜撰,也该是那老妇人的智慧。在那个时候,军队骚扰地面的事情不是新闻而是惯例,老妇人编个动听的理由,借神仙之口拍带兵主将的马屁,冠冕堂皇地对他卑躬屈膝,以换取军阀的怜悯,这是乱世中的生存之道。 不管是真是假,高季昌当局当然要大力宣传,告诉人们:高季昌裂土封王是伤天注定。 特别是当高季昌与后唐决裂、而又被淮南拒绝的时候,前文说过,在那几个月中,高季昌失去了对荆南地区合法统治的法理基础。既然法理上讲不通,那就只能请出神仙帮他站台背书了。 高季昌和他的子孙自始至终都没有称帝,始终向中央政权轮替称臣,期间也曾向南吴称臣,但后人仍把它作为一个完整独立的地方割据政权,位列“十国”之一。 由于高氏从未改国号,后世对其政权的称呼也不尽相同,欧阳修的《新五代史》称其为“南平”,因为同光二年(924)李存勖封高季昌为“南平王”;而《九国志》则没有把它视作一“国”,所以只编了另外九国;张唐英则把它增补进去,称其为“北楚”,共两卷;《十国春秋》则采取了《十国纪年》和《宋史》的称呼,称其为“荆南”。 但是,无论是那本史书,在改政权的持续时间上是取得了一致共识的,即从后梁开平元年(907)到北宋建隆四年(963),持续存在了57年。 开平元年(907)朱温建立后梁,任命高季昌坐镇荆南;同光二年(924),李存勖封高季昌南平王。所以把该证券称为“南平”的话,确实有些不太合适。故而本书采取了更符合逻辑的“荆南”。 五十七年,荆南高氏政权横跨整个“五代”,与后梁同时诞生,然后熬死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一直熬到北宋初年,历四世五代(高季昌、高从诲、高保融、高保勖、高继冲)。 高继冲主动献地归附,荆南地区被北宋和平接管。荆南人民免去战乱之苦,高氏子孙得以善终。 回头再审视史官对高氏的评价,不禁豁然开朗,不由得感叹高季昌及其继任者的深谋远虑!在整个“五代十国”时期,他们的地盘是最小的,没有之一,而且强邻环绕,各个虎视眈眈绝非善茬,可他们仍然存在了57年,仅次于吴越钱氏。 他被人唾弃,被人耻笑,被人讥讽……但他打败了除钱镠以外的所有人,仅仅是凭弹丸之地。 他的反复无常、他的卑鄙无耻,恰恰是他的政治智慧。所谓小国不讲信义,大国没有主义。高季昌的无赖也是被残酷的现实所逼,不得不纵横捭阖,充分利用地缘政治,驾虎驱狼,让强邻相互厮杀,而弱小的荆南坐收渔翁之利。 不得不承认,无赖的表象下面,隐藏着高季昌的大智慧。 如果不能站着把钱挣了,那就跪着把钱挣了。挣钱嘛,生意,不寒碜。 第373章 “赖二代”高从诲 【“赖二代”高从诲】 天成三年(928)12月,高季昌病重,命长子高从诲暂代军政大权。12月25日,高季昌病逝,淮南杨溥任命高从诲为荆南节度使兼侍中。 高从诲为人明敏多权计,翻译过来,就是比他爹高季昌还阴险狡诈。关于他的出生,也有一段美丽的传说: 高季昌有位漂亮的爱姬张氏,高季昌年轻时每逢出征,必将张氏带在身边。某次打了败仗,慌乱中,夫妻二人误入深山老林,夜晚就在一处狭窄的天然山洞里躲藏。当时,张氏身怀有孕,行动不便,高季昌担心她会连累自己,于是就趁张氏熟睡之后,偷偷起身,来到洞口,拿着巨剑用力劈砍洞口左右,想制造一起塌方事故,把张氏活埋。 奇怪的是,高季昌已经把洞口破坏到违反物理经典力学的地步,然而这个小洞就是不肯坍塌。 就在此时,张氏忽然惊醒,两人互相吓了一跳。 高季昌手握巨剑,站在洞口,很是尴尬,“你……怎么醒了?” 张氏惊魂未定,说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这个山洞要坍塌,而一个身穿金甲、手持金戈的神人站在自己身边,帮她托住山洞。还说自己没文化,不明白是啥意思,请高季昌帮她解梦。 “哦……嗨,其实呀……我呀……”高季昌支吾着,把她扶出山洞。张氏刚刚走出山洞,就听身后“轰隆”一声,山洞塌方。 高季昌认为张氏有神人相助,命不该绝,于是也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就带着张氏一起逃亡,最终有惊无险地逃离了追兵的搜捕。 而张氏当时怀着的,就是高从诲。所以高从诲降生后,高季昌想起那一夜的事,断定高从诲必然会大富大贵,因此非常喜爱他。而张氏也以富贵而终。 其实我倒坚信这是张氏的聪明机敏,那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梦一定是她临场发挥。高季昌巨剑凿壁,把她吵醒,醒来后的她看见高季昌在月光下挥砍洞门,只要不是傻子,谁都知道高季昌到底想干什么。 但张氏不能撞破,否则就会被这个渣男当场杀掉。于是急中生智,借用金甲武士护体。 而高从诲日后表现出来的聪明才智,就很有可能是来自母亲的遗传基因。 有诗赞曰: “稽功山下郢城开,主器群称霸业恢。 犹忆梦中金甲护,执戈扶起泰山颓。” 新袭位的高从诲面临着极端危险的窘境。北面,后唐各路兵马正源源不断地前往襄州集结;南面,南楚马殷调兵遣将,要报岳州一箭之仇。 此前,后唐李嗣源是两线作战,因为定州王都勾结契丹而叛,李嗣源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北面。就在高从诲袭位不到一个月,后唐彻底击溃契丹援军,收复定州。于是,大量的具有丰富作战经验的将士被抽调到襄州前线。 率先投入战斗的,是南楚马殷,大将王环在石首(今湖北省石首市)大败荆南。石首在江陵府与岳州之间,差不多就是正中间的位置,三座城池均沿长江分布,也就是说,王环已经切断了江陵府与岳州之间的联系,接下来,南楚军队进可以威胁江陵府,退可以夹攻岳州。 石首的失利让高从诲忧虑万分。 据说,当高季昌向南吴称臣时,高从诲就竭力反对,但高季昌没有采纳。现在,高从诲对左右幕僚说道:“唐近而吴远,我们不该舍近求远。” 于是,高从诲通过马殷向后唐朝廷表达了歉意,承认了错误,把绝唐附吴的责任全都推给了死鬼老爹,请求后唐能饶恕荆南这只迷途羔羊;又给襄州节度使安元信写信,求他替荆南上疏求情、做担保;又派心腹刘知谦携带悔过书亲赴洛阳,在悔过书中,高从诲自称“前荆南行军司马、归州刺史”,这是高季昌叛附南吴之前,高从诲在后唐的官职,高从诲以此官职自称,也是表明自己迷途知返、悔过认错的态度,随悔过书而来的,是三千两赎罪银。 李嗣源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啦。 前文已经大篇幅地介绍了李嗣源新朝廷的处境,他真的很难支撑起一次像样的战争,所谓的征讨只是嚷嚷两句,表明一下态度,找补点儿中央的颜面,内心深处也是能不打就不打。所以看得出来,这次平荆的主力其实是南楚马殷,中央军只是在襄州虚张声势。 李嗣源任命高从诲为荆南节度使兼侍中,追封高季昌为楚王,赠高季昌谥号武信。题外话,不知道李嗣源是真的要彰显高季昌战无不败的“武”、言而无信的“信”,故意恶心他呢,还是玩谐音梗“无信”恶心他呢…… 同时,宣布撤销荆南招讨使,战争结束。 高从诲还非常睿智地给南吴送去一封书信,解释他叛吴归唐的原因,“我们家祖坟在后唐境内,怕后唐一怒之下刨我们家祖坟,所以不得不向他称臣……迫不得已,敬请谅解,谢谢。” 南吴:你自己信吗?你个渣男! 南吴派出军队,征讨荆南,不利而返。其实南吴的这次进攻跟李嗣源的吞并襄州是心有灵犀的,都是宣示一下态度、表一表姿态而已。小国要里子,大国要面子。 史籍上甚至难以找寻这次战斗的影子,大多数权威史书对此只字未提,只有在《十国春秋·文献王世家》中有一句“吴遣兵问罪,不克而返”的记载,也仅仅是有这么9个字的记载,双方将领、投送兵力、甚至战役地点、详细时间等等问题全无交代。 在李嗣源时代,天下诸侯藩镇们(十国)基本已经到了存量竞争的阶段,内卷化严重。这是李嗣源的挑战,也是李嗣源的机遇,强硬派亲信大臣安重诲奉行鹰式外交原则,强推他的削藩主张,其中毁誉参半。 仅仅一个荆南,不是安重诲的志向,他要天下归为一统。 荆南高从诲回归了,我们可以把“高赖子”们的精彩故事暂告一段落,继续讲述中央李嗣源朝廷与其他“十国”的交集: 第374章 开闽三王 2,闽国 盘踞在今福建一带的闽国王氏的故事,要一直回溯到黄巢之乱,由于其远离中原主战场,且与邻藩很少有较大规模交集(影响历史进程),所以一直被我们有意忽略,直到李嗣源时代。下面将简述闽国王氏的来龙去脉。 黄巢转战大半个中国,期间为了躲避朝廷大军的追赶而开山七百里,进入福建地面,黄巢在福建蹂躏一通之后,逃入广州,之后北伐,并于大唐僖宗广明元年(880)入主长安。 黄巢的到来打破了福建的安宁,摧垮了大唐在福建的地方统治体系,使得这一地区陷入到无政府状态,混乱无序。在这种情况下,各地豪杰纷纷招兵买马,以防贼自卫为旗号,发展团练、民兵等地方武装,攻城略地,壮大自身实力,然后接受朝廷招安收编,摇身一变,土匪变书记,流氓团伙、黑社会集团纷纷成为了大唐公务员。 其中,寿州的一个杀猪卖肉的屠夫王绪,与妹夫刘行全聚集了五百地痞流氓,攻陷寿州,一个月后又攻陷了光州,队伍扩张到一万人左右。王绪遂自称将军,借势与朝廷接洽,要求招安。 当时,蔡州秦宗权刚刚拨乱反正,在宦官杨复光的劝说下,弃暗投明,脱离黄齐政权,回归大唐。杨复光表奏升蔡州为奉国军,以秦宗权为奉国军防御使。 秦宗权正好要扩张自己的势力,于是表奏王绪为光州刺史,将其收编招安。王绪从此成为蔡州秦宗权的小弟。 治下固始县的县政府临时工王潮、王审邽、王审知三兄弟在当地非常有声望,人送外号“三龙”,于是哥仨就被王绪重用提拔,当做自己的羽翼。 王潮、王审邽、王审知三兄弟,就是后来闽国的奠基人,被后人尊为“开闽三王”。 突然出现了大量陌生的人名,不妨做个简单梳理: 大BOSS:蔡州秦宗权 中层领导:屠夫王绪 小弟:“开闽三王”,王潮、王审邽、王审知 接下来,是另一支被招安的势力: 黄巢祸害福建时,当地黑社会老大陈岩,聚集部众数千人,自号“九龙军”,保卫家乡,抵挡草贼侵袭。时任地方一把手——福建道观察使郑镒,含情脉脉地看着陈岩,“你无耻的样子很有我年轻时候的神韵。”于是表奏陈岩为团练副使,正式将其收编。 郑镒,原本是下邳黑社会老大,聚众三千,响应庞勋。后见庞勋大势已去,便毅然决然弃暗投明,投降朝廷,洗白成国家公务员,累官至福建地区军政一把手。陈岩颇有他当年的影子。 随后,泉州(今福建省泉州市)刺史李连犯罪,畏罪潜逃,集结了一伙少数民族队伍,攻打福州。陈岩率部将其击败,军威大振,声望陡增。 郑镒是个明白人,眼看陈岩“功高震主”,于是大智知止,主动上疏,表奏陈岩同志接替自己的位置。 于是,朝廷任命陈岩为福建道观察使,成为福建地区一把手。陈岩在任上恩威并施,很受福建人民的爱戴推崇。 好了,简单梳理:福建陈岩。 再说投靠在蔡州秦宗权羽翼下的光州王绪。 蔡州秦宗权向王绪无休止地征调粮草,王绪难以供应,于是推脱缺粮,无法供应,请见谅。秦宗权又命他出兵攻打黄巢,王绪以各种理由推迟行期。秦宗权大怒,兴师问罪。 王绪大恐,于是率众南逃,从光州一路南下,逃往福建地面。期间为了加速行军,王绪下令全军轻装简从,禁止携带老弱病残孕。 而“开闽三王”却偷偷带上了母亲董氏。 王绪大军翻山越岭,道路崎岖,董老太太很快就被王绪发现。王绪大怒,召见“开闽三王”,训斥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国有国法,军中亦有军法。你们不知道我的军令吗?我强调过了,不准扶老携幼,而你们竟然公然违反,真是岂有此理!”下令将董老太太抛弃。 “开闽三王”解释道:“天下之人谁无母亲?难道您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将军您怎么能逼人抛弃自己的母亲?” 王绪大怒,“还敢顶嘴?好,不抛弃是吧?来人——给我杀!”当场下令诛杀董老太太,断了三兄弟的念想。 三兄弟“扑通”跪倒,哭道:“我们侍奉将军您是忠,侍奉母亲是孝。岂有杀人母,而用其子的道理?将军您真要杀的话,就请先杀了我们三兄弟吧。” 众将也苦苦求情,请王绪网开一面。 众怒难犯,王绪无奈收回成命,“好吧,权且记下。下不为例!” 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过去,它将王绪和“开闽三王”之间的关系彻底割裂,双方互相猜忌,早晚要爆发一次火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队伍一路南行,掠浔阳、渡赣水、取汀州、陷漳浦,部众发展到数万人。 期间,有位“高人”告诉王绪,说他的队伍中有一股帝王之气。王绪把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并暗中排挤那些才能和声望高于自己的人,凡是勇敢、谋略超过自己的,或者气质优雅、身材魁梧的,一定设计诛杀,连屡立战功的妹夫刘行全,都被他杀害。 “开闽三王”在军中很有声望,并且曾公然违抗军令,而诸将居然都替他们求情,迫使自己收回成命,这个仇,王绪忘不了。接下来,他就要算计“开闽三王”了。 哥仨也时刻提防着王绪。 刘行全原本是先锋,被杀死后,王绪又提拔起一位新先锋官。 当先锋部队行进到南安时,“开闽三王”私下找到这位先锋官,对他说:“咱们背井离乡,抛弃祖宗坟墓,抛弃妻儿老小,却来到这蛮荒烟瘴之地做杀人放火的强盗,难道这是我们的初心?我们不过是被王绪裹挟而已,王绪心胸狭隘、残暴不仁,凡是杰出的人才,都被他无缘无故地诛杀,连他的妹夫刘行全都难逃魔掌,你我之辈又岂能高枕无忧?特别是您,眉宇间透漏着一股英气,仪表不凡,且骑马射箭又超过旁人,此时又顶替刘行全做先锋,我真为您感到害怕!” 第375章 开闽三王2 一句话吓得先锋官大哭,几人抱头痛哭一阵,先锋官紧紧握着王潮的手,“如之奈何?可曾有救命的办法?” 王潮三兄弟见火候已到,就把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双方一拍即合,“就这么办!” 几人在竹林中埋伏下几十名亲信勇士,静候王绪。等王绪经过时,众人大喊着涌出来,一把将王绪从马背上拉下来。王绪还没来得及搞明白,就被反绑双手,拉到营前示众,军众高呼万岁,非常兴奋。 有些史书(《新唐书》)说王潮三兄弟策反的先锋官正是刘行全。结合多方史料(《资治通鉴》、《九国志》、《十国春秋》)推断,策反刘行全之说应该是谬误。按常理来说,刘行全是王绪的妹夫,部队的先锋官,岂能因外人两句唇舌就同室操戈,推翻自己的大舅哥?而且到了三兄弟中的王审知当权时,曾在漳州为刘行全和弟弟刘德全立庙纪念,原因就是刘行全、刘德全遭王绪猜忌而枉杀,“悼其死非罪”,也能间接证明,正是王绪诛杀刘行全,才激起了兵变。 竹林兵变之后,王潮三兄弟推举先锋官做新首领,先锋官坚辞不肯,说今天救我性命的,是王潮三兄弟,我怎么能当老大呢?来来来,你们哥仨来吧。 四人互相推辞,谁也不肯扛把子。最后,先锋官拔出宝剑,插在地上,说不如我们问问老天爷吧。 规则是四人轮流跪拜这把宝剑,如果宝剑在谁跪拜的时候,动了三下,谁就是我们的主公。本着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四人开始跪拜这把插在地上的宝剑。 当二弟王审知跪拜的时候,这把宝剑突然腾空而起(剑跃于地),众人惊愕,纷纷说道:“这就是天意啊!神了!” 于是全军向王审知跪拜,王审知则让大哥王潮做首领,自己做副首领。 就连一旁被关在笼子里的王绪,都被震惊到了,摇头叹道:“难怪我杀不了他呢,有上天庇佑啊!” 关于王绪之死,有的说他不堪受辱而自杀,有的说是被王潮三兄弟所杀。 确定了王潮的统治地位后,王潮号令全军,说天子在蜀地蒙尘,我们应当入蜀勤王;也有的史书说王潮率领部众要回光州老家。无论是哪种说法,都无所谓,因为他实际哪儿都没去。 因为正当他们集结队伍,整军待发的时候,泉州首富张延鲁等人带着一帮老百姓,携带者丰厚的牛酒佳肴,前来犒军,并说泉州刺史廖彦若鱼肉百姓,贪暴凶残,泉州人民身陷水火,请他们帮忙惩恶扬善。 于是王潮就先见义勇为,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率兵围攻泉州,诛杀刺史廖彦若,随后又平定了周边的大贼小寇,弹压了地面,取得了泉州地面的实际控制权,队伍也愈发壮大。 泉州是福建观察使陈岩的辖州,于是王潮派人给陈岩送信,向陈岩赔礼道歉。陈岩是明白事理之人,于是顺水推舟,表奏王潮为泉州刺史。 王潮在得到泉州革命根据地之后,励精图治,招抚流民、劝课农桑、轻徭薄赋、发展经济,增修内城、扩建城防系统、训练军队、秣马厉兵,重视教育……泉州人民全都心悦诚服,十分拥护王潮的统治。 五年后,大顺二年(891),福建道观察使陈岩病逝,他的小舅子(一说是女婿)范晖自称留后。范晖骄奢淫逸,猜忌心重,残暴不仁,大失民心,很多陈岩旧部都投奔到了泉州,并怂恿王潮攻打范晖。 王潮派三弟王审知进攻福州(福建道首府),与范晖争夺福建。当王审知大军出动后,福建百姓自发地帮王审知运送粮草,沿海的少数民族部落也提供船只,帮助王审知运送军队和补给。 这场围城战打了将近一年,福州城池高大,王审知难以取得进展。 范晖向越州义胜军节度使董昌求援,因董昌与陈岩是儿女亲家。董昌遂派五千援军南下支援福州。 王审知报告王潮,说福州城墙坚固高大,我军死伤惨重,且敌人援兵即将抵达,建议撤兵。 王潮拒绝。 王审知有些生气,说道:“要不然您亲自来前线看看!” 王潮怒而回复道:“兵死了,补兵;将死了,补将;兵将都死了,我自然前去填补!” 主帅震怒,斥责前线主将。王审知大恐,于是亲自披坚执锐,身先士卒,既然难逃一死,那大丈夫宁死阵前,不死阵后。 不久之后,福州弹尽粮绝,范晖自知大势已去,便弃城而逃,被部下诛杀。董昌派来的援军听到消息后,也立刻掉头返回。 王潮进入福州城,自称福建道留后,换穿素色衣服,隆重安葬陈岩,并将自己的女儿嫁给陈岩的儿子陈延晦。 辖境内的汀州、建州也向王潮归降,境内的大大小小二十多个土匪强盗集团,在接下来半年的时间里,要么被收编招安,要么被消灭。王潮取得了整个福建道五州的实际控制权。 据部分史料记载,说陈岩病重时,曾托人迎请泉州王潮,要表奏王潮为福建道观察使,作为自己的接班人,未等王潮赶来福州,陈岩就先一步病逝了,范晖于是策动兵变,拒绝接纳王潮,自称留后。 显然,这是王潮集团在夺取福州后制造的舆论,意思是王潮占据福建是合法继承。包括入城后重葬陈岩、以女妻陈岩子、厚待陈岩家眷等等,都是在证明自己是陈岩的合法接班人。 这种说法和做法并非王潮独创。其余可参见朱温接管河中,李嗣源接管后唐等等。武力和阴谋夺权后的常规操作。 大唐景福二年(893)9月,昭宗皇帝正式任命王潮为福建道观察使;乾宁三年(896)9月,升福建道为威武军,擢观察使王潮为节度使。 从此之后,福建就进入到王氏时期。 王潮被任命为威武军节度使的第二年(897)就重病卧床了。王潮有四个儿子,王延兴、王延虹、王延丰、王延休,王潮却把军政大权交给了三弟王审知。 第376章 低调内涵王审知 王审知身长七尺六寸,紫色面堂,方口隆准,总之就是帝王之相。喜欢骑白马,人送外号“白马三郎”。他对哥哥王潮十分恭顺,每当他犯错的时候,王潮经常拿棍子抽他,而王审知从来不躲、不挡,更无怨恨之色。 从光州南下到平定福建以来,王审知立功最多,在军中也最有声望。于是王潮舍弃父死子继,而选择了兄终弟及。 王潮病逝后,王审知把职务让给二哥王审邽,王审邽坚辞不受。于是王审知自称威武军留后,奏报中央。 大唐朝廷随即任命王审知为威武军节度使。福建进入到了王审知时代。 王审知为了稳定政权,做了一系列的努力。 首先是处心积虑地为王潮挑选墓地,在王审知的运作下,将王潮葬在了晋江县北郊的盘龙山,名义上是借“盘龙山”的美好寓意,实际则是尽量弱化王潮在福州的影响力。 除此之外,王审知秉承了王潮对待陈岩家人的优待态度,善待陈岩子嗣,强调王氏取代陈氏的合法性。 还有就是制造舆论。如前文讲王氏三兄弟与先锋官拜剑定老大,此事明显是后人捏造的,“剑跃于地”显然是违背科学常识的,而且在这个传说中,是王审知拜得剑跃,然而王审知却推让给了大哥王潮,这更违法常理。很明显,这是王审知集团杜撰,强调上天本意就是让王审知做领导者; 又有一次,王审知事先买通了一位和尚,然后请他在庙会时登坛打禅。庙会上人山人海,就在游客最多的时候,该和尚忽然指着人群中的王审知,说道:“金轮法王第三子降世临凡,执掌闽地生杀大权!”人们信以为真。 王审知还编造童谣,“潮水来,岩头没;潮水去,矢口出”。人们解释为“潮”指的是王潮,“岩”指的是陈岩,而“矢口”合起来就是“知”,所以童谣的意思预示着王潮来了,陈岩就走了,王潮走了,就该王审知了。多么牵强附会! 王审知给大哥王潮的儿子和二哥王审邽的儿子都安排了很高的官职,地位高、俸禄高,却都不掌握实权,特别是王潮的长子王延兴,被王审知任命为自己的副使,给人一种王延兴是王审知接班人的错觉,以此来安抚王潮诸子。 其中,王审邽的儿子王延彬被任命为泉州刺史,治理革命首善之区。王延彬治理泉州十七年,颇有善政,人民安居乐业,一派喜庆祥和。然而某一日,王延彬得到了一只白鹿和一枝紫色的灵芝,有位浩源和尚告诉他,这是帝王的征兆。从那以后,王延彬就认为自己可以当皇上,开始腐化堕落,不仅怠于政事,他更做了一件突破底线的事:派人秘密向后梁朝廷进贡,请求任命他管理福建。 不料事情败露,王审知诛杀妖僧浩源,将王延彬撤职软禁。 王延彬案很值得深思。它既能证明王氏子孙,特别是王潮、王审邽的儿子们,从内心深处并不一定完全认可三叔王审知的统治,有夺权的冲动;再者,王延彬真的要谋反吗?还是王审知自导自演?毕竟,王延彬是“延”字辈儿里才能出众的佼佼者。 稳定内部的同时,王审知也要寻求安定的外部环境,背靠大树好乘凉。 王审知审时度势,选中了当时最粗壮的一棵大树——汴州朱温。于是积极向朱温靠拢,在朱温的表奏下,累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爵封琅琊王。 一番操作下来,王审知基本控制住了福建局面。 朱温篡唐建梁后,王审知也是最早一批表示认可的藩镇,积极向朱温的后梁称臣纳贡。 当时,由于淮南杨行密的阻隔,福建与中原的陆路交通被切断,王审知就通过海路绕道山东半岛,从今天的山东省烟台市登陆,再到汴州进贡。当时海路极为凶险,船翻人亡的事故频发,贡使的死亡率高达40%左右!然而王审知依然坚持年年进贡,表达自己赤诚的忠心。 朱温非常感动,先给王审知加兼侍中,紧接着加中书令、福州大都督长史、进封闽王。 后梁开平三年(909),淮南吞并了江西全境,势力范围与福建接壤,于是派张知远出使福建,谋求睦邻友好。 然而张知远却借着淮南吞并江西的余威,态度傲慢,言语间充满对王审知的不屑与恐吓。王审知大怒,当即斩杀张知远,并把淮南的书信转发给朱温,以斩杀淮南使者、与淮南断绝关系给朱温纳了一份大大的投名状。 随后,王审知又积极地与杭州钱镠增进关系,贞明二年(916)把女儿嫁给了钱镠的儿子钱元珦;次年又让次子王延钧娶了南汉刘岩的女儿。 如此一来,王审知为福建赢得了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虽然与淮南交恶,但终其统治,双方也并未发生大规模冲突。 相反,明确地与淮南划清界限,就得到了周围与淮南为敌的所有势力的支持和拥护。 李存勖推翻后梁,王审知立即向后唐称臣纳贡,并主动把境内的永昌县改名为福唐县,以避后唐讳(昌)。 后唐朝廷加王审知检校太师、守中书令。 同光三年(925),王审知病重,把军政大权交给了长子王延翰。12月,王审知病逝,长子王延翰自称威武军留后。 王审知的历史存在感非常低,低到从黄巢起义到李嗣源入立,长达三十多年的时间里,连批带讲,也就上述这数千字而已。记载他生平最详细的,莫过于《十国春秋·闽·太祖世家》,王审知一生64年的记载还不如李存勖最后3年篇幅的一半,而且中间还夹杂了大量的碑文,掺汤兑水,如果将这些灌水帖精简,会尴尬地发现“太祖世家”的篇幅跟某些宰相、大将不相上下,可谓短小精悍。 然而我们绝对不能忽视王审知对历史的贡献,正是因为他奉行休养生息政策,一心一意谋发展,几乎不与外界争斗,所以才没有什么存在感。这是后世史官的不幸,却是当时福建人民的最大幸福! 第377章 开国之雄 在王审知的统治下,福建人民在那战火纷飞的唐末五代时期里,居然享受了长达三十余年的和平稳定,简直把闽地打造成了人间天堂!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福建人民感激王审知,对他歌功颂德,也就不难理解了。 王审知的五世祖是固始县县令,有惠政,群众口碑甚佳。然而等到了王审知祖父、父亲的时候,就已经是普通农民了,而且还是比较贫困的农民。所以一般史籍都会简练地说王审知出身贫苦。 另有记载说王审知其实也是名门之后,乃是秦朝名将王翦的三十四代孙。这是刻在王审知宗庙石碑上的,属于“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根本不用考证,一眼假。 在掌握大权后,王审知没有表现出暴发户心态,反而愈加小心谨慎,非常注重节俭,衣服破了,就用装酒的袋子打补丁。 一次,使者出差给他带回来一个稀罕玩物——玻璃瓶。王审知啧啧称奇,爱不释手,在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一番后,忽然猛地把它摔在地上,摔得粉碎。使者和他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王审知解释道:“玩物丧志!喜欢奇珍异宝,是走向骄奢淫逸、腐化堕落的第一步,我就是要为后世子孙做个表率。” 在他坐镇福建的三十年时间里,不断有人怂恿他称帝建国,均被他严词拒绝,他对左右说道:“我宁可作开门节度使,也不作闭门天子。”这句话很熟悉,董昌称帝时,老部下钱镠就曾劝董昌“与其作闭门天子,不如作开门节度”。 有诗赞曰: “闽疆昆季号三龙,白马三郎秀独钟。 不欲闭门作天子,合沙谶已应登庸。” 在王审知的统治下,福建最显著的成就应该是在造船业。在唐末、五代初,福建已经可以造出长达二十丈、可载六七百人的大海船了。除了王审知要通过海路向中央朝廷进贡以外,福建造船业的发展主要是为了对外贸易。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王审知为了发展对外贸易,不仅加大了对造船业的扶持,更是着手于港口的基础建设。传说在福建东北部,有个特别凶险的海域,暗礁横涛,是过往船只的噩梦,商船运输队不得不绕一个大弯,十分不方便。 一日,王审知做了个梦,梦见有位金甲武士,自称吴安王,说要帮他开凿一个港口。王审知醒来之后觉得非常诡异,就跟幕僚们提起此事。 幕僚们就让他去海边祭拜一下,万一是真的呢? 王审知派自己的秘书前往祭奠,具述梦中之事。忽然,海面上乌云滚滚、风起云涌、雷电交加,出现了一个非鱼非龙、黄鳞片红毛的大怪兽,在海中翻滚引雷,一连三日。三天之后,海面恢复了平静,这时候人们惊讶地发现,这里居然成了一个可供船只停泊的海港。 王审知将此事奏报中央,唐昭宗赐名“甘棠港”, 甘棠港,成为了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 刨除人为因素,甘棠港应该是王审知主持修建的重大基建工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王审知曾组织相关专业人员,进行了一场搜集抢救古籍的行动,自他的精心搜寻、保护下,大量古籍得以流传下来。 在《五代史补》中,有大量关于王审知坐镇福建的偈言谶语,花样百出,但主体不变,即王审知镇福建是天意。不必一一抄录。 其中一个小故事还是比较有趣的,一个叫徐寅的人,当初途径汴州,为了巴结朱温,而写了一篇《过大梁赋》,其赋盛赞朱温,并对朱温当时的劲敌——河东李克用冷嘲热讽,极尽挖苦。骂人别揭短,李克用天生大小眼,这是他最忌讳的生理缺陷,而且他出身沙陀,夷狄胡虏也,也是他的忌讳,结果在这篇赋中,徐寅用四个字就概括了李克用的两大缺陷,其文曰: “千年汉将,凭吉梦以神符;一眼匈奴,望英威而胆落。” 独眼杂胡,看您(朱温)一眼就吓尿了。 朱温览赋大喜,因为他不久刚刚梦到“千年汉将”——淮阴侯韩信,在梦中,韩信传授给朱温作战兵法。而徐寅的赋中竟然与朱温的梦境完美贴合!于是当即重赏五百匹绢。 有人偷偷把这篇文章转发给了李克用。“一眼匈奴”四个字把李克用气得暴跳如雷。 王审知向李存勖称臣的时候,李存勖问福建来的使者,“那个叫徐寅的,在你们那儿吧?” 使者不敢隐瞒,如实告之。 李存勖内心悲痛,追忆先父,悲伤且愤怒道:“回去告诉王审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那个徐寅侮辱先父,我岂能饶他!” 王审知知道李存勖是要自己杀了徐寅,但他左右权衡之后,还是没有杀徐寅,只是将他雪藏,不予提拔而已。 而徐寅也一怒之下甩袖而走,临走前撂下一句话:“丈尺之水,前陂后堰,安能容万斛之舟乎?” 王审邽死后葬于晋江皇积山,他碑文就是出自徐寅之手,其中一句“皇者天皇,积者勋积”被人们认为是献媚舔菊之辞。 徐寅是唐末五代时的著名文学家,《徐正字诗赋》录其赋八篇,诗三百六十八首。 大唐昭宗乾宁元年(894)进士登第。当时的考试题目是“止戈为武”,徐寅的这篇应试作文《止戈为武赋》是那次省试中唯一一篇得以流传后世的。 当时李茂贞气焰正盛,称兵犯阙。而徐寅敏锐捕捉到了朝廷的良苦用心,于是在文章中表达了停止战争、休养生息,才是君王的最高武德的主体思想,等于帮战败的昭宗开脱:不是我打不过你李茂贞,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徐寅凭借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和出色的文采,从一众考生中脱颖而出。 客观而论,我们不能因徐寅曾谄媚朱温,就说他奴颜婢膝无骨气,为当权者歌功颂德唱赞歌,是文人雅士的日常任务,当然从古至今也不乏清高孤傲之辈,他们不仅不肯媚附权贵,反而是嬉笑怒骂、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例如三国时“裸衣骂曹”的祢衡,可他们的下场也是有目共睹的。 适当的恭维一下领导,只要坚守道德、伦理、是非底线,就不算没有骨气。如果为了荣华富贵而黑白颠倒,为恶徒洗白,才算可耻,比如为制造“十六宅惨案”的韩建洗白的李巨川,或者帮侵略者奔走呼号,“老乡们,出来吧,皇军不抢粮食!*****圈……”那才是天杀的无耻。 总的来说,王审知坐镇福建三十年,“一境晏然”。《十国春秋》对他的盖棺定论是“开国之雄”。 第378章 老兄复来 【老兄复来】 王审知死后,长子王延翰袭位。王延翰袭位之初,汀州变民陈本聚众三万人,发动叛乱,被王延翰镇压。随后,同光四年(926)3月,李存勖正式任命王延翰为威武军节度使。 就在任命王延翰的当月,李存勖政权被推翻,李嗣源入主洛阳。 李嗣源为了维稳,对王延翰的旧封官职(威武军节度使)予以充分认可,并加封同平章事,以示恩宠。 然而王延翰却在洛阳的风云变幻之间感受到了中原王朝的衰落,无处安放他那颗躁动的小心脏。 王延翰拿出了《史记》,翻到《闽越王无诸传》,告诉大家,“看,汉时无诸,封闽越王,这说明什么?闽地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独立的王国。如今,我不称王,更待何人?” 这已经不是暗示了,而是明说。幕僚们于是纷纷上书劝进。 天成元年(926)10月6日,王延翰自称大闽国国王,兴建皇宫宝殿,设置文武百官,一切文物制度皆仿照帝王之规格,下令大赦天下。 然而有意思的是,王延翰自立建国之后,仍旧承认后唐的合法统治,沿用后唐年号。就这样,闽国正式成立,位列“十国”,显然在政治上也属于非法割据政权。 闽国的开国君主王延翰,在位不到三个月就被推翻。 王延翰称王后,骄奢淫逸,与诸“二代”们没有区别: 坟头蹦迪,父亲王审知丧期未满,王延翰就提前终止服丧; 兴建土木,在城西的西湖上跨湖而建一座十余里的豪华宫殿,取名曰“水晶宫”; 好色荒淫,广搜民间美女,强行押入皇宫,并要求各地官员为他搜罗民间美女; 排斥兄弟,他的弟弟王延钧上疏规劝,王延翰大怒,把他外放到泉州。 王延翰的妻子出身于著名的高门大姓——博陵崔氏。这位崔氏夫人,长得很丑,却很淫荡,而且嫉妒心重。每当王延翰搜罗来民间女子,崔氏就从其中挑选漂亮的,然后关起来虐待,用大木板做成手掌的形状,抽打面颊;吊起来鞭打,当鲜血然后鞭子才停止;用大铁锥子扎脸、胳膊等。一年虐待死84人。 就这么一位生性妒忌、残暴嗜杀、淫乱之歹毒夫人,居然还特别信奉佛教,“夫人雅信佛法,奉福州僧慧棱为师,自称曰练师”。 在佛教史书《优婆夷志》中,有一段关于这位“崔练师”的记载,说她经常与老僧对答,颇知佛法。 那么她究竟如何与高僧们对答、又是如何颇知佛法的呢?《五灯会元》就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 崔氏派人给慧棱禅师送去施舍的衣物,送衣物的人对慧棱禅师说崔练师请他回信。慧棱禅师说道:“回去告诉她:请领取回信。”仆人走后复来,给慧棱禅师长长地作了一个揖。 第二天,慧棱禅师到节度府,崔氏对他行礼道:“多谢昨天的回信!” 慧棱禅师便说道:“那你把昨天的信拿来,我看看。” 崔氏展开双手,手心朝天,两手空空,却做出捧着某种东西的样子,毕恭毕敬地托到慧棱禅师面前。 王延翰在一旁问道:“高僧,您看这回信……还可以吧?” 慧棱禅师点点头,赞许道:“嗯——有内味儿了(犹较些子)。” 王延翰多多少少还保持了一点正常人的头脑,面对着皇帝新衣式的“高僧对答”,持保留态度,忍不住问道:“大师,敢问……信上说的什么呀?(未审大师意旨如何)” 慧棱禅师闭目无语,懒得跟这种凡夫俗子争论,境界不同,不可道也。 气氛就这样尴尬地凝固着,过了许久,王延翰才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和老婆恶毒而鄙夷的眼神,自言自语道:“大师佛法深远……不可思议也。” 这就是崔氏与高僧的对答,以及高深的佛法境界。 有诗为证: “城跨西湖复道开,水晶宫苑许追陪。 练师独说西天法,新向禅宗问信回。” 其实也不稀奇,很多表面上尊奉佛教的人,都不是发自内心地信仰佛教,而是本着行贿的心理,向佛祖行贿,寻求心灵的解脱。给佛祖烧两柱香,给寺庙捐一笔钱,回头继续杀人放火、贪赃枉法,今天的很多犯罪分子也是如此。 后来崔氏生病,病重期间忽然看到冤魂索命,惊吓过度而死;另有一种说法,是某个晴空万里的盛夏,万里无云,天气晴朗,却突然来了个晴空霹雳,把崔氏劈死在庭院中;还有种说法是与王延翰一起被杀,下文会提及。 王审知还有个养子,名叫王延禀,现为建州刺史。他的长相跟李克用一样,“眇一目”,人送外号“独眼龙”。 这个王延禀素与王延翰不睦,王延翰命他在建州搜刮美女,王延禀上疏劝谏,而言辞多有不逊。于是王延翰大怒,兄弟俩的关系变得更为紧张。 王延禀的建州在福州的西北面,位于建阳溪上游,而福州位于建阳溪下游;先前遭排斥外放的王延钧,在泉州,泉州位于福州以南。 12月,王延禀与王延钧秘密联合,同时起兵,夹攻福州。 走水路的王延禀先行抵达福州。福州总指挥陈陶迎战,兵败自杀。当天晚上,王延禀率领一百多勇士趁夜爬上城墙,控制了西门,随后直接冲入内城,打开军械库,夺取武器,继而直扑王宫。 王审知三十年攻打福州的时候,围攻了整整一年,而王延禀只用了一天。 王延翰正在酣眠,惊闻有变,吓得他来不及穿衣服,匆忙到隔壁躲避,被抓住。 第二天清晨,王延禀将王延翰和他妻子崔氏斩首,并宣布了他们的罪状:弑杀父亲王审知。出榜安民。 随后,王延钧才姗姗来迟。 王延禀打开城门,热烈欢迎王延钧的到来。虽然王延禀的年龄比王延钧大,但他只是王审知的养子,二人的关系如同李嗣源跟李存勖,所以王延禀拥护王延钧袭位,推其为威武军留后。 等一切都安顿下来之后,王延禀带部队回建州,王延钧恭恭敬敬地出城相送,在郊外为这位把自己扶上宝座的干哥哥饯行。酒足饭饱,兄弟二人各诉衷肠,洒泪分别,可就在王延禀跨马要走的时候,忽然对王延钧说了最后一句话: “好好守住家业,别让老哥我再来一趟!”(善继先志,勿烦老兄再下) 第379章 老兄复来2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恐吓。王延钧吓得面如土灰、汗如雨下,恭敬而谦逊地送走了王延禀。 与一切最高权力非正常交接一样,王延禀、王延钧联合推翻王延翰,同样是迷雾团团: 王延翰自立称王不足三月就被推翻,算上他袭位威武军节度使以来,满打满算也不足一年。这一年里他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呢? 找来找去,也无非就是好色而已。至于大兴土木,新主登基,有几个不修宫殿的?就算十几里的“水晶宫”确实过于奢侈,那么他不也就奢侈了这一次吗? 好色,板上钉钉,但比起李存勖、王宗衍,他还是小巫见大巫。 除此之外,就再也找不出他被推翻的理由了。就连推翻他的王延禀,也只能给他扣上一顶“弑父夺权”的帽子。 王审知是他杀的吗?肯定不是。5月,王审知病重,就命长子王延翰代管军政(权知军府事),这个位置一般来说就是下一任接班人。12月,王审知病逝,王延翰顺利袭位。 王延翰会这么心急吗?在已经明确了接班人的身份后,在等了七个月之后,在父亲已经奄奄一息的时候,就失去耐心了?显然不符合常理。 王延翰的史籍记载非常简短,例如《旧五代史》中,只有非常简短的一句话: “审知卒,子延翰嗣,为弟延钧所杀。”——全剧终。 在《新五代史》中,修爷罕见地比《旧五代史》多费了些许笔墨,做了个较为全面的介绍,但也只有区区不足二百字,其中还有一大部分是控诉他那“陋而淫”的妻子崔氏。 即便是在《十国春秋》中,王延翰也只分配到不到五百字。 而在《五国故事》中,王延翰妻子崔氏的篇幅将他完全碾压。 稍作整理归纳,便会发现其中的吊轨之处:在所有史籍中,对王延翰的记载都是寥寥数言的简单概括,并且他的妻子崔氏还被分配了一半的戏份。然而在这惜字如金的简短史料中,也会有发人深省的字眼: “延翰为人长大,美皙如玉”——《新五代史》 “延翰为人长大,美皙如玉而好读书,通经史”——《十国春秋》 联想一下,“面如冠玉”通常是何种人物的脸谱化描写。 再者,王延翰袭位之初,就平定了规模达两万人的陈本变民集团。王延翰真的无能吗? 指责王延翰不能兄弟相容,把弟弟王延钧外放到泉州。把弟弟外放到地方,算心狠手辣吗?比起软禁在“十六宅”或者直接杀掉,王延翰的做法真的是很仁慈了,让弟弟去地方做刺史,让他握有兵权,而不委派监军、不指派亲兵卫队予以监视、约束。 王延钧在王延禀斩首王延翰之后,才进入福州,一说是当天就进了,另一说是次日才进。真那么巧?偏偏让王延钧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最关键的问题,是二人起兵的原因。从现有史料来看,似乎就是单纯的“看你不爽”,我个人认为,王延翰之死比朱友珪之死还要诡异。 无论其中有何种阴谋,总之,王延钧在王延禀的大力拥护下,顺利推翻了王延翰的统治,成功取而代之。 王延钧上台后,改名为王鏻,老规矩,沿用王延钧。 后唐李嗣源任命王延钧为威武军节度使、守中书令、册封琅琊王,其实册封的头衔、官衔很长,什么金吾卫大将军啦、检校太师啦……我们只挑几个有代表性的。 王延钧随后进贡了一些土特产,如犀牛角、香料、海鲜等等。 李嗣源很高兴,进封王延钧为闽王。 王延钧又进贡了金器一百两、银器六千五百两、绸缎三千匹,另有犀牛角、龙脑、玳瑁、珍珠、香药等物品,作为谢恩礼。 王延禀自恃拥立之功,嚣张跋扈,并且势力已经堪与王延钧平分秋色。他一日攻克福州的恐怖战斗力既是一段神话,又是一个噩梦,是王延钧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 王延钧对自己的这位哥哥十分忌惮,特别是他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勿烦老兄再下”,如一把无形的利剑,让王延钧如芒在背、如坐针毡,成为王延钧的心腹大患,必除之而后快。 天成四年(929)12月,王延禀忽然宣称自己身染重病,无法履行工作职责,直接上疏后唐李嗣源,表奏儿子王继雄为建州刺史,接替自己。李嗣源准奏。 那时候,刺史、节度使等病危时,都要向朝廷表奏自己的接班人。在正常时期,这是朝廷绝对不能允许的,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秦始皇废分封、置郡县以来,中国就进入到中央集权制,地方官员要由中央朝廷任命,各级官员都要向皇帝负责,皇帝可以世袭,市长、高官岂能世袭? 但随着唐朝末年中央朝廷的逐步衰落,强地方、弱中央的趋势愈演愈烈,中央朝廷早已失去了对地方上的掌控,防御使、观察使、节度使等基本默认为世袭,只不过保留了“表奏”的形式,向中央朝廷写封奏表,意思一下,给中央一个面子,朝廷百分之百会批准,否则就是一场大战。 然而王延禀的这波操作却暗藏玄机。因为实际上他并不直属于中央朝廷,而是王延钧的部属,即便他真要把位子传给儿子,也该由王延钧表奏。然而王延禀却绕过王延钧,越级直接联系后唐李嗣源,如此一来,就等于把建州等土地交还给了后唐中央政府。 王延禀等于公开表示,要脱离王延钧的大闽国,从此在政治上与他平起平坐。非常婉转、含蓄。 分疆裂土,是可忍,孰不可忍也!王延禀虽然名义上只是建州刺史,但他实际控制了大半个闽国,他本人能征善战,且资历深厚,在军中颇有威望,不臣之心又昭然若揭,公然勾结后唐,若再不有所动作,恐怕早晚要被他夺走江山基业。 于是,王延钧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诈病,我也诈病。 长兴二年(931)4月,闽国境内传出王延钧病重的消息,随后,一封讣告发到建州,说王延钧已死,请去吊唁。 第380章 老兄复来3 野心勃勃的王延禀大喜过望,认为这是天赐良机,于是命次子王继升暂代建州军府事,而带领着长子王继雄,率领大军顺流而下,直逼福州。 王延禀亲自率军攻打西门,而命长子王继雄率领水军迂回到福州后背,攻打东门。 王延钧派侄子王仁达率水军迎战王继雄。 王仁达在船上埋伏下勇士,然后高挂白旗,示意投降。 王继雄很傻很天真,认为福州军民畏惧父亲王延禀的威名,闻风丧胆,情理之中。对于王仁达的不战而降丝毫不加怀疑,只身一人登船受降,以表达自己的诚意。 “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啦!”王继雄笑嘻嘻地登船慰问安抚。 忽然间,伏兵四起,当场擒斩王继雄。 王仁达把王继雄的人头火速送入城中,快递到西门,高高地悬挂在西城门。 此时的王延禀正组织兵力,准备放火攻城,忽然看到城门楼上挂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定睛一瞧,竟然是儿子王继雄的首级。 刺激太大了,王延禀失声痛哭,不能自禁。 王仁达趁此机会下令反攻。王延禀精神恍惚,还未能走出悲伤,不能及时应对,其所部在守军突然而猛烈的攻击下,瞬间溃散。 左右侍从用一个大斗(斛)抬着王延禀,匆忙逃离。看得出来,王延禀受到的打击确实不小,已经无法自行骑马。 王仁达岂容放虎归山,纵兵急追,将王延禀成功生擒,献俘福州。 兄弟二人在福州城下再次相见,此情此景,王延钧忍不住对王延禀说道:“果烦老兄再下!” 王延禀低着头,一语不发。 王延钧将他暂时囚禁,然后派使节去建州招降王延禀余党。 王延禀余党将使节斩杀,然后保护着王继升、王继伦投奔了杭州钱镠。 王延钧遂将王延禀斩首,派弟弟王延政接管建州,招安抚慰。 至此,闽国的第一次最高权力交接才正式完成,王延钧终于取得了福建的实际控制权。这段故事的史料依旧相当简短,还是那句话,字数越少,信息量越大。 当初王延禀攻入福州,擒斩王延翰的时候,他已经实际控制了福州,却主动迎接王延钧入城,把最高权力移交给他,把他扶上宝座,史料记载王延禀因自己是王审知的养子,所以自觉无法继承福建,故而让位给王审知的亲儿子。 那么……几年之后,他照样是养子啊,那时不能坐镇福州,难道现在就可以了? 何况,上一次起兵,倒还有个勉强的借口,比如王延翰强征民女且不听劝阻,荒淫无道嘛,再比如事后声称王延翰夫妇联合毒害先父……这一次起兵,连借口都不找了,兴无名之师,名不正而言不顺。 王延禀二次南下福州,简直匪夷所思。 随着王延禀的快速失败,后唐中央朝廷也失去了控制福建的机会。而朝廷接受王延禀纳款,任命王继雄为建州刺史的行为,也深深伤害了臣服于后唐的王延钧。王延禀用他的狂悖割裂了福建与中央的关系,推进了闽国的进一步独立。 虽然没有直接的史料记载,但通过诸多客观史料分析,我个人认为,王延禀的这次叛乱很有可能跟后唐重臣安重诲脱不开关系。 前文提到,安重诲态度强硬、意志坚决地推行削藩,后文会依次提到他在面对南楚、南吴、吴越、两川等政治势力时的强势、高压态度,和他的强硬手腕,领略这位鹰派权臣的铁腕政策。 除了大张旗鼓的公开的军事行动外,安重诲也会使用一些见不得光的卑鄙手段,例如通过散播谣言来害死对方阵营中的杰出人物,以削弱对方实力等等。 所以,我的个人观点是:拥有拥立新主的功勋将领王延禀,很可能是受到了安重诲的引诱、教唆,才回归朝廷,并伺机为朝廷夺取福建。 个人观点,符合逻辑,作案动机和作案时间也全都具备,只是缺乏史料支持。一家之言,欢迎讨论指正。 也许正是看透了后唐朝廷的虚伪、毒辣、险恶用心,王延钧对待中央的态度在平息了王延禀之后,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由恭顺变得不臣。 半年后,后唐朝廷任命王延钧的弟弟王延政为建州刺史,向王延钧传递一个友好信号:往事如烟,翻片儿吧,日子还得过,一切向前看。 王延钧并不买账,他开始得寸进尺,不断地试探后唐中央朝廷的底线: 首先请求后唐朝廷封汉时的闽越王无诸为富义王。王延翰建立闽国的法理基础,正是这位闽越王无诸,所以王氏家族必须无限提升无诸的政治地位和民间声望,如此一来,“大闽国”就不再需要维系与后唐中央朝廷的从属关系,因为大闽国的法理根基是无诸而非后唐,为日后的脱离后唐做铺垫。 后唐朝廷批准了这一请求。 接下来,王延钧秀出了第二波骚操作:当时,南楚马殷、吴越钱镠相继去世,于是王延钧上表后唐朝廷,说他们俩都是“尚书令”,如今都死了,“尚书令”闲着也是闲着,给我吧。 求封尚书令。有的史料(《旧五代史》)说王延钧是要继承马殷的“尚书令”和钱镠的“吴越王”。总之,就是提出一个显而易见地违背常理的无理要求。 太岂有此理了,后唐朝廷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赖得搭理他(不报)。 王延钧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于是以此为借口,与后唐朝廷一刀两断,断绝朝贡,宣布了闽国的政治独立。 其实,王延钧在此之前就已经萌生了称帝的想法,所以才通过这种方式脱离后唐,并把分手的锅甩给后唐,就像渣男故意冷暴力,迫使女友先提出分手,“这可是你先提的啊,不赖我!” 与后唐分手的次年,王延钧正式登基称帝。 顺带预告的是,王氏家族似乎是受到了某种诅咒,王审知的这些子孙,自长子王延翰以下,几乎没有几个是正常死亡的,几乎全都死于非命,诡异程度堪比肯尼迪诅咒。 以上即后唐中央朝廷与福建地方非法割据势力——闽国的来龙去脉、爱恨情仇。特别需要强调的就是在李嗣源时期,闽国与中央朝廷有过短暂的蜜月期,之后就分道扬镳,但由于地理上(淮南等)的阻隔,双方之间的互动全是隔空进行,无论是你侬我侬还是你死我活,都只停留在外交层面,没有实质性的帮助,也没有实质性的伤害。 隔靴搔痒。 第381章 南楚马殷 3,南楚 马殷,出生于唐大中六年(852),出生地是河南许州。那一年,庐州生下了杨行密,宋州生下了朱温。 三人全都降生在贫困之家,朱温父祖两代穷苦教书匠;杨行密世代务农;马殷则出生在一个木匠世家。 无一例外地穷困潦倒,无一例外地不安于现状,无一例外地选择了从匪、从盗。也无一例外地成就了一番霸业。 马殷投在许州忠武军,顶头上司是龙骧军指挥使刘建峰、决胜军指挥使孙儒,再往上的领导就是蔡州刺史秦宗权。 秦宗权称帝后,派弟弟秦宗衡率部攻掠淮南,孙儒、刘建峰、马殷等皆在其列。恰逢汴州朱温大举进攻蔡州老巢,连战连胜,秦宗权不敌,于是调这支淮南远征军回援蔡州。孙儒借机哗变,斩杀秦宗衡,脱离蔡州势力自立,带领刘建峰、马殷等继续攻打淮南,并一度将杨行密赶出淮南。 蔡州秦宗权继承了黄巢的衣钵,同样遗传了黄巢草军后勤不足的短板,而脱离秦宗权的孙儒就更不可能有充足的后勤补充了,故而孙儒一路征战一路抢,掏空了淮南的身体,就这样,还不足以维持手下的庞大军队,无奈之下,只得命刘建峰、马殷等向更远的地方掠夺粮草。 在此期间,杨行密发动反攻,孙儒兵败被杀。 刘建峰、马殷、张佶等如丧家之犬,向南方逃奔,众人推举刘建峰为统帅、张佶为军师、马殷为先锋,辗转来到湖南,终于住了脚跟。刘建峰器小易盈,因与部下陈赡妻子私通而被陈赡暗杀,众人于是推举张佶为新统帅,张佶自衬难以节制马殷,于是主动退位让贤,拥戴马殷为统帅。 这里有两个有意思的点: 陈赡击杀刘建峰时,一般记载使用藏在袖子里的铁锤或铁鞭(铁檛),趁其不备,一击爆头,有的则具体的指出是铁蒺藜,还说马殷当统帅后,下令禁用铁蒺藜,以告慰老大在天之灵; 张佶原为宣州观察使秦彦的幕僚,秦彦就是后来跟毕师铎一起谋叛,囚杀高骈的那位。张佶厌恶秦彦的为人,于是弃官而逃,路过蔡州的时候,被秦宗权留用为行军司马。才出虎口,又落狼穴。张佶私下找到刘建峰,说秦宗权心术不正且猜忌心重,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的,于是二人就酝酿着找个合适的契机脱离秦宗权的控制。恐怕当时怀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所以孙儒振臂一呼,全军几乎成建制倒戈叛变。 当时潭州武安军下辖七州,而马殷他们只控制了潭州,随后攻下了邵州,部将姚彦章推荐李琼挂帅,一口气收复其余五州,威震岭北。 随后潭州马殷以惊人的战斗力迅速扩张,先是李琼创下了“七千湘军平广西”的奇迹,仅凭七千人就拿下桂、宜、严、柳、象五州,生擒静江军节度使刘士政。威震岭南。 李琼骁勇无敌,胆略冠绝一时,一年之内帮马殷打下湖南武安军六州,随后吞掉静江军五州。据记载,此君具有樊哙的吃相和廉颇的饭量,每顿饭要吃十几斤肉,而且都是大块儿的肉,人送外号“李老虎”,史籍评价为“干饭达人”(善饮食)。广西儿童嬉戏的时候,经常玩儿一种“老虎来了”的游戏,小孩儿们突然大喊一声“老虎来了!”然后其余小朋友嬉笑奔逃,等“李老虎”七千人平广西之后,人们都说这是天意。 继而向广东延伸,与广州清海军节度使刘隐大小十余战,拿下六州土地,直到刘隐病逝,刘岩袭位,才通过政治婚姻(刘岩迎娶马殷之女)化干戈为玉帛,结为战略同盟关系。 马殷占据湖南,具有得天独厚的地缘福利:由于淮南杨行密的存在,湖南成为中原与南中国的唯一陆路交通枢纽,故而成为左邻右舍争相拉拢的对象。 朱温、杨行密、马殷,同年出生的哥仨,上演了政治博弈的相爱相杀: 如果马殷倒向淮南杨行密,“羊马绝猪”,二人的势力范围将从东海之滨一直延伸到川蜀之地,把中国版图一分为二,彻底阻断中原与南方诸藩的联系,把朱温阻隔在淮河、长江以北,并与河东李克用对朱温形成南北夹攻之势,形成一道从东海到川陕的千里战线; 如果马殷倒向朱温,“猪马绝羊”,那么朱温的势力范围将在理论上对淮南杨行密形成三面合围(只留东海),淮南势力将被完全压制,且南方诸藩不得不臣服于中原势力。 马殷成了香饽饽,他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将决定中国历史的走势。 终于,在大将许德勋、谋士高郁等的强烈建议下,马殷选择了倒向朱温。因为朱温挟天子以令诸侯,具有无可争议的政治优势。 这一次的选择对马殷集团具有无比深远的影响: 东面:他虐淮南千百遍,杨行密依旧待他如初恋。尽管马殷撅着冷屁股,杨行密还是千方百计地热脸相迎,马殷集团获利无数; 南面:岭南刘岩是马殷的女婿,被马殷集团打到怀疑人生;况且刘岩久有割据称雄之心,因此必须竭尽全力讨好马殷,把湖南当成岭南的屏障; 这两个方向是马殷的自动提款机,无本万利、稳赚不赔的好买卖,不用经营灌溉,虐就完了。 北面是朱温,但中间隔着问题儿童——朗州雷满父子、“高赖子”高季昌,这两人的存在成功为马殷吸引了仇恨,既是马殷的屏障,同时也是马殷的自动提款机。 政治游戏向来以自身利益为唯一导向。马殷对朱温的归附也是三心二意。 在淮南攻击鄂州杜洪的时候,朱温命令荆南成汭、朗州雷彦威、潭州马殷出兵相救。结果朗州雷彦威与潭州马殷却偷袭荆南成汭,大掠江陵,逼死成汭、杜洪。 除此之外,马殷还与朱温的死敌——河东集团暗通款曲。 这就是马殷对朱温的“忠心”。然而随着朱温屡次图谋淮南失利,两湖地区对汴州集团的重要性日益凸显,面对马殷的这份“忠心”,朱温心里虽然妈卖批,但脸上始终笑嘻嘻。 第382章 经济鬼才——高郁 事后,马殷与淮南开战,表面是向朱温集团将功补过,以对淮南的战争纳投名状,实际则是从淮南手中夺取战略要地——岳州。 与此同时,马殷积极上书劝进,并在朱温篡唐后第一时间予以称臣纳贡,被朱温册封为楚王。 为了进一步遏制淮南的威胁,贞明六年(920)杭州钱镠主动提出联姻请求,马殷痛快答应,并于次年将女儿嫁给钱镠之子钱传璛。 李存勖灭后梁,马殷派儿子马希范入觐,并上缴后梁朝廷赐予的“洪鄂行营都统”印,表示与要与后梁划清界限;上缴境内官吏花名册、户籍册,表示向后唐称臣纳贡。 马殷绝不是后梁朱氏的死忠粉,当然也不是后唐李氏的脑残粉,更不能说马殷是反复无常的小人,潭州方面的政策很简单:向中原王朝称臣纳贡。 为了向后唐朝廷摇尾示好,主动把辖境内的岳州昌江县改名为平江县,以避后唐讳。 同光二年(924),后唐朝廷加封马殷尚书令。 同光三年(925),后唐灭前蜀,马殷大恐,急忙上疏,说自己年纪大了,请做菟裘归计(意为告老还乡),表示愿意向朝廷献出所辖土地,只求保住残生。说得可怜兮兮的。 李存勖“优诏不许”,好言相慰。 同光四年(926),李嗣源入立。马殷遣使进贡,祝贺登基。李嗣源加封马殷守尚书令,并于次年(927)册封马殷为楚国王,降朱书御札,允许马殷建国、设置文武百官、设置代表中央朝廷的机构——行台、仪仗规格是“天子之半”。 于是,马殷正式建立楚国,史称“南楚”,位列“十国”,以潭州为长沙府,文物制度皆如天子制。按照惯例,马殷也不再是河南许州的木匠出身了,而是大名鼎鼎的大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中山靖王刘胜之后”。 随后的故事在“1,荆南”中已经提及,看得出来,马殷对后唐朝廷的“效忠”与对后梁朝廷如出一辙,绝不愚忠,仍然是以实际利益为唯一导向。 长兴元年(930)11月,马殷病逝,享年79岁。 历史上对马殷的评价还是比较高的,特别是对南楚的创业功勋们,可谓人才济济: 龙骧前驱——奠基人刘建峰; 司马推毂——张佶退位让贤; 李琼之骁悍,高郁之谋划,许德勋的威断,秦彦晖的果毅,王环的智深勇沉,元恒的慷慨切直…… 这些人的事迹有的在前文有提及,有的则因与主线剧情关联不大而被省略。比如高郁,我们在后文需要着重介绍;另外这个秦彦晖,是秦宗权的堂弟;最有意思的是这位元恒,他因避讳(马殷父亲名叫马元丰),改姓为“拓跋”,乍一看还以为他是鲜卑人,为何要由“元”改为“拓跋”呢,因为北魏皇族拓跋氏后来改姓元,北魏世祖拓跋焘的曾孙就叫“元恒”,所以这位元恒才改名叫“拓跋恒”,并非故意玩儿另类、非主流。 马殷集团最早是脱胎于孙儒,所以马殷在占据湖南之后,为这个杀人不眨眼、屠城如儿戏的贼子孙儒建立祠堂,为孙儒歌功颂德。扒了茅房盖楼房,打根儿上就是臭的。后来才开始向中原王朝称臣,政治基础由孙儒逐渐改成了中原王朝的册封任命,于是孙儒的影响力渐渐被削弱,取而代之的则是汉伏波将军马援。 在马殷集团的治理下,湖南经济得以迅速发展,成为全国物流集散地,人民幸福安康,人民安居乐业,成为令人向往的人间天堂。这其中,就离不开马殷的头号大谋士、五代时期知名经济学家——高郁。 高郁,籍贯是淮南扬州,估计是为了躲避淮南战乱(吕用之祸害淮南,毕师铎、秦彦叛变,囚杀高骈,随后杨行密与孙儒争夺淮南)而躲避到湖南,马殷占据潭州后,二人聊得很投缘,相见恨晚,马殷随即把高郁用作头号谋士,如刘备之遇孔明。 当时,马殷刚刚在潭州取得立锥之地,周围强敌环绕、虎视眈眈,马殷就打算向周围的邻居重金贿赂,用金钱换和平。 高郁大呼不可,并为之分析:荆南地狭兵弱,不足为惧;广州刘岩,井底之蛙,只求退保岭南,无北拓之志,亦不为患;杨行密与我们有深仇大恨(孙儒),给他多少钱都没用。所以,不如上奉天子,下抚士卒,方可成霸业。 高郁的观点与许德勋等不谋而合,都是要表面上尊奉天子,私下壮大实力。 而高郁之所以名垂青史,则是因为他的另一个隐秘身份——经济学家。他通过贸易战、货币战,使得湖南在强敌环绕的夹缝中脱颖而出,迅速崛起,成为南中国唯一一个敢与淮南势力相抗衡的强藩。 高郁有条不紊地开辟了一条不见硝烟的战场: 第一步,做中间商,赚差价。 早在唐朝,茶叶已经是中国人重要的的生活必需品,《唐会要》记载“茶为食物,无异米盐。” 当时,茶叶的主要产地是江淮地区,经大运河北上,从江淮流域进入黄河流域,再通过黄河的水运抵达洛阳、长安以及周边各地,由此形成一张庞大的茶叶贸易网,茶税也成为政府重要的税收来源之一。 而由于淮南杨行密与汴州朱温的交恶,这张贸易网被人为地切断,江淮地区的茶叶无法直接输送到黄河流域。 于是,在高郁的指点下,依附于朱温的马殷向杨行密抛去媚眼,从此之后,江淮地区的茶叶先送往湖南“洗白”,然后再光明正大地投送到中原。这是三方都得利的办法,既不亏颜面,又能得到实惠,所以朱温对这种“走私”行为也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如此一来,湖南瞬间成了茶叶贸易集散地。为了方便“茶叶走私”业务,高郁建议马殷上奏朱温,请求“开埠通商”,在汴州、襄州、唐州、郢州、复州等地开设茶叶专卖店。通过“茶叶走私”业务,马殷空手套白狼,竟然赚取了高达几十倍的利润(售茶利几十倍)!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汴州与淮南之间政治博弈、军事对抗,成全了湖南的经济繁荣。 第383章 经济鬼才——高郁2 第二步,厂家直销,去掉中间环节,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湖南的气候土壤、地形地貌也比较适合种植茶叶,只是品质略微逊色于淮南茶、川蜀茶,之前在民间亦有小规模种植。 在品尝到茶叶贸易的巨额利润后,高郁建议马殷迈出了大胆的一步:开放茶禁。 茶叶与盐铁一样,是国家重要的战略资源,受到官府的严格管控,通俗的说法就是国家垄断经营。民间贩私茶跟贩私盐一样,都是很严重的犯罪行为,可判死刑。 在高郁的建议下,马殷解除了湖南境内的茶叶禁令,允许民间自由种植、买卖,只需向政府上缴一部分茶税即可。 在政策的支持下,湖南人民大面积种植茶叶,湘茶产量爆炸式上升,迅速在全国市场中挤占了绝大多数份额,湘茶远销全国各地,而各地茶商更是纷纷涌入湖南,抢购湘茶。 杨行密去世后,杨渥袭位,爆发了“淮楚之争”(详见底218章《淮南杨渥1》),此前我们只是从政治角度去剖析,如今,我们将站在另一个维度,以经济、金融视角审视这场战争: 简单说,马殷通过制造紧张局势,使得淮楚尖锐对立,从而将淮南茶挤出由湖南主导的全国茶叶市场。用政治矛盾、军事冲突来掩盖贸易战。 马殷集团政治、经济双丰收。 这就是贸易战的魅力,它隐秘无形,却时常左右大局。常常成为某些重大历史事件的幕后黑手。 湘茶成功取代淮南茶,马殷悄无声息地构筑了一个茶叶帝国,他获利情况呢?答曰:每年N个小目标! 史籍记载:“岁入凡万万计。”每年赚好几个亿! 然而高郁的鸿鹄之志岂止是几个亿?这只是他金融大战略下的重要一步而已,接下来,才是高郁的开挂、高光时刻: 第三步,铸铅铁钱。 湖南地区盛产铅、铁,而少铜。于是高郁建议马殷限制铜钱的流通,铸造铅钱、铁钱,作为法定货币。 谁掌握了货币发行权,谁就掌握了全世界。 道理很好理解,设想一下你家合法地拥有并可以使用一台印钞机…… 但是,要想利用好铸币权、向人民收铸币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当权者都把印钞机的意淫付诸实践,疯狂印钞,最终导致货币泛滥,政府信誉崩塌,经济彻底瓦解,最终自食恶果。 要想利用好这台印钞机,就必须解决一个基本问题:货币背后的抵押物。比如,是以贵金属为抵押的金本位、银本位?还是以国债、外汇做抵押? 高郁要想以铅铁钱取代铜钱,就必须首先解决这个根本问题。而这个问题其实早已在上一步就完美解决了:“茶本位”,绸本位。 在几乎垄断了全国茶叶贸易之后,高郁又建议马殷修改税法,要求百姓“用帛代钱”缴纳赋税,而此前湖南地区同样不是丝绸的主产地,在政策的鼓励下,湖南人民一面种茶,一面种桑养蚕纺丝。 在古代,布帛就是货币,与铜钱一样。马殷鼓励百姓养蚕纺丝,就等于全民印钞。 而茶、帛是国际硬通货,跟黄金白银一样,不仅在中国畅行无阻,在周边各国、游牧部落也是公认的有价商品。 有了充足的硬通货(茶、帛)做抵押,又有了广阔的市场,从理论上讲,无论马殷发行何种形式的货币,铅钱也罢、铁钱也罢、哪怕是纸币,都会获得成功,而不用担心出现货币滥发、通货膨胀等恶性后果。 各地商人在湖南倾销了商品,得到了一堆铅铁钱,而这种货币又只能在湖南境内流通,其他地区不予认可,商人们就只能购买湖南的商品,把商品带到其他地方销售。如此一来,极大地拉动了湖南经济,不仅仅是茶叶贸易发达,其他各种商品都变得极为畅销。 湖南一跃成为五代时期商业最繁荣的地区,民富国强。一直到了宋朝,湖南的茶叶产量都稳居全国第一,特别是潭州、岳州,霸占第一、第二位。终两宋时期,湖南的经济都是名列前茅的,这些都是高郁在唐末、五代打下的坚实基础。 后世史官不禁感慨,说马殷之所以能在极短时间内崛起,屹立于藩镇之林,上邀中央朝廷之封爵,下与诸藩争霸称雄,“郁谋居多”。 也正因高郁对南楚做出的突出贡献,高郁也成为其他势力的眼中钉,处心积虑要搞掉他。 李存勖灭后梁,马殷派遣儿子马希范赴洛阳朝觐。李存勖问马希范道:“洞庭湖有多大呀?” 这句话显然是中央政府对地方割据政权的威胁和试探。 马希范谦卑的回答道:“车驾南巡,才堪饮马尔。”没多大,也就刚够给王师的战马解渴。这番对话被清朝诗词家曹贞吉引用, “试问洞庭深几许,春水才堪饮马。”——《贺新凉》 李存勖非常高兴,于是顺水推舟,爱抚着马希范的后背,夸赞道:“我常听人说,湖南早晚必被高郁夺取。但马殷生了这么一个聪明机智的好儿子,那高郁还如何得手啊?”以这种拙劣的手段离间高郁。 人都爱听恭维的话。马希范信以为真,回来之后就如实禀报父亲马殷,说高郁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连洛阳那边都妇孺皆知了。建议将高郁诛杀。 马殷听完之后“哈哈”大笑,说:“这是李存勖处心积虑地给咱下套呢!他有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而忌惮高郁帮我完成霸业,从而成为他的劲敌,所以使用挑拨离间之计,想让我重现后梁罢王彦章兵权的蠢事。你牢牢记住,杀了高郁,就是落入了敌人的圈套,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李存勖与南楚的势力范围并不直接接壤,且双方的实力也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即便这样,李存勖也未雨绸缪,阴谋搞掉高郁,以消除未来的隐患,那么与南楚毗邻的荆南高季昌,自然也不会对邻居家的这位鬼才谋士熟视无睹的。 事实上,荆南高季昌不遗余力地离间马殷与高郁的君臣关系。 第384章 一帝三王害高郁 【一帝三王害高郁】 高季昌的套路跟李存勖神同步,就是在两湖地区散播谣言,大意是说“高郁要造马殷的反,地球人都知道”。 面对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马殷始终坚定不移地选择信任高郁,丝毫不为所动。 眼见“地毯式轰炸”不见效,高季昌转变思路,选择了“精确制导、定点清除”的新策略,并选定了突破口——马殷次子马希声。 高季昌给马希声写信,大意是想通过马希声的门路来结识一下赫赫有名的高郁,并强调说自己是高郁的脑残粉,特别崇拜他,朝思暮想、日思夜盼,高郁是他的梦中情人,他十分想见高郁,恳请马二公子无论如何也要做个月老红娘,帮忙牵线搭桥…… 与此同时,信使按照高季昌的吩咐,偷偷地“泄露”给马希声一个重要机密:你知道我家主公高季昌为啥非要与高郁取得联系吗?因为我家主公经常对身边人说:“马殷重用高郁,真是天灭马氏,高郁必夺马氏基业,我可要先跟他搞好关系……” 马希声是跟淮南杨渥、西川王宗衍一样的二代羔子,脑残(素愚)。马希声虽然脑残缺根筋,但他的母亲深得马殷宠爱,子以母贵,马殷于是非常溺爱这位脑残傻儿子。 人傻、权重、易忽悠,这就是高季昌拿他当突破口的原因。 一招“蒋干盗书”式的拙劣离间计,使得马希声对肱骨老臣高郁产生严重怀疑。而马希声的小舅子杨昭遂,也一直嫉妒高郁的权势,也想找机会取而代之,在探知马希声的心思后,杨昭遂开始不断地对马希声讲高郁的坏话。 与郭崇韬一样,高郁也不是完人、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史籍记载说他也崇尚奢侈,也比较贪婪,平时也得罪了不少人。杨昭遂很容易地就搜集了一大堆高郁的黑材料。 在杨昭遂的帮助下,马希声更加坚信高郁心怀不轨,早晚必为南楚大患! 马希声私下里打探兄弟们的口风,被李存勖忽悠的马希范立刻表示强烈赞同,“唐主李存勖也这么说过!” 三人成虎,在两位傻兄弟看来,他们已经通过不同的渠道获取了相同的信息,这次不会有错了,高郁要夺马氏的基业,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于是,兄弟俩反复游说马殷,说高郁不仅恃功自傲,且已有僭越行径,暴露了篡逆的苗头,更是暗中结交邻藩(高季昌),今若不除,日后恐将尾大不掉! 马殷恨铁不成钢,“你们这帮傻崽子,懂什么?成吾大业者,高郁也!不要再说了!” 最后,还是马殷最宠爱的儿子马希声出面,说要不然咱们取个折中的办法,先把高郁的兵权夺了吧。 这是南楚集团马殷时代末期的一次著名政治斗争,是常见的“前朝老臣”与“新锐太子党”之间的激烈斗争。 当时,马殷已经基本确立了马希声的接班人位置。马殷有几十个儿子,其中嫡长子是马希振。 据记载,嫡长子马希振“长而贤”,工于诗句,能与高僧坐谈佛法,曾在后花园的亭中题字“嘉鱼在深处,幽鸟立多时”。按照“嫡长子继承制”的惯例,马希振当然要作为马殷的接班人。 然而马殷喜新厌旧,对人老珠黄的正室妻子愈发疏远,而更宠爱年轻漂亮的小老婆袁氏(累封德妃,故又记载为“袁德妃”)。马希声出生的时候,马殷已经年近半百,老来得子,于是对马希声更加宠爱。 当马希声稍长后,马殷就废掉嫡长子马希振,而把庶子马希声立为接班人。马希振惧而辞官,出家当了道士。 马殷有意栽培马希声,随着自己的一天天老去而不断给马希声放权,让他得到历练、培养自己的队伍。 所以在马希声看来,这些跟随马殷出生入死的创业元老们,就是影响自己能否顺利袭位的关键障碍。他们往往位高权重,甚至手握重兵,而又居功自傲,根本不愿服从年轻幼主的号令。所以,借机对这些老家伙进行清理,是“太子党”的当务之急。 如今,“太子党”把目标锁定为高郁。 马殷想要压制,但“太子党”羽翼渐丰,马殷已经力不从心了,经过一番短暂的较量,马殷也不得不对“太子党”妥协退让,答应了折中的办法,剥夺了高郁的兵权。 高郁被夺权贬官,心中愤愤不平,愤怒之下,对身边人说道:“我辅佐大王这么多年,只不过想退休之后在西山建个宅子,养老送终而已,想不到这帮狗崽子长大了,已经会咬人了!” 明明是马驹子,偏被说成狗崽子。虽然都是四条腿,但这种四舍五入地生物归类法令马希声非常不满。 天成四年(929)7月,马希声指使手下诛杀了高郁,并且在城中大肆搜捕“高郁同党”,将高郁满门诛杀,其亲近好友也全部屠杀,大屠杀整整持续了一天。随后,马希声张贴布告,假托马殷的命令,声称高郁谋反。 一帝三王害高郁,一帝(李存勖),三王(高季昌、马希声、马希范)。 当天,长沙被罕见的大雾笼罩,据说已经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马殷对高郁之死毫不知情,只觉得心神不宁,于是充满忧愁地对左右说道:“从前我跟随老帅孙儒争夺淮南的时候,每当有正直善良的人被枉杀,就会发生奇异的天象。难道今天也有好人冤死吗?” 第二天,部下汇报了高郁被杀的事。年近80的马殷悲愤不已,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说道:“高郁是我的功臣,是我的老朋友,竟遭如此横祸!”哭罢多时,马殷无比忧伤地对身边人说道:“我今天无法保住高郁,明天还能保住自己吗?” 高郁之死代表着南楚政治斗争上升到了一个历史新高,以马希声为首的“太子党”已经将马殷完全架空。 马希声在屠杀高郁之前的四个月,就已经是潭州武安军节度副使、判长沙府事、知政事、总录内外诸军事了,相当于南楚国的最高军政首脑,真正的南楚一把手,而马殷则成为了精神领袖式的存在,从那时起,南楚境内的大小事务皆由马希声说了算,故而当高郁被杀的时候,马殷还完全蒙在鼓里。 这也是马殷对身边人说自己也将不保的原因。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过早地把实权移交。 第385章 诸马争槽 【诸马争槽】 一年后,马殷上疏中央朝廷,说自己病重,请求把王位传给儿子马希声。 不久之后,马殷病逝。他的政治遗嘱非常诡异,据说他要求儿子们兄终弟及、兄弟相传,并在祠堂悬挂了一把宝剑,说敢违此命者,格杀勿论。 后唐中央朝廷任命马希声为武安军节度使兼侍中,并未明确“楚王”的承袭问题,并下诏说马殷同志官职和爵位已经到达了巅峰,无法再追赠,只赠谥号“武穆”、辍朝三日意思一下。 马希声在袭位后也做出了一件令人费解的决定:上疏称奉父亲的遗命,撤销“楚国”,恢复为后唐藩镇的旧制。 于是,后唐中央朝廷欣然接纳,任命马希声为武安、静江等军节度使加兼中书令。 显然,这其中隐藏着马希声与后唐中央的政治博弈。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所谓的“马殷遗命”完全是马希声杜撰。 如果撤销王国、恢复称藩真的是马殷的意思,那么完全可以在请求让位给马希声的奏章中直接言明,为何还要让马希声转达?相隔时间如此之短,有必要多此一举吗? 后唐朝廷说马殷官爵太高,无法追赠,这个理由也实在牵强。而马殷死后,朝廷又只承认马希声的“节度使”,有意忽略“楚王”的承袭,难道会是工作疏漏? 把前后的几件事串联起来,一幅后唐削藩的政治博弈就浮现在眼前: 马殷因宠爱小老婆而废嫡立庶、废长立幼,为子孙埋下了祸根,使得三十多个小马驹们蠢蠢欲动,都在觊觎这份家产。马希声也感受到了来自兄弟们的威胁,于是逼迫父亲在病重期间上表朝廷,通过后唐中央朝廷明确自己对南楚的合法统治。 在高郁被杀的时候,马殷的表现似乎也说明了他被架空的事实。 后唐朝廷得到马殷的上疏后,一眼看穿了马希声的小算盘,甚至一度怀疑马殷已经被马希声弑杀。 在《资治通鉴》的记载中,后唐中央朝廷在得到这封表奏后,居然下了一道这样的诏书:命令马希声停止服丧,走上工作岗位。似乎是诚心诈马希声。 其实当时马殷还没死。 后唐任命马希声为武安军节度使,却不册封其为楚王,其用意就是留给另外三十多个小马驹们充分的幻想空间,向他们传递中央朝廷的一个明确信号:争啊! 这是一个类似于“二桃杀三士”的计策,是中央挑动地方内讧火并的惯用套路。 马希声见招拆招,“楚王”不给我,那就谁都别要,谁都别想争。于是假托父亲遗命,高风亮节,主动撤销“楚国”,恢复藩镇旧制。既然恢复了藩镇,那么潭州武安军节度使马希声仍然是南楚境内的合法统治者。 这是马希声的以退为进,成功化解了中央“二桃杀三士”的毒计。 而马殷另一个令人费解的“遗命”,则是命令儿子们兄弟相继,这不明摆着是挑唆儿子们骨肉相残、兄弟相争吗? 南楚的政权在马殷死后,就一直在诸子之间争夺、传袭,这条“遗命”也极有可能是这些儿子们的杜撰,以证明自己夺权的合理性。 马殷的儿子们自相残杀,一直持续了二十年,直到公元951年,南唐出兵灭掉南楚,终结了马氏对湖南的统治。 928年,南楚大将许德勋就对淮南将领苗璘、王彦章说过,你们要想图南楚,就要耐心等待,等我们这帮老同志都死了之后,等小马驹们争马槽的时候再动手。 他的预言实现了。 继承南楚的马希声,完全是子以母贵,因母亲袁德妃受专宠而得立,其本身并无出众的才华和可称颂的品行。 马希声在位三年,在历史上只留下三个小故事: 吃鸡达人 马希声特别崇拜后梁太祖朱温,然而他崇拜的点与众不同,既不是朱温的纵横驰骋之勇,也不是他的纵横捭阖之术,而是朱温的饮食习惯。据说朱温爱吃鸡肉,马希声对此崇拜的五体投地,决心效仿。 马希声每天要吃五十只鸡。显然,他不是吃整鸡。 例如北宋著名大奸臣蔡京,生活极为奢侈,他爱吃蟹黄包子,据说三十只大蟹的蟹黄仅能做出四个包子,蔡京吃一顿蟹黄包的花费,是当时宋朝首都50户人家一年的生活费! 马希声的吃法一定相当刁钻,所以每日才要消耗50只鸡。 在服丧期间,马希声的脸上没有一丝悲痛,每日沉溺在吃鸡中,无法自拔。当马殷的遗体出殡发引之日,马希声都没工夫送行,还忙着享受美食——鸡汤。文武群臣苦劝半天,马希声在一口气喝了数碗鸡羮之后,才极不情愿地放下碗筷,陪老爹走了两步。 有位叫潘起的大臣,实在气不过,讥讽道:“晋朝的阮籍居丧的时候吃蒸猪,本朝马希声居丧吃鸡,哪朝哪代都有贤才啊!” 阮籍是“竹林七贤”之一,故而潘起说马希声也是个人才。 杀人越货 有位漂洋过海的大商人,来湖南贩卖一件惊世宝贝——犀角带,这个犀角带的与众不同之初是可以发光,跟夜明珠一样,所发出的光可以照亮一间大屋子。商人报价数百万。 马希声身为南楚国王,却图财害命,直接杀掉商人,将宝贝犀角带霸为己有。据说一个月之后,这个犀角带再也不发光了。 求雨不成 自马希声袭位以来,境内大旱,马希声下令关闭境内所有寺庙。这段记载很模糊,不知道马希声是痛恨神灵不降雨而破除封建迷信,还是关闭其余教派寺庙而只用某一种教派。总之,马希声想通过关闭寺庙的方法来祈雨。 长兴三年(932)7月,雨一直未下。而马希声也暴病身亡,享年34岁,过早地离开了我们。马希声终生未封王,死后追封衡阳王。 当然,我们也可以猜测,马希声也许并非自然死亡。 马希声死后,以袁诠等为首的将领拥护马希范为新一代领导人。马希范此前被李存勖忽悠,后与马希声一起诬陷、杀害高郁。 马希范心胸狭隘,上台之初就迫不及待地排挤其他兄弟。在诸马驹中,马希范在位时间最长,而南楚国力也正是被他消耗殆尽。 关于“诸马争槽”的故事,后文还会具体描述。此处我们仍以后唐李嗣源政府的“削藩”为主线:李嗣源利用马殷去世的时机,挑动南楚内部的继承人之争,取得了一定的成效,虽然并未完全肢解南楚,但南楚也因此长期向中原王朝称臣归附。 第386章 徐氏专吴 4,淮南 唐末,高骈坐镇淮南,渐生割据称雄之意,后自甘堕落,宠信“大师”吕用之,毕师铎起兵抗暴,勾结宣州观察使秦彦囚杀高骈;庐州刺史杨行密高举“勤王救驾”之义旗,逐毕师铎、秦彦而据淮南;孙儒脱离蔡贼秦宗权,与杨行密争夺淮南。最终杨行密战胜孙儒,控制了淮南、宣州两镇。 历经战火蹂躏的淮南百废待兴,几乎成了千里无人区,在文臣武将的大力辅佐下,杨行密招抚流亡、劝课农桑,与大唐朝廷及汴州朱温、杭州钱镠等斗智斗勇,最终在淮南扎稳根基,并把淮南经济恢复到战前水平,使得淮南势力从人人垂涎的肥肉变成了人人畏惧的强藩,成为江淮地区无可争议的龙头老大。 杨行密死后,由长子杨渥袭位。 杨渥无甚才学,品行不端,“坟头蹦迪”,有诗为证: “射场新向内营开,地室喧天落舞埃。 香烛十围似明昼,麻衣深夜击球来。” 不到三年,徐温、张颢发动兵变,诛杀杨渥。起初二人密谋携淮南全境向朱温投降,杀死杨渥后,张颢反悔,打算独吞战果,于是被徐温先发制人,张颢死后,徐温公布了杨渥遇弑的“真相”,把一切罪责通通甩锅给张颢。 杨渥死后,诸将推戴杨行密次子杨渭袭位。 杨渭,初名杨瀛,又名杨隆演。本书以杨渭呼之,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的。 据说徐温曾经梦到一条白龙盘绕殿柱,而第二天早晨就无意间看见杨渭身穿白衣,“拥柱而立”,心中暗自惊奇。所以弑杀杨渥后,徐温私下告诉智囊严可求,要立杨渭。 这应该是杜撰的故事,因为拥立杨渭不仅仅是徐温的意思,也是全体文武百官的意思。杨渭死的时候只有23岁,史籍也并未记载其有子嗣,所以按规矩应该由他弟弟袭位。 杨渭当时只有11岁,虽是被群臣拥立,军政大权却被徐温把持,杨渭自袭位以来就是徐温的傀儡。 在乱世中,最不缺乏的就是治世能臣和乱世枭雄。伟大领袖评价朱温“与曹操略同”,我们前文也用大短篇幅讲述了朱温的一生,确实神似曹操,但这位淮南的徐温,比朱温更像曹操,就连他的结局也基本完美致敬了曹操。 曹操架空了东汉,朱温架空了大唐,徐温架空了南吴,而只有朱温在有生之年就驾坐九五、称孤道寡,徐温则选择了曹操的道路,至死都以“忠臣”的面目示人,而把篡权称帝的工作留给了儿子。 在铲除了张颢之后,徐温就吞并了张颢的权力,身兼左右牙兵都指挥使,等于掌控了“中央禁军”,这是他“挟天子”的资本。徐温很清楚,要想控制淮南,仅靠这些禁军是远远不够的,他发现昇州(今江苏省南京市)是个好地方,认为这里的地形是龙盘虎踞,有王者之气,并且是淮南最重要的军港, 于是,徐温又身兼昇州刺史,但他本人仍盘踞在淮南总部扬州,而是派养子徐知诰坐镇昇州。父子二人一个在中央,一个在地方,握有重兵,内外呼应。 然而仅凭弑杀旧主(杨渥)、杀人灭口(张颢),就能控制一个政权吗?当然没那么简单,徐温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在杨行密集团的创业史中,资历最老的当属“三十六英雄”,徐温亦在其中,却是立功最少、最微不足道的,而真正排名靠前、在集团中最有声望的,是刘威、陶雅、李遇、李简等人。 特别是刘威,杨行密病重时,幕僚周隐甚至公开要求杨行密把基业让给刘威。 所以当初张颢在杀死杨渥后,打算拥淮南自立,严可求等就是以这四人来威慑张颢,使得张颢深有顾虑而不得不放弃自立的念头,改立杨渭。 如今,以这四人为代表的功勋老臣们同样也是徐温专权路上的拦路虎。徐温必须先将他们摆平。 这些劳苦功高的功勋旧臣都被外放到了地方,而原先那个小透明、酱油男徐温却由王宫保安队长一跃成为中央的实际操控者,他们全都愤愤不平,屡屡公开发表蔑视徐温的言论,挑战徐温的权威。 其中,李遇的反应最为激烈,曾公开说过这样的话,“徐温是他妈的哪位?老子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个东西!怎么就敢对我们吆五喝六了?” 乾化二年(912)3月,徐温派遣徐玠出使杭州,途径宣州的时候,徐玠游说宣州观察使李遇来扬州觐见新主杨渭。李遇本来已经答应了,这次会面也即将在友好的氛围中结束。可徐玠偏偏好心办坏事,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你要是不去的话,恐怕会有人说你谋反。” 徐玠的本意是想让李遇多加小心,夹着尾巴做人,处处留意“有的人”,不要被他抓住把柄害死。 李遇却被这句话瞬间引爆,厉声叱问道:“什么,我谋反?那么,杀死杨渥,算不算谋反?” 徐玠返回扬州后,将这次会面的情况如实汇报。徐温大怒,下决心杀鸡儆猴,拿李遇开刀,震慑一下“三十六英雄”。 于是,徐温以主公杨渭的名义公开指责李遇不入朝觐见之罪,随后命大将王坛为宣州制置使,由大将柴再用率大军护送王坛到宣州赴任,命养子徐知诰率水面舰艇予以配合,水陆齐发,剑指宣州。 李遇拒绝王坛入境,登城抵抗。战斗持续了一个月,未能取得进展。 然而李遇最小的儿子,也是他最宠爱的儿子,正在扬州当差。于是徐温把他抓为人质,押解到宣州城下劝降。 这个小儿子很不争气,到了城下就啼哭哀嚎,求老爸救命。 李遇投鼠忌器,错过了反击的最佳时机。 于是徐温趁机派何荛入城做说客,以主公杨渭的名义劝李遇投降。 何荛伶牙俐齿,甩开三寸不烂之舌,说道:“如今你紧闭城门,既不战、又不降,是何道理?你若是真谋反,那就请你立刻杀了我,以表明你的志向;你如果不谋反,那就该跟我去见主公,解释清楚你的清白。” 第387章 徐氏专吴2 李遇犹豫再三,最终决定相信徐温的诚意,下令开城投降,准备与徐温相逢一笑泯恩仇。 他低估了徐温的野心以及为了达成这个野心而练就的狠心。面对开城缴械的李遇,徐温下令:杀他全家! 宣州李遇被屠满门,这时候,淮南诸将才对徐温刮目相看,这个曾经唯唯诺诺、窝窝囊囊的“老实人”,已经不再伪装了,他摊牌了。 其实李遇完全是一时脑热,替刘威挡了子弹。徐温真正想杀的“鸡”是刘威。 刘威在淮南军中的声望实在太高,高到有一种让刘威接替杨行密的声音。很早之前,徐温的幕僚就建议先拿刘威开刀,只有顺利干掉刘威,才能使他坐稳淮南。而徐温也确实在认真部署针对刘威的军事、政治联合行动。 各种小道消息、坊间传闻也是满城风雨,都说徐温要拿刘威开刀了。 刘威的幕僚也纷纷替他出谋划策,有人建议他先发制人,“清君侧”、“勤王”、“兵谏”;也有人劝他只身前往扬州,亲自面见杨渭,表明自己的清白…… 李遇的悲惨遭遇使得刘威接受了最后一条建议,决定孤身前往扬州,诉说衷肠。 受李遇的影响,陶雅也被吓坏了,于是跟刘威手拉手,一同前往扬州,向主公表忠心。 扬州城上乌云密布,这次会面将决定着淮南集团的荣辱兴衰,甚至将左右着中国历史的走向: 如果徐温接纳了二人,那么淮南集团将正式确立徐温同志的统治地位,从此以后淮南势力将正式进入到徐温时期; 而一旦兵戎相见,淮南集团必然分崩离析,曾经的淮南势力土崩瓦解,从而对整个中原产生重大影响。 徐温对二位老同事、创业元老表现出了惊人的诚意,示之以宽广的胸怀。据记载,徐温对待二人的态度十分恭敬、谦卑有礼,就像对待故主杨行密一样,还给二人加官进爵、大加封赏。 刘威、陶雅受宠若惊,对徐温也是恭恭敬敬,心悦诚服地接受其领导,表示愿意服从他的指挥调度,要像忠于杨行密一样。 在徐温的建议下,三人一起率领文武百官,晋见了代表唐王朝的大唐钦差大臣李俨(唐宰相张浚之子),然后李俨顺天应民,代表唐王朝给杨渭加授太师、封吴王。 其实李俨只是一个吉祥物般的存在,此时的大唐都亡了好几年了。 随后,徐温又放刘威、陶雅各回自己的地盘。此举赢得了诸将的一致好感。 这一时期,淮南势力虽然名义上是杨渭,但实际控制人是徐温。在徐温的经营下,淮南与杭州钱镠之间爆发了较大规模的武装冲突,其影响力波及今天的福建、江西、两湖等地区,可以视作是江淮双雄的地区争霸战,争夺江淮一哥的江湖统治地位。 开平元年(907),朱温称帝,淮南拒绝承认后梁,而杭州钱镠则向后梁称臣归附。于是朱温册封钱镠为吴越王,给了一大堆封赏,其中就有“兼淮南节度使、扬州大都督、充淮南四面招讨制置使”。意思很明显,把淮南送给钱镠,但要“令自取之”,挑拨江淮双雄之间的争斗。 钱镠当然欣然接受册封任命,却迟迟没有发兵征讨淮南。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时机来了,四个月后,淮南攻打抚州危全讽、信州危仔昌兄弟,信州危仔昌向杭州钱镠求援。于是,钱镠出兵攻打淮南控制下的甘露镇,围魏救赵,声援信州。 听闻狗咬狗,朱温很欣慰,于是敕改杭州临安县为安国县,广义乡为衣锦乡,授钱镠检校太师、守中书令,增食邑一千户实封一百户,升杭州、越州等为大都督府,又因听说钱镠喜欢玉带,于是赠送玉带一匣,打球御马十匹。 “盘他!”朱温的喜悦之色溢于言表。 而钱镠也派使节前往汴州,与朱温相约联合出兵,夹攻淮南。 淮南当时正与荆南高季昌、潭州马殷在西线作战,东面面临着钱镠的威胁,北面还要提防朱温的夹攻,形势非常危急。 然而朱温当时正陷入“潞州之战”中,与河东李存勖打得难解难分;荆南高季昌和潭州马殷又纷纷被淮南打败。 天佑淮南,淮南立刻把主力部队从西线调往东线,全力应对杭州钱镠。 不就是围魏救赵吗?淮南把进攻目标锁定为钱镠治下的苏州,攻敌所必救。“苏州之战”拉开了帷幕。 淮南兵临苏州城下,使用“洞屋”攻城,即在战略游戏中经常见到的一种攻城器具,简单说就是一座可以移动的小房子,可以抵挡守军矢石,士兵躲在里面,推着它前进到城下,对城墙或城门进行破坏。 苏州守军则把用长竹竿绑上大铁钩,把洞屋的房顶揭开。 淮南兵再用投石车进行远距离抛砸,苏州守军则张开巨网予以遏制。 攻坚战打得异常惨烈,淮南兵未能取得任何进展。 钱镠派弟弟钱镖、大将杜建徽等前往支援;同时派兵袭取淮南治下的常州。 在苏州,守军与援军里应外合、内外夹攻,大破淮南兵,生擒淮南大小将领三千余人、士兵三十万人、缴获战船二百余艘。淮南诸将周本、吕师造趁夜逃脱,结果在黄天荡被杭州追兵赶上,损失极为惨重; 在常州,杭州兵先胜而后败,同样未能夺取常州。 虽然双方的版图未有变化,但很明显,淮南方面的损失更为惨重。 与此同时,抚州危仔昌获得了潭州马殷的支持,大举反攻淮南,集结重兵,对外号称又十万之众,进攻洪州,而洪州的淮南守军仅有一千人。 几乎是100:1的兵力对比。洪州将士恐惧不已,唯独主帅镇定自若,胸有成竹。因为这位主帅的名字,叫刘威。 刘威秘密派人去扬州告急求援,同时每日都大摆宴席,与宾佐幕僚尽情畅饮,喝爽了就跑到城门楼上抚琴一曲,致敬一下摆空城计的诸葛亮。气定神闲,旁若无人。 第388章 徐氏专吴3 这一招很奏效,危全讽怀疑刘威设有伏兵,不敢贸然强攻,而是在象牙潭驻扎下来,等待潭州马殷的援军。失去了攻陷洪州的大好时机。 马殷则派彭玕的侄子彭彦章围攻高安,以声援危全讽。彭玕,原吉州刺史,属洪州钟传部将,钟传死后,儿子们自相残杀,最终淮南势力渔翁得利,占据洪州镇南军,吉州彭玕不愿降淮,于是举城投降潭州马殷。 洪州刘威以一千人拖住危全讽十万人,形势危急,而楚兵又开辟新战场(高安),形势不容乐观。 徐温问计于智囊严可求。严可求为他推荐了一位优秀统帅——周本,说只要让周本挂帅,即刻退楚擒危。 徐温对严可求几乎是言听计从,于是立刻让周本挂帅,前往支援。周本不久前刚刚在苏州吃了败仗,情绪十分低落,一直称病在家,整日卧床不起。接到任命状后,也是连连推辞,说自己是废物,难堪大任,请主公另择高明。 严可求亲自登门,径直闯入卧室,把周本从被窝里掏出来,跟他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说苏州的失利不必自责,不是你的原因,而是“某些人”的原因,主公不肯放权,处处掣肘,施展不开罢了。 周本立刻精神振作,因为严可求一针见血,道破了天机。这句话殊堪玩味,试想一下,当时有谁是周本的上级,能对他发号施令瞎指挥?除了徐温还有谁? 这就能跟前文稍微挂上钩了,徐温意欲控制淮南,而对功勋旧将不放心,特别是手握重兵、领兵在外的,徐温一定要使他们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下。大BOSS对前线形势不了解,却在后方对前线指手画脚,前线统帅是有苦难言。若胜,归功于领导的指挥调度;败了,就是自己的无能。 败军之耻,让周本萎靡颓废,替领导背锅,才是他称病在家的主要原因,撂挑子呗。 严可求的一番话让周本神清气爽,当即立下了FLAG:“只要别给我派副将、监军,放开手脚让我单干,保证没问题,否则,请斩我头!” 严可求早就与徐温通了气,当场答应了周本的条件。 徐温命令周本救援高安,先打退楚军的援兵,再专心收拾危全讽。 周本率领七千精锐部队,昼夜兼程,马不停蹄地奔赴——象牙潭。周本对身边人说道:“楚人并非是真心攻取高安,而是使用围魏救赵之计,声援象牙潭的危全讽罢了。我们干掉危全讽后,楚人必然不战自退,去高安干嘛?跟我奔象牙潭!” 周本率队急奔,当他们路过洪州的时候,刘威总算长舒一口气,拿出好酒好菜,准备犒劳援军,结果周本根本不加停留,摆出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气势,“先留着,等我灭了象牙潭的危全讽再说。” 有人劝周本先驻扎下来,稍作整顿,观察地形地势等等,否则我军千里奔袭,人困马乏,人家以逸待劳,更何况敌我寡众悬殊,十万对七千…… 周本把眼一瞪,“你懂什么?正因如此,我们才更不能停留迟疑,就要一鼓作气冲上去。稍有停顿,我军将士就会了解我军的更多劣势,从而士气崩盘,不战自溃!” 除了少数的高级将领外,周本带的这七千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十万大军……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发动了冲锋。 周本绝对是个狠人,据说他是三国时期东吴水军大都督周瑜的后人。周瑜死后葬在舒州宿松,墓旁立祠,其子孙便在周围安家居住,至唐末时有数十家之多,其中一家贫困户就是这位周本。 周本膂力过人,是位打虎英雄,曾单挑干翻过一只猛虎,武力值爆表,每逢作战都身先士卒,永远冲在最前面。每当战斗结束,他都会遍体鳞伤,到了体无完肤的地步,而他居然能自己拿着烧红的烙铁,一边熨烫自己的伤口,一边与旁人在阵阵烤肉香中谈笑风生。 武松加关羽,同时智商还十分在线,是个有胆有识、文武双全的难得之才。也难怪他敢在严可求面前夸下海口,立下FLAG。 危全讽在象牙潭沿着溪水扎下营寨,绵延几十里。周本在小溪对岸列阵,派瘦弱的兵卒靠前挑战,诱敌出战。 危全讽很容易就上钩了,派部队徒步涉水追赶,结果被周本半渡而击之。危全讽的部队随即溃败,发生严重的踩踏事故,大量士兵被踩踏、溺水致死,周本又分兵出击,截断他们的归路。 周本生擒危全讽及官兵五千人,随后乘胜攻击袁州,生擒袁州刺史彭彦章,进而继续攻击吉州。 与此同时,陶雅也派儿子攻打饶州、信州,饶州刺史弃城逃走,信州刺史危仔昌投降;米志诚、吕师造攻打高安,楚军解围而逃。 当淮南派军队进入信州接管的时候,危仔昌畏惧而逃,投奔了杭州钱镠。 在淮南秋风扫落叶般犀利的攻势下,虔州卢光稠识时务者俊杰也,立即主动表示归附淮南。 至此,淮南集团吞并了江西全境。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虔州卢光稠只是对淮南表示归附,而实际的控制权仍在卢光稠手中,且他脚踩两只船,在向淮南表示归附的同时,还派人到汴州,向朱温表示归附。 这位两面派卢光稠,据说是三国时期河北名臣卢植的后裔。卢植因耿直劝谏而惹怒董卓,从而免官隐居,后为袁绍的军师。公孙瓒和刘备都是卢植的学生。 吞并江西后,淮南的辖境与福建王审知接壤。而淮南正处于四面为敌、四面接战(两浙、中原、两湖)的危境下,不宜再与南面的新邻居起争端,于是派遣张知远出访福建,谋求睦邻友好。 前文闽国的故事线中已经提及此事,张知远认为淮南刚刚吞并江西,声势浩大,于是以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高姿态空降到福建,言语中带着威胁恐吓,对王审知表现出咄咄逼人的样子,结果被王审知直接斩首。 淮南方面为了顾全大局,只好忍气吞声。 第389章 湖州诅咒 【湖州诅咒】 在张知远被杀的第二个月,钱镠治下的湖州刺史高澧携湖州叛附淮南。 高澧,其实是根红苗正的“烈士家属”,他的父亲是高彦,哥哥是高渭。“徐许之乱”时,高彦派儿子高渭赴援,在灵隐山遭遇叛军伏击,高渭遂壮烈牺牲。高彦死后,高澧承袭湖州刺史之位。 这个高澧的身上看不出父兄的半点影子,凶残暴虐,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据说当初高彦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长翅膀的仙人,手提宝剑,闯入卧室,高彦吓了一跳,问他想要做什么,仙人答道:“我来找你儿子,为数千冤魂报仇!”高彦猛然惊醒,发现是一场噩梦而已。然而就在那天,他的妻子身怀有孕,所怀之子正是高澧。 高澧是个早产儿(不足月而生澧),具体早产了多久,史书未明说。只说这孩子长到13岁的时候,就表现出了凶残暴虐的一面。 据说高澧是夜叉精投胎。某日,高澧去拜访太常博士丘光庭,丘光庭出门迎接,却见一青面鬼立于廊下,吓得丘光庭大喊大叫,结果那“青面鬼”急忙上前走了两步,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再仔细一瞧,竟然是高澧。高澧压低声音说道:“嘘——别声张,是我。刚才一不小心现了原形而已。” 当高澧继任湖州刺史后,他的荒唐、凶残便再也没有了遮掩。他招募了一支亲兵卫队,取名“侪要都”,皆穿青衣白裤,在脸上刺青,额头上抹红色印痕,打扮成夜叉的模样,随身佩戴刀枪弓箭。 不仅如此,还要求全州居民都要在脸上刺青,限期三日,过期不文面者,斩。 高澧自己也像唱戏的一样,涂抹成大花脸,而当全民奉命文面后,他又把自己的妆容洗去,成了湖州境内唯一一个没有文面的人,于是人送外号“白面夜叉”,“白面者,盖澧未黥面耳”。 高澧有两大爱好:杀人,吃人。对犯错之人,无论错误大小,皆杀之,无错之人,则视其心情好坏,以杀人为乐。湖州将吏每天出门上班前,都要跟老婆孩子诀别,因为谁都有可能有去无回,随时可能被杀掉。 后来归附淮南后,听闻江淮多美女,于是常约淮南美女上门服务,然后“杀而食之”。 湖州在他的统治下,如同人间炼狱。据说每当盛夏时节,高澧都要登上高楼以避暑气,而当他凭高远望时,湖州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居然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州城东西、水陆行人,亦皆绝迹”。 后来,他对身边幕僚说:“我打算把湖州人全杀了,咋样?(吾欲尽杀百姓,可乎)” 幕僚赶紧劝阻,说把老百姓全杀了,咱上哪儿收税呢?杀几个囚犯过过瘾得了。 高澧对杀人一事如痴如醉,非常上瘾,小规模杀戮已经无法使他获得快感,他非要来场大屠杀才过瘾,于是在境内的开元寺埋伏下三千亲兵,然后放出消息:好消息,好消息,开业大酬宾,全场免费拿,真的免费拿! 欺骗百姓说有大户人家在开元寺施舍钱粮,还愿。 百姓们信以为真,纷纷前来。高澧只留一道门可供进出,凡是进来的,无论男女老少,来一个杀一个。 名副其实的宰人。 久而久之,外面的人觉察出了异样。那么多人,只见进去的,不见出来的,再傻的人也能看出问题。于是人们四散奔逃。 “还敢跑?”高澧大怒不已,随即下令关闭湖州所有城门,地毯式搜索,然后就地论斩。 “澧闻盛怒,闭城大索,戮之无遗。”——《吴越备史》 关于这次开元寺大屠杀,有的记载说是他埋伏了三千精兵,充当刽子手,有的说是杀了三千百姓。 据说当年高彦病重的时候,有位叫如讷的高僧前来拜访,看出高彦命不久矣,于是与他诀别。从病房里出来后,如讷高僧对众人说道:“高大人即将去世,老衲也该圆寂了。知道是为啥吗?因为下一任湖州刺史是‘白面夜叉’,你们能躲的就躲吧。” 钱镠对高澧在湖州的胡作非为,早有耳闻,只不过是念其父兄之忠勇,垂怜他这个“烈士家属”,睁一眼闭一眼,也算给高彦给个血脉。 当“开元寺大屠杀”的消息传来,钱镠再也坐不住了,哪儿有自己屠城的道理?简直是恶魔转世!于是计划派兵把他拘捕归案。 高澧听到了风声,于是急忙向淮南表示归附投降。并派兵焚掠义和、临平等镇。 淮南方面派大将李简、陈璋率军前来接管湖州。 高澧先前滥杀无辜,已经很不得军心民意了,如今又要裹挟全州军民做叛徒,于是部将们在盛师友、沈行思的带领下,选择了抗命,拒绝李简、陈璋的部队入境,并自发组织抵抗。 与此同时,钱镠也派儿子钱元璙率领援军赶往湖州支援。 高澧大为恐惧,急忙带领着五千亲兵卫队弃城而逃,与李简、陈璋一起回到了淮南。 湖州介于淮南与杭州钱镠两大势力之间,是非常重要的边境城市,钱镠不太放心把这里交给外人镇守,于是命自己的弟弟钱镖为湖州刺史。并上奏后梁朝廷,请改富阳县为富春县、松阳县为长松县、浦阳县为浦江县,因“淮寇未平,耻开逆姓”,钱镠“恶杨氏也”。 临走的时候,钱镠命盛师友跟随着工作组一起走,也就是说,盛师友即将升官,而沈行思遭遇了冷落。 沈行思非常想凭借这次闭城保湖州之功,升任刺史,于是对同事陈环(有书作“陈瑰)大发牢骚,大意就是与盛师友争功,对钱镠的偏心表示不满。 当时陈环已经得到了钱镠的密令,要把沈行思骗到杭州总部,因为沈行思原本就是强盗出身,野心不小,钱镠对他非常不放心,留在地方上绝对是个隐患。 于是,陈环就对沈行思说道:“钱镠并不清楚当时的情况,所以你才应该亲自到杭州,当面辩解,钱镠岂能不优待你?” 沈行思认为言之有理,于是就跑到杭州,觐见钱镠。 第390章 湖州诅咒2 钱镠对他表示热烈欢迎,极为优待,但只字不提闭城保湖州之事。沈行思也不敢贸然冲撞,正琢磨如何找个合适的契机伸冤呢,忽然听说陈环已经把他在湖州的家眷全部送到了杭州。 沈行思这才明白,自己被陈环出卖了!于是暴怒不已。 几天后,钱镠在外巡察归来,百官出城迎接。沈行思趁机悄悄接近陈环,偷偷取出藏在袖子里的大铁锤,趁其不备,一击爆头,当场把陈环杀死。随后强行闯到钱镠的座船前,大声诉说自己闭城保湖州之功,以及盛师友、陈环联合陷害、排挤自己的罪状。 沈行思说得唾星四溅,情绪激动。 钱镠默默听完,忽然对船舱说道:“出来吧。” “遵命!” 众人望去,原来盛师友也在船中陪着钱镠呢。 “正好,当事人都在,那咱们就当面锣、对面鼓,把这事儿说清楚。来,你俩当面对质。” 盛师友正要指正沈行思所讲的荒谬之处,沈行思忽然恼羞成怒,抢过一旁卫士手中的大枪,冲着盛师友就刺去。两边的卫士急忙上前制止,把沈行思摁住。 钱镠摇摇头,叹口气,说道:“你原本是强盗出身,匪性十足,恶习不改,我实在是不愿委以大任。但你确实有闭城保湖州之大功,所以我才想给你换个其他的地方,给你高官厚禄,也就是了。想不到你居然顽劣到这种程度,我岂能再饶你?”随后下令,将沈行思斩于龙丘山。 随后,命盛师友代理婺州刺史。 湖州似乎是受到了某种诅咒,钱镖到任后,任性枉法,自恃“皇亲国戚”、自恃天高皇帝远,也彻底放飞了自我,目无法纪,居然酒后擅杀防戍总司令潘良、推官钟安德。酒醒之后,畏罪叛逃,逃到了淮南。 江淮阴云密布,朱温心花怒放,于是降制,任命钱镠为守尚书令,兼淮南宣歙等道四面行营都统,增食邑二千户,实封一百户,并在钱镠故乡敕建钱镠生祠,由李琪为其撰写碑文,为钱镠歌功颂德。 唯恐江淮不乱,“钱镠,干淮南!” 淮南在“苏州之战”吃了亏,在湖州接纳了两位重要政治难民——高澧、钱镖,特别是钱镖,钱镠的亲弟弟。然而淮南在湖州并未讨到实质性的便宜,赔本赚吆喝。总体来说,在这次江淮战争中,淮南是吃亏失利的。 与此同时,淮南在西线也吃了亏。在西线,淮南军围攻在赤石的彭瑊(彭玕弟),楚军来援,击溃淮南军,生擒淮南主将——水军司令敖骈。 而在南部的虔州,淮南同样没有占到太大的便宜。 前文提过,虔州卢光稠脚踩两只船,同时向淮南和后梁归附。虽然史籍说淮南“尽有江西之地”,但卢光稠控制下的虔州、韶州等地只是在纸面上被淮南占有,实际的控制权并不在淮南。 在湖州叛附、赤石失利的同年,虔州刺史卢光稠病重,欲将军政大权交给军师谭全播。谭全播智谋广远,在卢光稠帐下有“小诸葛”之美誉,辅佐卢光稠白手起家,打拼下这份基业。 卢光稠与谭全播就是低配版的刘备与诸葛亮。所以卢光稠在病重期间,效法刘备托孤,要把权力交给谭全播。 谭全播坚辞不受,表示愿意继续辅佐幼主卢延昌。 卢光稠不久之后病逝,谭全播率诸将迎请其长子——韶州刺史卢延昌。卢延昌袭位之后,延续了父亲脚踩两只船的政策,淮南任命他为虔州刺史,他欣然接受,同时通过潭州马殷密奏后梁,说“我表面上接受淮南方面的任命,只是为了麻痹他,逢场作戏嘛,其实我是忠于中央朝廷的,我一定为咱大梁好好经营江西。” 朱温最精通纵横捭阖之术,尤其擅长驾虎驱狼,卢氏父子这点儿花花肠子还能骗过朱温?你不是要归附大梁嘛,好勒,走你——朱温大张旗鼓地任命卢延昌为洪州镇南军留后。 洪州镇南军治下数州,大约为今天的江西大部,如今镇南军辖州大部分都在淮南治下,唯有卢氏父子控制着虔州、韶州,朱温的这份任命明摆着就是挑事,这就等于公开——尤其是告诉淮南:卢延昌以江西之地归顺我大梁了,你看着吧;同时也是告诉卢延昌:狗嘴里抢骨头,从淮南手中夺回镇南军,夺来的就是你的。 徐温问计于智囊严可求,严可求定计智取虔州。在严可求的指点下,徐温在虔州附近的新淦县设置制置使,派遣军队驻扎,虔州刚开始很紧张,但严可求并不在此集结大军,而是定期轮训换防,久而久之,虔州人就相信了这只是淮南方面的常规部署,于是就放松了警惕。 然而他们所不知道的是,猫腻就藏在这换防的队伍中。虔州人观察的不够细腻,如果仔细清点,就会发现,每次换防的部队都是来的多、走的少,就在这频繁的换防中,严可求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此屯驻了一支大军。 不久之后,卢延昌被部将黎球所杀,上表后梁,求归附。后梁便任命黎球为虔州防御使。屁股还没坐热,部将李彦图又杀黎球。而谭全播一直称病隐退,故而得以保命。 虔州乱局吸引了广州刘岩,刘岩趁乱攻取韶州,继而又攻取了潭州马殷治下的容州、高州等地。浑水摸了一把好鱼。 一年多的时间,李彦图又暴病身亡,于是虔州军民一起推戴谭全播做首领,谭全播这才外出视事。谭全播政治倾向明确,义无反顾地扎入后梁的怀抱,只向后梁称臣,而不再归附淮南。 又过了七年的时间,淮南方面费尽心机,才将虔州攻克,生擒谭全播。淮南人非常敬重谭全播的忠贞,不忍加害,遂将其释放。数年后,谭全播病逝于抚州,享年85岁。 淮南收复虔州的战役将在后文呈献。 至此,淮南与四周的邻居全都结仇,也都发生了或大或小的军事冲突,并且都是以淮南的失利而暂告一段落。这对刚刚控制淮南政权的徐温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经过一番研讨后,徐温还是把目光放到了西面——两湖荆襄之地。 因为这里的地缘政治最为复杂,我们在前文讲荆南高季昌和南楚马殷的时候已经详细论述过,在此不再赘述。所以这里牵一发而动全身,最适合纵横捭阖,军事与政治重叠交错、互相影响,大国在此博弈,小国在此获利。 第391章 徐温的努力 徐温是个冷静的猎手,胆大心细,心思缜密。他把目标对准了地区火药桶——荆南,而第一步则是先占领战略要地——岳州(马殷辖州)。 陈璋对岳州发动了闪击战,一举拿下,随后继续逆流而上,攻击荆南。 马殷立刻派水面部队赶往增援,而淮南也派出悍将刘信率重兵驻扎于吉州,声援陈璋。陈璋进攻荆南的行动万众瞩目。 然而令陈璋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今年早些时候,荆南高季昌抢修了江陵城的防御工事,扩建了外城,修筑了雄楚楼、望江楼,被征发的丁夫多达十余万人,工程完毕后,江陵城虽无战略纵深,但确实一根难啃的硬骨头,这就是高季昌雄霸荆南的资本。 有了防御升级的江陵府,高季昌才在今年向西攻打前蜀治下的归州、峡州,被王宗寿教育重新做人;又举着北上攻打河东李存勖的旗号,行假途灭虢之计,攻击襄州山南东道孔勍,被孔勍按在地上摩擦。 高季昌刚刚被撩拨起的雄心无处宣泄,而陈璋正是在这时不揣冒昧地送上门来。 高季昌很给陈璋面子,派出了荆南第一将帅——倪可福,率水军迎击陈璋。 如果有五代名将排名的话,倪可福应该勉强挤进第一梯队,保守地说,也要属于二流将领中的佼佼者;而陈璋则是四流开外、十八线名将。 陈璋原本只是一个低级军官,连排级干部,在“徐许之乱”中立有大功,因功授予衢州刺史,之后暗中勾结淮南,最终叛逃淮南。所以陈璋的能力无论如何也挤不进三流水平,应该说是四流中等。 徐温派陈璋担负此等重任,也是有他的苦衷。刘威、李简、陶雅等人是不能用的,虽然他们已经表示认可徐温的统治地位,但终归是声名显赫的功勋旧臣,只有被打压排挤的份儿,哪儿能再立新功?手握重兵深入敌境则更是不可能。 叛将出身、能力一般的陈璋,才是值得信任、值得提拔的新生代。 江陵城的防御升级,已经超出了陈璋的预料,而倪可福的神勇无敌更令陈璋始料未及。于是,陈璋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跑! 把我这里当公共厕所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高季昌向马殷发出联合作战请求,要求马殷在陈璋的归途中设伏拦截,顺便收复岳州。 论逃跑,陈璋可不是外行。他把二百艘船首尾相连,连城一列,然后昼夜不停地赶路,马殷追之不及,陈璋就这样成功逃回淮南。 徐温派陈璋进犯荆南,多半也是试探性进攻,要达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以军事冲突荡起政治风波。他想要的效果达到了: 荆南高季昌对东面的这个邻居也有了较为清醒的认识,在遭受了淮南的无端侵略后,竟然主动向淮南示好,眉来眼去,好不暧昧。前文讲到,高季昌后来干脆就向淮南称臣。 而马殷也不得不重新定义自己的战略敌人,以及重新审视淮南所蕴含的能量。在此战之后,马殷派姚彦章围攻淮南治下的鄂州,以作为淮南侵略岳州的回应,而当淮南派兵支援的时候,楚军却闻风而退。 随后,马殷痛快地答应了广州刘岩的联姻请求,与之结为秦晋之好以自固。 两件事足以说明马殷对淮南势力的重视和对自身的担忧。 这就是徐温出兵荆南的小涟漪,也是徐温想要达到的政治效果。军事是政治的延续,合格的政治家会利用军事行动来套现政治利益,而非用政治资源为军事行动擦屁股。 在西线形成动态平衡之后,徐温再次把目光对准东面的钱镠。 乾化二年(912)3月,淮南派李涛挂帅,率领两万人出千秋岭,直扑杭州。钱镠命爱子钱元璙、钱元瓘赴援。 钱元璙俘获淮南兵将三千余人,钱元瓘生擒主将李涛等八千余人。这仗打得,超一半人被生擒。 此时后梁的皇帝刚刚换成了朱友贞,捷报传来,朱友贞大喜,立即给钱镠增加食邑三千户、实封二百户。 虽然后梁的政权从朱温到朱友珪、再到朱友贞,但后梁对江淮地区的政策是一贯延续的,即淮南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淮南不服,卷土重来,目标仍是杭州。钱镠派钱元瓘迎战,再次大获全胜,生擒淮南官兵七千余人。 淮南两攻杭州失利,换来了钱镠的一次反攻。钱镠派三个儿子——钱元璙、钱元瓘、钱传瑛进攻淮南治下的常州。 淮南兵在短短不到半年之内连遭两次惨败,已经罹患“恐杭症”。徐温却云淡风轻地说了句:“浙人轻而怯,易破也。”随后便亲率大军,倍道疾驰,与裨将陈祐前后包抄,夹攻杭州兵,“斩获甚众”。 江淮双雄实力不分伯仲,三次试探性攻击说明了一个道理,双方都是守有余而攻不足,在无外部力量介入的情况下,很难在正面战场取得实质性便宜。 钱镠是很郁闷的,“咱别逐次添加兵力呀,看戏呢你?一起上啊!” 于是,后梁朱友贞派王茂章率军一万攻淮。 王茂章原是淮南大将,曾以少胜多,力克朱温大军,并击毙朱温爱侄朱友宁,因遭杨渥排挤而被迫投奔钱镠,钱镠向后梁称臣归附时,朱温向钱镠点名索取王茂章。朱温索要王茂章并非是要报杀侄之仇,而是用贤不计嫌,欣赏这员有勇有谋的天才将领。 此战在前文已经详述。王茂章进犯庐州、寿州,徐温亲自带队迎战,以少胜多。 随后,淮南治下的袁州刺史叛附潭州马殷,徐温派柴再用、米志诚讨伐,耗时月余,终于赶走楚兵,保住了袁州。 江淮战场打得十分诡异,非常有意思,所有参战方都异常小心谨慎,展开地图、标记好时间轴,发现近两年来淮南与四邻战火不断,却都是前怕狼后怕虎,打得畏手畏脚,都只是试探性进攻。 日益衰微的后梁中央朝廷失去了绝对的领导地位,无法组织一场有效的联合军事行动,潭州、杭州等各自为战,缺乏统一指挥,始终不能对淮南形成致命性威慑。 当然,这其中也夹杂着后梁朝廷的小算计,正因为自身实力不足以处于绝对的领导地位,所以也不愿看到淮南在这个时候被彻底消灭,否则将会喂肥杭州、潭州等势力。 后梁中央朝廷需要的就是让他们相互厮杀、互相损耗,以便让后梁渔翁得利。 就在后梁打着自己如意小算盘的时候,自家的徐州节度使王殷叛附淮南,徐温派“杀猪急先锋”朱瑾渡淮北上,被牛存节、刘鄩击败,无功而返。王殷兵败自焚,小小的徐州并未掀起太大风波,因为徐州的叛乱是在朱友贞的预料之中,前文有过详述。 就这样,江淮地区又归于归于死寂,各回正轨。 第392章 徐温的努力2 【】 乾化二年(912),徐温恩威并用,以屠李遇之威、服刘威陶雅之恩,确立了自己对淮南的实际掌控的地位。在征讨宣州李遇的战斗中,徐温养子徐知诰作为总司令柴再用的副手,立下战功,累功获封昇州(今江苏省南京市)刺史。 徐知诰在昇州任上颇有善政,有口皆碑。徐知诰在昇州求贤似渴、礼贤下士,收获了一大批人中龙凤,其中就有宋齐丘、王令谋等重要谋士,在宋齐丘等人的辅佐下,徐知诰如虎添翼,最终做出了一番大事业。 乾化五年(915),经过几年的四面征战,淮南赢得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于是徐温开始有所动作:任命长子徐知训当淮南行军副使、内外马步诸军副使。这基本就相当于确立了徐知训接班人的地位。 随后,淮南名义最高领导人杨渭任命徐温为淮南军队最高统帅(管内水陆马步诸军都指挥使)、两浙征讨总司令、守侍中、封齐国公、镇守润州,代管昇、润、常、宣、歙、池六州,并保留他对中央事务的“工作指导”。简言之,一句话:淮南姓徐。 徐温自己赴镇润州,把长子徐知训留在了扬州,以便代替自己控制“中央”。 润州在长江南岸,与北岸的扬州隔江相望。徐温放弃扬州总部而亲自坐镇润州,应该理解为是重心南移,为讨伐杭州钱镠做准备。 贞明三年(917),徐温到昇州视察工作,对养子徐知诰的政绩大加赞赏。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徐温被昇州的繁华富庶所吸引,流连忘返,脸上难掩艳羡之色。身边乖巧懂事的秘书陈彦谦察言观色,进言道:“主公何不把总部搬到昇州?” 于是,徐温做出了一个重要的人事调整:把养子徐知诰由昇州刺史提拔为润州团练使(官职提升),然后把镇海军总部(治所)从润州搬到昇州。简单说,就是徐温跟自己的这位养子互换场地。 徐知诰不愿到润州,原因是润州距离扬州太近,一水之隔,“天子脚下”,总是处于被严密监视的境地,放不开手脚。于是请求把自己调到稍远一点的宣州,被徐温驳回。 自己苦心经营的革命根据地,就这样被干爹夺走霸占,徐知诰心里苦,但嘴上不敢说。回到家里长吁短叹、唉声叹气。 智囊宋齐丘见他闷闷不乐,便问其原因,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宋齐丘喜不自禁,忙向徐知诰连连道喜。 “宋先生莫要玩笑,何喜之有?” “主公可曾记得项羽、沛公之事乎?项羽违背‘先入关中者为王’的约定,将沛公刘邦安置在偏僻贫瘠的汉中,那时节,所有人都认为是项羽故意排挤打压刘邦,刘邦等同于遭流放,极为失意。而唯有萧何认为这是天赐良机。 今日之势嘛……三郎年幼骄狂,多不忠不义事,功勋老臣皆不堪其辱,内乱只在旦夕之间。而润州却与扬州只有一水之隔,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主公难道是想在宣州终老此生吗?让您去润州,这是天大的喜事啊!” 老龙正在沙滩卧,一语点醒梦中人。徐知诰大喜,急忙收拾东西,火速奔赴润州,生怕干爹会反悔。 智囊宋齐丘口中的“三郎”指的就是徐温的亲儿子徐知训。徐知训是徐温的长子,按理说应叫做“大郎”,而宋齐丘偏偏称其为“三郎”,原因很简单,徐知诰的年龄比徐知训大,所以宋齐丘刻意地抹去了“亲生”与“非亲生”的界线,把养子、亲儿子混为一谈,如此,则徐知训排行第三。 宋齐丘只用简简单单的一个称呼——“三郎”,就向徐知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主公您才是徐温的接班人。 本年(917)10月,广州刘岩派来使者,告知刘岩已经于今年8月份登基称帝,建立“南汉”,并劝淮南杨渭也称帝。 刘岩据两广岭南之地自立称帝,为淮南分担了一定的政治成本。后梁朱友贞诏令杭州钱镠入岭南平叛,然而钱镠嘴上说可以,身体却很诚实,未出一兵一卒。 淮南与南汉刘岩在面对共同的敌人——后梁的威胁下,结成了战略同盟关系。表面上眉来眼去,实际上双方的眼中都闪烁着隐藏不住的贪婪,这只被南北两条饿狼同时盯上的肥羊,就是虔州谭全播。 此前虔州的统治者均脚踩两只船,同时向淮南、后梁表示归附;谭全播接管虔州后,一心一意称臣于后梁。 刘岩想要吞并虔州,理由是虔州是后梁领土,我南汉取之,合情合理; 淮南的理由更加充分:其一,虔州自古以来就是我淮南的领土(曾向我表示归附,虽然很可能是备胎,但备胎也是胎);其二,我们淮南与后梁为仇作对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淮南袭取后梁领土,更是理所应当。 徐温当机立断,与严可求取得共识:虔州该收网了,否则将会被他人捷足先登。 次年(918)初,淮南对虔州发动了闪击战。此前,严可求通过在换防人数上做手脚,瞒天过海,在虔州附近秘密埋伏了一支大军,这时又重金招募了当地人进行秘密土工作业,在赣江上游的著名险滩——赣石滩开辟出一条安全通道。 就这样,淮南大部队如同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虔州城外,等他们兵临城下时,虔州守军才蓦然发现,在一片慌乱中匆忙抵抗。 “虔州之战”打响了, 这场战争的最初策划者——徐温,接连遭受打击。首先,他没料到这场战斗会持续那么久;其次是没有料到会有那么多势力卷入其中;第三,是万万没想到自家内部出了大乱子。 其实这就是战争的魅力和可怕之处。它永远不会按照最初设计者的遗愿发展,无论这个人的实力有多雄厚,任何一个小小的意外,都会使其偏离计划轨道。 徐温处心积虑地耗时多年,才架空了淮南杨氏,而他的这份基业在极短时间内便被他姓之人夺去。 世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本来想致敬曹操,一不留神,发现汉献帝竟然是自己。 第393章 银枪小霸王徐知训 【银枪小霸王徐知训】 徐知训是徐温的长子,被徐温当做接班人,寄予厚望,被委以重任,特别是当徐温出镇润州、昇州时,已经把“中央”实权交给了徐知训,让他积攒阅历和声望,为将来顺利接班做准备,而在军事方面,徐温更是给宝贝儿子聘请了淮南境内一流军事家——朱瑾。 淮南的一流将帅有很多,比如刘威、陶雅、李简、刘信等等,为何徐温选中了降将出身的朱瑾?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 首先是从忠诚度出发,没有根基、没有背景、没有宿望的“三无产品”朱瑾,不会对徐氏的专权产生威胁,相反,徐温必须重用他以平衡杨氏老臣,所以朱瑾是徐温的天然走狗,是值得信任的统治; 其次是从实际情况出发,刘威等老将都已经被外放到了地方,而徐知训则在扬州总部,“函授”的效果不如面授,老师就不要“遥领”了,名誉教授毫无意义。 徐温让朱瑾给儿子当家教,朱瑾受宠若惊。谁不知如今的淮南是徐氏的天下?徐温才是淮南一把手,而这位徐知训则是名副其实的淮南“太子爷”,朱瑾悉心教授,毫无保留地倾尽平生之所学。 坐拥得天独厚的教育资源,“太子爷”徐知训的学业水平如何呢? 贞明二年(916)2月,“禁军”的两个小将——马谦、李球作乱,劫持了杨渭,砸开军械库,抢夺武器铠甲,聚集乱兵,声称要做掉徐知训。 检验徐知训学习成绩的时刻到了,一次小小的测验而已。 面对这次突如其来的兵变,徐知训反应迅速、行动果断——跑啊! 徐温在扬州不仅留下了武将朱瑾,还为儿子留下了心腹大谋士严可求,一文一武辅佐徐知训,大有内事不决问可求、外事不决问朱瑾的意思。 紧急时刻,严可求拦住徐知训,“站住!总部生变,公子弃众而逃,众将何所依?” “不跑?死了你负责啊?” 严可求微微一笑,“破贼只在弹指。”说完之后,严可求径直走入卧室,倒头酣眠,还故意打着很响亮的鼾声,鼾声如雷,响彻军府(鼾息闻于外府)。 将士们听到这么放肆的鼾声,瞬间冷静下来,不再慌张,开始有条不紊地组织平叛工作。 第二天,马谦、李球在宫殿门外摆开阵列,耀武扬威。 恰巧朱瑾率兵从对岸的润州回来。朱瑾戎马一生,经验丰富,临事不慌,仅仅扫视一眼,便哑然失笑。 马谦、李球,说难听点,就是皇宫里的保安队长,纠集了一帮乌合之众,他们哪里会摆什么阵列?在朱瑾眼里,简直就是一群青铜渣渣。 朱瑾镇定指挥,马谦、李球果然一触即溃,一群保安临时拼凑的队伍,哪里是精锐野战军的对手?朱瑾不费吹灰之力,生擒马谦、李球等人,斩首示众。 在老师朱瑾看来,这是一次生动的实践课;而学生徐知训却把它视作耻辱。每当朱瑾进行一次错题分析,徐知训就增加一份对朱瑾的反感。 半年多以后,河东李存勖完全控制了河北地区,后梁大将王檀偷袭太原的计划也被粉碎,于是,李存勖打算趁热打铁,乘胜追击,派使节到淮南,提出南北夹攻的方案。 徐温欣然同意,于是任命儿子徐知训为北伐军总司令,以朱瑾为副总司令,渡淮北上,响应河东李存勖。 显然,这个“总司令”是酱油男,真正负责指挥调度的是副司令朱瑾。如同李存勖让儿子李继岌挂帅伐蜀,以郭崇韬为副手一样。如果这次能一举灭掉后梁,与河东李存勖瓜分后梁,那么这份不世之功将成为儿子徐知训接班的巨大政治资本。 这只是徐温的如意小算盘。 北伐大军移檄淮北州县,包围颍州,计划横扫宋州、亳州等地。后梁方面派遣袁象先前来抵御。 这就是前文提到过的那场非常诡异的战争。来势汹汹的淮南大军,在袁象先抵达颍州后,居然不战而退,一口气退回淮南。战争结束。只留下一脸懵圈的袁象先,“就这?” 逃跑,是徐知训在朱瑾那里学到的唯一的技能。 除了主帅徐知训的怯战退却,淮南军的此次北伐出师无名,名不正而言不顺,是对淮北地区赤裸裸地武装侵略,而且还是趁人之危,不仁不义、不武不勇,将士们不愿卖命。当然这些都是冠冕堂皇上纲上线的说辞,官兵们不愿卖命的原因其实是不愿为徐知训卖命。 作为淮南集团实际掌控人的少爷羔子,徐知训比起王宗衍、杨渥、马希声、王延翰等“王二代”来毫不逊色——在荒淫无道、残酷暴虐方面。 徐温出镇润州,把徐知训留在扬州,辅佐杨渭,还美其名曰“昌华相公”。把儿子留在“汉献帝”身边,一来可以密切监视“中央”的一举一动,二来可以让徐知训培养自己的队伍,为接班做准备。换句话说,这是让徐知训接管淮南的实习期。 然而徐知训却没能洞悉老爹的良苦用心。徐温走后,再也无人能约束徐知训,徐知训彻底放飞了自我,“怙温权势,多为不法”。 也许徐温也对这个儿子进行过点拨,嘱咐他要利用这次“监国摄政”的机会,提升自己的声望。 这句话太婉转,婉转到足以让徐知训误解。 提升声望的途径有很多,比如努力工作,做出让别人赞叹的成绩;再比如赏罚分明,广施恩惠。 这个“赏罚分明”很值得展开,它并不能按照字面意思,很多团队的领导人都望文生义,把这四个字解读为“事先制定明确细致的制度,然后照本宣科,生搬硬套”。 拿高季昌为例,他视察城防工程的进展,发现有怠工现象,于是按照规章制度,当众责打了该项目负责人——团队里最德高望重的功勋老将倪可福。倪可福既是高季昌团队里最重要的老将之一,又是高季昌的心腹,同时还是高季昌的亲家公。高季昌铁面无私、执法严明的人设被搭建起来。然而接下来才是重点:他让自己的女儿——倪可福的儿媳妇私下告诉倪可福,说自己只是为了人设需要,迫不得已而为之,并非真要羞辱他,然后赏赐给他一百锭黄金,请他务必不要记恨。 第394章 江山可以丢,知诰必须死 【江山可以丢,知诰必须死】 还有个经典案例:曹操杀王垕。曹操打袁术时,军中缺粮,曹操便私下指使粮官王垕克扣军粮、以次充好,以暂时渡过难关,结果激起士兵哗变,铁面无私、爱兵如子的曹操“听说”后,大怒不已,于是下令将王垕斩首示众,军心遂安。 做管理、带团队,管的是人,带的是人,不是机器,怎能一成不变地按照一个事先编写的程序代码(规章制度)来严格执行?人是复杂的、有感情、有脾气、有性格的一个个鲜活的个体。 望梅止渴、割发代首、杀鸡儆猴、驾虎驱狼、二桃杀三士、三笑一哭(华容道)、七擒七纵……这些才是管理者真正该学的技能,而不是手捧一本规章制度,拿着一套行为规范去严格落实。 很多人都把《三国演义》中的曹操、刘备、孙权作为三个成功的创业集团来研究,提炼出各种管理思路,作为企业管理和团队建设的宝典。这三位哪一位是铁面无私?哪一位循规蹈矩、默守陈规? 那么徐知训采用了什么方法来提升自己在淮南集团中的声望呢? 徐知训采取的方法很简单,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通过贬低别人来提升自己。 对文武群臣,他百般欺凌侮辱,好让他们知道谁才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大BOSS;对淮南的名义统治者杨渭,他更是无半点君臣礼,不断挑衅杨氏威严,好让所有人都知道杨氏只是徐氏的傀儡。 徐知训竭力向外界传递徐温最想隐藏的信息:杨渭是汉献帝,而徐氏父子是曹操。 某次,杨渭宴请群臣,饮酒作乐,席间有伶人乐工献上歌舞戏曲以助酒兴。徐知训忽然提议要与杨渭一起票一出戏,徐知训扮演将帅,当主角,而让杨渭扮演将帅的家奴。于是,徐知训鲜衣怒马,威风凛凛地走在前面,杨渭则穿着破衣烂衫,手拿一个破草帽,低三下四地跟在徐知训身后。徐知训借口“剧本需要”,当众对杨渭诟骂羞辱、大声喝叱,随后“哈哈”大笑。 又有一次,杨渭与百官到扬州城东的禅智寺赏花,席间徐知训故意耍酒疯,直接辱骂杨渭,言语粗鄙、下流三俗,甚至对杨渭发出死亡威胁,吓得杨渭当场哭出声来,在场的文武百官全都瑟瑟发抖,低头无语,无人敢说话。 从禅智寺回去的时候,侍从们趁徐知训不注意,急忙架着杨渭登上一条小船,尽快逃离。徐知训发现后,立刻也登上一条小船,下令急追,与杨渭飙船。结果徐知训没有追上,于是暴跳如雷,用大铁锤把杨渭的一个侍从当场爆头击杀。 还有一次,徐知训与杨渭同乘一条船,杨渭刚刚登岸,徐知训就坏笑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弹弓,“走你——”一颗弹丸狠狠击中杨渭的后背。徐知训“哈哈”大笑。 有诗为证: “绕柱神龙梦里蟠,谁教苍鹘上场看。 浊河回棹三郎醉,竟向君王试弹丸。” 当众欺辱杨渭,是徐知训的日常任务。他要反复向文武百官证明徐氏的强大和杨氏的软弱无能。“徐温是朱温、曹操”,这是事实,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 除了对杨渭毫无君臣之礼,徐知训对待文武百官更是刻薄寡恩,屡屡像群臣露出吃人的獠牙,让他们惧怕自己的淫威,让他们屈服于强权。 淮南集团老将李德诚,家里有几十名歌姬,徐知训向他索要。李德诚派人送来致歉信,大意是说“我家这些歌女呀,年龄都很大了,有一些都已经生过孩子了,都是大妈级别的了,哪有资格去伺候贵人啊?等我抽空给您物色几个年轻漂亮的小姐姐”。 徐知训大怒,他并不是真的垂涎这些老歌女,而是要这种说一不二的“规矩”:瞧,连功勋老将李德诚都要惧怕我,我说要什么,他就乖乖给我什么。 所以李德诚的婉言谢绝让徐知训暴怒不已,当即对李德诚的使节发出威胁:“看我哪天杀了李德诚,连他的原配妻子也弄过来!” 岂止是李德诚,徐知训对待自己的干哥哥——徐知诰,也曾痛下杀手。 徐知训非常忌惮这位干哥哥,认为他是自己继承家业的最大威胁。徐温很喜欢这位养子,徐知训很担心老爹会在某天脑子抽筋,把家业传给徐知诰,因此对这位干哥哥是越看越不顺眼。后文会详细讲述徐温与养子徐知诰的微妙关系。 亲儿子想搞死比自己优秀、比自己年长的干儿子,也是一种司空见惯的常规操作了,然而徐知训真正对徐知诰起了杀心的原因,竟然是徐知诰缺席了他的酒宴。 某次,徐知训召集众兄弟们饮酒,徐知诰因故未能赴宴,徐知训对此大发雷霆,说道:“这个臭要饭的,不吃酒,想吃剑吗?”只因徐知诰出身寒微,向来被徐知训瞧不起,认为徐知诰就像老爹捡回来的流浪猫、流浪狗一样,故而经常唤他“乞子”。 只有徐温的第四子徐知谏,忠厚老实,把徐知诰当做亲哥哥,对他恭恭敬敬。 过了没多久,徐知训摆下一场鸿门宴,提前埋伏了刀斧手,约定好暗号,然后请徐知诰来赴宴,决定在席间动手。徐知诰入席后,忠厚的徐知谏偷偷地在徐知诰脚上狠狠地踩了一下。 徐知诰立刻会意,于是说要去一下卫生间,出门后,纵马狂奔,逃离是非之地。 得知徐知诰逃跑后,徐知训把随身佩剑交给亲信将领刁彦能,让他快马加鞭追赶徐知诰,追上之后,格杀勿论! 刁彦能奉命持剑飞奔,果然追上了徐知诰。正当徐知诰惊骇的时候,刁彦能却只是远远地冲徐知诰举起宝剑,示意了一下,让他看清楚这是谁的剑。二人谁都没有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后,刁彦能空手而回,告诉徐知训自己没有追上。 另有一次,还是鸿门宴,刁彦能负责给宾客们倒酒,在给徐知诰倒酒的时候,刁彦能偷偷“以爪语烈祖(徐知诰),烈祖悟,亟起去”。 史籍记载,徐知训多次要害死徐知诰,而徐知谏、刁彦能等人也多次扮演黄金配角,每次都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徐知训暗示,帮徐知诰脱险。 第395章 刺杀徐知训 【】 刁彦能,自幼随父躲避战乱,迁居宣州。换句话说,刁彦能是以难民的身份移民淮南的,所以家庭条件十分艰苦,“少孤贫”,但他非常孝顺母亲,“感动宣州十大孝子”之一。 之后投军,隶属于宣州宁国军节度使王茂章,因身材高大、武艺高强、且知书达理,所以受到王茂章的器重,屡获提拔。 杨渥袭位后,逼走王茂章。王茂章弃城投杭州的时候,并非孤身一人,而是带着自己的本部兵马,约有两三千人,刁彦能就在其中。 然而刁彦能不愿被裹挟着当叛徒,于是秘密安排他的家人把老母亲搀扶到路边,等刁彦能随军路过此处时,一把抱住母亲,对王茂章哭道:“事将军是忠,奉母亲为孝,自古忠孝难两全,今日实在舍不得弃母而追随将军。我心中实在纠结,哎——主公,请杀了我吧!” 前文详细讲述过王茂章“叛国投敌”的来龙去脉,王茂章是那种人嘛!王茂章非常感动,也非常愧疚,说我被迫弃国远走,已经是不忠,岂能再逼人抛弃老母?彦能,我不杀你,你留下吧。 王茂章带队走后,刁彦能疾驰回宣州城,当时的宣州城已经因主帅的叛逃而陷入一片混乱。有人惊惧而逃,有人打砸抢烧。 刁彦能抽出佩剑,登上城门楼,骗众人说道:“我是从扬州来的,作为先锋官来抚慰大家,主力部队随后就到!你们不要惊慌,该干啥就干啥,不会有事的!” 众人信以为真,宣州城也随之恢复了秩序。 脱离王茂章的“叛军”,巧计稳宣州,小将刁彦能立刻进入到高层(徐温)的视野,被提拔为“太子党”,调到徐知训身边。 马谦、李球作乱时,刁彦能与朱瑾及时赶到,据说马谦就是被刁彦能亲手斩杀的。徐知训事后对他大加赏赐,嘉奖他的“救驾之功”。 刁彦能经常写信劝谏徐知训,徐知训虽然不接纳,却也从不因此疏远、怪罪他。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徐知训与徐知诰两相对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很多人都认为徐知诰将来一定能成大事,故而秘密附之,刁彦能也身在曹营心在汉,虽然是徐知训的“心腹”,却数次帮徐知诰脱困。 惯例,给个提示,先讲故事,再复盘这个伏笔:徐知训果真如此不堪?在谋杀徐知诰方面,徐知训表现得像不像智障? 按史书记载,徐知训对自己的这位家庭教师——朱瑾,也存在很深的矛盾。据说朱瑾有一匹宝马,视若掌上明珠,朱瑾特意为这匹马盖了一个冬暖夏凉的豪华单人间,夏天的时候还用青纱帐为它驱蚊,养马界的模范铲屎官。 徐知训听说之后,就向朱瑾索要这匹马,被朱瑾婉言谢绝。结果徐知训恼羞成怒,当即派刺客行刺朱瑾。 一辈子刀头舔血的朱瑾成功将刺客反杀。行刺事件之后,朱瑾与徐知训的师生关系降至冰点,彼此心照不宣。 降将出身的朱瑾,在淮南集团中的地位高到超乎我们的想象。 朱瑾不是一般的降将,他来淮南之前,也是称霸一方的“主公”,兖州泰宁军节度使,与堂哥郓州天平军节度使朱瑄在鲁西南扛把子,被汴州朱温夺了基业和老婆,一无所有,穷极来投。而他自身武艺高强,手中一杆大槊,在江淮地区首屈一指,且擅长指挥骑兵作战,填补了南方军队的短板。 仅从实用性角度来说,朱瑾对淮南集团的贡献是相当巨大的,他不仅把北方成熟的骑兵体系带到淮南,点亮了淮南兵种科技树,并且对淮南的劲敌——汴州朱温怀有刻骨仇恨,成为“杀猪急先锋”,在历次与汴州势力的作战中立有大功,比如著名的“清口之战”。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由于朱瑾的存在,才让淮南可以与中原王朝分庭抗礼。 从政治斗争的角度来看,朱瑾则更为可爱。在杨行密时代,杨行密用朱瑾来平衡朱延寿、田頵、安仁义;在徐温时代,徐温用朱瑾来平衡刘威、李简等。 所以朱瑾在淮南的地位是集团二把手,位居副都统,连徐知训都排在朱瑾之后。 学生、下级要暗杀老师、上级,而受害者却不敢声张。遭徐知训买凶杀人的朱瑾,像极了老婆被高衙内调戏的林冲。谁让他是徐温的儿子呢。 朱瑾总找单独接触杨渭的机会,秘密劝他诛杀徐氏父子。汉献帝还多次密谋诛杀曹操呢,您咋那么怂? 杨渭:我就这么怂。 朱瑾很有心机,越是想除掉徐知训,表面上则越发对他恭顺,借以使他麻痹大意,露出破绽。 这一天,朱瑾派自己的一位爱妾去徐知训府上请安问好。让美女去徐知训家中拜访,简直是肉包子打狗。 徐知训见色起意,当即就把这位送上门来的美女强行不可描述。 爱妾归告朱瑾,朱瑾勃然大怒,“简直岂有此理!”于是更加坚定了除掉徐知训的决心。 巧了,徐知训也在设计除掉朱瑾。他的计划是先把朱瑾外放到地方,然后慢慢罗织罪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嘛,用“一贬再贬,寻赐自尽”的老套路。 徐知训特意在泗州设立静淮军,以朱瑾为节度使。然而这个静淮军却只辖泗州的三县(临淮县、涟水县、徐城县),名为一军,实为一州;名为节度使,实为刺史。 意图很明显了。 朱瑾也不是吃素的,他知道,泗州就是自己的鬼门关,一旦赴镇,绝无好下场。事已至此,自己只能先发制人了。 在朱瑾赴镇泗州的前一日,徐知训假惺惺地来为朱瑾饯行。朱瑾表现得比平时更为恭顺,并说自己打算把先前那匹宝马送给徐知训。 “真的?你不是开玩笑吧?” 朱瑾有位国色天香的舞女,她也请徐知训一同进屋饮酒观歌舞。有的史书记载说这位舞女就是先前被徐知训强行不可描述的那位爱妾;还有的史书说朱瑾骗徐知训说要把宝马和这位美女送给徐知训…… 总之,朱瑾以宝马、美女两大诱饵,把徐知训骗进了家中。 第396章 刺杀徐知训2 【刺杀徐知训2】 朱瑾把徐知训骗进内室,请老婆陶氏(陶雅之女)出来参拜徐知训。陶氏向徐知训下跪磕头,而徐知训也赶紧磕头回礼。 就在徐知训下跪磕头的时候,朱瑾突然举起手中笏板,猛击徐知训的头部,一下就把徐知训拍倒在地,紧接着内室中的伏兵涌出,一刀砍下徐知训的人头。 朱瑾事先在庭院里拴了两匹未经驯化的烈马,等他把徐知训骗进来之后,就命人偷偷解开绳索,于是两匹烈马互相撕咬争斗,啼鸣嘶吼,声音凄厉而巨大。所以当朱瑾于内室斩杀徐知训时,外面徐知训带来的警卫根本听不出里面的任何异样。 朱瑾提着徐知训人头,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徐知训的几百名警卫见此情形,一哄而散。随后,朱瑾快马加鞭,飞驰到王府,把人头拿给杨渭观看,“大王,我已经为淮南除此大害!” 杨渭定睛一瞧,瞬间吓得魂飞魄散,忙用衣袖遮住脸,逃回卧室,抖似筛糠。 朱瑾提着人头追到卧室门外,拱手施礼,“大王,国贼已除,诸将愿拥护大王主持军政,请外出视事、主持大局吧!” 杨渭吓得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说道:“舅舅,这事儿可是你一个人干的啊,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您可别害我!” 杨行密的原配夫人姓朱(朱延寿的妹妹),为了拉拢感情,杨行密就让自己的儿子们管朱瑾叫“舅舅”。 见杨渭这幅窝囊怂包样,朱瑾气得把手中人头用力砸向门柱,指着杨渭破口大骂,“你这个婊子养的废物点心,不足与谋!”随后拔出佩剑,走出王府,发现城门早已被关闭,有关部门正在全城搜捕朱瑾。 朱瑾自知大势已去,于是跑到后院,翻墙而出,却在下落时扭伤脚腕,逃跑无望。就在追兵把他围住的时候,朱瑾对追兵说道:“我为千千万万的淮南人铲除了一个祸害,死而无憾。一人做事一人当!”说罢,挥剑自刎。 徐知训被杀的消息传开,江对岸的蒜山渡守将马仁裕,立即驰告徐知诰。 与宋齐丘推演的剧本完全一致!润州与扬州一水之隔,近水楼台先得月,徐知诰当天就渡江入扬州,迅速稳定了扬州秩序,取得了扬州城的实际控制权。 这位及时通风报信的小将马仁裕,从此平步青云,徐知诰给了他大量的赏赐,先提拔为楚州刺史、金吾卫(中央禁军)大将军,后来又升至节度使,徐知诰还把自己的女儿(日后的兴国公主)嫁给他。 徐知诰进入扬州后,一方面接管了徐知训的权力,另一方面则是将朱瑾满门抄斩。 据说朱瑾的正室妻子陶氏,临行前哭泣,一位小妾说道:“有啥好哭的?咱们很快就能在那边团聚了。(何为泣乎?今行见公矣)”陶氏听完,也收起了眼泪,欣然赴死(收泪欣然就戮)。围观群众们颇为感动,深感惋惜。 后来徐温命人把朱瑾的尸体拖到闹市街头,曝尸示众。结果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当时是盛夏时节,然而朱瑾的尸体却并不腐烂,而且不招苍蝇蛆虫等。 朱瑾活着的时候,名重江淮,人颇畏之,而他死后尸身不腐,使人们更加相信朱瑾非同凡人。人们口口相传,越传越神奇,传来传去,扬州就多了一味包治百病的药方——朱瑾曝尸土。 据说不管罹患的什么病,只要取朱瑾曝尸处的土壤,用水冲服,保证药到病除,瞬间痊愈。而在病愈之后,就要送去一些新土,填补之前的空缺。 偏方治大病,据说凡是服用这个药方的,全都是是立竿见影、药到病除。于是不久之后,朱瑾的尸体居然就这样被掩埋了起来,渐成一座高坟。 徐温非常生气,下令把朱瑾的尸首挖出来,沉入雷公塘中。后来,徐温患病,病重期间,梦到朱瑾拿着弓箭射他,噩梦惊醒之后,便命人用渔网把朱瑾的尸骨打捞上来,重新葬在雷公塘边上,还立了一座祠堂,供百姓祭祀纪念。 也有一种说法是徐温在后来得知了徐知训的所作所为,消除了对朱瑾的恨,因此打捞其尸体,隆重安葬。 朱瑾作乱时,老将米志诚曾骑着马,带着十几名贴身骑兵,四处打听朱瑾的去向,在得知朱瑾自刎身亡的消息后,才罢兵回家。徐温怀疑他也参与了朱瑾的预谋,要把他也清算掉。 米志诚与朱瑾号称“淮南双绝”,史书记载说“朱瑾善槊,志诚善射,皆为第一。”安仁义对此颇为不服,并留下一句著名点评,“志诚弩十,不当瑾槊之一;瑾槊十,不当吾弓之一。” 米志诚追问朱瑾下落,很有可能是协助公安机关追捕凶犯,怎么就成了嫌疑犯同党呢? 丧子之痛,让徐温宁可错杀三千,也不使一人漏网。谁又能知道这不是徐温借徐知训被杀事件,进行整治清洗呢? 如何才能顺利捕杀“淮南双绝”之一的老将米志诚呢?智囊严可求献上一计:对外宣称在袁州战胜了楚兵,要求文武群臣都来王府祝贺,事先则埋伏下刀斧手。就这样,米志诚稀里糊涂地被抓捕归案。 另外,徐温还认为“吉祥物”李俨也参与其中,原因是李俨早就因失去了利用价值而遭冷落,如今生活得穷困潦倒,所以很有报复社会的不良动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于是,米志诚、李俨被冠以“朱瑾同党”的罪名,满门诛杀。 除了这二人之外,徐温还有一份长长的死亡名单,他要借此机会清除异己,凡是被他认为是异己分子的,全部榜上有名,无一例外被冠以“朱瑾同党”的罪名。 智囊严可求等人苦心规劝,让他适可而止,不要盲目扩大化,以避免引起更大的恐慌。 徐知诰和刁彦能等人也纷纷揭发徐知训的种种不法行为。 据史籍记载,徐温对儿子的悖逆不法行为毫不知情,忽然听到众口一词,矛头全都指向徐知训,徐温的心中也有些许疑惑。直到他参观了徐知训的办公室,发现办公室里藏有一间密室,密室中有幅壁画:画中徐温五木加身(最高级别的束缚刑具),除徐知训之外的诸子全被绑缚受刑,而徐知训却身穿皇帝的衣服,端坐在正中间。每个人物的旁边都用文字清楚地标记出姓名…… 徐温大怒,当场唾骂道:“犬子,早就该死!(狗死迟矣)” 随后,针对“朱瑾同党”的清算、大屠杀被停止,朱瑾的尸首也得以重葬。徐温宣布,徐知训被杀一案到此为止。 第397章 徐知训迷案 【徐知训迷案】 徐知训被杀事件,迷雾重重,特别是史籍记载说徐温对徐知训的悖逆行径毫不知情,而是在其被杀后,由徐知诰、严可求等人娓娓道来。 徐温是何等人物!他是淮南集团内部顶尖的权术高手,更在扬州内外留有无数耳目、眼线,淮南的心脏扬州可谓是了若指掌。而他竟然对徐知训欺辱杨渭、凌辱老将的事情毫不知情。你信吗? 再看徐知训被杀一案的杀人凶手——朱瑾,古往今来很多人也都提出了质疑,这位戎马一生、享有极高社会地位的老将军,在杀徐知训的时候表现得也像一个鲁莽的智障。 首先,朱瑾没有集合部众,除了埋伏在内屋的几个勇士外,朱瑾几乎是孤胆英雄,没有任何帮手。当听说公安机关正在全力缉拿他的时候,他居然是孤身一人翻墙逃跑。杀徐知训,更像是一次失手伤人,而不是政变、兵变。 其次,朱瑾拎着人头,进出王府如入无人之境,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还有一个关键人物——严可求,也充满了神秘色彩。 据记载,严可求早就看出来徐知诰对徐氏存有威胁,屡屡劝徐温先下手为强,除掉徐知诰。徐温于心不忍,大意是说徐知诰“反迹未明”,不能凭白无故地诛杀。 而当徐温终于有机会把徐知诰卷入徐知训被杀一案时,严可求又竭力为徐知诰开脱,与徐知诰一起揭发检举徐知训的种种卑劣行径,极力保全徐知诰。 史籍中的另一段记载,也许会为我们提供一点线索:严可求与骆知祥合称“严骆”,是徐温智囊团的左膀右臂,其中骆知祥早已被徐知诰收买,二人合力排挤严可求,将其贬出“中央”,外放为楚州刺史。严可求遂跑到昇州,劝徐温称帝,因此被徐温留在了昇州,从而躲开了徐知诰、骆知祥的暗算,徐知诰于是转换思路,把女儿嫁给了严可求的儿子严续,化敌为友,成功将严可求转化为队友。 细思极恐。徐知训被杀的真相远没有史书上记载的那么简单。 历史永远是胜利者书写的,徐知诰最后还是篡夺了淮南,建立了“南唐”,并恢复本姓——李。他的孙子就是著名的亡国诗人——南唐后主李煜。 简单说,徐知训被杀的这段历史,是徐知诰书写的。 其实,当徐温听说长子徐知训被杀的消息时,第一反应就是:一定是徐知诰干的!恰恰是严可求等人的开脱,才使案件的调查工作戛然而止。 让徐温停止追查的,并不是严可求等人的几句闲言碎语,而是迫于实际形势。当徐温气势汹汹地来到扬州时,发现徐知诰已经把扬州的军政大权据为己有,取得了扬州的实际控制权。坦白地说,徐温也没有足够的把握与徐知诰翻脸。 徐温在扬州名为调查徐知训被杀案件,实际是考察徐知诰对扬州的控制力。 试想一下,连骆知祥都被徐知诰策反、留在徐知训身边的刁彦能也早就暗投徐知诰,其他的文武群臣自然不在话下,就连自己的另一个亲儿子徐知谏也坚定不移地拥护徐知诰……徐温惊讶且惶恐地发现,扬州内外已经被徐知诰牢牢把控,于是,这才就坡下驴,顺从众人说辞,承认徐知训之死完全是他咎由自取、死得活该。 停止凶杀案追查和清算工作,宣告着徐温向徐知诰的全面妥协。 于是,徐温无奈地任命徐知诰为淮南节度行军副使、兼内外马步军副使等一系列官职,基本是接盘了徐知训的权力。又任命徐知谏坐镇润州,接替徐知诰。随后便返回昇州,离开了扬州这片伤心地。 徐知诰坐镇扬州后,与徐知训的行事风格截然相反。他对傀儡杨渭毕恭毕敬,对文武群臣态度谦逊,礼贤下士,且制定的政策十分宽大仁慈,比如宣布免除之前的所有欠税,本年的税赋允许顺延,等庄稼成熟后再补缴。 除此之外,徐知诰还采用谋士宋齐丘的建议,废除了苛捐杂税。此前,淮南地区有两大主要税目:人头税、田地税,还要求百姓必须上缴现金,而不能以实物相抵。如此一来,老百姓就需要把生产出来的商品卖掉,换成铜钱,而商品价格又受政府的宏观调控……跟后唐孔谦的“剪羊毛”、“割韭菜”异曲同工,政府以行政命令干预市场,薅百姓的羊毛,变着花样地搜刮民脂民膏。 宋齐丘建议徐知诰直接废除“人头税”和一切不合理的苛捐杂税,允许百姓上缴实物,抵充税款,并且用丰厚的条件予以鼓励,比如价值一千文的绸缎,可以实际抵充三千文。 徐知诰全盘接纳。 政府大规模减轻人民税赋压力,最大化刺激了人民生产劳动的积极性,于是一夜之间,江淮地区再无荒田,原来荒芜的田地全被开辟成了良田,房前屋后全是桑树,百姓种田纺丝,国富民强。 也有官员表示不能理解,拿着算盘找宋齐丘、徐知诰理论,说减税一时爽,国库火葬场!按照推算,政府每年将损失数以亿万计的税收! 宋齐丘则说财富根本没有减少,更没有缩水,只不过是藏富于民罢了,岂有百姓人人富足、而国家贫弱的道理?眼光放长远些嘛,小同志。 宋齐丘,好学有大志,尤其擅长纵横捭阖、阴谋诡计之术(尤喜纵横短长之说),初字超回,后改为子嵩。原因是宋齐丘曾因嫉妒而排斥汪台符,汪台符就给他写了封书信,雅骂之,曰:“闻君齐大圣以为名,超亚圣以为号。” 大圣说的是圣人孔子(孔丘),亚圣现在一般指孟子,而在宋朝以前,亚圣一般指颜回。汪台符的意思是,您的名字是“齐丘”,比肩孔圣人;自号是“超回”,超越亚圣颜回,您也忒不要脸了吧! 宋齐丘赶紧就把表字改为“子嵩”。 第398章 刘信收虔州 宋齐丘的父亲宋洪,原为洪州镇南军节度使钟传的下属,鞠躬尽瘁,死于任上,宋齐丘于是也依附到钟传帐下。洪州后来被淮南吞并,钟传败亡,宋齐丘失去了靠山,变得穷困潦倒,无奈之下举家东迁,来到了灯红酒绿的昇州,为了糊口而投奔在一个特殊服务人员魏小姐的家中(糊口于娼家魏氏)。 徐知诰当昇州刺史的时候,不拘一格降人才,拿出重金,广纳贤才,宋齐丘欣然前往应聘,写诗一篇抒发胸中大志。徐知诰对他是相见恨晚,立刻引为心腹谋士。 徐知诰特为宋齐丘打造了一座池中小亭,小亭以一个活动可拆卸的木桥与岸边相连。二人进入小亭后,立刻撤去木桥,二人就在这小亭中窃窃私语,无人知道他们说的什么; 有时候,二人在厅堂中议事,徐知诰撤去所有的屏风、帷帐,以保证隔墙无耳,然后在厅堂正中间摆放一只火炉,二人谁也不说话,而是拿着木炭在地上写字,写完之后随即擦去,同样无人知道他俩说的什么。 “朱瑾之变,常参秘画。”——《十国春秋》 短短八个字,殊堪玩味。不说徐知训之死,而说“朱瑾之变”,并说宋齐丘参与了这场密谋。那么问题来了,朱瑾杀徐知训,怎么会有徐知诰和宋齐丘的“秘画”?朱瑾不是独自为之的吗? 八个字,出卖了老实忠厚的徐知诰。到底是怎样的“秘画”,已经不得而知了。总之,就像所有的夺嫡之争,养子推翻了亲儿子,历史总会说是亲儿子下流卑鄙无耻、养子伟大光荣正确,亲儿子逼反养子…… 徐知诰打算重用提拔宋齐丘,然而徐温却非常讨厌宋齐丘,史籍上说徐温恶其为人,故而对他进行打压,只给了一个很低的官职。徐温厌恶的是宋齐丘的狂妄自大,还是“朱瑾之变,常参秘画”? 在扬州发生变故的同时,虔州前线还在进行着激烈的战斗。淮南大军虽然靠着严可求的智谋神兵天降,打了虔州一个措手不及,开战之初就兵临城下,使虔州丧失了战略纵深,但虔州城墙高大,闭城坚守,淮南的攻坚战打得异常惨烈。 这时候,淮南军中爆发瘟疫,连最高统帅王琪也身染重病,无法指挥战斗,不久之后竟然病逝。于是,徐温临阵易帅,用洪州镇南军节度使刘信替换王琪。 在淮南军换帅的空当,虔州谭全播向左邻右舍——潭州马殷、福州王审知、杭州钱镠紧急求救。 马殷派一万人进驻古亭; 王审知派军进驻于都; 钱镠派儿子钱传球率领两万兵马,围攻信州; 三路援兵围剿淮南,救援虔州。 信州的淮南守军才几百人,被两万浙军团团包围。守将周本在城里紧急搭建了许多空帐篷,然后打开城门,自己则在城门楼上大摆宴席,与幕僚们饮酒唱歌蹦迪。 浙军的箭矢如飞蝗、如暴雨,而周本却谈笑自如,丝毫不为所动。于是浙军坚信周本一定在城里埋有伏兵,始终不敢前进,并与当晚趁夜解围撤走。 周本一首《空城计》,吓走两浙军。 淮南派陈璋挂帅,反攻钱镠所属的苏州、湖州。 这时候,河东李存勖积蓄力量,准备发动对后梁的一场灭国之战,于是派人抄小道联系淮南,请求联合出兵。前文有叙,淮南以虔州、信州等战事吃紧为由,拒绝了这次联合军事行动。 虔州前敌总指挥刘信,趁夜偷袭驻扎在古亭的楚军,一举将其击溃;随后分兵攻击钱镠、王审知派来的增援部队,两军听说楚军已经崩溃后,立即撤回本土。 虔州孤立无援。 随后,刘信对虔州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攻击,展开了24小时不间断攻城,杀死虔州兵数千人,却仍无法进入城中。于是,刘信派人游说谭全播,劝他投降。 谭全播随即奉上重金,表示愿意和解。刘信接受了赔款,然后解围班师。 消息传来,徐温暴怒,当即把送信的使节鞭打一顿,并对使者说:“刘信占据着上游有利地形,手里的军队是虔州守军的十倍还多,打了一年有余,竟然毫无进展,还擅自接受和解,他这是要造反啊!你回去告诉他,我鞭打你,就是在鞭打他。” 随后把刘信的儿子刘彦英叫来,刘彦英当时是亲军的将领,徐温拨付给他三千兵马,对他说:“你爹造反了,去,帮你爹一块儿造反去。” 紧接着,又命令另一位亲军将领朱景瑜陪同刘彦英一同前往,还对他们说道:“谭全播的手下,全是农民,如今已经被围困一年多,精疲力尽,濒临崩溃。他们的妻子儿女都在城外,包围解除后,他们一定互相庆贺,回家探望,此时你们杀回去,他们必然四散奔逃,虔州就是一座空城,你们必须给我打下来!” 刘信听说徐温震怒之后,大为惊恐,急忙调转部队,杀了一个回马枪。果如徐温所料,淮南先锋军刚刚杀到城下,虔州守军立即自行崩溃。谭全播无法组织抵抗,于是弃城而逃,被淮南军追上,生擒而归。 谭全播已经80多岁了,在虔州任上颇有善政,爱民如子,口碑甚佳,又对旧主尽忠职守,因此虽然在战场上是仇敌,但淮南将士仍然非常尊重谭全播。刘信将他送到扬州,徐温善待谭全播,任命他为禁军将领,遥兼虔州百胜军节度使,实际就是给他高官厚禄,养老送终。 当时,有人诬陷刘信玩寇不前、养寇自重,因此刘信在攻克虔州后,立刻只身一人奔赴昇州,面见徐温。徐温好言相慰。 刘信,群盗出身,后来投奔了杨行密,征战数有功。 有一次,杨行密召他商议军事,不料刘信却在工作时间喝大酒,喝得东倒西歪,“醉不能言”,杨行密大怒,当场把他臭骂一顿。刘信来了脾气,抄起一把宝剑,纵马奔逃。左右请追斩之,杨行密摆摆手,笑道:“刘信能背叛我吗?他只不过是喝醉了而已,等他酒醒之后,一定会回来的。” 果然,第二天,刘信就负荆请罪来了。杨行密“哈哈”一笑,并不责罚,照样信任并重用他。刘信凭实力累官至洪州镇南军节度使。 第399章 狼山-无锡之战 攻下虔州的半年后,马殷攻打荆南高季昌,高季昌向淮南求救,刘信挂帅直扑潭州,马殷随即解围班师。 此后,刘信便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自以为是天下第一的名将,可以比肩韩信。要是没蛋扯着,他能上天。 李存勖灭掉后梁,派谏议大夫薛昭文出访淮南,途径洪州,刘信设宴款待。席间,刘信醉醺醺地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梁,问薛昭文:“中原的皇帝知道我刘信吗?” 薛昭文回答道:“我主新平河南,未知您的大名。” “哼——”刘信撇唇咧嘴,“淮南的刘信与汉朝的韩信是一样的。你回去告诉你家皇帝,让他来淮南,不是不认识我嘛,我就让他认识认识!” 随后,刘信指着百步之外的牙旗旗杆顶部,端起一杯酒,说道:“我要是能一箭射中了,就请您满饮此杯。”说罢,弯弓搭箭,一发而中。 刘信此举十分不妥,有失外交礼仪,应该说是一次严重的外交事故。 徐温对刘信也确实不怎么放心,当后唐伐蜀的时候,徐温就把刘信明升暗降,招到“中央”,任命为禁军将领,名义上是说需要他保护核心地带,实际则是把他从战略要地洪州调离,以防止他趁中原大乱而自行割据。 为了提升自己的权威,徐温不断地怂恿杨渭称帝,否则杨渭的官方头衔一直是“节度使”,徐温以下则是“节度使”的下属。 贞明五年(919)4月,徐温率领文武群臣及地方将领,再次严肃而认真逼杨渭称帝。迫于压力,杨渭登基,但不称帝,只称吴国国王。大赦改元,改“天祐十六年”为“武义元年”,按照惯例修建皇家祖庙,追封杨行密、杨渥为王,设置文武百官,宫殿、文物制度、仪仗礼仪皆如天子之标准。 “十国”之一的“南吴”正式建立。 于是,徐温就被任命为大丞相(宰相中级别最高)、都督中外诸军事、诸道都统(这两个官职就是全国最高军事委员会主席,总管全国军队)、昇州镇海军及宣州宁国军节度使(淮南势力的两大主力藩)、守太尉、兼中书令、封东海郡王。 这就是徐温逼迫杨渭称帝的主要原因,名为提升杨渭的政治地位,实际则是提升自己的势力。 淮南势力吞并虔州之后,彻底隔断了杭州钱镠与中原王朝的陆路联系。后梁诏令钱镠出兵征淮。 打通陆上交通线,这也是钱镠迫切需要的,于是欣然奉诏,派儿子钱元瓘挂帅,率领战舰五百艘,对淮南发动进攻。 徐温派彭彦章、陈汾前往阻击。双方在长江上的狼山遭遇,随即爆发了“狼山之战”。 这场遭遇战打得很有意思。钱元瓘让每只战舰都带有足量的草灰、沙子、豆子。 战斗打响后,淮南顺风而下,钱元瓘下令躲避,很快,双方互换场地,钱元瓘占据上风口,淮南水军逆风。随后,钱元瓘下令抛洒草灰,淮南士兵不敢睁眼,集体揉眼睛。 钱元瓘又下令在我军船上洒沙子,等两军船只接近时,往淮南舰只上洒豆子。淮南士兵全部滑倒,无法站立。钱元瓘又下令纵火,淮南水军随即大败。 彭彦章竭力死战,刀剑都被砍断,于是抓起身边的木棍当武器,继续抵抗,身受重伤十几处,血流如注。而陈汾却按兵不动,见死不救。彭彦章最后自杀殉国,宁死不当俘虏。 狼山一战,钱元瓘俘虏淮南将领七十人,斩杀士兵一千余人,焚毁淮南舰艇四百艘。 徐温将陈汾斩首示众,没收全部家产(其中一半给彭彦章家属),妻子儿女全部罚为奴隶。另拨出专项资金抚养彭彦章家眷。 随后,钱元瓘率三万大军,乘胜进攻淮南治下的常州。 徐温亲自带领主力部队前往迎击,另派陈璋率水面部队迂回到钱元瓘的后背。双方主力部队在无锡遭遇,随即爆发“无锡会战”。 大战刚刚打响,徐温偏偏发起高烧,不能指挥战斗。他的亲信陈彦谦为徐温找了一个替身,据说是身材相貌与徐温类似,然后让他穿上徐温的铠甲衣服,坐在堂上发号施令,居然无人能认出这个山寨货。钱元瓘也就失去了一次“斩首战”的机会,而徐温也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和医治。 很快,徐温的病情好转,于是亲自出面指挥战斗。 当时是农历七月,接近深秋,而长期的干旱又使草木干枯,于是徐温下令顺风点火,火烧钱元瓘。钱元瓘军队崩溃,将领何逢、吴建被杀,士兵被杀一万多人,钱元瓘逃走,徐温继续追杀,又斩获无数;迂回到背后的陈璋也趁势夹攻,斩获甚多。 徐温终于在无锡一雪前耻。 徐知诰献上计策,说自己愿意率领两千勇士,换上缴获的钱元瓘军队的军服、旗帜、甲杖,尾随败退的浙军,奇袭苏州。 徐温称赞这是一条妙计,但却不予批准;诸将也说浙军所依靠的不过是强大的水军,如今大旱,河道干涸,此乃天意,我们正好发挥步兵、骑兵优势(朱瑾的功劳),一举消灭钱镠!亦被徐温否决。 徐温的理由冠冕堂皇,天有好生之德,天下战乱已久,人民饱受战争创伤,况且钱镠也非等闲之辈,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利用军事上的优势来变现政治上的利益,以战胜者的姿态与他谈判吧。 这话说的没毛病,上纲上线,咱们是忧国忧民,不愿让百姓身陷战火;谈私利,咱们以战促和,用军事上的巨大胜利做谈判筹码,博取政治利益最大化,不战而屈人之兵。 实际上,徐温禁止徐知诰奇袭苏州,就跟当年杨行密组织田頵攻取杭州一样,根本原因是打压徐知诰,不让他壮大自身势力。现在的徐知诰可以说已经是集团二把手了,几乎可以与徐温抗衡,如果他顺利拿下苏州,则将对徐温的地位构成巨大挑战。 于是,在徐温“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略思想下,淮南方面乘胜而不追,派出使节出访杭州,主动归还了战俘,要求与钱镠握手言和。 钱镠接受了和解请求,自此之后,江淮双雄之间又享受了二十年的和平,各自发展自身经济,奠定了雄厚的基础。 这是徐温的政治智慧,和平不是靠卑躬屈膝祈求来的。正义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口径即真理。好比今天,如果没有使命必达的东风快递,又将是“美英合伙欺负人”的历史重演。 第400章 淮南曹操 【淮南曹操】 杨渭被徐温拥戴登基,沦为徐温的傀儡,成为皇宫囚徒。杨渭的心情可想而知,整日生活在郁闷和恐惧之中,精神世界早已崩塌,每日借酒消愁,用酒精来麻痹自己。建国之后,脸上从未露出过笑脸。 贞明六年(920),建国整整一年的杨渭,重病不起,徐温从昇州赶往扬州,协助处理后事,讨论淮南集团的接班人问题。 有人揣度徐温的内心,说道:“曾记得刘备白帝城托孤时,曾对诸葛亮说,如果幼主不贤,你可取而代之。如今,杨氏气数已尽……” 不料徐温脸色大变,怒斥道:“胡说!如果我想篡权,早在十二年前诛杀张颢的时候,就已经夺权了,岂会等到今天?杨氏子孙年幼又怎样?害别人杨氏尚有子嗣,即便杨家没了儿子,就是女儿,我也要拥护她登基称王!谁再敢胡说八道,一律格杀勿论!” 好一派忠臣嘴脸。吓得文武百官无人再敢劝进。 于是,徐温便以杨渭的名义,迎接丹阳公杨溥监国摄政。 猫腻就藏在这里。杨溥是杨行密的第四子,在他和杨渭(次子)之间,还有第三子杨濛。杨行密死后,长子杨渥、次子杨渭相继被拥立,如今杨渭病危,理应由杨濛顺次接班。而徐温却绕过杨濛,废长立幼,迎立杨溥。 为何要舍弃杨濛呢?因为杨濛很有才干,有知识、有文化,更关键的是有理想、有抱负。眉宇间透漏着一股英气。 杨渭登基的时候,册封徐温为大丞相,当时杨濛就是负责押送节册的。当徐温见到杨濛的时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事后对左右人说道:“我看他骨骼惊奇,不是屈居人下之辈,不好控制。(此子瞻顾特异,恐其难下)” 巧合的是,杨濛也对徐温有所议论,他时常顿足捶胸,说:“我们杨家的基业,怎么被他人把持呢!” 这话传到了徐温的耳朵里,徐温听了十分不爽。于是把杨濛外放到楚州,做团练使。 如今杨渭病重,徐温废长立幼,迎立杨溥,继而把杨濛移为舒州团练使。 次月,杨渭因病医治无效,与世长辞,享年24岁,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随后,在徐温的拥戴下,21岁的杨溥登基称王。 杨溥登基后,将昇州大都督府升格为金陵府,徐温出任金陵府尹。 次年,改元大赦,改“武义三年”为“顺义元年”。徐温以杨溥的名义不断给李存勖写信,劝他登基称帝。 这么做有两个主要目的:如果李存勖称帝建国,将分担淮南的政治成本;无论李存勖称帝与否,淮南的劝进之举都会博得李存勖的好感,增进双方政治互信,维护良好的战略同盟伙伴关系。总之,就是为淮南集团营造一个相对和平的外部环境。 除此之外,淮南向钱镠归还了一个重要的俘虏:钱镒。钱镒是钱镠的堂弟,十六年前,睦州陈询背叛钱镠,纳款于淮南,钱镠派钱镒、顾全武等镇压,杨行密派陶雅赴援,陶雅击败杭州兵,生擒钱镒。 十六年过去了,徐温把钱镒礼送回杭州,向杭州钱镠示好;钱镠亦归还淮南俘虏李涛等人(八年前,李涛率军出千秋岭,攻杭州,兵败被俘)。 稳定了外部,徐温就可以把心思放在内政上。 徐温劝杨溥“有事于南郊”,主管单位说经费不足,徐温大怒,说我听说唐朝南郊祭天时,仅仅往门锁、门轴上浇灌油脂,就要花费一百斛,这是王朝末日穷奢极欲的做法,我们怎能效法?祭天地神灵,心诚则灵。 10月,杨溥“有事于南郊”,拜徐温为太师,严可求为右仆射,加徐知诰同平章事遥领江州观察使。随后征寿州团练使崔太初为右雄武大将军。 崔太初,身长七尺、勇武过人,善使大刀长槊,“黄巢之乱”时应募投军,被杨行密一眼相中,于是招为帐下,后为寿州牙军副指挥官,成为寿州团练使朱延寿的部将。崔太初洞察到了朱延寿的不臣之心,于是偷偷向杨行密打小报告,成为杨行密的重要线人,为后来杨行密装瞎三年,骗斩朱延寿立下大功。 后来,崔太初又跟随徐温大破王茂章,累功迁为寿州代理团练使(权知团练使),不久之后转正。当时有很多人都盯着这个位置,用尽各种办法明争暗斗,当崔太初坐镇寿州后,这些人就不断进谗言,诬陷崔太初意图割据谋反。 正值徐温派徐知训北伐颍州,出发前,徐温交给徐知训一个秘密任务:考察崔太初。 大军路过寿州的时候,崔太初头戴草帽、足登草鞋,亲自为徐大公子牵马执鞭,一口气走了十几里山路,表现地尤为恭顺。 徐知训看他驯服屈从的样子,便将一切怀疑抛诸脑后,密报徐温,说崔太初忠心耿耿,绝无反意。 徐温失望地叹口气,孩子还是太年轻!被崔太初这个贼子套路了。正因崔太初表现得过分乖巧、太装孙子了,所以才说明他心中有鬼。忠诚和清白是不用装的,刻意装孙子的人,内心一定有大秘密。 行伍出身的崔太初十分讨厌儒生,而且生性多疑,大行窃听之事,境内所有的酒楼茶肆、旅馆酒店等人流量大的地方,都设置有暗室,派人偷听行商旅客们的议论,所谓隔墙有耳。崔太初曾经得意地对左右人说,寿州无墙不有耳。以至于行路之人全成了哑巴,谁也不敢乱说话。 对上级领导卑躬屈膝,极尽装孙子舔菊之能事,在辖区内构建密不透风的强大情报机构,这种人的内心世界能是廉洁清白的吗? 果然,崔太初在寿州暴虐苛求,民不聊生。 于是,徐温明升暗降,把他从地方召进中央。 对此,徐知诰提出了反对意见,说寿州是边关重镇,关系重大,恐怕会激起大事。 徐温大怒,说道:“如果我连一个小小的崔太初都办不了,其他人该怎么办?”一纸调令,崔太初,你给我过来! 崔太初屁颠儿屁颠儿地交出权力,安心养老。 第401章 权力的游戏1 这是徐温与徐知诰的一次暗地较量,是徐知诰挑战徐温权威的一次小心试探。 “崔太初不能制,如它人何?”徐温愤怒地吼出这句话,值得徐知诰深思。这话看似漫不经心,实际则是对徐知诰的严重警告。 徐知诰是聪明人。“父亲说的对。”唯唯而退。 这是有记载的父子俩之间的第二次较量。 一年半之前(920)庐州武宁军节度使张崇进攻后梁所属的安州,无功而返。张崇在庐州任上同样居功自傲、贪赃枉法、目无法纪,他的苛政与赵在礼有一拼。 赵在礼,发动贝州兵变,割据魏州,迎请李嗣源入魏州,促成李嗣源登基称帝。此人在任上横征暴敛,民不聊生,被百姓们视为“眼中钉”。据史料记载,他在离任宋州时,百姓们欢欣鼓舞,开心地像过年一样,庆祝终于送走了这个瘟神,街头巷尾洋溢着喜庆祥和的气氛,百姓们纷纷议论道:“此人若走,真可谓是拔了眼中钉,快哉,快哉!” 赵在礼听说之后,极为愤怒,于是上表朝廷,请求留任一年,在获得批准后,立即设立了一个新的税目——“拔钉钱”,每人一千文,并拿出户籍册,挨家挨户地征收,稍有违抗就一顿鞭子,简直就是公开抢劫。孔谦都要自愧不如。 一年之内,仅“拔钉钱”就征收了百万钱,比其他正式的朝廷还要多。“拔钉钱”也因此成为了一句三字成语,专门用来形容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 庐州张崇比起赵在礼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曾因公事出差到扬州,庐州人民以为他要离任了,于是互相庆贺,说:“渠伊必不复来矣!” “渠伊”在当时的口语中,有贬低的意思,话的意思是“这孙子终于走了。” 张崇回来后,立刻征收“渠伊钱”。 第二年,张崇又取扬州出差办事。老百姓不敢乱说话了,见面之后“捋须为庆而已”。不出声,只是点点头,捋捋自己的胡子,“你懂的。” 张崇回来后,又征“捋须钱”。 张崇来昇州的时候,伶人编排了一个小品《张崇投胎》来讽刺他:“张崇”死后,勾魂使者告诉他,因他在阳间作恶太多,听说阎王爷要判他下辈子投胎去水里,当鱼虾、王八之类的东西。结果阎王爷判道:“你就去焦湖里当一个水獭吧。” 水獭在如今以他憨萌的外表成为广受喜爱的网红动物,其实这种东西“性残嗜鱼”,古人常用“獭”比喻凶残、贪婪之人,常用于讽刺贪官污吏。 庐州下辖的庐江县,有百姓上访,控告县长贪污受贿。徐知诰就派纪检干部杨廷式前往处置。 杨廷式以刚正不阿、不畏强权而著称,是一名铁面无私的纪检干部。杨廷式对徐知诰说:“此事关系重大,不能雷声大、雨点小,不能只拍苍蝇、不打老虎,您说对吗?” “当然,务必苍蝇老虎一起打!” 于是,杨廷式说道:“有您的支持,我就放心了。我打算直接把庐州节度使张崇抓起来,戴上手铐脚镣,押到昇州,根据他的口供,当面质问徐温,连徐温也一块儿给办喽!” 吓了徐知诰一大跳,“我让你查办贪腐的小县长,何至于搞出惊天动地的动静?” 杨廷式微微一笑,点拨徐知诰道:“小小的县长为何敢如此猖狂?谁不知道他是受了节度使张崇的指使?而您知道张崇如何处理这些赃款吗?多年来,他用这些钱上下打点,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送给了当今权贵。您还要一查到底吗?” 徐知诰醒悟过来,取消了这次反贪行动,并对杨廷式更加敬重。这件事也说明了徐知诰虽然掌握了很大的权力,但仍然不足以直接挑战徐温的权威。 徐知诰还需要耐心等待。 曹操身边有个司马懿,徐温身边也有个徐知诰。 龙德三年(923)4月,李存勖已经攻克了郓州,即将实施“左勾拳”行动,写信给淮南,告之郓州大捷,请求联合出兵,夹攻后梁,对后梁完成致命一击。 徐温打算派军队北上,采取观望态度,收割渔翁之利。他的智囊严可求却反对出兵,理由是“如果后梁向我们求援,我军该做如何反应?” 当时,群僚一致主张出兵帮助李存勖,唯有严可求坚决表示反对。徐温对严可求可谓是言听计从,于是力排众议,力挺严可求,从而采取了袖手旁观的决定。 不出半年,李存勖果然推翻了后梁,派使者前来通知淮南。 徐温苦笑着,对严可求说:“您瞧,我说出兵帮他吧,您是死活不同意。现在可咋办?” 阻止淮南助唐灭梁,应该是严可求的一次重大战略失误。不仅仅是没有让淮南集团捞到便宜这么简单,而是给了李存勖一个征淮的理由,使得淮南陷入极大的被动。 李存勖灭掉后梁,以中原之正统自居,更是以大唐王朝的合法继承人自居,如此一来,就有了充足的理由对前蜀、南汉、南吴等非法割据政权进行征讨,而南汉盘踞在岭南两广一带,与中原势力隔着半个中国(荆南高季昌、潭州马殷),显然不会是李存勖的首选打击目标,也就是说,势不可挡的李存勖将在前蜀和南吴之间二选一。 而前蜀在李存勖灭梁期间,多次袭扰后梁西北部疆域,配合李存勖作战;南吴虽然也有几次响应,却在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军事行动中缺席。贞女失节,不如老妓从良。淮南势力把李存勖得罪的死死的。 在当时,李存勖确实把淮南列为下一个进攻目标,至于改成前蜀,则是后话。总之,严可求的前期失策,把淮南势力推到了生死攸关的边缘。 错误既然已经酿成,那就只能积极补救。 严可求先劝徐温,说李存勖器小易盈,如今志得意满、骄横不可一世,其治国无法,我掐指一算,用不了多久,后唐内部就会出大乱子。而我们只需要用谦卑的态度和厚重的礼物来贿赂他,就可以保境安民。 徐温听从了吗? 不好说。 第402章 权力的游戏2 李存勖最初是用“诏书”的形式下达给南吴,通告后唐取代后梁的消息,而南吴拒绝接受,逼着李存勖换用平等地位的国书,抬头是“大唐皇帝致书于吴国主”,南吴才接受,并以同等措辞和礼仪回复,回信称“大吴国主上书大唐皇帝”。 没有认怂,没有装孙子。只承认平等的外交关系,坚决不向李存勖称臣。 闯了祸,就要承担。严可求急火攻心,病倒了,除了内疚之外,严可求要做的是积极补救。他连夜写了一份对答教条,预测了李存勖有可能会问的事,然后一一罗列出既不失国体,又能震慑李存勖的标准答案。 卢萍将其倒背如流,然后听从严可求的建议,带着厚重的礼物,先贿赂后唐的权贵,再从容应对李存勖的盘问。 结果李存勖所问皆如严可求所料。卢萍的沉着冷静、对答如流,使得李存勖对南吴政权刮目相看,对左右人说看来淮南人才济济,不好图之。 于是,李存勖便将征淮一事往后拖延。而李严出使前蜀等事件,也促成了李存勖先伐蜀的想法。 在这一年,徐知诰第三次悄悄挑战徐温的权威: 事情的起因是有人告发寿州团练使钟泰章侵占、盗卖公家的马匹。于是徐知诰派滁州刺史王稔以巡察霍邱(今安徽省霍邱县)的名义,带兵出发,当路过寿州时,突然冲入城内,宣布接管寿州,而命钟泰章做饶州刺史。 徐温听说后,立即把钟泰章召到昇州,派亲信陈彦谦问他怎么回事。 结果不管陈彦谦如何盘问,钟泰章始终一语不发。 徐温更是疑惑,便派人问他为何不辩解一下。 钟泰章冷哼一声,说道:“论单打独斗,我在十万大军中也被称为勇士。我在寿州,手下步骑兵有五千多人,如果我有二心,就凭一个单人独骑的王稔,又怎能把我抓来?我有没有辜负主公,这还用问吗?主公就是贬我当县长都行,何况现在还是刺史,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要是辩解,不久等于向天下人宣告主公的错误吗?” 徐温听说后,长叹一声,说当初要是没有钟泰章,我早就死在张颢的手里了,如今富贵了,岂能忘记往日的恩情?于是下令不予追究其盗卖官马之罪。 当初徐温计划暗杀张颢时,就找了钟泰章,由钟泰章出面找了三十个勇士,歃血为盟,徐温还曾试探过他,钟泰章成功通过了考验,并带人成功刺杀张颢。事后,有人建议徐温杀人灭口,除掉钟泰章,因为他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徐温没有这样做,而是不断给他升迁,报答他的恩情。 徐知诰据理力争,强烈建议杀一儆百,必须处罚钟泰章,以震慑其他文武百官。 徐温的终审裁决就是——让徐知诰与钟泰章结为儿女亲家。以徐知诰长子迎娶钟泰章的次女。 值得一提的是,这对儿新婚夫妇后来生下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就是日后的南唐后主李煜。钟泰章,也就是李煜的姥爷。 徐知诰要保全的,比如寿州崔太初,徐温就一定要给予严厉的打击;徐知诰想打击的,徐温就要坚定不移地保全。这就是徐氏父子之间权力的游戏。 这场权力的游戏还将持续。 同光二年(924)杨溥前往白沙镇观赏楼船,随后照例要把白沙镇改名为迎銮镇。徐温自昇州前来觐见。明君忠臣,相谈甚欢。 聊天时,杨溥故意把“雨”念成“水”,“哎呀,听说河南下暴水了,河南人民挺住啊!” 徐温表示疑惑,问其缘故。 杨溥说道:“翟虔的父亲名叫翟雨,我要避讳啊,已经好长时间了。” “啊?!”从古至今,都是臣子避君王的讳,岂有君王避臣子讳的道理? 这位翟虔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其实是徐温的一个心腹爪牙,亲信狗腿子。翟虔的职位是阁门使、宫城使、武备使等,这些职位有个共同特点,那就是级别很低,但岗位职责很重要,分别是管理宫门、王宫安保、军械库等,通常都会任用亲信来担任。 早在唐昭宗时,翟虔就投军在杨行密帐下,后来隶属徐温所部,从那时起,翟虔就是徐温的亲密下属,深得徐温信任。 暗杀张颢时,翟虔就是徐温的“传令兵”,负责秘密与严可求、钟泰章等人联络。如此事关重大的事,由他来传话,足见徐温对他的充分信任。而翟虔也不负所托,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成功争取了钟泰章。 “及诛颢,虔有力焉。”——《九国志》 “暗杀张颢”事件,是徐温集团的一个重要里程碑,也是研究徐温团队人物脉络的重要参照,凡是当年参与其中的,都可以说是百分之百纯嫡系。就好比参与了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 当朱瑾杀了徐知训,提着人头闯入王宫时,站岗执勤的卫兵都不敢阻拦。翟虔及时带着部下勤王救驾,指挥手下关闭所有宫门,“关门,放狗!” 于是,朱瑾才慌不择路,翻墙而逃,结果摔伤脚踝,随后自刎而死。 米志诚则率领部下四处追问朱瑾的下落,对外宣称是讨伐朱瑾,勤王救驾。 然而翟虔早已看穿了一切,他看出来米志诚是想帮助朱瑾,于是便使了个诈语,试探米志诚。他把米志诚叫到一边,私下观瞧,确定无人旁听后,压低声音,神秘而又紧张地对米志诚说道:“朱瑾已经被杀了,这事儿已经失败了,你还不赶紧回去?快走,我就当没看见你。” 话里话外,暗示自己已经知道米志诚与朱瑾是同党,装出自己也是偷偷帮助他一样。 米志诚大惊,连忙向翟虔表示感谢,“大恩大德,没齿不忘!行,您先忙着,我走啦。” 等徐温到了扬州后,翟虔向朱温汇报了事发时米志诚的可疑举动,这才使徐温与严可求设计,杀害米志诚。 徐温非常高兴,夸翟虔不仅忠心可嘉,而且机智聪敏,懂得随机应变,更加信任他,并把朱瑾的豪宅别墅赐给翟虔作为嘉奖。 南吴建国后,徐温就把阁门、宫城、武备等使给了这个睿智而又可靠的翟虔,让他控制皇宫,监视杨溥的一举一动。 翟虔同样非常出色地完成了这个任务,把王宫内外控制地密不透风。杨溥的四周似乎有一道无形的高墙,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翟虔是徐温的耳目,是杨溥朝廷的枷锁,杨溥想要摆脱傀儡的角色设定,首先就要除掉翟虔。 杨溥也非等闲之辈,他用“避讳”的方法,婉转地向徐温告状,并紧接着向徐温抱怨,大意是翟虔狗仗人势,飞扬跋扈、欺君罔上…… 徐温赶紧向杨溥下跪磕头,请求宽说,说自己完全不知道翟虔竟会这么过分,这绝对不是我的意思,我这就把这小子斩首。 杨溥则十分大度地说道:“天有好生之德。死刑未免太过严重,流放到别处也就是了。” 于是,徐温将翟虔流放到了抚州。 欲成大事者,必爱惜自己的羽毛。杨溥巧妙地利用这一点,除掉了徐温的眼线翟虔,然而杨溥能力挽狂澜吗? 第403章 权力的游戏3 徐温太难了,既要淮南保持主权独立,又要营造一个相对和平稳定的外部坏境,这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命题。 淮南的“外部环境”主要由两大部分构成:钱镠;中原王朝。其中,与中原王朝的关系定位,直接决定其主权独立性。 我们先说淮南集团与钱镠集团之间的关系经营: 江淮双雄之间的相爱相杀,也离不开中原王朝的恶意挑唆,中原王朝没少给江淮双雄埋雷、拴对儿,让双方持续争斗,互相消耗,为中原王朝染指江淮地区打下地缘政治的基础: 朱温刚刚称帝时,就封钱镠为吴越王,兼淮南节度使。其后,朱友贞、李存勖、李嗣源分别册封钱镠为吴越国王。 其实钱镠控制的区域是古越国,今天的浙江一带,而古吴国则是被淮南集团牢牢控制。所以朱温犯坏,故意封钱镠为“吴越王”,而不是“越王”,还特意强调他是“淮南节度使”,意思就很明确了,“令自取之”,诚心挑拨钱镠与淮南杨氏之间的关系。 同光三年(925)李存勖在败亡前,以金印、玉册、红袍御服等史无前例的礼节册封钱镠为“吴越国王”。钱镠得意洋洋,特意派使者去淮南炫耀显摆。 钱镠的这次“凡尔赛”导致了一个十分严重的后果:两国绝交。 淮南方面以其国名与本国重叠(吴越国,吴国)、容易引起国民误会、从而导致社会动荡不安为由,拒绝接受国书,将使者遣返,宣布与其断绝外交关系,严令边防、海关等部门,严防死守,不再接受钱镠信件,禁止商旅通行。 四个月后,钱镠突然罹患重病,无法主持日常工作,下令让儿子钱元瓘监国摄政。徐温主动派使者前来探望,向钱镠表示深切的关怀和慰问,如有不测,顺便向家属表示一下哀悼。 左右群臣都认为这只是徐温的“病床外交”,以慰问病情为契机,打破两国僵局,恢复旧好。于是劝钱镠安心养病,由高级别官员负责接见南吴使者。 钱镠摇头苦笑,说你们不了解这个徐温,他名为关怀,实际则是试探我国虚实,欲乘丧出兵而已。 于是,钱镠强打精神,以75岁的高龄,拖着病躯,与吴国使者谈笑风生,丝毫不像一个病人。 吴国使者回报徐温:钱镠身体硬朗,精神矍铄,神采奕奕,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钱镠猜的没错,徐温已经在两国边境秘密集结了大军,要趁钱镠“病逝”的时机乘丧出兵。听到使节的汇报,随即撤销了此次行动。两国关系也逐渐趋于缓和。 总之,淮南集团与钱镠集团之间关系还是老样子,像一对儿恩爱小夫妻,偶尔吵架、偶尔亲热,偶尔小三插足。 下面是淮南集团与中原王朝的政治博弈: 淮南的主权独立,就意味着要与中原正统王朝势不两立,背负分裂中国的骂名,并且与所有向中原王朝称臣的势力为仇作对,这也就意味着淮南将四处受敌;而如果承认中原王朝的正统性、唯一性,那么淮南的政治地位将降级为一个普通藩镇,且理论上要服从中原王朝的差遣,从而丧失主权。 徐温摸着石头过河,终于摸索出一条淮南特色独立主义道路,即在坚守独立自主的底线的前提下,无限地跟中原王朝搞暧昧。好比偷情的汉子,可以与你花前月下,可以与你互诉衷肠,可以与你缠缠绵绵翩翩飞……但绝不登记领证。 于是,在后唐初期,淮南政权在大是大非的政治问题上,小心翼翼地走钢丝。 李存勖入主中原之初,淮南方面据理力争,挺直了腰板,逼迫后唐承认了淮南政权的政治平等,以“敌国礼”相待。前文说过,这里的“敌”是“匹敌”的意思,不是“敌人”的意思。 随后,却向后唐疯狂进贡,告诉李存勖,什么叫嘴上说不,但身体很诚实。 穷疯了的李存勖也乐得其所,只要你乖乖送钱,心服即可,嘴上的便宜还是可以让你们占的。 这是严可求给徐温出的主意,重金贿赂李存勖当局,用糖衣炮弹来化解他们征淮的冲动。很快,李存勖遭遇“兴教门之变”,徐温对严可求刮目相看,激动地说道:“全被你说中了!” 李嗣源登基后,徐温控制下的淮南集团也没有改变这一外交策略,频频入贡中原,虽然在政治上是势不两立的死敌,但淮南进贡中原的频率和数额,远远超过那些忠于后唐中央的地方藩镇(如潭州马殷、荆南高季昌等)。 最具典型的,就是在天成二年(927),3月,由于荆南高季昌欺人太甚,讹诈了后唐五州土地,武力驱逐朝廷官员,劫皇纲……李嗣源忍无可忍,命刘训、西方邺联合潭州马殷,兵分三路围剿荆南高季昌。高季昌向淮南求救,淮南派水军前往支援。 也就是说,淮南帮助高季昌对抗后唐中央朝廷,两大阵营、四方势力在荆南地区展开激烈混战。 4月,战斗进入到白热化阶段,死伤甚众。淮南却派使节携带重礼(白金罗绮)出使后唐,送端午节礼物。 其实,这场战争可以看做是淮南悍然干涉别国内政。因为荆南高季昌、潭州马殷都向后唐称臣,后唐中央与潭州合攻荆南,完全是后唐的内政,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清理门户,而淮南则作为“外国势力”,悍然出兵干涉,帮助一个地方藩镇武力抗拒中央。 性质十分恶劣,情节特别严重,影响极坏! “但这依然不影响我们淮南入贡后唐,爱你哟,么么哒。”——徐温 5月,李嗣源宣布撤回部队,战争结束。高季昌派使节携带礼物访问淮南,表示愿意向淮南称臣,脱离后唐。被徐温拒绝。 徐温的公开理由是荆南离洛阳很近,离淮南很远,而且这个“高赖子”又是个四处惹事生非的问题儿童,淮南不愿被他拖下水。 其实真实的逻辑则是要维持与后唐的这种微妙关系。一旦接受了荆南的归附,就等于打破了后唐的底线,逼着后唐对淮南动武。所以对于荆南地区,徐温的公开表态只能是: “维持现状、搁置争议、共同开发。” 这是淮南与后唐中央的默契。 9月,淮南又给李嗣源送去了丰厚的生日礼物:金器一百两,金花银器一千两,杂色绫锦一千匹。 再次更正某度的一个小错误。某度的“李嗣源”词条中说李嗣源的生日是10月10日,其实人家生于9月9日,重阳节。 《旧五代史·明宗本纪》开头就明确说了:“以唐咸通丁亥岁九月九日,懿皇后生帝于应州之金城县。” 所以李嗣源的生日是咸通八年(丁亥,867年)的重阳节,属猪的。 刚送完生日礼物,10月,李嗣源忽然从洛阳前往汴州,民间盛传后唐将要征淮的消息,淮南上空阴云密布,紧急动员,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结果汴州朱守殷认为李嗣源是冲自己来的,于是在幕僚孙晟的怂恿下,起兵反抗,被后唐王师及时镇压。朱守殷被杀满门,孙晟逃到了淮南,被徐知诰收留,作为自己的幕僚。 孙晟只身逃到淮南,妻儿老小全被诛杀。他与朱瑾一样,到了淮南之后,才开启了人生的高光时刻,后文还会介绍。 这次“征淮”乌龙对徐温的打击很大,以至于他惊吓过度,于本月病逝。 第404章 潜龙勿用 【潜龙勿用】 李嗣源幸汴州,坊间谣传李嗣源将亲征淮南,徐温竟然惊惧成疾,突然病逝。不要笑话徐温胆小如鼠,其实徐温的精神世界非常脆弱。 徐温的诸多烦恼总结起来,也无非就是一个字:权。 淮南的最高权力到底该交给谁。 几年前,这个问题有个十分明确的答案:长子徐知训。 随着徐知训的被杀,徐温的接班人问题成了集团内部最为敏感的话题,造成这一困扰的,就是徐温的这位养子,徐知诰。 关于徐知诰的身世,诸正史、野史的说法不尽相同,却又极为相似。概括一下,无非就是一个“中山靖王刘胜之后”的翻版。 据说,他祖上也阔过,乃是正儿八经的大唐宗室! 《旧五代史》:他是唐玄宗之子李璘之后; 《蜀后主实录》:他是薛王李知柔(唐睿宗玄孙)之后; 《江南野史》等江淮地区诸多野史:他是唐宪宗之子李恪之后; 《江表志》:他是唐高祖李渊的第十三子——李元懿之后…… 如此众说纷纭,只能反映一个问题:徐知诰与唐朝宗室没有半毛钱关系!所以颇有个性、恃才任性的欧阳修老爷子,在《新五代史》中较为客观地介绍其家世:“世本微贱。” 不管是不是“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总之,你丫开局卖草鞋是真的。徐知诰开局的时候连卖草鞋都不如,他是正儿八经的流浪儿。 《新五代史》同时也记录了徐知诰对自己身世的描述,据徐知诰本人说,他是唐宪宗之子李恪之后,云:李恪生李超,李超生李志,李志生李荣,李荣就是徐知诰的亲爹。 由此,有些资料就显示“《新五代史》说徐知诰是宪宗之子李恪之后”,这是不对的,因为原文的记载是说徐知诰后来篡权称帝时,恢复了本姓李,然后“自言唐宪宗子建王恪生超……” 所以“徐知诰是李恪之后”不是《新五代史》的观点,说的很清楚了,是徐知诰“自言”。人家欧阳修的观点在一开头就很明确了,“世本微贱”。 《十国纪年》也说徐知诰是冒充大唐宗室,“附会祖宗,故非唐后。” 对于徐知诰“大唐宗室”的争论,在当时就颇受争议,钱镠之子钱元瓘就公开表示:“徐知诰冒充大唐宗室,尼玛闹呢?(金陵冒氏族为巨唐,不亦骇人乎)” 其幕僚沈韬文对曰:“村儿里姓孔的人,还都说自己是孔圣人之后呢,天下不要脸的人多了去了,别管他。” 随后君臣二人“哈哈”大笑,钱元瓘还为此赏了沈韬文一杯酒。 而钱镠后人编写的《吴越备史》,更是爆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大瓜: 徐知诰原本姓潘,潘金莲的潘,祖籍是湖州安吉县人,他爹潘某是安吉县小将,恰逢淮南入侵吴兴(今浙江省湖州市吴兴区),他爹老潘为国捐躯,而他则被淮南大将李神福掠走,充作家奴。徐温去李神福家做客,一眼看中,于是提出要将他收为养子,于是这位姓潘的李神福家奴就成了徐温的养子,之后改名为徐知诰。 《吴越备史》还爆料称,徐知诰在称帝后多次写信给钱氏,提出要用淮南治下的常州交换钱氏控制下的吴兴,效仿春秋时的“祊易许田”。春秋时后,周天子将泰山脚下的一片土地“祊田”封给了郑国,祊田实际近鲁国而远郑国,而郑国旁边的“许田”则又为鲁国封地,于是郑国就提出用祊田交换许田。 而被史料引用最多的“李恪”,据《新唐书》记载,“无嗣。”人家没儿子,那“李恪之后”是咋来的? 唐朝宗室中其实有两个李恪,一个是唐宪宗之子,建王李恪,另一个则是唐太宗之子,吴王李恪。 据部分史料记载,徐知诰一开始是想说自己是唐太宗之子吴王李恪之后,但是大臣提醒他,说这个吴王李恪是牵扯进“房遗爱谋反案”而被杀的,虽然后来被昭雪平反,但终归是不妥的,不如认高祖李渊之子郑王李元懿为祖宗,于是,徐知诰就说自己是高祖子李元懿之后…… 关于“徐知诰身世”的考证,历来是史学家们津津乐道的课题,考证出的“真相”也是五花八门。 徐知诰究竟是不是唐朝宗室,已经无关紧要了,无论他姓李还是姓潘,都无法改变他成为南唐开国君主的事实。 我们抓大放小,还原一下徐知诰的身世: 徐知诰本姓李,徐州彭城人,家境贫寒,随父流浪,浪迹于濠州、泗州之间,因此有个小名,“彭奴”。浪着浪着,爹就没了,其父李荣同志在某年某月某日,因战乱而失踪。那一年,“彭奴”刚满5岁。 他爹李荣也很意思,据说也是个不务正业的主: “不事产业,每交结豪杰为事。”——《江南野史》 翻译过来就是:不干正事儿,每天与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们厮混。 据说他爹非常信奉佛教,所以人送外号“李老道”(李道者)。后来当地涌现出一个夏韶犯罪团伙,规模庞大,于是李荣欣然投贼,然后帮助夏韶攻城略地,“众至数千人”,在濠州一带盘踞,后被杨行密团灭……这也是《江南野史》的记载,这段记载于其他史书均有较大出入,不足信。 回归主线,试想一下,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一个5岁男童,孤苦伶仃,独自一人在濠州附近流浪、拾荒、乞食,何等凄惨! 当时,朱温的“向东看”计划正如火如荼的推进着,取得了骄人战绩,先灭了徐州时溥,又灭了兖郓二朱,青州王师范在巨大的压力下表示投降归附,朱温成功将整个山东半岛纳入麾下。 淮南杨行密北上救援青州,刚渡过淮河,来到濠州、泗州附近,就听到了青州王师范头衔的消息。有道是贼不走空,来都来了,岂能空手而归?于是大掠濠州,长相呆萌的5岁男孩儿“彭奴”就被杨行密掳走。 杨行密见他骨骼惊奇,气度不凡,于是想收他当养子。然而杨行密的儿子杨渥却很瞧不起这个流浪儿,反对收留,于是,杨行密就把“彭奴”转让给了爱将徐温,说我看这孩子将来必成大事,你替我接盘吧。 史籍记载说“杨氏诸子不能容”,然而按照时间推算,当时杨行密只有长子杨渥(约八九岁),次子杨渭还未出生,所以“杨氏诸子”的说法很笼统,很可能也包括侄子、外甥、养子等。 徐温接盘了“彭奴”,收为养子,取名徐知诰。 第405章 见龙在田 【见龙在田】 据说,徐温在得到徐知诰的前一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水里有十几条黄龙游弋嬉戏,忽然有一个身长一丈、穿装打扮如周朝时祭祀官员的人,对徐温说道“你可以随意捉一条”,于是徐温就脱衣光膀子,下水捉了一条龙。 梦醒之后,正想请人解梦,结果杨行密就给他送来了“彭奴”,让他收做养子。徐温非常高兴,认为徐知诰就是梦中的黄龙。 徐知诰天资聪慧,据说9岁时做了一首《咏灯诗》: “一点分明值万金,开时惟怕冷风侵。 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尊前不尽心。” 借烛灯表忠心,让徐温非常感动。 身世凄惨、寄人篱下的徐知诰,非常乖巧,很会讨徐温的欢心,他事徐温“甚孝谨”,“尽子道”,比亲儿子还孝顺。 有一次,不知做错了何事,徐温大怒,拿着棍子抽他,把他逐出家门,让他滚蛋,断绝关系,永远不要再进徐家的门。徐知诰乖乖地“滚蛋”了,可等徐温下班回家的时候,发现徐知诰正恭恭敬敬地在大门外相迎。 徐温问道:“不是让你滚蛋吗?” 徐知诰答道:“为人子女,如果舍弃父母,还能去哪儿呢?惹父亲生气了,就先滚一边儿去,等父亲息怒了,再回来尽孝,人之常情。” “好孩子。”徐温怒气顿消,重新接纳了徐知诰。 徐知诰伺候徐温,比太监伺候皇上还要用心。据说徐温处理公务,很晚了才睡觉,刚刚睡下,就发现床边立着一个人影,吓了一跳,忙问:“谁?” “您儿子,徐知诰。” “哦,知诰啊,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徐知诰答应着,可身子并未挪动。 过了半宿,徐温起夜,迷迷糊糊地一抬头,差点当场吓尿,“你怎么还在这儿啊?快回去吧,你白天也要处理公务,晚上不睡觉怎么行?我命令你,回去休息!” 徐知诰这才毕恭毕敬地告退。 方便完了之后,徐温接着睡觉,后半夜又要起夜时,却见床边有一女子恭恭敬敬地垂手侍立。大半夜见一女的可比见着男的可怕。 “谁?” 女子回道:“徐知诰的媳妇。”老婆接老公的班,夫妇二人轮流侍奉在徐温床边。 徐温好言相劝,把徐知诰媳妇劝走。 第二天,徐温就把自己的亲儿子们召集起来,“你们看看人家徐知诰,比你们强多了!”巴拉巴拉训斥了一大堆话,其中不乏口吐芬芳,污言秽语,把徐知训等骂得狗血喷头。于是“诸子颇不能容,而知训尤甚”。 当徐温生病时,徐知诰更是忙前忙后,成了“感动淮南十大孝子”。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徐温卧床,“唯先主(徐知诰)躬侍左右,至于粪溺皆亲执器”。 徐温这一躺就是好几个月,在此期间,徐知诰衣不解带,侍立病榻之侧,通宵达旦,24小时随时待命。徐温实在于心不忍,就命令他在隔壁休息,不管白天还是深夜,只要徐温一咳嗽,徐知诰就立马带着媳妇出现在面前。 徐温躺在病床上,只要听到帷幔外有人走动之声,就会问“谁呀”,回答他的,不是“知诰在”,就是“知诰媳妇在”。 徐温病愈之后,不禁感叹,“你虽然不是我亲儿子,但我看你比亲儿子都亲!”徐知诰听后,更加小心谨慎,恭顺有加。 徐温的病是好了,而徐知诰的媳妇却病死了。徐知诰的这位媳妇是原昇州刺史王戎的女儿,而随她陪嫁过来的,有一位叫宋福金的丫鬟。宋福金是江夏人,在战乱中流离失所,被王戎收养为丫鬟。 徐温指着宋福金说道:“我看此女有旺夫相,你就娶她吧。” 徐温生性多疑,对手下将领心存疑虑,于是每次出战都要把徐知诰带在身边,他只信任徐知诰。于是徐知诰也得以学习了兵法征战之事。 在徐温的点拨下,徐知诰文武双全,老成练达。 论武,他“习熟武事,因能骑射,起家为偏将”,是个合格的将军; 论文,他能把账目理得门儿清,又能有善政,把昇州治理地令徐温都觊觎。 讨伐宣州李遇时,徐知诰就作为柴再用的副手,挂帅前往,而在平定宣州之战中,徐知诰功居第一,交出了一份令徐温满意的答卷。 天下没有白装的孙子。一般来说,无限隐忍的背后,是无限膨胀的欲望。 徐知诰幼年时的谨慎孝敬,也许是寄人篱下的本能,为了保住或者报答干爹的养育之恩,而他成年后的恭谨,则是另有所图了。 据说徐温喜欢穿白袍,每当徐温过生日时,徐知诰都会进献白袍作为生日贺礼。一次徐温过生日,徐知诰照例进献白袍,时座上有客,借机迎合徐温,婉转劝进,说“白袍不如黄袍好”。徐温尚在沉吟之间,徐知诰大声喝叱道:“放屁!我爹忠孝之德,朝野敬仰。而你却以谄媚奸邪之言,乱带节奏!万一被别有用心之人加以利用,不是陷我爹于不忠不义吗?你才曹操呢,你全家都曹操!” 徐温幡然醒悟,“对呀,我是忠臣,不是窃国大盗,乱世贼子!” 然而《五国故事》却明确指出,徐知诰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当时羽翼未丰,一旦徐温篡权称帝的话,自己这个“养子”的身份恐怕难以被指定为“皇太子”,所以不能让徐温篡权,而是要拖延时间,让自己发展壮大,这样等徐温死后,由自己来篡权夺位。 《五国故事》直言不讳地骂道:“(徐知诰)内谋其家,外谋其国,劳心役虑,数倍于曹马矣。” 意思是徐知诰在内则排斥徐温亲儿子,争权夺利,对外则篡夺杨氏江山基业,就他这处心积虑的嘴脸,胜过曹操、司马懿好几倍! 而《江表志》却说徐知诰“内辅幼主,外弼义父,延杨祚十余年”。简直把徐知诰夸上了天,还为杨氏江山续命十几年……杨氏江山是谁篡的? 《江表志》的编撰者是郑文宝,南唐校书郎。豁然开朗了,《江表志》是南唐人描绘的南唐历史,所以对徐知诰充满歌颂、褒扬,而对钱镠集团充满贬低;而《吴越备史》则是钱氏后人所载,美化钱氏而丑化淮南集团。 两本书都是在北宋年间成书,当时淮南和两浙均已被大宋统一,双方史官以纸笔为武器,争夺历史舆论这块千年阵地,互相仇视,征战不休。 我们在读历史的时候,万万不可盲目,尽信书不如无书,读史书之前,首先要看其编撰者的立场。例如总有些帝国主义余孽宣称鸦片战争、八国联军侵华等一系列殖民侵略是文明、发达民族对野蛮落后民族的文明开化,话里话外,中国人应该感谢西方殖民者;再比如某些倭人口中的*****、对亚洲的资源整合,全亚洲乃至全世界都要感谢倭国的无私奉献;再比如灯塔国披着反恐、人道主义的外衣入侵别国……满满的强盗逻辑。 远看李巨川的《勤王录》,近看BBC等西方媒体。轻弄翰墨,妄生异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寡廉鲜耻,臭不要脸! 第406章 或跃在渊 【或跃在渊】 徐知训的神秘被杀,其背后就与徐知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得知徐知训的死讯时,徐温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徐知诰。 无奈徐知诰在谋士宋齐丘的指点下,先行一步控制了扬州,徐温没有强行拿掉徐知诰的把握,只能顺水推舟,认可了徐知诰对扬州的控制。 这也是非常诡异的政治格局,在淮南,有两个“中央”,一个是扬州,徐知诰尊奉着杨溥,挟天子以令诸侯;一个是昇州,徐温的强权和淮南的水师。 在徐知训死后,徐温的幕僚严可求、徐玠、陈彦谦等不断地劝徐温把军政大权交给亲儿子徐知询。徐知询也多次提出要代替徐知诰。徐温通通拒绝,对徐知询说,“他的能力比你强多了,你心里没点儿B数吗?” 同光三年(925),陈彦谦病重。徐知诰他对立储问题的态度,于是抓住最后的机会,竭力笼络陈彦谦。 徐知诰为陈彦谦聘请了最有名的医生,每天送药、送金银绸缎慰问的使节络绎不绝,道路相属,想借以感化陈彦谦,让他替自己多多美言几句。 然而陈彦谦仍然秘密留下遗书。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陈彦谦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仍劝徐温立自己的亲儿子徐知询当继承人。 面对幕僚们不断地劝谏,徐温也曾动摇过,便问妻子的意思。徐温的妻子李氏,因与徐知诰同姓,而对他倍加呵护,从他五六岁的时候就带在身边,视如己出,有着深厚的感情基础,又因徐知诰特别孝顺听话,而更加疼爱之。 李氏对徐温说道:“这孩子是咱家贫贱时就收养的,一直跟着咱吃苦受罪,如今你发达了,就要将他抛弃?” 徐温倍感惭愧。男人成功之后,不能抛弃糟糠之妻,更不能抛弃贫贱之子。 严可求也数次劝徐温立亲子为嗣。徐知诰对严可求“先兵后礼”,阴谋将严可求外放,不料严可求也是玩儿权术的高手,以劝进而轻松化解。意识到严可求的强大之后,徐知诰立刻转变思路,与严可求结成儿女亲家,结成政治同盟。 最后,终于由徐玠劝动了徐温,使徐温决定以徐知询代替徐知诰在扬州秉政。 于是,徐温计划召集诸将,一起去扬州觐见杨溥,名义是劝杨溥登基称帝,实际则是剥夺徐知诰的权力,由徐知询代替之。 这个计划非常完美,如果徐温贸然征调大军进扬州,则名不正而言不顺,一来容易背负“逼宫谋反”的骂名,二来遗给徐知诰“被逼反”的口舌;而如果不征调大军,就无法震慑徐知诰,万一徐知诰不受代、主动翻脸,那么徐温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以劝进为名,徐温可以光明正大地调集境内大军,集结全部元老勋旧、野战军司令,这些人可都是徐温的部下,一旦进入扬州,徐知诰就没有咒念了,只能乖乖认命。 然而就在徐温将要动身时,却突然患病,不能亲自前往,于是就让徐知询携带奏章,前往扬州呈递。按照最新计划,徐知询将全权代表徐温,递交劝进奏章之后,就顺势代替徐知诰留在扬州,把持朝政。 消息传来,徐知诰吓坏了。唱戏的别瞒打锣的,论权术,徐氏父子不分伯仲,徐知诰当然知道徐温这招的犀利狠毒。“怎么办?”那就只好以退为进了。 徐知诰连夜起草了一份奏章,大意就是主动让出监国摄政的权力,要求外放,请求到洪州养老。奏章起草完毕,与幕僚宋齐丘等反复润色,字字斟酌、句句推敲,这才松口气,准备第二天上朝的时候呈递,以便赶在徐知询抵达前溜走,来个金蝉脱壳,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然而戏剧性的一幕就发生在当天晚上。昇州探马传来最新消息:徐温病逝! 徐知诰高兴地差点跳起来,“太好了!天助我也!” 徐温之死彻底扒下了徐知诰“孝顺”的面具,大孝子徐知诰与幕僚宋齐丘弹冠相庆,简直不要太欢乐。 行至半路途中的徐知询也急忙返回昇州,稳定昇州革命大本营,处理权力交接问题。 “扬州夺嫡之争”胎死腹中。随着徐温的死,淮南便再也没有力量能阻挡徐知诰“谋家谋国”的步伐了。 当这场权力游戏中的对手,由徐温换成徐知询的时候,徐知诰就已经胜券在握了。 第二天,徐知诰早早地来到朝堂,杨溥一起哀悼国之重臣——徐温同志的不幸逝世。追封徐温为齐王,赠谥号忠武。 紧接着,徐知诰逼杨溥称帝,南吴正式由王国称帝国。徐知询等休想以“劝进”的名义来扬州,别劝了,已经进了。 南吴改元大赦,改“顺义七年”为“乾贞元年”,认可了徐知询继承徐温的权力,但中央仍由徐知诰把持。 对于杨溥的悍然称帝,后唐权臣安重诲怒不可遏,向李嗣源提出征淮的请求,被李嗣源驳回。 当时,“三路大军讨荆南”的战争刚刚结束,李嗣源的后唐精锐外强中干,连一个弹丸之地的荆南都搞不定,如何撼动庞大的淮南呢? 而且就在一个月前,李嗣源刚刚平定了汴州朱守殷的叛乱。虽然结果是中央军胜,但朱守殷的叛乱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后唐内部藩镇们并非真心实意地忠于李嗣源。李嗣源只是要去汴州蹭饭,汴州节度使就反了,这要是跟强大的淮南开战,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 李嗣源真的没有任何信心能在征淮战争中占到便宜。看看伐蜀的李存勖是什么下场吧。 何况,淮南久与中原为敌,称淮南节度也罢、称大吴王国也罢、称大吴帝国也罢,两国之间的实力对比和微妙的关系是一直没变的。 所以李嗣源更没必要为了争口舌之快而冒如此巨大之风险了。 然而安重诲并不死心,三个月后,天成三年(928)2月,南吴使节出使后唐,祝后唐新年快乐,顺便祝贺诛杀叛将朱守殷。 安重诲以其勾连荆南在前、僭越称帝于后,拒绝接纳使者,遣返回国。 默许淮南势力分庭抗礼的政治地位,而受其实惠,是李嗣源与淮南高层之间的默契,心有灵犀一点通。而“削藩急先锋”安重诲却有些偏执,他极度仇视“淮夷”,即便不能与之开战,也要与其断交。 讽刺的是,一向仇视淮南的安重诲,最终居然死在与淮南通好的主张上。 第407章 亢龙有悔 【亢龙有悔】 徐温,比朱温还像曹操的人,在66岁这年突然与世长辞。他的一生充满争议,忠奸正邪,众说纷纭。 早年的徐温做着一份前途似锦的工作——私盐贩子。这项工作在中国历史上孕育出了无数英雄人物,例如程咬金,例如黄巢。 起初,徐温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一个美男子,老老实实地“贩盐为盗”。据记载,他为人低调内敛有内涵,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是个玩儿深沉的黑老大,人狠话不多。他的眼神异常犀利,人送外号“徐瞠”,瞪眼杀人徐。 与众多私盐贩子一样,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徐温毅然决然地转行,从事着“群盗”的营生,并独具慧眼地抱上了一条粗壮的大腿——杨行密。 那时的杨行密刚刚扯旗扛把子,处于创业初期,徐温成为杨行密集团最早的一批创业元老,与田頵、刘威、陶雅、李简、李遇等并列“三十六英雄”。 然而徐温实在过于低调,以至于在杨行密集团蓬勃发展的早期,徐温竟然未立尺寸之功,在“三十六英雄”排座次的时候,徐温是倒数第一。这也是当他后来秉政时,刘威等众元老不服的原因。 一直等到杨行密攻占宣州(889年),其他将领进城之后都忙着抢钱、抢粮、抢娘们儿,唯独徐温率部控制粮仓,并煮粥,赈济城中饥民。杨行密这才开始注意到徐温的存在。 史学界一般认为在公元902年前后,徐温才正式进入到决策层的外围,“稍稍以计进事”,“始预谋议”,开始以军师、智囊的身份参与部分决策。 而关于其标志性事件,有的说是因“凤翔之围”时,杨行密奉诏北伐朱温,诸将皆主张用大船运送粮草而唯独徐温主张用小船,事实证明徐温是对的,事发公元902年; 另有史料认为是杨行密采用徐温的计策,使用装瞎的办法,成功骗杀朱延寿,事发903年。然而杨行密是装瞎三年多,也就是在900年前后,就采用了徐温的计策,903年收官。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装瞎的计策也是严可求为徐温提出来的。 无论如何,在杨行密成功铲除朱延寿后,徐温进入到了决策圈的外围。 徐温真正进入到核心决策圈的时间,实在杨行密病重期间,在讨论立储问题时。 当时,集团内有一种强烈的呼声,是要求杨行密传位给功勋元老,比如刘威,让创业元老们监国摄政。而徐温坚决主张传位给杨行密的儿子,于是获得了杨行密的信任,成为托孤重臣之一。 在徐温的大力拥护下,杨行密长子杨渥顺利袭位(905年)。 不到两年后(907年),徐温联合张颢弑杀杨渥,拥立杨行密次子杨渭,从此之后,杨氏大权旁落,军政大权被徐温、张颢把持;很快(908年),徐温又派钟泰章将张颢暗杀,从此独揽淮南军政大权,进一步架空杨氏。 在此之后的十余年时间里,徐温进一步削弱杨氏,巩固自身权力。 为了提升自身势力,徐温不断唆使杨渭建国称帝。杨渭拒绝称帝,只允许建国改元,于是在919年建立吴国;第二年(920),杨渭病逝,徐温拥立杨行密第四子杨溥。 927年,徐温逼迫杨溥称帝,却在杨溥称帝前突然病逝。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徐温死后十天,养子徐知诰逼迫杨溥登基称帝。 徐温具备乱世枭雄的一切特征,他同时具有温和宽容、冷酷无情两张面具。 钟泰章在暗杀张颢的行动中立下大功,然而徐温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只顾着抢夺张颢的权力,却忽略了对钟泰章的赏赐。当时,钟泰章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领下了所有的悲伤。过了一段时间后,某一天,钟泰章喝醉了酒,借着酒力向左右大吐苦水,说自己帮徐温杀了张颢,立了大功,没想到徐温是鸟尽弓藏、过河拆桥之徒! 徐温身边人立刻劝徐温赶紧杀他灭口,因为他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免得他“胡说八道”。而徐温却非常内疚,说都是我不好,竟然忘记了人家的恩情,哪儿能再把人家杀了呢?于是立刻给予其厚赏,逐渐提升为副省级干部(寿州团练使)。后来徐知诰想借“反腐”除掉钟泰章,徐温亲自出面,大力保全,告诫徐知诰,永远不要忘了钟泰章帮他杀张颢之大恩。 913年,徐温派李涛攻打杭州,在战斗中,副将曹筠临阵倒戈,投降杭州,淮南大败,李涛被俘。徐温赦免了曹筠的妻儿老小,并且给予厚待,派间谍偷偷给曹筠带话,向曹筠道歉,说此前是我不好,没有听从你的建议,没有及时给予你军需,这才导致你负气出走,对不起,我错了。 曹筠被感动地稀里哗啦的,同年“狼山-无锡之战”中,曹筠再次阵前倒戈,回到淮南怀抱,并依据击溃杭州兵,将功折罪。 与曹筠一同回归的,还有一位陈绍。 在王茂章征淮时,徐温陷入窘境,多亏了智勇双全的陈绍,才使徐温反败为胜,而陈绍却在后来叛逃杭州,徐温曾开出赏格,悬赏百万捉拿陈绍。“狼山-无锡之战”,叛将陈绍被淮南生擒,徐温不但没有杀他,反而继续让他领兵。 这是徐温宽容仁慈的一面。淮南集团创业元老、“三十六英雄”排名前五的李遇的遭遇,则向我们展示了徐温冷酷无情的一面,李遇只是对徐温的后来者居上表示不服,就被宣布为“叛徒”,在缴械投降的情况下,仍被满门抄斩。 再比如一位客居淮南的政治难民——原襄州节度使赵匡凝。朱温派大将杨师厚挂帅,讨伐荆襄,赵匡凝战败,逃到淮南,受到了杨行密的礼遇。而当杨渥袭位后,却对这位政坛老前辈、前军阀大佬并不怎么友好。 某次,在宴会上,杨渥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青梅,赵匡凝瞧见后,以长辈的口吻关怀道:“这东西少吃,小孩儿吃多了容易上火。(勿多食,发小儿热)”淮南诸将皆愤愤不平,认为赵匡凝有失君臣大礼。 于是,赵匡凝就被迁到海陵,然后被徐温派人杀死。 徐温讲求务实,他母亲去世的时候,手下为了讨好他,在烧祭的时候,为纸人披上了用上等丝绸制作的豪华衣服,被徐温制止。徐温说这都是民脂民膏,白白烧掉太浪费了,办丧事嘛,只要心诚就行,不能铺张浪费、攀比炫耀。于是下令把这些衣服脱下来,分发给穷苦百姓。 第408章 飞龙在天 【飞龙在天】 大浪淘沙,乱世是英雄豪杰的温床。从社会最底层历经摸爬滚打,最终登上皇帝宝座,注定一身充满传奇色彩,其中明太祖朱元璋最为人所熟知,因为他的时代距里我们较近,且开创的是一个幅员辽阔、享国时间较长、对历史进程影响较大的大一统王朝。 如果只看出身,朱温和徐知诰的前半生与朱元璋也相差无几,一个是佣工,一个是流浪儿。 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徐知诰从小就练就了敏锐的洞察力和超乎常人的忍耐力。 衣食无忧的少爷公子们更容易沾染少爷脾气,比如徐知训、徐知询,因为他们过早地、轻而易举地掌握了别人无法企及的社会资源,而他们却想当然地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他们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高人一等。 而徐知诰则不然,他对自己的处境有着极为深刻的领悟。他必须放低身价,谨小慎微,即便身居高位,也要折节下士、平易近人,他时时刻刻都要提醒自己:徐知诰,你只是一个无依无靠、无家无业的流浪儿!夹着尾巴做人。 前文已经提到了他是如何侍奉徐温,千方百计讨干爹欢心。其实不光对徐温如此,徐知诰几乎对所有人都如此,从来没有人见过徐知诰发脾气,他留给所有人的印象都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 徐知诰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即便位高权重,他也始终处于弱势。弱势的处境就该有弱势的态度。 老将柴再用恃功自傲,竟然身穿军装、携带武器登上金銮宝殿。监察御史对他提出严厉批评,而柴再用却摆出一副“看你们能把我怎样”的态度。表面上,柴再用是藐视杨溥,实际则是挑战徐知诰的权威。 这是功勋元老给徐知诰的下马威。 徐知诰的解决办法是:对此事只字不提,然后故意闯禁区——杨溥的内宅,进入之后假装大吃一惊,“哎呀,我怎么误入此地!”急匆匆退下,随后上一道奏折,自我弹劾,展开深刻的自我批评,并请求杨溥严肃处置。 杨溥“优诏不许”,好言劝慰,但徐知诰仍然坚持罚俸一个月。 徐知诰同志政治立场坚定,服从吴王的领导,政治觉悟高,有较强的的政治观念和组织纪律观念,积极发挥模范带头作用……向徐知诰同志学习。 柴再用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更对徐知诰高明的管理之术由衷钦佩,从此心服口服,不再当刺儿头。而朝纲也为之整肃。 苦肉计,是弱势领导者管理团队的重要手段之一。 徐知诰深知人才的重要性,长期以来求贤似渴,很能折节下士,奉上接下、推心置腹,深得众心。 坐镇昇州时,徐知诰节俭自砺、轻财乐施,倾其所有,以求贤才,正是在那个时候,宋齐丘、王令谋等一大批人才被他延为宾客幕僚,成为他日后夺取江山社稷的嫡系班底。 当时正值李存勖灭梁、李嗣源入立、契丹南下,中原战乱频繁,许多落难的读书人、失意的政客都逃往南方避难。徐知诰坐镇昇州,控制着淮口,近水楼台先得月,于是就派人在淮河渡口附近盯梢,花费重金,专门迎接北方来的人才,其中就包括后文的一个重要人才——孙晟。 徐知诰还特意修建一座“延宾亭”,作为招聘贤才的定点机构,“于是四方豪杰翕然归之。” 徐知诰也有自己的“情报机构”,闲暇之余他也亲自走上街头巷尾、田间地头,微服私访,与其他军阀权臣不同,他的目的是访查民间疾苦,然后帮百姓解决困难,是个走基层、办实事的好干部。 名声传开后,很多人慕名来投,“名贤耄旧,皆拔身南来”,“北土士人,闻风至者无虚日”。大家终于看到了一个具有明君风范的领导者。 天气炎热的时候,徐知诰也拒绝让手下给他打伞扇扇子,如果侍从们帮他撑伞,他必定大声呵斥:“士众尚多暴露,我何用此?” 在徐知训死后,徐知诰入扬州,对杨氏傀儡(杨渭、杨溥)表现得非常恭敬,广受好评。 所以当时徐温虽然坐镇昇州,遥控扬州中央,但扬州上上下下全都心悦诚服地愿意接受徐知诰的领导。 公元919年,杨渭建国称吴王,进位徐知诰为“左仆射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比“同平章事”略低。当时被人们尊称为“政事仆射公”。 而当时的徐知诰才刚刚三十岁。 俗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徐知诰因为自己太年轻,而且官职提拔的过快,自认为威望不足,难以服众,于是就服用了某种药物,让自己的胡须一夜之间变成了白色(一夕成霜),好让自己看上去成熟老练一些。 徐温死后,淮南权游的玩家变成了徐知询与徐知诰,其结果是毫无悬念的。 徐知询身边的行军副使徐玠,曾经是力挺徐知询的“太子党”,苦劝徐温传位给亲儿子徐知询,并使徐温最终下定决心,以劝进为由进扬州,拿掉徐知诰。然而这位位高权重的托孤重臣徐玠,却看出徐知询必然会输掉这场权力的游戏,于是转而支持徐知诰,主动向徐知诰泄露徐知询的机密。 不仅仅是“托孤重臣”反水,连徐知询的两个亲弟弟:三弟徐知诲、四弟徐知谏也暗中倒向徐知诰一边。 特别是四弟徐知谏,他是徐知诰的死忠粉。当初大哥徐知训在山光寺摆下一场鸿门宴,想借机杀掉徐知诰,被徐知谏泄密。如今,二哥徐知询与徐知诰争斗,徐知谏仍然坚定不移地与徐知诰坐在一条板凳上。 实际记载,“知询内为诸弟所构,外为玠所卖,而不知也。”徐知询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众叛亲离,父亲留下的托孤重臣、自己的亲弟弟们,全都是煎饼卷炸丸子——架炮往里打,吃里扒外。 其中,尤其以三弟徐知诲最卖力气,史书记载,“知询之败,知诲构之为多。知诰甚德之。” 在这场游戏的最终对决中,徐知询与徐知诰的套路完全一样,都是要把对方骗到自己的地盘上,鸿门宴。 但最终,是徐知诰成功套路徐知询,成功的关键因素是四弟徐知谏,他在最后关头说服了徐知询,把二哥骗到了扬州。 徐知询在失败遭囚之后,才知道了两个弟弟的背叛,心如刀绞,有说不出的委屈。 徐知诰赏赐徐知谏为洪州镇南军节度使,长兴二年(931)徐知谏病逝于洪州任上,徐知诰命徐知询前往代替。徐知询赴任途中,正巧遇到徐知谏的发丧队伍。 徐知询走上前,抚摸着四弟的棺椁,潸然泪下,说道:“四弟,咱俩可是亲兄弟啊,你为何这样对我?哎,算啦,事已至此,我也无可埋怨,只是……到了阴曹地府,你有何脸面见咱爹啊?” 说罢之后泣不成声。两边送行、陪同的人员也都伤心落泪,场面极度凄凉。 在这场骗术中,徐知诰表演得太像,居然得到了一个意外收获,他骗过了后唐权臣安重诲,使得安重诲坚信徐知诰要向后唐称臣,于是送来一条价值千余贯的玉带,作为信物。 徐知诰赢得这场权游的具体细节,和他篡位称帝的故事,还将在后文详细呈献。 我们回扣后唐权臣安重诲的“削藩”主线:在安重诲的强硬姿态下,后唐与淮南正式断交,且处在战争边缘,安重诲力主征淮;徐知诰搂草打兔子,无意间骗取了一条价值连城的玉带,顺便欺骗了安重诲天真纯洁的感情。 第409章 两浙钱镠 5,吴越 杭州钱镠集团的创业发家史,散见于前文的其他故事线中,为避免重复,值此安重诲“削藩”削藩之际,我们做个简单梳理: 集团创始人:钱镠。生于大中六年(852),与朱温、杨行密、马殷同岁。 据说出生时也伴有不可思议的超自然现象:出生时,屋子里有千军万马之声,且伴有满屋的红光,吓得钱镠的父亲要把他丢进井里,母亲强烈反对,因此钱镠得到一个小名,“婆留”;县里连续两年大旱,县令找道士做法“起龙祈雨”,道士行至半路途中,忽然指着钱镠家,说龙已经降生在这家了。 草创之初: “浙西王郢之乱”,州县组织乡土团练,24岁的钱镠应征入伍,隶董昌部下;王郢被平定后,钱镠因表现出色,而被董昌提拔为偏将; 正式出道: “黄巢之乱”波及到江淮地区,二十万草军侵袭杭州临安,而镇守石镜镇的董昌只有区区三百人。钱镠临危不惧,亲率20人设伏两千人的草军先锋部队,擒贼先擒王,钱镠亲自使弩,一击爆头,击毙草军先锋官,随后20人杀出,竟斩杀草军数百人,余众崩溃惊逃。 随后,钱镠率人退守八百里(地名),并告诉路旁的老太太,说如果有人问你临安兵在哪儿,你就如实回答“临安兵屯八百里”。随后草军主力部队果然前来复仇,由于人生地疏,不知道八百里是地名,惊恐万分,说刚才十几个人就把我们打得那么惨,何况如今绵延八百里的军队!于是二十万草军绕过临安,秋毫无犯。 而钱镠居然未遂草军,伺机偷袭,又斩获无数。 小将钱镠以“兵屯八百里”正式C位出道,连当时“扫黄割草”总司令高骈都为他点赞。 立足杭州: 僖宗入蜀,诏令各地组织民团,为国效力。于是“杭州八都”应运而生。关于“杭州八都”成立的年份、八个团的名称和其统领,历史上有小小的争议。我们抓大放小,“杭州八都”就是对杭州一带的民兵土团的一次资源整合,石镜镇董昌统领其中一个团,就是这个团争议最大,有的说叫“石镜都”,也有叫“临安都”,无所谓,总之,董昌是团长,钱镠是他的副将。 其余的七个团中,有两个人需要着重提一句:陈晟、杜稜。这两个人各领一团,与董昌平级,而钱镠只是董昌的副将,比这两人低一级。而日后,两人均成为钱镠的部下,杜稜毫无怨言,父子(杜建徽)二人对钱镠忠心耿耿;陈晟的弟弟陈询,却对钱镠颇有怨言,以至于后来据城谋叛,对钱镠集团造成了一定冲击。 “杭州八都”保境安民,剿除境内大小匪众,实力渐渐提高。其中董昌一团立功最多,声望最高,董昌因功受封杭州刺史。 董昌集团于是有了浙西作为革命根据地。 分公司总经理: 浙东观察使、巨匪刘汉宏,野心万丈,意图吞并浙西,统一两浙,于是与董昌集团爆发了两浙统一战。 经过近五年的激烈征战,最终以董昌集团的大获全胜而告终,擒斩刘汉宏,董昌集团统一两浙。随后,董昌把集团总部迁到越州(浙东),而把自己最得力的副手——钱镠,安排在杭州(浙西)。 作为集团总经理的董昌,仍然拥有着两浙地区至高无上的权威,以及庞大的社会资源,而杭州刺史钱镠,也仅仅是集团内部一个分公司的小小总经理而已。 弯道超车: 董昌是江淮地区的暴发户,虽然占据两浙,但综合实力远不及老牌“江淮双雄”——镇海军节度使周宝,淮南节度使高骈。而且在名义上,董昌集团还要受周宝的节制。周宝、高骈大概相当于行业的商业协会主席,而董昌则是新兴民营企业。 然而周宝和高骈却都晚节不保,崇尚旁门左门,追求长生不老,骄奢淫逸、不理政务,于是先后遭遇兵变。周宝被刘浩、薛朗所逐;高骈被毕师铎、秦彦所囚。 钱镠嗅到了机会,借平叛之际,完成了军队的整编,以“杭州八都”为主力嫡系,建造了一支忠于自己的部队,并先后攻取常州、润州,将周宝接到杭州。完成了对浙西道的合法继承。 据说周宝晚年贪污受贿成风,每当人有事相求,必公然索贿道:“待钱来。”等钱镠继承周宝基业后,人们幡然醒悟,说周宝一语成谶。 随后,杨行密也趁机占据了扬州。 钱镠与杨行密的处境极为相似,都是以一州之力(杭州、庐州),趁总部兵变而进行了一次成功的政治投机,继承了旧主的基业,却因自身实力的弱小而无法有效控制。一口吃不成胖子。 于是,巨寇孙儒携众南下,争霸江淮。 孙儒虽兵强马壮,却缺少谋略。他自恃兵力强盛,十分蔑视江淮新秀钱镠、杨行密,没有采取分而治之、逐个击破的原则,而是“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的态度,同时向钱镠、杨行密发动进攻,妄图一举控制江淮地区。 钱镠与杨行密作为邻居,原本存在着很深的矛盾,有领土争端,摩擦冲突不断。而在孙儒的强势介入下,两位仇敌不得不联手,一致对外。 最终,在钱镠的帮助下,杨行密擒斩孙儒,占据淮南。 杨行密收获了土地,钱镠收获了杨行密的友谊,同时也吸纳了不少孙儒的旧部。钱镠将其编做“左、右武勇都”。 随后,朝廷正式任命钱镠为镇海军节度使,承认了他对浙西的统治。利用镇海军的兵变和孙儒的入侵,钱镠弯道超车,综合实力已经与旧主董昌不分伯仲,二人分治两浙。 火并董昌: 钱镠领镇杭州后,积极招贤纳士、秣兵历马,扩建杭州外城,将原有的“杭州八都”扩编到十三都,实力大大增强。 与此同时,越州的董昌却干了一件不知死活的事——僭越称帝,建立“大越罗平国”。 董昌如一只井底之蛙,对部下钱镠小山头的快速崛起没有足够敏锐的洞察,在他眼中,钱镠仍然是那个忠心耿耿的小跟班,在他的算盘中,钱镠是他的“国防部长”。 第410章 两浙钱镠2 此一时,彼一时。钱镠的综合实力已经可以与董昌平分秋色了,难道还会继续屈尊事于董昌麾下吗?何况还是谋大逆的大罪,钱镠绝不可能上贼船。不仅如此,钱镠还要趁机举义旗、兴义师,堂而皇之地吞并董昌。 集团二号人物要推翻一号人物,势必要承担巨大的舆论成本、道德成本。于是钱镠口口声声说董昌有恩于我,我要帮他,帮他改正错误。 在钱镠的苦心经营下,终于给自己树立“忠于旧主,知恩图报”的人设。 淮南杨行密不愿看到江淮地区由三足鼎立变成两极分化,于是大力援助董昌,进攻钱镠,而钱镠更不能错失这一良机,于是江淮地区爆发三方混战,并最终以钱镠的获胜而告终。 利用董昌称帝的机会,钱镠统一两浙,与杨行密并称“江淮双雄”。 需要强调的是,钱镠虽然控制了两浙地区,但镇海军的总部——润州,却被杨行密占据,钱镠因此将镇海军总部迁到杭州。 相爱相杀: 只看润州的归属,就能窥探杨行密与钱镠的关系了。一山不容二虎,钱镠集团似乎只有一个敌人——淮南杨行密。在钱镠统一两浙之后,基本停止了对外扩张,一心一意发展经济,而所有外战的对手始终是杨行密。 所以“江淮双雄”的积怨是很深的。杨行密用大绳索穿铜钱,谓之“穿钱眼”,钱镠亦以巨斧砍杨树,谓之“斫杨头”,双方玩儿的不亦乐乎。 然而有意思的是,当钱镠遭遇最大规模的内乱——“徐许之乱”时,恰恰是杨行密及时伸出援手,拉了兄弟一把。 许再思、徐绾,原为孙儒旧部,被钱镠编入“勇武都”,二人里应外合,攻打杭州。杨行密的部将——宣州田頵,亦有脱离杨行密之意,于是擅自发兵帮助许再思、徐绾,打算借机吞并两浙,与旧主杨行密分庭抗礼,成为新的“江淮双雄”。 钱镠、杨行密高瞻远瞩,在共同的利益面前冰释前嫌,杨行密以不惜杀掉田頵的毅力,果断出手,帮钱镠平定了“徐许之乱”。 后来,杨行密集团也遭遇了最严重的内乱,田頵、安仁义、朱延寿叛变。同样,钱镠也及时伸出援手,帮杨行密平定叛乱。 政治婚姻: 钱镠的儿子非常多,据说有三十八人,但史册可查的只有三十五人。这些儿子为钱镠的“和亲”外交政策奠定了基础。 钱元瓘,娶田頵之女; 钱元璙,娶杨行密之女,是淮南集团的驸马爷; 钱元珦,娶王审知之女,闽国驸马爷; 钱传璛,娶马殷之女,南楚国驸马爷; 钱传瑛,后梁驸马爷,未等公主下降而薨,未过门的驸马爷; 钱传珎,娶朱友贞女儿,寿春公主,后梁驸马爷。 注意:关于这位寿春公主,《新五代史》说她嫁给了罗绍威之子罗周翰,而《吴越备史》和《十国春秋》则说是钱传珎,而且说的有鼻子有眼,特具体,不仅有具体的时间、行程,还特意说明了护送钱传珎迎亲的伴郎团——杜建徽,杜建徽还因此被加官进爵。 《十国春秋》还记载了另一位钱氏驸马爷:钱传璟,说唐哀帝选钱传璟为驸马。据考证,这条记录应该有误。 总之,我们抓大放小,求同存异,钱镠充分发挥儿子多的优势,与周边各位大佬结成儿女亲家,以政治婚姻巩固杭州势力。 以与淮南杨行密的联姻为例,这场政治联姻之后,“江淮双雄”之间紧张敌对的关系得以缓和,“至是,二姓通婚,两境渐睦矣。”有诗为证: “钱眼杨头旧有谣,江南江北怨难消。 如今弄玉归萧史,龙种能谐引凤箫。” 战略规划: 杭州钱镠集团的地缘政治非常简单,随着淮南势力的强势崛起,完成了对钱镠的半包围,使得钱镠集团只有三个邻居:淮南、福建,大海。 钱镠的战略规划简单直接:做孙权。具体的操作步骤就是奉中原正朔。无论中原王朝如何更替,大唐也罢、后梁也罢、后唐也罢,钱镠始终向其称臣纳贡,奉中原正朔,屡次拒绝称帝建国。 李存勖灭梁那年,钱镠献上了一个珍藏多年的“传国玉玺”,据说是唐昭宗乾宁年间被境内某农民挖出来,献给钱镠的。钱镠说此物非人臣所能拥有的,于是毅然决然上缴国家,献给了“真龙天子”李存勖。 为何后梁时期不进献?难以解释。 总之,尊奉中原王朝,是钱镠集团的基本国策。 当然,期间也曾自建年号,但从未称帝。只是利用中原王朝更迭的机会,及时进行了政治投机,获封“吴越国王”,奉命建立“吴越国”,位列“十国”之列。 钱镠临终时留有著名的“十训”,即对子孙后代的教导、约束,其中有两条非常有代表性,基本可以视作吴越国的基本国策: 一是“奉中原正朔”,告诫子孙要量力而识时务,不要学董昌那样称帝,而一旦遇到真命天子,就要速速归附; 二是“政治婚姻”,告诫子孙娶妻必须门当户对,与帝王将相等有权势的人家婚配,而不要贪图美色,与“下贱人”通婚,玷污了高贵的血统。 钱氏子孙牢牢遵循钱镠遗训,终于在钱弘俶(钱元瓘之子,钱镠之孙)时,主动向大宋献国归附。 不管史学家们如何争论钱弘俶“纳土归宋”,有一点是无可争议的:钱氏献国,使两浙地区和平解放,人民免遭战火蹂躏,也使得东南沿海地区继续作为大宋的经济中心,不仅为大宋的统一和繁荣奠定了基础,甚至可以说为南宋的偏安一隅提供了物质保障。 两浙外交: 钱镠的外交原则应该总结为“尊奉中原”、“光荣孤立”。其中,“尊奉中原”是末,“光荣孤立”是本,聪明的钱镠从来不会舍本逐末、本末倒置。 早在大顺元年(890),朝廷敕令钱镠攻打河东李克用,结果钱镠以道路遥远为由,婉言谢绝; 贞明五年(919),后梁朝廷因广州刘岩僭越称帝,而诏令钱镠出师讨伐,结果钱镠“虽受命,竟不行”,嘴上答应着,身体却很诚实; 而在同一年(919),淮南杨渭建元武义,称大吴国皇帝。面对淮南杨氏的僭越大逆行径,钱镠表示异常愤慨、义愤填膺,于是就爆发了“狼山-无锡之战”。 第411章 江东罗隐 三件事非常有代表性,即钱镠虽然向中原王朝称臣,但绝不会无脑执行中原朝廷的诏令,而是依据自身发展的实际需要,如果自身诉求与中央诏令一致,那当然是奉诏乖宝宝;倘若不一致,那就视实际情况表示无能为力喽,反正总有一款借口能用来深表遗憾。 两浙内政: 钱镠虽然称霸一方,坐镇两浙,但其实际的势力范围却很有限,极盛时也不过十三州之地。 贯休诗僧为钱镠的生日献诗云“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已经为钱镠虚了一州,而钱镠还不满足,硬要他把“十四州”改为“四十州”。贯休和尚非常生气,“四是四,十是十,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 当时,钱镠尚且只占浙西,正要发兵征讨老上级董昌,所以贯休和尚的“十四州”是预祝钱镠旗开得胜的意思。 国土狭小,强敌环绕,恶劣的环境之下,钱镠必须加强内部建设,而钱镠在这方面也的确做的非常出彩。 公元890年,钱镠尚处于被孙儒、杨行密轮番蹂躏的悲催境遇,于是在8月份对杭州城进行了大规模扩建工程,从包氏山到秦望山,修建了“夹城”,“皆穿林架险而版筑焉”,长度达五十里。动工时,钱镠亲自运了一筐土,于是民夫们人人奋勇、个个当先,“役徒莫不毕力”。 893年7月,钱镠动员了“十三都”士兵以及20多万名民夫,继续扩建杭州外城,这一次外城墙长达七十里,连钱塘湖也被充分利用。 正是由于钱镠的多次修建,才使杭州城形成了“腰鼓城”的形状,两头粗、中间窄,为后来的杭州城奠定了基础,因此钱镠也被后人称为“杭州城之父”。 除了兴建杭州城,钱镠在治理杭州期间还有另一项壮举为人士称颂,“钱王射潮”。 杭州位于钱塘江以北,深受潮患之苦,之前采用土筑法,收效甚微。公元910年,钱镠开始修筑“捍海塘”,用竹笼装载巨石,作为基石。 在刚开始施工的时候,江涛昼夜冲刷,严重阻碍工程进展。钱镠在江边修建一座“胥山祠”,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为报龙神并水府,钱塘借取筑钱城”的诗句。结果江涛并不买账,仍旧冲刷不停。 “老子给你脸了是吧?” 钱镠大怒,随即在8月18日这天,命五百强弩手立于岸边,等钱塘江大潮袭来时,钱镠下令对准潮头狠狠射击。 为什么选在8月18日这天呢?因为一般来说,这一天的钱塘江大潮最为凶猛,一直到今天,农历8月18日都是观潮的最佳时间。传说这天是潮神的生日,潮神会骑着白马跑在潮头,所以潮势最大、最凶。 钱镠偏偏选在这一天,亲自用弩射潮头,要跟“潮神”正面硬刚。 堪称奇迹的一幕出现了,在钱镠的几轮齐射过后,钱塘江大潮居然真的像是害怕了一样,突然退去,工人们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完成了工程抢修。 钱镠治理钱塘江,修建捍海塘,成为他最为后人推崇的伟大政绩之一,造福后世。历经八百年冲刷,至清朝雍正年间,仍在发挥作用。 1983年,杭州市江城路进行公交工程施工时,曾发现了其中一段遗址;2014年下半年,相关单位进行了考古发掘,发现了更为完整的钱镠捍海塘遗址。 钱镠捍海塘遗址,也是我国迄今为止发现并保存的最早的捍海塘实物。其工程质量可见一斑。 2008年,总重量达300余吨的巨型雕塑“钱王射潮”作为杭州城市精神地标,被矗立在杭州市滨江公园钱塘江畔。气势雄伟,非常壮观。 各类史书明明白白写的是以强弩射潮头,雕塑为何要让钱王使弓呢?也许是从美观的角度考虑,我对此持保留态度。 钱镠擅槊与弩,特别是弩。当初20人伏击两千草军时,钱镠就是用弩击毙的草军先锋官;“徐许之乱”时,钱镠也是登上城墙,亲自“注弩射之”;治理钱塘江也是以“强弩五百,以射潮头”…… 折节下士: 在对历史人物——特别是居于领袖地位的人物评价时,总绕不开一个重要话题,那就是他对念书人的态度。因为毕竟是“念书人”来给予评价。 所以凡是虚怀纳谏、礼贤下士的人,往往会收获一大波好评。钱镠也不例外。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钱镠收留了大才子罗隐。 罗隐原名叫罗横,陆陆续续考了十次科举,均未及第。虽然屡试不第,但仍然改变不了罗隐“大才子”的光环。十次落榜之后,改名为“罗隐”,然后四处推销自己,分别去过湖南、淮南、润州等地,结果四处碰壁。 后来听说钱镠招贤纳士,于是就来投奔,由于之前屡次碰壁而产生了心里阴影,于是先提交了一份诗作,秀一把自己的才华,其中一句“一个祢衡容不得,思量黄祖漫英雄”,自比祢衡,试问钱镠是否要做黄祖。 三国时,恃才傲物的祢衡裸衣击鼓,上演了尺度极大的“击鼓骂曹”,被曹操“借刀杀人”送给了荆州刘表,刘表心思缜密,转而又把祢衡送给了黄祖,黄祖傻了吧唧的当了那把刀,将祢衡杀害。 钱镠览诗大笑,回复道:“仲宣远托刘荆州,都缘乱世;夫子辟为鲁司寇,只为故乡。”也以历史典故作答。 罗隐把自己比作祢衡,可谓有自知之明。他腹中是有点墨,但胸中更多激昂文字。 罗隐的仕途坎坷跟他桀骜不驯的性格有很大关系,也与他丑出天际的长相密不可分。 他的颜值真的惨不忍睹,这倒与祢衡、张松、庞统有的一拼。 当初唐朝宰相郑畋非常爱惜罗隐的才华,与之交好,而郑畋的千金大小姐、宰相家妙龄少女、白富美,也是罗隐的粉丝,每日捧读罗隐诗作,爱不释手,非常自觉的“并背诵全文”,把罗隐当成了自己命中注定的白马王子,爱的不要不要的。 某日,郑畋的女儿对老爹说出了发自肺腑的一句话:“我十分想见罗隐!” 第412章 江东罗隐2 面对女儿奔现的要求,老爹郑畋也是尽量满足,于是就找了机会,把罗隐请到家中做客,而让女儿在窗户后面捅开一个小洞,偷窥自己心心念念的罗隐欧巴。 结果……宰相的千金大小姐只看了一眼,“自此绝不咏其诗”,再也不看他的作品了。 “隐貌寝陋”,这得陋到什么程度?粉转路,秒转。 正直忠厚、爱惜人才的郑畋也很无奈,本来想当你岳父呢,算了,哥们儿,接着喝酒吧。 黄巢犯长安,僖宗幸蜀。罗隐作诗一首,极尽讽刺挖苦: “马嵬山色翠依依,又见銮舆幸蜀归。 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 阿蛮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小名。多讨厌!说马嵬山含情脉脉地看着僖宗幸蜀的队伍,似乎在跟他们打招呼,“哟,来了您呐,里边请您呐。”然后九泉之下的唐玄宗也发表意见,“这下你们可不能怨人家杨贵妃了吧? 僖宗幸蜀,罗隐这么幸灾乐祸地说风凉话,还想做朝廷的官? 等轮到昭宗被迫迁出长安的时候,随行人员弄来一只提前训练好的猴子,能学着人的模样,煞有介事地跟着百官上朝参政,逗得昭宗龙颜大悦,于是赐绯袍(四品以上)给这只猴子。 罗隐愤然作诗讥讽道: “十二三年就试期,五湖烟月奈相违。 何如学取孙供奉,一笑君王便著绯。” 十年寒窗,用心苦读,到头来不如一只取悦君王的猴子! 这只猴子也值得多提一句,朱温篡唐后得到了这只猴子,也想让它当自己的“臣子”,结果这猴子见到朱温之后,上蹿下跳,非常不懂礼数。显然是暗喻朱温不是真龙天子。朱温大怒,下令将其处死。 有不承认武则天的牡丹,就有不承认朱温的神猴。 裴筠娶了宰相萧遘的女儿,于是才学粗陋的他一举登第。这可把屡试不第、与宰相千金错失良缘的罗隐气疯了,柠檬心泛滥,当即作诗一首予以讽刺,其中一句: “细看月轮还有意,信知青桂近嫦娥。” 我瞅着月亮还挺好看的,哪知道广寒宫里的嫦娥也走后门。 罗隐以讽刺诗名垂千古,他连当朝皇上僖宗、昭宗都敢讽刺,天下还有谁是他不敢黑的吗? 昭宗也是一位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英主,求贤似渴,曾经也想破例提拔一下,结果招致朝臣的一片反对,理由是罗隐虽然有才,却轻佻无礼,愤世嫉俗,上敢嘲讽明君,下敢诋毁群臣,此等人物不宜当官。 昭宗便问起罗隐有何不恰当言论。 这一问可不要紧,朝臣们竹筒倒豆子,翻遍罗隐的社交账号,把他不恰当的言论一一呈奏。于是昭宗就打消了让他出仕的念头。 昭宗宅心仁厚,顶多是禁言冷处理。然而藩镇军阀们就没那么宽容了。 在淮南时,因讽刺高骈,差点儿被高骈杀了,幸亏跑的快。“骈怒,发急棹追之,不及。” 满腹的经纶支撑起了他桀骜不驯、恃才傲物的性格,令人发指的颜值让他拥有了怀才不遇的经历,日深月久,终于养成了他更加几近偏执的人格。我行我素,就这样了,爱咋地咋地。 所以当他投奔钱镠时,才担心不能被接纳。而钱镠却宽宏大量地吸纳了这位性格张扬另类的大才子。 朝廷刚任命钱镠为镇海军节度使时,按照惯例,钱镠要写一份谢表,除了要感谢皇恩浩荡之外,还要汇报一下当地的基本情况。钱镠得意之下,就让沈崧起草了一份盛言浙西地区繁荣富庶的奏表,向朝廷炫耀自己的政绩。写好之后,拿给罗隐过目,看看还有什么遗漏。 罗隐摇摇头,直接PASS掉,说浙西刚刚经历完战火,百废待兴,人民疲敝,您却如此炫耀,岂不是招朝廷权贵向您索贿吗?即便不索贿,就按您夸耀的这个标准征收个人所得税……低调低调。 钱镠恍然大悟,于是焕然一新,改炫富为哭穷,在谢表中这样描述浙西:“天寒而麋鹿常游,日暮而牛羊不下”。 朝廷收到奏章一瞧,会心一笑,说道:“甭问,肯定是罗隐写的。” 没能金榜题名,这是罗隐心中永远的痛,也是别人攻击他的常用突破口。 沈崧替钱镠起草谢表,被罗隐PASS掉,心中甚是不平。一日,二人陪宴钱镠,席间,钱镠请出一位绝色舞女,夸道:“看,她简直跟嫦娥一样美!” 沈崧摆摆手,说:“嫦娥那么丑,怎么能跟她相提并论?” 钱镠笑道:“你认识嫦娥?” 沈崧等的就是这句话,只见他手捋银髯,瞥一眼旁边的罗隐,一语双关道:“我两次到月宫折桂,怎能不认识?” 折桂,有科举时夺冠登科的意思。一语双关,学历碾压。 沈崧还曾经把中榜的喜讯打包转发给罗隐,故意气他。罗隐在末尾添了一首诗: “黄土原边狡兔肥,犬如流电马如飞。 灞陵老将无功业,尤忆当时夜猎归。” 不止同事们揭他的短,敌对势力更是喜欢以学历为攻击武器。 淮南曾派使节访问两浙,席间,两浙接待官员得意地问淮南使节,“认识我们这边的罗隐吗?” 淮南使节冷冷一笑,傲娇地回答道:“不认识,也没听说过。” “啊?”两浙官员先是一愣,紧接着面带鄙夷之色,冷嘲热讽道:“四海之内,谁人不知大才子罗隐的大名?你们淮南果然是孤陋寡闻。” 淮南使节一句话反杀:“金榜无名,所以不知。” 罗隐的大名确实四海闻名,河朔地区就有他的一个迷弟,这便是时任魏博军节度使罗绍威。 当时,罗隐刚刚出道,是誉满江东的青年才俊,只是还未曾参加科举。罗隐对自己非常有信心,虽为及第,却已经摆出了状元都不曾有的派头。 罗绍威非常崇拜罗隐,是其脑残粉,竟然主动拿姓氏攀同宗,并拜罗隐为叔父,罗隐坦然受之,毫不谦让,这令罗绍威的幕僚们很不爽。罗绍威还向朱温推荐罗隐,朱温就给了罗隐一个小差事。 第413章 外交危机 罗隐雄心万丈,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根本瞧不上施舍来的小差事,不仅不道谢,还公开表示罗绍威、朱温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 众人颇不平,“你小子狂什么?” “哼。”罗隐懒得搭理这帮凡夫俗子,要用实际行动降服众人,于是投身于科举考试,想要一鸣惊人。 结果被现实狠狠打脸,“自以当大用,而一第落落”。再来,又名落孙山;小失误,再来,双落孙山;一不留神,再来,叒落孙山……十第不中。 罗隐把自己活成了大笑话。没脸在中原混了,这才灰头土脸地回到江东。 然而他的脑残粉罗绍威依然为他疯狂打CALL,派人送来丰厚礼物,千里追星。罗隐以自己的诗作回赠。罗绍威是五代时著名的藏书家,最爱与文人雅士相谈,平时也爱吟诗作赋,他将罗隐誉为“罗江东”,意思是江东第一大才子,并给自己的诗作取名为《偷江东集》,毫不掩饰自己模仿罗隐的风格。 罗隐的一句诗至今被广为引用: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性格直爽,又有先见之名,所以罗隐就成了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乌鸦嘴”,还美其名曰“讨饭骨头圣旨口”,据说是因为他“每言成谶”。 关于他“乌鸦嘴”的故事,民间流传甚广,基本都带有神秘色彩,十分反科学,一看就是“民间流传”。 我只摘取一个与主线相关的: 钱镠修建杭州城防工事,做到了百步一敌楼的程度,竣工验收时,钱镠非常满意,当场向左右夸耀杭州城的固若金汤。一旁的罗隐说了句,“敌楼不如冲着城里。”意思就是说有“自己人”要叛乱。众人听了,都很不高兴,钱镠也觉得刺耳,但没有怪罪他。 果然,不久之后,杭州城内真的发生了叛乱,即“徐许之乱”。 当朱温篡唐建梁时,面对铺天盖地的劝进,钱镠力排众议,决定向后梁称臣,学习三国时期的孙权。在这“铺天盖地”劝钱镠自立的人里面,就有罗隐。罗隐劝钱镠高举“匡扶唐室”的正义旗帜,北伐中原,即便不能成功兴复唐室,也可以退保两浙,自立为“东帝”,为什么要委身于朱贼呢? 钱镠虽然没有采纳罗隐的建议,却因这番话而对罗隐刮目相看。因为罗隐在唐朝怀才不遇,长期被埋没,故而世人都认为罗隐对大唐心怀怨恨,没想到在唐朝灭亡的时候,罗隐居然会说出匡扶唐室的话,这让他在钱镠心中的形象瞬间高大了许多。 钱镠酷爱吃鱼,下令西湖的渔民每日都要上缴数斤鱼,。有时渔获不足,渔民只能自掏腰包,到集市上买鱼上缴,这种特有的税赋(名曰“使宅鱼”)让杭州渔民不堪重负。左右幕僚无人敢劝谏,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落到了罗隐的肩上。 一日,罗隐陪侍钱镠。钱镠突发雅兴,随手一指墙上挂着的《磻溪垂钓图》,命罗隐作诗,罗隐不假思索,出口成章: “吕望当年展庙谟,直钩钓国更谁知。 若教生在西湖上,也是须供使宅鱼。” 借姜子牙与周文王的典故来讽谏钱镠。 钱镠听后,顿时醒悟,“哈哈”大笑,接着就下令取消“使宅鱼”。 开平三年(910),罗隐病逝,享年77岁(一说80多岁)。留下了《江南甲乙集》、《淮海寓言》、《谗书同集》等著作,以及无数民间故事。 【外交危机】 鉴于两浙独特的地理位置,钱镠明智地制定了“尊奉中原”的基本国策,钱氏子孙也将其恪守数十年。 然而在后唐李嗣源时期,这种情况却被短暂打破。打破它的,正是李嗣源朝廷的鹰派权臣安重诲。 天成三年(928)2月,后唐朝廷派乌昭遇、韩玫带团访问两浙。此前,因钱镠考虑自己年事已高,想把基业传给儿子钱元瓘,于是上疏后唐朝廷,奏请以钱元瓘为杭州镇海军、越州镇东军两军节度使。朝廷准奏,于是派出该使团,对两浙地区进行友好访问,并正式加授钱镠之子钱元瓘为两军节度使。 这原本是地方与中央的一次良好互动,增强地方与中央的相互信任,加固友谊,深化战略合作。然而这却是鹰派人物安重诲不愿看到。安重诲千方百计地要破坏这次外交行动,终于将这次外交行动演变成了政治斗争。 弱势的李嗣源是鸽派领导人,他迫切地希望维持、进一步改善中央与地方的关系,特别是像两浙这样的“孤悬海外”的政治势力。 在这一年(928),后唐因淮南杨溥称帝而与之断交;与荆南高季昌兵戎相见,后唐三路大军围剿荆南,不仅没有取胜,反而使荆南脱离后唐,转而向淮南称臣;定州王都勾结契丹叛乱。 在这种情况下,李嗣源无论如何也不愿两浙再生事端,和睦共处、维持现状才是李嗣源的真正诉求。 然而安重诲却义无反顾地要破坏与两浙钱镠的关系,这是为什么呢? 通常认为是钱镠没有给予安重诲充分的尊重。比如说在写给安重诲的信中,不够谦卑,从而惹怒安重诲;还有的史书说安重诲贪财重敛,而钱镠给的意思不够意思,安重诲便觉得钱镠很没意思,于是就要意思意思。 总之,正史只说二人有旧怨。 在这个外交使团中,韩玫是安重诲的心腹,很明白安重诲的意思,就是要搞事情。在抵达两浙后,韩玫故意当众欺辱乌昭遇,甚至不顾基本的外交礼仪,故意耍酒疯,用马鞭抽打乌昭遇,制造了严重的外交事故。 乌昭遇深知朝廷维护地方和谐的良苦用心,以大局为重,选择了隐忍不发,处处忍让,却换来韩玫变本加厉地出格行为。 连钱镠都看不下去了,表示要上疏后唐朝廷,揭发韩玫的无礼行径。 一旦这份奏章送到李嗣源面前,就会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发一连串的蝴蝶效应。一切以大局为重,乌昭遇主动劝住了钱镠,表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 第414章 外交危机2 安重诲和韩玫的如意算盘就是要制造外交事故,激怒钱镠,使他对朝廷口出怨言。眼看这出闹剧就要谢幕,安重诲不甘心,于是孤注一掷。 韩玫回来后,立刻诬奏一本,说钱镠割据称霸,目无朝廷,如果后唐使节对他曲意奉承,就会获得大量赏赐,否则就只能面对他的冷屁股;还说乌昭遇为了讨好钱镠,竟然向钱镠行三跪九叩之君臣大礼,还向钱镠称臣,更把朝廷的虚实尽数泄露给钱镠,只为获得一点赏赐而已。 钱镠确实给了乌昭遇大量的赏赐,而给韩玫的却很少,这是因为韩玫欺负乌昭遇,钱镠看不下去,所以才厚待乌昭遇而冷遇韩玫。 而韩玫则诬奏乌昭遇是靠出卖国家机密的卖国贼,把自己描述成不辱国体的苏武。 李嗣源大怒,于是不加复查,直接命乌昭遇自尽,同时下诏剥夺钱镠的一切在身官职,而以太师的名义退休,还把在中原的两浙使节等官方人员统统抓捕。也有说李嗣源并不知情,这一系列命令都是安重诲的“矫诏”。 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钱镠如闻晴天霹雳,急忙上疏解释,其子钱元瓘等也各自上疏申辩。而这些奏章却被安重诲截留,石沉大海。 剥夺钱镠的管制爵位,勒令退休,朝廷虽然没派一兵一卒,但这一纸诏书的威力远远胜过千军万马。这就意味着,钱镠失去了对两浙地区的合法统治,两浙地区有陷入内战的危险。 当然,这种做法的风险也是极大的。因为钱镠可以借机自立,也可以向淮南称臣。后唐朝廷的这封诏书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钱镠已经治理两浙三十余年,政权极为稳定,群众基础深厚,并没有因此爆发内乱。钱镠完全可以自立,但钱镠高瞻远瞩,非常务实,没有选择称帝自立,而是非常务实地继续向后唐朝廷喊话。 在两浙地区,他名义上虽然只是国王,但实际与皇帝无异,没有必要再为了一个名义上的“皇帝”称谓而背负叛逆的政治成本。 随后的一年中,后唐内部生乱,安重诲被杀。长兴二年(931)2月,后唐再次派来使节,宣布恢复钱镠的一切官职爵位,并解释说此前是安重诲伪造圣旨、阻隔通信,现已被杀,希望恢复往日旧好。 李嗣源、钱镠在共同的利益面前,握手言和,和好如初。 次年(天成三年,932),钱镠病重,他召集群臣幕僚,说道:“我大限将至,可儿子们全都愚昧懦弱,难成大事。你们互相推荐一下,看看谁能接替我的职务?” 众将流泪道:“幼主钱元瓘仁爱孝顺,又立有大功,名望甚高,哪一个不愿拥戴他?” 此前钱镠已经明确表示过要传位给钱元瓘,而且也是经过“民主推选”的,如今只是走个过场,帮儿子铺路。群演注意配合。 钱镠将印信等象征权力的信物交给钱元瓘,对他说:“文武百官都愿意拥护你,你一定要用心啊!”随后又着重强调,“不管中原王朝如何更迭,你都要记住:尊奉中原!” 3月底,钱镠病逝。享年81岁,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后唐朝廷听到噩耗,辍朝七日。 死后能获“辍朝”待遇,是封建时期无比荣耀的一件事,因为并不是每个臣子都能获此殊荣。 以唐朝为例,一般是三品以上文武官员,且“散官”不再其列,据《旧唐书》,整个唐朝享有辍朝资格的,也不过区区60人左右,包括魏征、狄仁杰、郭子仪等名臣。 而且辍朝的时间长短也有严格的礼制规定,一般是一日、二日、三日、五日、七日。而“辍朝三日”的居多,其次是“辍朝一日”,两者加起来占了总数的90%。我们所熟知的房玄龄、杜如晦是辍朝三日,而魏征则是辍朝五日。 钱镠去世,李嗣源为其辍朝七日,这是至高无比的荣耀,够他在阴间吹一阵了。 太常礼院负责合议辍朝之礼,“辍朝礼”反应了封建等级制度的森严,同时也成为皇帝的一种管理工具,表彰忠君爱国积极分子。 礼制,是一种管理工具,而不是情绪表达工具,它不能如实反映君王的内心世界。例如杨师厚去世的时候,朱友贞为其辍朝三日,期间悲痛欲绝,以至于要偷开PARTY彻夜狂欢。 钱镠年轻时候长期征战,养成了严苛到近乎变态的军旅习惯。比如他十分机警,一刻也不敢松懈,衣不解甲,每当要休息时,都要重新整理一下铠甲,始终保持战斗状态。 为了使自己时刻保持警觉,钱镠还发明了“警枕”,就是用一截圆木当枕头,木枕两边还坠有铃铛,这样一来,只要他稍微一侧头,脑袋就会滑下枕头,同时触发铜铃,然后就会惊醒。 后来,他用“警枕”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传来传去,就传成了钱镠从来不睡觉,最后还编出了“不睡龙”的外号。 “不睡龙”的传说一直传到了塞外。到了后晋时候,契丹使节出访中原,期间,契丹使节就无比好奇地询问钱镠的近况,“哎,‘不睡龙’现在还是整宿整宿的不睡觉吗?”他们只知有“不睡龙”,却不知“不睡龙”已经去世多年。 钱镠的侍女有一项特殊工作,她们每两个小时换一班,在门外值班,只要有人奏报军情,就摇响铃铛,把钱镠叫醒,以便随时处理军务。 每当夜深人静,钱镠就会四处闲逛,随机把弹丸扔到墙楼之外,测试夜班岗哨的反应。 在“徐许之乱”时,钱镠趁夜色亲自攀爬城墙,居然未遇任何阻拦,登上城墙一看,站岗的哨兵正倚着警戒鼓酣睡,结果钱镠当即将其斩杀。 有诗赞曰: “寝宫风透敝帷单,警枕欹斜到夜阑。 直宿共知龙不睡,隔墙几度应铜丸。” 头一句说的是钱镠崇尚节俭,床上的帷幔破裂了,也不愿更换。 钱镠的正室夫人吴氏,也极为仁慈节俭。据说她曾要去奉国寺礼佛,钱镠给她预备了一百匹帛,以供布施,被吴氏拒绝。 钱镠与吴氏感情深厚,吴氏每年春天都要回临安老家一趟,而钱镠则留在杭州处理公务。某次,钱镠思念至深,于是派人送去一封情书,上面只有九个字: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苏东坡在杭州任职时,对钱镠无比崇拜,写下三首《陌上花》。“陌上花开”一词得以流传至今。如今再撩骚或发朋友圈装文艺用到“陌上花开”的时候,别忘了,版权是钱镠同志的。 第415章 被迫成为英雄 【被迫成为英雄】 6,西北 同光末年,李存勖派李嗣源镇压魏州叛军,结果李嗣源被叛军裹挟入城,铸成无法挽回的“误会”。李嗣源带兵南下,找李存勖“辩解”。 当时李嗣源兵微将寡,实力薄弱,根本不具备武力推翻李存勖政权的实力,李嗣源很不踏实,徘徊犹豫,举棋不定。 当他路过相州时,一个叫康福的人提供给他数千匹战马,使得李嗣源军队的战斗力大增,这才使得李嗣源有了武力叫板李存勖的底气。 李嗣源能坐上皇帝宝座,康福功不可没。 康福也是沙陀人,祖孙三代都在蔚州做军官。康福自幼便精通骑射,在李克用帐下听用,很得信任。 李存勖袭位后,让他管理战马(马坊使),虽然是管理御马,但他可不是小小的弼马温,是总管全国军用战马的养护、调度工作,还兼管一部分畜牧业,而被国家划为牧区的土地,理论上也由他经营。 战马在冷兵器时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这份工作必须要由一个值得信任的同志来担任。 李存勖与后梁夹河对峙多年,为方便战争补充,就在相州设置“小马坊”,由康福管理,而代州等旧有牧马场则被称为“大马坊”。 李存勖没想到的是,正是这位值得信任的同志,把杀死他的尖刀递给了他的敌人。 李嗣源登基后,对康福进行了大量赏赐,先为飞龙使(也是养马,工作地点是皇宫),后挂职磁州刺史,又为襄州政委(兵马都监)。三路大军征剿荆南时,康福为征讨大军总政委(荆南道行营兵马都监)。 而李嗣源之所以将康福引为心腹,并不仅仅是创业初期赞助了数千战马,而是因康福具备着另一项特殊技能——蕃语。 李嗣源经常找康福商量事情,二人用蕃语交流,左右人根本听不懂,连安重诲都不知道二人在说什么。 康福就成了李嗣源最得心应手的耳目,而且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李嗣源非常器重安重诲,但也不会傻到在一棵树上吊死,除了安重诲之外,李嗣源必须有其他的渠道和心腹,以免被权臣架空。 而这也是安重诲最担心的。 这是君王与权臣围绕着核心权力的一次暗斗,而康福恰恰是这场游戏中的关键棋子。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管康福是否情愿,他都无法逃脱这种命运,不由自主地被卷进了一场政治风波。 一日,李嗣源又召见康福,二人使用蕃语交流,良久方出。 康福刚刚退出来,就看见枢密使安重诲站在外面,已经恭候他多时了。只见安重诲脸色阴沉,满面怒容。康福吓了一大跳,赶紧请安问好。 安重诲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道:“你要是敢在皇上面前胡说八道,我就砍下你的人头!” 康福恐惧不已,只得唯唯称是。安重诲那双犀利毒辣的眼神,给康福造成了无法测算的心理阴影。他不想夹在李嗣源与安重诲之间,自古以来,夹在皇上与权臣之间的棋子都不会有好下场。 思前想后,康福决定明哲保身,主动退出这场政治游戏。于是主动找李嗣源,要求外放到地方,离开中央。 正巧,当时的帝国西北部动荡不安。前文说过,西北部的政治形式十分复杂,中央王朝对此鞭长莫及,控制力几乎为零,基本是由少数民族部落首领自治,只是名义上归附于中原王朝而已。 所以西北地区长期以来就是这样一种局面:各种势力相互争斗厮杀,争夺地区的实际控制权,获胜后,朝廷本着“以夷制夷”的怀柔羁縻政策,就会任命获胜者为地区合法统治者,随后地区归于短暂的平静; 之所以会归于平静,是因为挑战获胜者的权威是一种稳赔不赚的生意。因为即便侥幸打赢,在法理上也属于“叛乱”,朝廷会包括直接出兵的方法来干涉。所以获得朝廷任命的获胜者,他的背后是中央朝廷,这是他的护身符; 而一旦他去世,在朝廷新的任命状达到之前,这里处于短暂的无政府状态,这才是各势力重新洗牌的机会,他们会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进行新一轮的争斗厮杀,最终的胜利者将重新构建地区新秩序,然后将获得朝廷的任命。 这就是西北地区动荡的基本逻辑。 如今,灵州朔方军节度使韩洙去世,弟弟韩澄自称留后。权力出现真空,各路英雄豪杰开始登场。 例如夏州定远军将领李匡宾就发动兵变,攻城略地,使西北地区陷入一片混乱。韩澄紧急奏报朝廷,请求朝廷抓紧给他正式任命,承认他对朔方军的合法统治。 安重诲受到奏报,大喜过望,这真是一石二鸟的良策!于是就把康福发往西北。 制加康福光禄大夫、检校司空,行凉州刺史,充朔方、河西等军节度使,灵、威、雄、警、甘、肃等州观察处置、管内营田、押蕃落、温池榷税等使。 一大串头衔,简单说,就是西北地区事务大总管。实际官职等级很低,仍是一个刺史,却行使灵州朔方军的军政大权,还兼着税收、民族统战等工作;最关键的是还兼着河西军的这些事务,而河西当时的控制权根本不在后唐手中。 也就是说,安重诲把康福塑造成西北地区的“公敌”,胡人蕃虏们人人愿得而诛之。 安重诲要借刀杀人,往死里整他。 康福得到任命后,惊恐不安,立刻跑到李嗣源面前,痛哭流涕,请求辞职。 李嗣源也觉得安重诲有点儿缺德,于是让安重诲把康福安置到别的地方。 安重诲大怒,说道:“康福有什么功劳?尺寸之功未立,从一个小小的刺史直接提拔为节度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面对皇恩还敢挑肥拣瘦,那天下其他藩镇是不是也要效仿一下?再说了,任命制书已经下达,皇上金口玉言,难道也要说话不算数吗?” 李嗣源无奈,只得私下找康福,安慰道:“不是我不想帮你,是安重诲执意如此,我也没办法。你就先委屈委屈吧,多保重!” 康福离京赴任的时候,哭得像个泪人。 借刀杀人,是安重诲的心思。李嗣源不想杀康福,也知道西北凶险万分,于是就派大将牛知柔等率领一万大军,护送康福到任。 第416章 被迫成为英雄2 通过任命康福为朔方节度使一事,可以很轻易地感受到安重诲的强大。 其实很多皇帝的命令都不是皇帝的本意,而是安重诲代劳,安重诲协助处理朝政,可以以皇帝的名义发号施令。 李嗣源所接收的外部信息,要经过安重诲的过滤。安重诲已经要把李嗣源架空。这也是李嗣源需要有康福式的人物留在身边的原因,就是要多渠道获取外界信息,避免被安重诲完全架空。 李嗣源也许事先并不知道西北的凶险,而是在康福向其哭诉之后才得知。而为了补救,李嗣源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挤出一万精锐部队。那时候,李嗣源刚刚在荆南打了败仗,前文已经详细分析过李嗣源的弱势窘境,他能在这时为康福挤出一万精锐,可见他是真的不想让康福送死。 安重诲的跋扈也为他的覆灭埋下了伏笔,当他的能量膨胀到足以左右皇帝时,皇帝就要考虑将其拿掉了。后文将会详述安重诲的下场。 康福硬着头皮,迈着的无比沉重的步伐,向着帝国的大西北走去。前方的路充满艰辛与考验,不亚于西天取经之路。 当康福行至方渠(今甘肃省环县),遭遇了羌族军队的袭击,好在只是一次小规模袭扰,康福轻松应对,将其赶走。 康福继续向西北蜿蜒挺进,来到了青岗峡(环县北)。天降大雪,康福派人登高眺望,为大军指示方向。 侦察兵爬到高岗之上,吓了一跳,随后汇报了紧急军情,说发现山后有炊烟,目测是吐蕃的数千军帐! 将士们心惊胆寒,不知如何是好。 康福沉着冷静,下令主动进攻。一万人兵分三路,对吐蕃军队发动突然袭击。 这支吐蕃军队的战略意图无从知晓,他们也根本没有发现中原军队。面对突然杀出的中原军队,他们惊慌失措,来不及抵抗,四散惊逃,被康福几乎团灭。 此一战,康福稀里糊涂地将这支吐蕃军队全歼,缴获了大量的金银财宝和宝贵的战马。 这里是中国,这是中国的领土,吐蕃军队擅自闯入,杀他个片甲不留也是正当防卫,一切后果由闯入者自负。 我们可以合理猜测,这支吐蕃军队要么是来趁火打劫的,要么就是被西北的某部落请来的外援。 康福神兵天降,威震西北,叛军首领李匡宾还想负隅顽抗。康福乘胜利之余威,一举将其击溃,李匡宾被斩首。 凭借强大的武力和维护祖国统一的坚定信念,康福强势入驻灵州,控制住了朔方军,随后向朝廷报捷。直至这时,朔方军才又真正意义上回归了祖国的怀抱,而在之前,已经被韩氏父子割据了24年之久。 到任一年多的时间,在一万军队的强力支撑下,康福同志以理服人,秉承了中原王朝怀柔羁縻的民族政策,恩威并施,不仅弹压了地面,还使周边外族纷纷归附于中原王朝。 “到镇岁余,西戎皆款附。”——《旧五代史》 这是在有些讽刺,安重诲原本是要借刀杀人,却不料把康福塑造成了民族英雄,原来的那个他口中“无尺寸之功”的康福,现在已经打通了“一带一路”,并为之保驾护航,从此之后,西北各少数民族部落开始经由灵州入贡后唐,灵州朔方军重新成为中原王朝控制西戎的桥头堡、观察台、宣传站。 康福同志也因此得以不断地加官进爵,并获赠“耀忠匡定保节功臣”荣誉称号。 康福镇守朔方前后共计三年,每年都是风调雨顺,年年大丰收,府库充盈,牛羊成群,战马更是数不胜数,可谓政绩卓然。雄厚的经济基础也是其强大的军事力量的基础,而强大的军事力量则是政治的后盾。 同样都是九年义务教育,为何你这么优秀? 据说安重诲不死心,继续在李嗣源面前打小报告,说据可靠消息,康福有割据称雄之心!身居边关重镇,手握重兵,又积极发展自身实力,说他不反,您信吗? 李嗣源半信半疑,于是秘密写信给康福,说我待你不薄,爱卿何故谋反? 康福赶紧回信,说我蒙受皇帝厚恩,即便是死也无法报答,岂会心怀二心?这肯定是有小人进谗言陷害!这样吧,请准许我只身一人去洛阳觐见,当面诉冤。 李嗣源又找不允,“好啦,闹着玩儿的,我相信你。” 康福再上一道奏章,继续请求入朝觐见。 李嗣源没办法,值得答应他入朝,等他来了之后,君臣二人互诉衷肠,然后将康福移镇邠州。 上述这段记载开头即“据说”,康福入朝不假,移镇不假,有奸人进谗言也不假,但这“奸人”应该不是安重诲,因为那个时候安重诲已经死了,坟头草都老高了。时间上不匹配。 康福之所以迫切地要进京觐见,除了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之外,也是入觐之际请朝廷移镇,把自己调离贫瘠荒芜而又危机四伏的西北边陲。 康福是个十足的民族主义分子,具有很强的民族优越感,以沙陀血统为尊贵,身为沙陀人而无比骄傲。同时十分鄙夷其他的“蛮夷”,比如奚、室韦、党项等。 某次,康福患病,手下幕僚们前来问安,康福披着锦裘,坐在床上接见众人。也许这件锦裘使用的年数久了,上边有个小破损,其中一个幕僚退出后,小声对另一个人嗤笑道:“锦裘烂兮。” 不巧这话被康福听到。康福是个行伍出身的武夫,没知识没文化,不懂文言,听闻此语,勃然大怒,立刻命侍从把那人追回来,怒斥道:“我是沙陀人,不是奚人!奚就奚吧,还烂奚?你再骂我一句试试!” 那人赶紧解释,“兮”是语气助词,那句话的意思是…… 康福没耐心听他解释,把他臭骂一顿。从此之后,他的幕僚们说话之前都要三思,能不拽文就不拽文。 在其帐下,有一位官职很低(评事官)的小透明,姓骆,没什么才华,但他是沙陀人,而且是与朱邪执宜(李克用祖父)一同入关归化的,康福就想破例提拔他,在一次酒宴上,康福对左右人说道:“小骆虽然官职很低,但他门第很高啊,他是纯沙陀人!” 大家全都偷偷笑康福(闻者窃笑焉)。纯种的沙陀人……沙陀人哪儿来的什么门第?越是血统纯正的沙陀人,越是蛮夷、胡虏、杂胡。 当然,民族主义优越感无可厚非,毕竟康福没有做出实质性歧视、排斥外民族的举动,相反,他还促进了西域各国对中原王朝的认可与归附,功不可没。 第417章 断腕太后 7,契丹 安重诲出于一己私利,预行借刀杀人之计除掉康福,却使后唐帝国赢得了一份意外收获,取得了西北地区的实际控制权,使西域各国重新心向中华,提升了后唐帝国的国际声望。 而后唐帝国的另一份意外收获则来自于东北部,沙陀人民的老朋友——契丹。 关于契丹建国、耶律阿保机称帝的故事,前文已有详述。 唐末的中原纷争为契丹的举起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大量的汉人为躲避战乱而“闯关东”,为塞外草原带来了大量生产力以及像韩延徽这样的人才,中国历史上杰出的少数民族领袖耶律阿保机同志,应运而生,在汉人谋士韩延徽等人的大力辅佐下,终于在塞外草原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帝国——大辽。 很多人受金庸先生的武侠影响,先入为主地蔑视、仇视契丹人建立的大辽,认为他们野蛮、落后、凶残、狡猾……是我中原文明之反派大BOSS。 其实这是一个很大的误区。大辽国的文明程度超乎我们的臆想,而它对历史进程的影响也远超我们故有的偏见,甚至可以说契丹人对那段历史的推动作用要远远大于同时期的中原人。 首先来说,大辽国是由游牧民族——契丹人建立的帝国,而且是在草原上建国称帝,而非入主中原后,这是绝无仅有的壮举。 契丹人的另一项壮举是创建了自己的文字。其他游牧民族基本是全盘借鉴异族文字,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被异族快速同化。而契丹人则仿照汉字创立了本民族的文字——契丹文,使得契丹文明得以延续、传承,具有了旺盛的生命力。 其次,大辽国传九帝,享国二百余年。这份成绩放在中原文明的历史长河中,都算优秀,政治相当稳定。我们可以做个横向对比,同时期“五代十国”,仅仅是黄河流域的“五代”,一共53年的历史,换了5个朝代,共有8姓14帝,这还没算南方的割据政权。即便是纵向对比,也可以与唐、宋相提并论。 9帝二百余年,也仅仅是指公认的大辽主体,而如果算上“大石西征”的西辽,那就更不得了了。 大辽、西辽对中亚、西亚的影响力更是足以颠覆我们旧有的认知。俄语中“中国”的发音就是“契丹”的音译,足见契丹文明之强势。另有一种不可靠的说法,说英语中的“China”也不是瓷器的意思,而是“契丹”的音译。 总之,历史上真正的契丹人绝不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他们对于中国历史的进程有着积极地推动作用。 当耶律阿保机完成了塞外草原的整合之后,就把目光锁定在了南面的中原地区,长期以来不断游击袭扰,随时都要伺机南下,趁火打劫。 迫于契丹的压力,中原王朝非常重视河北地区的经营,派大将镇守。李存勖执政时期,幽州卢龙军节度使是赵德钧,赵德钧虽是一员猛将,但名望不足,于是又派功勋老将李嗣源坐镇镇州成德军,两人互为犄角,为帝国镇守北部疆域。 与此同时,耶律阿保机也在为南下入侵中原做着战略规划。 当时,契丹已经征服了室韦、奚、鞑靼、黑车子等诸多部落,但东面尚有女真部落及靺鞨人建立的渤海国,地理位置大致相当于今天的东北地区、朝鲜半岛东北部及俄罗斯远东地区。 如果契丹人大举南下,后方就会空虚,女真人和渤海国就有可能乘虚而入。这是耶律阿保机的最大顾虑,也是契丹人不敢深入南下的主要原因之一。 欲灭中原,必先灭渤海。耶律阿保机把征服渤海国列为大辽国的首要战略目标。 在李存勖全力消灭后梁的时候,契丹在耶律阿保机的统治下也开启了一轮高光时刻,战胜了吐谷浑、阻卜、回鹘、党项等塞外诸部落,进入到了万国来朝的盛世。 《辽史·太祖本纪》记载,仅924年和925年,就有大食、回鹘、日本、高丽、新罗遣使入贡。日本、高丽、新罗(朝鲜半岛上小国)与大辽还算邻邦,但大食(阿拉伯帝国)的到来就够契丹人吹的了。 当然,按照史官们的一般尿性,两国之间的平等交往、互换礼物,也会被本国史官记载为“某国入贡”。即便阿拉伯帝国不是来进贡,而是一次平常的外交活动,那也说明在那遥远的地方,阿拉伯人起码已经听说了契丹人的威名,并且愿意与之发生联系。 公元924年,耶律阿保机终于要对渤海国动手了,为了掩盖自己的真实战略意图,耶律阿保机派大汉奸卢文进袭扰后唐边境,牵制后唐精力。而他自己则御驾亲征,率领主力部队进攻渤海国。 也许是政治家们的英雄所见略同,也许是李存勖与耶律阿保机的默契。契丹佯攻河北,而主攻渤海;李存勖同样是利用业余时间应对河北,而把主力部队调到了西南,讨伐前蜀。 两人都赢了,李存勖灭了前蜀,耶律阿保机灭了渤海国。 公元926年,耶律阿保机终于灭掉了立国二百余年的渤海国,统一了塞外。于是改元大赦,并派使节到后唐,通告平定渤海国。 耶律阿保机在渤海国的首都扶余城(今吉林省四平市)宣布建立东丹国(意为“东契丹”),命长子耶律倍当东丹国王,镇守此地;而已次子耶律德光为“左大相”,跟随大军班师回京。 同年,后唐使节报:李存勖遭遇兵变驾崩,新皇帝李嗣源登基称帝。 耶律阿保机刚刚灭掉渤海国,下一个目标就是中原,目睹中原如此混乱、虚弱,于是便趁机炫耀武力,狮子大张口,直接提出与后唐划黄河为界,黄河以北的土地全归契丹。 后唐使节据理力争,坚决不肯答应,于是耶律阿保机做出让步,要求割让河北三镇(幽州卢龙军、镇州成德军、定州义武军)。姚坤仍是不肯答应。 你不给,那我只好受累自己取喽。 然而造化弄人,就在耶律阿保机准备从东丹国班师的时候,忽然病倒,几天后因病医治无效,于东丹国扶余城病逝,享年55岁。 耶律阿保机死在扶余城西南两河之间,后来在此地修建了一座“升天殿”,扶余城也改名为“黄龙府”。 耶律阿保机死后,他的妻子述律平临朝称制。 这个女人,不简单。 第418章 断腕太后2 耶律阿保机在建国时,取法中原文明中的“三才”,自称“天皇帝”、妻子述律平为“地皇后”,长子耶律倍为“人皇王”,并指定了耶律倍为皇太子,作为大辽国的法定接班人。 那么问题就简单了,现在耶律阿保机龙驭上宾,就该由耶律倍承继大统。然而问题就处在这位述律平身上,她坚决反对耶律倍继统。 她对大臣说道:“我的儿子们尚且年幼,不能主持国政,所以由我临朝称制,等他们长大了,我自然让他亲政。” 是啊,耶律倍当时太年幼了,才28岁,还不懂事。 这位述律平可不是花瓶,放在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她都能算得上是一名杰出的女领袖,绝对是个狠角色,那股狠辣劲儿并不输给任何一个帝王。 契丹人对她也是敬畏有加,甚至为她编出了“青牛让路”的传说,据说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某天走在路上,迎面来了一位骑青牛的女子,那女子见到述律平后,竟然吓得仓皇躲避,眨眼就不见了踪影,留下了童谣云:“青牛妪,曾避路。” 骑青牛的女子,在契丹文化中的地位,就如同女娲在华夏文明中的地位。传说契丹人的祖先就是一位骑青牛的少女和一位骑白马的少年,“白马青牛”在木叶山相会,生下了八个孩子,即后来的“契丹八部”。 青牛女子见到述律平,都要赶紧给她让路,可见她在契丹人心中的地位了。 在“诸弟之乱”中,耶律阿保机屡次赦免带头叛乱的弟弟们,然而述律平却在第三次平定叛乱后,表现出了强硬的态度,要求严惩。最终,耶律阿保机的弟弟们虽然免于一死,但他们的部下全部被以残忍的方式处死。至此之后,耶律氏部族再无内乱。 述律平的强势、铁腕,在“诸弟之乱”中初露头角。 后来,耶律阿保机率领主力部队,穿越沙漠,征讨党项人,室韦的黄头、臭泊(契丹人也爱给给外族起这种类似“犬戎”的名字)两部乘虚攻击契丹。当时契丹主力尽出,内部空虚,述律平亲自率领部众组织抵抗,成功将室韦人击退。 经此一战,述律平“名震诸夷”,连耶律阿保机都对她另眼相看。 先前幽州刘守光派韩延徽求援,耶律阿保机怒气不拜,扣留不放,欲使之牧马。述律平听说后,急忙为韩延徽说情,并说此人既有才华又有骨气,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何故折辱之? 耶律阿保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连忙向韩延徽赔礼道歉,并诚恳地请他出任自己的谋士。从此之后,韩延徽就成了耶律阿保机的左膀右臂,为大辽开国立下不世之功。这份军功章,也该有述律平的一半。 有不少史料均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淮南方面派人给耶律阿保机送来了一种秘密武器——猛火油,据说可以剧烈燃烧,不惧水,而且越用水浇,火就会越旺。这种猛火油对高大的城墙、营寨具有毁灭性杀伤力,一下子解决了困扰契丹多年的难题,使得契丹铁骑面对中原人的城墙时,再也不会束手无策。 于是,耶律阿保机就想凭借此物南下入侵中原。述律平及时叫停,告诉他不能为了试验一种新武器就发动一场战争。最终使冲动的耶律阿保机恢复了冷静,没有发兵南下。 显然,这段记载是要用耶律阿保机的冲动来衬托述律平的冷静。这件事被《资治通鉴》、《旧五代史》、《辽史》等诸多权威史书记录在案,言之凿凿,就跟真的似的。 一般认为,该事件发生于贞明三年(917);令据考证,说“猛火油”应该就是今天的石油。 然而,《辽史》的却说献猛火油者乃是“吴主李掞”。这位李掞就是徐知诰。徐知诰当上“主”的时候,是公元937年,耶律阿保机坟头草都老高了。而且徐知诰篡吴之后就改了国号,先“齐”而后“唐”。 当然,契丹人口中的“吴主”的“吴”应该理解为是地名而非国名,这样就能解释通是徐知诰送猛火油了。但问题是彼时耶律阿保机已经不在人世了。 《资治通鉴》等则将此事件提前了20年,说是917年,由杨渭派人送去。这就能略微说得通了。 可另一个问题是,耶律阿保机也许会冲动,但他会傻吗?淮南究竟送来多少猛火油,是一两罐的样品、试用品,还是若干车、若干船的足以支持一场大规模战争损耗的用量? 这个故事的真正精华是后半段,述律平劝阻耶律阿保机南下,却为他指出一条明路,简言之,疲敌之策。 述律平指着帐外的一棵树,问道:“树没皮能活吗?” 耶律阿保机说当然不能活了。 述律平说:“同理呀,幽州人民不久如同这棵树嘛。咱何必打自己并不擅长的城池攻坚战呢?咱扬长避短,发挥契丹骑兵的优势,游击骚扰幽州的粮道、外出樵采的军民,城中断粮缺饷,不出数年,自然会主动投降。” 述律平还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发动大规模南下战争而没有取胜的话,不仅会被中原人取笑,更会威严扫地,由契丹牵头的这个庞大而松散的部落联盟,就会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各部皆叛。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啊! 耶律阿保机恍然大悟,并对述律平的“疲敌之策”非常认同。 自此之后,契丹军队就开始对幽州进行有组织的扰袭,软围困,确实使幽州陷入粮草断绝的困境,而契丹游骑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后唐大军无法捕捉,跟无法展开大决战,有劲儿使不出,白白耗费人力物力,也确实没有好的应对办法。 这一切,都是述律平的功劳。朱温、李克用,再加上耶律阿保机,都为我们阐述了一个道理:大英雄、大男子汉,必须乖乖听老婆的话,如果老婆是贤妻的话,男人一定会有一番大作为,而一旦老婆不贤的话,请看三年亡国丧家、名裂身死的李存勖。 一旦拥有了权力,便不想放弃。耶律阿保机死后,述律平就活动了心思,不想让儿子耶律倍继统。 第419章 断腕太后3 耶律阿保机死后,理应由皇太子耶律倍承继大统。而述律平则以其年幼为名,暂时临朝称制,也就是以皇太后的身份端坐金銮,以皇帝的名义发号施令。 临朝称制比垂帘听政要略进一步,再往前半步,就是称女皇了。所以述律平现在的角色是介于慈禧太后与武则天之间。 随后,述律平携耶律倍、文武百官陪同耶律阿保机的灵柩返京。 文武群臣、功勋贵族们一致拥护皇太子耶律倍,让耶律倍承继大统的呼声甚高。述律平无论是临朝称制还是废长立幼,都要面临很大的阻力。 一般人撞南墙,选择回头,而述律平的选择是把墙推倒。在铲除异己分子方面,述律平终于表现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狠辣。 这一日,述律平召集了平时反对自己的契丹大贵族一百多人,这些人基本都是追随耶律阿保机的功勋元老,在契丹内部享有极高的威望,在皇族内部事务中也有着一定的发言权,显而易见的,他们的反对意见给述律平带来了巨大的阻力。 面对一百多为功勋贵族,述律平和颜悦色,说道:“诸位爱卿追随先帝多年,劳苦功高,先帝待你们如何?” 众人求生欲很强,当然抢着回答:“先帝待臣等恩重如山!” “恩,好。如今先帝龙驭上宾,爱卿们思念先帝否?” 众人求生欲很强,当然抢着回答:“甚思先帝。” “这就对了。先帝也想你们呐。这样吧,你们陪伴先帝去吧。” 话音刚落,两旁边闪出无数刀斧手,不有分手,抡刀就剁。一百多契丹大贵族眨眼之间就做了刀下之鬼。 这些大贵族的妻子们急了,集体来找述律平上访,“你凭什么杀我们老公?他们犯了什么罪?” 述律平冷冷一笑,说道:“君臣一体。我的老公是你们老公的君,我就是你们的君。如今,我已经守寡了,你们怎么能不守寡?你们不体面,我就帮你们体面。不用谢。” 此后,“思念先帝”就成了述律平排除异己、大开杀戒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凡有人不遵从她的意愿,她就拿出这道送命题,“汝思先帝乎?” 这一招屡试不爽,满朝文武颤颤巍巍,敢怒不敢言。 直到某一天,述律平遇到了一个硬茬子,此人就是降将出身的汉族将领赵思温。 赵思温,原为刘仁恭部将。李存勖征讨幽州时,赵思温与之力战。激战中,赵思温的一只眼睛被流箭所中,他扯下战袍,擦去鲜血,不下火线,依然顽强抵抗,他的英勇顽强深深打动了李存勖。 最后,赵思温被周德威生擒。李存勖亲自为他松绑,将他编入麾下。从此,赵思温转而效力于河东集团。在随后的夹河对峙中,赵思温力战后梁,屡立战功,因功授予平州刺史,兼平、营、蓟三州军队总指挥。在这个位置上,如果再进一步的话,就该是团练使、节度使的大官了。 然而在923年,契丹“天下兵马大元帅”耶律德光(耶律阿保机次子)挂帅南侵,攻克平州,俘虏赵思温。从此之后,赵思温为契丹效力。 攻打渤海国的时候,赵思温舍生忘死,身负重伤。战后,耶律阿保机亲自为他涂抹药膏。 就是这样一位刚刚归顺契丹没几年的汉族降将,不知如何得罪了述律平。述律平同样把这道送命题摆在赵思温面前,“汝思先帝乎?” 见惯了生死的赵思温豁出去了,突然回怼道:“与先帝最亲密的人,莫过于您了。先帝走了,您就不思念先帝吗?您就不去陪伴先帝吗?您若去,臣自然紧随其后。” 此话一出,朝堂之上鸦雀无声。大家既惊诧于赵思温的胆大包天,居然敢这么跟述律平说话,同时也乐得头排吃瓜,要看述律平如何应对。赵思温也算是帮大家出了一口恶气。 述律平也被赵思温当场噎住,一时语塞。 在一阵短暂的静默之后,述律平缓缓说道:“爱卿所言极是。我理应带头去陪伴先帝。只是皇子尚且年幼,主少国疑,我不放心呐……” 群臣心中窃笑,脸上难掩鄙夷与不屑。可接下来述律平的做法,却震慑了所有人: “不过……如果无所表示的话,倒引得众人议论,诽谤我搞双标,不足以服众啊。这样吧——”述律平抽出肋下佩刀,说时迟、那时快,手起刀落,就把自己的一只手剁了下来。自断手腕,述律平面不改色心不跳,连眼睛都不带眨的,好像砍的不是自己一样。 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述律平拿起自己的这只断手,“就让这只手先去陪伴先帝吧。等皇子长大成人,足以亲政的时候,我自然会去陪伴先帝。” 她的这只断手就与耶律阿保机的灵柩一同下葬。 从此之后,满朝文武再也无人敢反对述律平。述律平也赢得了“断腕太后”的外号。 狠人就是狠人,杀别人不算本事,有本事一边割自己的肉,一边与人谈笑风生。 《辽史》当然要美化一下她,对她自断手腕的这段故事描述为“(耶律阿保机)及葬,欲以身殉,亲戚百官力谏,因断右腕纳于柩。” 通过使用“思念先帝否”的送命题和自断手腕的壮举,述律平清除了异己分子,满朝文武、契丹贵族再也无人敢挑战述律平的权威。 契丹的最高权力机构由述律平一手掌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她深知“临朝称制”所带来的严重危害,她也没有要学武则天的意思,终归还是要让儿子继统的。 然而她却非常反对长子耶律倍继统,一心要让次子耶律德光承继大统。显然,目前的大辽国境内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述律太后废长立幼了,事实上她也成功地废长立幼,以次子耶律德光承继大统。 在述律太后的强势干涉下,大辽国完成了最高权力的转移。然而史学界对于这次废长立幼的做法却是争议颇大,褒贬不一。 看似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着巨大的政治危机,暗藏多个隐患,甚至在若干年后险些引起一场内战。 手心手背都是肉,耶律倍与耶律德光皆是述律太后的亲生儿子,为何智谋广远、颇有心计的述律太后非要废长立幼,执意要让次子即位呢? 第420章 路线斗争 【路线斗争】 这是大辽国立国以来的第一次最高权力的转移,也是第一次最大的宫廷内部政治斗争,述律太后支持次子耶律德光继统,而强行拿掉法定接班人——皇太子、长子耶律倍。 其根本原因,是政治路线的不同,治国理念的不同,两种文明的激烈碰撞的结果。 这也是所有游牧民族都要面临的抉择,简言之,就是是否汉化的问题。 在汉人谋士韩延徽的辅佐下,契丹人首创“藩汉分治”,在大辽国境内,两套政治制度并存,既有契丹旧制,又有汉法礼制,双卡双待。 皇长子耶律倍,是典型的汉法代表人物。耶律倍仰慕中原文化,工于诗书、绘画、医药等,醉心于中原文化,可以看做是“走汉派”。 当契丹立国时,耶律阿保机曾问左右近臣,说:“受命之君,当事天敬神。有大功德者,朕欲祀之,何先?”也就是问契丹人该认谁当国家的吉祥物,作为本国、本民族之精神象征。 左右群臣异口同声,说应该敬佛祖。 耶律阿保机摇摇头,一票否决,理由是“佛非中国教”。显然,耶律阿保机认为自己是“中国人”,认为契丹民族是华夏民族的一部分,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认为自己继承了中华文明的衣钵。 这就是我们反复强调过的,中华版图从来不是靠武力侵略,而是文化的认同感、归属感的自然形成,即便被当时的中原人排斥,契丹人也以成为中国人而自豪,也骄傲地宣称自己是中华文化的传人。 群臣左右对视,不知该提名何人。 此时,耶律倍回答道:“孔子大圣,万世所尊,宜先。” 耶律阿保机听闻此话,龙颜大悦,当即下令,建立孔子庙,并诏令皇太子每年春秋时节亲自主持祭拜。 拜孔子,尊儒术,这就是最明显的政治符号。 当契丹吞并渤海国之后,有一个棘手的问题摆在了耶律阿保机面前,那就是如何治理渤海国。 渤海国立国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虽然主体民族并非汉族,但二百多年来一直以大唐为导师,全盘取法汉制,文明程度远超以游牧文明为主体的契丹。 所以治理渤海国的最佳方案,就是由一个精通汉法的人来镇守,而且此人必须在契丹国拥有崇高的声望。 显然,皇太子耶律倍是最佳人选。在契丹,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懂汉法了。 于是,耶律阿保机改渤海国为“东丹国”,封耶律倍为东丹国王,镇守此地。 耶律阿保机无比庆幸自己会有这么一个有文化的儿子,爱抚着耶律倍的后背,高兴地说道:“你办事,我放心!(得汝治东土,吾复何忧)” 一生戎马的耶律阿保机却忽略了另一个更关键、更棘手的问题。耶律倍没有忽略,他如鲠在喉,有隐难言。 当耶律阿保机安排好东丹国事务,准备班师的时候,耶律倍伏地痛哭。按照礼法,他是该哭的,前面说过,封建礼制的精髓就是一个字——哭,但耶律倍这次是发自肺腑的嚎啕痛哭。史籍记载,这个28岁的青年“号泣而出”。 他哭,却不能把痛哭的理由说出来,只希望老爹能自行领悟。他爹没能领悟,只当是儿子孝敬有加,于是好言相慰。 他不能说,我们可以说。耶律倍哭的就是帝国接班人的问题。 耶律阿保机早就指定了耶律倍为皇太子,法定的帝国接班人。然而皇太子理应深居太子东宫,在皇宫里时刻做好接班的准备。当现任皇帝有事离开首都时,太子则要“监国摄政”,代理皇帝。即便是出于某种原因,太子在外,一旦皇帝感觉自己快不行的时候,也会让心腹大臣快马加鞭,驰诏太子入宫,做好接班的准备。 而耶律阿保机却把他这位太子丢在遥远的东丹国。 万一您老人家哪天不舒服了,我这太子能顺利回宫即位吗? 在征战的过程中,耶律阿保机封自己的次子耶律德光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官职一般来说,是皇太子的专属头衔。 如今,耶律阿保机把耶律倍留在东丹国,而带着耶律德光返回首都上京临潢府。 这一切,该让耶律倍作何感想?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而这些话又是不能说出口的,否则……怎么,您这“太子”急于转正吗?皇上不驾崩,您想帮他老人家驾崩吗? 所以,除了伏地痛哭,号泣而出,耶律倍也是有口难开。 契丹迅速地吞并了渤海国,贪多嚼不烂,吃得太快,不好消化,特别一个拥有二百多年立国历史和悠久文化传承的、经济和文化都高度发达的汉化国家。自渤海国灭国之后,境内叛乱不断。 平定这些叛乱的,基本是“天下兵马大元帅”耶律德光。 此前的征战中,耶律德光随耶律阿保机破于厥里诸部、平党项、下山西诸镇、取回鹘单于城、破达卢古部,“东西万里,所向皆有功”,而吞并渤海国,以及随后的渤海国维稳,也是立有大功。 耶律德光的声望逐渐超越了耶律倍,成为契丹政坛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不断威胁耶律倍的皇储地位。 在这关键的节点上,作为最终裁判的述律太后,也倾向于让耶律德光承继大统。 耶律德光代表着骁勇善战的草原文明,而耶律倍则代表着四书五经的中原文明。兄弟两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政治路线的代表。 述律太后对事不对人,她并非讨厌长子、偏爱次子,而是因为耶律德光与她的政治路线不谋而合,都是发扬游牧文明的传统,抵制中原汉人的文化侵蚀,保留契丹的“自我”。 一个民族,不仅需要军事、政治、经济金融的高边疆,更需要一道文化高墙,捍卫本民族的文化自信。文化侵略的危害远远高于军事侵略,军事侵略可以消灭你的肉体,而文化侵略可以消灭你的灵魂。 第421章 东丹囚徒 【东丹囚徒】 中原人常自豪地说“胡虏无百年之运”,就是说文明程度落后的野蛮游牧民族在武力征服中原后,都要不可避免的进行汉化,例如鲜卑族拓跋氏的北魏,而一旦进行了汉化,就是失去“自我”,从而融入到浩瀚广袤的汉文化中,成为汉文明的一部分。军事上,游牧民族征服了中原,但在文化上,游牧民族被中原汉族完全吸收消化。 再比如满清,入关后逐渐汉化,以至于连溥仪都不懂满文。 而如果拒绝汉化,就无法融入中原,长期敌对仇视,最终也将难逃被推翻的命运,比如蒙古人的元朝。 大辽刚刚立国没多久,还未入主中原,若是在此时就开始汉化,丧失了游牧民族的血性,恐怕大辽国将是昙花一现。 这才是述律太后高瞻远瞩的政治智慧。因此,她坚决反对耶律倍即位。 述律太后是名副其实的“铁娘子”,她的铁腕令征战沙场的男子汉也自叹不如,她那道“汝思先帝乎”的送命题几乎无解,而她自断手腕的魄力也震慑了所有人。现在,即便是她让一条狗来当大辽皇帝,也无人敢反对了。 先帝驾崩后,讣告发到东丹国,耶律倍赶来上京临潢府奔丧。先帝下葬之后,耶律倍却遭软禁,无法回到东丹国。 在滞留上京期间,他感受到了来自述律太后的压力,也亲眼目睹了母亲的狠毒。耶律倍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明白,将他扣留不放,是述律太后作为一个母亲的最大仁慈。但母亲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政治家,政治家是没有亲情的概念的,如果他还“执迷不悟”的话,那他将领略母亲大人作为政治家的狠毒。 他懂事。 历经了多个不眠之夜,耶律倍辗转反侧、反复斟酌,终于在某天对文武群臣说道:“大元帅功德等天,中外归属,宜主社稷。我愿退位让贤。” 随后,耶律倍率领文武群臣觐见述律太后,请求母亲大人立贤不立长,将皇位转让给天意所向、众望所归的耶律德光。 述律太后满意地看着懂事的大儿子,扫视一圈文武群臣,面露难色,说道:“哎,事情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我迟迟不让你即位,是因你年幼无知,缺乏历练、缺少经验,这里的水很深,我怕你把握不住……瞧,怎么误会到这个地步了?” 耶律倍真的很懂事,坚持说自己功德尚浅,才学不足,难堪大任,心甘情愿要让与贤弟。 述律太后和颜悦色,对群臣说道:“你看,手心手背都是肉。长子、次子,还不都是我的亲生骨肉?谁继统不一样啊?不都是太祖的血脉嘛。长子虽有让贤之美,哀家也不敢行擅专之名啊,这样吧,我们来投票表决一下吧,我要遵从你们大家的意见。” 说完,就让耶律倍与耶律德光骑上马,并辔立在院中。公布了投票规则:你们愿意拥护谁,就去抱住谁的马头,谁的得票多,就让谁继统。 述律太后说的很明白了,自己不能得“擅专”之名。 劫后余生的群臣怎会听不懂太后的意思,争先恐后地抢夺耶律德光的马缰绳,而耶律倍面前一个人都没有。 投票结果:耶律倍0票,耶律德光全票当选。 这时候,述律太后摊开双手,露出无奈的表情,“瞧,不能怪我独断专行吧?这是群众的呼声。那我只好勉从众议了。” 在述律太后的大力支持下,耶律德光终于登上皇帝宝座,史称辽太宗。 当上皇帝后,耶律德光最不放心的,就是自己的大哥耶律倍,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将东丹国的东平郡(今辽宁省辽阳北)作为辽南京,把耶律倍迁往居住,并且把东平的老百姓全部迁出,还给耶律倍指派了卫队,用以贴身监视。 整个的辽南京,就成了耶律倍的私人监狱。 随后,耶律德光不断地修改行政区划,缩小东丹国的领土面积,减少境内人口。费尽心思地削弱东丹国实力。 耶律倍也极尽全力地展示自己的乖巧顺从,命东丹国翰林学士王继远撰写《大东丹国建南京碑》,为当今圣上耶律德光同志歌功颂德,表达自己对大契丹的赤子忠心,又在医巫闾山的山巅之上修建一座藏书楼,藏书达万卷。 为了表明自己绝无贪恋皇位之心,耶律倍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不惜花费重金,派人到中原地区高价购买书籍,正是由于耶律倍的苦心搜集和保管,才使得大量珍贵典籍得以保存,为中国文化的传承做出了突出贡献。 除了读书写字,耶律倍还以绘画进行消遣,而他的绘画水平也达到了艺术的巅峰。后世著名的“艺术家皇帝”宋徽宗,酷爱书法绘画,其在位期间编纂了《宣和画谱》,其中就有明确记载,说宋朝皇宫秘府中共收藏了耶律倍的15幅画作。能得到宋徽宗的肯定,足见耶律倍绘画功底之深厚! 时至今日,耶律倍的画作真迹也被各大博物馆收藏,例如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骑射图》;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射鹿图》、波士顿美术馆的《东丹王出行图》、《番骑图》等。 可即便如此,耶律德光还是对他念念不忘,时不常地派人来请按问好。名为探望,实为监视,与他的卫队亲兵一样。 也许,只有死人是让人最放心的。 耶律阿保机宅心仁厚,历经三次“诸弟之乱”都不忍心将弟弟们杀掉;耶律德光同样也不忍心对哥哥耶律倍痛下毒手。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耶律德光的猜忌让耶律倍如坐针毡,生不如死。 后唐李嗣源得知这个情况后,非常高兴,派使节持书渡海,秘密联络耶律倍。先对他的不幸遭遇表示遗憾和同情,并且鉴于两国长期以来的友好关系,郑重向他发出邀请,欢迎他莅临后唐,指导工作。 两国长期以来的“友好关系”是有目共睹的,好到打成一片,我们就不予置评了。那么李嗣源为什么要主动为耶律倍提供政治避难呢?这其中当然蕴含着李嗣源的政治智慧。 第422章 弃国投唐 【弃国投唐】 耶律倍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沦为“东丹囚徒”,可谓是万念俱灰,度日如年,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之中。李嗣源的邀请函重新给了他希望。 耶律倍将自己的契丹王妃和儿子留在东丹国,只带了他最宠爱的一名汉族爱妾——高美人,以及他珍藏的部分书籍,踏上偷渡后唐之路。 临走前,他对自己投奔后唐的行为做了解释,说道:“我已经把江山社稷拱手让给了当今圣上,可他仍旧猜忌我。那我就只能背井离乡,离开大辽国,好让他安心当皇帝。我就效法吴太伯吧。” 吴太伯,是周太王的长子,二弟是仲雍,三弟是季历。季历的儿子,就是周文王姬昌。按照礼法,理应由嫡长子吴太伯继承王位,但季历和他的儿子姬昌都很贤能,于是周太王就有了废长立幼的想法。 洞察到这一信息后,吴太伯就带着二弟仲雍远走他乡,自我流放到蛮荒烟瘴之地,以成全父亲和三弟。为了表明自己绝无贪恋王位之心,兄弟二人断发纹身,把自己变成“蛮夷”。 最终,兄弟二人定居到了今天的江苏省无锡市梅村。当地人民被他的大义所感动,拥护他做首领,并建立吴国,而他也就被尊称为“吴太伯”。后世将其奉为吴氏的始祖。 吴太伯去世后,当地人民无比悲痛,为了表达对他的缅怀,就在腰间缠系麻绳,因为吴太伯生前喜欢种麻。久而久之,这种习俗就演变成了“披麻戴孝”,成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一直流传至今。 而他的三弟季历也就因此继承王位,并最终传给儿子姬昌。姬昌就不用多介绍了,演化周易、访得姜子牙、奠定了周朝基础的周文王。 耶律倍自比吴太伯,暗喻耶律德光是季历、是周文王。把叛国投敌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到了海边临登船时,耶律倍文思泉涌,大笔一挥,留下一首《海上诗》: “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 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外国。” 这首诗的水平……主要看气质。不要忘了,这是一位契丹人写的诗,能把字数对齐了、意思表达清楚了,就很不容易了,汉语四六级实在太难了。 耶律倍从今天的辽宁省乘船偷渡,横跨渤海湾,在登州(今山东省烟台市)成功登陆,随后辗转来到汴州。 面对耶律倍的到来,李嗣源心花怒放,以最高规格的天子礼迎接。 李嗣源给耶律倍改姓“东丹”,赐名“慕华”,之后又赐国姓李,改名为“赞华”。耶律倍拥有了好多名字,例如他的契丹名,音译为图欲(亦作突欲)或托云,汉化之后的契丹名叫耶律倍,投唐之后叫东丹慕华、李赞华。 李嗣源赐名上瘾,给先前被俘的契丹将领都赐了很有寓意的汉名,例如狄怀惠、狄怀忠、列知恩、原知感、服怀造、乙怀宥。 先把瑞州等州划归怀化军,以耶律倍为怀化军节度使,之后又移镇滑州;另加检校太保、安东都护。 除了赐姓名、赐官之外,李嗣源还送给耶律倍一个老婆——夏氏。 这个夏氏原本是李存勖的妃子,以昭容的身份被封为虢国夫人。“兴教门之变”时,朱守殷入宫抢宫女,知道夏氏是李存勖的嫔妃,不敢乱来,于是就转手上缴给了李嗣源。李嗣源进入洛阳后,下令放出前朝宫女、嫔妃,让她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然而这位夏氏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已经无家可归。李嗣源因其姓夏,就把她赐给了大将夏鲁奇,夏鲁奇也不敢造次,只是将夏氏当做女儿,不敢有非分之想。 如今,耶律倍来投,李嗣源就把夏氏赏给耶律倍,做他的妻子。 所以,有的史书说夏氏是大将夏鲁奇的女儿。不准确,是认的干女儿。 而《辽史》则往耶律倍的脸上贴金,说是把庄宗李存勖的皇后夏氏赏给了耶律倍。扯淡!首先,庄宗的皇后是小刘氏,抽爹算计刘;其次,中原礼法!皇帝有把嫔妃、爱妾赏给大臣的先例,但从未听说把皇后包红包的。 李嗣源主动召唤耶律倍,为他提供政治庇护,并非出自同情怜悯,而真的是基于“两国长期以来的友好关系”的考虑而进行的一次长期的政治投资,是一次长远的战略布局。 耶律倍是辽太祖的长子,大辽国曾经的皇位继承人,这当然是公开信息,而身为后唐统治者的李嗣源则敏锐地嗅到其中暗藏的商机,那就是,一旦大辽国内部出现动荡,那么这位“前任皇太子”将爆发出惊人的政治号召力。 辽太宗是在“后族干政”的情况下,废长立幼,强行登基,此过程充满血腥暴力,而这就是隐患,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是对太后、太宗的不服与怨恨,短则三五年,长则十年八年,这个种子一定会开花结果。 到了那时,如果把这位耶律倍恭送回国,那大辽可就热闹了。 届时,如果后唐国力强盛,就可以明目张胆的支持耶律倍,以强大的军事实力强行介入大辽国内政,把傀儡耶律倍扶上宝座,再以强大的经济实力牢牢控制大辽国,使之成为后唐的后花园; 如果实力不足以直接干涉,那么最次也可以做一次“非常人贩”,当一回国际快递小哥,把耶律倍丢回大辽,任他自生自灭。 总之,后唐总会拿耶律倍来恶心一下大辽国。 后世金国灭北宋,俘虏徽钦二帝,也是这层意思。徽钦二帝在北国坐井观天,成为宋高宗的软肋,被金国人拿捏地死死的,在谈判桌上占据了绝对的主动,狠狠敲了宋高宗的竹杠。 人算不如天算。 李嗣源的战略布局很超前,但离成功却有一步之遥,因为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竟然是他的后唐先出现了动荡,而他的这张政治王牌——耶律倍,不但没有为他的江山迎来主动,反而由于“自己人”的骚操作而使中原陷入极大的被动。 第423章 浪子回头 【浪子回头】 当李嗣源取代李存勖的时候,契丹将渤海国吞并,完成了对塞北的整合。乍一看,契丹终于可以集中全力,对后唐发动一次大规模的灭国之战,而此时的后唐却要面临南方“五国并立”的局面,南北受敌。 令人意外的是,后唐在南方频频吃瘪,却唯独在契丹身上找到了便宜,占到了上风。 在至关重要的政治难民——耶律倍投唐之前,还有两个比较重要的人物回归到了祖国的怀抱。 “大汉奸”卢文进: 卢文进原本是幽州刘守光的骑兵连长(骑将),小伙子长得很帅(状貌伟然),个子很高(身长七尺),是个干饭能力超群的吃货(饮啖过人)。 李存勖讨伐幽州刘守光的时候,卢文进识时务者为俊杰,第一个率众投降,因而被授予遥领寿州刺史(以文进首降,遥授寿州刺史)。随后李存勖让弟弟李存矩统领“山后八军”,以卢文进统帅五百骑兵,作为李存矩的部属。 李存勖与后梁夹河血战,战损相当严重,于是调李存矩率领“山后八军”南下增援,填补战争损耗。据说李存矩先霸占了卢文进的女儿,卢文进便趁机煽动兵变,杀死李存矩,却被及时赶来的周德威打败,于是率残兵败将投奔了契丹。 耶律阿保机非常重视卢文进,据说把一位契丹公主嫁个了他,给他加官进爵,让他驻守新州。 卢文进在契丹之所以大受欢迎,是因为他积极卖国。 首先,他为契丹人做向导,引领着契丹骑兵攻掠河北地面,掳掠百姓居民; 其次,配合述律平的“疲敌之策”,专门截断从瓦桥关到幽州城之间的粮道。如果没有熟悉当地情况的卢文进指引,述律平的计策只能停留在纸面; 最后,他把大量的先进的科技带到了草原,极大提高了契丹的生产力,使得“契丹由此益强”。 卢文进给契丹带去了宝贵的人才资源和先进生产力,使得契丹越来越强,与此同时,燕赵之地的人民却是“人无宁岁”,“为唐患者十余年”。 河北地区十几年来陷入困顿停滞,经济倒退,人民困苦不堪,而这一切,“皆文进为之也”。 卢文进绝对堪称“大汉奸”,卖国求荣。 李嗣源称帝后,派遣间谍游说卢文进,先告之“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你之所以背井离乡、叛国投敌,无非是与李存勖有仇而被迫弃国,如今新天子登基,咱俩之间无冤无仇,过去的事就一笔勾销了,咱们要向前看,难道你愿意背负“大汉奸”的千载骂名?回来吧。 卢文进的部将清一色的全是汉人,投降契丹十余年,被骂了十年的“狗汉奸”,脊梁骨都快被人戳破了,而且他们都思念中原故乡的妻儿老小。卢文进召集心腹私下密谋,大家无不痛哭流涕,如果不是形势所逼,谁愿当汉奸、卖国贼?既然中原朝廷把旧账翻过去了,那咱们也应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说干就干! 卢文进随即杀死充当监军的契丹将领,率众回归。 卢文进走的时候可恨,回来的时候可爱。因为他不仅带回了自己的本部兵马,还把平州的百姓带了回来,锅碗瓢盆的能带的也都带了回来,如同刘备的“携民渡江”,把被裹挟、掳掠到契丹的汉人百姓,全部迁回中原,扶老携幼,多达十五万人,篷车八千辆,南迁的队伍首尾相连,绵延七十多里地。 李嗣源大喜过望,当即加封卢文进为检校太尉、同平章事、充滑州义成军节度使。跟随卢文进一同归国的四百余名将吏各有封赏。明宗皇帝下诏褒奖。 这并不是卢文进的最后一次叛变,他的精彩人生还会在后文登上头条。 “被军事耽误了文人”——张希崇: 张希崇原本是一位幽州本地的文艺青年,喜读《左氏春秋》,擅长吟咏,学而优则仕,最大的愿望就是知识改变命运。然而当时幽州的一把手是刘守光,刘守光最讨厌念书人,只喜欢耍刀耍枪的武夫。刘守光轻蔑地把张希崇的求职简历丢到一边,明确地告诉他:“要想在老子手下讨饭吃,就要丢掉笔杆子,拿枪杆子。” 张希崇认为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这不仅仅是对自己,更是对儒学、对文化、对传统的最大侮辱!于是愤然投笔从戎,化悲愤为力量,居然渐渐被提拔为连排级军官。 李存勖灭掉幽州刘守光之后,张希崇被划归到周德威帐下。河东集团当然没有工夫、更没有兴趣去调研基层校官,没有人会跟一个连排级军官讨论人生和理想。很快,张希崇就被派驻平州。 正巧赶上契丹南下袭扰,攻破平州。在平州,契丹俘虏了两个重要的人物,一个就是前面提到过的赵思温,逼述律太后自断手腕,另一位就是张希崇。 契丹人向来很重视中原俘虏,即便是最普通的士兵,契丹人也愿意聊上两句,生怕会错过任何一个贤才。 于是,与众不同的张希崇就被契丹人发掘了出来。契丹人对待“读书人”的态度简直不要太好。耶律阿保机亲**问,并且当即将张希崇提拔为元帅府判官,不久之后改为卢龙军行军司马,又改蕃汉都提举使。 虽然都是文职工作,但都是军队体系中的文职,而张希崇的理想是入朝为官,什么翰林学士啦、谏议大夫啦、户部尚书啦、礼部侍郎啦…… 张希崇自我安慰着,一步步来吧,先在部队上干文职,然而挑合适的机会转业到地方,或直接进中央,曲线救国,也不错。 残酷的现实又给他开了一个玩笑,即上文所说的“卢文进归国”。卢文进叛辽归唐后,契丹人以张希崇顶替卢文进的“平州节度使”之职,进驻平州,并派三百契丹骑兵予以协助。三百契丹兵的主要目的当然是监视张希崇。 在别人看来,从行军司马到节度使,该恭喜高升才对,而张希崇却是无比痛苦的,这意味着他离“文官”的标签渐行渐远。 第424章 张希崇归国 【张希崇归国】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中原文化传统中,念书人永远处于鄙视链的最顶端,尤其瞧不起舞刀弄棒的武夫。 可刘守光要让他当武夫,李存勖让他当武夫,耶律阿保机让他当武夫……我踏马的是个念书人啊!你们哪只眼看出来我擅长砍人了? 张希崇百思不得其解。 在平州任上,张希崇尽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读书人,生活极为朴素,虽然贵为一方镇帅,却不追求奢靡腐朽的生活,不蓄养姬妾,不饮宴、不观歌舞,上班时间勤勤恳恳,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下班之后就手捧书卷,废寝忘食地读书。 张希崇还像有强迫症一样,对自己的仪容仪表有近乎偏执的严苛,即便是盛夏酷暑,也要穿戴正式衣冠,正襟危坐。 张希崇简直就是最标准的书呆子,是念书人的行为模范。连仆人衙役们都受其影响,说话办事规规矩矩的,甚至不敢讲荤段子、开玩笑。大家都努力装成正经人。 治理平州,有善政,百姓们交口称赞,齐夸张希崇同志是个好领导。 渐渐的,契丹人也就放松了警惕,认为张希崇的确就是个愚忠愚孝的书呆子,是个老实人。 能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的,都是老实人。 某日,张希崇独自登上高楼,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望着天上皎洁的月亮,他思念起自己的家乡,看看目前的处境,展望遥远的未来,联想遥不可及的梦想…… “哎!昔日班超戍守西陲,不能擅归,那是因为有朝廷诏令;可我呢?在不在契丹、当不当汉奸,这个选择权难道不在我自己手中吗?恩,就这么办了!” 张希崇秘密召集了被他视作心腹的几个汉族将领,口吐莲花,说道:“我们在北国吃奶酪、穿裘皮,活着不能与家乡亲友相见,死后也会化作这里的孤魂野鬼……每当南望故土山山水水,就觉得在这里度日如年。你们几位难道就没有这种感受吗?” 几句话,大家泪如泉涌。谁不思念妻儿,谁不眷恋故土,谁心甘情愿给胡虏蛮夷当走狗? 话不用多说,大家都懂的。只是大家还是有一个顾虑,眼目前儿这三百契丹铁骑如何对付? 张希崇说这个好办,擒贼先擒王,我摆下一桌鸿门宴,先弄死他们的首领,他们必然一哄而散,根本不足为虑。而且此地距离中原汉地很近,而距离契丹老巢却足足有千里之遥,等他们把消息带回去,再发兵来追,最快也要十多天,那时候,我们早入关了! 众人大喜,“还是念书人馊主意多!” 当天,张希崇就带人在府第旁的空地上挖了大坑,设好机关,预备好生石灰,然后邀请契丹将领赴宴。 契丹人早就放松了对“老实人”张希崇的警惕,于是几位将领欣然赴宴。张希崇笑脸相迎,拿出好酒,备下好菜,好一通招呼,把几位头领灌得酩酊大醉。 随后,张希崇就派人把这几个醉鬼丢入大坑,埋入生石灰,半火化、半活埋。之后就带领汉族将士袭击契丹军队。 契丹骑兵无人指挥,乱作一团,果然一哄而散,向北方逃去。 张希崇也不追赶,赶紧带着人马,扶老携幼,向南投奔。最终,张希崇为后唐带回来两万多百姓。 李嗣源任命张希崇为汝州刺史。 关于卢文进和张希崇的叛辽归唐,权威史书也存在争议之处,例如《辽史》记载的顺序是张希崇先叛逃,然后卢文进才叛逃;而且将张希崇写作“张崇”。而《旧五代史》、《资治通鉴》等史料则一致记载是卢文进先叛逃,张希崇补卢文进的缺,两年后也叛逃。 综合分析,《辽史》的记载应该不太准确。《辽史》不准确的地方还有很多,通常情况下,如果它与其他权威史书的记载发生冲突,那么本书就不采纳《辽史》的记录。 卢文进、张希崇、耶律倍相继叛辽归唐,契丹却以低姿态来乞求后唐,请求归还之前被俘的契丹高级将领。 在李嗣源即位的几年中,中原与契丹的综合实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首先是契丹,虽然吞并了渤海国,统一塞北,却因耶律阿保机的突然去世而陷入到政治路线的斗争中,这是源自帝国核心的地震; 其次是中原方面,为了应对契丹游骑对幽州的骚扰,幽州卢龙军节度使赵德钧认真分析总结,发现契丹骑兵常在阎沟(今北京市房山区良乡镇)设伏,掳掠运粮队。赵德钧便在阎沟修建城池,派驻军队,又整顿修建了城东五十里的古潞县、城东北一百多里处的三河县,以三座新建城池为依托,赵德钧完善了幽州地区的军事防御体系,使得契丹铁骑来去如风、行动自如的日子一去不再返。 此外,赵德钧又在城东南开凿运河,自王马口(今河北省安次县境内)至淤口(今河北省信安镇),长一百六十五里,宽六十五步,深一丈二尺,可供千石级漕运船行驶往来。从此幽州粮道不再只依赖狭窄危险的陆路交通线。 赵德钧镇守幽州,提高了后唐的国防力量,有效削弱了契丹对河北地区的威胁。 最后,中原王朝也面临着严重的内部分裂问题,南方“五国并立”,但这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并未对后唐集团造成实质性伤害。 此消彼长,双方实力对比就这样追平。实力决定态度,契丹终于愿意坐下来,与后唐心平气和地就某些关键问题交换意见。 对于契丹要求归还高级将领的请求,李嗣源征求诸位将领的意见。 赵德钧等一致反对归还战俘,说这些人已经了解了大量后唐的情报,尽知虚实,一旦放回去,危害有增无减,坚决不能放虎归山! 作为政治领袖,李嗣源权衡利弊,所谓的权衡利弊,就是评估敌我实力,因为实力决定态度。 综合分析之后,李嗣源认为后唐虽然短期内追平了契丹,甚至有反超的迹象,但契丹的述律太后已经赢得了政治斗争的胜利,并且在她的铁腕政策之下,内部动荡已经基本结束,后续将逐步回暖,双方将长期处于拉锯、对峙的状态下。 所以李嗣源认为既不能全盘答应其请求,也不便全盘否决,总要给契丹留点情面,于是取了个折中的办法,只释放了一个高级将领。 第425章 万国来朝 【万国来朝】 在李嗣源时期,南方诸藩与中央渐行渐远,形成了“五国并立”的局面,但这属于历史遗留问题,早就属于中原王朝的“应收账款”,而李嗣源更是明智地将其划为“坏账”,从政府的资产负债表中直接剔除。只有愤青、愣头青、热血青年、权臣安重诲同志不顾一切地要扮演讨债公司,强行催债。 安重诲鲁莽而不切实际的做法为国家和自身都带来了严重的不利后果,这个我们放在后文再谈。先只说后唐的当家人——李嗣源。 后唐的外交胜利离不开综合实力的支撑,更离不开李嗣源明智而务实的战略指导思想。李嗣源的外交策略可以用十字箴言来概括:“大国示威容,小藩推恩泽”。 这是极为务实的外交十字宝典,正应和“大国没有主义,小国没有信誉”,“天朝大国”的民族自信深深烙印在中原文化的骨髓中,“统御万邦”是我们的民族责任,“万国来朝”是我们的民族自豪。 李嗣源之所以开创了“明宗盛世”,与他务实的外交策略密不可分,恩威并施,为中原王朝打造了相对和平的外部环境。 与具有强盗基因的西方列强不同,中华民族具有强大的自愈能力和坚韧不拔的自强基因,中华文明的发展从不靠掠夺,而是充分调动劳动人民的生产劳动积极性,所谓艰苦奋斗、自力更生,中原有着地大物博的资源基础,拥有庞大的市场需求,也就拥有强大的自我进化能力。所以中国人自古以来就不需要对外侵略。 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更符合中华民族的自身利益。 不要片面地以为中原王朝就因此走向了闭关锁国。恰恰相反,中国人非常重视邻居们的发展。和平不是靠祈求和躲避,而是要用智慧和力量去争取。 历朝历代的史书都会认真地替邻居们修史,我们对很多周边民族的认知甚至超过他们自身。在那个时候,周边很多民族没有自己的文字,很难记载本民族的来龙去脉,而中原王朝的史官们则认真走访调研,用我们的文字把他们的历史记录在我们的史书上。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而最让我们引以为豪的,则是史书中“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 经历了唐末的动荡纷争,至李嗣源时期,中原地区动中有静,在混乱中诞生了新秩序,虽然南方“五国并立”,但中华民族整体趋于动态稳定。于是在《明宗本纪》中,终于出现了久违的盛况(节选李嗣源登基4年半): 天成元年(926): 4月(李嗣源称帝当月),渤海国遣使朝贡; 7月,契丹、渤海国俱遣使朝贡; 10月,云南南蛮大鬼主来朝贡; 天成二年(927): 正月,奚部落陀罗支内附; 2月,新罗遣使朝贡; 4月,新罗遣使贡方物; 8月,昆明大鬼主、普露静王九部落,各派使节,共153人来朝(来进货的),贡方物; 天成三年(928): 正月,契丹遣使入贡;授吐蕃6人、回鹘4人官职,放还回蕃; 2月,回鹘遣使进贡; 3月,册封回鹘可汗仁喻为顺化可汗; 4月,鞑靼遣使朝贡; 8月,契丹遣使贡献(请求释放战俘); 9月,吐蕃、回鹘遣使贡献; 10月,突厥首领张慕进来朝贡; 11月,吐蕃遣使朝贡; 天成四年(929) 4月,契丹遣使朝贡(请求领回契丹烈士遗骸); 8月,黑水国遣使朝贡;吐谷浑首领念公山来朝贡;高丽王王建遣使进贡;党项首领朝贡;鞑靼来朝贡; 长兴元年(930) 2月,黑水国遣使朝贡; 5月,回鹘遣使进贡; 8月,生吐浑内附; 12月,回鹘遣使朝贡。 其中需要说明的是:天成元年(926)11月,渤海国就被契丹灭掉,所以从此以后再无“渤海国入贡”的记载;天成四年(929)4月,下诏禁止党项诸藩进京贡马,而改由边境海关接收,所以西部的国际友人的记载也大幅减少;重要的邻居——契丹,屡吃败仗,在朝贡的时候最迫切的诉求是两个:开埠通商;归还战俘(活的和死的)。 另在长兴元年(930),翰林学士刘煦上奏了一道重要奏章:请求废除科举考试中的“诗、赋”,只试麻制、答蕃书、批答。由五道大题削减为三道大题。为考生减负。 正是这道奏章,使得“唐诗三百首”没有延续为“唐诗五百首”或“五代三百首”。前文说过,唐诗之所以繁盛,质量数量双丰收,得益于当时的科举考试,“诗”、“赋”占有相当大的分量,跟我们的“英语”一样重要,所以但凡唐朝的官员,无论金榜题名的、还是名落孙山的,都能吟咏一番。 刘煦的一道奏折,对科举取士做了小小的改革,“诗”、“赋”不再是必考科目,所以念书人也就不用每日平平仄仄了。 如此一来,“答蕃书”的分量就加重了,也侧面反映出了明宗一朝的外交事务日益繁重,国家真正急需的不是吟诗作赋的人才,而是外交人才。 另外多提一句的是,这位刘煦同志,就是《旧唐书》的名誉主编。 在与契丹的外交关系上,李嗣源时期的中原暂时处于上风,不仅卢文进、张希崇弃暗投明,连辽太祖的长子、前皇储耶律倍都弃国来投奔,让后唐赚了短线的吆喝、长线的机会。更重要的是,这位耶律倍也当了一回“卖国贼”。 这位“东丹囚徒”在李嗣源这里受到了空前的礼遇(天子礼),冰火两重天的刺激让耶律倍失了分寸,激动之余,先进献了三枚大辽印信,继而进献了契丹地图。 献印,只是一种务虚的表明态度、姿态,而献地图,则是实实在在地卖国了。 耶律倍献地图,在《明宗本纪》中有明确记载,而《辽史》中却不见记载。也许契丹人并不知道耶律倍的卖国行为,或者有意回避、美化,因为耶律德光死后,耶律倍的长子耶律阮即位,史称辽世宗,他必然要对老爹进行一定的包装。 面对“四夷来王”的盛况,李嗣源的内心深处还是保持了相当的冷静的。“小藩”们只求小恩小惠,原本就不是外交工作的重点和难点;大藩(契丹)暂居下风,却是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这才是后唐外交工作的重点和难点。 而李嗣源最大的难点则是朝廷内部——权臣安重诲,这位憨直而又热血的愤青,不仅把国内藩镇们搞得鸡飞狗跳,甚至敢于插手最为敏感的一个话题——立储。 安重诲将为他的鲁莽和无知付出惨痛的代价。 第426章 猛虎入川 8,两川 通过前文几个势力的复盘,明宗“鹰派”权臣安重诲那热血激情的形象跃然纸上。他将统一大业、恢复帝国荣光为己任,偏执而激进,罔顾事实,一条路走到黑。 安重诲鞠躬尽瘁,有困难解决困难,没有困难,也要给国家制造困难。他的一意孤行在两川事务上展现地淋漓尽致。 消灭前蜀,收服巴蜀,是李存勖留给李嗣源的最大政治遗产,为“祖国统一”开了一个好头。安重诲妙计安天下,终于又把巴蜀之地从中原王朝的版图中剔了出去,在“前蜀”的尸骸上,一个年轻的割据政权——“后蜀”正冉冉升起。 孟知祥,这个低调有内涵的男子,这个因祸得福的男子,实力诠释了什么叫运气的加持,什么叫应运而生。 孟知祥的伯父是原潞州昭义军节度使孟方立,叔叔是孟迁。当时李克用还是猫在太原府的河东节度使,与汴州朱温一起猥琐发育。那时候,孟方立也是与李克用、朱温平起平坐,实力相当的英雄豪杰。 然而孟方立却很不幸地睡在了猛虎旁边。出于地缘政治和军事的要求,潞州昭义军是河东李克用扩张路上的第一个目标。 在李克用大兵压境之际,孟方立忧愤中服毒自尽,三军拥戴其弟孟迁袭位。孟迁亦不敌,于是向李克用献城投降。 李克用对孟氏家族非常友善,昭义军是他吞并的第一个藩镇,孟氏家族是他接收的第一批高级政治犯。李克用把女儿(一说是李克用弟,李克让之女)嫁给了孟知祥,还为弟弟李克宁娶了孟知祥的妹妹。 这辈分就稍微有点儿乱了。无所谓,政治婚姻中常见的BUG。 然而长期以来,孟知祥都是名不见经传,一直很低调。淡泊名利,明哲保身,这也成为他能在无数次云诡波谲的政治斗争中全身而退的宝典。 在李存勖袭位之初,他就差点儿卷入一次致命风波,就是“李克宁谋反案”。幸亏他长期以来都不沾政治圈的边儿,所以最终没有受牵连。但也给了孟知祥不小的惊吓,使他更不敢靠近权力半步。 李存勖认为孟知祥老实忠厚,又是自己的姐夫,以“亲贤”故,有意提拔,然他一步步接近核心权力圈。 在别人羡慕嫉妒恨的时候,孟知祥却惶恐不安,每一次提拔、每一次重用,鬼门关的大门就离他更近一步,以至于惶惶不可终日。 随着身边同事们一个个地无罪被杀,死于无情的政治斗争,孟知祥再也坐不住了,于是壮着胆子,主动向李存勖提出退居二线的请求,要求外放到地方,离开中央。 幸亏这层“亲贤”,李存勖并没有过分猜忌、为难孟知祥,只给他提出一个合理的要求:你离职可以,但要给我推荐一个足以顶替你工作的同志。 孟知祥就为李存勖推荐了郭崇韬。 推荐郭崇韬,原本只是孟知祥的金蝉脱壳之计。说穿了,就是让郭崇韬替自己挡枪。无心栽柳柳成荫,郭崇韬从此走上了人生巅峰,而他也非常感激孟知祥的推荐之恩,发誓要还他这个大人情。 一直等到郭崇韬挂帅伐蜀,他才终于等到这个机会。郭崇韬向李存勖推荐孟知祥作为西川节度使。 前蜀灭亡后,李存勖兑现了承诺,任命孟知祥为同平章事、成都府尹充西川节度副使。 在孟知祥上任前,李存勖就已经婉转地向孟知祥解释了他此去西川的真正任务,一句话:搞钱。为此,李存勖上演一出拙劣的酒局。 李存勖让有关部门倾尽府库的珍奇宝玩,打造了一个极为奢华的小单间,然后与孟知祥把酒言欢。 先叙旧套近乎,再聊到孩子身上。 李存勖无比感慨地说,这个李继岌前几天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呢,今天竟然可以为我平定巴蜀,真实孺子可教也。 孟知祥赶紧恭维,虎父无犬子,何况是真龙。 顺着平定巴蜀这个话题,李存勖再发感慨,说先帝弃世时,咱们河东集团濒临破产边缘,仅仅保住太原一隅,如今却有如此辽阔之疆域,使九州四海之珍奇宝玩汇聚府中。 孟知祥还没来得及夸两句领导有方,李存勖就又顺着眼前的纸醉金迷说道,“你看,就是这满屋子的奇珍异宝。不过我听说,蜀地富庶,遍地都是金银财宝,比这里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孟知祥听出话风不对了,忙屏住呼吸,预感大事不好。 果然,李存勖说出了这次饭局的中心思想:“你去西川之后,就是要把那些金银财宝给我转运回来。别人去了,我不放心。毕竟没人能抵住糖衣炮弹的诱惑。咱俩这关系,我相信你。” 孟知祥刚到洛阳,就被上级摊牌了指标。李存勖把道听途说来的消息当成了事实,要孟知祥把传说中的那些财富送回来。如果送来的钱财达不到李存勖的满意,显然就是孟知祥监守自盗;而如果要在刚刚经历完战火蹂躏的蜀地强行搜刮民脂民膏,就会激起民变,那么孟知祥也难逃鱼肉百姓、守土失责的指控。 这是职场人最尴尬的处境:一坨翔被冻成了冰,而领导以为这是裹着巧克力冰皮的冰激凌,一边往你嘴里送,一边说这是业务部从国外空运回来的非常昂贵的高级冰激凌,全公司的人都舍不得吃,只给最优秀的你……一定要感恩领导哦。 孟知祥在洛阳盘桓了几日。“您让您亲儿子李继岌班师的时候直接给您带回来,行吗?”这是孟知祥发自肺腑的话,但不能说出来,否则将会成为他的最后一句话。 孟知祥仰天感叹,自己当了一辈子的缩头乌龟,躲到最后,恐怕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关。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哎,郭崇韬啊,你这哪儿是报恩啊,分明是报仇啊!” 正当打点行囊,准备硬着头皮西行的时候,耳边真传来一个关于郭崇韬的消息。有人指控郭崇韬谋反,此事已经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 李存勖临时交给孟知祥一个新任务:速去西川,杀郭崇韬! 第427章 猛虎入川2 【猛虎入川2】 孟知祥错愕不已,赶紧替郭崇韬申诉,并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我去西川实地调查,如果他果真谋反,我就杀了他;如果是一场误会,我就把他抓回来,送到洛阳,陛下亲自审问。 李存勖答应了。 孟知祥出发了,可他刚刚动身没多久,就被另一伙朝廷钦差赶上,领头的是宦官马彦珪,他们的任务是去西川诛杀郭崇韬。 孟知祥大叫不妙,急忙下令,倍道疾驰,一定要抢在马彦珪前面到西川。 他还是慢了一步,在他抵达成都后,郭崇韬已经遇害。 那一天,孟知祥来到成都府衙,他的脸上看不到半点新官上任的喜悦。相反,他始终阴沉着脸,一语不发,眼神中难掩悲伤与彷徨。 他悲伤、忧愁。不仅仅是为了老友郭崇韬,他是为他自己的前途赶到迷茫和惶恐。他不愿做第二个郭崇韬。 西川的现状容不得他伤感,更容不得他犹豫。孟知祥到任后,立即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之中,安抚百姓,迅速恢复战后秩序。 随之而来的就是康延孝的叛乱,孟知祥派大将李仁罕会同任圜、董璋联合平叛,生擒康延孝。 平定康延孝叛乱的最大受益者是孟知祥,比如他收编了康延孝的数千部众,其中就包括大将李肇、侯弘实,为他日后的开国立下了赫赫战功。 除了直接接收了康延孝的部队之外,康延孝的这次叛乱还点燃了两川地区的燎原之火。在这场史诗级灭国之战中,大元帅王宗弼的“半不抵抗政策”和蜀主王宗衍的光速投降,使得两川地区的敌对情绪较重,后唐的群众基础相当薄弱。 后唐远征军即便全部留在蜀地,也要消耗相当大的时间和精力来逐步稳定当地秩序。通常情况下,消化一个地区比攻占一个地区还要困难,例如今日的阿富汗。然而迫于国内形势(李嗣源魏州兵变)的压力,原本就力不从心的驻军还要急忙班师,这就给了当地“反唐”武装提供了可乘之机。 皇太子李继岌左右为难,如果奉诏班师,那么伐蜀之功很有可能前功尽弃,离开了王师的军事威慑,蜀地就有复国的可能性;倘若拒诏,则坐实自己割据蜀地谋反的罪证。于是屡屡上疏,向老爹李存勖讲明蜀地的现状,请求放宽班师日期,最好是在将蜀地彻底消化吸收之后,再班师回朝。 而李存勖早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李嗣源的魏州兵变如火如荼,洛阳危在旦夕,哪里还顾得上蜀地?赶紧给我回来! 在李存勖十万火急的催促下,李继岌不得不奉诏班师。 为了稳定两川局势,李存勖默许了孟知祥扩军的行为,同时将蜀主王宗衍灭族,以绝蜀人之望。 很快,李存勖遭遇“兴教门兵变”,国灭身死,而李继岌也在渭水河边被逼自尽。 这对于孟知祥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扩军等行为不必遮遮掩掩,在新旧皇帝交替的间隙,是扩充实力的最佳时机,何况自己还有正当的理由:剿匪,维护西川秩序。 在前蜀投降时,郭崇韬在成都接收了近三万蜀兵,将其中三千骑兵编为“左、右骁卫”等六个骑兵营;两万四千步兵编为“左、右宁远”等二十个步兵营。这些经过改编的蜀地降军被孟知祥全盘接收。 这些三万人左右的部队,算是李存勖政府对孟知祥的默许,用作维护秩序。然而接下来的一系列操作,就是孟知祥的个人野心了。 李继岌来去匆匆,根本没来得及认真清点战利所得,就匆忙班师。他甚至没来得及检查成都的军械库。 当孟知祥打开军械库的时候,竟然惊喜地发现里面储存有整整二十万件铠甲!他很聪明,没有选择上报,而是立即私募兵马,扩充了一万六千人的部队,编做义胜军、定远军等十六个特别营,作为自己的警卫部队,驻扎于内城。 天成元年(926)8月,又增设左、右冲山等六营,共六千人,驻扎于外城;增设义宁军等二十营,共一万六千人,分别驻扎于境内州县,由驻地就近提供后勤补给;增设左、右牢城军等四个营,共四千人,驻扎于成都府辖区内。 9月,孟知祥又以防备荆南高季昌的威胁为由,增设左、右飞棹等六个水兵营,共六千人,分别驻扎在长江两岸各重要渡口,日夜操练水战。 实际上,当时西川辖境最东边境,与荆南高季昌辖境的最西边境,相距一千里以上,荆南如果溯流而上攻击西川的话,须横穿遂州武信军、黔州武泰军两个藩镇。换句话说,孟知祥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显然,这是孟知祥武装割据的借口。 李继岌走的时候,给孟知祥留下了约三万蜀兵降卒,而在李嗣源称帝后,孟知祥私自扩充了一倍多,兵力达到7万多。 私自扩军,特别是封疆大吏的私自扩军,是最大的忌讳,一向行事谨慎的孟知祥突然做出这种举动,绝对不是一时冲动,而恰恰是多年来的冷眼旁观总结而来的政治智慧。 你的忠奸并不重要,皇上认为你忠,你就是忠,皇帝猜忌你奸,你就必死无疑。所以做臣子的不是要做个忠臣,而是要努力让皇帝认为你是个忠臣。 老朋友郭崇韬的死更让孟知祥坚信,皇帝随时可能认为你是奸臣。如何才能避免这种情况?只有脚下的地盘和手里的军队。 史籍记载,当孟知祥踏入成都后,就已经升起了一颗割据称雄的野心。李存勖的死给了他机会。 其实扩充军队的难点并不在兵源上,有道是“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扩充军队的最大制约因素是钱粮。几万的士兵好找,几万张吃饭嘴怎么喂饱?几万双要军饷薪水的手怎么满足? 有钱有粮,他们当你的兵;反之,就要你的命。 好在蜀地富足,孟知祥可以较为轻松地养活数万大军。 然而李存勖伐蜀的主要目的就是掠夺蜀地的财富,李嗣源入立后也急需用蜀地的战利所得填补旧政府的亏空、支持新政府的运转。 后唐中央核心权力的更迭,使得洛阳的需求成了无底洞,而蜀地则成了后唐中央的提款机,蜀地的财富源源不断地运往洛阳。 从西川流走的不是钱粮,是孟知祥的命啊!孟知祥急了,连连上疏朝廷,声称蜀地财力紧缺,请求减免、放缓钱粮的输送。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第428章 欠钱的是大爷 【欠钱的是大爷】 李继岌、郭崇韬进入成都时,曾强征“犒军费”,从巴蜀人民手里强行搜刮了五百万贯,犒赏完军队之后,还余下二百万贯。 郭崇韬、李继岌虽然先后死于非命,但此事还有一个知情人,那就是任圜。李嗣源入立后,任命任圜“判三司”,也就是帝国财政一把手。李嗣源的意图很明显,国家缺钱,唯有蜀地可以救急,但蜀地究竟藏有多少钱,只有随军入蜀的任圜知道其中内幕。 任圜当然明白李嗣源的良苦用心,于是派赵季良入蜀,把这笔钱连同成都府库内的钱粮连本带利地运回洛阳。 赵季良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初仕后梁,先被保义军节度使王檀辟为幕僚,做节度推官,杨师厚坐镇魏博军时,用他做元氏县县令,后提拔为魏州参军。“庄宗入魏”,李存勖素闻其文武双全,累加晋封,主管魏博地区的税收工作。 当时梁晋沿河拉锯对峙,消耗空前巨大,孔谦为了满足军需,加大了对河朔地区的盘剥,苛捐杂税如猛虎,导致魏博人民大量逃亡。生产力的流失导致赋税的收缴难度加大,孔谦为了达标而进一步加大盘剥力度,如此往复,陷入恶性循环。 魏博地区几乎是掘地三尺,榨干了老百姓的最后一滴油,然而李存勖仍觉不满足,叫来赵季良,责问他税赋征缴不力。 换了别人,只会当面唯唯诺诺,退下来之后加大盘剥。而赵季良却把脖子一梗,回呛李存勖,问道:“殿下何时灭掉后梁?” 李存勖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人,今天见到了。“你的职责是督办税收,怎么敢干预军政?” 赵季良答道:“殿下只知攻守,又横征暴敛,而不爱惜百姓,再这么下去,别说河南,就连河北之地也恐非殿下所有!” 李存勖如闻霹雳,先是一愣,紧接着改换了态度,感激地握住赵季良的双手,“先生您一句话,拯救了天下大业!”于是对赵季良另眼相看,更加器重,累升至盐铁判官、太仆卿。 现在,任圜要从孟知祥手里要钱,虽然这笔钱原本就属于朝廷,但欠钱的是大爷,要想从欠债人手中讨要欠款,债权人还是要适当安抚一下欠债人的。于是加授孟知祥为侍中,而这位赵季良就来充当宣制特使。 赵季良手捧加授侍中的圣旨达到成都,受到了孟知祥的热烈欢迎。可当孟知祥一看赵季良“三川都制置转运使”的头衔,脸色瞬间大变。这个头衔翻译过来就是西川、东川、汉川地区最高军政长官、兼运输总监。 运输什么?运输三川境内的府库、税赋等。 “侍中”的头衔瞬间就不香了。给我个虚无缥缈的荣誉称号,换走我手中的真金白银?姥姥! 孟知祥的手下也一致反对把钱粮交出去。没钱没粮,拿什么养活数万人的部队? 西川将士们手按佩刀,咬牙切齿,怒目而视,只需孟知祥一个眼神,赵季良就会命丧当场。 孟知祥对他们说道:“府库里的东西(二百万贯)本来就是朝廷的钱,如今呈献给朝廷,咱们无话可说,我认了。但是——各州县收缴上来的税赋,是用来养活十万西川兵的,谁也别想拿走一分!” 话是冲着手下说的,却是说给赵季良听的。 赵季良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只得按孟知祥的要求,只转运“国税”,而放弃对“地税”的干涉。 孟知祥与赵季良是旧相识,有一定的交情,知道赵季良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至于转运粮饷之事,是各司其职、各事其主,于是便上疏朝廷,请求把赵季良留在西川,并表奏其为西川节度副使。 兵,你扩了;钱,你留下了;还要扣留朝廷的人才,挖社会主义墙角?你到底想干嘛? 李嗣源降制,任命赵季良为果州团练使,拒绝了孟知祥的请求。 孟知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制书藏匿,把赵季良强行扣留,再上一道奏章,请求朝廷开恩,批准自己的请求,再次得到否决后,第三次派使节到洛阳陈情。 事不过三,而且赵季良已经被孟知祥扣留不遣,李嗣源不得不顺水推舟,答应了孟知祥的请求,让双方都有面子。 就这样,赵季良成为了西川节度副使,成为了孟知祥最重要的谋士,此后无论大事小情,孟知祥都要找赵季良商议对策。赵季良也成为孟知祥日后的开国勋臣之一。 有了钱粮,有了军队,有了人才,孟知祥还要消除最后一个后顾之忧,那就是自己在后方的家眷。于是派人到太原迎请自己的妻儿老小到成都。 弱势的李嗣源为了顾全大局,处处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然而不要忘了他身边有个“鹰派”官员,安重诲。 安重诲早就看孟知祥不顺眼了。因为孟知祥是李存勖任命的西川节度使,他是李存勖的姐夫,不是李嗣源的姐夫,他是李存勖的人,不是李嗣源的人。如果能把孟知祥调回中央,是最好不过了,然而这是天方夜谭,连赵季良都回不来,孟知祥能回来吗? 在安重诲看来,西川孟知祥早晚必反。 东川呢?不用说,也会反。 东川节度使董璋,与孔循、荆南高季昌是干兄弟,都是汴州首富李让的家奴,后被李让认作养子,而李让又被朱温认作养子,所以董璋、孔循、高季昌都是朱温的干孙子。 李存勖推翻后梁,董璋归降,大量贿赂后唐权贵,因而保住了高官厚禄,得到了李存勖的信任。 与孔循和高季昌一样,从奴隶逆袭的董璋具有敏锐的观察力,他很精明地抱上了郭崇韬的大腿,力舔郭崇韬。随军伐蜀,获得了镇守东川的美差。 西川孟知祥、东川董璋,全是郭崇韬的人,这是郭崇韬遭人构陷的话柄之一。是郭崇韬的人也罢,是李存勖的人也罢,总之,不是李嗣源的人。 特别是董璋,还与孔循是干兄弟。而孔循与安重诲的关系也很微妙,前期如胶似漆,后来因“李嗣源选儿媳”一事,孔循出卖安重诲,两人反目成仇。 这就是有些史书在谈及董璋与安重诲的关系时,会给出两种截然相反解释的原因。有的史料说安重诲猜忌董璋而予以打压,最终将其逼反;有的则说安重诲保护董璋,并想利用董璋来打压孟知祥。 书不尽细。本书给出看清事实本质的金钥匙:安重诲与孔循的关系。前期安重诲与孔循相好,所以想扶董灭孟,与孔循决裂后则是扫董灭孟。 安重诲力主削藩,布局两川,他究竟做了哪些布局,又会收获什么结果? 第429章 布局两川 【布局两川】 蜀地地势险要,自古以来就是割据称雄的温床。入蜀作战的将领要么逗留割据,要么遭猜忌惨死,这就是“川蜀诅咒”。刚刚翻车的郭崇韬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可如今西川孟知祥羽翼渐丰,李嗣源朝廷根本不可能武力铲除。正当安重诲苦思冥想平蜀之策时,一个人物胸有成竹地来到安重诲面前,自告奋勇,要替主分忧。 此人正是蜀地人民的老朋友,李严。 李严很聪明,他看穿了安重诲的心思,更看穿了朝廷的心思。朝廷不信任西川孟知祥,却又无法强攻,只能智取,这是千载难逢的晋升机会!李严主动找到安重诲,要求出任西川监军,替朝廷监视、制衡孟知祥。 李严现在的头衔是客省使兼泗州防御使。客省使,主管接待外国使节及代表中央出使地方,可以粗暴地理解为“礼宾官”,李严先前正是以客省使的身份出访前蜀,归国后力促伐蜀,蜀平后因功授予泗州防御使。 泗州当时处在淮南势力的控制之下,李严的这个防御使头衔是虚衔,只享受相关行政待遇,而无半点实际权力。 从“名誉”防御使到监军,是“连升三级”,而且在领导最缺人手的时候,主动请缨,担负起这项艰巨的任务,肯定能博得当权者的感激,后续的晋升简直不要坐火箭。 李严曾经出访过蜀地,有相关工作经验,了解当地风土人情,这是被人无法替代的优势。当李严主动站出来,勇挑重担的时候,安重诲、李嗣源果然乐开了花。 “西川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李嗣源下令,任命李严为西川监军,任命朱弘昭为东川节度副使。给两川地区插入朝廷眼线。 任命状下达,李严哼着小曲回家收拾行囊,准备踏上升官发财的康庄大道。他的母亲却给他当头泼一盆冷水,“儿啊,当初是你极力教唆朝廷出兵巴蜀,给蜀地带去了战乱,让蜀人做了亡国奴,死了多少人啊!蜀人恨你恨得咬牙切齿,而你居然还主动去那里,你找死呢?” 李严并未停下手中的工作,嘴上随意应付了两句。对母亲,他当然孝顺尊重,但母亲毕竟是没文化、没见识的老太太,对于军国大事,她老人家懂什么? “娘啊,放心吧,没事儿。您就等着儿子加官进爵吧。” 李母知道儿子鬼迷心窍,被名利二字遮住双眼,无奈之下,老泪纵横,“哎,娘是怕再也见不到儿了!”说罢,掩面而泣,跟儿子做诀别。 李严心说等自己衣锦还乡了,用实际行动向娘证明自己就行了。向母亲跪拜之后,毅然决然踏入蜀地。 任命李严当西川监军的消息传到蜀地,蜀地官民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节度使孟知祥也颇为反感,李严不仅是朝廷的眼线,更会大量增加自己的管理成本,群众的情绪不好安抚啊! 西川的幕僚们也认为李严是来者不善,“欲以蜀再为功也”,于是请孟知祥上疏拒绝李严到任,以免成为第二个王宗衍。 孟知祥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不必大费周章,我已经想好了一条一石二鸟的计策。” 孟知祥摆出热烈欢迎领导莅临指导工作的架势,派人远接高迎,深入东川境内迎接李严。他为李严准备了软硬两条道。 软的,是摆出对李严昔日的救命之恩。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公元912年3月,李存勖讨伐幽州刘守光,时任莫州刺史的李严被周德威俘虏,李存勖听说李严涉猎广泛,很有才学,便想让李严给自己的儿子李继岌当家庭教师。结果遭李严拒绝。 李存勖大怒,好个不知好歹的降将,给你脸了是吧?当即下令将李严斩首示众。 孟知祥听说后,鞋子都来不及穿,赤着脚跑到中军大帐,请求刀下留人,说大敌未灭而先斩正义之士,是失信于天下啊! 李存勖于是将斩立决改为笞二十。 孟知祥以李严的救命恩人自居,认为李严应该会念及活命之恩,放弃对蜀地的垂涎,自觉返回中央,再替他多多美言几句,还他这份儿大人情。 只可惜,李严利令智昏,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西川,他吃定了。 孟知祥只好给他来硬的了。 在成都的接风宴上,孟知祥集结了盛大的军队,邀请李严观看西川阅兵,借着阅兵向李严强烈暗示西川的凶险。 自古以来,阅兵就是向外界秀肌肉。这是孟知祥留给李严的最后一次机会,希望李严可以通过阅兵感受到西川的杀机,从而知难而退。 孟知祥又失望了。李严饶有兴致地观看了阅兵,盛赞孟知祥治兵有方,却只字不提辞职回朝的事。 当初,为了吓走宰相韦昭度,王建不惜表演了生吃活人,吓得韦昭度“跳驰”剑门关,把西川丢给了王建。看来,阅兵带来的感官刺激远不及生吃活人。李严没有被吓住。 孟知祥长叹一声,我的老朋友,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你这条既然是我给的,那我今天就把它收回来吧。 这一日,李严例行公务,来到府衙找孟知祥讨论一项重要工作:诛杀焦彦宾。 焦彦宾原是西川监军宦官,李嗣源入立后,为了铲除李存勖时期的宦官势力,同时也是彻底铲除李存勖余党,故而在称帝的当月就下诏废除各地监军,并捕杀宦官。孟知祥奉命罢免了焦彦宾的监军,却没有杀他,而是把他待为西川贵宾。 李严自到西川后,丝毫不念孟知祥昔日的活命之恩,反而摆出一副朝廷钦差的派头,颐指气使。在他看来,自己是奉朝廷命令来监视孟知祥的,所以孟知祥该诚惶诚恐,对自己毕恭毕敬,以求自己能在朝中帮他多多美言几句。 这就是李严的愚昧无知了,如果孟知祥想做朝廷的忠犬,自然会冲他摇尾乞怜。但,现在的孟知祥要做一条丛林之狼了。 孟知祥拒绝诛杀焦彦宾。说人家只是一个可怜的太监而已,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权利,为何非要赶尽杀绝呢?杀宦官,只不过是政治斗争的需要罢了,重名不重实。 李严冷冷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纸诏书,“我与焦彦宾素无恩怨,可不是我要杀他,是皇上要杀他。圣命难违啊!” 这是一场鸿门宴,可李严直到最后才知道,小丑竟然是自己。 第430章 君子之诛 【君子之诛】 面对李严神秘、庄严、隆重地请出圣旨,孟知祥神情放松,面带微笑,语气和蔼,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李严极度不适: “您以能言善辩而著称于世,想必您私下也常为此沾沾自喜。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利口之覆邦家,辨言之乱刑政’这句话?” 李严当然听说过,这是孔老夫子曾经曰过的嘛。 “那您可曾记得孔夫子杀少正卯的典故?” 少正卯,名卯,“少正”是官职。此人与孔子是同行,都开办私学,聚众讲义。在当时,少正卯的培训课比孔子的课更受欢迎,甚至连孔子的学生都要翘课去偷听少正卯的课。有道是,同行是冤家,孔子后来被鲁国任命为大司寇(主管刑狱),上任刚七天,就把少正卯诛杀,并且曝尸三日。以德服人。 孔子的学生们都对此表示不解,认为孔子是同行之间赤裸裸的仇恨,公报私仇,无耻龌龊。但谁都不敢去质问老师,最后子贡实在忍不住了,就去质问孔子,不是说好以德服人吗?您这也忒残暴了吧。 孔子解释道:“我这叫‘君子之诛’。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这是五种最恶劣的品性,一个人只要具备了其中任何一种,就可以被‘君子之诛’,而少正卯呀,他一个人就占全了这五种,这家伙是小人之桀雄!蛊惑人心,遗毒不浅,必须弄死!” 少正卯死后,他的学说也在孔子的不懈努力之下,成功失传。 “这……”李严感觉气氛不对,不像是《论语》研讨会,莫非孟知祥也要以德服人? 孟知祥的态度依旧和蔼,语气依然不温不火,他继续说道: “先生您也是巧舌如簧,而且品性也值得商榷,少正卯有五恶,而您也有五罪。您自己清楚吗?那好,我来帮您说——”孟知祥一边说着,一边掰着手指头,替他计数: “当初与蜀主王宗衍折箭为誓,而当人家投降后,又背信弃义,屠杀人家满门,天理昭彰,报应循环,遂致两国相继败亡,其罪一也; 平蜀之际,先入宫禁,盗取宫中金银财宝,掳掠妃嫔宫女,其罪二也; 欺骗蜀人,投降前说好减轻赋税,人家投降后,却翻倍强征,其罪三也; 散播谣言,离间君臣,说我西川有谋反之意,为此特意新设两个藩镇,占据有利地形,扼我西川咽喉,觊觎我西川土地,其罪死也; 你只说圣诏命诛宦官,却不知圣诏说要罢黜监军吗?如今,天下各军各镇,均无监军,却唯独给我西川派来监军,我问你,这是何意?你到底安的什么心?这是你的第五条大罪!” 五大罪数完,孟知祥把五指伸开的大巴掌猛然拍在桌子上,杯箸碗筷都被震得弹起老高,如同地震一般。 孟知祥的和颜悦色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胆寒的杀气腾腾。 李严吓得威仪尽失,“扑通”一声跪倒,请求孟知祥饶自己一命。 孟知祥缓缓站起身,走到李严身边,用轻柔的声音说了四个字,“众怒难犯。” 声音很低,但在李严听来,却如如天崩地裂一般,吓得他魂不附体,瘫软在地,如同一滩烂泥。 西川人民怕你,更恨你,我姓孟的今天就代表西川人民宰了你。 孔圣人“君子之诛”,杀少正卯;亚圣的后人也将效仿先贤。 孟知祥缓步走下台阶,然后转过身,冲着厅堂中瘫软的李严缓缓地作了一个揖,像是对老朋友的告别。 此生无声胜有声。 西川将领王彦铢默契地冲上去,把李严架起来,拖到院中,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整个过程像是被按了消音键,干净利索,专业行刑三十年。 不知道是命运的巧合还是孟知祥别有用心,亦或是我牵强附会,将李严斩首的西川将领王彦铢,谐音就是“王衍诛”,王宗衍即位后改名为“王衍”,所以史书中也记载为“王衍”,本书为了叙述方便,而保留了他的行辈字“宗”字。 李严鼓动唇舌,使王衍身死国灭,最后也死在“王衍诛”手里。 杀掉李严后,孟知祥召见了左厢马步都虞侯丁知俊,对他说道:“李严先前带团出使前蜀的时候,你是他的副手,也算是老朋友了。现在,就麻烦你替老朋友收尸吧。” 如果说让王彦铢杀李严,是孟知祥的无心之举,那么让丁知俊来给李严收尸,就是孟知祥的刻意安排了。他在向外界传递一个信号,他真的不是算旧账、替蜀人报仇,李严不是死在出访前蜀上,而是死在监军西川上。 杀掉李严后,孟知祥上疏朝廷,说李严在成都假传圣旨,声称自己奉圣上口谕要代替我为西川节度使,还催我进京朝觐,又擅自许诺将士们的犒赏,现已被我诛杀云云。 朝廷另有一位官员杨令芝,因公要来成都出差,刚走到鹿头关,听说李严被杀的消息后,立马掉头,一路狂奔,返回洛阳,打死不敢入蜀。 李嗣源得到孟知祥的奏章,只是无奈地叹口气,都是老司机,不必讲暗语。对李严之死,朝廷不追问、不调查、不追究。 朝廷不但没有调查李严之死的真相,还派来李仁矩前来西川慰问孟知祥,慰问西川官民。 与李严同一批次的东川节度副使朱弘昭,听闻李严的遭遇后,坐卧不安,但他不敢冒然提出回洛阳,怕刺激到东川节度使董璋。 朱弘昭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利用喝酒的时候,与董璋“推心置腹”地说了好多真心话。朱弘昭原本是李嗣源的亲信,深得信任,却因此遭到了安重诲的羡慕嫉妒恨,正式因为安重诲的排挤,自己才长年被安置在地方,无法靠近中央半步,这不,又被姓安的那厮发配到川蜀之地了! 看似牢骚抱怨,实则是向董璋传递一个重要信号:我不是安重诲的眼线,我也跟你一样,是遭他猜忌和排挤的人,咱俩是做一条板凳的同志。 于是,董璋逐渐改变了对朱弘昭的敌视态度。 过了没多久,董璋有事需要派人到洛阳,于是就找到朱弘昭,希望他可以出趟远门。 这肯定是董璋的试探! 朱弘昭装作很不情愿的样子,竭力推脱,“换别人吧,我不愿见安重诲那张臭脸,他也讨厌见到我,说不定他就会趁这个机会,把我害死在洛阳,我就回不来了……换个人吧。” 几经推辞,朱弘昭的演技成功骗过了董璋。在最后关头,朱弘昭终于“极不情愿”地接下这个任务,“为了东川人民,为了董大帅……我豁出去了!” 出了梓州,朱弘昭便如离弦之箭,飞也似地扎进洛阳,终于离开了东川这片是非之地! 第431章 一不做,二不休 【一不做,二不休】 孟知祥的反叛是蓄谋已久的,有计划,有预谋。从他踏入成都的那一刻起,他就启动了割据称雄的计划。如果说有助推器的话,那就是郭崇韬的死。 例如,他自入成都后,就开始疯狂地扩充军队,并且有意截留西川贡赋,积攒钱粮。 当然,也可以解释为他是迫于西川的维稳工作,比如镇压各地叛乱的要求。但是接下来的操作就坐实了他割据的企图。 在李严到西川之前,遂州武信军节度使李绍文病逝。孟知祥第一时间派大将李敬周带兵前去接管,并声称自己曾得到了李存勖的密诏,准许自己便宜行事。 李绍文,原名张从楚,原为郓州朱瑄部将。朱温“向东看”,吞并兖郓二朱,张从楚归降朱温;“庄宗入魏”时归降李存勖,被赐名“李绍文”,从周德威讨幽州刘守光,累功升迁,后隶属李嗣源帐下,从破“王铁枪”王彦章,累功升节度副使、代理节度使;从郭崇韬伐蜀,因功受封洋州节度留后、夔州节度使。老领导李嗣源称帝后,认为李绍文是自己的半个嫡系,是值得信任的同志,于是移镇遂州武信军。 武信军南北横跨长江,其辖区位于西川、东川的东南部,其西部边境与两川的东南部边境接壤,与两川成三足鼎立之势,互为犄角,是制约两川的战略重镇,且牢牢扼住长江航道,是进出两川的水路关卡。 武信军的战略地位不言而喻。所以李嗣源才把李绍文安插在此。 遂州是武信军的总部,位于武信军辖境的最北端,几乎贴靠在东川的边境线上,而东川下辖的普州则向南延伸,把遂州与西川隔开。 换句话说,随着李绍文的突然病逝,无主的武信军就成了东川董璋嘴边的肥肉,唾手可得,而西川孟知祥若想染指,则只有两条路:要么先向南走,绕过普州之后,再折而向北,绕个“V”字形大远路,进入遂州;要么就只能横穿东川辖境,“侵犯”东川主权。 天佑孟知祥,李严偏偏在这个时候奉旨来西川。 于是,孟知祥使一招“瞒天过海”,派出盛大的欢迎队伍,极为高调地进入东川辖境,到绵州、剑州迎接李严。 绵、剑二州位于东川总部梓州的北面,而遂州则在梓州以南。 东川董璋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了北部,一方面他也要派人迎接朝廷派来的节度副使朱弘昭,另一方面则是提防孟知祥“假途伐虢”,借迎接李严之机吞并东川。 就在东川董璋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北面的时候,另一支由西川大将李敬周率领的小分队则快速而隐秘地与大部队脱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南突进,在董璋眼皮子底下溜进遂州,完成了对遂州的接管。 遂州之于孟知祥、董璋,就如同滑州之于朱温、朱瑄,都是先到先得,手慢无。 孟知祥的果断着实让董璋瞠目结舌,当董璋还在犹豫,考虑要不要出手的时候,孟知祥已经将生米煮成熟饭了。 拿下遂州之后,孟知祥立刻表奏李敬周为遂州武信军留后。 孟知祥悍然吞并武信军,擅杀监军李严,两条谋反大罪,起步价都是“夷三族”,而且他连辩护证词都是那么苍白无力。吞并邻藩,理由是有庄宗密诏;擅杀监军,理由是监军“谋反”。然而两个当事人、重要证人——李存勖、李严,均已死翘翘,死无对证。 这不是解释,是搪塞;这不是辩护,是狡辩。孟知祥对朝廷的藐视已经是昭然若揭。 李嗣源能忍吗? 不能忍也得忍。因为此刻他正面临着更棘手的一件事,著名的“问题儿童”荆南高季昌捅了更大的篓子,李嗣源下诏征讨,“三路大军围剿荆南”。 在这个时候,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特别是两川地区,如果两川响应高季昌,那么整个后唐帝国将被一切为二,长江流域将全部沦入敌手。 所以无论如何,两川都不能与荆南高季昌和他背后的淮南势力相勾结。 于是,李嗣源对孟知祥表现出了惊人的大度。不仅批准了孟知祥的请求,正式任命李敬周为遂州武信军留后,还派使节李仁矩去成都安抚孟知祥,表示认可他诛杀李严的做法,李严该死,杀得好! 孟知祥是政坛老手,知道荆南战事是自己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赶紧派人去太原迎请家眷。 私迎家眷,也是一大忌讳。 孟知祥的家眷抵达凤翔时,被凤翔节度使李继曮扣留。李继曮听说了孟知祥擅杀监军李严的事,于是扣留孟知祥家眷,并火速奏报洛阳。 孟知祥猜的没错,李嗣源不敢得罪他,朝廷无底线地绥靖妥协。李嗣源下令放行。 当孟知祥的妻儿老小都安全抵达成都后,孟知祥难掩心中喜悦之情,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把自己的这次政治敲诈视为一大杰作,从此之后,他再无后顾之忧。 打个巴掌,就要赏个甜枣。孟知祥一次次试探李嗣源的底线,挑战朝廷的威严,李嗣源则一次次妥协让步,来而不往非礼也,孟知祥随即派五名蜀僧进献了一枚一寸六分长的佛牙,据说是僖宗入蜀时,从长安带到成都的。孟知祥把它作为生日礼物,贡给李嗣源。 杀了你的大臣,抢了你的地盘,但我祝你生日快乐。 李嗣源强颜欢笑,把佛牙宣示群臣,向大家证明西川的忠心耿耿。打掉牙往肚里咽,弱势君主的苦衷。 一枚佛牙是不够意思的,李嗣源命孟知祥吞并夔州,声援荆南战事。孟知祥派大将毛重威率领三千西川兵,屯驻夔州。 不久之后,后唐将领西方邺将夔、忠、万三州收复。孟知祥便上奏朝廷,说既然三州已平,就请撤回西川兵,也好减轻后勤补给的压力。 李嗣源不同意。 “给你脸了是吧?”孟知祥秘密派人教毛重威“化整为零”之计,于是夔州的西川兵有组织地“一哄而散”,原地化整为零,分批、分头潜回成都。 兵变、擅归,再次触动朝廷红线。李嗣源下诏,捉拿毛重威等叛将、叛卒。 孟知祥上表求情,“他们只是想常回家看看。怪我管理不严,日后必将严加训教。” “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下不为例。” 第432章 东川阴霾 【东川阴霾】 面子,都是靠里子撑起来的。孟知祥的里子就是西川得天独厚的的险要地势,雄厚的钱粮储备和源源不断的赋税,庞大的军队,高大的城墙。 成都城自唐末以来,因与南诏交恶,先后爆发两次大规模战争,此后历任西川节度使都无比重视成都城的城防增修工作,特别是高骈。 高骈不仅对原有城墙进行了加高、加厚的常规处理,更是兴修外城,使成都防御工事有了质的提升。讽刺的是,正因高骈给成都城打造了固若金汤的城防体系,所以才遭谗言,被诬陷意图割据西川,从而被调离成都,移镇荆南、淮南,去对付黄巢。 孟知祥又在高骈的基础上,进行了进一步的扩修、扩建工作,发动了足足二十万民夫。 朝中文武百官纷纷指明西川孟知祥必反,宜早图之。 天成四年(929)5月,李嗣源以将要“有事于南郊”为合理借口,派亲信李仁矩携带诏书出使两川,要求两川按例“自愿”捐献“助郊礼钱”,其中,给西川一百万贯的指标,给东川五十万贯的指标。 当时,两川因天灾而歉收,蜀地闹饥荒,米价暴涨到四百文一斗,是正常价格的一百倍左右。于是两川均以此为由,向朝廷哭穷。 孟知祥起初一分钱都不想掏,后来要求打五折,只答应给五十万贯;而东川董璋只答应给十万贯,直接打两折。 李仁矩心情很不爽,朝廷给了150万的指标,却只完成了60万,不知该如何向老板交代。当他充满怨气的来到东川梓州时,果然就出了乱子。 李仁矩是李嗣源的嫡系亲信,很早之前就担任李嗣源的客将(外交人员),如今又被提拔为客省使,接了李严的班儿。而他与安重诲的关系也是亲密无间,被安重诲视为心腹。这次作为催收“助郊礼钱”的奉旨钦差,还秘密肩负着刺探两川动态的任务,他所提供的情报将直接影响朝廷对两川的态度。 一般来说,地方官吏对于钦差大臣都是敬畏有加,远接高迎,又是大保健、又是请客送礼,不敢奢求美言几句,只求别打小报告、别穿小鞋。 李严来西川是这么想的,李仁矩也是。仗恃自己后台强硬,李仁矩的态度十分傲慢。 董璋在梓州摆下丰盛的宴席,恭候李仁矩同志莅临指导工作。可一直等到中午,还是不见李仁矩的影子。 董璋便派人去李仁矩下榻的酒店查看情况。很快,手下来报:“李仁矩在下榻的酒店大保健呢!” “啊?” 董璋设想过千万种理由,睡过头、跑肚拉稀、迷路、裤子撕了、突然生病……唯独没想到是这种答案,于是带领随从,气冲冲地赶到驿站。 唐制,驿站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城市综合体,除了配有足额的车马之外,还有配套的宾馆、酒店等设施,集餐饮、住宿、娱乐、通信等功能于一体,还配有专属的警员编制。而在“娱乐”项目中,就有“官妓”。 驿站的所有附属设施是面向公众开放的,等于是官办综合酒店、综合娱乐场所,经营所得用来贴补官府经费。 当东川兵一脚把豪华单间的房门踹开的时候,李仁矩正守着一桌好酒好菜,左拥右抱,画面不堪入目,不可描述。 李仁矩吓了一跳,一看是董璋亲自带队查房,随从官兵皆露出兵刃,顿时酒醒一半,匆忙扯过衣裤披上,连袜子都来不及穿,光着脚踩进靴子里,被士兵连拉带拽,拖到庭院中。(不袜而靴走庭中) 董璋指着他的鼻子尖儿,大声诟骂,“西川能杀李严,东川亦能杀李仁矩!左右——与我斩首!” 李仁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求饶。 董璋与孟知祥不同,他并不是真想造反,也没有做好造反的打算,说杀李仁矩,也只是一时冲动,说的气话而已,于是就坡下驴,饶了李仁矩。 第二天,董璋重新置办一套酒宴,为李仁矩压惊,并请出自己的妻子,向李仁矩赔礼道歉。临走时,又奉送了李仁矩丰厚的贿赂,希望消除误会。 李仁矩表面上答应着,表示冰释前嫌,不会计较,以后还要互相帮衬之类的话。可他心里却把董璋恨的咬牙切齿。 回到朝廷之后,李仁矩添油加醋地诉说东川董璋之悖逆违法,信誓旦旦地保证东川必反。 安重诲深以为然,于是与李仁矩面见李嗣源,一唱一和,把矛头对准了东川董璋。 随后,李嗣源再派李彦珣出使东川,刺探董璋的态度。结果李彦珣刚刚进入东川境内,就因小事触怒董璋,董璋随即逮捕了李彦珣的随从。李彦珣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一溜烟儿跑回朝廷,“董璋真要造反啦!” 这时候,驻扎在东川境内的一支鄜州保大军特遣团,驻防期满,奉命返回鄜州。董璋则将其武器辎重全部截留,又挑选出年轻力壮的精装士卒,强行扣留不放,只允许老弱病残空手返镇。 “鹰派”重臣安重诲勇挑重任,开启了布局两川的2.0版本: 划出阆州、果州,设置保宁军,以李仁矩当节度使。 如今的东川早已不是曾经的东川。东川长期以来辖有梓州、遂州等12个州,幅员辽阔。而如今,董璋镇守的东川只剩下5州。 朝廷为了防止巴蜀地区一家独大的现象出现,避免滋生割据势力,把巴蜀地区的藩镇无限分割,七零八落,基本以2、3个州划分一个军镇,派节度使镇守,让他们的势力弱小且彼此犬牙交错。 新设置的保宁军位于东川以东,睡在董璋的卧榻之侧。 安重诲还派武虔裕出任绵州刺史。 武虔裕是李嗣源嫡系旧部,同时还是安重诲的大舅哥。绵州属于东川辖州,且是距离梓州最近的辖州,在梓州的十一点位置。 又任命大将夏鲁奇为遂州武信军节度使。 如此一来,绵州武虔裕像一把悬在董璋头上的利刃;阆州李仁矩是睡在董璋卧榻之侧的猛虎;遂州夏鲁奇则是董璋脚下的风火轮。 董璋被安重诲战略合围。 第433章 两川生隙 【两川生隙】 朝廷欲图两川,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无论是唐昭宗,还是李茂贞,染指两川的策略永远是逐个击破。一定要对两川挑拨离间,让东、西二川内斗。一旦两川联合起来,一致对外,那么凭借巴蜀易守难攻的地势,第三者很难插足其中。 如今,西川孟知祥与东川董璋的关系并不融洽。 首先,两家存在激烈的市场竞争。双方为争夺盐利而不断爆发武装冲突,据史料记载,东川地盘虽小,却有460口盐井;而地盘广大的西川,则只有区区13口。东川的食盐产量直接秒杀西川。 在产量上拥有绝对优势的董璋,又制定了一系列的优惠政策,鼓励商贩购买东川食盐,再贩卖到西川,对西川进行食盐倾销。 董璋的行为严重破坏了西川地区的经济秩序,西川的财富源源不断流向东川。 而问题的严重性还不仅仅局限于财富外流,食盐不是一般的商品,它是一种国家战略资源,是任何人都离不开的必需品、消耗品,事关民生和政权命脉。东川如果控制了西川的食盐市场,就等于握住了西川的命根子。日后,但凡东川在食盐上有所风吹草动,都会引发西川的狂风巨浪。 “两白一黑”足以扼杀一个政权。东川利用食盐颠覆西川,也不是危言耸听。 孟知祥为此头疼不已,于是想到了一个办法——地方保护,设置贸易壁垒,简单说:加税。 孟知祥在海关设置层层关卡,对进口的食盐课以重税,直接啃掉了盐贩子的全部利润。一年之内,居然收缴了七万贯盐税。很快,因无利可图,商人们也就不再前往东川犯盐。 高关税,通常会受到境内百姓的质疑和谩骂,殊不知,针对某些特定商品征收高额关税,不仅仅是保护本地民族企业这么简单,直观的关税背后,是无形的金融秩序,是一个政权真正的命脉。 如果境外资本在原材料、生产技术、金融服务等各方面都占据了绝对优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放弃高关税,将无异于自杀。好比把一个没有经过任何格斗训练的人推上擂台,而他的对手却是泰森。 所谓的“规则”,必须建立在信息对称的前提上。拥有460口盐井的东川,对仅有13口盐井的西川叫嚣什么市场经济、买卖自由、取消贸易壁垒……就是不公平。 之前很多公知批评我国的高关税,尤其爱拿汽车为例。这些人,如果不是愚昧无知,就是别有用心。 大幅度提高关税,这一招简单粗暴,行之有效。孟知祥快速地解决掉了食盐对西川带来的巨大隐患。 当遂州武信军出现空当的时候,西川孟知祥又横穿东川辖境,抢走了东川的嘴边肉,让东川董璋吃哑巴亏。 以盐利为核心,围绕两川地区霸权,西川孟知祥与东川董璋之间的矛盾愈发不可调和,边境冲突不断升级,双方大搞军备竞赛,随时可能爆发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 两川之间的不睦,原本是朝廷插手两川事务的绝佳契机,可以驾虎驱狼,各个击破,坐收渔翁之利。 然而急功近利的安重诲却急于求成,打算把两川一勺烩,把两川同时当做假想敌,同步进行着战争部署。 除了上述针对东川董璋的部署外,安重诲还对西川做了类似的部署: 先是利用人事调动,在两川内部加楔子。例如把让武虔裕出任绵州刺史,安重诲把自己的亲信安排进两川各辖州,包括把夏鲁奇任命为遂州武信军节度使,先前孟知祥表奏自己的部将李敬周做留后,如今真的留在了后边,朝廷空降了一个节度使; 这些楔子一方面是要监视两川情况,例如李仁矩,他对董璋恨之入骨,不惜捕风捉影、甚至空穴来风编造一些所谓的“董璋谋反”的罪状;另一方面,则是做好武力讨川的准备,例如夏鲁奇,到任后,立即着手整修遂州城防工事,训练士卒、制造武器铠甲; 至于朝廷的军队渗透,安重诲更是绞尽脑汁。他为赴任两川的亲信们都准备了警卫部队(牙军),视其所至州县选择牙军规模,多的有两三千人,少的也不下五百人,全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兵勇将。以“牙军”的身份作掩护,最大程度地减少对两川的刺激。 安重诲向两川渗透军队的做法,与淮南严可求向虔州的渗透有相似之处。唯一的不同,就是安重诲是“一次成型”,而严可求是“近景魔术”。 严可求每次派驻来的部队的数量都是在常规、惯例之内的合理人数,虔州人就很自然地认为他们是正常换防、轮训。奥妙就在于走的人数总比来的人数要少,每次都能留下若干军队,日深月久,严可求终于在虔州军民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了大部队的集结。 相比于严可求的不漏声色,安重诲的做法简直就可以说是招摇过市,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笑话。 朝廷增大了两川地区的军事投入,还要努力挤榨两川的战争能量。例如先前借荆南战事,命令西川负责夔州驻军的粮草供应。随着夔州的收复,孟知祥与前线毛重威合演了一出双簧,撤回了三千特遣军,但为了顾及朝廷颜面,粮草的补给一直持续。 这时候,孟知祥上疏朝廷,“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实在供应不起了,请求停止向夔州的输血。 李嗣源不但没有批准,反而加大了对西川的催征力度。 孟知祥的做法更觉,直接甩出一封上疏,“抱歉,没了,谢谢。”从此之后公然抗旨不遵,不再往夔州运送一粒粮食。 而在这个时候,坊间又盛传一个小道消息,说是朝廷打算继阆州保宁军之后,又打算把绵州、龙州从东川版图里划出来,再新置一个军镇,如今的绵州刺史武虔裕将会是这个军镇的节度使…… 安重诲的一番操作下来,两川都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朝廷要动手了! 此前,孟知祥与董璋早就断交,双方剑拔弩张,濒临战争。在外部势力(中央)的巨大压迫下,二人终于有了对话的可能。 安重诲的战术勉强过关,战略则是惨不忍睹。 董璋派来使节,提出两川结盟,制定联合作战计划,一起抵御共同的敌人,并要求两川结为秦晋之好,董璋之子娶孟知祥之女。 面对董璋主动抛来的橄榄枝,孟知祥却嗤之以鼻,“现在想起老子来了,早管着干啥子去了?朝廷打你?活该打死你个龟儿子!” 论综合实力,西川完爆东川,所以之前朝廷给出的“助教礼钱”指标是西川100万贯,东川50万贯。 对东川董璋的怨恨和鄙视,使得孟知祥打算见死不救,坐视朝廷收拾东川,说不定自己还能趁火打劫,从董璋那里捞一笔。 第434章 两川结盟 【两川结盟】 “主公为何如此短视?” 循声望去,原来是孟知祥软磨硬泡才留在西川的赵季良。 “先生有何指教?”赵季良是孟知祥的头号大谋士,孟知祥对他言听计从。 赵季良给他指出两川互为唇齿,最怕的就是朝廷挑拨离间,令我两川自相残杀,火并内耗。而今,朝廷战略出现失误,东川也愿意联手对抗中央,这是西川的机会。东川若失,西川必死! 其实这个道理在不久前刚被示范过,那就是西川王建与东川顾彦晖。王建想吞并东川,所以每当外部势力(李茂贞、杨复恭)进犯东川时,王建都会义无反顾地支援东川,当赶走外来势力后,再独自享受东川。 孟知祥既然想割据蜀地,就必须统一两川。他应该好好学习一下王建的战略思想。 在赵季良的劝导下,孟知祥答应了两川结盟、政治联姻的请求。 董璋在剑门关增加了七个要塞,积极部署准备。 孟知祥派赵季良出访东川,作为孟知祥的全权代表,同董璋商量退敌策略。等赵季良回到成都后,孟知祥迫不及待地询问他此行的收获。 赵季良面色平静,“我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你先听哪个?” “先苦后甘。先说坏消息吧。” “董璋是个废物。此人贪婪而残暴,好大喜功,且缺少谋略。所谓的两川同盟既不牢固,也不可靠。他不仅会打败仗,拖累西川,更会倒戈反水,背后捅刀子,主公要时刻提防!” “那好消息呢?” “董璋是个废物。东川,也是您的了。” 孟知祥看着赵季良,赵季良看着孟知祥,片刻之后,二人爽朗大笑。看来,孟知祥真的要复刻王建了。 孟知祥与董璋联名上疏,说朝廷分割阆、果二州,另设军镇,又加强了绵、遂二州的兵力部署,已经造成了两川军民的严重恐慌情绪,请朝廷撤回近期派遣的节度使、刺史,撤回驻军,消除误会。 这叫先声夺人,为即将到来的战争甩锅。应该是出自赵季良的手笔。 李嗣源当然不肯听从,只是下诏好言安抚,“朝廷真没别的意思,不要多想。”同时加授孟知祥中书令,以示信任。 军队的动向才是真实意图的表现。两川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了。 西川总指挥李仁罕、张业摆下宴席,邀请孟知祥前来商讨战争部署。有位尼姑却赶来报信,说传言二位将军摆的是鸿门宴,要擒拿孟知祥。 经调查,发现散播谣言的是两位中级军官,都延昌、王行本。 孟知祥将二人腰斩,随后不带卫士随从、不穿铠甲、不佩戴武器,只身一人去李仁罕家中赴宴。 李仁罕被感动地痛哭流涕,下跪磕头,说主公如此信任下属,我只有以死来报答(公推赤心置人腹中,老兵惟尽死以报德耳)! 西川将领们也因此大受感动,士气空前高涨。 悬在董璋头上的利刃——绵州刺史武虔裕,让董璋寝食难安,与孟知祥密谋联合反叛后,董璋就把近在咫尺的武虔裕列为首个攻击目标。 经过一番思索,董璋决定以智取胜。 董璋主动上表,表奏武虔裕为东川行军司马,请他来梓州指导工作。朝廷正求之不得,既然董璋主动要求把间谍安插在身边,那就成全他吧。 武虔裕欣然来梓州自投罗网,被董璋囚禁。 有意思的是,董璋上表的那一天,是4月1日。 略施小计,拔掉了朝廷的定时炸弹,董璋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了,于是集结部队,举行了一次规模盛大的阅兵,做了全民战争动员。 董璋让军队把头发都剃掉,然后在脸上刺字,表明反叛的决心。在剑门关以北,新筑永定关,增设烽火台。做好了战争准备。 董璋果然要反了,这是多么辛辣的讽刺。因为李嗣源朝廷早期的两川政策是“倚东灭西”,扶持董璋,共图孟知祥。 西川下辖13个州,几乎是东川(5)的三倍,综合实力大大超过东川。联合弱者消灭强者,是破除鼎足之势的唯一正确道路。因为他若,所以在分赃时没有话语权,也比较容易被“黑吃黑”。 而如果李嗣源联合西川灭东川,结局将是朝廷为西川火中取栗,战争红利被西川独吞。 所以李嗣源的“倚东灭西”战略是唯一正确的两川政策。 然而在安重诲的一番骚操作之下,董璋在谋反的道路上弯道超车,走在了孟知祥的前面。上兵伐谋,可朝廷在战争爆发前就已经输在了“谋”上。 破坏朝廷的两川战略,也成为日后定安重诲死刑的主要原因之一。 此时,老谋深算的孟知祥却要抓紧最后的机会,再敲一把李嗣源的竹杠。 孟知祥上表朝廷,避开当下敏感的两川局势话题,请求朝廷把云安的13个盐场划归西川,以盐利贴补运往夔州的钱粮等费用。 董璋大吼大叫,孟知祥却闷骚装乖。 朝廷大战略翻车,节奏被打乱。李嗣源同意了孟知祥的奏请,想以此拉拢孟知祥,制衡董璋。就这样,朝廷的两川政策出现一百八十度大反转。 李嗣源不断加大对阆州、遂州的军事投入,董璋出兵拦截,劫掠中央特遣军,以此向朝廷示威,要求中央停止在两川地区的军事渗透。 两川形势进一步恶化,周边的商旅已经不敢再进入巴蜀地区。 董璋的儿子董光业在洛阳任职,做宫苑使,管理御花园。董璋给他写信,说中央分割我的土地,另设军镇,并派重兵驻守,这是要杀我!你现在就拿着这封信去见安重诲,替我警告他,倘若中央再敢派一兵一卒,我就造反!此信与你诀别。 董光业连忙遵照父亲的指示,转奏到中央。 会咬人的狗不叫唤。很多时候,张牙舞爪、耀武扬威,恰恰说明他内心的恐惧和软弱,只是想通过武力威慑,逼迫对方让步,坐回谈判桌,“以战促和”。 董璋的一系列高调的“谋反”举动,都是在要挟、恐吓李嗣源。你李嗣源不是弱势嘛,不是绥靖妥协嘛,不是都要对弹丸的荆南高季昌做出让步嘛,怎么就不能迁就迁就我董璋了? 不是说爱哭的小孩儿有糖吃吗? 第435章 逼反董璋 【逼反董璋】 爱哭的小孩儿有糖吃,但董璋哭错了坟。 逼反董璋的幕后黑手,就是安重诲。你拿造反威胁他,是正中下怀。 安重诲捏着董璋的书信,“更发一骑入斜谷,吾必反——哼,正合我意!” 董璋:再发一兵试试! 安重诲:试试就试试。 朝廷立即调派将领荀咸乂,率军进驻阆州。 听到消息后,董光业急忙转告安重诲,“我爹绝对没有二心,恳请朝廷务必不要再派兵了,否则,真会把他逼反的!” 安重诲轻蔑地一笑,“丑奴安敢要挟中央?” 消息传回东川,董璋彻底绝望了,于是终于正式高举反旗,宣布脱离后唐,随即放出狠话,要对利州昭武军、阆州保宁军、遂州武信军发动军事进攻。 三镇急忙飞奏中央,通告两川局势。 安重诲喜上眉梢,拿着奏章来找李嗣源,沾沾自喜道:“看到了吧?我早就说过董璋要造反,陛下还不信,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 李嗣源叹口气,说我已经对两川仁至义尽了,有道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事到如今,就算我先礼后兵吧。 在安重诲的竭力挑唆下,两川战争终于正式打响。 孟知祥得到消息后,找来赵季良商议对策。 赵季良为两川同盟军制定了一套完美的战略:先夺取遂州、阆州,然后集中兵力控制剑门关,把中央军挡在剑门关以外,把战争拖进僵持阶段,发挥主场作战优势,耗死中央军。 两川商议好日期,相约同时发兵。 战争爆发的前一天,是李嗣源的生日。孟知祥在成都摆下盛宴,举起酒杯,面朝李嗣源所在的东北方向,隔空跪拜,一边行大礼,一边放声痛哭,泪水打湿了衣服。将士们纷纷被感动,感慨朝廷负人,逼反忠臣。(东北望再拜,俯伏呜咽,泣下沾襟,士卒为之欷歔) 董璋向利、阆、遂三镇发布檄文,声称他们挑拨离间,应当受到严惩。随后便对阆州发动了攻击。 孟知祥则派总司令李仁罕挂帅、赵廷隐为副、张业当先锋,率军三万,攻击遂州;另派侯弘实、孟思恭率军四千,协同东川军,攻击阆州。 孟知祥也发布了一篇檄文,水平明显跟董璋不在同一个境界,甩董璋十八条街,下面是阅读理解时间: “盖闻皇王御下,恩新乖而叛离;臣子事君,猜忌生而权变。” ——开头先甩锅,我造反,是朝廷逼的; “知祥国朝懿戚,受命庄宗,自节制于西川,遇鼎移东洛……因尽节而倾诚,遂梯航而入贡。” ——高了。表面上是说自己根红苗正、是前朝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在强调自己法理纯正的同时,暗指李嗣源法统不正,“遇鼎移东洛”,您是靠非法政变篡权得来的皇位。紧接着话锋一转,并不纠缠李嗣源的帝位来路,而是继续诉说自己的委屈,即便您篡位夺权,我孟知祥不是照样称臣纳贡嘛。 “五年之内,发运无虚。积数五十万贯,粗给中朝之费……至于屡加官轶,亦荷宠光。” ——摆事实,讲道理。您“有事于南郊”,我没少掏钱啊,五十万贯,还不足以表达心意吗?而且您也不断给我加官进爵,表示朝廷对我的认可。 “不幸间谍潜兴,窥觎显露,于阆中而立节,就列镇以益兵,摇动我军民,控扼我吭背……” ——敲黑板,划重点,这是我造反的直接原因:朝中奸臣离间两川,分割阆、果设立新藩镇,向两川进行军事渗透,散播谣言,蔓延恐慌情绪…… “累具上闻,冀粗轸于怀柔,希稍安于方面。而朝廷不以为德,转深其疑,竟乖鱼水之欢,自绝云龙之契。” ——继续甩锅,把挑起战争的罪责推给朝廷:我屡次上表指出朝廷的举措失当(割阆、果,增兵),希望朝廷悬崖勒马,不要激化矛盾,而朝廷却好心当成驴肝肺,不但不自省反思,反而更加坚定地相信了奸臣挑拨离间的话。在错误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知祥与东川相公已联姻好……朝闻鸡犬之声,暮接茄鼙之响。地里虽分于两镇,人心何异于一家,势比同舟,事资共济。” ——两川关系杠杠的,既是鸡犬相闻的友好邻居,又新结为儿女亲家,必然会同舟共济。 “今与东川点检马步军十五万人骑,分路往遂、利、阆、黔、夔等州,问逐制置之由……” ——两川不是键盘侠,十五万大军,就问你怕不怕。 孟知祥用一篇文采奕奕的檄文,把自己塑造成忠君爱国、却遭昏君猜忌迫害的小可怜,占尽了道德的制高点。宝宝心里苦,但要说出来,而且宝宝也不是好欺负的,蜀中十余万精兵勇将为我所用。 董璋兵临阆州城下,两川战争的第一场攻坚战即将上演。 阆州诸将达成了一致意见,认为董璋久蓄谋反之心,平时常用大量金银犒赏士卒,如今只需一声令下,士气高昂的东川勇士就会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不宜与之硬刚,而应该紧闭城门,凭城坚守,先挫其锐气,不出十天,朝廷援军就会赶到,那时,东川兵就会逃走。 然而安重诲的心腹爪牙——阆州保宁军节度使李仁矩,却一票否决了坚守不出的策略。于公来说,“鹰派”领袖安重诲不希望看到保守消极的打法,他需要积极主动,这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军事范畴,而是涉及政治立场问题;于私来说,李仁矩曾被董璋吓得屁滚尿流,奇耻大辱,让李仁矩始终无法释怀。 而且李仁矩还存在地域歧视,深信自唐末以来“蜀卒怯懦”的说法。 官大一级压死人,李仁矩下令:“蜀卒一向胆小如鼠,贪生怕死,岂能抵挡我精锐王师?给我出战!” 阆州守军被迫出城迎战,两军还未接触,阆州守军便不战自溃,一哄而散,逃回城中。 董璋趁机发动总攻,一举将阆州攻克,生擒大仇人李仁矩。董璋将李仁矩满门抄斩。 第436章 第一阶段 【第一阶段】 董璋以征服者的姿态接管阆州,掌握着一城军民的生杀大权。在将仇人李仁矩满门抄斩后,又有一人被押解到董璋面前。 此人名叫姚洪,原为后梁小将,隶属董璋帐下,是董璋的老下属。如今率领一千人驻防阆州。 董璋在正式进攻前,曾派间谍携带书信前去策反,想让他充当自己的内鬼。不料姚洪根本不买老长官的账,把密信直接丢入茅厕。 阆州被攻克后,姚洪被生擒,押到董璋面前。 董璋厉声呵斥,“是我把你从一个低微的士卒提拔为军官的,我待你甚厚,你为何负我?” 姚洪瞠目大骂道:“老贼!从前,你在汴州李让家里当奴仆的时候,每天打扫马粪,主人才赏你一片吃剩下的烤肉,你就感激不已。如今,天子提拔你当一方藩镇诸侯,难道不算‘待你甚厚’?你能负天子,我就不能负你?我宁可站着为天子而死,也不愿跪着为贼奴而生!” 姚洪视死如归,张嘴一个“贼奴”,闭口一声“叛徒”,句句戳心,字字揭短。 董璋大发雷霆,命人当堂支起一口大锅,烧一大锅沸水,十名壮汉一边割姚洪的肉,一边现场吃人肉火锅。 姚洪至死骂不绝口。 姚洪的英雄事迹传回到洛阳,李嗣源被感动地痛哭流涕,将姚洪的两个儿子提拔为禁军将领,并给了他们家极为丰厚的赏赐,号召全国将士向姚洪同志学习。 欧阳修编纂《新五代史》时,将姚洪编入《死事传》。精忠长耀史册上,万丈光芒。 李嗣源很幽默,或者说对孟知祥还抱有最后一丝幻想,在下诏削夺董璋一切在身官职爵位之后,又下诏任命孟知祥为“西南面供馈使”,协助王师征讨董璋。 李嗣源不知道的是,孟知祥刚刚又写了一篇檄文,题为《收阆州示西川榜》,在那个信息传播不发达的年代,这就相当于报纸头版头条,热搜榜第一。这篇檄文同样颇具水平,我们依旧来节选赏析: “昨者两川以朝廷自生疑贰,不体忠良,信谗贼之间言,致诸侯之离德。” ——开篇第一句,同样是甩锅,把战争责任完全推到朝廷头上。无端猜忌、官逼民反,这是政治基调,正式场合下一切“答记者问”的标准句式。 “始则阆州节度使李仁矩,两来奉使,频此觇窥。谓于果、阆之间,便是控临之地,妄兴谋画,滥置节旄,及奸计之遂心,犹阴邪而未已……自为戎首。” ——李仁矩是战乱元凶,坏到家了,得寸进尺,贪得无厌,新建军镇、窥伺东川的奸计已经得逞了,还不能满足他阴邪的内心。 “所以东川相公……连兴貔虎之师,共破豺狼之窟……亲领两川大军……”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面对李仁矩的步步紧逼和朝廷的姑息纵容,董璋终于对阆州发动了进攻。 “……天赞兵威,人叶勇力,遂至元凶斩首,同恶就擒。我师四合以环围,逆垒一攻而瓦解……” ——瞧咱们两川的战斗力,多牛B。 “……便乘胜前进,攻收利州,只期反掌之间,更俟克敌之捷。” ——东川兄弟这么给力,打了个开门红,咱西川也别拖后腿,利州,走你! 这就是我喜欢读宣战诏书、檄文、露布等原因: 篇幅不长,短小精悍,思路清晰,逻辑缜密,绝不拖泥带水。短短几行字,甩锅、推责、指控对手、狡辩开脱、讽刺挖苦、提升我军士气……一气呵成,而且引经据典,全是骈四俪六、四六八句,互文、顶针、对仗……各种修辞手法目不暇接。最夸张的时候,上下句十个字,能暗藏四个典故…… 这就是文化人骂人,不带脏字,却能把人骂个狗血喷头,骂得哑口无言,甚至当场气死。诸葛亮骂死王朗,至今犹作表情包。 李嗣源调兵遣将,让自己的女婿、大将石敬瑭挂帅(东川行营都招讨使),夏鲁奇为其副手;王思同为先锋官。 董璋是真不想反,或者说他真的有所顾虑,这就是他留在朝廷当人质的儿子——董光业。这也是安重诲得寸进尺,拒绝对东川绥靖妥协、隐忍姑息的重要原因,也是导致李嗣源轻信安重诲而产生严重战略误判的原因之一。 安重诲、李嗣源认为只要把董光业抓在手里,董璋就不可能造反。所以朝廷不用对董璋太客气,不用迁就、姑息他。就欺负你了,有脾气吗?有本事你造反啊——卧槽,真反啊? 朝廷把董光业妻子儿女全部斩首。 首战告捷,拿下阆州的两川将士有些膨胀了。 董璋派西川将领孟思恭进攻集州。孟思恭轻敌冒进,战败而归。董璋大怒,“折我士气,丧我军威,若不是看在友军的面子上,我一定军法处决你。滚吧!”董璋不想破坏盟军友谊,把败军之将孟思恭遣返回成都。 孟知祥免除了孟思恭的一切官职,回家面壁思过,做深刻的反省。 两川的这次合作非常默契,那就是兵分两路,各自为战,没有统一的总指挥。只有一个既清晰又模糊的指导纲领,那就是赵季良提出的,先拿阆、遂,再控剑门关。 于是,东川董璋负责北部半场,拿阆州、控剑门关,防止中央军从陆路入川;西川孟知祥负责南半场,拿遂州、控制长江沿线,防止中央军通过水路入川。 西川孟知祥派李仁罕进攻遂州,形成牵制力量,使遂州援兵无法北上增援。 遂州节度使夏鲁奇闭城坚守。孟知祥征调了两万资州民兵,化身工兵,在遂州城外兴筑围墙,对遂州城实施物理隔绝。 夏鲁奇命骑兵总指挥康文通率骑兵出城迎击,阻挠围城工程的进展。阆州失陷的消息却在此时传来,康文通率领骑兵部队出城后,直接向李仁罕缴械投降。 夏鲁奇只能坐视被围,但他依然顽强抵抗,等到援军的到来。 第437章 剑门关失守 【剑门关失守】 东川董璋初战告捷,拿下东面的阆州,于是折而向北,进攻利州。利州是昭武军总部,位于剑门关的东偏北方向,是中央援军入蜀作战的必经之路,利州的控制权就是进出蜀地的主动权。 董璋是9月20日攻克的阆州,直到10月8日,才向利州进发,还遭遇到了强降雨,后勤补给跟不上,于是又撤回阆州。 孟知祥得到消息后,大惊失色,“我滴个乖乖,20天!这家伙想啥呢?刚攻破阆州的时候,就该马不停蹄地乘胜进攻利州,那时候中央驻军如惊弓之鸟,必然望风而逃,我们将直接接管利州,只需派兵驻守漫天关(利州北部)天险,中央军就再也无计可施。而董璋居然把大部队驻扎在偏僻的阆州,远离剑门关,真是失策啊!” 利州可以看做是剑门关的第一道防线,为两川增加了战略纵深,具有非常重要的战略意义。显然,利州没有引起董璋的足够重视。 孟知祥急忙联系董璋,说自己愿意派三千人协防剑门关。 董璋果断拒绝,声称自己已有万全之策,不劳孟公费心。 董璋为何会拒绝?原因很简单。 两川同盟才不像孟知祥在檄文中描绘的那样,什么人心一家、同舟共济。前文已经说过,在盐利的问题上,双方已经剑拔弩张,濒临战争边缘,当董璋迫于压力来找孟知祥结盟、联姻时,孟知祥是要一口回绝的,是在谋士赵季良的劝说下才答应结盟的。 所以两川同盟很像三国时的孙刘联盟,是在面临更强大的第三方时被迫报团取暖,而在同盟内部,双方互相提防、互不信任,这种同盟关系是微妙而脆弱的。 这也是两家分两路,开辟两个战场的原因之一。即便是支援对方,援军的兵力也只在两、三千人左右,不能喧宾夺主,否则被援助的一方将会怀疑提供援助方的动机。 因此,董璋绝不允许西川兵出现在北部最重要的要塞——剑门关。你帮我守剑门关?你直接帮我守梓州多好,你把老子卖了,老子还替你数钱呢! 孟知祥仰天长叹,但愿上天保佑吧,自己难免不会被这个猪队友拖累。 孟知祥派出著名蜀将、“锁峡英雄”张武,率领水军顺流而下,直接跳攻夔州。 董璋则派部队抢占东部城池,攻陷昌、合、巴、蓬、果五州。将东川版图向东拓展了一倍。 西川水军拿下沿途的重要据点——渝州(嘉陵江与长江交汇口),控制了长江与嘉陵江水路进出,随后兵分两路,一路掉头折返,拿下孤立无援的泸州;另一路继续顺流而下,进攻涪州、黔州。 从两川战争初期的动作来看,董璋是鼠目寸光,只顾埋头抢夺眼前的蝇头小利,忙着占领城池、扩张版图;而孟知祥却有着清晰而又长远的战略部署。 在外行人看来,也许会夸赞董璋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而指责孟知祥孤军深入、战线拉得太长。 但仔细分析就不难发现,孟知祥抢占的全是战略要地,取得这几个城池的控制权后,两川势力就能完全掌握战争主动权,做到进可攻、退可守,收放自如。 如果两川兵由董璋来统一部署,那么战争形势一定是陷入到反复拉锯、无脑硬刚的局面中;而如果是孟知祥,则会对中央军形成“关门打狗”之势,先关闭巴蜀之地的大门,再回头慢慢消化中央军控制的城池据点,而门外的中央援军只能干瞪眼。 中央援军在石敬瑭的带领下越过大散关,进入两川战场,对董璋和孟知祥的真正的考验终于来了。 在这一回合的较量中,董璋的短视和孟知祥的前瞻性充分显现。 中央军主力避开剑门关的正面,而是从往东南面迂回包抄,绕到剑门关北面,从南面发起奇袭,一举攻克剑门关,斩杀东川守军三千人,生擒主将齐彦温。阶州刺史王弘贽更是率领一支偏师攻陷了剑州,然后主力部队未能及时跟上,王弘贽只好把剑州的粮草洗劫一空,然后放火焚城,对剑州进行了最大程度的破坏,随后撤回剑门关。 与此同时,李嗣源下诏剥夺了孟知祥的一切官职爵位。都摊牌了,不装了。 孟知祥得知剑门关失守,气得直跺脚,“这个猪队友,果然拖累我!” 孟知祥当机立断,派李肇率领五千人自成都北上增援,临行时告诫李肇,务必倍速前进,先控制剑州,只要控制了剑州,就有翻盘的希望;派使节前往遂州,叮嘱李仁罕一定要继续围困遂州,牵制住夏鲁奇,不要使他与北面的中央主力军联合;又调赵廷隐率一万人自遂州北上,与李肇会师,驻防剑州;派李筠率四千人自成都北上,控制剑门关西侧的龙州,据守险要,控制好两川北大门。 董璋忙着与孟知祥抢夺胜利果实,消化东部城池,却忽略了最最重要的剑门关和整个的北部防线。 形势危急,孟知祥顾不上与董璋之间的微妙的默契了,等不及东川兵北上,就派出多路大军北上,抢夺重要据点。 董璋也被剑门关失守的消息吓傻了眼,急忙率军从阆州出发,向着剑州挺进。 当时是农历十一月,天寒地冻,蜀卒畏惧严寒和朝廷大军,迟迟不肯出发北上。赵廷隐流着泪向大家喊话:“此时此刻,我们别无选择。一旦中央军越过龙、剑二州,你们的妻子儿女都会成为奴隶!”大家这才振奋精神,跟随他北上。 中央大军来势汹汹,旗开得胜,刚进蜀地就拿下剑门关,眼看两川叛军就要灰飞烟灭,在这关键时刻,又是两个小人物成功改写了历史。 这两人就是低级军官庞福成、谢锽,二人此前奉命率部驻扎在距离剑州约70里的来苏村。当他们听说剑门关失守后,就商量道:“如果中央军占据了剑州,那么两川就会陷入极大的被动。我们要有所动作了。” 于是,二人率领本部兵马一千人,抄小路奔赴剑州。 二人刚刚抵达剑州,就遇到了一万多中央军。当时,天色已晚,二人商议道:“敌众我寡,悬殊太大,如果等到天亮后正面硬刚,我们肯定会全军覆没。所以,必须出奇制胜!” 在夜幕的掩护下,庞福成率领数百敢死队,悄悄翻越北山,慢慢逼近中央军营地背面,随后突入营地,大声呐喊;而谢锽则率其余人从营地正面发起进攻。 第438章 南部开花 【南部开花】 中央军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也不知道对面究竟有多少人,瞬间崩溃,放弃营地,逃回剑门关。之后一连十几天都不敢出来。 两位营长,带着一千人,偷营劫寨,吓走一万多中央军,为剑州赢得了十几天的喘息。 孟知祥得到奏报,大喜过望,对于手下有这样智勇双全的将领,他倍感欣慰,同时也看出来中央军的战略水平跟董璋是一个级别的,根本不足为虑,孟知祥对左右人说道: “我还以为,中央军在攻克剑门关后,一定会控制剑州,然后直掏梓州。这样一来,董璋一定会放弃阆州,回援梓州老巢,那么我们西川就会孤立无援,也就只能解除遂州包围,龟缩回成都。那样的话,两川就会被内外夹攻,军心涣散、民心动摇,危险万状!哈哈,没想到,他们竟然放弃剑州,而躲在剑门关不出来,丧失了推进的机会。看来,我们的大业可成啦。” 孟知祥嘲笑的不是董璋和石敬瑭,而是在嘲笑自己,笑自己太高估这俩货了。明明是钻石局,自己非要按照王者局来对待,感觉智商闪了腰。 庞万福、谢锽的偷袭让石敬瑭对剑州的形势产生了严重误判。为了稳妥起见,石敬瑭派一支部队向西北面的文州迂回,然后从文州南下,攻打龙州。 然而孟知祥早就派军驻守龙州了,石敬瑭迂回龙州的策略失败。 随后,董璋的三千东川军在王晖的带领下与西川将领李肇会师,共同进驻剑州。石敬瑭也亲赴剑门关前线。 双方即将展开第三回合的较量。 赵廷隐在剑州后山摆开阵列,又在石敬瑭撤退的路上埋伏了五百神弓手;王晖、李肇在一旁的河桥列阵。 石敬瑭亲率步兵进攻赵廷隐,两边山路上忽然一声炮响,紧接着旌旗招展,战鼓雷鸣,杀声震天。石敬瑭急忙撤退,损失数百人。 随后,石敬瑭又命骑兵攻击河桥上的两川兵。李肇以强弓劲弩进行火力压制,骑兵无法靠近,也只能草草收场。 黄昏时分,石敬瑭率军返回,赵廷隐率部尾随,当石敬瑭进入到神弓手的埋伏圈后,赵廷隐发出暗号,然后配合神弓手发动攻击,取得大胜。 石敬瑭再次退守剑门关。 就这样,双方进入到僵持阶段。 石敬瑭派使节奏报朝廷,说山路崎岖而狭窄,行军极为困难,中央军步履维艰,而负责转运粮草补给的运输队,也大多逃散,形势堪忧。 当双方主力在剑门关陷入僵持的时候,西川在南部战场捷报频传: 张武率领水军沿长江顺流而下,先锋官朱偓刚刚进入黔州武泰军辖境,其节度使杨汉宾就弃城而走,逃入邻藩宁江军,将黔州、涪州、施州等地拱手让给西川军。西川军不费吹灰之力,直接接管黔州武泰军。朱偓咬住杨汉宾穷追不舍,一直追到丰都,才肯回头捡拾战利品。 于是,孟知祥再作一篇檄文,给自己人提气,给敌人伤口上撒盐,其略曰: “……(武泰军节度使杨汉宾)抛本州下水奔窜……窃以大举舟师,远征峡路,旗鼓才闻其下濑,云樯寻指于上游,连降郡城,继收营监。势且疾于破竹,声有类与爇蓬。” ——同志们,瞅瞅,我刚一发兵,战船刚下水,敌军就弃城而逃,我军势如破竹啊! “……况宁江军以黔南为肘臂之地,以渝合为馈运之衢,我已断之,彼何望矣?” ——黔州杨汉宾逃入宁江军,之后与宁江援军组织了一次试探性小反攻,被我军打得大败。他不败才怪!因为特殊的地理原因,宁江军的版图犹如一条腰带,治下三州:忠、万、夔,沿长江一字排开,南部与黔州武泰军存在漫长的边境线,如果黔州武泰军落入敌手,宁江军根本不可能自保;且宁江军的补给中转站是位于上游的渝州、合州,此二州也已经两川军队控制。 “指期荡定,以固封隅……” ——所以啊,拿下宁江军,扩大两川版图,已经是指日可待的了。 夔州宁江军的战略意义非常重大,东接荆南,控制着出入蜀地的长江水路。如果两川控制夔州,将会直接威胁中原腹地,有奇袭洛阳的可能。 两川兵走长江水路,顺流而下的速度要远远快于从剑门关走陆路回援的石敬瑭主力。如果两川拿下夔州,就会出现这种局面:敌我双方九个人在上路河道团战拉扯,我方一个带干扰的刘禅带着兵线,偷拆了下路的三塔。 现在的战争形势是:石敬瑭的中央军主力与两川叛军主力在剑门关对峙;遂州夏鲁奇被西川围城,也是僵持状态;夔州宁江军受西川威胁。 战争形势对朝廷不利。 这个时候,朝廷内部出现了一个重要的节点:安重诲亲赴前线督战。 在后唐朝廷中,坚定的“主战派”只有安重诲一人,剩下的几乎全是“主和派”,包括李嗣源、石敬瑭在内,绝大多数人都不赞成两川战争。 后文还会详细复盘,此时的安重诲已经深陷政治斗争的漩涡,地位岌岌可危,李嗣源失去了对他的信任。两川之战是安重诲的一次豪赌。 安重诲动身之后,朝堂上被压制的声音终于敢于大胆释放,不断劝李嗣源取消战争;石敬瑭也积极上疏,绘声绘色地描述前线之困难,以及战争之不明智。 据石敬瑭的奏报,前线粮草运输的损耗高达惊人的90%以上,能成功转运到前线的粮食不足十分之一(自潼关以西,民苦转馈,每费一石,不能致一斗,道路嗟怨)。 李嗣源原本就不主张对两川动武,收到石敬瑭的奏报之后更是倾向于通过对话的方式来解决两川问题。 为了缓和矛盾,李嗣源下令释放了驻防夔州的一千五百名西川兵。 这些士兵是“三路大军讨荆南”时派驻夔州的,荆南战争结束后,孟知祥请求撤回,遭拒绝。史籍记载驻军主将毛重威受孟知祥指点而“化整为零”,逃归西川。 这一千五百人是否属于毛重威所部,史料没有给出充分解释。 总之,这一千五百西川兵一直被朝廷扣押在夔州,并且责令孟知祥转运西川粮草供养之。孟知祥屡次上疏,以荆南战争结束为由,请求撤回该驻军,均遭拒绝;孟知祥又不断上疏,表示西川困顿,没有足够的粮食运往夔州,要求停止供馈,亦遭拒绝。 后来孟知祥借东川董璋起事的机会,以补贴夔州驻军为由,从朝廷手里敲诈来云安监的13个盐场。 如今,为了缓和矛盾,为罢战、和谈做铺垫,李嗣源终于主动释放了这一千五百名西川兵。 第439章 “右勾拳”行动 【“右勾拳”行动】 在这场青铜与王者的混战局中,只有李嗣源尚可与孟知祥匹敌。 夔州遭受着西川日益严重的威胁,这一千五百名“人质”反而成了夔州的内鬼,不如释放,以获取西川的好感,延缓他们的进攻态势。 孟知祥第一时间上谢恩表,对朝廷的宽容和大度表示感谢。 皆大欢喜,残酷的战争中体现出了人性的光辉,似乎看到了和谈的希望。 那么孟知祥是如何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对朝廷的感谢呢? 答:攻陷遂州;力拒剑门关。 遂州弹尽粮绝,外无援兵,形势危急。在西川将领李仁罕的猛攻下,遂州终于被攻克,夏鲁奇自杀殉国。 孟知祥命人割下夏鲁奇的人头,拿到剑门关,向石敬瑭展示。 夏鲁奇,初隶汴州宣武军,为朱温效力,后因与上司闹矛盾,一气之下跳槽到河东集团,转投李存勖。随周德威讨伐幽州刘守光,期间与燕地悍将单延珪、元行钦单挑,其精彩程度直逼“三英战吕布”,双方缠斗在一起的士兵都不自觉地放下武器,呆呆地观看,还一起拍手叫好,气氛突然就融洽了。 梁晋沿河血战时,夏鲁奇多次救李存勖于危难,其中的一次战斗中,夏鲁奇亲手格杀一百多梁兵,遍体鳞伤,李存勖赐名“李绍奇”以示恩宠。 “左勾拳”行动中,夏鲁奇生擒“王铁枪”王彦章。 “三路大军讨荆南”时,夏鲁奇为副总司令,跟随总司令刘训作战。 朝廷布局两川时,以夏鲁奇为遂州武信军节度使,坐镇两川东南部,与陕北的中央军形成钳形攻势,且作为长江水路的前沿阵地和落脚点。 只可惜孟知祥早就识破朝廷的小伎俩,预判了朝廷的预判,提前向遂州武信军搞军事渗透,战争爆发之初便直接围困遂州,切断了遂州与外界的联系,使得夏鲁奇有劲儿使不出,一代悍将只能非常憋屈地困守孤城,如笼中猛兽。 粮草断绝,外无援兵,夏鲁奇依旧顽强抵抗,在城池沦陷的时候,选择自杀殉国。 夏鲁奇同样被欧阳修编入《死事传》。 孟知祥把夏鲁奇的人头从南部战场的遂州拿到北部战场剑门关,向石敬瑭展示,此举重挫中央军士气,严重瓦解了中央军主力的斗志。因为其意义远不止是一名悍将的陨落,更是代表朝廷王师在南部战场的灰飞烟灭,两川兵已经有能力控制宁江军,把战线推进到夔州,像一记右勾拳,钻入朝廷腹地。两川军拿下夔州后,剑门关的战斗将毫无意义。 夏鲁奇的两个儿子正在剑门关,跟随石敬瑭作战,远远望见父亲的首级,二人痛哭流涕,恳请石敬瑭允许他们前往敌营,要回父亲的人头,回家乡埋葬。 石敬瑭眼角挂着泪花,对两个孩子说道:“孟知祥是个忠厚长者,他一定会将令尊大人的尸首妥善安葬,而如果你们取回人头,那么令尊大人将身首异处。” 果然,在用夏鲁奇首级瓦解完中央军斗志后,孟知祥将夏鲁奇尸首合在一处,妥善安葬。 石敬瑭认为阆州、遂州均已失陷,剑门关的战略地位一落千丈,后勤补给方面的严重问题也不支持他有所作为,剑门关的中央军主力应速速班师,否则,李嗣源将重蹈李存勖的覆辙。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石敬瑭当机立断,在未得到李嗣源命令的情况下,擅自烧毁大营,放弃驻地,向洛阳班师。 石敬瑭撤退的消息传回孟知祥这边,孟知祥把报告放到一边,故意面露忧愁,问赵季良道:“剑门关的中央军正在全力突进,我们该怎么办?” 赵季良羽扇纶巾,微微笑道:“那他顶多推进到绵州,就一定会撤退。” 孟知祥问他原因,赵季良分析道:“我们以逸待劳,石敬瑭孤军深入,他粮草断绝,岂不撤退?” 孟知祥“哈哈”大笑,把报告拿给他看,“先生果然神机妙算!” 随着中央主力的撤退,剑门关东北方向的昭武军节度使李彦琦也主动放弃利州,两川均随机接管利州,孟知祥任命赵廷隐做利州昭武军留后。 赵廷隐密奏孟知祥,说董璋生性狡诈,可与之共患难而不可共富贵,且两川之间早晚必有一战,不如我趁他来利州劳军时,直接把他干掉!这样一来,两川就统一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孟知祥坚决拒绝。 赵廷隐无奈叹息,说主公宅心仁厚,却是妇人之仁,拒绝我的建议,将来祸事不浅啊! 孟知祥不是妇人之仁,只是更加深谋远虑。蜀地“国无二主”,两川必有一场大战,但现在还不是杀董璋的时机,“鸿门宴”更不是杀董璋的手段。 我们已经领略了孟知祥的文字功底和政治智慧,战争是需要名正言顺的,要出师有名,要占领道义的制高点,以有道伐无道。 如今,两川合作,一致对外,战争虽然胜利在望,却仍欠火候,此时如果背信弃义,突然同室操戈,在亲密盟友背后捅刀子,那孟知祥将失去道德支持,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稍后,在两川真的翻脸时,我们就会看到孟知祥团队是如何“兴义师”的了。 现在不仅不是两川内战的时机,更不是抛货止盈的时机,战略高手、政治老狐狸孟知祥要为两川赢取更大的政治利益。而实现这一壮举的,就是“右勾拳”行动。 孟知祥命李仁罕挂帅“峡路行营招讨使”,继续率领水军沿长江向东进发,把战线向东推进。 李仁罕势如破竹,接连拿下忠州、万州,抵近夔州。夔州宁江军节度使安崇阮与先前逃来的黔州武泰军节度使杨汉宾,再次弃城逃跑。 至此,西川军又拿下夔州宁江军全境。 英雄所见略同。与石敬瑭预想的一样,遂州失陷后,夔州宁江军就是个摆设,而随着遂州武信军、黔州武泰军、夔州宁江军的失陷,两川势力完全控制了长江水路,并将战线推进到荆南地区。 第440章 走下神坛的安重诲 【走下神坛的安重诲】 如果战争继续下去,那么两川军队将利用水路的便利,自夔州北上,直掏洛阳;此时,如果荆南、淮南也联合发难的话,那么石敬瑭的主力部队将根本来不及勤王救驾,很可能刚刚走到长安,就听到洛阳再次传来“兴教门兵变”。 李存勖伐蜀而身死国灭的惨痛教训就在眼前,李嗣源是亲身参与者,对此他深有体会。两川战争,必须结束,立刻!马上! 石敬瑭不等诏令而擅归,获得了李嗣源的赞许,不仅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反而加授同平章事、兼六军诸卫副使,出将入相,还掌握禁军。 紧接着,李嗣源下诏责备安重诲,说他离间孟知祥、董璋、钱镠跟中央的感情。把安重诲定义为两川战争的战犯元凶,并且给他加了两条“莫须有”的罪责: 一是偷偷把留在中央做人质的儿子接走,此乃谋反之罪证; 二是密谋亲率大军进攻淮南,以此掌握兵权…… 这个莫须有? 这个必须有! 曾经叱咤风云、权倾朝野的安重诲,就这样被李嗣源当成了替罪羊,命丧黄泉。 随后,李嗣源给两川派去使节,说此次两川战争完全是大奸臣安重诲专权,伪造皇帝圣旨,擅自出军讨伐,现在已经被朝廷论罪处死,请两川消除误会,各自安好,比心,爱你们哟。 安重诲就是李嗣源纳给两川的投名状。用一个安重诲换取天下太平。 孟知祥接受了朝廷的诚意,调回了夔州的李仁罕;利州昭武军留后赵廷隐高风亮节,主动要求把利州昭武军让给跟他并肩战斗的李肇,孟知祥高度赞扬,但不同意他的请求,在赵廷隐的一再坚持下,孟知祥终于成人之美。 自此,南部战场的李仁罕、北部战场的赵廷隐相继返回成都。两川与后唐中央的战争到此结束。 孟知祥不是傻白甜,他之所以接受李嗣源的停战,是因为两川战争已经达成了他的战略目的,此时是止盈套现的最佳时机,否则,他还能推翻后唐、统一天下吗?接下来,他的战略目的将转为消灭东川董璋、统一两川。 两川内战的故事线暂且搁置,我们将回头审视安重诲之死。 安重诲根红苗正,是烈士子弟,他的父亲是安福迁,朱温吞并兖郓二朱时,李克用派“安氏三兄弟”安福顺、安福庆、安福迁率兵救援,兵败被杀。安重诲自幼便在李嗣源帐下听用,十几年来任劳任怨,为李嗣源出谋划策,被李嗣源视为知己,得势后更是用为左膀右臂。 李嗣源登基后,安重诲更是以统一天下为己任,尽心尽责。 好心未必都能办好事,比起李嗣源来,安重诲稍显急功近利,前文已经用大量篇幅介绍李嗣源时期各大政治势力与后唐中央的关系,安重诲在其中扮演了很大的戏份,且始终以“鹰派”形象出现。 客观来讲,在处理这些重大问题上,安重诲过大于功。 比如在两浙钱镠问题上,“绝钱镠”成为安重诲的死罪之一;再比如两川问题,趁热打铁回顾一下,安重诲在两川问题上的处置方法非常典型,他不顾客观事实,强行推进两川之战,使得朝廷损失惨重,所以“逼反两川”成为他的另一项死罪。 李嗣源的朝廷非常弱势,无论是政治、军事、经济,全方位无死角地弱势,所以李嗣源处处表现出了妥协与退让,略显懦弱。而安重诲却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像一个口嗨的键盘侠,如果只是口嗨,也就罢了,但他真的付诸实践,毁国无穷。 安重诲就是一个“爱国贼”的鲜活案例。有时候,我们的隐忍不是懦弱,而是韬光养晦,不是不报,只是时机未到。 安重诲唯一一次的“鸽派”,是在处理淮南问题时。当时徐知诰为了稳定内政,而诈称要献国归降,举淮南之地向中原称臣,希望得到安重诲的诚意。安重诲被成功忽悠到,以一条价值连城的玉带作为信物,赠予徐知诰,并劝李嗣源不要武力干涉淮南内政,安心等他投降。 徐知诰欺骗了安重诲的感情。 安重诲好不容易“鸽派”一次,竟遭如此戏弄,于是大发雷霆,极力教唆李嗣源对淮南动武,幸亏李嗣源明智,没有听从。而安重诲对淮南深深的敌视,也成为他的另一项死罪的来源。 其实这些死罪的控诉,都不是李嗣源处死安重诲的真正原因,而是借口。 安重诲跌落神坛,是因他树敌太多。他性格耿直而刚烈,眼里不揉沙子,其实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纪检委领导。然而随着他权势的快速增长,难免会压制不住心魔,德不配位,为公的同时也谋私。 而真正导致他身败名裂的直接原因,是他卷入了一场最凶险的政治斗争,触碰了任何一个统治者都不容触碰的底线——立储。这里的水太深,他把握不住。 自李嗣源登基之后,短短几年之内,安重诲党同伐异,在排斥异己的道路上毫不手软,令人生畏: 1,豆卢革、韦说 此二人是前朝(庄宗李存勖)宰相,废物点心、马屁精,无所建树,一朝天子一朝臣,拿掉这二人,倒也无可厚非。只不过安重诲的手段有些残忍,当时,两位前朝宰相已经获罪,被剥夺了一切官职,在家养老退休,永远地退出了政治舞台,已经不再对安重诲构成威胁,但安重诲仍要赶尽杀绝,追究二人在荆南问题上的失误,赐死。 2,任圜 因与安重诲政见不同而遭排挤,同样是被剥夺一切实权,在家退休养老,而安重诲也诬告他密结朱守殷,赐死。 这三位前朝高级官员的含冤而死,特别是任圜的死,让安重诲的形象一落千丈,有识之士纷纷指责他气量狭窄、公报私仇、赶尽杀绝、毫无人性。连安重诲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但即便自责,也要这么做。 安重诲在立国之初就为自己打造了一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恐怖人设。 第441章 走下神坛的安重诲2 3,孔循 李嗣源与安重诲都是边塞沙陀人,没什么文化,更不懂宫廷礼仪、中央事务,而久居深宫、久处高位的孔循,就成了安重诲的“宫廷事务顾问”,所以安重诲特别依靠他,将他视作左膀右臂,凡事都要咨询他,更对他言听计从。 立国之初,二人有一定的共同语言,都要排挤前朝老臣,在权力的整合、重新分配中捞取利益,所以安重诲与孔循各取所需,渡过了一段甜蜜的蜜月期。 李嗣源为皇子李从厚找岳丈,首先想到的是安重诲,想让李从厚娶安重诲的女儿。安重诲就拿这事咨询孔循,而孔循劝他拒绝,以避嫌。安重诲就信了,于是婉言谢绝了这门亲事。 随后孔循急忙贿赂李嗣源的宠妃——王德妃,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李从厚。 嫁女一事后,安重诲与孔循翻脸,将孔循外放到了地方,排除在核心权力圈之外。后来孔循重贿王德妃,请求返回中央,但在安重诲强大的权势面前,迟迟未能如愿。 4,华温琪 华温琪是个有故事的男人。他有个非常离奇的经历,都不敢这么编。 他是草贼出身,在黄巢手下做小官。黄巢败亡后,他跑到滑州,自认为长相太容易辨认(身长七尺余,形貌魁岸——长得就不像好人),怕被朝阳群众举报,绝望之中,跳黄河自尽,结果却被湍急的水流冲到了浅滩处,正巧有好心人路过,大家见义勇为,勇救落水大汉。 向好心群众道谢之后,华温琪又跑到一处无人的小树林,挑选了一棵歪脖子桑树,“桑树,丧也!”华温琪结下裤腰带,勒住脖子,打算自缢身亡。结果“咔嚓”一声,树枝折断。又没死成。 一天两过鬼门关,他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地球。华温琪此时觉得腹中饥饿,死也要做个饱死鬼,于是就往炊烟升起的村落走去,吃饱了好上路。 当天夜晚,来到胙县地面,跟一老农说明了来意。善良的胙县老大爷耐心劝导,“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么大的个子,干点儿啥不能活?”随后就将他收留、窝藏。 过了一年多,朱温攻讨兖郓二朱,以长子朱友裕为濮州刺史。朱友裕招兵买马,华温琪欣然前往,被任命为下级军官,很快又升为骑兵指挥官。随后,华温琪累功升迁,官至棣州刺史。 棣州常年遭受水患,百姓不胜其苦。华温琪奏请移城,解决了困扰当地多年的老大难问题。朱温颇为满意,为他立记功碑。 其后又力挫河东李存勖,累功升至晋州定昌军节度使。 在晋州任上,华温琪犯了事,抢掠民女,民女的丈夫上访告状。当时的后梁皇帝朱友贞罢免了他的节度使,召他进京,改任为金吾大将军,剥夺了华温琪的实权。朱友贞无比痛心地对他讲:“我若依法严惩你,则是不念勋旧;若偏袒庇护你,则是不爱惜百姓。当个皇帝容易吗?我太难了!” 华温琪听到之后,羞愧地无地自容。 朱友谦叛梁归晋的时候,颇有才干的华温琪得以重启复出,被授予汝州防御使、耀州观察留后。 “庄宗入洛”,华温琪前来朝觐,归顺后唐。李存勖改耀州为顺义军,以华温琪为节度使,并赐予“推忠向义功臣”荣誉称号。 消灭前蜀后,改为秦州雄武军节度使。 李嗣源称帝后,华温琪自秦州入觐,然后主动要求交出秦州雄武军,请求在京为官,等于主动削藩。 这对弱势的李嗣源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李嗣源非常感动,对他主动罢镇归朝的行为大加赞赏,给予其丰厚的俸禄,养在京师。 一年后,李嗣源找安重诲商议道:“华温琪忠心耿耿,老实可靠,是个值得信任的老同志,你看哪个军镇有空缺,给他安排上。” 安重诲回答的也很斩截,“目前没有空缺!” 随后,李嗣源多次催问,安重诲也始终是同样的回答,没空缺,没法安置。 李嗣源就有点儿急了,“今天问没有,明天问没有,偌大的帝国,怎么就没个空缺呢?” 安重诲也来了脾气,“陛下,您啥意思?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您如果非要安置他的话,好啊,把我这个‘枢密使’让给他了!” “那也是个办法!” 一句话把安重诲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君臣二人不欢而散。 降将出身的华温琪听说皇上和权臣安重诲为了自己争吵动怒,大为恐惧,竟然吓出了一身重兵,一连几个月不敢出门(惧为权臣所怒,几致成疾,由是数月不出)。 李嗣源、安重诲虽有君臣之分、主仆之别,但二人是多年的老朋友,私下的关系非常铁,可以说是称兄道弟的铁哥们儿,所以有时候吵架拌嘴的时候也会说一些比较过火的气话,二人就像热恋的情侣,过一会儿就会和好如初。 安重诲跟李嗣源撂挑子的行为,其实就是撒娇赌气,日常娇嗔。 安重诲不仅是李嗣源的铁哥们儿、好基友,更在有些时候扮演着导师的角色,是李嗣源的良师益友。 一次,夏州李仁福进献一只稀有白鹰,安重诲拒收退货,并严厉斥责进贡使节,“忘了李存勖是怎么败亡的了?还教皇上打猎!”第二天上朝的时候,安重诲奏报李嗣源。 李嗣源褒奖了安重诲。可等到散朝后,李嗣源秘密派人追赶夏州使节,偷偷地把白鹰要了回来,过了两天,带着这只白鹰到西郊打猎。李嗣源对随从人员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让安重诲知道啊!” 乍看这段记载,很有一种小学生偷上网吧的感觉。 5,王德妃 安重诲不仅劝谏李嗣源,也劝谏李嗣源最宠爱的王德妃。 王德妃追求奢靡,生活日渐腐化堕落,安重诲屡次规劝。某次,王德妃挪用公款,用国库里的绸缎做成地毯,安重诲苦口婆心地劝阻,还举出“抽爹算计刘”的例子,希望她能引以为戒。 王德妃当初之所以能傍上李嗣源,就是走了安重诲的门路,所以安重诲也以月老红娘的身份而自居,自以有恩于王德妃,故而在对待王德妃的态度和言语上,稍稍有些不够尊重,偶尔会以恩人、长辈的姿态来劝谏。这令王德妃非常反感。 后来,王德妃在迫害安重诲的行动中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第442章 走下神坛的安重诲3 【走下神坛的安重诲3】 6,康福 只因康福精通蕃语,可以与李嗣源进行加密交流,威胁到了安重诲的专权。安重诲便想出借刀杀人的毒计,故意把康福派往局势动荡的大西北,连李嗣源亲自出面都留不住他。 没想到康福却因此平定大西北,帮后唐中央经营了西北诸蕃,打通了河西走廊,为“明宗盛世”添砖添瓦。 对于后唐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但不要忘了安重诲的初衷,他的动机非常单纯,无非就是想弄死康福。 只因康福可以绕开他,直接与李嗣源交流,他就要置人于死地。 7,符习 符习原事镇州王镕,晋赵结盟后,被派到李存勖身边听用。张文礼发动“镇州兵变”,屠杀王镕一家,李存勖派符习等讨伐张文礼,而符习久而无功,河东军接连牺牲四位大将。 随后被授予郓州天平军节度使。 至此,符习与李嗣源出现了交集:郓州天平军。 李存勖欲以一镇节度安置符习,先是镇州成德军,符习坚辞不受;又分割魏博为二镇,使其领镇其一,符习更是坚决反对,说后梁就是因分割魏博才丢失河朔。 随后,符习提出解决方案,那就是赐给他目前处于后梁控制下的藩镇名额,“令自取之”。当时郓州天平军处于后梁的控制之下,因而李存勖就给符习开了郓州天平军的空头支票。 可是随着战争的推进,李存勖开启“左勾拳”行动,李嗣源率部攻取郓州。这是李嗣源与符习的碰撞,也许矛盾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再后来,赵在礼“魏州兵变”,李存勖派李嗣源挂帅征讨,亦命符习自青州赴援。符习走到半路途中,就听说李嗣源阵前倒戈,成了叛军的首领,欲率部返回青州,却被监军杨希望逼迫继续去魏州平叛,此时,李嗣源也派来使者,邀请他一起造反推翻李存勖。 李嗣源叛乱之初,遭遇小挫折,实力微弱,这使得符习更加顾虑。符习前怕狼、后怕虎,进退失据,处境颇为尴尬,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该站在哪边。 关键时刻,霍彦威骗他,说李存勖猜忌的人其实不多,只想杀十个人而已,这其中有郭崇韬、朱友谦、李嗣源……您排名第四。 符习这才决定追随李嗣源。 李嗣源称帝后,把符习当成开国功臣。这就让血统纯正的“从龙嫡系”安重诲非常不爽了。 在安重诲看来,符习根本就是“非我族类”,必须予以打击,原因有二: 首先,符习一直都是追随李存勖的,明显属于“庄宗余党”; 其次,在“魏州兵变”时表现得犹豫不决,态度不端、意志不坚,是见利忘义、见风使舵的投机分子,不值得信任。 符习则以前朝元老自居,认为自己的资历、功劳远在安重诲之上。符习是为数不多的,敢跟安重诲正面硬刚的人之一,他抓住安重诲在对外政策上的种种失误,进行攻击。 安重诲就指使手下人诬告符习盘剥百姓,然后剥夺了符习的实权,以太子太师致仕。 符习本无罪,被蒙冤革职后,心情郁闷,每日以打猎、酗酒排遣心中苦闷,仅仅一年多,就不幸中风而死。 8,王建立 遇到硬骨头了,为了啃掉王建立,安重诲搭上了半条命。 王建立也是李嗣源的从龙嫡系,李嗣源为代州刺史时,提拔他当纠察队长(虞候将)。 代州虽然只是一个偏僻荒芜的三、四线小城市,但地理位置也不容小觑,更对河东集团具有特殊的政治意义,是河东集团的“龙兴之所”、首善之区。早先,沙陀族人就是在这里生根发芽,而李国昌、李克用等人沙陀“烈祖列宗”们也都长眠于此。 李存勖时期,曾派人到代州祭扫祖先陵墓,这些奉旨钦差到了代州之后,仰仗背后李存勖的势力,骄纵不法,欺压百姓。铁面无私的王建立不畏强权,对于违法乱纪者,一律拘捕归案,依法依规,使用了笞刑。 这些狗腿子跑到李存勖面前哭诉,打狗还要看主人,这小子哪儿是抽我们的屁股啊,分明是抽您的脸啊! 李存勖认为言之有理,于是大怒,命人捉拿王建立,要好好给他上一课。 李嗣源竭力保全,终于使王建立保住一条命。而王建立也因此一炮走红,成为坚贞不屈、秉公执法的正面典型,圈粉无数。 随后,李嗣源累升藩镇节度,而他无论升到哪儿,都把王建立带在身边,提拔重用,不断地给他加官进爵。 “明宗入魏”时,李嗣源的妻儿老小均在镇州,留守镇州的王建立先发制人,诛杀监军宦官,收编守军,救下了李嗣源一家老小的命。成为李嗣源全家的救命恩人。 李嗣源登基后,立刻提拔王建立为镇州成德军留后、检校司徒,很快就予以转正,成为镇州成德军节度使,加检校太尉、同平章事。 节度使也分三六九等,除了军镇的地理位置、经济繁荣度等硬性条件外,在五代这个特殊的时期,还隐藏着一条政治因素的潜规则,那就是当今圣上的“龙兴之所”,也就是皇上怹老人家登基前的军镇,例如朱温时期的汴州宣武军。 李嗣源自镇州成德军登上帝位,所以能够坐镇镇州成德军,将是莫大的光荣。也足见李嗣源对王建立的宠信。 于是乎……安重诲又吃醋了,他要搞掉王建立,屡屡在李嗣源面前诋毁王建立,王建立也上疏驳斥回击。 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李嗣源最亲密、最信任的从龙功臣,李嗣源只能扮演老好人,居中和稀泥。 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安重诲就抓住了一条足以置王建立于死地的把柄——谋反! 那是定州义武军王都勾结契丹,密谋叛乱。王都与契丹暗通款曲,并秘密联系了左邻右舍:幽州卢龙军赵德钧、镇州成德军王建立。向拉着大家一同下水,建立“大河朔共荣圈”,恢复河朔诸镇往日的割据称雄局面。 镇州王建立居然写信表示支持,愿意拥护王都挑大梁、搞事情。 安重诲掌握了这份证据后,欣喜若狂,急忙奏报李嗣源,指控王建立谋反。 第443章 走下神坛的安重诲4 浓眉大眼的王建立真的要联合王都谋反吗? 事实的真相却是王建立假装同意,以此稳住王都,骗取其信任,私下则第一时间向李嗣源密奏王都拉帮结伙、意图谋反的重要情报。 所以李嗣源知道王建立的清白,但又不好对安重诲泄露王建立同志是我方卧底这个重要机密。 安重诲不依不饶,越吵越凶,非要把王建立满门抄斩;而王建立也上疏指控安重诲嚣张跋扈、离间君臣。二人隔空对峙,互相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 王建立上疏要求进京,当面与安重诲掰扯掰扯,并要实名举报安重诲的种种不法行径。李嗣源下诏召他进京。 王建立不是吃素的,进京后就揭发安重诲拉山头、搞小团体,与张延朗结为儿女亲家,架空朝廷…… 张延朗的职位是宣徽使、判三司,也就是负责宫廷事务,还兼任着财政部长。他与安重诲的政治联姻是强强联合,集兵权、财权、人事任免权、皇宫事务于一体。 王建立指责安重诲跋扈不臣,正赶上安重诲在安置华温琪问题上跟李嗣源撒娇,李嗣源也感觉安重诲确实有些过分,于是便在气头之上召见了安重诲,怒不可遏地对他说:“你前两天不是说不想干了吗?正好,王建立来了,你俩互换职位,他顶替你的枢密使,你去镇州休息休息。对了,那个张延朗也外放吧。” 安重诲不服,像个被抛弃的糟糠之妻一样,跟渣男李嗣源争吵,“我辛辛苦苦,侍奉陛下几十年,陛下龙登九五了,我又执掌国家机要,呕心沥血又是好几年,万幸天下太平……现在,您居然要抛弃我,把我流放到外地?好啊,那你给我一个理由,我究竟犯了什么罪,凭什么把我外放?” 李嗣源面红耳赤脖子粗,甩袖子走人。 李嗣源与安重诲这对儿君臣,有时候真的很像情侣吵架。 不欢而散之后,李嗣源余怒未消,就向另一个主管宫廷事务的人——朱弘昭,发牢骚抱怨,“安重诲怎么这样呢?太讨厌了。” 朱弘昭在前文讲两川时出现过,他也是李嗣源的从龙嫡系,也长期遭受安重诲的打压,前不久刚刚被派往东川,做东川节度副使,以监督董璋,因说西川孟知祥杀死监军李严后,金蝉脱壳,逃回了中央,现被任命为宣徽南院使。 朱弘昭此前一直遭受安重诲的碾压式压制,默默无闻的酱油男,但此人城府极深,且更加阴险狡诈。他一直受安重诲的欺负,此时安重诲又惹怒了李嗣源,而当李嗣源向他抱怨安重诲时,朱弘昭的做法堪称教科书级别的职场典范: “陛下平日把安大人当成左膀右臂,如果今天以一点点小事就把他流放在外,难免使朝中人心动荡。陛下,臣斗胆请您息怒,冷静之后再请三思!” 朱弘昭的一番良言,使李嗣源恢复了理智,随即再次召见安重诲,和颜悦色地向安重诲解释、抚慰。 “我错了。” “你哪儿错了?” “哎呀,反正就是错了嘛。” 于是,君臣二人重归于好。 请记住朱弘昭这个人。他绝不是公而忘私,以大局为重的正人君子,他虽然此刻不计前嫌地帮安重诲说好话,但日后把安重诲一脚踹进棺材的,正是他。 救安重诲的是他,害安重诲的也是他。这其中的政治逻辑,我们将在后文展开。 安抚完安重诲,王建立也要告辞返回镇州。李嗣源担心他回去后,留在中央的安重诲会继续构陷他,于是就将他挽留下来,“你最近不是一直上疏说请求回归中央,替我铲除朝中奸党吗?怎么又想回去了?” 留下吧,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呀。 正巧门下侍郎兼刑部尚书、同平章事、“逗逼专业户”郑珏请求告老还乡,一连四次上章“乞骸骨”,李嗣源就恩准他以左仆射致仕,而让王建立为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判盐铁户部度支。 安重诲与王建立的互掐至此暂告一段落。 从这个过程中,安重诲如果足够敏锐的话,应该能从中捕捉到两个重要的小细节:李嗣源征召王建立进京;留王建立在中央。 乍一看是李嗣源让双方当事人当面对质,领导居中调解。但其中的政治信号已经十分明显了,说明李嗣源已经对安重诲有所防备了。 让王建立进京,是因为王建立要实名举报安重诲的黑材料;而把王建立留在中央,则更是李嗣源要制约、平衡安重诲的手段。这种手段很低级,很常见,也很明确,却没有引起安重诲的足够重视,忽略了这次严重的警告。 9,李从璨 关于李从璨的身份,权威史书存在小小的争议,《旧五代史》说他是李嗣源的儿子,而《新五代史》则说他是李嗣源的侄子。无所谓儿子或侄子。 安重诲专权独断,权倾朝野,连皇子们也不敢与之匹敌,都对他无比忌惮。皇子李从荣、李从厚甚至要低三下四地尽心巴结他。 其实仅凭皇子惧怕,并不能证明安重诲嚣张跋扈,因为作为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来说,私自结交大臣或对朝臣有所指摘,都是宫廷大忌,是弑君篡权的征兆。所以皇子们必须低调内敛,特别是要离权臣远远的。 而这位李从璨却不肯向安重诲表示屈从。史籍记载,这位李从璨为人刚猛,仗义疏财,且高调张扬,喜欢结交文武百官,胸怀大志,尤其是看安重诲不顺眼。 安重诲更看他不顺眼。 天成二年(927),李嗣源去汴州蹭饭,一蹭就是一年半,直到天成四年(929)2月才返回洛阳。刚一回家,安重诲就奏报了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李从璨僭越谋逆。 原来,李嗣源动身去汴州时,任命李从璨为皇城使。某日,李从璨大宴宾客,喝得东倒西歪,非常尽兴。期间,就有宾客怂恿李从璨坐龙椅。李从璨借着酒力,果然就坐在了只有皇帝才能坐的龙椅上,一伙人起哄欢呼,玩儿得很嗨。 敢坐龙椅,活腻了。安重诲奏请诛之。 于是李嗣源下诏,将李从璨贬为房州司户参军,寻赐自尽。 李从璨究竟有没有酒后戏登龙椅?或者,是谁怂恿的他?有没有安重诲的运作?这些问题成为了千古迷案。 身为皇子或皇侄,只因对安重诲不够尊敬,不能屈从,就被安重诲搞死。 李从璨之死,标志着安重诲的权势达到了巅峰。 物极必反,也许是太过于轻松地就搞死了不服自己李从璨,安重诲膨胀了,飘了,忘乎所以了。 接下来,安重诲又把一位皇子列入了死亡名单,不把此人搞死,安重诲誓不罢休。这个人,就是李嗣源的养子——李从珂。 第444章 河中疑云 【河中疑云】 如果李嗣源的亲儿子李从璨,因不愿对安重诲卑躬屈膝,就被搞死的话,那么作为李嗣源干儿子的李从珂真的就更该死了。 关于安重诲为何要千方百计地害死李从珂,权威史书存在两种主流观点,一私一公,不矛盾: 私:因为李从珂曾经殴打过安重诲。 那是李嗣源坐镇镇州成德军的时候,在某次酒席宴上,李从珂与安重诲酒后发生激烈争执,随后李从珂举拳击打安重诲的脑袋,一拳打掉了安重诲的帽簪。安重诲披散着头发,狼狈逃走。 等李从珂醒酒之后,非常懊悔,于是到安重诲那里负荆请罪。安重诲也表示谅解,二人握手言和,重归旧好。 安重诲岂是那不计前嫌的人?他气量狭窄,睚眦必报,表面上云淡风轻,内心深处却刻骨铭心,把对李从珂的仇恨深埋心底,等着报仇雪恨。 公:李嗣源面临着与李克用相似的难题——立储。 李嗣源的年纪越来越大,又被繁杂而棘手的国事搞得心力交瘁,是时候考虑继承人问题了。 李嗣源在长子李从审身上倾注了大量心血,用心培养,还把他留在李存勖身边历练,只可惜被元行钦诛杀。剩下的儿子皆年幼,且如猪狗耳,后文我们将会领略他们的风采。 然而李嗣源的养子李从珂,年龄最大,且自幼跟随李嗣源征战,立功无数,在军中享有极高威望,身居要镇、手握重兵…… 如今的李从珂之于李嗣源,像不像当年的李嗣源之于李克用?这是一个令人后脊梁发凉的对比,如今的李嗣源比不上当年的李克用,如今的李从珂却不亚于当年的李嗣源,更重要的是,李嗣源之子李从荣、李从厚之辈,远不及李存勖! “兴教门之变”有重播的可能。 这两种原因也许同时存在,总之,安重诲非要找机会弄死李从珂不可。如今,李从珂赴镇河中,远离中央,安重诲认为机会来了。 安重诲不厌其烦地告诫李嗣源,干儿子靠不住呀,李从珂这家伙早晚必反呀,咱得早杀了他呀…… 起初,李嗣源还以“反状未明”之类的话帮李从珂开脱,可安重诲苦口婆心,一直不死心。 安重诲只顾着口若悬河,唾星四溅,丝毫没有觉察到李嗣源已经变了脸色。 干儿子靠不住吗?干儿子要逼死亲儿子,然后夺干爹的江山社稷吗?安重诲,你丫指桑骂槐,朕听不出来吗? 这话不能明说,李嗣源只能干瞪眼、生闷气,丝毫不为所动。 安重诲退下来后,认真总结归纳,认为李嗣源之所以袒护李从珂,无非是“反状未明”,没有真凭实据,不敢擅杀功勋旧将。 证据可以有。 证据真没有。 证据必须有。 为了能够置李从珂于死地,安重诲简直堪称丧心病狂,他不惜栽赃嫁祸,设计陷害李从珂。 安重诲秘密联络了河中牙将杨彦温,矫诏命他等李从珂出城的时候,闭城拒之,倘若有问,就让李从珂入朝。 长兴元年(930)4月5日,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李从珂出城,到黄龙庄视察战马。牙将杨彦温按照“密诏”的指示,关闭城门,拒绝接纳李从珂,发动了“河中兵变”。 李从珂闻讯大惊,急忙来到城下,质问杨彦温,“我平日待你不薄,今日为何要谋反?” 杨彦温在城墙上拱手施礼,回答道:“我非不念大帅恩德,只是接到枢密院转达的圣上密旨,请大帅进京朝觐。” 李从珂往东走了约六十里,驻扎下来,派使节上奏朝廷。他觉得事有蹊跷,一定是有什么人想害自己。 安重诲的这一招非常狠毒,与《水浒传》中“火烧草料场”异曲同工。先帮李从珂“叛乱”,然后光明正大地出兵征剿,使之死于乱军之中;如果李从珂真的进京朝觐,也可以拿兵变大做文章,起码可以治他一个失察、失职之罪。 4月9日,李从珂的使节抵达京师,向李嗣源报告了杨彦温闭城拒纳之原委。李嗣源瞬间起疑,随即叫来安重诲,问道:“杨彦温说是奉了枢密院命令?这是怎么回事,请你给我解释一下。” 安重诲当然不能承认自己矫诏了,“陛下,俗话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这当然是叛贼的血口喷人啦,陛下可要明察!” 李嗣源迷茫了,河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想解开谜团,倒也简单,那就是找杨彦温当面问一问。 于是,李嗣源诏令李从珂进京,同时提拔杨彦温为绛州刺史。按照规定,杨彦温要来京城面圣谢恩,李嗣源就可以利用这个机会问个水落石出。 安重诲的计策是浑水摸鱼,岂能容李嗣源搞清真相!于是他上蹿下跳,竭力主张武力讨伐河中“叛军”。 此时安重诲处于人生巅峰,竟然可以强行推进“平叛”事宜,连皇帝李嗣源都无法阻止。 安重诲命长安留守索自通、步兵指挥官药彦稠率军讨伐河中。 李嗣源秘密嘱咐药彦稠,千万别杀杨彦温,必须抓活的,朕要亲自询问他。 巧了,索自通、药彦稠也受到了安重诲的密嘱:务必杀死杨彦温,杀人灭口! 一边是皇上,一边是比皇上还皇上的权臣,索自通、药彦稠就这样被卷入了李嗣源时期最黑暗的一场政治阴谋中。 一般来说,凡是被卷入到神仙打架中的小人物,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好结果,迟早要成为政治牺牲品。自大人物找上门的那一刻起,小人物的悲剧人生就拉开了帷幕。 李从珂接到诏书后,立即快马加鞭,奔赴京师,向李嗣源表明自己的清白。 李嗣源责他失察,命他回家闭门思过。等于是取保候审,其实这是李嗣源对李从珂的一种保护。 仅仅几天的工夫,索自通、药彦稠就平定了河中的“叛乱”,随着报捷文书一起送来的,是杨彦温的人头。 安重诲长舒一口气,笑逐颜开,随即率领文武百官,入朝称贺,恭喜皇上克定河中叛乱。 这是安重诲对李嗣源的挑衅,对至高无上的皇权的挑衅,他在死亡的边缘疯狂试探。 第445章 安重诲的末日 【安重诲的末日】 面对安重诲的挑衅,李嗣源勃然大怒,“朕的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你们还祝贺?” 随着杨彦温的被灭口,“河中兵变”的疑云久久不能散去。李从珂因此被罢免了河中节度使的职务,被软禁在家中。 丢官罢职,不是安重诲想要的结果,他一定要置李从珂于死地。既然李嗣源不肯听他的话,那他就走群众路线。 安重诲忽悠单纯的宰相冯道、赵凤,问他们道:“节度使严重失职,导致军镇兵变,被逐在外,该当何罪呀?” 冯道、赵凤是著名的无公害产品,品学兼优的学霸、道德模范,很傻很天真。李嗣源没文化,几乎不识字,所以一切奏章都要由安重诲来帮着念,然而安重诲也是个小学没毕业,对于这些骈四俪六、四六八句、引经据典、张口前三皇闭嘴后五帝的,要么根本读不通顺,要么磕磕巴巴地读完了,也不解其中意,这才奏请以冯道、赵凤为端明殿大学士,专门帮李嗣源翻译奏章,答疑解惑。 安重诲虽然没文化,却很懂驭人之术,对小人要喻于利,对君子则要喻于义。虽然冯道、赵凤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但安重诲却不以恩人的姿态对他俩颐指气使,而是对二人表现得礼贤下士,言谈举止流露出对文化人的敬仰,并常把国家兴亡、春秋大义挂在嘴边,把自己打造成忧国忧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治世能臣,把两个书生感动地稀里哗啦的。 在陷害李从珂时,安重诲同样是上纲上线,避重就轻、偷换概念。冯道、赵凤深以为然,于是上奏李嗣源,指责李从珂失职弃镇,理应严惩。 李嗣源把两位的宰相的奏折重重地摔在桌子上,“这俩书呆子懂毛!瞎掺和什么!” 两位单纯的BOY不依不饶,充分发挥了“文死谏”的优良传统,见奏章得不到回复,竟然当面找李嗣源理论,“请陛下遵循《春秋》之义,责罚失职之帅,以儆效尤!” 李嗣源知道他们是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因此并没有对两位宰相发火,只是婉转地提醒道:“河中叛乱,证据不足,事实不清,尚未盖棺定论,你们二人为何非要逼我杀人?我听你们二人这番话,并不像出自你们的本意。” 几天后,两位宰相又在上朝时郑重其事地出班论列。 朝堂之上瞬间鸦雀无声。 李嗣源直接当二人是空气,若无其事地处理其他人的奏请。 第二天,安重诲又亲自论奏。 李嗣源叹口气,说道:“从前,我还是一个低级军官时,家里一贫如洗,全靠这个孩子捡拾马粪,卖了换钱,贴补家用。现在,我贵为天子,难道要恩将仇报吗?你口口声声说要依法严办,好啊,那你说该怎么个严办法?来,交给你了,你说咋办?” 安重诲才不接刀,“陛下骨肉亲情,我怎敢掺和?还请陛下圣裁!” 李嗣源怒道:“朕已经让他赋闲在家,面壁思过了,还有什么可裁的?” 安重诲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他要给李从珂加把料了。 索自通因平定河中“叛乱”有功,受封河中节度使,接李从珂的班。到任后,索自通按照安重诲的秘密指示,分批呈缴了很多武器,汇报说是李从珂私造。 私自制作、储藏武器铠甲,就是蓄谋造反,死罪。 李从珂“谋反”是铁证如山了,安重诲义正言辞,坚决要求处死李从珂。 李从珂躲在家中,每日求神拜佛,祈求神灵帮助,除此之外,他对安重诲的迫害毫无办法。 文武百官全都要躲瘟神一样躲着李从珂,唯恐祸及己身。政治斗争是残酷无情的。 唯独有一个忠厚刚直的官员,与李从珂住在同一条巷子,他不惧流言,时常去李从珂家中拜访。 患难见真情,李从珂颇受感动,两人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基友,打下了坚实的友谊基础。日后李从珂登基坐殿,大力提拔了这位朋友。 这位忠厚正直的官员文采飞扬,而且有着无比凄惨的身世。他的名字叫吕琦,他的故事将在后文一一展现。 吕琦与李从珂推心置腹,给李从珂出谋划策,帮他润色奏章。然而这些努力在对抗安重诲的时候显得苍白无力,根本无济于事。 真正顶住安重诲重压的,是李嗣源的宠妃王德妃。 这位王德妃,在天成三年(928)封为“德妃”,长兴二年(931)封为“淑妃”,李从厚登基后封为太妃,死后追谥贤妃。故而有的史书称其“王淑妃”,还有的喜欢博人眼球的就称呼她的艳号“花见羞”,本书称她“王德妃”。 前文已经讲过王德妃的上位史,是安重诲帮她牵线搭桥。然而安重诲屡次劝谏王德妃,无意间将她得罪。 安重诲想不到,最终从死神手里夺下李从珂的,就是王德妃。王德妃是后宫一姐,她的枕边风非常有力道。 经过几个月的明争暗斗,王德妃渐渐稳住了阵脚,随后就对安重诲发起了反击。 这一天,禁军的两位将领李行德、张俭,奏报了一条爆炸性消息:安重诲擅自征调军队,声称要亲自率军征讨淮南,还找巫师给自己卜算吉凶。而消息的来源则是一个叫边彦温的小角色。 李嗣源大惊,于是询问亲兵指挥官安从进、药彦稠,“安重诲要造反吗?” 二人拍胸脯为安重诲做担保,“陛下,这一定是诬告!安重诲侍奉陛下三十年了,路遥知马力,他是什么人,陛下还不清楚吗?何况蒙受皇恩,身居高位,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岂能谋反?我们愿意用全家人的性命替他做保!” 李嗣源于是将边彦温斩首,随后召见安重诲,消除误会。 君臣二人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流泪哭泣。这不是装的,这是二人的真情流露。此时此刻,君臣二人心中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政治斗争中,皇帝也可能是小角色,很多事情连皇帝也无力回天。 第446章 安重诲的末日2 名不见经传的边彦温,砂砾一样的小角色,怎敢突然诬陷稳如泰山的安重诲?李嗣源和安重诲都明白,边彦温是受人指使的枪,他的背后一定有一个势力庞大的团伙,庞大到足以跟安重诲抗衡。 这个势力杀安重诲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说,杀安重诲之后,他们还想干什么? 安重诲害怕了,李嗣源也害怕了。 别看他们一个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一个是权倾朝野的权臣,光鲜的表面之下,是被渐渐架空的权力和危机四伏的暗流。 他们怕了,哭了,哭的很伤心。 几天后,单纯又正直的宰相赵凤上奏,说近期有人无端诬陷帝国高官,却没有被定罪,请皇上依法严惩。 于是,李嗣源将李行德、张俭满门抄斩。 安重诲诬陷李从珂,“某些人”诬陷安重诲,请注意看李嗣源在几乎同一时间内对两起相似案件的处置态度: 李从珂“谋反”,李嗣源千叮咛、万嘱咐,要活捉本案关键证人杨彦温,要亲自审讯,查个水落石出; 安重诲“谋反”,李嗣源只斩了级别最低、也是最先造谣的边彦温,在宰相提出质疑后,才不情愿地将另两人诛杀,却始终没有提出要找三人当面质问,查明真相。 李嗣源明知这三人是诬告,却不调查幕后真凶,还与安重诲相对而泣。 这些小线索非常容易被忽视,这是未来某件大事的伏笔。 安重诲躲过了这次诬告,然而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前文已经简单介绍了安重诲的嚣张跋扈、独断专权,他树敌太多。 王德妃与宦官孟汉琼相勾结,得到了李嗣源越来越多的信任,“后宫干政”和“宦官干政”的苗头死灰复燃,贪婪地谋求更多的权力。 谁最有权力?安重诲。所以王德妃更加不遗余力地抨击安重诲,争夺他手中的权力。 后宫、宦官、满朝文武公卿……郭崇韬就是这么死的。安重诲害怕极了,他不止一次地拿李存勖的例子劝谏李嗣源,拿“抽爹算计刘”劝谏王德妃,却没有想到自己也要时刻警惕郭崇韬的前车之鉴。 这是人们通常会犯的通病,对别人的缺点明察秋毫,对自己的毛病熟视无睹。人类的眼睛可以看见巍峨耸立的泰山,可以眺望东海蓝天,却看不到自己的后脑勺。 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安重诲决定缴枪投降,主动退出这场不可能赢的政治斗争。他上疏提出辞职请求,愿意交出一切权力,告老还乡,只求保住一命。 李嗣源不高兴了,回复说:“我对你很信任,诬告你的人也被我杀了,你怎么还这样?信不过我吗?咱俩的感情就这样经不住考验吗?” 几天后,安重诲亲自找到李嗣源,当面提出辞职归隐的请求,这位前不久还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如今老泪纵横,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出身寒微卑贱,蒙受恩宠,才升到高位,忽然被小人陷害,若不是陛下明察,我恐怕早已被诛灭满门。然而我实在才疏学浅,工作压力又重,真怕将来有一天会经不起这种流言蜚语。恳请圣上念在几十年的情谊上,赐我一个军镇,让我安度晚年吧!” 李嗣源不予批准。 安重诲坚持再三,李嗣源大怒,认为这是安重诲要挟自己,“你爱咋地咋地,离了你,我还活不了了?” 小情侣附体。 君臣二人再次不欢而散。李嗣源随即召集宰相、宦官等亲近之臣,讨论安重诲去留的问题。 宦官孟汉琼则举双手赞成,理由当然一大堆,比如安重诲近期在许多重大问题上的错误啦、动不动就拿辞职要挟君王啦…… 宰相冯道认为宦官孟汉琼说的有理,“恭敬不如从命,既然安重诲主动要求辞职,而且态度诚恳,就依了他吧。” 宰相赵凤坚决反对,理由是安重诲身居高位,不宜轻动。 范延光支持赵凤的意见,并提出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那就是假如撤掉安重诲,由谁来顶替。 李嗣源把脸扭向范延光,“你难道不行?” 一句话把范延光吓出一身冷汗,急忙谦让,说自己资历浅、德望不足,难堪大任。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驳回安重诲的辞职请求,并让范延光也兼任枢密使,稀释安重诲的权力。 这一年(930)年底,两川战事陷入胶着,石敬瑭率领的中央主力大军在剑门关止步不前,长江上游的防线却一溃千里,如前文所述,战争形势开始变得对后唐不利。 李嗣源满脸忧愁,对亲近官员说道:“看来,朕要御驾亲征了。” 安重诲闪班出奏,说身为枢密使,理应对这场战争负主要责任,请求朝廷允许他到前线督战。 李嗣源说御驾亲征,是对满朝文武——特别是安重诲,婉转地提出批评。安重诲当然明白李嗣源的用意。作为这场战争的推动者,他不去谁去? 两川战争,是安重诲最后的机会了。 如今,针对他的诬告、谗言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也渐渐感受到了对手的强大,以至于屡次三番地哭着要求辞职归隐,如果能利用这次战争顺利拿下两川,那么他在朝中还可能会有一线生机,而一旦失败,那么政敌们势必会拿败军之责大做文章。 在两川战争出现不利的态势后,安重诲比李嗣源更着急。 李嗣源批准了安重诲的请求后,安重诲一刻也不敢耽误,当天就收拾东西,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沿途倍道兼程,一天前进数百里。 潼关以西各军镇听说后,全都惶恐不安,立刻加班加点、加大征缴和运输力度,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粮草辎重运送到剑门关前线。为此有大量的民夫和牲畜过劳死。 得知安重诲奔赴前线督战的消息后,最害怕的那个人,就是前敌总指挥石敬瑭。 一般情况下,在己方打了败仗或出于极为不利的情况时,高层突然到前线视察、督战,就代表对前线统帅的极大不信任,后续操作轻则就地撤职查办,重则诛杀儆猴。 第447章 安重诲的末日3 石敬瑭虽为总司令,却是坚定的“主和派”,从一开始就反对出兵,如今又在剑门关逡巡不前,很容易被扣上消极怠战、玩寇不前、养寇自重的大帽子。所以他对安重诲的突然到访十分抵触,因此接连疾驰飞奏,夸大前线所面临的困难,极力劝李嗣源收兵罢战。 安重诲离开京师后,中央就成了“后宫——宦官同盟”的天下,王德妃、孟汉琼等联合朝中的安重诲政敌,在朝廷内部发力,石敬瑭则在外部配合,两大势力里应外合,不遗余力地唱衰两川之战,诋毁安重诲。 在这种情况下,李嗣源终于产生了动摇,开始考虑从两川泥潭中抽身,于是主动释放了扣押在夔州的一千五百西川兵,向西川孟知祥示好,如前文所述。 安重诲知道自己一旦离开京城,必然会遭受朝内朝外的双重打击,所以必须以最快的时间抵达剑门关,帮助石敬瑭打一场胜仗,扭转不利的战局。他日夜兼程,抵达了凤翔。 此前的凤翔节度使一直是李茂贞之子李继曮,两川战争开始前,李嗣源将李继曮移镇到汴州宣武军,而让亲信朱弘昭坐镇凤翔。这波操作很可能是对李继曮的忠诚度有所顾虑,凤翔作为中原与两川的陆路连接点,战略地位至关重要。 作为李嗣源的从龙嫡系,朱弘昭此前也一直遭受安重诲的打压排挤,直至出任东川节度副使,后又逃回中央。回到中央后,如丧家之犬的朱弘昭很精明地跪舔安重诲,在安重诲与王建立在朝中互掐时,朱弘昭坚定地支持安重诲。 从那以后,安重诲也逐渐转变了对待朱弘昭的态度,开始把他当做自己的党羽,予以提拔重用,直至把他扶上凤翔节度使的高位。 这次,安重诲风尘仆仆地来到凤翔地面,朱弘昭亲自出城迎接,在安重诲的马前跪下,跪迎安重诲莅临指导工作。 当天晚上,朱弘昭请安重诲光临寒舍,并引到内室,妻子儿女全都围绕在安重诲身边,给他磕头请安,一家人毕恭毕敬,端上最好的酒、最好的菜,热情招待提拔自己的恩人。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安重诲被政治斗争搞得焦头烂额,十分狼狈,此番西行,如同落难一般,朱弘昭的这番恭敬谨慎使安重诲非常感动。 感动之余,安重诲忍不住嚎啕大哭,对朱弘昭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朝里的奸臣对我一再陷害,穷追不舍,我无法招架,几乎命悬一线。幸亏皇上明察秋毫,不为所动,这才保住了一家人的性命。” 二人感慨唏嘘,边哭边喝。 短暂的休整之后,安重诲再次赶路,他时间宝贵,耽误不起。 朱弘昭又是毕恭毕敬地将安重诲送上路。 安重诲前脚刚走,朱弘昭后脚就写了两封书信,一封飞奏朝廷,说安重诲满腹怨言,对朝廷、对陛下口出恶言,不能派去前线,否则他会夺石敬瑭的兵权,后果不堪设想;另一封快马加鞭送往剑门关,给石敬瑭,信上的信息更加令人胆寒:安重诲行动乖张,只恐前线将士心怀恐惧猜忌,最好迎头拦阻,以免诱发兵变! 石敬瑭收到密信,大为惊恐,急忙上疏,说前线将士听说安重诲前来督战后,惶恐不安,大军随时有失控的危险,请陛下立刻命他返回京师,千万别来前线! 而在中央的宦官孟汉琼也抓住这次机会,指责安重诲的种种过失。 中央、地方、前线,三方“反安”势力联合发力,李嗣源终于顶不住压力,下诏命令安重诲取消原计划,立刻回京。 安重诲在半路(三泉)接到了诏书,于是立刻调转马头,原路返回。 三泉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李存勖的灭蜀之战,从开始到结束,双方仅仅打了一场小规模战役,地点就是三泉。如今,策动对蜀战争的安重诲,也是在此折返。三泉成为两次川蜀战争的转折点。 当安重诲途径凤翔时,朱弘昭却一改舔狗的嘴脸,直接拒绝他入城。安重诲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急忙骑马向东狂奔。 还没等他赶回京师,就受到了一条最新指令:经组织上认真研究,现决定,以枢密院使、守太尉、兼中书令安重诲同志,为检校太师、兼中书令、充河中节度使,进封沂国公。 敲黑板,划重点:枢密使改河中节度使。 安重诲不用来中央了,直接去河中赴任。 这是个更加危险的信号,离开了中央朝廷,安重诲在遭受政敌的攻击时,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好比在擂台上,即便对手强大,拳手起码还能奋力拼杀,虽死犹荣,而现在,安重诲等于被捆住手脚、蒙上双眼,任由对手殴打。 宰相赵凤帮安重诲说情,对李嗣源说安重诲追随陛下几十年,忠心可鉴,只是因性格粗鲁,做事鲁莽,而遭人陷害,陛下如果坐视不管,那么安重诲很快就会蒙冤死去。 李嗣源认为赵凤是因受安重诲提拔而对他偏袒,心生不快。三言两语将他搪塞过去。 王德妃和宦官孟汉琼为了争夺安重诲的权力,而对他施以迫害;石敬瑭为了洗脱自己的败军指责,也要甩锅给安重诲;两面三刀的朱弘昭为了从政治斗争中讨一碗残羹冷炙,也对安重诲落井下石;李从珂为了保命,也要加入“反安”同盟;其他受过安重诲排挤的人,也要痛打落水狗,出一口恶气…… 现在的安重诲,比以往所有的失势权臣都要凄惨,几乎是一夜之间,朝廷内外全是要置他于死地的人,他以一己之力完成了政治圈的团结,沦为全民公敌。 安重诲在中央朝廷有朋友吗?冯道、赵凤? 不。冯道、赵凤虽然曾多次帮安重诲说话,甚至被安重诲当成鸟枪,但他们不是“安党”,他们不属于任何政治派系。他们的信仰是忠君爱国,他们正直憨厚,清高傲娇,他们对事不对人,虽然受到安重诲的提拔,但不会因此丧失信仰。他们从不跪舔权势,也不畏强权,当然也不会落井下石。 之前帮安重诲开脱,是因为那真的是诬陷诽谤,他们维护的不是安重诲,而是正义和法度。 在多股势力的联合绞杀下,安重诲在劫难逃。 第448章 安重诲的末日4 这是个关键的时间节点(931年2月):两川战事愈发恶劣,西川孟知祥攻克夔州,势力与荆南接壤;石敬瑭不奉圣诏,擅自撤兵;淮南徐知诰完成了权力过渡,顺利把持了南吴政权,钱镠的吴越国与后唐暂处于断交关系…… 一旦西川孟知祥与淮南徐知诰结成同盟,荆南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一定会加入其中,随后整个长江流域就将结成“反唐同盟”,在西川和淮南的牵头下,重新完成长江以南的势力整合,中国大地上将再次上演“三国演义”,唐、蜀、吴。 李嗣源必须祭出安重诲了。 在解除了安重诲的职务后,李嗣源首先召见了李从珂,父子俩抱头痛哭,李嗣源流着眼泪对李从珂说道:“咱爷俩差一点儿就再也不能相见了!”随后,提拔李从珂做禁军大将军。 紧接着,李嗣源下诏恢复钱镠的一切官职爵位,派高级官员出访吴越国,告诉钱镠,之前让他退休的命令,是安重诲假传圣旨。 王德妃也是在此刻被提升为“王淑妃”(淑妃,是妃嫔等级中最高的级别,原来的“淑妃”曹氏已经升为皇后)。 李嗣源的皇后是曹氏,为人谦虚内敛,极为低调,人老珠黄,并不受李嗣源宠爱,她也知道李嗣源最喜欢王德妃,于是在议立皇后时,曾谦让于王德妃,理由是自己体弱多病且不善应酬交际。 王德妃有自知之明,不敢擅行颠倒嫡庶之事,于是坚决辞让。最后曹淑妃册封为曹皇后,现在王德妃就顶替成为“王淑妃”。 败军归来的石敬瑭,不但没有受到任何处分,反而兼任六军诸卫副使,成为了禁军副统帅。 出卖安重诲的朱弘昭,也荣升宣徽南院使。 而宣徽北院使,则由宦官孟汉琼来担任。 李从珂、王德妃、石敬瑭、朱弘昭、孟汉琼……安重诲的政敌全都升官,掌握了更大的权力。 特别是孟汉琼和王德妃,两人几乎就是李存勖时期“抽爹算计刘”与宦官势力的转世投胎。 安重诲秉政时,虽然刚愎自用、党同伐异,但在对待工作时也是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但凡宫廷的开销稍微超过预算或存在不合理之处,安重诲都要予以驳回,并上奏李嗣源。所以在安重诲执政时,宫里“三公消费”的乱象几乎绝迹。 而如今,孟汉琼直接绕过枢密院、三司,直接支取中央国库,甚至连张白条都不打,只是孟汉琼的口头命令而已。 被王德妃、孟汉琼挪用的公款多到无法统计。 而枢密使范延光、赵延寿,则是亲眼目睹了安重诲的遭遇,对于王德妃、孟汉琼的公然违反乱纪,都只能睁一眼、闭一眼,在讨论国家大事时,更是唯王德妃、孟汉琼马首是瞻,唯唯诺诺,只求保命。 安重诲之前就曾提出过,求一个军镇给自己养老,远离政治斗争的中心,安度晚年。现在,他有了河中护国军,那他可以如愿吗? 呵呵。政治斗争向来是你死我活,哪儿有中途退出的道理? 朝廷杀了一个叫安希伦的宦官,罪名是“受安重诲秘密指使,窥伺皇帝起居”。 窥伺皇帝起居,就是刺探皇帝的身体健康状况及出行规划,一般来说,这不是臣子对皇上的关心,而是谋反的迹象。 敲山震虎,宣判书里说的明明白白,这家伙是受安重诲指使,从犯已伏法,主谋安重诲还能逃脱法律的制裁吗? 安重诲大为惊恐,于是赶紧上疏,请求辞去河中节度使。 李嗣源批准,让他以太子太师致仕。 就在李嗣源下诏批准安重诲辞职的当天,安重诲在京师的两个儿子安崇赞、安崇绪从京师出发,赶赴河中。 兄弟俩刚进家门,就把安重诲吓了一跳。安重诲大惊失色,惊呼道:“你们怎么回来了?” 有的史料说他俩是因恐惧而私自逃回。实际则是被人设计陷害。 按照惯例,领兵在外的将领或大臣,都要把家眷留在京师,表面上是主公赐给的特权,在首都给将领子弟安排一个公务员的工作,实际则是扣为人质,以防大将阵前倒戈叛变。因此,私自迎接家眷到前线或所辖军镇,是一大忌讳,是谋反的重要罪证。 朱珍在曹州时就因私迎家眷而使朱温生疑猜忌,并最终挥泪斩朱珍;李嗣源的长子李从审也是被李存勖留在身边,并因“明宗入魏”而惨遭杀害;孟知祥把家眷从太原私接到成都,因为他真的要造反…… 如今,两个傻儿子被人忽悠到河中,这不明摆着是自己“谋反”的铁证嘛! 安重诲都来不及臭骂两个傻儿子,第一时间把这俩蠢货捆起来,写一封奏章解释来龙去脉,向皇上表忠心,然后派亲信携带奏章、押解着两个儿子,速回京师澄清事实。 第二天,一个与安重诲关系较好的宦官来到河中,见到安重诲之后,立刻放声痛哭,久久不能平复。 那种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等这位泣不成声的宦官慢慢喘匀了气,终于说出了一个晴天霹雳:有人告你谋反,皇上已经紧急征调陕州保义军节度使李从璋出镇河中,又派步兵指挥官药彦稠率兵来河中,来者不善啊! 下面的这段记载非常感人,可以说是催人泪下了,特此声明,下文并非杜撰,皆是正史翻译: 安重诲听完宦官的叙述,没有表现出丝毫惊慌恐惧,反而流露出了惭愧和自责,他说道:“我深受皇恩,到死都报答不完,怎会谋反?只不过是奸人诬陷罢了,然而这会让皇上担忧,还麻烦朝廷调动大军,劳民伤财全是为了我,这就是我的罪恶啊!” 安重诲的两个儿子刚走到陕州,就被扣押囚禁,李从璋等也已经控制了河中地面的所有进出通道。不可一世的安重诲如今成了瓮中之鳖。 李嗣源派皇城使翟光邺为中央特别调查组,到河中负责调查“安重诲谋反”一案。 第449章 安重诲的末日5 李嗣源把安重诲的生杀大权交给了翟光邺,告诉他,如果发现安重诲真有不轨的企图,就杀之。 翟光邺,是郓州人士,国籍是后梁,而且是根红苗正的烈士子弟。他的父亲翟景珂是后梁的一位连排级小军官,负责驻守定远驿。翟景珂倜傥又胆气,尽忠职守,坚守阵地,打退了河东集团的一次次进攻,坚持了一年多,最终光荣牺牲,为国捐躯。 翟景珂英勇无畏、誓死不屈的精神感动了敌人——李嗣源,当时,翟光邺年仅十岁,聪明伶俐,李嗣源就将其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并给他赐字“定远”,以纪念他英雄父亲捐躯的定远驿。 翟光邺聪慧机警,沉默寡言,行事谨慎,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方面,从来没有犯过任何错误,深得李嗣源器重,而他“三无产品”的出身也使得他深受李嗣源的信任,故而屡屡提拔,委以重任。 李嗣源登基后,任命翟光邺为皇城使。 李嗣源信任并重用他,所以他也曾是安重诲的打压排挤目标。翟光邺表面上逆来顺受,不敢反抗,但心里早就恨透了安重诲。如今,李嗣源把安重诲的生杀大权交给了他。 翟光邺表面上不动声色,以最快的速度赶赴河中。不用调查,直接给我杀! 翟光邺会同李从璋,率领大军包围了安重诲的宅院。 李从璋独自进院,见到安重诲后,立即跪地磕头,大礼参拜,“参见太师。” 安重诲大惊,急忙从台阶上跑下来,“太傅(李从璋的散官是检校太傅)过礼,真是折煞我也!”说着也撩起袍袖,向李从璋下跪,磕头回礼。 就在这时,李从璋已经从袖子里偷偷取出了五代时期最著名的暗器——铁锤,趁安重诲磕头之际,照着安重诲的后脑勺猛击,一击爆头。 安重诲的妻子张氏在台阶上目睹了一切,她飞奔过来,扑在安重诲身上,大叫:“令公死也不迟,太傅何必这么着急?” 李从璋抡起铁锤又是一击,将张氏爆头。 安重诲夫妇倒毙当场,血流满地。 李从璋将夫妇二人剥去衣服,裸体曝尸。第二天,在幕僚的再三恳请下,李从璋才同意用衣服遮盖尸体。 李从璋随后抄了安重诲的家,发现安重诲的私人财产不过才数千贯。数千贯,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当然是天文数字,但对于当时的高官——特别是像安重诲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这个数目简直不要太寒酸,大大滴清官! 安重诲夫妇死了,两个儿子也被赐死。李嗣源下令,“安重诲一案,只杀此四人,余皆不问。” 主流史学家对安重诲的评价并不高,基本是说他刚愎自用、德不配位、志大才疏、气量狭小,最后惨死也是咎由自取。虽然他忠君爱国,以统一天下为己任,但枉顾客观事实,望山跑死马。 当然也存在闪光点,但总体来说,还是过失大于功劳。李存勖时期的郭崇韬都能甩他十八条街。 其实他完全有成为魏征的潜质。 李嗣源登基之初,夏州节度使李仁福进献了一只白鹰,安重诲果断拒收,并以李存勖败亡的惨痛教训训斥使者,“庄宗皇帝就是因迷恋打猎,才身死国灭的,现在新主登基,还送这个!”第二天,李嗣源知道后,公开表扬了安重诲,回头却私下让人去追赶夏州使节,秘密地把白鹰要回来,几天后偷偷拿着它去近郊打猎,还谨慎地对随从人员嘱咐道:“管住嘴,千万别让安重诲知道啊!” 像不像背着家长偷偷溜去网吧的小学生? 略有争议的地方,就是安重诲对待李从珂的态度。安重诲可以说是不惜一切代价地要弄死李从珂,最终也是因此被反杀。他干嘛如此憎恨李从珂,难道真是因为很多年前在酒桌上被打了一拳? 按照正史的记载,安重诲苦口婆心地告诉李嗣源,说李从珂日后必反。李嗣源死后,李从珂也真的谋反成功,坐上了皇帝宝座。 据说安重诲在死前,曾公开表达过自己这辈子的最大遗憾,“我固当死,恨不能与国家除去潞王!” 然而我们不能以上帝视角复盘,先射箭,再画靶。安重诲怎知李从珂必反?看到了他脑后的反骨,还是因他“养子”的身份? 李嗣源“谋反”前,郭崇韬也曾怂恿李存勖杀死李嗣源,理由也是李嗣源日后必反。 是预言家,还是推动者、催化剂,这就见仁见智了。 安重诲虽然曾经权倾朝野,名震天下,可以说论影响力的话,安重诲已经超越了后梁初期的王重师、李存勖时期的郭崇韬。但安重诲的死却没有引起动荡不安,相反,后唐的核心权力圈更加和谐了,后唐的外部环境也因此稳固了。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这是对安重诲的最大嘲讽了。 安重诲死了,吴越国重新回到后唐怀抱,因为之前的断交是安重诲矫诏; 安重诲死了,两川战争结束了,因为发动战争是安重诲“矫诏”; 安重诲死了,一切都好了起来,因为一切错误都是安重诲制造的…… 两川战争以朝廷的失败而告终,不仅没能成功削藩,反而丢掉了阆州保宁军、遂州武信军、黔州武泰军、夔州宁江军、山南东道等土地……使两川的实力范围扩大了一倍,几乎回到了前蜀的版图。 朝廷祭出安重诲,向两川纳了投名状,让西川进奏官苏愿、东川进奏官刘澄,各回本镇,作为和平联络使。 孟知祥得知了自己在洛阳的亲属全都安然无恙,非常高兴,而且战略目标已经达成,也该把工作重心转移到消化既得利益方面了。于是就派使者出访东川,约着董璋一起上疏谢恩,为两川战争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董璋鼻子都快气歪了,“谢恩?你孟知祥可以谢恩,我董璋谢的哪门子恩?你孟知祥全家秋毫无犯,而我已经被灭族了!” 随后,两川关系瞬间降至冰点,从患难好基友恢复了往日的剑拔弩张。 董璋的儿子董光业被杀全族,孟知祥不是不知道,更不是被李嗣源的和解诏书冲昏了头脑。 孟知祥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第450章 三步立国战略 【三步立国战略】 《孙子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优异者,将也;伐兵优异者,帅也;伐交优异者,霸也;伐谋优异者,王也。 东川董璋虽然在两川战争中攻城略地,使势力范围翻倍,却一直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缺乏顶层设计,而专注于眼前的蝇头小利。他连“伐交”都不及格,严格来讲,他根本不配当一方诸侯,坐镇东川已经是德不配位。 西川孟知祥却在一开始就酝酿了一盘大棋,成为整个两川棋局的操盘手,一切尽在其掌握之中,连安重诲、李嗣源都是按照他的剧本来演戏。 即便是在猪队友董璋丢掉了中路一塔(剑门关)的不利情况下,孟知祥依然能够守住上路一塔(龙州),并推掉下路高地塔(夔州),掌握主动权,全场带节奏。 目前,两川呈现“叵”字形势力分布,中间的“口”是东川董璋,北、西、南被西川孟知祥环抱。 孟知祥从一开始就清醒地认识到,凭两川的实力,绝对不可能推翻后唐朝廷,所以孟知祥谋反的战略目标是完成蜀地的资源整合、权力再分配,说直白点儿,就是割据两川。 实现这一目标,总共分三步: 第一步,挑起两川战争。 战略意图是迫使后唐中央承认蜀地的相对独立自主,成为“川蜀特别行政区”,高度自治,也就是通常所谓的地方武装割据。 赶走朝廷势力。 第二步:妥善处理东川问题。 董璋的性格气量不允许他承认孟知祥的绝对领导地位,而他的谋略又不足以使他游离在由西川主导的两川新秩序体系之外。 简言之,吞并东川董璋。改编东川势力。 第三步,建国。 完成前两步之后,昔日的前蜀帝国版图上,就只剩下了孟知祥一家独大,只需做一些细节上的精加工,在这里改天换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如今,朝廷以安重诲之死为契机,主动要求停火,孟知祥圆满完成了第一步,于是欣然接受停战邀请,并开始为第二步计划做准备。 孟知祥在向朝廷请罪谢恩的时候,故意拉上董璋,知其不约而故约。李嗣源把朝廷在这场内战中的罪责甩给了安重诲,而孟知祥则把两川的责任甩给了董璋。 从理论上讲,孟知祥已经重新成为了后唐朝廷的忠臣,恢复了官职爵位,获得了政治合法性,而董璋则独自承担起了“叛徒”的骂名,失去了法理根基。 董璋傻乎乎地一头钻进孟知祥的圈套,不仅拒绝与朝廷和解,还利用地利之便,切断了西川与朝廷的陆路交通,阻断西川与朝廷的联系。 孟知祥与赵季良商议,想通过长江水路与朝廷保持亲密友好的互动。掌书记李昊反对,说千万不要绕过董璋,咱要继续给他加料。 于是孟知祥二次派使节游说董璋,要求他接受和解,停止战争。董璋再次拒绝。 赵季良退下来跟众将领商议,打算从利州出兵,夺取壁州,把朝廷军队彻底阻挡在秦岭之外,以保证两川的安全。 孟知祥征求幕僚的意见,李昊再次提出反对,说朝廷刚刚与我们和解,我们就背信弃义地发动攻击,干脆,咱直接越过秦岭,进攻兴元府和洋州,下一步直接凤翔、长安、洛阳,还纠结什么小小的壁州嘛! 孟知祥恍然大悟,第一步已经走完,刚着手布局第二步了。 李昊连续两次驳回赵季良,使赵季良心生怨恨。 孟知祥第三次派使节游说董璋,言语中开始带着威胁,说如果你再不悬崖勒马,只恐招来朝廷大军讨伐,玉石俱焚,望公三思。 董璋第三次回绝。来就来吧,又不是没来过,怕啥? 孟知祥又派李昊第四次出使东川。 事不过三,你孟知祥还有完吗?给你脸了是吧?这一次,李昊直接被董璋强行闭麦,根本就没有被允许发言,董璋一见李昊就破口大骂,认为孟知祥出卖了东川的利益。 董璋说的很对,孟知祥出卖了东川的利益,所以他要与孟知祥争夺第二步:统一两川。 朝廷的势力被二人合力清除出了蜀地,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谁人来做蜀地之主?在这个问题上,董璋与孟知祥水火不容,你死我活。 李昊回到成都,报告孟知祥,说董璋也做好了第二步的争夺,我们要小心了,他有可能会先发制人。 他说的没错。就在李昊走后,董璋就召开了高级别秘密军事会议,认真讨论讨伐西川的议题。 东川诸将一致认为会取得胜利,西川孟知祥极易图耳。真不知是梁静茹给他们的勇气,还是为了拍马屁迎合董璋。 只有王晖头脑冷静,认为不宜出兵,因为成都城是蜀地防御体系最强大的城池,即便是放眼全国,成都城都可以说是最固若金汤、易守难攻城池之一;而且东川失去了政治根基,而西川占据着道义上的制高点,我们是出师无名,以无道伐有道;现在又是炎热的夏季,我们长途跋涉,人家以逸待劳……总之,不能打,更不能现在打。 王晖的分析句句在理,更是一眼识破了孟知祥下的套,一连四次约董璋上疏谢恩,如此执迷不悟,就是为了在政治上碾压董璋。 然而董璋却听不进去。 在他看来,西川与朝廷刚刚和解,彼此还不能完全信任,赵季良提议进攻壁州、封锁秦岭就是最好的证明。所以东川应该趁他们彼此猜忌的时候出兵,快刀斩乱麻,浑水摸鱼。 而一旦予以充分沉淀,朝廷与西川摸索出一条互利互惠的合作模式,达成某种战略共识,那么东川无疑会沦为双方的政治筹码,被无情分割。那时候打起来,东川就陷入到腹背受敌的窘境。 两川内战,宜早不宜迟。 这就是董璋的政治水平,懵懂无知而又狂妄自大。董璋开始调兵遣将,做军事动员,准备大举入侵西川。 一场决定蜀地之主的大战即将打响。 第451章 鸡踪桥之役1 【鸡踪桥之役1】 孟知祥派骑兵总指挥潘仁嗣率三千兵入驻汉州。 董璋来势汹汹,攻克汉州东邻杨林镇,俘虏镇将武弘礼,士气大振。 首战失利,孟知祥忧心忡忡。 赵季良劝孟知祥“御驾亲征”,并分析说董璋这人其实根本不会打仗,只知道鲁莽躁进,把所有精锐都用为前锋,所以往往开局很唬人,一顿操作猛如虎,然而他平日御下无恩,将士跟他离心离德,如果我们用老弱病残诈败诱敌,然后精兵伏击,一定能取得大胜。 赵廷隐表示赞成,并且说董璋这人轻而无谋,充其量是一名莽夫而已,早晚必败,愿为主公擒之。 孟知祥大喜,于是让赵廷隐挂帅,率军三万,前往拒敌。 就在孟知祥为赵廷隐饯行的时候,快递小哥送来几封信,收件人分别是孟知祥、赵廷隐、赵季良、李肇。 书信的内容就是告诉孟知祥,说这几人都跟我董璋暗通款曲,暗中投降了东川,是我的高级间谍,所以他们才想办法来前线跟我汇合,共谋大事,孟知祥,你完了。 孟知祥差点儿没笑喷了,看来这些年我们欠蒋干一个道歉,“蒋干盗书”不是最白痴的,董璋比蒋干还搞笑。 孟知祥把信件递给赵廷隐,“董璋的信,你看看吧。” 赵廷隐看都不看,直接扔到地上,冷笑一声,说道:“无非是离间计罢了,想让主公杀了赵季良和我赵廷隐而已。”随后向孟知祥磕头辞行,毅然决然率领大军奔赴前线。 望着赵廷隐远去的背影,孟知祥喃喃道:“吾大事可成!” 李肇还在利州驻防,他也接到了董璋挑拨离间的书信。李肇根本不识字,拆开书信,皱着眉头,假模假样地读了半天,然后对左右说道:“洋洋洒洒拐弯抹角,无非是让我叛变罢了。”然而李肇的做法却是脚踩两只船,他一方面囚禁了东川使者,另一方面却真的按兵不动,以作观望,随时改变更换门庭。 董璋拿下杨林镇之后,立即向汉州发动进攻,潘仁嗣兵败被俘,汉州失陷。东川军的士气再次大振,董璋得意洋洋,认为西川孟知祥也不过如此,拿下成都,指日可待。 汉州位于濛江与雒水之间,濛江成为汉州与成都之间唯一的天险,假如东川兵一鼓作气,跨过濛江,那么成都保卫战将很有可能上演。 濛江上的鸡踪桥,成为双方争夺的焦点,“鸡踪桥之役”将成为两川内战的重要转折点,双方高度重视。 孟知祥发挥他的优势,拿出最擅长的技能——写檄文,激励己方士气,瓦解敌方斗志,强调这是朝廷“叛徒”、国家逆贼——董璋发起的一场非正义侵略战争。 说得是慷慨激昂,文采飞扬。不知是由于过于激动,还是过于紧张,这篇檄文的开篇第一句就出现了笔误,把“董璋”的“董”字误写为“重”字。 就在孟知祥还沉浸在尴尬之中的时候,掌书记李昊却向孟知祥道喜,不仅自己道喜,还拉着其他幕僚一起向孟知祥贺喜。 孟知祥略显不悦,说道:“如今大战当前,胜负难料,何喜之有?” 李昊解释道:“这‘董’字就是草字头下面一个‘重’字,如今主公您不经意间就把草字头去掉,这就是天意啊!” “什么天意?” “董璋无头啊!这是我军必胜的预兆啊,当然要贺喜啦!” 这马屁拍的雅俗共赏,没毛病。孟知祥随即变得开心起来,故意向前线散发这种“无头董”版的文书,提升士气。 这波操作令董璋无解,因为如果把“孟”误写成“子”或“皿”的话,就显得太做作,不那么自然。否则,董璋可以拿“腰斩孟”来回击“无头董”。 意淫归意淫,口嗨归口嗨,键盘侠是斩不了董璋的。 孟知祥留赵季良、高敬柔留守成都,自己则亲率八千精锐“御驾亲征”,抵达弥牟镇(鸡踪桥之南);赵廷隐率先锋部队继续往北,在弥牟镇以北构筑第一道防线。 次日天刚蒙蒙亮,赵廷隐就率军前移,直接在鸡踪桥上构筑阵地;作战司令张公铎在赵廷隐背后组成第二道防线。 如此一来,从预设战场鸡踪桥到孟知祥的主力之间,就形成了三道阵地防线,组成了有力的战略纵深,做好了迎接大战的准备。 快到中午时,董璋也亲率主力大军徐徐靠近。 孟知祥让之前投降的东川降卒穿上光鲜亮丽的锦绣华服,手持劝降书信,去东川阵前诱降,瓦解敌方士气。董璋回复道:“事已至此,如离弦之箭,断无回头之道理!” 孟知祥并没有远远地躲在弥牟镇阵地,而是亲自来到最前线,走到基层战士中间,抚慰激励士卒。当时正值初夏,四川盆地闷热潮湿,酷暑难耐,孟知祥汗透衣襟而无怨言,表示愿意与士卒同甘共苦,打造了一副爱兵如子的亲民形象,前沿阵地作秀一把。 西川将士立刻士气高昂,一扫开局失利的低靡情绪,全都跟打了鸡血一样,无比亢奋。 董璋看到西川兵数量庞大且斗志昂扬,不敢与之争锋,于是选择暂时避敌锋芒,下令后撤一段距离。先观望观望再说。 东川诸将战前就对西川轻敌藐视,又在开局顺风,攻克汉州,生擒潘仁嗣,气焰更加嚣张不可一世,好不容易有机会与西川主力正面打团、毕其功于一役,主帅董璋却突然怂了。诸将大为不满,于是七嘴八舌地冲董璋嚷嚷,“大帅,我们是来晒太阳的吗?为什么还不攻击?” 董璋顶不住压力,于是被诸将裹挟着,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两军刚一接触,东川的右翼总指挥官张守进就主动投降,并透漏了一个重要军情:董璋把东川全部的武装力量都带出来了,就是眼前这些,没有后续支援力量! 战斗刚一打响,东川的右翼就崩溃,并且将东川虚实尽告孟知祥。然而董璋的东川军毕竟不容小觑,他的打法就是虎头蛇尾,集中最精锐的部队,开大招无脑冲锋,胜负全靠第一波冲锋。 孟知祥能顶住吗? 第452章 鸡踪桥之役2 【鸡踪桥之役2】 虽然东川军的右翼指挥官阵前倒戈,出卖情报,但东川依旧在开局的时候表现抢眼,对西川呈现出了碾压优势。 在鸡踪桥布防第一道防线的西川将领毛重威、李瑭,全都阵亡;赵廷隐接连发动了三次反攻,全都失败;副总指挥侯弘实也被迫节节后退……西川兵面临全线崩溃的危险。 孟知祥登上高岗,眼看西川节节败退,心中无比焦虑,脸上带着惊恐之色,但他依然强装镇定,因为他还有第二梯队,而董璋则是强弩之末,如同开了大招的铠,八秒真男人。 孟知祥动用了他最后的底牌,马鞭向后方挥舞。 压阵的张公铎望见,立刻率军加入战斗。这支以逸待劳的部队如同吹入火炉的新鲜空气。他们元气满满,斗志高昂,精神饱满,呐喊声惊天动地,随着一声令下,果断冲上鸡踪桥。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八秒真男人”的东川兵秒怂,一万多人被杀,总指挥官元璝、副指挥董光演等八十多名高级军官被俘,战马五百余匹被俘。 面对突如其来的惊天逆转,董璋情绪崩溃,顿足捶胸道:“亲军死尽,我还依靠什么?”随后率领几名贴身骑兵向汉州方向逃去,将残余部队弃之不顾。 被抛弃的东川残部尚有七千余众,见董璋逃走,七千多人集体投降;先前被俘的西川将领潘仁嗣也被救回。 孟知祥率领部队追击董璋,追到汉州西南的五侯津。负责断后的东川将领投降。西川顺利进入汉州。 孟知祥下令全力搜捕董璋,结果西川兵士全都忙着争抢东川的甲杖辎重。董璋借着混乱成功逃走。 赵廷隐率军赤水,又接收了三千东川降卒。 东川董璋诠释了什么叫一溃千里。 当晚,孟知祥又使用了最擅长的技能:写文章。 命李昊起草,大意是向东川人民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千错万错,都是董璋一个人的错,东川百姓大可不必惊慌;同时也给董璋写了一封信,向他表示慰问,并说自己打算亲自去梓州拜访他,“询负约之由,请见伐之罪”,把灭国说得如此大义凛然。 次日,孟知祥与赵廷隐在赤水会师,随后,孟知祥返回成都,命赵廷隐对东川完成最后一击。 董璋逃回梓州,肩舆入城。王晖出城迎接,扫视一眼狼狈落魄的董璋,惊问道:“大帅率领东川全部精锐倾巢出动,如今……怎么就回来不到十个人,发生了什么?” 董璋泣涕不能答。回到府衙后,正要干饭(话说董璋这胸怀真够宽广的,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吃饭),王晖跟牙内都虞候董延浩(董璋之侄)率领三百武士,呐喊着冲进来,发动了兵变。 董璋急忙带着妻子儿女登上城楼躲避。 在鸡踪桥大溃败时,董璋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于是就让自己的儿子董光嗣投降西川,以为董家留下香火。董光嗣哭道:“自古以来,岂有父杀而求生者乎?宁愿与父同死!”于是就跟董璋一起逃回梓州。 如今,东川内部果然出了叛徒,危急时刻,董光嗣悬梁自尽。 董璋顾不得悲痛,奋力跑到北门城门楼上,呼喊指挥官潘稠,平叛护驾。 潘稠答应着,呼叫了十几名贴身勇士,跑上城门楼,一刀砍下董璋的人头,又割下董光嗣的人头,一起交给了王晖。 王晖随即向西川献城投降。 赵廷隐接管梓州,封存府库,等候孟知祥;李肇则在这时才将东川信使斩杀,奏报孟知祥,表明自己“抗争到底”的决心。 王晖,初事王建,累有战功,王宗衍即位后,官至集州刺史。 集州没有水源,全靠外界补给输送,恰逢李茂贞攻打集州,将集州包围,断绝水道。王晖焦虑万分,只能求神拜佛,祈求出现奇迹,当晚,王晖就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位老人对他说,监狱底下有灵泉。王晖猛然惊醒,随后就在梦中神人指示的地方挖掘,果然挖出一眼泉水。 次日,凤翔兵认为集州无水,必然坐以待毙,满怀信心地等待接受集州投降。王晖命人把新鲜的泉水挑上城墙,然后向城下尽情抛洒,向凤翔兵展示。凤翔兵大惊,如意算盘落空,随即解除包围撤退。 王晖累功升至秦州节度使。前蜀灭亡后,王晖归顺后唐,被任命为陵州刺史。 董璋初议进攻西川时,诸将纷纷赞同,唯独王晖劝阻。董璋不听,以致今日之败。 王晖见董璋失势,遂发动兵变,斩杀董璋,向西川献城投降。 至此,西川凭借“鸡踪桥之役”的胜利,一口气拿下东川全境。 起初,两川交恶,互不往来,直至董璋因受朝廷威胁而主动向孟知祥示好,请求联姻结盟。孟知祥起初并不想答应,谋士赵季良为他分析利害,劝他接受,随后孟知祥命赵季良作为结盟特使出访东川。 赵季良与董璋也是旧相识,有托妻献子的交情。此番两川能够顺利结盟,也多亏了赵季良的撮合,所以董璋对老朋友赵季良充满感激,逐渐放松了警惕,推杯换盏之间,互诉衷肠。赵季良骗取董璋的信任后,也假意推心置腹,套出不少董璋的心里话。 史籍记载,赵季良“诈陈衷素”,而董璋则是“尽磬血诚”。董璋败给了这个渣男。 回到西川后,孟知祥问他有没有刺探到董璋的战略意图,赵季良如实汇报,为历史留下了一段对董璋最贴切、最露骨的评价: “董公为人,豺狼之声,狗鼠之行,卒征暴敛,好杀恶生;其志刚强,不量人事;用兵好胜,不达天时。” 随后,赵季良对自己的“三十二字评语”做了逐一解释: “豺狼常有野心,狗鼠亦无定度。卒征暴敛,(老百姓)事急则逃;好杀恶生,物极必反(手下部将策动兵变、叛乱);至于其用兵之法嘛,所谓‘强良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莽夫何足惧哉?” 第453章 统一两川 赵季良又总结概括了此次出访的见闻: “(董璋)朝令夕改,坐喜立嗔。兵有斗心,将无战意。而他又打算以小谋大,有窥四海之心,终作两川之患……” 最终得出结论,说董璋必定会首先撕毁盟约,主动进犯西川,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孟知祥深以为然,而后来的发展也与赵季良的侧写、推演如出一辙。 世间并非没有算命先生、预言家,所谓的“占卜”、“算命”、“预言”,是在掌握充足材料的基础上,运用逻辑推理,计算出一个大概率结果,类似于今天的大数据算法。好比做数学题、物理题,已知条件A、B,根据甲定律、乙定则,可以计算出C结论。 这种预言家有很多,例如“十胜十败论”的郭嘉;三分天下“隆中对”的诸葛亮;提前二十年为王建预言“五代十国”的周庠;笃定东川必先发制人、前期大胜、后期惨败的赵季良…… 孟知祥刚到成都,第二天就收到了平定梓州的捷报,随即率领八千人向梓州进发,两天就抵达梓州。赵廷隐率领归降的东川文武官员出城迎接,呈献董璋父子的人头。 从“鸡踪桥战役”打响,到孟知祥进入梓州,仅仅耗时4天。这是谁都想不到的速度,两川内战,居然只在鸡踪桥上一战定胜负。 孟知祥进入梓州,开始安抚百姓,消化胜利果实。不用问,又要作一篇满分作文: “盖闻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明神不昧,稔恶则亡。”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正义必将战胜邪恶。 “逆贼东川节度使董璋,包藏祸心,负背盟约……罪止归于元恶……” ——董璋是战犯元凶,罪魁祸首。只杀董璋,余皆不问。 “既除心腹之患,永固邦国之基。” ——我孟知祥是来建设东川的,不是来打砸抢烧的。 在孟知祥出榜安民的时候,朝廷的使节送来了李嗣源的诏书,大意是听说两川内讧,很不好嘛,朕已经通知附近的军镇了,要帮助西川、对付东川,与孟知祥同志互为犄角。 孟知祥得意地让李昊起草一份奏章,向朝廷讲述正常战争的来龙去脉。在这份奏章中,孟知祥给出了骇人的几个时间节点: 4月28日,董璋出兵; 5月1日,董璋攻克汉州; 5月3日,西川反击,“鸡踪桥战役”; 5月4日,董璋被杀。 “平定一方之众,止于四日之间。”这就是我西川的战斗力。 对于“鸡踪桥战役”的描述是这样的: “臣(孟知祥)亲驱戈甲,赵廷隐手奋鼓旗。一击而鱼溃鸟离,四合则豕分蛇断。斩首一万余级,执俘八千余人,生擒……元璝、董光演以下都头八十余员,夺下甲马五百余匹,收获衣甲器械十余万事……” 根据孟知祥的描述,董璋之带着儿子董光嗣和两名骑兵,共四人,逃离战场,“磬马而奔,弃甲而遁”,更惨的还在后面,孟知祥冷嘲热讽地还原了董璋父子的狼狈凄惨之状: “抚只轮而掩泣,视乱辙以咸哀。” “乌江之死所不遥,赤壁之惭颜更厚。” 乌江自刎的项羽算个毛,别笑赤壁孟德曹,数厚颜无耻,还看今朝。 在奏章末尾,孟知祥得意地调侃道:“对不起皇上,我错了,一不小心,4天就灭了董璋,以至于陛下刚刚听说董璋用兵,还在排兵布阵、商讨策略的时候,战争就已经结束了。不过也好,省得有人再说我们两川互为唇齿,唱双簧,对抗朝廷。” 李嗣源把这封奏章宣示百官,结果是“中外咸知,莫不惊骇”。 孟知祥借贺捷之机,向朝廷狠狠秀了一把肌肉,从此之后,朝廷再也不敢轻言伐蜀。 可以说,“鸡踪桥战役”对蜀地的影响非常深远,不仅仅是4天吞并东川,而且为蜀地赢得了长达几十年的和平稳定的外部环境,为孟知祥开创“后蜀”奠定了基础。 孟知祥随后创建的“后蜀”(“十国”之一),也因此成功熬死了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一直等到宋朝建立,宋太祖赵匡胤才敢打蜀地的主意。 值得一提的是,天险之国、蜀道难的蜀地政权,灭亡之速令人匪夷所思:李存勖灭前蜀,前后70天;赵匡胤灭后蜀,仅用66天。 虽然两川内战前后持续了不到十天,但战前的准备工作让孟知祥身心俱疲,很难想象出他所承受的巨大精神压力,“鸡踪桥之役”他又披挂上阵,亲自指挥,超负荷劳动。董璋死后,东川九个州相继投降归顺,带给孟知祥的是一连串的维稳、消化工作。 董璋死后,东川全境投降归顺,而孟知祥也终于病倒了,第二天就病重。 作为孟知祥亲信的中门副使王处回,负责照顾孟知祥的饮食起居。王处回性格宽厚而颇有机略。当时,孟知祥病得连进食都困难,饭量也很小,身体非常虚弱。 一般来说,主公的饭菜都要由亲信之人端送。厨房的人把饭菜交给王处回,然后在门外等,孟知祥吃完后,再由王处回把餐具送出来,厨房的人不能与孟知祥直接见面,以防刺杀事件。 王处回每次送餐具之前,都要把剩饭剩菜偷偷倒掉,营造出孟知祥身体倍棒、吃嘛嘛香的假象。军心由此安定,无人知道孟知祥的真实病情。 几天后,孟知祥病愈,开始继续处理手头的工作。大犒三军,论功行赏,而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东川的归属问题,谁来当“东川节度使”? 在孟知祥心中,有两个候选人,李仁罕和赵廷隐。孟知祥把两位心腹大将召来,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充满期待地问道:“二位将军,谁愿帮我镇守此地啊?” 孟知祥原本以为二人会互相谦让、客套,互相吹捧对方的功绩,营造出君臣和睦、将相一心的大团圆场面。至于到底由谁来镇守,孟知祥心里的答案是,谁都行。两位将军都是自己的心腹爱将,且都在近期立有大功,都有资格坐镇东川。 然而李仁罕、赵廷隐的表现却让孟知祥大失所望,场面一度相当尴尬。 第454章 二将争功 在孟知祥养病的这几天里,发生了一件小事,孟知祥显然并不知情,否则就不会这么草率和天真了。 李仁罕奉命从遂州来梓州,赵廷隐远接高迎,特意从梓州赶到板桥(今四川省三台县东南)迎接。没想到,二人却发生了不愉快。 有道是,人心歹,狗不吃。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赵廷隐远接高迎,本来是想向李仁罕表示恭敬,因为李仁罕的职位一直在赵廷隐之上。然而他的这个举动却被李仁罕误解,二人一见面就掐了起来。 在前不久刚刚结束的两川战争中,赵廷隐在北部战场,跟朝廷主力大军石敬瑭作战,把石敬瑭牵制在剑门关,之后又攻陷了利州;李仁罕则在南部战场,一口气打到夔州。 如果单就两川战争论功行赏的话,李仁罕功居第一。 而在紧随其后爆发的两川内战中,镇守遂州的李仁罕却没来得及参与,成了看客。与此同时,赵廷隐大放异彩,从鸡踪桥一路追杀董璋,直至拿下梓州,献上董璋父子的人头。 如果单就两川内战论功行赏的话,赵廷隐功居第一。 李仁罕不服。 因为赵廷隐的这份“功居第一”水分太大,“鸡踪桥之役”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主公孟知祥是亲临现场的战役总指挥,而且董璋是被内部叛徒所杀,梓州也是被叛徒主动献城投降的,别说是赵廷隐了,换条狗也照样能坐拥收城之功。 赵廷隐,你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运气好罢了。李仁罕严重不服。 赵廷隐的远接高迎,在李仁罕看来,就是赵廷隐故意摆出主人姿态,梓州的主人来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这是故意给他来个下马威。 我李仁罕才应该是东川节度使,我来梓州,不是做客,而是回家。用得着你远接高迎?轮的着你跟我客气? 按照惯例、礼数,李仁罕该对新取得胜利的赵廷隐表示恭喜,当面称赞一下他的丰功伟绩,“老赵威武霸气!”而赵廷隐则要表示谦虚,“全赖主公英明神武,将士用心,我有何功。” 结果李仁罕不但没有称赞赵廷隐的功劳,反而摆出“老领导”的姿态,对赵廷隐横挑鼻子竖挑眼,从头骂到脚。 赵廷隐大怒。二人就此结下梁子。 孟知祥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孟知祥把两位爱将叫到身边,也没注意到二人脸上的不自然和敌意。 “二位将军,谁愿帮我镇守此地啊?” 李仁罕的脸上愤愤不平,语气也带着十万个不服,“主公就算让我再回去当蜀州刺史,也未尝不可。”话里有话,夹枪带棒。 孟知祥颇感意外,心说好好的,干嘛跟我撂挑子啊,我招你惹你了? 再扭脸一看赵廷隐,只见赵廷隐满面含嗔带怒,一语不发。 前不久拿下利州昭武军时,赵廷隐就主动把利州昭武军节度使的位置让给副将李肇,孟知祥点名表扬赵廷隐的高风亮节。没想到这一次赵廷隐不再相让。 两位将领当场争功,争抢东川节度,这与孟知祥的设计南辕北辙。 巨大的落差让孟知祥非常尴尬,而他也没有做好相应预案,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好先把众将官都打发出去,然后让李昊准备一份空白的委任状,打算一会儿让全体将领在二人之间投票。 李昊不赞成这种方法,认为在如今的情况下,搞所谓的民主投票,只会深化矛盾,很容易由两位将领的矛盾延伸成两个派系的敌对。然后举出朱温、李存勖的例子,这两位开国君主在登基称帝前,都身兼四镇,建议孟知祥自己兼任东川节度使。 孟知祥拿不定主意,李昊便建议他暂且搁置东川归属问题,返回成都跟大谋士赵季良商量。 孟知祥随即命李仁罕返回遂州,命赵廷隐留在梓州当巡检,然后命李昊暂代东川事务。 李昊坚辞不受,说两只猛虎争夺梓州,我可不敢卷入其中,请允许我回成都。孟知祥无奈,只好带着李昊一起回成都。 孟知祥失望而又落寞地对李昊说:“没想到得到东川后,我的麻烦更大!这才几天呀,李仁罕给我写了七封信,反复强调一个问题,‘主公您最好亲自兼任东川,否则众将不服’,明摆着,话的意思是‘赵廷隐镇东川,众将不服’,怎么着,还拿兵变要挟我吗?” “赵廷隐呢?” “也不省心!赵廷隐说他原本不敢奢望东川,但因李仁罕非要争夺,不留情面,所以才跟他赌气争夺。” “那您打算怎么办?” 孟知祥做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在阆州新设保宁军,划拨果、蓬、渠、开四州为属州,让赵廷隐做节度使,而自己兼领东川。 这样以来,东川没得争了,而且保宁军与东川一样,都是下辖五州,赵廷隐也保住了面子。 李昊把这个决策告诉赵廷隐,赵廷隐仍然愤愤不平,虽然辖州数量相等,土地面积相差无几,但十八线小县城的一套房能跟北上广深的一套房相提并论吗?赵廷隐要求与李仁罕决斗,一对一单挑,活着的那个当东川节度使。 李昊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反复劝说,终于使赵廷隐接受了阆州保宁军留后的任命。东川之争暂告一段落。 赵季良率文武官员劝进,请求孟知祥称王,并且使用天子名义发布诏书。被孟知祥拒绝。 孟知祥没有公开称王,却已经行割据之实,在吞并东川后,没有恳请中央朝廷派遣官员,而是自行任命官员,还擅自进行了行政划分(阆州保宁军)。这就在后唐中央引起了轩然大波。 早在两川爆发内战之初,山南西道节度使王思同就秘密奏报中央,意思是要伺机坐收渔利。李嗣源也真的调派大军前往两川边境,名为帮助孟知祥,实则欲坐山观虎斗,找机会下手。没想到孟知祥四天吞东川,李嗣源的中央军根本来不及任何反应。 所以才有了上文中,孟知祥得意洋洋地向中央“报喜”,秀肌肉,故意恶心李嗣源。 孟知祥割据两川,已经是生米煮成熟饭。李嗣源也及时调整态度,委曲求全,承认孟知祥对两川的绝对权威,向其示好。 李嗣源派李存环(李克宁之子,孟知祥的外甥)出访成都,希望孟知祥能坚守臣子的道义,保住家族世代忠臣的美名。 孟知祥眼含热泪,下跪接受诏书,并向朝廷表达了悔过之意,声称要世世代代永为大唐忠臣。 第455章 蜀地姓孟 【蜀地姓孟】 史料在李存环来成都的时间上略有小小的争议,不过无妨,最后的结论都是一致的,即李嗣源通过李存环来缓和中央与西川的关系,孟知祥做了积极的回应,但在言辞上颇为傲慢,借奏报战争经过的机会,向朝廷示威秀肌肉。 李嗣源朝廷很清楚,孟知祥割据蜀地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就在孟知祥向李嗣源表忠心的一个月后,长兴三年(932)的中秋节这天,孟知祥命李昊起草一份奏章,使用赵季良、李仁罕、赵廷隐等将领的名义,请求朝廷册封孟知祥为蜀王,同时也各自请求朝廷正式任命自己为节度使。 孟知祥想走群众路线,一步步走向建国称帝的终极目标。 李昊一句话,让他醍醐灌顶,“将领们自己请求朝廷颁发印信符节,那么他们就成了朝廷的人;而就连你的爵位封号也由他们来争取,那么连你都是他们‘任命’的。蜀地,是你说了算,还是他们说了算?” 孟知祥恍然大悟,自己只想着深居幕后,却忽略了最重要的问题——法统! 于是,在李昊的提醒下,孟知祥改用自己的名义,上奏朝廷,请求允许自己行使“墨制”的权力,即可以代表朝廷颁布“诏书”,在两川自行任命官员,同时表奏赵季良为黔州武泰军节度使、李仁罕为遂州武信军节度使、赵廷隐为阆州保宁军节度使、张业为夔州宁江军节度使、李肇为利州昭武军节度使。 李嗣源全盘答应。 如此一来,孟知祥就取得了蜀地的实际控制权。于是,孟知祥又遇到一个新的问题: 先前,朝廷在安重诲的谋划下图谋两川,每当有朝廷任命的刺史、节度使上任(如武虔裕、李仁矩、夏鲁奇),朝廷都会派大部队武装护送,部队规模从几百人到几千人不等,随后就以牙军的名义驻留。如今,两川尚有三万多人的中央特遣军滞留,两川战争、两川内战之后,这三万多部队就被孟知祥收编。 问题就是这三万多人的妻儿老小全在后唐境内,他们随时都有思归叛逃的风险。 于是,孟知祥再次上表朝廷,请求朝廷把他们的妻儿老小送到西川,一家人团圆。 李嗣源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当然拒绝了这一请求,也不征召他们班师。三万枚定时炸弹,你孟知祥帮朕养着吧。 长兴四年(933)2月,李嗣源任命孟知祥为检校太尉、兼中书令、行成都府尹、东西两川节度管内观察处置统押近界诸蛮兼西山八国云南安抚制置等使、封蜀王、加食邑一千五百户实封二百户、赐“忠贞匡国保大功臣”荣誉称号。正式承认了孟知祥对蜀地的绝对统治地位。 孟知祥毫不客气,自行制作了“九旒冠”。按照封建礼制,“天子之冕十二旒,诸侯九”。还制作了龙袍等用具,车马服饰都与皇帝一样。 孟知祥下令整修前蜀王建的坟墓,禁止砍伐陵墓附近的树木。随后在宣华苑宴请群臣,睹物思旧,孟知祥不禁感慨道:如果王宗衍不那么荒淫无道,群臣尽心辅佐,李继岌那小子怎能攻破成都啊? 赵季良恭维道:“非为人和,盖天时也!他若不去,您怎么能来啊?” 孟知祥得意地“哈哈”大笑。 天意,可不就是天意嘛! 据记载,蜀人打球,一击而入洞者,称为“猛入”或“孟入”;前蜀的宫殿上都刻着总工程师的名字,“孟德”,谐音就是“孟得”;前蜀国舅徐延琼在成都建造了一座富丽堂皇、极度奢华的别墅,王宗衍看后,在墙壁上题写一个“孟”字,意为“辣鸡”、“SB”,徐延琼则将其认真装裱供奉,李继岌进成都后,住在王宗衍的宫殿,随军而来的孟知祥则住在徐延琼的这个别墅,当他看到被认真装裱的“孟”字,就对随从戏谑道:“这小子是怎么预见到由我来接任的?” 等等等等,总之,孟知祥集团找出来千万条理由,证明孟知祥当蜀地之主是天意。 孟知祥接受了后唐王朝的册封,以“蜀王”的身份治理蜀地,拥有着“墨制”下诏的权力,蜀地距离正式独立建国只有一步之遥。 孟知祥只需静静地等待,等待后唐朝廷“蜀国王”的册封,合理合法地封邦建国,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如果等不及,还可以“自立”,但自立的弊端远大于其时间上的优势。因为自立就代表着孟知祥“名不正、言不顺”,失去了法统根基,否认后唐,就等于否认自己,手下诸将就可以高举忠君爱国的旗号来反对他。 前蜀、淮南等都是“自立”,前提是他们的开国之君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深耕多年,拥有深厚的统治基础,可以抵御一般的风浪。孟知祥刚来没几年,而且除了西川外,东川等领土都是近期刚刚到手,根基不稳,“自立”不是孟知祥的最佳选择。 孟知祥的等待并不是遥遥无期的,如今的后唐正处于多事之秋。 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一下“五代十国”时期的这次短暂中兴——“明宗盛世”,在这一时期,雄踞四方的创业一代们相继辞世,总体进入到“二代治国”阶段,例如中原王朝两个最强大的敌人,内部的淮南和外部的契丹。 各大政治势力都面临最高权力交接问题,忙于内乱,已经无法形成一股有效的反对中原王朝的力量。特别是淮南,先是徐温架空杨氏,继而又被李氏(徐知诰)代徐;契丹先是忙于吞并渤海国,灭掉渤海国之后,正要乘胜南下,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却突然病逝,随后述律太后废长立幼,引得契丹内乱。 总之,无人来抢兵线、无人抢野区,李嗣源得以猥琐发育。而他总共两次小试牛刀,打荆南、打蜀地,也全都败北,向世人暴露了后唐中央朝廷的外强中干。 现在,淮南、契丹等各方势力也都顺利完成了资源的再分配,渡过了内乱,开始谋求对外扩张,李嗣源的日子不好过了。 所以在两川战争和两川内战之中,李嗣源才表现地处处妥协,软弱退让。只要有更大的威胁存在,李嗣源就不得不继续奉行绥靖政策,而这就是孟知祥等待“蜀国王”的机会。 他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第456章 民族英雄张义潮 【民族英雄张义潮】 在失去对蜀地的控制权之后,帝国西北部又出了状况。 首先来到李嗣源面前的,是一条好消息:凉州将领及人民群众联合上表,请求拥立孙超同志为节度使。也就是说,天下要冲、国家藩卫的凉州(今甘肃省武威市)回归中央! 李嗣源竟然一头雾水,错愕道:“孙超是谁?” 左右人这才为他讲述了凉州的来龙去脉: 要问凉州孙超,话就长了,咱们长话短说。大唐在西部有个重要的邻居——吐蕃,吐蕃对大唐西部边陲影响巨大。“安史之乱”以后,大唐江河日下,对西北疆域逐渐失去控制,吐蕃趁此机会鲸吞蚕食,将包括沙洲、凉州、瓜州、兰州等在内的河西地区蚕食殆尽。 吐蕃对这里的人民实行高压奴役统治,残酷剥削,沦陷区人民日日夜夜盼望大唐王师能够收复故土。据史籍记载,每当有唐朝使节经过此地时,老百姓都会夹道迎呼、泣涕不止,向祖国使节哭诉“亡国奴”的悲惨遭遇,并问使节:“皇帝犹念陷吐蕃生灵否?” 使节们看这些人的穿装打扮,全是大唐衣冠服饰,只是口音略有改变,一经询问,才知道他们是“安史之乱”时沦陷到吐蕃的难民子孙,“难二代”、“难三代”。 几十年过去了,几代人故去了,这里的人民仍然心系大唐,仍然唱着《中国心》,虽然他们根本没有见过“大唐”长什么模样,却一代一代地口口相传,“我们是中国人!大唐皇帝才是我们的皇帝!祖国不会抛弃我们的。” 此情此景,一曲《中国心》在耳边萦绕。 中国人的凝聚力古已有之。 到了唐武宗、唐宪宗时,唐朝国运触底反弹,“会昌中兴”、“大中之治”,而吐蕃则在政局动荡和自然灾害的合力作用下,国力急剧下滑。此消彼长,大唐也开始对吐蕃用兵,收复失地。 大唐军队一连串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河西人民的反抗吐蕃暴政的热情。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大中二年(848),有位叫张义潮的英雄豪杰,联合了多方反对吐蕃的势力,在沙洲发动起义,驱逐了吐蕃军队,取得了沙洲的控制权,随后就派使节联络大唐朝廷,奏报当地局势,并请求中央派遣军队支援。 唐宣宗高度赞扬了张义潮的壮举,立即提拔他当沙洲防御使,鼓励他继续与吐蕃作战,收复失地。 张义潮不负众望,以沙洲为根据地,一口气夺回了瓜、甘、肃、兰等十州,收复了今日的新疆、甘肃、青海等一大片领土。并于大中五年(851)派使节献上十一州图籍,自此,陷于吐蕃拜年之久的河西地区重新回到大唐怀抱。 唐宣宗在沙洲设置归义军,下辖上述十一州,以张义潮为归义军节度使,封南阳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实封三百户(已经是超王级待遇),另有其他封赐无需细表。 总之,张义潮是唐朝末年收复河西的民族英雄。 吐蕃势力被压缩进凉州,而凉州扼守着“河西走廊”,掐住了大唐进出西域的细脖颈。不拔出凉州,沙洲归义军就无法与朝廷取得有效联系,朝廷更无法有效经营西域。 于是,张义潮开始对凉州展开了持续三年的血战,最终在唐懿宗咸通二年(861)收复凉州。 随后,唐王朝设置凉州节度使,下辖六州,由张义潮同志兼领。 然而唐朝并没有有效利用起河西走廊,因为大唐经历了武宗、宣宗的短暂反弹之后,在懿宗朝再次来了个灌肠阴,随后的僖宗、昭宗、哀帝期间的历史故事如前文百万字所述,怎一个惨字了得。 张义潮一方面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发展境内经济,恢复生产,另一方面还要加强军事训练,时刻抵御吐蕃的反扑。 在河西走廊附近,除了吐蕃之外,东有党项、北有回鹘、西南有吐谷浑残部……他们都曾臣服于吐蕃,也常常单独或联合起来,袭扰归义军、凉州。张义潮毫不畏惧,在没有大唐朝廷支援的情况下,独自率领河西人民奋勇反抗,捍卫胜利果实。 张义潮曾大破吐谷浑,追击一千多里,活捉其宰相三人,全部斩首,极大震慑了吐谷浑部落; 又曾主动出击一千多力,远征盘踞在伊州(今新疆哈密)的回鹘及吐蕃残部,大胜而归。 两次大胜极大提升了张义潮的地区威望,使得回鹘、吐谷浑等部落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各少数民族部落纷纷表示归附。 张义潮奉行朝廷羁縻怀柔之基本国策,吸收了大量外族人民,壮我国威。归附的少数民族将士也为积极纳投名状,争相为大唐立功。 例如张义潮任命回鹘将领仆固俊收复了西州等城池,又率兵进攻吐蕃,这一战,直接打垮了吐蕃,使得吐蕃快速消亡。 所以本书自宣宗朝末期开始讲述,重点讲述了懿宗、僖宗、昭宗、哀帝,,唐朝的最后四位皇帝,而出现频率最高的外族势力是南诏和契丹,曾经与唐朝关系密切吐蕃几乎很少出现,唯一的一次出镜还是在讲述南诏时,以酱油男的身份跑了个龙套。 如此庞大、强盛、源远流长的老邻居,之所以一直被我们忽略,不是我可以回避,而是拜民族英雄张义潮同志所赐,把吐蕃从顶流干到退圈。 咸通八年(867),张义潮留在长安做人质的哥哥张义潭去世,69岁的张义潮归朝,来到长安,继续做人质。 抱歉,说人质不好听。是朝廷封张义潮为中央禁军大将军,进位司徒,赏赐长安市区豪华别墅一座。 张义潮归朝后,张义潭的儿子被推为留后,镇守归义军、凉州。 咸通十三年(872),张义潮在首都长安病逝。追赠太保。 明年(873)懿宗驾崩,僖宗即位,紧接着便是“王仙芝、黄巢起义”(874)。 随着唐王朝的日渐衰微,凉州等地与中原王朝的联系也逐渐中断。 第457章 西北风云 【西北风云】 如今,凉州方面突然冒出一个叫孙超的人,要回归朝廷,给李嗣源送来一个大大的惊喜,惊喜之余,也对孙超的来龙去脉产生了好奇。这个孙超与传说中的张义潮有何关系? 朝中已经无人能理清,最终的调查结果是:张义潮镇守河西时,朝廷调派两千郓州天平军协防,“黄巢之乱”后,中央朝廷与凉州之间被党项人阻隔,从此失联,两千郓州兵则在凉州自生自灭、娶妻生子,繁衍至今,如今,这两千郓州兵早已去世,留下了他们的子孙后代继续守卫凉州,孙超等人就是“郓二代”。 李嗣源感动坏了,两千山东人,奔赴千里之外的帝国边疆,来到遥远的甘肃、新疆,与家乡故土从此永别,几十年过去了,中原王朝历经大唐、后梁、后唐的政权更迭,可他们的子孙后代依然念念不忘自己是中国人,仍要回归祖国。 不得不承认,凉州的再次回归,与康福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康福之前赴镇灵州,肃清了西北边境,为凉州的回归奠定了基础。 紧随凉州之后,西北部又传来第二个消息:夏州定难军节度使李仁福去世。 “黄巢之乱”时,夏州节度使、党项部族首领拓跋思恭平叛有功,被唐王朝赐国姓“李”,赐军号“定难军”,赐爵夏国公。 拓跋思恭死后,其弟拓跋思谏袭位。因其后世均以“李”示人,所以为叙述方便,我们后文将称“李思恭”、“李思谏”。 随着朱温势力的不断飙升,李思谏亦非常明智地选择了“远交近攻”的外交策略,归附朱温,而与李茂贞等邻居为敌。 朱温篡唐时,李思谏也是第一批认可并称臣的藩镇之一。李思谏和他的夏州定难军也就获得了中原王朝的不断晋封。 李思谏死后,李思恭的孙子李彝昌袭位。很快,拓跋部族发生内乱,部将高宗益发动叛乱,诛杀李彝昌自立,随后,高宗益又被部将诛杀,三军拥戴李仁福为统帅。李仁福的身份是个谜,有的史书说他是李彝昌的“族父”,有的则明说不知其身份世系。 李仁福应该是李彝昌叔父辈儿的人,因为他的儿子也排“彝”字。 总之,经过了一番政变之后,李仁福被推举为夏州定难军节度使。 李仁福贯彻了先辈们的政治智慧,向后梁称臣,帮着后梁袭击河东集团,爵封陇西郡王。 李存勖推翻后梁,李仁福大为恐惧,因为自己长期以来都与河东势力作对,于是派哥哥李仁裕携带礼物和道歉信、祝贺信,觐见李存勖,向李存勖表忠心。 李存勖与他相逢一笑泯恩仇,晋封李仁福为朔方王,继续承认他们家族对夏州定难军的统治。 拓跋李氏不仅割据夏州定难军,还不时地劫掠周边郡县,成为有组织大规模武装犯罪团伙。 然而他们给后唐王朝带来的不仅仅是治安问题这么简单,他们带给后唐王朝的最大威胁是与契丹人的勾结。 拓跋李氏从一开始就不是中原王朝的脑残粉,即便是在“黄巢之乱”时,也是扮演着雇佣兵的角色,有钱就是爹。利益永远高于一切,向中原王朝的称臣只是一时权宜之计。而随着中原王朝的日渐衰落和契丹的日益壮大,夏州定难军的政治立场也越来越摇摆,对待后唐的态度明显不如对待后梁。 特别是契丹的几次西征,让党项人吃够了苦头,也让他们刷新了对契丹和中原的认知。 夏州的这种态度转变,引起了后唐王朝的极大警觉和恐慌,如果夏州定难军与契丹狼狈为奸,将会对中原王朝形成可怕的钳形攻势,从东北到西北,像一把悬在后唐头上的大刀阔斧,这让李嗣源寝食难安。西部诸藩也时常打小报告,说夏州李仁福暗通契丹。 如今,好消息传来,李仁福病逝,部将推戴其子李彝超袭位。 于是,李嗣源用“移镇”来套路李彝超,任命李彝超为延州彰武军留后,同时任命延州彰武军节度使安从进为夏州定难军留后,并派邠州节度使药彦稠率五万大军,以宫苑使安重益为监军,护送安从进赴任夏州。 名为武装护送,实为强行接管。 李彝超上疏陈情,大意是说蒙圣恩任命延州留后,我深感荣幸,也非常愿意服从组织上的安排,但是——我们家族治理夏州很久啦,而且一直颇有善政,人民群众、三军将士都非常拥戴我,舍不得让我走,非得让我留下,盛情难却呀,组织上要不要再考虑考虑,让我留在这片深爱的土地上吧。 少来这套! 李嗣源认为夏州贫瘠偏远,实力不强,且李彝超年少无能,又是新袭父位,统治基础不牢,正是武力剿灭的好机会,于是写了一封颇具威胁语气的话,态度强硬地回绝了李彝超的请求,命令他立刻移镇。 作为帝国最高统治者,李嗣源当然要把移镇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一些,于是李嗣源向夏州人民解释道:夏州穷困而偏远,李彝超年少,不能有效应对外族的入侵,所以才让他去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这是组织上对他的照顾和爱惜。 在诏书的后半段,李嗣源举眼前的例子陈说利害: “从命则有李从曮、高允韬富贵之福,违命则有王都、李匡宾覆族之祸。” 李从曮,即李茂贞之子李继曮,主动献出凤翔后,仍在后唐享有节度使之职,享受着荣华富贵;高允韬,高万兴之子,高万兴原属凤翔李茂贞集团,后降于朱温,坐镇鄜州、延州,后梁灭亡后归附后唐,仍然保留了原有封镇和爵位,高万兴死后,其子高允韬袭父位。 李嗣源以李继曮、高允韬两位识时务者为正面典型,告诉李彝超,只要诚心向我后唐称臣,哥一定不会对不起你。 而后半句,则举出了定州王都、朔方李匡宾的反面例子。 “又若王都之贪上谷,李匡宾之吝朔方。或则结构契丹,偷延旦夕;或则依凭党项,窃据山河。” 他们的结果呢?“才兴讨伐,已见覆亡。” “何必广引古今,方明利害。只陈近事,聊谕将来。” 害怕李彝超听不懂,李嗣源干脆发出了赤裸裸的威胁: “彼或要覆族之殃,则王都、李匡宾足为鉴戒;彼或要全身之福,则允韬、从曮可作规绳。朕设两途,尔宜自择……马步兵士五万人骑,送安从进赴任,从命者秋毫无犯,违命者全族必诛……” 诏书的主题思想很好get: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第458章 夏州之战(月票加更) 【夏州之战】 李嗣源眼中那个“年才弱冠,未历艰难”的李彝超,堪称英年才俊,少年英雄,李嗣源严重低估了少年李彝超的能力,更不知这场战争将会产生多么深渊的影响。 李彝超知道李嗣源既不可能对夏州党项人心怀怜悯,更不可能容许拓跋李氏在这里割据称雄。李彝超根本不对后唐朝廷抱有任何幻想,他很务实地制定了暴力抗法、妨碍公务的对策。 少年李彝超拥有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政治智慧和胆略,只可惜天妒英才,两年后(935)就英年早逝,假如他可以多活几年,也许西夏政权的建立还会提前。历史没有给出他确切的年龄,只说今年(933)“年才弱冠”,弱冠是20岁,但联系上下文,这里的“弱冠”也未必是正好20岁的意思,应该理解为20岁左右,总之就是很年轻,如果他今年只有20岁的话,那么他死的时候也只有22岁,实在是太可惜了。 下面,我们将来看一看这个20岁的党项族少年首领,是如何以“穷边”夏州来对抗后唐朝廷。 李彝超先是给朝廷上疏陈情,向李嗣源示弱,说自己不是想拒诏,而是群众呼声甚高,实在是迫不得已,请朝廷体谅民意。 与此同时,派自己的哥哥阿啰王率兵占据重要关隘——青岭门;集结境内党项各部落以及各蛮夷部落,做好迎战准备;派游骑兵四处游击骚扰,专门抄劫后唐军队的粮道,破坏工程器械。 如果选择正面硬刚,李彝超无异于找死。先不论军队数量的多少、战斗力的强弱,药彦稠率正义之师,讨伐拒诏不受代的夏州逆贼,名正言顺,而李彝超则背负“朝廷叛逆”的骂名,部队难免离心离德,特别是境内的蛮夷诸部,很难说他们会为了党项拓跋氏而与后唐中央朝廷为敌。 所以李彝超制定了一套非常稳妥的抵抗办法。 首先,以夏州城为依托,负隅顽抗。 夏州城历史悠久,始建于东晋末年十六国时期,由匈奴贵族、赫连勃勃大王建造而成。公元413年,赫连勃勃发动十万余工匠,在此地筑城,而他筑城时的严苛残酷简直是惨无人道、令人发指! 据史籍记载,在筑城工程中,监工用铁镐检验城墙的坚固程度,“锥入一寸,即杀作者而并筑之”。如果能凿入哪怕是区区一寸,就把筑造这段城墙的工匠杀死,尸体筑入墙体。 所以工程验收之后,城墙坚硬如铁,无惧刀砍斧剁,坚不可摧。 筑城的材料是当地河底的泥沙,与石灰混合,经现代化学成分分析,发现其竟与如今的混凝土成分类似。 城池建好之后,赫连勃勃无比欣慰地说道:“朕方统一天下,君临万邦,可以统万为名。”于是就将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命名为“统万城”。 赫连勃勃认为匈奴是夏启的后裔,故而在407年自立建国时,国号为“大夏”,后世称之为“胡夏”,是东晋十六国之一。 公元427年,北魏攻克统万城,431年,北魏灭“胡夏”;433年,置夏州,以统万城为治所。 统万城坚固耐用,历经了上千年的战火侵袭、风吹日晒,时至今日,遗址尚存。 早在北宋初期,公元994年,北宋攻占夏州,宋太宗下令毁城,由军队进行系统性地人为破坏,可即便如此,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发现其遗址的时候,仍然惊叹于它的坚固。 在当时,这座统万城就成了李彝超的底气。除非李嗣源可以让二营长拉出意大利炮,否则休想进城。 除此之外,西北地区的风沙、荒漠则是夏州的天然城墙。这里方圆百里荒无人烟,不仅没有粮草,更是没有水源。 所以李彝超很快就摸索出一条制胜法宝——“疲敌之策”,主力部队龟缩进城,四万多游骑不与后唐主力大军接触,而是迂回劫掠其粮道。 表面上看,是药彦稠包围了夏州城,实际则是李彝超将药彦稠反包围在无垠的荒漠之中。 五万大军没有粮食,没有军饷,战马没有草料,更要命的是,连水都没有。而由于路途遥远和党项袭扰抄掠,使得后勤补给线不堪其扰,据记载,每运送一斗粮食或一捆草料,平均花费都要几千钱。 前些日子,西北地区粮食大丰收,粮食价格是4文一斗,就算翻一倍也不到10文,而要把几文钱的粮食送到前线,则需花费几千文,一千倍的天价运费! 药彦稠耗不起,于是对夏州发起强攻。 这时候,统万城那匪夷所思的坚固令药彦稠瞠目结舌。长刀阔斧砍上去,丝毫不起作用,即便用铁镐,也只是在墙体上留下一个白点儿。 药彦稠陷入到进退两难的窘境。 李彝超兄弟亲自登上城墙,冲药彦稠、安从进喊话:“夏州穷苦贫困,没有什么金银珠宝,说实话,我们也不想呆在这个穷地方。只不过是祖父、父亲世代相传,才为朝廷守卫这块儿土地。您就算攻下这座城,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何必劳师动众、耗费钱财?还请麻烦您替我上疏奏报,如果朝廷允许我改过自新,我将全心全意侍奉朝廷,将来朝廷若有征召,我也会率领部族替朝廷充当先锋!” 这就是李彝超的政治智慧。即便打赢了朝廷,也要主动向朝廷承认错误、赔礼道歉,向朝廷求饶,给朝廷面子,给朝廷台阶,以便朝廷就坡下驴,结束战争;反之,就像庞勋那样,乘胜说风凉话、挖苦讽刺甚至威胁朝廷,置朝廷颜面于不顾,置天子圣威于不顾,逞一时口舌之快,而将自己后路堵死。 得饶人处且饶人,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李彝超还派出间谍,以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神秘“知情人”身份,去朝廷“告密”,说李仁福根本没有勾结契丹人,是他故意散播这样的谣言,虚张声势,以为这样一来,朝廷就不敢动他了,谁知道弄巧成拙,这才造成了今天的误会。 李彝超太懂事了,给足了李嗣源面子。 既然战争源于一场“误会”,那么事天敬神、有好生之德的受命之君李嗣源同志,就有了充分正当的理由来结束这场战争。 长兴四年(933)7月8日,李嗣源诏令药彦稠、安从进等班师。夏州之战结束。 第459章 扑朔迷离的句号 【扑朔迷离的句号】 夏州之战前后持续了不到四个月,便以后唐中央的败退而草草收场。这场战争的伤亡损失和持续时间都算不上规模巨大,但它的影响却是无比巨大的。 李彝超大大提高了拓跋李氏在党项诸部中的威望,巩固了党项人在夏州地区的势力,为日后李元昊建立西夏政权奠定了基础。关于李元昊建立西夏的故事,后文将会详述。 夏州之战的失败对李嗣源的打击是沉重的。 李嗣源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打造了“明宗盛世”,多次成功镇压了境内的反叛势力,例如定州王都、汴州朱守殷等,在加强中央集权、削藩的道路上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在延伸中央势力的努力上却屡屡碰壁。 三次对外(貌合神离,表面称臣、实际割据)战争,荆南之战、两川之战、夏州之战,均以失败告终。 特别是夏州之战,李嗣源的担忧是正确的。拓跋李氏就是跟契丹人眉来眼去,最后终于形成了鼎足之势(辽、宋、西夏)。西夏在辽宋之间间于齐楚,游刃有余,两头卖好,成为大宋的劲敌,并一直成功存活到南宋时期,最终被蒙古骑兵灭掉。 李嗣源当然无法预见大宋的建立和统一,但他知道,盘踞在夏州的党项人一定会联合契丹,成为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无论这个中原王朝是后唐,还是别的王朝。 李嗣源没有机会了,他没多少时间了。 李嗣源登基时已经60岁,没钱没粮没兵,非常弱势,所以他这个皇帝当的也比较憋屈,脾气暴躁、性格刚烈的他,不得不成为好好先生,处处妥协让步。 短短七年中,他在政治上遭受了连续重创,比如三次对外战争的失败。 相比之下,不见刀枪的政治斗争更为残酷,而他在其中更像是一只失去动力的孤舟,眼见他沉浮,眼见他逐流,却无法操控自己的命运。 他祭出了自己的良师益友、铁哥们儿安重诲,而这也于事无补。安重诲的死只是大势所趋的产物,却不能改变趋势。 手握重兵的藩镇仍然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后宫、宦官等势力的崛起更是从内部威胁着皇权的统治,李嗣源感觉自己要重蹈李存勖的覆辙。 让他更不敢相信的是,他的儿子李从荣,居然也巴不得他早日归天,好继承皇位。 如今,67岁的李嗣源百病缠身,身体每况愈下,随时都有驾崩的危险。 李从荣终于等不及了,明宗版的“兴教门之变”上演了。 李嗣源起事时,长子李从审被元行钦所杀,按照嫡长子继承制,次子李从荣将有望成为皇位继承人。李嗣源也对李从荣寄予了厚望,登基后就委以重镇,先镇魏博、后镇河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判六军诸卫事,还挑选了知名知识分子做他的幕僚。 然而李从荣这个人却为人轻佻,他给自己打造了一副“颇喜儒”的人设,做出礼贤下士、尊礼儒生的样子,每天都与诗人鬼混,还附庸风雅,经常吟诗作赋,据说他作诗千余篇,整理成册,名为《紫府集》,还骄傲地宣称他的诗作天下第一。 但他的这番精心包装却适得其反,文武群臣对他嗤之以鼻,连李嗣源也亲自点拨他,说你喜欢念书,这很好,但你将来是要当皇上的,书中的道理会有专业人士帮你解读,而且咱们是武将出身,写出来的所谓的诗词,水平其实是很低的,反倒被念书人耻笑,先帝庄宗不就喜欢作诗嘛,你瞧他写的,嘛玩意儿啊! 学渣就是学渣,装什么学霸呀,万一哪天被问知网,不就翻车坑爹了嘛。李嗣源对儿子谆谆教导,然而李从荣却听不进去。 李从荣之所以要打造一副学霸、诗人的人设,不单单是附庸风雅的个人爱好,事实上,他甚至非常讨厌儒生,他是一个性情残暴的武夫。而他披上“文化人”的外衣,多半是出于政治斗争的需要。 按照封建礼法,嫡长子继承制,李从荣是无可争议的皇位继承人。但问题是,自唐末以来,没有一个皇帝是按照这个制度产生的。李从荣也未必能顺利袭位。 比如说,安重诲最想帮李嗣源除掉的,李嗣源养子李从珂。李从珂自幼追随李嗣源,至今已有三十余年,立功无数,与李嗣源感情甚笃,年龄也比李从荣大。 安重诲生前多次提醒李嗣源,说李从珂将来一定会造你的反,安重诲临死时,还发出“恨不为国家除潞王”的遗憾。 李从珂就是李从荣顺利袭位的威胁之一。 李从荣的同母弟李从厚,长得最像李嗣源,因此深得李嗣源溺爱。而他也沉稳寡言,喜欢读书,彬彬有礼,待人接物都很得体,深得群臣拥护,他的妻子是孔循之女(原本想娶安重诲之女)。因此李从厚在朝中也有收获了一大批粉丝。 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威胁,就是李嗣源最小的儿子李从益。李从益的具体年龄很难考证,但他此时一定不会超过7岁,因为他是在李嗣源登基称帝之后才出生的。 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李从益当然不知道什么叫派系争斗、什么叫夺嫡争储,但幼小的他会被别有用心的人用作棋子。 这就引出了李嗣源宫廷斗争中的最强实力派——王德妃。 王德妃是李嗣源最宠爱的嫔妃,没有之一,然而她却没能为李嗣源生育子女。于是,宫中有其他嫔妃生孩子的,李嗣源就把婴孩儿“过继”给王德妃,当做她的孩子,让她抚养。 这个被王德妃收养的皇子,就是李从益。 虽然不是亲生,但王德妃对李从益视如己出,自幼抚养,感情深厚。子以母贵,李嗣源曾对王德妃说,“这个皇子是唯一一个生于皇宫的,我非常喜欢他。(惟此儿生于皇宫,故尤所钟爱)” 生在皇宫,长在皇宫,小李从益的身上便沾有龙气。而又因王德妃的缘故,幼小的李从益也并非完全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 第460章 扑朔迷离的句号2 李嗣源末期,宫里暗流涌动,纵观这场政治变局,真的很难清晰地理出一条能够直接指明幕后BOSS的线索。 朱温遇弑,朱友珪短暂上位,然后朱友贞拨乱反正,我们经过分析,可以确认“外戚帮”的最大嫌疑,即便是巧合,也在逻辑上具有可行性;李存勖的“兴教门之变”,也可以摸索出隐藏大BOSS李嗣源。 唯独在李嗣源末期,李从荣政变被杀、李从厚即位后又被李从珂快速推翻……即便我们站在上帝视角,在已知结果的情况下倒推原因,也发现力不从心,似乎一切真的只是各种巧合,“阴谋论”也鲜有用武之地,那双看不见的大手始终扑朔迷离。 是那个幕后大BOSS隐藏的太深,还是根本不存在这双黑手?亦或是存在不止一个、且势均力敌的BOSS,他们几经较量,最终两败俱伤? 我个人支持最后一个观点,那就是多方势力暗中较量,最终达成了一个脆弱的妥协,这个脆弱的关系也是极为不稳定的,所以李从珂也只是昙花一现。 内部势力无法决出优胜者,他们暗中较量数年,内卷化严重,斗争陷入僵局,所以必须有外部势力的有效介入,才能打破僵局、有所突破。这个外部势力就是后唐人民的老朋友——契丹。 吞并了渤海国,解决了后顾之忧,又完成了最高权力的过渡,经过几年的消化吸收,契丹在其第二代领导人——辽太宗耶律德光的带领下,干涉中原王朝内政,强势介入,并扶持了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傀儡皇帝、儿皇帝——石敬瑭。 以上,就是这段历史时期(李嗣源病危——李从荣政变——李从厚即位——李从珂叛乱——石敬瑭叛乱)混乱表象下的逻辑金钥匙。也为下文的一大段篇幅起到了提纲掣领的作用,也是本书的卖点。 现在,虽然明宗李嗣源仍然在位,但“明宗盛世”已经可以在逻辑上画一个不圆满的句号了。从李从荣登上历史舞台的那一刻起,中国历史就进入了一个新的篇章,我们权且称之为“谁主中原”。 下面,我们就站在上帝视角上,复盘后唐末年的这场大震动: 围绕李嗣源继承人的核心问题,我们把几位最有实力的候选人资料按照年龄长幼顺序,做一番简单梳理归纳: 1,李从珂 竞选优势:年长;功劳大 竞选劣势:养子,非李嗣源亲生 2,李从荣 竞选优势:“嫡长子继承制”的第一继承人 竞选劣势:口碑不好,群臣不拥护 3,李从厚 竞选优势:长得最像李嗣源,“貌类明宗,尤钟爱”,“明宗以其貌类己,特爱之”;群臣拥护 竞选劣势:“嫡长子继承制”的第二继承人 4,李从益 竞选优势:“惟此儿生于皇宫,故尤所钟爱”;养母王德妃最受宠 竞选劣势:非嫡出,年幼 李嗣源一直没有明确皇太子人选,登基之初,命李从荣出镇魏博、同平章事;同时,还命李从厚当首都市长、同平章事、判六军诸卫事。也就是说,李从厚身居京师,还掌握着中央禁军。 李从荣对此非常不满。一般来说,身居京师且掌握兵权,是继承皇位的一般套路,而被外放到地方,则是非常危险的政治信号。 比如契丹的皇太子耶律倍,就是被安置在了东丹国,而他的弟弟耶律德光则留在中央,还掌握着兵权,所以在耶律阿保机死后,才毫无悬念地出现废长立幼的局面,次子耶律德光登基坐殿,而耶律倍被逼弃国远走,来到了后唐。 李从荣心中充满疑虑、怨恨,于是变得更加骄狂、暴躁,甚至赌气不再处理公务。 李嗣源对此忧心忡忡,于是在左右近侍中,挑选了一个平时跟李从荣关系最铁的人,派到太原府(此时李从荣已移镇河东),跟李从荣一起生活,以便时刻劝导。 李从荣却更加猜忌,因为名为劝导、服侍,实际不就是监视吗?给我派监军、安眼线?父皇这么不信任我了吗?这是要对我动手吗? 而这位被派来的侍从,也天真地认为政治场中还能延续友谊,于是对李从荣说道:“李从厚态度恭敬、行事谨慎,礼贤下士、颇得人心,他的言行举止很有年少老成的风范。你这个当哥哥的,应该多努力,不要让自己的名声被弟弟超过。” 这是肺腑之言,也是逆耳良言。李从荣听候非常不高兴,强忍着没有对他发作,等把他打发出去之后,李从荣找来自己的亲信——步军总指挥杨思权,对他说道:“中央的人全都在夸赞李从厚,而竭力贬低我,难道说我要被罢黜?我该怎么办?” 杨思权的思想更加单纯,他先劝李从荣道:“您手握强大的军队,占据帝国最重要的藩镇(河东),又有我这样的勇将效力,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随后建议李从荣加紧制造武器铠甲、招兵买马、训练士卒。 退下来之后,杨思权又找到那名随从,警告他道:“你总是称赞李从厚、压制李从荣,你到底想干啥?咱们怎么就不能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好好扶保李从荣?” 那人听闻此言,大惊失色,心说你还问我想干什么,我倒想问问你们想干什么。于是急忙把这番话密奏给副留守冯赟。 李嗣源任命李从荣坐镇河东时,任命冯赟为副留守、杨思权为步军总指挥,辅佐李从荣。也就是说,冯赟和杨思权也是李嗣源的耳目眼线。不同的是,杨思权很傻很天真,傻到忘记了自己的职责。 冯赟立刻把这些事情密奏李嗣源。 李嗣源随即召杨思权进京,改任为禁军将领,也就是常说的明升暗降,总之是不能留在李从荣身边了。不过也因担心进一步刺激李从荣,李嗣源并没有过多惩罚杨思权,也没有提他劝李从荣整军备战的事。 这件小事反映出了李从荣与李从厚之间的激烈竞争,说明在当时的朝廷里,有一股巨大的能量在推进李从厚继承皇位,或者,更准确的说,应该是阻止李从荣继位。从后来的故事发展可以看到,所谓的文武百官或地方藩镇,也真没几个是真心拥护李从厚的。 李从荣隐隐感受到了这种危机,所以急于确立自己储君的身份,而他的轻佻暴躁的性格也成为他即位路上的最大绊脚石。 第461章 狰狞崭露 【狰狞崭露】 长兴元年(930),李嗣源封李从荣为秦王,李从厚为宋王; 长兴四年(933),加授秦王李从荣守尚书令、兼侍中。 李从荣正在有条不紊地接近皇帝宝座,他的表现也更加嚣张跋扈。 按照惯例,应该为亲王们设置家庭教师(王傅)。宰相们全都畏惧李从荣,纷纷向后躲,不敢有所意见,请他自己挑选,开心就好。 李从荣的幕僚向他推荐了兵部侍郎刘瓒,于是李从荣点名要刘瓒。 李嗣源便任命刘瓒为秦王傅,同时还为李从荣送去一位“助教”——鱼崇远。在唐朝,“王傅”等同于贬官,基本就是强制退休,例如宰相于琮遭“保研党”排挤,遂贬为普王傅、分司东都。 所以刘瓒接到任命状后,跑到李嗣源面前哭诉,坚决要求辞掉“秦王傅”的殊荣。 李嗣源好言相劝,予以驳回,以便安抚李从荣。刘瓒只能硬着头皮去服侍李从荣。 通过李从荣对待刘瓒的态度,就可以直观地看到李从荣人设的崩塌,他根本不是发自内心的尊崇儒术,所谓的礼贤下士、虚怀纳谏,都是他的团队为他精心打造的储君人设。 李从荣身边围满了所谓的“儒生”,这些人之所以拥护李从荣,只是想从“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传统中捞取红利,他们基本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后生,如同新入股市的散户韭菜,他们“打新”成功,在李从荣集团IPO之前成功认购,只要李从荣集团成功上市,他们就可以实现弯道超车,成为金融界的新兴大佬。 这些政治投机分子每天围绕在李从荣身边,只知曲意逢迎、溜须拍马,以取得李从荣的宠信,获得更大份额的原始股。 唯独正人君子刘瓒,虽然极不情愿当“秦王傅”,但上任之后,就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经常劝谏李从荣,教他走正道。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李从荣十分讨厌刘瓒,对刘瓒的态度异常寡淡,根本没有学生对待老师的起码尊敬,反而是向对待奴仆一样,对刘瓒颐指气使。 李从荣干脆给门卫老大爷下令:刘瓒每个月只能来王府一次,其余时间不准进入!爷不爱见他,看着他就烦! 即便是每月一次的例见,李从荣也要极尽所能地羞辱刘瓒,比如在刘瓒进王府的时候,不准通报、引见。 一般来说,出于基本的礼貌,特别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主人,当有客人来见时,门口都会有专门的工作人员先通禀一声,这个在影视剧中常见,访客在门口通名报姓,然后有下人进后衙,“太子太师、晋王某某某,求见。” 这样,访客才会有面子。 如果主人听说之后,亲自跑到门口迎接,那访客才赚足了面子;如果主人连衣服鞋袜都来不及穿,披散头发、赤脚奔出来迎接,那客人的面子简直是城门大,比如曹操在官渡之战迎接许攸。 而如果门卫拒绝通报,“来啦?自己走进去吧。”那就等于告诉你,主人根本不待见你,你不受欢迎。不通报、不知会,访客是很丢面子的,是要被厅上的其他客人嘲笑讥讽的。 刘瓒红着脸,低着头,终于走进了王府大厅,却发现大厅里空无一人。因为李从荣正与那些阿谀谄媚之徒聚集在后府或后花园,故意晾着刘瓒,让他一个人在大厅里坐冷板凳。更过分的是,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根本没有刘瓒的工作餐。 身为李从荣老师的刘瓒,他的工作就成了每个月来王府饿一天。 对待自己的老师尚且如此,可见李从荣“礼贤下士”的真实面目了。 同年(933)5月,李嗣源封养子李从珂为潞王。 朝中的文武百官、正直之士越来越看不惯李从荣的所作所为,而落魄失意的政治投机分子,则马不停蹄地向李从荣靠拢,唯恐不能分到一杯羹。这其中,就有一位失意的政客——何泽。 何泽跟宰相赵凤是好朋友,也常把自己打扮成直言敢谏的读书人形象。赵凤被提拔之后,何泽多次找赵凤疏通关节、托关系走后门。渐渐地,赵凤认清了何泽的真面目,开始厌恶他,疏远他。 后来,何泽被任命为太常少卿。可在当时,这项任命还只是内部商讨的初步结果,并未正式发布任命状,而事先得到“小道消息”的何泽却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于是提前上疏谢恩陈情,落款竟然就使用了这个官衔。 组织上还未公示,你就自封了,严重违规。于是,李嗣源责令相关部门(中书)调查此事,处理结果就是以“太常少卿”的名义责令退休。 何泽欲哭无泪,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高官厚禄,一天班儿没上就光荣退休了。 如今,何泽见李从荣势头强劲,料定他必然承继大统,于是转而主动舔菊李从荣,直接上疏李嗣源,请求早日立李从荣为太子,明确皇位继承人。 李嗣源见到这封奏章,忍不住哭泣流泪。因为他前些日子到九曲池避暑,突然“风毒暴作”,然后“圣体不豫”。 九曲池是个被诅咒的皇家园林,朱温在此屠杀了大批唐朝皇族,尸体丢入九曲池。后来,朱温在九曲池上泛舟消遣,御舟毫无征兆地突然倾覆,朱温落水,随后就“不豫”。如今李嗣源又在此染病“不豫”。 老皇上重病,臣子上疏请立太子,很不吉利。特别是在暗流涌动的李嗣源末年,对于风雨飘摇中的李嗣源来说,这是“逼宫”。 李嗣源百感交集,愤怒、恐惧、无助、悲伤,都化做泪水,喷涌而出,“文武百官逼我立太子,看来,我要回老家养老了!” 一个退休的何泽,十足的小人物,他的上疏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显然,在这封奏章的背后,也有幕后黑手的参与,何泽只是一个大人物利用的棋子而已。 在幕后黑手的施压下,李嗣源不得不召集宰相、枢密使等高级官员,认真研究讨论立太子一事。 而当李从荣得知朝廷在讨论立他当太子的时候,诡异的一幕出现了:李从荣找到李嗣源,坚决反对立自己当太子。 这是什么骚操作? 第462章 霸气外露 【霸气外露】 李从荣来到李嗣源面前,带着愤怒和委屈,向李嗣源说道:“我听说最近有奸邪之徒胡说八道,要立我当太子,我年纪还小,正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努力历练自己,学习训练军队和治理人民的方法,不愿占据这个名位!” 李嗣源无奈地表示,这是群臣的意见,群众的呼声。 李从荣退下后,正好撞见了宰相范延光、赵延寿。李从荣怒不可遏,冲他们吼道:“你们打算立我当太子,不过是要夺我的兵权,把我囚禁在东宫。这点小心思,还能瞒得过我?” 二人战栗不已,极为恐惧,于是立刻奏报李嗣源,说李从荣同志高风亮节,要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没有别的想法。 随后,李嗣源任命李从荣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加封食邑一万户,实封三千户;随后又下诏:大元帅的班位在宰相之上,以法律的名义规定了李从荣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太子”只是一个名分,能立太子,就能废太子。“皇太子”理论上是法定接班人,但理论与实践往往是存在偏差的。 “皇帝”好比是领证登记的合法夫妻,而“太子”则是情侣关系。情侣未必能步入婚姻殿堂。李从荣想当皇帝,不一定非要当太子。 按照惯例,皇太子要居住在东宫,交出兵权,远离文武百官,以避嫌,唯一的工作就是安安静静地等待老皇帝驾崩。 和平盛世,这套程序是没问题的,然而在五代乱世,交出兵权就等于交出性命。李从荣不想把命运寄托于群臣的怜悯和忠义。 相比之下,太子的代名词“天下兵马大元帅”则更实际。 得到这个头衔后,李从荣更加骄横不可一世。 他先是大摆宴席,重赏诸将:赏控鹤、捧圣、严卫三个禁军部队的指挥官,每人马一匹、绢十匹;其余禁军指挥官每人十匹绢;禁军都头以下军官,按官职大小,每人三匹到七匹绢。 将捧圣、严卫两个营的一千人划拨为自己的贴身卫队。 此后,每逢外出,都是前呼后拥地大量军队护从,即便是入宫见李嗣源,也是如此,仅贴身骑兵就有数百名之多。护卫队弓上弦、刀出鞘,纵马驰骋,无论官民,全都要紧急避让,“见者皆震慑”。 “文人”李从荣又聚集了他的幕僚宾客,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征淮檄》,阐述了他要消灭淮南、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 既得大元帅之名,开设大元帅府,李从荣奏请翰林学士崔梲为元帅府判官,以为自己的幕僚智囊。李嗣源驳回,说我自己还得用呢。 李从荣非常生气,退出大殿之后,就公开发怨言,说任命我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却不准我聘用幕僚,防着我呢? 话是实话,但不能实说。如同封疆大吏的儿子在禁军当差一样,那时朝廷对你的恩典,怎能说是人质呢?这种实话能公开说吗? 文武百官听到李从荣的抱怨牢骚后,更认为他毫无城府,不会成气候,早晚要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败下阵来,“皆知其祸而莫敢言者”。 李从荣口无遮拦,不仅公开抱怨当今圣上,还私下对亲信说出了自己的恐怖血腥的政治清洗计划:“等我坐上皇位,就把朝中那些奸臣满门抄斩!” 他口中的奸臣是谁呢?答:所有人。 请大家不要误会,我不是针对谁,我的意思是,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因为满朝文武都不拥护他,而是拥护李从厚,经常在李嗣源面前夸奖李从厚、贬低李从荣,成为李从荣登基路上的拦路虎。所以他们全该死,全家都要死。 越是官职高的、越是接近皇上的,在李从荣的死亡名单上的排名就越靠前。比如宰相范延光、赵延寿、石敬瑭等等。 这些人很有自知之明,所以用尽一切办法脱身,纷纷辞去中央官职,而请求外放到地方。 比如石敬瑭,征战两川无功,回朝后担任禁军统帅、河阳节度使。正值契丹屡屡袭扰北部边境,李嗣源与群臣讨论谁可以带兵北上御敌,范延光、赵延寿统一说辞:“能抵御契丹者,唯独石敬瑭、康义诚。” 石敬瑭巴不得赶紧离开中央,于是也欣然领命,改迁河东节度使,出镇太原府。当他接到诏书后,发现仍保留了“六军诸卫副使”的中央禁军头衔,于是坚决上疏辞让,把中央的官职推得一干二净。 范延光、赵延寿也想尽一切办法,请求把自己调到地方上任职。 李嗣源对此既愤怒又悲伤,因为自己身患重病,眼看大限将至,朝中暗流涌动、危机四伏,而这些自己最信任的心腹爱将、陪自己打天下的肱骨老臣,却在这个时候纷纷选择离开,将他抛弃。 李嗣源眼含热泪,对范延光、赵延寿怒吼道:“你们为何都要弃我远去?好吧,想走就走啊,不用呈递辞职信,走走走,都给我走!” 赵延寿的妻子是李嗣源第十三女,兴平公主。兴平公主帮赵延寿开脱,说赵延寿是因身体患有重病,无法在朝中担任要职,只是不敢尸位素餐,侵害帝国利益,再者也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苟延残生而已。 范延光联合赵延寿,找李嗣源解释,摆出高风亮节的姿态,说我们不敢辜负帝国的栽培,只是能力有限,不敢久居宰相之高位,希望可以跟其他功勋元老轮流担任,雨露均沾,给其他同志一个为国效力、为人民服务的机会。 并且强调:我们不敢一起离开,请先外放我们中的一个人,另一个暂时留下,“老带新”,慢慢过渡,如果新继任者能力不足,再召唤我们回来,我们保证马上回来报到! 无论说得多么婉转动听,其中的真实原因是心照不宣的。 “好吧,好吧……”李嗣源任命赵延寿为汴州宣武军节度使,调朱弘昭为枢密使、宰相。 现在的宰相、枢密使是高危职业,朱弘昭急忙辞让。 李嗣源再也忍不住了,怒叱道:“你们都不愿留在我身边,我还养你干什么?” 朱弘昭这才不敢说话,含泪接受了任命。 范延光也通过宦官孟汉琼、王德妃的关系,请求外放。李嗣源任命范延光为镇州成德军节度使,调冯赟为枢密使。 有背景、有关系、有门路的石敬瑭、范延光、朱延寿成功金蝉脱壳。剩下的康义诚该何去何从呢? 第463章 李从荣谋反案 【李从荣谋反案】 范延光临走的时候,李嗣源为他设宴饯行。君臣二人这顿酒喝得很沉闷,多次欲言又止,长吁短叹,涕泪横流。送行如同送殡,彼此心中都有一种预感,今日之别便是诀别。 最后,李嗣源说道:“你今天就要离我远去了,有什么建议的话,应该毫无保留地告诉我。” 范延光犹豫许久,终于谨慎地说道:“军国大事,但愿陛下能多跟群臣推心置腹,不要偏听偏信一群小人的话。” 据史料记载,范延光口中的“小人”指的是宦官孟汉琼、王德妃。这是令人费解的记载,因为范延光正是走了二人的关系,才得以逃出朝廷的,而在临行之际,又告诫李嗣源对二人多加提防。 随后,君臣二人洒泪分别。 至于康义诚,他是个非常识时务的俊杰,政治嗅觉灵敏,毫无底线。 他是沙陀人,最初效力于李克用,之后效力于李存勖;“明宗入魏”时,他恰在李嗣源军中,于是在李嗣源面前竭力指摘李存勖的过失,怂恿李嗣源起事,李嗣源称帝后,他便成了李嗣源的心腹。 如今,他眼见逃离无望,就主动向李从荣靠拢,把儿子派到李从荣身边,为李从荣效力,以求在李从荣登基后,能再次以“从龙功臣”的身份免遭杀身之祸。 长兴四年(933),5月,“圣体不豫”,第二天就好转,“翼日而愈”;6月,“复不豫”。 11月16日,“不豫”;17日,“大渐”。 帝国的三大重臣来广寿殿问候起居,探视病号。他们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秦王李从荣;枢密使朱弘昭、冯赟。 在他们面前,是几近昏迷的李嗣源,他最宠爱的王德妃伺候的病榻前,伏在他耳边说道:“从荣来了!” 李嗣源垂着头,对外界的刺激没有任何反应。 王德妃又道:“弘昭等人来了。” 李嗣源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李从荣等人告退,他们前脚刚走出广寿殿,就听殿内传出一片哭声。李从荣努力压制着内心的狂喜,“死了,死了,一定是死了!” 回元帅府,李从荣急忙召集幕僚,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现在的情况是,满朝文武都支持李从厚即位,然而李从厚此刻正坐镇魏州,不在京师。李从荣和他的狗头军师们一拍即合,制定了武装夺权的计划,因为在他们看来,朝里的这些“奸臣”一定会封锁皇帝驾崩的消息、秘不发丧,然后快马加鞭到魏州迎请李从厚,他们必须与时间赛跑,赶在李从厚到京师前,控制朝廷,胁迫群臣拥立自己柩前即位,先把生米煮成熟饭。 当然,在此期间,这些“奸臣”还可能以各种理由骗李从荣进宫,然后将他控制或诛杀。于是,李从荣对外声称自己突然患病,拒绝再进宫。 然而李从荣不了解历史的恶趣味,戏剧性的一幕在皇宫上演了: 李从荣等人离开广寿殿之后,宫人们把李嗣源转移到雍和殿,当天晚上,重度昏迷的李嗣源突然苏醒了。下面的一段记载非常令人心酸:当这位67岁的老人醒来后,身边居然没有一个侍从,没有值班护士,没有陪床家属,大家似乎一致认定他今晚就要断气,甚至懒得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李嗣源倍感凄凉,四下张望,终于找到了一个负责值更守漏的宫女,李嗣源虚弱地问道:“现在几点了?” 宫女答:“四更天了。” 李嗣源随后剧烈地咳嗽,“唾肉如肺者数片”,之后小便失禁,竟然尿了一斗多。 宫女关心地问他:“感觉咋样了?” 李嗣源微弱的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宫女连忙去喊人,过了一会儿,后宫的妃嫔宫女才悉数赶到现场,又惊又喜,叫道:“皇上复活啦!(大家还魂矣)” 于是手忙脚乱地给李嗣源喂了一碗粥。 等到天亮时,李嗣源已经恢复了神志,病情也有了好转。 李嗣源病情好转,达到了工作状态,然而李从荣却对此一无所知,还以为李嗣源已经驾崩。当通知他入宫请安或汇报工作时,他也坚定地认为是“奸臣”要骗杀他而托病不朝。 此时此刻,李从荣正紧锣密鼓地部署武力夺权的行动。 他派亲信马处钧打探朱弘昭、冯赟的口风,问道:“我要入宫服侍病危的皇上,而且要带着我的亲兵卫队,以备不测,请问,我的军队应该驻扎在皇宫的什么地方?” 二人的回答如同泥鳅一般,“请大王自己决定。” 这句话可以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解释。既可以理解为支持李从荣,也可以理解为反对李从荣。不愧是政坛老油条。 等送马处钧走的时候,二人压低了声音,说了实话,“皇上龙体平安,李从荣最好规矩点儿,不要轻信谣言,以免招灾惹祸!” 李从荣闻言大怒,因为他认定李嗣源已经驾崩,朱弘昭、冯赟分明是要稳住自己,然后迎立李从厚,于是又派马处钧去威胁二人,“你们难道不爱惜全家人的性命吗,怎么敢拒绝我的要求?” 朱弘昭原本就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为了争权夺利,他既可以跪舔安重诲,又可以在安重诲落难时将其一脚踹进棺材,他也想逃离朝廷这个是非之地,当初大哭坚辞枢密使,被李嗣源怒叱才硬着头皮顶上来。从本心出发,他实在不想趟这池浑水,所以才暗中泄露李嗣源身体安好的机密,只求能在李从荣登基之后全身而退。 对于这样的政治投机分子,务必拉拢、安抚,以为己用。而骄横的李从荣却一脚把他踹向了对立面。 朱弘昭、冯赟立刻意识到,李从荣肯定要在这场政治斗争中惨败。于是义无反顾地跑进宫里,向王德妃、孟汉琼出卖李从荣即将武力夺权的消息。 四人紧密磋商,认为事情成败的关键因素就在康义诚的身上,因为康义诚是侍卫亲军总司令,手握兵权,于是四人把康义诚找来共同开会商量。 第464章 李从荣谋反案2 【李从荣谋反案2】 在这个“五巨头”会议上,那四位面色凝重、神情焦急,唾星四溅,唯独康义诚从头至尾一语不发。 四人急了,逼他表态。 康义诚冷漠地一耸肩,说道:“我只是一个军人,不敢参与国家大事的讨论,完全听宰相们的吩咐。” 四人互相对视一眼,认为康义诚可能有所顾虑,不愿公开表态,于是就暂时中止会议,派朱弘昭在晚上邀请康义诚到私宅,二人单独在一间密室中,坦诚布公地聊一聊。 没想到,康义诚的回答跟白天完全一样。 时间紧迫,四人没有时间商量了。 就在第二天,天还未亮,李从荣就已经开始了行动。李从荣率领着一千人马,耀武扬威地来到皇宫以外,在天津桥上列阵。 洛阳城分南、北二城,中间被洛水隔开,皇宫位于北城。北城与南城之间的洛水上,南北纵向排列着两座小岛、由三座桥将南北城和小岛相连,呈现出“串”字,其中,“吕”就是两座岛,三座桥由北往南依次是黄道桥、天津桥、星津桥。 李从荣用一千人列阵天津桥,堵住了皇城的去路。 皇城南面是三座城门,由西往东分别是左掖门(西南门)、端门(正南门)、右掖门(东南门)。 李从荣威风凛凛,望着初生的太阳,无比欣慰,“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他又派马处钧到冯赟家,警告道:“我今天就率军强闯皇宫,暂住兴圣宫。你们都有妻儿老小,满满一大家子,不少条人命呢,你们说话做事的时候,可要三思啊。是福是祸,就在此刻!” 李嗣源登基前就是先住在兴圣宫,然后登基称帝的。所以李从荣说自己要暂住兴圣宫,就是要武装政变、篡权夺皇位的委婉说辞。 随后,马处钧与康义诚取得联系。康义诚信誓旦旦地向他拍胸脯保证道:“秦王来了,我带兵迎接!” 得到了亲军总司令康义诚的支持,李从荣更加信心满满。 冯赟则快马加鞭,跑进皇宫,正看到朱弘昭、康义诚、孟汉琼、孙岳在中兴殿门外讨论如何应对。孙岳现居三司使,接替的冯赟,冯赟由三司使转为枢密使。 中兴殿门外的这几位,是帝国的百官之首(宰相)、军事一把手(枢密使)、宦官一哥、帝国钱袋子(三司使),可以说是帝国强力部门的一把手。 何况他们的背后还有后宫一姐(王德妃)的撑腰,如果他们真能团结协作,李从荣的政变就不好得逞。 然而这几位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表面上要商讨如何对付李从荣,实际却是同床异梦。比如康义诚,他早就主动把儿子送到李从荣那里当人质,还对李从荣的亲信说“王来则奉迎”,简直就是打入我军内部的叛徒,时刻准备倒戈反水,迎立李从荣。 再比如孙岳,他本是一位人民的好干部、百姓的父母官,有善政,群众口碑极佳,因此被李从荣集团相中,打算让他做元帅府的幕僚,像刘瓒一样充当政治花瓶。未等执行,恰逢三司使冯赟转为枢密使,于是就顶替冯赟为三司使。 然而不知孙岳是迂腐不化,认为理应按照长幼顺序让李从荣继位,还是认为李从荣集团聘他当幕僚是对他的欣赏肯定,总之,孙岳是朝堂上为数不多地支持李从荣的官员,在朱弘昭、冯赟面前分析利害,为李从荣站台助威。而康义诚恰恰是相信了孙岳的言论,才将儿子送到秦王府当人质,委身于秦王一党。 冯赟冲到几人面前,把马处钧的威胁复述一遍,几人震惊不已。冯赟转脸对康义诚责备道:“李从荣说‘祸福在须臾’,你给我翻译一下,什么叫‘祸福在须臾’?” “这个……我……” “我踏马让你给我踏马翻译一下,什么踏马的叫祸福在踏马须臾!” 众人齐刷刷地怒目而视,恶狠狠地瞪着康义诚。 “李从荣想干什么,大家心里都明白。你不能因为儿子在秦王府上,就首鼠两端。皇上把我们从一介草民提拔到宰相高位,享尽荣华富贵,难道我们就不该报答皇恩吗?假如李从荣带兵入宫,他将怎样对待皇上?难道你以为我们的家人真的可以平安吗?” 康义诚支支吾吾,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时候,守卫宫门的卫兵紧急来报:李从荣已经率军抵达端门(正南门)! 宦官孟汉琼拂袖而起,厉声说道:“如今皇上有难,你难道还在盘算个人利益吗?我不敢爱惜自己的生命,要亲自率军抵抗!”说罢,转身进入殿门。 朱弘昭、冯赟也紧随其后。 康义诚被迫跟在最后面。他虽然有兵权,但现在是孤身一人,兵不在身边,而眼前这扇殿门已经被赋予了政治意义,进门,就代表忠于皇上;不进门,就是从贼附逆,与李从荣谋叛。所以如果康义诚不进门,就等于宣告他要参与刺王杀驾,那么他将成为本场政变第一个流血牺牲的人。 好汉不吃眼前亏,康义诚只能硬着头皮进殿,见机行事。 孟汉琼等人来到李嗣源面前,奏报紧急军情:李从荣兵变,已经率领军队攻打端门,即将攻入皇宫! 宦官宫女们惊慌失措,放声痛哭。 李嗣源紧皱眉头,自言自语道:“从荣何苦这样做?”紧接着问朱弘昭等人,“真有这回事吗?” 众人回答:“真有。已经命守卫关闭宫门,请皇上下达下一步指示。” 李嗣源捶胸顿足,泪流满面,对康义诚说道:“你是亲兵总指挥,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不要惊扰了百姓。” 转而又对身边的控鹤(隶属禁军)指挥使李重吉说道:“我跟你父亲躬冒矢石,多少次出生入死,才打下这片天下,你父亲多次救我于危难。李从荣他有什么功劳,居然受奸人煽动,做出这种叛逆的事。我早就应该叫你父亲来,把兵权交给他。哎,现在你替我守卫宫门吧。” 李重吉,他的父亲就是李嗣源的养子李从珂。危难关头,不知李嗣源为何要说这些话,听这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后悔没有让李从珂当储君。虽然这是权威史料中白纸黑字的明确记载,但我个人认为,如果不是李嗣源脑子糊涂,就是后人(李从珂集团)杜撰,以告诉世人:明宗皇帝本就想指定李从珂为继承人。 李重吉率领控鹤军封锁宫门;宦官孟汉琼身穿铠甲,跨上战马,命骑兵总指挥朱洪实率领五百骑兵出宫讨伐李从荣。 第465章 天津桥事变 【天津桥事变】 李嗣源并不糊涂,他第一时间派李重吉封锁了宫门,切断了内外联系,也就是切断了所有“内鬼”的退路,比如康义诚,他被迫与大家一起关在宫内,无法与天津桥上的李从荣取得联系。 此时,李从荣仍然胸有成竹,只要康义诚支持他,此事必成,而且,他有什么理由不拥护呢?亲儿子在我手上攥着呢,前期沟通也很顺利,就等现在里应外合了。 李从荣搬来一个小马扎(胡床),坐在天津桥上,派亲信去召唤康义诚,约他起兵夺权。可是端门已经关闭,防备森严,于是侍从们来到左掖门,忽听里面人马嘈杂,便眯着眼透过门缝往里窥视,刚看一眼,就急忙跑回桥上。 李从荣派头十足,“宫里有何情况?” “兵!兵……兵!” 李从荣优雅淡定,“可是康义诚的兵?” “骑兵,朱洪实的骑兵!” 李从荣大吃一惊,心说要完! 朱洪实,时任禁军骑兵总指挥(马军都指挥使),颇有武勇,李从荣当上天下兵马大元帅时,特别想拉拢他,经常给他丰厚的赏赐,待之厚于其他将领。然而朱洪实却选择了另一条大腿——朱弘昭。 关于这两人的名字,史籍中有不同的书写,例如把朱弘昭写作“朱宏昭”,把朱洪实写作“朱宏实”、“朱弘实”。这就有意思了,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倒像是亲兄弟、堂兄弟。 朱弘昭当上了枢密使,成为帝国军事系统中的一把手,军人出身的朱洪实也就拿姓氏、行辈字上的巧合来攀高枝,认朱弘昭为自己的同宗哥哥。二人随即一拍即合,抱团取暖。 很明显,朱洪实是朱弘昭的人。所以当李从荣听说是朱洪实带兵出宫时,就知道了宫里的内应没有发挥作用,自己要面临一场恶仗了。 你是要做一辈子的狗熊,还是做一秒英雄? 李从荣想做英雄。无论是要装装样子稳定军心,还是真的豁出去赌一把,他保持了一个大将该有的风度,临危不乱,命随从取来铠甲,套在身上,然后淡定从容地坐在小马扎上,专心地调整弓弦。 很快,大量骑兵从宫中涌出。 皇城使安从益率领三百骑兵冲击天津桥阵地,李从荣气定神闲,弯弓搭箭,指挥着手下弓兵一齐射击,安从益进攻失利,稍稍后退;左掖门开启,朱洪实率领五百骑兵奔袭而来,李从荣正淡定指挥应对,却见左掖门方向尘土飞扬,五百骑兵的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队伍跟随。 李从荣的部队士气崩溃,随即一哄而散,他们跑到南城,顺便洗劫了嘉善坊,然后就做了鸟兽散。 自古以来,落难的英有很多,失败的将军也不少,却少有像李从荣这么狼狈、这么丢人的。据史料记载,李从荣跑回家,跟老婆一起藏到床底下,被追上来的安从益掏了出来,砍掉脑袋。一同被杀的还有李从荣的儿子们。 安从益把李从荣夫妻及诸子的人头,献给朱洪实。 得知李从荣已死,康义诚趁着搜捕李从荣余党的时候,把孙岳杀死,既是报私仇,也是杀人灭口。 李从荣被斩首的消息传到宫里,李嗣源惊骇悲痛,差点儿从床上滚落,两眼一黑,昏了过去,御医紧急施救,苏醒后再次昏迷,就这样昏了醒、醒了昏,反复好几次,病情随之急剧恶化(由是不豫有加)。 李从荣尚有一个幼子养在宫中,群臣请求斩草除根。 当爷爷的没有不疼孙子的。李嗣源泪如泉涌,几乎是哀求道:“这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有什么罪?” 然而群臣相逼甚紧,李嗣源不得不将小孙子交出去,斩首。 次日,宰相冯道率领文武百官来雍和殿晋见李嗣源。 李嗣源泪如雨下,几度哽咽失声,“想不到我家竟然出了这种事,哪儿还有脸再跟诸爱卿相见啊!” 群臣闻此,纷纷泣下沾襟。雍和殿上,君臣哭成一片。 随后,经组织研究决定:立即召唤魏博节度使、宋王李从厚赴京。宦官孟汉琼为传诏使者,并由他留守魏州,暂代魏博军政,替回李从厚。 紧接着,就是政治斗争的最高潮阶段——大清洗。随着下诏追贬李从荣为平民,一场针对“李从荣党羽”的血腥清算工作拉开帷幕。 什么人才算是“李从荣党羽”呢?当然是其幕僚、下属、以及一切与之亲近、甚至是一切与之有交往的人,很多时候,主持清算工作的人还会利用这个时机公报私仇,打击自己的政敌,强拉硬扯,也要把政敌与李从荣牵扯上关系,如果真的找不出任何联系,也可以以“同情李从荣”为由列为“精神同党”而予以打压。 这种场面在前文已经屡见不鲜。 很快,高辇、刘陟、王居敏、刘瓒等幕僚、下属纷纷被列为头号“李从荣党羽”。然而清算工作组内部却也爆发了激烈争论。 激进派以朱弘昭为代表人物,主张从严、从重,务必将李从荣集团一网打尽、斩草除根,永除后患; 温和派则以冯赟、冯道为代表,主张区别对待,不可滥杀无辜。 谁是无辜的呢? 比如秦王傅刘瓒,李从荣的老师,绝对是“李从荣党羽”,但李从荣对待刘瓒的态度是有目共睹的,虽然有师生之名,却绝无同党之实,刘瓒不仅没有参与李从荣的阴谋,还一直苦苦规劝,所以刘瓒是无辜的; 再比如王居敏,他是太子詹事,理论上是李从荣的头号大谋士,如果太子顺利即位,那么“太子詹事”将是新皇帝最信任的心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领军政。当初为李从荣推荐刘瓒当老师的,就是王居敏。 然而王居敏也是正义饱学之士,屡屡劝谏李从荣,因此也不得李从荣欢心。王居敏失望地看着李从荣在离经叛道的道路上渐行渐远,而自己却无力规劝,于是就谎称罹患重病,请了无限期的病假,截止到李从荣兵变时,王居敏同志已经请了半年的病假,根本就不可能参与政变密谋。 而且当李从荣领兵列阵于天津桥时,望着冉冉升起的新日,还对身边人笑道:“王居敏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喽,等我坐上那个位置,第一个就先砍了他的头!” 第466章 谁是接班人? 【谁是接班人?】 政治斗争中,哪有什么是非无辜?唯有政治立场之分,站错队,就是死路一条。所谓成王败寇是也。 面对冯道等人的据理力争,朱弘昭理屈词穷,迫不得已,说出了一句大实话:“如果李从荣成功了,今天被清算的‘贼子’就是你我这些人了,谁还能不被灭族?我们帮他们开脱,万一被指责包庇,把我们也划入‘李从荣党羽’怎么办?” 高辇是当之无愧的“李从荣党羽”,他精通作诗,甘当李从荣走狗,为李从荣积极出谋划策。此前,大将康知训曾与诸将密谋,要除掉李从荣,消息走漏,被李从荣得知,于是高辇就劝李从荣用“鸿门宴”先发制人,杀死康知训。 那时的李从荣羽翼未丰,担心擅杀朝廷大将会引来大祸。高辇劝道:“子弄父兵,罪当笞耳。若不然,悔之晚矣!” 李从荣优柔寡断,最终也没能实施这场“鸿门宴”。 李从荣兵败天津桥,高辇狼狈逃窜,逃到一户农家,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来了一套洗剪吹,落发为僧,想蒙混过关,因形迹可疑而被追兵捕获。 高辇毕竟满腹经纶,双手合十,口尊“阿弥陀佛”,一口流利地佛教经典倒背如流。康知训见眼前这位“和尚”与高辇有几分相像,也不敢乱来,于是让人取来成套的官服,给他穿上。 变装秀之后,康知训“哈哈”一笑,“别装了,没错,就是你!” 高辇自知难逃厄运,也不再狡辩,而是淡定从容地随口吟道:“朱衣才脱,白刃难逃。”神情自若,无比镇定地迎接命运的宣判,被康知训斩首。 最后,刘瓒、王居敏等人或是被无限期流放,或是被贬官发配。竟然没有发生大规模流血清洗。 从唐朝末年的懿宗皇帝开始,到今天的后唐明宗,“李从荣政变”是后期处置最温和的一次,没有之一。起兵谋反,武装冲击皇宫,如此重大的恶性案件,其受牵连人数之少、惩罚力度之微弱,世所罕见。 而这种仁慈的背后,真的是冯道、冯赟等人的据理力争吗? 通过李嗣源在“李从荣政变”的前后表现,也可以从侧面看出身处政治漩涡中的李嗣源的无力,虽然我们难以揭开这层黑幕,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李嗣源绝对没有占到主导权。 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对李从荣幼子的诛杀。身为皇帝,李嗣源已经明确表示要特赦他,留他一命,但“群臣”却坚持斩草除根,而李嗣源也不得不大哭着接受。 就在李从荣发动政变的六天后,11月26日,李嗣源终于在雍和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群臣议谥,最终由冯道定为“圣德和武钦孝皇帝”,庙号“明宗”。 李嗣源是烈士子弟,根红苗正。父亲是李国昌的爱将,曾立大功,他死的时候,李嗣源年仅13岁,却精于骑射,武艺绝伦,李国昌夸赞道:“英气如父,可侍吾左右。”后来,将李嗣源分配到李克用身边。 之后,李克用在汴州遭遇“上源驿事变”,当时李嗣源年仅17岁,冒着枪林弹雨护送李克用翻墙脱难。之后被李克用收为养子,赐名李嗣源。 在河东集团的发展过程中,李嗣源屡屡崭露头角,立功赫赫,成为河东集团的重要将领。李克用死后,李嗣源继续效忠李存勖。 李存勖猜忌勋旧,不断予以打压,并最终将他“逼反”,使得李嗣源在60岁那年登上皇位。 李嗣源做了七年皇帝,装了七年孙子。这个帝国天子、万乘之君,七年来妥协隐忍,抱着“大丈夫能伸能屈”的信仰,屈了一辈子。他的故事告诉人们,不要迷恋锅,锅也只是一个大一点儿的杯具。 前文已经有这位明宗皇帝的评价,在此不再赘述。 我们只想搞清楚明宗末年的这次政治斗争的基本逻辑。 按照史料的记载,似乎李从厚获得了充足的人气,群臣拥护。然而李从厚在位仅仅五个月,就被轻松推翻。 这不禁让我们联想到朱温——朱友珪——朱友贞,所谓民心所向、众望所归的宋王李从厚,非常像朱友珪,仅仅作为一个过渡,或者说是各方势力博弈的权益之计,是大佬们“中场休息”的默契。 一般来说,被当成过渡棋子的人,需要具备一个基本要素——势单力孤,这样才易于被掌控,不会出现扮猪吃虎的惨剧。古今中外,有不少翻车的例子,比如唐宣宗,长期被人们当成智障,是王公贵族们的取笑对象,所以在多方势力角逐、博弈而毫无结果的时候,才不约而同地把他扶上皇位,等待大家暗中决出胜负,再行废立之事,结果翻车了。 而在明宗末期,李从厚就不幸被某利益集团选中为一枚政治棋子,他的唯一价值就是抗衡李从荣。 换句话说,“群臣”之所以拥护李从厚,是因为不拥护李从荣。 那么问题就来了,谁在拥护李从荣呢?或者,谁必须竭力反对李从荣? 不可否认的是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很多真相被隐藏、篡改,即便是编造篡改,也该编的有鼻子有眼、像模像样,可总有些记载是七零八落、缺枝少叶,甚至是自相矛盾的,给后世研究工作带来极大的困扰。 比如这次政治风波,有一个人的立场就很难准确把握,而这个人的能量又不容忽略,甚至说能起到关键作用,这个人就是王德妃。 王德妃是否支持李从荣? 造成迷惑的原因,就是在权威的史料中,有关二人的记载存在着矛盾。一方面说王德妃对李从荣一直很优待;一方面又说王德妃在诛杀李从荣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王德妃既然在除掉李从荣的方面出了大力,理论上就是拥护李从厚的功勋,而李从厚在登基后,非但没有感谢王德妃,还差点儿要把她赶走,幸亏有曹太后袒护,才勉强留在宫中。 这就有意思了,如果王德妃反对李从荣,同时还不支持李从厚的话,那么……难道是站台李从益? 李从益虽然不是王德妃亲生,但自一出生便“过继”给王德妃,且李嗣源早就金口玉言,说这是唯一生在皇宫的孩子,我很爱他。 如果李从益能够坐上龙椅,那么王德妃便能母以子贵,说不定也能从“妃”转为“后”,因为后唐有颠倒嫡庶的先例。 而且李从益年纪幼小,如果承继大统,难免要由王德妃垂帘听政,这也有先例,邻国契丹不就是这样嘛。 特别声明,一家之言,个人观点,细思极恐,概不负责,雷同与否,纯属胡扯。 第467章 棋子李从厚 【棋子李从厚】 棋子,亦弃子。李从厚的悲剧从他离开魏州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命中注定。 李嗣源驾崩后,宫中封锁消息,三天后的11月29日,李从厚才从魏州赶到洛阳,12月1日,才正式对外公布皇帝驾崩的噩耗,李从厚于柩前即位,是为后唐第三任皇帝——后唐愍帝(亦作“闵帝”)。 李从厚即位,并不是这场大的政治斗争的终点,只是一个小小的逗号。李从荣集团落败后,并没有遭受彻底的清算,这就是多方势力博弈的结果。紧接着,这些第一回合胜出的利益集团还要进行更加残酷的利益争夺。 我们先对几个主要的利益集团做个简单梳理: 1,“火箭派” 代表人物:朱弘昭、冯赟、朱洪实; 特点:年轻,资历浅,威望低,近期火箭提拔,骤得高位;政坛黑马; 2,“秦王派” 代表人物:康义诚 特点:身在宋王心在秦,清算“李从荣党羽”中的漏网之鱼 3,“后宫派” 代表人物:王德妃、宦官孟汉琼 特点:江河日下,明日黄花。因为其势力基础是皇帝的宠信,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帝只愿继承前朝权力,而不是前朝大臣,更不能继承先皇宠妃了。 4,“从龙派” 代表人物:宋令询 特点:李从厚龙潜时的幕僚宾客,真正的从龙嫡系,李从厚最信任的心腹 5,“实力派” 代表人物:李从珂、石敬瑭、范延光、赵德钧、赵延寿等 特点:前朝元老,功勋旧将,在军队中拥有极高的声望,现居地方藩镇,手握重兵,对中央朝廷的威胁最大。 这几大利益集团犬牙交错,既有深度合作,又存在利益冲突,亦敌亦友。深水之下,“李从荣谋反案”从整体进程上说,只是斗争的小高潮。 “火箭派”最初也是被用作棋子,是“实力派”金蝉脱壳临时拉来的替死鬼。没想到他们却成为“李从荣谋反案”中的最大受益者。这一利益集团的形态最为畸形,属于政治暴发户,无根基、无背景、无资历的“三无产品”,实力最差,却拥有着最大的权力,好比一个骨瘦如柴的人抱着青龙偃月刀,而身边一圈彪形大汉却拿着指甲刀。 这样的社会形态必然会引起更为激烈的震荡。 已经到手的利益是不可能拱手相让的,“火箭派”主动进攻,对其他各派发起了无差别打击,削弱对手、增强自身实力。这显然是一场豪赌,而他们也众将玩儿火自焚。 他们首先对“后宫派”发动了攻击,突破口是司衣王氏。 司衣,宫廷女官,唐制正六品,顾名思义,负责宫里的衣服首饰等管理工作。除此之外,这位王氏还有另一个身份:李从益的奶妈。 李从益刚一出生,就被“过继”给了不能生育的王德妃,这位司衣王氏就被指定为李从益的奶妈。所以司衣王氏与王德妃关系甚好。 据说,据“火箭派”说: 某日,朱洪实的妻子进宫,与司衣王氏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新近发生的大瓜——“李从荣谋反案”,司衣王氏对朱洪实之妻发表了如下言论: “李从荣是当儿子的,亲爹病重,他能不来看看?他带兵进宫其实是要来保卫皇上的,却被人反诬为造反,你说冤枉吧?再说了,李从荣对你老公朱洪实多好!平时给了他那么多封赏,关键时刻,你老公朱洪实也不帮他辩解几句,哎,太不仗义了啊。” 然后朱洪实妻子把这话转述给朱洪实,朱洪实又转述给康义诚,然后联合汇报给李从厚。 “火箭派”还爆出另一个更加骇人听闻的宫廷丑闻:司衣王氏与李从荣通奸有染! 据说,还是据“火箭派”说: 司衣王氏见李嗣源已老,而李从荣势头劲猛,于是就想抱李从荣的大腿,主动勾引他,二人勾勾搭搭,非常三俗。当时李从益刚四岁,奶妈司衣王氏就骗李嗣源,说小李从益想找他哥哥李从荣玩儿,李嗣源就问李从益,李从益就用司衣王氏提前教好的话来回答“我想哥哥”,李嗣源非常高兴,兄弟和睦,当然好啦,于是就让奶妈司衣王氏带着李从益去李从荣家做客,二人把李从益丢到一边,然后行苟且不可描述之事。 司衣王氏不仅向李从荣出卖自己的肉体,更向李从荣出卖宫中的情报,充当李从荣的间谍。 李从厚大怒,当即赐司衣王氏自尽,随后又赐死与此事有牵连的司仪康氏。司衣王氏是李从益的乳母,王德妃是李从益的养母,此事自然也就牵扯到了王德妃,这也是“火箭派”的真正用意。 李从厚亦想惩治王德妃,而曹太后出面阻拦,王德妃得以平安无事,然而却也因此被疏远冷落,势力大损。 赐死司衣王氏,事发12月9日,李从厚登基不到10天。 接下来,“火箭派”睿智地把打击目标聚焦在“从龙派”身上。 “从龙派”的唯一靠山就是李从厚,他们同样是“三无产品”,但他们是李从厚的嫡系亲信,最具潜力,如果不能将他们扼杀于萌芽,那么久而久之,李从厚必然会以“从龙派”代替“火箭派”,所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所以“从龙派”必须在他们尚未发育时予以铲除。 12月14日,李从厚登基不到半个月,就在“火箭派”的重压之下,将“从龙派”头号代表人物宋令询外放为磁州刺史。 有一些边缘人物,他们没有明显的利益诉求,不归属于任何既得利益集团,他们是庄宗、明宗旧臣,理论上是“先帝派”,在这场云诡波谲的政治斗争中,他们保持了中立,只对朝廷负责,而不钻营于其他派系。 理论上,他们属于无公害产品,但他们中的有些人却掌握着令人垂涎的权力,这便是他们的原罪。政治场如同原始狩猎场,猎物本无罪,身上的肉就是原罪。 比如安彦威,现居侍卫马军都指挥使,皇家禁军骑兵总司令;张从宾,侍卫步兵都指挥使,皇家禁军步兵总司令。“火箭派”并不憎恨安、张二人,但觊觎他们手中的权力。 于是,在“火箭派”的重压之下,934年正月十三,李从厚登基一个多月,外放安彦威为河中节度使,由朱洪实接替他的“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外放张从宾为泾州彰义军节度使,由皇甫遇接替他的“侍卫步兵都指挥使”。 安彦威、皇甫遇,现在只是酱油男,政治斗争中的棋子,任人摆布,但他们日后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后文还会详叙。 第468章 应顺不顺 【应顺不顺】 李从厚登基后,回鹘可汗遣使贡方物,更振奋人心的是,“契丹遣使朝贡”,被史官们骄傲地记录在史册上。 然而打脸的是,在《辽史》中亦有相关记载,“唐遣使来告哀,即日遣使祭吊。” 中原史官努力营造万国来朝的美好盛世,常把正常的外交活动记录为“某某国遣使进贡”,以彰显我天朝大国之威。 在李从厚登基过程中立有功劳的,自然有相应的封赏,如康义诚、朱弘昭、冯赟、孟汉琼等,除此之外,作为安抚、统战,也对境内强藩一一封赏,如石敬瑭、李从珂等;另外也要对诸特别行政区首脑进行封赏,如荆南高从诲封南平王、潭州马希范封楚王、两浙钱元瓘封吴越王、蜀王孟知祥加检校太师。 制书下到成都,孟知祥踌躇满志,得意地对左右人说道:“李从厚年纪轻轻,根基尚浅,而掌握实权的也都是政治暴发户,同样没什么根基。真正的强势人物岂会久居人下?哈哈,等着瞧,中原早晚必乱!”于是拒绝接受李从厚的封赏。 拒绝了李从厚的封赏之后,孟知祥于当月建立宣布脱离后唐中央,独立建国,成立“后蜀”。孟知祥成立后蜀的故事,后文详述。 孟知祥是个精明的政治家,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李从厚朝廷的畸形的政治形态,准确预言了一场大乱。 “火箭派”的打击手段呈现出狡猾老练地多样化,比如针对“从龙派”,就是恩威并施,除了排挤打压,还有拔擢,具体的操作就是有实权的要打压,反之则要提拔为政治花瓶。 比如谏议大夫唐汭,是个典型的书呆子,迂腐而耿直,脑子一根筋,所以才担任谏议大夫这个职位,唐汭与宋令询一样,一直都是李从厚的幕僚,跟随李从厚历任三镇。“火箭派”就提拔唐汭为枢密院直学士,成为天子近臣,负责为皇上翻译臣子的奏章,与冯道、赵凤之前的工作一样。 同时,把“火箭派”的党羽陈乂也安排为枢密院直学士,秘密监视唐汭。 唐汭情商低,不懂圆滑处世,做事有棱有角,这种人容易对付,容易被罗织罪名,把他安排在李从厚身边,既可以安抚李从厚的情绪,又可以利用为间谍,一举多得。 短短两个月之内,“火箭派”的动作顺风顺水,公开或潜在的政敌被他们一一排除,权力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收拢和巩固。相比于这些软柿子,真正的挑战是石敬瑭、李从珂等“实力派”。 也许是前期虐菜带来的迷之自信,“火箭派”在面对“实力派”劲旅时,显得尤为轻松惬意,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更藐视敌人。 首先,是战略层面的严重失误。他们根本没有搞清楚真正的“敌人”是谁。表面上看,是李从珂、石敬瑭等鲜活的个体,实际上则是轰轰烈烈的“削藩”运动。 换句话说,他们的敌人是抽象的制度,而不是具象的个体。这也是导致李从厚悲惨结局的真正原因,他在用极其微弱的力量试图挑战二百年顽疾。 其次,在战术层面,他们没有养精蓄锐,跳过猥琐发育的阶段,直接开团。 最后,还是战术层面,在面对多个敌人时,他们没有选择逐个击破,而是选择无差别群嘲,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火箭派”打压“从龙派”,惹得李从厚很不高兴,而打击“后宫派”、“秦王派”等则会收获李从厚的好感和支持,特别是对“实力派”的削藩行动。 有皇帝的撑腰,这也是促使“火箭派”能够迅速开团的重要原因。 皇帝支持朝官削藩,像不像唐昭宗的手笔?李从厚没能从唐昭宗身上汲取教训。人们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 自李嗣源病重以来,李从珂多次派妻子进宫伺候,打探宫中消息,李嗣源驾崩后,李从珂声称患病而不来京师奔丧,很明显,这是李从珂对中央不信任,不敢贸然前往这块儿是非之地。而李从珂的儿子李重吉在禁军序列,身居控鹤军总司令,握有兵权,且在“李从荣谋反案”中立有大功。 于是,“火箭派”就拿李重吉当突破口。首先将李重吉外放为亳州团练使,排挤出中央朝廷,剥夺其禁军兵权;李从珂的一个女儿李幼澄剃发出家(惠明大师),在洛阳当尼姑,“火箭派”把她请进宫里,软禁起来,扣为人质。 儿子有功不赏、反被外放,已经出家的女儿被扣为人质……李从珂明白了,他即将被套路,下一步,要么是移镇,要么是宣召入宫。 就在“火箭派”和李从厚要按照套路往下进行的时候,一天之内连续遭遇两件异象: 先是李从厚在经过兴教门的时候,突然有一只老鹰从天而坠,黑鹰坠落,死在李从厚面前;随后刮起狂风,阴云密布,白天犹如黑夜。 李从厚是公元933年12月登基,当年并未更改年号,仍沿用了“长兴四年”,春节后,正月初七才改元大赦,改“长兴五年”为“应顺元年”(934),这个年号起的非常实在,应顺,应该很顺。 所以,黑鹰坠落、“大风晦暝”都无所谓,削藩应该会很顺利的。 应顺元年(934)2月9日,后唐中央下达了一系列重大人事调动命令: 调李从璋为凤翔节度使;调凤翔节度使李从珂为河东节度使;调河东节度使石敬瑭为镇州节度使;调镇州节度使范延光为魏博节度使;调魏博节度使孟汉琼回中央。 李从璋——李从珂——石敬瑭——范延光——孟汉琼,向右转,齐步走。 这几个人中,李从璋是撬棍,范延光是工具,而李从珂、石敬瑭、孟汉琼才是“火箭派”真正用意。让他们互相移镇,离开自己的老巢,特别是宦官孟汉琼,直接召回皇宫软禁。 想得真美。 如此重大的人事调动,居然没有发布皇帝的正式诏书,而只是用枢密院的名义。也就是说,朱弘昭、冯赟绕过了皇帝,自行给各军镇下达的命令,程序不合法。 不出意外的,李从珂率先抗命。而这也似乎在“火箭派”的预料之内,他们立刻按照剧本上演了第二幕:武力征讨。 第469章 走马上任1 【走马上任】 李从珂功高震主,早就成为当权者的定点清除目标,安重诲就曾不遗余力地要搞死他,如今,他又成为当权者的清剿目标。 他的儿子李重吉被外放,女儿被扣为人质,紧接着就收到了来自枢密院的移镇命令。 当看到是李从璋来凤翔顶替自己时,李从珂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李从璋是李嗣源的侄子,性情残暴,嗜血好杀。不久之前,他去河中府接替安重诲,趁安重诲给他施礼的时候,将他爆头击杀。如今,他又要来凤翔接替自己……李从珂看到“李从璋”三个字,就仿佛看到了黑白无常。 李从珂是纠结的,只因为他实力太微弱,自遭安重诲构陷之后,元气大伤,目前虽坐镇凤翔,但手中兵马稀少、缺钱少粮,根本无力与朝廷正面硬刚。于是就征求智囊团的意见。 书呆子马裔孙(又作“马胤孙”)引用《论语》,说:“君命召,不俟驾行矣。”意思是君王召见你,甭废话,赶紧去! 此话一出,立刻招致诸将的一致反对,诸将纷纷指出,当今圣上年幼无知,军政大权被朱弘昭、冯赟等把持,很明显,他们想要害主公您的性命,您岂能自投罗网? 书呆子马裔孙主张听从;其余诸将皆主张抗命。 反抗,虽然希望渺茫,但还是有一线生机的。李从珂终于下定决心,拒绝受代。当天我晚上,李从珂就命令首席智囊李专美起草檄文,以“清君侧”为名向诸道求援。 在檄文中,李从珂指控朱弘昭、冯赟等利用先帝病重的机会,废长立幼,暗害李从荣、拥立李从厚,从而把持朝政,现在又挑拨离间皇家骨肉,动摇各地藩镇,将把帝国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因此不得不起兵勤王,清君侧。 从凤翔到洛阳,长安是必经之路,此时镇守长安的是西京留守王思同。李从珂迫切地想要拉拢王思同,派亲信郝诩、朱廷乂出使长安,带了十名能歌善舞的美女作为见面礼,为王思同陈说利害。 临行前,李从珂秘密嘱咐二人,如果王思同拒绝,那就找机会干掉他! 王思同是“刘窟头”刘仁恭的外孙,舅舅刘守光囚父篡权,王思同投靠河东李克用,历事李克用、李存勖、李嗣源,现为西都留守,镇守长安。他对后唐无限忠诚,立场坚定,当即把说客郝诩等逮捕下狱,并把凤翔李从珂谋反的消息奏报中央。 李从珂派到其他军镇游说的使节也基本遭逮捕或驱逐,只有陇州防御使相里金明确表示支持李从珂,并派幕僚薛文遇前来凤翔共商大事。 李从厚召开御前会议,商讨平定凤翔李从珂叛乱一事。 康义诚竭力推荐王思同挂帅,原因是康义诚目前掌握禁军指挥权,如果由他挂帅西征,那么中央大权将落入留守皇宫的“火箭派”手中,而在“李从荣谋反案”中,康义诚的首鼠两端已经暴露无遗,表面上康义诚与“火箭派”、李从厚达成合作关系,但他这个“李从荣余孽”一旦离开了中央、失去了兵权,就会成为案板上的鱼肉。 康义诚又提拔禁军将领侯益当征讨凤翔的“监军”(行营马步军都虞侯),但侯益退缩谦让,声称有病,坚决辞让,于是被贬为商州刺史,外放。侯益坚决辞让的原因会在后文提及。 李从厚还派楚匡祚前往亳州,将李从珂的儿子李重吉逮捕,押入宋州大牢。 2月21日,中央完成了凤翔战争部署:王思同挂帅总司令,药彦稠当副司令,苌从简当“监军”,禁军将领尹晖、杨思权等率领禁军前往支援;随后又加派安彦威为总监军。 3月,康福等五位藩镇节度使上疏表示拥护中央决策,并请求出兵征讨凤翔。 凤翔李从珂开局就陷入绝境: 东面的唯一出口被长安王思同牢牢遏制,而邠州静难军节度使康福、泾州彰义军节度使张从宾、兴元府山南西道节度使张虔钊、洋州武定军节度使孙汉韶等从北、西、南三个方向率大军逼近凤翔,上演了“凤翔之围”。 李从珂兵微将寡、缺钱少粮,孤立无援。 3月15日,各路大军在凤翔城外会师,随即在东、西两个方向发起攻城战,一口气攻克了东、西外城,凤翔守军伤亡惨重。 第二天,攻城部队再次集结,准备一口气攻入内城,活捉李从珂。 凤翔城的城墙又薄又矮,壕沟也很浅,又缺少守城器械,一旦攻城部队吹响冲锋号,城池就会在顷刻间陷落。面对蓄势待发的攻城部队,守军军心动摇,恐惧不已。 在开局即结局的绝境面前,李从珂孤注一掷,亲自登上城楼,向攻城部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 “我不到20岁的时候,就追随先帝南征北战,出生入死,遍体刀伤,好不容易才打下这片天下,你们中的很多人都是昔日与我并肩战斗的兄弟,还有很多是我的曾经的部下,今天你们也看到了,朝里奸臣当道,蛊惑圣上,残害骨肉,你们自己说说,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说完更是嚎啕大哭,“闻者哀之”。于是凤翔城的局势上演了戏剧性的变化。 凤翔守军背水一战,在死亡的面前被激发出了惊人的斗志,殊死顽抗。攻城的士兵有所畏惧,而西南节度使张虔钊却命督战士兵不停地催促。督战士兵不是杀敌人的,而是杀自己人的,敢临阵退缩、敢畏敌不前者,立斩无赦。 攻城士兵前有劲敌殊死抵抗,后有己方屠夫抡刀催促,心态崩溃,转而大骂张虔钊,阵前哗变,回戈攻击张虔钊。 张虔钊见势不妙,调头就跑。 禁军将领杨思权趁机对众人说道:“李从珂,才是我们的真龙天子!”随后率领部队成建制投降,自西门入城。 杨思权,原为后梁禁军将领,当李从荣欲与李从厚相争时,杨思权劝李从荣招兵买马、增强实力,还对李从荣说“公有甲士,而思权在,何患也”。也就是说,杨思权也属于“李从荣党羽”,遭“火箭派”朱弘昭、冯赟排挤,明升暗降,从太原府召到中央,丢入禁军序列。 杨思权见到李从珂之后,递上来一张纸,请求道:“大帅您看,危难关头,我第一个倒戈拥护您,忠心耿耿吧?您要是克定京师,我可是从龙第一功臣,希望您不要只给我一个防御使、团练使的小官,请赐我当一个节度使,谢谢!” 李从珂随即大笔一挥,就在这张小纸条上写道:“任命杨思权同志为邠州静难军节度使。”杨思权是邠州人,赐他邠州节度,让他衣锦还乡,回家风光。但这张纸只是一个空头支票,是李从珂打的白条。 李从珂在称帝后,没有赖账。 东城部署的尹晖听说后,大呼道:“城西的部队已经入城接受犒赏了,我们还等什么呢?”随即拥众入城,也向李从珂投降归顺。 围城部队就这样瞬间崩溃。 第470章 走马上任2 李从珂虽然实力弱小,但他跟随李嗣源征战多年,在部队中拥有着极高的声望,攻城部队中的许多将领都曾是他的下属,比如杨思权、尹晖。 反观李从厚,他的处境跟当年李存勖袭位时颇为相像,然而李从厚之所以没能成为李存勖,是因为他身边没有周德威,却有“火箭派”。 幼主登基,要想稳固权力,必须有前朝重臣站台背书,比如周德威,哪怕只是名义上支持一下幼主,比如朱友贞时期的杨师厚。 即便没有周德威、杨师厚,弱势的幼主也可以通过妥协退让,来稳定老臣们的情绪,这样一来,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当个傀儡,被老臣们架空,比如杨行密的儿子们。 李从厚却在“火箭派”的挟持下,走了一条最危险、最错误的道路:公开与老臣们翻脸,强行抢夺他们的既得利益。这是作死。 “火箭派”为了稳固自身利益,在李从厚登基的三个月时间里,排斥异己、党同伐异,树敌无数,无论文武百官还是军队将士,全都怨声载道,而他们却还妄图用这样一支部队去与“实力派”硬刚。 “火箭派”根本没有得到军队的真心拥护,没有人愿意为他们卖命。所以当他派禁军将领侯益去前线的时候,侯益坚决推辞,因为侯益知道,“火箭派”不可能成功。杨思权、尹晖倒是来了,来了就倒戈。 李从珂的部将李彦琦毁家纾难,把全部家产拿出来,补贴军费。在他的带动下,李从珂的嫡系将领们纷纷慷慨解囊,自掏腰包犒赏军士,但这个无底洞还是无法填补,于是李从珂向全城百姓征收“城防税”,搜刮百姓,赏赐新投靠自己的部队。 据史料记载,李从珂几乎刮尽凤翔地面,连百姓家的锅碗瓢盆都被征收,折合现金赏赐给军士。 军队讨赏是古已有之的旧习。所谓皇帝不差饥饿兵,出发前要赏赐,行军中要赏赐,战斗中要赏赐,战斗结束还要赏赐……打仗,是要死人的,没钱,谁给你卖命? 李从厚不得军心的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缺钱,没有足够的赏赐,将士们不愿为他卖命。 李从珂征战多年,深知仅靠正义、感情,是无法驾驭军队的,在冠冕堂皇的说辞之下,必须要有足以令人动心的真金白银。他等不起,就在当天(3月16日),李从珂催动大军,向东进发,攻击长安。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兄弟们,跟我走,咱们的口号是——” “抢钱,抢粮,抢娘们儿!” 李从珂对凤翔的搜刮,使得凤翔百姓更加怀念仁慈宽厚、爱民如子的老长官——李茂贞之子李继曮。于是纷纷跪倒在城外,拦住李从珂的马头,恳请他在获得成功后,务必让李继曮回凤翔。李从珂草草答应着,“行行行,赶快让开吧。” 当李从珂入主洛阳后,也兑现了今天的诺言,命李继曮当凤翔节度使。 此前,王思同、药彦稠等从前线败逃回来,副留守刘遂雍却关闭城门,拒不接纳。王思同、药彦稠无奈之下,只能继续向东撤退,赶赴下一个据点:潼关。 李从珂在东征路上,非常担心王思同等人会据守长安,而当他听到刘遂雍拒绝接纳王思同的消息后,大为欢喜,立刻派心腹前去安抚、沟通。刘遂雍拿出金银财宝,犒赏李从珂的先头部队,并让他们先行向东,继续追赶王思同等败军。 刘遂雍破财免灾,凤翔先锋军没有入城,长安百姓免遭兵戈之苦。 20日,李从珂抵达长安后,刘遂雍献城投降。此时,府库里的金银财宝已经分发殆尽,没办法,只能搜刮百姓,犒赏军队。 提起刘遂雍的父亲,那时大大的有名,后梁名将、“一步百计”的刘鄩。 在李从珂进入长安的当天,西征步兵总监军王景从逃回洛阳,报告了前线崩溃的军情。朝堂之上群臣惊骇,李从厚手足无措。 李从厚对康义诚说道:“先帝驾崩的时候,我正驻防在外,本不愿与别人争夺江山,是你们满朝文武、公卿贵族们商量,非要推举我来继承。我因为年纪小,所以把军政大权交给在座的诸位,凡事都由你们来定夺。我跟我兄弟(李从珂)一向很和睦,瞧你们给我搞的这一套!现在,你们说,该怎么办?” 大家全都低着头,听李从厚的甩锅、埋怨。 “干脆,我这就去西边亲自迎接我兄弟,把皇位让给他。”李从厚说道。 朱弘昭、冯赟大为恐惧,一语不发。他们已经听出了皇上的意思,分明是要甩锅给“火箭派”,用他们的人头当和谈的诚意。 康义诚的表现则比较耐人寻味,上次开会时,他竭力往后退缩,不愿去前线,而是推荐王思同,现在,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主动请缨,要求率领禁军主力去前线。 康义诚的真实打算是率领完整无缺的禁军,成建制投降李从珂,以便获取更大的赏赐。 朱洪实的建议是最正确的,他主张禁军应死守洛阳而非主动出击。 李从厚在这最后的关头,昏招迭出,先派人杀了李从珂的儿子李重吉,还杀了已经出家的女儿李幼澄(惠明大师)。 当时,朱洪实与康义诚争论军事计划,指出李从珂兵锋正盛,不应与之针锋相对,而应该闭城坚守,以待时局变化。显然,没有军饷且有失道义的李从珂是急于决战、毕其功于一役的,只要洛阳坚守,时局一定会向有利于李从厚的方向倾斜。 朱洪实攀附朱弘昭,且在“天津桥事变”中,第一个率领骑兵攻击李从荣,破坏了康义诚的“好事”,从那时起,康义诚就对朱洪实深恶痛绝。如今,朱洪实又要坏了康义诚的“好事”。 康义诚大怒,对朱洪实说道:“你是想叛变吗?” 朱洪实回怼道:“明明是你想叛变,竟敢栽赃到我的头上?” 于是,李从厚斩杀了朱洪实。如此一来,朱洪实的部下们怨愤冲天。 李从厚病急乱投医,又派人召唤石敬瑭,让石敬瑭率军攻击李从珂。 第471章 走马上任3(谢月票,加更) 李从厚倾尽国库犒赏禁军将士,“府库为之一空”。 如今的李从厚像极了“兴教门事变”前的李存勖,国库里居然没有足够的钱赏赐军士。这就奇怪了,不是刚刚接手了“明宗盛世”吗,钱呢? 史书上说,是因为给李嗣源修建陵墓,“是时方事山陵,复有此赐,府藏为之一空”。就为了给李嗣源修坟,国家就被掏空……您修的是秦始皇陵吗? 其实真正的原因就在明宗末期,“后宫派”王德妃致敬了“抽爹算计刘”。史籍记载,在杀掉安重诲之后,王德妃、宦官孟汉琼肆无忌惮地挥霍国库,连白条不打,没有理由、没有限额的肆意挪用。 李嗣源在世时,发动了三次较大规模的战争,荆南、两川、夏州,无一例外都是败在了后勤上。一个字,没钱。 我说了,“明宗盛世”本身就是一个美丽的泡沫,虚假繁荣。三次大战,掏空了帝国的身体,后期王德妃化身败家娘们儿,李从荣发动政变,又使帝国雪上加霜(赏赐功臣也是一笔大开销),至于为李嗣源修建陵墓,只是一种说辞。 总之,李从厚原本就不被这些人真心拥护,其少得可怜的嫡系也尽遭“火箭派”排挤,根本没有话语权,如今又没了钱。李从厚重现了李存勖“兴教门事变”前的窘境。 李从厚近乎哀求道:“等平定凤翔叛贼后,一定再补发赏赐,每人二百贯!国库不够用,就变卖宫中的宝物珍玩,放心,我一定给你们。” 面对皇上的空头支票,禁军将士们毫不领情,他们望着空空如也的府库,拿着到手的赏赐,心里想的不是如何忠君报国,而是卖主求荣。他们竟然公开叫嚣:“等到了凤翔,就接受李从珂的赏赐!(到凤翔更请一分)” 李从珂的前锋部队追上了王思同,把他生擒,押解到李从珂面前。 李从珂责备他不能顺应天时,及时支持自己。 王思同的回答掷地有声,“我从一个小兵,受先帝提拔到如此高位,苦于没有机会报效皇恩。我难道不知道归顺您就会得到荣华富贵,忠于朝廷就会招致灾难?只是担心死后没脸去见先帝于九泉。” 李从珂被他的忠义气节所打动,好言相慰,“我不杀你,你去休息吧。”并打算在日后夺取帝位后,重新任命他当大官。 然而杨思权、尹晖等人却急于处死王思同。特别是尹晖,他早就把王思同在长安的家产和妻妾霸为己有,如果让王思同重新掌权,自己岂会有好果子吃?于是纷纷游说李从珂的心腹刘延朗,劝他诛杀王思同。 某日,李从珂酒醉,刘延朗等人就秘密处死王思同的妻儿老小。等李从珂醒来后,对刘延朗大发雷霆,一连几天不见笑脸,不听地唉声叹气。 在李从厚派康义诚出征的第二天,李从珂抵达华州,生擒药彦稠,之后继续向东进发。沿途的同州匡国军节度使安重霸、河中护国军节度使安彦威纷纷缴械投降,李从珂的部队越走越多,声势浩大。 唯有陕州保义军节度使康思立准备坚守陕州,等待康义诚率领的禁军主力来援。 此前,有五百禁军驻防在陕州西面,组成陕州的第一道防线。如今,他们摇身一变,成了李从珂的先头部队,冲到城下,冲城上的守军喊道:“十万禁军早就支持李从珂了,你们这几个人能有什么用?只不过是为一城百姓带来血光之灾。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守军中的禁军将士争先恐后地跑出来,表示要改变立场,拥护李从珂。康思立无力制止,于是也下令开城投降。 3月27日,李从珂入驻陕州。在谋士的建议下,暂时驻留陕州,向近在咫尺的洛阳发去安民告示,大意是说我李从珂不是要犯上作乱,而是要“清君侧”,帮皇帝铲除身边的小人,这次来呢,只想诛杀朱弘昭、冯赟二人的全家,其他文武百官一律无罪,百姓们不要惊慌。 康义诚率领禁军出了洛阳后,官兵们少则几十人,多则上百人,成群结队地脱离大部队,自相来到李从珂军中,表示归顺。 既然都是投降,凭什么让你康义诚卖我们?我们自己卖自己,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等康义诚走到陕州东面时,手下就剩下了几十名骑兵,正好遇到了李从珂的十几名斥候骑兵。康义诚解下自己的弓箭和佩刀,作为信物,委托斥候代自己呈缴,请求投降归顺。 李从厚彻底慌了,下诏让禁军骑兵总司令安从进担任洛阳城防司令,负责组织洛阳保卫战。而他不知道的是,安从进也与李从珂取得了秘密联络,暗中达成了投降协议,这个城防司令已经做好了里应外合的准备。 当康义诚投降的消息传回洛阳,李从厚彻底慌了,急忙召唤朱弘昭入宫商讨对策。 朱弘昭叹息道:“这个时候,这么急促地要我进宫,恐怕是凶多吉少。哎,算啦,我自行了断吧。”说罢投井自尽。 “内鬼”安从进听说朱弘昭自杀后,立即带兵闯入冯赟家中,将他满门抄斩,把冯赟人头割下,连同朱弘昭的人头,一起打包送往陕州。 王思同,千里送人头;康义诚,卖主求荣;安从进,打入我军内部……李从厚真的成了光杆司令,他找来最后一个值得信任的同志——宦官孟汉琼。 孟汉琼在诛杀李从荣时立有大功,也是他去魏州替换回李从厚来京师登基。可以说,是孟汉琼把李从厚抬上皇位的,在此众叛亲离之际,李从厚把孟汉琼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李从厚让孟汉琼回魏州部署,自己打算逃到魏州,徐图后计。 然而孟汉琼甩下一个大大的“NO”,单人匹马逃出洛阳,不去东边的魏州,反而快马加鞭逃往西面,去陕州投靠李从珂。 李从厚嫡系还有谁?还真有一个,禁军将领慕容迁。 第472章 三龙会 【三龙会】 慕容迁,勉强可以算作李从厚为数不多的嫡系成员之一,他之前只是李从厚手下的一名低级军官,李从厚对他信任有加,在登基后,把他从牙将提拔为禁军将领(控鹤军指挥使)。 李从厚计划逃到魏州,于是叫来慕容迁,让他替自己断后,防守玄武门(皇城北门)。这一天,李从厚率领五十名贴身骑兵,从玄武门北逃,临走时,他向让慕容迁也带着手下护送自己。 慕容迁义不容辞,立即召集手下兵马。 可李从厚刚走出玄武门,就听“哗啦——咣当”一声,城门被慕容迁关闭。 “对不起,我想当李从珂的人。”慕容迁临危卖主。 李从厚穷途末路,在五十名贴身骑兵的保护下,向魏州方向狼狈逃窜。当他们逃到卫州以东约有七八里地的时候,忽见一队骑兵迎面走来。 李从厚的侍从们上前喝叱,问他们所属那支部队,赶紧让路。 答曰:镇州成德军石敬瑭所部。 李从厚喜极而泣,可算遇到自己人了! 石敬瑭听说与皇上圣驾相遇,急忙跑来参拜。 李从厚甩镫离鞍,下马痛哭,激动之余,口不择言,将全部机密泄露。通过李从厚与石敬瑭的对话,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没人拥护李从厚,他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 “陛下,何以至此?” “前不久不是让你们移镇嘛,你倒是听话,可李从珂做出了危害江山社稷的事儿,他谋反啦!” “不是派去大军镇压了吗?” “全线溃败!” “哦……那我听说,不是又派康义诚带着禁军全部精锐又去了吗?” “别提了,康义诚那小子也叛变了,禁军全都跟着倒戈了。” “哦——”石敬瑭若有所思,长叹一声,说道:“想不到呀,事情居然发展到了这一步……卫州刺史王弘贽,是前朝老臣,熟悉军国大事,要不然我们先去他那里,跟他商量商量下一步的打算?” 石敬瑭为李从厚打前站,先行来到卫州,与王弘贽密谈。 王弘贽说道:“流亡在外的帝王多了去了,但身边总会带着文武百官、禁军将领、钱粮、皇家符印等,这样才能继续号召臣属,做名副其实的流亡天子,才能徐图后计。可如今……李从厚身边什么都没有啊,就带了五十个骑兵,纵然你我有满腔忠义,又能如何?” 石敬瑭认为很有道理。 没有百官扈从,就等于失去了群臣的拥护;没有金银财宝,就无法向忠于皇上的将士颁发赏赐;没有皇家印信,就无法给有功将士颁发委任状……不给钱,不给官,谁会冒生命危险保护落难天子? 石敬瑭回到驿站,把这番话婉转地说给李从厚听,表明今日的艰难处境。 李从厚的两名亲信沙守荣、奔洪进挺身而出,怒斥石敬瑭:“你是先帝的女婿,先帝待你不薄。而今,先帝嫡子落难,你不但不愿尽忠,反而找些理由搪塞,难道也想谋反吗?” 说罢,沙守荣抽出佩刀,刺向石敬瑭。 石敬瑭的卫士陈晖与之搏斗,同归于尽。奔洪进愤而自刎。 石敬瑭忙说误会,李从厚也赶紧阻拦。 当天晚上,李从厚呼唤石敬瑭前来议事,实际则是要暗害石敬瑭,在院里密伏刀斧手。石敬瑭的一名亲信——刘知远,派武功高强的石敢,充当石敬瑭的贴身保镖。 君臣见面后,李从厚说有要事相商,请屏退闲杂人等。石敬瑭的卫队渐渐撤去,唯有石敢立于身后。 聊了没两句,伏兵四起,直奔石敬瑭。 石敢一把将石敬瑭推入一间小屋,用一根巨木堵住房门,从袖子里拿出事先藏好的大铁锤,与众人缠斗。刘知远也领救兵前来,把李从厚的伏兵团灭,只剩下李从厚孤身一人。 盘点现场,发现壮士石敢已经阵亡。李从厚也就此被石敬瑭囚禁。 随后,石敬瑭急奔洛阳,向李从珂表示归附。 在李从厚逃出洛阳的同时,康义诚也终于找到了组织收留,狼狈地来到陕州,见到了李从珂。 李从珂责备道:“先帝逝世后,继承人问题由你们几位说了算,新主登基后,处于守丧期间,政令也都出自你们之手,你们不但不尽心辅佐,反而把国家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把我弟弟李从厚害得这么惨,你可知罪?” 康义诚吓得连连磕头求饶。 李从珂是真想杀了他,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现在杀了他,那么新归附的禁军将会人人自危,为了搞好统战工作,只能暂时宣布赦免他。 马步都虞候苌从简、左龙武统军王景戡也在一场兵变中被部下捆起来,投降了李从珂,至此,中央派来的征讨部队、中央禁军已经全部投降了李从珂。李从珂入主洛阳,不会再有军事上的阻力。 李从珂给曹太后上疏,表示愿意听候曹太后的裁夺。随后就率军东下,奔赴洛阳。 在半路途中,李从珂的队伍又遇到一人,此人正是宦官孟汉琼。李从珂先前被安重诲陷害时,软禁在洛阳,王德妃经常派孟汉琼前往安抚慰问,所以孟汉琼自认为是李从珂的老朋友、铁哥们儿,单人独骑从洛阳跑出来,一路向西,终于迎接到了李从珂的大军。 孟汉琼来到李从珂面前,伏地痛哭,还想有所解释。 李从珂悠然一句:“不要说了。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 孟汉琼庆幸而又感激地站起来,很自觉地加入到李从珂嫡系队伍中。 李从珂一语双关道:“你站错队了。” 孟汉琼稍微一愣,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傻傻一笑,随即站到降将的队伍中。 李从珂冷冷说道:“来这边。”一个眼神示意,两名彪形大汉把孟汉琼从队伍中拎到路边,在路边就地斩首。 康义诚对李从珂还有一点点利用价值,而宦官孟汉琼则毫无半点价值。而且宦官的名声历来不好,被其他各派势力所痛恨,李从珂正要杀一两个权阉树威夺权,而孟汉琼正好送上了刀口,也许被杀才是孟汉琼仅有的利用价值。 军事上没有了阻力,那么政治上呢? 第473章 李从珂登基1 李从厚逃走的时候非常匆忙,匆忙到没带任何皇家符印,也没通知文武百官。一来是他没有丰富的逃亡经验,二来是担心得到消息的群臣会立即将他出卖,把他献给李从珂。 天亮后,宰相冯道等还像往常一样,打卡上班,当他们成群结队地走过天津桥,来到端门时,才听说了两个惊天大瓜:朱弘昭、冯赟已死;皇上李从厚已逃。 老板旷工,那咱们也回家休息吧。冯道、刘昫转身就要回家,被另一位宰相李愚拦住。 李愚说道:“皇上虽然走了,皇太后还在宫中,我们应该照常去宰相办公厅上班,派人向皇太后请示,然后再各回各家,这才是臣子的本分!” 冯道说:“皇上已经离开了皇宫,此时我们进入皇宫的话,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李从珂已经四处张贴安民榜了,我们不如各自回家,静静地等待事态的变化吧。” 大家觉得有道理,于是转身往回走。当走到天宫寺附近时,为李从珂充当内应的安从进派人来通知他们:“李从珂马上就要进城了,各位宰相应率领文武百官前去恭迎。” 于是,冯道等人就在天宫寺停留,通知文武百官来天宫寺汇合。 中书舍人卢导抵达,冯道对他说:“可把你等来了,目前最迫切的事是少一份劝进奏章,麻烦你马上动笔起草。” 卢导马上拒绝,“李从珂进京朝见,文武百官出城迎接是符合礼制的。废立之事,安能造次?再说了,李从珂与李从厚,都是太后之子,废立之事,更应该听从老太后的安排,哪儿能绕开她老人家,擅行拥废呢?” 冯道急得直跺脚,“做事要考虑实际情况嘛!” 卢导寸步不让,“自古以来,哪儿有皇帝刚刚出门,臣属就急匆匆劝别人去坐皇帝宝座的道理?倘若到时候李从珂摆出一副忠臣的样子,大义凛然地斥责我们,我们该怎么回答?” “那你说该怎么办?” 卢导说道:“你应该率领文武百官前往皇宫门前,向皇太后请安,请皇太后指示,一切进退之举措,皆听皇太后的安排。” 李愚和卢导的主张都是先向皇太后请示,这才是正确的程序,也是他们推卸责任的方法,按照皇太后的指示去做,出了问题,也是皇太后负责。 冯道与卢导争论不休,安从进派人多次前来催促,“李从珂已经来了,皇太后、皇太妃(王德妃)都已经派宦官前去迎接慰劳了,却不见一名文武百官,你们是咋想的?想干什么,还不快去!” 一句话,天宫寺成了城市马拉松的起始点,文武百官化身马拉松运动员,一窝蜂似的向城外跑去,在西门外列队等候。 等喘匀了气,冯道再次要求卢导起草劝进表,而卢导固执如初。李愚也明确表示支持卢导,指着脑袋对冯道说道:“卢导说的对呀,我们都是罪人,罪孽比头发还要多!(擢发难数)” 这位李愚在很早之前就出过镜,第一次是唐昭宗遭遇“少阳院政变”,被宦官刘季述等人囚禁,当时李愚致信韩建,请他起兵勤王;后来在后梁朱友贞朝廷任职,因不肯趋炎附势,不向朱友谅跪拜,而被贬出朝廷; “庄宗入洛”,闻其名而征之,累升至翰林学士,后随李继岌、郭崇韬伐蜀。当时很多人主张步步为营,缓慢推进,郭崇韬问计于李愚,李愚则建议风驰电掣,向蜀地发动闪击战,必能胜利,郭崇韬采纳了李愚的建议,事实也与他的推演如出一辙;大军就要入蜀时,判官陈乂称病不前,临阵退缩,李愚当即下令将其斩首,此后再也无人敢迟滞停留,蜀平后,李愚官升中书舍人; 明宗入立,以平蜀的任圜为宰相,任圜与李愚素善,多次在安重诲面前推荐李愚,说李愚德才兼备,是个人才,然而当时孔循不愿看到前朝伐蜀勋旧势力的壮大,于是忽悠着安重诲提拔崔协。 几年后,李愚终于官升宰相。 李愚自幼便有神童之美誉,才学卓越,性格正直刚烈,为官清正廉洁,不懂人情世故,不会圆滑处世,耻于攀附权贵,典型的大儒,也因此经常遭受排挤。 在唐末,他不向宦官集团、藩镇(朱温)低头;在后梁,他不向朱友贞、“外戚帮”低头;在后唐,他不向安重诲、孔循低头。 而他之所以能够当上宰相,完全是因为他的真才实学,扎实的学问和高尚的品质。他做了半辈子的“北漂”,即便当了宰相,他还是租房子住,而且是那种最廉价、最简陋的招待所。 某次生病,病得比较严重,李嗣源就派宦官去他家中看望。结果那宦官是哭着回去的。 穷啊,太穷了!就没见过这么穷的官儿!据宦官奏报,说李愚的住所真的是“家徒四壁”:空荡荡的一间屋子里,只有一张破床,床上只有一领破毡子,破毡子里只有一个病老头,病老头的旁边站着一个惊呆下巴的宦官……除此之外,屋子里再也没有其他物件。而且房子还是租的…… 谁也不会相信,这是帝国宰相的家! 李嗣源叹息良久,诏赐李愚一百匹绢、一百贯钱、十三件家具。 李愚非常看不起冯道的为人,特别是劝进表的主张,于是他针锋相对,当场辩驳,这就是李愚的性格。 由于李愚对冯道的鄙视,还使得一个词语流传至今,这便是“亲家”。“亲家”一词最早出现在唐朝,当时只局限于皇亲国戚的联姻。冯道与刘昫就是儿女亲家,每当李愚在工作中翻检出冯道的失误,就会拿给刘昫过目,并对他说“瞧您亲家翁干的好事!” “亲家”如同“朕”一样,是皇家的专用名词,李愚却故意用在冯道身上,故意恶心他。却没想到被他这么一用,这个词也就逐渐在民间兴起,直至今日,民间普遍使用“亲家”一词。这算是李愚给中国传统文化带来的贡献了。 第474章 李从珂登基2 李从珂在陕州东下时,就给曹太后上疏,听取曹太后的指示。曹太后命皇宫里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都去陕州迎接李从珂,这就是安从进对冯道等人说的,曹太后已经派人迎接李从珂去了。 李从珂命这些人返回洛阳,继续伺候曹太后。 有了曹太后的态度,李从珂在政治上也不再存有任何阻力。 李从珂来到洛阳城西,文武百官在宰相的带领下列队欢迎,恭请入城,然而李从珂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派人传话,说还没有叩见先帝的灵柩,不适合见群臣。 李嗣源驾崩的时候,李从珂没来奔丧,此次前来则要按礼数先哭灵。他这么做不仅仅是要装孝子,而是带有更深远的政治含义。 冯道当然明白,于是上疏劝进,请求李从珂早日登上皇位,主持政府工作。 李从珂对此不做表态,而是先进宫见曹太后、王德妃,慰问逝者家属,然后到停放先帝灵柩的西宫,匍匐在灵柩前嚎啕大哭,哭诉自己遭人陷害、被迫起兵的原因。 冯道率文武百官在外下跪磕头,继续劝进。李从珂则按礼数,向百官磕头回礼。 面对群臣的劝进,李从珂回复道:“我这次来洛阳呢,实在是万不得已,只是想帮皇上铲除身边的奸臣,现在奸臣已经被铲除了,可皇上却误会,跑掉了,那我就等皇上回来,把先帝安葬,然后就返回凤翔继续当节度使,做好臣子的本分。各位怎么突然这个样子呢,很不好嘛。” 第二天(4月4日),曹太后就下令,罢黜现任皇帝李从厚,贬为鄂王,同时命李从珂暂时主持国政,暂时使用“书诏印”。 皇帝的印章总共有八枚,即“八宝”,李从厚将它们全部带走,所以李从珂只能使用核准诏书时的印章,充当后唐朝廷的“公章”。但这里有个小小的BUG,李从厚与石敬瑭见面时,史籍说李从厚没有携带皇帝印信等物。那他到底带没带呢? 个人观点,应该是带了。不带文武百官,是担心出现叛徒;不带黄罗伞盖、旗鼓仪仗,是不方便携带,而几枚小小的印章揣了兜里就行。李从厚的智商没问题,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东西的重要性。 石敬瑭当然要一口咬定没带。 文武百官前往李从珂旧宅,提交辞呈,表示听候发落,李从珂命他们全部官复原职,一律赦免。 这些都是“禅让”篡位的套路。 4月5日,曹太后下令:李从珂同志当皇帝。 4月6日,李从珂在李嗣源柩前即位,正式坐上皇帝宝座,成为后唐帝国的第四任皇帝。 公元934年,3月15日,凤翔之战打响; 3月16日,中央大军阵前倒戈;李从珂踏上东征之路。接下来就不再是战争,而是凤翔兵的武装游行,从此之后不再有战斗,沿途城池据点望风而降,纷纷归附倒戈; 4月3日抵达洛阳,3天后坐上皇位。 这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结果,连李从珂都不敢想的结果。李从厚政权居然如此脆弱,简直不堪一击,不,不用击,只吼一声就可以了,是不堪一吼。李从珂的东征路也不叫东征,而是走马上任。 有人开玩笑地说李从珂的天下是哭出来的,凤翔城墙上的一声哭,哭出了一个大帝国,把李从珂描述成了刘备式的人物。 凤翔城墙上的哭嚎只是一道可有可无的开胃菜,李从珂之所以能够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登上皇位,主要是帝国权力与实力的畸形分配,这一点已经被孟知祥准确预言了。 拥有雄厚实力的人没有分配到应有的资源,实力微弱的人却将帝国利益瓜分殆尽。这种畸形的分配方式必然会导致二次分配。 如果率先叛乱不是李从珂,而是石敬瑭,其结果也必然是石敬瑭坐上皇帝宝座。 禁军将士们认钱不认人,不管是李嗣源的养子、还是女婿,哪怕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谁给钱就拥护谁,反正不拥护李从厚就是了。 李从珂登上皇位后,迫不及待地派卫州刺史王弘贽的儿子王峦,携带毒酒,赶去卫州,让李从厚体面地离开。 4月9日,王峦抵达卫州,见到了囚禁中的李从厚。 李从厚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便问王峦来此何意。 王峦低头不语。王弘贽则端着酒杯,一个劲儿地向李从厚劝酒。 李从厚知道这是一杯毒酒,不肯喝。 既然你不肯体面,那我们帮你体面。王弘贽父子联手将李从厚勒死。李从厚即位不到半年,就这样遇弑身亡,年仅21岁。 李从厚出逃的时候非常匆忙,没有带走妻儿,他的妻子孔氏(孔循之女)和四个孩子都在皇宫中,落入李从珂之手。 李从珂派人向孔氏问道:“李重吉何在?”随后便将孔氏和李从厚的四个孩子全部斩首。 当李从厚被囚禁的卫州时,只有他的嫡系亲信宋令询派人问候探望,当得知李从厚被害死后,宋令询痛哭半日,随后上吊自杀殉国。 李从厚在位5个月,其中一个月服丧“丁父忧”,实际掌权满打满算也就4个月,而他的权力又被“火箭派”架空,所以在这4个月时间里,他几乎是“碌碌无为”,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遭遇叛乱、被赶下台。 而历史也给了很公正的评价,“盖辅臣无安国之谋,非少主有不君之咎。”李从厚不是昏君,也不是暴君,他是被权臣架空的傀儡,权臣逼反了李从珂,导致他身死国灭,实在可怜。 欧阳修老爷子则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精神,酸溜溜地说了句风凉话,“使明宗为有知,其有愧于重诲矣,哀哉。” 修爷的意思是安重诲当年拼死要为李嗣源除掉李从珂,而李嗣源反将安重诲杀死,以至于自己还未下葬,李从珂就杀了他的亲儿子,夺了他的江山。所以说如果李嗣源死后有知的话,九泉之下应该愧对安重诲。 其实不然,前问分析过了,李从厚不一定非要被李从珂推翻,石敬瑭、范延光、赵德钧、赵延寿……“实力派”人人有份,因为推翻李从厚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资源的分布与利益的分配之间存在严重的匹配失衡,力与利的畸形关系。 “李从珂”是表象,这种匹配失衡才是本质。修爷在这个问题上看得不如孟知祥透彻,但不影响他吃瓜。 第475章 末帝治国 【末帝治国】 李从珂轻松坐上了皇帝宝座,却坐得不轻松。 两大难题摆在他的面前:缺钱,弱宣称。 李从珂时期的一切操作,也全都围绕着这两个核心问题开展。 钱的问题很好理解,虽然解决起来存在一定的困难,但解决的方向是明确的,所谓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们分析起来也很好入手,稍后会有详述。 后一个问题才是探究李从珂朝廷的金钥匙。李从珂的夺权之路非常像李嗣源的翻版,对比之下,我们很容易理解李从珂现在的处境。 如果我们把格局放大、把视野拓宽,会发现李从珂延续的不是李从厚,也不是李嗣源,而是李存勖。换句话说,后唐从始至终都没能解决掉那个最基本的矛盾:藩镇势力。 当然,这句话有些马后炮了,因为终其五代,都没能解决掉,藩镇割据贯穿五代十国。五代君王如果处于强势地位,且有一定的谋略,也会在乱世中营造一个相对平和、稳定且繁荣的小盛世。如果处于弱势,那么就要靠更强大的谋略来平衡各个利益集团,维系政治生态平衡。 李从珂将会怎么做? 当务之急,显然是解决钱的问题。 李从珂从凤翔出发时,曾向将士们许诺:只要进入洛阳,每人赏钱一百贯! 都说钱是王八蛋,可长得真好看。史籍记载说李从珂“轻财好施”,不当散财童子,谁会背负叛徒的骂名追随你?都是被逼的。 然而当李从珂找主管财务(三司使)的王玫一问,才发现国库里的黄金不到三万两、绸缎也不到三万匹,根本不够兑现李从珂的承诺。 如果国库有那么多钱的话,李从厚就不会被轻易赶走了。 没有钱,这帮军士又该哗变造反了!李从珂急了,于是照方抓药,像对待凤翔、长安那样对待洛阳,搜刮百姓,强行逼迫百姓“自愿”捐款,帮朝廷渡过难关。 几天下来,征收了几万贯,还是不够填补窟窿的。怎么办?征税! 李从珂下令征收“房产税”(税间架),这是唐德宗年间设置的一种税目,凡是百姓的住房,无论是刚需自住还是租住,无论是居住还是用于生产经营,都要向政府缴税。李从珂的这次让百姓预缴未来五个月的税。 朝廷高压催收,盘剥搜刮,把缴不出钱的人关进监狱,严刑拷打。有些穷苦的百姓被逼得投井、上吊,自杀者比比皆是。当官兵走在街上时,经常遭到百姓们的围堵、谩骂。 国库用光了,百姓榨干了最后一滴血,各道的贡赋耗光了,连曹太后、王德妃也不得不变卖首饰珍玩……还是不够。 李从珂几近绝望。 这天晚上,他的亲信李专美值夜班,李从珂跟他促膝长谈,聊起了眼下这个最棘手的问题。 解决钱的问题,思路无非两条:开源,节流。 如今第一条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就只能在第二条路上下心思。于是,李专美给李从珂出了一个主意,概括起来就是一个字:赖账。当老赖,凭本事赊的账,为什么要还? 李专美建议,别管窟窿有多大了,反正手里就这些钱了,爱要不要。 4月23日,李从珂下诏:从凤翔就投降归顺的将士,自杨思权、尹晖以下,按照级别颁赏,其中杨思权、尹晖每人赏赐骏马两匹、骆驼一只、钱七十贯,士兵每人赏赐钱二十贯;在洛阳投降的,每人十贯钱。 诏令一经下达,军士们大失所望,还编了一句歌谣表达不满情绪:“赶走菩萨奴,迎来铁公鸡。”李从厚的小名叫“菩萨奴”。 无论如何,钱的问题算是勉勉强强糊弄过去了。另一个核心问题——政治,才是李从珂最伤脑筋的。 我们可以把这个问题进一步的拆分,理清思路: 一,李从珂需要使自己的政权合法化,为登基称帝寻找法理依据。 1,寄喻天意 1.1据说,李从珂坐镇凤翔时,凤翔有位叫张濛的瞎子,自称能掐会算,颇知天数气运,还说自己是太白山神的弟子,很有道行,李从珂的幕僚房暠(音同“号”)很相信他说的话。一天,房暠邀请张濛到帅府中玩耍,张濛刚进帅府,就听到了李从珂在里面说话的声音,顿时大为惊骇,说道:“非人臣也!” 房暠于是问他何出此言,张濛故弄玄虚,说了一段偈言:“三珠并一珠,驴马没人驱,岁月甲庚午,中兴戊己土。” “啥意思?” “天机不可泄露。” 长兴四年(933)5月,府衙的多道门无故自动,众人颇为惊骇,莫非府里闹鬼?于是李从珂派房暠向高人张濛请教。 张濛说道:“别怕,不出三日,就有好事。” 当天晚上,洛阳方面就派来使节,诏封李从珂为“潞王”。 不多久之后,又令李从珂移镇河东。李从珂大为恐惧,于是再问高人张濛,张濛神色轻松,“放心,大王保证没事儿。” 等王思同等大军兵临城下,李从珂又急急责问之。 张濛泰然自若,说道:“大王是要当天子的,这些朝廷的兵是来迎接天子的。如果不信,可以把我唯一的儿子扣为人质。” 现在,李从珂真的奉册做了天子,册文开头便是:“维应顺元年,岁次甲午,四月庚午朔,六月乙亥……” 李从珂恍然大悟,回头看向房暠,“你还记得张濛的偈言吗?‘岁月甲庚午’,这不就是受册的时间吗?” “是呀是呀,好神奇啊!” “那么……其他三句呢?” 房暠请各路高人一起编,总算找出了正确答案:“三珠,三帝也;驴马没人驱,失位也。” 李从珂给张濛加官进爵,给予了丰厚的赏赐。 1.2据说,李从珂刚封为潞王时,有高人说道:“潞字,一足已入洛矣。”一足入洛,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洛阳。 1.3据说,李从珂在凤翔的时候,一位姓何的老百姓,年过七旬,某日突然死了,死后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对他说:“麻烦你回去帮我告诉潞王,‘来年三月当为天子,二十三年’。”随后奇迹发生了,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死而复生。 还阳之后老人想起来阎王爷的嘱托,但惧不敢言。过了一个月,又突然死了。再次来到阴曹地府,阎王爷急了,怒叱道:“你怎么不按我说的做?再给你一次机会,走你——” 老头又活了。 再次复活的他壮着胆子,来到府衙,禀报给了李从珂的亲信刘延朗,刘延朗又转告给了李从珂。老头信誓旦旦,说愿意当人质,如果说的不对,就请杀了自己。 之后有人分析,说“二十三”是李从珂的小名,因为李从珂的生日是正月二十三。 第476章 末帝治国2 1.4石壕村有个叫胡杲(音同“胡搞”)的高人,精通天文星象,李从珂镇凤翔时,他对李从珂说:“王贵不可言,若举动,宜以乙未年。” 凤翔被围时,李从珂向他问福祸。胡杲掐指一算,说道:“今年不太吉利,不宜建立功业,如果等到明年,就可以福祚永存了。” 总之,“大宝之位,必有冥数”,李从珂的政治宣传部门也要利用人们的封建迷信思想,宣扬李从珂登基坐殿是上天注定。 2,强调人愿 李从珂集团努力把李从珂塑造成李嗣源的合法继承人,强调李从珂继承的是明宗李嗣源的衣钵。 首先,是宣扬李从珂的功绩。具体内容就是李从珂在凤翔城头上的哭诉,他身上的金创伤就是最好的军功章。 其次,是“先帝”的认可。例如李存勖曾亲口夸赞李从珂,“壮哉,阿三!”再比如“庄宗入汴”时,曾激动地对李嗣源、李从珂说,“朕该与你们父子轮流当皇帝。” 所以,李从珂继承“先帝”(庄宗、明宗)衣钵,合情合理。 最后,是主持李嗣源的安葬工作。 李从厚倒台太快,以至于明宗李嗣源还未来得及下葬。李嗣源成为了李从珂政治作秀的工具。 李从珂进洛阳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李嗣源灵柩前哭祭,然后按照传统礼制在柩前即位,柩前即位非常有仪式感,好比党旗下的宣誓。随后,李从珂又隆重安葬了李嗣源,给干爹定了谥号、庙号,李从珂披麻戴孝,亲自护送灵柩到墓地,并在墓地住宿一晚。 前文多次出现类似的情景,比如朱温接管河中时哭祭王重荣。但他们的运气和效果都不如李从珂,李从珂是以孝子的身份亲自披麻戴孝、护送灵柩,参与了先帝的安葬工作,也就等于向世人宣告:李从珂是李嗣源的合法继承人。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真正的“先帝”李从厚,只能算是草草掩埋,坟头只有薄薄地一层土,无比凄凉,观者无不悲之。 曹太后在教令中,以“皇长子潞王从珂”称呼他,强调李从珂是“皇长子”,打擦边球,蹭“嫡长子继承制”的热度,有意模糊其养子的身份。 “明宗接班人”,这就是李从珂政权的法理基础,是李从珂的新人设。 通过寄喻天意、强调人愿,李从珂集团初步解决了法理根基的根本问题,然而仅有这些是不够的的,这只是房屋的地基,地基打得再牢,也需上层的框架和砖瓦。 于是,李从珂将从四个维度下手,完善这座帝国宫殿。 二,剥洋葱 可以把李从珂朝廷的政治势力分布看成是一只洋葱,从里向外,最内核是中央朝廷,其次是内部藩镇(后唐实际控制),外围则是自治藩镇,最外侧是外部势力。 “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新皇帝必须使用或是温和或是粗暴的手段清除政敌,整合资源,统一中央朝廷的思想,使得政策得以贯彻,否则治国是空谈。 顺位继承的天子一般多使用温和手段,这里的“温和”指的是其表象,程序看似合理合法,其背后往往蕴含着更险恶凶残的阴谋; 暴力夺权的天子相对来说就不用那么烧脑了,不用搜肠刮肚地罗织罪名,怀璧其罪,干就完了。简单粗暴,行之有效。 李存勖、李从厚属于前者,而李嗣源、李从珂则明显属于后者。 所以李从珂在处理中央权力的再分配问题时,表现出了应有的强势,越是靠近核心,越是冷酷无情,而越是向外延展,态度则越是温和。地缘政治决定了政治态度。 1,打土豪,分田地 中央朝廷是帝国的神经中枢,核心权力,李从珂以“锄奸”为切入点,完成了对中央权力资源的强势整合。 1.1“火箭派” “火箭派”迎来了灭顶之灾,这是毋庸置疑的,他们掌握的资源最多,而实力最弱,自然是要被爆锤的大土豪。领军人物朱弘昭、冯赟在李从珂入主洛阳前就被杀死,其党羽也难逃厄运。 李从珂即位的当月,就将康义诚满门抄斩;又将药彦稠诛杀。先前安重诲构陷李从珂的时候,药彦稠就是安重诲的急先锋,出力不少,此番被逼谋反,药彦稠又是亲自带兵征讨,现在不杀,还留着过年吗? 随后下诏:朱弘昭、冯赟、孟汉琼、王思同、药彦稠,“共相朋煽,妄举干戈,互兴离间之谋,几构倾亡之祸”,把这几个人定性为罪魁祸首,宣布执行死刑,“以快群情”。 实际上除了药彦稠之外,前四位在此之前就已经被杀,而且王思同的死并非李从珂的本意,但出于政治需要,不得不这么宣判。 1.2楚匡祚 李从珂想杀楚匡祚,因为他是杀害李重吉的凶手。幕僚韩昭胤劝阻,说楚匡祚当时只是奉命行事,是李从厚下令抄家、处死李重吉,如果陛下出于私人恩怨屠杀楚匡祚全家,那么将失信于天下,请陛下顾全大局,三思而行。 于是,李从珂改死刑为流刑,将楚匡祚流放到登州。 1.3李从璋、李从敏 二位都是李嗣源的侄子,均享有王爵之位,居帝国重镇。李从璋坐镇河中护国军,爵封洋王;李从敏坐镇宋州归德军,爵封泾王。 特别是这位李从璋同志,他是怎么当上河中护国军节度使的?就是杀了前节度使安重诲。后来李从厚又命他到凤翔顶替李从珂,李从珂一听是他来,这才坚定了谋反的决心。 而这位李从敏同志,在宋州参与处死李重吉。 所以李从珂对这二人尤为痛恨,即位后立刻罢免了二人的官职,还时刻目露凶光,想弄死他们。 某日皇家私宴,李从璋、李从敏出席列坐。喝到一半,李从珂忽然发飙,对二人大爆粗口,骂道:“你们两个算什么XXX!竟然霸占帝国重镇……”旁边刀斧手紧握钢刀,恶狠狠地瞪着二人。 二人吓得面如土灰。 曹太后急忙冲二人拍桌大吼:“皇上喝多了,你们两个还愣着干啥?还不快滚!滚啊!” 二人顿悟,连跌带撞逃了出去,总算捡了条命。自此之后,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第477章 三傻大闹军机处 【三傻大闹军机处】 当时还没有军机处,只为押韵和凑字数,应该为“中书”。 三位宰相冯道、刘昫、李愚,在迎立李从珂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观点,其中刘昫和李愚较为温和保守,而冯道最为激进。虽然三人在程序上存在小小的分歧,但政治立场是一致的,都是“识时务者”。 李从珂会怎样对待支持自己的高级知识分子呢? 答:客客气气地、有礼貌地、毕恭毕敬地把他们请出去。 因为他们身居相位,占据着巨大的权力资源,且其自身实力微乎其微。怀璧其罪,如果不是醒悟地早,那么也将与“火箭派”一样,成为刀下之鬼。李从珂对他们已经很客气了。 这三人中,最积极拥护李从珂的冯道,最先被外放,在李从珂登基的次月,就被外放为同州匡国军节度使,保留宰相头衔。 剩下了刘昫和李愚,这两位经常吵架拌嘴,比如李愚为了挖苦讽刺刘昫,时常翻检冯道先前的失误,为此还将“亲家”一词引入民间。二人因私废公,常常因鸡毛蒜皮的琐事吵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影响正常办公,还纷纷找皇上评理,让皇上帮忙调解纠纷,愣是让李从珂把皇上当出了居委会大妈的感觉。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二人有时候吵急眼了,就在办公室互爆粗口,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史籍记载“于政事堂相诟,辞甚鄙恶”。堂堂帝国宰相,满腹经纶,经史子集无一不通,骂起人来居然这么三俗…… 两位宰相为何敢这样?当然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了,他们用实际行动向李从珂摆明态度:你算个那个啊! 李从珂大怒,将二人罢相,一个任左仆射,一个右仆射。“仆射”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政治地位,起初等同于宰相,后来权限不断下降,到唐末时,已经基本等于是“荣誉称号”,本身已经没有了任何职权,相当于享受宰相级别待遇的“内退”。 按照惯例,卸任的高官会由同事、下属一路陪着走回家,以表示同事们的怀念和尊敬。而刘昫回家的时候,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前来送行。 当时是农历十月中旬,初冬的洛阳街头,寒风瑟瑟,只有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颓然地走在空荡荡的街头。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刘昫品尝到了什么叫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据史籍记载,当刘昫被罢官的消息传来,同事们竟然激动地欢呼雀跃,弹冠相庆,纷纷说道:“咱们这回爽了!” 刘昫到底了做了什么,让自己的职场人缘这么差?他只是做了分内该做的事,严格执法,揪出了一大批贪污腐败分子、帝国蛀虫。 李从珂为了解决缺钱的问题,就让刘昫负责一下帝国财政(判三司)。刘昫不愧是《旧唐书》的领衔主编,做事严格认真、心思缜密,一丝不苟,不放过一处疑点,刚到任就查出了有关部门欺上瞒下、贪赃枉法的重大犯罪事实: 税务机关利用陈年旧账敲诈勒索,百姓缴了税,却不销账,重复收税。而收缴上来的税款,又不纳入国库,而是流入官员们的私人腰包。老百姓加倍缴税,朝廷却依然被积年旧账拖累,苦了百姓,害了国家,肥了贪官。 刘昫立即将这一惊天发现上报李从珂。 李从珂的诉求很简单,贪赃枉法我不管,徇私舞弊我不管,敢动我的钱袋子,不行!除了依法追赃、追责之外,更是下达一条诏令:去年(933)之前百姓的所有欠税,一笔勾销! 老百姓欢欣鼓舞、载歌载舞,而三司的官员们却把刘昫恨得咬牙切齿。 欧阳修对冯道和李愚的评价并不高。特别是李愚,明宗朝,他“以其迂阔不用”;李从厚治国时,想走“文官路线”,依靠李愚这种清正廉洁、高谈阔论的“公知”兴国,结果“以愚为迂,未尝有所问”;李从珂即位后,更是直接李愚起了个外号——“粥饭僧”,“以谓饱食终日,而无所用心也”,一句话,干啥啥不行,干饭第一名,造粪的机器。 被皇上如此评价,李愚受到了他这年纪难以承受的打击,被罢相后不到一年,因病医治无效去世。 冯道、刘昫、李愚其实都是“老实人”,跟以往的文官不同,他们跟地方藩镇、宦官势力、后宫势力等没有任何牵连,在朝中也没有任何党羽,所以拿掉他们不存在任何阻力,李从珂可以很轻松地把他们排除在核心权力之外。 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不会遭到血腥清洗,得以善终。特别是冯道,他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传奇人物,历事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辅佐了从李存勖到柴荣共十位皇帝。他的故事还会散见于后文。 在李从珂时期,冯道、刘昫遭到排挤,还留下许多搞笑的小故事。 例如,刘昫在被罢为仆射之后,某次上朝时,天降大雨,百官纷纷转移到廊下避雨,刘昫发现了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没人知道“仆射”的具体班位。在封建礼制的约束下,百官在入朝、退朝、排班肃立等不同场合时,都有不同的规定,按照官阶、品级、爵位等尊卑顺序,“仆射”算老几呢? 刘昫不知道,问了一圈,没人知道。您爱哪儿哪儿吧。 而且他这么一问,一旁的冯道也懵圈了,因为当时冯道只保留着“司空”头衔,司空位列三公,极为尊贵,但……也只是个名誉称号。 二人被彻底孤立、边缘化了,公司开会却没你的座位。 冯道不敢造次,就老老实实地等着别的官员进去之后,再尾随而至。而刘昫则乖乖地跟在冯道的后面。百官无不捂嘴窃笑。 进出的时候尴尬,开会的时候更尴尬。因为根本没有他俩说话的份儿,只是听别人汇报工作、听取皇帝的工作指示,而这一切也跟他俩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从那以后,冯道干脆就不再上朝了。 五代史,礼制衰败,有司部门甚至不知道“司空”是个什么鬼。新任宰相卢文纪依稀记得,“司空”有一项工作是负责祭祀时候的扫除,于是就安排冯道负责祭祀时扫地。封建时期地位最崇高的“三公”,居然成了保洁阿姨…… 群臣虽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但总感觉有些怪怪的。 冯道听说之后,却坦然一笑,说有什么不合适的,祭祀时的扫除工作本来就该司空负责,我接了。从此之后,中国历史上就诞生了一位级别最高的保洁员,成为保洁阿姨的祖师爷。 第478章 资源再分配 【资源再分配】 通过对“火箭派”和冯道等人的清除,枢密使、宰相等核心职权出现空缺,这就是朝廷新主人李从珂的目的。接下来,他就要安插自己的嫡系,掌握国家权力中枢。 李从珂的嫡系都是谁呢? “以后看清我们六个的脸,我们来了就是主宰这个帝国的。” 据史料记载,李从珂从凤翔起兵时,有五位嫡系,分别是韩昭胤、李专美、宋审虔、房暠、刘延朗。 这五个人各司其职,充当军师、鹰犬以及财务管家。是李从珂集团的“五虎将”。 李从珂即位后,以韩昭胤为左谏议大夫、端明殿学士;以李专美为枢密院直学士;牙将宋审虔为皇城使,刘延朗为庄宅使。 随着政治清洗运动的进行,几人的职位也随之不断升迁,最后,韩昭胤升枢密使;刘延朗为枢密副使;房暠为宣徽北院使;宋审虔为禁军步兵总指挥(侍卫步军都指挥使)。 帝国的强力部门在短时间内被收拢到李从珂嫡系手中。至于宰相、知制诰等职位,实际上是需要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最好由学霸担任,不通人情世故的傻憨憨最好。如果能与李从珂之前有交集,自然再好不过。 于是,吕琦荣升礼部郎中、知制诰、枢密院直学士;薛文遇也得以提拔重用。这类人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居于权力核心,却不掌握强力部门,只负责出谋划策。后来薛文遇果然就出了不少馊点子。 在确定宰相人选的时候,李从珂用了一种非常先进、非常科学的方法:抽签。 经过初步的筛选,李从珂有了三个候选人:卢文纪、姚顗(音同“以”)、崔居俭。 一号种子:卢文纪 卢文纪,出身于名门望族——范阳卢氏,其祖父是原河东节度使卢简求,是李克用的前任,因此在河东集团享有更大的声望。卢文纪本身又是学霸,进士及第;在后梁官居刑部侍郎、集贤殿学士,明宗时为御史中丞。 后来,卢文纪与当时的宰相崔协有矛盾,崔协就提拔了一个叫于邺的小同志,与卢文纪做工作上的搭档。卢文纪的父亲叫卢嗣业,于邺犯他的父讳,所以卢文纪很不高兴。当于邺新官上任,前来拜码头时,卢文纪直接让人家吃闭门羹,随后便无限期请病假,拒绝到岗。 随后,于邺奉命出公差,正在打点行囊包裹,还没离开,卢文纪就来上班了。被老前辈如此排挤,于邺既愤懑又恐惧,便上吊自杀了。 当时的明宗皇帝非常生气,卢文纪也遭贬官,随后被派往蜀地出差。当他路过凤翔的时候,时任凤翔节度使李从珂接待了他。 据说卢文纪身材高大、声音洪亮,举止优雅,才学出众,给李从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奠定了卢文纪日后的飞黄腾达。 二号种子:姚顗 姚顗是个人才!他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书呆子”,除了读书,真的啥的不会,铁憨憨学霸一枚。 姚顗小时候就是一个憨厚朴实、老实木讷的傻孩子,而且长相也略显智障,“少蠢,敦厚,靡事容貌”,周围人也都把他当成弱智来对待。唯有一位大诗人、大文学家瞅他是大智若愚,非常器重他,并且把女儿嫁给了他。 这位独具慧眼的大佬就是司空图,前文有介绍,朱温篡唐时,绝食殉唐。 司空图没看错人,姚顗的“傻”多半是出于仁慈。据说他不识数,不会算账,所以家奴经常明目张胆的做花账,骗他钱,“凡家人市货百物,入增其倍,出减其半”,所以姚顗家很快就一贫如洗了。 唐末进士及第;在后梁入翰林,累迁为中书舍人;后唐时官至吏部侍郎、尚书左丞。 三号种子:崔居俭 提起崔居俭,不算知名,但要提他的父亲,那就大大的有名,曾在本书开头就出现过。他的父亲叫崔荛,曾为陕虢观察使,激起民变,被驱逐,途中被老百姓热情地灌了一碗尿。 崔荛被灌尿的时候是公元869年,第二年(870),崔居俭出生。 崔居俭的爷爷是崔蠡,累迁尚书左丞,曾为镇国军、平卢军节度使,当过科举主考官(知贡举),替皇上起草过诏书(知制诰),死后追赠礼部尚书;父亲崔荛,官至尚书右丞,也做过知制诰。 崔居俭的门第很高,著名的博陵崔氏,无可争议的名门望族之后,大唐名臣之后。他本人也是进士及第的学历,在后梁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御史中丞;后唐庄宗时为刑部侍郎、太常卿。 葬明宗李嗣源时,按照惯例任命崔居俭为“礼仪使”,崔居俭以犯祖讳(蠡),固辞不受。时任宰相冯道就改任他为秘书监。 其实唐昭宗早就为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择相”课,统治者想走“文官路线”,用人标准无非就是三个主要维度:出身,才学,工作经验。 最好是出身名门望族,拼爹、拼爷爷、拼祖宗;学历最起码是进士及第,或者名满天下的文化大V,著作等身的知名学者、诗人优先考虑;有一定的工作经验,最好久居中央。 这样的人才能服众,更重要的是,可以很好地为皇帝服务,而不至于尾大不掉,威胁皇权。 李从珂公开让群臣推荐宰相人选,这三人的得票数果然是前三名,除此之外,共有十几人获得推荐。 但是这三人也各有缺点,不是那么地完美无瑕,李从珂一时犯难,于是就采取了抽签的方式。把这十几个人的名字分别写在小纸条上,揉成一团,放入一个由宝石雕刻的精美瓶子里。 当天晚上,李从珂焚香沐浴,虔诚地向上天祷告,希望神灵保佑,为他派下治世之能臣。然后,用筷子从中夹取纸团。 夹出来第一个,上面赫然写着:卢文纪;第二个:姚顗。 李从珂惊呼道:“此乃天意乎!” 于是卢文纪、姚顗被任命为中书侍郎、平章事,成为帝国宰相;崔居俭为工部尚书。 第479章 剥洋葱的正确姿势 在搞定中央核心权力的同时,李从珂也在剥较外一层的洋葱皮。作为顾全大局的统治者,李从珂准备了两张面具,温情脉脉与冷酷无情,政治家的态度往往取决于现实利益的需要,而不是内心的真实情感。 2,外围 2.1房知温 青州平卢军节度使房知温,是李嗣源的开国功臣,李嗣源当年做北面集团军总司令的时候,房知温为副手(副都部署),当时李从珂还是房知温的部下。 在一次酒宴上,李从珂喝多了酒,与房知温发生冲突。看来李从珂有酒后打架的毛病,与安重诲结怨就是因酒后殴打了安重诲。 然而安重诲选择的是暂时忍气吞声,挨了一拳,撒腿就跑。作为李从珂的上级长官,房知温可不惯着他,当场就跟李从珂正面硬刚。李从珂拔出佩刀,房知温也拔出佩刀,“怎么着,小子,比划比划?” 当李从珂凤翔起兵的时候,房知温跟部将商议,打算勤王救驾,帮李从厚抵抗李从珂,于是就派人去洛阳考察形势。到了洛阳一打听:李从珂当皇上了。 可把房知温吓坏了。左思右想之后,房知温决定向李从珂认怂,于是亲自从青州赶到洛阳,携带厚重的礼物,负荆请罪,请求李从珂大人不记小人过。 李从珂当然选择原谅他了,二人相逢一笑泯恩仇。李从珂厚待房知温,封他为东平王,放他归镇。 2.2索自通 当初安重诲陷害李从珂的时候,派药彦稠、索自通带兵征讨河中,并将重要污点证人——杨彦温杀人灭口。李从珂登基后,杀了药彦稠,却没有为难索自通,仍让他担任禁军将领,然而索自通一直心有余悸。 八月的一天,索自通下班之后,在天津桥上纵身一跃,跳入洛水,投水自尽。 消息传来,李从珂大为震惊,追赠太尉。 李从珂清剿“火箭派”和昔日仇人,真正目的是夺取他们手中的权力,怀璧其罪嘛。而索自通仅仅是一位禁军将领,对李从珂来说没有什么价值,所以李从珂就会对这样的“敌人”展现出宽大的胸襟。 摒弃个人情感是政治家的基本素养,他们的喜怒哀乐完全服务于战略意图和利益导向,即其情感表达只是一种工具,而不是结果。 索自通想多了。可惜,可惜。 2.3苌从简、王景戡 苌从简是个狠人,是正史上有明确记载的“刮骨疗毒”狠人,致敬关二爷。家中世代为屠羊的屠夫,体格健壮,勇猛无畏,擅长使槊,投靠李存勖为低级军官。每当李存勖攻城时,苌从简总是充当“梯头”,冲在攀登城墙的最前端,累功至步兵总指挥。 李存勖与后梁对垒时,见后梁阵列中有壮士高举一面大旗,行走在阵列中,后梁士气随之大振,而河东军士气受挫,李存勖颇患之,于是在军中招募可以夺其大旗的勇士。苌从简踊跃报名,但李存勖舍不得,没有批准。 苌从简的个性来了,直接违抗军令,率领几名贴身骑兵,驰入后梁阵中,像极了关云长的“斩颜良”。只见苌从简大喝疾驰,后梁军卒吓得连连后退,竟然让出一条人胡同,稍慢者立毙马下,苌从简如虎入狼群,左冲右突,砍瓜切菜地相仿,如狂风骤雨,夺其大旗而还。河东军擂鼓助威,欢声震天,士气大振。 李存勖惊叹其勇,没有追究他违抗军令之罪,给予了他厚厚的赏赐。 “掠阵夺旗”只是开胃菜,重头戏是“刮骨疗毒”。 某次,一支流矢伤其腿,箭簇深深嵌入大腿骨中,他让军医帮他取出来,军医说只能凿开他的骨头(工无良药,欲凿其骨),诸将皆以为不可,苌从简却轻松一笑,“来我。” 没有麻醉药,就要凿骨取箭,军医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迟迟不敢下手。苌从简大怒,怒叱军医赶紧动手。 手术进行过程中,左右部将都快看不下去了,而苌从简居然还能与众人谈笑风生(左右视者,皆若不胜其毒,而从简言笑自若)。简直就是关云长转世。 从他敢违抗军令就可以看出,苌从简艺高人胆大而且独具个性,不服管教,“刚暴难制”,但李存勖、李嗣源两任皇帝都能为他网开一面,处处给他开绿灯。李嗣源还曾经告诫他,要稍微收敛一些,否则搞出大事情的话,自己真的要按国家法律办他。苌从简依旧我行我素,“来我呀。” 李从厚派他率兵征讨凤翔,手下将士皆倒戈投降,溃不能止,苌从简在撤退途中,被部下出卖,生擒献给李从珂。 李从珂责备他,说大军纷纷弃暗投明,为何你如此顽固不化,执迷不悟? 苌从简毫无惧色,慨然答道:“事主不敢有二心!” 李从珂被他的忠义所感动,“那时,李从厚是皇帝,你忠于主上,各事其主,我不怪你。现在,我是皇上了,希望你能像忠于先帝一样,忠于我。”随后便任命苌从简为颍州团练使。 王景戡与苌从简一同被擒,但此人不如苌从简有骨气,被俘后主动向李从珂承认错误,祈求原谅。 李从珂同样将王景戡释放,让他继续在禁军中做将领。 2.4“凤翔抬轿派” 王师兵临城下,凤翔城破在即,杨思权同志倡导在先,尹晖同志响应于后,打响了倒戈第一枪。而在此之前,李从珂传檄四邻,唯有陇州防御使相里金真心响应,派幕僚薛文遇到凤翔共商大事。 我们暂且把他们统称为“凤翔抬轿派”,是他们把李从珂从凤翔抬进了洛阳。对于他们,李从珂兑现了当初的诺言,一一升官发财,予以重赏。 杨思权、尹晖当时只是禁军序列中的低级军官,现在——升杨思权同志为邠州静难军节度使;尹晖同志先升为齐州防御使,后为应州彰国军节度使。 在洛阳当内应、诛杀冯赟的安从进,升河阳节度使。 升陇州防御使相里金同志为陕州保义军节度使。 薛文遇也得到了提拔和重用,用为枢密院直学士,成为李从珂的智囊。薛文遇也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误国愤青之一,他完美诠释了什么叫“键盘侠”、“爱国贼”,后文将会提及。 禁军将领安审琦先前奉命征讨凤翔,带兵到了凤翔前线就成建制投降,因此受封楚州顺化军节度使,随后又转为邢州节度使。 第480章 剥洋葱的正确姿势2 2.5李继曮 父子两代坐镇凤翔,历时数十年,颇得民心。李从珂离开凤翔的时候,百姓们自发拦路,请求让李继曮回来当父母官。 李从珂即位后,兑现了当初的诺言,命李继曮当凤翔节度使。凤翔南控蜀地,西接西北诸族,是帝国西部重镇,李继曮忠于朝廷,又深得民心,所以李从珂顺水推舟,放心地把李继曮放在凤翔。 放李继曮归镇凤翔之后,又封他为西平王。 2.6石敬瑭 4月10日,石敬瑭进京朝觐。石敬瑭比较尴尬,因为他原本是来朝觐李从厚的,李从厚出逃前,命石敬瑭起兵勤王,攻击李从珂。当石敬瑭与李从厚在卫州相遇时,见李从厚大势已去,便做了一次关键的政治投机,囚禁李从厚,而向李从珂称臣。 石敬瑭是“实力派”中的扛把子,实力一哥,石敬瑭敢称第一的话,李从珂也不敢称第二,因为还有赵德钧父子。 李从珂虽然跟随李嗣源征战多年,但从来没有当过独当一面的角色,也就是说他只是一个冲锋陷阵的悍将,一名优秀的将才,却不是帅才,没有做过方面军总司令。 而石敬瑭、赵德钧则不同,二人均担任过方面军总司令,独当一面,北上抵御契丹,西征打过两川。虽然石敬瑭在两川战场上并没有大放异彩,但终归是刷了一波经验的。 在军队中的影响力,石敬瑭也是远超李从珂的。所以在明宗末年,当契丹骚扰北部边境,明宗问群臣谁能抵御契丹的时候,群臣众口一辞,说只有石敬瑭和康义诚。 李从珂不会忽略石敬瑭对他的威胁,这次石敬瑭主动进京,李从珂就想趁机将其软禁在洛阳,不愿放虎归山。 石敬瑭当然明白李从珂的心思,于是整日愁眉不展,茶饭不思,终于忧虑成疾,一病不起。他的妻子是李嗣源第三女,曹太后亲生女儿,初封永宁公主,后封魏国公主,李从珂登基后改封晋国长公主,后晋建立后封皇后。封号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曹太后的亲闺女,她找到曹太后哭诉,请求放她老公归镇。 小孩儿爱糖,丈母娘爱郎。看着自己的亲女婿病容憔悴,几乎是奄奄一息,曹太后也颇为心疼,于是就找养子李从珂求情。 听妈妈的话。在封建时期,太后的话在皇上这里是很有分量的,如果皇上带头不听妈妈的话,那还如何“以孝治天下”? 李从珂有些危难,于是找凤翔嫡系心腹们商议对策。 幕僚们几乎全都劝李从珂不要放虎归山。只有韩昭胤、李专美主张放掉石敬瑭,他们给出的理由是安抚赵德钧。 赵德钧目前坐镇幽州,如果李从珂此时对“实力派”动刀,势必会激起赵德钧父子的强烈反弹。 李从珂也亲自到石敬瑭家中探望病情,发现“憔悴”已经不能用来形容石敬瑭的现状了,石敬瑭现在已经成了一具会喘气的骷髅,简直就是气若游丝,随时有撒手人寰的危险。 我们完全可以相信,石敬瑭是故意减少饮食和休息,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以骗过李从珂。 李从珂相信了。于是对左右人说道:“石郎不但是我的亲密近亲,还是跟我长期并肩作战的战友,如今我当了天子,不依靠石郎还能依靠谁?”于是下诏让石敬瑭继续当河东节度使,加检校太师、兼中书令,即刻返镇归藩。 石敬瑭终于逃出生天。 2.7赵德钧父子 赵德钧原是沧州刘守文部将,刘家兄弟自相残杀,刘守文被刘守光所灭,赵德钧于是转而效力于幽州刘守光,李存勖讨伐幽州的时候,赵德钧自衬刘守光必败,于是主动投降李存勖,受到了李存勖的器重,赐名李绍斌。 在消灭后梁的战争中,赵德钧表现出色,屡立战功,李存勖遂提拔他为幽州卢龙军节度使,坐镇幽州;李嗣源登基后,把女儿兴平公主嫁给了他的养子赵延寿。定州王都叛乱时,勾结契丹深入河北,契丹援兵被王晏球击败,撤退时遭赵德钧截击,契丹首领悉数被擒。 赵德钧自庄宗末年就坐镇幽州,累加侍中,明宗时加东北面招讨使,构筑抵御契丹的第一道防线,功不可没。 赵延寿则进入中央,当过枢密使。明宗末期,为避李从荣之祸,积极寻求外放,出为汴州宣武军节度使。 李从珂登基后,封赵德钧为北平王,封赵延寿为鲁国公,任命赵延寿为许州忠武军节度使,兼枢密使,留在洛阳办公,还时常到赵延寿家中做客,以示恩宠。 石敬瑭、赵德钧,是“实力派”的前两名,李从珂只能屈居第三位,所以这两位是他万万得罪不起的。讽刺的是,李从珂的江山最终就是被石敬瑭、赵德钧父子联合搞垮的,这是后话。 2.8范延光 原为李嗣源部将,起初一直默默无闻,直到“左勾拳”行动时,范延光的英勇无畏、冷静机智和忠心耿耿才得以体现。 当时,负责递送情报的范延光被后梁抓获,投入大狱,严刑拷打,面对酷刑的折磨,范延光始终不肯泄露半句机密,庄宗入汴,救出范延光,立即拜为检校工部尚书。 李嗣源称帝后,官升宣徽南院使,随霍彦威平定青州王公俨,后平定汴州朱守殷叛乱,升为枢密使,出为镇州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诲倒台后,再次入朝为枢密使,加宰相衔,成为李嗣源的嫡系亲信之一。 为避李从荣之祸,范延光主动请求外放,得以出镇镇州成德军。 作为大器晚成的明宗嫡系,范延光做到了出将入相,在朝为枢密使、宰相,在地方为一方节度使,封疆大吏。其综合实力虽在李从珂之下,却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能量,也属于“实力派”之一。 李从珂登基后,召范延光入朝,继续做枢密使,封齐国公。不久之后再拜检校太师、兼中书令,出为汴州宣武军节度使。 第481章 渔翁得利 【渔翁得利】 李从珂时期的外部环境相对来说比较简单,概括起来就是四个字——涛声依旧。不服的还是不服,为敌的还是为敌。基本的政治格局差不多延续了明宗后期的风格,只是略微走了下坡路。 夏州的崛起、契丹的反超以及两川的脱离,虽然基本发生在李从珂时期,但李从珂不应受任何苛责。 水有源,树有根。明宗埋其因,李从珂食其果。当然,如果非要矫情的话,明宗李嗣源也比较冤枉,还要继续追究庄宗李存勖的责任。总之,李从珂是最终接盘的倒霉蛋。 3,洋葱外皮 3.1夏州 党项部族首领、夏州定难军节度使李彝超,通过一场“夏州之战”(933)向朝廷展示了实力,赢得了尊敬,为西夏政权奠定了基础。 然而天妒英才,在李从珂登基之后,后唐清泰二年(935)2月,年仅22岁的李彝超因病医治无效,病逝于夏州。临终时向朝廷表奏他的弟弟李彝殷为夏州节度使,李从珂准奏。 有的史料说李彝殷是李彝超的哥哥,如《资治通鉴》;有的史料说李彝殷是李彝超的弟弟,如《旧五代史》、《新五代史》、《宋史》。老规矩,无所谓,反正二人是亲兄弟,都是李仁福的亲儿子,更为重要的是,李彝殷延续了李彝超的政治智慧,统治夏州三十余年,一直活到北宋初年。 李彝超通过武力为西夏政权奠定了外部环境基础,使党项人民翻身做主,李彝殷则是韬光养晦,使党项人民走向繁荣富强。 3.2契丹 契丹对中原的影响是本卷的重点,主要故事放在后文,在此只一笔带过,本处的详略安排不能准确反应其这一时期的历史影响力。 几年前,契丹把工作重心放在了塞外,先征服西、北等塞外各游牧民族,之后是东面的渤海国,紧接着太祖耶律阿保机去世,国内政局出现大动荡,述律太后废长立幼,国力出现了一定程度的衰弱; 与此同时,中原王朝快速完成了权力交接,团结在以李嗣源同志为核心的新一代领导体系之下,迎来了“明宗盛世”,综合国力较之庄宗时期有所提高。 于是,明宗一朝,对待契丹的态度较为强硬,总体呈攻击态势。扬我国威。 然而到了明宗末期,先有李从荣政变未遂,后有李从珂篡权夺位,中原王朝综合实力较之于明宗朝,有了大幅度衰减; 而契丹则在述律太后的血腥大清洗之下,快速且彻底地完成了权力的过渡,综合国力有了大幅提升。 此消彼长,契丹在对中原的外交策略上,已经转守为攻,变得越来越强势。 自李从珂登基后,契丹就不断地派兵骚扰帝国北部边疆。这也是李从珂不敢贸然得罪幽州赵德钧、并且放石敬瑭回归河东的原因之一,要用他们来抵御契丹的袭扰。 而李从珂最终国破身死,就是跟契丹有直接联系。后文详述。 3.3两川 孟知祥吞并了东川,对蜀地形成了事实割据。明宗李嗣源为了讨好孟知祥,派人送来一品朝服,并晋封孟知祥为“蜀王”。 933年8月,册封使节抵达成都。他们不知道的是,孟知祥已经做好了全套的皇帝服饰。 9月,孟知祥立三庙。 11月,李嗣源驾崩;12月,消息传到成都,孟知祥预言李从厚必然不能长久,中原一定会大乱,于是更加坚定了自立称帝的决心。 当时,南蛮诸首领率众归附,孟知祥给他们赐官、赐名,羁縻怀柔。 各地纷纷奏报发现祥瑞,哪儿看见黄龙在天呀、白鹊群聚玉局化呀、白龟游于宣华苑呀……总之,境内各地集中出现各种祥符瑞兆。 大谋士赵季良于是带头上表劝进,您快当皇帝吧,这是天意。 孟知祥当然要谦虚一下,推辞道:“德薄不足辱天命,以蜀王而老,于孤足矣。” 赵季良继续劝道:“您高风亮节,可我们贪婪龌龊啊;您不想当皇帝,我们还想混个开国功臣,攀龙附凤呢。您就体谅体谅我们,顺便照顾一下群众的呼声。为了我们,为了天下黎民苍生,您就委屈一下,受累称帝吧。” 934年闰正月,孟知祥在成都正式称帝,改国号为“蜀”(史称“后蜀”,位列“十国”)。 孟知祥称帝当天,成都忽然刮起了大风,同时乌云密布,大白天也如同夜晚一样,伸手不见五指。“大风昼暝”,太吉利了。 赵季良、李仁罕、赵廷隐、张业、李昊等嫡系勋旧全都得到了应有的封赏,不必细表。 称帝后,孟知祥给洛阳送去国书,通告蜀地独立,抬头是“大蜀皇帝献书于大唐皇帝”,书中对自己的僭越称帝、分裂国家的行为给出了合理解释——见迫群情。没办法,他们非逼我当皇帝…… 李从珂刚登基,就收到两川独立的消息。对于孟知祥的这封书信,李从珂选择了无视,不予理睬。 由于孟知祥是自立,所以后唐称之为“伪蜀”。 此前,李从厚即位时,按照惯例给孟知祥加官进爵,加检校太师,被孟知祥拒绝。这就是原因,人家自立门户了。 利用李从荣、李从厚、李从珂“三珠并一珠”的机会,孟知祥建国称帝,并且在李从珂叛乱的过程中坐收渔翁之利。 山南西道节度使张虔钊奉命进攻凤翔时,命洋州武定军节度使孙汉韶驻守兴元府。不料凤翔城下,杨思权倒戈,张虔钊溃逃回兴元府,然后就与孙汉韶一起向后蜀孟知祥献地投降。 孟知祥闭门家中坐,喜从天上来。兴元府山南西道、洋州武定军,两个军镇主动归附。于是命利州昭武军节度使李肇率领五千人返回利州(此前在成都),同时命张业率领一万人接应。 两大军镇虽然土地面积不算大,但地理位置特别重要,位于秦岭以南,是中原进出蜀地的重要枢纽。前文凡是提到从中原势力与蜀地势力发生碰撞,或摩擦出基情的火花,比如僖宗幸蜀、“倒杨运动”,总会提到山南西道、兴元府等地名。 山南地区的控制权,决定了进出蜀地、进出中原的主动权。 第482章 孟昶即位 【孟昶即位】 意外收获了山南西道、洋州武定军之后,孟知祥喜出望外,于是驾临得贤门,宣布大赦天下、改元,改“长兴五年”为“明德元年”。 公元934年是非常有意思的一年,因为中原王朝在这一年里换了三个年号。长兴五年(李嗣源)、应顺元年(李从厚)、清泰元年(李从珂)。 本书使用年号的原则:1,只用中原王朝年号;2,如遇改元,则按改元的实际时间节点,描述之前的故事时,仍用旧年号。 例如前文在描述公元923年的故事时,李存勖在4月建立后唐政权,改元“同光”,但他到了10月才攻入汴州,推翻后梁,因此按照前两条铁律,10月之前仍称“龙德三年”(朱友贞年号,10月之后称“同光元年”。 但934年比较讨厌,明明是同一年,却要分成三个年号,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三个不同的年份,极易造成表述不清、理解错乱。为了方便,我直接使用公元纪年。 孟知祥改元“明德”,似乎是号召后唐的封疆大吏们弃暗投明、归附德政。 山南西道位于秦岭以南,像引弓待发的箭矢。南下突破漫天关,就是利州,过了利州就是剑门关,剑门关就是蜀地的生命线。所以山南西道对蜀地来说,既是瞄准自己的利箭,又是重要的战略纵深,要想蜀地高枕无忧,必须把防线推进到大散关,而不是漫天关、更不能是剑门关。 蜀人不得山南西道,睡觉不踏实,总处于被动防御态势。 如果将秦岭之南的土地全部得到,那么蜀地将名副其实地固若金汤,把秦岭作为北城墙,把大散关当成北城门,出大散关之后,就是凤翔,凤翔再往东是长安。 凤翔既是长安的西大门,又是遏制大散关的重要战略据点。如果说山南西道是引弓待发的利箭,那么凤翔就是中原王朝对蜀态度的底线。如同幽州是对待契丹一样。 如果不能在兴元府(山南西道)挡住蜀人,那就只能在凤翔;如果不能在凤翔挡住蜀人,那就只能在长安;如果不能在长安挡住蜀人,那么……全国蜀维埃。 而李从珂是在凤翔起兵,一路向东,战争持续的时间不长,但仍造成了相当明显的虹吸效应,使得山南地区在政治、军事上出现真空。 孟知祥趁虚而入。 李从珂凤翔起兵时,派人游说兴州刺史刘遂清(刘鄩之侄,刘遂雍堂兄弟)。刘遂清左思右想,还是拒绝了李从珂的邀请,持观望态度。 于是,他见到了堂兄弟刘遂雍献出长安归顺李从珂、见到了朝廷大军望风披靡、见到了李从珂一路顺风顺水地进入洛阳,改元大赦…… 刘遂清的肠子都快悔青了,恨自己有眼无珠,愣是把一手“开国元勋”的好牌打得稀烂,于是赶紧率领手下的部队前往洛阳,表示归附,请求治罪。 他这一走不要紧,把驻防三泉、西县、金牛、桑林的所有部队全部撤走,使得兴元府以西的多处军事要塞成为不设防的旅游景点。 孟知祥岂能无动于衷?当机立断,派兵依次接收,不费一兵一卒、一枪一弹,蜀人尽得大散关以南全部城镇。 李从珂接见了刘遂清,恨不得把这家伙千刀万剐,责其失地之罪。但为了顾全大局,还是选择了原谅他。 后蜀大将张业率军进驻兴元府、洋州,山南西道以西的残存城池孤掌难鸣,面对后蜀不断加大的军事投入,阶州刺史赵澄也献城投降。 随着阶州的投降,阶州南面的文州就嵌入了后蜀,成了孤城,于是指挥官成延龟向后蜀献城投降。 除此之外,成州也被后蜀接管。 此前,赵廷隐曾建议孟知祥乘胜出击,攻取山南地区,把战线推进到大散关,以确保蜀地高枕无忧。孟知祥以刚刚与后唐签订和平停火协议、百姓困顿为由,予以拒绝。 如今则轻轻松松和平接管。李从珂叛乱,孟知祥成了最大的赢家。 两大功臣——张虔钊、孙汉韶,举族迁往成都,觐见孟知祥。 孟知祥隆重接待了两位功臣,置办了一场盛大的晚宴。张虔钊、孙汉韶向孟知祥敬酒,奉觞为寿。现场却发生了令所有人都震惊的一幕:孟知祥“手缓不能举觞”,已经无法端起酒杯了。 孟知祥病入膏肓。自从去年生病以来,虽有所缓解,但始终没能痊愈,现在病情又加重了。 孟知祥在雅州设置永平军,命孙汉韶节度使;命张虔钊仍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同时加宰相衔。张虔钊坚决辞让,不肯去山南西道。 几天后,就是七月初七,七夕节。孟知祥驾临丹霞楼,举办七夕晚宴,宫女们举行才艺大比拼,“观宫人乞巧”。宴会中,孟知祥的病情再次加重,“病遂增剧”,身体状况陡转直下,眼看就要不行了。 孟知祥自知大限将至,于是急忙立其子孟仁赞为太子,监国摄政。又急召赵季良、李仁罕、赵廷隐、王处回、张公铎、侯弘实,让这几位开国元老充当托孤重臣,辅佐孟仁赞。 当天晚上,孟知祥病逝,享年61岁。宫中封锁消息,请托孤元老们商议权力交接问题。 王处回大半夜紧急见赵季良,密报孟知祥去世的消息,边说边哭,以至于泣不成声。 赵季良板起脸来,严肃地说道:“哭什么哭!现在,老将们手握重兵,心存观望,伺机生变。我们应该迅速拥护太子即位,断绝这些人的非分之想。哭,管个卵用!” 王处回擦干眼泪,向赵季良道歉。 随后,赵季良让王处回去找李仁罕,但不要急于告诉他主公去世的消息,要暗中观察李仁罕的态度,再决定是否告之实情。 王处回拜访李仁罕,发现李仁罕严兵护卫,果然有不臣之心,于是没敢透露主公去世的消息。 随后,在赵季良的运作下,宣布了孟知祥的遗诏,命太子孟仁赞改名为孟昶(音同“场”),登基即位。 在赵季良、王处回的大力辅佐下,年仅16岁的孟昶登上皇帝宝座,成为后蜀第二代领导人。 功勋老将李仁罕,在得知孟知祥病危后,就有了别的想法,这一切没有逃过赵季良的眼睛。 为了确保后蜀最高权力的顺利过渡,巩固孟昶的统治,李仁罕就成了第一个要被清除的老将。 第483章 李仁罕之死 一朝天子一朝臣,亘古不变的道理。李仁罕身为后蜀开国功勋,恃功傲君,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在孟知祥指定的即位托孤重臣中,赵季良是宰相兼地方节度使,王处回是枢密使,李仁罕、赵廷隐、张业都掌握一部分禁军兵权同时还为地方节度使,张公铎、侯弘实掌握一部分禁军兵权。其中李仁罕与赵廷隐还存在很深的私人恩怨,二人曾争夺东川节度使。 16岁的孟昶显然不是这几位的对手,如果这几人联合搞事情,后蜀变天是分分钟的事。如今,李仁罕带头出圈,赵季良、王处回忠于孟氏,形成了明确的政治站队,后蜀权力转移过程中的第一场政治大清洗即将到来。 孟昶即位后,先给几位顾命老臣封官加爵,赵季良、王处回、李仁罕等皆有赏赐,自不必细表。 这时,李仁罕表现地极为嚣张跋扈,他直接向皇上索要禁军的最高统治权——判六军诸卫事。一般来说,“判六军诸卫事”和“天下兵马大元帅”都是自带政治光环的,基本是接班人的标配,有时候甚至超过“皇太子”的封号,所以后唐李从荣宁可要“判六军诸卫事”,也不要“皇太子”。 李仁罕派人传话给孟昶,然后就派心腹去学士院监督诏书的起草工作。这已经不是向皇上索要,而是“命令”皇上。 在赵季良等人的运筹帷幄之下,孟昶答应了李仁罕的奏请,并且用“买一赠一”的方式予以化解,宣布新设置一支禁军,并且用各位功勋旧将子弟和烈士子弟担任统帅。 于是,李仁罕、赵季良、于元振、张业、侯弘实、赵廷隐等人的儿子全都成为这支禁军的统帅。 名正言顺地稀释了李仁罕的权力,并且笼络了赵廷隐等人,为李仁罕设置阻力。 除了李仁罕之外,利州昭武军节度使李肇,同样居功自傲,听到孟昶即位的消息后,没有按照规矩来中央朝见,而是故意慢慢悠悠、磨磨蹭蹭,仅在汉州就停留了十几天,期间每天与亲戚朋友花天酒地。 就这样,孟昶即位两个多月之后,李肇才不慌不忙地来到成都。进了成都之后,李肇就说自己得了足疾,需要拄拐上殿。来到大殿之上,见了幼主孟昶,李肇也托疾不跪,只是冲孟昶微微点头,意思一下。 在封建时期,臣子见君是要“急趋”的,就是小碎步快走,借以表示对主公的敬畏。只有那些立了大功的,皇上才会赐一个特权,“入朝不趋”,允许你慢慢走。但一般情况下,这也只是一个名誉特权,入朝的时候该怎么趋,还得怎么趋,谁敢在皇上面前真的腆胸迭肚、踱着步子? 李肇就敢,拄一根拐棍,“对不起,腿脚不灵便。”不仅不急趋,甚至敢不下跪。简直要做李仁罕第二。 孟昶刚刚即位,李仁罕、李肇之辈就敢如此轻慢君王,如果再不整治,何以服众? 史书云孟昶的嫡系亲信——韩继勋、韩保贞、安思谦等揣度圣意,联合起来编造谣言,诬陷李仁罕谋反;另有记载说是赵季良、王处回是幕后主使。总之,忠于孟昶的一派要动手了。 赵季良、王处回秘密联合了与李仁罕有仇的赵廷隐,随后在殿中埋伏下刀斧手。趁李仁罕上朝的时候,伏兵四出,把他生擒,然后拉出去斩首示众。 李仁罕在孟知祥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显露出了嚣张跋扈的一面,与他的外甥张业一起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侵占百姓田宅。甚至对前蜀的宫嫔还有非分之想,只是惧怕孟知祥而暂时压制,等孟知祥去世后,他们就彻底放飞自我了。 一代名将李仁罕,就这样匆忙地结束了辉煌灿烂的一生。 随后,孟昶下诏公布了李仁罕的种种罪状,连同李仁罕的儿子、党羽等一律诛杀。 下面是见证奇迹的时刻:李肇的足疾瞬间痊愈,腿脚也恢复了往日的灵活,入朝急趋、跪地磕头,承认错误。 有人建议孟昶将李肇诛杀,然而孟昶却念李肇昔日功劳,留了他一命,让他以太子少傅的名义退休,举家迁往邛州安置。 孟昶不仅宽大处理了李肇,还给张业加了宰相衔。 张业是李仁罕的外甥,原名张知业,为避孟知祥的讳,改为张业。他与李仁罕同为孟知祥嫡系,跟随孟知祥入蜀,南征北战,立功无数。而他手中正握有禁军兵权。 在当时,跋扈不臣的不仅仅是李仁罕、张业、李肇,他们只是最出格的、最过分的,史籍记载,孟知祥的老部下基本全都不服16岁的小屁孩儿孟昶。如果孟昶利用赵季良、王处回、赵廷隐将“李仁罕事件”扩大化的话,只会出现两个结果: 1,内部分裂,功勋旧将人人自危,从而诱发叛乱; 2,赵季良等人成为后蜀贪吃蛇,把李仁罕等人的权力逐渐收拢,随后架空孟昶。 驾虎驱狼,还须防虎成患;畜狼防虎,切忌引狼入室。 只杀一个李仁罕,起到震慑作用即可,不宜在皇权没有得到充分巩固的时候大开杀戒。这是政治斗争中的生杀智慧。 值得一提的是,李仁罕的外甥——张业,这条漏网之鱼非但没能从中学到教训,反而变本加厉,在随后的日子里继续我行我素,不仅贪赃枉法,甚至敢招降纳叛、藏匿亡命,还私设公堂、设置私人监狱。 Nozuonodie,whyyoutry? 在李仁罕被杀的十五年后,张业重现了李仁罕被杀的场景,在上朝的时候被埋伏好的武士诛杀,孟昶下诏公布其罪行,家产全部充公。 史官也评论李仁罕等,直言不讳地说他就是自己“作”死的,“自己作之者也。”(《十国春秋》) 孟昶即位三个月之内,就通过诛杀李仁罕稳固了政权,随后,就继续趁火打劫,利用后唐的内乱鲸吞蚕食后唐西部的土地。双方在秦岭以南爆发了激烈的边境冲突。 而在后续的处置过程中,后唐李从珂政权的致命弱点也得以展现。 第484章 内忧刘延朗 【内忧刘延朗】 在孟昶即位之后,各地人心躁动,新投降归附的洋州武定军就出现了动乱,部将文景琛发动兵变,占领洋州。 孟昶派果州刺史李延厚讨平。从文字上看,没毛病,有人叛乱了,派兵镇压征讨。然而拿过地图一看,就看出了端倪:洋州是今天的陕西省洋县,在兴元府东北方向,而果州是今天的四川省南充市,位于东川南部,是两川腹地。 孟昶为何舍近求远,让李延厚跑大半个蜀国,远征洋州? 这就是上文刚刚讲述过的问题:老将不服,后蜀政权不稳。 洋州武定军孙汉韶在凤翔前线失利,随即与山南西道张虔钊一同投降后蜀。这次发动叛乱的就是孙汉韶旧部。与洋州紧邻的就是山南西道,这里的将士多为后唐降兵降将,孟昶不敢用他们。 再往南,与之相邻的,就是利州昭武军,节度使是李肇。孟昶更不敢用。 再往南,就是阆州保宁军,节度使是赵廷隐。赵廷隐也不是省油的灯,且此事正与赵季良等谋划着干掉李仁罕,不能用。 再往南,就是东川了,东川节度使是孟昶本尊。 所以孟昶的舍近求远实在是无奈之举。 果州李延厚没有辜负孟昶的苦心,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轻易地就平定了洋州叛乱。 与此同时,后唐的秦州雄武军节度使张延朗率军南下,包围文州,要收复先前投降后蜀的城池。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李延厚刚刚平定了洋州的叛乱,于是携胜利之师向西支援。李延厚率主力部队进驻兴州,派先锋官范延晖率领先头部队增援文州。 兴州位于兴元府以西,文州以东,凤州以南,凤州以北就是大散关。李延厚把主力部队驻扎于此,主要是切断凤翔——大散关——凤州方向来援的后唐援军。如果后唐主力从这个方向来援,那么向西可以增援文州,向东可以收复兴元府山南西道、洋州武定军等秦岭以南的土地。 李延厚扼守兴州,掌握了战场主动权,非常睿智,是个深谙用兵之道的狠角色。 张延朗知道自己遇到了高手,于是主动解除文州包围,撤军回秦州;后唐派驻兴州附近的部队也撤回到凤翔。 后唐收复失地的这次试探性进攻以失败告终。 后蜀任命大将全师郁为“金州防御使”,金州位于洋州武定军以东,此时尚在后唐的控制中。这是很传统的“令自取之”。全师郁率兵攻打,攻克金州外层防御圈,兵临城下。 此时的金州只有一千守军,形势危急。 金州监军陈知隐率领三百士兵,顺着汉水临阵脱逃;防御使马全节毁家纾难,拿出所有家产犒赏部队,殊死抵抗,终于将全师郁打退,保住了金州。 李从珂下诏,斩杀监军陈知隐;马全节进京接受封赏。 马全节进京之后,枢密副使刘延朗就明目张胆地向他索取贿赂。 在当时,李从珂基本完成了中央权力的再分配,核心权力都掌握在嫡系亲信手中。在名义上,房暠、赵延寿是枢密使,然而他们并不讨李从珂的欢心,特别是赵延寿,只是为了拉拢赵德钧、平衡石敬瑭的棋子。真正深得李从珂器重的,是枢密副使刘延朗和枢密直学士薛文遇。 房暠精于人情世故,他很会察言观色,很懂为人处世之道。虽然自己是枢密使,名义上是刘延朗(枢密副使)的上司,但从来都是唯刘延朗马首是瞻,凡事都要向刘延朗请示,以刘延朗同志的指示为最终决策。 特别是当幽州(赵德钧)、太原(石敬瑭)的使节进京时,房暠更是一语不发。按照工作要求,枢密院的主要负责人要与使节开工作对接会,大家坐在一起讨论工作。每当这时,房暠干脆假装打瞌睡,不听、不议、更不表态,当使节们都走了之后,他才打个哈欠、伸个懒腰、咂摸咂摸嘴,“咦?人呢?” 如此一来,无论是人事任免、公务奏报等,大大小小的事情,全由副使刘延朗一人做主,房暠只管签字。 而各地官员来京朝见时,也都是先向刘延朗行贿。特别是事关人事调动的时候,最终结果全都取决于他们给刘延朗的意思,贿赂的多,就得好差事;反之则要喝西北风。这已经是后唐公开的秘密。 马全节进京之后,刘延朗生怕这位久在边疆的土鳖不懂规矩,公然索贿。 马全节为了保住金州,已经散尽家财,现在他已经是身无分文,根本没有足够的钱财孝敬刘延朗。 于是刘延朗大怒,要让这位不守规矩的人知道知道破坏规矩的下场。 刘延朗做出了人事任命:任命马全节为绛州刺史。 消息传出,朝野震惊,举朝哗然。因为马全节已经官居防御使,相当于副省级干部,又立了大功,理论上应该官升一级,晋升为节度使,而刘延朗非但没有给他晋升,反而给人家降级为刺史(市级干部)。 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简直是胡闹! 皇子李重美也为此愤愤不平,直接跑到李从珂那里告状,李从珂大为震惊,于是亲自过问,这才将马全节改为沧州横海军留后。 通过这件事足以看出刘延朗的权势熏天,如果不是皇子李重美亲自告状,李从珂居然还一直蒙在鼓里,对马全节的任命毫不知情。 人事任免权是一个集团最根本的权力,卖官鬻爵是最大的腐败,是万恶之源。卖官鬻爵导致的直接后果,必然是遍地贪官,大官大贪污、小官小贪、无官不贪,而所有的压力最终都将转嫁到老百姓身上,羊毛出在羊身上。 而清正廉洁、忠正耿直的官员,则受排挤,无法进入权力核心,他们利国利民的正确主张也得不到实施。社会精英逐渐被边缘化,奸佞小人则充斥朝堂。 人事任免权是帝国大树的根,其他诸如挪用公款啦、苛捐杂税啦,都是细枝末节。一旦根部腐烂,歪风邪气自然层出不穷、屡禁不止。 第485章 河东狮吼1 【一石三鸟】 李从珂重用两个人,刘延朗、薛文遇。 “马全节事件”暴露出了李从珂政权的致命弱点,刘延朗以一己之力掏空了李从珂朝廷的内部;薛文遇则外李从珂朝廷触发了外患。 正是在这两个人的不懈努力之下,李从珂仅仅当了不到三年的皇帝,就身死国破,被迫自焚身亡。 李从珂登基之初,迫于内外形势压力,放石敬瑭归镇。君臣之间互存猜忌,彼此心照不宣。 石敬瑭回到河东太原府后,主要做了三项工作:密布眼线,收集情报;称病卖惨,麻痹朝廷;养寇自重,壮大实力。 首先是密布眼线。 他的两个儿子石重英、石重胤在宫中任职,分别为禁军将领和皇城副使,实际也是石敬瑭的眼线。而石敬瑭最重要的眼线则是他的岳母——曹太后,石敬瑭买通了曹太后的左右侍女,暗中窥伺李从珂的言行举止。 李从珂也经常打探外面的消息,经常与李专美、李崧、吕琦、薛文遇、赵延义等彻夜长谈。李从珂每多接触一个人,就会增加一分泄密的几率。这是李从珂情报工作的失误。 一般来说,特务情报机构应该由一个或几个最受信任的人来担任,由他们负责情报的收集、整理、分析等工作,形成一个闭环的情报体系。这样才能使皇帝高效而隐秘地获取所需情报。 然而这样做也有一个无法克服的缺点,那就是一旦情报机构的头子不够忠诚,那么就会架空皇帝,适得其反。 李从珂政权初创,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构建这样的专业情报团队,靠他自己亲力亲为,或者采取广撒网的策略,也并未取得显著的成效。比如被刘延朗蒙蔽,不知马全节立功之后,不升反降的事情。 而更大的缺点,则是动静太大。如同现代战争中打开了无线电搜索,当李从珂接受无线电信号的时候,他的信息也被别人监听到。 当他凝视石敬瑭的时候,石敬瑭也在凝视他。 在石敬瑭强大的情报支持下,李从珂朝廷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石敬瑭的耳目。这使得石敬瑭在后来的夺权行动中,始终处于主动地位。 其次,是称病卖惨。 石敬瑭之所以能够安全回到太原,与他在洛阳的影帝级表演密不可分。石敬瑭巧妙地利用一次病情,借题发挥,故意减少饮食和休息,把自己搞得瘦骨嶙峋,成功欺骗过了李从珂。 回到太原之后,李从珂不断地派人前来慰问,实际也是监视。石敬瑭非常敬业,总是不停地向身边左右表示自己身体快不行了,特别是在招待中央慰问使节的时候,总是一脸沮丧,说自己已经无法履行节度使的工作了,正考虑让哪个儿子来继承家业。 然而这种小把戏的效果是非常微弱的,除非他真的死了。 第三,是养寇自重。 这是所有镇边大将的老套路。石敬瑭能够回到太原,除了装病之外,另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帝国北部正遭受契丹的骚扰,幽州赵德钧与河东石敬瑭,是后唐帝国的万里长城,是后唐抵御契丹的不二人选。 石敬瑭、赵德钧非常默契,夸大契丹的威胁,以此为由不断向朝廷索要军饷、粮草辎重,还要求朝廷增派禁军协防。要钱、要粮、要兵、要权…… 除此之外,石敬瑭还通过蚂蚁搬家的方式,把他在洛阳和其他各地的财产,全部运往太原,对外声称是为了补贴军用,抵抗契丹。 李从珂非常被动,明知石敬瑭、赵德钧是假借契丹壮大实力,对抗中央,却又不得不倾尽府库地支援他们物资粮饷。 两位边帅不断索求物资,对李从珂来说是釜底抽薪、雪上加霜。 李从珂登基之后,为了犒赏军士,先是搜刮百姓,强行征税,还提前征缴了未来五个月的税,把人民狠狠地盘剥了一通,致使百姓困顿。竭泽而渔,这还只是起步价。 李从珂登基当年(934),天下大旱,关西、河中一带最为严重,同、华、蒲、绛等州出现大量饥民逃亡; 旱情一直持续,史籍记载,到第二年(935)“(六月)京师大旱,热甚,暍死者百余人”,仅首都中暑而死的就一百多人,足见本次旱情之严重。 从九月到腊月,没有任何降水。到了年底,李从珂不得不驾幸龙门镇,亲自求雨祈雪。 而在第三年(936)4月,居然有“熊入京城捕人”的记载,首都大街上,熊出没。可见其萧条程度。 国库紧张,李从珂朝廷的财政问题伴随始终。在这样的窘境之下,石敬瑭、赵德钧还不听催促朝廷拨发粮饷,李从珂只能勒紧裤腰带,倾尽全力予以满足。 6月,石敬瑭奏:部队缺少粮草,部将安重荣请求去邻藩振武军蹭饭。 李从珂:准奏。 石敬瑭又奏:请允许我直接扣留怀州、孟州的租税贡赋,省得快递小哥先送到洛阳再运到这里,省省运费吧。 李从珂:好吧。 石敬瑭又奏:还不够呀,继续给钱给粮呀,契丹兵来啦! 李从珂:…… 战争是吞金兽,石敬瑭是无底洞。怎么办?李从珂的智囊团想出一条“妙计”——政策性拨款。 简单说,就是把河东的钱粮给河东。 具体的操作步骤就是,允许石敬瑭向河东百姓征借粮食。说是征借,其实就是强征、搜刮。朝廷以行政命令的方式,允许石敬瑭对自己治下的百姓公开抢劫,抢劫不犯法了,自己动手吧。前提是:抢你自己治下的河东百姓。 同时,还有第二道命令:诏令镇州成德军为河东石敬瑭提供五万匹绢,充作河东军饷;征调成德军治下镇州、冀州的牛车一千五百辆以及相应的民夫,充当运力;诏令魏州魏博军提供粮草辎重。 镇州成德军、魏州魏博军正好夹在河东是石敬瑭与幽州赵德钧之间,从这以地区抽调物资,既是就近原则,同时也能挑动镇州、魏州与河东、幽州之间的关系,使之存在利益纠葛,而破坏其潜在的结盟可能性。即便四镇结盟,其钱粮物资也是左手倒右手,不至于削弱中央军的实力。 在李从珂看来,这可真是一招一石三鸟的高招。 这个妙计可害苦了河北地区的老百姓,先遭新君盘剥,又遭水旱灾情,此时又要压榨军需粮饷。 第486章 河东狮吼2 【忻州万岁乌龙案】 石敬瑭是讨债行业的祖师爷,他才不会理会河北人民的死活,既然朝廷下了诏令,就要依法讨债,派出军队武力催逼。河北百姓苦不堪言,大量百姓抛弃土地,背井离乡,成为流民、难民。 “逃溃者甚众……由是生灵咨怨。” 就在这年(清泰二年,935)的六月底、七月初,出事了,出大事了。 当时,石敬瑭屯兵于忻州(今山西省忻州市),朝廷派使节押运来一批夏季军装,传诏抚谕。士兵们很高兴,于是高呼万岁。 那个时候,人们在极度亢奋的时候,就喜欢高呼万岁来宣泄情绪,表达喜悦激动之情,史书中也常见“山呼万岁”之类的描述。这里的“万岁”只是表达情绪,类似于80后们喊“欧耶”,00后们喊“奥利给”。 然而“万岁”还有另一个特殊的意思,就是对皇上的尊称。 当士兵们山呼万岁的时候,石敬瑭的脸都吓白了,“小子们,你们这是害我啊!”赶紧找幕僚商量对策。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幕僚段希尧建议他把带头的军士杀掉,只有这样才能向李从珂证明自己的清白与忠诚。 无毒不丈夫。石敬瑭命亲信爱将刘知远斩杀了以李晖为首的三十六名将士,随后奏报朝廷,说是李晖等人聚众喧噪,遽呼万岁者数四,故而斩首示众。 李晖当时是团长,“挟马都指挥使”,另外三十五人应该是他的副官及下属将领,连排级军官。石敬瑭的这次投资还是很舍本的。效果如何呢? 李从珂非但没有相信石敬瑭的忠心,反而对他更加猜忌,“益疑之”。 “忻州万岁乌龙案”过去刚刚半年,李从珂与石敬瑭之间便再次产生了严重的误会。 清泰三年(936)正月,李从珂过生日(千春节),在宫中大摆宴席,文武百官、公卿贵胄全部道喜祝寿。 李从珂有个臭毛病,醉酒失态。曾在醉酒后殴打过安重诲,与房知温持刀对峙。这一次,他又在醉酒之后做了一件蠢事。 石敬瑭的妻子也在现场,这位公主的表情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包括李从珂在内,五代的君王基本都是武夫出身,没文化、没教养,宠信之近臣也多为与其沆瀣一气之徒,我们可以试着猜测一下,明宗李嗣源的这位公主是不太喜欢这种场合的,听着李从珂等大老粗们醉醺醺地吹牛皮,浑身不自在。 再有,李从珂只是跟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干哥哥,岁数相差也很大,是个大叔级别的哥哥,而他逼死的可是自己的亲兄弟李从厚,夺的是父亲的江山基业,白眼狼。也许公主心里对李从珂多多少少也存在抵触。 最后,李从珂猜忌自己的老公石敬瑭,巴不得石敬瑭立刻就死。公主真的不愿在这里多待一分钟。 公主举起酒杯,像完成任务一样,僵硬地给李从珂敬了一杯酒,然后如释重负,起身告辞,要赶紧回太原府。 她看李从珂不爽,李从珂看她更不爽,越看越像反革命分子。于是,李从珂借着酒力,对公主说道:“尔归心甚急,欲与石郎反耶?” 需要注意的是,这文绉绉地应该不是李从珂的原话,而只是他的原意。史官自带文言滤镜,除非是诏、制、令等原文抄录,一般都会存在一定程度的“书面化”处理,这也是不同史书对相同事件中的人物对话的记载出现细微偏差的原因。 例如安重诲曾说“恨不除潞王”,很多史料都采纳了这段记载,让安重诲“说”了类似的话,虽然文字略有不同,但都保留了对李从珂使用“潞王”这个称呼。实际上,安重诲死了两年之后,李从珂才被封为“潞王”。 也就是说,安重诲绝对不可能亲口以“潞王”代指李从珂。所以“潞王”就是后世史官自带的滤镜。 在这次生日宴会上,酒醉失态的李从珂应该同样只是表达了“尔归心甚急,欲与石郎反耶”的意思,但按照李从珂的一贯尿性,他的原话应该比这个粗俗,污言秽语请自行脑补。 总之,当着文武百官、公卿贵胄的面,李从珂狠狠奚落了公主一番。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简直是奇耻大辱,公主哭着就走了,从洛阳一路哭回太原,把这番委屈告诉给了石敬瑭。 君臣二人的矛盾已经公开化了。石敬瑭也明白,李从珂不会相信自己的小把戏,无论是装病还是装乖,“由是益不自安”。 一个“益疑之”,一个“益不自安”,两个人之间注定要爆发一场激烈碰撞。 李从珂次日酒醒,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劲,便问左右,昨天自己喝多了之后有没有说什么不太合适的话、做不太合适的事。 左右如实相告。 恢复理智的李从珂对自己的酒后失言大为后悔,找来心腹商议对策。 李从珂对石敬瑭的官方态度是一成不变的,即对石敬瑭表示出极大的信任。在送石敬瑭回镇的时候,李从珂就公开表示,说石敬瑭是我的亲人,我妹夫,又是多年的战友,我不依靠他依靠谁?并且亲自对石敬瑭保证,说永远不会让他移镇,或者召回朝廷玩儿明升暗降的套路,非常信任他镇守北都。 现在,李从珂仍然公开表示道:“石敬瑭是个好同志,朕从来都不曾猜疑他,然而外面的谣言却三人成虎,一发不可收拾,真怕造成误会。众爱卿有什么好办法化解吗?” 您这问题要是这个基调的,那对不起,无可奉告。 现在不是讨论石敬瑭会不会造反的问题,而是如何挫败他的造反行动。石敬瑭造反是板上钉钉的,毋庸置疑。 李从珂不肯推心置腹,诸位智囊也只能缄默其口,以沉默不语宣示自己的态度。 等退朝之后,李崧私下拉住吕琦,对他说道:“你我深受皇上厚恩,跟他们不一样,咱俩不能袖手旁观,要积极献言献策。河东问题,你有什么高见?” 第487章 河东狮吼3 有部分资料,其中不乏权威的某度,非常不负责任地敷衍,说石敬瑭的“蚂蚁搬家”等伎俩成功骗过了李从珂。 李从珂虽然在后来的竞争中落败,但我们不能粗暴地认为失败者就是一无是处的蠢货。事实上,不仅是李从珂本人,他的整个智囊团自始至终都没有放下对石敬瑭、赵德钧等“实力派”的戒心,特别是石敬瑭。 在“忻州万岁乌龙案”之后,李从珂调徐州武宁军节度使张敬达为北方集团军副司令,率军前往代州驻防。目的是削弱总司令石敬瑭的兵权,代州位于太原以北,云州以南,契丹南下河东的重要据点。 李从珂把张敬达当成山西(太行山以西)的楔子,楔入太原北面,同时又任命自己的小舅子刘延皓为魏州魏博军节度使,成为河东与河北之间的楔子,阻断河东石敬瑭与幽州赵德钧之间的联系。 压制河东石敬瑭,一直是李从珂集团的工作重心之一。下面我们以此为切入点,一窥李从珂的文官集团。 李崧 小小的官二代,父亲是深州的录事参军。李崧自幼便是学霸,十几岁就能写得一手好文章,只是颜值欠佳,因此小名叫“大丑”。 二十岁时,也成为本府参军(官职名),步入仕途。 庄宗入魏,提拔“河朔帮”,李崧得以升迁,渐为李继岌的幕僚。初生牛犊不怕虎,李崧善于文章,却不精通政治,领导对他的“器重”更多是出于平衡山头、安抚“河朔帮”的政治需要,而李崧却不揣冒昧地直言李继岌首席智囊李荛文笔不通。 “Youcanyouup!” 上就上。李崧提起笔来,刷刷点点,起草了一篇文章。当时的卢质、冯道等人看过之后,拍案叫绝,“人才!” 这次职场风波有惊无险,李崧得到了上级的认可,逐渐提拔重用。 李继岌挂帅伐蜀的时候,李崧已经成为了李继岌的首席智囊。 当李继岌奉母亲“抽爹算计刘”的教令,诛杀郭崇韬父子时,李崧紧急求见,“大王为何做这种危险的事啊!就算非要杀,能回到洛阳再杀也不迟啊。今携重兵孤悬洛阳五千里之外,没有皇上诏书而擅杀重臣,动摇人心,会招致大祸!” 李继岌也很无奈,已经杀了,您这不是马后炮吗?如之奈何? 李崧临危不乱,出了一个险招——伪造诏书。他招来三四个亲信刀笔小吏,登楼去梯,连夜伪造了一封诛杀郭崇韬的诏书,用都统印冒充玉玺。第二天公之于众,这才稳定了军心,使得大军得以平安东返。 后来丁忧去职归乡,之后被范延光奏为首席幕僚。随后入朝为翰林学士。李从珂登基后,用为端明殿学士。 吕琦 此人前文已有介绍,父亲吕兖卷入刘守光、刘守文兄弟的纷争,而惨遭刘守光灭门,当时年仅15岁的吕琦被父亲的朋友赵玉从刑场上冒死救下,隐姓埋名,一路乞讨逃入山西境内。 后来被庄宗李存勖提携,进入仕途,凭借扎实的学问一步步升迁;明宗朝,李从珂遭安重诲构陷,被软禁在洛阳,吕琦跟他住在同一条胡同,当时满朝文武慑于安重诲淫威而不敢接触李从珂,像躲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只有吕琦经常跟他来往,慰藉了李从珂那颗受伤的小心灵。 李从珂登基后,对待吕琦是格外厚重,拜为知制诰、给事中、枢密院直学士、端明殿学士。 李崧与吕琦,正直忠诚,学问深厚,深有远见。而他们也在末帝一朝得到了重用,也就是李崧对吕琦说的,皇上待咱俩不薄。 但这里有个常识性的误区,厚待或者说重用,与信任不同。领导重用你,但不见得信任你。 受到李从珂重用的文官还有一位马胤孙。 马胤孙是李从珂坐镇河中时的幕僚,软禁京师时,马胤孙不离不弃,坚定地伴随左右,之后又随李从珂赴镇凤翔。李从珂被他的忠诚所感动,引以为嫡系亲信。 等李从厚移镇的命令下到凤翔,李从珂召集众亲信商议。大家一致劝李从珂拥兵抗旨,唯独马胤孙背诵孔老夫子的名言,主张让李从珂听皇上的话。 大家纷纷笑他迂腐。李从珂虽然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却知道他是纯粹之人、高雅之人、脱离了低级趣味之人、是个反三俗的人,便也没有责罚他。 李从珂称帝后,提拔马胤孙为户部郎中、翰林学士,后升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帝国宰相。 所以马胤孙就是个很典型的例子。收到了领导发的好人卡。领导知道你是好人,但不会把你当成心腹。 马胤孙精于文章,迂腐死板,而且软弱怯懦,他明白自己的这个宰相乃是“好人卡”,并不得皇上的真正信任,于是干脆“明哲保身”。 马胤孙在短暂的相位上,得到了“三不开宰相”的外号,意思是说他“不开口以论议、不开印以行事、不开门以延士大夫”。 一句话,占着人位儿,不干人事儿,尸位素餐。 那么别的宰相呢? 李从珂通过抽签的方式任命了卢文纪、姚顗。 卢文纪名过其实,“处经纶之地,无辅弼之谋”,每日的工作就是对自己讨厌的人吹毛求疵,鸡蛋里边挑骨头;姚顗呢,也是“在相位龌龊无所为”。 两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李从珂任用二人之后,就有些后悔,于是当面向卢文纪提出婉转批评,大意是说他没有尽到宰相应尽的义务。 卢文纪随即上疏顶嘴,说按照工作条例,我们五天一上朝,问候陛下起居,不仅文武百官全都在场,而且还有人数众多的侍卫,耳目太多,我们有想法,也不能乱讲呀。 随后又奏请恢复唐朝的“延英殿议事”制度,即宰相在延英殿单独会见皇上,屏去闲杂人等,方便说点儿机密的事。 李从珂手拿奏章,鼻子都快气歪了,立刻下诏斥责:“你不会等文武百官都退朝之后,单独留下吗?这也是唐朝的旧制啊!再说了,无关紧要的一般事务,大可以当众汇报;如果真是机密事情,也不必非要等五天一朝啊,可以随时奏报,我自然会撤去闲人,在便殿或其他合适的地方接见,何必非要在延英殿!” 通过君臣二人的这段对话,一个惊人的事实侧面暴露:卢文纪这位宰相在此之前,一直形同虚设,从来没有向皇帝奏报过任何事情…… 第488章 一言丧邦 【一言丧邦】 李崧和吕琦自感深受皇恩,时时为国操劳,睹石敬瑭之乖戾悖逆,心如火焚,于是积极谋划。 经过深思熟虑,二人还真研究出了一个靠谱的方案。 吕琦经过缜密分析,得出一个结论,说河东石敬瑭如果真要造反,必然要勾结契丹为外援,否则他势单力孤、孤掌难鸣。 神预言!还是那句话,从来就没有未卜先知、能掐会算的半仙高人,只是在充分掌握各路情报的基础上,进行缜密地逻辑推理,所谓侧写也罢、推演也罢,总之就是找出事物的内在逻辑规律,并模拟出下一步的脉络走向。 明宗时期,后唐对契丹处于强势地位。定州王都谋反的时候,勾结契丹为援,契丹高调介入,干涉中原内政,派大将秃馁、荝剌等率军南下,结果惨遭失败,南下的契丹军几乎全军覆没,将领被生擒。明宗将秃馁斩首,荝剌等将领被扣留不放。 此后,契丹多次派使节求和,言辞甚是卑恭,请求后唐释放荝剌等俘虏。 明宗的回复相当霸气,收其礼物、斩其使者,不放俘虏、不回只言片语,连句滚蛋都懒得说。 之后契丹内部也出了问题,耶律倍弃国投唐,来到洛阳寻求政治庇护,明宗李嗣源大喜过望,当即以天子礼隆重欢迎,封官加爵,厚养于洛阳,把这位辽太祖嫡长子当做未来的一枚重要棋子。 述律太后也因长子耶律倍在后唐,而多次向后唐示好,请求归还。但后唐始终没有答应。 既然契丹是石敬瑭反叛朝廷的潜在外援,那么吕琦的河东思路就是斩断外援。正好契丹长期以来都在努力寻求与后唐的友好外交关系,这对于后唐来说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于是吕琦献上策略: 首先,释放契丹被俘将领荝剌,跟契丹和解; 其次,每年奉送十万贯钱给契丹,这是契丹人意想之外的好消息,必然会很高兴地与后唐结盟。 当后唐与契丹缔结盟好之后,石敬瑭就不敢发作了。 李崧表示支持,但十万贯钱肯定要从国家财政划拨,所以要跟主管财政(判三司)的张延朗打声招呼。 后唐财政虽然紧张,但相比于抵御契丹骚扰的军费开支,如果十万贯能换来天下太平,那颗真实良心价了。 张延朗对二人的提议深表赞同,认为此举不仅可以压制石敬瑭,还能为国家省下一大笔军费开支,实在是一石二鸟。并且向二人保证,只要皇上同意,十万贯就不是问题,自己会通过其他门路来解决钱粮问题。 有了财政部的鼎力支持,二人更加斗志昂扬,于是将这个计划奏报给李从珂。 李从珂大为欣喜,盛赞二人忠心可嘉,能力出众,实在是国家栋梁之才。 看来此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获得皇帝赞赏的二人更加卖力气,连夜起草了一份《告契丹同胞书》,做好了两国结盟的前期准备工作。 卢文纪水平不高却大搞官僚主义,姚顗徒有其表,马胤孙尸位素餐,李崧、吕琦虽有才能却不得信任……谁才是李从珂既重用、又信任的人呢?答:薛文遇。 李从珂激动地难以入眠,非常兴奋地把这个计策告诉给了薛文遇。 不料薛文遇却给李从珂当场泼了一盆冷水,“陛下贵为天子,却低声下气地侍奉夷狄,难道就不觉耻辱吗?再说,万一这帮蛮夷提出要遵循和亲传统,向陛下索要公主,我们到时候怎么办?” 李从珂呆立当场。在薛文遇强大的爱国情操的映射下,李从珂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卑微,是叛徒、是汉奸,永世唾骂。 薛文遇不依不饶,进行了残忍的补刀,对李从珂的心灵产生了巨大的暴击伤害,他为李从珂极富深情地吟诵了唐代诗人戎昱的诗《咏史》(又名《和蕃》): “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 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 这首诗的用辞比较通俗易懂,大意是说汉朝的史书上记载这“和亲”这个缺心眼儿的馊主意,江山社稷要靠明君圣主,岂能靠妇人(和亲)?不要妄想着用美女代替干戈。 “安史之乱”以后,唐朝国力下降,于是积极采用和亲政策,有傲骨的文人将其视为奇耻大辱,痛心疾首。诗人戎昱于是借古讽今,拿汉朝的和亲政策讽刺当局。 据说,唐宪宗时,曾与大臣们讨论对外政策,而大臣们却一致主张和亲,这令宪宗皇帝相当失望,于是灵机一动,当场背诵了这首《咏史》,并说道:“戎昱要是还活着的话,就赐他朗州刺史!魏绛(春秋时晋国大夫,主张和亲)这家伙,真是个懦夫!” 大臣们心领神会,知道了皇帝的态度,于是绝口不再提和亲政策。 如今,薛文遇效法唐宪宗,为李从珂吟诵这首脍炙人口的诗歌。特别是其中这句“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被薛文遇摇头摆尾、阴阳怪气地吟咏出来,直接让李从珂无师自通了一项川剧绝学——变脸。 李从珂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黑一阵、黄一阵…… 震惊、后悔、愤怒、羞愧、自责、庆幸…… 李从珂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全面否定了吕琦、李崧的建议。 第二天,李从珂紧急召见吕琦、李崧,单独召见。 二人并不知道事情已经起了变化,听到皇上紧急单独召见,还以为是要加快与契丹结盟的进程,脸上喜气洋洋,半路上打着腹稿,准备更深一层地阐述与契丹结盟的战略思想。 接过刚一见面,还没来得及施礼,李从珂就暴跳如雷,劈头盖脸给了二人一顿臭骂,“你们通晓古今、满腹经纶,应该尽职尽责,殚精竭虑,开创万世太平才对。可你们,竟然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我只有一个宝贝女儿,乳臭未干,你们却打算把她抛弃到沙漠,出卖给蛮夷,你们是何居心?还想把百姓的血汗钱、赡养帝国军队的军饷拱手送给蛮夷,你们又是何居心?说,你们到底安的什么心?难道是契丹派来的奸细吗?死叛徒,狗汉奸!” 第489章 一言丧邦2 说实话,李从珂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特别是当了皇帝之后,还是在没有喝醉的清醒状态下…… 把二人骂懵圈了,因为“和亲”是薛文遇给李从珂提出来的,二人一无所知,所以对李从珂说的什么“我女儿年幼、你们把她卖给蛮夷”之类的话,根本听不懂。 但他们还是准确地总结出了皇上的中心思想,那就是反对与契丹结盟。同时,二人还听懂了恐惧。 二人汗如雨下,慌忙跪地叩头,表明自己完全是站在后唐的角度上,考虑的是后唐的利益最大化,绝没有卖国之心,更不可能为蛮夷争取利益,请皇上明察! 李从珂根本没心思听二人解释,怒气只增不减,咆哮诟骂,口吐芬芳。 吕琦吓得几乎哮喘病发作,大口喘气,磕头的动作稍微有些缓慢。 李从珂便指着吕琦骂道:“吕琦,你一向傲慢倔强,分明是没把朕当皇上!” 吕琦谢罪道:“我们呆萌愚钝,谋略不足,愿意听从皇上发落,多磕头管什么用?” 李从珂骂累了,怒气稍稍缓解,这才恩准他们停止磕头,每人赐一杯酒压惊,然后就让他们各自滚蛋回家。 随后,吕琦被任命为御史中丞。御史中丞的办公地点是御史台,在宫外办公,无法进入皇宫,也就是被李从珂疏远了。 李从珂痛骂、疏远李崧、吕琦,向外界释放了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凡是主张与契丹维持友好关系的,都是汉奸;凡是主张对契丹态度强硬的,都是忠臣。 从此之后,再也无人敢提对契丹结盟一事。后唐与契丹邦交正常化落空,也就为石敬瑭、赵德钧等人勾结契丹谋反提供了客观条件。 李从珂的文官集团究竟有多混乱呢?太常丞史在德给我们提供了一份参考资料。 清泰二年(935)3月,史在德的一份奏章引起了朝野震动,在这份奏章中,史在德火力全开,措辞激烈地抨击时政,把满朝文武几乎骂了一个遍,内容爆燃: “……称武士者,不闲计策,虽披坚执锐,战则弃甲,穷则背军;称文士者,鲜有艺能,多无士行,问策谋则杜口,作文字则倩人。所谓虚设具员,枉耗国力。” ——武将们打起仗来就知道逃跑,跑不了就倒戈;文官们没文化没品德,别说没有安邦定国之策了,连公文都需要找枪手代写。朝里简直是一群吃干饭的废物。 随后,史在德建议进行一次全面考核,进行一次大换血,把废物撤下来,把底层的人才提上去。 宰相卢文纪等怒不可遏,指使谏官刘涛、杨昭俭等上疏,指责史在德的过失;中书省也上疏予以驳斥。 史在德单挑满朝文武。虽然措辞比较激烈,但史在德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李从珂集团的现状,国家顶级智囊团全是滥竽充数之辈。 而李从珂居然顶住了满朝文武的压力,力挺史在德,还拿魏征与唐太宗的故事做比喻。说即便史在德用词不当、措辞夸张,但不能因言获罪,如果我今天处分了史在德,今后谁还敢说真话? 于是下诏批评了谏官刘涛、杨昭俭等人,说当年陕县的一个小小县丞皇甫德,也曾上疏指摘时政,言辞激烈、恣意谩骂、侮辱诽谤,毫无人臣之礼,简直该杀,然而魏征却劝唐太宗赦免他,魏征同志说“就算他说的不对,我们不采纳就行,何必要杀了他呢?”朕每当读到这段历史,都觉得魏征同志是好样的。可你们呢?面对类似的事情,刘涛等居然劝我杀了上书言事者,同样是朝廷谏官,你们跟魏征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因览文贞之言,遂宽在德之罪。” 于是乎,某些资料就褒奖李从珂,说他从善如流、虚怀纳谏,向魏征、唐太宗学习……那么又如何解释他诟骂、疏远李崧、吕琦呢? 其实,李从珂力挺史在德的行为,是一次“借力打力”,利用史在德进行的一次较为温和的政治斗争。 李从珂篡夺皇位,他自己也是缺少足够的底气的,最怕文武百官的不认可,就像他后来对吕琦发飙时吼的一样,“你们别不把我当回事!” 文武百官虽然表面上高呼万岁,但心里始终没有接纳李从珂,李从珂集团在朝堂中的垂直深度还远远不够。 这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史在德,他不惧权贵,向满朝文武火力全开,正是李从珂需要的棋子。李从珂摆出致敬唐太宗的明君范儿,亲自为史在德站台背书,生怕史在德会哑火,“哥们儿,上!” 很多时候,很多话、很多事,是大领导想做而不方便做的,这时候就需要有人替大领导出头,帮他把话说了、把事做了。 所以李从珂的“从善如流”只是作为皇帝的人设而已,虚有其表。 与李从珂集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河东石敬瑭的团队。 李从珂一再公开表示,石敬瑭是自己的亲人加战友,我很信任他。嘴上说信任,身体却很诚实,用张敬达、刘延皓给自己钉楔子,还用“政策性拨款”的一石三鸟之计给河东釜底抽薪,宴会上酒后吐真言,直言自己断定石敬瑭要造反…… 石敬瑭不会无动于衷的。 这一日,石敬瑭看似无意闲聊,给幕僚宾客们说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我最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我在洛阳的时候呀,有一天跟天子并辔而行,忽然路过天子登基前住过的老宅子。天子兴致大发,忽然热情地邀请我进去参观一下,我再三、再四地谦让,实在是盛情难却,于是就拨转马头,进入宅院,一直骑着马来到厅堂门口,我下了马,走上台阶,进到厅堂,坐在东面,这时候猛然一回头,你们猜怎么着?嘿,天子早就疾驰而去了。呵呵,你们有谁会周公解梦,帮我分析分析,这梦是啥意思啊?” 在座的幕僚们每人敢搭茬,谁都明白石敬瑭是什么意思。 石敬瑭假托梦境,向手下传递了一个强烈的信号:我要造反了,你们帮我编几个靠谱的借口。 第490章 五十步笑百步 石敬瑭的智囊团经过一番商议,决定不能再被动下去了,要在与朝廷的较量中掌握主动,便提出让石敬瑭试探一下朝廷的诚意。 怎么试探呢?给李从珂上疏,以体弱多病、无法履职为由,请求退隐。 因为李从珂对石敬瑭的公开态度是绝对信任,因此在面对石敬瑭的退休请求时,必然会“优诏不从”。 如同杨复恭向唐昭宗辞职退休一样,这是臣子给皇上玩儿的套路。因为按照惯例,无论他是否称职、皇上是否信任依赖,臣子请求退休或辞官时,皇上总要婉言拒绝,以示器重,“国家离不开你呀,朕也舍不得你呀。” 当臣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疏“乞骸骨”的时候,皇上才会恋恋不舍地勉强答应。跟在公司提出辞职申请是一样的,也许领导心里早就巴不得你赶紧滚蛋,但表面上还是要礼貌性地挽留一下。 李从珂一旦拒绝了石敬瑭的退隐请求,就等于公开认可了石敬瑭的地位、权力。石敬瑭也不会傻到一而再、再而三地辞职,这是一锤子买卖。 而如果李从珂一口答应,没有客套伪装,那就等同于宣告君臣关系破裂。接下来即便石敬瑭公开扯旗造反,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道德舆论障碍。 所以石敬瑭主动出击,上奏章称自己身体欠佳,请求交出兵权(北方集团军总司令,抵抗契丹),移镇到一个后方的小藩镇,让更有能力的同志来镇守河东太原府。 李从珂召集智囊团商议,薛文遇、卢文纪等废物一致认为这是天赐良机,您猜忌石敬瑭,结果石敬瑭主动认怂,交出兵权、让出重镇,何乐而不为?立即答应他! 而李崧、吕琦、房暠则坚决反对,直言这是杨复恭当年的老套路,石敬瑭绝对不会甘心退居二线,他是在试探朝廷的态度。 那唐昭宗当年是怎样处理杨复恭辞职的事呢?答:痛快地批准了其请求。 那事情的后续结果如何呢?答:杨复恭就真反了。 然后呢?答:“倒杨运动”,唐昭宗赢了,杨复恭集团覆灭。 停。李从珂就想听这个答案。 但李从珂真该往下听听,唐昭宗赢了杨复恭,却输掉了江山。可惜,李从珂没耐心往下听了。 这一天晚上,李崧临时有事请假,不再宫中值班。只有薛文遇一人值班。李从珂倒霉催的,就跟薛文遇促膝长谈,就河东局势交换意见。 薛文遇再次引经据典,给他讲起了郭崇韬给李存勖出的“左勾拳”计划,劝李从珂不要优柔寡断,不要瞻前顾后,一个字——干就完了!快刀斩乱麻,一顿操作猛如虎,把石敬瑭干成二百五。 李从珂还在犹豫,说李崧他们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如此重大的事情,不能鲁莽,要三思而后行呀。 薛文遇一听又是李崧、吕琦,气就不打一处来,顿时愤青附体,再次对二人进行了人身攻击和污蔑,“陛下,这皇上是您呀,还是他们呀?他们花言巧语,巧舌如簧,口口声声说是了江山社稷,其实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做打算!他们这是卖主求荣!叛徒,汉奸的干活。依我之见,石敬瑭早晚必反!您答应他,他反;不答应,他也反。既然早晚都是反,我们为什么不掌握主动,把握先机,先发制人?趁他羽翼还没丰满,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扼杀于萌芽,这才是上策!” 不久前,一位“高人”给李从珂算命,说他今年会遇到一位贤才,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志,必能辅佐他成就一番大事业。 现在,李从珂看着眼前的薛文遇,越看越顺眼,认定他就是高人口中的、上天派下来辅佐自己的那个人。于是大为兴奋,对薛文遇的主张连连点赞,“正和孤意!说得对,不管结果如何,干就完了。” 李从珂立刻写下手谕,命相关部门起草诏书,答应石敬瑭的请求。 第二天一大早,一份事关重大人事调动的诏书就下达: 调河东节度使石敬瑭为郓州天平军节度使,进封赵国公,赐“扶天启运中正功臣”荣誉称号;调河阳节度使宋审虔为河东节度使;将北方集团军副总司令张敬达转正,成为总司令。 宋审虔是李从珂“嫡系五人组”之一,也是五人组里唯一一位职业军人,李从珂让他去太原代替石敬瑭,同时给了代州的楔子张敬达更大的兵权。用强大的武力向石敬瑭施压。 同时,给石敬瑭晋爵为“赵国公”,以示安抚。 一手大棒,一手甜枣。在薛文遇的谋划下,李从珂自认为打出了恩威并施的高招。 宣读诏书的时候,当听到“石敬瑭”三个字,满朝文武全都错愕不已,脸色大变。如此重大的决策,皇上居然绕开了文武群臣,绕开了最高权力机构,通过“小会”强行通过,这不是寡头政治吗? 诏书下达了六七天,石敬瑭上一道奏章,公开挑衅李从珂,其大意是: “明宗皇帝的江山社稷,被你小子篡夺,至今人心不服,你最好识趣儿点儿,主动下来。明宗皇帝不是还有一个亲儿子,许王李从益嘛,你就应该拥立李从益,做好臣子的本分,免得祸起萧墙,遗臭万年!” 这是李从珂最大的忌讳,石敬瑭句句直戳李从珂的法理根基。气得李从珂把这份奏章撕成碎片,用力扔到地上,命马胤孙立刻起草诏书,回骂: “父有社稷,传之于子;君有祸难,倚之于亲。卿于鄂王,故非疏远。往岁卫州之事,天下皆知;今朝许王之言,人谁肯信!英贤立事,安肯如斯?” 大意是:儿子继承父亲的家业,天经地义;君王遇到危险,倚靠亲人,也是理所应当。你跟李从厚是亲戚吧?人家李从厚遇到危险,投奔你去了,你是咋做的?你在卫州的所作所为,地球人都知道,现在还好意思腆着大脸拿李从益说事呢?我问你,李从厚呢?装什么大尾巴狼啊! 朕篡夺帝位,你就是帮凶!朕弑杀李从厚,你就是从案犯!咱俩是一丘之貉,有道是豁子嘴吃肉——肥也别说肥(谁)。 第491章 四宗罪 【四宗罪】 上一次在正史记载中看到君臣刷屏互骂,还是唐僖宗与高骈。 李从珂应该是真气急了,看他这段简短的回怼,真可谓是口不择言,如含粪喷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一次的骂战持续时间很短,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双方都不光彩,屁股都不干净,怼来怼去,双方都是光着屁股推磨——转着圈儿的丢人;二是双方关系破裂,朝廷已经出动了军队,要先发制人,能动手就别吵吵。 石敬瑭召集幕僚,慷慨陈词,历数朝廷四宗罪: 其一,食言失信。 石敬瑭离开洛阳赴镇河东的时候,李从珂金口玉言向他保证,“与卿北门,一生无议除改。”皇上亲口说的,让我坐镇河东,既不会罢免,也不会移镇,然而他现在却将我移镇到郓州。 其二,误会猜忌。 “忻州万岁乌龙案”导致李从珂对石敬瑭的猜忌加重,很可能是这次移镇命令的导火索。石敬瑭虽然斩杀了三十六位将士,却不能打消李从珂的疑虑。 其三,酒后失言。 公主奔赴洛阳参加李从珂的生日宴,李从珂醉酒之后,当众对公主说出“尔归心甚急,欲与石郎反耶”。酒后吐真言,李从珂在酒精的作用下,褪去了伪装。用石敬瑭的话说,“此疑我之状固且明矣。” 其四,朝政昏暗。 李从珂亲小人、远贤臣,政治昏暗,满朝奸佞。 随后,石敬瑭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自己的委屈冤枉:“我对朝廷忠心耿耿,从没二心!然而朝廷却主动开战,如果我再不有所动作,就只能坐以待毙了。何况,太原居险要之地,粮草充足,我怕啥?如果朝廷能容我,我就愿意侍奉他;如果他敢诉诸武力,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石敬瑭集团内部主要分成两派,一派以赵莹为首,主张听从朝廷诏令,去郓州任职;另一派则以段希尧、桑维翰、刘知远为首,主张抗旨不遵,跟朝廷动武。而幕僚薛融则说自己只是一介书生,不懂军事,选择弃权。 其中首席谋士桑维翰向石敬瑭献上了一条至关重要的计策:勾结契丹为援。 一场轰轰烈烈的灭国之战即将打响,这常战争意义重大,其性质是境外发动势力支持国内反政府武装,推翻合法政权,建立傀儡新政权。听起来像不像灯塔国常干的事儿? 这一仗,也在中华大地上诞生了一个著名的汉奸政权——后晋。 由于这段历史比较冷门,很多人主观上忽视不屑,又先入为主,认为契丹大军勇猛无敌,中原军队脆弱不堪,所以契丹大军一路南下,摧枯拉朽,后唐李从珂溃不成军,石敬瑭建立后晋。 这是严重的误区。 事实上,这段历史有多次改写的机会。契丹人的军队并没有那么无敌,契丹人的斗争意志也没有那么坚定(凭什么为石敬瑭卖命?),而且后唐的军队也足够对契丹军队产生致命威胁,后唐还有一个终极制胜武器——耶律倍。 契丹军其实打得非常谨慎,甚至一度做好了抛弃石敬瑭、抱头鼠窜的准备。 然而最后的结果却仍然是石敬瑭建立后晋,李从珂国破身死。令人唏嘘感叹。下面,我就将详细展开,站在不同的视角,深入思考其中的原因。 石敬瑭起事之初,列举了李从珂朝廷的“四宗罪”,为自己的反叛行为披上了合法的外衣,使自己看起来名正言顺,出师有名。 5月14日,李从珂下诏,剥夺石敬瑭的一切官职爵位,下令张敬达等率兵进讨。战争正式打响。 战争刚一爆发,先锋军总指挥安审信就阵前叛变,与安元信等将领率领数百亲兵卫队投奔石敬瑭。 原因是驻防代州的禁军将领安元信,与代州刺史张朗是好朋友,得到战争爆发的消息后,安元信秘密对张朗说:“我看石敬瑭是个忠厚长者,一定会取得战争的最终胜利,我们最好暗中归附,以保全自己。” 张朗断然拒绝。 安元信就想暗杀张朗,阴谋败露,于是率领部众逃到安审信处,二安随即在驻地烧杀抢掠一通,然后手拉手投奔到太原。 安审信是老功臣安金全的侄子,跟石敬瑭的私人关系密切。 石敬瑭接待了二安,并问安元信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最终获胜呢?目前来看,朝廷势力强大,而我弱小呀。” 安元信回答道:“我不懂什么星象,也不知运数。但我知道一个道理,人无信不立,何况是治理天下的君王?如今,李从珂失信于你(一宗罪),你是他的亲人、战友,是国家的功臣元勋,他连你都能辜负,何况我们这些疏远卑微的小人?所以,我断言,李从珂一定会失败!” 石敬瑭听得是心花怒放,对他信任有加。 两军对垒,将军叛逃,是很常见的事。有些统帅处理地就很得当,略施小计,就能借刀杀人,让地方统帅猜忌己方叛将,继而予以诛杀。 而朝廷大军的做法却蠢到了家,他们把二安及所有叛逃将士的妻儿老小全部抓了起来,押到太原城下,全部斩首。 这样做,一是为了泄愤,二是为了吓唬己方将士,告诫他们不要叛变。但这么做也有两大弊端:一是坚定了叛逃将士的斗争意志,深仇大恨,迫使他们不得不效忠于敌人;二是帮叛逃将士那了投名状,使敌人不再怀疑他们是诈降。 史书说石敬瑭非常信任二安及他们带来的将士,让他们继续带兵。不得不信任,李从珂杀了他们全家,他们别无选择了。 李从珂在下达了开战命令后,就派人搜捕石敬瑭留在洛阳的人质亲属。 其中,石敬瑭的两个儿子石重英、石重胤逃到乡间,藏匿在民家,被抓到,斩首,连同他们的全家老小,一并诛杀; 石敬瑭的弟弟石敬德,亲手杀死老婆孩子,然后逃亡,也被抓住,诛杀(一说是自杀); 石敬瑭的堂弟石敬威,自杀。 第492章 战争爆发 这又是李从珂的失误,不是不能杀,而是不要杀得那么早。这些人完全可以控制起来,先投入监狱,作为人质,要挟石敬瑭,当做将来谈判的筹码,给自己留个回旋余地。就像李存勖不肯杀李嗣源的儿子李从审一样。 活着的人质才有价值,死了就不值钱了。 石敬瑭在洛阳的家眷亲属全部被杀,也就坚定了他反叛的决心,再也没有与李从珂和解的可能了。 继安元信、安审信投降石敬瑭后,驻扎代州的振武将领安重荣也率五百人投降石敬瑭。 云州步兵总指挥桑迁阴谋叛变,响应石敬瑭,于是奏报中央,诬告应州彰国军节度使尹晖驱逐大同节度使沙彦珣以响应石敬瑭,并以此为借口,向沙彦珣发动攻击。沙彦珣将事实真相奏报中央,说桑迁恶人先告状、血口喷人,并联合尹晖反攻桑迁,将其生擒,送入洛阳斩首。 河朔重镇——魏博军也发生兵变,将领张令昭驱逐节度使刘延皓,响应石敬瑭。 刘延皓是李从珂的小舅子,被安置在战略重镇魏博军,成为河北与河东之间的楔子,是李从珂的重要布局之一。 然而刘延皓狗仗人势,仗借自己是皇帝的小舅子身份,在魏州骄横不法,胡作非为,每日饮酒放纵、寻欢作乐,更是克扣军粮军饷,引起军队的不满。于是,将领张令昭煽动军士的不满情绪,发动兵变,控制魏州,刘延皓逃走。 随后,张令昭上疏李从珂,说刘延皓领导无方,激起兵变,幸亏我出面制止,安抚乱兵情绪,恢复了秩序,现在军队推举我暂代魏博军府事,请求朝廷顺应军心民意,正式任命我当魏博节度使。 李从珂给张令昭提升了他在禁军序列中的官职,让他暂代魏博军,却在稍后下诏任命他为齐州防御使。 张令昭原本就是要以魏博重镇为谈判筹码,在石敬瑭与李从珂之间首鼠两端,看谁的出价高。接到李从珂的调令后,婉言谢绝,推说三军热情挽留,盛情难却,实在脱不开身。 李从珂派使节前去沟通劝解,张令昭直接将使节诛杀。 河东叛军还没解决,魏博又叛变了。李从珂于是命范延光挂帅征讨魏博军;命张敬达挂帅征讨河东,大将杨光远副之。 两路出击。 范延光攻克魏州,斩杀张令昭及其党羽邢立、李贵,另有米全等十三人被生擒,全部凌迟处死。李从珂任命范延光当魏博军节度使。 张敬达征调驻扎怀州的禁军,随自己北上,指挥官张万迪率领五百骑兵投奔石敬瑭。李从珂下令,杀张万迪全家。 李从珂通过兵变篡权夺位,一直没有获得足够的认可,这个政治劣势在这场战争中展现地淋漓尽致,几乎没有人愿意替他卖命,从安元信到张万迪,不断有中央军将士倒戈投降石敬瑭,而李从珂则丧心病狂地将他们的家眷全部屠杀。 魏博张令昭的兵变虽然被很快镇压,但也说明了同样的问题,这些禁军将士要么就直接投奔到太原,投靠石敬瑭,要么就利用这次大乱而擅行割据。 总之,就是不愿效力于李从珂。 张敬达、杨光远率领大军逼近太原,范延光也抚平了河朔。太原前线的压力越来越大了,石敬瑭派出幕僚赵莹求援契丹,迟迟不见结果,于是再派首席谋士、能说会道的桑维翰出使契丹,紧急求援。 桑维翰与石敬瑭商量给契丹的条件,最终定下了“三大条”: 1,石敬瑭向契丹称臣,向耶律德光称“儿”,愿意以父礼事之; 2,每年奉送金银绸缎若干,作为儿子给爹的孝敬; 3,割让幽州卢龙军及雁门关以北的所有土地给契丹。 正是这最后一条,让石敬瑭遗臭万年,被中原人骂了一千多年。 据说,石敬瑭的爱将刘知远提出了反对意见: 首先,称臣就已经足够,何必称儿?石敬瑭比耶律德光大十岁,认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人当爹,太下贱了吧? 其次,割让土地是万万不可的。哪怕多给他点儿钱呢,给钱可以,割让土地是不行的。 然而石敬瑭最终没有采纳刘知远的意见,就依桑维翰的主意,即刻出使契丹,祈求天朝上国(契丹)派遣天兵天将,拉自己一把。 张敬达在太原城外围修筑长墙,物理围困,要把石敬瑭困死在太原。李从珂派吕琦到太原前线劳军慰问,副司令杨光远指着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信心满满地对吕琦说道:“请告诉皇上,请他放心,不要为这件小事担忧。攻破太原是迟早的事儿。” 吕琦问他如果契丹南下,帮助石敬瑭怎么办。 杨光远“哈哈”大笑,说:“诱敌深入,一勺烩!” 李从珂听到之后,大为喜悦。不过据可靠情报显示,契丹已经答应了石敬瑭的请求,并约定秋季中旬发兵南下,所以命令张敬达、杨光远务必加强进攻,争取赶在中秋节前后拿下太原。 张敬达组织了多轮猛烈的进攻。 石敬瑭命刘知远率领安重荣、安元信、安审信、张万迪等降将抵御。这些人跟后唐是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刘知远御兵有术,没有歧视降兵降将,而是坦诚相待,赢得了降兵降将的信任和支持。大家同仇敌忾,勠力同心。 石敬瑭也亲自登上城墙,冒着飞石流箭,慰劳前线,与基层士兵同甘共苦。 刘知远说张敬达他们只知道修筑营垒、深挖壕沟,目的在于长期围困,想以守代攻,这是消极的对战策略,说明他们斗志不高、信心不足,心存侥幸,极易对付。请大帅抓紧联系各路援兵,里应外合,至于城防,交给我刘知远一个人就足矣! 石敬瑭紧紧握住刘知远的手,爱抚着他的后背,对他深深赞许。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像李存勖那样,对李嗣源说“我该与你父子轮流当皇帝”,如果这样的,那就太有意思了。 张敬达攻打太原城无果,而他的围墙却总也修不好,因为每当他进行土工作业时,总会狂风暴雨。 如李从珂的情报所言,契丹人石敬瑭说动,果真出兵了。对此,张敬达、杨光远早就立了FLAG,说要诱敌深入、关门放狗。 他们能成功吗? 第493章 装孙子的儿子 【装孙子的儿子】 河东战事爆发之初,李从珂在纸面上处于强大的优势地位,却在开局遭遇不利。当然这些小插曲并不足以扭转石敬瑭的弱势。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李从珂在战略层面出现了严重错误,对形势产生严重误判,输在了“谋”上,在这种错误的战略思想指导之下,李从珂集团又在“交”上走出错误一步。所谓一步错、步步错,负责平叛的武装部队总司令张敬达、副总司令杨光远又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最下的攻城上,还没取得理想的效果。 李从珂集团的最终失败是多维度、全方位的失败。 然而即便有了如此多的疏漏,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从珂还是可以与石敬瑭达成战略平衡的。 契丹人的介入使得战争天平有了较大幅度的逆转。 契丹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介入中原内政,又会在这场中原内乱中扮演什么角色,这场中原内乱又会给契丹施加怎样的影响?下面,我们将切换到契丹视角,讲述契丹人干涉中原内政的来龙去脉。 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死后,述律太后权力欲爆棚,迟迟不让太子耶律倍承继大统,而是临朝称制,独揽契丹最高权力,招致满朝文武、公卿贵族们的一致反对,而述律太后的压制措施更是无比强硬,一个字——血腥镇压,不惜一次性杀死一百多贵族,把所有反对她的人送去“陪伴先帝”,为此还自断手腕,得到了“断腕太后”的外号。 受到惊吓的耶律倍不得不主动表示放弃皇位,退出权力争夺。 即便血腥杀戮,仍有不少功勋老臣反对述律太后。 其中就有一个叫耶律铎臻的,此人在耶律氏中享有崇高的声望,遥辇氏(被耶律阿保机推翻)当可汗时,耶律铎臻的祖父两次出任大元帅(夷里堇),当时有人要暗害耶律阿保机的祖父,耶律铎臻的祖父及时挫败其阴谋,把叛徒全部诛杀。简单说,他爷爷救了耶律阿保机的爷爷。 耶律铎臻聪慧有智谋,是耶律阿保机的智囊,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他为耶律阿保机定下了先西后东的国家战略,耶律阿保机在他的指点下,先征服了西面的党项人,然后才征服了东面的渤海国。 这么一个诸葛亮式的人物,就明确反对述律太后。 述律太后把他抓进监狱,对他说:“铁锁朽,当释汝!” 很快,述律太后下令召见他,当狱卒打开牢门的时候,耶律铎臻把脖子一梗,“铁锁朽了吗,就放我?” 述律太后听说之后,又气又乐,“算啦算啦,出来吧。” 通过这个有意思的小故事,我们就可以直观体会到冷血铁腕的述律太后所面临的巨大压力,万般无奈之下,只能让次子耶律德光承继大统。 实际上,耶律德光只是述律太后权力博弈中的一枚棋子,是述律太后与反对派们的妥协的产物,是述律太后的傀儡。 明白这个道理,对理解契丹的政治外交动作至关重要。 辽太宗耶律德光也很清楚这个道理,他的皇帝宝座并不牢靠,防哥防弟防亲娘。 耶律德光对耶律倍的监视是非常严密的,耶律倍被先帝任命为东丹王,镇守东丹国(原渤海国),而当他来京城奔丧的时候,就被耶律德光扣在了首都,这一扣就是近五年之久。 在此期间,耶律德光经常到耶律倍的住处做客。一般来说,皇帝驾幸某臣子私宅,有两种不同的解释:要么是非常信任,要么是非常不信任。 耶律倍显然属于后者,耶律德光以探望、做客之名,行监视之举。 在《辽史·太宗本纪》中,曾密集记录了“幸人皇王第”的时间和次数,真的跟上班打卡一样。除此之外,耶律德光还经常拉着哥哥一同游玩宴饮,或者拜谒太祖庙。 总之,坚决不能让耶律倍离开自己的视线。 在扣留耶律倍期间,耶律德光命大将耶律羽把东丹国的百姓大量迁往东平,并升东平郡为南京。很多东丹国百姓因此逃入女真、新罗。 在软禁了近五年之后,耶律倍终于回到了东丹国封地。然而耶律德光立刻给他派来贴身保镖团(置仪卫),予以24小时监视。 这日子没法过了,过了半年多一点,耶律倍终于弃国远走,浮海投唐。 耶律德光成功逼走了各个耶律倍。但他还有个弟弟,耶律李胡。 其实我们寻根问底,耶律李胡的威胁还是应算在述律太后的头上。在耶律德光即位之后,述律太后就让耶律德光立三弟耶律李胡为皇储——皇太弟,兼天下兵马大元帅。以国家法律的形式指定耶律李胡为皇位继承人。 这通操作令人匪夷所思。耶律德光刚刚三十来岁,身强力壮,血气方刚,何必急于指定接班人?同时期的李嗣源都六十多了,也不愿指定李从荣为皇太子。 实际上述律太后的意思就是想让小儿子耶律李胡即位,耶律德光只是一个战略缓冲,一个小小的过渡。后文我们还会详述耶律李胡之为人,以及为什么述律太后执意要让他即位。 耶律德光惹不起母亲述律太后,不能采取对待哥哥的办法来对待弟弟。于是,耶律德光只能竭力地讨好母亲,希望能改变母亲的态度。 比如,耶律德光刚一即位,就为母亲建造“断腕楼”,刻石立碑,把母亲打造成是因丈夫死了而大为哀伤,以至于砍下手腕表达悲痛,简直是天下第一贞洁烈女,故建楼立碑,永世传颂; 再比如,在母亲出生的家乡立碑纪念,“应天皇太后诞圣碑”; 再比如,把母亲的生日定为“永宁节”,全国放假三天,普天同庆; 再比如,每当母亲生病厌食,耶律德光就主动绝食相陪,母亲不吃东西,他绝对不敢吃东西; 再比如,他会毕恭毕敬地服侍在母亲左右,军国大事全由母亲决断,而一旦他的某句话惹母亲不高兴了,只要母亲看他一眼,他就会吓得倒退着滚出去,除非母亲传口谕召见他,否则他再也不敢贸然进去碍母亲的眼…… 总之,按照传统的“孝道”来看,耶律德光这个儿子堪称孝子的典范,真能装孙子! 第494章 装孙子的儿子2 从来没有人甘做傀儡,耶律德光也不例外。 耶律德光“貌严重而性宽仁”,意思是说长得比较显成熟,少年老成,做事沉稳老练,比较靠谱,而且宽厚仁慈,俨然就是明君之范儿。与哥哥耶律倍一样,是很受父亲耶律阿保机器重的。被任命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后,统军出征,“东西万里,所向皆有功”。 耶律德光年轻气盛,有理想、有抱负,虽然表面上对母亲大人毕恭毕敬、唯命是从,但内心深处仍然渴望可以独揽大权,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 读《辽史·太宗本纪》,总会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仔细梳理之后,才会发现其中的蹊跷:作为皇帝,耶律德光竟然鲜有内政举措。 我们可以简单概括一下南征前“太宗本纪”的内容提要: 1,妈万岁; 2,哥,我又来找你玩儿了; 3,三弟太厉害了; 4,看戏,钓鱼,捕鹅 其中,在一次捕鹅的娱乐消遣中,突遭暴风雨,船只倾覆,淹死了六十多个随从。 与中原王朝的皇帝本纪相比,简直堪称不务正业。咱们中原的皇帝们,要么忙着接见大臣,讨论国家大政方针,要么就是进行高官的人事任免,或者访察民间疾苦,过问案件审理…… 耶律德光不是故意“不务正业”,而是他真的没什么正业可务。军政大权全由述律太后控制,他这个皇帝真正能做的,就是给述律太后刻石立碑、歌功颂德。 耶律德光是雄才大略之主,他不甘心做母亲的提线木偶,更不愿意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别人的怜悯。他要摆脱傀儡状态。 他的这种摆脱必须是润物细无声的,要不显山不露水。 比如,他提拔遥辇氏九帐弟子。遥辇氏属于“前朝贵族”了,耶律阿保机正是从遥辇氏手中接过了契丹可汗之位。如今,耶律德光为了表示皇恩浩荡,为了展现帝国的宽容、仁慈,主动提拔遥辇氏后人。 表面上是耶律德光“宽仁”,实际则是削弱述律太后的势力。 这些小伎俩对于巩固皇权来说,真的是杯水车薪。如何能快速树立自己的威望,捞取实权呢?答案是战争。 述律太后之所以拥有令人生畏的权力,可不仅仅是因为她是耶律阿保机的女人,毕竟耶律阿保机已经去世多年。述律太后的权威多半也是通过战争获取的,契丹等游牧民族民风彪悍,女人也是可以上战场的,在耶律阿保机早期的征战中,敌对部落趁其外出作战而偷袭其大本营,述律太后指挥应对,亲自拉弓放箭,据说还生擒了三个敌将。 战争,可以快速地收获声望,特别是获得军队的拥护。因此,耶律德光也就把心思放在了对外征战上。 耶律德光放眼望去,北面、西面、东面,都已经被太祖扫平了,只剩下南面的后唐了。 正巧,定州王都向契丹表示归附,请求支援。于是,耶律德光就派大将秃馁(突里铁剌)、荝剌(查剌)南下赴援。 契丹援军先胜而后败,秃馁被杀,荝剌等被俘,援军几乎全军覆没。事在前文。 这一仗对耶律德光的打击非常巨大,不仅仅是损失了精兵良将,更主要的是,他原本是要通过一场对外战争来转移国内矛盾,通过一场胜仗实现皇权的巩固,摆脱母后的操纵。然而全军覆没的结局使得他在国内的局面更加被动。偷鸡不成蚀把米。 被俘的这位荝剌,是契丹的高级将领,起码是纵队司令级别的(都统),所以契丹多次派出使节,言辞卑微,恳请后唐放人。 在双方使节来往的记载上,发生了非常有趣的一幕: 后唐说契丹卑微认怂,求爷爷告奶奶,咱们明宗皇帝威武霸气,斩杀其使节,拒绝回复国书,“斩使不报”; 而契丹的史料却说是后唐不停地派来使节,请求和解,而且表现出了对契丹的明显畏惧,于是,契丹班师了…… 总之,都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大国总是要面子的。我们合理地分析一下,双方说的基本都属实,但都夸大了对自己有利的一点,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美化。我们综合各方史料,试着还原真相: 后唐惨胜,收复了定州,赶走了契丹援军,达成了战略目标,没有必要将战争扩大,有意愿跟契丹和解;契丹损失惨重,因定州已经被后唐占领,也就因此失去了继续与后唐作战的理由。双方都有和解的意愿,只是在和解的条件上讨价还价。 个人认为,明宗拒绝归还俘虏是真的,但“斩使不报”既不符合国际规范,也不太符合逻辑。书写这段历史的,是宋朝的史官,当时大宋正与契丹交恶,史官们只好通过文字来意淫一下,幻想着中原帝王曾经是那么NB,“斩使不报”,多给力,就问他这瓜保熟吗。 从李嗣源到李从珂,契丹在遣使求和的同时,也从未放弃对中原地区的常规骚扰,以劫掠为目的,而且活动范围也仅仅局限于边境地区,这是北方游牧民族的日常任务。 这一时期契丹不深入为患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从后唐的角度来说,幽州赵德钧与河东石敬瑭确实在防守北疆方面做出了突出贡献,如果硬碰硬的话,契丹人未必能占到便宜; 从契丹的角度来说,在中央朝廷里,耶律德光受到母亲述律太后的掣肘,不能完全施展拳脚,对于南下侵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特别是定州一败,让契丹国内充斥着反战浪潮,耶律德光无力推进与后唐的全面战争;另有一个比较实际的原因,就是缺少带路党。 此前,卢文进充当着合格的带路党,然而他却在明宗朝初期选择了叛逃,回归到了中原汉地。张希崇等也纷纷选择“衣冠南渡”,带着汉人百姓、官员逃入后唐。 述律太后也对汉人降将的信任降至冰点,比如逼她断腕的,就是汉人降将赵思温。 有一个汉人倒是获得了述律太后的信任,并得到了重用,这个人就是韩延徽,只不过韩延徽是反对南下侵袭中原的。 另外还有一个汉人降将,此人获得了述律太后的信任,并且也是支持南下的。这个人又是谁呢? 第495章 当政治家遇到卖国贼 提起这个人,其身份相当之显赫:他是李克用的女婿,耶律阿保机的干儿子。他就是原定州义武军节度是王处直之子,王郁。 《辽史》说他是王处直的“孽子”,言简意赅,通俗易懂。 定州义武军节度使王处存死后,三军拥立其子王郜,朱温扫平河朔的时候,王郜派叔叔王处直带兵抵抗,王处直兵败,随即发动兵变,自称留后,王郜弃城投奔河东。因王郁不受父亲王处直的喜爱,故而抛弃亲爹,追随堂哥王郜一起逃入河东。李克用把女儿嫁给他,授他新州防御使。 镇州张文礼弑杀王镕作乱,李存勖发兵攻打。镇、定二镇唇齿相依,王处直担心被李存勖吞并,于是指使王郁勾结契丹为援。王郁便叛逃契丹,又被耶律阿保机认作养子。从此成了三姓家奴。 随后,王郁就成了铁杆儿汉奸,帮助契丹人南下入侵中原,跟随“皇军”东荡西杀,立下了不少功劳。 耶律阿保机去世之后,王郁的妻子(李克用之女)在述律太后面前哭诉,大意是自己思念家乡,既然我们夫妻二人侍奉干爹多年,如今干爹已走,因此想回归故乡,给自己的亲爹也上趟坟。 “好吧。”述律太后拉着她的手,表示依依不舍,亲女儿亲闺女的话说了一大堆,场面很煽情,很感人。 这时候,王郁跳了出来,怒斥自己的这位败家娘们儿,“干爹没了,不是还有干妈吗?”然后也泪流满面,向述律太后表忠心,“臣本是大唐之婿,如今唐主被弑(李存勖被杀),我们夫妻岂能被容?您就是我们的亲妈,愿终身侍奉亲妈!” 生是契丹人,死是契丹魂,契丹都是人上人。 可把述律太后感动坏了,亲口说出:“汉人中,惟王郎最忠孝!” 然而王郁在不久之后也病逝了,契丹人又失去了一位南下中原的向导。 “带路党”们死走逃亡,也成为契丹不愿发动大规模南下战争的原因之一。 在李从珂称帝之初,耶律倍就派人送来一封密信,通告中原局势,泄露中原虚实,指出现在是入侵中原的好机会,恳请耶律德光发兵南下。 于是,契丹人决定趁火打劫,耶律德光终于亲自带兵南下,利用战争积攒声望、收拢权力。 这一次,契丹主力的进军路线选择的是云州,也就是河东北部,因为赵德钧在幽州经营多年,是块儿不好啃的硬骨头。 也正是因为契丹的这次较大规模骚扰,才使得李从珂放石敬瑭归镇河东,抵御契丹。 有了上一次的定州之败,耶律德光这一次打得相当谨慎,与石敬瑭形成对峙,等待出现转机。 这时候,李崧、吕琦为李从珂出谋划策,主张与契丹和解,“攘外必先安内”,先解决石敬瑭再说。结果被“愤青”薛文遇阻挠。 历史给了李从珂一次机会,他没有把握住。 接下来,历史很公平地也给了石敬瑭一次机会。石敬瑭的谋士赵莹、桑维翰等也提出要寻求契丹的帮助,先解决李从珂。 赵莹先出使契丹,请求援助。 急于南下立功的耶律德光立刻请示述律太后,说李从珂弑君自立,人神共愤,我们是替天行道,名正言顺,请求母后批准南下! 述律太后心机颇重,智谋广远,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是说给外人听的,替天行道、支持正义?好处呢?契丹人不是慈善家,世界警察也是要吃饭的。 矜持,不是拒绝,而是在要价。等一个令自己心动的价码。 当时的河东战事是这样的:张敬达、杨光远包围太原,激战不下;李从珂命范延光从魏州带兵向西,穿越太行山,从太原东南面支援;命赵德钧从幽州向西,穿越太行山北部,从太原东北部支援。 特别是赵德钧的这支部队,其战略目的是阻截契丹援军,从契丹军队的背后迂回包抄。 看得出来,李从珂毕竟是久经沙场,虽然在治国方面乏善可陈,但在军事部署、指挥大规模集团军作战方面,还是可圈可点的。 然而事与愿违,就是这支最重要的武装力量——幽州赵德钧,却有别的想法。 明宗末期的“实力派”按照综合实力进行排名的话,应该是赵德钧、石敬瑭、李从珂、范延光。 所以李从珂登基后,极力拉拢这三位大佬,比如给赵延寿(赵德钧养子)升官晋爵,放石敬瑭归镇,与范延光结成儿女亲家(皇子李重美娶范延光之女)。 如今石敬瑭公开谋反,李从珂的如意算盘当然就是驾虎驱狼,让赵德钧、范延光帮自己平反。 赵德钧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是,当石敬瑭谋反的消息传来,赵德钧无比欣喜。认为奇货可居,也想趁火打劫。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赵德钧也知道李从珂必须依靠自己的幽州势力来抗衡河东石敬瑭,于是就趁机敲诈勒索,逼迫李从珂给自己更大的好处。 赵德钧的终极目标是吃掉河朔地区,使太行山以东、黄河以北,都成为自己的势力范围。在接到西进的命令后,赵德钧没有按李从珂的命令从太行山北部迂回包抄,而是把进军路线向南调整,甚至超越了魏博范延光的行军路线,比范延光还要往南。 他如此一来,赵德钧的部队就要横穿整个河朔地区,于是,赵德钧就假托有皇上的诏令,而命令沿途州县的部队跟随他出征。也就是说,赵德钧狐假虎威,拿诏书当幌子,名正言顺地吞并了河朔地区的部队,不费一兵一卒地占领了河朔地区的土地。 被他吞并的部队有北方集团军总指挥(北面行营都指挥使)、赵州刺史刘在明;北方集团军副总司令、镇州成德军节度使董温琪。 如此,赵德钧还上疏抱怨部队数量太少,必须与潞州西昭义军会师,再一同北上。 潞州西昭义军位于太行山以西。赵德钧像一只填不饱肚子的猛兽,不仅要吃掉太行山以东的土地,还把贪婪的爪子伸向了太行山以西。 第496章 当政治家遇到卖国贼2 当赵德钧率领大军来到太行山以西的乱柳时,范延光正率领两万魏博军驻扎于辽州。乱柳位于石会关以南,辽州位于石会关以东,二者相距并不远(直线距离70公里)。 赵德钧像一条恶狗,正眼巴巴地望着不远处的肉骨头,他忍不住打起了范延光的主意,上疏要求与范延光会师,拧成一股绳,合力向北支援太原。 范延光已经知道了赵德钧一路上的所作所为,于是急奏朝廷,揭发赵德钧吞并其他部队的行为,并坚决拒绝与赵德钧会师,以免自己的部队也被他吞并。 在当时,太原战事已经发生了变化,在契丹援军的帮助下,石敬瑭逐步扭转了战局,解除了张敬达的包围,并把张敬达围困在晋安寨。 危急关头,李从珂决定御驾亲征,亲自前往太原前线。 皇子李重美认为李从珂身患疾病(目疾),不应该带兵亲征,并表示自己愿意替父皇北伐。 张延朗、刘延朗、刘延皓却劝李从珂亲征。几经考虑之后,李从珂还是做出了御驾亲征的决定。 从洛阳出发前,李从珂召见宰相卢文纪,问道:“我一向听说你有宰相气度,所以才力排众议,提拔你当宰相。现在,国家大难当前,你有何谋略?” 卢文纪唯有跪地磕头。 如果卢文纪一言不发,倒也未见得不是好事。然而他好主意不多,馊主意却不少。当李从珂刚走到黄河岸边,就召开紧急军事会议,讨论下一步计划。 李从珂是不愿去前线的,倒不是惧怕与石敬瑭打团,而是担心久离京城,对中央失去控制,万一再有人谋反怎么办? 在李从珂看来,即便是河东战事吃了败仗,其结果也就是河东独立,自己仍然能当皇帝。可如果因亲征而后院失火,自己就当不成皇帝了。权衡之下,李从珂实在不愿北伐。 卢文纪洞察出了李从珂的意思,于是说道:“国家的根基,绝大部分在黄河以南,河东并非是帝国的核心利益所在,而且契丹人虽来势凶猛,但他们只是为了趁火打劫,不会在中原久居。况且晋安寨防御坚固,朝廷也已经派出多路援军(赵德钧、范延光等),不会有事的。皇上应该坐镇指挥中枢,羽扇纶巾,至于去前线嘛,派个亲信官员前去就可以了,万一不成,再亲征也不迟。” 张延朗企图利用这个机会解除赵延寿的枢密使职务,于是积极符合卢文纪的提议,“卢文纪说的对!” 李从珂询问其他人的意见,泽州刺史刘遂凝(刘鄩之子)已经暗中归附了石敬瑭,于是也积极赞成,说圣驾万万不可跨越太行山。 其他人察言观色,也揣测出了李从珂的意思,于是谁都不敢提反对意见。 李从珂便让大家推荐北伐的人选,张延朗等异口同声地说:“赵延寿同志位高权重,甚有威望,且其父赵德钧同志已经奔赴前线,北伐人选非赵延寿莫属!” 于是,李从珂诏令赵延寿率领两万大军,代替皇上北伐。 李从珂集团昏招迭出,人质要么诛杀,要么放走。把赵延寿放走之后,赵德钧再无牵挂。 李从珂错过了与契丹结盟的机会,错过了御驾亲征、扭转战局的机会,放走了赵德钧的人质……但他还有翻盘的机会。 吏部侍郎龙敏给出了这个机会,他拿出了明宗皇帝留下的那枚棋子——耶律倍。 龙敏建议,册封耶律倍为契丹皇帝,命赵德钧、范延光带兵护送他从幽州进入契丹,然后李从珂以后唐皇帝的名义昭告天下,宣布承认耶律倍是契丹的唯一合法皇帝,并与之建立外交关系。 如此一来,契丹就会爆发内乱,太原城下的耶律德光必然会不顾一切地返回契丹。 李从珂非常赞成。 这也是耶律倍的正确用法。就是在中原遭受契丹威胁的时候,在契丹后院放把火。 耶律倍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嫡长子,是耶律阿保机指定的皇位继承人,大辽皇太子,拥立他当契丹皇帝,合情合理,绝对强宣称。相比而言,现在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篡权者。 而且河东战事目前只局限于河东地区,太行山以东完全掌握在后唐手中,并未遭受战火波及,耶律倍可以吃着火锅唱着歌,从河朔地区北上,出幽州、进契丹,一路畅通无阻。范延光、赵德钧的大军也并未投入战场,完全可以充当耶律倍的卫队,协助他进入契丹。 这是李从珂最后的机会了,李从珂也准备接受了。 然而这条计策最终还是北否决了。原因很简单:有强力人物反对。 究竟是谁反对呢?历史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我们可以试着推测一下,赵德钧的嫌疑最大。 而且只要赵德钧不同意,耶律倍就无法通过幽州北上,那就只能通过河东北上,而这条路是死路。 龙敏,幽州人,与冯道私交甚笃,冯道被李存勖提拔后,龙敏前往投奔。当时监军宦官张承业听说之后,便请冯道带着龙敏前来,他要面试一下。经过一番高谈阔论,张承业认为龙敏是个人才,于是用为自己的幕僚。历事庄宗、明宗。 冯赟为太原留守时,龙敏做他的副官。冯赟入朝为枢密使,拜龙敏为吏部侍郎。 龙敏提议送耶律倍归国的同时,也料到了会遭到赵德钧的反对。他说自己是幽州人,很了解赵德钧是个什么鸟,此人善于守城,不善于野战,而且心怀二志,肯定不会支持这一主张。 于是龙敏给出第二条计策,只不过稍微有点儿风险。当时,李从珂驾前有五千精锐部队,龙敏恳请拨出一千精锐,护送着耶律倍沿着太行山北行,擦着河东战场的边缘,且战且行,强行闯入契丹境内。 李从珂深有顾虑,因为此计如果失败,就会彻底得罪耶律德光,从而加深与契丹的矛盾。左思右想之后,李从珂还是放弃了送耶律倍回国的念头。 第497章 当政治家遇到卖国贼3 张延朗等人又建议李从珂向老百姓征集战略物资。于是,李从珂下诏:强征天下所有马匹,无论官府、民间马匹,一律统统充公,用作战马;每七户,就必须出一个士兵,自备盔甲武器,名为“义军”。 总共强征到了两千多匹马、五千余民兵。这点力量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却给百姓的生产劳作带来了巨大损失,百姓们怨声载道。 当赵延寿带着两万兵马,与干爹赵德钧会师,随后把两万兵马的兵权交给赵德钧。赵德钧更加有恃无恐,非要吞并范延光不可,于是玩寇不前,变本加厉地对李从珂进行敲诈勒索。 李从珂错过了多次翻盘的机会,其实他还有一个翻盘的机会,只不过主动权不在他手上,他有心无力,所以不能怪罪于他。这个机会是在河东战场上。 李从珂在战争的筹划阶段,就输掉了最高维度的“谋”与“交”,而只专注于下策的“伐兵”和“攻城”。这种顶层设计的缺陷也会影响底层基础建筑,比如被李从珂寄予厚望的张敬达、杨光远,他们本身的战术就存在缺陷,而这种缺陷又受到上游的冲击,一时间泥沙俱下,败势无法阻挡。 石敬瑭与部将们同心协力,顶住了张敬达、杨光远一轮又一轮的猛烈进攻,把战争拖入僵持阶段。 虽然张敬达、杨光远没能攻下太原,也因暴雨等客观原因未对太原形成合围,但依旧对太原造成了重大影响,使得太原粮草供应不足。如果没有外力干涉,假以时日,石敬瑭必然因为粮草断绝而失败,或者是拼死突围,形势对张敬达、杨光远还是比较有利的。 然而石敬瑭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因李从珂集团的战略失误,使得石敬瑭与契丹勾结在一起。只要石敬瑭能把战争拖到深秋,拖到契丹援兵南下,他就基本可以宣告胜利了。 他做到了。 清泰三年(936)9月,当瑟瑟秋风吹起的时候,当枯黄的树叶漫天飞舞的时候,耶律德光亲率五万大军,对外号称三十万,旌旗招展、遮天蔽日,队伍绵延五十里,浩浩荡荡南下。 在契丹军队南下的必经之路上,代州刺史张朗、忻州刺史丁审琦,紧闭城门,士兵们全副武装,登城守卫,准备好了迎接一场恶仗。 然而契丹军队根本没有攻城的打算,而是若无其事地从城下经过,继续往南。代州、忻州守军困惑不解,全都挤在城墙上,向过路的契丹军队行注目礼。 很快,耶律德光就抵达了太原以北,汾水北岸的虎北口。 因暴雨的缘故,张敬达并未完成对太原城的物理隔绝,所以信使仍然可以悄悄地抄小路与外界取得联系。 耶律德光刚刚来到虎北口,就派人通知城内的石敬瑭:“我打算今天就攻破围城部队,咋样?” 石敬瑭大惊,急忙派人快马加鞭,予以阻止,说围城部队实力雄厚,千万不可轻敌,贵军远道而来,师老兵疲,最好先休整一下,等到明天再攻击也不迟。 注意措辞,前面说耶律德光不是与石敬瑭商量,而是“通知”。 石敬瑭的使节还没飞奔到虎北口,耶律德光就已经率领部队与后唐骑兵将领高行周、符彦卿交锋。 石敬瑭赶紧派刘知远率军出击,配合契丹军队夹攻张敬达。 张敬达、杨光远、安审琦率领步兵依山列阵,严阵以待。却见契丹派来的先头部队是三千轻骑兵,他们个个瘦弱不堪,且连盔甲都没有,轻率而鲁莽地对后唐阵地发起了冲击。 其结果可想而知,后唐军队奋起反击,契丹先锋部队溃不成军。后唐士气大振,争先恐后地追赶,一口气追到汾曲,在这里,汾水有一个弯道。契丹轻骑兵蹚水逃走,后唐士卒沿着河岸追赶。 通常情况下,峡谷、河湾、密林等,都是伏击战的好地方。比如汾曲,就是一个“几”字形弯道,三面被汾水环绕,只要把步兵带入,成为“凡”字中的那一点,然后把下面的口封死,重骑兵往里面冲杀几个来回,则步兵或是坠入河中淹死,或是死于铁蹄践踏。 后唐军队只顾着争抢功劳,忽略了这条基本的军事法则,一头钻进契丹人的埋伏圈。契丹铁骑果断冲出,把后唐军队拦腰截断,进入到“几”字河湾的步兵,几乎被契丹全歼,只有后面未进入埋伏圈的骑兵,侥幸逃脱。 逃出一命的骑兵部队撤退到晋安寨休整。 契丹根本不给他们喘息之机,不急于捡拾汾曲战利品,而是乘胜追击,追杀后唐步兵部队。 张敬达收拢残兵败将,死守晋安寨。继续攻击的性价比不高,此时,契丹人才停止攻击,撤回虎北口休整。石敬瑭也获得了胜利,俘虏了一千多中央军,采用刘知远的建议,全部屠杀。 这就是张敬达、杨光远的“诱敌深入”,把契丹人放进来,狠狠地给自己来顿胖揍。 契丹人抵达战场后,初次接触,就帮石敬瑭解除了太原之围,重创后唐中央军主力。 当天晚上,石敬瑭就亲自出太原北门,来到虎北口拜见耶律德光。 耶律德光紧紧握住石敬瑭的手,表示相见恨晚。 石敬瑭对耶律德光投来无比崇拜的眼光,忍不住问道:“您远道而来,人困马乏,仓促间跟后唐大军发起决战,却能一举将其击溃,这是什么原因?” 耶律德光得意地说道:“实不相瞒,我出发的时候,认为后唐中央军一定会控制雁门关一带所有关卡,并且在险要的地方设置重兵埋伏,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恐怕我也不会这么快就出现在这里。结果你猜怎么着?嘿——所有关卡竟然没有一兵一卒的防守,我们契丹人就像在自己家一样,长驱直入、畅行无阻。所以我就知道了,后唐的指挥官是个脑残。而且我军来势正盛,而后唐军士气却在衰落,所以应该抓住机会发动攻击,而不应迷信什么‘以逸待劳’的教条。” 二人抚掌大笑。石敬瑭更加钦佩耶律德光了。 第498章 当政治家遇到卖国贼4 次日,石敬瑭与契丹会师,一起包围了晋安寨,在晋安寨之南设置了一个东西长达一百多里、南北纵深五十多里的警戒区,设置层层路障,拉有铁丝网,铁丝网上挂着铃铛,巡逻兵牵着军犬巡逻……把晋安寨围得水泄不通。 此时的晋安寨中,张敬达等人的部队还存有五万多人,一万多战马。 在包围完成的最后一刻,张敬达派人秘密潜出,向中央奏报了太原城之败,以及被反包围在晋安寨的紧急军情,请求中央速速派军支援。这是张敬达与中央的最后一次联系,此后,晋安寨便与外界失去了一切联系,直至张敬达壮烈殉国。 收到这份重要情报后,李从珂才调兵遣将,派出多路援军,其中就包括范延光、赵德钧。前文有叙,在军事方面,李从珂的战术思路还是很清晰的,一边支援晋安寨,一边去封堵契丹的后路。 而在看到李从珂的动作之后,耶律德光也做出了相应的调整,把指挥部向南转移,做好了迎战的准备。而当契丹军队走过石会关(太原南面的重要关卡)的时候,还是看不到后唐的一兵一卒。 因为按照李从珂的调度,后唐的援军主要分三路: 耀州防御使潘环负责集结西部的各路军队,从今天的陕西北部由西向东,从西面支援晋安寨; 魏博节度使范延光从魏州出发,由东向西横穿太行山,从东面支援晋安寨; 幽州节度使赵德钧,从幽州向西,负责切断契丹军退路。 另派符彦饶率领禁军进驻河阳,在黄河边构筑洛阳的第一道防线,随后又把他派往潞州,作为支援晋安寨的机动力量,由亲信刘延朗做监军。 然而这支禁军仰仗凤翔拥立之功,骄横难制,根本不听符彦饶的号令,符彦饶也怕激起兵变而不敢以军法行事,处处委曲求全。可想而知,这支军队的战斗意志和战斗力了。 赵德钧不仅没有去切断契丹的后路,反而南下吞并友军,使得范延光也不敢擅离驻地,可以说赵德钧以一己之力,帮契丹拖住了三分之二的后唐援军。 剩下的那三分之一呢? 延州(今陕西省延安市)人刘景岩,曾经做过坊州(今陕西省黄陵县)刺史,有一定的社会人脉和财富,性格豪爽,喜欢结交各路英雄豪杰,总之,就是黑白两道通吃的带头大哥,社会你岩哥。 当时延州彰武军节度使杨汉章奉命征集马匹和“义军”,支援河东战事。刘景岩就趁机煽动民众的不满情绪,趁杨汉章检阅部队时,发动兵变,将其诛杀,随后拥护刘景岩做彰武军留后,上表朝廷。李从珂只能答应。 刘景岩的延州兵变非常具有代表性,所以负责西路援军的潘环,根本没有按时足量地投入战场。 这就是契丹人在石会关外看不到后唐援军的原因。 事实上,河东战争到这一刻,才真正进入到相持阶段。这种相持体现为“大圈套小圈”: 小圈是晋安寨,张敬达、杨光远被围在晋安寨,攻不足而守有余,五万人、一万马,战斗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大圈是整个河东地区,契丹与石敬瑭联军部署在以太原为中心的河东战场,赵德钧、范延光统领大军在外围观望。 实际上,在赵德钧观望的同时,契丹人也在观望。即便是已经在军事上对石敬瑭予以了大力援助,但契丹人还是做好了“西贡铁拳”的准备。 虽然耶律德光把前沿阵地推进到了太原以南,但其辎重及老弱均留在太原以北的虎北口,而且每天都在重复做一件事,那就是每当太阳偏西,全军紧急收拾行囊包裹,一旦后唐援军进攻,他们立刻拔营起寨,毫不犹豫地撤退。 不仅仅是“准备”。当潘环带着西路援军出现在西面的隰州时,那里的契丹军队立刻选择后撤;而在看到赵德钧的大军穿过太行山后,契丹军队的防线也随之向后收缩。 连石敬瑭自己都承认,他与契丹“本无结好”,之前的关系一直很冷淡。契丹人凭什么为石敬瑭卖命呢? 有意思的是,真正与契丹人长期保持着友好关系的,是幽州赵德钧。在《辽史》的记载中,赵德钧多次向契丹进贡时令水果,而耶律德光亦有“诏赐赵德钧”的记载。 这就与前文节点取得呼应,石敬瑭、赵德钧的使节均抵达契丹,都向契丹提出援助请求。 综合多方史料分析及逻辑推理,石敬瑭最终提出“卖国三大条”,使契丹册封其为中原之主,并非是在一开始的时候,由赵莹、桑维翰一次性敲定的,而是通过比较漫长的外交谈判,一番相互试探(甚至是三方试探)的讨价还价之后,才最终敲定的。而这谈判的期间,就是这段诡异的僵持对峙。 契丹人并没有完全拒绝赵德钧,也没有诚心对待石敬瑭,契丹人尚在河东项目与幽州项目之间游移不定。 赵德钧率领主力部队,就驻扎在距离晋安寨仅仅一百里的地方,而契丹人也做好了随时抛弃石敬瑭、撤军北返的准备,然而赵德钧就是不肯发动攻击。 这就是李从珂在河东战场上的机会,主动权却在赵德钧手中。 我们可以做个大胆的假设:赵德钧向北挺进,契丹人北返,晋安寨的张敬达与赵德钧里应外合,石敬瑭孤掌难鸣……石敬瑭兵败身死,赵德钧兼并河东,至此,黄河以北的全部土地都控制在赵德钧手中,下一步,赵德钧要么与李从珂谈判,划黄河而治,要么与契丹人谈判,在契丹人的支持下,越过黄河,一举统一黄河两岸,灭掉李从珂,推翻后唐,赵德钧登基称帝,改国号为“赵”或“燕”…… 这就是赵德钧持观望态度的原因。只不过他比上述方案更加保守、更加稳妥,他的想法是不与石敬瑭拼,而是保存实力,也保留石敬瑭,让石敬瑭继续做河东节度使,咱俩井水不犯河水,这样既可以保存幽州的实力,又能获得石敬瑭的支持,然后渡河南下,干掉李从珂,再登基称帝。而且在干掉李从珂之前,还要想尽办法地敲诈勒索,榨干李从珂最后一滴油。 不得不说,赵德钧对石敬瑭和契丹太温柔、太保守,而对李从珂太粗暴、太激进。他真的是自作聪明,最后就死在了他的“聪明”上。 第499章 当政治家遇到卖国贼5 赵德钧与晋安寨相距仅有一百里地,却不与张敬达联络,也不出奇兵对契丹军队进行游击骚扰、偷营劫寨、截断粮道。 他主要做两件事,一是不停地上疏李从珂,要钱、要粮、要兵、要权,重点是要替养子赵延寿争取到镇州成德军节度使,他的理由很充分,因为镇州成德军是连接幽州与河东的交通枢纽。二是暗通契丹,游说契丹帮自己夺天下。 在此之前,李从珂已经收到了范延光的奏报,知道了赵德钧的所作所为。李从珂一生戎马,岂会看不懂赵德钧的操作?在收到赵德钧的奏报后,怒不可遏,但仍然控制住情绪,婉言谢绝道:“赵延寿同志正在与你并肩作战,冲锋在前线,哪儿有时间坐镇镇州呀?等灭了石敬瑭,我自然会答应你的要求。” 赵德钧现打不赊,继续上疏,表示必须先给任命,才出兵。 李从珂勃然大怒,面对左右抖着赵德钧的奏章,说道:“赵氏父子坚持索要镇州节钺,什么节骨眼儿了,想干什么?如果他们能打退契丹、讨平叛匪,就算想坐我的龙椅,我也心甘情愿。但如果想养寇自重,拿着敌人来要挟君王,但恐犬兔俱毙!” 李从珂最终还是没有答应赵德钧的请求,还对赵德钧父子进行了人身攻击。赵德钧非常不高兴。 随后,赵德钧向李从珂进献了铠甲、战马、弓箭和耶律德光给赵德钧的诏书,说这是耶律德光给自己的礼物,原因是他派使节去劝说契丹退兵,取得了阶段性进展,耶律德光很高兴,所以给我回赐了这些东西。 赵德钧以此邀功,证明自己的军队虽然没有投入战场,但自己却在外交这条战线上积极努力,报效朝廷,所以——就赏俺一个镇州节度使呗。 事实的真相却与之截然相反。赵德钧的确派去了使者,他请求契丹册立自己为中原汉地之主,代替李从珂当皇帝。 作为回报,赵德钧给出了“燕赵卖国三大条”: 一,愿与契丹结成兄弟之国,永修盟好; 二,每年孝敬契丹金玉钱帛若干; 三,保留河东石敬瑭。 赵德钧之所以要保留石敬瑭,并不是出于宽厚仁慈,而是降低战争成本,或者说是降低他的卖国成本。 按照纸面上的实力对比,如果没有第三方的干涉,赵德钧是可以单挑李从珂的。所以赵德钧的盘算就是让石敬瑭自己解决晋安寨的张敬达,自己单挑李从珂,而契丹人只需袖手旁观,坐山观虎斗,声援一下赵德钧就可以坐收渔利。 赵德钧的这三个条件是十分务实的。 耶律德光深入敌境腹地,却不能很快吃掉晋安寨的后唐主力,由于契丹军队实施的是大胆地“蛙跳战术”,代州、忻州在后方,威胁着契丹军的后勤补给线和进退路线,而范延光、赵德钧又率领大军出现在契丹军的侧翼,一旦他们支援晋安寨、或者阻断代北地区的退路,那么耶律德光将全军覆没。 所以在接到赵德钧开出的条件后,耶律德光怦然心动,就打算接受。 石敬瑭得到了消息,大为恐惧,于是派桑维翰晋见耶律德光,随后提出了更加丧权辱国的“河东卖国三大条”: 一,愿与契丹结成父子之国,石敬瑭以父礼事契丹; 二,每年进贡契丹三十万匹绢; 三,割让幽州、云州等十六州之地给契丹。 这是中华历史的至暗时刻,两位大佬争相卖国。赵德钧显然没有完全进入到“卖国贼”的状态,想站着把钱挣了。相比较而言,石敬瑭对“卖国贼”的角色有着更为深刻的领悟,愿意跪着挣钱,生意嘛,不寒碜。 首先,赵德钧与耶律德光约为兄弟,而石敬瑭愿意认耶律德光做爹。 有一说一,赵德钧确实与耶律德光平辈,而石敬瑭也确实比耶律德光矮一辈。 因李克用与耶律阿保机约为兄弟,所以二人平辈;李嗣源是李克用的养子,耶律德光是耶律阿保机的儿子,所以李嗣源与耶律德光平辈。赵德钧、石敬瑭与李嗣源的关系就是切入点: 石敬瑭是李嗣源的女婿,比李嗣源矮一辈,也就比耶律德光矮一辈; 赵德钧的养子赵延寿是李嗣源的女婿,赵德钧与李嗣源是儿女亲家,二人平辈,也就与耶律德光平辈。 当然,政治家不会纠结伦理哏的,叫兄弟也罢,叫爹也罢,即便喊爷爷又当如何呢?关键要看第三条。 石敬瑭割让的十六州土地,是今天的北京、天津、河北大部、山西北部的大片国土。因其包含幽州、云州等,所以被合称为“幽云十六州”,又因幽州卢龙军辖境为古燕地,所以也被称为“燕云十六州”。 随着这些土地的割让,契丹势力第一次深入中原汉地,深入华北大平原,这里不仅是千里沃土,更是千里大平原,对快速机动作战的契丹铁骑来说,简直是理想中的天堂。 从军事上说,草原游牧民族已经到了长城以南的农耕区,中原地区在整个黄河以北再也无险可守,今后如果契丹再想南下,将易如反掌; 从经济上说,契丹早就在汉人谋士韩延徽的帮助下,开发出了“蕃汉分治”的双卡双待系统,跟我们今天的一国两制非常相似,经过多年的经营,已经逐步适应了农耕文明的管理,在得到这些土地后,不存在不兼容的尴尬局面,契丹人可以很好地利用这些土地进行生产劳作; 从政治上说,耶律德光原本就是要借助对外军事行动来壮大自身实力,最终摆脱母亲述律太后的钳制,摆脱傀儡的命运。得到“幽云十六州”的壮举,将大大提高耶律德光在契丹内部的声望,其功劳可以与吞并渤海国的太祖耶律阿保机相提并论。 所以石敬瑭提出的割让“幽云十六州”的条件,对耶律德光来说,是绝对无法拒绝的诱惑。 赵德钧的方案稳妥、务实,而石敬瑭的方案则是丧心病狂。 绅士永远打不过流氓,政治家永远敌不过卖国贼。因为对于前者来说,底线是一种约束,而对于后者来说,则是一种工具。 第500章 后晋建立 【后晋建立】 自从石敬瑭割让“幽云十六州”之后,契丹铁骑在黄河以北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驰骋肆虐,严重威胁中原王朝的统治,成为中原王朝挥之不去的梦魇。 契丹对中原文明的影响也史无前例地巨大,直接导致了后续的中原王朝的兴衰,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五代十国”而不是“三代十国”,甚至在契丹灭亡后,还对中原王朝有着残余影响。 比如,北宋末年出现了一个重大的战略失误,就是“联金灭辽”。北宋权阉、“六贼”之一的童贯,之所以坚持“联金灭辽”,就是因为宋太宗立下了遗训:收复幽云十六州者,封王。 “联金灭辽”的结果就是导致北宋快速地被金国人灭掉,上演了“靖康之变”。 在石敬瑭割让了“幽云十六州”之后的400多年,直到明太祖朱元璋时期,汉人才真正将其收复,终结了中原人长达400多年的噩梦。 石敬瑭的得力谋士桑维翰,在耶律德光面前口吐莲花,从早到晚地为他分析利弊,极力为石敬瑭集团争取利益。在桑维翰的努力之下,耶律德光最终决定投资河东项目,于是指着帐外的一块石头,对赵德钧的使节说道:“我之前已经答应过石郎了,除非这块儿石头烂掉,否则我是不会失信的。” 在石敬瑭给出诱人的“卖国三条”后,耶律德光就对石敬瑭毫无保留地说道:“我长途跋涉了三千多里,付出了巨大的前期投资,一定要有回报才行。我看你器宇轩昂、气度不凡,很有帝王相,咱就别再往后拖延了,我现在就封你当中原皇帝吧。” 石敬瑭再三推辞。 石敬瑭的这种推辞不仅仅是例行的谦虚客套,而是自有一个难以启齿的龌龊想法。他不方便说,让我帮他说。 当时晋安寨的张敬达尚存有五万多精锐,牵制着河东、契丹联军主力;赵德钧、范延光在东面驻足观望;李从珂率军停驻黄河岸边;潘环在西部……形势并不明朗,我们再看石敬瑭的“卖国三条”,割让的是赵德钧的地盘,让契丹人“自取之”。 石敬瑭的想法是:如果顺利的话,自己先与契丹人联合解决掉晋安寨,然后兵分两路,自己南下跟李从珂单挑,契丹则去攻打“幽云十六州”。而赵德钧不善野战,却精于守城,所以这样一来,很可能会出现这样一种局面:自己灭了李从珂,而契丹则与赵德钧拼了个两败俱伤。 到那时,石敬瑭就可以与赵德钧谈和,联手对抗契丹,甚至可以把耶律倍送回契丹。这样,耶律德光即便没有被击毙在战场上,也会陷入深深的国内矛盾,被反对派(耶律倍)和强力集团(述律太后)联合推翻。 然后就形成了契丹、赵德钧、石敬瑭三足鼎立的局面。而最重要的是:石敬瑭可以摘掉“汉奸”、“卖国贼”的帽子了。 一句话,石敬瑭是想拿“幽云十六州”当胡萝卜,利用契丹这头傻驴。 耶律德光技高一筹,在PPT阶段就让石敬瑭的创业团队走绿色通道,直接IPO。让石敬瑭称帝,就等于落实了“卖国三条”。因为只有中原皇帝才能割让幽云十六州,一个河东节度使是没有这个权利的,所以呀,你小子先登基称帝再说。 石敬瑭称帝后,即便今后契丹人与赵德钧两败俱伤,即便他成功赖账,他也无法洗脱自己“卖国贼”、“大汉奸”的骂名了。所以他再三推辞,也是有这一层意思的,只不过被耶律德光轻松识破,逼他必须立刻称帝。 耶律德光9月出兵,并与石敬瑭会师,10月就册封石敬瑭为“晋王”,11月就逼他当皇帝。 清泰三年(936年)11月12日,在太原南部的柳林筑起高台,耶律德光解下自己的龙袍,披在石敬瑭身上,宣布册封“晋王”石敬瑭为中原皇帝,改国号为“晋”(史称“后晋”)。 有几个比较有意思的细节: 1,后梁与后唐存在着半年的叠加期,后晋同样与后唐也存在近两个月的叠加期。石敬瑭称帝的时候,晋安寨的张敬达仍在抵抗,李从珂的后唐朝廷也还存在。 2,石敬瑭登基称帝时穿的是契丹皇帝的服饰,而且是耶律德光解下自己的衣冠,并亲自为他穿戴。这是带有象征意义的仪式,表示石敬瑭的法统来源于契丹人的册封,石敬瑭不是“君权神授”,也不是“人民拥护”,而是“君权契丹授”。 3,在册文中,明确写着“……咨尔子晋王……所以余视尔若子,尔待予犹父也。”确立了后晋与契丹“父子之国”的关系。 4,石敬瑭称帝后,照例要改元大赦,他宣布改“长兴七年”为“天福元年”。“长兴”是明宗李嗣源的年号,李从珂登基后改元“清泰”,今年是“清泰三年”。石敬瑭此举也是一种政治需要,他要否认李从珂,因李从珂是靠非法政变而篡权的,李从珂朝廷是非法政权。 称帝之后,耶律德光亲自为他推荐了一个宰相——桑维翰。耶律德光意味深长地告诉石敬瑭,“你可要好好感谢桑维翰!” 石敬瑭称帝后,以赵莹、桑维翰为宰相,桑维翰还兼职枢密使;刘知远为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 桑维翰原本就是石敬瑭的头号谋士(掌书记),按照惯例,节度使称帝后,其掌书记一定是宰相或枢密使。既然金主爸爸亲口点名了,那就宰相+枢密使,够给面子了吧? 耶律德光之所以亲自推荐桑维翰,也不是嘴上说的那样,此人有才华并且对石敬瑭忠心耿耿,而是因为桑维翰是石敬瑭集团里最坚定的“亲辽派”,桑维翰可以说是石敬瑭亲辽卖国行动的总设计师,是他力主割地奉辽。 桑维翰是契丹利益的忠实维护者,让他掌握石敬瑭集团中的实权,符合契丹人的利益。 第501章 末帝末日 【末帝末日】 晋安寨的后唐军队已经被围困了八十多天,尽管高行周、符彦卿多次率军试图突围,却都不能成功。 如今晋安寨粮草断绝。由于缺少草料,士兵们只能拆毁茅草屋,淘洗马粪,淘洗出未经消化的草梗纤维,循环使用,还要拌上碎木屑充数,“削木筛粪,以饲其马”。人吃土,马吃粪。 即便这样,战马仍然饿的互相啃食对方的毛,马尾、马鬃几乎都被啃光,一个个都跟葛优似的。 饿死的马,就成了士兵们的食物。 就这样,在张敬达无比坚定的斗争意志下,五万人仍然坚持抵抗,等待朝廷援军。 渐渐地,副将杨光远、安审琦等意志动摇,劝张敬达投降。 张敬达断然拒绝,说自己深受皇恩,挂帅出征却打了败仗,已经是无可饶恕的大罪了,怎会向敌人投降?我相信援军一定会到来,如果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们可以砍下我的人头,带出去投降契丹人,各奔前程。 张敬达视死如归,掷地有声。 安审琦羞愧不已;杨光远却不停地给安审琦递眼色,意思是一起动手,现在就杀了张敬达。安审琦百感交集,低下头,不回应杨光远的眼神。 高行周看出了杨光远的心思,于是率领亲信的部下,紧紧跟着张敬达,成为他的贴身保镖。 因杨光远是高行周的上级领导,所以高行周也不方便揭发检举、当面说穿,毕竟“眼神”是不能当做证据的。所以高行周的举动引起了张敬达的误会。 张敬达对身边人说道:“高行周为什么总是跟在我后面,他想干什么?” 高行周听到之后,就不敢再擅自客串保镖。于是,杨光远终于捕捉到下手的机会了。 张敬达每天都要召开军事例会,诸位将领都要出席。这一日,杨光远非常积极,第一个赶到现场,张敬达颇感欣慰,正要客套寒暄,杨光远趁其不备,一刀砍死张敬达,然后将其人头割下,作为投名状,纳给契丹投降。 也有记载说杨光远曾提议全力突围,说与其这样一直耗下去,人马都会饿死,还不如跟契丹人拼了,好歹还能有30%的存活率。张敬达拒绝了,坚持要等待援军的到来。于是杨光远才痛下杀手。 可无论怎么说,都改变不了“杨光远、安审琦杀张敬达,以兵降契丹”的事实。 张敬达生于代州,其父张审效力于李克用,后死于军中。张敬达自幼精于骑射,李存勖久仰其大名,于是让他继任父亲的职位,继续在军中供职。在李存勖推翻后梁的战争中,张敬达立下功劳,累功迁检校工部尚书。从明宗朝开始,张敬达的活动轨迹就基本是在代北地区,跟契丹人打交道。当时契丹人屡屡南侵,而张敬达以其强硬的态度和杀伐果断的手段,让契丹人颇为忌惮,史籍记载“契丹竟不敢南牧,边人赖之”。 所以张敬达是根红苗正的烈士子弟,历事四朝(庄宗、明宗、闵帝、末帝)的功勋元老,契丹人民的老冤家……性格刚强,人送外号“张生铁”,抗辽英雄,誓死不降辽。 得知张敬达殉国的消息后,李从珂极为悲痛,因为张敬达一死,自己就失去了最重要的砝码——晋安寨,石敬瑭与契丹联军可以大举南下而再无后顾之忧了。 不以成败论英雄,张敬达虽然没有赢得河东战争的胜利,但后世依旧给予了他很高的评价,甚至包括敌对阵营。 《旧五代史》评价他是“近代之忠臣也”。这里的“近代”与我们今天所说“近代”的含义不同,因为那是宋朝人说的,一般指唐末宋初这段历史。 欧阳修的《新五代史》直接将他编入《死事传》,予以褒扬。 耶律德光也为这个昔日的劲敌哀悼良久,命人收葬其尸首,亲自为之焚香祭悼,并对契丹将领和晋安寨的降将(特别是杨光远等)说道:“向张敬达同志学习!” 最值得玩味的是石敬瑭的态度,他抚恤了张敬达的家眷,给予了照顾优待,却没有对其进行追封、追赠。因为这里涉及一个政治问题:可以肯定你的行为,但必须否定你的政治立场。 耶律德光非常鄙视杨光远等软骨头,在受降仪式上,充满嘲讽地对他们说:“你们真是超级干饭人啊!不用盐巴和奶酪当佐料,就能吃掉一万匹战马!”杨光远等无言以对,羞愧地满脸通红。 实际上,截止到投降的时候,还有五千余匹战马存活,耶律德光把战马及全部的五万套武器铠甲运回契丹,把降兵降将转交给了石敬瑭,并勉励他们道:“好好侍奉你们的主子!” 晋安寨投降的消息传来,骑兵总指挥康思立愤恨而死。 康思立堪称“后唐活化石”,历事后唐五主,最早效力于李克用,担任初级骑兵将领;后效力于李存勖,“三大战役”几乎都有他的身影,立功无数,屡得升迁。他与张敬达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虽然都是武将出身,却从未在地方有过“暴政”,反而是体贴百姓,颇有口碑。 李嗣源称帝后,提拔他为陕州保义军节度使。 李从珂叛乱时,康思立手下只有五百士兵,却仍要据城坚守,无奈士兵们纷纷出城投降,康思立无力阻止,于是不得不开城投降。恰恰是因他“初无降意”,受到了李从珂的冷落,给他贬官罢职,最终丢进禁军序列,光荣“内退”。 直到张敬达失利,被反包围在晋安寨,李从珂手下实在无将可遣,这才不得不启用了一批像康思立这样的老将。 康思立虽然遭李从珂的猜忌和压迫,却仍然怀有一颗忠君报国之心,以63岁高龄率领骑兵部队北上支援,在听到杨光远杀害张敬达投降契丹的消息后,忧愤成疾,旧病复发,病逝于军中。 晋安寨陷落之后,李从珂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和谈判的筹码,等待他的将是无情的鞭挞。 第502章 小皇帝,大眼萌 【小皇帝,大眼萌】 石敬瑭派出使节游说周边各州,晓谕利害。 代州刺史张朗,直接将来使斩杀;吕琦正在忻州劳军,也毫不犹豫地将石敬瑭使节斩杀。 吕琦对忻州刺史丁审琦说道:“契丹人途径咱们的城池南下的时候,都不愿多看我们一眼,他们的意图很明显了,就是要等回军班师的时候,把我们一勺烩了。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率领全城军民转移到镇州。” 丁审琦认为很有道理,可就在动身前,丁审琦又突然后悔了,关闭了内城城门,不肯随吕琦转移。忻州的军队就打算发起进攻,杀了这个叛徒,被吕琦拦下,吕琦痛心道:“国家已经败落到这般地步了,就不要再自相残杀了。人各有志,随他去吧。” 随后,不愿投降契丹的军人和百姓,随吕琦转移到了镇州;剩下的人则在丁审琦的带领下,向契丹献城投降。 解决掉晋安寨、抚平忻州之后,石敬瑭与契丹联军准备南下,在南下之前,石敬瑭要按照惯例留一个儿子坐镇河东太原府。“儿皇帝”石敬瑭不敢擅专,于是请示比自己小十岁的干爹,“亲爸爸,您看该立哪个孙子?” 耶律德光就让石敬瑭把儿子们全都叫出来,站成一排,来个会所选秀。 诸子们站好,耶律德光一看就看中一个精神俊俏的帅小伙,这孩子最大的特点就是眼睛特别大,大眼萌,耶律德光指着他说道:“此眼大者可也。” 这个大眼萌名叫石重贵,其实他是石敬瑭的侄子,他的父亲是石敬瑭的哥哥石敬儒。石敬儒原为李存勖的骑兵将领,死得很早,于是石敬瑭就将石重贵抚养长大,作为自己的儿子来对待。 金主爸爸亲自提名,于是,石重贵就被提拔为太原留守、太原府尹、河东节度使。一般情况下,皇上御驾亲征,留在后方坐镇的这个儿子就是皇位继承人。石重贵日后果然就接了石敬瑭的班,成为后晋的第二个皇帝。 赵德钧听到晋安寨投降的消息后,吓得魂飞魄散,急忙下令撤退。 耶律德光与石敬瑭趁此机会一拥而上,大砍大杀。 作为一军统帅的赵德钧父子率先逃走,符彦饶、张彦琪、刘延朗、刘在明等主要将领也跟着逃走,随后,大军彻底溃散,真实王八啃西瓜——滚的滚,爬的爬。大军丢盔弃甲,仅自相踩踏就死了一万多人。 等刘延朗、刘在明一口气逃到怀州,才把石敬瑭登基称帝的消息带回后方,李从珂和文武百官这才知道杨光远投降、石敬瑭称帝的消息。 李从珂召集百官商议对策,大家认为契丹人不敢贸然跨越太行山,而太行山以东、黄河以北的地区,只有魏博军没有遭受战火波及,且魏博节度使范延光与李从珂是儿女亲家,建议到魏州组建流亡政府。 李崧曾经做过范延光的机要秘书(掌书记),是其首席谋士,私交很好,于是李从珂便召见李崧,与他商量投奔范延光的可行性。 李崧往里边走,自以为是的薛文遇不知道这是李从珂的单独召见,还自我感觉良好、大模大样地跟在李崧后面,一起觐见李从珂。 李从珂一见薛文遇,瞬间脸色大变,咆哮不止。李崧悄悄踢了薛文遇一脚,薛文遇赶紧告辞退出。 李从珂怒气不消,浑身颤抖,对李崧说:“我看见这个东西,就气得浑身发抖,刚才我差一点就拔刀剁了他!” 李崧说了几句劝解的话,终于使李从珂渐渐平静下来。 其实我们通过这个小故事也可以看出,李从珂并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暴君,即使薛文遇的馊主意“误国,误朕”,即使看见他就恨不得一刀宰了他,但他还是忍住了,饶了薛文遇一命。实话实说,仅凭这一点,李从珂就比历史上大多数帝王都要仁慈,都要宽厚。 此前,李从珂没有听从吕琦、李崧的计策,而是听从了薛文遇,以致到了今天的地步。如今的李从珂才开始信任吕琦、李崧。 晚了吗?不,不算太晚。 事已至此,别说是李崧,就算神仙下凡,恐怕难以拯救李从珂于危难。但同样是死,李崧的一番话,使得李从珂可以死得更加体面,不至于沦为天下笑柄。 李崧坚决反对投靠魏州范延光。 “陛下可曾记得闵帝李从厚?” 李从珂凤翔起兵,逼近洛阳,李从厚出逃,投奔了石敬瑭,结果呢?卫州之耻,贻笑大方。如今,您自己还要步李从厚的后尘吗? 作为“实力派”的三巨头之一,在石敬瑭和赵德钧衬托下,范延光似乎是忠臣,但如今这样的局势下,就很难说了;再说儿女亲家,李从厚还是石敬瑭的亲小舅子呢,不也照样有卫州之事吗? 这不是李崧的危言耸听,事实上,范延光的人品确实值得商榷,日后,他也的确谋反了,这是后话。 李从珂接受了李崧的建议,班师回洛阳。 此时的洛阳也已经是鸡飞狗跳、人心惶惶。自从得到前线大溃败的消息后,百姓们奔走呼号,纷纷抛弃家产,逃入山谷躲避战乱。守城的官员打算严格禁止,而留守洛阳的皇子李重美却说道:“国家多难,政府不但不能为民做主,还要禁止人家逃难,这怎么行?”下令打开城门,任由百姓逃亡。 李从珂撤退到了河阳,与此同时,赵德钧父子撤到了潞州。 石敬瑭与契丹联军像一条疯狗,死死咬住赵德钧的尾巴,一路追杀到了潞州。 石敬瑭派降将高行周做先锋,先一步抵达潞州城下,冲上面的赵德钧喊话劝降,“我跟大王(赵德钧爵封北平王)是同乡,愿为大王分析利弊。如今这潞州城里连一斗粮食都没有,您如何坚守?倒不如迎接圣驾,请大王三思啊!” 次日,石敬瑭与耶律德光就率主力部队逼近潞州。赵德钧父子出城前往高河(潞州西北)迎降。 第503章 末帝殉国 耶律德光对他父子好言劝慰安抚。 赵德钧父子给石敬瑭下跪叩头,表示称臣降服。赵德钧还厚颜无耻地跟石敬瑭搭讪:“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石敬瑭扭过脸去,看都不看他一眼,更不跟他说一句话。 “呵呵呵……”赵德钧讪笑两声。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其实这个时候该尴尬的还真是石敬瑭,石敬瑭不仅尴尬,还有些惧怕。因为石敬瑭虽然赢得了这次竞争,但赢得不光彩,而且还没有技术含量,是靠着出卖国家利益、在蛮夷外族的拥护下坐上了中原皇帝宝座。 无耻卑鄙,遗臭万年。 既然石敬瑭能卖国,那么赵德钧就也能卖国,范延光、杨光远等等……谁都能卖国,卖得最彻底的那个,就会得到契丹人的拥立,就能面南背北,称孤道寡,过一把皇帝瘾。 这是石敬瑭心虚的地方。他这个皇帝恐怕不会长久,也不会舒服。 耶律德光则用恐惧缓解了尴尬,他问赵德钧:“你在幽州时设置的‘银鞍契丹特别团’(银鞍契丹直)在哪儿呢?” 赵德钧指给他看。耶律德光把手一挥,把三千“银鞍契丹特别团”将士拉到西郊,全部斩首。 赵德钧坐镇幽州以来,常年与契丹作战,陆陆续续地接收了不少契丹的逃亡兵将,赵德钧从中精挑细选,“以契丹来降之骁勇者,置银鞍契丹直”。这支由契丹将士组成的特别团共有三千人,是一支战斗力爆表的精锐力量,是赵德钧的王牌精锐,本次奉命支援河东,就将此团带在身边。 这三千人对于耶律德光来说,就是契丹的败类、叛徒,故而格杀勿论,以儆效尤。 叛徒,是任何一个民族都无比痛恨的。 耶律德光诛杀三千契丹叛徒,使得石敬瑭、赵德钧和所有汉人降兵降将心惊肉跳。 随后,耶律德光把赵德钧、赵延寿用铁链锁住,押解回契丹。 收降了赵德钧父子,剩下的工作就是收割残血的李从珂了。石敬瑭整顿队伍,准备南下给李从珂进行最后的补刀工作。 耶律德光亲自为他饯行,说道:“我亲率义师奔袭数千里至此,只为正义而战。如今,大事已经基本完成,如果我继续率领契丹军队南下,恐怕会引起天下人误会,整个黄河以南的人都会大为惊慌。你最好自己率领汉人官兵南下,这样河南人民才比较容易接受。” 于是,耶律德光派遣契丹大将某某某率领五千骑兵护送石敬瑭渡河。 至于这位国际友人“某某某”,《资治通鉴》写作“太相温”,《旧五代史》写作“大详衮”,显然,这是契丹语的音译,也不是人名的音译,而是官名,类似于“夷里堇”、“于越”等,意思是大将军之类的。《辽史》中给出了这个人的名字——迪离毕。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个很角色,“敌立毙”。 前几年,迪离毕被指控“指斥乘舆”(辱骂皇帝),被抓进监狱。半年后,这哥们儿居然越狱,被抓了回来,经过仔细调查,发现原来半年前是被诬告,于是将其无罪释放。很牛。 总之,就是派了一位比较牛叉的将领,统领五千骑兵“护送”(监视)石敬瑭。 耶律德光本人率领主力部队驻扎于潞州,观望洛阳战事,假如石敬瑭失利,他就南下支援;假如石敬瑭顺利夺权,他就率军北返契丹。 石敬瑭激动地握住耶律德光的手,感激涕零,“执手相泣,久不能别”。 耶律德光脱下自己的白貂皮大衣,赠给石敬瑭,另赠送骏马二十匹、战马一千两百匹,二人再次对天盟誓:“子子孙孙,各无相忘!” 耶律德光则再次叮嘱:“桑维翰、赵莹等都是你的创业功臣,如果没有犯下大错,就不要抛弃他们。”是的,他们既是石敬瑭的嫡系元老,还是坚定的“亲辽派”,是契丹利益的维护者。 随后,石敬瑭带领着河东嫡系以及晋安寨、潞州降兵降将,一路南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按下石敬瑭暂且不提,先说驻扎在河阳的李从珂。 李从珂驻扎在河阳,收拢从前线败退下来的残兵败将。 例如禁军将领高汉筠。 张敬达原是晋州建雄军节度使,因奉命挂刷征讨太原,李从珂便命禁军将领高汉筠进驻晋州。张敬达殉国后,晋州节度副使田承肇便率部攻击高汉筠。高汉筠下令停止抵抗,开门迎接田承肇,心平气和地问他,“你想干什么?” 田承肇说道:“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想拥护你当节度使。” 高汉筠表示拒绝,说自己不愿背叛朝廷。 田承肇便向左右侍从递眼色,下令杀死高汉筠。 没想到,侍从们全都把刀扔到地上,说高大人家族世代都是颇有声望的朝廷高官,为什么非要害死他? 田承肇见势不妙,于是赶紧“哈哈”一笑,说道:“刚才跟你们闹着玩儿呢。” 随后,在高汉筠的号召下,将士们有序地撤往洛阳,与李从珂会师。 符彦饶、张彦琪也从前线逃到河阳,劝李从珂不要在河阳逗留,因为契丹大军正在大举南下,势不可挡,还是早日回洛阳为妙。 于是,李从珂命令河阳节度使苌从简会同刘在明驻守河阳南城(位于黄河以南),切断黄河浮桥,构筑洛阳保卫战的第一道防线。 随后,李从珂返回洛阳。 两天后,石敬瑭抵达河阳。 负责组织第一道防线的苌从简开城投降,并且已经为石敬瑭准备好了渡河的船只。刘在明也被部下官兵生擒,献给石敬瑭。石敬瑭下令释放,官复原职。 李从珂命嫡系亲信宋审虔,率领符彦饶、张彦琪、刘延朗等,带着一千多骑兵前往白马坡(与河阳前线近在咫尺),刚到阵地,就有五十多名骑兵脱离队伍,向着北面狂奔,向南下的晋辽联军投降。 诸将恳请宋审虔道:“哪儿不能抵抗啊,干嘛非在这里呀!” 是啊,哪里不能抗辽呀,干嘛非在有辽兵的地方抗辽?去没辽兵的地方抗辽不香吗? 宋审虔明白,假如自己不从众意的话,这一千多人就都投降去了。于是下令撤退。 第504章 末帝殉国2 石敬瑭控制住河阳这个重要据点,使得晋辽联军进退自如,不被黄河所困,然后先派一支特遣队扼守渑池(洛阳以西),以防止李从珂向西逃窜,随后才缓缓逼近洛阳。 李从珂召集宋审虔等高级将领,商议着御驾亲征,争夺河阳的可行性。结果发现诸位将领都在忙着向石敬瑭递交投降书。 这与两年前的剧本何其相似!彼时,李从珂一路东行,沿途将领纷纷投靠;如今,众叛亲离,诸将领纷纷弃他而去。如潮水般,势不可挡。 李从珂自知大势已去。 据说,当李从珂撤回到洛阳时,洛阳的百姓自发地到东门外迎接。众叛亲离的李从珂,看着仍然忠于自己的京师父老,忍不住大哭起来,“垂泣不止”,完了完了,全完了! 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劝道:“我听说之前的皇上有难时,都驾幸蜀地,以图兴复。陛下不妨也效法先人,且去西川避难吧。” 李从珂抬起泪眼,说道:“本朝(大唐)两川节度使皆用文臣,所以玄宗、僖宗可以避寇幸蜀。如今,孟氏早已在蜀地称尊,我还能往哪儿逃?” 百姓们跪地痛哭,李从珂也大哭着进了洛阳城(恸哭入内)。 是啊,此时此刻,天下之大,哪里是我容身之所?李从珂绝望了,在最后的关头,他做出了一件失意政客常做的壮举——举族自焚。 自商纣自焚以来,无数军阀在最后关头都选择以自焚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比如唐末的徐州时溥。如今,李从珂也选择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传奇的一生。 在临死前,李从珂热情地邀请耶律倍一同自焚。 耶律倍婉言谢绝。 随后,李从珂派宦官秦继旻、皇城使李彦绅将耶律倍杀害。 耶律倍自从明宗时来到洛阳以来,一直与契丹保持着书信往来,起初也只是礼貌性地请安问好。李从珂篡位之后,耶律倍第一时间将消息告之契丹,并将中原虚实和盘托出,怂恿契丹南下,趁火打劫。 也许李从珂并不知道这个高级政治难民耶律倍,吃里扒外、里通外国,做着契丹人的高级间谍,但他还是要在最后的时刻杀死耶律倍。用这种极端无耻的手段报复石敬瑭,你抢我江山,我杀你大爷! 当然,李从珂绝不是为了杀他大爷而杀他大爷。他是要给石敬瑭出难题。 李从珂太年轻了。实际上,他留着耶律倍,才是对石敬瑭和契丹人的最大报复。试想一下,如果石敬瑭攻破洛阳,解救了耶律倍,他该怎么处理,送回契丹老家?杀死? 耶律倍为什么要弃国投唐?不就是因受耶律德光的猜忌嘛,而且他在来到后唐之后,还向明宗李嗣源进献了契丹的地图、官印等充满政治象征意义和军事意义的物品,实力卖国啊!且耶律倍精通汉学、汉法,善于治理中原汉地,无论是接回契丹,还是留在中原,都让耶律德光不放心。 如果石敬瑭揣度圣意,秘密杀死耶律倍,那就等于给自己埋了一颗雷,耶律德光随时可以“替兄报仇”,拿掉石敬瑭,另立傀儡。 不管李从珂是怎样考虑的,总之,他派人杀死了耶律倍。 李从珂的皇后——刘皇后,命人在宫殿内堆积柴薪,准备把皇宫付之一炬。皇子李重美予以阻止,说石敬瑭入主洛阳之后,肯定不会露宿街头的,如果我们把皇宫都烧了,他必然要发动民力,兴筑宫殿,到头来,受伤害的还是无辜百姓,我们临死前,就不要再给百姓添负担啦! 于是,刘皇后放弃了破坏皇宫的计划。 历史上关于李重美的记载并不多,基本就两件事,一是打开洛阳城门,任由百姓逃亡,而不是驱民登城,鱼死网破;二是给石敬瑭保留宫殿,而非玉石俱焚。 从这段简短的记载可以看出,李重美是个颇得民心的帝国接班人,如果日后能顺利登基的话,应该是一个明君圣主。 可惜,他的生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王德妃对曹太后说道:“事情虽然紧急,却也不是无药可救。依我之见,我们最好先躲避一下,等咱姑爷来了再说。”曹太后是石敬瑭的岳母,石敬瑭的妻子是曹太后的亲女儿。王德妃打算借助这层关系苟且偷生。 曹太后一向与世无争,在李嗣源活着的时候,就处处忍让王德妃。想不到在生死抉择的时刻,曹太后表现得尤为刚烈。 曹太后说道:“我家至此,何忍独生?妹妹,你自便吧。”视死如归。 王德妃带着小李从益躲进了球场,得以保命。 公元936年,闰11月26日,李从珂与刘皇后、曹太后、皇子李重美、嫡系亲信宋审虔等,携带传国玉玺等信物,登上皇城北城门楼(玄武楼),自焚而死。 “五代”中的第二代——“后唐”,就此灭亡,后晋取而代之。 李克用沿袭了蕃礼,广收养子,军中凡是骁勇善战、能力突出的,都被他认作养子用以笼络,谁也说不清李克用究竟有多少养子,李克用还把他们编成一支特殊作战力量,番号是“义儿军”,很多为人熟知的养子都曾担任过这支部队的统领(义儿军使)。 其中最有名的养子有九人,如李嗣源、李嗣昭、李存孝、李存信等。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单独为他们编了一个《义儿传》。 李克用打江山,靠的是这帮养子,而最终社稷的毁灭,也是这帮养子,或者说是养子制度。李克用的养子李嗣源终结了李克用直系血脉(李存勖)的统治,李嗣源的养子李从珂又终结了李嗣源直系血脉(李从厚)的统治,并最终使后唐灭亡。 当天晚上,石敬瑭进入洛阳,住进了自己的旧宅。后唐军队解除武装,听候发落。石敬瑭安抚劝慰,宣布一律赦免;命亲信爱将刘知远负责维护京师治安。 洛阳城顺利地完成了权力交接,和平解放,城里秩序井然。 第505章 石敬瑭的挣扎 李从珂,原本姓王,镇州人士,自幼丧父,与母亲魏氏相依为命。魏氏夫人颇有姿色,当时(895)李嗣源掠地河朔,掳魏氏为妾,那时候,李从珂年仅十岁,于是被李嗣源认作养子,带在身边,赐名“李从珂”。 据李嗣源自己说,那时候,他也只是一位低级军官,收入微薄,穷得也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小李从珂就到外面捡柴、挑马粪,贴补家用。 等李从珂长大了,就随李嗣源出征,南征北战,立下不少功劳。 其中最大的一份功劳,就是在919年的“胡柳陂之战”,那一战,周德威阵亡,李存勖军心涣散,李嗣源偷偷北返,而李从珂坚守在李存勖身边,舍生忘死,终于力挽狂澜,稳住了阵脚。当时,李存勖就想以军法从事,将临阵脱逃、意图谋反夺权的李嗣源斩杀,是念在李从珂的功劳上,才饶李嗣源不死。 随后,在922年的“德胜夹城之役”中,李从珂率领着十几名骑兵,竟然混在后梁的队伍中,一起退往后梁军营,等到了营门时,忽然大喊一声,斩杀数名后梁将士,引起后梁军队的混乱,随后趁乱砍倒后梁的瞭望塔,全身而退。“单挑猛男”李存勖都忍不住赞叹道:“壮哉,阿三!” 次年(923)又与李嗣源千里奔袭,率先攻入汴州,灭亡后梁。李存勖在汴州城外拉住李嗣源的手,说道:“复唐社稷,卿父子之功也。” 《旧五代史》对他的评价是:勇,悲,怯。分别对应着李从珂的三个历史时期。 年轻时作战勇猛无敌,出入敌阵,“何其勇也”;当政时却无治国之才,任用了卢文纪、薛文遇等一帮庸才,且时局不利,天命不佑,“良可悲矣”;最后御驾亲征之时,畏惧石敬瑭之兵锋,畏惧契丹之强盛,以至于在洛阳城外涕泪沾襟,“何其怯也”。 石敬瑭从灰烬中搜索到李从珂的遗骸,次年三月,葬于徽陵。石敬瑭在入主洛阳之后,就宣布将李从珂废为庶人,但历史还是给了李从珂较为公正的称号,《旧五代史》称之为“末帝”,《新五代史》称其为“废帝”,总之,是认可了李从珂一代帝王的身份。 不以成败论英雄。不管怎样,一国之君面临灭亡时,或是逃亡或是投降,而能做到自杀殉国的,毕竟是少数。李从珂也许没有经天纬地之才,定国安邦之策,但他有君王死社稷的骨气。是条汉子。 洛阳迎来了它的新主人,后晋高祖石敬瑭。 石敬瑭的皇位因契丹的强势介入而变得异常弱势。自明宗以来,我们就常说明宗李嗣源是弱宣称,还要面对严重的朝廷赤字,所以李嗣源表现得非常弱势,处处妥协;李从厚、李从珂所面临的处境比李嗣源还要艰难。 而如果跟石敬瑭比起来,他们简直过得不要太舒服。 政治上弱宣称、经济上财政赤字严重、军事上藩镇割据……除了这些标配的困难外,石敬瑭还多了一道枷锁:认贼作父。在外交上低人一等,不仅要每年孝敬自己的契丹爸爸,内政上还要被契丹爸爸指手画脚。 在外面,契丹人把他当儿子;在国内,臣属们把他当孙子。石敬瑭入主洛阳后,不但不敢搞大清洗,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啊,大家开心就好,令人大跌眼镜的是,降将们居然反过头来欺负石敬瑭。 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欺辱,石敬瑭半个屁都不敢放,处处赔笑脸。 仿照前文对耶律德光“本纪”的总结,我们也可以简单概括一下石敬瑭“本纪”的内容: 1,岳父万岁 2,契丹爸爸万岁 3,平叛 4,叛将也万岁 如果当你捧起《红楼梦》,对“一把辛酸泪”没有共鸣时,请换本《旧五代史》,读一遍《晋高祖本纪》就可以了。 下面我们就将进入五代中的第三代——后晋,看一看“儿皇帝”的痛苦挣扎。 一,政宣 石敬瑭集团最迫切的,就是为石敬瑭寻找一个看似合理的法理依据,也就是帮“汉奸”洗白。 他们下足了工夫: 1,闵帝“遗诏” 李从珂凤翔叛乱时,朝廷军首战失利,李从珂乘胜利之余威,向洛阳逼近,李从厚于是命令石敬瑭勤王救驾。 对于上述这段历史,石敬瑭的政宣团队是这样粉饰的: “……闵帝急诏帝赴阙,欲以社稷为托……” 可随后,在对“卫州事变”的解释中,虽然只用了寥寥数十字,就把石敬瑭说成了无辜的傻白甜,把脏水全都泼给了李从珂,但与前文“欲以社稷为托”的说法却产生了BUG。 总之,闵帝李从厚是明宗李嗣源的合法继承人,他既然“欲以社稷为托”,那么石敬瑭也就是后唐江山的唯一指定合法继承人喽。 2,降生异象 身为一代帝王,如果出生的时候没有异象,怎好意思入选“本纪”?石敬瑭出生的时候自然也要走近科学。 石敬瑭的出生还算比较平和,只是简简单单地用了十个字,“时有白气充庭,人甚异焉”。产房忽然成了仙境,宛如86版《西游记》中的天宫。 3,此乃天意 3.1古木天书 据说在30年前,朱温篡唐的时候(907),潞州李思安上奏,说在潞州壶关县庶穰乡,有村民伐树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一棵树自行倒下,然后裂成两半,里面竟然写着六个隶书的大字——“天十四载石进”。 村民上报给了李思安,李思安又上奏给了朱温。朱温汇聚了各路高人,分析研究,《走近科学》,然而无人能知晓其中喻义。于是,朱温便将此天书藏于内府。 一直到了三十年后的今天,石敬瑭称帝入洛,终于有“高人”参透了天机:“天十四”中,“天”与“四”各去一半,再组合起来,就是“丙”字;“十”与“四”同理可成“申”字,石敬瑭称帝的那一年(936)恰巧就是“丙申年”。 “载石进”就不用解释了。所以天书的意思就是丙申年,姓石的当皇帝。 另有解释说,从李存勖建号到李从珂自焚,后唐政权持续了正好十四年,所以“天十四”的意思就是说后唐的保质期就是到今年,并且“进”的意思就是“晋”,所以天书是说后唐政权在今年会被“大晋”政权所取代。 总之,早在朱温篡唐的时候,老天爷就在潞州给天下人出了一个脑筋急转弯。 第506章 石敬瑭的挣扎2 3.2爸爸的梦 据说,某年某月某日,耶律德光大白天忽然赶到困倦无比,一低头,竟然就这么睡着了,刚一睡着,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天上降下来一个长相俊美、衣着华丽、扈从队伍庞大的神仙,神仙走到耶律德光的面前,对他说“石郎将要派人召唤你,你应当帮助他”。说完,耶律德光就醒了,随后便将这件怪事告与母后述律太后。 述律太后对此嗤之以鼻,“母忽之,不以为异。” 几天后,耶律德光再次梦到那个神人,神人告诉他,“石郎已经派人来找你了。” 惊醒后,耶律德光又在母亲面前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述律太后见其中毒太深,就做了退让,说你可以找巫师算一卦。经过占卜,巫师告诉耶律德光,说中原人要立一个新主人,需要你的帮助才行。 不久之后,石敬瑭果然拒诏叛乱,并派使节来找耶律德光,最终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卖国三条”,割让了幽云十六州。 耶律德光高兴地说:“我此番出兵,并不是为了石敬瑭,而是遵照了上天的指示。(我非为石郎兴师,乃奉天帝敕使也)” 这个故事还真不是石敬瑭集团搜肠刮肚的杜撰,而是亲爸爸耶律德光的慷慨解囊,或者说是垃圾回收。因为耶律德光做这些梦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石敬瑭。 在强势的述律太后面前,耶律德光只是一个傀儡皇帝,而他摆脱述律太后控制的办法只有战争,南下对中原的战争。所以耶律德光自上台以来,就是对唐政策的鹰派分子,积极支持对中原的侵袭。 所以,耶律德光借口神仙托梦,为自己南下中原找理由。述律太后当然明白他的心思,不予点破,但对他所谓的神仙托梦之说表示“不以为异”。 在得到幽云十六州的许诺后,耶律德光当然不能说是为了土地而出兵干涉他国内政的,而且契丹将士也不愿为了为了石敬瑭——那个曾经的敌人,到战场上送死。耶律德光也就以“替天行道”出师有名,咱不是为了石敬瑭,而是遵照上天的旨意。 好比灯塔国也总是要以人权、民主等当干涉别国内政的法宝一样,甚至可以拿一瓶洗衣粉污蔑对方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发动一场灭国之战。 而为了配合爸爸的这个梦,石敬瑭集团说在镇州某古佛刹内,有一尊石像,某年某月某日,忽然自己左右摇动,众人惊诧不已。而石像自动的时间,正好与耶律德光做梦的时间相吻合。 也就是说,是镇州某佛刹的石像给耶律德光托的梦。 天命所向,意在敬瑭。有理有据,不接受反驳。 耶律德光与石敬瑭会心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一个眼神,你懂的。 3.3真·神助攻 张敬达率大军包围太原时,“逼城设栅”,在城外兴筑“长城”,但每当工程即将合拢时,天气就会突然大变,狂风暴雨,摧毁张敬达的围城工事,从始至终,张敬达都没能完成对太原的物理包围。 太原城北有个“毗沙门天王祠”,里面供奉着毗沙门天王(即多闻天王,佛教中“四大天王”之一),石敬瑭曾在此虔诚地祷告,祈求保佑。几天后,城的西北角发生激烈战斗,据值班军士奏报,晚上的时候,有一个身长过丈、身穿金甲、手拿大棒的人行走于城墙上,过了很久才不见了人影。于是,人们相传,这位毗沙门天王显灵,帮忙守城呢。 还有,内城里有个叫崇福的僧坊,坊内侧室的西北角有个泥塑的神像。某日,神像头上忽然冒起了青烟,众僧以为是发生了火灾,急忙赶来扑救,见此情景都疑惑不解。有人将此怪事奏报石敬瑭,石敬瑭召来老和尚询问,老和尚说当年庄宗李存勖将要称帝时,这个神像的脑袋上就曾冒烟,然而这一次的烟量远比那一次要大(观此喷涌,甚于当时)。 自神像头冒青烟之后,太阳旁边也常见五色云气,“如莲芰之状”。石敬瑭请高人帮忙解读,问说这是谁的吉兆啊。高人答:还能有谁,您呗。 还有,石敬瑭每天清晨都会亲自登上城墙,慰问守城兵士。一天晚上,城墙上忽然传来号令之声,“声不绝者三”。石敬瑭派人调查,调查结果是声音是从天上传下来的。于是,人们坚信有天兵天将帮石敬瑭守城。 还有诸如大战前,城内有许多口井突然“暴溢不止”,等等。 总之,石敬瑭在军事上虽然处于绝对的劣势,却能摧枯拉朽般入主洛阳,“斯天运使然,非人力也”。 4,华夏衣钵 后晋政权法统不正,是蛮夷扶持的傀儡政权,这是石敬瑭集团最大的忌讳,他们必须改变人们的认知,甩掉“伪政权”的帽子。为此,石敬瑭集团的公关团队要进行系统化地洗白,潜移默化地扭转人们对“大晋”的理解。 他们找出了一条正确的方向,那就是强调后晋是大唐的延续,强调石敬瑭继承的是明宗李嗣源的江山社稷,延续的是中华文明,传承的是华夏衣钵。 4.1奉明宗正朔 石敬瑭在太原称帝后(936年闰11月),大赦改元,制改“长兴七年为天福元年”,使后晋的“天福”承接明宗的“长兴”,而非李从珂的“清泰”。 12月下诏,本朝文物制度、起居入阁,“宜依唐明宗朝事例施行”。 天福二年(937)3月,对唐末以来混乱的“常食”、“赐食”、“谢食”等制度予以规范,执行标准参考明宗时旧规,“廊下赐食”。其实这是一种工作餐制度,“宜依明宗时旧规”。 4.2用唐礼乐 石敬瑭入主洛阳后,在文明殿接受百官朝贺,“用唐礼乐”。 衣冠服饰、礼乐仪仗、文物制度,通常是法统的外在表现,一段BGM、一场时装走秀,透漏着浓浓的政治信号,赛过声嘶力竭地演讲。试想一下,假如石敬瑭一身胡服,髡发、重环垂耳,纹身刺面……没有一个人中原人会认可他的政权。 第507章 石敬瑭的挣扎3 4.3二王三恪 “二王三恪制”是中国古代的政治礼制,也就是给前朝王室后裔封爵位。抚恤前朝皇室,证明本朝是前朝的继承者,法统纯正。类似于孩子继承了父母的家产,同时要赡养父母,为其养老送终。 天福二年(937)正月,石敬瑭下诏,在唐朝宗室中寻找一人,“封公世袭”,选隋朝酅国公后裔杨延寿为“二王后”,选北周介国公宇文颉为“三恪”。 另在本朝国家公务员选拔与晋升时,对唐朝宗室后裔予以优待。 4.4司法认同 天福四年(939)正月,左谏议大夫曹国珍建议修改宪法,挑选饱学之士,将《唐六典》、《唐会要》、《续唐会要》、《大中刑律统类》、律令格式等,去粗取精,另成一书,取名为《大晋政统》。 《唐六典》是我国现有的最早一部行政法典;两部《唐会要》则是记录唐朝各项典章制度沿革、变迁的历史类文学作品;《大中刑律统类》是唐宣宗于大中年间颁布的法典。 估计这位曹国珍是想拍石敬瑭的马屁,让大晋王朝拥有自己的一套独立、完整的法律体系。壮哉我大晋。 可他拍在了马蹄子上。 朱温在三十年前在唐朝的律令格式上进行了大胆地精简,颁布了《大梁新定律令格式》。当时的背景是经过多年战乱,国家法律体系混乱无序,存在很多不合理甚至自相矛盾的地方,严重影响了国家的司法、行政等工作,所以朱温不得不与时俱进,根据实际情况而对整个法律体系进行大刀阔斧地改革。 虽然是“大刀阔斧”,但朱温还是相当谨慎,具体到操作层面,还是非常科学规范的,《大梁新定律令格式》也对历史起到了推动作用,是值得肯定的,永载史册。 所以朱温真的是为了司法改革而进行的司法改革,其政治意义只是意外收获。 即便这样,朱温仍以篡权者的身份遗臭万年。 如今,石敬瑭正努力塑造自己是旧秩序的维护者,而不是新秩序的开创者;是大唐的继承者,而非篡权者;是中华文化之弘扬者,而非蛮夷戎狄之代言者……所以,石敬瑭才有意保留了唐朝的法律。我是唐朝的接班人,当然要用唐朝的宪法。 可曹国珍却呼吁石敬瑭划清“晋”与“唐”的关系,政治觉悟低得瘆人。 石敬瑭一开始也没反应过来,一听说要让“大晋”名垂青史,便欣然吩咐下去,指定了包括国立贵族大学校长(国子司业)、监察御史在内的19名全国顶尖学霸和相关专业人士,负责此事。 皇帝都希望做几件能让自己青史留名的事,特别是在文化领域,比如诏编《四库全书》的乾隆皇帝。 这19人不愧是国家顶级知识分子,联名上奏,说如果把前朝的礼乐刑宪改为《大晋政统》的话,那么《尧典》、《舜典》也应该改名为《晋典》。 在给石敬瑭的联名上疏中,众人直接道破天机,指出来这么做是极为荒唐的,并且是“名不正”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石敬瑭立刻褒奖了19人,《大晋政统》也就此搁浅。 4.5钟鸣鼎食 天福五年(940)11月,冬至,石敬瑭在崇元殿接受百官朝贺,“始用二舞”: “帝举觞,奏《元同之乐》;登歌,奏《文同之乐》;举食,文舞奏《昭德之舞》,武舞奏《成功之舞》。” 周礼的规定面面俱到,无孔不入,繁文缛节,不胜其繁。如上文所载,吃饭的时候,要“钟鸣鼎食”,BGM不能乱用,迪不能乱蹦。再比如祭祀宗庙时,在同一场祭祀活动中,要切换N次,不同辈分的祖宗有不同的专属音乐。 例如朱温篡唐后,为四代先人立宗庙,四室各有专属BGM: 肃祖宣元皇帝室:《大合之舞》 敬祖光宪皇帝室:《象功之舞》 宪祖昭武皇帝室:《来仪之舞》 烈祖文穆皇帝室:《昭德之舞》 在中华文化中,“礼乐”严格来讲,不属于艺术的范畴,而是政治的范畴。所谓“古之王者,理定制礼,功成作乐,所以昭事天地,统和人神,历代已来,旧章斯在。” 自唐末以来,特别是后唐建立之后,皇帝基本都是不识字、没文化的武夫,不懂也不屑这套繁文缛节,于是荒废多年,以至于朝中竟然无人能理顺。比如前文提到,李从珂任命冯道为“司空”,满朝文武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司空”究竟是个什么鬼。 于是,石敬瑭经过多年的苦心搜集整理,终于复古,打了一张怀旧牌,“重兴二舞”。 “典礼久废,至是复兴,观者悦之。” 有幸参与此次朝贺的刑部员外郎李象同志,亲身经历了周礼的复兴,无比激动,回家之后,大笔一挥,写了一篇《二舞赋》,作为新春贺礼,于天福六年(941)正月,进献给石敬瑭。 石敬瑭龙颜大悦,下令将之载入史册(帝览而嘉之,命编诸史册)。 4.6为前朝修史 中国历代都有为前朝编修史书的优良传统,也是证明本朝的正统性。 天福六年(941)2月,诏令户部侍郎张昭远、吕琦等人为大唐修史,由宰相赵莹为监修。 唐朝历史从唐高祖李渊到唐代宗时期的历史,基本保存完整,而唐朝末年的史料因战乱而严重缺失。 有意思的是,编撰武宗、宣宗两朝实录的最高负责人,正是“保研党”的大BOSS韦保衡。韦保衡就干了这么一件人事儿,结果还“皆遇多事……未见流传”,失传了。 于是,石敬瑭下令,韦保衡等负责编撰过实录的前唐高官的子孙后代,或者门生故吏,都给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掘地三尺,看看有没有老祖宗留下来的草稿之类的,哪怕只有只言片语的,也要送到宫里来,凡是送来的,无官的给官、有官的官升一级; 另外,从武宗到哀帝这六十年间,凡是有人物传记、家族传记、各种公文等文献资料的,不限内容、篇幅,全部进献到宫中,朝廷都会给予相应的奖励。如果是时间跨度大、内容记录详细的,额外给丰厚的赏赐。 第508章 石敬瑭的挣扎4 起居郎贾纬献上了一本自己编撰的《唐朝补遗录》(又名《唐年补录》),一共六十五卷,是他之前在民间搜集整理的野史资料,时间跨度为唐武宗至唐哀帝。石敬瑭大加赞赏,赏赐甚厚,并将其交付史馆,以备修撰。 在石敬瑭的大力支持和赵莹、张昭远、吕琦等人的团结协作下,后晋政权发挥了举国体制的优势,耗时四年多,终于使一部《唐史》问世。因宋朝时欧阳修牵头重修了唐朝史书,后世为了区分,就把成书于后晋时的这本称为《旧唐书》,而把成书于北宋时期的称为《新唐书》。两部史书均位列“二十四史”。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旧唐书》的署名撰者是刘昫。实际上出力最多是张昭远、赵莹、吕琦、赵熙。 为大唐修史,“叙本纪以纲帝业,列传以述功臣”。强调我大晋乃中华之正统,维护华夏之纲常礼教。 二,“跪族”外交 石敬瑭借助契丹势力登上皇位,在立国之初就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卖国三条”,割地赔款、认贼作父。从那一刻起,石敬瑭就休想再站起来。虽然在国内是九五之尊,像尊人物,但在天朝上国——契丹的眼中,他只是一条看门狗,帮契丹看管中原之地,这就是所谓的“人模狗样”,汉奸该有的嘴脸。 后晋与契丹约为父子之国,以法律的形式确立了石敬瑭的“跪族”身份。毋庸置疑,石敬瑭时期的后晋外交,特别是对契丹的外交,是十分屈辱的。 1,契丹爸爸 1.1你好,杀人凶手 石敬瑭刚刚入主洛阳,耶律德光就下了一道诏书:将后唐阵亡将士的尸体在汾水之上筑为京观。 几乎与此同时,石敬瑭也下了一条命令,命令桑维翰撰写一篇文章,为耶律德光歌功颂德。 1.2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李从珂自焚前,派人将耶律倍杀害,有位老和尚将其尸首收敛,草草掩埋。石敬瑭入主洛阳后,下诏追封这位比自己还小七八岁的大爷为“燕王”,派人将尸首取出,妥善运回契丹老家重葬。 死的要送,活的更要送。之前被后唐扣留的契丹俘虏们,就是明宗李嗣源不惜“斩使不报”也不释放的高级别俘虏们,被石敬瑭全部礼送回国。 1.3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石敬瑭对于契丹爸爸是毕恭毕敬,除了过年过节要遣使贡献,平时也有相当频繁的迎来送往。 在后晋的官方记录中,比较婉转含蓄,没有对此大肆渲染,且多用“契丹遣使来聘”这类中性词,烘托一下睦邻友好氛围。 而当我们翻看《辽史》时,就会发现,后晋的使节几乎是络绎不绝,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要派人来送礼,请按问好。 举个例子,我们把时间轴定位到天福四年(939)9月,《旧五代史·晋书·高祖本纪》是这样记载的:“契丹使讷莫库来聘,致牛马等物。”至于契丹为什么会送一批畜生,并无给出答案,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契丹人民对后晋很友好。 实际呢?《辽史·太宗本纪》给出了答案,原因是这一年的正月,后晋在一个月之内,先后两次遣使,先遣使“来贡珍币”,后遣使对契丹减免一部分赋税表达感谢;7月,“晋遣使进犀带”。 在进献犀带之后,契丹才“遣的烈赐晋乌古良马”,而且在送马的同时,还提出了一个让后晋无法接受的条件(也是这次出访的主要目的)。 这便有了《高祖本纪》中的“致牛马等物”的记载。而在得到这批畜生之后,《辽史》又记载“晋遣使贡岁币”。 后晋掐头去尾,断章取义,自己三次给人家送礼,不提;人家实在抹不开面子,回了一次礼,就被大书特书。 而且后晋的官方报道使用的是“聘”这个字,意思是访问,比较中性,也比较模糊。契丹的官方报道就没那么维护后晋的颜面了,使用的是“贡”和“赐”。 再举个例子,天福五年(940),10月。 《旧五代史·晋书·高祖本纪》:“冬十月……契丹使实里来聘,致马百匹及玉鞍、狐裘等。” 《辽史·太宗本纪》: “正月,遣陪谒阿钵使晋至生辰礼; 三月,遣使使晋,报幸南京……晋遣使来觐。 四月,遣使使晋,晋遣宣徽使杨端、王眺等来问起居;晋遣使进茶药;晋遣使贺端午; 五月,晋遣使进弓矢;遣使使晋; 六月,晋遣使来见; 七月,晋遣使请行南郊礼; 九月,晋遣使贡名马; 十月,晋遣使贡布。” 契丹人在1月、3月、4月以及5月访问了一下后晋,而后晋则一共来了9次。其中仅4月份就来了三趟。 而且契丹人1月份的访问是因为给石敬瑭过生日,3月份则是因为耶律德光要驾幸南京(幽州),特来通知安抚石敬瑭,“爹不是要南下,儿莫怕。”在接到耶律德光要来幽州莅临指导工作之后,后晋赶紧派遣使节前往幽州觐见。 4月份,则是耶律德光离开幽州回京,所以遣使通知后晋。后晋也赶紧派人去契丹首都问候起居。 也就是说,契丹真正意义上的访问后晋,只有5月的一次,由皇子耶律天德带团,对后晋进行了友好访问。 再比如,天福二年(937),《旧五代史·晋书·高祖本纪》欣然记载着“六月……契丹使伊勒希巴来聘,致马二百匹,及人参、貂鼠皮、走马、木碗等物。” 契丹为什么送这些东西呢?石敬瑭没说。 契丹人帮他说,《辽史·太宗本纪》:“二月,晋遣唐所掠郎君剌哥、文班吏萧掞里还朝。”也就是我们前文说的,契丹屡次恳请后唐释放而屡遭李嗣源拒绝的那几位高级俘虏。 后晋在2月份给契丹送了这份大人情,3月又遣使进贡,于是契丹遣使回访,然后石敬瑭再遣使来贡。到了6月,后晋再次遣使来,请求上国开恩,归还幽云十六州,作为回报,后晋愿意加倍给岁币。 第509章 石敬瑭的挣扎5 契丹拒绝了这项请求,为了给后晋找补点儿面子,顺便安抚一下失落的情绪,这才在6月份遣使送来一批礼物。 在后晋与契丹的来往中,石敬瑭可以说是卑躬屈膝,在呈递的奏章中,石敬瑭始终称“臣”、“儿皇帝”,而亲切地管耶律德光叫“父皇帝”。 后来,耶律德光告诉他,以后只管自称“儿”就行,咱们一家人显得多亲切,总称“臣”就显得见外了。 有道是上国之臣,当下邦之主。每逢辽国使节到来,石敬瑭都要自降身段,恭恭敬敬地接受诏书。 每逢遣使出访契丹,都要给契丹权贵们大肆行贿,述律太后、耶律李胡、南院大王、北院大王、韩延徽等等,对契丹的全部权贵们进行无差别贿赂,甚至还要给赵延寿奉送厚礼。 尽管如此,但凡石敬瑭稍有差错,契丹就会遣使前来责备训斥,石敬瑭则要忍气吞声、低眉顺目地接受契丹爸爸的教导。而契丹使节“奉旨瞋斥”的行为,也被后晋官方报道为“契丹遣使来聘”。 辽国使节在后晋,是太上皇般的存在,颐指气使,吆五喝六。后晋使节到了契丹,就是孙子般的存在,负责接待的辽国官员态度傲慢,不是冷嘲热讽,就是恶语相向。 后晋使节在辽国受尽屈辱,回国后奏报石敬瑭,全国上下从官员到百姓,都认为这是一种莫大的耻辱,都愤愤不平。而石敬瑭化身裤衩,什么屁都能兜着。 1.4歌功颂德 石敬瑭入主洛阳后,就迫不及待地命桑维翰撰写碑文,为耶律德光歌功颂德。 天福三年(938)正月,又命端明殿学士和凝撰写《圣德神功碑》。 耶律德光很高兴,儿子真乖,于是在6月份遣使册封石敬瑭为“英武明义皇帝”。给个“深明大义”的光荣称号,以示表彰。 石敬瑭受宠若惊,本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原则,买一送二,于9月派冯道、刘昫等人带团,来给耶律德光及述律太后献上尊号。 给述律太后的尊号是“广德至仁昭烈崇简应天皇太后”,给耶律德光上尊号“睿文神武法天启运明德章信至道广敬昭孝嗣圣皇帝”。 简直是搜肠刮肚呀,对皇帝表达赞美的词全用上了,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石敬瑭的这个马屁拍得精彩,耶律德光兴奋之余,直接下令改元,改“天显十三年”为“会同元年”,并且减免了后晋一定的贡赋(沿边四州钱币),后晋也赶紧遣使谢恩。 总之,后晋的官方报道非常含蓄,省略了很多有损于政权形象的事实。要想较为全面地读懂后晋政权,我们需要从《辽史》中寻找线索。 2,爸爸,契丹 2.1儿子,只有一个爸爸;爸爸,却可以有很多儿子。 尽管石敬瑭屈膝事奉契丹,但契丹从来不会认真考虑石敬瑭的利益。契丹,当然要把契丹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在后晋内部,就有别有用心的人,也想学石敬瑭,向契丹出卖中原,以便获得契丹人的支持,从而推翻石敬瑭,自己做皇帝。这个内容将在后文详细展开。 在契丹内部,也有人觊觎中原之主,比如赵延寿。他们积极挑拨后晋与契丹的关系,也想借助契丹的力量推翻石敬瑭,从而取而代之。 同时,还有严重的“第三者插足”,比如淮南势力、吴越等。特别是淮南势力,他们迫切地想看到中原王朝与契丹狗咬狗,以便从中渔利。在契丹的外交活动中,除了后晋,淮南势力是最积极、最活跃的外国友人。 为了挑唆契丹与后晋翻脸,淮南势力甚至想出了一个极为卑鄙龌龊的阴招:栽赃嫁祸。 天福二年(937)5月,淮南徐知诰采纳了首席谋士宋齐丘的策略,派遣使节通过海路出访契丹,奉送了大量美女、金银财宝,与契丹建立友谊。随后两国展开了密切友好的国际交流。 天福三年(938)8月,契丹派遣幽州人高霸带团出使淮南。高骈的一位旧部,也叫高霸,被杨行密的“鸿门宴”套路,重名而已。 徐知诰热情款待,并给予了契丹使团极为丰厚的赏赐,高霸等人笑逐颜开,坦言淮南是契丹人民的老朋友,相信两国又长期友好,友谊地久天长,巴拉巴拉。 徐知诰将他们礼送出境,让他们帮忙捎回自己对耶律德光的亲切问候。 相比于死亡率高达50%的海路,契丹使团选择了更为安全的陆路,反正一路都是后晋的地盘,友邦。 他们不知道的是,徐知诰采纳了宋齐丘的毒计,在淮河以北的后晋控制区,埋伏了一队特种兵,将高霸等人半路截杀。将所赐的金银财宝悉数拿回。 契丹立刻成立专案组,远赴淮河,实地勘查。 高霸有个儿子高干幸免于难,藏匿在濠州,作为幸存者,他向调查团详细讲述了事情的完整经过:我们在淮南受到了高规格礼遇,淮南对我们多么多么好,赏赐多么多么丰厚,表达了对两国友好的美好愿望和祝福……回归途中,我们吃着火锅唱着歌,突然就被麻匪抢劫啦! 事发地是后晋控制区,所以契丹的专案调查组很快得出结论:后晋干的! 此事严重影响了后晋与契丹之间的外交关系,石敬瑭百口莫辩,只能掏出巨额赔款、态度卑微且诚恳地向契丹赔礼道歉。 在淮河南滨,徐知诰与宋齐丘相视而笑,得意地在史书上记下了一笔: “契丹与晋人果成嫌隙”。 2.2听爸爸的话 2.2.1插手中央 通过拥立石敬瑭,契丹得到了每年三十万的钱帛,以及幽云十六州。在此基础之上,契丹也没有放弃对后晋内政的干涉。 比如帮石敬瑭指定了接班人——石重贵。 严格来讲,耶律德光并没有指定石重贵当皇太子,只是让他做太原留守,但按照惯例,凡是担任首都或重镇“留守”的,一般都是皇位继承人,就如同“天下兵马大元帅”或“判六军诸卫事”一样,虽然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皇储,但大家彼此心照不宣,都懂。 第510章 石敬瑭的挣扎6 再比如,帮石敬瑭指定了内阁成员。 石敬瑭立国之初,政权核心首脑几乎都清一色的“亲辽派”,比如前文提到的桑维翰。 有一说一,这些“亲辽派”并不能与“汉奸”划等号,他们之所以亲辽,并不是“精辽分子”,而是从务实的角度出发,认为搞好两国关系是符合后晋利益,换句话说,他们是“以大局为重”。 吕琦、李崧,是李从珂的智囊,石敬瑭不但没有贬黜、排挤他们,反而予以重用,其中很大一方面的原因是,二人的政治主张是“亲辽派”,在石敬瑭举义之前,二人就曾建议李从珂通好契丹。 如今,国家的主人换了,但面临的内忧外患丝毫不减当年,形势比李从珂时期更加严峻,吕琦、李崧也更加坚定地主张与契丹搞好外交关系。 我们再次重申,“亲辽派”的政治主张虽然是要卑微恭顺地事奉契丹,但其核心是帮助后晋发展实力,所谓韬光养晦。而像薛文遇那样的愤青,不切实际地宣扬狭隘地民族主义,只会以卵击石,这种惨痛的教训请让李从珂同志帮大家解答。 石敬瑭任命翰林学士和凝当端明殿学士。端明殿学士并不是职权很大的官,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实权,其工作职能只是帮皇帝翻译大臣们的奏章,把“之乎者也,矣言哀哉”的文言文翻译成大白话,把其中的典故讲出来。 “翻译官”虽然没有实权,却能经常与皇帝近距离接触,其意见或建议可以很容易地被皇帝采纳,所以自从李嗣源设置以来,“端明殿学士”就是文武百官们争相讨好的对象。 和凝当上端明殿学士之后,为了保住清正廉明的名声,决定闭门谢客,在大门口挂了一块牌子,声明不接见任何宾客。 前耀州团练推官张谊,给和凝写信,大意是说你现在坐在最接近皇上的位置上,是皇上的耳目,替皇上听、替皇上看,帮助皇上了解外界的情况,怎么能拒绝一切宾客?虽然做官的可以免除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但却辜负了皇帝的信任、国家的期许。望大人不要沽名钓誉,成为井底之蛙。 和凝当即把张谊推荐给桑维翰,说这是个人才。桑维翰提拔张谊为门下省左拾遗,官不大,但进了中央,可以直接给皇帝上疏言事。 于是,张谊就给石敬瑭上疏,指出契丹对本朝有拥立之功,所以我们在外交上必须信守承诺,保持对辽的友好,但是,我们也必须加强自身实力,对这帮蛮夷时刻保持戒备之心。 石敬瑭对张谊大加赞赏。 其实张谊的主张与石敬瑭的精神世界高度契合。 石敬瑭不是抖M,他对契丹的卑躬屈膝、委曲求全,只是学越王勾践。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天福五年(940),太原留守安彦威进京朝见,石敬瑭跟他推心置腹,说了不少掏心窝子的话,说自己最重信义,契丹人仗义出手,所以我才履行当年的承诺。然而他们却贪得无厌,索求无度,而你能顾全大局,委曲求全,我对此很满意。 安彦威回答说:“陛下是为了天下黎民苍生,才用卑微的态度、丰厚的礼物侍奉他们。我怎么敢说有委屈!” 这就是高情商的回答,陛下是为了天下苍生而装孙子,陛下一个人跪下了,全国人民站起来了,而全国人民却还指着陛下的脊梁骨大骂“狗汉奸”…… 两句话把石敬瑭感动地稀里哗啦的,“知音难觅!” 这则故事也说明,即便没有契丹的强势干涉,石敬瑭在选拔任命官员时,特别是封疆大吏的任命,也要倾向于“亲辽派”。 而契丹对于后晋内阁的干涉,不仅仅局限于“打招呼”,有时候是直接“越级”行使人事任免权,即由契丹直接任免后晋的官员,不经过石敬瑭,更不经过后晋吏部。 例如冯道、刘昫等出使契丹,为耶律德光、述律太后呈献尊号,耶律德光就降制,加冯道守太傅、刘昫守太保,其余随行官员亦有封赏。 直接剥夺人事任免权,这是对后晋主权的严重践踏! 2.2.2染指地方 除了干涉后晋政权的组阁,耶律德光还想进一步侵吞河北地区的土地。 天福四年(939),石敬瑭将定州义武军节度使皇甫遇移镇到潞州昭义军。有关这次移镇,背后牵扯着石敬瑭时期影响最为严重的政治事件,后文详叙。 定州刚刚出现空缺,契丹爸爸就派人给石敬瑭捎话了:“请按照契丹礼法,让王威同志主持定州工作。”(请使威袭父土地,如我朝之法) 这位王威,是王处直的幼子,当年王都囚父篡权时(921),逃亡到契丹。他的“威”字应该写作“威阝”,王处直、王处存兄弟的子侄辈儿的名字都是“阝”字旁的单字,如王都、王郁、王郜。 顺便一提,这就是前文送“乌古良马”的那次“契丹遣使来聘”。 所谓的契丹礼法,也就是游牧民族传统。与农耕文明的“嫡长子继承制”有所不同的是,游牧民族习惯以幼子继承家业。而王威恰好是前定州义武军节度使王处直的幼子,所以耶律德光以此为由,提出要王威来继承先父的家业。 王威在契丹生活了整整十八年,早就被契丹人改造成了“精辽分子”。耶律德光让王威做定州节度,实际是让王威做地区代理人,把定州义武军作为契丹人的傀儡,从而辐射整个河朔地区。 在得到了“幽云十六州”之后,契丹内部进行了重大的行政改革,将幽州升格为“南京”,将云州升格为“西京”。 第511章 石敬瑭的挣扎7 大辽帝国实行“五京”制度,有人说是五个首都,其实解释成是一个首都、四个陪都更准确,这也是仿照中原(大唐),给国家首都找几个备胎。通常情况下,这些“政治备胎”的设置和启用,都被视作国家战略重心的转移。 比如大唐的“五京”:中京长安,东京洛阳,西京凤翔,北京太原,南京成都。这几个地名都是出镜率相当高的热点城池,都是地区政治核心、交通枢纽、经济中心。 契丹把幽州设置为“南京”,把云州设置为“西京”,“幽云十六州”的土地在“辽五京”中占了两个名额,足以见得契丹人对经营中原汉地的决心和毅力。 定州义武军与“幽云十六州”接壤,是契丹势力继续染指中原的桥头堡。 石敬瑭亦知此理,所以婉言谢绝,给出的理由是:按照我们中原的制度,刺史升团练使,团练使升防御使,防御使才升节度使,要按部就班、循序渐进,请先把王威同志送过来,先当个刺史,再一步步升到节度使。 耶律德光大怒,中原的制度?规矩?这种话,你小子也配说?那爹来问问你,从节度使升皇帝,需要踏马的几个官阶、几个级别啊? 石敬瑭一边派使节出访契丹,向所有权贵行贿,帮忙美言几句,一边也做出了正确的应对方法:急忙将相州彰德军节度使王廷胤任命为定州义武军节度使。 王廷胤,是王处存的孙子。王处存原为定州义武军节度使,死后由儿子王郜袭位,王处直发动兵变,逐走侄子王郜,成为定州节度。这个故事可以理解为明朝的靖难之役,王处直相当于朱棣,王郜相当于朱允炆。 所以从人情伦理上来说,王处存的孙子(王廷胤)比王处直的儿子(王威)拥有更正统的定州继承权。 而且王廷胤同志是平级调动,从节度使到节度使;而王威连个刺史都不是,从一个基层小科员,“呲溜”一下升成厅级干部,步子确实迈得有点儿大,容易拉胯扯蛋。 石敬瑭不愧是政坛老油条,官场老狐狸,有惊无险地化解了这次定州危机。 “那……你以后不许那样了啊。” “亲爸爸教育的是。” 3,列国友人 石敬瑭时期的后晋外交相对来说比较单一,也比较和平,因为谁都惹不起。在石敬瑭执政期间,后晋与各方政治实体保持了相对的和平。 3.1后蜀 天福二年(937)3月,石敬瑭遣使出访后蜀,告之中原改朝换代之事,国书的抬头是“大晋皇帝奉书大蜀皇帝”,其内容略为: “中原多故,大憝(怨恶)继兴,朱氏不道而皇天不亲,沙陀背义而苍天失望……”一句话,朱温和李克用都不是东西,所以咱俩才天各一方,各自登极,成鼎足之势。随后,石敬瑭表达了希望晋蜀两国之间睦邻友好,和平共处。 在国书中,石敬瑭以姻亲为纽带,增进感情。两国走夫人路线的话,关系切实挺近,属于是亲上加亲: 孟知祥娶李克用之女(一说是侄女),即李皇后;后娶李存勖之妾,即李贵妃。李贵妃生孟昶。 石敬瑭娶李嗣源之女。 咱慢慢捋: 石敬瑭的妻子管孟知祥叫姑父,因为孟知祥娶了她姑姑;所以石敬瑭的妻子与孟昶是表姐弟,姑表亲。 所以,石敬瑭管孟昶叫小舅子,孟昶管石敬瑭叫表姐夫。 石敬瑭千里迢迢送来国书,“叙姻亲之旧”,咱哥俩关系多近啊!你是我老婆的爸爸的干爹的亲女婿的亲儿子,咱俩这不就是亲兄弟嘛! 其实这关系就够绕的了,何况细论起来的乎啊,二人还真没半毛钱关系,起码没有血缘关系。 因为孟昶的生母是李贵妃,而不是李皇后。如果其生母是李皇后的话,李嗣源才是他的半个正经舅舅,为什么说是“半个正经”舅舅呢?因为李嗣源是李克用的养子,不是亲儿子。 然而孟昶偏偏是李贵妃所生,所以石敬瑭就是孟昶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妈”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的女儿的老公……八竿子打不着的亲表姐夫。 这还是基于孟知祥娶了李克用女儿的假设,如果娶的是侄女(即李克让之女)的话,那俩人的关系就更扯了。 本书的最大乐趣是理清楚人物的伦理关系,比如“三从叔曾祖”。挺好玩儿的。 总之,石敬瑭主动跟孟昶叙亲情,并承认了后蜀的政治地位。孟昶也乐得其所,在回信时,也用了“敌国礼”。 然而就在今年(937)年底,后晋边防军入侵后蜀的利州,一口气打到剑门关,被后蜀大将赵廷隐击退。 关于这次军事冲突,权威史书如《旧五代史》、《资治通鉴》均无相关记载,唯有《十国春秋》中存有一句话的记载:“晋人侵利州,至剑门,赵廷隐领兵拒退之。”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初步结论:这次军事冲突应该是一次小规模的边境摩擦。 从逻辑上分析,石敬瑭肯定不会下令“伐蜀”,后文我们也会提到,藩镇军阀不请示中央而擅自出兵的事情,在石敬瑭时期也不算新鲜事,也就是说,也许石敬瑭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这次冲突的存在,所以也就不会出现在《高祖实录》中,而参与这次冲突的,也并非名声显赫之辈,故而终其《旧五代史》也不见只言片语。 后蜀的军事指挥官是开国功勋赵廷隐,所以后蜀的史册中有所记载,不过因规模小、影响小,也只是留下了那区区16个字。 总的来说,后晋与后蜀还是保持了总体上的和平与稳定,实现了睦邻友好。这才符合两国的共同利益,互惠共赢。 3.2“三国演义” 天福二年(937)正月,石敬瑭刚刚登基一个多月,就给潭州节度使、楚王马希范、荆南节度使、南平王高从诲加食邑实封,改赐功臣名号。给吴越国王钱元瓘加食邑实封,改赐功臣名号,后加“天下兵马副元帅”,反正都是荣誉头衔。 第512章 石敬瑭的挣扎8 不仅要给这几位地区一把手封赏,还要给二把手或一把手的红人一定的赏赐,比如湖南的马希杲。 湖南马希范送来“宝装龙凤器用”、“接银花果子”等物。 面对这些做工精巧的稀世宝物、顶级艺术品,石敬瑭先是对左右近臣发表了内心深处的真实独白:“奇技淫巧,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摇头叹气之后,又说道:“不过人家大老远地给咱送来,也是一份心意,虽然不喜欢,但也不要扫了人家的兴。” 左右近臣不禁为他竖起了大拇指(闻者服之)。 为了对马希范的进贡表示喜欢,石敬瑭给马希范加了“江南诸道都统制置使”等头衔,加了食邑实封,改赐“扶天佐运同德致理功臣”。 于是,马希范进贡了一辆私人订制的皇家专用豪车,金漆柏木镂金花版银装,缀有珍珠、砗磲、红丝网囊等等宝物装饰,这是日常问候;又进贡两千匹绢,以酬谢赠“江南诸道都统制置使”;进贡银锣四十面(总共重达两千两)、布帛三千匹、黄金五十两,以谢加食邑实封及赐功臣名号。 收到这一大堆谢恩礼之后,石敬瑭意识到这不仅是外交上的成功,更是生意上的胜利,于是加授马希范“天策上将军”,颁发印信,准许他开“天策将军府”,设置文武百官。这是当年朱友贞给马殷的特权,如今,石敬瑭给了马希范。 终天福之年,后晋与湖南马氏集团(南楚)维持了和平友好、互信互助的良性外交关系。 位于今天湖北省内的荆南“高赖子”就更乖了,高氏父子的性格秉性在前文有浓墨重彩地渲染,在此不再赘述,说点儿前文没有的。 与湖南马希范类似,荆南高从诲同样与后晋保持了和平稳定。荆南高从诲把无赖精神发挥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与后晋中央政府保持友好外交关系的同时,与后晋的敌对阵营——淮南势力眉来眼去,甚至在徐知诰建国称帝时,遣使贺南郊,高调地承认徐知诰的“南唐”政权,这是后晋坚决不能触碰的红线。荆南触碰了。 不仅与后晋势不两立的淮南眉来眼去,荆南高从诲还与后晋内部的叛将暗通款曲,这个内容会在后文详细呈献。 总之,荆南高从诲是如假包换的渣男,他已经不是脚踩两只船、三只船的问题了,他是有几只踩几只,来者不拒。 后来一次,后晋遣使来为高从诲过生日,高从诲热情邀请使节参加了一次水面阅兵式,向后晋使者展示荆南庞大的水师力量,望着江面上一眼望不到头的楼船巨舰,后晋使者惊叹不已,这时候,高从诲说道:“吴、蜀不臣已久,我已经为朝廷整修战备,强大的水师枕戈待旦,就等着帮助王师统一天下了!” 使者归国后,如实奏报。石敬瑭听后大喜过望,赐御马等物,双方礼物往来不断。 总的来说,荆南高从诲在天福年间就像一个没有机会渣的渣男。虽然做好了出轨劈腿的准备,但一直没有逮到机会,也就一直忠贞不二着。精神出轨算出轨吗?这是个问题,但不是“高赖子”的问题。 石敬瑭在登基之初就授予吴越钱元瓘“天下兵马副元帅”,于天福二年(937)4月派礼部尚书程逊等为加恩使,去两浙地区封钱元瓘为吴越国王、并赐副元帅金印。在返程途中,程逊同志不幸溺海身亡。 钱元瓘向后晋进贡雕龙金腰带和皇帝服饰等物,表示对后晋政权的认可,另外进贡金器五百两、白金一万两、吴越异文绫八千匹、金条纱三千匹、绢两万匹、锦九万两、茶两万四千斤、犀角腰带等物,作为封爵赐帅的谢恩礼。 这笔买卖太划算了!接着封赏接着给! 现在,钱元瓘的官方头衔已经是: “兴邦保运崇德志道功臣、天下兵马副元帅、镇海镇东等军节度、浙江东西等道管内观察处置、兼两浙盐铁制置发运营田等使、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守中书令、杭州越州大都督府长史、上柱国、吴越王、食邑一万五千户、实封一千五百户”。 在正式的官方文件中,这几行字要加在“钱元瓘”之前,是这位同志的正式称呼。 在此基础之上,在一年的时间里,石敬瑭把“吴越王”升成了“吴越国王”,允许建国、设置百官;“天下兵马副元帅”升成了“天下兵马大元帅”,增加食邑五千户,增加实封五百户,还给钱元瓘的兄弟、儿子升官加爵…… 总之,石敬瑭全是借花献佛,惠而不费。而每一次的加封、改赐,都会收到巨额的谢恩礼,无本万利,稳赚不赔。 吴越钱氏与后蜀、荆南和湖南所不同的是,吴越国沿海,所以可以通过海路与契丹取得联系。因此,吴越钱元瓘在与后晋保持友好和平的同时,并没有放弃对契丹的经营,不过这也与淮南势力有着本质的不同,吴越国与契丹的交往是单纯而阳光的,并没有针对任何第三方(比如后晋)的阴谋,也没有设置假想敌。 之所以把这三国放在一起,是因为它们高度相似,比如地理位置和外交定位。可概括为:与后晋存在对话的可能,有着对和平共处的共同向往,但同时也与后蜀、淮南保持着友爱互助的合作关系,在后晋中央与淮南等阵营之间,拒绝“选边站”,两个我都要。 他们是后晋势力的“外围”。做外围的能有什么坏心思? 3.3外围之外 3.3.1淮南 淮南势力在石敬瑭时期完成了重大格局变迁,权臣徐知诰篡夺南吴杨氏政权,建立“南唐”。基于这种变化,为了表述方便,此前一直使用“淮南势力”来代指,而不再按照时间节点时而“南吴”、时而“南唐”。 不过徐知诰的这种改朝换代是非常平稳的,因为杨氏早就被徐知诰架空了,如今所谓的政权剧变,只是改个国号而已,强力部门和实权人物根本没有变化。 第513章 石敬瑭的挣扎9 没有变化的,还有对外的政策。 自唐末,淮南势力在杨行密的领导下,就与中原势力的代表——朱温,水火不容。朱温称帝后,淮南势力更是把中原王朝当成了战略假想敌,反对中原王朝就是淮南势力的贯穿始终的政治正确。 实际上,这种敌对情绪一直持续到淮南势力的最终灭亡(南唐后主李煜)。 淮南势力的外交策略也得以延续,从杨行密开始,到徐温,再到徐知诰,以及李氏传人,都在严格贯彻实施,即搞乱中原,坐收渔利。 蜀地和淮南,是中原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旦中原无事,中原的皇帝们就开始琢磨伐蜀、征淮,所以千万不能让中原皇帝闲下来,一定要让他焦头烂额。没有事情,就给他找点儿事情,比如前文提到的截杀契丹使节,栽赃给后晋。 后晋与契丹的关系非常特殊,跟后梁、后唐有本质的区别,它更需要努力维护与契丹的关系,所以淮南势力的外交重点就是挑拨离间,给契丹上眼药。专一、执着。 3.3.2南汉 非常傲娇的存在。 刘岩从哥哥刘隐手中接过岭南地区,经过几年的征战,基本控制了今天的两广地区,并于后梁朱友贞时期自立称帝,建立南汉政权。当李存勖入主洛阳后,刘岩起初十分恐惧,忙派人千里迢迢地去洛阳拜码头,当听到了李存勖“接着奏乐接着舞”的故事后,才放下心来,从那时候起,刘岩就不再向洛阳派遣使者。 终后唐一代,刘岩都表现得异常高冷。石敬瑭称帝后,遣使前来通告,刘岩表现得也非常冷淡,根本不予理会,中原皇帝?哼,爱谁谁,关我鸟事? 石敬瑭也就没有再给刘岩进行封赐。双方从此再无交集。 南汉刘岩虽然不与后晋往来,却十分重视与周边各国的关系,积极改善与湖南(南楚)、淮南、闽国、吴越国的关系,是南中国的名媛。 只是对后晋来说,他傲娇高冷。 3.3.3闽国 在明宗李嗣源时期,割据福建一带王延钧(王审知次子)自立建国称帝,建立“大闽国”,后唐朝廷不予认可,当即与其断交。 末帝李从珂时期,王继鹏弑父夺权。王继鹏第一时间派使节向后唐呈递奏章,请求恢复旧好、获得中原认可。当时是清泰二年(935)十月,而李从珂收到这份奏报实在清泰三年(936)的3月。 李从珂自然是非常开心的,因为王延钧父子虽然割据闽南,“犹称藩于朝廷”。但是双方并没有就细节性问题达成一致,甚至根本没有机会进行讨论,因为半年多以后,李从珂就自焚殉国了,后唐也随之灭亡。 于是,在石敬瑭入立后,王继鹏继续向中原示好,想进一步缓和与中原的关系,提出在洛阳设置“大闽国驻大晋办事处”或者大使馆之类的办事机构。这就是李从珂时期的遗留问题。 闽国想与中原王朝恢复旧好。但这里有个关键问题,“旧好”是个什么性质? 中原王朝认为,当然是恢复到唐末的关系,即王继鹏以后晋的“福建节度使”身份治理福建,王继鹏在给李从珂的信中,也是以“福建节度使”自称的; 而王继鹏认为,既然父亲王延钧称帝多年,自己又是子承父业,那么理所应当以“大闽国皇帝”的身份,与“大晋皇帝”平起平坐。 一个“旧好”,各自表述。 王继鹏想出一个妙缓冲的办法:以弟弟王继恭的口吻给后晋上表,大意是我哥已经袭父位了,群众爱戴、三军拥护。 这就好比谈婚论嫁的时候找个“媒人”,通过中间人来进行间接对话,可以有效地缓和矛盾。 自从唐末以来,闽国与中原王朝之间就罕有交集,基本局限于隔空示好。而闽国从割据走向独立,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且并不发生在后晋时期,属于历史遗留问题,石敬瑭即便承认了闽国,也不会背负损失国土的骂名(幽云十六州都割让了,这都不叫事儿)。 因此,石敬瑭顺水推舟,封王继鹏为闽国王,加食邑一万五千户。给了福建方面一个积极的回应。 我们后文会讲到,王继鹏的这次袭位是“弑父夺权”,闽国原本就是自立,法统不正,王继鹏又是通过流血宫廷政变弑父夺权,更加名不正、言不顺,此时,作为传统意义上的中原正统王朝,后晋的认可至关重要,事关闽国政权的政治根基。 得到了“闽国王”的册封之后,王继鹏立刻向后晋表达了诚意: 白金五千两、金器六套(重量不明)、金花细缕银器三千两、珍珠二十斤、犀牛角三十根、银装小马扎(胡床)五十副、象牙二十根、大茶八十斤、香药一万斤、又有银枪弓箭等武器各式海鲜等等特产无计其数…… 啥叫政治优势,这就是最直观的体现。简直就是提现。 这么一大堆宝贝送到洛阳,超出了石敬瑭的预期,于是决定回馈一下这位大客户,给点儿小赠品,于是再封王继恭为“临海郡王”,又赐王继鹏赭袍一件(皇帝专属皮肤)。派右散骑常侍卢损当册礼使,出使福建。 接下来,又是一团历史迷雾:晋闽翻脸。 和睦相处,符合两国的共同利益,两国领导人达成了共识,并做出了相关努力,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事情也在向着美好的大团圆结局稳步推进。然而就在这关键的时刻,王继鹏突然翻脸,两国关系迅速降至冰点。 简直是匪夷所思,令吃瓜群众大呼看不懂。毕竟在前期的努力中,石敬瑭只是动动嘴,而王继鹏则是拿出了真金白银,有实质性的付出。 关于王继鹏这次态度的巨大转变,史书给出了一部分原因,但这部分原因非但没有答疑解惑,反而给这团迷雾加上了更多的问号。下文将简述一下史料中给出的线索: 第514章 晋闽恩怨1 线索1:称疾不见 当后晋册礼使卢损抵达福州时,王继鹏声称自己生病,避而不见,派弟弟王继恭代表自己予以接待。 线索2:受冷遇的贵宾 按照常理,册礼使卢损应该得到高规格的接待,而他却得到了冷遇。 首先是王继鹏的拒绝接见。这个倒还可以理解,毕竟生老病死是在所难免的。 其次,是接待人员的“马虎”、“应付”。负责接待卢损的,是闽国的中书舍人刘乙。刘乙来到卢损的馆驿拜访慰劳,穿着华丽庄重的礼服,身边的仆从也是穿的极为讲究,借以表示对客人的尊敬、重视,卢损很高兴,二人相谈甚欢,在较为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这次非正式会晤。 然而过了几天,卢损趁着工作间隙,上街采购旅游纪念品,偶遇了刘乙,却发现刘乙同志简直就是衣衫褴褛,破衣破帽破草鞋(布衣芒履),看来这才是刘乙在生活中的真面目,那天公务接待时的西装皮鞋,可能都没摘吊牌,下了班就退钱去…… 卢损当场就开了个玩笑,说堂堂中书舍人,您也太会过日子了吧?看来真是两袖清风的清廉好官呀! 左右侍从也跟着“哈哈”大笑。 刘乙极为难堪,当场就涨红了脸,衣袖掩面,灰溜溜地逃走了。 其实刘乙真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他向往隐居的生活,当时已经辞职,在凤山归隐,因他名气太大,王继鹏才请他出山,为福建人撑撑门面,于是以原职务“中书舍人”的身份慰劳卢损。 卢损不知其中原委,对刘乙冷嘲热讽,严重伤害了福建人民的感情。俗话说打狗看主人,你卢损嘲笑的不仅仅是刘乙本人,而是整个闽国。 王继鹏听说此事之后,颇为震怒,“病”立刻痊愈,终于召见了后晋特使卢损,当场把他骂了一顿,然后让他赶紧收拾东西,给我滚蛋! 这里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这位卢损: 卢损出身也是官宦世家,其本人在后梁初年进士及第。但他学的并不扎实,而且人品也非常堪忧。与任赞等五人同年及第,却总是互相诋毁谩骂,被人们讥讽为“相骂榜”。后来,任赞等纷纷高升,唯独卢损最另类,迟迟不得升迁。 后来,李琪有个妹妹,大龄剩女,实在嫁不出去了,就找了卢损当接盘侠,后来李琪成了宰相,卢损的仕途这才迎来了春天。 卢损虽然也是进士的学历,却“词理浅陋”,高分低能,常被士人所嗤鄙。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因为卢损在后梁时期并不受重用,所以才避免后唐时的清算,而他在明宗朝又曾作为加恩副使,给李从珂报过喜,所以李从珂比较喜欢他,视他为吉祥物,当李从珂登基后,将他提拔为御史中丞。反观任赞等“相骂榜”榜上有名的老同学们,此时坟头草都老高了。 在李从珂时期,他与卢文纪****,私下结成小团体,跻身为李从珂集团的核心成员之一,但他的愚蠢低能再一次挽救了他,因在工作中出现重大失误,被停职,从而被踢出核心权力圈。 李从珂一共当了不到三年皇帝,卢损就能抓住机会,退出了“李从珂集团”。于是在石敬瑭入立后,卢损还是没有遭受清算,成为右散骑常侍,并作为册礼使出使福建。 一个嘴欠的蠢材,却能平安渡过两次改朝换代。 也正是因为嘴欠的毛病,所以当众羞辱了淡泊名利的刘乙同志。但他册礼使的身份使得他这次口嗨上升为重大外交事故,福建地区一把手王继鹏将此事定性为政治事件。 关于刘乙,还可以多说两句。这位仁兄“淡泊名利”的并不彻底,文人骚客嘛,总有一些共同的嗜好,比如酒、色。刘乙曾经去某些不太合适的场所反三俗,批判性地进行了大保健的消费,并在醉酒状态下与其他嫖客因争抢女技师而大打出手,酒醒之后大为惭愧,后悔不已。 刘乙醉酒之后还曾丢失过重要书籍。那时候是没有新华书店的,很多古籍都是孤本。刘乙痛定思痛,终于一咬牙一跺脚,从此之后终身不饮酒。至于有没有戒色……史书没说,你懂得。 刘乙搜集整理了与“饮酒误事”有关的诗文,编成《百悔经》,劝诫自己,劝诫世人。 《全唐诗》录有他的三首诗作,他的诗词多为描写归隐生活,如: “扫石云随帚,耕山鸟傍人。” 后世对他的诗作评价一般,“怪而不律,亦不工”。 所以刘乙的诗作流传的不多,也不知名。反倒是他的好朋友——詹敦仁,写了几首有关刘乙的诗,得以广泛流传。詹敦仁的祖父是跟随“开闽三王”入闽的军官,祖孙三代效力于王氏,詹敦仁是一位远近闻名的诗人,后来选中一块儿山川雄壮、水土肥沃的风水宝地,申请建城置县,并将其取名为“清溪县”,北宋时改名为“安溪县”,也就是今天的福建省泉州市安溪县,詹敦仁就是安溪县的开先始祖。今天,“开先祠”已经改建为“詹敦仁纪念馆”,坐落于凤山风景旅游区内。 詹敦仁的《遣子访刘乙》: “扫石耕山旧子真,布衣草履自随身。 石崖壁立题诗处,知是当年凤阁人。” 卢损回国后,因王继鹏的怠慢而颇为不平,于是在奏报出使情况的时候,添油加醋,诉说王继鹏跋扈不臣,慢待上国特使,特别是对“刘乙事件”做了艺术加工,在卢损的汇报中,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上国之臣当下邦之主,闽国方面理应前呼后拥地迎接我,表示对大晋的尊重。然而他们别说没有警车开道、交通戒严,甚至连个导游都没有,那个负责迎接我的高官(刘乙),看到我走过来,竟然急忙躲避(见而反走)。真是岂有此理! 于是在卢损的故意诱导下,石敬瑭也开始重新考虑与闽国的关系了。 第515章 晋闽恩怨2 线索3:可疑的“贡物” 卢损在福建期间,始终没能与王继鹏进行正式会晤。当卢损回国的时候,王继鹏派吏部员外郎郑元弼跟随卢损一起北上,随身带了一封国书,还带了不少贡物。 石敬瑭听完了卢损的汇报之后,打开了王继鹏的书信,结果是勃然大怒。因为信中辞多不逊。 有多“不逊”?王继鹏在信中指责中原政局动荡不安,总改朝换代,皇帝换来换去,总之,你石敬瑭自诩为中原之主,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你们亏心不?别整天感觉自我良好,还动不动就以“天朝上国”自居,还说我们是蛮夷,我们比你们稳定多了!我也不跟你丫废话了,今后晋闽两国平等,来往使用“敌国礼”。 石敬瑭大怒,下令将闽国使节郑元弼投入大牢,把他带来的礼物送回去,我天朝上国地大物博、无所不有,谁稀罕他那点儿破烂东西?退货,拒收! 兵部员外郎李知损急忙上疏阻拦,“别呀,把货留下呗。” 石敬瑭一想,那倒也是,得了,人也扣下,货也扣下。 闽国特使郑元弼很有胆略,上奏石敬瑭,说我们的主子原本就是没文化的蛮夷,不懂规矩,不知礼数,他说了好听的话,也不值得您高兴;说了不中听的话,也不值得您动怒。您正要向天下人民作出表率,难道就干出今天这种事来?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这样吧,我愿意以一死替我主谢罪,您杀了我吧。 石敬瑭忽然对郑元弼肃然起敬,于是下令将其无罪释放,赐给他一些礼物,将他礼送回国。 就在郑元弼出使后晋的时候,闽国内部再次发生宫廷政变,王继鹏被杀,他的叔叔王延羲登基称帝。 王延羲称帝后,第一时间派人去后晋,汇报说王继鹏被禁军所杀,自己被拥戴为福建地区最高军政长官,并强调自己只是“威武军节度使”,否认自己称帝,表示愿意称藩于后晋,恢复旧好。 所以有人认为这才是石敬瑭释放郑元弼的主要原因。 另据记载,王继鹏曾通过海路与契丹取得了联系,如今耶律德光听说石敬瑭扣押闽国使节、礼物时,就勒令石敬瑭无条件放人,然后把闽国的“贡物”送到契丹来。耶律德光告诉石敬瑭,说这是闽国来孝敬爹的,你敢半路截胡! 如此,石敬瑭人财两空。 线索4:拒绝封爵 有权威史料记载,说石敬瑭一开始册封王继鹏时,王继鹏是拒绝的。王继鹏回复说我已经是大闽国皇帝了,再接受你们大晋国的册封,就不太合适了。 石敬瑭无奈,只得宣布与闽国断交。 晋闽两国的外交关系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几经波折,从断交到邦交正常化,从正常化再到断交,从断交再恢复正常……期间闽国连续发生两次宫廷政变,王延政、王继鹏两位君主遇弑。 关于这四条线索中的谜团和疑点,我们大可不必深究,总之,闽国是铁定要独立称帝的,后晋没有实力将其收复,只能听之任之。两国友好也始终是两国的共同利益,特别是后晋,不仅在纸面上多了一个友好邻邦,更能通过赠予“荣誉称号”收获不少真金白银。 所以,在王延羲上台后,石敬瑭礼送郑元弼等使节回国,两国邦交正常化。 三,后晋内政 石敬瑭时期的对外关系相对来说简单且直观,其内政也是如此,基本也是“跪族”内政。跟他的前辈们一样,石敬瑭虽然驾坐九五,但总体实力仍然呈现出弱势,地方上的藩镇军阀,特别是前“实力派”们,依然对中央构成强有力的威胁。 而石敬瑭认贼作父的行为,又使他的处境比李嗣源、李从厚、李从珂更加艰难,国内的反对派们有了一个天然政治法宝,那就是民族主义、爱国情操,在道义上占据着绝对优势。任何反对石敬瑭的人,都会借题发挥,煽动反对情绪。 石敬瑭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困境,然而石敬瑭却坐了7年多的皇帝,在位时长与明宗李嗣源相仿,远超李从珂的两年半。 我们在评价后梁政权和朱友贞的时候,曾经有个结论,即皇帝的在位时长可以作为其执政能力的重要参考。 石敬瑭的处境比李从珂还要艰难,却没有像李从珂那样快速消亡,不吹不黑,石敬瑭是具备一定政治手腕的,且看他如何在风起云涌的五代乱世,成为那个无所畏惧的弄潮儿。 1以德报怨 每当新皇帝即位,为了培植自己的党羽,巩固自身权力,必然要进行一系列的人事调动,或是温和、或是血腥,总之,其目的就是扫除“顾命老臣”对新君的指手画脚,这些托孤重臣既有可能是劳苦功高的文官武将,也有可能是处处掣肘的后宫势力,还可能是宦官势力。 如果是异姓之人通过武力推翻旧王朝,建立新王朝,那么这种政治清洗就会更加斩截和冷血,基本是一场血雨腥风的大屠杀。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石敬瑭在处理后唐李从珂朝廷的时候,表现地非常仁慈宽厚。 1.1新政权核心 石敬瑭在进入洛阳之前,就提拔了河东嫡系,赵莹、桑维翰、刘知远等人分别掌握政府机构和兵权。其中,赵莹为宰相,桑维翰为宰相兼枢密使。 这是在耶律德光的监督下进行的,让“亲辽派”担任政府要职,符合契丹的利益。 1.2冰释前嫌 石敬瑭进入洛阳后,降制,明确指明了“三大恶人”:张延朗、刘延皓、刘延朗。指责这几人是祸国殃民的奸邪小人,恶贯满盈、天理不容。 张延朗是李从珂的钱袋子,首席财政大臣(判三司),深知金钱对于政治、军事的重要性,所以在石敬瑭谋反之前,就把分散在河东境内的中央财产悉数转移。石敬瑭用蚂蚁搬家的方法往太原汇款,张延朗则用大象搬家的方法给他釜底抽薪。所以石敬瑭对他是“深以为恨”。 第516章 高祖善政 李从珂对待北上御驾亲征犹豫不决,张延朗与刘延朗力劝亲征。事实证明,二人是对的,李从珂如果御驾亲征到了前线,就会对太原形成巨大的压力,而契丹早就做好了撤退的准备,到时候很可能上演“西贡铁拳”,历史将很可能被改写。 而刘延皓作为李从珂的小舅子,恃宠而骄,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口碑极差。 所以,石敬瑭拿此三人开刀,帮其他“李从珂党羽”开脱。 随后,石敬瑭宣布大赦,赦免力度之大超乎想象,马胤孙、房暠、李专美、韩昭胤四人,被点名特赦。 这四人是李从珂的“查寝六人组”(加上李从珂、宋审虔),是李从珂的“凤翔嫡系”,最纯的“李从珂党羽”。宋审虔陪着李从珂一同自焚而死,剩下的这四人全部无罪释放。 这四人都能免于清算,天下再也无人会因改朝换代而遭清洗。 其他曾攀附李从珂的官员不仅没有遭受反攻倒算,还能沐浴圣恩,升官加爵: 如任命前宰相卢文纪为吏部尚书; 冯道、吕琦、李崧等均受重用,其中李崧被用为宰相兼枢密使。吕琦、李崧,当年为李从珂献计结好契丹,几乎可以将石敬瑭置于死地。 李崧之所以被特别重用,是因为石敬瑭真的很感激李崧。石敬瑭念念不忘的是,当初自己为了逃离中央,以避李从荣之祸的时候,是李崧向明宗李嗣源举荐了石敬瑭镇守河东、抵御契丹。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宰相兼枢密使,对于一介书生来说,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就连李崧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实在过意不去,于是上疏石敬瑭,表示愿意把“枢密使”让给赵莹同志,因为赵莹是石敬瑭嫡系。石敬瑭优诏不允。 尹晖、杨思权,是凤翔城下的“首义功臣”,率先倒戈拥护李从珂,石敬瑭也给他们在禁军中安排了职位。 龙敏,帮李从珂出了送耶律倍回国,在契丹后院放火的计策,石敬瑭同样给他升官重用。 康思立,忠于后唐,忠于李从珂,奉命向北支援太原晋安寨前线,中途听说杨光远杀害张敬达而投降,悲愤过度,猝死于军中。石敬瑭追赠他太子少师,辍朝一日。 安从进、范延光、杨光远等人也都加官进爵。他们的故事后文还会详述,因为他们有许多共同之处,比如都是“李从珂党羽”,而另一个共同之处则是他们全都走上了谋反的道路。 在诏书中,石敬瑭明确道:“皇基初造,示普恩也。”对前朝旧人要有恩,对本朝功臣更是有恩,让所有人都感受到新年新气象。 在“示普恩”的最高指示下,杨光远、范延光、符彦饶、苌从简、高行周、安审琦等在战场上投降归顺的文武官员、顽强抵抗直至李从珂自焚后才表示归顺的如代州刺史张朗、潘环、刘遂凝等,一并加官进爵,往日不要再提; 长期为帝国镇守边疆的,如康福、安彦威、李继曮等也要加官进爵。 前朝德高望重的文武官员及藩镇诸侯的子嗣,亦有拔擢厚待,已故者亦有追赠,如杨凝式(大唐宰相杨涉之子)、罗周敬(前魏博节度使罗绍威之侄)等。 前朝已故的功勋重臣,予以追赠,如阎宝、李存璋、李嗣頵、李嗣昭、李嗣本、安审通、史建塘、王建及、周德威等。 前朝(后梁)“王铁枪”王彦章,也特别降制点名褒奖,虽然王彦章至死忠于后梁,反抗后唐,但石敬瑭敬重他是条硬汉子,赞他“禀千年之正气,流百代之令名”,追赠太师,子孙后代量才录用。 总之,赏赏赏。 除此之外,石敬瑭为前朝君主追尊礼葬: 庄宗李存勖的皇后刘氏(抽爹算计刘)追谥为“神闵敬皇后”; 李从厚追谥为“闵皇帝”,择日礼葬;李从厚的皇后孔氏,追谥为“闵哀皇后”,祔葬; 追谥曹太后为“和武宪皇后”,举哀,辍朝三日; 李从珂虽然被废为庶民,但以王礼葬之,他的妻子、儿子等也一同礼葬,并辍朝一日。 总之,就是活着的加官进爵,荣华富贵;刚死的以礼厚葬,追思缅怀。还有一类人,是死透了的,比如朱友贞。 石敬瑭下诏,原先收藏于后唐太社的罪人首级,允许家人或亲朋好友认领、收葬。其中最著名的一颗人头,就是后梁末帝朱友贞,由禁军将领娄继英收葬。 善待百官,特别是对前朝官员的特赦、优待,除了石敬瑭的仁慈,也是出于政治需要。石敬瑭的病根儿是他头上这顶“汉奸”、“卖国贼”的大帽子,他需要弱化与前朝的矛盾,从而淡化契丹对中原的干涉,潜移默化地减轻“汉奸”的骂名。 2,善待百姓 石敬瑭对外要奉送契丹大量的金银珠宝,除了每年三十万的定额岁币,逢年过节还要大量的过节费,日常往来还要给契丹君臣上下重金行贿,这是前朝未曾有过的经济负担。 对内,则是上文所述的“示普恩也”,对官员的封赏不仅仅是一张委任状这么简单,伴随升官加爵,也要有一大笔赏赐。特别是对于军队的赏赐,野战军、中央禁军,还有迪离毕带来的契丹援军,一个都不能少。这无疑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所以石敬瑭在进入洛阳后,第一时间礼送迪离毕北返。 “迪离,热吧?” “是呀,东京洛阳太热了,比俺们那疙瘩热多了。” 缺钱,这是贯穿后唐始终的大难题。从李存勖到李从珂,都存在克扣、拖延军饷等问题,最终也是被得不到满足的军队推翻。 石敬瑭现在还要拿出大头去孝敬契丹,形势比李存勖、李从珂还要艰难,然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石敬瑭不仅没有像李存勖、李从珂那样搜刮百姓,反而连续见面税赋、赈济灾民,给百姓实实在在地实惠。 第517章 高祖善政2 在刚刚进入洛阳时,石敬瑭就针对盐税进行了减免优惠。在制书中,石敬瑭痛斥前朝对百姓的压榨,“极知百姓艰苦”,所以要依照市场实际情况,每斤食盐降价十文。 进入洛阳不到半年,就降制惠民: ——大赦天下,“罪无轻重,并释放”; ——之前的欠税,陈年旧账,一笔勾销; ——郑州荥阳县,免租税,原因是石敬瑭亲眼见到路边又蝗虫啃食庄稼,旱情影响了桑树、麦苗的生长,老百姓太苦了,免税; ——天下80岁以上的老人,免除一子的徭役,地方上要给予相应的物质补贴; ——此前因躲避战乱或畏罪潜逃的逃犯、通缉犯们,所犯罪行一笔勾销,限期两个月回家,从事生产劳作,超期不归者,“复罪如初”。 刚过一个月,又下诏: ——今年的夏季税收,直降20%,“以微旱故也”。因目睹了郑州附近的轻微旱情,石敬瑭先免了郑州的租税,继而给整个受灾地区减免20%的夏季税。 在郑州停留期间,防御使白景友进献了牲饩器皿,石敬瑭关切地问道:“不出民力否?”没有剥削老百姓吧? 白景友回答道:“臣畏惧陛下的法令,不敢违背。这些都是臣自掏腰包,用自己的俸禄置办的。” 于是,石敬瑭才收下。 从这个小故事可以看出,石敬瑭非常关心民间疾苦,不愿让手下官员通过搜刮百姓、压榨民脂民膏,给自己送礼。而且从白景友的话中,也可推测出,石敬瑭肯定下发过红头文件,宣扬过中央的廉洁自律精神。 在天福二年(937)8月,石敬瑭再次宣布大赦天下,除了传统意义上“十恶不赦”的重刑犯意外,其余囚徒一律释放;并下诏修改了部分法律,如允许“保外就医”,规定今后凡是在监狱里生病的犯人,只要不是对社会危害性极大的重刑犯,允许回家养病,保外就医;如果被判杖刑的犯人生病,就要等他病愈之后再用刑。 次月,又对社会上的一项陋习——闹丧,进行了整治。在当时,殡葬之日,总会有一些所谓的民间艺人,拦住送葬的队伍,吹拉弹唱,表演各种才艺,向本家索要钱财,不给钱就赖着不走。 如今某些地方仍有这种社会乱象,通常是大爷大妈们成群结队,阻拦婚车,讨要喜钱。 石敬瑭时期就已经由朝廷下令,严格杜绝,违者是要抓进监狱的! 石敬瑭时期的“大赦天下”是非常频繁的。对此,左散骑常侍张胤,就上了一道奏章,《驳赦论》,对这种“广施恩德”的做法提出了严正批评和质疑。石敬瑭大加褒扬,并交付史馆,下令载入史册。 即便如此,一篇《驳赦论》也没能改变现状,在此之后,石敬瑭仍然经常大赦天下。 受影视剧及演义的影响,很多人对“大赦天下”存在一个误区,那就是好像甭管犯什么罪,遇到大赦就会无罪释放,例如评书演义中的程咬金,贩私盐、打死两个缉私警察,遇大赦出狱…… 实际上,封建时期的“大赦”是有明确的规定,即“十恶五逆、放火劫舍、持杖杀人、合造毒药、官典犯赃”等罪行,不在大赦之列,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十恶不赦”。杀人放火、投毒等,历朝历代都是罪不容赦的。 能够享受到“大赦”恩惠的,一般都是轻刑犯,比如小偷小摸,再比如就是因拖欠租税、偷税漏税者。这些人的社会危害性较小,特别是因拖欠租税而被捕入狱的,不仅不遭人痛恨,反而很受同情。 将这些人赦免出狱,除了追求“广施恩德”、普天同庆的表面喜庆,也对生产劳作有着积极的意义,让他们早日投入到工作之中,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同时,为社会创造财富。 后文会提到,石敬瑭时期,藩镇屡屡谋反叛乱,每次平叛之后,石敬瑭都会下令减免该地区的赋税,赦免被裹挟的民众。这也是封建时期的一般操作。 总之,遇到灾情、战乱,必有大赦、减税之举,石敬瑭充分体谅民间疾苦,政策相当开明。 然而某些资料,比如某度,却指责石敬瑭讲究奢华排场,说他大兴土木,用黄金珠宝装饰他的豪华宫殿,还嫌弃洛阳的宫殿破败,于是迁都汴州…… 关于他的迁都汴州,后文会提及,其原因根本不是什么嫌弃洛阳破旧。一代帝王,因嫌弃宫殿不够奢华,就迁都,可能吗? 石敬瑭确实下令整修洛阳宫殿,那是因为李从珂在这里举族自焚,虽然李重美阻止了对宫殿的全面地、系统性破坏,但毕竟北城门楼是“凶宅”,再怎么着,也要把这里重新装修一下吧? 天福三年(938)6月,高行周上疏建议整修洛阳宫殿。左谏议大夫薛融劝阻,说宫殿虽然遭受了火灾,但比起尧帝的茅草屋来,还是很奢华滴,虽然装修预算不多,但比汉文帝刘恒兴建露台,还是要贵一些滴,再说了,国家现在财政困难、经费紧张,如果陛下非要装修的话,等到天下太平、盛世来临,也不算迟呀。 石敬瑭认为他说的很有道理,于是下诏褒奖,重修宫殿的工程也即刻取消(寻罢营造)。 《资治通鉴》、《旧五代史》都记载了这件事,我实在不知道那些说石敬瑭大兴土木、极尽奢华的说法是依何经典。空穴来风。 天福四年(939)6月,陈郡百姓王武,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意外挖掘出数枚黄金饼,当地的官员听说后,强行拿来,“这是属于国家的!”上缴到国库。石敬瑭说道:“宿藏之物,既非符宝,不合入宫。”下令地方官员,把黄金还给百姓王武。 石敬瑭对“国宝”进行了解释,一般来说,如果百姓发掘到了诸如传国玉玺、帝王所用之物,应当上缴朝廷,这些“文物”被视为“符宝”、祥瑞,一般心怀不轨之人特别喜欢,认为这是篡权的天意。而进献这些“符宝”的百姓,则会得到远超这些古董文物价值的高额回报,所以在当时,民间一经发现金印等物,会毫不犹豫地上缴。 第518章 天灾人祸 除了有特殊政治意义的古董文物之外,其他东西,谁挖出来的就归谁,比如这几枚黄金饼,就归发现者王武同志所有。朝廷不会强征,也不允许地方政府强行征缴。充分保护人民群众的私有财产。 同年9月,下诏,今后凡有贼人,应按照律法定罪,不得随意抄没家产。善政惠民,惠及囚犯。 同年年底,大雪持续了近两个月,洛阳城变成了冰雪之城。石敬瑭望着白茫茫的天地,无心欣赏雪景,更无吟诗作赋的雅兴,他一脸忧愁地对左右近臣说:“大雪害民,五旬未止。已经下令让京师所有的寺庙祈晴,却始终不灵验,难道是我德行不够,上天有意要惩罚我?” 左右近臣赶紧劝慰,“皇上圣明,臣等罪该万死。” 遭遇自然灾害,皇上要祈求上天,如不灵验,还要下罪己诏,虔诚地向上天表示忏悔,祈求上天只处罚自己一个人,而不要牵累无辜百姓。朱友贞就曾这样。 如今,面对雪灾,石敬瑭同样发出这种感慨,认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害得百姓遭殃。 于是,石敬瑭下令,给禁军将士和京师里的贫苦百姓,发放柴薪、木炭、粮食等,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几天后,天福五年(940)正月初一,石敬瑭下令,天福三年以前的公私债欠,一笔勾销; 4月,下令洛阳、长安等停止进贡瓜果,“悯劳人也”。 天福六年(941)2月,给禁军将士集体涨工资,上将军级别的军官,原来的俸禄是每月三万钱,现在涨到五万钱; 3月下诏,去年之前,百姓所欠的夏秋租税,一律免除; 4月,今天的山东省境内发生饥荒,诏令兖、郓、青三州开仓放粮,赈济饥民; 8月,再次减免百姓的欠税,天福五年之前的欠税一律一笔勾销。 天福七年(942)2月,下诏在河南的邓、唐、随、郢等州鼓励开荒,凡事开垦荒田的,五年免税。 大赦、减免租税、各项惠民措施等等,石敬瑭对待百姓的态度堪比明宗李嗣源。然而李嗣源为五代打造了“明宗盛世”,石敬瑭却没能留下“天福盛世”的评价。这是为什么呢? 平心而论,还真是石敬瑭点儿背。在他当皇上的这几年,各种自然灾害都汇聚齐了。自然灾害加上连年用兵,使得石敬瑭做出了李嗣源的样子,却没收获明宗的好评。 3,自然灾害 屋漏偏逢连夜雨,自打石敬瑭登上皇位,就没有一年是风调雨顺的。 石敬瑭于936年11月称帝,闰11月才入主洛阳。别看“天福元年”只有两个多月,老天爷也没嫌贫爱富,仍然慷慨地赠予了一次旱灾: “自秋不雨,经冬无雪”。石敬瑭命文武百官一起求雨祈雪。 天福二年(937): ——正月初一,大年初一头一天,日食。这不算是“自然灾害”,但我们之前讲过在封建时期“日食”对封建统治者的精神打击是极大的。石敬瑭颇为不爽,于是想出了一个非常绝妙的应对办法——修改日历。 按照《高祖实录》的记载,“正月甲寅朔,乙卯日食。”意思是正月初二这天,发生日食。《旧五代史》采用了这个说法。 而《十国春秋》、《十国纪年》则明确指出,这一年是“正月乙卯朔,日有食之”,也就是说,这一年的正月初一是乙卯,不是甲寅。还明确指出后晋的官员篡改日历,“盖晋人避三朝日食改历耳”。 前文说过,朱温乾化元年,大年初一发生日食,有人就说汉高祖末年就是正月初一日食,很不吉利,于是“梁祖甚恶之”。如今石敬瑭刚登上皇位,第一个春节就在正月初一这天发生日食,由是很不爽。 除了篡改日历,司天监的官员们也牵强地献上了“好消息”:太阳只被遮住了30%(十分内食三分),并且渐渐补全,早晨6点来钟就恢复完好啦(渐生,至卯时复满)。 日食,正月初一的日食,不算自然灾害,因为对人民的生产生活并无直接影响,不破坏农业秩序。只算给统治者添堵。 ——4月,洛京、魏州等地轻微旱灾,如上文所述; ——6月,襄州奏:江水涨一丈二尺; ——8月,华州奏:渭河泛滥,损害庄稼; ——9月,贝、卫两州奏:黄河泛滥,损害庄稼; ——12月,再次缺少足够的降水,石敬瑭亲自到相国寺祈雪。 天福三年(938): ——正月初一,又双日食。不过这次日食只是停留在了理论层面,按照司天监的观察和测算,这一天是要发生日食现象的,然而实际并没有发生,于是百官入朝称贺,石敬瑭摆下隆重的仪卫,在崇元殿接受百官朝贺。 ——8月,襄州奏:汉江水涨一丈一尺; ——河中府、同州、绛州等地旱灾; ——9月,襄州奏:汉江水涨三丈,岸堤决口,损坏庄稼;洛阳奏:洛阳水涨一丈五尺,坏下浮桥; ——10月,襄州奏:江水溢出,损坏庄稼; ——11月,襄州奏:火灾,烧毁民居千余家。 天福四年(939): ——6月,洛阳遭遇狂风暴雨,“屋瓦皆飞,鸱吻俱折”,“鸱吻”就是古代大型建筑屋脊上的装饰物,卷尾龙头。 ——7月1日,日食,洛阳发生大水,城市严重内涝,天津桥被冲坏; ——8月1日,博平县(今山东省聊城市境内)黄河决口,甘陵县(今河北省邢台市境内)爆发水灾; ——年底,大雪连续下了50多天,京城大小寺庙做法祈晴,无果。 天福五年(940),只有今年勉强算平安无事,但紧接着,老天就给他安排上了。 天福六年(941): ——正月,青州奏:海冻百余里; ——4月,齐、鲁爆发饥荒; ——5月,泾州奏:大雨冰雹,川水大溢,坏州郡镇戍二十四城; ——9月,滑州黄河决口,百姓们扶老携幼登上地势较高的地方,被大水困住,因此而饿死的人比淹死的人都多。大水一路向东,兖州奏报说“水自西来,漂没秋稼”,这次水灾有多严重呢?据兖州奏报,“河水东流,阔七十里”; 第519章 对辽“金融战” 天福七年(942): 这一年的春天开始,全国大旱,且伴随着严重的蝗灾,这场蝗灾持续了整整一年多,“天下诸州飞蝗害田,食草木叶皆尽”,庄稼颗粒无收。 旱蝗相继,导致百姓大量流亡,饿殍遍地,潼关以西地区,饥民的死亡率竟然高达惊人的80%!(关西饿殍尤甚,死者十七八) 这一年的6月,石敬瑭就驾崩了。也正是因为这一轮的灾情,“晋祚自兹衰矣”。 4,经济改革 石敬瑭在进入洛阳之后,快速而简洁地清算了“李从珂集团”,只诛“三大恶人”,其中就有李从珂的钱袋子——张延朗。 可是很快,石敬瑭就有些后悔杀死张延朗,因为精通财会制度的人少之又少,偌大的朝廷,居然找不出一个“判三司”的合适人选。 最后,经过一个月的物色,终于让皇城使周瑰担负起了这个重任。 桑维翰给石敬瑭定了一个基调,那就是哄契丹、促生产。中原王朝拥有着惊人的自愈能力,只要外部环境相对稳定,生产经营有序进行,就一定会渡过难关,实现复兴。 所以石敬瑭的一系列善政都是围绕着这个核心思路来展开。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已经直追“明宗盛世”。 在这种情况下,石敬瑭开放了“农禁”,即允许民间私自打造农具。 封建时期有种说法,叫“寸铁为兵”,各种铁器都是要上报官府备案的,以防止有人用农具打造兵器铠甲。在某些特定的历史时期,对于民间铁器的监管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比如五户共用一把菜刀。 敢于开放农具,让老百姓自由打造铁器,表现了政府的充分自信,以及经济发展的蓬勃向上。 在一个快速发展的经济体中,对生产资料的严格管控,会严重迟滞经济的发展。 天福年间,随着石敬瑭不断地减税、免税、释放劳动力、鼓励开荒等政策的颁布,出现了生产资料的严重短缺,于是,石敬瑭与时俱进,开放了农具的禁令,促进了经济的恢复和快速发展。 开放农禁,还不是最疯狂的,石敬瑭最疯狂的、也是被世人诟病最多的一个举措,是开放了“钱禁”,即允许民间私造货币。 政府允许民间印假钞……这是表象,也是被人们误会最深的地方。 “钱禁”开放了半年多,就被宣告作废,重新禁止民间私铸。这也是被后世学者当做有力证据的地方,批评石敬瑭不懂金融,乱搞一气。 没那么简单。我们极有可能是冤枉他了。 在前文讲高骈搞崩溃西川经济的时候,提到了“短陌钱”,继而引申了部分金融学常识,例如“钱荒”。随着经济的蓬勃发展和金融市场的快速运转,“钱荒”是必然产生的结果,而“短陌钱”就等于朝廷以政府信用为抵押,发行“影子货币”,凭空创造了虚拟货币。 随着天福年间的经济复苏,到了天福三年(938),“钱荒”的问题愈演愈烈。于此同时,契丹对后晋的经济盘剥也加剧了这一金融困境。 契丹在中原设置了“回图务”,掌管契丹与中原的贸易,相当于今天的外贸部的驻外办事处。在当时,外贸主要由政府牵头,主要是在边境地区,设置诸如“榷场”之类的特殊交易所,负责与外族贸易。 外族使团通常会赶着牛羊骆驼,带着外贸商品,在这类交易所中与中原商人进行贸易,特别是国家层面的大宗商品,中央政府以这种方式既能稳定物价,保护国内经济秩序,又能控制战略物资的流失,一举多得。 当契丹拥立石敬瑭建立后晋之后,这种局面发生了变化,主导权从中原王朝手中丧失,改由契丹人主导。 契丹在中原境内设置回图务,是对中原王朝的经济侵略,严重影响了中原王朝的外汇管制,从而影响中原的金融秩序。使得中原成了契丹的经济半殖民地。 其负责官员名为“回图使”,后晋建立之初,契丹任命乔荣为回图使。乔荣原为河阳牙将,随赵德钧、赵延寿父子投降契丹。前文提到过的闽国货物被后晋扣押,契丹无理干涉,命石敬瑭释放闽国使节,被扣的货物就由乔荣负责转运到契丹。 实际上“回图使”大概就相当于清末的“买办”,表面上是贸易官员,实际就是经济侵略的排头兵。因为他们维护的不是公平的贸易秩序,而是契丹的利益,必要时候,甚至不惜损害中原王朝的主权。 回图务的设置,可以让契丹不受任何阻碍的攫取中原财富,同时向中原倾销大量劣质商品,低买高卖、强买强卖。 货币、汇率等,是一个国家的金融高边疆,绝对不容许被外部势力控制。杀人于无形,灭国于无影。 在契丹贪婪地吸血之下,中原王朝货币严重短缺,用以流通用的铜严重匮乏。 对此,石敬瑭想出两个办法。 其一,是“禁铜器”。 禁止民间把铜钱熔化,铸造铜器。这样就可以轻微地缓解“钱荒”问题。但这是治标不治本,因为造成“钱荒”的根本原因是经济的快速发展,以及契丹的经济侵略,而不是老百姓把铜钱铸成铜器。 隔靴搔痒,成效欠佳。 于是,就有了第二招,开放“钱禁”。 天福三年(938)11月,下诏,允许百姓私造铜钱,以“天福元宝”为文。老百姓只要有铜,就可以自己铸造铜钱,只要上面写着“天福元宝”,就可以流通,与朝廷发行的货币等值流通。 12月,再下诏书,命令天下无论民间还是官府,凡是有铜器的,如寺庙的铜像等,一律鼓励铸造成铜钱。 半年后(939年7月),下诏停止民间私铸。理由是总有刁民想害朕,民间总是制造“假币”,在铜钱里掺杂铅、锡等杂物,并且铸造的铜钱很薄,所以予以取缔。 第520章 “前男友”搅局 历朝历代,凡是开放钱禁的,必然会产生大量的劣币,人们为了获取最大价值,缩减铜币的含铜量,比如加入廉价的铅锡,再比如缩小尺寸。这是常识,石敬瑭不会不知道。事实证明,后晋的老百姓也是的确如此。 那么石敬瑭为何还要执意开放呢? 如果从金融的角度来审视这个历史问题,那就迎刃而解了。简单说,控制汇率,剪羊毛。 契丹的经济入侵是以军事实力为后盾,石敬瑭深知其害,却无能为力。于是,只能以金融手段来解决金融问题。 主动制造“劣币”,实际就是主动让货币贬值。举个例子,原先的一枚铜钱重5克,含铜5克,如今,我掺入铅锡、缩小尺寸,铸造一枚3克重的铜钱,含铜2.5克(为方便叙述,数字仅做理解,不具科学研究价值),也就是说,我把原来的一枚钱变成了两枚钱,这样一来,我手里的财富直接翻倍。 用现在的理念来理解的话,就是后晋政府的中央银行执行了“量化宽松”政策,简单说,就是打开印钞机,疯狂印钞票。 石敬瑭用这笔凭空“印”出来的钱,缴纳契丹的“保护费”,大量采购契丹的商品。对于后晋来说,这是一次“全场半价”大促销。而契丹人还蒙在鼓里。 而当经过一段时间的流通之后,市场会进行自动调节,价格会随之波动,直观的体现就是商品的普遍涨价。商品价格上涨,工资上涨……逐渐地,价格就会无限趋近实际供需关系,比如上述的例子,久而久之,人们的工资会翻倍,而所有的商品也会翻一倍,换句话说,央行的“量化宽松”,印钞票的方法,是自欺欺人,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就像有人会发出这种疑问,为什么国家不打开印钞机,24小时不停地印钱呢?印的越多,老百姓不久越富裕吗? 当然可以呀,津巴布韦、德国都曾这么玩儿过。 石敬瑭表面上是开放了民间的“钱禁”,实际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给契丹人来了一招货币贬值。后晋的货币贬值了,但给契丹人,是按照贬值之前的给,让货币在契丹人手中慢慢蒸发。 如上所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市场会慢慢受到货币超发的冲击。所以,石敬瑭在短短半年后,突然叫停。 钱,还没来得及回流,就被石敬瑭堵在了契丹,烂在了契丹人的手里。货币贬值的红利让后晋人民吃到,而随之带来的通货膨胀的副作用,则让契丹人独吞。 曾记得灯塔国曾经蛮不讲理而又气急败坏地指责我国操纵汇率、主动贬值货币等等,虽然他们的指控是空穴来风,但从他们的强烈反应,我们也可以看出通过使用汇率剪刀差的威力,真正是杀人于无形,让对方的财富在不知不觉之间蒸发、缩水。 多提一句,当今世界,真正操控汇率的,恰恰是灯塔国。特别是二战之后,“布雷顿森林体系”建立之后,灯塔国像个贪婪地吸血鬼,窃取着全球人民的血汗,而该体系崩溃之后,它又通过“石油美元”继续剪全世界的羊毛。到头来还反咬一口,贼喊捉贼,真是无耻至极。 石敬瑭用短短半年,突然宣布解禁,又突然宣布重新禁止,让契丹人根本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契丹人金戈铁马、能骑善射,我承认在军事上可以碾压中原,但在政治,特别是金融方面,他就是个弟弟。 玩儿金融战,中国人是祖宗。 四,星星之火 强地方、弱中央,恒乱之道也。 从李嗣源到石敬瑭,我们常用一个词——“弱势”来形容新登基的皇帝,皇权的微弱主要表现为地方势力的强大,最典型的就是李从厚,“实力派”代表人物李从珂、石敬瑭、范延光、赵德钧蠢蠢欲动,并最终由李从珂率先举起反旗。 石敬瑭上台后,原先的“实力派”范延光、赵德钧父子仍旧对后晋政权产生巨大的威胁,而且李从珂朝廷还孕育出了新兴实力派,成为“新锐派”。 石敬瑭依靠契丹人的扶持,坐上了皇帝宝座,这就给了新旧实力派们做了一个榜样,他们看到了通向成功的捷径,更给了他们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让“叛乱”改头换面,披上了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华丽外衣。 多如牛毛的叛乱从石敬瑭登基的那天就开始了,愈演愈烈,直至石敬瑭驾崩。 总之,在石敬瑭时期,该反的都反了,不该反的,也反了。 1,“前男友”搅局 赵德钧是名副其实的“实力派”,他是幽州人,能骑善射,颇有武力,政治嗅觉非常灵敏,滑的像泥鳅。先事刘守文,后事刘守光,李存勖伐燕时主动投降归附,同光三年(925)被李存勖任命为幽州平卢军节度使,从此坐镇幽州。 李嗣源登基后,把女儿嫁给了他的养子赵延寿,借以笼络,“故德钧尤承倚重”。连明宗李嗣源都不敢动他,可见其在幽州根深蒂固,尾大不掉。 在幽州节度任上,赵德钧文治武功,颇有政绩。前文有述,在他的治理之下,幽州地区经济有所发展,军事防御体系得以完善,使得契丹轻易不敢自幽州南下。 我们不敢说赵德钧把幽州打造成了铜墙铁壁,但事实也确实值得称赞。比如契丹借定州王都之乱,自幽州会师南下,结果惨遭失败,几乎全军覆没,主将都被赵德钧生擒,送到洛阳请功领赏。 等到契丹南下帮助石敬瑭的时候,也是从代北地区直接南下,走的时候也是从潞州直接北返,契丹大军始终不敢跨越太行山,进入赵德钧镇守的幽州地面;李从珂集团提议送耶律倍归国的时候,最终也是因惧怕赵德钧,而改议沿太行山脉北上,宁可穿越契丹人的营地,也不愿强闯幽州。 这两个事例就足以说明赵德钧对幽州的经营是多么的牢固。 第521章 “前男友”搅局2 在李从珂末期,赵德钧的实力与石敬瑭不相上下,甚至可以说是胜过石敬瑭的,所以李从珂才想到驾虎驱狼,让赵德钧去打石敬瑭。 穷则思变,穷途末路的石敬瑭只能依靠卖国实现自救,于是积极勾结契丹。颇有异志的赵德钧也做出了相同的举动。 前文说过,其实在勾结契丹方面,赵德钧还是胜过石敬瑭一头。早在明宗朝,赵德钧就已经与契丹眉来眼去了,私下里保持着频繁而友好的秘密往来。《辽史·太宗本纪》就明确记载了赵德钧与契丹之间的友好互动。 在河东战争爆发后,赵德钧悍然吞并了河朔地区的后唐军队,养寇自重,又拿石敬瑭和契丹做要挟,企图吞并整个黄河以北。当时,赵德钧的军事实力、势力范围、与契丹的关系均超越石敬瑭,而最终,契丹人还是选择了舍易求难,义无反顾地资助石敬瑭。 原因我们分析过,说穿了,就是石敬瑭卖国卖得更彻底,向契丹割让大片领土。 赵德钧虽然控制着太行山以东的大片土地,手上又握有重兵,却不料晋安寨的杨光远突然杀死张敬达而投降契丹,契丹铁骑火速南下。 赵德钧与晋安寨相距仅有一百里左右,事情发生地过于突然,以至于赵德钧措手不及,慌乱之中竟然仓皇逃走,刚逃到潞州,就被契丹追上,随后缴械投降。 如果不是权威正史白纸黑字、言之凿凿,谁能相信真相竟然如此戏剧化,电影也不敢这么演,中原最强男团、最具实力的藩镇军阀,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投降了。 赵德钧父子被当做战俘,押回契丹。 述律太后亲自审问诘责之。 赵德钧是老油条了,见到述律太后之后,“扑通”跪倒,纳头便拜,口尊:“微臣早该来扶保明主,今日还劳烦明主亲自把臣领来,实在是死罪死罪。”自以为拍了个五彩莲花屁。 述律太后英明神武,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是整个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女强人,连武则天都要逊色三分,岂会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蒙骗?只见述律太后冷冷一笑,问道:“从哪儿把你领来的?” “太原。” “咦?”述律太后故作惊讶,问道:“你不是在幽州吗?为什么会出现在太原?” 明知故问,赵德钧敏锐地觉察到了来自述律太后的冰冷杀气,隐隐一种不详的预感,只能硬着头皮如实答道:“奉唐国皇帝之命……” 述律太后柳眉倒竖,怒道:“如此说来,你还是一个忠君的乖宝宝?实话告诉你吧,契丹军队南下的时候,我们高层已经达成秘密共识,那就是,一旦赵德钧动手,契丹立刻撤退,放弃河东石敬瑭(赵大王若引兵北向榆关,亟须引归,太原不可救也)。” 前文我们交代过,述律太后所言非虚,契丹人从来没有真心实意地要帮助石敬瑭,也没有道理为石敬瑭卖命,一旦遭遇中原的顽强抵抗,特别是幽州“抄后路”,契丹人会毫不犹豫地上演“西贡铁拳”。 英雄所见略同,李从珂也的确命令赵德钧去抄契丹人的后路,然而赵德钧却玩寇挟主。赵德钧偏要把自己打扮成忠臣,一下子撞上了述律太后的枪口。 “奉唐国皇帝之命?哼,我再问你,听说你要求我儿子立你当中原之主,有这回事儿吗?” 赵德钧不敢抵赖。 述律太后抬手拍了拍胸口,“还搁这儿装忠臣,你的良心就不会痛吗?就算想当皇帝,你先把我们契丹打退了,再谋议当皇帝也不迟呀。你身为人臣,却出卖主公,不但不能击退外敌,反而趁乱邀利,拿着敌人要挟主公,你他妈还是人吗?还好意思活着吗?” 吓得赵德钧磕头似鸡奔碎米,颤颤巍巍,哆哆嗦嗦地说道:“那个……我愿意将幽州的全部财产和田宅地契,献给契丹……” 述律太后差点儿被他气乐了,“哦?那金银财宝在哪儿呢?” “这不,都随军带回来了。” 述律太后杏眼圆瞪,“那叫战利品!那是你献的呀?连你都是俘虏、奴隶,连你都是我们契丹的财产。” “是……太后见教的是……” “那田宅呢?” “这个……在幽州呀,幽州的土地我不要了,全给您了……” “废话!幽云十六州已经是我契丹的领土了,本来就是我们家的东西,你凭什么‘献’呀!” 油腔滑调的赵德钧遇到了对手,被述律太后一顿数落,非常郁闷。从此之后,“郁郁不多食,愈年而死”,不到一年,就在契丹忧郁而终。 1956年,在北京崇文区永定门外,意外发掘出了一方墓志铭,从而挖掘出了赵德钧的墓室,出土了不少文物和壁画,特别是那方墓志铭,极具考古价值。 在这里有个关键的却又非常容易被人忽略的问题:述律太后对赵德钧的态度为何如此恶劣。 赵德钧长期与契丹保持着“地下情人”的暧昧关系,即便在河东战场兵戎相见,也并未撕破脸皮,没有爆发正面冲突,赵德钧随即投降归顺。那为何还要遭受述律太后的冷眼?难道真是述律太后鄙视他的为人? 述律太后之所以排挤赵德钧,是出于政治派系争斗的需要。述律太后扶立次子耶律德光之后,耶律德光表面上对母亲唯唯诺诺,实际则是蠢蠢欲动,而他的唯一反抗手段就是南下征讨中原。 述律太后的压制、耶律德光的反抗,这是研究契丹太宗时期对外政策的金钥匙,也是中原事务的隐藏线索。 为了通过军事手段树立威望、掌握兵权、收拢权力,耶律德光成为“鹰派”皇帝,热衷南下,主张以强硬的态度和手段处理中原问题;与之相对的,述律太后成为“鸽派”领袖,反对盲目地南征。 赵德钧、赵延寿等,是在南征过程中被耶律德光俘虏的汉人将领,属于“皇帝党”,是耶律德光的人,所以才会遭“太后党”的排挤打压。 第522章 “该轮到我了吧?” 以赵德钧父子为首,一切汉人都受到了述律太后的猜疑,而受到耶律德光的器重。汉人,特别是在南征过程中投降的汉人将领、谋士,都成为耶律德光反抗述律太后的武器。 比如赵思温,就是逼得述律太后自断手腕的那位,他就被耶律德光任命为幽州留守,暂时接替赵德钧。 赵思温身在曹营心在汉,当年并非主动投降,而是在与契丹人的作战中,被耶律阿保机俘虏,被迫为契丹卖命。赵思温的儿子赵延照在后晋供职,被石敬瑭任命为祁州(今河北省无极县)刺史。 赵思温秘密联络赵延照,说契丹内部存在着非常危险的情况(述律太后VS耶律德光),早晚必出大事,他愿意向后晋献出幽州,让幽云十六州重回祖国怀抱。 这就是述律太后为什么讨厌、猜忌汉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赵思温在契丹中央里待过,亲身经历了述律太后的血腥清洗、废长立幼,还亲自逼得述律太后自断手腕,也看清了耶律德光“鹰派”主张背后的小心思,洞察了契丹核心权力圈的巨大隐患。 他的预言在不久之后就实现了,述律太后为了掌握权力,险些发动一场内战,使契丹濒临解体、崩溃。这是后话,我们后文还会详细叙述。 面对赵思温的归国请求,石敬瑭毫不犹豫地予以回绝。主要原因是时机不成熟,石敬瑭根本不具备强行收回“幽云十六州”、与契丹翻脸的实力。再者,万一赵思温是钓鱼执法呢? 在赵德钧死后,耶律德光命赵延寿坐镇幽州。 述律太后同样不喜欢赵延寿,而耶律德光却以“以汉制汉”为由,大力提拔赵延寿,任命他为幽州卢龙军节度使,封燕王,后改封魏王,又加枢密使兼政事令…… 很难想象,一介囚虏,居然能出将入相、爵封一字并肩王。这背后有着耶律德光深远的政治智慧。 赵延寿念念不忘的就是那场河东战争,自己的父亲原本很有希望成为中原之主,只是因卖国不彻底,而让窃国大盗石敬瑭当了皇帝,自己则身陷北国,抑郁而死。所以赵延寿力促南下,致力于发动对后晋的战争。 这一点正中耶律德光的下怀。耶律德光把赵延寿当成了工具人。 石敬瑭每次给契丹送礼行贿,总少不了给赵延寿送去厚礼,但这也无法阻挡赵延寿怂恿契丹南下灭晋的行动。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虽然在石敬瑭时期,赵延寿并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但他的存在始终在后晋的头顶上投下一片阴云。 2,“该轮到我了吧?” 明宗末年“实力派”四大天王:赵德钧、石敬瑭、李从珂、范延光。以上排名按照综合实力。 李从厚即位后,无法有效平衡中央内部各大利益集团的纷争,更不能有效制约地方强藩,于是很快就被李从珂推翻,“实力派”由四大天王变成了“末帝三巨头”,即赵德钧、石敬瑭、范延光。 李从珂整合了中央内部的权力资源,基本解决了中央的利益再分配问题,而在处理地方强藩的问题时,再次除了差错,使得石敬瑭造反成功。 经过河东战争,“三巨头”中的石敬瑭驾坐金銮殿,赵德钧父子则被俘北上,实力派的四大天王此时就只剩下了实力相对最弱的范延光。 这种“弱”只是相对于“三巨头”而言,相比于其他藩镇军阀,范延光的实力绝对堪称大哥级别的存在。 石敬瑭之所以没有清算“李从珂余党”,重用了李从珂时期的降将,如杨光远、安从进等人,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平衡范延光。 不过历史非常幽默,被石敬瑭当做棋子的这些降将,最终也加入到了造反的行列。这是后话。 在石敬瑭入主洛阳之初,天下局势动荡不安,地方上的将领们趁乱做了一些不太光彩的事。 比如同州低级军官门铎,发动兵变,诛杀节度使杨汉宾,劫掠州城,放火作乱; 安州安远军节度使卢文进,叛国投敌,率部投奔淮南; 镇州衙内都虞侯秘琼作乱,逐副使李彦琦,杀都指挥使胡章。 先简单说一下安州卢文进。卢文进是个浪子回头的“前汉奸”,早在后梁时期就杀死李存勖的弟弟李存矩,投靠契丹,并引导契丹持续南下侵扰中原;李嗣源登基后,痛改前非,与李嗣源秘密联系之后,“衣冠南渡”,带着沦陷区的百姓、牲畜、锅碗瓢盆,冒着生命危险冲破契丹关卡,返回中原故土。 在后唐历镇滑州、潞州,李从珂即位后,移镇到安州。石敬瑭在契丹的帮助下登基,卢文进大为恐惧,特别是耶律德光在潞州城郊处死“契丹银鞍直”的态度,生怕自己会遭契丹人的清算报复,“惧不自安”。 于是,卢文进杀其行军司马冯知兆(亦载冯知非,又云姚知兆),率领部下亲兵投奔淮南徐知诰。 卢文进虽然有卖国前科,但自从回归之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颇有善政,口碑甚佳,而他的这次叛变也是事出有因,因得罪契丹而逃离契丹的傀儡政权,深得同情,于是在他经过各处关卡时,所有人都为他亮起绿灯,不加阻拦。 淮南方面也派出两千军队予以接应。 后晋石敬瑭与淮南徐知诰配合默契,不动刀兵地让卢文进平安叛逃进淮南领土。 然后我们再重点讲述秘琼的这次兵变: 河东战争时,李从珂命令赵德钧支援,而赵德钧违反命令,擅改行军路线,横穿河朔,并且吞并沿途部队,其中,镇州成德军节度使董温琪,就被他裹挟而去,后来赵德钧不断上疏要求让赵延寿当镇州成德军节度使,顶替董温琪。 当赵德钧败退潞州,投降契丹的时候,董温琪也就此成为契丹俘虏,从此下落不明。 董温琪为官贪暴重敛,家财万贯,姬妾成群,生活极为腐化堕落。不义之财与生俱来的诅咒,给董温琪的家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第523章 人为财死 当赵德钧投降的消息传来,董温琪的心腹秘琼,立刻发动兵变,驱逐节度副使李彦琦、诛杀总指挥官胡章,控制了镇州,随后就带兵抄了了董温琪的家,将全家老小屠杀,挖了一个大坑草草掩埋,将董温琪这些年来聚敛的钱财据为己有。随后上奏石敬瑭新朝廷,说军队发生叛乱,将董温琪一家杀害,我已经控制住了局面,恢复了镇州秩序,请任命我为镇州节度使,以弹压地面。 史籍载,秘琼自称留后。 秘琼霸占了董温琪多少钱呢?具体数字无法考证,史籍只说这是一笔天文数字,董温琪“在任贪暴,积镪巨万”,意思是说他大概积攒了好几个小目标。 这笔巨款应该是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一笔巨款了,因为它们似乎是受到了某种诅咒,凡是觊觎这笔钱、拥有这笔钱的,都没有好下场。自董温琪开始,它一连害死了五个主人。关于这笔钱的下落,和这五个倒霉蛋,会在后文陆续登场。 天福二年(937)石敬瑭任命秘琼为齐州(今山东省济南市)防御使,而委任安重荣为镇州成德军节度使。关于安重荣,后文将有大段描述,在此我们暂且略过,单说秘琼、范延光。 石敬瑭派人到镇州,为秘琼分析利害,劝他服从组织上的调令,乖乖去齐州赴任。前有石敬瑭苦口婆心,后有安重荣率领大军“以理服人”,秘琼不得不接受了移镇的安排,乖乖去齐州。 从镇州去齐州,最便捷的路线是从镇州南下,借道魏博,这也是河东势力多次南下援助“兖郓二朱”时的选择。如今,秘琼也要“借道魏博”。坐镇魏博的,正是范延光。 河东战争时,魏博节度使范延光奉李从珂之命,率部支援,与赵德钧互成犄角之势,继而赵德钧父子溃败,范延光孤掌难鸣,于是也急忙退回魏州大本营,坐观事态的发展。 需要特别声明的是,此时的范延光即没有投降契丹,也没有去洛阳勤王救驾。在石敬瑭与李从珂之间,他同样选择了观望。只是他的实力尚不足与石敬瑭、赵德钧争鼎,亦无足够的实力当汉奸,因此他选择最稳妥的策略:保住魏博,割据魏博。 契丹始终没敢越过太行山,在潞州略作休整之后就返回了北方草原,而穷途末路的李从珂选择了自焚殉国,石敬瑭入主洛阳,江山易鼎,改国号为大晋。 范延光还在犹豫,因为他不仅是前朝“实力派”硕果仅存的一位大佬,更与李从珂是儿女亲家,李从珂的皇子李重美娶了范延光的女儿。 范延光仔细分析了国内外局势,反复对比了三方实力(中央、魏博、契丹),又经过反复兵棋推演,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宜向石敬瑭低头,徐图后计。 于是,在天下其他藩镇都已经向洛阳递交表章,宣示效忠之后,魏博范延光的称臣贺表才姗姗来迟(颇后诸侯至)。 这时候,君臣二人心照不宣,对于彼此的猜忌心领神会。为了表示信任,石敬瑭封范延光为秦国公,加食邑实封,以宽其心。 此时的范延光已经不是原来的范延光了。 范延光身边有位叫张生的“高人”,深得宠信。原因是当范延光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低级军校时,张生就曾给他相面,然后断言他日后必将富贵。范延光对此深信不疑,便将张生带在身边,小心伺候着,随着他的累功升迁,一直到了出将入相的地步,还与皇上攀上了亲家,便想起来张生的预言,于是更加笃信这位“吕用之”式的大师。 某年某月某日,范延光对张生说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想不明白是咋回事,特请张半仙解梦。 据范延光说,他梦见有一条蛇,自他的肚脐钻入他的腹中,当蛇钻到一半的时候,被他拉住尾巴拽了出来,这是何征兆? 张生连忙道贺,说蛇代表了龙,蛇入腹中,那当然就预示着您要当皇上了! 史籍记载,“延光自是稍萌僭窃之意”;“由是颇畜异志”。 恰逢秘琼发动镇州兵变,自称镇州成德军留后。在范延光看来,这是一个绝好的结盟机会,因为此时的秘琼必然要讨好四邻,征得大家保举,以逼迫朝廷承认其对镇州的控制。此时若给他送去橄榄枝,他一定会感动地谢天谢地。 于是,范延光主动向秘琼示好,表示自己这位有声望、有资历、在朝中说话够分量的人、有地盘、有军队的实力派大佬,作为你的友好邻居,愿意拉你一把。至于条件,就是结成秘密小团体,以割据河朔为核心,建立“大河朔共荣圈”。 河朔地区具有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西面有巍峨的太行山护体,南面是湍急的黄河天险,东面是渤海湾,北面亦有群山长城,只在东北面的榆关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与塞北草原接壤。所以唐朝中期以后,中央朝廷就失去了对河朔地区的管控。 河北的地区强人们,例如刘仁恭、刘守光,最大的梦想就是统一河北,重振河朔雄风。 如今,范延光也对秘琼提出了这个战略蓝图。 满以为藩镇圈新兴暴发户秘琼,会慌不迭地来抱自己这条大腿,出乎范延光的预料,秘琼竟然不为所动,收下了范延光的书信,却无不予回复,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 范延光既怒且惧,那封密信是他谋反的铁证!秘琼这家伙想干啥? 没有了像范延光这样的大佬保举,石敬瑭很轻松地毙掉了秘琼自称留后的请求,任命他为齐州防御使,并派大将安重荣前往接管,同时请求契丹幽州节度使赵思温派兵协助。 在军事威胁下,秘琼接受了任命,随后将全部家产打包带走,这笔金银财宝就是董温琪的那笔带诅咒的钱。 范延光秘密派遣精锐骑兵在边境附近埋伏,等秘琼的车队路过时,伏兵四出,将秘琼杀人灭口,把这笔带诅咒的金银财宝全部具有为己有,随后上疏朝廷,说是巡逻兵在抓捕盗匪时,将恰巧路过的秘琼误当做匪人给杀了,实在是一场误会,请朝廷恕罪。 第524章 迁都汴州 在这段时间里,石敬瑭通过多种渠道获得了大量情报,所有的情报都指向同一个结论:范延光谋反。 范延光诛杀秘琼,一方面是贪其财货,更重要的一方面则是杀人灭口。 在诛杀秘琼后,范延光召集了境内诸州刺史来魏州总部开会,传达了脱离中央的会议精神,并且加紧招兵买马、修葺城池。 石敬瑭为此忧心忡忡,找来桑维翰商议对策。 桑维翰指出:河东李克用与汴州朱温拉锯对抗几十年,更加印证了“得魏博者得天下”的说法,庄宗、明宗均是先“入魏”,再“入汴”,最后才“入洛”。魏博倘若萌生异志,必须予以果断而严厉的打压,不管财政多么吃紧、形势多么困难,千万不能犹豫。 石敬瑭深以为然,那么该如何应对呢? 在天福二年(937),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正中心画了一个圈。 “汴州!” 桑维翰指出:汴州北控燕赵、南通江淮,水陆交汇,是全国物资中转站,接通便利、物资丰富,且距魏州仅有三百里。如果魏州搞事情,那么从汴州出发的大军,顷刻之间就可抵达城下,让魏州措手不及。 迁都汴州。这就是桑维翰给石敬瑭出的主意。 于是,石敬瑭在3月下达诏书,大意是说用以运输的舟车在战乱中受损严重,给本就紧张的运力带来了更繁重的压力,往首都洛阳馈运粮草物资,实在是劳民伤财,朕体恤民情,且“养士抚民,必从其宜便”,那么哪里“宜便”呢?汴州呀,这里是物资集散地,原本就是将物资集中于此,再转运到洛阳,那么干脆,朕就迁都汴州了。 “托以洛阳漕运有阙,东巡汴州。”皇上拖家带口,又来汴州蹭饭了。 为了演得逼真,避免刺激范延光,石敬瑭还有模有样地紧接着下了第二道诏书:沿途州府都听着,凡是境内有名山大川、帝王陵庙、名臣祠墓的,地方上的一把手们必须携领导班子全体成员,在十里之外跪迎,等朕来了,用盛大的祭祀仪式来祭告祈祷。 也许这又会被某些人解读成石敬瑭讲究排场,追求奢华。 一般情况下,在帝王本纪中,即便遇到这种皇帝的大型出游,也多会记载说某某皇帝千叮咛万嘱咐,告诫地方官员不要铺张,不要惊扰百姓,不要惊动地面……唯独这次,石敬瑭以诏书的形式明确了自己要招摇过市,要前呼后拥,要远接高迎,要走走停停。 其真实原因就是演戏给范延光看,尽可能地让范延光相信这只是一次蹭饭、旅游,绝对不带有任何政治目的,绝不针对第三方。 前文也埋了伏笔,某度等资料指责石敬瑭嫌弃洛阳宫殿破败,就迁都到汴州,追求奢靡享受,纸醉金迷。石敬瑭迁都汴州的真实目的其实是针对范延光,为接下来的平定魏博做准备。 为了进一步安抚范延光,石敬瑭封范延光为临清郡王,加食邑三千户。 负责去魏州宣读封赏诏书的使者回来,如实奏闻魏州见闻:范延光即将造反! 与此同时,滑州义成军节度使符彦饶飞书驰奏:据可靠消息,范延光已经派大军进驻黎阳,将要有所动作,请求中央派军支援! 消息的来源是从魏博叛逃来的魏博士卒。 石敬瑭先派特使去魏州调查情况、问罪;把范延光留在中央的人质——儿子范守图控制起来;派使节给滑州符彦饶送去一对信箭;派大将杨光远、张从宾率军一万,进驻滑州协防。 迁都汴州的优势突显,中央朝廷反应迅速,应对有方,毕竟已经做好充足的应急预案了。 反观范延光这边,就有些被动和仓促了。说来也矛盾,范延光久蓄不臣之心,却并非“蓄谋已久”。 范延光想当造反,想穿一回龙袍,这是他的终极目标,为了实现这一宏伟目标,他粗枝大叶地制定了一个模糊的计划,那就是先团结周围——尤其是河朔地区的邻居,寻求更可能多的帮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显然,他不会找到任何盟友的。不仅是秘琼,但凡智商正常的藩镇都不可能支持他。同样是当藩镇,我们为什么要冒着灭九族的危险,拥护范延光而反对石敬瑭呢?反正都是当臣子,给谁当臣子不一样呀。 无论是赵延寿还是其他谋反的将领,都很清楚一个道理,那就是必须依靠契丹的力量,即便不能得到契丹的大力拥护,也起码不能受到契丹的坚决反对。 范延光派人到契丹寻求支持,遭到了拒绝。 首先,这就要归功于桑维翰等“亲辽派”大臣的筹划了,石敬瑭初登大宝,向桑维翰请教时政。桑维翰给他指出了内政外交上的两大核心思路:对内,要宽厚仁慈,忘掉过去的仇恨,以德报怨,以安抚地方;对外,则要毕恭毕敬地“以父事契丹”,态度要谦卑,礼物要厚重。同时劝课农桑,爱惜民力,使百姓恢复生产经营,几年之后,中原必然强大。 石敬瑭也确实以此为指导纲领,如上文所述,对内宽大仁厚,对外装孙子。取得了很大的成效。 也正因石敬瑭毕恭毕敬地尊礼自己的契丹爸爸,使得契丹对这位代理人非常满意,没有更换代理人的意愿,也就不会支持包括范延光在内的任何反对派。 其次,契丹也需要消化胜利果实,比如“幽云十六州”。 “幽云十六州”当时并不在石敬瑭的控制下,而是在后唐朝廷(包括赵德钧父子)的实际控制之下,州城郡县的守军守将们,对于自己的国籍变更持有相当大的抵触情绪。“臣等皆愿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这些不愿意臣服于契丹的将士们拒绝向契丹交出城池,并且登城自卫。 就像是契丹人通过司法拍卖,购买了“幽云十六州”房地产项目,而原房主拒不履行腾房义务,选择暴力抗法。 于是,契丹人就只能申请法院强制执行了。 第525章 一个半个耻臣戎 【一个半个耻臣戎】 耶律德光率军北返,云州的最高长官——大同节度使沙彦珣,出城迎接,表示接受组织安排,承认“幽云十六州”的割让协议。 耶律德光将沙彦珣热情挽留在军中,不让他回城。此时的契丹人仍旧没有足够的自信,他们是真的担心“幽云十六州”会截断他们的后路,来个瓮中捉鳖。所以才使用“擒贼先擒王”的策略,将他们的长官控制住,这样即便遭遇反抗,也是力量分散且易于分化瓦解的小问题。 沙彦珣的幕僚——节度判官吴峦,见契丹人扣押长官,顿时义愤填膺,召集部众,慷慨陈词,说我们礼仪之邦、天朝上国,怎能向蛮夷俯首称臣? 大家群情激愤,遂推举吴峦暂代州府事务。吴峦下令,关闭城门,拒绝向契丹人移交城池。 契丹随即对云州发起强攻。吴峦率领部下顽强抵抗,契丹人久攻不下。 云州的抗争为“幽云十六州”的其他同胞做了一个榜样,其中,应州骑兵总指挥官郭崇威,就放弃军队,单人独骑南下。当时,“幽云十六州”在法律层面已经是契丹领土,郭崇威的行为相当于“偷渡”,跟翻越柏林墙有一拼。 云州吴峦坚持了半年多,契丹迟迟不能攻破。吴峦派人抄小路联系了石敬瑭,请求他派兵支援,把云州留在中原。 石敬瑭亲自向契丹爸爸求情,最终和平解决了云州危机。解决方案是:云州依旧按照约定割让给契丹,契丹则要允许吴峦回归中原,石敬瑭委任吴峦为徐州武宁军节度副使。 在契丹途径新州时,命新州威塞军节度使瞿璋搜刮百姓,出“劳军费”十万贯。 然而瞿璋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在“幽云十六州”的土地上,杂居着不少少数民族部落,其中在妫州(今河北省怀来县)居住着一支“西奚”部落。 在耶律阿保机统一北方草原的时候,室韦、奚等部落纷纷向契丹臣服,在契丹成为二等公民,饱受剥削压迫,其中一名叫去诸的奚部落酋长,因不堪压迫,率众西迁,投奔了当时的幽州刘仁恭,被安置在妫州,这支奚部落就被称为“西奚”。 去诸死后,儿子扫剌袭位。李存勖灭掉幽州刘守光之后,“西奚”部落在扫剌的带领下向李存勖表示归附,李存勖欣然接受,行羁縻怀柔政策,厚加抚慰,还给扫剌赐名“李绍威”。 扫剌迎娶了一位契丹酋长——逐不鲁的姐姐。后来,逐不鲁在契丹犯了罪,畏罪潜逃,投奔了妫州的西奚小舅子扫剌。契丹进行了跨国追捕,对扫剌发动了进攻,却没成功。 随后,在明宗李嗣源时期,后唐国力强盛,对契丹呈现强势外交。契丹处于弱势,无力处理逐不鲁叛逃妫州一事。 扫剌死后,儿子拽剌袭位。 如今,逐不鲁也已经去世。拽剌出城迎降,向耶律德光表示道歉、臣服。耶律德光好言抚慰拽剌,对他说:“你有什么罪呀?有罪的人是扫剌、逐不鲁。”随后,命人刨坟掘墓,挖出二人的尸骨,挫骨扬灰。 耶律德光确实没有处罚拽剌,但也把他的父亲和舅舅开棺戮尸、挫骨扬灰,契丹的残暴依旧是骇人听闻的。 奚族各部落对契丹人更加恐惧,纷纷选择叛逃。 这时候,耶律德光就命令新州威塞军节度使瞿璋率部逐一讨伐,帮契丹平定奚族诸部。并承诺瞿璋,一定会尽快找一个能够替代他的将领,然后就放他回中原。 瞿璋“好勇多力”,绰号“虎痴”,自明宗天成三年(928)3月坐镇新州,距今已有近十年的历史。在契丹看来,他是平服“幽云十六州”的最佳人选。 果然,瞿璋很快就平服了奚族诸部。随后,又被调往云州前线,负责进攻云州吴峦。 随着石敬瑭的出面,云州的和解,瞿璋已经为契丹建立了不少功劳,而契丹却食言,仍旧不肯放瞿璋回中原。 瞿璋终于看破了帝国主义的真面目,梦想破灭,精神世界垮塌,从此郁郁寡欢,很快就忧愤而死。 吴峦、瞿璋等等是那个时期广大中原人的缩影。契丹虽然在军事上处于优势,但在文化上却被中原完全碾压。 宋代陈亮的一首词,就是中原人价值观的自白书,《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节选) 三皇治世,五帝为君,历史悠久的华夏大地,人杰地灵,我们的民族自豪感和优越感不允许向番邦蛮夷俯首称臣! “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契丹对中原文明施加了强大的影响,不仅在册立傀儡政权,更是在几年后直接入主中原,想要把整个中原划入契丹版图,将中原汉人亡国灭种。“五代十国”的形成与契丹的对外策略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 通常,人们存在一个误区,即五代的混乱是唐朝的历史遗留问题的集中爆发,朝代的快速更迭是唐朝藩镇割据的必然结果,所以当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之后,才解决了这一问题,也才使得宋朝可以国祚绵长。 这种说法也没太大毛病,只是太强调中原人自身的主观能动性,而忽略了另一个主要因素——契丹。 准确的说,唐朝的历史遗留问题——藩镇割据,和契丹实力的外部干涉,联合作用,这才导致了中原地区出现五代十国的混乱局面。 由于“五代十国”的冷门,导致了这一时期的契丹的冷门。提起契丹,大多数人恐怕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北宋时期的契丹,是金庸武侠中的契丹,认为契丹人的“大辽国”是存在于北宋时期的一个游牧政权。 实际上契丹在“五代”时期就开启了高光时刻,他们先是干涉中原内政,间接推翻后唐、建立后晋,几年后又亲自动手,直接推翻后晋,入主汴州。也正是这次入主汴州,使得中原人品尝到了当亡国奴的滋味,所以到了北宋时期,中原汉人才无比坚定地反抗契丹,民族仇恨情绪爆棚。 当我们把目光聚焦在“五代”时期,真的会发出“谁主中原”的疑问,是中原人,还是契丹人?相信在当时,这不是一个在今天看起来无比滑稽的问题。很多人都会困惑、迷茫。 而爱国词人陈亮用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回答了这个历史疑问: “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第526章 三镇连叛 吴峦、瞿璋等人的事例告诉我们,“幽云十六州”虽然割让给了契丹,但契丹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消化吸收,所以契丹人也希望这时候的中原能够维持相对稳定的局面,维护战后新秩序是双方的共同诉求,符合双方共同利益。 所以当范延光派使节试着接触契丹,想致敬石敬瑭的时候,遭契丹断然拒绝。 范延光虽然痴心妄想,但他还没有胆大妄为,他很清楚如果得不到契丹人的支持,自己就很难战胜石敬瑭,即便侥幸攻克洛阳,逼得石敬瑭也举族自焚,自己也照样无法坐稳皇帝宝座,因为他那时候也要面临着石敬瑭如今面临的问题。 时机不成熟,范延光犹豫了。他痛苦、纠结、忧虑,百般挣扎之下,居然一病不起。 这时候,他的一名亲信孙锐,就迫不及待地粉墨登场,以小丑的扮相登上了历史舞台。 孙锐是范延光的下属,同时又是老乡,因此很得范延光宠信。孙锐恃宠而骄,独断专横,在范延光坐镇魏州时,无论是对下的命令或对上的奏章,稍有不合孙锐心意的,他就会驳回重写,甚至敢当着范延光的面把公文撕碎。 在孙锐的强硬干涉下,魏博所辖六州,不向中央朝廷缴纳一分钱的贡赋,俨然割据独立。按照事后官方的说法,孙锐几乎把范延光架空。显然,这是把谋反的责任甩锅给孙锐,以此保全范延光,后文会详述。 范延光病重之后,孙锐秘密召唤来澶州刺史冯晖,逼迫范延光早日下定谋反的决心,并拿“高人”张生的预言蛊惑他。 此时此刻,石敬瑭已经迁都汴州,防备魏州叛乱的工作已经秘密开战了半年,而范延光又得到了契丹人明确反对的表态。范延光知道,这不是造反的好时机。史籍记载,此时的范延光依然是“反意未决”,而且已经重病卧床,十几天不能主持工作。 随后,魏博军队出动了。不只是孙锐“矫诏”出兵,还是真的奉了范延光的命令,亦或是范延光事后甩锅。总之,孙锐、冯晖率领两万大军,向卫州、滑州发起了攻击,在滑州地面烧杀抢掠、打砸抢烧。 滑州符彦饶飞书上奏:魏博军动手了!滑州遭攻击,请求支援。 石敬瑭派禁军骑兵总指挥白奉进率三千骑兵打头阵,进驻白马津。 白奉进是位作战经验丰富、能骑善射的优秀将领,幼年时主动投奔河东李克用,毛遂自荐,“夹城之役”时,白奉进一马当先,第一个冲入敌阵,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被李存勖一眼相中,随后得以重用;李继岌伐蜀时,白奉进升为护卫亲军总指挥。 白奉进不仅作战勇猛,而且颇有善政,在地方任职时,把州郡治理地井井有条,甚有政绩。石敬瑭登基后,将他从地方调回中央禁军。 除此之外,白奉进与石敬瑭还是亲家关系,白奉进的女儿嫁给了石敬瑭的儿子石重信。所以石敬瑭更加倚重之。 白奉进不负所望,到了前线就旗开得胜,首开战果,俘虏了一批敌军,并通过审问得知叛军主将是澶州刺史冯晖,监军是范延光心腹——孙锐。 石敬瑭看罢奏章,直接气乐了,对左右说道:“朕虽然寡德寡谋,但总比那个范延光要强一点点,而范延光却派冯晖、孙锐之辈,简直就是视如儿戏!这俩人朝夕之间就能被生擒。” 被石敬瑭严重鄙视的孙锐,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他极力怂恿范延光谋反,又将掀起什么风浪呢? 孙锐为这次叛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他准备了十几名风姿角色的妓女同行,行军途中,也要像皇帝一样支架起黄罗伞盖,为他遮挡炎炎烈日,每逢驻军用餐,必然要奏乐,他与众妓女们一起蹦迪。 当时正值盛夏酷暑,士兵们炎热难耐,却见统帅如此放浪形骸,士气顿时崩溃,无人愿意为他卖命。 石敬瑭则针对叛军的动向做了新的部署:诏令杨光远挂帅魏州总司令(魏府四面都部署);以洛阳巡检使张从宾为副总司令兼总监军;昭义军节度使高行周率本部兵马进驻相州,为正西方面军司令。 我们展开地图,形势就一目了然了:双方的主战场是黎阳,一处与滑州隔黄河相望的重要渡口,南面就是汴州,而北面则是魏州,形势与《王者荣耀》颇为相像,汴州、魏州就是双方的水晶,黄河就是中间河道,黎阳、滑州则是中路一塔,双方的主力大军在此处打团。 高行周奉命穿越太行山,进驻相州。相州位于黎阳和魏州连线的西侧,相当于敌方的野区。高行周既可以向南截断敌军的后路,与杨光远的主力大军前后夹击,包饺子;也可以趁虚偷塔,奇袭魏州; 与此同时,张从宾自东都洛阳出发,作为第二梯队的补充力量,既可以增援滑州主战场,也可以支援相州高行周,如果前线失利,则还可以支援汴州大本营。 这就是石敬瑭的自信,如他所说,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军事天才,但跟随明宗皇帝打天下,征战无数,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看也看会了。 “实力派”排名最末的范延光,在石敬瑭的眼里就是一个战五渣,排名最末,是有原因的,自己心里没点儿B数吗? 然而就在石敬瑭运筹帷幄之中、挥斥方遒的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巨大变化却让石敬瑭无比抓狂——张从宾谋反! 名不见经传的张从宾,此时却占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洛阳。位于汴州的西侧,张从宾倒戈,与范延光联手,就对汴州的石敬瑭形成了夹攻之势。 石敬瑭赶忙调派禁军大将侯益、杜重威率领五千禁军,赶赴汜水关布防。 紧接着,滑州前线传来紧急军情:滑州符彦饶也叛乱了! 石敬瑭心中千万只羊驼跑过。 第527章 三镇连叛2 张从宾,此前确实是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辈,不知道是哪根葱(未详何许人也),只知道是李存勖帐下的一名低级军官,跟随李存勖征战有功,后晋升为禁军将领。明宗朝跟随药彦稠参与了“河中疑云”,平定了河中杨彦温的“叛乱”, 此人很会察言观色,是个奸佞胚子,又凶傲残暴。每逢出入,必有百余随从,前呼后拥,威风凛凛。某日上班途中,在天津桥上与一名御史迎面相逢,只因该御史避让不及时,张从宾就喝令随从将其从天津桥上抛入洛水,御史溺毙身亡,事后,张从宾奏报说此人醉酒自坠而亡。 贼见贼,一点头。张从宾身上散发着的叛徒气息,被范延光灵敏地捕捉到,于是派人与之联络,密谋联合反叛,范延光在滑州前线牵制石敬瑭,而让张从宾在石敬瑭背后捅刀子,想想办法,搞他菊花。 张从宾欣然应允。 当时张从宾正率部驻扎在孟州(洛阳东北方,隔黄河),石敬瑭正命张从宾回洛阳调动数千军队。 于是,张从宾先将孟州河阳节度使、皇子石重信诛杀,让大将军张继祚留守孟州,暂代河阳留后;率军进入洛阳,诛杀洛阳留守、皇子石重乂,命洛阳副留守张延播暂代洛阳市长(权知河南府事),随后打开洛阳府库,取出金银财宝,犒赏手下将士。 洛阳留守判官李遐拒不听命,被张从宾无情地杀害。事后,石敬瑭追赠李遐右谏议大夫,封其母亲田氏为京兆郡太君,子孙量才录用,给予大量钱财封赏,并以“右谏议大夫”的俸禄为其母养老送终。 张从宾犒赏了三军将士,叛军将士们欢呼雀跃,随后就跟随张从宾前往汜水关,准备一口气攻入汴州。 洛阳距离汜水关更近,且张从宾先发制人,抢先一步进驻汜水关,斩杀守关将领宋延浩,声威大震。 石敬瑭派出侯益、杜重威率领五千兵马前来抵御。 侯益是位老当益壮的老将,今年已经62岁。老人家世代务农,年轻时主动投奔河东李克用,要在战争中建功立业,用军功改变命运,在战斗中,侯益表现出了惊人的英勇,以“先登之功”获得提拔,在讨伐幽州刘守光时,他再一次立下“先登之功”。 冷兵器时期的城池攻坚战是异常残酷的,特别是对于攻城一方,基本就是拿尸体往上堆,死亡率极高,负责攀登城墙的,是名副其实的“炮灰”,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于是很多人会发出这样的疑问:士兵傻吗?为什么要往前冲? 这个问题如果展开讲的话,内容其实是很多的,篇幅太大,我们只做简单说明。士兵明知九死一生,却仍义无反顾地往前冲,主要原因就是军队中有赏罚分明的制度。 罚: 攻城部队的后排是“督战队”,他们手持长刀阔斧,他们的任务不是杀敌人,而是杀自己人。如果前面的士兵犹豫不决,甚至想临阵退缩,督战队会毫不留情地将其当场砍杀。 同样是死,往前冲算烈士,死后有安家费、抚恤金;被督战队砍死算叛徒,死后,家人不但没有任何补偿,甚至还要接受组织的责罚。 在冲锋发起之前,主将也会发出明确的指令,比如“后退者斩”,“回顾者斩”。 当然,也有发生意外的时候,比如李从珂的“凤翔之战”,李从珂在城头哭诉,杨思权不愿攻击,而身后的张虔钊却命令督战队挥舞大刀催促,杨思权大怒,于是振臂一呼,阵前倒戈,回头攻击张虔钊,继而向李从珂投降。 赏: 奖赏的力度必须与惩罚的力度相匹配。对于攻上城墙的士兵,最低的奖赏也是“提干”,至少也要提拔成连排级干部,而“先登之功”更是更人垂涎三尺。 顾名思义,“先登之功”就是第一个爬上城墙的那个人。综合各种史料分析,一个普通士兵如果能拿下“先登之功”,那么最轻的奖赏也是“刺史”,相当于今天的市长、市高官,赏赐的金银财宝够他一辈子花不完的。 而比金钱和官职更诱人的,则是爵位的赏赐,在封建时期,可以让一个祖上八辈儿贫农的庄稼汉,一跃成为受人敬仰的“贵族”爵爷,进入到统治阶级,不仅自己这辈子衣食无忧,连子孙后代也能沾光享福。 高风险带来的是高收入。正因有残酷无情的军法和令人心动的嘉奖制度,尽管城下尸山血海,士兵们也会疯了一样地往城墙上攀爬,争抢“先登之功”。 世代贫农的侯益,就是通过“先登之功”咸鱼翻身。在一次战斗中,侯益被投石机砸伤脚,李存勖亲自为他包扎伤口,他这时候所受的恩宠可见一斑了。 伤好之后,侯益勇猛不减。当时,后梁军中有两位小将——李立、李健,二人骁勇无敌,如同颜良、文丑,河东诸将皆不敢与敌,李存勖深患之。侯益主动请缨,如同关二爷附体,斩颜良、诛文丑,竟将二李生擒而还。 同光末年,随李嗣源讨伐魏州赵在礼,李嗣源被叛军裹挟进魏州,“明宗入魏”。侯益忠于皇帝李存勖,不肯从贼附逆,于是脱身而返,回到了洛阳。李存勖感动地老泪纵横,“抚其背而泣”。 李嗣源攻入洛阳后,侯益脱光上衣,自缚而见,请求赐死。 李嗣源赞许他的忠义,亲自为他松绑,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尽忠职守,这算什么罪?不仅没有为难他,反而继续重用他。 汴州朱守殷叛乱,侯益又是第一个斩关而入,为李嗣源立了大功;次年又随王晏球挫败了定州王都的叛乱。 李从珂叛乱时,李从厚派侯益前去征讨,侯益自知军心大动,此去平叛必然只有两条路:要么主动投降,要么被部下裹挟着被动投降。思来想去,侯益平生以来第一次打起了退堂鼓,称病拒命,被贬为商州刺史。 第528章 三镇连叛3 李从珂称帝后,侯益官复原职。 石敬瑭称帝后,提升了侯益在禁军中的级别,并挂职地方防御使。张从宾谋反的消息传来,石敬瑭打算让62岁高龄的老将侯益前去平叛,问他有没有足够的把握平贼。 侯益当场立下FLAG:“只要给我五千精锐,一定能打破敌军。”石敬瑭大喜,立即拨付五千禁军,让侯益挂帅出征,并派自己的妹夫——杜重威,随行前往。 石敬瑭一方面是让杜重威做“监军”,一方面也是让他蹭经验,刷资历。 除了侯益、杜重威的五千兵马,石敬瑭又派刘处让从滑州前线分拨出一定的兵力,支援汜水关战事。 一时间,调兵的军令、汇报情况的情报,如织布机一样来往穿梭,汴州忙得不可开交,气氛非常紧张,从文武官员到汴州百姓,无不惊慌恐惧。人们议论纷纷,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 这时候,唯有桑维翰镇定自若,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无论是处理公务,还是接待宾客,总是一副若无其事而又成竹在胸的样子。渐渐的,人心终于安定下来。 然而汜水关被攻克,宋延浩被杀的消息传来,连石敬瑭都不淡定了。石敬瑭脱下了龙袍,穿上了铠甲,准备好了日行百里的宝马良驹,准备逃到河东太原府,以躲避被范延光、张从宾两面夹击的危险。 桑维翰跪在马前,苦苦劝诫,说贼势虽然凶猛,但一定不会维持太久,而若此时抛弃首都,逃回太原,必然使我军士气崩盘,所谓兵败如山倒,请务必在汴州多留些时日,先观察几天,再跑不迟。 石敬瑭毕竟一生戎马,经过桑维翰的苦劝之后,稍稍稳了稳心神,终于打消了跑路的念头,坐镇帝国首都,聆听前线战况。 于是,滑州前线传来了紧急消息:滑州义成军节度使符彦饶叛变! 事情是这样的,此前,石敬瑭派遣白奉进率部进驻滑州协防,某日夜晚,有士兵骚扰滑州百姓,闯入民宅打砸抢烧,白奉进带兵追捕,共捕获参与作乱的士兵五人。其中,三人是白奉进的士卒,两人是滑州本地的士兵,也就是符彦饶的部下。 白奉进铁面无私,秉公执法,下令将五人全部按军法处置,斩首示众,严肃军纪。随后,白奉进亲自拜访符彦饶,登门道歉,消除误会。 然而误会还是产生了。 面对白奉进的解释和道歉,符彦饶毫不领情,怒斥白奉进不懂规矩,“我的人,也轮得到你来杀?你杀你的士兵,我无话可说,可你凭什么杀我的人?别忘了,这里是滑州,是老子的地盘!” 白奉进据理力争,“官兵犯法,何分你我?再说,这里是滑州不假,可滑州是皇帝的滑州,岂是你符彦饶的滑州?莫非你也学范延光,想造反不成?”说完,甩袖离去。 符彦饶满面怒容,“恕不远送!” 然而符彦饶身边的将士却冲上前,围住白奉进,“我会让你活着离开滑州吗?”随即将白奉进当场诛杀。 白奉进的贴身骑兵见状立刻四散奔逃,将主将被杀的消息带回军营。白奉进的本部兵马立刻穿上铠甲、拿起武器,大呼小叫,却群龙无首,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此时,部队的左军总指挥官(奉国左厢都指挥使)马万,打算纵兵劫掠,却在中途遇到右军总指挥官(奉国右厢都指挥使)卢顺密。 卢顺密大声斥责马万及手下将士,“符大帅擅杀白大帅,一定是跟魏州叛贼范延光暗中勾结。这里距离汴州仅有两百里,我军的妻儿老小全在汴州,你们这时候怎么还想着参与叛乱呢?就不怕被灭九族吗?” 大家立刻停下喧哗,齐刷刷盯着卢顺密,“请大人指条明路!” “眼下我们只有一个选择:生擒符彦饶,献给皇上,建立大功,也好跟叛乱分子划清界限、证明自己的清白!” 马万的部下有人表示反对,卢顺密立刻下令将他们斩首。于是,马万也表示愿意接受卢顺密的领导。 就这样,大家一鼓作气,攻克内城,生擒符彦饶,送往汴州。 这真的是一场误会。范延光当时确实联系了不少人,比如张从宾,后文还会提到范延光甚至把汴州、许州内的一部分人煽动了起来,想必他也联系过符彦饶,因为滑州是他进军汴州的重要关节。 符彦饶应该不为所动,他杀害白奉进也并非是要配合范延光,否则也不至于被白奉进的部下生擒。有史料说白奉进带来了一千五百人,也有说是三千人,总之,人数不多。如果符彦饶是有备而来,那为何只杀白奉进,而没有针对这些人的行动,反而还被他们连锅端? 不管符彦饶有没有接受范延光的挑唆,他擅杀白奉进的罪名是无论如何也洗脱不了的。大敌当前,擅杀大将,致使军心动荡,前线防线都有不攻自溃的危险,仅凭这一点,符彦饶罪不容赦。 石敬瑭下令:不用送到汴州了,就地赐死。同时下令,提拔马万为滑州义成军节度使。 因为在奏报的文书中,马万的名字是在第一位,卢顺密等人排在后面。一般来说,名字的排序是很有讲究的,不是按姓氏笔画,也不是按首字母排序,而是按官职或功劳大小等,特别是在报功的时候。 由于事发突然,书写奏章的人也搞不清楚具体情况,只知道是马万最先搞事情(打砸抢烧),所以就把马万的名字写在最前面,导致石敬瑭也误会了,想当然地认为马万功劳居首。几天之后,真相大白,石敬瑭授予卢顺密潞州昭义军留后。 然而卢顺密福薄命浅,赴镇后没多久就病死了,石敬瑭甚是哀悼,追赠骁卫上将军。 当时,范延光派出大量间谍,携带藏有密信的蜡丸,引诱各路英雄好汉。滑州虽然很快得到了安定,与此同时,帝国心脏地带的汴州、许州却又发生了变故。 第529章 三镇连叛4 汴州的尹晖、娄继英接受了范延光的挑动;温韬的三个儿子温延濬、温延沼、温延滚都在许州,也秘密响应了范延光。 尹晖,是李从珂“凤翔之战”中最早倒戈拥护的禁军将领,杨思权是第一个,尹晖是第二个。李从珂称帝后,要兑现凤翔城下的诺言,将杨思权、尹晖全部提拔为节度使,杨思权此前明确表明要回老家(邠州)当节度使,衣锦还乡;而尹晖没有特别的要求,只要是节度使就行。 李从珂原本打算让尹晖担任魏州魏博军节度使。偏偏在下达任命状之前,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尹晖自恃“首义之功”,骄横不可一世,又听说自己就要坐镇河朔重镇——魏博军,更加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当时,石敬瑭正被李从珂羁押在洛阳,某日,石敬瑭在大街上巧遇了尹晖,尹晖态度傲慢,甚是无礼,他没有下马,只是把马鞭往马鞍上一丢,腾出手来拱拱手,很敷衍地打了个招呼。 石敬瑭非常生气,于是跑到李从珂面前打小报告,说外面的人都对尹晖坐镇魏博议论纷纷,最好给他换个地方。李从珂便把尹晖改任到应州做节度使。 石敬瑭称帝后,又把尹晖明升暗降,从地方召回中央,丢入禁军序列。尹晖兜兜转转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因此,尹晖对石敬瑭的后晋政权心怀不满。范延光认为他是一个潜在的盟友。 娄继英,历事后梁、后唐,官居耀州团练使,而要提起他谋反的动机,则不得不说温氏三兄弟。 温韬,即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盗墓贼,把唐朝皇陵翻了一个遍,唯独因天气异象而没敢东武则天的乾陵。他有很多名字,原名叫温韬,被凤翔李茂贞收编后,改名为李彦韬;之后投降朱温,被改名为温昭图;随后投降李存勖,被赐名李绍冲。明宗李嗣源称帝后,将其赐死。 温韬与娄继英的交集就是耀州。当年,盗墓贼温韬投靠凤翔李茂贞,李茂贞将华原县升格成“耀州”,以温韬为刺史,随后又将临近的美原县升格为鼎州,并以耀州、鼎州设置为义胜军,温韬荣升义胜军节度使;后梁末帝朱友贞将义胜军改名为静胜军,仍以温韬为节度使。 说起来是节度使,省级干部,其实就是两个县的县长,自娱自乐,盗墓贼口嗨。重要的就是“耀州”,娄继英曾官居耀州团练使,与耀州的原生大佬温韬产生了物理交集。随后,两家结为儿女亲家:娄继英的儿子,娶了温韬的孙女(温延沼之女)。 而自打明宗李嗣源杀了温韬,温延沼等三兄弟也被丢官罢职,仍到了许州自生自灭。因此,温氏三兄弟对朝廷充满了刻骨仇恨,拥有强烈的反社会心理,虽然后唐已经被后晋取代,但反社会的人格已经深深烙印在温氏三兄弟的内心深处。 娄继英的一个弟弟是是魏州内城的纠察官,范延光派他来引诱娄继英。娄继英立刻派亲家翁温延沼去魏州,与范延光当面共商大事。 范延光很是感动,给温延沼一支信箭,让他在汴州、许州伺机行事,里应外合,搞死石敬瑭。 于是,温氏三兄弟秘密招兵买马,很快就拉拢起一支千余人的雇佣军,准备偷袭许州。 此时的许州忠武军节度使是大将苌从简,自打范延光叛乱以来,苌从简就断定范延光必然会四处联络,找帮手,于是提高了许州的战备等级,严防间谍渗透。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尹晖虽然对石敬瑭心怀不满,却胆小怕事,不愿卷入政治斗争中,在接到范延光的密信后,惶恐不安,于是打算逃到淮南,远离中原乱局。然而事情败露,被巡逻兵捉住。 石敬瑭听说后,下诏召见并亲自审问他,不料尹晖被光速灭口。 于是石敬瑭下诏,说今后凡是捕捉到范延光的使节或传递蜡丸的间谍,一律格杀勿论,蜡丸也不要打开,谁也不准看里面的信件,一律当场焚烧,不予追究。 这是致敬曹操在官渡之战后,焚烧部下与袁绍私信的做法。 在当时,范延光在魏州造反,张从宾自洛阳称兵向阙,连石敬瑭本人都想逃到太原,手下的文武官员自然更是人心不安,与范延光眉来眼去也是为了保命而已,如果此时进行深挖细究的话,难免会加剧人心动荡。 可是娄继英却害怕了,他担心自己暴露,于是偷偷跑到许州,投奔了温氏三兄弟。 温氏三兄弟瞬间炸了锅,因为许州苌从简防范严密,他们一直没有找到动手的机会,还随时都有暴露的危险,而汴州已经破获了魏州间谍,知道了蜡丸密信的秘密,娄继英很可能已经暴露,而此时他却跑到自己这边来,这不是引火烧身吗? 大哥温延濬、三弟温延滚想出一个办法,杀掉娄继英,向朝廷表忠心,把暗通范延光的罪责推到娄继英头上,以保全自己。 然而二弟温延沼与娄继英是儿女亲家,不忍心这么做。于是经过一番更加详密的讨论,大家认为与其每日担惊受怕,不如索性投奔洛阳张从宾,主动“暴露”,一旦张从宾与范延光夹击成功,自己不仅能够保命,还能有荣华富贵。 一拍即合,于是温氏三兄弟与娄继英,带着手下千余人投奔到了汜水关。 娄继英不知通过何种途径,知道了温氏兄弟曾想出卖自己,于是向张从宾进献谗言,诬陷温氏三兄弟是朝廷的线人,石敬瑭的卧底。 于是,张从宾将温氏三兄弟诛杀。 汴州、许州的定时炸弹基本被消除,叛将娄继英投奔到了汜水关,与张从宾同流合污。 其他地方亦有叛将响应范延光,如安州将领王晖,就发动兵变,诛杀安州安远军节度使周瑰,接管了安州,他并不急于表态,他打算坐观其变,如果范延光成功了,必然要安抚天下藩镇,争取诸藩支持,到时候自然会任命王晖为安州节度使;如果范延光失败了,他就投奔淮南。 第530章 三镇连叛5 石敬瑭派禁军将领李金全率领一千骑兵去安州,承诺不追究其兵变责任,并任命他为唐州刺史。以安抚安州,稳定后方。 经过短暂的混乱,战争的形势再度清晰起来:正面主战场仍是滑州;次级战场是汜水关。如王晖一样,天下群雄正紧盯着滑州、汜水光局势,一旦范延光取得良好进展,他们就有可能发动兵变夺权,然后纷纷向范延光臣服,以求以“开国元勋”的身份加官进爵,享受荣华富贵。 范延光才是石敬瑭的主要矛盾,而至于娄继英、温氏三兄弟等,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骑墙派。 可是就在滑州前线,也差点儿发生大乱子。 滑州符彦饶擅杀白奉进的消息传来,主力部队的战斗意志也发生了危险的动摇,将士们纷纷劝主帅杨光远扛把子,表示愿意拥护他当皇帝。 这一幕,像极了“明宗入魏”,范延光相当于赵在礼,杨光远则是李嗣源。 然而杨光远义愤填膺,痛斥部下,“自古以来,岂有秃头折臂天子、瘸子皇后?皇帝不是被你们用来投机的,那是用来效忠的!晋安寨之降,实在是迫不得已,今日若生二心,才是真正的反贼!”于是,部下谁也不敢乱讲。 这句话传到汴州,把石敬瑭感动地稀里哗啦的。 杨光远,沙陀人,他父亲叫阿噔啜,是李克用帐下的一个小队长。杨光远原先的名字叫阿檀,长大后便只有一个“檀”字当名字,没有姓氏。李嗣源登基后改名为“李亶”,“檀”(音同“谈”)虽与“亶”(音同“胆”)发引不同,却书写相近,于是也要避讳,便改名叫“杨光远”。 早年时跟随周德威战幽州,断了一条胳膊,遭到弃用。又因皮肤病而严重脱发,即他自嘲的“秃头折臂”。 然而杨光远是个沙陀狠人儿,即便断了一条胳膊,仍然比四肢健全的人要勇猛,于是被重新录用,独臂从军。 在征讨定州王都时,这个独臂大将军生擒契丹名将荝剌等十余人,威震契丹。契丹军中盛传中原有位独臂狠人儿。 随后杨光远就被派驻在北方边境,长期与契丹对峙交锋。 在河东战争中,李从珂命张敬达挂帅,以杨光远副之。被围晋安寨之后,粮草断绝且迟迟不见援军,杨光远便与诸将劝张敬达投降,张敬达誓死不降,于是被杨光远等诛杀,随后向契丹投降。 当耶律德光见到杨光远的时候,还故意逗他,诚心给他下套、出他的洋相,耶律德光先是上下打量着他,然后点点头,用欣赏和赞叹的语气说:“果然名不虚传,是个狠人儿!” 杨光远内心窃喜,然后装作很谦虚的样子,向耶律德光讨教道:“您怎么知道我是个独臂狠人儿?” 满以为耶律德光会说出些英雄惜英雄之类的感人话语,岂料耶律德光用充满讽刺、嘲笑的语气挖苦道:“不用奶酪和盐巴当佐料,就吃进去一万匹战马,你真是狠人儿。” 暗指他拥有五万精锐和一万战马,却不敢抵抗而缴械投降。 随即,耶律德光“哈哈”大笑,杨光远惭愧不已,尴尬地俯身而拜。 耶律德光笑过之后,又用充满鄙夷的目光斜眼瞥他,轻蔑地问道:“哎,狠人儿,怕了吗?” “很怕。” 耶律德光心满意足,继续侮辱之,“你怕啥?” 这时候,杨光远的另一个本事展现在了历史的舞台上——影帝附身。 杨光远面露忧愁,一副忧国忧民、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表情,“怕我们皇帝会被抓入塞外,蒙尘受辱。” 主忧臣劳,主辱臣死。 耶律德光对杨光远肃然起敬,想不到丫还是个忠臣!于是说道:“你可拉倒吧!我们契丹可没那么多粮食养着你们君臣,别多想啦,中原之地还是由中原人做主,你们以后好好侍奉你们的新主人(石敬瑭)吧。” 耶律德光在帮石敬瑭组阁的时候,除了点名了桑维翰、赵莹等人外,还特别提到了杨光远,说这人英勇无敌且忠心大大滴,你要好好重用。 于是,石敬瑭任命杨光远为汴州宣武军节度使、禁军总指挥(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经过耶律德光的调教,影帝杨光远深谙表情管理,于是经常面带悒悒不乐之死,似乎有所恨者。 石敬瑭还以为他对赏赐不满,于是派人私下找他谈话,旁敲侧击地问他有何不满。 杨光远于是再飙演技,说自己已经富贵至极,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只不过是张敬达同志死得其所,而我如今却苟且偷生,惭愧万分,痛苦万分,实在是生不如死啊! 话里话外,都说自己是与张敬达烈士一样的忠烈,只不过自己是为了五万兄弟们的性命着想,违背初衷,含恨而降,甘愿受辱而已。 石敬瑭更加认为杨光远是位能顾全大局的忠臣。毕竟如果没有杨光远的及时投降,晋安寨的五万人不知还要消耗掉多少河东生力军,如果拖到赵德钧等前来支援、契丹绝情北返,那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 于是,石敬瑭更加敬重杨光远。 杨光远是秃头折臂,而他妻子的腿脚有残疾,所以杨光远在滑州前线以“秃头折臂天子”、“瘸子皇后”为训话,教导部将忠君爱国,更使石敬瑭感激涕零,从此“尤加宠重”。 这位“大忠臣”日后还会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作为,后文详述。 杨光远稳住了前线军心,随后便与魏州叛军主力展开了一次决战。杨光远故技重施,还是使用了河东战争的老思路——诱敌深入,瓮中捉鳖。这一次,他成功了。 孙锐、冯晖中了杨光远的引诱,贪功冒进,渡河追赶,杨光远抓住时机,击贼于半渡。两万贼军顷刻间就被杀死三千人,孙锐原本就不得军心,这一下,军队瞬间崩溃,四散奔逃,很多人都被淹死。孙锐、冯晖逃回魏州。 滑州、黎阳前线取得大胜,杨光远乘胜追击,包围魏州。 第531章 三镇连叛6(月票加更) 与此同时,汜水关也传来喜讯: 侯益兑现了他的承诺,率五千精锐迎战一万叛军,以极小的代价将这一万人几乎全歼,剩下的全被俘虏。汜水关被攻克,张从宾仓皇出逃,慌乱之间竟被挤入河中淹死。侯益将其余党张延播、张继祚、娄继英等十人生擒,送回汴州,听候发落。 石敬瑭下令,将此从贼附逆的十人,满门抄斩! 史馆编修李涛急忙上奏,为张继祚求情,因为张继祚是“治愈大师”张全义的儿子。前文讲过,张全义当年坐镇洛阳,当时的洛阳遭到了巨匪孙儒的系统性破坏,几乎被夷为平地,是张全义多年来呕心沥血,才恢复了洛阳生机,并将其恢复到帝国首都的样貌。 石敬瑭于是法外开恩,只诛杀了张继祚及其妻子,特赦了其余家人。 随后,石敬瑭下诏,首恶者张从宾、从犯张延播等均已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其余被他们裹挟的,包括滑州符彦饶的部曲们,以及安州王晖的党羽们,一律不再追究,全部无罪释放! 汴州、许州的中心开花策略泡汤了;洛阳搞他菊花的夹攻策略失败了;滑州前线的主力被全歼了……魏州的范延光郁闷了。 范延光知道大势已去,于是将孙锐诛杀,如前文所说,范延光把一切责任推到这颗人头上,说是孙锐贼子趁自己病重而擅自发动叛乱,自己是无辜的,把人头送到杨光远军中,请求杨光远帮忙传话,表示愿意接受谈判,有条件投降。 杨光远转呈了范延光的求和信,石敬瑭断然拒绝,“社会你断臂狠人儿哥,扬名在魏博,给我干,给我收割!” 在杨光远的英勇指挥下,魏州战事终于陷入僵局,面对残血龟缩的范延光,杨光远拿不出任何有效的方案,唯一的方法就是耗着。这一耗就是一年多。 这一年里,石敬瑭并不得清闲。当杨光远包围魏州,石敬瑭满以为会快速结束战争的时候,南面再度传来了坏消息。 此前,安州发生兵变,将领王晖诛杀节度使周瑰,控制安州,准备两头下注,骑墙观战。石敬瑭派李金全率一千骑兵前来接管,调派王晖去唐州赴任刺史。王晖拒诏,不受代,表示不接受这种任命,赖在安州当老赖。 安州的邻居——襄州山南东道节度使安从进,派兵把控南下的交通要道,防止王晖勾结淮南势力。 王晖听说李金全率军前来接管,果然收拾行囊准备投奔淮南,临走时下令在安州城劫掠三日。此时,南下的道路已被安从进封锁,穷途末路的王晖被安从进诛杀。 安从进将安州进展奏报朝廷,迎接李金全接管。 此前,朝廷已经下了诏书,并赐了信箭,表示赦免王晖一党的兵变之罪,并提拔王晖为唐州刺史。李金全示之信箭诏书,抚慰王晖余党。 王晖余党们欢呼雀跃,眼看就要迎来大团圆的结局。然而李金全却很快得知了他们洗劫三日的行径,指挥使武彦和等十几个军官搜刮了大量金银财宝。于是,李进去下令将武彦和等十几人抓捕、斩首。 武彦和临死时大呼:“王晖是始作俑者,皇上尚且封他做刺史,我们是被王晖胁迫的,我们有何罪?皇上有抚慰诏书、信箭,如果是朝廷让你杀我们,那么朝廷就是失信!如果是你违背诏书而杀降,那么你将来也会不得好死!” 事后,李金全奏报朝廷,说是这伙人在半路途中遭遇劫匪,不幸遇害。 石敬瑭当然知道事情的真相,但不予追究。随后,任命李金全为安州安远军节度使。 李金全原是李嗣源的家奴,是吐谷浑人,因骁勇善战而得到李嗣源的关注,在战场上博得军功,累功升刺史,李嗣源称帝后将其提拔为泾州彰义军节度使。 咸鱼翻身之后的李金全充分暴露了其贪婪的本姓,在镇贪暴,口碑极差。后来被李嗣源召进中央,丢到禁军中养老。 李金全则先后多次向李嗣源进献战马,以求皇上开恩,再放他回地方作威作福。然而却拍在了马蹄子上,李嗣源非常不高兴,问他:“你在泾州没干别的事儿吧,光弄马了?” 后来,出镇沧州横海军节度使。 李从珂称帝后,又被召回中央,丢入禁军序列。 石敬瑭称帝后,安州王晖兵变,派李金全前来安抚,王晖叛逃途中被击毙,李金全入城安抚,随即被任命为安州安远军节度使。 在他临行时,石敬瑭担心他杀良冒功,于是特意叮嘱他,说王晖虽然罪该万死,但如果我们清算王晖党羽,必然激化地区矛盾,使得民心不安,不利于地区稳定,所以朕才一律予以赦免,你千万别杀人! “因折矢飞诏,约以不戮一人,仍许以晖为唐州刺史。”——《旧五代史》 然而李金全还是因为贪财,擅杀降将。贪暴如此,而石敬瑭选择了姑息隐忍。 上梁不正下梁歪。李金全的一个亲信——胡汉筠(亦作“胡汉荣”),比李金全更加贪婪残暴,而且极为狡猾奸诈,一肚子坏主意,经常怂恿李金全做一些违法乱纪的事。 李金全原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他表面上还是需要粉饰装点一下,毕竟是省级干部了嘛,总要道貌岸然一些。而这个胡汉筠则是他释放内心罪恶的窗口,是他腐化堕落的理由,是他人性的最后一块儿遮羞布。 因此,胡汉筠非常受李金全的宠信。这也是领导者往往很宠信身边小人的原因。 安州安远军的东面和东南面,与淮南势力接壤,南面与南楚有少部分接壤,西南与荆南截然,西面是襄州山南东道,北面则是邓州威胜军和许州忠武军。 从地图上看,安州安远军就是后晋的一个阳台,伸入到淮南、荆南、南楚的“三不管”地带。通常来说,这种地方一定是兵家必争之地,是周边各位大佬们的战略跳板。 第532章 三镇连叛7 石敬瑭绝不容许安州叛投淮南,更不能坐视其割据独立。而李金全、胡汉筠主仆在此狼狈为奸、胡作非为,早晚必出乱子,于是,在魏州战事陷入僵局的时候,石敬瑭就要趁李金全初到安州,立足未稳之际,妥善处理安州问题。 石敬瑭下诏,提拔胡汉筠进中央,要赏赐他一个官职,以酬谢他在平定安州王晖叛乱之中的功劳。并派以清廉而著称的官员贾仁沼前往接替之。 趁热打铁,明升暗降。面对石敬瑭的老套路,李金全束手无策,皇上说的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胡汉筠给李金全出主意,要合情合理地拒绝。于是,在他的指点下,李金全上疏朝廷,说胡汉筠不幸身染重病,目前暂时无法启程,请宽限些时日,等他病情好转,一定让他去京师领旨谢恩。 李金全的老朋友庞令图劝他不要执迷不悟,并说贾仁沼乃是忠义之士,用他接替胡汉筠,对李金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贾仁沼早先是王晏球的幕僚,王晏球奉命征讨定州王都时,王都挑选了一名精于射术的狙击手,在城墙上狙杀王晏球,一箭射来,正中王晏球的头盔,险些要了王晏球的性命,王晏球后面的贾仁沼弯弓搭箭,一发入魂,将城上的狙击手精准射杀。 王晏球从惊慌中缓过神来,急忙回头,追问是何人反杀城上的狙击手,要重重嘉奖之。贾仁沼却悄悄收起弓矢,“退而不言”,深藏功与名。 攻克定州后,王晏球派遣贾仁沼献捷京师,李嗣源赏赐颇丰,而贾仁沼则把自己的赏赐全部分散给亲朋好友中的贫困者。于是,贾仁沼的忠勇、廉洁广为流传,为世人称颂。 胡汉筠得知庞令图的建议后,立刻派刺客于夜晚翻墙而入,将庞令图全家杀死。又将贾仁沼鸩杀。随后与李金全的幕僚张纬勾结,共同蛊惑李金全。 而李金全也真的对胡汉筠言听计从,愈加宠信。胡汉筠以贾仁沼事件为例,说这是朝廷有意分化、瓦解主公的势力,先剪掉您的羽翼,去除您的朋党,然后征兵、征粮……主公一生戎马,这个道理还不懂吗?温水煮青蛙呀! 在胡汉筠的不断煽动之下,李金全渐渐萌生了异志。 按下安州李金全,再把目光转移到北面的魏州。 在长达一年多的围城过程中,杨光远只想出一个办法:向城内射入二百支绑着传单的箭矢,大意是赦免除范延光以外的全部军民,并鼓励军民擒斩范延光。二百支箭矢石沉大海,城中无人响应。 此外,攻城战、围城战就成了示威战、静坐战。 杨光远久攻不下,一方面是他的军事才能的确堪忧,而另一方面,则是养寇自重。他身为魏州平叛总司令,魏州战事一日不息,朝廷对他的赏赐就一日不停。他现在手握重兵,屯据贼穴,像极了当年的李嗣源。 石敬瑭也如当年的李存勖一样,穷尽所能维持着千疮百孔的疲弱帝国,后晋政权经不起任何风雨,连小将王晖都能隐忍姑息,何况是杨光远。粮草、军饷、各种封赏,源源不断地送往魏州前线。 天福二年(937)7月,杨光远包围魏州;11月,赐给杨光远空名官告,自司空至常侍共40道,凡是前线立功的将士,可由杨光远自行封赏,事后给朝廷报备一下即可。 空名官告,即空白的官员委任状,杨光远可以随意填写姓名,即刻产生法律效益。这是极大的特权,再往前半步,就是“便宜行事”,或者“墨制”(以皇帝的名义随意下达指令)。 天福三年(938)4月,石敬瑭又给杨光远加兼中书令;5月,以杨光远之子杨承祚为驸马,以女儿长安公主下嫁之;6月,又给杨光远及其部下七人改乡里名号,即更改其家乡地名,如“衣锦乡”、“沛王里”,总之,就是皇上拍大臣的马屁。 古今中外,无数例子都在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一味地妥协退让只会使对方变本加厉。 杨光远得寸进尺,虽然身居魏州城下,却频频上疏朝廷,干预中央事务,而石敬瑭也都非常给面子,只要杨光远有所指示,石敬瑭一定照办,为他更改中央的指令。于是,杨光远更加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8月,杨光远奏报:叛军的核心成员之一——澶州刺史冯晖,率军出城迎战,阵前起义,归顺朝廷。 据冯晖说,魏州城里的粮食已经吃完,马上就要支撑不住了。 石敬瑭立即加封冯晖检校太保,提拔成滑州义成军节度使。 前面说过天福年间严重的自然灾害,仅仅是在冯晖投降的8月份,河北地区就遭遇大旱,定州奏:“境内旱,民多流散。” 石敬瑭于是下诏,给定州义武军辖境内的百姓免除夏秋两季的赋税。 诏书刚刚下达,襄州的奏报接踵而至,是汉江的水患。中国幅员辽阔,河北大旱,湖北大水。 同月,河中府、同州、绛州等地也爆发了旱灾。 石敬瑭下诏,给灾区人民免税。 仅仅在一个月之内,后晋的实际控制区就连连奏报水旱灾情,受灾面积几乎覆盖了半个后晋。这只是重大的灾情,被载入帝王本纪的,轻微的灾情或生产事故是不被记载的。 所以杨光远率领大军包围魏州一年有余,对后晋中央朝廷也是一个难以承受的压力。魏州城粮草断绝,汴州皇宫里的石敬瑭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宗正丞石帛上疏劝谏,力主招降范延光,以节省财力、人力。并表示愿意独自一人进入魏州城,亲自游说范延光来降。 一年前范延光久主动提出要投降,但被石敬瑭拒绝。原因其实很简单,范延光不是王晖那样的小鱼小虾米,接受他的投降后,如何安置是个大问题,一般来说,都是只能升、不能降,当然,实权是要剥夺或大幅削减的,但爵位和荣誉官职是要晋升的。 第533章 三镇连叛8 滑州——黎阳之战,使得石敬瑭看出了魏州叛军的不堪一击,他认为杨光远肯定会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一举擒下范延光,那样自己就没必要操心费力了,直接杀了完事。而且这样还能起到对其他藩镇的震慑作用,否则一叛变就升官加爵,是何榜样? 然而杨光远的军事才能和龌龊的心魔,却给石敬瑭浇了一盆冷水。在石帛的极言苦谏下,石敬瑭不得不重新权衡利弊。 最后,石敬瑭认为接受范延光的投降,成本相对较小一些。于是决定采用政治诱降的手段,和平解决魏州叛乱。派宦官朱宪进城沟通,传达石敬瑭的意思,只要范延光愿意缴械投降,石敬瑭将保证他的人身财产安全,并且承诺给他调换一个同等规模的军镇,继续让他当节度使。 这个条件是范延光做梦也不敢想的,折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居然只是移镇而已,这难道不是痴人说梦吗?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石敬瑭:骗你是小狗! 史籍记载,石敬瑭对范延光先是说了一大堆掏心窝子的话,都是大道理,大意是反正你现在也是弹尽粮绝,危在旦夕了,如果不投降,那就是死路一条,我是念在老同事、老朋友的情分上,决定给你留条生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儿改之,善莫大焉,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志。 最后,石敬瑭更是发下毒誓: “如降而杀之,何以享国?明明白日,可质是言!”——《旧五代史》 “若降而杀汝,白日在上,吾无以享国。”——《资治通鉴》 我对天上的太阳发誓——我日啊,如果我在你投降之后杀了你,那就让我丧失掉这个江山社稷! 范延光抬头看向天上的太阳,“我日……我还是不信。” 石敬瑭于是赐给范延光丹书铁券、免死金牌,改封其为东平郡王,任命为郓州天平军节度使。并告诉范延光,他可以不必来京师觐见,直接从魏州去郓州赴任即可。 “怎么样,这下总该信我了吧?” 范延光接受了。不能说是半信半疑吧,起码也是别无他选。 范延光对节度副使李式说道:“咱们的主上是最讲信用的,他说不杀我,就一定不会杀我。”于是撤去了外层防御工事,但仍心存疑虑。 他的疑虑不无道理,石敬瑭确实会信守承诺,直至破坏它之前。他在食言之前绝不食言。 石敬瑭派宣徽南院使刘处让再入城抚慰。范延光见到刘处让之后,才最终下定决心,安心投降。 刘处让何许人也,为何会有这么大的面子? 刘处让祖籍沧州,原本在沧州服役,是张万进的部下。 张万进则是刘守光的部下,刘守光囚父夺权之后,又夺取了兄弟刘守文坐镇的沧州,并让自己的儿子刘继威做沧州义昌军节度使,因刘继威年幼无知,不能独当一面,特意安排张万进留在沧州,辅佐儿子刘继威。 刘继威虽然在治理军政方面年幼无知,却在其他方面是个老司机,据说是把张万进的妻女强行不可描述,于是张万进发动兵变,诛杀刘继威,接管沧州,随后便向后梁、河东李存勖同时表示归附。 后梁悍将杨师厚及时而霸气地率领大军前来接管,张万进惧而献城,被杨师厚表奏为青州节度使,后移镇兖州。 后来,张万进据城而叛,向河东李存勖归附,后梁派大将刘鄩征讨,张万进闭城坚守,并派刘处让到河东搬请救兵。 当时李存勖正与后梁激战,爆发了著名的“胡柳陂之战”,河东名将周德威阵亡,李存勖以惨痛的代价进军德胜渡,分身乏术,无力支援兖州,于是对刘处让表示爱莫能助,请张万进同志自求多福吧。 刘处让就在李存勖的大帐外,割下自己的耳朵,以自残的方式恳请李存勖出兵相助,大声疾呼道:“我家主公张万进之所以被大军围困,是因为要归附明公您,而您却要不管不顾,陷他于水火。如果您不愿出兵,请先杀了我!” 随后,浑身是血的刘处让转过身子,面冲兖州方向嚎啕大哭,“主公,我对不起你,也没脸回去见你了,就让我在这里以死谢罪吧!” 河东军士闻之动容。李存勖也被他的忠义之气所感动,在“胡柳陂之战”的紧张局势下,愣是从牙缝里挤出数千兵马,驰援兖州。然而未等他们赶到,刘鄩就攻克了兖州,张万进被杀。于是,刘处让就留在河东。 李存勖以刘处让为“客省使”,相当于外交官。刘处让“截耳诉军门”的故事广为流传,人们都敬佩他是当世义士,自带英雄光环,外交工作也开展地极为顺利。因此多年来一支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在外交体系内屡屡升迁。 李从珂时期,魏州刘延皓遭遇兵变,被乱军驱逐,李从珂派范延光前去平叛,而派刘处让为河北转运使,此时的刘处让就与范延光有了更进一步的交集,二人搭伙共同平定了魏州军乱。 事成之后,范延光就被任命为魏州节度使,而刘处让则升为宣徽南院使,继续回到中央。 范延光叛乱后,石敬瑭派杨光远挂帅,刘处让为参谋,二人搭伙再平魏州。期间,因洛阳张从宾叛乱,石敬瑭安排刘处让分兵去汜水关助战。张从宾被平定后,刘处让再回魏州前线。 如今,范延光在投降问题上举棋不定,石敬瑭便安排刘处让做最后的努力。 “无耳义士”刘处让是忠义的化身,他代表着诚实守信,其实无所谓他说什么,只要他出现,就代表着石敬瑭的诚意。而且刘处让还曾与范延光亲密共事,于公于私,刘处让都是石敬瑭最后的王牌。 果然,刘处让起到了作用。 范延光终于下定决心投降,先派两个儿子范守图、范守英前往杨光远大营,被转送到汴州扣为人质,随后派亲信将领携带“归命请罪表”到汴州觐见,表示愿意接受组织上的处罚。 第534章 魏州投降(月票加更) 石敬瑭下达了抚慰诏书,表示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啦,安抚魏州自范延光以下全部军民。范延光率领部下身穿素服(有罪之人)在营门外跪接诏书。 范延光派节度副使李式来汴州觐见,奉表请罪,并进贡玉带一条。 石敬瑭任命刘处让暂代魏州军府事;降制恢复范延光的一切官爵(谋反之日被剥夺),并按投降协议将他移镇到郓州。 读史籍原著有非常多的乐趣,比如我最喜欢读大事件之后的诏书、制文。原因如下: 首先,这些文章是虽然是以皇帝的名义下发,但实际的作者则是翰林院的翰林大学士、知制诰们,也就是说,是当时全国顶尖的作文高手,一流的水平。因为是要以皇帝的口吻下发,所以自然不能太三俗,无论是文笔还是意境,都要符合大雅、正能量。所以这些文章往往是境界高、文笔佳。 其次,这些文章在今天的我们看来,也许第一印象是晦涩难懂,那是因为“我们”孤陋寡闻。因为这些大才子往往引经据典,浓缩干练,一般都是四六句的排比对仗,而且符合一句一典,四个字中浓缩这一个典故,我们前文分析过一篇诏书,四个字中居然隐藏了两个典故。如果对传统文化、经史子集没有特别深入的了解,当然不知所云。而一旦读懂,就会拍案叫绝,为古人所折服。 最后,则是“我就静静地看着你装B,”看着古人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如今发达的网络可以让我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使一个普通中学生就能读懂。而在当时,皇帝身边是需要有几个专门负责“翻译”臣子奏章的人,比如明宗李嗣源设置的端明殿学士。否则,他真听不懂大臣在说什么,也不知道翰林学士让自己在说什么。 且看石敬瑭给范延光的赦免制书: “顷朕始登大宝,未静中原,六飞才及于京师,千里未通于怀抱。” ——我刚登基,天下民心还不稳。爱卿有点儿小想法,也很正常嘛,不要过分自责的啦。 “楚王求旧,方在遗簪;曾子传疑,忽成投杼。” ——涨姿势了,上下两句,分别用了“楚王绝缨”和“曾母投杼”的典故。 上一句,说的楚庄王一次宴请群臣,忽然一阵风吹过,把照明用的蜡烛吹灭,屋里一片漆黑,有位爱妾向楚庄王告状,说群臣中有人趁着黑灯瞎火,对我动手动脚,我灵机一动,把他的帽缨扯了下来,等点上灯之后,你看谁的帽缨断了,就弄死谁。 楚庄王听完,立刻下令,让所有人把帽子都摘了,然后再点上灯,欢宴如旧。根本不去追究此事。三年后,楚国与晋国交战,有位将军异常英勇,每次大战都冲锋在最前面,最终使得楚国赢得了战争的胜利。 楚庄王找来这位将军,表示自己非常疑惑,说我从来没有特殊厚待于你,你为何如此奋不顾身呢? 那位将军低下头,坦诚而愧疚地说道:“我就是三年前的那个咸猪手……”为了报答楚庄王当年的网开一面,他愿意肝脑涂地,以死报效。 下一句,说的是曾参的母亲听到了流言蜚语,说他儿子在外面杀了人。一个人说,她不信,两个人说,她还是不信,若如其实地继续织布,可当越来越多的人这么说的时候,曾母终于信了,于是扔掉机杼,翻墙而逃。 石敬瑭把自己比作楚庄王,而把范延光比作那位将军。虽然你有劣迹前科,但我还是饶恕你,希望你以后也能痛改前非、再图报效;同时向他说明自己完全相信你,不会“三人成虎”,咱俩都别相信三人成虎,不要理会流言蜚语。 虽然对范远光既往不咎,只是做了移镇处理,但朝廷一定要剪除范延光羽翼,防止他在郓州继续搞事情。 于是,将范延光全部故吏门生悉数提拔到其他地区,做刺史、团练使、防御使等,使得郓州范延光成了光杆司令。 在这一批得到封赏、遣散的人员名单中,有一位叫李彦珣的,被任命为检校司空、坊州刺史,受到了广泛质疑,石敬瑭左右近臣力劝石敬瑭务必将此人诛杀,因为此人属于“十恶不赦”。 李彦珣是邢州人,是本地政府的一名临时工,“素无检节”,原本就是一个不要脸的臭流氓,李嗣源曾坐镇邢州,李彦珣阿谀谄媚,收获了李嗣源的好感,李嗣源即位后,将其提拔,后来安排他出访东川。 刚一入境,他就因行为不端而惹怒了东川节度使董璋,董璋抓捕他的一名随从,李彦珣大为恐惧,连夜逃回。后来东川董璋叛变,李嗣源就任命李彦珣为步军监军,跟随石敬瑭攻打董璋。 李从珂时期,迁为河阳行军司马。 张从宾自河阳谋反时,李彦珣从贼附逆,参与了张从宾的叛乱。张从宾失败后,李彦珣逃到魏州,加入了范延光的叛乱,范延光任命他为步军总监军,安排他指挥守城。 杨光远探听到李彦珣是邢州人,他的老母亲尚在邢州,于是派人把老太太从邢州请到魏州城下,让她老人家劝降叛逆的儿子。 然而李彦珣这小子“素不孝于父母,在乡绝其供馈”,早就不履行赡养义务了,朋友、同事们全都鄙视他的为人。 “哎哟,我看不清,你从哪儿弄来一个老太天,想骗我啊?” “你连亲妈都不认识了?” “近一点,再近一点,对对对,再往前来点儿……好嘞,就这儿!” 李彦珣忽然拉弓放箭,一箭射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好啦,我看你们还有什么招。” 两军将士全都呆住了,好个叛逆贼子,光天化日之下、两军对垒之前,亲手射死亲妈…… 如今,石敬瑭不但赦免他,还让他当市长……群臣义愤填膺,表示弑母之罪,罪在不赦,这种畜生不杀不足以振朝纲,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第535章 范延光之死 面对义愤填膺的群臣,石敬瑭却说道:“朕金口玉言,已经答应赦免他们了,岂能食言?”于是李彦珣安然走上了坊州刺史的领导岗位。 可把欧阳修气坏了,修爷在编撰《新五代史》的时候,气得大骂李彦珣禽兽不如(至其极也,使人心不如禽兽,可不哀哉)!顺便批评石敬瑭盲目纵容姑息。 《旧五代史》也忍不住飙了脏话,“殆非人类”,这家伙简直不是人。同时也批评石敬瑭“失刑之甚”。 石敬瑭不杀李彦珣,也是为了安抚范延光,如果他能对李彦珣失信,就能对范延光失信。所以,为了让范延光相信朝廷的诚意,李彦珣别说射杀亲娘,就算自灭满门,也会照样得到赦免的。 后来,李彦珣因贪污而被诛杀。地方官贪污,在当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即便治罪,一般也不会是死罪。如果是“坐赃被诛”,通常情况下不是因“坐赃”,是另有其他不方便公开的原因,至于是何种原因,你懂得。 魏州叛乱平定后,石敬瑭正式颁布了迁都的命令。实际上,石敬瑭之前已经把中央的全套班底迁入了汴州,当时是为了针对范延光,但为了不加深刺激而没有宣布迁都。 杨光远也被任命为新一任魏州魏博军节度使。平叛战争中立有功勋的,论功行赏,不在话下。 魏州似乎带有某种诅咒,与西川一样,凡是坐镇此地的人,都会有点儿别的小想法。 范延光赴镇郓州后,心中一直忐忑不安,君臣之间的这种猜忌是永远不可能彻底抹平的,都是老司机,心照不宣。 范延光的性命完全寄托于石敬瑭的怜悯,而石敬瑭的怜悯则要看时局的发展。政治家是没有感情的,没有感恩与怜悯,也没有仇恨,有的只是政治利益的权衡和博弈。 怀璧其罪,范延光势单力孤,如案板上的鱼肉,却仍身居藩镇,这是极其危险的。所以自打范延光赴镇郓州后,就不断地上疏,说自己年老体弱,百病缠身,实在无法胜任节度使之职,请求告老还乡。想通过主动退出的方法,保全自己的残生。 石敬瑭当然要好言抚慰,一而再、再而三地表明自己的诚意,请他不要多想。然而范延光一再坚持。 在范延光投降归顺一个多月后,朝廷终于答应了他辞职退休的请求,让他以太子太师致仕。 退休以后,范延光就迁居汴州,住在石敬瑭眼皮子底下,以表明自己再无兴风作浪之野心;石敬瑭时常邀请他参与宴会,二人毕竟是老同事,京师也有不少后唐时期的老同事、老朋友们,大家经常聚在一起喝酒娱乐,唱一把《老男孩》,把自己感动地稀里哗啦的。 在聚会中,石敬瑭待之与群臣无异,似乎根本没有什么魏州叛乱一事,大家还是从前那个少年。 一次,石敬瑭趁与范延光独处的时候,向他推心置腹,说了句实在话,大意是我现在正要打造、维护一副诚实守信的仁君人设,即便我想杀你,为了顾全大局、迫于舆论压力,我也不会下手的,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没事儿。 如此,范延光渐渐安下心来,逐渐地相信了石敬瑭的诚意。 然而平静很快就被打破。 某日夜晚,刘处让喝得醉醺醺的,突然到范延光家中拜访。刘处让说自己参加了宫中的宴会,喝得很尽兴,可宴会突然就结束了,你猜是为啥? 范延光哪里猜的出,“为啥?” “北国来人了。契丹派来了使节,皇上得赶紧接见。” 很有道理,但与我范延光有什么关系? 刘处让醉眼迷离,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猜,那契丹使节跟皇上说什么了。” “您就别卖关子了,说了啥?” “那契丹使节牛的很,上来就质问咱皇上,说‘魏博反臣何在?既然你制不了他,那就把他捆到北国,我们契丹人帮你管教,免得成为你的祸害’。皇上给他东拉西扯,虚与委蛇,扯了半天淡,您猜最后怎么着?” 范延光吓得脸色煞白,与喝得红光满面的刘处让形成鲜明对比,“我那活祖宗哎,您就别拿我逗闷子了,最后怎么了?” “最后呀……最后……我也不知道,偷听了一半,就回来了。皇上接见契丹使节,我敢明目张胆地偷听吗?” 刘处让后面说的话,范延光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了,只见他面无人色,冷汗顺着下巴滴滴答答,心脏都快从嘴里跳出来。 忽然,范延光哭了出来,求刘处让帮忙指条明路。 刘处让想了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干脆,您就搬家得了。” 范延光认为这是好主意,汴州不仅常有契丹使者往来,更有自己的仇人杨光远,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于是,范延光上奏,说自己在河阳故居尚有田宅,打算回河阳颐养天年。 石敬瑭恩准。 范延光拖家带口,满载着金银财宝,憧憬着安逸享乐的晚年生活。据记载,范延光搬家的时候,“其行辎重盈路”,车水马龙,全是运送金银财宝的车队。车队运送的货物中,就包含那批受诅咒的财货。 董温琪通过多年的横征暴敛而聚得,秘琼杀他全家,据为己有;范延光又杀秘琼全家,财宝再度易主。如今,范延光带着它们招摇过市,惹人眼红。 有一个人就非常觊觎范延光的姬妾、财宝,这人就是范延光的老冤家——杨光远。 二人是新近结仇,即河东战争。当时,石敬瑭在河东谋反,杨光远奉命协助张敬达进攻太原,范延光、赵德钧奉命前来支援,杨光远与范延光是战友,拥有共同的敌人石敬瑭。 然而杨光远首战失利,与张敬达一起被反包围在晋安寨;范延光与赵德钧却都心怀鬼胎,迟迟不肯支援晋安寨,对杨光远是袖手旁观。杨光远杀张敬达而降契丹,这才捡回一条命,背上了叛徒的骂名,因杀害张敬达而遭昔日同僚们歧视、排挤,始终抬不起头。 见死不救,其一恨也。 第536章 再分魏博 范延光魏州叛乱,杨光远挂帅出征。范延光首战失利,随后龟缩魏州,闭城不出,坚守一年有余,杨光远久战无功,且最终也是通过政治诱降的方式,使得范延光缴械,让杨光远这位征讨总司令很没有面子。 魏州无功,其二恨也。 有此两恨,又有金钱美女的诱惑,杨光远岂能饶了范延光? 杨光远上奏道:“范延光乃是反复无常的小人,岂能放虎归山?今若纵他远去,他要么会北出塞外,要么会南下入淮,应早日铲除。” 石敬瑭不允许。 于是杨光远退而求其次,说不杀也行,那就应该把他控制在汴州或洛阳,而不能散居外地。 只要不杀他就行,石敬瑭同意了。于是就让范延光迁居洛阳。 当时杨光远遥兼河阳节度使,他的儿子杨承贵暂代州府事。杨光远指示儿子杨承贵想想办法,干他一炮。 杨承贵心领神会,立刻带兵包围了范延光的宅第,逼他自杀。 范延光手举丹书铁券、免死金牌,哀嚎道:“当今天子赏赐我不死铁券,对太阳发誓,永远不杀我,你们父子怎么可以这样?” 杨承贵低头沉吟片刻,“好吧,那皇上让你迁居洛阳,你要听话,赶紧卷铺盖走人。” “请宽限我几天时日,收拾打点。” “少废话,明天一早,上路。” 次日天刚亮,杨承贵就再度带兵包围了范延光宅第,强行将其带走,行至浮桥之上,命几名壮士将范延光推入河中淹死。 “你不体面,我帮你体面。” 事后,杨光远父子奏报:“范延光在搬家途中,投水自尽。” 不用调查,石敬瑭也知道事情的真相,也同样是选择了姑息隐忍,没有责备杨光远父子,却也为范延光无比叹息,曾经与自己一起叱咤风云的政坛老前辈、江湖大佬、实力派四大天王、末帝三巨头,最后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石敬瑭难免兔死狐悲,下诏给范延光同志追赠太师,辍朝两日,以示哀悼。 水运军使曹千,在缪家滩附近打捞到了范延光的遗体。石敬瑭下令准许归葬相州老家。 据说在下葬当天,棺椁刚刚入土,墓室忽然无故坍塌,砸坏了范延光的棺椁,“头颅皆碎”。最终还是没能保留全尸。 后人评价他时,无不为之感到惋惜。说他曾经是个礼贤下士、彬彬有礼的雅士,实力圈粉无数,“甚获当时之誉”。但他也有两个污点,一个是在讨伐定州王都之时,他的部将梁汉瑭缴获了王都的胯下宝马,范延光陷害梁汉瑭而取之;另一个则是谋害秘琼而取其财货姬妾。 晚节不保,发动魏州叛乱。后人对此并不深加苛责,毕竟石敬瑭也是“惧而谋叛”,只不过石敬瑭成功了,范延光失败了而已,成王败寇,无可厚非。 范延光饱受诟病的,是他在叛乱失利后,忍耻偷生,最终在屈辱中死去,太不男人,看看人家李从珂,举族自焚,虽然都是死,但李从珂死得轰轰烈烈,受人尊重、博人同情,而范延光则是受人耻笑。 《旧五代史》对范延光毫不留情地予以嘲笑: “何非夫之甚也!”——真不是个男人! “既力屈以来降,尚厚颜而惜死,孟津之殁,乃取笑于千载也。”——千载笑名 范延光死后,那批带诅咒的钱财就连本带利地转移到了新主人——杨光远的手中。 这位秃头断臂猛男影帝杨光远,在平定魏州范延光的时候,就已经显露出了嚣张跋扈、不臣之心,他迟早也是要谋反的。 天福年间最不缺的就是谋反叛乱分子,与连年的自然灾害一样。石敬瑭这七年皇帝当得实在窝心,对外事奉契丹爸爸当儿子,对内姑息隐忍装孙子,举头三尺有天灾,俯瞰四海皆叛臣。 魏州平定后,杨光远请求入京觐见。石敬瑭批准。 杨光远来京师的原因比较简单,就是要扫清朝廷中的“奸佞”。在他看来,自己之所以未能在前线立功,全是因朝中奸臣作梗。他口中的奸臣便是桑维翰、李崧等文官集团。 自打郭崇韬死后,后唐时期的宰相已经很少兼任枢密使,以避免权力过度集中,而石敬瑭迫于现实压力,让宰相桑维翰、李崧身兼枢密使。这就让刘处让和宦官们非常不悦,总想找机会搞掉二人。 在杨光远围攻魏州时,刘处让常因军务往来于前线与朝廷。前文说过,杨光远挟寇自重,经常干涉朝政,石敬瑭对此采取姑息态度,而桑维翰、李崧等文官集团对此坚决反对,坚持依法依规、照章办事,杨光远的很多非分请求也就此遭阻,杨光远为此大为恼火。 刘处让则见缝插针,告诉杨光远,说这都是那些宰相们的馊主意,是他们蛊惑圣听。于是,杨光远对桑维翰、李崧等文官集团恨之入骨。 魏州平定够,杨光远立刻连上密章,控诉桑维翰、李崧拖后腿,给自己的军事行动掣肘,要为这一年多的僵局负主要责任。 杨光远控制着魏州,还遥控着洛阳、河阳一带,手握重兵,这就是他敢对朝廷指手画脚的底气。 石敬瑭不敢得罪他,于是就免除了二人的枢密使,而让刘处让当枢密使。 杨光远的跋扈已经触碰到了石敬瑭朝廷的底线,要知道,桑维翰等“亲辽派”官员是契丹爸爸指名道姓钦点的国之忠臣。打狗还须看主人,桑维翰等人的主人不是石敬瑭,而是耶律德光。 石敬瑭对此非常忧心,非常担心杨光远会失去控制。 桑维翰给石敬瑭出谋划策,建议他削弱杨光远的势力,具体的方法就是“分割魏博”。这个办法在后梁时候就使用过,朱友贞趁杨师厚去世,而把魏博军一分为二,由此引发的后果就是“庄宗入魏”。 时过境迁,桑维翰再次提出分割魏博的险招。这一次,不仅仅是把魏博军一分为二这么简单,而是在肢解魏博的基础上,对整个河朔地区进行一次大洗牌、大换血,并且将杨光远移镇,极大限度地削弱河朔地区的影响力。 这一招,好用吗? 第537章 再分魏博2 天福三年(938)11月,石敬瑭加授杨光远守太尉、洛阳留守,兼河阳节度使,判六军诸卫,把他从魏州调到洛阳。 与此同时,升魏州为邺都,置留守官(为叙述连贯,始终保持其“魏州”的称呼);将原属魏博军的相、卫、澶三州分割出来,设置彰德军,以相州为治所;将原属魏博军的贝州、博州、原成德军的冀州分割出来,设置永清军,以贝州为治所。 实际上,原有的魏博军就被肢解成了三个相对独立的军镇,势力被大大削弱。石敬瑭又把澶州升为防御州,并将州政府南迁到德胜渡,整体向南迁移,以躲避来自北方契丹的潜在威胁,加强战略纵深。 看得出来,在桑维翰提供的“分割魏博”方案中,已经不仅仅是针对一个小小的杨光远了,而是把目光放长远,为将来的有可能发生的“晋辽之战”做准备。 所以我们需要再次强调,桑维翰等“亲辽派”官员不能与“汉奸”完全划等号,他们的政治主张是“亲辽”,完全是以后晋的利益为出发点的一种鸽派外交,其目的是韬光养晦,最终是要战胜契丹,让石敬瑭和他的后晋政权可以站着把钱挣了。桑维翰亲辽,但绝不精辽。 杨光远更加痛恨桑维翰,而更让他深恶痛绝的事情接踵而至: 杨光远的小弟刘处让荣升枢密使,刚刚半年,刘处让的母亲就去世了,刘处让只能照例辞职回家丁母忧。 “割耳义士”刘处让妥妥的“杨派”,是杨光远在中央的小弟。于是石敬瑭敲山震虎,先拿刘处让开刀,剪除杨光远的羽翼。 石敬瑭下令,撤销枢密院,把印信交给中书省保管,原枢密院的工作由宰相们分别负责。“枢密使”的编制废除了,权力由宰相们接管……这不还是宰相兼枢密使的内核嘛,换汤不换药,唯一有所改变的,就是丁忧归来的刘处让,忽然发现自己被下岗了。 杨光远再也坐不住了,于是面见石敬瑭,当面指责桑维翰擅权弄威、离间君臣、假公济私、与民争利…… 据说桑维翰的家人在洛阳等地开办酒店等营业性场所,封建时期的官员下海经商,是对民间工商业的降维打击,即“与民争利”,是非常遭士人鄙视唾弃的。 迫于杨光远的巨大压力,石敬瑭最终将桑维翰外放,任命他为相州彰德军节度使。 桑维翰到了相州后,就革除了一项陋习,即抄没罪犯家产。前文已经提及,凡是犯罪之人,一律抄没全部家产充公,据说这是河朔地区的旧俗。桑维翰深以为不妥,且国家没有一条法律支持这种野蛮粗暴的行径,于是上疏请罢。 石敬瑭非常高兴,于是准奏,并降诏褒扬: “桑维翰佐命功全,临戎寄重,举一方之往事,合四海之通规……闻将相之善言,成国家之美事,既资王道,实契人心……天下诸州皆准此处分。” 你做了一件很平常的小事,而领导开全体大会,重点表扬,不乏溢美之词,并号召集团全部员工向你学习。这说明什么?杨光远同学,请你翻译翻译,这说明什么?你给我翻译翻译,这TM的说明TM的什么? 石敬瑭对河朔地区大刀阔斧地进行重新洗牌,矛头并不只针对杨光远,镇州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也露出了反叛的苗头,石敬瑭肢解魏博的做法是一石二鸟。 河朔地区的整顿并不局限于行政划分,伴随行政区划改革的是,是一系列眼花缭乱的移镇命令: 调青州节度使王建立为潞州节度使; 调潞州节度使皇甫遇为晋州节度使; 调晋州节度使李德珫为太原留守; 调太原留守安彦威为宋州节度使; 调宋州节度使刘知远为魏州留守。 青州、潞州、晋州、太原、宋州、魏州,向左转,齐步走,六镇互移。 其中,刘知远坐镇魏州,顶替了杨光远;皇甫遇的调动,则是针对安重荣。 皇甫遇原本坐镇定州义武军,与镇州成德军安重荣结为儿女亲家。镇州、定州唇齿相依亦有百余年历史,二镇联姻,结成掎角之势,石敬瑭深患之。于是先将皇甫遇移镇到潞州,潞州与镇州之间隔着太行山,以太行山天险阻隔二人的联系,随后很快又调往更西面的晋州,使二人几乎无呼应的可能。 在分割魏博的同时,石敬瑭把镇州成德军治下的冀州也顺便划了出来,使成德军辖境由四州减少为三州。 另外,石敬瑭以王建立的家乡是辽州,为了表示对他的恩宠,特意把辽州、沁州划拨给潞州昭义军。其中沁州是晋州建雄军的属州,也就是在皇甫遇的嘴里抢下一块儿肉,再度削弱了皇甫遇的势力。 这还没算完,石敬瑭继续升级这次人事大变动,把河北的成功经验套用在了黄河以南,打起了襄州、安州的主意。 襄州山南东道节度使安从进、安州安远军节度使李金全,同样是帝国的不安定因素,亦早除之。 在上述的人事调动中,并没有完成闭环,六镇绕了一个有缺口的圆,最后的魏州杨光远去了洛阳,然而开头的青州却无人填补。现在,石敬瑭要填补漏洞了。 为了避免尴尬,石敬瑭先派人到襄州,试探安从进的口风,透漏给他青州节度又空缺,问他愿不愿意移镇青州。 安从进的回答令人啼笑皆非:“别移镇了,咱玩儿个‘镇移’吧。” 使者懵了,怎么个“镇移”法? “如果皇上把青州移到汉南,我就赴镇。” 安从进让乾坤大挪移都汗颜,以这种方式向石敬瑭表明自己的态度。 石敬瑭为避免把他逼反,就没敢下达移镇的命令。随后,又把目光落在了安州。安州李金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禁军将领,兵微将寡,借着平定王晖之乱才坐镇安州,立足未稳。跟他就没必要客气了。 石敬瑭下诏:以沧州横海军节度使马全节为安州安远军节度使。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造反派实力种子选手杨光远、安重荣、安从进尚在摩拳擦掌,反倒是势力微弱的李金全率先挑头,成为谋反界的一颗新星。 第538章 安州危机 在动安州之前,石敬瑭照例释放了一批烟雾弹,承接河北地区的密集移镇命令,朝廷在河南也开展了一系列的人事大变动: 以“被下岗”的前枢密使刘处让为相州节度使,以相州节度使桑维翰为兖州节度使; 以徐州节度使侯益为秦州节度使,以秦州节度使康福为河中节度使;以河中节度使安审信为许州节度使,以许州节度使杜重威为郓州节度使。 随后,才是以沧州节度使马全节为安州节度使。 此前,朝廷征调李金全的亲信胡汉筠入朝,派贾仁沼接替。胡汉筠称病不前,且毒杀贾仁沼,屠杀庞令图全家。手段残忍,令人发指。 如今,移镇诏书下达,且胡汉筠听说贾仁沼的两个儿子要去中央告御状,非常恐惧,于是欺骗李金全,说据可靠情报,朝廷要追查“贾仁沼投毒案”,并栽赃嫁祸给你,指控你谋反,把你干掉! 李金全大为恐惧,于是在胡汉筠的怂恿下,决定勾结淮南,反抗后晋。 一般来说,黄河以北的反贼都会勾结契丹,河南东部的反贼勾结淮南,河南西部的反贼勾结蜀国。就近取材。 淮南徐知诰派将领李承裕、段处恭率领三千兵马前往接应。 而石敬瑭的反应更加迅速,我们有相当的理由相信,石敬瑭是做好了应急预案的,甚至可以说他在李金全正式叛变之前,就已经开始“平叛”了。石敬瑭第一时间授权马全节动员汴州、洛阳等河南十几个州的兵力,武装接管,又征调鄜州保大军节度使安审晖为征剿副司令,浩浩荡荡向安州杀来。 天福五年(940)6月,安州之战打响。 柿子要挑软的捏。杨光远等人实力强大,石敬瑭有所忌惮,对于小小的李金全来说,既没有像安从进那样事先打招呼,又提前做好了武力征讨的准备。谋反?你也配! 李金全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根本不敢跟朝廷大军正面硬刚,等淮南援军赶到安州后,立即弃城出逃。 李金全带着成群的美女姬妾和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在数百名随从的保护下,投奔到了淮南援军大营中。 淮南将领李承裕先把李金全的姬妾财宝抢夺,据为己有,随后指挥军队进入安州城。 李承裕违背了徐知诰的命令。 如同之前的卢文进叛逃一样,徐知诰并不打算在此时侵吞中原王朝的土地,他没有觊觎安州的城池,而是谆谆告诫,说只要把政治犯接过来就行,千万不要骚扰中原百姓,更不要入城坚守,妄图抢夺城池。 在此前迎接卢文进的时候,淮南与后晋就保持了这种默契。然而李承裕却秉承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抢白不抢的精神,进入安州,打算击退后晋援军,把安州留在淮南的版图上。 李从珂凤翔起兵,入主洛阳的时候,后蜀趁虚攻占后唐的土地,大举进攻金州。时任金州防御使的马全节毁家纾难,坚持抵抗,以少胜多,最终击退了后蜀侵略军,保全了金州。马全节是个狠角色。 马全节指挥大军在安州城南与淮南军交火,一举击溃淮南军队。李承裕见势不妙,于是在安州大肆劫掠一通,打砸抢烧之后,便率领残部向南溃逃。 马全节随即入城接管,然后命令副司令安审晖追杀。安审晖追到黄花谷,击毙了淮南军队副统帅段处恭,次日又在云梦泽再度追上淮南主力,生擒淮南主将李承裕以下两千余人。 淮南一共来了三千人,仅被生擒的就两千有余。 马全节目睹了安州城内的惨状,深深为之震撼,“淮夷可恨!” 这时,安审晖押解着李承裕等俘虏回到安州。 马全节脸色铁青,把手一挥,指着李承裕等人,“剁了!”随着一声令下,李承裕以下一千五百人全部被斩首。随后将监军杜光业等五百七十人押往汴州。 战斗中,部将安友谦作战尤为英勇,马全节嘉其忠勇,派他到汴州献捷。因为按照规矩,献捷的人都会得到“报喜钱”,除了丰厚的金银财宝外,还会升官晋爵,所以主将一般都会让自己的儿子或者亲信去做这个工作。 安友谦快马加鞭,在三伏酷暑天中飞驰,竟然中暑而死,成了中国版的马拉松。 石敬瑭宽慰了这批俘虏,说道:“是李金全负我,他们有什么罪?”随后为他们松绑,并赏赐了马匹、衣服等礼物,礼送他们回淮南。 这仍是石敬瑭与徐知诰的默契,双方都不愿把矛盾升级。石敬瑭这边就不用说了,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正忙着四处堵漏;徐知诰同样不想与后晋翻脸,因为此时他正忙着调解闽国的内战,主要精力也不在北方。 所以无论是卢文进还是李金全,徐知诰的态度是欢迎你们来淮南申请政治避难,但淮南绝不会为了你们而与中原大国开战。 据后来统计,只因李承裕贪功、贪财,违背军令,而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与错误的敌人爆发了一场错误的战争,使得淮南损失四千余人。徐知诰为此颇为心痛。 之前明明说让二人率领三千人前往接应,三千人阵亡了四千……有可能是李金全的一千人,也有可能是有第二批次的救援力量。总之,淮南方面损失惨重,而且还在两国外交上处于被动局面,亏欠后晋的一个大人情。 石敬瑭不仅没有追究淮南徐知诰侵占安州的事情,反而把杜光业等570名俘虏礼送回淮南。石敬瑭胳膊真长,从汴州伸到淮南,“啪啪”打徐知诰的脸。 徐知诰把杜光业等人又送回淮河以北的后晋领土,并给石敬瑭写信,抬头是“本国奏书于上国皇帝”,很客气,称后晋为“上国”,信中言: “久增景慕,莫会光尘,但循战国之规,敢预睦邻之道。” ——先客套一下。我是您的忠实粉丝,老崇拜您了。 第539章 安州危机2 “一昨安州有故,脱难相归,边校贪功,乘便据垒。矧机宜之孰在,顾茫昧以难申。” ——手下人不地道,小误会的啦。是非曲直已经很明显了,我错了。 “否臧皆凶,乃大《易》之明义;进取不止,亦圣人之厚颜。” ——引用《易经》中“师出以律,否臧,凶”,意思是说自己这次师出无名,名不正而言不顺,输了也是合情合理,我作死,我活该;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后半句中的“进取”与我们今天说的“进取”的意思不太一样,这里的意思表达是“知进退”的意思,所谓大智知止,“进取不止”从一出生就是个贬义词,翻译过来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意思,可现在绝大多数人都望文生义,把它当成了褒义词,还请书法家写下来、裱好了,供在墙上,还说是自己的企业文化……贵企业真尼玛有文化!附庸风雅,贻笑大方。 “适属暑雨稍频,江波甚涨,指挥未到,事实已违。” ——我不是不管,巧了,赶上水灾,通讯中断,等我联系上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猥沐睿资,曲形宸旨。” ——虽然拗口,貌似也晦涩难懂,但这股马屁实在熏得不要不要的了,咱就直译吧:猥琐的我沐浴了您圣明的资质,行为不端的我聆听您的圣旨。 “归其俘获,示以英仁。” ——归还我战俘,足以表明您的英明仁慈。 “其如军法朝章,彼此不可。” ——但是,于情于理、无论是军法还是国法,贵国与敝国都不容许。 然后表示虽然您有好生之德,但我实在不好意思、也不能从命,杜光业等五百七十人已经送过淮北,您准备签收一下吧。 后晋控制下的宿州接收了俘虏及信笺,转奏到汴州。 石敬瑭回信道: “昨者灾生安陆,衅接汉阳,当三伏之炎蒸,动两朝之师旅。” ——我承认都是太阳惹的祸。 “岂期边帅,不禀上谋……” ——不要让无知的武夫背锅。 “寻已舍诸俘执,还彼乡闾,不惟念效命之人,兼亦敦善邻之道……” ——我之所以放他们回家,不仅仅出于怜悯,而是谋求睦邻友好,促进两国之间的友好交流,你可知我良苦用心? “……希循宥罪之文,用广崇仁之美。其杜光业等再令归复。” 石敬瑭命人再把杜光业等人礼送回淮南。 当船只进入淮河之后,淮南徐知诰派出了正规军舰,阻断河面,“回去!” 后晋官员实在没办法,只能又把杜光业等寄存宿州,再将渡河受阻一事上奏。 用这句文言词来形容杜光业等人是再合适不过的了:猪不啃、狗不咬,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敌人不要,自己人拒收。随便哪儿,爱哪儿哪儿。五百多人成了无家可归的社会弃儿,合法的黑户。只剩在风中凌乱,怀疑人生。 最后,还是宅心仁厚的石敬瑭大发慈悲,下诏让杜光业等人来到京师,按其原有军职授予相应官职,并把他们整编为“显义都”。 与此同时,湖南马希范上奏,说自己已经派大将张少敌率领五万精兵、百艘大战船,在岳州集结,准备顺流而下,配合中央军,进剿淮夷。 石敬瑭表扬他的忠义之心,否决了他进军的提议。 天福五年(940)7月,石敬瑭安抚了南楚(湖南马希范)、先兵后礼降服了淮南、与闽国(福建王延羲)邦交正常化。 为了谋求和平稳定的外部坏境,石敬瑭一直在努力,却从未被实现。 李金全叛逃时,指挥官桑千、王万金、成彦温拒绝跟从,被李金全残忍诛杀,而总指挥庞守荣却耻笑他们愚蠢、不识时务,以迎合谄媚李金全。 安州光复后,后晋朝廷展开了平反和清算,给贾仁沼、桑千等追赠官职,斩杀庞守荣。 魏州留守刘知远、洛阳留守杨光远入京祝贺。 石敬瑭大摆庆功宴,酒酣之际,由平定安州提起了平定魏州,与平魏功臣杨光远推杯换盏,然后恍然大悟,“哎呀,平定魏州叛乱,你的左右将领都立了功,还没来得及赏赐,现在,给他们都提拔为刺史,享受一下荣华富贵吧。” 于是,杨光远的几名亲信被任命为各州刺史,堂而皇之地分化了杨光远的势力,随后又给平魏功臣杨光远加守太尉、兼中书令,封东平王,同时,移镇青州平卢军;又将莱州升为防御州,以汝州防御使杨承贵(杨光远之子)领莱州防御使。 洛阳、汝州,均在今天的河南省境内,而青州位于今天的山东省中部、莱州更是到了山东省的最东部。石敬瑭借着酬谢平魏之功,把杨光远的势力从两京重地(汴州——洛阳)驱逐到了山东半岛,名为酬谢,实为发配流放。 看得出来,石敬瑭的防范重心自范延光之后,就转成了杨光远。 也许是杨光远认为时机尚不成熟,也许是自知遭石敬瑭针对,虽心有反意,却仍选择了猥琐发育。然而那些实力远不如杨光远的年轻人,却不讲武德,更不讲先来后到,他们争先恐后、前赴后继地走上了叛乱的道路。 继魏州范延光叛乱后,“二安组合”C位出道,一南一北,成夹攻之势,遥相呼应,成为石敬瑭时期最著名的一次叛乱。 倡导这次“二安叛乱”的,是镇州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 安重荣,算是政坛后起之秀,是靠着政治投机火箭上升,跻身于藩镇圈。其父祖两代均为刺史,安重荣本人继承了代北游牧民族的野蛮和彪悍,颇有膂力、精于骑射,在代北地区做边防军巡逻队长。 后来因犯了罪,被顶头上司——高行周抓入大狱,论律当斩。安重荣的母亲急忙跑到京师,走动关系,当时安重诲当权,由安重诲出面协调了此事,保住了安重荣一条命。 安重荣与安重诲应该没有血缘关系,安重诲的父亲叫安福迁,应州人士,而安重荣的父亲叫安全、祖父叫安从义,朔州人士。至于其名字的近似,应该是归化取汉名时的巧合,当时的北方游牧民族常见“安”姓,如安禄山。后来就因为安禄山名声太臭,很多粟特族人都改掉了“安”姓。 第540章 二安之叛1 一直到了末帝李从珂时期,安重荣也一直是个边防巡逻官。“河东战争”是他命运的转折点。 石敬瑭谋反时,为了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派使节张颖去代北地区引诱安重荣,许以高官厚禄(节度使)。 安重荣不能说是义薄云天吧,起码也是见利忘义。于是欣然接受了石敬瑭的邀请,准备响应。而他的母亲和哥哥都反对他参与石敬瑭的叛乱,还密谋杀掉张颖,以阻止安重荣从贼附逆。 安重荣发挥了他精湛的射术,他于百步之外立起一支箭,然后对母亲、哥哥说:“如果石敬瑭能成功当上天子,那么我一发而中。”说罢,拉弓放箭,一箭而中;又于百步外立起一箭,“如果我能当节度使,则中。”一发又中。 他的母亲和哥哥也便认为这是天意,也就不再阻拦。于是,安重荣召集一千部众,欣然投奔到太原府,成为了第一批归顺、支持石敬瑭的元勋。 石敬瑭入主洛阳后,兑现了他的诺言,虽然安重荣只为他带来一千人,但仍然获得节度使的职位,被安排在镇州成德军。 安重荣虽然没什么文化,却有一套自己的治理办法,在镇州颇有口碑。某次,有一对儿老夫妻送儿子“忤逆不孝”。 在封建时期,忤逆不孝是“十恶不赦”的重罪,如同“奸出妇人口”一样,“忤逆父母口”,只要父母控告子女不孝,不用举证,也不用审,百分之百是子女败诉。子女最好别申辩,认罪伏法也许还能换来从轻发落,如果敢顶嘴争辩,立毙当场。 安重荣亲自审理了这起案子,却见被告欲言又止,似乎有很大的冤屈;他的父亲也是面带纠结痛苦状,唯有其母亲急赤白脸地不停控诉,一脸的“CNM我非弄死你不可”的神情。 安重荣心中就有了半个正确答案,于是故作愤怒,面斥逆子,并抽出佩剑,交给其父亲,“忤逆不孝,当场砍了!” 老头忽然哭出声来,“吾不忍也。” 这时候,老太太却一把抢过佩剑,一边出口成脏,一边追砍其子。 见此情形,安重荣立刻叫停,然后细问其中原委。 原来,这不是亲妈,是继母。案件一下子就明了了:老太太嫁给老头子,打算霸占其家产,于是就想办法将作为合法继承人的儿子害死,方法就是告其忤逆。 “好恶毒的妇人!从你一进门,我就看你不是个好东西,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滚!”安重荣怒叱之,让她赶紧滚蛋。 恶妇人转身而出,刚刚走出大堂,安重荣悄悄挽起硬弓,再次发挥他的射术,一箭射出,给恶妇人来个透心凉。 镇州百姓互相传颂,说镇州大帅明白是非、嫉恶如仇,是个大好人。 很快,安重荣“青天大老爷”的人设就崩塌了,他残暴的一面很快就展现在世人面前: 某年某月某日,因某个小事,他的下属贾章得罪了他,他就诬陷贾章谋反,然后将其诛杀。当时,贾章有个女儿,安重荣动了恻隐之心,打算饶她一命。贾章的女儿说道:“我家原有30口人,历经战乱,死了28口,就剩父亲和我了,如今父亲就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于是再三坚决请死。 安重荣实在没办法,只得把她也杀害。 镇州百姓从此看清了安重荣残酷暴虐的真实面目,也纷纷歌颂镇州烈女——贾章之女。 安重荣从一个小小的边防队巡逻队长,边境偏僻地区派出所副所长,“呲溜”一下成为司令员,实实在在地暴发户。 暴发户一般都具备几种基本的素养,比如极度地膨胀、渴望得到尊敬、无所不用其极地挥霍炫富……如果只是醉心于炫富,也只能说明他别无追求,虽然激化贫富差距的矛盾,其自身却是统治秩序的维护者。 安重荣把“暴发户”演绎地淋漓尽致,认为金鱼袋不够尊贵,于是自刻玉鱼以佩戴。此举如同镶银边擦屁股纸; 又娶两个正室,冒天下之大不韪,而石敬瑭也都给予了相应的封爵,与其说是石敬瑭的妥协,不如说是石敬瑭故意恶心他。安重荣自以为风光无限,实际上是把自己活成了教科书式的大傻叉。 对于像安重荣这样有野心的人来说,他还具备暴发户的另一个特质,也算是缺点,那就是缺少根基。人脉不等于根基,根基是人脉的长时间沉淀与过滤。一般来说,暴发户或者说新贵们,往往不被传统旧贵族所接纳,甚至会遭到无情的排挤。 安重荣“起于军卒,暴至富贵”,无论是在中央还是地方,都缺少足够的政治资源,即便在其本军,也缺乏足够的垂直深度。简言之一句话:你算老几? 然而安重荣目睹了李从珂、石敬瑭皆因地方藩镇成功上位,于是不服输的他油然而起了一个可以实现的小目标:先当他一回皇帝。 李从珂由凤翔节度使进阶为天子,石敬瑭由河东节度使进阶为天子,我安重荣为何不能以镇州节度使进阶为天子呢? 人分三六九等,节度使的含金量亦有云壤之别。我们眼看着李从珂、石敬瑭一路走来,他们不仅仅是“节度使”这么简单,他们属于节度使中的佼佼者,具备较为雄厚的武装力量、政治资本,是前朝排名靠前的“实力派”,即便这样,他们的夺权之路也是充满不确定因素,且在夺权成功之后还要焦头烂额地处理各方事务,四处维稳。 这些都被安重荣天然忽略了。 安重荣经过认真的总结分析,得出了一句至理名言:“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耳。”这句话一经出口,立即成为史册经典名人名言。 有人拿它与陈胜吴广起义的口号相类比,把安重荣强行拔高到陈胜吴广的高度。我们来看下这两句话: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胜、吴广 “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耳。”——安重荣 第541章 二安之叛2 乍一看意思相近,但安重荣自问自答的后半句,直接让其格局由浩瀚宇宙变为逼仄果核,由三十三重天坠入归墟深沟。 陈胜、吴广喊出了《国际歌》的气势,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这一喊,唤起了底层人民的觉醒,号召受压迫、受剥削的奴隶们站起来,用武力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具有划时代的进步意义。 而安重荣的话,则喊出了“抢钱抢粮抢娘们儿”的土匪气质,满满的强盗逻辑。 就是这样的话,他也敢公开喊出来,不止一次地对身边人提及,丝毫不担心会传到石敬瑭的耳朵。 所以石敬瑭很容易就探知了安重荣的不轨之心,这才在分割魏博的时候,顺带手削弱了安重荣的实力,从他治下的成德军划出一个州,又把他的亲家邻居皇甫遇调走。 安重荣办公楼的正前方,有一根数十尺高的旗杆,旗杆顶端是一个龙头装饰。一日,安重荣手挽弓箭,对身边人说道:“如果我能当天子,就让我一箭射中龙头。”说罢,一箭射出,正中龙头。 联想起石敬瑭当天子、自己当节度使的故事,安重荣愈发相信自己也能够当天子。于是更加飞扬跋扈。 当初赴镇镇州时,是秘琼在镇州发动兵变,屠杀原节度使董温琪一家,然后自称留后,石敬瑭便任命安重荣为镇州节度使,而任命秘琼为齐州防御使。 临行时,石敬瑭千叮咛万嘱咐,对安重荣说:“如果秘琼拒诏不受代,你千万不要强行夺取,我会再给你安排一个其他的军镇。” 这种妥协退让、软弱绥靖,是石敬瑭迫于内外压力而不得不采取的治国策略,是弱势领导人的正确态度和姿势。 然而安重荣却把它理解成是石敬瑭天生的懦弱、胆怯,并对此嗤之以鼻,得意地对身边人说道:“秘琼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而已,石敬瑭都怕成那个样子,真是胆小如鼠!看我,身兼将相,手握重兵,吓死石敬瑭!” 要谋反,就要招兵买马、聚草屯粮、修墙挖沟等一系列基础操作,合纵连横已经算是进阶版的了,实力弱小的安重荣独辟蹊径,找到了一个专克石敬瑭的法宝——民族主义、爱国主义。 石敬瑭尽心事奉契丹,对此,安重荣指责他是卖国贼,并高举民族主义大旗,把自己塑造成铁骨铮铮的爱国将领,极力煽动民族对立。 时至今日,某度的人物词条中,对安重荣的评价仍然是“后晋文臣武将中唯有安重荣自恃忠心,旗帜鲜明地反对石敬瑭奴颜婢膝的投降政策,痛斥他饮鸩止渴的卖国行径,力所能及地保护北边诸族部民,遏制契丹人的狂妄野心,这种抵抗外族侵略的爱国心与民族气节值得后人称颂。” 哎……一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成了多少带路党人的遮羞布。 安重荣用心险恶,从未真正树立理想信念,政治野心极度膨胀,政治品质极为恶劣,权力观、政绩观极度扭曲,****大政方针,制造散布政治谣言,阳奉阴违,欺上瞒下,捞取政治资本;为实现个人政治目的不择手段,操弄权术;狂妄自大,恣意妄为…… 安重荣拿对外关系说事,指责石敬瑭卖国,抨击后晋政府丧权辱国,等等,且不追究其是否得当,即便后晋政权是汉奸集团,也改变不了安重荣的本来面目。“石敬瑭是坏蛋”与“安重荣是坏蛋”是两回事,把石敬瑭判为坏蛋,并不影响把安重荣也判为坏蛋。 高举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不一定就是好人,贼喊捉贼,你照样是贼。 每当契丹使节借道镇州去汴州、洛阳,安重荣都会对他们百般侮辱,甚至将使节诛杀,故意给石敬瑭制造外交事故,使得石敬瑭疲于应对,拿出大量的经济补偿,还要卑躬屈膝地给人家赔礼道歉。 镇州位于两国交界的地方,除了作为南北交通的要道,这里的民族情况也比较特殊,蕃汉杂居,大唐施行羁縻怀柔政策,使得各少数民族分散聚居于此,战乱和灾荒又加剧了其流动性,使得这一地区民族成分极为复杂,相互之间的关系也是盘根错节。显然,这里成为了分裂分子的理想温床。 其中一支吐谷浑部落,在“河东战争”时恰巧在幽云十六州之内,随着石敬瑭的割地条款,也就一并沦为了契丹人的二等公民。契丹一向歧视被征服地区的人民,往往是残酷的盘剥、压榨。 安重荣就派人秘密联系这支吐谷浑部落的首领,引诱他们南下,回归后晋。于是,这支吐谷浑部落的一千余帐南下,从幽云十六州进入后晋的领土。 契丹大怒,遣使责备石敬瑭违反条约、招降纳叛。 石敬瑭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奉上厚礼赔礼道歉,并派部队在太原、镇州、忻州、代州等高山深谷中搜索、逮捕这批非法偷渡客,然后把他们交给契丹。 这一下,安重荣借题发挥,大肆宣扬:瞧,这个卖国的汉奸伪皇帝! 随后,安重荣就加大了剂量:扣留了契丹使节拽剌,并派兵大掠幽州南部地区。还上疏声称吐谷浑、突厥、契苾、沙陀等部落的首领纷纷控诉契丹人对他们的压迫,表示想要回归中原,且契丹人已经开始做军事动员,据说是准备南下入侵中原,而我则做好了当民族英雄的准备,宁可跟蛮夷侵略者同归于尽。 当时,幽云十六州之内的朔州发生了兵变,节度副使赵崇驱逐节度使耶律画里,契丹很快派兵围攻。 安重荣借题炒作,说赵崇是要回归中原的义士,希望后晋朝廷可以出兵顺应天意、民心,跟契丹干一仗,把幽云十六州收回来,把身陷蛮夷的高级将领们救回来。 这篇上疏洋洋洒洒数千言,又给朝中各位大臣、地方藩镇写信,大意就是要逼石敬瑭跟契丹翻脸,挑动与契丹的战争。 第542章 二安之叛3 在上疏中,安重荣说那些身陷蛮夷的将领们“延颈企踵以待王师”,八个字勾勒出一幅极为煽情的画面。可这八个字用在沙彦珣、瞿璋、董温琪身上也许合适,如果是赵德钧、赵延寿之辈,恐怕就打脸了。 这封奏章可以看做是安重荣的开战宣言。 石敬瑭深以为患,派使者杨彦询出访契丹,向契丹解释安重荣的飞扬跋扈,近期在镇州境内发生的一切不友好行为,全是此人有意为之,目的就是挑拨两国关系,咱们不要上当。杨彦询被契丹扣留不遣。 安重荣要跟契丹人开战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霸占后晋热搜榜榜首,居高不下。 被外放到地方的首席谋士桑维翰,给石敬瑭写信,分析利害,他识破了安重荣的奸计,劝石敬瑭不要被舆论裹挟,千万不要被安重荣套路,并详细罗列了与契丹开战的“七不可”: 1,如今的契丹土地广袤,人口众多,资源充沛,军备完善,实力雄厚,远超中原; 2,我国士气低落,且国库吃紧,无法支撑一场大规模军事行动; 3,契丹于我国有大恩,且事先有协议,我们无缘无故单方面违约,极大地消耗政治信誉,得不偿失; 4,目前契丹没有遭受自然灾害,孽畜繁庶,经济发达;采用了智囊(韩延徽)的蕃汉杂用(一国两制)政策,政治清平,各部和睦,藩属畏服,举国上下紧密团结在以耶律德光同志为核心的领导体系中,没有可趁之机,无法见缝插针; 5,契丹人具备了游牧民族的优良传统,全民皆兵,每个人都是合格的战士,单兵素质远超中原汉人; 6,契丹骑兵最擅长在平原战斗,中原汉人则讲究利用地形优势,而燕赵之地方圆数千里全是平坦的大平原,地形克制、兵种克制; 7,所谓的“屈辱外交”是不存在的,这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故意带节奏,用区区岁币换天下太平,对中原是利大于弊的,如果两国交战,我们的损失会更大。 在奏章中,桑维翰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汉祖英雄,犹输货于冒顿;神尧武略,尚称臣于可汗”,这句话太值钱了。 字面意思:汉高祖刘邦,也曾向冒顿单于奉送厚、和亲;唐高祖李渊雄才大略,在起兵太原时,也曾向突厥人称臣,以换取突厥起兵的帮助。 锣鼓听声,说话听音,文字背后的话:刘邦的后代——汉武帝,把匈奴赶进了西伯利亚;李渊的儿子李世民,同样灭掉了突厥的颉利可汗。他们的先人忍辱负重,韬光养晦,低姿态事奉蛮夷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等待时机成熟,便可一雪前耻。 特别是唐高祖李渊,同样也是在太原起兵,借助蛮夷的力量先夺取天下,这与石敬瑭何其相像,简直说到石敬瑭的心缝里去了。 桑维翰全面剖析,深入浅出,以“七不可”向石敬瑭阐明自己对这场战争的看法,即没理由打、没能力打、更没必要打。 “勿听樊哙之空言,宜纳娄敬之逆耳。” ——樊哙,不用多介绍,西汉开国元勋,鸿门宴上C位出道,青史留名。所谓“樊哙之空言”,指的是刘邦去世后,初生的西汉政权面临北方匈奴的威胁,执政者吕后更是遭到了匈奴冒顿单于的言语调戏,面对奇耻大辱,吕后大怒,御前会议上,樊哙闪班出奏,说自己愿意率领十万兵马,把扫平匈奴,杀他个片甲不留。 如果当时吕后听从了樊哙的建议,那么也就没有后来的“强汉”一说了,恐怕汉朝也将成为秦、隋一样的短命王朝。 ——娄敬,当初刘邦决心与匈奴开战前,满朝文武也是沉浸在一片主战的情绪中,唯有娄敬坚决反对跟匈奴开战,气得刘邦对娄敬破口大骂,并将他投入大狱。 不听娄敬之忠言,开战后,刘邦果然遭遇了著名的“白登山之围”,这位御驾亲征的大汉天子,险些就君王死社稷了。 事后,刘邦重赏娄敬,并在随后采纳了娄敬提出的和亲建议。 很含蓄,桑维翰把误国的安重荣和朝中的“主战派”比作樊哙,而把自己和“亲辽派”、“主和派”比作娄敬。 需要说明的是,大言不惭的樊哙只是鲁莽口嗨,动机还算纯正,与别有用心的安重荣有着本质区别。 道德绑架、道德裹挟,去实现他不可告人的秘密。任何时候都要警惕这些打着高尚旗号做龌龊勾当的人。有时候,他们走上街头,打扮成爱国青年,煽动非法集会;有时候,他们则手摇折扇,高谈阔论,宣扬夹带私货的普世价值,灌输历史虚无主义,毒害民族的未来。 作为“亲辽派”的核心人物,桑维翰自己也备受舆论的谴责,被骂做“汉奸宰相”。在这篇上疏中,桑维翰阐明了对辽开战的条件: “国有九年之积,兵有十倍之强。主无内忧,民有余力。” ——这是基本的战争准备,内部因素,即“知己”; “观彼之变,待彼之衰。” ——这是战争开启的外部因素(契丹),即“知彼”; “用己之长,攻彼之短。” ——在知己知彼后,还要会使巧力,不要用蛮力; “举无不克,动必成功。” ——这样一来,我们才能真正翻身。 在文章最后,桑维翰给石敬瑭指了一条明路:驾幸魏州。 如同当初驾幸汴州是针对魏州一样,这次驾幸魏州也是针对镇州。 石敬瑭览表大喜,回复桑维翰说自己茅塞顿开。由于是密奏,所以石敬瑭不能公开褒奖。 石敬瑭下令于8月(次月)巡幸魏州,果如上次幸汴州一样,石敬瑭高调地宣布“沿途供顿”,让有关部门制定相应的仪式规定,讲究排场,同时严格限制官员们对百姓的盘剥,不得以此为名搞摊派。 8月1日,石敬瑭任命皇子石重贵为汴州留守,任命杜重威为侍卫亲军总司令(接替刘知远)、充护驾随营指挥官,让文武百官先行一步,移驾魏州。 第543章 二安之叛4 宰相冯道、李崧迎合石敬瑭的意思,屡屡推荐杜重威。 杜重威这个人并无太多真才实学,且品行不端,老百姓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左右幕僚也曾劝他收敛些,否则百姓都逃亡了。某次,杜重威路过街市,对左右随从说道:“大家都说我逼得百姓背井离乡,你们自己看,大街明明还有那么多人!” 他所谓的资历或功劳,也基本是躺平蹭经验,高手带飞:跟着侯益讨伐张从宾;跟着石敬瑭降服范延光。 然而他却能屡屡升迁,出将入相,级别直逼刘知远。原因很简单,他是石敬瑭的妹夫。是石敬瑭为数不多的“值得信任”的同志。 刘知远就十分鄙视这个靠裙带关系上位的软饭男,天福四年(939)3月,石敬瑭给刘知远、杜重威同时加宰相衔,二人的名字出现在同一张诏书中,刘知远为此险些拒诏。 在三国故事中,刘备封关、张、赵、马、黄为“五虎将”,关羽居五虎将之首,而黄忠居末,关羽为此颇为不满,认为自己和三弟张飞是从龙元勋,劳苦功高,又有桃园结义之情,名列五虎,理所应当;赵云追随刘备多年,也有资格;马超名门之后,也有资格……唯独对黄忠,关羽直接摆明了态度: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黄忠是赤壁之战之后才归顺刘备的降将,且此前的级别只是一个偏将,因此关羽蔑称其为“老兵”。在古代,“老兵”一词略带贬义色彩,只能用作自谦,而如果用在别人身上,则是赤裸裸的人身攻击。 在五代十国时期,刘知远就因与杜重威并列而发怒,拒不接诏,紧闭家门,不见宾客,连上四道上疏,表示拒绝这项任命,与关云长“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如出一辙。 石敬瑭勃然大怒,“爱要不要,不要拉倒!于是就打算解除刘知远的兵权,让他退休,回家养老。 谋士赵莹大呼不可,叩头恳请,说陛下当年被十余万人困在太原,手中兵力只有五千,如果不是刘知远战斗意志坚决,哪有今天的江山社稷?如果因这么一点小事就被剥夺兵权,天下无人不寒心。 石敬瑭消除了怒气,派端明殿学士和凝给刘知远做是思想工作,刘知远这才接受。 如今(天福六年,941)杜重威又顶替了刘知远的禁军兵权,这让刘知远怒不可遏,把怒火转移到了冯道、李崧身上。 8月中旬,石敬瑭如期驾临魏州,中秋节这天,石敬瑭下诏大赦天下,又给安重荣下诏抚慰,劝他迷途知返,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安重荣看到石敬瑭这样低姿态求和,更加认为石敬瑭软弱可欺,于是加紧了谋叛的步伐。这封诏书起到了反作用。 这位表面上义愤填膺、要找契丹人拼命的爱国青年,私下里秘密通过幽州与契丹取得接触,要获得契丹人的支持,推翻石敬瑭政权。 契丹人也明白安重荣名为反辽,实为反晋的阴谋,也盘算着在这场动乱中捞取好处,于是选择了隔岸观火的态度。 “重荣虽以契丹为言,反阴遣人与幽州节度使刘晞相结。”——《新五代史》 “重荣愈恣纵不悛,虽有此奏,亦密令人与契丹幽州帅刘晞结托。”——《旧五代史》 这就是“爱国青年”安重荣的丑恶嘴脸。 除了与契丹人暗通款曲之外,安重荣还积极联系后晋境内的反叛分子——襄州山南东道节度使安从进,虽然地处千里之外,但贼见贼、一点头,安重荣还是敏锐地嗅到了安从进身上散发出来的熟悉的味道。 襄州山南东道辖区位于荆南以北,是中央连接荆南、湖南等南方诸藩的咽喉要道。所谓近朱者赤,近高者赖子。安从进竟然也干起了荆南高氏的老本行——劫贡赋。安从进截留南楚马希范向后晋进贡的财物,并且私造武器铠甲,招兵买马,扩充实力。 其幕僚劝他回心转意,他就将劝谏之人斩首。对于造反,安从进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天福五年(940)3月,借着全国大移镇运动,石敬瑭打算把安从进移镇青州,派人试探安从进的态度,得到了十分强硬的回绝。 天福六年(941)4月,安从进派使节出访后蜀,请求后蜀出兵袭击后晋控制下的金州、商州,与襄州形成犄角夹攻之势。 后蜀孟昶(孟仁赞)召集群臣商议,大家一致认为金、商二州路途遥远又地势险要,后勤补给很成问题。对于后蜀来说,金、商二州太鸡肋,需要花费很大的成本才能攻克,而它又不能为后蜀带来收益,反而凭空增加了政治成本、外交成本。蜀人何必为叛贼安从进火中取栗呢? 于是,后蜀婉言谢绝了安从进的邀请。 安从进转而向荆南高从诲求援。 早在去年,安从进就已经与荆南高从诲取得了联系,当时高从诲已经答应了支持他反叛后晋中央。 高从诲专业赖子三十年。当时,他与安从进默契地演着双簧,表面上说着不要,而身体却很诚实(外为拒绝而阴实与之相同)。如此便能在石敬瑭与安从进之间两头吃香,两头都把高从诲当成自己人。 现在,安从进要把谋反叛乱从PPT中搬进现实,特来恳请高从诲履行先前的秘密协议,出兵相助。 高从诲认定安从进不可能成功,于是板起脸来,“什么秘密协议?我不是一直拒绝你的拉拢吗?”一本正经地为他分析利害福祸,劝他不要执迷不悟,做个像我一样的忠臣不香吗? 高从诲的谋士王保义更是建议高从诲赶紧向后晋中央出卖安从进,以自证清白,免得引火烧身。 襄州山南东道与荆南紧密相邻,如果朝廷大军前来平叛,很有可能把与叛匪勾结的荆南一勺烩了,所以荆南必须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 于是,高从诲就把安从进谋反的事情“如实”奏报后晋中央,并附带着近段时间与安从进的来往书信,作为铁证。如上文所说,在这些来往书信中,高从诲一直以来的公开态度,都是表示拒绝和反对安从进谋反的。 第544章 二安之叛5 直到这时,安从进才恍然大悟,原来高从诲这家伙从一开始就在给自己下套!这个高赖子,套路太深了。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安从进急忙上疏辩解,指责高从诲表里不一,提醒石敬瑭不要被他呆萌的外表所蒙骗,他才是隐藏最深的大反派,自己反而是被他利用的小角色而已。 高从诲再上疏,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啊!正因我拒绝了从贼附逆,才招致贼人血口喷人,陛下明鉴啊!另外,我荆南愿意出兵,帮助朝廷平叛,以证明我的清白。 高从诲这一次真的出兵了,因为他有别的打算。不用动脑子,我们也知道,就凭高季昌、高从诲父子一脉相承的尿性,他们绝对不会学习**的,无利不起早。至于何种目的,后文详解。 给高从诲出这个主意的谋士王保义,也因此被同僚们鄙视,认为此人简直毫无底线,有才而无德。然而乱世中的诸侯争霸,是不需要道德模范的。 王保义的儿子王贞范、王惠范、王延范皆仕荆南。其中王惠范迎娶了高从诲的女儿,王延范在北宋时期官至广南转运使。 也是经过荆南高从诲的搅合,使得“安从进也要谋反”迅速登上后晋热搜榜首位,抢掉了安重荣的风头。也就有了上文节点,安重荣秘密接触安从进,商讨南北夹攻石敬瑭的谋反战略。 安从进何许人也,他究竟有什么底气支撑他的野心? 安从进是索葛部人,出自中亚九姓胡地区,与粟特族渊源颇深,索葛部与沙陀、安庆并称为“沙陀三部”。他的父祖两代全是沙陀部族的骑兵将领,效力于朱邪部,其中安从进追随李存勖。 李嗣源称帝后,一直没有军功的安从进被提拔为节度使,因为弱宣称的李嗣源要搞统一战线,培植党羽,出于政治需要而已。 后来安从进奉命征剿夏州李彝超,结果无功而返,迫使李嗣源承认了党项人对夏州的高度自治。这是安从进第一次独立指挥作战。 李从珂凤翔起兵时,安从进在中央禁军供职,被李从厚任命为城防司令,负责组织洛阳保卫战。然而他见风使舵,杀掉枢密使冯赟,归顺李从珂。李从珂进入洛阳时,安从进率领文武百官在郊外跪迎。 李从珂遂任命他为襄州山南东道节度使,以示酬谢。 石敬瑭登基后,给他加宰相衔,以示拉拢。 就这,这就是安从进前半生的简历。虽然位列藩镇,坐镇帝国重镇,却几乎未曾领兵作战,唯一的一次战绩就是夏州之败。 范延光谋反时,安从进就萌生了向前辈学习的意思。仗借地势险要,招兵买马,扩充军力,与安重荣暗中勾结,互为表里。不仅截留南方来的贡赋,还把强行扣留过往商旅,给人家脸上刺字,充军。 他的儿子安弘超在京师供职,作为人质,他上疏求归。石敬瑭为了安抚劝慰,就放回了安弘超,只求安从进知恩图报,不要搞事情。 与安重荣一样,安从进把石敬瑭的妥协退让当成软弱无能,不但不加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安从进有两个亲信,王令谦、潘知麟,他们追随安从进的时间最久,对安从进忠心耿耿,苦苦劝谏,让他打消谋反的念头。安从进便让儿子安弘超与王令谦一同郊游,趁机把王令谦灌醉,然后推下悬崖摔死。 听闻石敬瑭北幸魏州之后,安从进又诛杀潘知麟,正式宣告谋反。 面对南北二安的夹攻危险,石敬瑭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尽力安抚感化,却不会对敌人抱有幻想,在妥协退让的同时,石敬瑭也做好了相应的部署,做好了武力平叛的准备。 先前,以“分割魏博”为引子,推进了一场“乾坤大挪移”,暂时消除了魏博杨光远的隐患,顺手削弱了镇州安重荣的势力,这只是初步的布局。 随后的驾幸魏州,可以看做是升级版的终极部署,针对性非常强: 1,魏州留守与太原留守对调。 以魏州留守刘知远为太原留守,兼河东节度使,并把辽、沁二州重新从潞州昭义军划割出来,隶属河东;以太原留守李德珫为魏州留守。 河东地区意义重大,必须由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值得信任的同志来坐镇,因此,石敬瑭把“实力派”刘知远安置于此,而让妹夫、软饭男杜重威跟在自己身边,护驾随营,去镇州战场刷经验、混资历,躺平带飞。 刘知远年轻时贫贱,入赘到太原一家姓李的人家当上门女婿,一日,刘知远到郊外牧马,马儿受惊,践踏了寺庙的农田,和尚们一拥而上,把他捉住,献给住持老方丈,老和尚慈眉善目,双手合十,高打佛号,“阿弥陀佛,善了个哉的,给老衲往死里打!” 一群和尚把刘知远打了个半死。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如今,刘知远以河东地区最高军政长官的身份重新回到太原,史籍记载,刘知远来到太原后,第一件事就是召见当年的住持老方丈。 老和尚吓得面如土灰,对当年以理服人的壮举悔恨不已,认为自己今天肯定要圆寂当场了。 不料,刘知远命人给他赐座,然后送给他厚重的礼物,好言相慰,大意是让他放心,自己不计前嫌,以往之事一笔勾销。 刘知远以德报怨的故事被老和尚传出来,河东人民欢天喜地,道路相传,太原府来了一位宽厚仁慈的大帅! 快速稳定了民心之后,刘知远派人联系了盘踞在北面的吐谷浑部落酋长白承福。被他派去的这个人,叫郭威。 白承福受到安重荣的引诱,叛离契丹,并与安重荣沆瀣一气。 实际上,白承福的这支吐谷浑部落实力非常弱小,总共才千余帐,无论是兵力还是经济实力,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但是,他的政治价值确实无比巨大的,这也就是安重荣在奏章和檄文中屡次提到的,说吐谷浑、鞑靼、契苾等部落不堪契丹压迫,纷纷请求内附,回归中原,为安重荣营造出了一副“天命所向、众望所归”的美好画面,给石敬瑭的后晋政权施加了巨大的舆论压力。 第545章 二安之叛6 刘知远交代给郭威朝廷的底线:只要白承福愿意回心转意,后晋中央政府愿意给他一个节度使的位置。 郭威实地考察之后,报告刘知远,说不用那么破费,我们太拿这帮蛮夷当回事了,安重荣只不过就是给了他们一点破衣服而已,就把他给收买了,给啥节度使呀,多给几毛钱就妥了。 得知真相的刘知远哭笑不得,心说这帮没见过世面的鞑子!于是告诉白承福说:中央已经把你们的牧场割让给契丹人了,如果你们不愿被契丹人统治,那么中央就另外给你们划分一块儿新的牧场,你们现在是帮助国家的叛徒安重荣!安重荣已经沦为过街老鼠,被天下所唾弃,朝不虑夕,眼看就要完蛋,你们如果不及时更正立场,只会跟他一起覆灭,到时候你们既不能回北方,也不能留在南方(中原),你现在可要三思啊! 白承福大为恐惧,急忙表示自己不太了解中原的内政,并且跟安重荣不熟……然后就率领他的部落投奔到了河东,向刘知远表示归附。 刘知远上表朝廷,把白承福的这支吐谷浑部落安置到岚、石二州之间,并表奏白承福为大同节度使(虚衔,此时的大同辖境均在“幽云十六州”之内,已属契丹)。这支吐谷浑部落中的精锐骑兵,全部被刘知远编入自己的部队。 如此一来,白承福的吐谷浑部落与安重荣划清界线,明确站到了中央朝廷这边。与此同时,鞑靼、契苾等部落也没有回应安重荣的联盟请求。 人们这才发现,安重荣早先吹嘘的什么北方各游牧民族不堪契丹盘剥啦、纷纷揭竿斩木啦、各部落联合请求中原出兵伐辽啦、身陷蛮虏的汉人多么思念故土啦……全是安重荣的自导自演,一厢情愿。 北方的各游牧部落的确遭受契丹的盘剥,但这种状况已经存在了几十年,并非新近才有,这是草原上的生存法则,任何一个强大的民族在获得优势后,必然要压榨其他弱势民族。所以绝大多数北方游牧民族虽然嘴上有怨言,但都属于发发牢骚,总体还是可以忍受的。 至于白承福的这支吐谷浑部落,则是因为其他某些原因,白承福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在契丹、后晋、安重荣三方之间做政治投机,刀尖舔蜜。他成功了,摇身一变,成后晋的节度使了。 安重荣空穴来风,借题发挥,拿着司空见惯的几句牢骚话疯狂炒作,掀起了轩然大波,但随着白承福的弃暗投明,安重荣的谎言不攻自破。 退潮之后,就知道谁在裸泳了。安重荣成了独夫民贼。 2,欲擒故纵回马枪 天福六年(941)7月,在石敬瑭离开汴州去往魏州的时候,就已经与端明殿学士和凝制定好了应对襄州安从进的策略。 随着石敬瑭指挥中枢的北移,南面的安从进极有可能趁虚而动。和凝建议给汴州留守石重贵留下十几张空白的诏书和调兵指令,一旦安从进有所动作,石重贵只需临时填上姓名,就可派兵征讨。石敬瑭接受。随后就极为高调地宣布北幸魏州。 11月,安从进果然发动了叛乱。派兵北伐,进攻邓州。 唐州刺史十万火急飞书汴州,奏报紧急军情。汴州留守石重贵立刻启动应急预案,派张从恩、焦继勋、郭金海(突厥人)、陈思让等,率领中央大军南下,跟申州刺史李建崇的地方军队会师。 紧接着,石重贵又调发了第二梯队的平叛力量,命洛阳留守高行周挂帅南下。 中央朝廷的军事部署很快出炉:高行周为主力部队总司令,宋彦筠为副总司令,张从恩为监军;先锋部队主将由突厥将领郭金海担任,陈思让为监军;石敬瑭又命魏州留守李德珫为汴州留守,替换回石重贵。 石重贵与李德珫调换的命令很值得玩味,石敬瑭是保护他,还是监视他,见仁见智。我个人认为是后者,因为石重贵留守京师,手中握有十几张空白的诏书、调兵指令,对石敬瑭来说是个无比巨大的威胁,其威胁程度远超南北二安。当应急预案启动后,石重贵只是僵硬地执行石敬瑭事先制定好的应急预案,一旦完成,就要立刻把他调到身边,严加看管,以防“皇太子”忽然有了其他想法。 石敬瑭真的很不容易,防火防盗防儿子。 安从进攻击邓州,邓州威胜军节度使安审晖闭城坚守,安从进久攻不下,于是解围而走。安从进要趁石敬瑭在魏州对付安重荣的时候,发动闪击战,趁虚而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耗不起。 安从进有两条北伐路线,一个是正北面的邓州,另一个选择就是稍微偏东一些的唐州,这两个地方是洛阳、汴州的第一道防线,其后就是许州,过了许州,大业可成。 在邓州无法快速攻克的情况下,安从进选择此路不通、绕行他路,从邓州解围,往东迂回,想通过唐州北上,结果刚走到半路,在邓州与唐州之间的花山,就与郭金海的先头部队遭遇。 安从进大为惊骇,闪击战居然成了伏击战。只能手忙脚乱地仓促应战,结果可想而知,叛军大败,一万多人被歼灭,安从进的儿子安弘义被生擒,山南东道节度使印信被缴获。安从进只率领几十名贴身骑兵狼狈逃回襄州,拉吊桥、关城门,负隅顽抗。 朝廷军首战告捷,石敬瑭任命高行周全权负责襄州事务(知襄州军府事);又下诏命令荆南高从诲、南楚马希范出兵协助平叛,并为朝廷大军提供粮草军需。 荆南、南楚各派水面部队响应中央朝廷诏令,南北夹击、水陆并进,襄州安从进时日无多,生命进入倒计时。 就在诏令下达的当天,镇州安重荣也得到了安从进叛乱谋反的消息。 “年轻人不讲武德,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吧?” 本年,镇州闹灾,旱灾与蝗灾并行,安重荣集结起境内数万饥民,胁迫着他们跟随大军一起南下,奔赴魏州,声称赴阙觐见。 第546章 二安之叛7 得到安重荣叛变的消息后,石敬瑭调兵遣将,积极应对。命杜重威挂帅出征平叛,命安州节度使马全节为副司令。 很明显,又是让马全节带飞、杜重威躺平蹭经验。很多时候,统帅都是挂职而已,真正出力的是副统帅。 天福六年(941)12月13日,镇州叛军与朝廷大军在宗城(今河北省威县)西南方遭遇,随即爆发了激烈的交火。 安重荣人多势众,摆出偃月阵。 偃月阵如同“>”,开口冲敌人,主将位于中心的拐角处,协调指挥两翼。该阵型又像一个大口袋,把敌人引诱进中心看似薄弱的地方,然后两翼包抄,把敌人包饺子;如果敌人分别攻击左右两翼,则两翼既可以相互支援,又可以变阵为圆形阵(先由>变成=,然后再迂回合围成○),把敌人包围在圆心。 其缺点之一就是需要足够的兵力,《孙子兵法》云“十而围之”,否则薄皮大馅儿,势如作死,敌人随意选个方向就可成功突围。 在这次遭遇战中,安重荣在人数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故而摆出了非常自信的偃月阵。 绣花枕头杜重威同志运筹帷幄,非常配合地一连发动了三次毫无意义地试探性进攻,帮安重荣验证了偃月阵的无敌优势,成功地主张了敌人气焰,有效挫败了己方士气。 于是,杜重威就决定避敌锋芒,打算下令撤退。 指挥官王重胤赶忙制止,说两军已经进入战斗范围,此时退兵乃兵家之大忌,敌人趁势掩杀,我军必然四散惊逃,撤退是不可能撤退的,只能是溃退,一溃千里,就完犊子了。眼下应该分拨精锐力量,分别攻击敌人的两翼,我愿率领契丹骑兵冲击其中坚,唯有这样,才能使之自乱阵脚,我军才能胜利。 实际上,王重胤的意思是用自己当鱼饵,主动投送进敌军的口袋,引诱敌军两翼向中心合拢,然后我军迂回到最外侧,形成对敌军的包围。 我们简单做个简笔画,形象地勾勒王重胤的破阵方案: 初始:三> 布饵:二一> 投饵:二一二 咬钩:二三 二日 收网:亘 偃月阵的精锐力量全在中间,与主将在一起,因为这是他们的诱饵,必须抵挡住敌人的冲击,并拖住敌人,才能让两翼合拢夹攻。 王重胤的计策就是带着精锐契丹铁骑,冲击这个硬骨头,被敌军两翼合围后,自己虽然身陷重围,却也使得敌军较为薄弱的两翼暴露在友军面前,使“二”吃掉“日”。 杜重威欣然接受这一建议。于是王重胤视死如归,率领契丹骑兵连毅然决然地一头扎进敌人的预设陷阱中,为战友争取战机。 镇州兵果然中计,跟王重胤的推演一样,双方迅速演变为“亘”形屠杀阵。镇州兵这才意识到遭中央军套路,小丑竟然是自己,于是士气受挫,开始向后退去,稍稍显露出了败相,战场天平逐渐向着中央军一侧倾斜。 就在这关键时刻,战场上出现一个小插曲,直接导致镇州叛军的全线崩盘,一泻千里。 话说安重荣发迹之前有个好朋友——赵彦之,二人当时属于低级散员指挥官(没有兵权),二人情投意合,十分交好,估计也发下过类似于“苟富贵,勿相忘”的誓言。后来,安重荣在河东战争中押对了宝,一下子跃升为镇州节度使。作为患难之交的赵彦之,还在关西地区继续当散员指挥官,混吃等死,听说铁哥们儿发达了,于是不远千里,从关西地区前来镇州投奔,求兄弟拉自己一把。 安重荣非常高兴,“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兄弟你一口吃的。咱哥们儿谁跟谁呀。”安重荣确实厚待赵彦之,让他负责招兵买马,为自己扩充实力。 赵彦之也非常高兴,但他不知道一条政治潜规则,越是龙潜时的贫贱兄弟,越会遭到猜忌,之前我们已经分析过很多军政实体的政治斗争,其中“从龙派”、“功臣派”、“元老派”向来是头号打击对象,反倒是降将更受信任和重用。在商业活动中,创业集团也难逃这一规则。 一般来说,一把手们会在物质条件上给予从龙元勋们丰厚的待遇,却不给实权。所以安重荣虽然给予了赵彦之丰厚的待遇,却在起兵叛乱时,只给了赵彦之一个很小的职位,这让赵彦之非常痛恨。 如今两军胶着,正在这极为关键的时刻,赵彦之忽然率领部众卷旗策马,向后晋中央军狂奔,临阵投降。 赵彦之临阵投敌,不仅破坏了镇州兵的阵脚,更是重挫镇州士气。安重荣闻之大惊,竟然躲进后面的辎重队伍中,悄悄溜走。 安重荣的这一逃,使得镇州兵彻底崩溃,将士们无心恋战,纷纷投戈弃甲,四散奔逃。 后晋中央军趁势掩杀,一口气杀敌一万五千人,安重荣刚刚收拢残兵败将,退保宗城县城,中央军并没有给他留有喘息之机,连夜追击,发动夜战,于当天晚上三更时分攻破县城,缴获战马三千匹,绢三万余匹,以及其他辎重若干,安重荣部将史虔武自缚而降。 最后,安重荣只带着十几个贴身骑兵逃回镇州,闭城坚守。 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比中央军先一步抵达镇州,气温骤然下降,镇州守军被冻死近两万人。 据说在安重荣裹挟着饥民南下时,就有民间高人预言安重荣必然惨败。因为安重荣姓“安”,与马鞍的“鞍”谐音,鞍得背而稳,及鬃则危。所以安重荣如果经贝州而下,是为鞍得背,而他偏偏借道宗城,是为鞍及鬃,所以必然完蛋。 谐音梗真的不是近些年才火爆网络的,一千多年前的古人就玩儿得不亦乐乎。 冀州刺史张建武率本部兵马攻克了镇州成德军治下的赵州,打开了通往镇州的南大门。 阵前起义的赵彦之所率领的部队,其铠甲和鞍辔上全都镶嵌银质装饰物,杜重威竟然图财害命,把赵彦之和他的部队全部诛杀,夺取他们的财物。 第547章 二安之叛8 安重荣紧闭城门,把城中男性居民全部驱赶到城墙上,警戒守卫。没有足够的军服铠甲,就用牛皮、马皮当铠甲。这样的守军是基本没有战斗力可言的,只会白白送死。即便如此,安重荣也在所不惜,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镇州人全死光了又何妨? 由于赵州已经被收复,杜重威的中央主力军一路长驱直入,未遇任何抵抗,直接来到镇州城下。 狂妄自大、阴险狡诈的安重荣终于迎来了属于他的末日,而杜重威也在此战中充分暴露了贪婪残暴的本性,为他将来的“大事业”做了铺垫。 告捷文书奏来,百官入朝称贺,石敬瑭下诏削夺安从进、安重荣在身官爵。平叛形势一片大好,石敬瑭内心敞亮,“就是这个feel,倍儿爽!” 史籍记载,“是日,帝习射于后苑,诸军都指挥使以上悉预焉,赐物有差。”意思是君臣在皇家园林搞团建,每个参与者都得到了赏赐。 看得出来,石敬瑭非常高兴,尽管两天前苌从简同志病逝,习射当天,吴越国王钱元瓘去世。 “凿骨取箭”的苌从简,在河东战争中在河阳布防,负责把石敬瑭挡在黄河以北,构筑洛阳的外围防线,当石敬瑭南下的时候,苌从简主动归顺,并且早就为石敬瑭准备好了渡河用的船只,获赐“推忠佐运保国功臣”荣誉称号,授许州忠武军节度使,加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尉,封开国公,食邑一千五百户。 此番扈从至魏州,染病而亡,享年65岁。追赠太师,废朝一日,以示哀悼。 吴越国王钱元瓘,钱镠之子,杭州钱氏集团第二代领导人。后晋赠谥号“文穆”,废朝三日,以示哀悼。 “哀悼”的方式就是“习射于后苑”。 几天后,就是新春佳节。 天福七年(942)正月初一,石敬瑭下令免除新年的百官朝贺仪式,“用兵故也”。 正月初二,镇州城内的一名低级军官,引导着中央军通过西侧的水碾门(水力磨坊使用的水洞)进入镇州,发动奇袭。守军瞬间崩溃,安重荣率领数百名吐谷浑骑兵退入内城,继续负隅顽抗。 杜重威派人向吐谷浑将士陈说利害,以政治诱降为主,军事进攻为辅,很快,吐谷浑雇佣兵就生擒安重荣,献与杜重威。 在镇州之战中,杜重威先杀了那个引导中央军奇袭镇州的守将,把收复镇州的功劳据为己有,又指挥军队屠杀了两万多被安重荣裹挟到城墙上充当守军的老百姓。杀良冒功,令人发指! 入城之后,杜重威不仅将安重荣的全部家产霸占,更将镇州官府的粮食、金库等全部据为己有。 杜重威将安重荣斩首,人头驰送魏州报功。同时表奏了他的一个亲信王瑜当镇州节度副使,王瑜在杜重威的授意下,向镇州人民横征暴敛,搜刮民脂民膏,镇州百姓苦不堪言。 正月初五,石敬瑭接收到了这个人头快递,随后登上乾明楼,宣读“露布”,大理卿负责挑着安重荣的人头游街示众,百官入朝称贺。然后将安重荣的人头涂上油漆,用以保鲜,装入木匣,送往契丹,给爸爸汇报工作。 石敬瑭对不幸死于历次叛乱的皇子五人进行了追封追赠,以寄托哀思,又对历次平叛战争中的功勋之臣进行了封赏。其中,杜重威被任命为镇州成德军节度使,杨光远加兼侍中,皇子石重贵加兼侍中,侯益加特进、赠食邑,桑维翰、赵莹等亦有封赏。 在一系列的封赏和人事调动中,有一波小小的移镇值得注意: 以沧州节度使安叔千为邢州节度使; 以邢州节度使马全节为定州节度使; 以定州节度使王廷胤为沧州节度使。 安叔千、马全节、王廷胤,向右转,齐步走,三镇互移。 安叔千,史书上只说是“沙陀三部落”人,没有指明具体是沙陀、安庆或是索葛。他的故事主要发生在后文,我们先做个简单介绍: 他的父亲效力于李克用,他本人则是追随李存勖,在推翻后梁的战争中,建有小小的功勋;明宗时期,参与平定了定州王都之乱,因功受封刺史;李从珂时期,跟随石敬瑭坐镇河东,击退契丹人的游击骚扰,被石敬瑭表奏被振武节度使;石敬瑭称帝后,加宰相衔。 简单说,安叔千虽然不是石敬瑭的嫡系,但也被石敬瑭视作“自己人”。 石敬瑭把安叔千从沧州调到东昭义,西面扼守进出太行山、连接潞州西昭义的要道,可以看做是河东太原府的东大门,东面则贴靠着著名的魏州魏博军。把他安置在这里,说明石敬瑭信任他。 那么东昭义的马全节呢? 石敬瑭对马全节是颇有好感的。明宗时期,石敬瑭挂帅征讨两川,他的内心是极为挣扎和痛苦的,因为他本人并不看好这场战争,一直以来都是反对出兵的,但李嗣源偏偏让他挂帅出征。 当时马全节被任命为凉州河西节度使,赴任途中,在凤翔与正准备入川的石敬瑭相遇。马全节毕恭毕敬地拜访了石敬瑭,因为石敬瑭的官职、爵位等均在马全节之上,而且还是皇上的女婿,所以马全节非常尊敬他。 马全节的拜访让石敬瑭如沐春风,很受感动,当即上奏朝廷,说马全节是个好同志,干嘛把人家丢到千里之外、鸟不拉屎的不毛之地?于是,马全节就被改为了沂州刺史。 河西节度使在设置之初,是“十大节度使”之首,是大唐王朝实力最雄厚的藩镇,没有之一。只是到了唐朝末期,五代时期,就已经很鸡肋了,中央朝廷对那里的管控几乎是名存实亡,被周边各游牧民族实际操控,所以河西节度使与沂州刺史的实际政治地位是相等的。 后来,马全节由刺史升任防御使,坐镇金州,赶上了李从珂凤翔起兵,后蜀趁乱侵占中原土地,马全节毁家纾难,坚守金州,以少胜多,让后蜀向东侵吞的步伐止步于金州。事后征召进京,商议封赏的时候,因马全节没钱贿赂权臣刘延朗,而被贬为绛州刺史,朝野哗然,皇子李重美亲自替他打抱不平,告御状,这才被任命为沧州节度使。 第548章 二安之叛9 前不久,安州李金全叛乱,马全节挂帅征讨,功成而还,移镇东昭义;如今又跟随大军征讨安重荣,同样建立功勋。 于公于私,石敬瑭都是非常欣赏他,也非常信任他的,跟安叔千一样,虽然不属于石敬瑭的河东嫡系,但也深得器重。 显然,石敬瑭以安叔千顶替马全节,并非真正意图,那么这波操作中,石敬瑭的真正企图是马全节顶替定州王廷胤。 王廷胤,王处存的孙子,此前定州缺节度使,耶律德光想让在契丹长大的王威(王处直幼子)当定州节度使,以此来实现对定州义武军的控制,把契丹的触角延伸到幽云十六州之南,逐步蚕食整个河北地区。石敬瑭便找出来王廷胤这个活宝,任命为定州节度使,斩断了契丹的阴谋。 王廷胤除了是王处存的孙子,还是李克用的外甥,他的父亲王邺娶了李克用的妹妹,论辈分比石敬瑭还大一辈。 伦理称呼不是重点,重点是王廷胤同志究竟有没有能力坐镇定州。 定州具有着极为重要的战略意义,特别是在“幽云十六州”划割给契丹之后,定州在地缘政治中的重要性陡然升高,抵御北方蛮夷的重任由幽州变成了定州。 幽州北面还有群山环绕,有险可守,即便如此,坐镇幽州的也非等闲,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军,例如周德威、赵德钧。 可是定州位于幽州南部的华北大平原之中,几乎无险可守,在定州防御契丹的重担远比在幽州更加沉重。 相比之下,作战经验丰富的马全节同志显然比“皇亲国戚”的王廷胤更适合这个角色。 这样看来,石敬瑭这波移镇操作的意图就很明显了——防备契丹。 我们反复强调,无论是石敬瑭还是他所重用的桑维翰等“亲辽派”大臣,都把亲辽当成是一种手段,亲辽而不精辽。他们时时刻刻都在为与契丹翻脸做准备,“晋辽大战”是迟早要发生的。 比如平定了魏州范延光叛乱之后,为了削弱杨光远的势力,石敬瑭分割魏博,对河朔地区进行了一番大刀阔斧的大手术,其中就暗含着对契丹南侵的担忧,例如把澶州的政府机关向南迁移到德胜渡。 如今平定了镇州安重荣,石敬瑭又把能征善战的悍将们调到定州、邢州等战略要地,把军事铁拳向北推移,坚实外围防线、巩固战略纵深。 石敬瑭的这一切动作,都是在为“晋辽大战”做准备。 石敬瑭的做法不是杞人忧天,而是未雨绸缪。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契丹从未放弃过对中原汉地的幻想。 前文提到,在安重荣高喊反辽口号、打倒汉奸伪皇帝石敬瑭口号的同时,也在秘密地与契丹接触,准备重走石敬瑭的老路,依靠契丹人的帮助南下夺取政权,改朝换代、过一把皇帝瘾。 所以契丹对这场叛乱并非一无所知。契丹通过各种渠道搜集中原的情报,在中原构筑了一张无孔不入的间谍情报网,可以说对中原形势了如指掌。 当得知安重荣要发动叛乱的时候,契丹内部也存在激烈而秘密的讨论。讨论的方案概括为左、中、右三大派。 保守派认为契丹目前的主要任务是消化既得利益,维护河东战争后的新秩序,即保证石敬瑭对中原的统治,从而保证割让“幽云十六州”的合法性和有效性; 激进派认为安重荣就是第二个石敬瑭,契丹完全可以复制“河东模式”,捞取更大的好处,比如让安重荣割让整个黄河以北的土地; 中间派则认为应该折中一下,即依然保护石敬瑭的后晋政权,但也要拿安重荣狠狠讹他一笔,让石敬瑭做出更大的让步,给出更大的实惠。 无论是何具体的表态和操作,契丹都是“幸中国之多事”,最终目标都是要趁乱捞取好处。 由于契丹自身的内部问题,即耶律德光的“帝党”与述律太后的“后党”之间的权力斗争,耶律德光的主张更加激进,主张通过大规模军事行动,对中原地区完成资源重组,构建中原新秩序;而述律太后的主张则相对保守,主张先经营幽云十六州,对中原的干涉应该以外交为主。 想不到安重荣败得这么快,12月正式叛乱,来年1月,人头就送到了契丹。满打满算只持续了一个月。契丹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或者说耶律德光没来得及摆平内部事务。 耶律德光是真想再收一波渔翁之利,顺便继续摆脱母后的控制,但他面临的阻力也是相当巨大的,因为在半年前,朔州发生叛乱,节度副使赵崇驱逐契丹的节度使,宣布回归中原。 “幽云十六州”虽然在法律层面上已经易主于契丹,但这里的军民绝大多数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念念不忘自己是中原汉人,耻换契丹国籍。当年刚刚接管时,云州吴峦就率领部队据城坚守,拒绝执行移交命令;吕琦带领忻州军民出逃镇州……如今,朔州驱逐节度使,叛归中原。 一系列的事件都在表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契丹目前还没有完全把“幽云十六州”消化吸收掉。这也是以述律太后为首的保守派们的主要依据,契丹确实需要一定的时间和精力来巩固既得利益,不宜盲目扩张。 耶律德光派宣徽使袅古只率兵平叛,朔州之围一打就是半年,从6月份一直持续到12月。 当后晋先后通告安从进谋反、安重荣谋反的时候,耶律德光的主要精力还在朔州上,为了能在“二安之叛”——特别是北方的镇州安重荣之叛中占据主导地位,以攫取最大化的政治利益,耶律德光加大了对朔州的压力,力求在解决朔州问题之后,再把全部精力投入到镇州战争中。 年底,契丹终于攻克了朔州,但总指挥袅古只在战斗中不幸捐躯。耶律德光大怒,当即下令,把朔州城中的成年男子全杀了(命诛城中丁壮)!并将一部分户口百姓罚为奴隶,作为袅古只烈士的私人财产。 第549章 张彦泽巨案1 朔州平定后,耶律德光开始认真考虑插手镇州事务了,就在此时,石敬瑭把安重荣的人头送到。顺便派使节就平定朔州一事向耶律德光表示祝贺。只要自己不觉得恶心,恶心的就是别人。 按照《辽史》的记载,耶律德光多次要出兵干涉镇州战争,在收到安重荣人头的那一刻起,相关议题就被叫停。 然而耶律德光不愿就此善罢甘休,他秘密指使自己的党羽,要处心积虑地找出南下的借口。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吐谷浑! 吐谷浑此前受安重荣的引诱,叛归后晋,事后,石敬瑭派兵大肆搜捕这批偷渡客,并引渡回契丹,为此背负了巨大的国内舆论压力,又向契丹奉送了厚重的礼物,态度极为谦卑地解释沟通,向契丹诚恳地赔礼道歉,这才换来了契丹的谅解。 耶律德光要找南下的理由,于是旧事重提,把已经翻篇的事重新翻出来,调集大军,以追讨吐谷浑叛徒为由,作势南下。 关于契丹南下的故事,后文还会详述,在此只是简单交代一下背景,即上文所说,石敬瑭一直对契丹存有戒备心理,而这就是他的理由,契丹时刻垂涎中原这块儿肥肉。 在镇州战争爆发前,桑维翰曾经秘密上疏石敬瑭,信中以“慢藏诲盗”和“勇夫重闭”的典故来提醒石敬瑭,两个成语的意思分别是“财宝藏得不够隐秘,是引诱别人盗窃”,“即便有勇士把守,也要把仓库的门关紧了”。 作为“亲辽派”的核心人物,桑维翰劝石敬瑭要对“亲辽”保持清醒的认识,警钟长鸣,因为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我们要时刻保持对契丹人的警惕,做好武力对抗的准备。 石敬瑭与耶律德光心照不宣,私下彼此戒备,公开场合下还是要亲如父子。后晋与契丹互遣使者,祝贺对方成功平叛,维护了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耶律德光还特意派遣使节祝石敬瑭生日快乐(2月28日)。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石敬瑭出宫赏灯,与民同乐,一直玩儿到深夜,尽兴而归。他是真的高兴。 高兴没几天,烦心、恶心的事儿就让石敬瑭无处遁藏:有人来京师诣阙伸冤,告御状。伸冤人是张铎,泾州掌书记张式的父亲,他状告泾州节度使张彦泽。 石敬瑭心烦意乱,“又是张彦泽!”随后调河阳节度使王周为泾州节度使,换张彦泽回中央。 4月1日,又是日食。石敬瑭照例避正殿、不视朝。让人颇感意外的是,日食并没有如期出现,于是,百官上表称贺,吾皇万岁明君圣主,感动了上苍,值得祝贺(是日,太阳不亏,百官上表称贺)。 石敬瑭满心欢喜,兴头上,下诏黄河两岸的节度使、刺史兼任河堤使,一定要治理好黄河,减少黄河泛滥的损失,让老百姓感受一下明君圣主的温暖。 这时候,右谏议大夫郑受益同志非常煞风景地连上两道奏折,弹劾前泾州彰义军节度使张彦泽。郑受益,是大唐僖宗朝宰相郑从谠的侄子,郑从谠在前文黄巢之乱的时候大放流光溢彩,与宰相郑畋合称“二郑”,扫黄割草功勋宰相。 一看到“张彦泽”,石敬瑭不由得眉头紧皱,像吃了苍蝇一样,把奏章往办公桌上一扔,不予理睬。 几天后,刑部郎中李涛、张麟,刑部员外郎麻麟、王禧联合上访,站在宫门外递交联名奏章,仍是弹劾张彦泽。 这个张彦泽究竟什么来头,又犯了什么事,会让石敬瑭这种态度? 张彦泽的祖先是突厥人,后来移居阴山一带,随后又移居太原。父祖两代全是阴山府裨将,将门之后的张彦泽不辱门风,能骑善射,先后追随李存勖、李嗣源,累功升迁。 石敬瑭称帝后将其提拔为曹州刺史。跟随杨光远,参与平定了魏州范延光叛乱,以功升为华州镇国军节度使,后又移镇到泾州彰义军。 相由心生,张彦泽的相貌很有特点,他的眼睛是黄色的,而且自带夜光特效,就像猛兽一样,与之对视毛骨悚然。他的性格也是残忍嗜杀,如同发疯的野兽。 他残暴到什么程度?他疯起来,连亲儿子都杀。 他的儿子没有继承他野蛮残忍的性格,比较温和仁慈,张彦泽对此非常愤怒,认为虎父生了犬子,因此经常给予毒打,甚至打算杀死他。儿子恐惧之下,一口气逃到齐州(今山东省济南市),齐州的官员不敢收留,便把他送到京师,请石敬瑭看着办。 石敬瑭把这倒霉孩子又送还给了张彦泽。 张彦泽可逮住借口了,就以“叛逃”为名,上奏章弹劾自己的儿子,并希望朝廷恩准自己“大义灭亲”,准许自己杀了这个逆子。 负责帮张彦泽起草奏章的,是其首席谋士(掌书记)张式。张式一听张彦泽是这个意思,赶忙劝谏,虎毒不食子。 “我们家的事儿,你少管!让你写,你就写。又不是杀你儿子。你管得着吗?” 张式拒绝起草,竭力劝阻。 张彦泽大怒,摘取宝雕弓,“那我就先杀了你!”拉弓放箭。张式急忙逃窜,逃出一命。 张式是张彦泽的首席智囊,又因同姓的缘故,备受张彦泽的信任,军政大事都是交给张式去处理。而张式为人正直,刚正不阿,为官清廉,因此得罪了不少小人。眼见张式触怒张彦泽,这些小人就趁机陷害,跑到张彦泽身边嚼舌头。 张式听说之后,自知将要大祸临头,于是声称有病,要去外地就医,然后带着妻儿老小连夜逃走。 张彦泽立即派部将带兵追赶,并告诉他们:“如果张式不肯跟你回来,你就把他的人头带回来。” 沿途官员同情张式的遭遇,偷偷放开城关,并派人把他送到邠州。邠州静难军节度使李周上表朝廷,请示处置办法。 石敬瑭姑息张彦泽,于是下诏将张式流放到商州。虽说是流放,其实也是对张式的一种保护。 第550章 张彦泽巨案2 没想到,张彦泽得寸进尺,竟然上疏向石敬瑭索要张式,还赤裸裸地威胁朝廷,“如果我得不到张式,一切不堪设想的后果由朝廷负责!(彦泽若不得张式,恐致不测)” 石敬瑭竟然就乖乖地下诏,把张式交还给了张彦泽。 得到张式后,张彦泽残忍地将张式肢解。张式有位漂亮的妻子,张彦泽肢解张式后,立即将其霸占。 于是,这就有了上文提到的,新春佳节,张式的父亲张铎诣阙鸣冤告御状。石敬瑭就让王周接替张彦泽回中央,其实王周刚刚被任命为河阳节度使才七天,就被移镇到了泾州。 张彦泽卷铺盖卷,一路东行,当走到陕州的时候,遇到了一位老部下,杨洪。贼不走空,张彦泽又将杨洪残忍肢解。 杨洪为何会遭此待遇?这就要先从张彦泽的另一项大罪说起了。 张彦泽坐镇泾州的时候,曾擅自发兵,攻打西北地区的少数民族部落,结果全军覆没,为了弥补战斗损失,就强行征收了百姓的一千余匹马。在此次战斗中,少数将士逃亡,其中就包括杨洪。 所以张彦泽在陕州将杨洪肢解泄愤。 王周到达泾州后,用了两个月左右,就搜集了张彦泽的违法乱纪罪证,仅“证据确凿、铁证如山”的就多达二十六条,境内居民因其严苛暴政而逃亡的,多达五千余户,整理之后上奏朝廷。 石敬瑭下诏褒奖王周,“王周同志,辛苦了。”而对于罪魁张彦泽,则是只字未提,搁置不问。 于是,就对应了上文节点,郑受益、李涛等人接二连三地上表弹劾张彦泽,要求按照国家律法予以严惩。 起初,石敬瑭选择了无视,将弹劾奏章丢到一边,不予回复。怎奈这帮文官耿直而执着,堵在门口讨说法(伏阁抗疏)。 石敬瑭迫于压力,只得正面回应了对张彦泽的弹劾,下诏张彦泽的官阶、爵位各降一级;张氏的父亲张铎、弟弟张守贞、儿子张希范都赐予官职,以示补偿;赐给泾州官府十万钱,用以弥补暴政创伤;厚葬张氏,之前被张彦泽抄没的家产也予以奉还;泾州逃亡百姓,回泾州复业的,减免一年的徭役赋税。 看到处罚结果后,李涛再率领御史台等官员到宫门外集会、下跪请愿,认为这样的处罚实在太轻,恳请皇上依法严惩,以正视听,以儆效尤。 石敬瑭都快被烦死了,“这帮念书人,怎么就爱钻牛角尖呢?真轴!来,让李涛进来,我跟他好好聊聊。” 君臣二人单独会谈,石敬瑭语重心长,说张彦泽同志于国有功啦、跟朕是老战友啦,巴拉巴拉,那意思就是希望此事到此为止。 李涛坚持公理正义,跪地叩头,声色俱厉,要求务必严惩张彦泽。 “朕他妈的给你好脸了是吧?”石敬瑭见他油盐不进,气得当场爆粗口,出口成脏,对李涛发飙,让他滚蛋。 李涛威武不能屈,双手恭举笏板,丝毫不为所动,依旧要求严惩张彦泽。弄死张彦泽,我就滚蛋。 石敬瑭被逼急了,怒吼道:“朕已经答应过张彦泽,饶他不死了。”李涛,你想让皇上说话不算数吗? 李涛厉声回怼:“陛下许诺张彦泽不死,那范延光的丹书铁券、免死金牌呢?” 噎得石敬瑭半天说不出话来,气得他浑身发抖,一甩袖子,走了(晋祖不能答,即拂衣起)。 到此,所有人都不免会有疑问,石敬瑭为什么要如此包庇张彦泽?难道真如石敬瑭所说,是他曾经的亲密战友,立过军功? 当然不是。石敬瑭另有难言之隐,他有充足的理由,但不方便摆在桌面上:张彦泽与杨光远是儿女亲家。石敬瑭包庇姑息张彦泽,是因他惹不起杨光远。 魏博范延光反了,安州李金全反了,襄州安从进反了,镇州安重荣反了……西北地区多地爆发叛乱,只不过西北地区的叛乱虽然众多,但规模不大,基本都是地方解决,不劳中央出兵。而契丹爸爸又对中原虎视眈眈,寻找南下入侵的借口。 在这种情况下,手握重兵又跋扈不臣的杨光远,是石敬瑭万万得罪不起的。 张彦泽是不能杀的,只能提高对遇害者家属的赔偿,于是下诏给张式追赠尚书虞部郎中,其父张铎享受沁州司马的退休待遇(以沁州司马致仕),弟弟张守贞提拔为贝州清河县主簿,儿子张希范提拔为兴元府幕僚。 “张彦泽肢解张式案”就此完结。 石敬瑭对张彦泽可谓是恩重如山了。正所谓养狼当犬看家难,东郭先生的故事会在后文出现,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看到张彦泽是如何“报答”石敬瑭的了。 石敬瑭被“张彦泽案”搞得心力交瘁,5月,“帝不豫”,6月,卧床不起,口不能言。 天福七年(942)6月13日,石敬瑭驾崩于保昌殿,享年51岁。 8月,群臣议定谥号:圣文章武明德孝皇帝,庙号高祖,史称“后晋高祖”。 对于石敬瑭的驾崩,契丹人宣布对此事件负责: 《契丹国志》:“辽以晋招纳吐谷浑,遣使责让,晋高祖忧悒成疾。” 《辽史》:“二月……遣使使晋,索吐谷浑叛者。”石敬瑭就吓尿了,3月份遣使入辽,问候爸爸起居,闰3月又遣使进贡射柳鞍马,6月,又让石重贵遣使进贡,然后就驾崩了。 契丹人感觉很抱歉,没想到把五十岁刚冒头的好儿子给吓死了,于是辍朝七日,遣使吊祭。 主流观点也认为石敬瑭是被契丹吓死的。也确实有一定的道理,前文说过,契丹磨拳霍霍,旧事重提,以后晋招降纳叛为由,要再次出兵南下,以图中原。石敬瑭为此忧心忡忡,他的病逝与此并非毫无关系,“被契丹吓死”的说法也符合逻辑。 石敬瑭的一生充满着争议,被骂做“汉奸”,一骂就是一千多年,真正的千载骂名,永远地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他真的如此不堪吗?历史会给他怎样的盖棺定论? 第551章 晋祖其人 首先,石敬瑭是汉奸。 这是永远无法翻案的。石敬瑭借助外国势力推翻本国合法政权,并且割让大片领土,出卖民族利益、国家主权,无论用什么标准去衡量,他也是无可争议、如假包换的大汉奸。 也有人提出反对,说他不能算“汉奸”,因为他不是汉人,而是沙陀人。这就矫情了。不管他是什么民族,是汉人也罢,是胡人也罢,总之,他出卖的是中原汉地的利益,代表中原汉地之主、代表中原汉人,割让了中原汉地,那他就是“汉奸”。 尽管他在上位之后,励精图治,一心经营中原,也有摆脱契丹控制的想法和作为,但这都改变不了割让幽云十六州的事实。 那么,汉奸石敬瑭真的一无是处、乏善可陈吗? 我个人认为,《旧五代史》的盖棺定论就非常中肯,是主流史学界客观公正的评价:“虽未足以方驾前王,亦可谓仁慈恭俭之主也。” “仁慈恭俭之主”这个评价相当高了。换句话说,如果他没有割让幽云十六州的话,那么“五代第一贤君”的称号恐怕就不是后周世宗了。 石敬瑭究竟是个怎么样人,怎样的君主? 据史籍记载,石敬瑭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沉稳干练,成熟暖男+1。喜读兵书战策,是个有脑子的勇将,可以独当一面,崇拜的偶像是李牧、周亚夫。 李牧是战国时期的赵国名将,与白起、王翦、廉颇并称“战国四大名将”,前半生是抗击匈奴的民族英雄,后半生致力于对抗秦国,他的存在使得秦国无法吞并赵国,故而民间流传着“李牧死,赵国亡”的说法; 周亚夫,汉初名将,最大的功绩就是平定“七国之乱”。 石敬瑭的一生可以简单划分为两个阶段:称帝前,称帝后。 称帝前,石敬瑭就是这样一个人狠话不多的儒将,李嗣源就非常欣赏他,于是将自己的爱女嫁给他。在推翻后梁的战争中,石敬瑭屡立奇功。李存勖曾抚其背,赞他虎父无犬子。 石敬瑭崇尚节俭朴素,不喜欢歌舞升平,即便是当了皇帝之后,也没有穷奢极欲,经常穿着最廉价的粗布衣服和麻鞋。这是他的加分项。 身为皇帝,贵为天子,他没有放飞自我,何止是“996”,他几乎全年无休,史籍说他勤于政事,旰食宵衣,意思是天还没亮就要起床工作,夜深的时候才休息。 正因为有了这些优良品质的加持,才使得他保全社稷。 石敬瑭在位的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本身接手的就是李从珂留下的一个烂摊子,缺钱缺粮,所以石敬瑭的节俭朴素一方面是为了作秀,另一方面也是受客观现实所迫,他铺张不起。 而各地的叛乱更如雨后春笋,除了我们重点提到的范延光、李金全、安重荣、安从进之外,西北地区、河南地区都有大小不一的叛乱。兵连祸结,苦不堪言。 除了这些政权内部的困难,石敬瑭还要应对契丹爸爸的指手画脚,与原始殖民主义做斗争。所以他旰食宵衣也是被逼无奈。 但我们也不会因此抹杀他的这些加分项,毕竟有些统治者是不负责任的,在民不聊生、万物凋敝的情况下,仍然坟头蹦迪、接着奏乐接着舞,“何不食肉糜?”石敬瑭最起码知道励精图治,为了江山社稷呕心沥血。 在这样天灾人祸、内忧外患的局势中,石敬瑭当了七年皇帝,在位时间是五代时期的前三名,与“明宗盛世”的李嗣源并列。 石敬瑭虽然是武将出身,却是军阀中罕见的仁慈温厚之人,史书说他“礼贤从谏”,无论当皇帝前还是当皇帝后,他始终没有抛弃这个优良品质,礼贤下士、虚怀纳谏,比李从珂要强的多。 比如上文提到的在“张彦泽巨案”中,尽管气得他失态,当场爆粗口,尽管被李涛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也只是拂袖而走,拍屁股走人,也没有像李存勖、李从珂那样,动不动就抡刀、弯弓,杀劝谏的大臣。 如果仅看这些,我们确实可以说,石敬瑭是个好皇帝。权威正史给的盖棺定论都是“仁慈恭俭之主”。 然而无论怎么绕,也绕不开他的卖国行径。 《旧五代史》说石敬瑭迎请契丹救兵,就是饮鸩止渴。 注意,《旧五代史》在夸他是“仁慈恭俭之主”的前面,有个重要前提:“倘使非由外援之力”。很严谨,假如石敬瑭没有求援契丹,没有割让幽云十六州的话,他才能配得上那个美称。 石敬瑭也因“以父事契丹”,而成为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儿皇帝”,被骂做认贼作父、厚颜无耻。 在他执政时期,也给人一种错觉,似乎石敬瑭是个非常软弱、怯懦的胆小鬼,处处妥协,处处忍让,怂的一批。以至于安重荣在谋反前就敢公开羞辱他,骂他不是个纯爷们儿。 其原因,我们早就分析过了,还是那句话,时局所迫。别忘了,石敬瑭是武将出身,他的功名都是一刀一枪从死人堆里拼出来的,跟随李存勖打天下的时候,经常带着十几个、几十个骑兵冲入敌阵,英勇异常,所以才会被李存勖、李嗣源发掘,受到赏识器重。 后人被“儿皇帝”的印象误导,再看他对待国内反对派的态度,会先入为主地认为他就是一个贱贱的抖M。实际上,石敬瑭是血性汉子,杀人不眨眼的那种。而且他本人也是嫉恶如仇的。 在他坐镇河东的时候,曾经发生了这样一个案子:有位农妇与士兵争执不下,诉讼到公堂。案由其实很简单,农妇说这个士兵的马把她晾晒在门口的粟米吃了,要士兵赔偿,士兵坚持说没有,是这泼妇讹人。 吃了——没吃——就是吃了——就是没吃 双方为此争执不下。 案情很简单,但取证很困难。在那个没有监控的年代,小县官抓耳挠撒,无法判决,于是奏报到上级,就到了节度使石敬瑭这里。 第552章 晋祖其人2 事情的真相只有一个,而诉讼双方各执一词,都言之凿凿、对天赌咒发誓。显然,是有一方说了谎。难题摆在石敬瑭面前,如何判断谁说了谎。 石敬瑭冷冷一笑,“这还不简单?把那匹马杀了,剖肚刮肠,如果里面有粟,就杀士兵;如果没有,就杀泼妇。” 于是当堂把战马宰杀,在众人的见证下,马的肠子里没有一粒粟。随后,告状的农妇便被斩立决。 此案一出,“境内肃然,莫敢以欺事言者。”河东地区再也没有敢讹人的了。 石敬瑭无论是坐镇河东,还是坐镇镇州,都是这种行事作风,非常注重百姓的教化,尤其是“孝”。据记载,凡是父母健在而诸逆子争割家产的,一律把逆子判死刑。 封建时期,“孝”是最高的道德行为标准,在法律中更是零容忍。比如上文提到安重荣曾断过一桩“忤逆案”,也侧面反映了古人对“孝”的重视,对父母不孝者,斩立决。 我们评价一个历史人物,不能用现代人的价值观去生搬硬套,而要遵从当时的历史环境、人文环境。这才是正确的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基本素养。 在史书中,如果翻看某人的人物传记,如果开头就介绍这人非常孝敬父母,那么后面的内容连看都不用看,他一定是忠臣义士,反之,如果开头就说他对父母不孝,什么“在乡绝其供馈”,那后文也不用看,他一定是十恶不赦的叛徒大坏蛋。 史书是惜字如金的,往往几十字或几百字就叙述完他一生的功过,所以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为什么要强调他孝敬父母,就因为这是古人的价值观体系。 同样,对于一个官员的评判,清正廉洁、勤于政事等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而在勤于政事中,对百姓的教化又是最重要的一个衡量标准,甚至高于清正廉洁,在对百姓的教化中,又以“孝”为最高评判标准。 所以,如果在官员的传记中,说他如何劝导百姓奉行孝道,那么后面的故事也不用看,他一定是好官。石敬瑭就是这样的官。 对于他当了皇帝之后的为政举措,我们在其登基时就已经有详叙。简言之,是善政。减税、大赦是日常工作,不计前嫌,重用李从珂时期的大臣,甚至对李从珂的嫡系亲信“查寝六人组”也网开一面。 石敬瑭对于中国历史的进程,同样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他将外族势力深入引进到中原汉地,使得契丹对中原施加的影响空前提高,加剧了中原地区的混乱局面。契丹人的强势介入,极大地冲击着中原人的信仰,摧残着数千年来的文化积淀和民族自豪感,使得那一代人陷入到了信仰危急中,精神支柱摇摇欲坠,人们在困惑和恐惧中发出灵魂拷问:“谁主中原?” 索性契丹人的文明进程不如中原,没有诞生更为先进的理念,没有进化出具有革命性的思想或者制度。我们可以试着与近代做个对比,假如那时候的契丹有“德先生”和“赛先生”,或者吹起了布尔什维克的春风——只是一个比喻,就是说如果契丹人的文明程度比中原人先进,军事力量作为文化力量、思想武器的后盾,那么彼时的中原真的有可能亡国灭种,“五代十国”将止步于第三代,而华夏大地将统一在一个叫“辽”的王朝中。 这种意淫不是毫无意义,而是为了说明石敬瑭引狼入室的行为,为中原文明带来的巨大隐患。 很多人出于哗众取宠、标新立异,非要为石敬瑭翻案,说石敬瑭这个“汉奸”的骂名是宋朝人对他的刻意抹黑,因为契丹人掌控了幽云十六州之后,在军事上对宋朝形成了巨大的压力,是宋朝人长达百年的梦魇。宋朝文武百官们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而把战败的锅甩给石敬瑭,意思是如果不是石敬瑭割让了幽云十六州,我们大宋早就灭了契丹、统一四海了。 求同存异。时间并不能沉淀出真理,唯有源源不断的知识和独立自主的大脑可以还原真理。 石敬瑭死后,托孤重臣宣读遗制,以“大眼萌”齐王石重贵承继大统,柩前即位。 关于石敬瑭的真正“遗命”,历史上也存在小小的争议,比如《资治通鉴》说石敬瑭真正的遗命是让幼子石重睿即位;《汉高祖实录》说石敬瑭想归政李氏,让李嗣源的幼子李从益即位。 我们不用去忙着去考证,看一下这两位绯闻候选人:石重睿、李从益。恍然大悟,这甭考证,这是政治斗争的需要。特别是“归政李氏”的说法,来源是《汉高祖实录》,这里的“汉高祖”不是刘邦,而是我们口中的“后汉高祖”刘知远。 这两种说法显然都是出于政治需要,服务于政治斗争。 说起石敬瑭的皇位继承人,就不得不同情一下石敬瑭,在通往皇位的道路上,他几乎被满门抄斩。 石敬瑭世出夷狄而家族微贱,不仅无人能准确说出他的家族世系,甚至无人能知晓太多关于他父辈、兄弟的故事,仅存的一点儿零星记载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连北宋的皇家史官都无法考证,《旧五代史》也只是粗略地考证出石敬瑭有两个叔叔、一个哥哥、六个弟弟、七个儿子、两个孙子。而这些人的事迹也几乎不见诸史册,权威史书仅有聊聊三言两语,存其姓名而已,比如在“一兄六弟”中,仅能考证出其中三人与石敬瑭的亲属关系,即石敬威、石敬赟、石敬晖是石敬瑭的堂弟,前两位的父亲是石万友,后一位的父亲是石万诠。 关于石敬瑭的家族世系,有三个有意思或者说诡异的地方,值得一讲: 1,视如己出的弟弟 石敬瑭的兄弟都排“敬”字,子侄辈排“重”字。但是有个例外,石敬瑭非常疼爱自己最小的弟弟,爱到什么程度?给他排“重”字,当亲儿子这么对待,此人就是石重胤。乍一看以为是他儿子或侄子,其实是他弟弟。 细思极恐,他真的是石敬瑭的弟弟吗?也许背后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极其龌龊、有悖人伦却是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桃色故事。 第553章 “大眼萌”继统1 2,不做大哥好多年 继承石敬瑭皇位的,是石重贵。石重贵并不是石敬瑭的亲儿子,而是他哥哥石敬儒的儿子。石敬儒原是李存勖帐下的骑兵将领,很早之前就阵亡了,留下了孤儿石重贵,石敬瑭便把这个侄子带在身边,视如己出。所以史书上说石重贵是石敬瑭的侄子、养子。 石敬儒是石敬瑭唯一的哥哥,而且是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在其阵亡后,石敬瑭便将其遗孤石重贵收养。如此看来,石敬瑭对这位亲哥哥的感情是非常深厚的,感人至深。 然而石敬瑭登基后的一些做法却令人大呼看不懂:追赠官位的时候,石敬儒排名最后,排在诸弟之后,而追封王爵的时候,更是战略性遗忘,叔父、诸弟皆封王,唯独不对石敬儒追封。 文武百官皆呼看不懂,也不敢问。 北宋的史官对此也百思不得其解,直言不讳地记载下:“此又可疑也。” 3,满门忠烈 石敬瑭的称帝之路是一部无比心酸的血泪史。 3.1河东战争 河东战争爆发时,堂弟石敬威在禁军供职,居于洛阳,听闻石敬瑭谋反后,对身边人说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我哥正要干一番大事业,我不能忍辱偷生,不能拖他的后腿,使他有所顾虑。”随后从容自杀,避免成为李从珂的人质。 另一位堂弟石敬德,没来得及自杀,被李从珂逮捕、诛杀。 石重英、石重胤逃蹿至乡间,藏到一户农家的井中,最终还是被搜捕到,全被李从珂诛杀,那家倒霉的农户也被满门抄斩。 3.2张从宾之乱 这是魏州范延光叛乱的衍生品,张从宾奉命从洛阳支援滑州——黎阳前线,却在洛阳发动叛乱,响应范延光,留守洛阳的石重信、石重乂惨遭杀害。 其中,石重信是石敬瑭的嫡长子,其生母是石敬瑭的正室李氏,他是李克用的亲外孙。除了石重信之外,其余五个儿子均不明所出。 石敬瑭最爱的儿子就是嫡长子石重信,据记载,他“为人敏悟多智而好礼”,聪明好学、机智灵敏、彬彬有礼,尽管他的姥爷、舅舅先后当皇帝,但他从未怙势弄权,一直都是谦和低调,很招人喜欢(甚为时论所称)。 在石敬瑭称帝前,石重信一直被扣押在中央,在禁军序列;石敬瑭称帝后,立刻将其任命为河阳节度使,增加历练,积攒工作经验和人脉。 石重信不负众望,刚刚赴任不到一个月,就妥善解决了当地十几条历史遗留问题,颇有政声,百姓们交口称赞,有口皆碑。石敬瑭听说后,特意下诏褒奖。石敬瑭在他身上下了很大的心思,寄予了厚望,我们有理由相信,石敬瑭应该有让石重信作为皇位继承人的打算。 可惜造化弄人。就在石重信赴镇河阳的当年,张从宾叛乱,将其杀害,殁年二十岁。河阳地区的老百姓无不为之扼腕痛惜,“远近闻者,为之叹息”。 石敬瑭更是悲痛欲绝,当即下诏,追赠太尉。然而相关部门却提出反对意见,因为从古至今,皇子没有位列三公的。 关于“三公”,有多种说法,因为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不同的规定。《尚书》说三公指的是太师、太傅、太保;隋唐时期则改为太尉、司徒、司空。总之,“三公”是封建时期地位最显贵的官职。东汉末年的袁绍,“四世三公”,祖上连续四代人,都位列三公,地位显赫、势力庞大,因此在“十八路诸侯反董卓”的时候,袁绍才被大家公推为盟主,带头大哥。 石敬瑭为了表达对长子的哀思,要追赠太尉,引发朝议。石敬瑭力排众议,说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好同志,不幸遭遇横祸,我特别悲痛,既然没有先例,那么就从我开始吧。于是就追赠了太尉,开了历史先例。天福七年(942),又加赠太师。 与石重信同时被害的石重乂,文武双全,既好儒书,又通兵法,同样被石敬瑭所钟爱。石敬瑭称帝后,即以他为皇城使,随后任命为东都留守,出镇洛阳。殁年十九岁。石敬瑭追赠太傅,天福七年(942),加赠太尉。 3.3自然夭折 石敬瑭的小儿子石重杲,福薄命浅,还没来得及取名字就夭折了,当时只有一个小名叫“冯六”,夭折以后,石敬瑭才追赐“石重杲”。 史书云石敬瑭有七个儿子,其实亲儿子是六个(去掉石重贵)。石敬瑭自己造反的时候,被杀了俩,别人造他反的时候,又杀了俩,老天爷收回去一个,如此一来,他膝下仅有一个硕果仅存的亲儿子——石重睿。 石重睿长得最像石敬瑭,因此深得石敬瑭喜爱,只是年纪太小,并无过多记载。 另外一位,就是“大眼萌”石重贵了。 石敬瑭“不豫”了,自知大限将至,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年龄幼小的、长得最像自己的亲儿子石重睿;年龄较大、被契丹人相中、亡兄之子石重贵。 据史料记载,石敬瑭卧病在床的时候,首席宰相冯道来问候起居,当时石敬瑭已经口不能言了,只见他虚弱地摆摆手势,示意宦官把石重睿领出来,让后让石重睿给冯道下跪磕头,大礼参拜,吓得冯道赶紧跪下叩头回拜,随后,石敬瑭示意宦官把石重睿抱起来,塞到冯道怀中。 虽然史书上并无石重睿具体年龄的记载,但通过他被宦官抱着、塞到冯道怀中这个小细节不难看出,石重睿的确还只是个孩子。 冯道忐忑不安,怀抱石重睿,望向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石敬瑭。 此时的石敬瑭已经气若游丝,他用颤巍巍的手,指了指冯道怀中的孩子,缓慢而轻微地点点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幸福的微笑。 冯道用力地点点头。 他明白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石敬瑭的意思是让石重睿登基继统,让冯道尽心辅佐之。老婆是别人的好,儿子是自己的好。 第554章 “大眼萌”继统2 冯道低头看向怀中的幼儿,忽然感觉双臂无比沉重,他怀里抱着的,不是一个小孩,而是大晋帝国的江山社稷! 小孩儿蜷缩在冯道的怀中,也许是被压抑的气氛所惊吓,也许是民间所说的“认生”,竟然开始哭闹,想挣脱冯道的束缚。 冯道慌了,这要是不小心摔到地上,那可不得了!就在冯道手足无措的时候,身旁的太监手疾眼快,出手解围,把小孩儿又接了回去。 当石重睿离开冯道怀抱的时候,冯道如释重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望着被宦官抱走的石重睿,冯道陷入了深思。 国家更换最高领导人,事关帝国荣辱存亡,决定着民族的未来,绝不容轻视。冯道虽然德高望重,但他深知拥立新君一事,不是一张圣旨就能解决的,无论拥立何人,必须有强力角色的支持,必须以绝对的实力做后盾。兵权,就是最强力的发言权。如果没有军队的支持,远看朱友珪,近瞧李从厚。 冯道退下来之后,立即私下密会了一个人,此人手中握有中央禁军兵权(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名叫景延广。 景延广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 景延广自幼便受到了父亲严格的训练,他的父亲景建是远近闻名的神弓手,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接受了射术的系统化魔鬼训练。他的教练父亲是坚定地绝对力量主义者,坚信在绝对力量面前,一切技巧都是徒劳。他的射击训练以力度为主,精准度为次。 他父亲的训练标准只有一条:穿铁。“射不入铁,不如不发。”这是父亲的格言。至于射击距离和铁的厚度,史籍上并无记载,我们可以合理推理,认为应该是在弓箭的有效射程内射穿制式铁甲,或者在此基础之上更加严苛,比如超远距离、射穿两层铁甲等。 经过教练父亲的魔鬼训练,景延广亦以“挽强”著称,意思是可以轻松使用一般人拉不开的硬弓。在实战中,景延广超远距离射穿铁板给敌人带来的威慑力足以媲美精准点杀。 凭借这身绝活,景延广欣然投军,博取功名,置于后梁朱友诲(朱温之侄)帐下。不料,还没来得及在战场上施展才华,朱友诲竟然因谋反而被软禁。景延广也因受牵连而逃亡。 几经辗转,终于躲过了风声,投奔到了后梁名将“王铁枪”王彦章的帐下。按理说,他有很大几率会在名将手下大放光彩,然后走上人生巅峰。 谁知造化弄人,他跟着王彦章打了“中都之败”,王彦章重伤被擒,随后因拒绝投降而被诛杀。这就好比投奔到关羽帐下,然后跟着关羽去了麦城;投奔到诸葛亮帐下,然后跟着诸葛亮去了祁山。 在这场惨烈的战斗中,景延广身披数创,逃回汴州。 等他痊愈之后,已经改朝换代,后唐取代了后梁。军人出身的景延广只能再次投军,从战场上改变命运。这时候,坐镇汴州的,是朱守殷。 王彦章奇袭德胜渡的时候,德胜渡的守将正是朱守殷,朱守殷溃逃,成就了王彦章的高光时刻。 命运很会捉弄人。景延广刚刚投到朱守殷帐下不久,朱守殷就造反了,然后被迅速消灭。这一次,景延广没能逃脱,被抓了起来,并被冠以“朱守殷党羽”的罪名,论律当斩。 负责监斩“朱守殷党羽”的,是当时的六军副使,名叫石敬瑭。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石敬瑭只看了景延广一眼,就料定此人日后必有大作为,于是就偷偷地利用职务之便,将其释放。 在当时,石敬瑭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坐上皇帝宝座,更不会想到,他从鬼门前前拉回来的这位,日后将断送调自己的江山社稷。 石敬瑭用鲜血淋淋的事实向我们展示了滥用职权的严重后果。 等“朱守殷谋反案”的风头过去之后,石敬瑭就把景延广吸纳到自己帐下。 几年后,石敬瑭造反…… 估计“河东战争”爆发的时候,景延广的内心深处有一万只羊驼跑过。朱友诲、朱守殷、石敬瑭,自己跟谁,谁造反,唯独跟了一位忠义之士王彦章,还壮烈殉国了。景延广成了最苦逼的求职者。 戴着“朱守殷党羽”的标签,在鬼门关前盘桓一圈,给景延广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他知道,一旦石敬瑭失败,自己也难逃厄运,肯定会被冠以“石敬瑭党羽”的罪名,开刀问斩,如果办案人员足够细心的话,可能还会发现他还是“朱守殷党羽”的漏网之鱼,再追查,还是“朱友诲党羽”…… 价值观扭曲、素来奸邪不臣、热衷谋反、屡教不改……不会有人再敢放他了,他死定了。 再者,他欠石敬瑭一条命,现在,该还债了。 于是,景延广在太原保卫战中意志坚定,舍生忘死,屡立奇功。石敬瑭颇受感动,并为自己当初的慧眼识珠暗自庆幸。 石敬瑭称帝后,立刻将他提拔为禁军步兵总司令(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加检校太保,先领果州团练使,再领夔州节度使。果州、夔州均在后蜀版图内,景延广只是享有团练使、节度使的工资待遇,并不实际掌握地区实权,“遥领”、“遥兼”是常规操作,一方面是皇帝借此给大臣提升政治地位和待遇,二是蕴含着“令自取之”的激励。 不久之后,石敬瑭又让统御禁军的景延广到地方上历练,任命为义成军节度使,出镇滑州,又移镇陕州保义军,再移镇河阳,最后在天福七年(942)又召回中央,授予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统帅禁军。 景延广应该可以勉强算一个,或算作半个“河东嫡系”。看得出来,石敬瑭对他很是栽培,不仅让他拥有禁军兵权,还在6年内外放到三个重镇做节度使,混资历,在中央和地方、军事和政治上蹭经验、刷声望。 第555章 “大眼萌”继统3 河东战争,成就了石敬瑭,也成就了景延广,使他在短短六年之内,就从一个惊弓之鸟成为炙手可热的“实力派”大佬。 所以冯道才在第一时间找到景延广,打探他的态度,争取他的支持。 不要小瞧这次密会,冯道是首席宰相,代表着文官集团;景延广是禁军总司令,虽然无法代表地方藩镇,不能完全代表军队,但禁军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要是想杀皇上,地方藩镇的军队毫无反应时间。 只有这二人达成共识,国家权力才有可能平稳过渡。 会谈进行地相当顺利,二人之间毫无分歧,意见高度统一。他们认为,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天灾人祸、内忧外患,那个还在尿炕、吃手指头的小屁孩儿石重睿,是无法肩负起这个伟大而艰巨的历史使命的,必须找一个年龄较大的人主持国政。 “大眼萌”石重贵已经年近而立之年(当时29岁),二人一直决定,拥护石重贵承继大统。 天福七年(942)6月13日,石敬瑭驾崩。 冯道、景延广等顾命大臣宣读遗制,命齐王石重贵柩前即皇帝位。 石重贵身上散发着沙陀人的野性,喜欢骑马射箭。石敬瑭坐镇河东时,曾为他聘请高级教师,做石重贵的家教,为他讲习《礼记》。石重贵四肢发达而头脑简单,学渣的一批。对此,石重贵不仅毫无羞愧之色,反而振振有词道:“读书,就不是我们家人该干的事儿!” 对牛弹琴,是牛的错,还是弹琴者的错? 河东战争时,石重贵既能为石敬瑭出谋划策、又能躬冒矢石亲临前线,受到石敬瑭的赞赏。 太原解围后,契丹册封石敬瑭为中原皇帝,随后整顿军队,准备南下进攻洛阳,按照惯例,此时要在后方老巢安置留守官。“儿皇帝”石敬瑭不敢擅专,于是奏请耶律德光,请爸爸指定太原留守的人选。 耶律德光就让石敬瑭把子弟们都叫出来,扫视一眼,就指着石重贵说:“此大眼者可矣。”于是便以石重贵为太原留守,坐镇大后方。 天福三年(938),授予开封府尹(汴州),封郑王,加宰相衔;天福六年(941)改广晋府尹(魏州),改封齐王。 天福七年(942)6月13日,在石敬瑭驾崩当天,柩前即位。《旧五代史》称其“少帝”,《新五代史》称其“出帝”。 按照惯例,石重贵也要找一些“天意”来证明自己受命于天。于是,据其亲信们说,在魏州的这段短暂的日子里,河朔地区遭遇大旱,石敬瑭就派石重贵到白龙潭祈雨,石重贵虔诚地祷告着,忽然,潭底出现了一条白龙,当天晚上就天降甘霖,人们纷纷称奇。 敲黑板,划重点:能感动上天,能召唤神龙,所以石重贵是真命天子。 石重贵即位之后,常规操作自然是少不了的,除了上述把自己神秘化包装之外,更要有实际性的举措来拉拢各方势力的支持。 1,拉拢禁军将士 石重贵之所以能够顺利继统,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禁军(景延广)的支持,所以石重贵第一时间投桃报李,给禁军将士们意思意思:在即位的第三天(6月15日),下令赐给禁军将士发放赏钱,按照级别从最低的五贯到最高一百贯。 2,示普恩 除了身边的禁军要拉拢,国内其他军政界大佬也不能含糊。 2.1“三巨头” 河东刘知远,石敬瑭绝对的嫡系将领,自后梁时期就是石敬瑭的亲信部下,“五龙逼死王彦章”的时候,石敬瑭战马的缰绳断裂,刘知远与他换马,救了石敬瑭一命;李从珂谋反攻入洛阳时,“卫州事变”中,刘知远再救石敬瑭一命;河东战争中,刘知远以少胜多,立功无数。 无论是论资历、轮军功、论个人能力,刘知远都是当之无愧的后晋第一大将,可以独当一面,据说——石敬瑭临终时,曾召唤刘知远入京,意思是以他做托孤重臣,但事情无果而终,原因在后文详述。 总之,在后晋的军队体系中,如果刘知远称第二的话,无人敢称第一。 镇州杜重威,石敬瑭的妹夫,因裙带关系而备受宠信,石敬瑭用心良苦,帮他躺平刷经验,例如平定镇州安重荣。 若以将帅的标准考核他,杜重威连三流水平都达不到,我们可以在后文领略他的军事才华,那是一种帮敌人刷战绩的另类鬼才。 仅仅因为依靠裙带关系,得以飞升,竟与刘知远齐名并称,气得刘知远险些抗旨不遵。 青州杨光远,虽然是降将出身,但他通过个人演技和平定魏州范延光,照样手握重兵,连石敬瑭都对他忌惮三分,比如在“张彦泽巨案”中,张彦泽的残忍暴虐天怒人怨、人神共愤,朝中文武联名上疏,坚决要求判死刑,只因张彦泽与杨光远是儿女亲家,石敬瑭竟然顶住了各方压力,保全了张彦泽,足见杨光远的势力之大。 石敬瑭挖空心思,在桑维翰的帮助下通过分割魏博、乾坤大挪移等手段,好不容易才把杨光远的势力从魏州移到洛阳、再移到青州,一定程度上削弱杨光远的实力,同时让他离京城远一些,这样即便他有别的想法,朝廷也好有充足的时间应对。 刘知远、杜重威、杨光远,是石重贵即位之初的“三巨头”,也是石重贵最迫切要拉拢的地方藩镇。此三人皆加官进爵,增加食邑。 2.2拥立之功 景延广、冯道是石重贵得以顺利即位的第一推手,无可争议地拥立之功。石重贵给景延广加特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样一来,景延广也拥有了“出将入相”的崇高权势。 景延广小人得志,独吞拥立之功,权势熏天,骄横不可一世。他下令不许百姓议论国事,尤其是石重贵即位一事,因为当时就有人表示石敬瑭的遗诏是让石重睿即位。为了彰显权威,他给文武百官来了一个下马威,当百官进宫哀悼时,景延广命令他们在距离宫门很远的地方就下马,百官摄于他的淫威,全都乖乖地听话。 第556章 “大眼萌”继统4 至于圆滑世故的冯道,颇知进退,不敢以拥立之功自居,更不敢与景延广等握有兵权的实力派强权人物争锋。冯道不但不向石重贵索求官爵奖赏,反而主动向后退,上疏请求辞去枢密使的工作,一连三次,均被石重贵驳回。 石重贵好言劝慰冯道,朕年纪轻轻、才疏德薄,离不开您,您受累多干些日子吧。正巧冯道的生日快要到了,于是石重贵派人给他送去了厚重的生日礼物。冯道以父母早亡、不庆祝生日为由,坚决辞让。 冯道的急流勇退是他明哲保身的秘诀,他也因此没有遭到景延广的毒手,也没有遭到石重贵的猜忌。 2.3雨露均沾 前朝的其他老臣们在“三巨头”和“拥立二功臣”之后,也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封赏。例如安彦威、高行周、潘环、张彦泽、皇甫遇等武将,赵莹、李崧、和凝等文官,荆南高从诲、湖南马希范、吴越钱弘佐、福建王延羲等割据大佬,凤翔李继曮等元老级大佬。 具体封赏细节不必细表。 2.4一朝天子一朝臣 2.4.1压制旧臣 前朝的老臣是要安抚的,但他们往往会遭受新皇帝的猜忌,新皇帝表面上要感谢他们为江山社稷做出的贡献,要加官封爵,但实际却要想尽办法地回收他们的实权,削弱他们的势力。 其实刘知远就属于当之无愧的“前朝元老”,是对石重贵皇位威胁最大的人,也是石重贵需要特别压制的。 据说石敬瑭病重时,派人前去河东召唤刘知远,意思是让他和冯道,一文一武,辅佐自己的亲儿子石重睿即位,当时身居京师的石重贵把这封诏书偷偷扣下,于是冯道才不得不找禁军将领景延广,拥立了石重贵。 所以刘知远与石重贵是有过节的,而这种过节也对后晋的灭亡产生了一定的推动作用。 但刘知远是个实力派人物,坐镇河东太原府,手握重兵,本身又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优秀统帅,石重贵暂时还不敢动他。 手里没有实权的文官当然就是弱势群体了,石重贵对他们就不会客气了,有时候连理由都编的不走心,比如崔棁(音同“桌”)。 崔棁,博陵人,没错,就是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博陵崔氏。本书对于这个家族已经做过较为详细的介绍,在此不再对“博陵崔氏”展开。 崔棁非常孝顺(大好人一枚),父亲崔涿生病,拒绝求医问药,老爷子常对人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不就医!崔棁衣不解带,24小时全天候在床边伺候着。 每逢有亲朋好友来探望,崔棁都要到门外迎接,然后向亲友下跪,哭着求他们劝一劝顽固的老爷子。亲朋好友们也都劝崔老爷子想开点儿,该吃药了。 然而谁劝也不好使,崔老先生就是不肯接受医治。不久之后,崔老爷子就成功去世了。 丁父忧期间,崔棁表现得悲痛欲绝,哀毁过制,为世人称颂。 不过,父亲的这种反科学的固执思想深深地影响了崔棁,或者说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据说崔棁曾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两个人领着自己莫名其妙地赶路,走了一会儿,一人说“走了三十里了,停下吧”,另一人则说“此人还应该再走三十八里”,于是崔棁就跟着俩人继续赶路,又走完三十八里之后,两人停下,说“好了,就这儿吧”,随后崔棁猛然惊醒。 这个奇怪的梦困扰着崔棁很多年,后来,他自己顿悟,说那代表自己的人生大限,看来自己的阳寿就是六十八年。后来,当他六十七岁的时候,坚决辞职退休,乞骸骨,并拿这个梦说事,请求皇上开恩,准许他回家咽气。第二年,崔棁同志果然按时去世,寿终正寝,惊呆亲友。 崔棁出身名门望族,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家庭教育,才华出众,后梁朱友贞时期(917)进士及第;后唐时期升至翰林学士;后晋石敬瑭时期为翰林承旨、知制诰。 他的文章文采飞扬,很受追捧,人们都想尽一切办法地寻找他的底稿,然后誊抄下来,拿回家研读。崔棁总是劝大家,说前有古贤、后有来俊,何至于此?从此之后,他就养成了焚毁底稿、不留备份的习惯,以防止被人抄写。 石敬瑭立国之初,知制诰的他起草诏书,时任宰相桑维翰在其草稿之上略作改动。按照唐朝旧制,凡是翰林学士被改动制诰的,一律罢免学士官职。桑维翰不懂这些,但“博陵崔氏”出身的崔棁很忌讳这一点,虽然满朝文武无人知道这条潜规则,别说稍微改动一两个字了,就算把他的草稿彻底PASS掉,也不会有人指责他、罢免他,但崔棁就是要争这口气,于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来论证自己是正确的,无需改动,桑维翰懵圈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 事后,崔棁成为第二年的科举主考官(知贡举)。有个名叫孔英的考生,据说品行恶劣,甚为世人所鄙,此人老于世故,私下去拜访宰相桑维翰。 当时,桑维翰正与崔棁聊天谈工作,就毫无意义地对崔棁说了句“哦,孔英来了(孔英来矣)。” 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锣鼓听声,说话听音,大领导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话外音?崔棁回到家后,反复琢磨这四个字,“孔英来矣,孔英来矣。”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反复论证,崔棁终于开窍了,桑维翰这分明是暗示自己,要提拔孔英! 对,孔英要么就是桑维翰家的某个亲戚,要么就是提前行了重贿。 低情商:孔英是我外甥……孔英给我送了半车黄金…… 高情商:孔英来矣! 崔棁解开了谜题,于是便利用职务之便,不加审查,直接让孔英同学进士及第。消息传来,举朝震惊,朝野议论纷纷,“才疏德薄,怎么就进士及第了?今年全国就一个考生吗?” 第557章 “大眼萌”继统5 崔棁因此被免了翰林学士,从此淡出学士圈。崔棁一生光明磊落,行为严格拘谨,不苟言笑,是个典型的老学究、老夫子,仅这一次,活动了一下心眼儿,想拍一下桑维翰的马屁,缓和一下驳斥草稿的矛盾,没想到就拍在了马蹄上,翻车之后,被任命为尚书左丞,后迁太常卿,都是养老的闲职。 石重贵即位后,第一个捏的软柿子就是崔棁,让他从“相当于养老”的职位上转正,转为“就是养老”——太子宾客,分司西都(唐朝首都在长安,洛阳在东面,故称东都,所以遭排挤的官员都是“分司东都”,如今首都在汴州,洛阳位于西面,故改成“西京”或“西都”,遭贬的官员也就随之“分司西都”)。 至于理由,就不走心了:他病了。据说是崔棁手脚经常发麻。哎呀,脚都麻了,不能履职了,恩准你退休。 2.4.2丰满羽毛 对于“龙潜”时的嫡系们,自然要更要大力提拔,让他们逐渐进入核心权力层,掌握实权,他们是新皇帝最信任的人。 石重贵的嫡系如边蔚、张煦、边光范等,这些人全都是石重贵坐镇魏州时的幕僚,“魏州嫡系”,现在一律提拔进中央。 3,外交 石重贵新君即位,甚至有矫诏篡位之嫌,更加迫切地需要国际社会的舆论支持,尤其是要争取契丹爸爸的认可。 在石重贵宣告即位之后,于阗(今新疆和田一带的西域古国)、回鹘派来了使者进贡,表示对石重贵新政权的承认。石重贵很高兴,照例授予他们怀化大将军、将军朗将等官职,礼送回国。 除了西域诸国,亦有国际友人不远万里从东北方赶来进贡,他们就是高丽国。 这些势力基本都属于蒙吃骗喝,尤其是高丽,后文会提及。他们的态度只是一种政治乞讨,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都不过是为了五斗米。对于后晋王朝来说,最看重的是与契丹人的外交关系。 石敬瑭末期,契丹在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已经准备南下入侵中原,在石敬瑭的“亲辽”努力下,契丹人虽然磨拳霍霍,却苦于没有正当的理由,所以表面上还维持着睦邻友好的假象。 石重贵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派禁军将领押着先帝石敬瑭的两匹御马,来到相州的西山,然后杀马祭祀先帝,这是契丹人的礼节,史书云“用北俗礼也”。 一个中原皇帝,用“北俗礼”,这是一个很明显的政治信号,向契丹人隔空示好。因为石重贵是被耶律德光亲自选中的,他继承了石敬瑭的衣钵,也要继承石敬瑭的政治理念,即辽晋睦邻友好。 在石重贵即位初期,两国确实保持了亲密而友善的互动。在石敬瑭病逝前,契丹的述律太后也“不豫”了,经医治后痊愈,所以后晋派人去契丹告哀,告之石敬瑭去世的噩耗,契丹派使节前来吊祭,并为之辍朝七日; 后晋遣使向述律太后问候起居,祝她早日康复; 契丹遣使祝贺石重贵登基,后晋遣使表示感谢; 契丹遣使送来生日礼物,祝石重贵生日快乐,后晋遣使向契丹进贡黄金表示感谢,随后石重贵又派儿子石延煦亲自到契丹慰问自己的曾祖父耶律德光、高祖母述律太后,并进贡黄金; 石重贵平定了襄州安从进叛乱之后,契丹遣使祝贺,值得注意的是,述律太后也派来使节,以大辽太后的名义(中原史册书作“契丹主母”)单独向石重贵表示祝贺,这里涉及到契丹内部的政治斗争问题,我们会在后文详述。 总之,在天福八年(943)之前,两国进行着频繁且亲密的友好往来。 但是,这种友好的氛围很快就被打破,辽晋之间终于爆发了一场大规模战争,这是契丹自耶律阿保机统一以来,对中原地区规模最大的一次侵略战争。 关于这场战争的爆发、过程及其对中国历史的影响,将在后文呈献。 4,自然灾害 石敬瑭时期,中原年年闹灾,而到了石重贵时期,是月月闹灾。自然灾害的频率比以往更密集,且危害性更大。 史书对于石敬瑭时期自然灾害的记载,基本是报道某某地发生某种灾害,倒了多少房屋、毁坏了多少农田、冲毁了多少座桥梁……像是新闻简讯;而石重贵时期的报道,则更像是恐怖故事,常见诸如某某地饿死多少人的字样,史官用这种触目惊心的数字向后人们描述当时的惨状,成千上万的人饿死,至于灾情到底啥样,自己去想吧。 天福七年(942) ——6月13日,石重贵登上皇位,当月,“河南、河北、关西并奏蝗害稼。” 黄河两岸即潼关以西地区,同时爆发蝗虫,乍一看似乎只是部分地区的蝗灾,但请注意,中原王朝的实际控制区域也就是这些地方,所以几乎可以概括为“全国蝗灾”。 ——7月 “安州奏,水平地深七尺。” 关于“尺”的长度,在不同的朝代略有不同,五代基本沿袭了唐制,那么在唐朝,一尺折合现在的30.7厘米,那么“七尺”就相当于今天的2米1多。不管是一米七还是一米八,还是两米一,总之,是超过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高。 “州郡十七蝗。” 中国幅员辽阔,南方(安州)闹水灾,积水深度超过成年男子,而北面却闹旱灾,一般情况下,蝗灾与旱灾是一对儿好基友,常相伴而生。后晋北部地区十七个州陆续奏报蝗灾。 一个月内,朝廷同时收到了冰火两重天的奏报。 ——8月,“河中、河东、河西、徐、晋、商、汝等州蝗。” 这轮蝗灾以黄河流域为中心,波及今天的山东省、山西省、河南省、陕西省、江苏省等地区。简言之,基本还是“全国闹灾”。 天福八年(943) ——正月,洛阳上奏,“逃户凡五千三百八十七,饿死者兼之……时州郡蝗旱,百姓流亡,饿死者千万计。” 第558章 “大眼萌”继统6 繁华的洛阳,自盛唐以来一直就是帝国的陪都,亦曾作为首都,如今亦是后晋的西都。文章锦绣地,温柔富贵乡……5387户人家举家逃难,饿死的成千上万。 ——2月,“河中逃户凡七千七百五十九。是时天下饥,谷价翔踊,人多饿殍。” 河中地区又有7759户人家举家逃难,粮食价格跳着脚地“噌噌噌”涨价,饿死的人多到无法统计。 ——4月1日,日食。 “河南、河北、关西诸州旱蝗。” “天下诸州飞蝗害田,食草木叶皆尽。诏州县长吏捕蝗,华州节度使杨彦询、雍州节度使赵莹命百姓捕蝗一斗,以禄粟一斗偿之。时旱蝗相继,人民流移,饥者盈路,关西饿殍尤甚,死者十七八。” 触目惊心啊!受灾最严重的关西地区,百姓饿死了近80%!前宰相赵莹开出赏格,一斗蝗虫可换一斗粮食,以此鼓励百姓捕杀蝗虫,然而效果还是微乎其微的,人类在面临大自然的力量时,显得是那么渺小。 后问还会提到,即便关西地区爆发了这次几乎是灭顶之灾的罕见灾情,朝廷仍然下令强行征收百姓手中的粮食,于是,“晋祚自兹衰矣”,后晋朝廷给自己挖好了坟墓。 ——5月,“飞蝗自北翳天而南。” 蝗虫铺天盖地、遮天蔽日,把北方吃得寸草不留,随后转移到南方。 ——6月 贝州奏,“逃户凡三千七百。” 汴州奏,“飞蝗大下,遍满山野,草苗木叶食之皆尽,人多饿死。” 陕州奏,“蝗飞入界,伤食五稼及竹木之叶,逃户凡八千一百。” “是月,诸州郡大蝗,所至草木皆尽。” 面对持续不断的旱灾和随之诱发的可怕蝗灾,石重贵接连下诏,要求中央、地方各级官吏,分赴各处寺庙道观,祈雨。石重贵本人也亲自到相国寺求雨。所以……老天爷忽然意识到自己忘了浇水了,于是赶紧疯狂补作业,然后…… ——7月,“京师雨水深三尺。” ——8月,泾、青、磁、魏共奏逃户凡五千八百九十。诸县令佐以天灾民饿,携牌印纳者五。“ 别说老百姓逃难,连县官都跑了。 ——9月,“州郡二十七蝗,饿死者数十万。” 此前饿死的是成千上万,现在是几十万。 ——12月,华州奏,“逃户凡一万二千三百……是冬大饥,河南诸州饿死者二万六千余口。” 本年自春天以来就闹灾,严重影响农业生产,到了年底,哪儿会有存粮过冬?逃户首次过万。这里的“河南”应该指的是“河南府”,即洛阳,“诸州”的意思应该是指洛阳所在的河阳地区,即“河阳节度使”辖区,也就是说,在一个节度使的辖境内,就有近三万人饿死。 开运元年(944) ——正月,“是岁,天下饿死者数十万人……” 这里的“是岁”应该是对上一年的总结,即去年全国饿死了数十万人。如果非要咬文嚼字,说“是岁”就是“本年”,开运元年的话,那么就太恐怖了,还没出正月,就死了几十万人……我认为应该是前者,去年。 ——4月 同州、华州奏,“人民相食。” 陇州奏,“饿死者五万六千口。” 至此,人吃人的惨剧终于上演了,而陇州地处关西与巴蜀交界地,地方偏远,人口较为稀少,就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就有5万6千人被饿死。 ——5月,潞州奏,“饿死者凡五千余人。” ——6月,滑州黄河决口,汹涌的洪水向东咆哮狂奔,沿途祸害了曹、单、濮、郓等州,从今天的河南省一直冲到山东省,“环梁山合于汶、济。”把梁山包围成了水中小岛,最终汇入汶河、济水。 我个人猜测,北宋时期“八百里水泊梁山”有可能就跟这次水灾有关。 ——7月 这次比较特殊,后文我们回讲到,此时正是晋辽“三大战役”中第一次战役的结束,以后晋的胜利而告终,石重贵非常高兴,特意下诏改元、大赦,改“天福九年”为“开运元年”,自己要转运了,叫“转运元年”有些低俗、太土,所以换了个文绉绉的“开运”。 改元大赦,给将士们发放赏钱,给百姓免税,给在战争中为朝廷捐款的人赐官……总之,普天同庆。 那天,石重贵亲自登上明德门,向人们宣布改元大赦的诏书,诏书还没宣读完,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是日,宣赦未毕,会大雷雨,匆遽而罢。时都下震死者数百人……” 被雷劈死的高达数百人之多! 当时,明德门内有个井亭,亭内有个石盆,石盆边上有个水槽,水槽里面有个石龙雕像,既具备实用性,同时具备着观赏性。就在那一天,这尊石龙居然被大风吹得“飘行数十步”,简直叹为观止。随后,“咔嚓”一声雷,龙头被雷劈断(而龙首断焉)。 当时就有人议论,说石是国姓,龙代表帝王,石龙移动预示着石氏将要迁移,而龙头被斩断则预示着石氏要灭亡。“不祥之甚也。” 后来,石重贵果然被掳北国,最终死在了异国他乡。 ——9月1日,日食。 前文说过,日食原本不算天灾,只是一种正常的自然现象。但在封建时期,日食被赋予了更多的认为因素,被当时的人们视作天灾的一种,而如果发生在月首,则更不吉利,如果是岁首,那就最不吉利。 开运二年(945) ——5月,定州奏,“大风雹,北岳庙殿宇树木悉摧败之。” ——6月,“两京及州郡十五并奏旱。” ——8月1日,日食。 开运三年(946) ——2月1日,日食。 ——3月,密州奏,“饥民殍者一千五百。” ——4月,曹州奏,“部民相次饥死凡三千人。时河南、河北大饥,殍殁甚众,沂、密、兖、郓寇盗群起,所在屯聚,剽劫县邑,吏不能禁。兖州节度使安审琦出兵捕逐,为贼所败。” 饥民起义了,连大将安审琦都被打败了。 第559章 “大眼萌”继统7 ——5月 定州奏,“部民相次掳杀流移,约五千余户。” 青州奏,“全家殍死者一百一十二户。” 沂州奏,“淮南……应接贼头常知及。” 今山东、江苏一带的饥民起义军,得到了淮南势力的支持,请不要误会,淮南势力不是进行人道主义援助,而是派军队与其响应,里应外合,攻取后晋的土地。 ——7月 “杨刘口河决西岸,水阔四十里。” “宋州谷熟县河水雨水一概东流,漂没秋稼。” “自夏初至是,河南、河北诸州郡饿死者数万人,群盗蜂起,剽略县镇,霖雨不止,川泽泛涨,损害秋稼。” 去年是旱灾及旱情诱发的蝗灾,今年是水灾及饥荒引发的农民起义,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就有数万人饿死,灾祸又影响了秋季播种,如果不出意外的,这个冬天又没有存粮过冬了。 ——8月 “秦州雨,两旬不止。” “邺都(魏州)雨水一丈。” “洛京(洛阳)、郑州、贝州大水。” “邺都、夏津临清两县,饿死民凡三千三百。” “盗入临濮、费县。” ——9月,河南、河北、关西诸州奏,“大水霖雨不止,沟河泛滥,水入城郭及损害秋稼。” 年底,后晋全面投降契丹,后晋政权宣告灭亡。 5,少帝之政 石重贵当皇帝的这4年多的时间里,天灾人祸,样样齐全。内部有上述持续不断的灾情,外部则与契丹进行了长年累月的空前激战。“战争”二字基本贯穿《少帝本纪》始终。 我们趁热打铁,就从应对自然灾害开始入手,剖析石重贵政权的内政,逐步揭开这位亡国之君的神秘面纱。 5.1灾情应对 起初,在应对天灾方面,石重贵与别人家的皇帝也并无太大区别,天下毕竟是他的天下,百姓都是他的子民。百姓受灾了,天子当然要进行补救、安抚。 一般来说,就是减免税赋,再者就是开仓放粮,这些都是比较实惠的,偶尔也会有精神层面的,比如降下“罪己诏”。如果一套组合拳下来,仍无起色的话,那么饥民暴动、群盗蜂起就毫无悬念了。 起初,石重贵也确实是按照一般套路来做的,不止一次地宣布大赦天下、免除灾区的赋税、政策性拨款(如用蝗虫换取同等体积的官粮)等,也曾下“罪己诏”。 天福七年(942) ——7月,降制免税,“天下有虫蝗处,并与除放租税。” ——8月,襄州安从进叛乱被平定 “诏赐襄州城内百姓粟,大户二斛,小户一斛,以久困重围也。” “诏免襄州城内人户今年夏秋来屋税,其城外下营处与放二年租税。” 天福八年(943) ——正月,下诏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同时规定,“民有积粟者,均分借便,以济贫民。” 这就是以圣旨的形式宣布劫富济贫了,当然,我不否认皇上的出发点是好的,是希望天下苍生互帮互助,共渡难关。只是操作起来有很大的困难,“民有积粟者”、和接受救济的“贫民”,他们以什么标准来评判?显然就是靠地方官吏,这就给贪官污吏留出了很大的施展空间。 我们有理由认为,被劫的未必是富人,接受救济的,也未必是穷人。好比今天有人开着奔驰宝马领低保、公租房,而有些穷人却因材料问题而领不到。 经是好经,被坏和尚念歪了。 ——6月,朝廷派出了几十名中央特派专员,下到地方各州郡,强行搜刮百姓的粮食。 这些中央特派专员如狼似虎,甚是严苛无情,只要发现有人胆敢藏匿粮食,当场诛杀。这就是朝廷对百姓公然抢劫了。 这次强征民间口粮的直接后果,就是本年9月“州郡二十七蝗,饿死者数十万”,一个月就饿死几十万人,蝗虫表示这个锅不能全背。 随着年底与契丹的战争正式爆发,后晋朝廷的财政更加吃紧,粮草、军饷、战马等战略物资严重匮乏,于是,石重贵对民间的盘剥更加严重了。 开运元年(944) ——正月,“诏率天下公私之马以资骑军。” 抢民间马匹。 ——3月,“诏天下抽点乡兵,凡七户出一士,六户资之,仍自具兵仗,以‘武定’为军号。” 强行征兵,老百姓要么上前线当兵,要么就出钱,至于上前线的这位民兵,年龄、体质等均不重要,而且盔甲武器战马等需要自备,“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上前线的这位民兵,也许是位四五十岁的老农民,也许是体弱多病的病秧子,反正都是送去当炮灰的。可想而知,这支“武定军”的战斗力如何了。 ——4月,“分命文武臣僚三十六人往诸道州府括率钱帛,以资军用。” 再派中央特派专员,下到地方抢钱。 无论是奉旨抢粮,还是奉旨抢钱,地方官吏们的工作积极性都相当高涨。朝廷依据各地的经济发展水平等因素,给各地下达了不同的指标,放心,所有地方都超额完成。 朝廷知道细水长流,然而虎狼吏们却要竭泽而渔。 比如洛阳,朝廷分配的任务指标是20万贯,时任洛阳留守景延广,很快就从百姓口袋中抢到了37万贯,还不打算收手。他的幕僚卢亿实在看不下去去了,就劝他说国家遭遇严重的困难,迫不得已,才向百姓量力搜刮,你已经身兼将相,地位之崇高已经到达了顶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你如此贪婪无度,就不怕将来连累子孙吗? 景延广羞愧不已,这才止步于37万贯。 当然,这37万贯未必是实际数额,各级官吏之所以高效,是因为他们可以打着皇上的旗号,名正言顺地抢钱,然后中饱私囊,超出指标的钱,很大一部分都是流进自己的口袋。 再比如兖州节度使安审信,之前就以修筑城墙、应对战争的理由,向当地百姓强行摊派,搜刮来不少钱财,当中央特派专员到兖州时,安审信恰巧不在办公室,中央给兖州的指标是10万贯。特派专员逮捕了安审信的仓库管理员,命他打开仓库,里面满满的都是钱囤(存放粮食或现金的大竹筐,大者如房屋),特派专员随便打开了其中一只钱囤,里面的钱就超过了10万贯。特派专员呆立当场,望着满满一仓库的钱囤,不禁感叹,这孙子究竟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啊! 第560章 “大眼萌”继统8 当然,石重贵也会顾及吃相,即便是抢劫,也要尽量体面些。 比如,天福七年(942)11月,石重贵集团就在盐税上大做文章。 在唐朝,实行的政策是盐铁官营,即官府对食盐实行垄断经营,老百姓需要购买官府的高价盐。于是,私盐贩子应运而生,他们走私食盐,以极低的价格售卖,牟取暴利。 为了维护朝廷的盐利,各级地方政府都要承担缉拿私盐的任务。然而在暴利面前,总有人铤而走险,冒着被杀头的危险从事贩私盐这个行业,并且结成团伙,形成了具有武装力量的“盐帮”,其代表人物就是本书前文的一大主角——黄巢。 贩私盐屡禁不止,且缉私成本也降低了盐利。于是,朝廷转换思路,既然无法根除,那就共同开发、合作共赢,朝廷与盐帮和解,把官盐分包给盐帮,由盐帮解决“最后一公里”,而朝廷则默许了盐帮贩私盐的行径,大家都有钱赚,岂不美哉。 在石敬瑭时期,贩私盐的行为日益猖獗,官府的利润大幅下滑,于是,石敬瑭集团就想到一个妙招,干脆解除严禁,官府允许民间自由经营,但人民必须交盐税,“上户千文,下户二百,分为五等”。 其实跟“人头税”差不多,就是换个名目而已,全国上下,所有人都要交税,食盐则成为普通商品,自由交易。 现在朝廷为了敛财,下诏恢复盐禁,食盐仍由官府垄断经营,老百姓须花高价购买;同时,“食盐税”并没有随之撤销,朝廷等于双重征税,既要买我的高价盐,也要按人头交盐税。 合法地抢掠。 总之,老百姓在各种自然灾害的侵袭面前,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因灾饿死的就有近百万之众,在这种背景之下,石重贵集团还把罪恶的双手伸向可怜的贫苦百姓,抢钱、抢粮、抢马、抢人…… 5.2朱门酒肉臭 连年无休的自然灾害,再加上兵连祸结,天下百姓陷入到水深火热之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石重贵却以国家财政紧张以及支持战争为由,大肆搜刮民力,事实果真如此吗?石重贵在这段艰难的日子里也是勒紧裤腰带,与民共苦吗? 呵呵。 石重贵作为一国之君,他的生活状态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纸醉金迷。在全国人民食不果腹的时候,九五之尊的石重贵依然锦衣玉食,醉生梦死。 5.2.1黄金大劫案 史籍记载,每遇四方进贡,石重贵都要求把银器换成黄金。他的理由是同等价值的黄金比白银要轻很多,这样能节省运力(金者贵而且轻,便于人力)。 干嘛要方便运输?当时的人们私下都说,这是皇帝要迁到北国的预兆(识者以为北迁之兆也)。走的时候方便。 《宋史》记载,“少帝奢侈,常以银易金,广其器皿……” 后来,李崧判三司,取来账本一查,不禁大吃一惊,实际库存竟然比账面上少了一千多锭黄金!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国库上做假账、花账? 李崧立刻找来原负责人刘涛,责问他黄金哪儿去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窟窿,国库的钱一分一文都不能有偏差,他难道不懂吗? 刘涛也很委屈,此时的刘涛就好比后唐初期的孔谦,而石重贵则是李存勖。挪用公款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石重贵,我一个小小的判度支、仓管员,我敢拦着吗?我敢给他下账吗?这是我这个钱袋子与石重贵的默契。 这些话也不能明说,指控皇上盗用国库?刘涛没这个胆量。于是只能暗示李崧,“哎呀,某些开销不及时入账,以备不时之需,都是常有的事。” 李崧大怒,当即告到有司部门,弹劾刘涛监守自盗。 刘涛委屈冤枉,于是私下找到宰相桑维翰,诉说自己的难言之隐。“相爷,李崧不懂,您还不清楚吗?那钱是我拿的吗?还不都是那……那位拿的嘛,这事儿能公开审理查办嘛!” 李崧原属李从珂文官集团,而桑维翰是百分百纯河东嫡系。所以说,虽然石敬瑭、石重贵对李崧、桑维翰等文官都很敬重,但只有桑维翰是“自己人”,是石家父子的亲信嫡系,也就因此了解更多的内情。 桑维翰很明白事情的真相。于是,在这桩挪用巨额公款的惊天大案中,“主犯”刘涛仅仅被判“罚俸一月”而已,案件的审理、判决都尤为低调,甚至于不见诸《晋书》,而是见于《宋史》,因为刘涛的仕途一直延续到了北宋初年。 刘涛的另一件事也值得一提:后唐李从珂时期,刘涛担任起居舍人,他无意中读到一篇文章,是一个落第的考生所写。刘涛看罢,拍案叫绝,断言此人的才华足以在日后胜任宰相,于是便在第二年的科举考试中照顾了这位考生,使他进士及第,顺利步入政坛。 这位幸运的考生,名叫薛居正。北宋宰相,《旧五代史》的监修。死后荣获配飨宋太宗庙庭的殊荣;到宋理宗时期,效法大唐的“绘像凌烟阁”,亦评选出二十四位已故功勋,绘像昭勋阁,薛居正就是其中之一。 发现薛居正这匹千里马的伯乐,就是如今这位哑巴吃黄连的刘涛。 5.2.2“细声女乐” 在晋辽大战爆发后,石重贵御驾亲征,接连赢得了两次战役的胜利。 在行军期间,他每天都要观歌舞,然而军队里没有像样的皇家曲艺团,只能用战鼓、胡琴、羌笛等为之演奏。 石重贵在皇宫里欣赏的都是高雅艺术,“细声女乐”,对于这些粗犷留俗的军乐不屑一顾,只是迫于客观条件,才勉强凑合着听。 石重贵在军中与诸位将领宴饮时,时常对身边的人说:“此非音乐也。”哎,这简直是噪音,难登大雅之堂。 冯道等人圆滑世故,投其所好,于是顺势奏请恢复“细声女乐”。 石重贵摇头摆手,说现在还不是时候。一来是大敌当前,二来是自己重孝在身。 这是石重贵冠冕堂皇的理由,在封建时期,重孝在身,是不允许听音乐的,前文介绍过,自唐朝,如果守孝期间听音乐,是要被重判的,哪怕是别人奏乐,自己驻足观望,也是要挨板子的。 可是,石重贵真的认真守孝了吗?哼,臭不要脸! 石重贵何止是坟头蹦迪呀,他上演了一出灵前不可描述,尺度相当之大。 第561章 控制一下情绪 5.2.3“不宜大庆” 石敬瑭深爱自己的幼弟,由于年龄相差较大,石敬瑭把幼弟当儿子一样,所以给他取名“石重胤”。石敬瑭当魏州留守的时候,魏州副留守冯濛有个女儿,生得花容月色、国色天香,石敬瑭就帮石重胤迎娶冯氏。 新婚没多久,福薄命浅的石重胤就不幸病逝,大美女冯氏就成了寡妇。 石重贵则被自己的这位小婶迷得神魂颠倒,虽然论辈分是他的婶娘,但二人年龄相差无几。石重贵登基后,就迫不及待地与冯氏发生了关系。 石敬瑭尸骨未寒,遗体还停放在灵堂,二人就已经在后面不可描述了。 冯道等人率领文武百官,特意前来祝贺。估计是诚心恶心他,或者提醒他,你丫刚死了爹,灵柩还为出殡发引,您就这样? 石重贵明白了群臣们的良苦用心,于是说道:“我这是奉太后懿旨,喜结连理,那个……大丧期间,你们控制一下情绪,不要太欢乐(皇太后之命,与卿等不任大庆)。” 我妈让我结婚的,听妈妈的话嘛。 群臣告退后,石重贵继续与冯氏欢饮作乐。酒酣之后,便与冯氏从堂后走出来,路过石敬瑭灵柩的时候,石重贵忽然收敛了淫邪的笑容,端起酒杯,一本正经地冲老爹的灵柩敬酒,然后说道:“奉太后懿旨,给您娶回来一个儿媳妇,大丧期间,请您也控制一下情绪,不要太欢乐(皇太后之命,与先帝不任大庆)。” 左右侍从哄堂大笑,瞧我们的明君圣主,多幽默。 石重贵也被自己的恶作剧逗笑了。“左右失笑,帝亦自笑。”皇上都笑了,左右侍从就更加放心大胆地欢笑了。 庄严肃穆的灵堂中,充斥着欢歌笑语,也许只有灵柩中的石敬瑭笑不出声来。 笑过之后,兴头上的石重贵又返了个场,回头对左右侍从说道:“选日子不如撞日子,我看今天就是良辰吉日,不如我今天就当新郎,你们看如何呀?” 背景音乐是“今天是个好日子”,灵堂当婚房,孝子当新郎,婶娘做新娘,白事权当红事办,棺材里躺着司仪石敬瑭。 石重贵带头“哈哈”大笑,冯氏笑得前仰后合,左右侍从无所顾忌地放肆大笑。 知道的是孝子守灵,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德云社。 皇太后李氏(李克用之女)听说之后,气得浑身发抖,但也无可奈何。 在封建时期,皇帝是不宜好色的,原因有很多,比如说有损龙体等等,然而最为致命的,却是“后族干政”。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上宠溺某嫔妃,便会提拔其家人,比如她的兄弟、侄子等,这些人往往恃宠而骄,飞扬跋扈,对人民横征暴敛,“所动多不法”。 退一万步讲,如果这些国舅爷们只停留在敛财、违法乱纪层面,危害性还稍微小一点。最要命的就是他们干涉国政,指手画脚,把国家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甚至于直接导致亡国。 所以皇上一旦沉溺女色,其后果往往就是后宫干政,把政治搞得乌烟瘴气。 石重贵难逃这种规律,他宠爱冯氏,冯氏入宫后,就开始干涉国政,而他的哥哥冯玉也得以进入中央,成为石重贵的心腹。 石重贵的江山之所以在不到五年的时间里灭亡,就与这位冯玉有脱不开的关系。 6,路线斗争 这是困扰后晋,也是最终把后晋引入万劫不复的主要因素。石重贵想要稳固政权,坐稳江山,就要通过以人事调动为核心的操作,实现“一朝天子一朝臣”,打压异己分子,提拔嫡系亲信。 石重贵为了稳固政权,做了多方面的努力,比如强调即位的合法性,通过一系列举措证明自己继承了石敬瑭的衣钵,其中一个做法就是为先帝避讳。 石重贵宣布,天下州县及官名、府号、人名等,凡是与先帝讳同音的,都要改,例如改洛阳的明堂殿为宣德殿,中书政事堂改为政事厅,甘棠驿改为通津驿,有个叫唐榖的官员也改姓陶。这位陶榖一直做官到了北宋,还曾在出访南唐的时候留下一段千古笑柄,后文提及。 除了改名,石重贵在追封追赠生父石敬儒的时候,特意使用“皇伯”一词,管亲爹叫大爷。刻意模糊掉他不是石敬瑭亲生儿子的事实。 大眼萌已经不是原来的大眼萌了,你大爷永远是你亲爹。 除此之外,则是对石重睿的层层管控监视。 天福八年(943)2月,任命石重睿为开封府尹,坐镇汴州,然后以他年龄尚幼为由,给他安排了一个助手。 这个助手就是石重贵的“魏州嫡系”边蔚,以边蔚“知府事”,也就是说,小石重睿被石重贵软禁在汴州,名义上是开封府尹,汴州市长,实际则由边蔚全权负责。 石重贵已经较为成功地完成了第一个目标,很短时间内就完成了权力整合,但变故也接踵而至。 石重贵之所以能够快速完成权力整合,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禁军(景延广)的支持。托孤重臣景延广野心勃勃,为了权倾朝野,他开启了一轮路线斗争。 对于景延广来说,他收获了石重贵的感恩,被石重贵视为心腹。 挡在景延广面前的,有两大主要障碍:在地方,是以刘知远等为代表的“功勋旧将派”;在中央,是以桑维翰为首的文官集团。 经过深思熟虑,景延广很快就找到了一个一石二鸟的高招:反辽! 桑维翰等石敬瑭时期的文官集团,走的是亲辽路线,这也是石敬瑭时期的基本国策,如果石重贵继续沿着这条路走,那么“亲辽派”灵魂人物桑维翰无疑将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仍然是中央的领头羊。 所以,景延广就要反其道而行之,成为“反辽派”领袖,高举民族主义、爱国主义两杆大旗。这条路是安重荣玩儿剩下的。 一旦石重贵采纳了他的路线,那么桑维翰就要靠边儿站了,反辽的总设计师景延广自然而然地就会在朝中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如果两国发生摩擦或对峙,那么景延广还借此把势力延伸至军队,虽然不能搞掉刘知远等实力派“三巨头”,但可以培植自己的军事力量,削弱“三巨头”的影响力。 第562章 关系破裂 【襄州尾声】 石重贵上台刚两个月,襄州就送上了一份大礼:收复襄州,叛贼安从进举族自焚。 天福六年(941)11月,安从进趁石敬瑭北幸魏州的时候,在襄州发动叛乱,想要趁虚而入。 不料这是石敬瑭的欲擒故纵,早就给留守汴州的石重贵留下了空白调令,并安排好了应急预案,在襄州叛乱的消息传来,应急预案迅速启动,张从恩、焦继勋、郭金海等率领中央禁军,从汴州南下;高行周、宋彦筠等从洛阳南下。如神兵天降,反倒打了安从进一个措手不及。 安从进首战失利,随即退守襄州。战争随之进入到了僵持阶段。 安从进困守孤城,派弟弟安从贵偷偷出城,迎接均州援兵,结果安从贵被焦继勋活捉,砍断双脚后,放入襄州城。 随后,双方就这么耗着。 “有本事你进来呀。” “有本事你出来呀。” 一直到了天福七年(942)6月,围城半年后,高行周自襄州前线上奏,说穷途末路的安从进还在进行垂死挣扎,派幕僚(观察判官)李光图潜出城外求援,被我军捉住,押往京师。 石敬瑭没工夫搭理这茬儿了,因为6月13日,他老人家就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石重贵即位后,宣制大赦天下,其中特别点名了襄州安从进,说只要安从进迷途知返,缴械投降,保证他及他的党羽平安无事,并且还要加恩,让他们升官发财,衣食无忧,颐养天年。 投降吧,朕不会辜负你的,就像先帝不会辜负范延光一样。 当时间来到了8月份,襄州的粮食断绝。安从进外无一兵一卒之援,内无一谷一粟之粮,士气低落,几近崩溃。 城外,总司令高行周正在等待襄州城的不攻自破,然而他的一位部将却一语点醒梦中人。 “大军围城近一年,襄州叛贼粮草断绝,我军的后勤补给同样消耗巨大,士卒和百姓早已疲惫不堪,为何不趁着现在给城里施加压力,逼迫他们早早投降呢?别忘了,现在换皇上了……” “哦——”高行周瞬间顿悟。 负责攻城的将帅其实是肩负着巨大的压力的,这种压力并不是来自战场,而是后方。特别是当攻坚战陷入僵局的时候。 因为这时候皇上难免会猜忌前线统帅,认为是统帅养寇自重,是利用叛贼来要挟朝廷。如果此时再有小人趁机进谗言,前线统帅基本就凉了。这种故事太多了,没有死在前线的枪林弹雨中,却被自己人背后捅刀子。 再者,如今国家财政困难,缺钱缺粮,襄州前线无疑是一头吞金巨兽,朝廷很可能会因支撑不起而宣布撤军,就像明宗皇帝当年征讨荆南无果而终一样。出现这种情况,前线统帅也会因“征讨不力”而遭弹劾、丢官罢职。 所以,高行周等不起,他必须快速地吃掉襄州,否则不会有好下场。 于是,高行周立刻动员全军,对襄州城突然发动了一次猛烈的攻击。僵持了半年多,死寂沉沉的战场迎来了热血的呐喊,中央军惊讶地看到,总司令高行周与禁军将领刘词,居然冲在了最前面,带头攀爬城墙,中央军士气瞬间爆表,将士们呐喊着,争先恐后地向前冲。 襄州守军的斗志荡然无存,士气早已崩溃,面对中央军的突然猛攻,纷纷缴械投降。 安从进见大势已去,便带领全家老小转移到高楼之上,举族自焚。其子安宏赞被生擒,斩首。 【关系破裂】 襄州战事结束了,搞“路线斗争”的景延广却没闲着,他正积极挑动另一场更大规模的战争。 在石重贵登基之初,与群臣商议向辽国皇帝耶律德光告哀的国书该怎么写。 按道理说,应该使用奏章的格式,石重贵须向大辽称臣、称孙。 景延广跳出来,大声反对,认为不能向蛮夷称臣,所以也不必使用奏章,随便写封书信就可以,称孙倒是可以。 当时,桑维翰尚在地方(长安)做节度使,因为石敬瑭末期姑息杨光远的缘故,将桑维翰外放。“亲辽派”的二号人物李崧在朝堂。 李崧果然坚持走“亲辽派”路线,强调向大辽称臣是先帝与耶律德光的协议,不能无缘无故地违反,而且,我们目前并没有做好与辽国开战的准备,万一打起来,我们会吃亏的。 景延广与李崧互不相让,“称臣”问题成为亲辽派与反辽派的首次较量。 在此期间,圆滑世故的冯道表示不站队、不表态,模棱两可,谁都不得罪。 最终,石重贵还是采纳了景延广的建议。因为李崧是“李从珂余党”,景延广则是拥立自己登基的佐命功臣。 耶律德光收信之后,勃然大怒,派使节前来训斥这个不听话的孙子,“为什么不先到我这儿来报备?你个孙子竟敢擅自继位,得到你爷爷我的允许了吗?” 景延广夺过毛笔,挥毫泼墨,亲自回骂,言语傲慢、措辞激烈。 “称孙不称臣”,是后晋得罪契丹的第一件大事。 第二件则是“乔荣事件”。 乔荣原本是河阳的一名低级军官,在河东战争中,被李从珂调派给赵延寿,跟随赵延寿北上支援晋安寨。 当时,赵延寿与养父赵德钧会师之后,就一起逗留不前,隔岸观火,要挟朝廷。等赵德钧、赵延寿被俘虏后,乔荣也跟着一同被押送到契丹。 因他精明能干,很快就被契丹任命为“回图使”,也就是外贸官员,负责两国之间的贸易往来。 前文介绍过“回图务”、“回图使”,他们既垄断这两国之间的贸易,又是重要的情报中枢,是契丹经济入侵的桥头堡,是把后晋变成经济殖民地的隐形武器。 景延广怂恿石重贵查封了“回图务”,逮捕了回图使乔荣,并把回图务仓库中的钱财、货物全部没收,还把乔荣抄家,没收了他的全部家产。 既抓捕了“汉奸”,又搞毁了敌特组织,还捞了大笔的钱,这买卖真划算! 第563章 大战前夕 随后,景延广又将斗争扩大化,让石重贵下令,逮捕后晋国内的全部辽国商人,全部诛杀,把他们的财产全部没收,充公。 这是很野蛮的行径,也是非常容易失控的民众运动。它的原始动力是贪婪和非法掠夺,却又披着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外衣,古今中外,凡是开启这个潘多拉魔盒的,无一例外都会演化成种族大屠杀,例如二战前德三对犹太人。 再比如近年米懂宗,煽动暴徒冲击中书省(国会大厦),暴徒们高举公平正义等旗帜,却在中书省打杂偷窃,甚至某些黑兄弟高举反对种族歧视的旗号,转而对同样是有色人种的亚裔人商店打砸抢烧。 在高尚口号的遮掩下,人们褪去了仁义道德,变成了巨齿獠牙的双足野兽。这是新年伊始,米国人民为全世界奉献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在后晋石重贵初期的这场“民族运动”中,在后晋国内的大量无辜契丹百姓遭无差别屠杀,财产则被中原人“合法”没收。 消息传开,举世哗然,辽太宗耶律德光气得几乎发狂。 然而此事并没有到此为止,这只是“乔荣事件”的开启,接下来,景延广的操作既愚蠢又猖狂。 在实际的政治场中,没有哪一人、哪一派能获得百分之百的话语权,权势熏天也罢、只手遮天也罢,都只是占据了相对更多的话语权,反对派始终是存在的。 保证物种多样性,是维持生态平衡的基本原则。同理,保证派系的多样性,也是维持政治平衡的必要手段。例如,团队的统治者(如皇帝)总会有意地保护反对派,使之势力微弱,但绝对不能让其灭绝,以便牵制权臣。 比如唐昭宗、杨行密等政治高手,不仅会挽救濒危政治势力,还会刻意地培植几个爱钻牛角尖的书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将是政治斗争的急先锋、马前卒、炮灰,利用他们从权臣手中夺回权力。 没有皇帝会真的杀尽朝中的奸臣、贪官,也不会杀光直言劝谏的忠臣、清官。一定要让朝堂之上形成旗帜鲜明的几个派别,挑唆着他们互相掐、互相斗,互相检举揭发,把彼此的把柄统统主动交给皇上。皇上把满朝文武玩弄于股掌。 除非统治者脑残或者实在没有权力,比如唐僖宗。 石重贵显然不是唐僖宗,景延广虽然有拥立之功,但石重贵依然睿智地留了后手,比如,桑维翰。 桑维翰是“亲辽派”的灵魂人物,与景延广的路线水火不容,政治主张势不两立,而且在前朝(石敬瑭末期)就已经被排挤出了中央,外放到地方。然而石重贵上台不到一年,就把桑维翰召回到中央,重新任命为宰相,让他带领文官集团。 很多学者或是有意或是无意地忽略了这次人事调动,也就人为地忽视了一个重要细节,于是也就得出了不负责任且不准确的结论。 主流观点一般认为石重贵很傻,对景延广言听计从,且在景延广的忽悠下,成为了坚定地“反辽派”,穷兵黩武,不顾实力上的差距而主动挑起与辽国的战争。 这是错误的。 首先,石重贵不傻,也没有被景延广架空。 其次,石重贵虽然表现出来的是一副“反辽派”姿态,但他并不想真与辽国开战,或者说战争意愿不是很强烈,斗争意志没那么坚定。 比如,他把已经被排除在核心权力圈之外的桑维翰,重新拉到核心决策层。再比如,他在战争爆发前、即战争初期,不止一次地向辽国示好、表示愿意和解。 喊打的也是他,喊停的也是他,他是精神分裂吗? 不,这才是他政治手腕的完美诠释。我们可以概括为:战略威慑。 嘴上说“老子跟你拼了”,身体却很诚实。 石重贵之所以这么做,有两个主要目的: 一是缓和国内矛盾,或者说转移矛盾。 后晋缺钱缺粮,自然灾害、兵连祸结,人民积怨极深,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比如安重荣,就会以民族主义、爱国主义为幌子,撕裂后晋。 所以石重贵给自己打造一个爱国青年的人设,既能避免第二个安重荣的出现,又能把人民的不满情绪引导到契丹人的掠夺和欺压方面,继而对后晋政权心存怜悯,支持石重贵为人民谋幸福。 二是给契丹施压,讨价还价。 契丹如同吸血鬼一样,贪婪地攫取着中原的财富,使中原人民雪上加霜,苦不堪言。所以石重贵要营造一种“官逼民反”的架势,向契丹传递一个信号:你们再不收敛,我们就要被迫起义了! 石重贵对契丹内部事务并非一无所知,他也知道契丹国内存在着路线斗争。即以述律太后为首的“扶晋派”,和以耶律德光为首的“灭晋派”。 简单说,耶律德光在契丹境内受到述律太后的掣肘,不仅如此,他还面临着与他哥哥相同的危险,因为述律太后的真实意图是让耶律李胡即位,而当初选择耶律德光,是因反对声音实在太大,迫不得已,才选出耶律德光做过渡。 为了摆脱述律太后的控制,耶律德光必须南下入侵中原,占据幽云十六州,继而占据整个黄河以北,最终统一中原,这样,他就可以在中原地区当至高无上的皇帝。 耶律德光的政治意图很容易理解了。 述律太后的格局要稍微高一点。客观的说,她并不反对南下入侵中原,只是宜缓不宜急。战争只是一种手段,利益最大化才是目的。不能本末倒置。 首先,述律太后更加理智,她知道契丹不具备一口吃掉中原的实力。猥琐发育,别浪。 其次,后晋政权,起码在石敬瑭时期,是非常理想的代理人。他源源不断地把大量资源输送给契丹,这比通过战争手段要划算,无本万利,稳赚不赔。 打仗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纯粹的杀戮?不就是为了占领土地、掠夺资源嘛,现在后晋主动送过来,那为什么还要冒险发动战争呢? 第564章 这瓜保熟吗? 虽然述律太后一直反对南下入侵中原,但中原人也要保持清醒和理智,这位契丹老太太智谋广远、心机极深,她可不是中原人民的老朋友,她是在下一盘大棋。 所谓后咬人的狗不叫唤,述律太后就是这种恶犬。 石敬瑭驾崩后,耶律德光以辽国皇帝的名义,遣使致祭,“契丹主母亦遣使来慰”,前文说过,这就是述律太后在怒刷存在感。 石重贵认为述律太后仍然对契丹拥有着绝对的控制力,她不会发动南下战争的,所以在面对石重贵的战争威胁时,契丹人一定会愿意与他坐下来,好好谈谈,在谈判桌上讨价还价。 石重贵的要价是归还幽云十六州,哪怕先还一部分,哪怕只是一个州呢,也能给全国人民一个交代了。 至于他的筹码,他很聪明地“无中生有”,制造了一个,即“称孙不称臣”。 这样一来,在谈判桌上,经过讨价还价,石重贵就可以答应既称孙、又称臣,这原本就是“维持原价”,却偏偏让石重贵演成了一种让步,已换取契丹在“幽云十六州”问题上的让步。 这是政治手腕。 好比商家们在搞促销活动之前,先把价格提上去,标注一个虚假的“原价”,再打折降价,消费者还以为自己占到了便宜,心里美滋滋。 当然,这是石重贵的一厢情愿。很多事情的发展都会因某些意外产生偏差,而游戏的顶层设计者也会根据用户体验来更新游戏的设置。这就是历史的有趣之处。 比如的石重贵,只是拿战争作为要挟,作为谈判的筹码,跟契丹人讨价还价。他几乎就快成功了,但随着战争的推进,特别是前两次战役的胜利,使石重贵产生了严重的误判,在最关键的时刻,前功尽弃,被契丹翻盘。 亡国之君并非一无是处。石重贵骄奢淫逸、贪图享乐、穷兵黩武、宠信奸佞……但他在政治和外交上的高超手腕,也是值得肯定的。 在回到上文的那个节点,景延广策划实施了针对契丹商人的掠夺、屠杀,这时候,朝廷里的反对声音出现了,这是石重贵希望听到的。 以桑维翰为首的“亲辽派”官员坚决反对景延广这种毫无道理、灭绝人性、惨绝人寰的种族大屠杀政策。 后晋政权不是流氓集团,我们不能失信于契丹,更不能以这种不讲道理的方式得罪契丹。 于是,石重贵下令礼送乔荣同志回国,借以向耶律德光消除误会。 事情似乎又回到了正轨,回到了石重贵设计的轨道上,对契丹打一巴掌、再赏个甜枣。骗爷爷的糖吃,哄爷爷开心。 意外,又不出意外地发生了。 按照礼数,后晋的高级官员应当给乔荣设宴饯行。在这批“高级官员”中,当然就有景延广。 景延广在家里摆下私宴,单独宴请乔荣。然而这场私密酒局的气氛并不融洽,景延广态度傲慢,盛气凌人,他让乔荣转告耶律德光: “先帝(石敬瑭)是借助契丹的力量才登上了皇帝宝座,所以先帝向契丹称臣。然而当今圣上(石重贵)是被我们中原人自己拥上皇帝宝座的,所以根本没有向契丹称臣的义务。晋辽两国是独立且平等的关系,向你们称孙,则完全是我主深明大义,不忘当年的契约而已。” 当年的契约并非是石敬瑭本人向契丹称臣,而是石敬瑭代表后晋政权,向契丹政权称臣,意思是中原王朝(只要还是他石氏子孙掌权)世世代代向契丹称臣,就像南诏等番邦发誓要世世代代向大唐称臣一样。 景延广偷梁换柱,偷换概念,把“后晋”替换成了具体的自然人——石敬瑭,把协议中规定的“无限责任”改成了“有限责任”,即石敬瑭一死,合同自行作废。 即便是称孙,景延广也不忘提醒乔荣,这是因为石敬瑭认耶律德光做干爹的缘故,石重贵是石敬瑭的孝子,所以石敬瑭的爹就是石重贵的爷爷。我们主子完全是出于中原礼法、传统孝道、伦理关系,才管耶律德光叫爷爷的, 景延广还指名道姓地提了一个人——赵延寿。他让乔荣转告耶律德光,少听姓赵的那厮搬弄是非,那厮出于一己私利,制造谣言,轻侮中原,耶律德光最好放聪明点,别被那个小人利用了,别为姓赵的火中取栗。 最后,景延广又对耶律德光发出了赤裸裸的军事威胁,“我们大晋有数十万精锐将士,不服的话,就早点儿过来试试,不过咱可把丑化说在前面,万一他这个当爷爷的被孙子打败了,可就沦为天下笑柄啦!” (晋朝有十万口横磨剑,翁若要战则早来。他日不禁孙子,则取笑天下) 乔荣表面上两股战栗,汗如雨下,好像很恐惧的样子,实际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他的个人财产被后晋全部没收,虽然石重贵补偿给他丰厚的礼物,礼送回国,但这点儿补偿对于自己的损失来说,是九牛之一毛。 再者,后晋抄没他的家产事小,断送乔荣的前程事大。后晋单方面关闭了大辽驻晋大使馆,强行关闭“回图务”,使得他这个“回图使”被迫挂职下岗。 更关键的是,随他的私人家产一同被抄没的,还有大量的契丹国有资产。回图务的主要业务就是两国官府的贸易对接,是国家层面的大宗商品交易,不是什么搞批发零售的小商贩。“回图务”的全部货物、现金,全被后晋没收,乔荣回国之后,一定会遭到契丹国内的审查,自己的政治生涯就会到此为止,搞不好还可能会丢掉性命。 乔荣嘴上说着“感谢热情招待”,心里早就把后晋君臣的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一个遍。应酬之余,他一直在积极地思索对策,该怎样向耶律德光解释呢? 思来想去,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一定要把责任推到后晋政权上面,不是因为自己的失职,而是后晋故意找茬,偏要问我这瓜保熟吗。 第565章 杨光远谋反 乔荣正在为如何甩锅苦苦思索,小可爱景延广就自告奋勇地献上了这份大礼。 乔荣强压住内心的狂喜,很配合地表现出震惊和恐惧,然后态度诚恳而谦卑地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宰相大人见教的是,只是方才一番话,信息量太大,您恕我愚钝,一来,我是担心回国后无法全面而准确地转述宰相大人的训导和指示,二来是担心辽主不相信我,认为我是信口开河……不如这样,您把刚才的话写下来,我直接转交给辽主,以免出现差错。” 景延广非常高兴,“孺子可教也!来人——笔墨伺候!” 随后,景延广口述,文书小吏迅速做笔记,随后誊抄,再由景延广签字画押,表示认可。 乔荣小心翼翼地接过这封信,贴着内衣藏在胸口。这是他的救命稻草。 回到契丹后,乔荣把事情原原本本简述一遍,并呈上了这份铁证,“陛下请看,这就是后晋君臣上下对我大辽的态度!” 耶律德光再次勃然大怒,下令逮捕所有后晋在契丹的使者,全部关押在幽州,既不准他们来上京临潢府觐见,也允许他们回到后晋。扣押外交人员,算是对后晋捕杀契丹商人的回应。 史籍记载,此事之后,“契丹益怒”,“(耶律德光)入寇之志始决”,随后,两国之间“日寻干戈。” “乔荣事件”也因此被主流观点视作是晋辽大战的导火索。 除此之外,景延广的另一个愚蠢行为也成为晋辽大战的诱因,这就是他对“三巨头”的动作。 景延广为了能够独揽朝政,在中央,他竭力推行激进的“反辽运动”;在地方,也在缓步推进针对实力派“三巨头”的削藩工作。 景延广作为政坛后起之秀,综合实力还比较弱小,他的削藩运动进行的相对来说比较谨慎,刘知远是先帝爷的河东嫡系,杜重威是皇亲国戚,唯有降将出身的杨光远是“三巨头”中的软柿子,于是,景延广就决定先拿杨光远开刀。 石敬瑭当初为了安抚杨光远,曾借给他三百匹战马。如今,朝廷下令“括马”,征集天下公私之马以充军用,备战契丹。于是,景延广就声称奉石重贵的命令,向他讨要这些战马。 这是我凭实力借来的马,凭什么还? 在那一刻,范延光的音容笑貌浮现在杨光远眼前,杨光远悲愤地对身边人说道:“他们终于要对我动手了!”随后便秘密召唤他的儿子——单州(今山东省菏泽市单县)刺史杨承祚来青州,商量大事。 接到父亲的召唤,杨承祚对外宣称母亲生病,要回家探望,与当天晚上骗开城门,连夜奔赴青州。 景延广的这个做法是非常不明智的,既然要解决主要矛盾(契丹),就该抓大放小,把次要问题(削藩)暂时搁置。 石重贵在即位后,册拜杨光远太师,加封寿王,以示安抚,只有安抚好以“三巨头”为首的国内藩镇势力,才有可能集中力量对付契丹。景延广却再一次擅自破坏了石重贵的大战略。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石重贵只好做善后补救工作。 首先从中央派人给杨光远送去玉带、御马、金银绸缎等厚礼,向他解释抚慰,消除误会; 其次,从中央派人接管单州,并派禁军步兵总司令(侍卫步军都指挥使)郭瑾,率军进驻郓州。 青州位于山东半岛的中部,三面环海,只有西面能够通过陆路进出半岛,而郓州、兖州则是进出山东半岛的大门,石重贵第一时间增加郓州的军事力量,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杨光远派骑兵突袭了缁州(今山东省淄博市),将缁州刺史翟进宗俘虏。 石重贵便任命前单州刺史杨承祚为缁州刺史。缁州位于青州和单州之间,所以朝廷的理由是方便杨承祚回家探望生病的母亲,让他的工作地点离家更近一些,以示安抚。与此同时,朝廷调派禁军将领蔡行遇率军增援郓州。 山东半岛的形势骤然紧张起来。 如今,杨光远坐镇青州,控制着半岛中部,其子杨承勋为莱州(今山东省烟台市)防御使,控制着半岛东部,其长子杨承祚又新任缁州刺史,为杨光远把守着西大门。杨氏父子几乎完成了对山东半岛的实质性控制。 此刻,朝廷的大部队又开始在郓州集结。在朝廷的甜言蜜语之下,山东半岛上空被战争阴云笼罩着,削藩战争一触即发。 杨光远不会坐以待毙的,他做了两方面的努力: 一是秘密联络山东半岛内各州刺史,进行策反工作。 正常情况下,节度使的人事任免权是受到严格限制的,其辖区内各州的刺史,理论上应该由中央任命、派遣,此举正式防止节度使在地方的势力过于庞大。只是在特殊时期,比如大规模战争,迫于现实需要,朝廷不得不放松这项管制,才使得节度使枝蔓丛生,对地方形成割据垄断。 比如前文“两川战争”时,西川孟知祥就对朝廷提出自行任免境内的刺史。像孟知祥一样,自行任免辖境内的刺史,是节度使武装割据的前奏。 石敬瑭在位时,已经对杨光远有所提防,先剪除了他的羽翼,把他的亲信分别派驻其他地方担任刺史,再把他丢到青州,虽然杨光远为青州平卢军节度使,但平卢军辖境内的刺史却由朝廷派人担任。 如今,杨光远想要搞事情,就要先团结内部,派使者秘密联系辖境内的诸州刺史,要求他们服从自己的领导。 其中,棣州刺史李琼坚决不从。 棣州,位于今天的山东省滨州市内,其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是青州平卢军的“第一岛链”。当我们展开地图,就会发现这个存在感不高的棣州的重要性: 以青州为中心向外辐射,由北向南,棣州、缁州构成青州的第一道防线;再往外一层,是沧州、德州、齐州、郓州、兖州、沂州;再往外则是濮州、曹州、徐州、宿州。 第566章 爷爷来了 回想一下,凡事山东地区有人搞事情,比如黄巢、王师范,如果他们的目标是西面的汴州、洛阳、长安,那么郓州、兖州、濮州、曹州就是重要的战略争夺点;而如果他们要联合南部的淮南势力,或者淮南势力北上支援,那么宿州、徐州、沂州就会成为热点城镇。 杨光远的计划是要勾结北方的契丹,那么进出山东半岛的西北线就成为了杨光远的生命线。这条路线的头一站就是棣州,过了棣州是沧州,过了沧州就是幽州。 黄巢往西,王师范往南,杨光远往北。 所以说,棣州虽然存在感较低,但牢牢扼住了青州往北的脖颈。杨光远第一时间秘密联系棣州刺史李琼,却被李琼断然拒绝。 李琼坚定不移地站在中央朝廷一边,使得杨光远在战争尚未爆发前,就成了瓮中之鳖。 杨光远的第二个方面的努力,当然就是勾结契丹,由于陆路险阻,杨光远特意派人持书渡海,从山东半岛横跨渤海湾,在今天的辽宁省登陆。 石敬瑭为天下开了一个不好的头,刷新了人们的认知,开启了一种新的夺权模式,那就是“卖国求荣”,向契丹出卖祖国的利益,以换取契丹人的支持,从而成为中原皇帝。所以后晋时期的反贼普遍效仿,不仅是范延光、杨光远,也包括身陷契丹的赵延寿,甚至包括嘴上高喊“反辽”的“爱国分子”安重荣。 杨光远不仅对契丹表示愿意做第二个石敬瑭,还将中原虚实尽数泄密,说中原地区连年闹灾,财政空虚、百姓疲敝,后晋政权已经是一座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破房子,只需外部有人踹一脚,就会轰然倒塌,“爸爸,来吧。” 在契丹,述律太后因要走保守的“扶晋路线”,所以对汉人降将的态度很不友好,比如毒舌怒怼赵德钧,使得赵德钧被俘之后不到两年就忧郁而死。相反,耶律德光特别重用汉人降将,比如赵德钧养子赵延寿,再比如逼迫述律太后断腕的赵思温。 表面上,耶律德光的理由是安抚境内汉人团体,贯彻“蕃汉分治”(一国两制)的基本国策,实际则是暗中培养一批“灭晋派”,因为他们往往都是最积极的灭晋急先锋,通过提拔他们、推进对中原的战争、并利用战争收拢权力,这是耶律德光的一盘大棋。 特别是赵延寿,自石敬瑭即位之后,他就不停地在耶律德光面前挑唆,抓住一切机会,不遗余力地诋毁石敬瑭,比如杀害大辽使节(幕后真凶是淮南徐知诰,嫁祸给后晋)、招降纳叛(吐谷浑叛逃事件)、骚扰南京(安重荣侵袭幽州事件)以及还有安重荣所做的一切敌对行为等等。 如今,杨光远等后晋叛臣又纷纷与契丹暗通款曲,尽告虚实,再加上景延广的种种挑衅行为,使得大辽国内舆论沸腾,南下作战的呼声甚嚣尘上。拜景延广所赐,耶律德光甚至不需要人为制造。 在这种情况之下,述律太后的“扶晋路线”渐渐站不稳脚,如果再一味地阻挠战争,恐怕述律太后将被契丹人骂做“辽奸”。 于是,耶律德光上应天时、下合民意,顺理成章地开启了“晋辽大战”。 天福八年(943)11月,据说,契丹的上京留守耶律迪辇抓获了后晋的间谍,得知后晋已经准备主动进攻契丹的消息。于是,次月(12月),耶律德光亲率大军,进驻幽州,把幽州设为总指挥部,“议伐晋”。 实际上,这次“间谍案”很有可能是契丹人自导自演,因为抓获间谍的地点是契丹首都——上京临潢府,而且通过大量的史实和推理分析,石重贵没有要跟契丹动真格的打算,就在战争爆发的时候,石重贵还因听到契丹要动手的消息而接连派来好几波使者求和、解释。 天福九年(944)正月初一,在新年的第一天,辽太宗耶律德光就以后晋单方面毁约为由,兵分两路,南下进入后晋领土。 一路由赵延寿、赵延照统帅五万大军,自幽州南下,作为主攻方向;另一路则由皇叔耶律安端(耶律阿保机之幼弟)、皇侄耶律宛(耶律李胡次子)率领,自云州出发,南下雁门关,进攻河东太原府。 这是晋辽大战的“三大战役”中的第一次战役,分为两个战场,河朔主战场和河东副战场,因中间被太行山隔开,所以我们以太行山作为参照物,简单称之为“山东战场”和“山西战场”。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赵延照与赵延寿不是兄弟关系,赵延照是赵思温的儿子。赵思温逼迫述律太后断腕,而耶律德光用其子担任先锋官,不分析不知道,辽国内部也处处充满路线斗争的味道。耶律德光反抗述律太后控制的努力也可见一斑了。 在大军出发前,耶律德光充满爱意又信誓旦旦地向赵延寿保证,只要推翻后晋,朕就立你当中原之主,你可一定要为契丹看管好中原之地,要乖哟。 耶律德光还多次在汉人降兵降将面前,指着赵延寿说道:“此人就是你们未来的新主子,你们可要好好辅佐他呀!”如此一来,汉人降兵降将的疑虑就被打消了,知道契丹人没有打算把中原人亡国灭种,只是帮中原人换个傀儡皇帝而已,于是敌对情绪渐渐消除。 天福九年(944),这个世界上最开心的人就是赵延寿,他得到了辽国皇帝金口玉言的承诺,他即将被册立为中原皇帝。当然,有个前提,那就是先灭掉后晋。 于是,赵延寿成了晋辽大战中最勇猛、最卖力的契丹将领。通过后文的讲述,应该认识到,真正打败后晋的,不是耶律德光,而是这位汉人降将赵延寿。 那么赵延寿真能如愿以偿,成功致敬石敬瑭,建立一个“后燕”或“后魏”吗?耶律德光又将如何面对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 且看契丹灭晋之战——“三大战役”。 第567章 三大战役之戚城战役1 【三大战役之戚城战役】 天福九年(944)正月初一,当天夜里,一片乌云忽然遮挡住了北斗七星中的“魁星”。在古代,人们通常认为“北斗主死,南斗主生”。“阵云掩北斗之魁星”被视为兵戈之象,不吉利。 天亮以后,正月初二,石重贵接到了十万火急的紧急奏报,说五万辽国军队于昨天突然闯过边境线,在其先锋官赵延寿、赵延照的率领下,驰趋贝州。 贝州原属魏博军,并不是边境城镇,其北面依次是镇州成德军、定州义武军,然后才是幽州卢龙军。辽军为何没有选择平推,而是孤军深入,直接穿插跳攻敌人腹地?因为贝州出了一个重要的叛徒。 贝州地处河朔地区中心地带,交通方便,是河朔地区的水陆要道,素有“国之北库”之称,据《新唐书》记载,唐朝时,“国家聚江淮河南钱帛于彼”。 隋炀帝敕令修建的京杭大运河北段——永济渠,就位于贝州以东。在前文,幽州刘仁恭入侵河朔,制造“贝州大屠杀”,遇难者遗体就被丢入永济渠,河水为之通红。 从石敬瑭时期开始,为了防备契丹人的入侵,朝廷逐渐把大量粮草囤积于此,目前这里的粮草储备已经足够全国大军吃好几年。 随着石敬瑭“分割魏博”的操作,贝州从魏博军划割出来,以贝州为总部设置永清军,以王令温为节度使。 贝州有位名叫邵珂的中级军官,残暴叛逆,王令温将其免职,邵珂怀恨在心,于是秘密联系契丹,将一条重要军事机密泄露给契丹: 贝州储存有大量粮草,且兵力空虚,防守薄弱,而节度使王令温恰巧去京师朝见,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于是,赵延寿、赵延照决定冒险赌一回,率领先锋部队深入河朔腹地,先抢贝州的战略物资。 王令温离开后,暂代军府事的是吴峦。石敬瑭割让幽云十六州时,率领云州军民凭城抵抗,拒绝向契丹移交的,就是这位吴峦。在吴峦的领导下,契丹围攻了半年多,始终无法攻克,最后还是由石敬瑭出面求情,才解决了此时:云州还是要按规定割让给契丹,同时契丹允许吴峦回到后晋。 吴峦刚刚接管贝州,忽然就收到了紧急军情:契丹大军来袭! 贝州顷刻间陷入到一片恐慌之中。吴峦毫不畏惧,但他是一介文官,没有自己的本部兵马,没有牙兵,只能依靠贝州守军。这时候,邵珂主动请缨,表示愿意为国捐躯,万死不辞。 吴峦非常感动,连连点赞,夸他是国之栋梁,随后就命邵珂守卫南门,而自己则在东门布防。 文官吴峦虽不知兵事,但他有一颗赤诚的爱国心,有一身视死如归的胆气,更有云州坚守的实战经验。在他的带领下,仓促应战的贝州守军打退了辽军的第一轮攻击,并把辽军的攻城器械全部烧光。 如此一来,贝州守卫战将转入第二阶段,相持阶段。而一旦进入相持阶段,贝州就可以宣告胜利了。 因为辽军孤军深入,一旦不能速胜,就会陷入到重重包围,进退失据。所以孤军深入向来是兵家大忌。 就在这关键时刻,战场出现了转机。邵珂打开南门,引导辽军进城。 吴峦正在东门指挥部署,忽然听说南门失守、辽军已经涌入城中的消息。抗辽爱国文官吴峦同志悲愤不已,投井自杀,壮烈殉国。 辽军控制贝州后,立刻展开血腥的屠城运动,遇难军民过万。又一次“贝州大屠杀”。 石重贵方面急忙调兵遣将,由高行周挂帅出征,符彦卿、王周分别为左翼马、步军指挥,皇甫遇、潘环分别为右翼马、步军指挥。五虎将紧急开赴河朔前线,务必将契丹先阻挡在贝州,以避免契丹军队从贝州向东南穿插,与青州杨光远接头。 命令刚刚下达,河东刘知远也送来紧急军情:契丹军队自雁门关南下,包围忻州、代州; 河朔地区接连传来紧急军情,镇州成德军、沧州横海军、邢州东昭义军纷纷报告遭到契丹攻击。 两个战场同时开花,雪片般的告急文书使石重贵意识到,契丹动真格的了,再也不是日常边境摩擦,而是大举入侵,其规模近几十年来所罕见。后晋王朝正面临着生死存亡的考验。 石重贵心思缜密,立即下达了正确的指令: 1,五虎将继续驰赴贝州,稳住战线,阻止契丹的继续深入; 2,刘知远已经与吐谷浑白承福组成两万联军,在山西战场打退了契丹的第一波进攻,石重贵让刘知远挂帅幽州总司令,镇州杜重威当副总司令,定州马全节当政委,率领部队从镇州、定州进攻幽州,截断山东战场契丹军队的后路,使山东战场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3,派人抚慰青州杨光远,劝他迷途知返,防止他与契丹人里应外合; 4,派使节去契丹递交国书,请求罢兵和解,为争取和平谈判做最后的努力; 5,御驾亲征。 契丹大军来势汹汹,攻下贝州后,继续快速向南推进,主力部队推进到了魏州城下,而前锋部队则一口气推到了黎阳。 黎阳在古黄河北岸,与南岸的滑州隔黄河相望。而滑州就是汴州的北大门,近在咫尺。 太可怕了,刚一开战,后晋就丧失了边境拉锯战,而几乎要面临首都保卫战。如果没有一颗强大的内心,光凭这几份告急文书,就能被吓死。 李从珂、石敬瑭都是一生戎马刀上飘的猛将,但在面临这类危险时,第一想法都是放弃首都,避敌锋芒,徐图后计,东山再起。反倒是这位“大眼萌”石重贵,第一时间御驾亲征,让人由衷地钦佩。 契丹人正月初一动手,石重贵正月初二接到的消息,正月初九,石重贵就已经北上抗辽了。 正月十四,契丹前锋进驻黎阳,与滑州隔河相望;正月十五上元节这天,石重贵进驻澶州(原德胜夹城)。 第568章 三大战役之戚城战役2 澶州位于滑州东北部,黎阳东南部,三个地方呈现出三角形排列,互为犄角。 如果我们沿着黄河顺流而东,会发现几个熟悉的地名:滑州——黎阳、德胜夹城(澶州)、麻家渡、杨刘城、马家口…… 没错,就是李存勖消灭后梁时候的几个重要据点。 现在,石重贵就出现在德胜夹城(澶州),抗辽的最前线,纯爷们儿。 正是由于石重贵的御驾亲征,亲赴澶州指挥作战,后晋军队士气大振,在开局逆风的被动局面下,实现了惊天大逆转,取得了第一次战役“戚城之战”的胜利。 派去求和的使节,走到魏州时被阻断去路,耶律德光拒绝接见后晋使节;派去抚慰杨光远的使节为杨光远陈说利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杨光远表面上接受了和解,并上疏解释说杨承祚之所以自单州擅归,确实是因在青州的老母亲生病,只为见上最后一面,没别的意思,一切都是误会,朝廷能体谅我们,宽恕我们,我们全家都感恩戴德。 这一年的正月十五,天下无人有闲心赏花灯。两国皇帝隔黄河对峙,耶律德光在魏州,石重贵在澶州。 此时的魏州并没有沦陷,魏州留守张从恩闭城坚守。耶律德光在城外驻扎,任命赵延寿为魏州魏博军节度使(“令自取之”),改封魏王(原为燕王)。 石重贵再派禁军将领张彦泽率军前往滑州——黎阳前线。 石重贵再次派亲信给耶律德光递交国书,表示自己已经知错了,愿意恢复履行之前的条约,请爷爷退兵,别跟孙子一般见识。 太没诚意了。因为此时的辽国已经侵占了河北地区广袤的领土,把前线推进到了黄河沿线,凭什么你喊一声“爷爷”,我就给你吐出来?于是恢复道:“你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 覆水难收,爷爷我要好好给你这孙子上一课,让你知道知道叛逆的代价。 石重贵非常真诚地表达了自己愿意谈判的意图,几经撮合,耶律德光终于开出了价码: 第一,后晋割让黄河以北的土地给契丹,从此晋辽两国划黄河而治理; 第二,必须让桑维翰、景延广二人来谈判。 这时候,山西战场换来好消息,刘知远送来捷报:在忻州击败辽军,歼敌三千,俘虏敌将十七人,俘虏敌兵五百人,敌人残部从鸦鸣谷逃窜,已派兵追杀。 山西战场的胜利同样鼓舞了士气,打破了契丹军队不可战胜的神话。 当然,山西战场本身就是助攻,契丹人的主力主攻部队全在山东战场。 上文提到,如今晋辽两国沿黄河对峙,情形非常像当年的李存勖灭梁之战。而在那场战争中,李存勖实施了“左勾拳行动”,从黄河下游的郓州一带渡过黄河,然后凭借骑兵的快速机动优势,直接掏心,闪击汴州。 二十年过去了,人们似乎已经遗忘。但有一个名叫窦仪的人没有忘,因为他现在是郓州观察判官,郓州的首席谋士,他非常清楚郓州的重要性,虽然远离主战场,但很可能成为制霸全场的关键突破口。 而且山东半岛内的青州杨光远与契丹暗通款曲,倘若与之里应外合,协助契丹从郓州一带渡过黄河,在驰入汴州……“左勾拳行动”将上演2.0版本,灭晋。 经过窦仪的提醒,石重贵惊出一身冷汗,于是急忙调兵遣将,分兵防守沿河各处重要渡口:派石赟(石敬瑭之堂弟)驻守麻家渡;何重健驻守杨刘城;白再荣驻守马家口;安彦威则驻守河阳,防止契丹反其道行之,以“右勾拳”从西面攻打洛阳。 刚刚部署完毕,就收到了郓州方面的紧急奏报,说博州(今山东省聊城市)刺史周儒向契丹献城投降,并与杨光远暗中勾结。 石重贵后脊梁发凉,直呼侥幸。博州位于贝州与郓州之间,在古黄河以北,与郓州隔河相望。 博州是契丹军队争夺杨刘城、马家口等郓州附近渡口的桥头堡,如果契丹军队以博州为跳板,沿黄河伺机寻找渡河点,而杨光远则在南岸予以配合,那么“左勾拳”2.0妥妥的。 博州刺史周儒与杨光远、耶律德光串通,俘虏了派驻到郓州的蔡行遇,然后引导契丹将领耶律麻荅从马家口渡过黄河,并在黄河南岸抢修防御工事,构筑滩头阵地,为后续主力部队做准备。 这位耶律麻荅,亦作耶律麻答、耶律麻达,音译,其实也可以写作“野驴马达”。《辽史》记载为“耶律拔里得”,耶律德光的堂兄弟。他的父亲是耶律阿保机的亲二弟,耶律剌葛,天生叛贼,三次“诸弟之乱”的始作俑者,因而被耶律阿保机改名为“暴里”,不知契丹语中是何意思,反正不是好词儿。后来剌葛叛逃到中原,投奔了李存勖,被李存勖认为养子,“胡柳陂之战”时,又背叛李存勖投奔后梁,李存勖灭梁后,“怒其反复”,将其凌迟处死。 为方便叙述,我们管他叫耶律麻荅,其父剌葛。 这就有意思了,如果从契丹那边论,石重贵该管耶律麻荅叫“叔爷爷”,或“从叔祖父”;如果从中原这边论,石重贵则与他平辈,称呼兄弟即可。 简单捋: 契丹版:伦理关系的核心人物是耶律德光。耶律德光是石重贵的干爷爷,是耶律麻荅的堂哥。所以耶律麻荅就是石重贵爷爷的堂弟(从弟),石重贵严格来讲,就要喊一声“从叔祖父”。 中原版:伦理关系的核心人物是李存勖、李嗣源。李存勖认剌葛为养子,那么剌葛之子耶律麻荅,就是李存勖的干孙子;李嗣源是石重贵的外公,石重贵是李嗣源的亲外孙。李存勖与李嗣源是干兄弟,平辈。也就是说,耶律麻荅是石重贵他亲姥爷的干弟弟的干孙子,再提炼一下——叔外公的孙子,二人当以“表兄弟”相称。 第569章 三大战役之戚城战役3 2月1日,耶律麻荅渡河筑城; 2月2日,后晋禁军骑兵总司令李守贞、禁军将领皇甫遇、陈州防御使梁汉璋、怀州刺史薛怀让,就率领一万人,沿着黄河水路并发,向东支援。 2月3日,在澶州——魏州主战场的后晋先锋官石公霸,奉命在澶、魏之间巡逻侦查,与契丹大军遭遇,被困在戚城(澶州与魏州之间偏澶州一侧)。主帅高行周、副帅符彦卿正在林中休整,接到消息后,急忙挥师前进,赶往营救。 高行周、符彦卿先入为主地以为契丹也只是一队侦察骑兵,毕竟是在澶州眼皮子底下。可他们万万没想到,契丹竟然出动了大军,暂不知其战略意图。 “契丹众甚盛,被围数重。”三人均陷入重围,于是急忙派人到后方,找景延广要求增派援军。 景延广却玩儿起了官僚主义,表示一切行动都要请示石重贵,“候帝进止”。 据记载,当时契丹兵力多达数万,也许他们的行动目标是澶州大本营,石公霸同志成功挡枪。 迟迟不见援军,高行周等人商议,决定冒险突围。 数千中原兵被数万契丹兵包围,自高行周以下,皆抱定必死之决心。横竖都是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符彦卿率领数百精锐发起冲锋,在包围圈上撕开一道缺口。高行周瞋目大喝,奋力拼杀,他年仅二十岁的儿子高怀德左右开弓,箭无虚发,左冲右突,砍瓜切菜一般,一路保护着父亲。经过一轮血战,高行周等人终于奇迹般地突出重围,但部队伤亡极为惨重。 高怀德后来娶了一个姓赵的寡妇,这位寡妇有个亲哥哥,名叫赵匡胤。 这时候,石重贵亲自率领大军前来支援,契丹兵这才退去,高行周等人终于脱离险境。 明知前面又数万契丹虎狼之师,石重贵仍亲自披挂上阵,带人来拼命,不吹不黑,石重贵的胆魄绝对胜过石敬瑭、李从珂之辈。 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的高行周等人,见到援军之后,忍不住放声痛哭,“几不能复见矣!” 石重贵亲自置酒,为九死一生的将帅们压惊。 高行周、符彦卿、石公霸三人“相对泣下”,当即弹劾景延广见死不救。 实际上景延广亦有自己的苦衷,他“见死不救”的原因主要有两个: 其一,是景延广虽然也算戎马一生,但从来没有大规模军事作战的经验,更不要说指挥的经验了,他无法独当一面。基于其本身的能力缺陷,他在部署指挥中,就不可能随机应变,而只能是机械化地执行实现制定好的作战计划。 按照原计划,分散驻扎在几个重要渡口的部队,是不允许相互救援的,因为契丹骑兵机动性高,万一中了他们的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就有全线崩溃的危险。如果契丹从某一点撕开一道缺口,后续的支援部队自然会去争夺,重新填补防线窟窿,不至于出现全线崩溃的窘境。 其二,景延广的位置比较尴尬,说他主事吧,后边还有皇帝石重贵,说他不主事吧,凡事还要先奏报给他。 如果第一个原因是军事层面的考虑,那么这第二个原因就完全是政治层面的痛点了。景延广不敢“擅专”,不敢绕开石重贵,否则功劳全是石重贵领导有方,而过失则全是他独断专权。搞不好,还会被指责架空皇帝,嚣张跋扈,很容易丢掉性命。所以景延广事无巨细,都要请示石重贵。 另外,在戚城的这场战斗中,契丹的一位高级将领被击毙。史籍记载,一队撤往北方的契丹军队被冀州守军抓获,惊讶的发现这竟然是一支送葬队伍,正护送着一口棺材,经审讯得知,棺材里躺着的是他们的“上将金头王”,于戚城之战中被流失爆头。 我实在没有查找到这位“金头王”的详细资料,历史上有很多位“金头王”,比如唐末的幽州李匡威。一般来说,能荣获这个绰号的,都是狠人。 2月4日,李守贞等抵达马家口。 当时,辽军的一万步兵负责抢修营垒,修筑防御工事,而骑兵负责巡逻保护,另有数万主力部队驻扎在黄河西岸(黄河在此稍稍向北转向,河西岸是“河北”地区,东岸是山东地区),河面上有大小船只数千艘,正紧锣密鼓地把主力部队运往东岸。 李守贞虽然只有一万人,但他果断下令进攻,“击贼于半渡”。 负责巡逻的契丹斥候骑兵调头就跑,后晋军紧追不舍,一口气追到了马家口东岸的建筑工地。 耶律麻荅刚刚渡河,满打满算,也就修筑了两天,防御工事根本没有完成,不具备任何战斗力。而且无论是耶律麻荅还是叛将周儒,都没料到后晋用兵神速,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士兵四散逃命,士气崩溃。 契丹兵抢着渡河,落入水中被淹死的就有数千人之多,被击毙的亦有数千人之众。 黄河西岸的辽军无法渡河支援,只能眼睁睁看着友军被屠杀殆尽,他们哀嚎痛哭,只能被迫拔营退去,从此再也不敢向东迂回,放弃了致敬“左勾拳行动”。 此一战,李守贞缴获契丹战马八百匹,生擒将领七十八人,生擒士兵五百人。石重贵下令全部斩杀。 马家口阻击战,成功地斩断了杨光远的希望,契丹人放弃了“左勾拳”,也就等于放弃了杨光远。 2月8日,后晋再收喜讯:夏州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奏报,说自己已经率领四万大军,自麟州(今陕西省神木县)渡过黄河,攻击契丹。 夏州李彝殷为何要出兵?话还要从五个月前说起。 天福八年(943)9月,李彝殷的一个堂兄弟——绥州刺史李彝敏密谋叛乱夺权,他秘密勾结夏州的中级军官(牙内指挥使)拓跋崇斌,打算里应外合,一举端调李彝殷。不料事情败露,李彝敏放弃绥州,与弟弟李彝俊等五人逃奔到延州。 第570章 三大战役之戚城战役4 自明宗李嗣源时期的“夏州之战”后,夏州就已经实质性割据,现代主流观点认为当时的中原王朝与辽、夏州李氏已经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其中,夏州李氏的实力毫无疑问是最弱小的。 夏州李氏间于齐楚,虽然领导权历经几代人的更迭,但拓跋李氏的血脉一直得到了延续,更要的是,他们的治国理念也一脉相承,即间于齐楚,以政治、外交手段为主,军事手段为辅,反复于中原王朝与契丹之间,两头吃香。 对于中原王朝来说,他们是割据称雄的叛徒,“夏独分子”、国家分裂分子。收复夏州,是中原人自唐末、五代再到宋朝的梦想。 北宋时期,中原人就曾与西夏爆发过大规模战争。到了南宋时期,中原人的首要任务成了“王师北定中原日”,收复淮河以北比收复西夏要迫切,所以“夏州问题”才被人为搁置、忽略。 所以在李彝敏看来,他在夏州搞事情,应该会得到中原王朝的支持,道理就跟契丹支持石敬瑭一样。中原王朝可以在夏州的内斗中坐收渔利,何乐而不为? 只可惜他打错了算盘。因为他选择的时机不对。 那时候,晋辽两国之间已经剑拔弩张,即将爆发大战,在这时候,后晋根本没有精力更没有能力去干涉夏州的内乱。如果李彝敏成功了,后晋当然可以顺水推舟,但另一个关键问题是他失败了。 这时候的逃到后晋控制区寻求政治避难的李彝敏,就好比是契丹境内的赵延寿。 石重贵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下诏把叛徒李彝敏押赴夏州,请李彝殷同志将他斩首。把一项棘手的政治负担变成了政治资源,李彝殷欠了后晋朝廷一个大大的人情。 不出半年,石重贵套现了,李彝殷出兵攻打契丹。 李彝殷非常聪明,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出兵,而是略作观望,也许他并不知道后晋在山东战场取得了马家口大捷,但他一定获悉了山西战场的战况。 在国际政治中,没有人会雪中送炭,只会锦上添花和落井下石。 战争爆发后的第二个月,契丹遭受到了一连串的打击,在山东主战场陷入到一种极为不利的境地: 1,遍地游击队 最西面,夏州李彝殷亲率四万大军入境作战;山西战场,契丹全线溃败;山东主战场,遭遇了戚城之败、马家口之败。 耶律德光气急败坏,开始迁怒于汉人。 在“贝州大屠杀”之后,耶律德光已经开启了公关之路,把自己装扮成仁慈宽大之主,让契丹军队以解放者的姿态出现在新占领地区,例如博州等地。契丹人对占领区人民表现地温柔体贴,还给有才华的人升官加爵,沐浴大辽帝国的浩荡皇恩。 现在,耶律德光撕下了虚伪的面具,凶相毕露,对占领区的汉人百姓再次举起了屠刀,杀人泄愤,而对于被俘的后晋士兵,则采取更加残忍的手段虐杀。 河北人民深刻体会到了当亡国奴的滋味,抗辽情绪日益高涨,开始奋起反抗。 2,猪队友 马家口失利后,杨光远、周儒大为恐惧。杨光远立刻率军前来迎接,妄图打通与契丹军的交通线。 杨光远把进攻目标放在了棣州,那个曾经拒绝他的男人——李琼,奋起反击。杨光远无法将棣州快速攻克,且郓州方面的中央军又威胁其侧翼,于是只得焚毁营寨,退回青州。 石重贵命令何重建进驻郓州,加大对青州杨光远的牵制力度。 博州刺史周儒向契丹献城投降后,契丹人将博州的将士们绳捆索绑,戴上手铐脚镣,押往魏州前线,准备编入契丹军队。过了黄河之后,某日夜晚,趁着守卫睡觉的工夫,一名军士悄悄解开了枷锁,又偷偷地帮助其他士兵打开镣铐,随后盗取契丹兵的武器,将二百多名契丹兵杀死在睡梦中,随后向南逃回。 只可惜他们没有渡河的舟楫,只能靠游泳,结果活着游到对岸的幸存者,仅有六十七人。 3,菊花残,满地伤 契丹人选择了长驱直入,使用“蛙跳战术”跳攻敌境腹地的贝州,其战术要求就是速战速决,毕其功于一役,最怕陷入僵局,比如现在这种。 华北大平原的确是骑兵驰骋纵横的理想战场,但中原人选择了扬长避短,河北各州郡皆闭城坚守,虽然旷野荒郊被契丹铁骑蹂躏肆虐,但后晋依然保存了大量生力军,境内州城府县如一个个定时炸弹,随时威胁契丹的交通运输线。 例如在冀州就缴获了“金头王”的棺椁; 再比如沧州,截击了一支三千人组成的契丹运输队,他们的任务是把在前线掠夺的人口、辎重等运回契丹,等于是契丹人的运钞车,沧州守军立即出动骑兵发动攻击,俘斩千余人,余众皆放弃辎重逃走; 易州刺史安审约在边境地区击败契丹军,迫使这支契丹部队退回幽州,而安审约趁机焚毁浮桥,暂时切断了一小段契丹主力的后路。 三个小事足以提醒耶律德光,他犯了兵家大忌。 石重贵命令刘知远穿越太行山,与杜重威、马全节会师…… 眼看,后晋就要对契丹主力完成战略合围,耶律德光的形势岌岌可危。 这时候的耶律德光稍微有些懊悔,一来是在赵延寿、杨光远等汉奸的怂恿下,确实存在骄兵的心理,对后晋的军事力量和民众的反抗情绪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战略上轻视了对手;二来则是自己的政治诉求严重影响了军事进程,虽说军事是政治的延伸,但政治上的路线斗争不能对具体的军事部署进行粗暴地干预,而因停留在提纲掣领方面。 耶律德光毕竟也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出身,是经历过战场洗礼的,在耶律阿保机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名合格的可以独当一面的统帅,面对险象环生的不利局面,耶律德光也扬长避短,为后晋主力量身定做了一个圈套,准备一举翻盘,反败为胜。 第571章 三大战役之戚城战役5 耶律德光的计划是这样的: 既然自己连吃多个败仗,且面临被后晋战略合围的危险,那么干脆就顺水推舟,“撤回”契丹。耶律德光在戚城以北的顿丘城埋伏下精锐部队,然后解除魏州之围,引诱后晋军队追击。 在耶律德光的计划中,在顿丘城伏击战中,契丹骑兵要发挥平原作战优势,一口吃掉刘知远、杜重威、马全节的部队,继而乘胜南下,直逼石重贵所在的澶州。 计划很简单,但也很完美,无论是诈退的理由,还是伏击圈的选择,都堪称滴水不漏。他也确实成功骗过了后晋将士。 然而他离成功却总差一步之遥。 后晋将士的确被耶律德光成功忽悠,魏州留守张从恩不停地给朝廷上疏,急切地要求朝廷立即出兵追杀撤退中的契丹军队,不要错失良机,放虎归山;而且石重贵已经诏令刘知远、杜重威、马全节从东昭义会师,然后东进支援魏州。 就在后晋将士摩拳擦掌,准备跳进圈套的时候,忽然阴雨连绵。当时是农历二月下旬,处于春季。俗话说春雨贵如油,但老天爷为了给后晋续命,也奢侈了一回,春雨连绵不绝,严重迟滞了后晋主力部队的集结。 也许石重贵等高层还眼望苍天,顿足捶胸,质问老天爷为何要助纣为虐。老天爷承受了太大的委屈。 澶州主力没上钩,那么刘知远、杜重威、马全节的西线主力呢?他们根本就没奉诏。 这可真是五代时期最典型、最辛辣的讽刺。 刘知远自始至终都没有跨越太行山,没有离开河东辖境半步。而杜重威、马全节也因此不敢贸然离开本军辖境,以防被刘知远吞并。谁知道刘知远会不会是第二个赵德钧? 此时的太行山重现了当年“河东站场”的情形:为了防止被赵德钧吞并,范延光也只好拥兵不前。防火防盗防友军。 契丹精锐部队在顿丘城附近一连埋伏了十天,却连半个后晋士兵都没看到。倒把自己折腾地饥困交加、疲惫不堪。 这时候,比耶律德光更迫切希望灭掉后晋的赵延寿,为耶律德光鼓气加油。 赵延寿表示,后晋之所以不敢追击,就是因为内心深处充满了对契丹的恐惧,只敢沿河布防、凭城坚守而已,我们干脆就猛攻澶州,只要攻下澶州,活捉了石重贵,天下就是我大契丹的了! 耶律德光被赵延寿带进了沟里,也认为这次伏击之所以没开张,就是因为后晋胆怯。既然如此,那就要充分利用他们的恐惧。 于是,耶律德光不装了,我摊牌了。 3月1日,耶律德光亲率十万契丹大军兵临澶州城下,在城北构筑主力阵地,另派东西两翼围堵澶州的东、西城门,对澶州形成了“品”字形半包围,因为澶州南面是黄河,耶律德光无法四面包围。 澶州的第一道防线是驻扎在戚城之南的高行周。 契丹急先锋赵延寿、赵延照率领数万骑兵自西面攻击高行周西翼;耶律德光亲自率领精锐铁骑自东面攻击高行周东翼。两军成东西夹攻之势,贼势震天。 高行周从容应对,双方短兵相接,从早晨打到黄昏,激战一整天,互有胜负,战场呈现出胶着状态。 到了傍晚时分,耶律德光又率领主力精锐从中路猛攻。前军高行周的形势越来越艰难。 此时,纯爷们儿石重贵亲自率领后军向前推进,后军的左、右两翼率先渡河,站位靠前,石重贵居中靠后,形成“V”字偃月阵,阵列整齐划一,旗帜飘扬,将士们盔明甲亮,斗志昂扬,士气高涨。 “御驾亲征”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只是一种姿态,皇帝亲自刷经验而已,一般都是躲在绝对安全的大后方,而像石重贵这样的,亲自来到前线,面对数万契丹铁骑的疯狂进攻,还敢往前压的,真的是凤毛麟角。 当后晋将士看到皇帝陛下也做出了要参战的姿态,战斗意志更加坚定。 耶律德光远远望见蓄势待发的石重贵,既惊讶又由衷地钦佩,不禁对身边人说道:“杨光远跟我说,晋朝兵马多半已经饿死,残存的也是疲弱不堪。今日观之,何其壮耶!” 契丹骑兵试图接近后军,恐吓威胁石重贵,不料待命中的晋军军纪严明,面对契丹铁骑的冲击,没有一人退缩,阵列丝毫不为所动,而当契丹铁骑冲到近前,晋军阵列忽然万弩齐发,矢如飞蝗,遮天蔽日,契丹骑兵无法靠近,只能暂时退却。 关键时刻,晋军这边出了叛徒,他们向契丹人泄露了一条重要情报:晋军东翼防守相对薄弱。 于是,耶律德光将主攻方向改为东面,晋军果然溃败,契丹铁骑一路追杀,眼看晋军就要全线崩溃。 戏剧性的一幕再次发生:有一队千余人的工兵小分队,此前奉命在河堤处修建水寨,建筑工地上的旗帜正好比河堤略高一点,契丹骑兵正往这边追赶,忽然发现河堤处隐约露出了旗帜的边角,误以为是遭到了后晋的埋伏,于是急忙调转马头,“不好,中计了,撤!” 后晋得以喘息休整,随后两军再度短兵相接,契丹军又占据了上风。禁军将领李守超率领几百名骑兵,视死如归地逆势而上,迎头冲入契丹骑兵队列,以几乎是自杀式攻击的壮烈手段,成功阻挡了敌锋,后晋利用这短暂的空当,重新完成阵列部署,契丹骑兵丧失了一次包饺子的机会,只能恨恨而罢。 这是自契丹入侵以来,双方第一次主力部队的大决战,石重贵、耶律德光两位皇帝均御驾亲征,出现在前线,指挥战斗。战斗打了整整一天。 这场决战打得尤为惨烈,史籍记载,“战场之地,人马死者无算,断箭残镞,横厚数寸。”战场上的箭矢居然铺了数寸之厚,让我们不得不联想到抗美援朝战争中的上甘岭战役,整个山头被削去两米。 向不朽的志愿军战士先敬个礼再看下一章。 第572章 英雄的祖国 耶律德光不明白,赵延寿和杨光远也不明白,为什么后晋在遭遇了一连串罕见的自然灾害、数十万人饿死的情况下,还能在面对数万契丹精锐铁骑的时候,迸发出如此顽强不屈的战斗意志,还会把生死置之度外,不惜一切代价的反抗。 你们为什么不肯屈服?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你们? 他们不明白,一千年后小鬼子不明白,朝鲜半岛上的老美也不明白。 因为,这是中华大地,因为这是英雄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到处都有青春的力量。 这是侵略者不会理解,更不愿面对的。 耶律德光大受震撼,久久不能平复,当天晚上,他就下令撤军,连夜后撤三十里安营扎寨,以避免遭后晋偷营劫寨。 3月3日,负责给耶律德光中军大帐站岗执勤的士兵,偷了耶律德光所乘御马,前来投诚,并泄露了契丹内部的一条重大机密消息:述律太后飞书前线,命令耶律德光退兵! 这名叛徒尽道辽军虚实,恳请后晋趁势追击,必能大获全胜。 有了“顿丘城伏击未遂”事件,景延广不敢冒险,认为这肯定又是契丹人故技重施,引诱我军出击,于是拒绝出兵。 一念之差,使得契丹生力军从容撤走。 北返途中,为了迟滞后晋的发育、遏制中原的恢复发展,耶律德光对所过之处进行了系统性破坏,简单说就是“三光政策”,把能带走的全带走,带不走的一律焚毁,老百姓也一律裹挟着北上,留给后晋的是一片冒着烟的焦土。 “辽帝北归,所过焚掠民物殆尽。”——《契丹国志》 在契丹军队北返的时候,有部分后晋将领阵前投诚,逃入契丹军中,石重贵下令把这些叛徒满门抄斩(夷其族);另有禁军将领安重怀、乌韩七、何彦超等临阵畏敌,“悉斩之”。 东线战场,杨光远不甘被“太君”抛弃,继续向西进攻,攻打明水镇(今山东省济南市章丘区明水街道办事处),又没得逞;太常丞王绪的老家在青州,因而与杨光远秘密勾结,向其泄露朝廷的动向,王绪有位爱妾,爱妾有位游手好闲的哥哥,这位“大舅哥”找王绪要俩钱儿花,王绪惜财不给,大舅哥一怒之下大义灭亲,向朝廷检举揭发王绪暗通杨光远,于是王绪被逮捕诛杀。 耶律德光果断退兵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因素: 1,从战术角度上看,双方基本是平手,甚至辽军还略微占了上风;但从战略角度上看,辽军已经败了。 耶律德光在赵延寿、杨光远等人的误导下,对中原形势做出了严重的误判,他认为后晋是座摇摇欲坠的破房子,只需在门口踹上一脚,便会轰然倒塌,于是采取了闪击战的策略。没想不出一个月,就陷入到了战争的泥淖。 闪击战的战略目标已经失败,耶律德光事先根本没有充分的调研,更没有制定B计划。一个优秀的统帅,是不打无准备之仗的。见招拆招的是将军,全国一盘棋的才是元帅。 2,后晋即将完成战略合围。 虽然刘知远并没有如约投入到山东战场,杜重威、马全节也因此受到牵制,但马全节依然调派一支偏师,配合澶魏主战场,切割契丹的后路。就在耶律德光退兵的时候,马全节攻克了泰州(今河北省保定市,非江苏泰州),俘虏两千人,缴获全部粮草物资。 当时两国的边境线在河北地区呈现出反“S”形,即后晋控制的易州凸进辽国版图,而辽国的泰州、莫州、瀛洲则凸进后晋版图,两相咬合、犬牙交错。 泰州与莫州呈东西走向,一字排开,瀛洲则在莫州以南。三个城池填充着契丹向南延伸进后晋版图的行政半岛。其后便是涿州、幽州。 马全节攻克了泰州,就等于把耶律德光退路压缩到了瀛洲——莫州——涿州——幽州这条狭长脆弱的一条细线上。如果马全节继续向东,攻克莫州,那么……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3,路线斗争 契丹国内“扶晋派”的核心人物——述律太后,原本就不支持轻率冒进地对中原发动大规模军事行动,特别是在前两个原因的作用下。所以才十万火急地送来紧急命令,让耶律德光必须收兵回家。 耶律德光分成东、西两路,东路由耶律麻荅率领,经博州、德州、沧州,进入幽州地界;西路则由耶律德光亲自率领,走贝州、冀州、深州,贴着泰州,进入幽州。 由于景延广没有进行追击,两路契丹军皆得以从容退去。西路,耶律德光路过贝州时,任命赵延照为贝州永清军留后,一来是为大军断后,阻击有可能出现的后晋追兵,二来是为契丹经营南下桥头堡,为下一次入侵打基础,贝州的百姓人口则被当做战利品,裹挟北上;东路,耶律麻荅攻克德州,生擒包括德州刺史尹居璠在内的将吏二十七人。 虽然这次战役的知名度不算高,但它的意义是非常大的。它刷新了两国对彼此的认知,中原人不再对契丹谈虎色变,而契丹也一改轻视的态度。 就在七年前的河东战争中,石敬瑭手里的兵力满打满算不到一万人,却在契丹的帮助下,一举推翻李从珂的统治。仅仅过了七年,当契丹人以更强大的军事投入重返中原时,那个积贫积弱的中原弱鸡,居然能跟他团战对推,还能打个平手。 这也从侧面肯定了石敬瑭这些年的统治还是可圈可点的。 在交战中,双方互有叛徒出卖,也都有扩大战果的机会,也都阴差阳错地与之失之交臂。总体来说,第一次战役打得还是中规中矩,合乎章法,基本就是实力硬刚。对于后晋来说,能打成平手,实属不易。 我们也不好事后诸葛亮,指责景延广过于保守,丧失追击契丹的大好机会。景延广也有适当的理由: 第573章 御辽十五将1 其一是顿丘城伏击战的心理阴影; 其二是后晋国力空虚,无力支撑。契丹退兵的当月,石重贵就下令全国征兵,每七户就要出一兵,自备甲杖;次月同州、华州就奏报人相食的惨剧,陇州则奏报饿死五万六千人。景延广不敢冒险,他输不起,他身后的这个衰弱帝国更输不起; 其三是后蜀趁火打劫。当两军激战的时候,后晋阶州的一名将领王君怀,率领本部一千余人,投降后蜀,并自告奋勇地充当带路党,引导着后蜀进攻阶州、成州。后晋所属的秦州出兵相救,打退后蜀军队。 战后,石重贵对有功将士进行封赏,对河朔进行了新一轮部署。给魏州留守张从恩加宰相衔;封刘知远为太原王;留下高行周、王周坐镇澶州,全权负责澶州一带的防御体系建设工作;把澶州升格为节镇,把濮州划为属州(濮州原属滑州义成军),设置镇宁军;把冀州升格为防御州,设防御使,冀州在贝州以北。 升格澶州、冀州的主要目的是加强河北地区的战略纵深,不要契丹人从幽州一南下,就直接扎到黄河岸边。 4月8日,石重贵从澶州前线动身返回汴州,随后就对国家战略进行了适当调整,重新修正了政治路线,“反辽派”的景延广被外放。 政治暴发户景延广自掌权后,为了巩固自身地位,对以“实力派三巨头”为首的武将集团进行打压,对以桑维翰为首的“亲辽派”进行排挤,再加上他平时的嚣张跋扈,早就为自己树敌无数。 第一次战役结束后,其实最该被追责的,应该是河东刘知远。然而石重贵不敢动刘知远,不仅没有责罚,反而封他为太原王。当然,刘知远心里还是有点儿B数的,上疏朝廷,说边境未宁,自己不敢接受王爵的册封。 既然不能动刘知远,那么文武群臣就把怒火集中到了景延广身上,弹劾他在戚城之战中的见死不救行为。石重贵顺水推舟,趁机削弱这位野心勃勃的佐命元臣。 于是,石重贵下令成立专案组,调查“不救戚城”事件。专案组组长,由景延广的头号政敌桑维翰来担任。 石重贵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 调查结果很快就公布出来,景延广的政治生涯基本宣告终结: 石重贵下诏,将景延广外放为洛阳留守,原洛阳留守安彦威调为长安晋昌军节度使,原晋昌军节度使赵莹为华州节度使。景延广的“侍卫亲军都指挥使”一职由高行周来担任。 宣诏当天,石重贵在宫中设宴,款待景延广,一本正经地对他说:“爱卿是佐命功臣,不是我要把你外放,而是因为洛阳非常重要,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你办事,我放心,安心走吧。”随后解下御衣、宝带赐之。 拿着石重贵的“好人卡”,景延广万念俱灰,到了洛阳后,整日纵情豪饮,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拿掉景延广之后,石重贵继续对文官集团进行了清理,把宰相冯道外放到了同州。冯道是政坛老油条,他从来不属于任何派系,从来没有自己的主见,只是揣测、迎合当权者的意见,这也是他能成为政坛常青树的原因之一。 往好听里说,冯道属于太平宰相,之适合出现在太平盛世。然而现在国家命运多舛,瞬息万变,稍有不慎就会灰飞烟灭,这种乱世需要的是有胆有识有魄力的人,比如桑维翰同志。 石重贵下诏恢复了枢密院,命桑维翰为中书令兼枢密使,把国家的军政大权交给他。桑维翰再一次奉命于危难之间。 契丹主力虽然撤走,但贝州、德州等仍在契丹控制之下,贝州楔入河朔腹地,威胁澶州;德州则与青州杨光远遥相呼应,二者之间是一道由棣州、齐州、郓州、兖州串联起来的防线,一旦撕开缺口,那么青州杨光远就可以与契丹会师。 石重贵命禁军将领皇甫遇为滑州节度使,原滑州节度使李守贞则被任命为兖州节度使。随后就命令李守贞率两万大军进讨青州杨光远,拔掉这颗钉子。 魏州留守张从恩上疏朝廷,说盘踞在贝州的契丹兵军心不稳,不愿久留汉地,人心思归,因趁他们立足未稳之际,火速进攻。 石重贵认为言之有理,于是派皇甫遇、潘环、张彦泽率军与魏州张从恩会师,收复贝州。 果如张从恩所料,赵延照无力抵挡,于是在贝州城放了一把大火,弃城而逃,逃到莫州、瀛洲之间,才依托地势构筑了防御工事。 契丹人得知李守贞讨伐杨光远之后,再派军队赶往支援,被齐州防御使薛可言击败。 拔除杨光远刻不容缓,石重贵加派大将符彦卿到青州前线,务必快速平定杨光远。 6月1日,讨伐大军收复缁州,擒斩杨光远派的刺史刘翰。青州的西大门被打开。杨光远派人横跨渤海湾,向契丹紧急求救。 中原后院起火,连后蜀都想趁火打劫,何况中原人民的老朋友契丹了。有道是世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契丹的后院也起火了,石重贵放的。 府州,今天的陕西省府谷县,先前也被石敬瑭割让给契丹。府州刺史折从远与云州吴峦一样,抗旨不遵,拒绝向契丹人移交管理权,组织州兵凭城坚守。 云州的地理位置相对来说更加重要,所以契丹人最终通过军事打击和政治谈判等手段,最终将其拿下,而府州却因祸得福,始终没有并入契丹。 现在,石重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命令折从远对契丹的西部发起攻击,以牵制其精力。 折从远不负所托,率本部兵马攻入契丹境内,一口气攻克十几个营寨。石重贵将府州升格为团练使州,以折从远为团练使,并加检校太保,随后又以折从远兼任朔州刺史、安北都护、振武军节度使等职。 从此之后,折从远成为一股重要的牵制力量,配合中央军牵制契丹。 第574章 御辽十五将2 在近三个月的休整之后,石重贵通过一次温和的政治清洗完成了中央路线的修正工作,把下一阶段的军事重点放在清剿青州杨光远方面且取得了初步成效,又成功在契丹后院放了一把火。 虽然自然灾害有增无减,百姓大量流亡、饿死,但总的来说,后晋还是顽强地挺过了这轮灭顶之灾。 石重贵对此相当满意,于是在7月1日这天,登崇元殿,宣布大赦改元,改天福九年为开运元年。国家要开启好运喽。 结果挨雷劈了,把石龙的脑袋都劈断了,京城里被雷劈死数百人。 石重贵外放了景延广,提拔了桑维翰、李崧、和凝、刘煦等人。貌似“亲辽派”又占据了文官集团的高地,然而有意思的是,“反辽派”不反辽,“亲辽派”不亲辽,既匪夷所思又合情合理。 据史料记载,景延广在戚城之战中被吓破了胆。契丹铁骑冲到景延广营前,挑敌骂阵,指名道姓地让景延广出来比划比划,“你不是有十万口横磨剑,要找我们厮杀吗?我们来了,出来!” 键盘口嗨侠景延广立刻变成怂的一批,紧闭寨门,不敢应战。胆怯,也是他对高行周等见死不救的原因之一。这也是自古以来,所有键盘侠的通病。 而一向被视作“亲辽分子”的桑维翰,则表现出了坚定的斗争信念和积极主动的抗争举措。 返回中央最高权力层三个多月,石重贵就在桑维翰的帮助下制定了“御辽十五将”。来看下这份威武霸气的名单: 刘知远、杜重威、张从恩、景延广、赵在礼、安叔千、安审信、安审琦、符彦卿、皇甫遇、张彦泽、王廷胤、宋彦筠、田武、潘环。 这份名单一看就是政治家制定出来的,因为其中蕴含着平衡各山头、照顾各方势力的政治智慧。 最有说服力的就是景延广。其次是一条隐秘的线索,那就是刘知远。 刘知远被任命为“北面行营都统”,北伐总司令,名列“御辽十五将”之首,然而实际上并没有给他相应的实权,有名无实的总司令,且有关军事上的决策也可以回避着他。刘知远深感自己被孤立、排挤。显然,他遭到了猜忌。 把刘知远捧到一个很高的位置上,却有名无实,重而不用,这是一石三鸟的政治手腕。 首先,刘知远是石敬瑭的嫡系亲信,佐命元勋,德高望重,如果石重贵把他排除在核心权力圈之外,特别是在军事体系的核心之外,则会寒了所有功勋旧臣的心,使人们悲观而绝望地叹息“一朝天子一朝臣”,于舆论对石重贵不利; 其次,有朝一日,假如石重贵真的需要刘知远出山了,也不至于尴尬,避免刘知远拿乔,坐地起价。 第三,在河北地区集结的部队,既可以北上抵御契丹,也可以西进征剿河东。嘴里喊哥哥,手里摸家伙。 虽然石重贵已经猜忌刘知远,有意疏远他,但在“御辽十五将”的名单中,刘知远依旧高居榜首。这就是石重贵、桑维翰的政治智慧。 石重贵对刘知远的猜忌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简单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在戚城战役中,刘知远屡次抗旨不遵,致使后晋始终无法完成对契丹主力的战略合围。 现如今,刘知远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因为朝廷正在以一项堂而皇之的理由——抵御契丹,在河北地区调兵遣将,做着空前盛大的军事动员,而对于这一切的兵力调动、军事部署等等一系列关键问题,石重贵都是绕开刘知远的,刘知远对此一无所知。 契丹人走了,那么……谁知道石重贵不是针对自己?只需石重贵一声令下,河北地区的军队就可以兵分多路,围剿太原。 细思极恐,刘知远寝食难安。 他的亲信部将郭威为他分析策划,认为应该保存实力,割据河东。因为河东地区是中原少数能大量出产战马的地方,且地势险要,民风彪悍,无论是李克用还是石敬瑭,都是在这里登上皇位的,所以刘知远也最好不要参与到山东战场,猫在太行山以西,猥琐发育,别浪。 “御辽十五将”的名单公布后,忽然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封疆大吏,上疏朝廷,表达了不满情绪,说自己还不算太老,仍然可以为国效力,为何名单上偏偏没有自己?朝廷几个意思? 此人正是灵州朔方军节度使冯晖。是一个知名度不高,但出镜率很高的角色,是我们最陌生的老熟人。他不仅拥有极高的出镜率,而且都是出现在重大历史事件中,属于关键桥段中站在男一号身边的那个千年龙套。有他,但没人注意他。 在此,我们不妨简单梳理一下冯晖同志的个人履历,相信大多数人都会由衷地发出一声“哇塞,原来是他!” 冯晖,魏州人士,生于唐昭宗年间,年轻时投军入伍,成为魏博节度使杨师厚手下的一名队长,被编入著名的“银枪效节都”。 “庄宗入魏”,李存勖吞并了魏博,将银枪效节都改编为自己的亲军卫队,冯晖也因此转而效力河东集团,参与了梁晋沿河对峙。 因嫌河东的工资待遇微薄,于是趁人不备,又逃到南岸,重新加入后梁的军队,被编入“王铁枪”王彦章部下。 “庄宗入汴”,河东集团清算名单上,冯晖同志名列前茅。冯晖主动投案自首,李存勖赦免了他。 冯晖用实际行动报答了李存勖的不杀之恩。先随李嗣源平定了潞州叛乱,生擒贼头杨立;次年随李继岌、郭崇韬伐蜀,因功授予夔州刺史。 刚到任,就赶上荆南高季昌武力抢夺夔、忠、万等州,冯晖凭城坚守,屡败高季昌。 明宗时,改为兴州刺史。刚到任,两川叛乱,东川董璋与西川孟知祥联兵叛乱,叛军攻打兴州。冯晖寡不敌众,被迫逃往凤翔,被朝廷治罪,贬到同州,做衙职,由市长撸成了小科员。 第575章 平定青州 不久之后,石敬瑭挂帅伐蜀,冯晖得以同行,将功补过。知耻而后勇,冯晖率领一支精锐小分队,从利州出发,翻山越岭,冒险翻越无人涉足的原始山林,终于绕到了剑门关的背后,然后神兵天降一般,突袭剑门关,全歼守军三千人(董璋部),控制剑门关,为石敬瑭的伐蜀战争开了个好头。蜀地丧失剑门关,气得孟知祥大骂自己的猪队友董璋。 虽然后唐因各种原因没能利用好剑门关优势,石敬瑭最终无功而返,但冯晖功不可没,被授予澶州刺史。他也因此战被石敬瑭相中。 石敬瑭登基后,冯晖仍为澶州刺史。当时澶州是魏州魏博军的属郡,而魏博军节度使是范延光。没等石敬瑭提拔老战友冯晖,范延光就举起了反旗,范延光任命冯晖为总指挥,心腹孙锐为监军。 杨光远挂帅平叛,在滑州——黎阳前线,冯晖与孙锐落荒而逃,逃入魏州城。随后,冯晖出城投降,被石敬瑭授予滑州义成军节度使,终于从此时提拔到了节度使。 仅仅半年后,就将他移镇到灵州朔方军,到了大西北。 他在后梁与李存勖之间反复跳槽,石敬瑭不在乎,但他参与范延光叛乱,这是后晋朝廷无法容忍的。 事实上从这时开始,朝廷就已经将他排除在“值得信任的同志”之外了。 灵州朔方军地处帝国西北边陲,周围遍布少数民族,民族关系问题十分棘手,且由于中原王朝的衰落,渐渐丧失了对这里的绝对控制权,这一带时常遭受外族的侵袭。所以当年安重诲才会故意把政敌(康福)安置于此,借羌狄之刀杀人。 先前,张希崇、卢文进叛辽返唐,后来辽扶晋灭唐,张希崇、卢文进大为恐惧。卢文进选择了继续南逃,投奔淮南;而张希崇则被石敬瑭安置在了灵州,这其实是对张希崇的一种保护。 卢文进叛逃淮南,石敬瑭政权自上而下达成一种默契,故意睁一眼、闭一眼;而把张希崇放在灵州,也是故意地“天高皇帝远”,如果契丹人向石敬瑭提出索要,石敬瑭就有充足的理由来解释交不出人的原因。 天福三年(938)7月,冯晖从范延光集团投降,被任命为滑州节度使,天福四年(939)正月,张希崇病逝,灵州朔方军空缺,石敬瑭就把冯晖移镇到了灵州。 冯晖到任后,攻心为上,他没有采取以暴制暴的血腥手段,而是大摆宴席,置备了丰盛无比的珍馐美味,邀请周边各少数民族前来赴宴。西北地区的少数民族性情豪爽,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随后争相拿出礼物,送给冯晖,表示友好,而冯晖也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厚礼相赠。 一时间,蕃汉民族矛盾顿时化为乌有,各族人民尽释前嫌,手挽手欢呼雀跃,载歌载舞,“部民怀惠”,“蕃情大悦”。 此前,朝廷为了维护灵州的稳定,每年要拨款六千万,从潼关以西向这里运送粮草、军饷等,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民众苦不堪言,很多人因此背井离乡,间接损失无法统计。而且羌、氐、党项等部族还经常抄掠过往商旅,朝廷不堪重负。 而冯晖到任后,很快就与诸蕃打成一片,少数民族停止了拦路抢劫的行为,朝廷也不用再劳民伤财地转运粮饷,当地百姓也得以耕种劳作,不仅不需要朝廷拨款、拨粮,这里自给自足,还能又盈余来供养军队。 冯晖又修建了不少仓库、酒店等设施,促进了当地经济,税收比以前多了,而百姓的负担却比以前少了。“多出俸钱,民不加赋,管内大治”,于是石敬瑭特意下诏褒奖之。 一年的时间,冯晖就通过边境贸易,从诸少数民族手中购买了五千匹战马,而且西北诸族全都心悦诚服,自愿接受冯晖的领导。而这也就引起了朝廷的猜忌,“朝议患之”。 冯晖实力壮大后,把势力范围延伸到了河西的凉州。天福七年(942)河西发生兵变,河西留后李文谦被驱逐,冯晖立刻派部将吴继兴进驻凉州,接替河西留后。 自五代以来,凉州就只是名义上归属中原,实际上节度使等职皆由当地人自立,中原王朝对这里的管辖名存实亡。冯晖到任灵州不久,不仅平定了灵州,又控制了凉州。而这,也是他遭朝廷猜忌的原因之一。 现在,“御辽十五将”名单出炉,现年51岁的冯晖表示不服,论资历、论战功,他绝对能排进前十! 是啊,可是……您是“范延光余党”,您在西北的工作很出色,出色到让朕忌惮……理由是有的,但都不方便摆上台面。“桑爱卿,你怎么看?” 这根本不叫事儿。桑维翰立刻起草了一份诏书送给冯晖,大意是:并非把您老人家遗忘,实在是因朔方乃帝国重镇,放眼天下,也只有您能镇守,最近还真在考虑把您调回内地,只是一时间找不到文武双全、足以接替您的奇才! 冯晖接到诏书,乐得合不拢嘴。从此之后,冯晖打消了对朝廷的猜忌和怨恨,而这份诏书也成为他晚年的精神伴侣,逢人就要拿出来炫耀,“看看,皇上说的,太对了!至理名言啊!” 后来(开运二年,945)冯晖请求移镇到邠州,朝廷同意。未等走到邠州,朝廷又将其改为陕州节度使,冯晖还激动地向朝廷献上一千匹马、五百头骆驼。 可冯晖很快就发现,自己被石重贵套路了,明升暗降的老套路。随后开始了努力的挣扎,这些故事,后文还会详述。 总之,冯晖因遭朝廷猜忌而被排除在“御辽十五将”之外。 9月,契丹对冀州以北的深州进行了试探性攻击,被击退。随后,契丹完全放弃了救援青州杨光远的想法。 李守贞围困青州已经快半年,青州城内粮草断绝,城中百姓大量饿死。杨光远站在城头上,望眼欲穿地望着西北面,从日出到日落,始终望不见契丹救兵。 第576章 平定青州2 渐渐地,杨光远绝望了,他面朝北方跪下,叩头哀嚎道:“皇上啊皇上(指耶律德光),您可坑苦了我啦!”悲恸大哭,伏地不起。 他的儿子杨承勋、杨承祚、杨承信都劝他投降,以争取朝廷的宽大处理。 杨光远断然拒绝,他对儿子们语重心长地说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我还在代北的时候,曾偷偷用纸钱祭祀天池,纸钱却诡异地沉入水底,当时人们都说我会当皇帝。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再等等。” 杨光远不愿承认失败,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都是一个山上的和尚,就别阿弥陀佛了。范延光这才死了几年?范延光还拿着丹书铁券、免死金牌呢。造反这件事,只有你死我活,没有网开一面。输的一方必须死全家。 当时间进入到腊月的时候,杨光远的儿子们再也坚持不住了。12月19日,杨光远的长子杨承勋带头发动了兵变。 杨承勋把怂恿杨光远背叛朝廷、力劝他负隅顽抗的亲信,节度判官邱涛、牙将白延祚、杨赡、杜延涛等人,全部斩首,又在青州城内放火,制造混乱,随后浑水摸鱼,带领亲卫部队绑架了父亲杨光远,随后派弟弟杨承祚(杨承祚的妻子是石敬瑭的长女,比较有面子)把邱涛等人的人头送到李守贞大营,并上疏给石重贵,把一切罪责都推给邱涛等替罪羊,指责他们是罪魁祸首,随后打开城门,迎接李守贞入城。 事已至此,杨光远亦派人上疏,表示自己知罪,听候朝廷发落。青州杨光远之叛被平定。 朝堂之上,石重贵与群臣商议该如何处置杨光远。 石重贵嘛,驾坐九五之尊,悲天悯人,心怀四海,自然要道貌岸然一些。石重贵说道:“想当初,我随先帝在太原举义时,如果不是杨光远举晋安寨来降,恐怕就没有我大晋,杨光远同志劳苦而功高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先帝况且特赦范延光,我何以不容杨光远?” 于是,石重贵就以杨光远有太原归命之功,特赦杨光远不死,三子各授予官职。 一瞬间,朝堂炸了锅,大家七嘴八舌,说杨光远在帝国最危难的时候勾结外族作乱,十恶不赦,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石重贵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哎呀,朕金口玉言,已经许其不死了……酌李守贞便宜行事。” 一句话,让前线的李守贞看着办吧。 接到命令的李守贞“呵呵”一笑,哎,领导都这样,当了婊子还想立贞节牌坊,好人你来当,黑锅我来背。 当然,这个黑锅李守贞还是很愿意背的,原因有二。一来李守贞与杨光远有旧仇,这也是当初让李守贞挂帅征讨的原因;二来这是一笔有油水儿的买卖。 李守贞派亲信何延祚去送杨光远上路。 杨光远正在后院马厩收拾自己的爱马,何延祚拱手作揖道:“城外大军就要班师了,您就忍心让我们空着手回去?” 杨光远“哈哈”一笑,“我官场纵横大半辈子了,还能不懂这个?”连忙招呼仆役,拿黄金白银把领导们的车子装满,“不够再说,咱再给添。” 何延祚摆摆手,“黄白之物就免了,路途遥远,东西太重,不便运送。不要误会,我们只想带点儿轻便的东西。” “轻便的东西?”杨光远表示不解,“您恕我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呵呵,您的话了,纵横官场大半辈子了,还不懂这个吗?” 杨光远有一丝不详的预感。 “事到如今,我也不跟您打哑谜了。明说了吧,我只要一样东西,那就是您的项上人头!” 杨光远老泪纵横,浑身发抖,史籍记载,他不是吓得发抖,而是气的,他无比愤怒,怒吼道:“我有什么罪?昔日我在晋安寨归降契丹,才使得你们姓石的世代做天子,我只不过是也想过上富贵的日子罢了,你们凭什么杀我?再说,皇上已经许我不死了!你们不能这样。” 何延祚仍旧是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地回敬道:“那请问范延光现在在哪里享富贵呢?这其中的道理,想必您最清楚。您好歹也出将入相、享有王爵之位,体面一点儿吧。” “不!” 何延祚暗示他自杀,杨光远坚决拒绝,还声称要去京城找石重贵当面理论。 “既然您不想体面,那我就只能帮您体面了——来人,伺候着。” 身后闪出几名勇士,将杨官员当场掐死。 时候,李守贞奏报朝廷,说杨光远同志不幸暴病身亡。 杨光远集团被清算,杀的杀,发的发。这些被流放发配的人,是不享受大赦福利的,“纵逢恩赦,不在放还之限”。 据史籍记载,杨光远的三个儿子并不支持杨光远的反叛行为,特别是长子杨承勋,他非常痛恨父亲身边那些奸邪小人,总想杀掉他们,而每当他回家省亲的时候,杨光远都会把那些奸邪小人提前藏起来,不让他逮住。 杨承勋本名是杨承贵,为了避讳而改成杨承勋。 杨光远死后,杨承勋被授予汝州防御使,杨承信、杨承祚则被安置在了中央禁军。后来,契丹灭掉了后晋,然后逮捕了杨承勋,责其出卖父亲、背叛大辽,将他千刀万剐,生吞其肉。 杨承信后来承袭父位,做了青州平卢军节度使,事后晋、后汉、后周,累功加宰相衔、爵封鲁国公。北宋建立后,杨承信加兼侍中,移镇河中,进封赵国公,乾德二年(964)病逝,追赠中书令,年仅四十四岁。 杨承信虽然是叛臣之子,但他在藩颇有善政,当他去世的时候,河中人民为他立祠纪念。宋真宗时期,朝廷感念其功,破格提拔其孙子杨松为国家公务员,以示表彰忠烈。 就在这一年的年底,耶律德光卷土重来。 石重贵来不及沉浸在平定青州的喜悦中,“河北诸州告急”,诏令马全节、安审琦领兵进驻邢州。 三大战役的第二次战役即将打响。 第577章 三大战役之阳城战役1 【三大战役之阳城战役】 第一次战役结束后,石重贵派遣使节张晖奉表求和,被耶律德光拒绝,张晖也被扣留不放。 显然,耶律德光并不甘心,不灭中原,他誓不罢休。主要原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就是契丹内部的路线斗争,耶律德光要通过南下建功立业来与母后争权。 其次,戚城之役虽然没有达成推翻后晋的战略目标,但契丹并非一无所获。 贝州、德州、博州等河北腹地的战略要地纷纷被契丹攻克,使得契丹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占据着主动权。 贝州很快就被后晋收复,这说明了另一个严肃的问题,那就是契丹对新占领地区的控制力是非常薄弱的,如果不能持续施加压力,那么德州、博州等必然会重蹈贝州覆辙。这些在第一次战役中占领的土地,就是耶律德光手中穿仓的期货,必须追加保证金(出兵)才有可能盈利。 为了巩固自身的既得利益,耶律德光也有必要继续出兵。 第三,通过戚城之役,耶律德光也看穿了刘知远割据河东的野心,如同河东战争时的赵德钧一样,刘知远隔岸观火,也牵制住了马全节、杜重威等,使他们不敢擅离职守,生怕被刘知远吞并。这是后晋的致命缺点,已然暴露。 这三条原因使得二次战役必然爆发。那么触发的条件呢?导火索事件有两个: 一是据《辽史》记载,8月份镇州兵主动攻击飞狐,争夺这个河北地区的战略要地,被契丹的大同节度使击退。此事却不见载于《旧五代史》。《资治通鉴》,当时石重贵刚刚列出了“御辽十五将”,《辽史》中也仅仅是一句话带过,估计规模不大,应该是边境摩擦。 二是耶律德光11月要过生日,“诸国进贺,惟晋不至”。如果这段记载是真的,那么石重贵真的就不太明智了。虽然两国尚处于战争状态,但婚丧嫁娶过生日,还是应该派使节祝贺、吊唁的,这是基本的国际礼节。何况石重贵还迫切地希望结束敌对、恢复和平,就更应该借此良机加强联络,搞一个“生日外交”。 不知是石重贵朝廷真没派使节,还是耶律德光暗中指使契丹海关故意阻挠,总之,在耶律德光的生日轰趴上,唯独后晋使节缺席。 于是,耶律德光立刻下令,全国总动员,定于闰12月1日南下! 闰12月1日,契丹大军按照约定在指定地点完成集结,随着一声悠扬的号角,契丹大军出发了。 耶律德光命“灭晋急先锋”赵延寿当前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攻邢州,切断了马全节、杜重威与中央的联系;契丹主力随后跟进,一口气攻占了镇州下辖的九个县。 距离戚城之役的结束刚刚半年左右,二次战役就爆发了。耶律德光认真总结了戚城之役的经验教训,不再理会盘踞在河东的刘知远,而是集中主力,在河北开战。耶律德光把总指挥部设置在镇州以南、邢州以北的元氏县。 耶律德光的策略是先吃掉马全节、杜重威。只要契丹控制了邢州,就对于对马全节、杜重威完成了战略包围,因为太行山西面的刘知远肯定不会出兵救援,更不会允许他们的武装进入河东,刘知远是比太行山还要牢固的铜墙铁壁。 唯一值得石重贵庆幸的,是他非常明智地解决掉了青州杨光远,抚平了帝国东部。 面对来势汹汹的契丹大军,石重贵急火攻心,竟然一病不起。他原本是要御驾亲征的,因“不豫”的缘故,只能先派张从恩、安审琦等率军进驻邢州,撕开契丹铁骑的包围圈。 遥控指挥前线的石重贵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那就是未等开战,就命令张从恩等人率军南撤,以避敌锋芒。 刺刀顶着鼻子尖儿了,哪儿能后撤?真该让李云龙来给他上一课。 果不其然,大军刚刚后撤,就立刻失控,撤退变成了溃退,士卒们争先恐后地扔掉武器铠甲,四散逃命,失去约束的乱兵沿途烧杀抢掠,一直后退到相州。此时,后晋的军队已经混乱不堪,建制被打乱,成了无组织无纪律的散兵游勇。 契丹人还没动手,后晋就已经溃不成军了。 恐慌情绪迅速蔓延至后方,使得石重贵取消了新年(开运二年,945)正月初一的拜年活动,“帝不受朝贺,不豫故也”。 石重贵生病是真,但不至于因此不受朝贺。此时的他正焦头烂额地进行军事部署。与第一次战役一样,契丹开局就推到高地塔。 石重贵命张从恩退守相州,调齐州防御使刘在明为相州留后,赵在礼退守澶州,马全节退守魏州,遣张彦泽进驻黎阳,诏令景延广率军守卫胡梁渡(滑州东北,黎阳之南)。 从双方的军事部署可以看到,主战场是邢州、魏州一带,后晋失去了定州、镇州等外围防线。 很快,滑州前线传来奏报:自正月初二起,截止到正月初四,相州烽火不至。 显然,相州的主动权也被契丹掌握,随时都有沦陷的危险。 石重贵诏令滑州节度使皇甫遇率兵进驻邢州,命马全节赴援相州,把战线向北推进。 与此同时,契丹人对邢、洺、磁三州发动攻击,“杀掠殆尽”,血淋淋的大屠杀。东昭义变成了千里无人区。随后,契丹军向东进犯魏州,魏州告急。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这天,大决战打响了。 张从恩、马全节、安审琦集结了全部兵力,总共数万人,在相州以北的安阳河南岸列阵,依托安阳河作为第一道防线。 皇甫遇、慕容彦超率领数千骑兵,向北游走,侦察契丹军队的行踪,为大军点亮视野。他们来到邺县。邺县位于漳水之南,过了漳水就是磁州。二位将领打算渡过漳水,继续向北侦察契丹大军动向。 就在这时,忽然出现了数万契丹军。契丹军二话不说,立刻发起了猛烈攻击。 第578章 三大战役之阳城战役2 皇甫遇、慕容彦超且战且退,撤退到了东面的榆林店。这时候,更多的契丹军追杀过来。与第一次战役中的戚城遭遇战非常相似,都是晋军小分队与契丹主力遭遇。 二位将领临危不惧,在关键问题上达成共识,认为不能再退了,如果一味地撤退,将会全军覆没,还不如跟他们拼了! 于是,处于绝对劣势的后晋军队就地停止,原地搭建营寨,拦马绳、绊马索、拒马、鹿砦…… 契丹军杀到,双方展开激战,从中午到下午,血战一百多回合,双方死伤都很惨重。皇甫遇的战马中箭倒毙,皇甫遇丢掉长兵器,拔出短兵器,继续与契丹人血战。仆人杜知敏把自己的马交给他,皇甫遇跨坐雕鞍,再次杀入敌阵。 稍后,战场缓解,双方都稍稍后退,要做一番休整,再进行下一个回合的冲杀。 就在这时,皇甫遇发现杜知敏已经被契丹俘虏。皇甫遇对身边人说道:“杜知敏是个好同志,忠义之士,不能遗弃!”随后便跟慕容彦超一提缰绳,再次跳入敌阵,七进七出,把杜知敏救回。 后晋军已经筋疲力竭,就等着把杜知敏救回来后,能缓口气。谁料契丹人不讲武德,凭借人数上的绝对优势,玩儿起了车轮战,刚才没有参加战斗的契丹铁骑投入战场,向强弩之末的后晋军杀来。 皇甫遇与慕容彦超意志坚定,眼神中充满豪情,“恐怕我们今日都会命丧于此,那就让我们以死报国吧!” 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在二位将领的鼓舞下,数千后晋骑兵与数万契丹铁骑血战整整半天,从中午激战到晚上,仍保持着旺盛的战斗力。 天色已晚,却不见斥候回来,相州大营的将士们开始为皇甫遇、慕容彦超担心起来。安审琦说道:“二人北上侦查敌情,久久不归,肯定是被契丹军队包围了!” 话音未落,一名冒死逃回来报信的斥候轻骑回到大营,报告说二位将军正被数万契丹骑兵团团围住! 安审琦正要率兵去救援,主帅张从恩却加以阻拦,说这个斥候的话未必可信,因为他有可能是被契丹人策反的奸细,想调虎离山,把我们引入埋伏,我们不要轻易上钩;再说,即便他说的是实情,那我们还真是爱莫能助了,我们全军出动,也不一定能打得过数万契丹大军,我们去了也是送死,何必呢? 安审琦大怒,“成败在天,即便不能成功,也该有难同当。如果我们坐视皇甫遇被掳北上,你我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天子?”随后便率军驰援。 夜色中,契丹大军并不知道后晋来了多少人马,为了稳妥起见,契丹大军解围而走。安审琦成功营救出了皇甫遇、慕容彦超。 非常戏剧性的一幕再次上演:撤退中的契丹军人心惶惶,互相传谣,说后晋出动大军,马上就要杀来了。 这一次,轮到契丹军溃退了。契丹军连夜向北逃窜,一口气逃到了鼓城(镇州东南)。 张从恩给诸将开会,说契丹军队人数众多,而我们不仅人数少,更缺少粮食,现在的粮食只够吃十天的,万一有奸细把这个机密泄露给契丹人,那我们就死定了,不如我们撤到黎阳,那里不仅粮草充足,且有黄河天险,那样才能万无一失。 诸将激烈地讨论着,还没等讨论出最终结果,小校来报,说张从恩已经率领本部兵马先行一步撤走了。 张从恩一走,其他将领也纷纷带着自己的部队向后撤。刹那间,士气崩盘,又重新上演了邢州大撤退的狼狈窘相。 临走的时候,张从恩只留下了五百士兵,守卫安阳桥。大军撤走后,相州代理刺史符彦伦对手下诸将说道:“今晚的狼狈相大家都看到了吧?如今人心惶惶,士气低落,这五百个惊弓之鸟怎能守住安阳桥?”随后便命令五百士卒进城休整。 第二天清晨,符彦伦登城眺望,发现数万契丹军队出现在了安阳河北岸,已经摆开了战斗阵列。 符彦伦命令城墙上的守军挥舞旗帜,擂鼓呐喊。 “空城计”见效了,契丹军不知城里究竟有多少守军,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僵持了一阵,契丹人派赵延寿当炮灰,前来趟雷,命他渡过安阳河,但不要进攻相州城,而是绕城南下,向南挺进,看看相州的反应。 这就是狗腿子的主要作用之一,替主子当炮灰。 当赵延寿挺进到汤阴县(相州与黎阳之间,偏相州一侧)的时候,得到消息,说石重贵已经派张彦泽支援相州。于是调头返回。 当赵延寿再次来到相州城下时,命令队伍摆开阵列,做出要攻城的姿态。向符彦伦耀武扬威。 符彦伦预判了赵延寿的预判,说这家伙不是要攻城,而是要逃走,怕我们半渡而击之,所以才虚张声势,为自己创造逃跑的时间。于是派五百士兵在城北埋伏。 赵延寿果然攻城是假,渡河逃窜是真。遭到了符彦伦的伏击,损失惨重,但最终还是逃到了对岸。 石重贵病情稍稍缓和,便准备御驾亲征。近侍们劝他龙体要紧,要多加休息。石重贵断然拒绝,说北狄未平,岂是我该休息的?当天就检阅部队,调兵遣将,着手布置反攻。 二次战役几乎是一次战役的山寨同款。契丹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开局凭借闪击战取得巨大的优势后,立刻在一连串的机缘巧合下转入相持阶段。 有内因,有外因。 外因是后晋主力的顽强抵抗,还有府州的折从远,这时候已经包围了胜州(今内蒙古托克托县),正乘胜进攻朔州。如果先前折从远是在西南方挠痒痒的话,对朔州的攻击就已经伤及皮毛了,朔州再往东就是应州、云州,如果折从远一路高歌猛进,那么他将替刘知远完成对契丹的战略合围,从代北地区抄断契丹大军的后路。 第579章 三大战役之阳城战役3 内因则是所有侵略者的一贯尿性。忙着对占领区打砸抢烧,侵略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抢钱抢粮抢娘们儿嘛。契丹对河北地区的“三光”,导致了两个最显著的后果,一个是汉人强烈的反抗,二是契丹大军变得分散、战斗力衰减。 马全节奏报朝廷,说根据多方情报显示,契丹的军队分散而稀少,而且各部落的参战部队正开小差、纷纷撤回家乡。 这里,我们就可以简单说一下“契丹大军”的组成机制,了解一下这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无论是契丹还是其他游牧民族,即便已经仿照中原汉制称帝建国,但部落联盟酋长制的传统仍深深影响着方方面面。其他族裔、部落、部族,虽然臣服于契丹,但契丹皇帝仍然只是一个“盟主”而已。 简单说,契丹的皇帝就是草原诸族的“带头一哥”,我们大家有义务跟着您南下抢劫,也有权力掠夺战利品。 所以当战事推进顺利的时候,当众小喽啰们有油水儿可捞的时候,大家就继续服从大哥的号令;当战事遇到挫折,战争净利润不高甚至为负数的时候,那大哥对不起了,我们家里还有事儿,下次一定! 道理就跟唐末的藩镇一样,或者可以参见三国中的“十八路诸侯讨董卓”,赚钱的时候争先恐后,赔钱的时候一哄而散。 契丹的每次南下,都是人数众多,气势汹汹,但只要遭遇一次败仗,各仆从国、附属国的军队就会毫不犹豫返回北方草原,爱谁谁。 小弟们走了,契丹本部兵马又要分散在各个占领区,驻守据点,还要分兵四处掠夺,所以“数万”大军很快就化整为零了。 马全节向石重贵建议,我们应该立刻出动大军,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战略大反攻,不是反攻相州、邢州,而是直接攻打幽州! 石重贵激动地一拍大腿,“真他娘的对脾气!”于是立刻全国总动员,御驾亲征。 正月二十八,石重贵就不顾大病初愈,从汴州出发,奔赴战场前线。 2月1日,驾临滑州;2月2日,圣驾前往黎阳前线劳军,皇上抱病亲征,前线将士们热血沸腾,斗志昂扬;2月8日,抵达澶州;2月10日,石重贵在戚城检阅部队。 戚城阅兵,意义重大。广大官兵触景生情,被先烈的英勇事迹所感动,石重贵硬撑着病躯,站在这片英雄的土地上,做了慷慨激昂的演讲。士气高涨,发誓要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在先辈英灵的指引下,奋勇杀敌,报效皇恩,建功立业。 2月11日,诏令前敌副总司令马全节、监军李守贞、大将张彦泽等率领前锋部队先行进发; 2月12日,以符彦卿为骑兵总司令,以潘环为步兵总司令,与皇甫遇等将领补充前线; 2月13日,诏令镇州杜重威与马全节等会师,集中力量,务必将契丹侵略军赶出中原。 在调兵遣将的同时,石重贵下令在澶州和魏州之间兴建一座城池,以加强战略纵深的防御力量。先前,石敬瑭就在澶州、魏州之间修建了一系列的城池堡垒,但在先前的战争中,均被契丹破坏。 各位将领奉命依次进发,后晋进入到了全面反攻阶段。到这里,我们也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问题:石重贵调兵遣将,唯独没有给刘知远安排任务。刘知远作为“御辽十五将”之首,却在真正御辽的时候被边缘化、靠边儿站了。 对此,刘知远心中五味杂陈,于是对身边人说道:“后晋民穷财尽,自保尤怕不足,还要穷兵黩武,不自量力,与强敌大动干戈,即便侥幸胜利,后患也是无穷的。何况——他根本不可能胜利!” 刘知远说这番话,首先是带着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嫉妒心理,其次则是自我宽慰。此时的他内心是很纠结的,他不希望石重贵会胜利,也不希望石重贵失败,确切的说,他是希望看到后晋与契丹拼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如果石重贵大获全胜,后晋彻底或暂时消除了北方的威胁,那么他就会成为石重贵的下一个目标。范延光、杨光远……无数先辈的音容笑貌浮现在他的眼前。作为先帝的嫡系亲信、帝国的开国功勋,刘知远必然被石重贵猜忌。 刘知远并非杞人忧天,自己在第一次战役中屡次抗旨不遵,猫在河东保存实力,已经成为君臣二人的“离婚协议”,现在,石重贵动员全国力量,唯独绕开刘知远,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所以石重贵赢了,刘知远的末日也将到来。 如果是契丹赢了呢,契丹会容得下刘知远吗?肯定不会。连石重贵都把他视作一个巨大的威胁,契丹人凭什么信任刘知远? 唯有两国拼个两败俱伤,刘知远才会奇货可居,他的河东势力才会成为双方都要争取的政治筹码。 3月,杜重威与各路兵马在定州集结完毕,随后便向契丹发起进攻。 在后晋积聚反攻力量的同时,契丹军队则在耶律德光的带领下徐徐北返。在途径镇州东面的祁州时,契丹人派一群老弱病残驱赶着一群牛羊,故意从祁州城下经过。 祁州刺史沈斌中计,派兵出城抢夺。契丹精锐骑兵突然杀出,直接控制了城门,把守军阻挡在了城外,使得内城守军孤立无援。 赵延寿一马当先,亲自指挥对内城的攻击。刺史沈斌登上城楼,指挥守军抵抗。 赵延寿向他喊话劝降,说道:“沈大人,你是我的老朋友,念在多年的情分上,兄弟我劝你两句,俗话说,两害相权取其轻。如今城破在即,何必让手下将士们徒劳送死?快快投降,我保你荣华富贵,一辈子衣食无忧!” 沈斌狠狠啐他一口吐沫,“呸!你们父子只不过是当时一时糊涂,身陷蛮虏。而如今,你却为虎作伥,引导着一群犬羊畜生,祸害自己的父母之邦、手足同胞。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宁可为国捐躯,也绝不像你一样当汉奸走狗!” “不识抬举,你等着!” 第580章 三大战役之阳城战役4 赵延寿利用人数优势,疯狂进攻。第二天,祁州被攻克,沈斌自杀殉国,其妻儿老小全被俘获,押解北上。 祁州位于镇州的东面、定州的南面,三州呈三角形排列,在这个三角形的北面,就是晋辽两国的“S”形边境线。 之前马全节已经攻克了泰州,但很快被契丹重新夺回。如今,后晋主力发起全面进攻,契丹任命的泰州刺史献城投降,祁州也被后晋收复。随后,后晋主力进攻泰州西面的满城,俘虏了契丹将士两千人,第二天又马不停蹄地攻克遂城。 泰州、满城、遂城也呈三角形紧密排列,牢牢扼住了契丹军南下的路径。 有位赵延寿的部下前来投诚,向后晋军队透漏了两个重要消息,一个好消息:耶律德光早就率领契丹主力退入契丹境内,已经走到了幽州北面的燕山脚下,即将返回契丹腹地;一个坏消息:耶律德光听说泰州失守,立刻命辎重队先返回草原,而率领数万骑兵调头返回,掐指一算,应该明天晚上就能抵达,你们做好准备吧。 “耶律德光还有五秒抵达战场,请做好准备。” 总司令杜重威与总政委李守贞交换了一下意见,认为我军粮草还未运到,我们孤军深入到敌境,又逢敌军主力,正面硬刚恐怕不是办法,不如先退保泰州,观察敌军情况,再做决断。 当天(3月19日),后晋主力就退到满城。 3月20日,后晋主力继续后撤,退保泰州。 耶律德光迟到了一天,在3月22日抵达泰州城下。 “我听说你们最近一直在找我?我来了,出来!” “你以为我不敢出来啊?” 杜重威当即点齐兵马,于3月23日从南门出城,一路向西南方向的定州撤退。耶律德光下令追杀。后晋主力退入阳城(泰州与定州之间,偏泰州一侧)。 3月24日,契丹主力追到阳城。史书用六个字描绘了契丹铁骑到来的情形——敌骑如墙而来。 后晋主动出击,以步兵结成方阵,挑选精锐骑兵骚扰游击,待敌喘息未定而予以迎头痛击。这一招奏效了,谨慎的契丹兵以为阳城是后晋预设的埋伏圈,于是向后撤退,竟然被后晋追杀出十多里。 稍事休整后,3月26日,后晋主力结成战斗队形,继续向定州撤退。 灵活机动的契丹铁骑再次尾随而来,在探知这不是后晋的诱敌深入后,契丹铁骑放心大胆地施展拳脚,在辽阔的华北大平原上,契丹铁骑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就像草原上盘旋在一头垂死野牛身边的乌鸦。 后晋主力且战且走,一天仅仅走出十余里,人困马饥,战斗力锐减。在暮色降临的时候,后晋主力来到了白团卫村,砍伐树木,埋设栅栏,抢修营垒。 契丹主力将他们重重包围,又派精锐骑兵切断了后晋主力的粮草补给线。 这就是晋辽战争中有意思的地方,总是充满各种意外惊喜,容错率相当高,基本没有诡计奇谋,只有阴差阳错。双方在战略层面水平相当,中规中矩,罕有奇思妙想,而在战术层面则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历史的匹配机制真的很公平。 耶律德光的这次回马枪完全不是事先安排,却打得如此行云流水,一时冲动,一不留神就有把后晋主力包饺子的光辉战绩。 假如契丹主力能在白团卫村把后晋主力吃掉,那么历史就将改写,石重贵将在这一年灭国。 历史似乎也正沿这条诡计发展。当天夜晚,忽然刮起一阵强烈的东北风,风力强劲,房屋坍塌、树木摧折,后晋军队好不容易打了一口水井,也因大风的缘故坍塌。 士兵们焦渴难耐,只得用布把湿泥包裹起来,喝绞出来的浑水。 等到天亮时,大风比夜间更加强劲。 耶律德光看到了胜利的希望,他乘坐着“契丹一号”——由奚部落的能工巧匠特别打造的“大奚车”,亲临前线,无比欣慰地做着战前动员,“此乃天助我也!前面就是后晋的全部武装力量,干掉他们,南下夺取汴州!” 契丹将士斗志昂扬,呐喊欢呼。 耶律德光命令铁甲骑兵(铁鹞子)把白团卫村团团围住,然后下马拆除鹿砦、拒马,后续部队手持短兵器,冲入后晋大营搏杀,同时在上风口放火,给后晋制造混乱。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大火迅速在后晋营中蔓延,无计其数的契丹将士涌入,后晋主力危在旦夕。 然而后晋这支部队的最高统帅——杜重威,却依然没有组织抵抗,后晋军队只能任由契丹军队屠杀。 后晋将士们怒了,大声喊着:“大帅为何还不下命令?难道让我们白白送死吗?” 诸将情愿,杜重威却说道:“等风势小一些再说吧。” 监军李守贞说道:“敌方人多,我方人少,在风沙的遮蔽之下,谁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有多少人。我们正宜利用这种情况拼杀,才有可能获胜。这场沙尘暴是救我们命的!一旦风力减小,我们才会全军覆没。” 而杜重威依旧不肯下令。 李守贞直接下达了作战指令,随后对杜重威说道:“大帅您就好好守好大本营,我带人与敌人决一死战!” 骑兵总指挥张彦泽也召集手下商议对策,部下们说敌人处于上风口,最好等大风转向,我们再顺风攻击。张彦泽认为言之有理,于是按兵不动,只等诸葛亮借东风的奇迹发生。 骑兵将领药元福等诸将退下后,单独留下,对张彦泽说道:“我们的士兵饥渴交迫,已经到达了极限,再不有所作为,就将全军覆没。敌人也认为我们不会逆风攻击,所以我们才要出其不意,以奇制胜!” 大将符彦卿也支持主动出击,说与其束手就擒,不如以身殉国。 于是符彦卿与张彦泽、药元福、皇甫遇一起率领精锐骑兵,出西门迎战,在他们的带动下,其余各级将领纷纷加入其中,契丹军队向后撤退数百步。 第581章 三大战役之阳城战役5 符彦卿等人请示监军李守贞,是进行敌进我退、我退我进的拉锯战,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向前冲。 李守贞血灌瞳仁,“当今之势,岂有回头的道理?给我冲,冲,冲!” 沙尘暴越来越大,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整片大地都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如同夜晚一样。 符彦卿等率领一万名骑兵,悄悄地迂回到契丹阵列后方,变逆风为顺风,然后猛烈冲击契丹后方,杀声震天。黑暗之中,契丹军被这支突如其来的后晋骑兵吓坏了,误以为是有援军赶到,于是,契丹骑兵大败而走,势如山崩。 李守贞命步兵拆除木栅栏,全军出击,跟蛮夷拼了! 契丹最精锐的重装甲部队——铁鹞子,之前全部下马拆除鹿砦,仓皇之间来不及上马,只能丢掉铠甲、战马,在黑暗和恐惧中绝望地四散奔逃。 后晋军队一口气向北追杀二十多里,一直杀到阳城东南的水边,才逐渐收拢残兵,准备摆开阵列,挽救颓势。 杜重威终于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说我们不该留给敌人喘息之机。于是派骑兵继续追杀。 契丹军队肝胆俱裂,溃不成军,纷纷渡河北逃。连耶律德光也不得不抛弃豪华笨重的“契丹一号”大奚车,换乘一匹骆驼向北逃去。 后晋将士大受鼓舞,准备渡河追击。 “停!”杜重威下令停止追击,并高声喊道:“我们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侥幸了,难道你们还想贪图战利品吗?不要命啦?” 李守贞认为他说的很有道理,说我们的士兵已经两天没喝水了,双脚浮肿得几乎无法行走,不如平安撤退,保存实力。 于是,后晋军队撤入定州;耶律德光一口气跑回幽州。 作为部队最高统帅的杜重威,其怯懦的表现一直饱受诟病,他在阳城之役的表现如果勉强算是谨慎的话,那么他在这场战争中的其他表现就难以找理由开脱了,后文将会提及。 3月底,各路兵马自定州班师。 4月初,石重贵从澶州返回汴州。将泰州划归定州义武军,然后派遣官员去洛阳祭告天地、宗庙社稷,感谢天感谢地,感谢自己的八辈儿祖宗。 石重贵宣布大赦天下,并对有功之臣进行了封赏: 刘知远封北平王;杜重威加守太傅;李守贞加检校太师兼侍卫亲军副指挥使;安审琦加兼侍中;皇甫遇加同平章事……不必一一细表,但有个显而易见的小细节:刘知远。 前文说过,在二次战役——“阳城之役”中,根本没有刘知远的任何事,连替补都算不上,石重贵没有给他布置任何任务,却在事后论功行赏的时候,功居第一,赏赐名单中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刘知远。 刘知远接到诏书之后,怎么也笑不起来。“皇上已经猜忌我到了这份地步了吗?哎!” 耶律德光骑着骆驼狼狈逃回幽州,也开了个战后总结大会,核心主题是一个字——“打”!把随军出征的各部落酋长、带兵将领狠狠地打了一顿,据说每人都挨了数百军棍。唯独有一人没有受责打,这人就是赵延寿。 二次战役——“阳城之役”满打满算持续了不到五个月。仍以后晋的胜利而告终。 前两次战役基本都是一个模板: 即契丹先发制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插、切割,并取得开局优势;后晋反应迅速,利用辽阔的战略纵深优势,以空间换时间,在阻挡住契丹的第一波攻势后,立刻转入僵持阶段,在河北大平原上施展运动战中的阵地战;契丹各部落见好就收、遇难而止,在进入僵持阶段后,战斗意志锐减,作战消极,于是后晋开启反攻阶段,然后契丹撤退,而后晋也不敢深入敌境,双方各自班师,战役结束。 战役结束之后,后晋的做法也是前后一致,都是先派军队对幽云十六州展开试探性攻击,然后被击退,随后就派使节到契丹要求谈判、停火。 戚城战役结束后,派张晖来契丹谈和,被扣留不遣;阳城战役结束后,后晋于6月派孟守中前来讲和。 两次战役的失败,让耶律德光承受着巨大的政治压力。 战争是公平的,不仅重创了中原汉地的经济,也同样摧残了契丹的国力,边境地带的百姓大量死亡、流亡,牧民们赖以生存的牲畜也大量死亡,契丹国内充斥着反战情绪。 这时候,“扶晋派”的述律太后站了出来,提醒耶律德光不要穷兵黩武,如果再一意孤行,契丹将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相比较而言,游牧文明比农耕文明更加脆弱,一场风雪灾害或者一场不成功的战争(未必是失败,只要是战利品不够多,都算不成功),就可能使一个庞大的帝国瞬间崩塌。 因为游牧文明的政治生态环境更加原始,更加简单粗暴,森林法则更加浅显。谁能带领我们去抢劫财富,谁就是我们的老大,谁就是可汗;否则,就选一个新的更有能力的可汗,Youcanyouup。 一场颜面扫地的惨败,会使可汗的威严受到极大的质疑,随之而来的,便是简单粗暴的吃鸡大赛,就像选狼王、狮王。 比如契丹,前任可汗是遥辇氏的遥辇钦德(亦作“痕德堇”),他就因进攻幽州失利,败给了时任幽州节度使刘仁恭,所以耶律氏的耶律阿保机才取而代之,成为新可汗。 而农耕文明则更容易进化出一套被称之为“礼法”的管理体系,并被提炼出“忠孝节义”的核心思想,因此,在面对军事上的失败的时候,农耕文明更容易被激发出凝聚力,越是惨败,国民就越团结。 这才是游牧文明侵略者最费解的地方,为什么中原人不怕死?为什么越是屠城,他们的反抗意志就越坚定? 如今,耶律德光在不到一年半的时间里,连吃两大败仗,国内威望急剧下降,民众反战情绪高涨,再要打下去,恐怕你孙子还是孙子,但他爷爷就不是他爷爷了。 第582章 三大战役之阳城战役6 契丹人悲苦厌战,耶律德光亚历山大,此时的他更像一个输光全部本金的赌徒,他不会就此收手的,他要借钱接着赌,唯有这样才能翻盘,把赔掉的钱赚回来。耶律德光认真总结两次失败的经验教训,为第三次军事行动做着积极的准备。 述律太后劝导他,问道:“儿啊,用汉人做契丹皇帝,你看行不行呀?” 耶律德光知道这是母后开玩笑,便说道:“那当然不行啦,契丹皇帝必须由契丹人来做。” “对呀,同样道理呀,中原汉地的皇帝也该由中原汉人来做。你不计后果地攻击中原,难道说,你真要做中原之主吗?” 这句看似无意的话,实则是两大政治路线的正面碰撞,耶律德光这点儿小心思还能瞒过述律太后?述律太后以随便举个例子、打个比方的轻松语气,一语道破耶律德光的小算盘,你小子想逃离我的手掌心,去中原另立分号。 耶律德光当然不能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于是避重就轻、偷换概念,这样答道:“因为石重贵辜负恩德,天理不容。”随后便说了一大堆石重贵的坏话,来论证灭掉后晋的正义性、必要性。 “油嘴滑舌!”述律太后怒了。好小子,翅膀硬了是吧,敢跟我顶嘴了?这还是吃了两次败仗,如果是打了两次胜仗,那还了得了? 根据史料来分析,耶律德光与述律太后的实力在“河东战争”后确实发生了一定的变化。耶律德光在登基之初,简直就是述律太后手中的小蚂蚁,所以耶律德光对待母后是毕恭毕敬,前文讲过他对母亲的种种恭顺表现,其中一点,就是史籍记载,每当耶律德光与述律太后的意见不一致时,只要述律太后稍微一皱眉头,耶律德光就会俯下身子作揖,然后保持这种姿势倒退着出去,只要述律太后不召见,他绝对不敢再出现。 再瞧现在,他已然敢在母后面前“据理力争”了。 河东战争,耶律德光为契丹挣到了幽云十六州,为契丹开疆拓土,让汉人割让长城以南的土地,这是历代游牧民族没有做到的丰功伟绩,耶律德光光宗耀祖。 凭此,耶律德光可以与述律太后平分秋色了。 但是,比起述律太后,耶律德光还是嫩了点儿。 述律太后当即给耶律德光下了一个套,“这些话(后晋失德),是谁给你说的?” 耶律德光暗松一口气,心里还庆幸母后给自己台阶下,“哦……是赵延寿说的……” “赵延寿”三个字一出唇,耶律德光就意识到不妙,被亲妈套路了。 果然,述律太后原本温和的脸色瞬间变得暴怒,“赵延寿?你是契丹皇帝,竟然被一个汉人降将摆布操控!你这皇帝是怎么当的!” 振聋发聩。 如果是在河东战争之前,这句话就等于给耶律德光的政治生涯和自然人生涯同时宣判死刑。 耶律德光赶紧低头,“母后息怒。” 述律太后也知耶律德光羽翼渐丰,不可能再像当初拿掉耶律倍那样拿掉他,在震慑住“灭晋派”之后,述律太后立刻又变换了温和的态度,以疼爱的语气对耶律德光说道:“我并非阻拦你建功立业。可是,即便你当上中原之主,也未必能长久,万一有个闪失,悔之晚矣!” 一句话,“妈都是为了你好。” 随后,述律太后又转头对文武百官说道:“你们记住,中国人是一头沉睡的雄师,但他们怎么可能一直昏睡?早晚有苏醒的那一天。如今我们主动挑起战争,却打了败仗,当然,主动求和的话,我们就太没面子,正好,后晋主动派来使节向我们求和,我们就该顺坡下驴,体面地结束战争,你们说呢?” 耶律德光唯唯称是。 那就谈谈吧。 如果两国谈判成功,结束战争,恢复和平,那么耶律德光将终身成为“契丹囚徒”,可母后大人又有最高指示,要求与后晋谈判……这当然难不住耶律德光。 要破坏一场谈判,是非常简单的事,只需要提出一个对方绝不可能同意的条件就可以。而且在谈判中向对方做出让步,本身就很容易被视作“卖国贼”,而在谈判中保持强硬态度、寸步不让,并且逼迫对方做很大让步的,也很容易被视为爱国者、民族英雄。 所以破坏一场谈判远比促成一场谈判要容易的多。 耶律德光当然就这样冠冕堂皇地为谈判设置种种障碍,比如,耶律德光提出停火条件:后晋割让定州义武军、镇州成德军给契丹。 后晋使节面面相觑,这哪里是谈判呀,这简直就是讹人。 一般来说,像是这种大战之后的停火谈判,都是以实际控制线为边界,这是国际潜规则。即便是后晋迫切需要停火而做出重大让步,那也充其量是归还泰州。战胜国向战败国割让土地,闻所未闻,滑天下之大稽。 战争期间,即便是在契丹取得优势的时候,也没能占领镇、定,仗都打败了,反而凭一句话把两镇割走……开什么国际玩笑? 显然,耶律德光根本没有诚意。而且割让镇、定两镇也不是使节能够做主的。 “那就让能做主的来。”耶律德光指名道姓地提了两个人:桑维翰、景延广。 你永远不可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永远不可能把耶律德光拉回到谈判桌上。很多人在对历史人物、事件品头论足的时候,视野往往禁锢在中原地区,角度往往局限于个人品德,而垂直深度更是流于表面。 比如当我们评价石重贵这位亡国之君时,就有不少人指责他用人失察、任人唯亲、骄奢淫逸、不自量力、穷兵黩武……等等,总之,后晋最终被契丹灭亡,石重贵负全责。 然而这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因素:契丹。 即便石重贵能够做到政通人和,并且连年风调雨顺,耶律德光也会因契丹国内的路线斗争而对后晋发起大规模战争。从逻辑上讲,战争的爆发是必然的,主动权在耶律德光手中,石重贵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将战争的爆发推迟或提前而已。 第583章 杜重威 当然,如果我们顺着这个思路非要矫情的话,那么我真要更改一下上述问题的表述了:假如石重贵德高三皇、功过五帝,政通人和、风调雨顺,那么后晋也许真能避免亡国之运,但……主动权仍然不在后晋手中。 意淫如下:石重贵奋发图强,对标尧舜禹汤文武,后晋国富民强,耶律德光虽然铁了心要打南侵中原,但久攻无果。因此,契丹率先被战争拖垮,部族分崩离析,与耶律氏离心离德,也许会推选出一个新的可汗、皇帝;亦或者,述律太后撒手人寰,耶律德光顺理成章地坐稳契丹皇位,也就不再急于南下灭晋…… 只要后晋足够强大,完全可以熬死契丹,后晋将覆盖掉后汉、后周,然后“后晋闵帝”或“后晋哀帝”被赵匡胤兵变夺权,进入北宋。 但不管怎么说,这场战争的主动权始终是在耶律德光手中。换句话说,后晋的命运掌握在耶律德光手中。这便是上文说的“亡国之运”。 后晋灭亡的责任不能完全归罪于石重贵,但石重贵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身为亡国之君,石重贵不仅不具备一切亡国之君该有的缺点,还成功绕开了所有英明圣主的优点。 石重贵亡国的内因,可以总结为一句话:你爱的人伤你最深。 他虽然存在骄奢淫逸、贪图享乐等行为,但以亡国之君的标准来看,他已经很收敛了。好色,王宗衍甩他十八条街;奢靡,他也为李存勖让出C位。他犯下的最致命错误是用人不当。 登基之初,他宠信景延广。因为景延广有拥立之功,更拥有禁军兵权,石重贵对他的宠信更多的是出于恐惧而非感恩,既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也是顺便利用他的反辽言论来进行路线斗争,从而回收权力,掌握朝廷话语权。 随着皇权的巩固,石重贵就要着手布局自己的嫡系力量。他的致命错误也就是在这一时期犯下。 石重贵与绝大多数五代时期的“皇二代”一样,缺乏长期的军旅生涯,无论是在行政系统还是军事系统,都缺少威望,其嫡系亲信基本都是做留守时的幕僚,数量少、质量低。所以手握重兵,位居重镇的前朝老臣们,既是一种威胁,也是一种资源,而对这种资源的取舍则是靠血缘亲疏关系,这是“皇二代”们的一致选择。 石重贵就通过这种方法筛选出两个最值得信任的同志:杜重威、冯玉。 杜重威是石敬瑭的妹夫,是石重贵的姑爸爸,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石敬瑭本人就对杜重威照顾有加,经常给他安排机会蹭经验、刷声望。 比如石敬瑭初期的范延光叛乱,杜重威就从一个小小的禁军将领,火箭飞升,成为节度使、同平章事、侍卫亲军马步都指挥使,出将入相、统领禁军。 后来,镇州安重荣叛乱,石敬瑭又安排杜重威刷资历,以功授其镇州成德军节度使。 杜重威打起仗来也许没什么本事,但在欺压百姓方面,不仅能力超群,而且丧心病狂。 赴任镇州后,杜重威首先把安重荣的全部财产据为己有,这笔钱本应算作战利品依法上缴到国库的,杜重威不仅把这笔钱私吞,还把镇州的国库也全部私吞。 这波操作引发了极大的朝议,大臣们纷纷弹劾杜重威贪污公款的违法行为。石敬瑭却睁一眼、闭一眼,直接置之不理。 在吃掉安重荣的私人财产、镇州的国家公款之后,杜重威又把贪婪的双手伸进了镇州百姓的裤兜,横征暴敛、苛捐杂税多如牛毛。 即便是遭遇重大灾情,也毫不手软。按照杜重威的逻辑,闹灾之后,人民群众更应该加倍缴税,以帮助官府赈灾。 天福八年(943),石重贵刚刚登基,前半年旱灾,后半年涝灾,蝗灾更是遍布全国、经久不衰,百姓纷纷流亡,甚至有些县令都被迫流亡。石重贵为了维持国家机器的运转和供养军队,下令强征百姓粮食,结果造成了数十万人饿死。 其实在当时的命令中,所谓的“全国征粮名单”中,并不包括镇州和定州。因为这里是这轮灾情的重灾区,本身就是需要救济的对象,所以石重贵特别恩赦,免除两镇的征粮任务。 石重贵毕竟是这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他对百姓的盘剥是有科学的考量的,要求是细水长流,可持续性剥削。在强征百姓钱粮的时候,不是全国一刀切,而是根据地区的实际差异,进行不同的额度摊派。 比如这次,就特别免除了镇州成德军、定州义武军的任务;即便是榜上有名的征剿对象,也有相对合理的数额限定。 就在悲惨的镇州人民刚刚松下一口气,想喊一声皇上圣明的时候,他们的父母官杜重威大老爷爱国情操爆表,愤然上疏,表示全国一盘棋嘛,国家有难,八方支援,凭什么我们镇州不能伸出援手?杜重威强烈要求石重贵要一视同仁,坚决要求镇州也要与其他地方一样,向百姓征粮。 杜重威在其幕僚王绪的帮助下,镇州征粮队以极高的效率加班加点地忘我工作着,很快就搜刮来一百万斛粮食。然而朝廷的指标仅仅是三十万斛。 于是,杜重威把三十万斛依法上缴,剩下的七十万斛则流入了自己的腰包。然而杜重威的胃口还没有得到满足,他又派另一位幕僚李沼继续征粮,又搞到一百万斛。 皇上是要可持续剥削的,然而像杜重威这样的官吏则是竭泽而渔、杀鸡取卵,对百姓敲骨吸髓。不幸的是,杜重威的这种做法不是个例,而是普遍存在的现象。朝廷只让镇州百姓捐三十万,杜重威却搜刮来二百万。 第二年,杜重威把这些粮食高价卖给镇州百姓,又狠狠割了一把韭菜。镇州成德军百姓民不聊生,杜重威却脑满肠肥。 定州官员得知后,请示节度使马全节,要不要效仿杜重威的做法,咱们也发一笔横财。马全节怒斥自己的幕僚,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白薯,学谁不好,非要学那个名叫杜重威的禽兽! 第584章 杜重威2 在杜重威丧心病狂的敲骨吸髓下,镇州百姓大量流亡,于是有人提醒他要适当的收敛一下,否则镇州境内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某日,杜重威在繁华的街市闲逛,指着寥寥无几的行人,对身边人说道:“这不是还有不少人嘛,为什么流言蜚语还说我把老百姓都逼走了呢?” 在晋辽大战期间,每当有风吹草动,杜重威都会借题发挥,以加强边防力量为由,向百姓和官员搞摊派,穷人的钱、富人的钱,统统都是我杜重威的钱。 只要发现富人家有奇珍异宝、美女姬妾、宝马良驹,杜重威就要用尽各种手段巧取豪夺,而他最惯用的招数就是把那人抓起来,编造一些罪名,将其诛杀,然后把人家的全部家产和美女霸占。 而每当有契丹军队入境,哪怕只是几十名斥候骑兵来侦查,杜重威也会第一时间紧闭城门,缩在城里不敢出战。 显然,之前的平叛战争真的只是由高手带飞,他只负责躺平吃经验。 久而久之,契丹人也十分看不起这位胆小如鼠、视财如命的杜重威。有时候,几名契丹骑兵押解着成百上千汉人百姓,就在镇州城下大摇大摆地往北走,有意挑衅杜重威。被俘的汉人百姓抬头向城墙上呼喊哀求,而杜重威却只是伸长了脖子,瞪着眼睛,平静地观摩,任由自己的人民被押到草原做奴隶。 任何时候,退缩只会换来施暴者的变本加厉。杜重威那几近残忍的冷漠和懦弱,没有换来侵略者的怜悯,契丹人更加肆无忌惮地残害镇州人民,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许多村落遭无情屠村,史籍记载:“千里之间,暴骨如莽,村落殆尽”。 河北地区是两次战役的主战场,特别是镇州成德军,千里无人区,尸山血海,不胜其惨。人民百姓对杜重威恨之入骨,对杜重威的仇恨甚至超过了对契丹人的仇恨。 杜重威对此心知肚明。他被吓破了胆,既畏惧随时南下的契丹人,也畏惧揭竿而起的镇州人。于是不断地上疏朝廷,请求入朝觐见,想早日逃离这片是非之地。 自唐朝中期以后,藩镇割据的局面逐渐形成,并迅速蔓延,而藩镇入朝就成了皇上最求之不得的好事。但一般情况下,如果藩镇军阀主动提出要到中央朝觐,皇上还是要婉言谢绝、优诏不允的,以向藩镇证明朝廷对他并无猜忌之心,安抚其情绪,因为绝大多数情况下,藩镇上疏赴京述职,是对朝廷的一种试探,假如皇上一口答应,那藩镇十有八九会立刻造反。 藩镇军阀真心实意要来京师朝觐,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遭遇兵变,或者存在极大的兵变隐患,待不下去了,迫不得已到中央寻求庇护。 石重贵当然也要优诏不允,杜重威同志忠君爱国,组织上非常信任你,地方上也离不开你,不用大老远地亲自来京汇报工作,如有需要,随便派个小同志来意思一下就可以啦。 然而杜重威实在是一分钟也不敢多待了,在没有得到皇帝许可的情况下,擅自翘班,带着兵马、钱财离开镇州,投奔京师。 擅离职守,死罪。 如今,晋辽两国仍处于战争状态,镇州位于两国边境,边陲重镇,事关重大,杜重威却擅自离开,抛弃战略重镇。是可忍,孰不可忍。 朝中大臣纷纷上疏弹劾,要求严办。 桑维翰替石重贵算旧账,说杜重威平时就仗恃自己是皇亲国戚,所做多不法,陛下一直隐忍姑息,不就是希望他能为国出力吗?可当战争爆发时,他又表现地胆小如鼠、畏畏缩缩,不仅尺寸之功未立,如今更是擅离职守,临阵脱逃,希望陛下能借此机会,解除他的兵权,以免除后患。 没说杀杜重威,只是解除他的兵权,反正他也不敢上战场保家卫国。 就这样,石重贵也非常不高兴。 桑维翰只好再做让步,说那就给杜重威换一个小一点、在京师附近的军镇,不要把重要的军事据点交给他。 石重贵怒了,说他是我的亲姑爸爸,怎么可能背叛朝廷?他此番来京师,不过是想跟我姑姑团聚一下罢了。谁敢说三道四! 桑维翰从此之后再也不敢参与国家大事的讨论,声称患有严重的疾病——脚气,无法履行工作,上疏请求辞职退休。 桑维翰不是跟石重贵赌气耍性子,他是真怕了。后文还会提到,石重贵宠信皇亲国戚,如杜重威、冯玉,而他们为了争权夺利,屡屡诋毁诬陷桑维翰。三人成虎,石重贵也渐渐疏远了桑维翰,这就是后晋后期的政治斗争。桑维翰知道自己无法与之抗衡,便选择了主动退出,向“皇亲帮”投降。 杜重威进京后,又秀了一把神操作,让文武百官大呼城会玩: 杜重威向石重贵进献了一支四千人的武装部队,连同他们的武器铠甲等;还进献了十万斛粮食、二十万捆草料。 很给石重贵支嘴。“看,还是我姑爸爸忠心耿耿!” 但,这里必须说明一个细节,这些粮草并非实物进献,而是“账本进献”,粮草都在镇州,杜重威帮朝廷存着,只是账面上划归朝廷。空头支票。 至于这支四千人的武装部队的处理,更是高端操作:石重贵把这四千人中的骑兵整编为“扈圣特别营”,步兵整编为“护国特别营”,然后把这两个营调拨给杜重威,充当其私人护卫队…… 绕了一圈,部队还是自己的。但高端就高端在“绕了一圈”,因为这支部队在法理上已经是朝廷的禁军,所以军饷由中央财政拨款。名为向朝廷进献军队,实际则是让朝廷给他报销军费。 好比有位公司的老板买了一架飞机,然后以高额租金租给自己的公司,合同中约定飞机的使用、保养所产生的一切费用均有公司承担,并且在租赁期间只能由公司老板本人使用……自己租给自己,什么操作?简单说,一方面是避税,把高端奢侈品的费用变成公司账目上的“成本”,降低账面上的“利润”;另一方面是避险,如果公司倒闭了,这架飞机也不会被查封、冻结、冲抵债务,因为它不是公司财产,而是老板的私人财产…… 看起来眼花缭乱的所谓资本游戏,其实早在一千多年前,杜重威这个混蛋就已经这么玩儿了。 第585章 冯玉 杜重威请求移镇到魏州。 首先,魏州相对靠南,可以躲避契丹人的锋芒; 其次,魏州魏博军也是拥有二百多年历史的河朔重镇,跟镇州的政治地位不相上下; 最后,镇州人民已经被他榨干了,成穷鬼了,没什么油水儿可榨了。 石重贵完全同意。杜重威移镇魏州。 朝廷派殿中监王钦祚代理镇州事务。当时朝廷下令全国强征粮食,王钦祚欣然发现镇州尚存有杜重威没来得及带走的粮食十余万斛,于是王钦祚就把这批粮食登记造册,奏报朝廷。 按理说,杜重威已经答应给朝廷进献十万斛粮食、二十万捆草料,如今也算是还债了。岂料杜重威大怒若狂,上疏伸冤,说我又没犯罪,王钦祚凭什么抄我的家! 杜重威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凡是经他手的东西,就姓杜了。 石重贵于是命令王钦祚归还那批粮食,还额外赐给杜重威大量赏赐,算是精神损失费。 石重贵毫无底线地偏袒杜重威,最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后文将会呈献杜重威对石重贵的报答。 石重贵与自己的小婶冯氏不耻人伦,在石敬瑭尸骨未寒的时候就在灵堂不可描述。石重贵专宠冯氏,并将冯氏的哥哥冯玉提拔进核心权力圈。 冯玉先被任命为中书舍人、知制诰,就是帮皇帝起草诏书,然而冯玉根本认不了几个字,看书还看不下来呢,写啥书呀。不过这也无妨,石重贵同样安排了高手带飞,由另一位中书舍人殷鹏当他的枪手,大舅子冯玉躺平刷经验。 既然冯玉“不知书”,为何偏要让他进翰林院知制诰呢,给他安排其他工作不好吗? 这是因为,中书舍人、知制诰、端明殿学士是进入中央最高权力机构的绿色通道。如果是在其他部门、其他岗位,如各部的员外郎、侍郎等,都需要一个渐进的过程,即便有人带飞,也要一步一个脚印,顺次升迁。 而端明殿学士等,理论上是不需要有相关工作经验的。其岗位特点是品级不高、工资待遇不高,但可以接触到皇帝,并参与国家大事的讨论,他们的意见甚至可以左右国家大政方针的制定与修改。 这套制度的设计初衷,就是为了有效防止权臣着手遮天、架空皇帝。这个岗位的要求通常是进士及第中的佼佼者,他们往往书生意气、耿直忠正,有健康的理想和端正的信念,工作起来一丝不苟、认真严苛。 皇帝把他们拉进核心权力圈,跟他们商讨国家大事,分掉权臣们的权力。他们的岗位特点就是“小官管大事”,如果权臣们想进入该圈子,抛开学历不谈,起码的一个入圈条件就是放弃手中的高官厚禄、放弃令人垂涎的实权,踏踏实实做一个基层公务员,这是权势熏天的政坛大佬们所不会接受的。 而这些大学士们也因级别低、没有实权(只是提建议),所以也不会对皇权产生威胁。 如此一来,有实力的无法进入决策层,进入决策层的没实力,皇权永固万万年。 这套制度看似完美无瑕,但也存在一个逻辑上的BUG,那就是皇帝拥有最终解释权。谁能进入这个圈子,皇帝说了算;圈子里的建议能否被采纳,皇帝说了算。也就是说,如果皇帝开明,那么一切完美,而如果皇帝昏暗,那么皇帝就会为所欲为,偏听偏信、亲小人而远贤臣。 石重贵显然属于后者。他利用这条绿色通道,把大舅哥冯玉拉进帝国最高决策层。 冯玉还发展了一个下线——宣徽北院使李彦韬(与盗墓贼温韬的其中一个名字重名,不是同一人)。 这位李彦韬原为阎宝的家奴,阎宝是后梁邢州节度使,后来投降河东李存勖,为李存勖建立后唐立下了汗马功劳。李彦韬以家奴的身份随主子阎宝投靠到河东集团,河东集团当然要把主仆二人分开,这是惯例,是道儿上的规矩,于是李彦韬被分配给了另一位河东将领——石敬瑭。 “河东战争”石敬瑭南下攻打洛阳时,李彦韬被留在太原,照顾石重贵。一来二去,日久生情,石重贵就把李彦韬当成了心腹。李彦韬也可以看做是石重贵的河东嫡系。 奴仆出身的李彦韬,特别工于心计,不仅善于察言观色、取悦主子,更会组团行动,他积极拉拢那些同样得宠的侍从或姬妾,互相勾结,结成利益共同体,合起伙来蒙蔽主人的双眼。 李彦韬毫不掩饰自己对文官集团的仇恨,时常公开表示“百无一用是书生”,并且公开了自己的态度,说这些文官就该慢慢裁撤、淘汰,直至全部被免职。 像他这样,没文化、没资历、没背景的出身卑微的三无暴发户,当然是对高学历、名门望族的士大夫阶层有着天生的巨大敌意。 太监们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若想争权夺利,手里只有笔杆子而没枪杆子的文官集团,也是他们眼中的软柿子。 太监们也是这么想的。 冯玉与李彦韬二人狼狈为奸,仗恃皇帝的恩宠,党同伐异。 冯玉、李彦韬等政治暴发户要争权夺利,争谁的权、夺谁的利?当然是谁有就夺谁的。谁有呢?桑维翰。 于是,冯玉、李彦韬等就不断地在石重贵面前挑拨离间,不遗余力地诋毁桑维翰。很快,石重贵就动了罢免桑维翰的念头。 李崧、刘煦等人听说之后,竭力劝阻,这才勉强保住了桑维翰的官职。 桑维翰觉察到了这种威胁,他可惹不起这位国舅爷,于是给石重贵上疏,主动推荐冯玉当枢密副使。以此向冯玉示好。 不料冯玉很不高兴。枢密使就枢密使吧,还偏偏来个副的,啥意思? 于是石重贵绕开中书省,直接从宫中发布人事命令:任命冯玉同志为户部尚书、兼枢密使。 冯玉如愿以偿地成为了枢密使,分割了同为枢密使的桑维翰的权力。 随后,宰相和凝也被罢相,宰相之职被冯玉接盘,于是冯玉就成了枢密使、户部尚书、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第586章 冯玉2 枢密使+同平章事=无敌于朝廷,户部尚书相当于今天的财政部长,开运二年(945)8月,冯玉成为了后晋中央朝廷呼风唤雨的政坛大佬。 冯玉究竟多受宠?他曾因身体不适而请了几天病假,石重贵就下令,凡是刺史以上的人事任命,必须等冯玉到岗之后才能发布。 可以想象,冯玉在卖官鬻爵的道路上畅行无阻。向他行贿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络绎不绝,后晋政治变得昏暗无比。 帮冯玉代笔的枪手殷鹏,也欣然加入到冯玉一党,成为冯玉身边的智囊,在冯玉的帮衬下,殷鹏也一步登天,从中书舍人一跃成为给事中、枢密直学士,跻身于核心权力圈。与此同时,作为冯玉的心腹,殷鹏也成为疏通关节的关键人物,成为给冯玉行贿的第一站。 桑维翰辞去了宰相职务,被分割了枢密使职务,但毕竟还顶着枢密使的头衔,冯玉一党无时不刻不在紧紧盯着他,成为义务纪检委,不把桑维翰扳倒誓不罢休。 桑维翰之所以让奸臣们得逞,除了皇帝偏听偏信之外,其自身也的确存在很多小瑕疵。比如他城府略浅,既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又睚眦必报,在桑维翰这里,人情债是不隔夜的。这样的性格可以说是豪爽,很有梁山好汉的做派,但这种为人处世的方法,用在江湖好汉身上是优点,放在帝国宰相身上就是致命缺点了。 而让石重贵彻底疏远桑维翰的原因,则是桑维翰不经意间的一句话。 开运二年(945)正月初一,文武百官例行朝贺,参加新年大典。当时,身兼枢密使、宰相的桑维翰,派女仆进宫向太后请安,寒暄之间,随口关心了一下石重睿的情况,问皇弟石重睿最近有没有读书(皇弟重睿近读书否)。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客套话,就像逢年过节亲戚聚在一起互相问一句孩子上几年级了?期末考试考得如何啊?想学哪个专业呀…… 然而这句话却被冯玉一党视如珍宝,立刻跑到石重贵面前,诬陷桑维翰有废立之心。 石重贵信了。 因为当时的情况是契丹发动了二次战役,大举入侵中原,而后晋开局不利,全国军民心中都弥漫着一层恐怖的阴云,而石重贵急火攻心,竟然“不豫”了,病情严重到无法出席正月初一的新年庆典。 在这种情况下,文官集团的领头羊、两朝元老、“亲辽派”灵魂人物、亲辽政策的总设计师桑维翰同志,忽然关心石重睿的情况…… 石重睿是先帝石敬瑭硕果仅存的唯一一个亲儿子,又有传言说当初先帝遗诏就是要立石重睿,是冯道与景延广矫诏拥立的石重贵。 “读书事件”在石重贵心中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不久之后,石重贵也许是因打了胜仗,高兴之余多贪了几杯酒,“帝饮酒过度得疾”,桑维翰又派人进宫找太后,说皇弟石重睿已经快到上学的年龄了,该给他安排入学了(请为皇弟重睿置师傅)。 此事在冯玉等人的添油加醋之下,迅速发酵,“亲旧帮”趁机诬陷桑维翰要行废立之事。 桑维翰是前朝元老,既不是石重贵的河东嫡系,也不是皇亲国戚,本身就不受石重贵的信任,在经过“亲旧帮”的恶意渲染、煽风点火,石重贵对桑维翰更加猜忌。 随着冯玉、李彦韬等“亲旧帮”的崛起,很多桑维翰的政敌纷纷加入其中,报团取暖,沆瀣一气。比如李守贞。 李守贞是河阳人,石敬瑭坐镇河阳时,李守贞成为石敬瑭部将,此后便一直追随石敬瑭,直至开国,所以李守贞也与刘知远、桑维翰一样,属于石敬瑭的嫡系,如今的“前朝元老帮”,杨光远勾结契丹南下,耶律麻荅进攻郓州,企图与之联合,重蹈李存勖的“左勾拳”,李守贞奉命前往阻击,成功击败耶律麻荅,以功升兖州节度使,紧接着便率领两万大军进剿杨光远。 杨光远投降时,其部下宋颜把杨光远的财宝、美女、名马等献给李守贞,于是李守贞便将宋颜偷偷藏在自己军中,给予庇护。 这是因为按照惯例,凡是平定叛乱之后,朝廷必然会降下赦免叛徒余党的赦免诏书,贯彻“只诛首恶,余皆不问”的原则。所以这些助纣为虐的叛徒爪牙们,只要能想办法活到那一天,就可以重新做人了,之前的罪恶一笔勾销。 宋颜重贿李守贞,以求活命,李守贞也已经答应,就等着过两天风声一过,就万事大吉了。 然而杨光远之所以走上里通外国的道路,跟这帮幕僚的怂恿有很大的关系,杨光远的儿子们在投降的时候,就已经捕杀了一批核心头目,宋颜属于漏网之鱼。当时,桑维翰有意把这些反贼一网打尽,于是利用职务之变,故意拖延赦免诏书的下达,以求前线将士多杀几个叛徒。 很快,李守贞这边走漏了风声,被人举报。于是皇上下诏,让李守贞把宋颜交出来,随后就将宋颜斩杀。 桑维翰嫉恶如仇,却在为人处世方面做得很不圆滑。杀宋颜的做法,不仅仅是不给李守贞面子的小问题,更是让李守贞招降纳叛、窝藏国家A级通缉犯的罪名实锤了。李守贞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所以,李守贞把桑维翰恨的是咬牙切齿。 现在,石重贵表现出了对前朝老臣的猜忌,无底线地宠信“亲旧帮”,李守贞于是便拜了冯玉的码头,而桑维翰就是他的投名状,李守贞积极构陷桑维翰,与“前朝元老帮”划清界限。 冯玉、李彦韬、李守贞凑在一起,经过商量,认为开封府尹赵莹性情温和,容易控制,于是便联名上疏,推荐由赵莹同志代替桑维翰。 开运二年(945)12月25日,石重贵下诏:免除桑维翰在中央的全部官职(枢密使,中书令),改任开封府尹;原开封府尹赵莹同志升任中书令;宰相李崧兼枢密使。 第587章 亲旧帮 开封府尹,即首都市长,说起来似乎也是“大官”,但实际工作基本就是居委会大妈、中级人民法院审判长,日常工作就是调解邻里纠纷,高光时刻也无非是杀几个陈世美。总之,与国家大事基本绝缘了。 桑维翰的政治生涯被判了死刑。 桑维翰心灰意冷,他懂了,不是“亲旧帮”多么强大,而是石重贵对老臣们的猜忌太深。他要面对的不是一两个奸臣的陷害,而是一场凶险万状的政治斗争。只是丢官罢职,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他应该回家烧高香,感谢祖宗积德。 于是,桑维翰又以旧病复发(脚气)为由,闭门谢客,也不再出席官方活动或上流社会的私人宴会。 桑维翰全面投降了。 刘煦、李崧等替桑维翰鸣不平,他们找到冯玉,说桑维翰乃两朝元老,现在既解除了他的兵权,又罢免了他的宰相,那总该给他一个军镇吧,为何要把他撸成一个街道办事处主任,去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冯玉冷冷道:“不给他一个军镇,是怕他拥兵自重,割据叛乱!” 刘煦、李崧哭笑不得,“他一个手无寸铁的念书人,怎么可能叛变?” 冯玉口不择言,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便他自己不会叛变,也会煽动别人叛变!” 之所以说是大逆不道,是因为冯玉口中的“别人”乃是先帝爷石敬瑭,“河东战争”中,石敬瑭勾结契丹、推翻后唐计策的设计者和推动者,就是桑维翰。 在后晋时期,冯玉一党卖官鬻爵,把后晋政治搞得乌烟瘴气,滋生了许多像杜重威一样的寄生虫,贪婪地吮吸百姓的血汗。但是若要评选“天下第一贪”,杜重威还要让出头把交椅,后晋石重贵时期的全国首富,名叫赵在礼。 赵在礼可以说是后晋政权的祖宗了。李存勖末年(926)贝州兵变,军士皇甫晖刀架脖子,逼迫军官赵在礼当叛军头领,变军自贝州出发,占据魏州。李存勖派李嗣源前来平叛,于是有了“明宗入魏”,之后便是“明宗入洛”。 没有赵在礼,就没有李嗣源;没有李嗣源,也就没有石敬瑭。所以说,赵在礼是后晋的祖宗。 自李嗣源开始,赵在礼就获得了大量封赏,距今的二十年里,历镇沧州、徐州、长安等十几个藩镇,且他本身精明有心计,一方面通过横征暴敛的手段掠夺百姓的财富,另一方面则投资做生意,利用官方背景牟取暴利。还不断给当权者行贿,这就是他纵横二十年的法宝。 如今,到了石重贵时期,赵在礼坐拥的财富已经堪称全国首富了。连石重贵都觊觎他的财富。 石重贵与赵在礼结为儿女亲家,让皇子石延煦娶了赵在礼的女儿。石延煦、石延宝其实是石敬瑭的孙子、石重贵的侄子,但石重贵效仿石敬瑭,也把这些侄子认做自己的儿子,视如己出。 赵在礼的横征暴敛是出了名的,还为中国文化留下了一句成语典故——“眼中钉”。据记载,赵在礼坐镇宋州时,横征暴敛使得民怨沸腾,后来朝廷将他移镇到别处,宋州百姓听说后欢欣鼓舞,纷纷说这个人终于走了,就像拔掉眼里的钉子一样,真爽。赵在礼听说后,立刻上疏朝廷,请求在宋州多留一年,随后便在宋州征收“拔钉税”,按人头强征,拿不出的就大刑伺候。 自己的姑爸爸杜重威贪污腐败、鱼肉百姓,石重贵不管不问,姑息纵容;全国首富、后唐元老赵在礼剥削民众,石重贵反而与之结为秦晋之好,各取所需。 难道在后晋石重贵时期,贪污受贿不犯法吗?正义感,安排上: 在开运二年(945)底到开运三年(946)初,石重贵针对官员们的贪腐问题开展了一系列的严打: 开运二年11月,商州刺史李俊落马,罪名是受贿,“坐受财枉法也”; 开运三年正月, 刑部员外郎王洧赐自尽,罪名是挪用公款,“坐私用宫钱经营求利故也”; 右司郎中李知损贬出朝廷,赶紧滚(驰驿发遣),罪名是公款吃喝、公费旅游; “二王后”、酅国公杨延寿,仅仅因为受贿二百余匹绢,初审被判死刑。后经有司部门求情,说看在“二王后”的面子上,不要用死刑了吧,于是二审改为流放。“二王三恪”是石敬瑭开国之初的举措之一,前文有述。 有人以此评价石重贵,说他嫉恶如仇,痛恨贪官污吏、重拳打击官员贪腐问题…… 石重贵整治贪腐,是只拍苍蝇,不打老虎。小小公务员公款吃喝要严厉打击,而封疆大吏们动辄剥削、侵吞数百万灾民的钱粮,不管不问。 冯玉等“亲旧帮”是在开运二年(945)开始得势,桑维翰是在这一年被排挤出的朝廷,装模作势的“严打”也是在这一年开展……换句话说,石重贵是在这一年变质的,在时间轴上,这一年是一个分界线,从这年开始,石重贵身上散发出越来越浓郁的亡国之君气息。 为什么会是这一年呢? 因为这一年,后晋刚刚取得了两次战役的胜利,打破了契丹铁骑无法战胜的神话。要知道,耶律德光在这两大战役中投入的兵力,几乎是契丹的全部精锐,举全国之兵南下,这是连李存勖、李嗣源都没享受到的待遇。 胜利冲昏了石重贵的头脑,使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契丹也不过尔尔,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于是,石重贵开始变得刚愎自用,开始为所欲为,开始放飞自我。他已经从“打天下”的状态进入到了“坐江山”的情绪。 打天下时,需要听逆耳忠言,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一切都以最终结果为导向,不分政治派系和势力分属,只要能为国家做一份贡献,那就是好同志;坐江山时,则要以过程为导向,爱国不重要、忠君很重要,你可以不为国家做贡献,甚至可以损害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但——你必须忠于我。 第588章 冯晖平西北 就是在这一年,石重贵将桑维翰等排斥在外,而重用“亲旧帮”。他当然知道卖官鬻爵对国家造成的损伤,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谁还能威胁我大晋吗?朕万岁! 石重贵心态上的转变从内政延伸到了外交。此前,石重贵与文官集团的意见基本统一,即打仗的时候必须使出全力,用军事上的优势来兑现政治上的主动权,以战迫和,争取把契丹拉回到谈判桌上,以和平对话的方式解决矛盾,最终恢复往日旧好。 因为国家连年自然灾害,已经严重透支了后晋的国力,作为农耕文明,后晋迫切地希望息兵罢战,以恢复生产。 所以两次战役虽然都是后晋获胜,但后晋每次都是第一时间派去使节,寻求和平谈判。 然而现在不同了,石重贵一方面希望实现邦交正常化,另一方面又多少对战争抱有一丝幻想,认为既然契丹如此外强中干,何不一鼓作气,收回幽云十六州呢? 如今,石重贵身边已经没有了桑维翰这个战略高手、顶尖智囊,取而代之的是冯玉、李彦韬等奸佞小人。石重贵在战与和之间摇摆不定,思想的碰撞纠缠如蹦迪一样绚烂多姿。 虽然后晋内部削除了青州杨光远这个内患,但后蜀对其西南边陲蠢蠢欲动,出兵侵略阶州、成州;在西北边陲,亦有动乱。 石敬瑭时期,民族英雄、灵州朔方军节度使张希崇病逝于任上。在张希崇的治理下,西北地区相对稳定,随着张希崇的病逝,西北地区重新回归混乱,各少数民族部落肆无忌惮地入寇。石敬瑭就调任冯晖坐镇灵州。 冯晖到任后,摆下宴席,邀请地方上的地头蛇们前来赴宴,随后给予他们丰厚的赏赐。在这些地头蛇中,党项部落的一个酋长拓跋彦超,他的部落实力最强,其余各部唯他马首是瞻。当拓跋彦超来赴宴时,冯晖热情挽留,在城中为他修建了豪华大别墅,日常供应极尽奢华,但不准他们离开,等于是用糖衣炮弹把他软禁在灵州。 拓跋彦超于是乐不思蜀,诸部也不敢再造次,西北地区恢复了平静。 冯晖在灵州很有善政,妥善处理了棘手的民族矛盾,大力发展经济,地区平稳、百姓安康,石敬瑭特意下诏褒扬。 在灵州,边境贸易也快速发展着,少数民族争相到此贩卖羊马,使得冯晖获得了大量的宝贵战略资源——西域宝马。 西北地区在冯晖的治理下,政通人和,经济发达、兵强马壮,深得蛮夷之心,于是就引起了朝廷的猜忌。 在桑维翰制定的“御辽十五将”中,就没有冯晖的名字。冯晖上疏主动请缨,如前文所述,朝廷予以安抚,顺便提出将他往内地更为繁华富庶的军镇迁移,让他享清福。 冯晖痛快地答应了,认为这是朝廷要犒赏自己。等离开灵州后,才发觉上了当。于是便积极向冯玉、李彦韬行贿,请求把自己放回灵州。 冯晖当然也不是傻白甜,他在离开灵州的时候,有意给朝廷埋雷,他释放了拓跋彦超。 接替冯晖镇守灵州的,是延州彰武军节度使王令温。 王令温的执政理念与冯晖截然相反,与朝廷羁縻怀柔的民族政策背道而驰,他十分歧视当地少数民族,不屑于了解他们的风土人情,而是粗暴地一刀切,用治理汉人的方法治理灵州,激起了羌、胡、党项等人的严重不满情绪。 于是,他们重操旧业,西北地区又成了商旅们的地狱。 拓跋彦超联合其他部落,率部攻打灵州,将王令温的弟弟王令周诛杀。 开运三年(946)4月,王令温紧急向朝廷求援。 在冯玉、李彦韬的运作下,朝廷顺理成章地让冯晖继续当灵州朔方军节度使,率领部队返回灵州,弹压地面,并命药元福率军助阵。 临行前,冯晖非常聪明地请了一道旨意:允许他自行招募兵马。理由是当今国家多事,必然没有足够的兵力支援灵州,所以我必须自行招兵买马,以镇压羌胡。 这道旨意批准之后,冯晖就可以不受限制的扩充兵力,增强自身实力。 快到灵州时,叛乱的诸蕃纷纷前来迎接。冯晖扫视一圈,忽然指着他们的首领腰间的佩剑,笑道:“这不是板桥王氏剑吗?这可是绝世珍宝,来来来,让我瞅瞅。”说着就伸手从首领的腰间拔出佩剑,作势要观赏把玩一番。 说时迟、那时快,冯晖忽然把手腕一翻,首领人头落地。冯晖的卫士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首领的几十名贴身骑兵斩杀殆尽。 副将药元福直看得心惊肉跳,对冯晖说道:“咱们这里距离灵州还有五六百里的路程,您这……未免有些草率了吧?” 冯晖“哈哈”一笑,说道:“此夷落之豪,部族之所恃也。”这位首领是党项部落酋长拓跋彦超的左膀右臂,也是蛮虏界德高望重的带头大哥。有道是擒贼先擒王,冯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干掉,余人谁敢不从? 大军继续向灵州进发,少数民族诸部在沿途各险要地带设置关卡防线。冯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些少数民族部落的诉求其实很简单,不是真要造反,更不是要与中原为敌,只是在有人带头的情况下,趁火打劫,捞一笔而已。 经过冯晖的一番真情告白,所有部族都表示愿意和解,领了冯晖的赏赐后,纷纷带领部众离开。唯有拓跋彦超的部落要报仇雪恨。 冯晖的部队要进驻灵州,首先要经过一片沙漠——旱海,然而拓跋彦超派部队把守险要地势,还控制了水源,对冯晖、药元福严阵以待。 冯晖派人送去大量的礼物,希望可以和平解决灵州事务。拓跋彦超表示这原本就是一个美丽的误会,答应了冯晖的和解请求。 但是,拓跋彦超嘴上说同意和解,可身体却很诚实。从早晨到中午,使节往来三四趟,党项部落的军队始终没有撤走,仍然据守险要。 第589章 宇宙第一强国——高丽 药元福提醒冯晖,说蛮虏知道我们粮草断绝,又无水源,千里奔袭,师老兵疲,他故意假装和解,实际则是拖延时间,等拖到晚上,就会对我们发动突袭,把我们一举歼灭。 冯晖也看穿了拓跋彦超的诡计,可他们占据险要地势,易守难攻,我们该怎么办? 药元福分析道:蛮虏部众虽多,却缺少精锐,且全都靠山列阵,只想着拖延时间,没有做好战斗准备,且他们阵前的步兵对骑兵根本没有杀伤力。我准备率领骑兵冲击他们的阵地,如果取胜,我就会举黄旗示意,那时你再率领全军冲杀,如此一战可擒之! 冯晖同意。若如所料,拓跋彦超被打败,狼狈逃跑。 冯晖、药元福顺利进驻灵州。 于是,西北又恢复了和平稳定。 西南和西北的威胁都得到了及时妥善的处置,没有进一步发酵,也助长了石重贵的嚣张气焰。 后晋已经被连年的自然灾害和两次大规模对辽战争搞得筋疲力竭,事实上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迫切寻求一种打破僵局的妙招,在维护国家主权的前提下与契丹达成和平协议。 拥有上帝视角的我们,可以很轻松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挑动契丹内部的路线斗争,帮述律太后赢得主动权,压制“灭晋派”的耶律德光。 然而石重贵却灵光乍现,迸发出一个奇思妙想,他要开辟第二战场,以战迫和。在他看来,后晋两连胜,都折腾到崩溃的边缘,那么两连败的契丹岂会舒服?耶律德光必将面临着巨大的国内政治压力,所以只要后晋继续加把柴、添把火,那么契丹政局必然出现大地震。 理论上看起来似乎也没毛病,那……具体怎么实施呢? 石重贵坏坏地一笑,为大家亮出来他压箱底儿的秘密武器——高丽。 这是一个神奇的民族在一片神奇的土地上建立的神奇的国家。 后梁贞明四年(918),中国的西南部,前蜀高祖、“贼王八”王建去世;同年,中国的东北方,另一位名叫王建的人,被部下拥立,取代了新罗国王,改国号为“高丽”。 稍微普及一下,这个“高丽”政权又被称作“王氏高丽”,与历史上的“高句丽”没半毛钱关系。 “高句丽”政权出现在中国的西汉时期(约公元前37年),到唐高宗时(668)被大唐军队灭掉,高句丽政权的主体部分并入大唐版图。 二百多年后,王建与唐末的藩镇军阀一样,被部下拥立夺权,自立为王,改国号为“高丽”,蹭“高句丽”的热度,就像在中原,凡是姓李的军阀搞割据或建国,必然改国号为“唐”,姓刘的就是“汉”。 所以说,“高丽”与“高句丽”的关系就如同大汉(刘邦)与后汉(刘知远)、大唐(李渊)与后唐(李存勖)的关系一样。 这位高丽的开国之君王建也是英明神武,918年篡权自立,935年吞并新罗,936年灭后百济,统一了今天的朝鲜半岛的中、南部。虽然这点儿屁大的面积放在中国也就是半拉省大,也就一个幽州卢龙军,但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太祖爷王建统一半个半岛的举动已经是惊天动地的丰功伟绩了,简直就是秦皇汉武,宇宙第一高质量男性。 史籍记载,“高丽王建用兵击破新罗、百济,于是东夷之国皆附之,有二京、六府、九节度、百二十郡。” 公元936年,高丽王建在朝鲜半岛气吞山河,同年,在中国也发生了一件大事:石敬瑭建国称帝。 高丽王建派人秘密告诉石敬瑭,说他与渤海国王是亲戚,契丹人灭了渤海国,国王被俘虏,我愿意与后晋联合起来,南北夹攻契丹,为渤海国复国,给我亲戚报仇! 石敬瑭时期迫于实际形势的压力,奉行“亲辽政策”,根本没有足够的实力挑战契丹霸主的地位,对于高丽王建的提议,石敬瑭直接无视,不做任何回答。 如今,雄心壮志的石重贵想到了这段尘封的往事。 契丹自耶律阿保机时期开始,就对中原蠢蠢欲动,而之所以在整个后梁、后唐时期保持了理性克制,很大程度上就是被渤海国绊住,担心后院起火,而之所以在后唐末期敢深入中原为寇,也是因为吞并了渤海国,解决了后顾之忧。 如果高丽王建能够在朝鲜半岛出兵,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势必牵制契丹的精力。 正巧,高丽王建去世,其子王武主持国政,派来使节向后晋告哀。 石重贵踌躇满志,立即派高级官员郭仁遇出访高丽,表面上是出席王建的葬礼,顺便册封王武为高丽国王,实际则是借机与王武商讨两国夹攻契丹的军事行动。 在之前高丽王建的描述中,他们高丽人兵强马壮、经济繁荣,举国上下充斥着对契丹人的仇恨,只要天朝大国点点头,他们便会立刻给予契丹人沉重的打击,起码能使渤海国复国,至于能不能一举消灭契丹,那就要看天朝大国是否有足够的怜悯和仁慈了。 郭仁遇满怀期望地来到高丽国,受到了王武的亲切接见,在全面地视察了高丽国虚实之后,郭仁遇为石重贵带来了一份详尽的调查评估报告,这份报告可以概括为两个字:真他喵操蛋! 首先,高丽国根本不像王建之前吹嘘的那样,什么兵强马壮呀、粮草充足……就他们那点儿实力,别说打契丹了,中原派过去俩村长就给他灭了国。 高丽人吹牛不带打草稿的,井底之蛙、狂妄自大,这个臭毛病持续了一千多年,直到今天还没改过来。 高丽王建对石敬瑭夸大其辞,当然不是为了口嗨,与绝大多数蛮夷戎狄一样,夸大自身的实力和对天朝上国的忠心,骗取赏赐。虚报业绩,忽悠股东和社会游资,抬高股价,高位套现,割韭菜。 其次,王武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即便他真想以卵击石,他的命令也很难实施。 第590章 宇宙第一强国——高丽2 这是政治常识。高丽国也是老国王去世,新君即位,主少国疑,功勋元老、王室成员等等都对最高权力垂涎三尺,严重威胁新君的统治,内患深重。 作为高丽国的开国之君,王建为了获得广泛支持,使用了政治联姻的老套路,而他本人就是关键工具人。他与国内的各大家族通婚,不辞辛劳地当新郎,成为了真正的“国民女婿”。 这是王建整合各方政治资源的有效手段,但副作用也是很致命的。王建的老丈人多、老婆多、孩子多。 在王建死后,外戚们果然上蹿下跳,这些国丈们都想让自己的外孙即位,姥爷们明争暗斗,互相陷害,甚至派刺客入宫刺王杀驾,王武就曾亲自打死了一名刺客。 子以母贵,这些豪门出身的嫔妃们,娘家的势力也分三六九等,其宫中地位自然也有尊卑之分。 既然王建走的是“新郎官路线”,那么就很容易理解,他越是早年娶进门的老婆,娘家势力越弱小,而越往后,越是豪门千金。比如他的结发妻子,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民间女子。 据说这位女子乃罗州民女,某日到河边洗衣服的时候,邂逅了还是将军的王建,随后二人不可描述。非常戏剧性的是,王建是个渣男,他知道这是位普通民女,娘家没钱没势力,就没打算谈婚论嫁,只是贪图一时肉体欢愉,完事儿之后就到此为止。 甚至在亲热时,王建还特意留了个心眼,不让女方怀孕,但在那个年代,也没有很好的安全措施,于是王建选择了一个比较笨、比较原始的避孕办法,但最终这位女子还是怀孕了。其中的细节请看史籍记载: “……不欲有娠,宣于寝席,后(指该女子,庄和王后)即吸之,遂有娠生子……” 不翻译了,都懂。佩服佩服。 总之呢,甭想提上裤子就不认账。王建算是被这女的讹上了,不得不为自己的一夜风流负责任,于是这位女子就成了王建的大老婆,而她怀上的孩子,就是这位王武,王建的长子。 之后王建再娶老婆的时候,显然不会找平头百姓家的女子了,基本都是大将军、高级官员等有势力的豪门望族。 所以王建的后宫也是暗流涌动,他本人对长子王武能否顺利即位也没有把握,甚至到死都不敢公开指定王武为继承人,怕因此招致动乱。终于在他临终时,非常含蓄地试探了一下开国功臣朴述熙的态度。 朴述熙是王建的开国功臣,能征善战,立功无数,朴述熙之于王建,如同关羽之于刘备。朴述熙表示支持长子王武,王建这才欣慰地闭上眼睛,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也正是在这位功勋重臣的拥护下,王武登上了高丽国权力巅峰。 然而王武的这些姥爷们、同父异母的诸兄弟们,并未善罢甘休,他们用尽各种手段争权夺利,暗杀、政变……高丽国内暗流涌动,危机四伏。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点儿弹丸小地,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一点儿也不亚于中原大国。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王武又怎么可能出动全国之弱鸡,招惹契丹之虎狼? 石重贵听完郭仁遇的汇报,大失所望,但他还是不甘心,于是再派使节向王武询问真相,希望得到他真诚的回答和明确的态度,毕竟这将是一场决定三国命运的灭国之战,作为盟友,要坦诚相待。 王武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答非所问,避重就轻,云山雾绕地一通胡侃。石重贵绝望了,看来高丽人的目的还是骗吃骗喝,靠不住。 在契丹这边,在两次失败阴云的笼罩之下,“扶晋派”的“太后党”崛起,“灭晋派”的“帝党”处境堪忧,述律太后有可能重新架空耶律德光,垂帘听政,或者干脆废掉耶律德光,临朝称制。 耶律德光即将前功尽弃,他只能背水一战,务必再发动一次南下侵略战争。这也将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豪赌,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那么开战的理由呢?耶律德光如何顶住两次失败的压力,突破“扶晋派”的层层阻力呢? 理由就像海绵里的水,要挤,总会有的。 1,高丽间谍 趁热打铁,先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宇宙第一强国,高丽国。 在高丽王建、王武父子与后晋政权的前期联络中,并不是通过正规外交人员,也没有使用正规外交途径,负责充当中间人来回传话的,竟然是一个来自西域的和尚——胡僧袜啰。 在石重贵与高丽王武密切来往的时候,契丹人在云州地界内捕获了后晋的间谍人员。 有意思的是,中原方面的史料上查无此事,《辽史》中也仅有一句话的记载:“十二月……云州节度使耶律孔阿获晋谍者。” 短的不能再短,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就占了几乎全部,对于事情的描述则只有四个字“获晋谍者”,我们抓住了后晋的特务。特务有几个、他们的任务是什么,如何处理等等一切关键问题,都没有透漏。 也许他们真的是负责与高丽国联络,也许是有其他秘密任务,更有可能他们根本就不是间谍。在那个年代,“敌军奸细”是屡试不爽的万金油,任何一个外国商旅都可以被定义为间谍,甚至本国公民也可以。 前文说过,在耶律德光发动晋辽大战之前,就有耶律迪辇在上京捕获后晋间谍的说法,《辽史·太宗本纪》还一本正经地说道“知有二心”,此事件也成为契丹南下的理由之一。 这一次,契丹人故技重施,又说抓到了后晋间谍。 由于史料的空缺,让我们可以适当地发挥想象,合理的推测。石重贵当然有可能真的往幽云十六州派了间谍,收集情报;也有可能这又是契丹人手中的一袋洗衣粉。 如果真是负责联络高丽国合攻契丹的间谍,那么高丽国真是把石重贵坑惨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第591章 三大战役之滹沱河战役1 2,狼山孙方简 在定州西北二百里处(定州与易州之间,今天河北省易县西南),有一座狼山,亦作“朗山”,后来又改了一个名字,而这个名字相信每一个中国人都会知道——狼牙山。 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附近的居民在山上兴筑要塞,以躲避乱兵和盗匪们的骚扰,成为了附近百姓们的避风港。 久而久之,老百姓们在要塞里兴修了一座佛堂,由一位叫孙深意的尼姑当住持,普度终身。尼姑孙深意行走江湖多年,会一些近景魔术、江湖戏法,便利用人们的迷信思想,发展信徒,通过施展“法术”来蛊惑善男信女们,被当地人们尊奉为活神仙。妥妥的邪教组织。 定州人孙方简、孙行友兄弟,就是孙深意手下最虔诚的信徒,二人自称是孙深意的侄子,他们不喝酒、不吃肉,充当孙深意的仆从,无微不至地照顾其饮食起居,蹭着妖尼孙深意的热度,二人也成为远近闻名的“天使”。 后来,妖尼孙深意病逝。眼看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大IP要凉,孙方简很不甘心,于是就把孙深意的遗体进行了技术性处理,让她以坐姿出现在大众视野中,给她化上浓妆,对外声称她老人家只是“坐化”(灵魂升天,肉身暂时闭气,打坐),不是真的死亡。 与此同时,孙方简也继续表演孙深意教给他的一些小戏法。 于是,狼山信徒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比以前更多。 这一带是中原与契丹的边境地带,战乱频繁,土匪横行,这也是狼山根据地形成的主要原因。随着战争的推进,两国纷纷把战争成本转嫁到老百姓身上,连年的天灾和繁重的赋税,进一步导致了民众的大量逃亡,前文已经提到过,全国多地——尤其是河北地区,数以万计的难民背井离乡。 流民导致的另一个结果就是严重的匪患。难民也是要吃饭的,除了沿途乞讨,就只能沿途劫掠。 有些流民当然也就投奔了狼山,孙方简把他们中年轻力壮的挑选出来,编入自己的武装,然后扩建狼山要塞,逐步建成了狼山根据地。 契丹南下时,孙方简率领狼山好汉发挥主场作战优势,巧设埋伏,专门伏击契丹军队,抢夺他们的武器铠甲、牛马、粮草等物资。 很快,狼山好汉的事迹传遍大江南北,狼山根据地成为无数汉人心中的革命圣地,于是更多的民众慕名来头,寻求组织庇护。狼山根据地很快就聚集了一千余户人家,孙方简把他们全部武装起来,全民皆兵,势力愈发壮大。 人多了,吃饭的嘴也就多了。狼山好汉不得不在孙方简的带领下打家劫舍,在定州、易州一带干起了土匪强盗的勾当。 孙方简很精明,知道所谓的“狼山好汉”毕竟是一窝土匪,迟早会遭朝廷剿灭的。思前想后,孙方简想出来一个好办法:招安。 狼山好汉进入体制内,帮朝廷对抗契丹,双方各取所需,招安一事一拍即合。 朝廷任命孙方简为“东北招收指挥使”,给了他组织民兵、奉旨抢劫契丹的权力。 孙方简当然要为朝廷纳上投名状,于是屡次率领部众越过边境,深入契丹境内,烧杀抢掠,斩获颇丰。 如果孙方简和他的狼山好汉就此替天行道,也算一段传奇佳话了。但孙方简毕竟是邪教组织头目、土匪头子,匪性不改,他不仅抢契丹人,也抢汉人,在两国均犯有案底。 因为他并不是真正的军人,他的行动目的不是给契丹进行系统性破坏,“疲敌之计”,眼前的短期利益才是一切行动的指导纲领。他们不仅越境抢契丹人的财物,也在本国抢汉人的财物,反正谁有钱粮就抢谁的。 而每当孙方简越境劫掠归来,都要向朝廷报功,向朝廷索取酬劳赏赐。 朝廷对孙方简的态度逐渐变得冷淡起来,本来就是要利用他消耗契丹,狗咬狗一嘴毛,打死契丹平外患,打死孙方简除内乱。孙方简劫掠的战利品已经算是朝廷的政策性拨款了,他怎么还真把自己当成帝国将军了呢? 想想梁山好汉们招安后的下场,狼山好汉孙方简在朝廷眼中的形象就八九不离十了。所以后晋朝廷渐渐不能满足孙方简的胃口。 朝廷讨厌孙方简,孙方简同样也看朝廷不顺眼。认为朝廷让自己招惹契丹人,又不给派发足够的军饷、粮草、铠甲武器等,明摆着是让自己当炮灰,去送死。 于是,在开运三年(946)5月,孙方简率领他的狼山好汉愤然转投契丹,表示愿意为契丹军队充当带路党。 至于投名状,杜重威撞到了枪口上。 就在这个月,杜重威派亲信刘延翰到边境地区购买战马,被孙方简成功截获。孙方简就把刘延翰呈献给契丹,表明自己跟后晋政权从此划清界限。 刘延翰伺机逃回,并把孙方简叛变的消息带回汴州。 狼山好汉孙方简的变节投敌,使得契丹人收获了一枚合格的导盲犬。为契丹从定州南下打下了坚实基础。 3,吐谷浑白可久 之前安重荣叛乱时,用尽花言巧语拉拢吐谷浑部落酋长白承福,白承福也一时糊涂,上了安重荣的贼船,后经后晋朝廷争取,白承福迷途知返,通过刘知远的关系投靠了后晋中央朝廷。 石敬瑭把白承福召唤到了中央,给他丰厚的赏赐。石重贵登基后,白承福率领他的吐谷浑部落,参与了对契丹的军事行动,随后被改编进魏州张从恩的部队,驻防滑州。 白承福投靠后晋的引路人刘知远,却对这支吐谷浑部落别有用心,先是吞并了白承福的吐谷浑精锐部队,继而对白承福的私人财产产生了浓厚兴趣。 战役结束后,白承福把他的部队调到岚、石二州一带放牧,刘知远便借口其士卒犯法,从严从重判罚,明目张胆的欺压吐谷浑族人。 第592章 三大战役之滹沱河战役2 吐谷浑部落不堪其扰。白承福便与自己的副将白可久商议,打算找机会脱离后晋,投奔契丹。 这非常讽刺,吐谷浑当初背叛契丹,内附中原,就是因为要躲避契丹人的欺压,如今,短短几年光景,吐谷浑人宁可回契丹受欺压,也不愿留在中原沐浴浩荡皇恩。可见刘知远对人家的欺压到了什么程度。 开运三年(946)4月,白可久借口去北面牧马,带着他的部众越过边境,叛逃到了契丹。比孙方简早一个月。 叛而复归的吐谷浑部落受到了耶律德光的高度重视,立刻任命白可久为云州观察使,副省级干部,以给白承福做个榜样,让他放心大胆地脱晋入辽。白可久契丹之命,派人游说白承福,劝他不要再犹豫了,抓紧来北方草原享受荣华富贵吧。 刘知远在亲信爱将郭威的建议下,上疏朝廷,拿白可久叛逃说事,说这帮吐谷浑人反复无常,留在边境绝对是个祸患,不如把他们迁到内地。 朝廷深以为然,于是把白承福的部队(一千九百人)调离太原,安置在河阳辖境内。 等吐谷浑的部队被调走后,刘知远又摆下鸿门宴,邀请老朋友白承福等吐谷浑部族首领们来太原城内居住。失去军队的光杆司令白承福自然是万分感激,感叹祖国处处有亲人,感谢刘知远的收留。 刘知远却上疏朝廷,诬陷白承福等人企图叛变,随后派军队包围了他们的别墅,大开杀戒,无论男女老少,通通诛杀,一个不留。白承福等五位首领被屠灭满门,共有四百余人被杀。而他们的财产也全部落入刘知远手中。 石重贵还特意下诏褒奖刘知远,感谢他为帝国成功平叛。 从此之后,吐谷浑部落一落千丈,从此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吐浑遂微,不复见)。 吐谷浑部族的一把手白承福虽然被刘知远团灭,但吐谷浑二把手白可久却成功带领族人投入到契丹的怀抱。 史籍记载,白可久这一走,“诸侯咸有异志。” 当你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说明暗处的蟑螂已经满了。白可久的叛逃撕去了后晋政权在民族政策上的伪装,后晋统治者没有了大唐“天可汗”的胸怀,少数民族离心离德,纵然留在中原境内,也与中央朝廷三心二意。 白可久部族虽然不能在军事上给予契丹太多的支持,但作为一笔政治资源,其价值是无可估量的。 最起码,他给契丹提供了一个南下的理由,契丹人可以高举民权的伟大旗号,找后晋讨说法。 4,赵延寿 赵延寿是后晋政权的噩梦,不离不弃,伴随始终。 赵延寿与后晋政权之间有深仇大恨,国仇家恨,有错失江山社稷之恨,有间接杀父之仇。灭掉后晋,取而代之,是赵延寿毕生的追求。 如今,耶律德光金口玉言,许诺一旦灭掉后晋,就让他做中原之主。这让赵延寿在推翻后晋的伟大事业上又有了新的动力。 在之前的两次战役中,赵延寿无疑是出力最多的将领,“灭晋急先锋”的称号当之无愧。特别是二次战役后,所有参战将领都受到了数百军棍的责罚,唯独赵延寿免受责打,因为他是耶律德光口中那个唯一立有功劳的人。 翻看整个“晋辽大战”,特别是即将到来的第三次战役,赵延寿毫无疑问功居第一。我们马上就要一睹这厮的风采。 开运二年(945): 12月,契丹在云州捕获后晋的间谍; 开运三年(946): 3月,吐谷浑派人送来人口一千户; 4月1日,吐谷浑部落二号人物白可久叛投契丹; 5月,孙方简携“狼山好汉”归附契丹。 于是在6月份,耶律德光拜谒了先帝耶律阿保机的陵墓,为接下来的军事行动“开光”; 7月,耶律德光下诏全国总动员,集结全国兵力; 8月,耶律德光御驾亲征,携大辽国全国健儿,气势汹汹地第三次南下,第三次战役打响。 与前两次不同,后晋早就做好了迎战准备,耶律德光无法实施“闪击战”。让我们转移到后晋的视角,回溯这半年多的时间: 开运三年(946)正月,贝州永清军留后梁汉璋就奏报朝廷,“蕃寇屯聚,将谋入寇”,随后定州奏报“契丹入寇”。 警报一直在响,石重贵当然不会无动于衷。 正月,石重贵诏令李守贞率兵巡视北方边境; 2月,诏令滑州皇甫遇率兵押运粮草到易州、定州等边境城镇; 3月,任命皇子石延煦为澶州节度使,把太子爷放到前线,接受战争的历练,积攒人脉、资历、声望,为将来承继大统做准备; 6月,定州奏报“蕃寇压境”;诏以李守贞挂帅(北面行营都部署),皇甫遇为副司令,张彦泽为骑兵总指挥,李殷(时任定州义武军节度使)为步兵总指挥。 对于即将到来的大战,石重贵显得胸有成竹,在河北地区乃至全国都在紧张应对的时候,石重贵过得依然逍遥快活: 2月,命臣僚陪他泛舟饮酒,喝嗨了,跑到杜重威家,跟姑爸爸对饮,“醉方归内”; 5月,“游船习射”,然后又喝大了,“帝醉甚……夜分方归内”。 契丹人虽然无法实施“闪击战”,但他们在开局依旧获得了巨大的优势,因为后晋较之以往更加空虚。 首先是持续不断的自然灾害。 这半年,后晋遭遇到了连续不断的自然灾害,且灾情严重,特别是今天的河北、山东、江苏一带,成千上万的人被饿死,饥民们群起为盗,竟然将官军(兖州节度使安审琦)打败,他们还与淮南势力勾结,淮南派兵北上,谋取后晋东部领土; 特别是在7月份,黄河在杨刘城附近决口,“水阔四十里”,短短两个月后,又在澶州治下的临黄县决口。 其次是后晋内部将相不合。 正月,贝州梁汉璋奏报紧急军情之后,本来朝廷是派遣大将符彦卿北上驻防的,然而身边左右人却对他羡慕嫉妒恨,不愿让他再在接下来的战斗中立功,于是联合起来排挤他,给他分配了数千老弱病残,让他屯驻到荆州口,北方打仗,却把猛将调到南方。 第593章 三大战役之滹沱河战役3 另外,李守贞虽然在排挤桑维翰时与“亲旧帮”狼狈为奸,但他毕竟不是“亲旧帮”骨干分子,他与刘知远、桑维翰一样,都是石敬瑭的嫡系亲信,是“亲旧帮”的重点打击对象,只是因他与桑维翰的私人恩怨,才暂时为虎作伥。 兔死狗烹的道理不仅仅在国与国之间有效,人与人之间——特别是政治斗争中,也是放之四海皆真理的。当李守贞干掉桑维翰,吐出胸中一口恶气的时候,孤立无援的他立刻成为“亲旧帮”的下一个目标。 在凶险万分的政治场中,不要急于把所有的政敌、仇人都干掉,所谓养寇自重,有时候,你的敌人恰恰是帮你挡枪的那个人。 李守贞的地位逐渐攀升,屡屡挂帅北方事务,这就引起了“亲旧帮”的极大不满,李彦韬通过各种关系,在李守贞身边安插了无数眼线,以至于李守贞在外的一举一动都处在李彦韬的监视之下。 李守贞表面上对李彦韬唯唯诺诺,背地里却恨得咬牙切齿。 而后晋最大的隐患却是石重贵的骄兵情绪和对“亲旧帮”的毫无底线地宠信。 战争是检验一个政权的有力武器,虽然未必公平,但绝对简单粗暴,因为在外部重压之下,内部的各种隐患都会浮出水面,相互作用。所以战争的走向往往并不完全决定于军事实力的对比,大多数时候受政治因素的左右更多。 后晋和契丹的内患均在这场战争中爆发出来,给本国带来了生死攸关的考验。后晋没有经受住考验,被一波带走,契丹则出现了一位力挽狂澜的人物,虽然避免了亡国的厄运,却也因此元气大伤。 在第三次战役开始时,虽然契丹无法使用“闪击战”的老套路,但他们在赵延寿的帮助下,使用了更加阴险狡诈的一招:诈降。 7月,当耶律德光集结契丹全国兵力,准备大举南下时,赵延寿却派使节与后晋朝廷取得单线联系,说自己回心转意,打算弃暗投明,回归祖国的怀抱。 后晋实际掌权人——“亲旧帮”对此深信不疑,特别是冯玉,命杜重威给赵延寿写信,承诺朝廷一定会不计前嫌,给予他最丰厚的赏赐。 冯玉、杜重威等“亲旧帮”为何笃定赵延寿不是诈降? 因为他们需要他真降。 历朝历代,都不乏“亲旧帮”这样的政治暴发户,他们有个与生俱来的先天不足:缺乏足够的资历。无需过多解释,如果没有这个先天缺陷的话,也就不叫“暴发户”了。 为了弥补这种先天缺陷,政治暴发户们在政治上的表现通常都会比较激进,行事风格偏向大开大合、大刀阔斧,极具颠覆性,甚至不惜反其道而行之,总之就是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润物细无声绝对不是他们的菜。 出现这种风格的原因有很多,比如执政经验不足,本身既无高学历,缺乏扎实的理论基础,又无经年累月的工作履历,缺乏实践经验,所以比较愣头青,但这不是主要原因,因为有庞大的官僚体系做支撑,即便他们是脑残,他们的幕僚、朝中文武百官未必都是脑残。 主要原因是他们需要另类和激进,强调自己与建制派们的不同,人为地制造派别、路线上的分歧,标新立异、哗众取宠……总之,就是一场政治营销。 比如,在战争年间,他们会极力推进和平谈判,而在和平年间,又可能会竭力叫嚣战争。发出不同的声音,是这类政治团体的生理本能。 差异化,是他们快速积攒声望、获得话语权的手段。立功则更是他们最迫切的政治需求。 如今的赵延寿比当初的卢文进还要关键,他在契丹享有王爵之位,位高权重,手握重兵,而且父子两代人坐镇幽州二十多年,熟悉地面,具有一定的群众基础。中原多一个赵延寿不是雪中送炭,而只是锦上添花;而契丹少一个赵延寿却不是扬汤止沸,而是釜底抽薪。 所以赵延寿如果能回到中原,那么晋辽之间的战争天平将会发生实质性逆转。这对后晋绝对是重大利好消息。 赵延寿回归,是真的吗? “亲旧帮”考虑的不是“是如何”,而是“要如何”。冯玉等人不是由证据推导结果,而是先有结论,再反向寻找证据来补充,假如没有证据,那就制造证据。总之,就是自欺欺人。时至今日,西方的政治家们也是使用这种套路,无论是伊国的洗衣粉还是叙国的白头盔。 而且在后晋朝廷看来,赵延寿归国可谓是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首先,“赵延寿归国”的超话发起人是后晋朝廷。 早在一年前,后晋朝廷就派人秘密联络赵延寿,劝他迷途知返,回归祖国的怀抱。赵延寿当时也表达了愿意归国的意思,只是是战事胶着而没有来得及讨论具体的细节。 现在,契丹两败而后晋两胜,赵延寿这棵墙头草见风使舵,旧事重提,合情合理。 其次,见契丹“大势已去”,后晋崛起,幽云十六州地区的很多汉人降将都表示要回归祖国。 瀛洲刺史刘延祚写来密信,说今年的水灾对河北地区造成了严重影响,瓦桥关以北的道路几乎全部瘫痪,契丹主力已经回到北方草原,瀛洲城里只有不到一千守军,请祖国发兵收复瀛洲,我来当内应,契丹人远水难解近渴; 莫州等亦有类似报告; 深州刺史慕容迁更是呈献了《瀛莫图》,指导后晋袭取北方。 所以幽州赵延寿的回归一点儿不显得突兀,反倒有一种大势所趋、民心所向的历史潮流感。 最后,在二次战役结束后的边境摩擦中,后晋亦占有优势。张彦泽在定州击败契丹残部,追杀出百余里,斩首二十余级,生擒将领四人,缴获两副金耳环,进献朝廷;河东刘知远奏报击败契丹残部,歼敌七千多。 第594章 三大战役之滹沱河战役4 后晋表现出了咄咄逼人的态势,河北地区的水灾使得契丹援兵无法及时赶到,久陷蛮虏的汉人眷恋故土、人心思归,后晋朝廷实施政治诱降在先……赵延寿回归,简直就是水到渠成,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冯玉派洺州的一名将领赵行实充当中间联络人。这位赵行实是赵延寿曾经的下属,巧了,跟他爹重名,赵德钧原名也叫赵行实。 赵延寿有模有样地跟后晋朝廷讨价还价,有鼻子有眼,最后,赵延寿在信中表示: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久陷蛮虏,颇思故土,只是契丹看管甚严,事情非同小可,请朝廷务必出动大军前来接应,王师一到,我就脱身南下! 言辞诚恳亲切,所言句句在理。后晋朝廷看完信件,感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归来吧,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于是再派赵行实前去秘密接洽,商讨具体的会师日期。 这是契丹人的引蛇出洞之计。 游牧民族善野战,中原人善守城。这一点在之前的战争中表现的淋漓尽致,在野外,中原人会被游牧骑兵打得溃不成军,而一旦转入城池攻坚战,游牧军队就会丧失骑兵作战的一切优势;而被拖入僵持阶段后,游牧仆从诸部则会因战利所得低于战争成本而选择脱离大部队,这时候,就是中原人反击的阶段。 有人说是因为草原民族不会攻城。其实如今的契丹已经摆脱了这个束缚,前有卢文进,后有赵延寿,无数的汉人降将早就把最先进的攻城技术带进了草原,契丹人已经学会攻城了。 攻城战的人员成本是非常高的,一般来说,攻城方要做好10比1的战损比,遇到易守难攻的险要关隘或城池,甚至100比1也未必能攻下。所以《孙子兵法》才把攻城列为最下策。 总结了前两次的经验教训,耶律德光设计了一盘大棋,制定了引蛇出洞的策略,即想办法把后晋主力引诱到旷野荒郊,展开一场大决战,利用野战歼灭后晋的有生力量,毕其功于一役。 战役开始时,举全国之精锐汹汹而来的契丹人连吃败仗,进一步助长了后晋的骄兵情绪。“收复幽云十六州”的丰功伟绩让冯玉、杜重威等人心猿意马,连石重贵都坐不住了,准备发动一次全面地、主动地进攻,其战略目标是消灭契丹! 在开运三年(946)10月14日这天,石重贵运筹帷幄,沙场秋点兵: 任命杜重威为北伐总司令(北面行营都指挥使),李守贞为总政委(兵马都监),另有安审琦、符彦卿、皇甫遇、梁汉璋、宋彦筠、王饶、薛怀让等一大批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 下诏之日,石重贵难掩胸中的豪情壮志,激动万分地向全天下宣布道: “要想天下太平,总共分几步?答,分三步。第一步,先取瀛、莫,安定瓦桥关以南;第二步,收复幽云十六州故土;第三步,彻底消灭契丹。” 然后宣布将蛮酋耶律德光列为国家A级通缉犯,凡是擒获耶律德光的,赏上镇节度使,赏钱一万贯,赏绢一万匹,赏白银一万两。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在商量北伐统帅人选的时候,石重贵提议让杜重威挂帅,李守贞为副。冯玉、李崧举双手赞成。赵莹选择了沉默,散会后,赵莹私下找到冯玉、李崧,大意是说杜重威此人言过其实、难堪大任,然而他的贪婪却像无底洞,这种人是不能重用的,特别是不能交给他兵权,建议由李守贞同志单独挂帅。 赵莹的提议被冯玉等“亲旧帮”一口回绝。 李守贞作为与刘知远、桑维翰一样的元老功臣,最初是遭受石重贵猜忌的。因为李守贞犯了一个忌讳,那就是自掏腰包犒赏军士。 自费打赏部下,把军队笼络成自己的私人武装,蓄养死士,绝对是军中大忌,特别是李守贞这样的身份,更容易引起石重贵的警觉。 某次,石重贵当面质问李守贞,说我听说你经常自掏腰包,犒赏你的部将,有这回事儿吗? 这是一道送命题,如果承认,那就是蓄意谋反,死罪;如果胆敢抵赖,那更是心虚的表现,死罪。 李守贞当然求生欲满满,他的回答更是堪称教科书级别: “此皆杜重威尽忠于国,以金帛资臣,臣安敢掠有其美?” 短短一句话,不仅救了自己,还收获了皇帝和杜重威的好感。敲黑板,划重点: 首先,颠倒黑白。 皇帝并没有给“私赏军士”定性,没说这是“罪”,所以李守贞当然不能主动“招供”,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把“私赏军士”说成是为国尽忠,是功劳; 其次,狐假虎威。 拖人下水,拉垫背。这一招也很有讲究,目标对象一定是比自己名望高、地位高、影响力大的,最好是让皇上有所忌惮的,这样,即便上一招不成功,皇上非要治罪的话,老虎可以帮狐狸挡枪。 杜重威确实厚交李守贞,给他的金银财宝、武器铠甲数以万计。这就是政治游戏的魅力所在,同为“亲旧帮”,冯玉与杜重威对待李守贞的态度完全不同。冯玉将李守贞视为异己分子,予以排斥打压;杜重威则对李守贞暗送秋波。 道理并不深奥,因为杜重威属于“外官”,地方势力,而冯玉属于“内官”,中央势力。也就是说杜重威与冯玉既有共同语言,又存在利益纷争,虽然同属“亲旧帮”,彼此之间也照样是同床异梦,相互提防。 石重贵听到这样的回答,十分满意,当即给李守贞加了一道官衔:知幽州行府事。幽州代理执政官,他已经在地图上把幽州标记为后晋领土了。 河北地区确实遭遇了严重的水灾,但重灾区主要分布于后晋控制区,给后晋造成的后勤补给、战略转移上的压力远比契丹要严重。石重贵豪情万丈,选择了熟视无睹,有什么比收复幽云十六州、消灭契丹更给力的? 石重贵相信,他的名字将与汉武大帝齐名。 第595章 三大战役之滹沱河战役5 北伐大军出发了,杜重威、李守贞率领主力部队在魏州会师,随后从魏州整装出发,直奔瀛洲城下。 在此期间,杜重威派妻子进宫,向石重贵请求给前线增兵,说大军深入敌国腹地,必须要有足够的兵力,巨石拍卵。石重贵深以为然,不仅把地方上的野战军全都交付杜重威,甚至连京师的禁军都拨付到前线,交给杜重威指挥。 京师为之一空。这是石重贵犯下的又一大忌。他真该好好反思一下李存勖的败亡历史。 大军向北进军的途中,后勤补给的致命不足已经充分暴露。 据史料记载,当时的河北地区已经连续下了两个月的秋雨,百姓们不得不拆掉房子,用建房木料烧火做饭,把凉席切碎当喂牛的草料,哪里还有盈余来供应军需?杜重威率领大军行走在泥泞中,迟缓而痛苦,很多士兵还未到前线就已经病倒,至于后勤补给,更是遥不可期。 然而石重贵依然沉浸在他的美梦中,久久不愿觉醒。 11月12日,经过近一个月的行军,杜重威主力终于抵达瀛洲城下,此时的瀛洲却已经是一座空城,城门大开,城内没有一个人影。 杜重威不敢冒然进城,这时候,有情报说瀛洲守将已经弃城而走,正往北方撤退。杜重威派梁汉璋率领两千骑兵追赶,果然中了契丹军队的埋伏,梁汉璋阵亡。 果然是诈降,杜重威懊悔不已,急忙向后撤退,这时候,瀛洲治下的几个县城宣布叛辽归晋,请求杜重威接应。 杜重威下令把他们中的妇女接过来,而拒绝接受老人、男人、儿童,还放了一把大火,把他们的房屋烧毁。随后才退入到瀛洲以南、冀州以北的武强县。 耶律德光同样是集结了契丹的全部兵力,他们的主力部队选择了易州、定州、镇州这条路线。 幽州是契丹的集结点,从幽州南下,主要有三条路线,分别是最西边的易——定——镇、莫——瀛——冀、以及沧——景——德。耶律德光用瀛洲做诱饵,把后晋主力骗到了中路,而契丹主力则从西路南下。 杜重威得到消息后,打算沿着冀州、贝州向南撤退,退回魏州防守,重演前两次战役的模板,即放弃前沿阵地的争夺,诱敌深入,在魏州、滑州等我军腹地凭城坚守,把战争拖进相持阶段。 当时,张彦泽正驻防镇州,他率部赶来会师,说契丹极易攻克,千万不要未战先撤,最好在镇州挡住敌人。 杜重威于是改变计划,改南下为西进,命张彦泽做前锋,决定在镇州城下与契丹打团。 镇州以南是滹(音同“乎”)沱河,上面有座中度桥连接南北交通,也是镇州与后方的咽喉要道。不幸的是,当杜重威赶到时,契丹人已经占领了中度桥。 张彦泽率部抢夺,契丹人放火烧毁桥梁,退守北岸。 耶律德光确实也收到了前两次战役失败的影响,他打得非常谨慎,面对突然涌现的后晋主力,他选择了烧毁桥梁,实际上这是一种怯懦示弱的表现,说明他对这场大决战并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也不敢贸然打团,所以烧毁桥梁,两相对峙,以观后效。 当时,镇州城尚在坚守,如果后晋大军拼命夺桥、渡河,与城中守军里应外合,将使契丹背腹受敌。耶律德光焚毁桥梁后,就与诸将认真地讨论撤军事宜,打算暂时放弃镇州,往定州、易州方向撤军,以避后晋锋芒。 结果经侦查得知,杜重威竟然在南岸安营扎寨,做出了一副打持久战的架势。耶律德光这才松了一口气,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契丹大军遂取消了后撤的打算。 负责大军后勤的李毂向杜重威、李守贞建议,说大军与镇州城近在咫尺,滹沱河浅而缓,我们可以很容易抢修一条临时浮桥,到时候与城中守军内外联合,趁夜偷营劫寨,契丹必然大败。 杜重威于是下令:运你的粮草去吧! 李毂被派往怀州、孟州督运粮草。怀州、孟州位于洛阳以北,汴州以西,算是大后方的大后方。眼不见,心不烦,有多远滚多远。 与此同时,耶律德光亲率大军与后晋主力夹河对峙,虚张声势,牵制后晋精力,而派自己的舅舅萧翰率领一百精锐骑兵和一些老弱病残兵,迂回到杜重威的后背,切断其后勤补给线。 耶律德光派人四处捕捉后晋外出樵采的士兵,尽一切可能切断杜重威主力部队的补给供应。偶有漏网之鱼逃回军营,也异口同声地渲染契丹军队的强大,使得后晋军心恐慌。 萧翰迂回到栾城(镇州以南),城里有一千守军,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契丹会绕开镇州城下的后晋主力,被萧翰的一百人打了个措手不及,竟然集体投降。 萧翰给城里的百姓免费纹身刺面,在脸上刺下四个大字——“奉敕不杀”,然后放他们向南逃亡。 于是后晋大后方的老百姓人人自危,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运粮队抛弃辎重,自顾自逃命。杜重威在前线几乎得不到任何补充。 被发配到怀州的李毂给石重贵写密疏,说明前线危急的形势,建议石重贵御驾亲征。李毂似乎看到了前线的大溃退,于是建议石重贵驾临滑州,在滑州、澶州准备好团战,并建议在怀州、孟州也增派兵力,防止契丹迂回到河阳地区,先攻洛阳再取汴州。 李毂为什么会有这种担忧?因为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杜重威要叛变! 他的预感没错,杜重威把全国的精锐骗到手中,成了他政治谈判的筹码。他私下与耶律德光秘密联系,希望效仿石敬瑭,他帮助契丹灭掉石重贵,然后期待那册封他做中原之主。 耶律德光欣然答应,说只要你放水演戏,我一定册封你当皇帝! 迄今为止,“中原之主”已经一女许两家了。杜重威与赵延寿是千里共婵娟。 第596章 三大战役之滹沱河战役6 杜重威出卖了石重贵,出卖了后晋政权,他掌握着后晋几乎全部武装力量,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当起了演员。 杜重威有他自己的打算,他不能直接投降,那样的话,他将与石敬瑭一样,坐实了“汉奸”的骂名。所以他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那就是磨洋工,他保证后晋主力不参战,部队契丹大军产生威胁,好让契丹军队抓紧时间“办正事”,一旦石重贵被擒或被杀,那么他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与契丹交涉政权交接问题了,不仅不会被骂做汉奸,还会被包装成忍辱负重、为了天下黎民苍生而委曲求全,被迫接管后晋烂摊子的民族英雄。 耶律德光对此将信将疑,谁知道你是不是学我诱敌深入,请君入瓮呢?万一契丹大军跳攻汴州,杜重威转而与石重贵来个瓮中捉鳖,怎么办? 好办,既然你想演戏,那咱们恶表演就都要投入一点。 于是,耶律德光既不率军深入,也不对杜重威展开攻击,而是在切断杜重威补给线的基础上与之隔河对峙。 这也是杜重威把李毂这样的人支开的原因。 在南岸扎下营寨之后,杜重威消极应对,既不召开军事会议,也不训练士卒,每日只做两件事,一是寻欢作乐,二是继续向后方写信告急,要求石重贵继续加派兵力。 被蒙在鼓里的石重贵勒紧裤腰带,砸锅卖铁供应前线,连京师的卫戍部队都被派往前线,随后又下诏征调各州粮草,运往前线。 汴州几乎成了一座空城,连桑维翰都看出了不对劲,于是请求觐见石重贵。 然而石重贵非常忙,忙着在御花园玩儿鹰,实在没有时间接见桑维翰。 桑维翰只得求见冯玉等当权者。 冯玉神情放松,镇定自若,对桑维翰一阵冷嘲热讽,“怎么,离开你,太阳还升不起来了?天下就你一个人懂得治理国家?告诉你,自从没有你指手画脚之后,现在祖国形势一片大好!” 桑维翰退下来后,不禁摇头叹息,对身边人说,“石家人很快就看不到太阳升起了。” 石重贵是打算御驾亲征的,他要亲眼见证这个伟大的历史时刻。 李彦韬提醒道:“陛下要带着宫里的太监们亲征吗?” 京师的兵力已经枯竭了,如果石重贵执意亲征的话,那真的只能率领宦官、宫女去前线了。于是亲征之事就此作罢。 在镇州前线,禁军指挥官王清也看出来问题所在,质问杜重威道:“我们距离镇州城只有区区五里,我们辛辛苦苦守在这里干什么?现在我们粮草断绝,即将自行崩溃,我愿率领两千步兵充当前锋,杀开一条血路,大帅您率领主力跟在后面,只要我们能进入镇州城,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好啊,那你去吧。” 王清于是率领两千步兵的敢死队,向契丹大军发起了突围,竟然真的撕开一道缺口。 诸将大为振奋,纷纷请求率军出击。 杜重威却下令,任何人不准出战! 王清孤军奋战,终于打过了滹沱河,在北岸登陆,虽然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但他们夺回了中度桥的控制权!眼见胜利在望,王清不断请求杜重威派后续部队跟进,抢修浮桥,然而杜重威却紧闭寨门,不出一兵一卒。 王清视死如归,对部下说道:“杜重威手握帝国全部兵力,却隔岸观火、袖手旁观,一定是心怀异志。我们今日必死无疑,横竖都是死,就让我们多拉几个垫背,以死报效!” 王清和他部下没有一人后退,没有一人逃亡,义无反顾地冲向契丹主力部队,血战的傍晚。。最终,王清与他的两千敢死队全部阵亡,其副手宋彦筠激战中坠落河中,游回南岸,得以幸免(《辽史》记载说宋彦筠落水而死)。 后晋主力全体将士就这样站在南岸,亲眼目睹自己的战友、同胞壮烈殉国。士气极为低落。 12月,契丹主力进逼杜重威营寨,切断了杜重威主力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杜重威、李守贞经过短暂的商议,一致决定正式向契丹投降,派心腹去契丹军营与耶律德光讨价还价,说我听说陛下您早就许诺让赵延寿当皇帝了,国无二主,您究竟是要立赵延寿呀,还是立我呀? 耶律德光拍胸脯保证道:“赵延寿声望不足,恐怕中原人会心有不服,难以弹压地面。杜大将军是石敬瑭的妹夫,德高望重,这中原之主必然是你杜重威啊!” 杜重威大喜过望,当即摆下一场鸿门宴,埋伏下刀斧手,然后召集全体将领,说有要事相商。 众将来到中军大帐,杜重威拿出一份投降书,要求大家依次签字。 晴天霹雳,诸将全都愣在原地,现场鸦雀无声。最后,在刀斧手的威胁下,诸将极不情愿地在投降书上签字画押。 杜重威立刻派心腹将投降书送到契丹军营,呈阅给耶律德光。 耶律德光简直不要太高兴,后晋主力部队就这样不战而降了,立刻下诏褒奖杜重威。当天,杜重威下达命令,全军集合。 基层将士们还以为是要发动反击了,兴奋地欢呼雀跃,个个摩拳擦掌,准备聆听大帅的动员训话,然后就冲出牢笼,杀敌立功。 杜重威在万众瞩目下,登上高台,向大家宣布道:“如今,我们粮草断绝,后路被切断,实在是没办法。我也是为了大家好。” 将士们终于听明白了,大帅已经投降了。 随后,杜重威下令全军解除武装,上缴武器铠甲,听候契丹人的发落。 一时间,全军恸哭,声震原野。杜重威、李守贞则在军中巡视、劝慰,说石重贵昏庸残暴、宠信奸臣…… 他说的没错,石重贵宠信奸臣,谁是奸臣?不正是您嘛。 将士们恨得咬牙切齿。 耶律德光让赵延寿手捧龙袍,来到杜重威军中,让杜重威穿上龙袍,安抚降兵降将。这又是一个历史性时刻: 第597章 后晋亡国1 画面中杜重威身披龙袍,脸上洋溢着汉奸专属表情包,如果没有耳朵挡着,他的嘴角能咧到后脑勺上胜利会师;帮他穿龙袍的是赵延寿,脸上的也带着诡异的微笑,是坏笑,是嘲笑,从他奸邪的侧目中,可以看出他没憋什么好屁;在距离较远处,写意出契丹中军大帐,里面若隐若现地坐着一位开怀大笑的人,他便是耶律德光;而画面周围充当背景的,是一群表情复杂的汉人官兵,他们或是恐惧,或是迷茫,或是悲痛,或是仇恨。 赵延寿帮杜重威穿好龙袍后,领着他在军中示众,向降兵降将们反复宣传:“看看,认识吗?你们的统帅,马上就是你们的皇上了,放心吧,中原的皇帝还是中原人来当,等进了汴州,契丹人不拿一针一线,全部的东西都归你们所有!” 当时,官兵们群情激愤,随时有爆发兵变的危险,当大家看到是杜重威要当皇帝时,情绪才逐渐平复,既然不是亡国灭种,只是最高权力的内部转移,那就坦然接受吧,这不就是“河东战争”的重演嘛,姓石的抢他岳父的江山,姓杜的抢他大舅哥的江山。 杜重威领着二十万人前来接受改编,耶律德光率领数万铁骑参加受降仪式。杜重威毕恭毕敬走到耶律德光马前,献上佩剑、印信,耶律德光坐在马背上接受。随后加封杜重威为太傅、魏州留守;李守贞为司徒、郓州天平军节度使。自杜重威、李守贞以下,全军将士官复原职,各守其职。 杜重威为契丹大军充当带路党,来到镇州城下,游说守将王周。王周随即献城投降。 耶律德光不急于南下,而是先扫清后方,于是派人向西,劝降代州。代州刺史王晖献城投降。 此前,契丹多次进攻易州,易州刺史郭璘顽强抵抗,屡次挫败契丹,耶律德光多次发出感慨,说我有吞并天下之能力,却被此人掐住脖颈。 现在,耶律德光同样派人来易州劝降,郭璘坚决不降,于是被部下所杀,张敬达的悲剧再次上演。 定州义武军节度使李殷、邢州留后方太,也纷纷投降契丹。 随着杜重威的变节投敌,黄河以北一夜之间改换门庭,除了魏州魏博军和东面的沧州义昌军之外,黄河以北、太行山以西的土地全部沦为契丹占领区。 耶律德光把杜重威的二十万降兵一分为二,一半仍由杜重威率领,另一半交由赵延寿率领。然后派张彦泽率领两千精锐骑兵,手持诏书,送入汴州。 起初,耶律德光是想派皇甫遇来做这项工作的。皇甫遇婉言推辞,退下来后,对身边的亲信叹息道:“我身为大将,事到如今,不能死节殉国,已经很可耻了,怎么还能回头去逼迫自己的主公?” 随后,皇甫遇打算绝食而死,好几天不进饮食,却仍没有断气,皇甫遇虚弱地对身边说道:“我还有何脸面回汴州?”随后用尽浑身的力气,掐住自己的喉咙,扼喉而死。 张彦泽则是欣然领命,之后火速南下,昼夜不停地飞驰。 消息传到汴州,石重贵如闻晴天霹雳,惊慌失措,急忙召集冯玉、李彦韬、李崧商议对策。大家只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命令帝国最后的救命稻草——河东刘知远火速进京,勤王救驾。 然而第二天清晨,张彦泽就抵达了汴州城下。 此时汴州的全部兵力,只有五百禁军,根本不是张彦泽的对手。张彦泽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占领皇宫南门,设立指挥部,宣布接管汴州。 石重贵自知大势已去,于是亲自挥剑,把老婆孩子连同宫女十余人,驱赶到宫中,准备致敬李从珂,举族自焚。被亲军将领薛超制止,因为张彦泽已经把耶律德光的亲笔信送了进来,信是写给太后的。 在给太后的信中,说是安抚,实际则是夹枪带棒,充满威胁恐吓,“吾有梳头妮子,窃一药囊,以奔于晋,今皆在否?吾战阳城时,亡奚车一乘,在否?”还问之前被后晋俘虏的契丹将士在否,还问契丹人民的老朋友桑维翰、景延广在否。 石重贵灭掉大火,下令把皇宫的门全部打开,与皇后妃嫔等坐在御花园中,相对哭泣,召见翰林学士范质,命他起草降书顺表,祈求耶律德光能够大发慈悲,饶他母子活命。 在投降书中,石重贵称孙、称臣,向爷爷耶律德光做出了深刻的检讨和自我批评,帮耶律德光回忆了“河东战争”的过往,感谢爷爷对石家人的大恩大德; 随后进行了含冤狡辩,说自己年轻不懂事,把国家大事都交给将相大臣,没想到他们辜负了爷爷的恩情,导致了现在的局面。现在孙子我打算以亡国之礼到郊外迎接爷爷,听候爷爷的发落。传国玉玺等已经派我的长子石延煦、次子石延宝先给您送过去了。 范质又帮太后起草降书顺表,同样是拿“河东战争”说事,祈求耶律德光能够原谅年幼无知的石重贵。 耶律德光心满意足,非常霸气的回复了一句话:“可无忧,管取一吃饭处。”放心吧,给你娘俩留活命。 汴州百姓体会到了当亡国奴的滋味,契丹人入城之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然而做的最过分的那个人,并不是契丹先遣军首领耶律解里,而是汉人降将张彦泽。就是那个石敬瑭顶住各方压力,拼命保全的“张彦泽巨案”的主犯,看他以实际行动“报答”石敬瑭的后人。 石重贵派人传唤张彦泽,想跟他商量一些事情。张彦泽以没脸见皇帝为由拒绝,石重贵再派人去召唤,几乎是乞求他务必来见一面。张彦泽笑而不语,拒绝见面。 随后,张彦泽把石重贵等皇室成员押解到开封府关押,为耶律德光腾出皇宫。命令甚急,甚至来不及收拾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就被粗暴地赶出皇宫,皇宫内外哭成一片。 第598章 后晋亡国2 石重贵打算把皇宫里的金银珠宝随身携带,张彦泽派人告诉他说反正这些东西早晚也要全部留给耶律德光,不如留下,免得搬来搬去的麻烦。石重贵听懂了话外音,拿出很大一部分送给张彦泽。 张彦泽查阅了宫中的珍玩珠宝,把最名贵的一批装进自己的腰包,剩下的则封存起来,留着孝敬耶律德光。 张彦泽派禁军将领李筠率兵包围了开封府,严禁任何人员进出,也不许传递任何消息。石重贵的姑姑乌氏公主(石敬瑭之妹)重金贿赂守门官,得以进去与石重贵诀别,姑侄二人抱头痛哭一阵,乌氏公主回去之后,上吊自杀。 石重贵与太后写给耶律德光的信件,必须先交给张彦泽过目,严格审查之后,才能发出。 石重贵想要几匹绸缎,库管员告诉他:“这已经不是你的财产了!” 石重贵想找李崧要点儿酒喝,借酒消愁,李崧告诉他:“我怕您借酒壮胆,做傻事。” 石重贵想见亲信孟承诲,孟承诲避而不见; 石重贵想见李彦韬,李彦韬也以公事繁忙为由推脱…… 在这一刻,石重贵才彻底明白什么叫龙游潜底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往日那些围在身边溜须拍马的小人,如今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 在开封府衙里,石重贵心灰意冷,举目望天,在这个冰冷的季节里,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与此同时,张彦泽掌握着汴州城里的生杀大权,他肆意宣泄着自己的欲望,如一头脱缰的猛兽,给汴州带来了无限的恐惧。 张彦泽首先是在汴州城里放了一把大火,制造混乱,然后纵兵劫掠,这样便可浑水摸鱼,掩人耳目。乱兵们在城中烧杀抢掠,持续了整整两日。 再加上他从石重贵手中讹诈了皇宫里的奇珍异宝,张彦泽家中的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富可敌国。 除了抢钱,向来以凶残著称的张彦泽还喜欢杀人。从心理学角度上说,内心越是懦弱卑微的人,越会表现出凶残暴虐。这一点在张彦泽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张彦泽在汴州城大开杀戒,凡是那些碍眼的人,统统杀掉。 他杀了孟承诲。 表面原因是孟承诲辜负了石重贵的信任,平时备受恩宠,作威作福,大难临头竟然躲避不见,你对得起皇上吗?不过……你张彦泽不是比他更过分嘛。 实际原因是孟承诲受到石重贵的宠信而积攒了丰厚的家产,金银成山,姬妾成群。张彦泽将其家产全部据为己有,其妻女则分给部下做奴婢。 他杀了宫门管理官高勋,因为两人之间有过节。睚眦必报,也是小人的典型特点。张彦泽把高勋的叔叔、弟弟杀死,尸体摆放到门口,曝尸示众。 他杀无辜的百姓。 家里有钱的富户、对自己表示不满的、不服的……全部逮捕,军士们把“犯人”带到他面前,张彦泽从不审问,只是对“犯人”竖个中指。在当时,竖中指的意思是从中间下刀,也就是腰斩。 仇人要杀,无辜的人要杀,就连恩人,也要杀。张彦泽杀了桑维翰。 当张彦泽领着契丹人攻入汴州城的时候,桑维翰的亲朋好友就劝他赶紧跑路。桑维翰说我是帝国高级官员,应与帝国共存亡。 张彦泽控制汴州后,便假传圣旨,以石重贵的名义召唤桑维翰入宫。 桑维翰走到皇宫门口,遇到了李崧,二人驻足寒暄,话还没说两句,军士就催促桑维翰赶紧进宫。桑维翰知道这是张彦泽矫诏,十有八九是要对自己不利,便对质问李崧道:“国家政策的转变,都是你顶替我当权的时候制定的,如今却让我背锅去死,你好意思吗?” 李崧满脸羞愧,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桑维翰被押到张彦泽面前,张彦泽态度傲慢,翘着二郎腿,一脸奸笑地看着他。 桑维翰说道:“去年,是我提拔你为节度使,主持重镇,又给了你兵权,你为何恩将仇报?” 张彦泽也被问得无言以对,于是便让手下把他先关押起来。 当天晚上,张彦泽派人将桑维翰勒死,然后把尸体挂在房梁上,谎称他是上吊自杀。 桑维翰的家产被张彦泽全部霸占。 至于张彦泽为什么要杀自己的恩人桑维翰,史书上给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答案:石重贵下的命令。 据说是因为桑维翰是“亲辽派”灵魂人物,自后晋开国之初,便制定了亲辽政策,竭忠尽智地辅佐石敬瑭,然而石重贵上台后却走“反辽路线”,罢黜桑维翰,如今契丹将以征服者的姿态降临汴州,事实证明了桑维翰“亲辽路线”的正确,而反衬出自己“反辽路线”的错误,所以石重贵便指使张彦泽杀人灭口。 得到石重贵授意后,张彦泽带着武装部队闯入开封府(桑维翰的办公地点),弓上弦、刀出鞘,杀气腾腾地叫喊道:“桑维翰在哪儿呢?出来!” 桑维翰一身正气地走出来,厉声呵斥道:“我身为朝廷命官,朝廷破败至此,我罪当死。张彦泽安得无礼!”随即升堂,端坐在龙书案后面,传唤张彦泽前来答话。 张彦泽被他的气场震慑住,不敢造次。 桑维翰训斥道:“张彦泽,你有何功劳?朝廷对你恩重如山,在中央,加你宰相衔,在地方,你是一方镇帅,对你何薄?如今国家有难,你不但不为朝廷尽犬马之劳,反而为虎作伥,帮着契丹祸害自己的祖国,你的良心去哪儿了?” 张彦泽站在堂下,吓得两腿发抖,不敢抬头仰视,更不敢反驳狡辩,只能低头认错,乖乖退出。等出门之后,才敢擦去额头上的汗珠,长舒一口气,对身边人说道:“我以前真不知道桑维翰是何如人也,今天才领略到他的威严,太吓人了,我可不敢再见他了。”于是当晚派人将其暗杀。 我个人认为这是对石重贵的抹黑,因为事已至此,杀掉桑维翰不仅不会为自己开脱,反而会进一步得罪耶律德光,加重自己的罪孽。而且桑维翰肯定会帮石重贵求情的,杀了桑维翰对石重贵没有一点好处。 第599章 后晋亡国3 在争取谈判的阶段,耶律德光屡次点名要见桑维翰,在得知桑维翰“自杀”后,耶律德光非常震惊,当时就对身边人说,我无心杀他呀,他何至于此?然后下令彻查桑维翰之死,找出幕后真凶。 所以我更愿意相信谋杀桑维翰是张彦泽一人所为,而后迫于契丹方面的压力,才编造谎言,甩锅给石重贵。 有一位张彦泽的仇人却幸免于难,此人就是中书舍人李涛,曾在“张彦泽巨案”中力劝石敬瑭杀死张彦泽,为此不惜当面顶撞石敬瑭,噎得石敬瑭理屈词穷,狂飙脏话。 有道是君子坦荡荡。李涛不仅没有逃避,反而自投罗网,主动来找张彦泽,说我曾上疏力主杀你,现在特来请死。 张彦泽既震惊又兴奋,他热情地款待了李涛,相逢一笑泯恩仇,笑着问李涛,“你今天终于知道害怕了吧?” 李涛不卑不亢,既坦然,又大胆回击道:“就跟您当年一样。如果当初先帝听从了我的建议,哪儿会闹到今天的处境。” 张彦泽丝毫不觉得自己被冒犯,反而更加敬重李涛的正直,于是命人给他斟酒。 李涛毫不客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告辞离去,没有表现出任何恐惧,更没有丢掉尊严。 李涛是张彦泽的仇人,而桑维翰是张彦泽的恩人。张彦泽饶了李涛,却杀了桑维翰。其中的原因自然只有他本人最清楚。 有一种说法,说是李涛正直清廉,家里没有太多的财产,也没有倾国倾城的美女,不值得遭毒手。而桑维翰却不同,有的史料说桑维翰也有贪财的毛病,所以张彦泽是贪图其家产。 据《三楚新录》记载,李存勖刚刚推翻后梁时,湖南马殷派儿子马希范到京师入觐,路过淮河时,与旅居楚州、泗州一带的桑维翰相遇,桑维翰恭维马希范,并提出想借俩钱儿花花。 桑维翰相貌丑陋,而且丑出了天际,丑到不可思议,身短而面长,很Q萌。马希范见他相貌丑陋,言语唐突,差点笑场,总算用力憋回去,然后礼貌性地请他吃了顿饭,饭后赏给他一些钱。但是给的钱与桑维翰索要的数额相去甚远,桑维翰大怒,说你这是打发要饭的了?随即拂袖而出。 后来,马希范成为了南楚国的一把手,而桑维翰也成为了中原王朝的宰相。桑维翰便奏请石敬瑭削减马希范的仪仗,以报当年的蒙羞受辱。 实际上,这很有可能是后世故意抹黑桑维翰。打开地图,从今天的湖南长沙(潭州)去河南,干嘛要绕道江苏呢? 清朝时成书的《十国春秋》保留了北宋时成书的《三楚新录》的这段记载,但清朝史官已经对此事表示严重怀疑,在这段记载的下面特意标注了“似未可信,录以备考”。 因为桑维翰是一个饱受争议的人物,对他的历史评价呈现出极端的两极分化。夸他的人说他有王佐之才、治世能臣,甚至连宋太祖赵匡胤都十分推崇桑维翰的治国才华;骂他的人说他是千古罪人,是卖国贼,是民族败类…… 而在这种截然相反的两种观点中,骂他的占主流,时至今日,也是如此。因为桑维翰是“亲辽派”灵魂人物,是割让幽云十六州的始作俑者。 所以骂得最凶的,是南宋。 为什么我们偏安一隅,尽丧北方国土?因为敌人太强大。 为什么敌人太强大?因为他们占有幽云十六州。 为什么他们占据幽云十六州?因为石敬瑭割让。 为什么石敬瑭割让?因为桑维翰的主张。 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取代后晋的,是后汉,开国皇帝正是刘知远。刘知远也是割让幽云十六州的参与者,所以在刘知远称帝之后,就要系统性地粉饰“河东战争”。 刘知远不能否定石敬瑭,因为他是石敬瑭的嫡系,石敬瑭是他的统治根基,否定石敬瑭就是否定他自己。所以石敬瑭必须不是割让幽云十六州的主谋,只能是被迫接受了下属、幕僚的建议。 于是,在史书就出现了这样的描写,说当时刘知远虽然主张勾结契丹为援,但极力反对割让幽云十六州,建议只给契丹一些钱财,雇契丹人当打手,而桑维翰则极力主张割让幽云十六州…… 这样,石敬瑭、刘知远的形象光辉万丈,桑维翰则独自承担起了汉奸、卖国贼的骂名。 本书讲述客观事实,不刻意标新立异、哗众取宠。虽然介绍了桑维翰的治国才能,但我仍要说桑维翰是汉奸。无论最初动机是什么,凡是出卖祖国利益的,就是卖国贼,就要背负汉奸的千载骂名,永远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张彦泽的罪恶还在继续。除了抢钱、杀人,张彦泽还对后宫嫔妃打起了主意。 石重贵的宠妃——楚国夫人丁氏,皇子石延煦的生母,年轻貌美,被张彦泽相中,要把她接回自己家中照料。太后略微迟疑,张彦泽就破口大骂,然后强行掳走。 最讽刺的是,张彦泽在做这些暴行的时候,都会带着几百骑兵前呼后拥以壮声势,而他们所举的旗子上,皆题写着“赤心为主”四个大字。老百姓被这四个字气得发笑。 所有人都对畏惧张彦泽的残暴,而冯玉却如苍蝇见了翔,斜肩谄媚,巴结张彦泽,请求让自己来当运送传国玉玺的快递小哥,以便跟耶律德光搭上话,留给好印象。 冯玉把传国玉玺等信物送到耶律德光手中,耶律德光与左右仔细查验,发现无论是从做工还是上面的印文,都与史书中记载的不一样,不禁大怒,“这孙子敢拿山寨货来骗我!” 拿个高仿的我都不生气,瞧,连印文都不一样,简直是侮辱我的智商! 石重贵赶忙上疏解释,说不瞒您说,这确实是高仿山寨货,但又是如假包换的真货。因为李从珂自焚的时候,从前的那个传国玉玺就不知所踪了,这一个是先帝石敬瑭找人重新定做的,满朝文武都知道这件事,不信您问问,再说了,事到如今了,孙子我哪儿还敢欺骗爷爷您呀! 耶律德光这才不予追究。 第600章 后晋亡国4 耶律德光要来汴州了,石重贵打算率领太后、皇后、文武百官一起去郊迎。有关部门商讨郊迎礼节,决定使用亡国礼,即让石重贵赤裸上身,反绑双手,口中叼着玉璧,手里牵着羊,百官抬着棺材,在郊外恭候耶律德光大驾光临。 耶律德光却予以拒绝,下诏给后晋的文武百官,让他们各安其职,不要惊慌,一切照旧,朝廷制度沿用汉制。 有关部门又打算“备法驾”迎接耶律德光。法驾,是天子的车驾,具有浓厚的政治色彩。也被耶律德光拒绝。 耶律德光说自古以来,就没有两个天子压马路的(岂有两个天子道路相见)。实际上,郊迎也罢、受降也罢,身为两国最高统治者,二人的官方见面都将成为正式会晤,对外界释放强烈的政治信号,而这种信号是耶律德光不愿过早泄露的。 如果耶律德光认可石重贵的统治,就等于承认了后晋政权的继续存在,那么契丹军队控制中原将失去法理上的合理性,那么契丹前功尽弃,白忙活一场; 如果终结石重贵的统治,推翻后晋政权,那么耶律德光就要面临两种选择:要么另选他人(比如赵延寿、杜重威),另立傀儡政权,要么自己统治中原。 其实耶律德光心中早有答案,他想自己统治中原。然而如此一来,必然激起中原汉人的强烈反弹。后晋政权虽然已经名存实亡,但耶律德光还没有率领大部队进驻汴州,没有取得中原的实质控制,所以耶律德光还不敢露出底牌。 他要先进入汴州,安抚百官,对中原的政治和军事进行一次全面而彻底的资源整合,取得对中原的实际控制权之后,再宣布契丹对中原汉地的所有权。 所以,耶律德光对石重贵选择避而不见。 耶律德光率领大军一路南下,当他抵达相州时,骑兵直奔河阳,帮他带一个老朋友回来。这人是契丹人民的老朋友——景延广。以防止他南逃淮南、西奔后蜀。 当耶律德光渡过黄河,来到汴州北面的封丘时,景延广被押解到御前。 耶律德光冷冷一笑,“不牛逼啦?你不是有十万口横磨剑吗,哪儿呢?破坏两国友谊,致使两国大动兵戈,全是因为你从中挑拨!你,认罪吗?” 一句话,给景延广定性为甲级战犯,为这场晋辽大战负全责。 景延广百般抵赖,对这些指控全盘否认,对天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辱骂过契丹,更没有挑衅过伟大、光荣、正确的陛下,这肯定是有奸人陷害,骗你是小狗。 耶律德光看着他,“忽悠,接着忽悠。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来,见见你的老朋友吧。” 说完,就请出一个重要证人——回图使乔荣。 乔荣与景延广当面对质。乔荣列举出景延广“反辽”的十几条罪状,景延广一概不予承认,“没有,你胡说,你血口喷人!” 耶律德光与乔荣都没有生气,而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然后拿出一个物证,“请开始你的表演。” 景延广定睛一看,顿时就瘫软了。 这份物证,就是当年乔荣让他写的那份“口供”。当年景延广不可一世,对耶律德光大放厥词,大意就是社会你延广哥,不服来干! 在铁证面前,景延广不得不承认,“我错了……”对自己的反辽事实供认不讳。每当他承认一件事,耶律德光就给他一根竹板,等景延广怀里抱着八根竹板的时候,精神彻底崩溃,匍匐在地,脸贴着地面,这种姿势就是传说中的“五体投地”,向耶律德光承认自己罪大恶极,简直无法饶恕,请求处死。 耶律德光轻蔑一哼,命人用铁链子把他先锁起来,押回契丹,以后再做处理。 士兵押着景延广走到陈桥,借宿于民家,景延广趁守夜人不备,畏罪自杀。 开运三年(946)腊月三十,除夕这天,后晋的文武百官汇聚到汴州城东的封禅寺,准备第二天在郊外迎接耶律德光。 次日,便是大年初一,石重贵渡过了他这一生中最难忘,也是最痛苦的一个新春佳节。 这天早晨,文武百官齐聚汴州城北,转身面向城中石重贵所在的方向遥拜,祝他新年快乐。随后,换穿素色衣冠,整齐划一地跪在道路两旁,额头触地,恭迎耶律德光,听候发落。 耶律德光头戴貂皮帽,身穿貂皮长袍,内罩软甲,骑着高头大马,徐徐而来。对身边人说道:“其主负恩,其臣何罪?”下令众爱卿平身,各领原职,安抚大家不要惊慌,说了些劝慰的话。 忽然,人群中有一个人用契丹语高声喊话,众人循声望去。耶律德光笑着冲他招手示意,让他近前来,“你可是传说中的‘没字碑’?好,你在邢州时就已经向我表明了忠心,朕不会忘记的。”随后便授予他镇国军节度使。 此人正是安叔千,他的父亲是李克用手下的将领,他最初追随李存勖,李从珂时期跟随石敬瑭北御契丹,后晋时加同平章事、在邢州等镇做节度使。 史籍记载,安叔千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是个标准的大帅哥,然而却没文化,不识字,且品行粗野不端,人送外号“没字碑”,亦称“安没字”。虽然不识字,却通契丹语,也算是个另类的人才了。 其在邢州做节度使时,与契丹暗通款曲,表达了自己愿意投降归顺之意。如今,在耶律德光面前,他又发挥语言专精,以契丹语向耶律德光请安问好,博得了耶律德光的欢心,委以重镇。安叔千当即高兴地手舞足蹈,跪地叩头,然后欢呼着,一蹦一跳地回到人群中,毫不知羞耻。 耶律德光故意当着众人的面说安叔千在邢州时就已经归顺,他给后晋的文武百官们传递一个信号:别太相信你们身边的人了,你们中的很多人早就秘密归附于我,少给我耍花招! 第601章 少帝北狩1 耶律德光进入城门,汴州居民惊恐万分,奔走呼号,场面一度失控。耶律德光登上高楼,让翻译官帮他向百姓喊话:“我们滴,也是人的干活,不是鬼的干活,你们滴,害怕的不要。皇军会给你们带来幸福生活,再说了,不是我们非要来嘛,明明是你们汉人领我来的嘛。” 走到皇宫南门,耶律德光下马,先向皇宫行礼,之后才进入,在里面逛了一圈,傍晚时候,又离开皇宫,把御帐设在城外。 第二天,正月初二,耶律德光逮捕了杨光远长子杨承勋,以“杀父叛辽”的罪名判处死刑,乱刀砍为肉泥,然后发给士兵生吃。随后任命杨光远的次子杨承信为青州平卢军节度使,并把杨光远的旧部拨付给他。 耶律德光进驻汴州之后,就立刻成立了专案组,调查桑维翰之死。仅一天就破了案,因为尸体脖子上的勒痕显然不是上吊自缢。 这时候,叔父、弟弟都被张彦泽残忍杀害的高勋,跑到耶律德光面前哭诉张彦泽的暴行。张彦泽在汴州的种种卑劣行径浮出水面。 耶律德光下令逮捕张彦泽,然后询问文武百官,此人该不该死啊? 大家异口同声,“该死!” 正月初三,张彦泽被押到汴州北城斩首示众,耶律德光特命高勋监斩。那些被张彦泽杀害的遇害者子孙们,身穿重孝,抱着灵牌,在刑场痛哭呼号,用最恶毒的预言咒骂这个十恶不赦的魔王,用棍子把他打倒在地。 高勋命人砍断他的双手,解下手铐,然后剖腹挖心,祭奠所有被他残害的亡魂。百姓们争相敲打他的脑袋,直至把头骨敲碎,然后割食其肉。 耶律德光想要统治中原,就必须收获中原汉人的好感,所以南下途中,他一直摆出一副宽厚仁慈的姿态,抚慰百官、军队和百姓,在选择汴州先锋官的时候,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他要找一个在后晋德高望重的人,来准确传递这种和平的信号,为他将来统治中原打下基础。 没想到张彦泽反其道而行之,为汴州带来了杀戮与恐怖,激化了民族矛盾。耶律德光必须祭出张彦泽,亡羊补牢,勉强重塑契丹人光辉正确、宽厚爱民的形象。 正月初五,耶律德光封石重贵为“负义侯”,迁往黄龙府。 黄龙府,位于今天的吉林高官春市农安县境内,原为渤海国扶余府,耶律阿保机吞并渤海国,班师途中,病逝于此,据说天空出现了一条黄龙,于是契丹人将扶余府改名为黄龙府。告诉人们耶律阿保机化龙升天了。 北宋末年的徽钦二帝,被金国人俘虏北上,也是关押在此。 耶律德光派人告诉后晋太后,说我听说石重贵不听您的话,才闹到今天这步,您可以不必远赴北国。 太后回复道:“石重贵对我很孝顺,他的错误是违背了先帝的旨意,断绝两国友好关系。今日承蒙皇帝阿翁(对耶律德光的专属尊称)开恩,饶他不死。母不随子,欲何所归?” 于是,太后与石重贵、冯皇后、皇弟石重睿、皇子石延煦、石延宝等举族搬迁。 正月初七,石重贵及全部皇室成员被转移到封禅寺关押,封禅寺被重兵把守,任何人不得靠近。耶律德光常常派人前来慰问。每当听到耶律德光派来使节,石重贵全家都恐惧不已,生怕是要被灭口。 就这样被关押了十几天,期间大雪一直下个不停。耶律德光虽然慰问,却不供应任何饮食。封禅寺中,除了地上的积雪和漫天飞舞的雪花,就只有凌冽的西北风了。石重贵一家人遭受着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 太后派人找寺里的住持大和尚,想讨要一些食物,被和尚拒绝。太后又伤心又生气,质问他们,说哀家经常到你们这里来布施,每次都要供应数万和尚,如今我们落难了,你们这些慈悲为本的出家人却不懂回报吗? “和弥陀佛,善哉善哉,”大和尚冲门外努努嘴,“谁知道契丹人什么脾气呀?万一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待不起,请施主体谅。罪过呀罪过。” 石重贵偷偷地祈求看守,勉强得到了一点点食物。 正月十七日,三百名契丹骑兵押解着石重贵等人启程北上,命赵莹、冯玉、李彦韬随行。一路之上,契丹人依旧不供应任何饮食。沿途郡县的官员想要提供饮食,被契丹人拒绝。 沿路,宫女负责采摘野草、野果。石重贵与太后饿得实在不行了,只能杀掉牲畜,半生不熟地吞咽充饥。 石重贵孤独地走在自己的国土上,昔日那些围在身边唱赞歌的官员,竟然没有一个人敢来送行。只有李毂,跪在路边迎接,与石重贵相对哭泣,还自责说是自己无能才使陛下蒙尘,并把随身带来的东西全部呈献。 拉倒吧,朕的大晋都亡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当石重贵路过中度桥的时候,看见了杜重威留下的残破军营,百感交集,仰天哀嚎道:“我们石家到底哪里亏待你了,你把我们害得家破人亡,苍天啊!”大哭而去。 走到蓟县(今天津市蓟州区),这里是后晋与契丹的边境,在经过一座桥的时候,石重贵回头眺望,自知再也不可能活着回到故土,万念俱灰,于是给这座桥起了个名字——还乡桥。 在一百多年后,北宋的徽钦二帝也在此处北上,当地人告诉他们,这是还乡桥,后晋少帝石重贵命名的。徽钦二帝也是万种滋味在心头。 走到幽州时,城里的百姓全都跑到道路两边,争相目睹这位亡国之君的样貌。等他们看到皇上的这般惨相,无不摇头叹息。 短暂的停留休整之后,继续赶路,来到了锦州(今辽宁省锦州市),契丹人逼迫石重贵等人跪拜耶律阿保机的遗像。对于石重贵来说,这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 石重贵哭着喊道:“薛超,你可把我坑苦了!你拦着我干啥,当初让我死了多好,免受今日之辱。” 你想死,现在也不晚。 第602章 少帝北狩2 随后继续赶路,走了五六天,到了海北州,这里是耶律倍的陵墓所在地,契丹人让石延煦前去祭拜。 又走了约二十天,终于抵达了终点站,黄龙府。 安稳了不到半年,6月,契丹述律太后下令让石重贵等人搬家到怀密州,这个怀密州在黄龙府西北一千余里的地方。 当石重贵等人奉命走到辽阳时,契丹内部发生了重大变故,耶律德光病逝,耶律阮登基,并囚禁了述律太后,这段故事后文还会详述。 耶律阮登基后,就命令石重贵等就地驻扎在辽阳。石重贵遣使奉表祝贺耶律阮登基,耶律阮很高兴,便大发慈悲,给石重贵一家提供了日常供应。 次年(948)4月,耶律阮驾临辽阳,石重贵与太后拜谒。石重贵仍然穿着素色衣服,耶律阮于心不忍,特意让他换穿平常的衣服。 石重贵伏地痛哭,对自己的过往进行悔过。耶律阮命人把他扶起来,慰劳良久,然后摆下酒宴,与他一同观赏歌舞。在场的所有汉人降将、宦官、伶人,望见石重贵之后,忍不住流下了两行热泪,并纷纷向石重贵赠送衣服、药物等物品。 不知耶律阮为石重贵准备的是否是汉人歌舞,会不会问他“颇思晋否”,而石重贵又会不会回答“此间乐,不思晋也”。 当耶律阮离开的时候,带走了石重贵的十五名宦官和十五名伶人,还有皇子石延煦。耶律阮的大舅哥绰诺锡里(又作“禅奴”)看中了石重贵的小女儿,于是向石重贵索要。石重贵以她年龄尚幼,不到婚配年龄为由拒绝。 绰诺锡里又向石重贵索取他身边的几个歌舞女郎,石重贵迫不得已,忍痛割爱。 但是绰诺锡里仍然对石重贵的小女儿无法释怀,便向耶律阮抱怨。耶律阮闻言大怒,说石重贵不过是一介俘虏,你是咱大辽国的国舅爷,这小子真不识抬举!随后便带人来到石重贵家中,将小女儿强行掳走,赐给绰诺锡里。 8月,耶律阮避暑归来,李太后亲自拜谒,请求在汉儿城外赐几亩田地,以便让她们母子能够自耕自种,养活自己。耶律阮同意,让石重贵母子搬到建州(今辽宁省朝阳县境内),赏赐给他们几亩土地,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在去往建州的半路上,太妃安氏(石敬儒之妻,石重贵生母)在来北国之前就已经失明,体弱多病,经不起这般折腾,终于病倒了,弥留之际,她对石重贵说道:“把我就地火化,把骨灰向着南面扬了,这样,我的灵魂就会顺着这股劲儿回到中原了。” 然而方圆附近全是沙漠,根本没有草木等引火之物,石重贵就把车子拆掉,把她的骨灰带到了建州。 从辽阳到建州,又是一千二百里的路程。到了建州后,节度使赵延晖(赵思温之子,赵延照之弟,同样跟赵延寿不是一个品种)对待这位落难天子非常恭敬,自己腾出主人的卧房招待石重贵,尽礼奉迎,然后大手一挥,划出五千余顷田地。 有了这五千余顷土地,石重贵终于可以养活自己的一大家子人了。 刚安顿下来,契丹贵族就在绰诺锡里的带动下,纷纷来石重贵家里抢女人,其中就包括石重贵最宠爱的宠姬赵氏、聂氏,石重贵“不胜其愤”,却也无可奈何。 同时,李太后生病。契丹人连饮食都不供应,更不要说医药了。太后的病只能干耗着,耗了半年,终于病入膏肓。这位李嗣源的女儿、石敬瑭的妻子、大晋太后,只能躺在床上慢慢等死。 她老泪纵横,仰天痛哭,在临终前,她用最后的力气戟手南望,大骂杜重威、李守贞,“如果死后没有阴间,还则罢了;如果真有阴曹地府,我一定到阎王爷面前告你们的状!”随后又对石重贵说道:“我死之后,无论如何,也要把我的骨灰送到范阳佛寺(位于幽州境内),那里好歹是中原,不要让我在蛮夷之地当孤魂野鬼!” 言罢而薨。 石重贵与冯皇后、宫女、宦官等一行人,披发跣足,抬着棺材到了所赐的田中,将太后遗体火化,连同安太妃的骨灰一起掩埋。 冯皇后,在来回搬家途中,曾打算与石重贵一起服毒自尽,派人帮忙找毒药,却一直没有找到,也就没死成,而她最后的结局也成为谜团,史书只说不知所终。 到了后周年间,据从契丹来到中原的汉人说,石重贵与冯皇后、诸皇子都还健在,活得挺滋润的。 石重贵究竟在契丹活了多久? 据范质撰写的《晋朝陷蕃记》,石重贵在建州苟且偷生了十八年,一直活到了北宋建立。后晋灭亡的时候,范质是翰林学士,石重贵和李太后的降书顺表就是由他起草的,作为后晋灭亡的重要见证人,他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内幕。 《旧五代史》对石重贵的评价比较中肯,说他是“中人之才”,也就是说他既不聪明绝顶,也不是脑残智障,就是一般人而已。能力并不出众,也许做个太平天子还勉强凑合,可他运气不好,“嗣将坠之业,属上天不祐”,点儿背,而且还赶上了连年天灾,在这个时候却与强国翻脸打仗,更亲小人、远贤臣,不听忠言良策。 “奢淫自纵,谓又泰山之安;委托非人,坐受平阳之辱。”最终是“族行万里,身老穷荒”。 最后,《旧五代史》酸溜溜地说道“自古亡国之丑者,无如帝(石重贵)之甚也”。说石重贵是自古以来亡国之君中最惨的。还补充一句“千载之后,其如耻何,伤哉。”这就多少有些说风凉话、吃瓜看笑话的意思了。 值得注意的是,《旧五代史》成书于北宋初年,所以才说“无如帝之甚也”,如果成书时间晚一些的话,就不会这么说了。因为北宋末年的徽钦二帝比石重贵还惨。 民间有句老话,未活八十八,莫笑瘸和瞎。您还说人家“千载之后”,不用一千年,百余年后,人们就该看你大宋的笑话了。 第603章 谁主中原1 就在两个月前,石重贵站在汴州皇宫内,意气风发,向天下人民庄重宣示:“先取瀛、莫,安定关南;次复幽、燕,荡平塞北。”气吞山河,壮志凌云。 然而仅仅过了两个月,站在同一个位置给文武百官训话的,就是大辽国皇帝——辽太宗耶律德光。巨大的反差实在令人唏嘘。 公元947年正月初一,在中原人最神圣的禁地——汴州皇宫崇元殿,一位异族首领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 耶律德光迎来了他的人生巅峰。他高高在上,欣赏着匍匐在地争表忠心的百官,缓缓抬起手臂,“众爱卿平身!” “谢万岁!” 耶律德光在契丹的威望达到了顶峰,他的光芒令灭掉渤海国的父亲耶律阿保机都略显逊色,各是在古往今来的历代游牧民族领袖中独占鳌头。 他豪情万丈,却又有种纠结难以言表。那就是如何处理手中的权力,或者如何平衡国内的权力。 他南下的原因就是要摆脱母亲述律太后的控制,现在,他做到了一半。建立了不世之功,树立了至高无上的权威,为契丹开疆拓土,打下了一片土地面积与契丹不相上下但综合实力远超契丹本土的国土。接下来呢? 按照耶律德光的最初设想,他这次来了就不打算走了,自己要在中原汉地重新登基称帝,成为中原人的天子,如此一来,他就彻底摆脱了述律太后的控制。 于是,早在进入汴州之前,耶律德光就秘密地进行布局,为统治中原做准备。 1,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是耶律德光始终秉承的信条。耶律德光终其一生,都没有真正信任过汉人,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出于不同的目的,耶律德光也曾表示自己信任汉人,委以重任,加官进爵、全国点名表扬、号召全国人民向某某某同志学习,但这仅仅是一种姿态。 例如他的大谋士张砺。张砺在后唐时期为翰林学士,“河东战争”时,李从珂命他当赵德钧的谋士,讨伐石敬瑭,后随赵德钧的投降而成为契丹俘虏。 在契丹人审讯俘虏时,张砺不卑不亢、刚正不阿,给契丹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耶律德光亲自面试,发现这是一位有文化、有气节的正人君子,于是深加重用。在当时,就有人把耶律德光比作耶律阿保机,把张砺比作韩延徽。 可是不久之后,张砺真的致敬了韩延徽,趁契丹军队看管不严,偷偷逃跑,只不过运气不如韩延徽,半路被巡逻骑兵抓获。 当张砺被押到耶律德光面前时,耶律德光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反而非常关切地询问他离开的原因。 张砺回答说自己水土不服,住不惯北人的帐篷,吃不惯北人的食物,所以才想回中原。 耶律德光当面做出自我检讨,向张砺赔礼道歉,并勒令主管负责人高彦英滚过来,当面斥责道:“我经常对你说,我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位天赐之才的辅佐,让你给他特殊的关照,你是怎么搞的?”当场就把高彦英打了一顿,向张砺谢罪。 张砺感动地无以复加,从此之后竭忠尽智地辅佐耶律德光,积极地出谋划策,很快被提拔为大辽国的翰林承旨兼吏部尚书,进入核心权力圈。 然而耶律德光的礼贤下士也罢,从善如流也罢,都只是他政治斗争中的手段而已。比如张砺这类人,他们有文化有智谋,却没有根基、没有背景,与契丹勋贵们没有任何交集,所以这些汉人文官无所顾忌,敢于直谏。也因此很容易被耶律德光当枪使,用来对付以述律太后为首的根深蒂固的契丹勋贵阶层。 重用汉人文官、汉人降将,都是这个道理。所以在晋辽大战时,逼迫述律太后断腕的赵思温之子赵延照,就被任命为先锋大将。 灭晋过程中,张砺建议耶律德光做好政治宣传工作,做好形象公关,不要对中原人烧杀抢掠,要摆出一副宽仁爱民的姿态,以争取民心。这条建议相当合理,却被耶律德光拒绝。因为耶律德光不用再伪装了。 在入汴之后,他极力劝阻耶律德光的一些错误做法,同样遭到拒绝,而他自己最终也因这些话而丧命,后文将提及。 杜重威投降后,二十万降兵降将就成了耶律德光的心腹大患。他首先收缴了降兵们的所有武器铠甲、战马,全部运回契丹,而让他们赤手空拳地跟随大军南下。 当走到黄河岸边时,耶律德光制定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大屠杀计划,他计划让契丹铁骑三面驱赶,把这二十万人全部赶进黄河淹死。 张砺苦苦劝阻,说除了这二十万精锐之外,全国各地均散落着不少地方军队,如果他们听到契丹杀降的消息,肯定会拼死抵抗,如此一来,契丹根本无法在中原立足,请妥善安置他们,为天下军民做个示范,收买人心。 耶律德光这才打消了大屠杀的念头,命杜重威率领他们驻扎在陈桥,为了防止他们哗变,还特意让杜重威穿着龙袍安抚手下将士,说等耶律德光把汴州局势稳定住之后,就让杜重威当你们的皇帝。 然而耶律德光把他们的粮草物资全部运走,不给他们饮食供应,又逢大雪,降兵们饥寒交迫,偎依在一起,哭泣流泪,开始怨恨杜重威。每当杜重威巡营安抚,士兵们都会在他背后戳脊梁骨,躲在暗处咒骂。 耶律德光也始终对这帮人不放心,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全部屠杀,永除后患。 这时候,有一人跳出来,为降兵们求情,这人正是赵延寿。 赵延寿阴阳怪气地问耶律德光,“陛下躬冒矢石,夺取天下,难道想把江山社稷拱手让给别人吗?” 耶律德光浑身一个激灵,“我动员全国兵力,奋力南征,头不脱盔、衣不解甲,已经有五年之久,好不容易打下一片江山,凭什么让给别人?” 第604章 谁主中原2 赵延寿接着说道:“对呀,可陛下知不知道,后晋南面有个南唐(淮南),西面有个后蜀?” “废话,我当然知道。怎么了?” “后晋的版图,东到大海,西接秦、凤,边境长达数千里,与南唐、后蜀接壤,必须有重兵防卫。而南方气候闷热潮湿,契丹人无法忍受,如果有一天,陛下率领契丹铁骑北返,数千里的边境线还派不派人驻守了?难道就不担心南唐、后蜀趁虚而入?陛下今日的战果,到底是想留给南唐呀,还是让给后蜀呀?” “这……”耶律德光倒抽一口凉气,天下一盘棋,这不是单机游戏,也不是契丹跟后晋的开房间单挑,这是大型多人在线网游,“如之奈何?” 赵延寿说道:“不如把陈桥的降兵派遣到南部边疆,防备南唐、后蜀。” 耶律德光坦诚布公,跟赵延寿说了实话:“当年,我也曾这样做过,把后唐的降兵全部给了石敬瑭,结果呢?他的儿子却反咬我一口,以至于我们又历经千难万险,才勉强胜利。如今,同样的错误,我不想再犯。” 赵延寿摆摆手,“相似而不相同。从前,您把军队交给石敬瑭,却没有把他们的妻儿老小扣为人质,所以他们才会轻易地背叛。现在,如果咱们把这些降兵降将的家眷都集中安置到镇州、定州等河朔地区,然后让他们轮流去边境驻防,就可以消除隐患了。” 耶律德光拍案叫绝,“你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这个策略不是赵延寿的原创,中原王朝自古有之,比如本书在开头就经常提到,大唐朝廷把今天的山东、江苏一带的士兵派到今天的甘肃、四川等换防,一般是三年一期,其中最为人熟知的当然就是“庞勋之乱”,他们被从今天的江苏徐州派到广西桂林驻防。 耶律德光居然对中原的这个老套路闻所未闻。 赵延寿之所以提出这个办法,阻止大屠杀,当然有他自己的打算,毕竟耶律德光曾经金口玉言,说要让自己来当中原之主。赵延寿的真实目的是为自己留下革命的火种。 无论如何,不管赵延寿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他的一席话救了二十万降兵的命,这是不容抹杀的。 2,树威 自古树威无不以杀戮。张砺等汉人文官建议耶律德光做好形象公关,要展现温柔可爱的一面,这与耶律德光的认知背道而驰。耶律德光与诸多游牧民族首领一样,更迷信暴力,而不是中原儒生所倡导的礼义教化。 即便是收买人心,也是通过杀戮的方式,展现屠刀下的温情。 2.1正月初二,杀杨承勋,为叛晋降辽的杨光远报仇; 2.2正月初三,杀张彦泽,于是“汴人大悦”; 2.3正月初九,杀李彦绅、宦官秦继旻,这二人是奉李从珂之命,杀害耶律倍的凶手; 2.4逮捕刘继勋、吓死赵在礼。 晋辽交恶时,同州匡国军节度使刘继勋正兼任宣徽北院使,参与了重大国策的商讨,因此被耶律德光列为“反辽分子”、甲级战犯,在刘继勋入朝觐见时,耶律德光斥责他破坏两国友好,挑起战端。 刘继勋大呼冤枉,说自己位卑权轻,这种朝廷大事,怎能轮到自己发言?继而抬手一指旁边的冯道,“当时冯道是宰相,景延广是宰相兼枢密使,是他们俩商定的结果,你怎么不抓他?” 耶律德光大怒,“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你还敢顶嘴?我还不了解冯道?他是位忠厚长者,绝不可能搬弄是非!”随后便将刘继勋用铁链子锁住,押入大牢,准备带回黄龙府再做审判。 时任长安晋昌军节度使的赵在礼,正起身赶赴汴州觐见,当他走到洛阳的时候,对身边人说道:“耶律德光早就对人说过,李存勖之所以惨死,究其原因,全是因为我发动了贝州兵变,我赵在礼是逼死李存勖的罪魁祸首啊!看来我这次去汴州,是凶多吉少。” 二十年前,皇甫晖发动贝州兵变,继而攻占魏州,推举赵在礼为首领,李嗣源奉命平叛,结果“明宗入魏”。 耶律德光派亲信部将拽剌、高谟翰驻防洛阳,赵在礼前来拜见,远远地在庭院中就下跪叩头,毕恭毕敬,而拽剌等人没有丝毫地谦让客套,端坐在堂上,大模大样地接受赵在礼的参拜。 赵在礼离开洛阳,继续东下,正月二十九,赵在礼抵达郑州,听到了刘继勋被逮捕的消息,本就惴惴不安的他更加恐惧,当天晚上就在马厩里偷偷上吊自杀了。 赵在礼自杀的消息传回汴州,耶律德光才在诸汉人文官的劝谏下,将刘继勋释放,以表明自己不计前嫌,不再进行反攻倒算。 刘继勋回家之后,忧愤而死。 3,双标 耶律德光的纠结无处不在,这是任何一个想统治中原的异族领袖都要面对的难题。如果执行中原标准(汉化),那么他将迷失自我,权力也将被汉人士族阶层逐渐分割;如果沿用蕃礼,那么他将失去群众基础,深陷人民战争的汪洋。 相比于其他入主中原的游牧首领,耶律德光要面临的是这个问题的升级进阶版——身后还有一位隐藏大佬,述律太后。 耶律德光太难了。 正月初七,耶律德光把石重贵一家迁入封禅寺软禁,把汴州各城门和皇宫各门的守卫全部换成契丹人,然后按照契丹的风俗传统举办了开业典礼: 在宫门宰杀一条狗,并将其碎尸万段;在皇宫庭院中竖立起一根竹竿,上面悬挂着羊皮。据说这样可以镇压妖魔邪祟。其实就是破坏后晋的风水。 而在正月初九,耶律德光有身穿汉族衣冠,主持政府工作。 等到2月1日,耶律德光又穿着中原天子的礼服,登上金銮殿,改元大赦,正式在中原登基称帝。 时而汉法,时而蕃礼,耶律德光入主汴州之后,这种矛盾的做法体现在政府工作中的方方面面。 第605章 谁主中原3 4,换血 耶律德光不信任汉人,在很短时间内,给朝廷内部进行了大换血,把朝廷中的重要岗位和地方各军镇都换成值得信任的同志。 在进入汴州的当天(正月初一),耶律德光任命枢密副使刘敏为汴州代理市长(权开封尹事)。 提拔张砺为宰相(同平章事),李崧为枢密使、太子太师,冯道为太傅,和凝为翰林学士,赵莹为太子太保,刘煦为太保,冯玉为太子少保。 这些人属于“前朝元老”,然而耶律德光最敬重的是李崧和冯道,其他人只是政治花瓶,所以很快就把花瓶打包,送到了老家,命赵莹、冯玉、李彦韬率领三百骑兵押送石重贵一家去黄龙府安置。 以这个不光荣但很艰巨的任务,把这几位排除在了核心决策层之外,空享其名而无有其实。 以上是对中央权力的分配,下面是对地方事务的划分: 以幽州留守刘晞当洛阳留守;以耶律娄国(耶律倍次子)当滑州节度使;以耶律阮(耶律倍长子)的姐夫潘聿燃为沧州节度使;以赵延寿的儿子赵匡赞为河中节度使…… 肥水不流外人田,几大重镇基本都在耶律德光的嫡系手中。耶律德光自信满满,大笔一挥,签发了一大摞人事调令,几乎把天下藩镇全都换了一个遍,而他的操作并不是移镇,而是直接顶替、替换。 这波操作是在太秀,节度使们会凭耶律德光的一纸诏书就乖乖交出权力吗?后文将会详述。 5,打谷草 自从后梁被推翻之后,所有的中原统治者们都面临一个相同的问题:缺钱,缺粮。 有部分学者从气候的变迁来解释“王朝周期率”,提出了大冰期、小冰期等概念,角度很新颖,也有一定的道理,当然也面临着诸多质疑。但是五代十国时期的乱象真的与气候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从后梁末期,一直到后晋灭亡,连续三个朝代、七个皇帝,都可用套用一个模板:连年天灾,缺粮,缺钱。 耶律德光也绕不开这个问题。实际上,他的处境更加不堪,因为游牧民族的军队有个特点,就是没有后勤供应。 这是两种天赋树最明显的差距。 对于农耕文明的中原人来说,后勤补给是军事体系中最重要的一环,兵法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的军迷们也津津乐道,说打仗就是打后勤,外行人对比双方的作战武器如坦克、装甲车,而内行人却对比双方的后勤保障系统,如战地医疗、燃油弹药补给等等。 而对于游牧文明的契丹人来说,根本不存在后勤保障一说。那士兵吃什么呢?抢敌人的呀。 所以历朝历代,游牧民族南下袭扰,对边境地区打砸抢烧,给中原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 如今耶律德光入主汴州,占领了中原,仍然沿袭这一优良传统。 赵延寿建议耶律德光及时转变管理思路,要给军队发军饷、军粮,供养军队。 耶律德光非常轻蔑地拒绝了。胜利者是不会向失败者学习经验的,胜利者对自己的制度有着充分的自信。军队当然要自谋生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老百姓家里不是有粮食、有钱吗?抢过来就是你的军饷、军粮。 既可以减轻政府的工作,又可以解决军粮军饷问题,还能使军队保持旺盛的精力和昂扬的斗志,何乐而不为? 耶律德光命令契丹骑兵四处“牧马”,“打谷草”,实际就是劫掠百姓。以汴州为中心,东到濮州、曹州,西到洛阳,北抵黄河,方圆数百里成为了无人区,百姓要么被杀死,要么因粮食被抢走而饿死,牲畜也被抢夺一空。 耶律德光还命令主管财政(判三司)的刘煦拿出巨额赏钱,说我们契丹三十万大军,千里迢迢消灭了后晋,将士们必须要得到应有的奖励,赶紧掏钱!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国库空虚,哪里有钱发犒赏? 耶律德光不管这些,怎么搞钱,你们自己想办法。 除了印假钞,那就只能一个办法了:搜刮百姓。 百姓早成穷鬼了。 耶律德光:“谁有钱,我就挣谁的钱。当然,穷鬼也不能放过。” 于是出动军队,在汴州城挨家挨户地强行征缴,别说老百姓,连宰相、大将在内,所有人都要出钱。刮尽汴州地皮,还是不够,于是又派出军队到周围各州搜刮。凡是敢不交或者敢藏匿的,格杀勿论。 等终于凑出来这笔巨额费用后,耶律德光却没有发给他的部下,而是封存在皇宫,成为他的私人财产,供他自己挥霍。 打谷草、搜刮钱财这两件事,让契丹人的形象一落千丈,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对契丹人恨的咬牙切齿,之前对契丹“解放者”的一切憧憬在那一刻全部化为乌有,人们都希望会有一位汉人英雄揭竿斩木,带领大家把契丹人逐出中原。 这个人马上就来。 6,天下太平 耶律德光下令,从今往后,天下不准再制作武器铠甲,不得再购买军用马匹,以防止中原人获得与契丹相抗衡的武装力量。 这就是强盗逻辑下的致命BUG,即过度迷信暴力,忽视劳动人民的主观能动性。秦始皇收天下之兵,铸以金人十二,老百姓没有武器了,剥削阶级可以高枕无忧了?以为布衣之怒只会以头抢地耳?揭竿为旗,斩木为兵。 再比如某些强盗国家,总以为炫耀一下核武器、把航母战斗群放在敏感海域,放两句狠话,中国人就会屈服。 从秦始皇到耶律德光,再到抗美援朝时的老美,他们都犯了这个错误。正义的小米加步枪,无惧强盗的飞机加坦克。 讽刺的是,耶律德光同时还下达了轻徭薄赋的命令,说要减轻百姓的赋税、徭役的负担,政府也要简政,减少财政开支,如此一来,就可以实现天下太平了。 一边“打谷草”、括钱,一边给人民减租减税。这仍然是前文所讲的耶律德光的专属纠结,精神分裂,时而扮演中原明君圣主、爱民如子,时而现原形,仍然是巨齿獠牙的蛮夷首领,烧杀抢掠。 第606章 谁主中原4 进入汴州后,耶律德光给天下各镇送去抚慰诏书,各位节度使、观察使们几乎全都上疏称臣,表示坚决拥护大辽中央,坚定地站在以耶律德光同志为核心的朝廷领导下。耶律德光传唤进京朝觐的,没有一个不是快马加鞭,屁颠儿屁颠儿前去报到拜码头的。 全天下只有两个藩镇拒绝了耶律德光的诏书:泾州彰义军节度使史匡威,秦州雄武军节度使何重建。关于他们的事迹将在稍后详述。 总之,耶律德光得到了他想要的局面,入主汴州,四方称臣。理论上,后晋的全部领土除泾州、秦州这两个西北偏远小镇之外,已经全部成为契丹人的领土。 各方贿赂源源不断地送到汴州,各种恭维奉承的话充斥着耶律德光的耳朵,使得本就狂妄自大的耶律德光更加目空一切。 如之前所讲,消灭后晋使得他褪去了礼贤下士的面具,对待汉人谋士也不再言听计从,而是愈发地刚愎自用,连张砺的苦谏也置之不理,“上不从”。 耶律德光对治理中原失去了耐心,不屑于潜心研究中原的文化传统、风土人情,而是粗暴地、想当然地发号施令。那么他的时间都去哪儿了?答:接着奏乐接着舞。 耶律德光大肆纵酒作乐,好经常公开表达自己对中原文物制度的不屑和蔑视,据记载,他经常对文武百官说:“中国事,我皆知;吾国事,汝草不知也。” 没有谁比他更懂中原了,也没有谁比他更懂契丹。他是懂王,而你们什么都不懂。 【亡国灭种】 在完成了政治布局之后,耶律德光在汴州登基称帝,以中原人能听懂的方式向天下宣布契丹人对中原的统治。 正月的月底,耶律德光把后晋的文武百官召集到皇家庭院中开大会,会上,耶律德光开门见山道:“我们契丹幅员辽阔,地域广大,方圆好几万里,仅大酋长就有二十七人。而你们中原的文物制度与契丹完全不同,所谓我打算从你们汉人中选一人当你们的皇帝,各位的意见如何啊?” 他是面对中原人说的这话,中原人对这种作秀早已见怪不怪,你懂得。于是,文武百官异口同声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无论是契丹人,还是汉人,全都拥护陛下当皇帝!” 耶律德光照例表示一下谦让,“哎呀,这样就不好了嘛,我是真心想还政于汉的,汉人治汉嘛。你们给我推举一个贤才。” 文武百官异口同声,还是坚持刚才的意见,统治中原,非您莫属。 于是,耶律德光只好勉从众意,“这可是你们说的啊!那我就委屈一下,受受累吧。” 公元947年(这一年的年号有些混乱,故而直接用西历,稍后解释),2月1日,耶律德光身穿汉人天子的礼服,登上金銮殿,在中庭设置了皇家乐团和皇家仪仗队,演奏着新君登基的专属BGM,文武百官入朝称贺。 在这一天,耶律德光宣布改国号为“大辽”,改年号为“大同元年”,大赦天下。同时宣布从今往后,节度使、刺史等不准再招募牙兵,也不许购买马匹。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非要矫情的话,在公元947年,中原被契丹人正式统治。 后梁与后唐有半年的重叠共存期;后唐与后晋亦有短时间的重叠;然而后晋与后汉之间,却有一个断档。 946年12月,后晋灭亡,但耶律德光并没有立刻扶持傀儡,而是直到一个多月后的2月1日,才宣布改国号为“大辽”,从法理上来说,中原土地从此正式成为大辽帝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半个月之后,2月15日,刘知远在太原建国称帝,建立后汉,又经过4个月的争夺,最终于6月份进入汴州。也就是说,后汉与后晋并非无缝衔接。 于是有人借题发挥,抖出一个“冷知识”,说“五代”应为“六代”或“五代半”,因为契丹人的大辽曾夹在其中,更有甚者直接喊出中原汉人“亡国灭种”。 这就危言耸听了,不全面,不准确。 耶律德光虽然入主汴州,登基称帝、改换国号、改元大赦,但契丹人对中原的控制一直停留在了“名义上”的范畴,除了汴州及河北地区是被契丹实质控制外,广大中原领土属于“传檄而定”,地方藩镇向契丹称臣,只是权宜之计。契丹在地方根本没有军事存在,顶多派个“市高官”,县一级的就已经失去管控,根本没有一竿子插到底,这导致后来中原民众脱离契丹时,连“监军”都没得杀。 换句话说,这个“大辽”在中原地区根本不是中央集权制,而是披着中央集权制外衣的类似封建制的不伦不类的怪胎。既做不到集权,也不愿意封建,纠结了几十天而已。 而就在这短短的几十天里,中原人的反抗此起彼伏,不亦乐乎。 【十面埋伏】 1,西北雄风 耶律德光入汴后,派使节携带抚慰诏书送往天下各道、各镇,各镇节度使、各道观察使几乎都接受了诏书,并上疏称臣。在绝大多数中原汉人跪地投降的时候,帝国西北方传来了一个强硬的声音。 泾州彰义军节度使史匡威整军备战,拒绝向契丹称臣。 史匡威,“红三代”,他的父亲是史建塘,人送外号“史先锋”,是与周德威齐名的河东猛将,丁会献潞州投降后,朱温率大军反扑潞州,史建塘夜袭梁营,吓得两军不敢离营外出,相互警告,说一定要躲着史先锋。 柏乡之役时,史建塘与周德威合力击败“王铁枪”王茂章,据演绎,史建塘与王茂章单挑,打得王茂章口吐鲜血,在五代英雄中,排行第二,仅次于李存孝。讨伐镇州张文礼时阵亡。 要说起史匡威的祖父,那就更是大名鼎鼎,那便是李克用帐下名将——史敬思。李克用遭遇“上源驿事变”时,史敬思如许褚附体,独自一人在汴桥断后,力战而亡,为李克用赢得了时间。 第607章 谁主中原5 父祖两代全是烈士,史匡威绝对根红苗正。意志坚定,坚决不向蛮夷屈服。 秦州雄武军节度使何重建,斩杀契丹使节,拒绝臣服。虽然不向契丹称臣,但他接下来的做法也是值得商榷的,他将所辖三州(秦、凤、成)献给后蜀,向后蜀投降,并为后蜀当带路党。 经过两个多月的战斗,后蜀实际控制了三州,并控制了重要的关隘——大散关,从此恢复了前蜀的全部版图。 按照惯例,中原王朝生乱,最开心的就是蜀地和淮南,他们可以趁火打劫。比如这一次,后蜀不仅恢复了前蜀最鼎盛时候的版图,还将触角继续向大散关以北延伸,对长安产生威胁。 而淮南却错失这次良机,因为他们正陷入到与闽国的战争泥淖中,脱不开身。 从另一个角度讲,何重建虽然叛国投敌,但他毕竟是把土地献给了汉人,宁肯称臣于后蜀,也不称臣于契丹。 史匡威、何重建的据命,给天下做出了榜样,打击了契丹人的嚣张气焰。 2,长安兵变 坐镇长安的赵在礼接到命令,要他去汴州觐见耶律德光。赵在礼如同所有被点名召见的官员一样,马不停蹄地前去报到。 赵在礼走后,长安城内的一名裨将发动兵变,但被节度副使镇压下去。 然而这次兵变却非常有代表性,当耶律德光灰溜溜败逃的时候,他认真总结了经验教训,其中一条,就是不该把各地的节度使软禁在京城,这样一来,地方失去节制,兵变、民变多如牛毛。 赵在礼走到洛阳时,受到了奚部落酋长拽剌的怠慢,以至于走到郑州时自杀身亡。当时,洛阳军民亦人心惶惶。 契丹的枢密使、宰相、幽州留守刘晞,被耶律德光任命为洛阳留守,刘晞到了洛阳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拽剌等人当众臭骂一顿,说人家赵在礼是中原的两朝元老、德高望重的高级官员,你们丫的不过是塞北蛮夷小酋长,装什么孙子! 随后让拽剌他们在庭院当中罚站。 汉人官员臭骂、体罚蛮夷酋长,当洛阳人民看到这一幕时,心里才算安稳。 3,患难亲兄弟——明宗元勋 赵在礼之所以走上人生巅峰,就是因为贝州兵变,这是一场由低级军官皇甫晖发动的叛乱,皇甫晖把钢刀架在赵在礼脖子上,逼他挑头扛把子。 如今,赵在礼死了,皇甫晖还会舒服吗? 时任密州刺史的皇甫晖、棣州刺史王建(又是重名)率领部众,投降淮南;淮河以北地区的变民集团也纷纷依附于淮南势力。 此时执掌淮南政权的是徐知诰的儿子徐景通,他的谋士韩熙载指出,这是统一中原的好时机,一旦契丹人北返、中原另出新皇帝,就很不容易做到了。淮南君臣都明白这个道理,然而他们的主力部队正在福州(今福建省福州市)城外,力不从心,坐失良机。 4,貌合神离 4.1渔翁得利——后蜀 借着中原内乱的好机会,后蜀趁火打劫,收获了不少实惠,不再赘述。 4.2力不从心——南唐 淮南势力虽然没有染指中原的实力,却从来不缺乏一颗觊觎中原的野心,淮南派使节抵达汴州,对耶律德光入主中原表示祝贺,同时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请求耶律德光允许他们派使节去长安修复唐朝皇帝的陵墓。 此时的淮南政权的国号是“唐”,史称“南唐”。开国君主是徐知诰,徐知诰是徐温的养子,据说本姓李,于是徐知诰自称是大唐皇室后裔,改回本姓李,并为唐高祖李渊、唐太宗李世民立庙。 公元943年,徐知诰(李昪)去世,其长子徐景通(李璟)袭位。 据史籍记载,耶律德光入主汴州后,曾对李璟发出军事威胁: “请会盟于境上,辞不赴。”——《十国春秋》 史书都是很婉转的,比如把逃跑称作“狩”,玄宗李隆基西狩、僖宗西狩;再比如曹操挑衅孙权,说“与将军会猎于吴”。所以这里的“请会盟于境上”的真实意思是耶律德光对李璟发出军事威胁,“过来,跟老子比划比划,敢吗?” 而《江南野史》的记载就非常扯了,说耶律德光是要册封李璟为中原之主,恢复大唐江山社稷……然后李璟非常谦虚,说只希望淮南与契丹维持旧好,别的不敢奢望。同时也指出李璟不敢所有奢望的原因,“闽役惫矣,其能抗衡中国乎?” 李璟对左右近臣说出了实话,我们在福州损失惨重,哪儿有能力问鼎中原呢?忍了吧。 当李璟提出去长安修唐室陵墓时,遭耶律德光的果断拒绝。所以《江南野史》的记载半真半假,说册封李璟为中原之主是假,李璟深陷福州战场而迫不得已向契丹示弱是真。 一个月后,南唐才从福州战场的泥淖中解脱出来,又过两个月,契丹在中原屡战屡败,被迫北返,耶律德光中途暴毙,留在汴州的大将萧翰也弃城北逃…… 李璟认为这是染指中原的好时机,于是下达北伐诏书:“乃眷中原,我之故地。”同志们,反攻救国,人人有责,朕带你们回老家! 挂帅北伐的为原后晋叛将李金全。石敬瑭时期,安州王晖叛乱,李金全前往代之,成为安州安远军节度使,天福五年(940)畏罪叛逃。 军队还未完成集结,就听说刘知远已经进驻汴州,于是李璟取消了北伐行动。 在后晋灭亡到后汉控制中原的这半年多时间里,中原的劲敌南唐(淮南)几乎没有讨到任何便宜。 4.3名不虚传的“高赖子”——荆南 耶律德光入主汴州,荆南高从诲立刻派使节进贡称贺,恭喜契丹入主中原,契丹亦派使节送来名马等礼物。 与此同时,高从诲还派人去了太原,对刘知远劝进,表示荆南方面支持刘知远称帝,作为回报,请刘知远割让郢州归属荆南。刘知远痛快的答应下来。 第608章 摊牌 半年后,刘知远果然入主汴州,控制了中原。高从诲投机成功,于是派使节去汴州祝贺刘知远同志登基称帝,并送去丰厚的贺喜礼物,同时提醒刘知远该兑现曾经的诺言了。 刘知远对高从诲表示了由衷的感谢,并对割让郢州的请求婉言谢绝。 可把“高赖子”高从诲气坏了,“刘知远,你真是个无赖!”随后便宣布与后汉政权断交,转而向后蜀、南唐称臣。 然而与中原断交是伤敌八千、自损一万。中原可以离开荆南,但荆南绝对离不开中原。荆南的经济繁荣主要得益于与中原的通商贸易,所以高从诲与中原王朝断交的结果是导致自己“境内贫乏”,于是派使节向后汉赔礼道歉,“大哥,我错了。” “乞修职贡,进汉金器二百两,银器千两,细锦五十锭,绣锦六铢,霞罗二百锭,龙脑香二斤。” 后汉朝廷下诏抚慰,“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哥原谅你了。” 5,黄粱一梦 当耶律德光在汴州宣布登基时,天下最失落、最惆怅的人,恐怕非赵延寿莫属了。耶律德光曾经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在推翻后晋之后,册封他为中原之主,替契丹人看管中原汉地。 此前,耶律德光想杀杜重威的降兵时,赵延寿就婉转地提醒过耶律德光,说您早晚要带着契丹雄师返回草原,肯定需要一个熟悉中原汉制的、在中原汉人心目中又有那么一点点声望的、对契丹忠心耿耿的人——比如我,帮您看管中原汉地。 耶律德光也婉转地向赵延寿表示:谁说我一定要回草原的?朕做得草原之主,便做得中原之主,朕要自己治理中原汉地。 赵延寿不敢多言,只好乖乖等着。 等来等去,耶律德光果然自己当了中原之主。赵延寿很不甘心,托宰相李崧替他传话:既然陛下您要自己受累当中原皇帝,那我也不敢再说啥了,只是……您能不能封我当太子?我耐心等着,等您百年之后,我再替契丹卖力…… 耶律德光哭笑不得,于是让李崧帮忙带话:“我跟赵延寿的关系杠杠的,就算让我割一块儿肉给他,我都愿意。但是,皇太子嘛,必须是皇上的儿子呀,赵延寿跟我再亲近,也不可能当契丹皇太子呀。” 为了安抚赵延寿的情绪,耶律德光命首席谋士张砺给赵延寿草拟官职,给他荣华富贵也就是了。 大辽把镇州升格为中京,于是张砺就草拟赵延寿为“大丞相,录尚书事,枢密使,中京留守,都督中外诸军事”,呈报给耶律德光过目。 耶律德光提笔把“录尚书事”和“都督中外诸军事”给抹掉,也就是把赵延寿的实权删除,只给一大堆没有实际权力的空头衔。 赵延寿心有不甘但不敢有所动作,直至耶律德光突然病逝,赵延寿便萌生了割据称雄的野心,对外声称自己奉耶律德光遗诏,命自己“权知南朝军国事”,调动镇州军队,打算以镇州为革命根据地,继而统一中原。 然而赵延寿的阴谋很快就被耶律阮平息下去。几年后,赵延寿被幽禁致死。 6,最大的挑战——刘知远 石重贵即位后,刘知远就遭到猜忌和疏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刘知远也因此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在这场云诡波谲的争斗中独善其身,保存了实力。 在整个晋辽大战中,只有第一次战役的开始阶段,契丹佯攻河东,被刘知远击退,此后契丹的主攻方向就一直围绕在山东战场,刘知远得以坐山观虎斗。石重贵在最后关头,才诏令刘知远进京勤王。 刘知远集团风雨不动安如山,一方面秣兵历马,增强实力;另一方面则使出浑身解数“躲汉子”,远离晋辽大战。石重贵命他东出太行山参战,刘知远嘴上答应着,实际却以各种理由推脱,始终不出太行山。 现在,晋辽大战有了初步结果,后晋亡了,契丹入主中原。 石重贵、耶律德光、刘知远,大家都是一个山上的狐狸,就不要讲聊斋了。 耶律德光一面派兵进驻太行山附近的关隘,一面派人联络刘知远,表示希望得到他的认可。 刘知远则派部将王峻携带三份奏章入京朝觐拜码头。 第一封奏章,祝贺契丹入主汴州、接管中原,河东方面表示承认、拥护大辽帝国,愿意向大辽称臣纳贡;但是—— 第二封奏章,河东地区比较特殊,蕃汉杂居,民族成分复杂,又是边防重镇,事关重大,我实在是脱不开身,请原谅我不能亲自赴京觐见; 第三封奏章,按理说,我应该随此奏章向您进贡一份厚礼,但大辽军队已经越过太行山,对我太原形成包围之势,河东百姓惊恐不安,道路因此不通,等陛下把军队撤回,消除了误会,安抚了百姓情绪,我自然向您进贡。 太会算计了,连礼物都省了,不做无谓的投资。 刘知远把耶律德光的心思拿捏的死死的,耶律德光果然“厚待”了刘知远,赏赐给刘知远一根木棍。 但是——这也不是寻常的木棍,因为按照契丹的礼法,只有极为尊贵受宠的大臣,才会得到这种赏赐,如同中原礼法中的“赐几杖”。 据说,当王峻举着这根破木头棍子回太原的时候,“契丹望之皆避路”,一种“如朕亲临”的气质。 王峻回到太原,将一路见闻如实汇报给刘知远,于是“帝(刘知远)知契丹政乱”,认为契丹肯定无法长久统治中原,是时候该考虑一些大事情了。 为了进一步麻痹契丹,刘知远再派河东二把手——太原副留守白文珂到汴州觐见,这一次,白文珂没有空着手,而是携带了一批绸缎珠宝和名马,向耶律德光表示顺从。 心骄气傲的耶律德光选择了跟刘知远摊牌,派人给刘知远传话:“你既不肯侍奉南朝,又不愿侍奉北国,你到底几个意思?” 第609章 刘知远称帝1 耶律德光选择摊牌的时机值得商榷,他失去了耐心。他知道此举必然会逼反刘知远,但他对契丹的实力很有信心,早也打、晚也打,早晚也要打,那就不如趁着灭晋之余威尚存,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 耶律德光的这番话撕去了刘知远最后的遮羞布,他必须尽快表明态度。 刘知远找来亲信们进行兵棋推演。 他的心腹爱将郭威态度明确:就算您真心服侍契丹,契丹也绝对不会信任您,干吧! 刚从汴州回来的王峻最有发言权,他说契丹人贪婪残暴,已经失去民心,绝对不会长期盘踞在中原,没什么可怕的,干吧! 刘知远集团确定了反辽的大方向,于是激进派的将领们纷纷请战,要南下问鼎中原。 刘知远非常明智,说打仗要动脑子,讲究轻重缓急,讲究作战时机,如今契丹刚刚吞并了后晋的数十万精锐,且契丹主力全部集中在汴州,我们宜避敌锋芒,不可与之争锋。契丹人现在正忙着搜刮中原人的财富,等他们再也榨不出油水的时候,必然会北返。现在已经开春,到那时天气会更加温暖,冰雪消融,路途泥泞,我们出兵半路截击,必然事半功倍! 在此期间,荆南高从诲劝进,刘知远的幕僚、部将们也联名劝进。按照一般程序,刘知远当然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谦虚客套,表示自己是大晋的忠臣,且德行不够,巴拉巴拉,总之,不好意思当皇帝;随后,各级文武官员要不断地劝进,辖境内的百姓和州县父母官也要不停地汇报祥瑞,今天某地发现麒麟降世啦,明天那里白龙升天啦,后天山上冒青烟啦……最后官员们要以死相逼…… 来不及了,时局过于动荡,刘知远不能再按套路出牌,于是省略中间环节,直接一步到位。 刘知远召集幕僚、部将,满面愁容,叹息道:“蛮虏称霸中原,汉地无主,军事重镇归附邻国(指秦州节度使何重建叛归后蜀),实在令人痛心疾首,我——作为帝国封疆大吏、守土高官,实在是惭愧啊!” 大家懂了,于是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建议他立即称帝,向天下发出号令,整合天下反辽力量,把分散的力量拧成一股绳。 “哎呀,你们误会啦。我的意思是要出兵营救皇上石重贵。” 刘知远调集军队,对外宣称要东出井陉关,在镇州一带勤王救驾,一则救回石重贵,二则切断契丹人的退路,使之首尾不相连。 这只是刘知远的一种政治姿态,为自己的称帝做铺垫,或者说是一次危机公关。因为耶律德光抛给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指责他不忠于后晋,三大战役,你干啥去了?躲在太行山西面,见死不救,坐视后晋灭亡? 这是压在刘知远头上的一座舆论大山,好比石敬瑭头上的“汉奸”骂名一样。刘知远必须为自己开脱,高调地宣布自己要勤王救驾……谁搞偷袭之前,登报纸、发推特,把自己的进军路线、战略目标加精置顶? 堵天下人的嘴。 刘知远“救驾”,一来是为称帝的制造舆论基础,二来是名正言顺地整合军事、政治等资源,提高自己的声望和权力。 2月11日,刘知远集合了各路兵马,宣布东出井陉关,穿越太行山。在其亲信史弘肇的带领下,全体官兵异口同声,高呼道:“蛮虏攻陷京师,皇上蒙尘,中原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在能够当君王的,非我们大王(北平王)莫属!请大王先登基称帝,我们才能名正言顺地出动。”随后便山呼万岁。 左右亲信都劝刘知远借着这个气氛赶紧称帝,刘知远仍然拒绝,说你们懂什么?现在契丹的势力依然很强大,我们必须先建立功业,在气势上压过契丹。 2月13日,陕州发生兵变。 此前,耶律德光派部将刘愿当陕州保义军节度副使。刘愿狗仗人势,典型的汉奸嘴脸,到任后贪暴残酷,只用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就让陕州人民生活在了水深火热之中,民怨沸腾。 部将赵晖、王晏、侯章私下密谋,说契丹祸乱中原,天下纷争,正所谓乱世出英雄,如今,河东刘知远德高望重、实力最为强劲,人心归服,不如我们为天下人做一个榜样,杀了刘愿,送款于河东,则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三人一拍即合,于是秘密召集了几个死士,趁夜潜入武器库,偷出武器铠甲,然后将刘愿暗杀,人头挂在府门以外,随后诛杀了契丹派来的监军,大家拥护赵晖当陕州留后。 契丹第一时间安抚赵晖等人,表示承认他们的合法地位,任命赵晖为陕州保义军留后、侯章为陕州军队总司令(马步军都指挥使)、王晏为副总司令(马步军副都指挥使)。三人拒绝,并斩杀契丹使节,焚毁耶律德光的诏书。 刘知远没有足够的底气登基称帝,虽然跳过了很多中间环节,但他仍在观望。当赵晖等人发动陕州兵变,并向河东纳款之后,刘知远再也等不下去了。 刘知远的部将(行军司马)张彦威等连上三道请愿表,恳请刘知远赶紧称帝。 刘知远尚在迟疑,关键时刻,郭威派杨邠游说刘知远,说现在全天下都在盼望您出山,如果您不利用这个机会,一味地谦虚辞让,恐怕人心会转变,而一旦有所转变,反而会给我们带来灾害。 “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啦。” 2月15日,刘知远在太原正式登基称帝。 据史料记载,耶律德光听到刘知远太原称帝的消息后,“惧甚,由是大河之南无久留之意”。真是晴天霹雳一声雷,百姓翻身做主人。 拥有上帝视角的我们当然可以把刘知远在太原的这声呐喊无限放大,但在当时,耶律德光真的没有“惧甚”,也没有因刘知远称帝就要离开中原。 出现这句记载的,是《旧五代史·汉书·高祖本纪》,也就是刘知远同志的人物传记,当然要对他放出革命第一枪的标志性事件予以适当的美化。 第610章 刘知远称帝2 事实上,“刘知远称帝”是在耶律德光计划之内的事件,契丹最起码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杜重威携中原劲旅悉数归降,被暂时解除武装,中原境内几无可战之兵,对契丹铁骑谈虎色变,各地藩镇纷纷上表称臣归顺,此时的契丹无论是从军事上、还是从政治上,都对河东刘知远呈现出巨大的优势。 耶律德光认为应该趁此机会,奋灭晋之余烈,一鼓作气,吃掉河东。快刀斩乱麻,避免夜长梦多。耶律德光已经意识到了契丹人不被欢迎,所以他才更急于吃掉刘知远。 耶律德光过分迷信武力,民怨沸腾,他的解决办法不是去化解“怨”,而是去屠杀“民”。我不能解决你的问题,但我能解决你。 在摊牌之前,耶律德光调兵遣将,把守进出河东的险要关口,并派军进逼太原,随后才向刘知远摊牌,将他逼反。 最有意思的是,在最开始,刘知远向契丹表示臣服时,耶律德光大张旗鼓地下达诏书褒奖,号召全国人民向识时务的刘知远同志学习,负责起草诏书的官员把诏书草拟完毕,呈报给耶律德光过目,耶律德光提起笔来,在“刘知远”三个字前加了一个“儿”字。 在得知刘知远称帝后,耶律德光迅速做出反应,任命翻译官(通事)耿崇美为潞州西昭义军节度使、高唐英为相州节度使、崔延勋为河阳节度使,牢牢遏制住河东刘知远南下的势头。 一场问鼎中原之大混战再一次打响。 耶律德光之所以保留石重贵,很大原因就是给中原埋雷,道理就跟后来的金国俘虏徽钦二帝一样。只要石重贵还健在,任何一个中原人(比如刘知远)的称帝行为就可以被冠以叛逆。 刘知远深受其毒,因此在称帝时不敢改国号,仍然沿用“晋”,只改了年号,改开运四年为“天福十二年”,沿用了石敬瑭时期的年号。因为否定石重贵是刘知远的法理基础。 所以也有人矫情,说刘知远应该算作后晋王朝的第三位皇帝。蛋疼。 刘知远诏告天下:各地应契丹要求搜刮百姓钱财的违法行为,立刻停止;凡是被胁迫当各地军政长官的汉人,立刻来太原报到,拜码头;凡是契丹长官、使节,一律就地诛杀! 刘知远成了中原人反抗契丹运动的领袖,各地官员纷纷表示归附。 在晋辽大战期间,石重贵曾下令组建“天威军”,规定每七户出一兵,其余六户出钱资助。但是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天威军根本谈不上任何战斗力,因此一年之后就被裁撤。但是朝廷要求每七户出钱一万,用以资助正规军,而他们之前制作的武器铠甲等也全部被收缴充公。 朝廷的这次裁军很不成功,把收缴物资、钱财作为了工作重点,而对于战士的安置工作却不管不问,于是,很多天威军成员流落深山老林,成为了土匪强盗。 耶律德光入主汴州后,把契丹的贵族子弟、亲信侍从们放到各镇、各州,充当节度使、刺史。然而这些空降到地方的一把手们,根本不懂得治理,不了解风土人情,更不屑于去学习、钻研,一门心思地放在搜刮钱财方面,像一只只贪婪的吸血鬼,根本不顾百姓们的死活。 于是,各地均爆发了起义,规模从几百人到几万人不等,原天威军成员成了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起义军们占领州县,诛杀契丹官员。 虽然遍地是反抗契丹的游击队,但缺乏统一领导,各自为战,且本身匪性不改,除了杀契丹官员,也会劫掠汉人百姓。 刘知远称帝后,各地起义军首领纷纷上疏刘知远,表示自己愿意接受他的领导。 磁州治下的滏阳县起义军首领梁晖,手下拥有数百人,就向刘知远表示投降归附。磁州刺史李毂秘密上疏给刘知远,建议他让梁晖进攻相州。 在吸纳、招安地方武装时,必须要对其进行严格的筛查,严格把关,不能饥不择食,否则后患无穷,比如《亮剑》中收编黑风寨。相州,就是组织上对梁晖的考验,也是梁晖纳上的投名状。 梁晖非常重视组织上的这次考验,先对相州进行了侦查,得知契丹委任的节度使高唐英还没到任,城内空虚,且军械库中存有大量武器。于是,梁晖趁夜色偷袭相州,杀死数百契丹兵,接管相州,随后梁晖自称相州留后,上奏刘知远,汇报夺城经过。 耶律德光布置的围堵河东的防线,在东南面被撕开一道缺口。 刘知远派亲信史弘肇进攻代州,史弘肇一鼓作气,斩杀叛投契丹的代州刺史王晖,河东北面的防线也被撕开。 刘知远派张晏洪游说晋州建雄军节度副使骆从朗。 晋州节度使刘在明接受了契丹人的政治诱降,前去汴州报到拜码头,临走时命节度使骆从朗代理晋州刺史。 张晏洪向骆从朗陈以民族大义,骆从朗执迷不悟,将张晏洪一行人全部逮捕。晋州将领药可俦诛杀骆从朗,百姓亦诛杀了契丹派来搜刮钱财的“括钱使”赵熙,随后众将推举药可俦为晋州留后,药可俦表示归附刘知远。 晋州在潞州的西面,是围堵河东防线的西南面,这里也被撕开了缺口。 此前,潞州西昭义军节度使张从恩畏惧契丹,便向契丹称臣,派使节出使河东,邀请刘知远一块儿去汴州拜码头。当时,刘知远回复说我河东地狭兵弱,不可能与强大的契丹作对,当然也要臣服契丹,你先去,我处理一下手头的工作,随后就到。 张从恩认为言之有理,于是就收拾行囊包裹,赶赴汴州。 他的幕僚高防劝阻,说您是后晋的皇亲国戚(张从恩是国丈,石敬瑭坐镇河东时,为石重贵娶其女,石重贵登基前张氏病逝,被追封为张皇后。另有记载说张皇后是张从恩的张从训之女),谁都能变节臣戎,唯独您老人家不行啊! 第611章 刘知远称帝3 张从恩不听。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张从恩临走时,任命节度副使赵行迁权知留后,并让自己的亲家、大将王守恩与高防一起辅佐赵行迁。 如今,高防与王守恩做内应,联合大将李万超,率众冲进帅府,诛杀赵行迁,推举王守恩为潞州留后。王守恩诛杀了契丹使节,随后率领潞州西昭义军全体军民归顺刘知远。 潞州,自朱温与李克用争天下的时候,就是明星城市,只因它地理位置实在太重要,扼守着进出太行山的南北咽喉地带,是汴州与河东之间的必争之地,得潞州者得主动权。因此,潞州也成为耶律德光围堵刘知远的“第一岛链”的重中之重。 然而这个“第一岛链”却在十天之内纷纷瓦解,这令耶律德光陷入了极大的被动,也让耶律德光的大辽国上空布满了一层阴云。 反抗契丹的热情空前高涨起来,顺着“第一岛链”迅速蔓延,地图上的“大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缩。 澶州人民不堪忍受契丹暴政,奋起反抗,起义军首领王琼率领一千余名部众,趁夜发动袭击,占领南城(即德胜寨南城),随后渡过黄河,向北城发动攻击,将契丹大将耶律郎五包围在城中。 耶律德光大惊失色,急忙命令杜重威、李守贞返回自己的工作岗位,同时调兵遣将,解救耶律郎五。 王琼暂时解除包围,撤退到安全地带,派弟弟王超向刘知远求援。 刘知远给予了王超丰厚的赏赐,但来不及救援澶州,王琼就已经兵败被杀。 在帝国西面,延州彰武军发生兵变,三军拥戴高万金之子高允权威延州留后,攻击节度使周密。 高万兴、高万金兄弟原为李茂贞部下,朱温弑杀昭宗后,兄弟二人发动兵变,从关西集团叛投朱温,朱温授予高万兴“鄜延招抚使”,后将鄜、延、坊、丹四州划成两个军镇,使其兄弟二人各领一镇。 高万金死后,朱温以高万兴兼领二镇,终后梁一代,高万兴累加太师、中书令、爵封北平王。 后唐时,高万兴病逝,其子高允韬袭位,后移镇滑州,削弱了高氏在延州的势力。李从珂时期,高允韬病逝。 石重贵时,任命周密为延州节度使。周密到任后,只知鱼肉百姓,很不得民心,于是诱发兵变。高万金的儿子高允权此时恰巧在延州做文职工作(录事参军),众将认为高氏几代人都在延州做节度使,于是推举他做留后。 高允权向刘知远呈递奏章,表示投降归附。刘知远命他释放周密,大家要团结一致,共同对抗契丹。周密遂放弃抵抗,也投奔到河东,归附刘知远。 受延州的影响,丹州指挥官高彦珣亦诛杀契丹人派来的刺史,接管丹州事务,并向刘知远表示归附。 各地军民纷纷归顺刘知远,刘知远的腰包捉襟见肘。当然,开大会的时候还是要讲民族大义,给大家灌点儿心灵鸡汤,但人总是要吃饭的,军人是要军饷的,不远千里来投奔,没点儿赏赐怎么行? 刘知远就跟幕僚们商议,打算向河东人民征收财物。 刘知远的妻子李氏劝阻,说人们之所以反对契丹而拥戴你,就是因为契丹人贪婪残暴,索求无度,如果你刚刚创业,还没建立功勋,也没有对人民有半点恩德,却急于搜刮钱财,那与契丹人还有什么两样? “话虽如此,可心灵鸡汤不能当饭吃呀,军队的犒赏从何而来?” 每一位成功男人的背后,一定有一位伟大的贤妻。李氏当即表示应该毁家纾难,把后宫的金银珠宝变卖,国母带头砸锅卖铁,帮朝廷渡过难关。 李氏的这波操作收获了百姓们的口碑,全体军民一片欢腾。天下军民更加坚定地要站在刘知远这一边。战争形势持续扭转。 在汴州,耶律德光愁容不展。失去中原,就意味着他前功尽弃,政治生涯将被宣判死刑,述律太后将重新掌握契丹的最高权力。凭耶律德光对他母亲的了解,述律太后肯定会对晋辽大战的失利进行追责,继而借题发挥,“看,我说儿子们还小,不能亲政吧。”是垂帘听政,还是临朝称制,全凭老太太的心情了。 耶律德光唉声叹气,萎靡不振。就在这时,述律太后派的使节赶到,从契丹带来了最好的美酒、水果等物品,送给耶律德光,祝贺他消灭后晋、统一中原。 多么辛辣的讽刺! 耶律德光苦笑着,知道这是母后故意敲打自己,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不要认为入主中原了,就可以摆脱北方草原上的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她的五指山。 述律太后是在耶律德光刚刚入主汴州的时候送出的这批美食快递,她的意图确实只是想刷一下存在感,让自己的权威冒个泡。 估计她也想不到,仅仅不到一个月,中原风起云涌,耶律德光即将前功尽弃。 这时候的耶律德光少了几分傲气,多了几分谦逊。他在永福殿大宴群臣,每次喝酒的时候,他都要毕恭毕敬地端起酒杯,站起身子,转身向北方隔空遥拜,并说:“这是太后的赏赐,我不敢坐着喝。” 他只求等自己回到草原时,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断腕太后能对自己稍微宽容一点。 黄河以北的“第一岛链”已经被完全粉碎,黄河以南也受到感染。宋、亳、密三州先后被起义军攻占,诛杀契丹人派来的“书记”,向刘知远归附投降。 耶律德光头痛欲裂,对身边人说:“我以前只知道中原难以治理,却不知道竟然难到这个地步!” 他认真总结教训,认为之所以各地迅速变色,是因为他把各地的军政一把手如节度使们全部软禁在了汴州。此前,耶律德光不信任汉人地方官,召唤各地节度使进京朝觐并加以软禁,以防他们更换门庭。如今看来,正是因为地方权力真空,失去有效管控,才使得地方军队发动兵变,连普通百姓、土匪强盗也能攻城略地。 于是,耶律德光把安审琦(兖州)、符彦卿(徐州)等人放还归镇,让他们弹压地面。 第612章 刘知远称帝4 当符彦卿走到宿州地面,正赶上一支数万人规模的起义军攻打徐州。符彦卿在几十名契丹骑兵的护送下,抵达城下,打算与起义军首领沟通。 起义军首领李仁恕直接派人包围住符彦卿,拉住他的坐骑,说道:“我们愿跟大帅进城!” 此时,守卫徐州城的是符彦卿的儿子符昭序。符昭序向起义军表明态度:你们休想挟持我爹来威胁我,我不吃这一套! 徐州城亦是明星城池,历经战火,防御体系完善,起义军久攻不下,又不能以符彦卿相威胁,于是转而向符彦卿下跪磕头,请求宽恕。 符彦卿与他们达成协议,不追究他们的责任,这才使徐州恢复了和平。 刘知远派使节携带诏书,分赴各地,招抚流亡到深山老林中的难民,劝他们返回家乡,复工复产。 天下反辽运动由星星之火迅速蔓延成燎原之火,耶律德光终于下定决心回北方老家。他召集群臣,说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契丹人难以忍受,所以打算暂时回到北方,探望一下太后,我打算留一位最亲信的人在这里主持工作。 文武百官建议他把述律太后接过来。 耶律德光苦笑着摆摆手,说太后的家族庞大,势力盘根错节,极为复杂,怎么可能完全转移到汴州? 按照耶律德光的计划,是要把满朝文武官员全部打包带走。这些人虽然“非我族类”,不被耶律德光信任,但他们到了草原之后,就是耶律德光的“嫡系”,如同赵思温、赵延寿一样,是他用来抗衡述律太后的政治资本。 这些汉人官员当然不愿意随他北上,于是说这样一来,只怕人心动摇,对国家不利,不如分批带走。 于是,耶律德光下令,负有实际行政任务的官员,跟随北上,其他的(名誉退休的闲职工作)可以暂时留在汴州。 耶律德光选中了萧翰留在汴州,宣布恢复宣武军,并以萧翰为汴州宣武军节度使。 关于萧翰的身世,目前史学界尚存争议,有人说是室鲁之子,有人说是阿古之过继给室鲁,室鲁、阿古之,皆是契丹开国功勋,总之,萧翰是大辽国的开国元勋之子,是述律太后的侄子。 同时,萧翰还是耶律德光的大舅哥,他的妹妹是耶律德光的皇后。 换句话说,萧翰既是“太后党”,又是“帝党”,两边都把他视作“自己人”。 那么耶律德光留萧翰坐镇汴州,就非常值得玩味了。因为萧翰坐镇汴州,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抵住刘知远的压力,巩固契丹在中原的利益;另一种则是战败逃走,放弃中原。 如果是前者,那么萧翰将以国舅的身份为耶律德光支嘴撑腰,耶律德光继续以吞并中原之功屹立于契丹政坛巅峰; 如果是后者,那么萧翰将以述律太后侄子的身份,为耶律德光分担败军之责,述律太后一旦追究耶律德光南下的罪责,势必牵连萧翰。 当然,后一种的可能性最大,所以耶律德光主要是想拉萧翰当垫背。 3月17日,耶律德光正式离开汴州,裹挟着文武百官数千人、禁军将士数千人、宫女宦官等数百人,皇宫里的金银珠宝全部带走,只留下一些乐器仪仗等不值钱的东西。 北返途中,耶律德光惊讶地发现汴州附近的村落一片荒芜,空无一人,于是便命有关部门张贴安民榜,要求各基层官府招抚流亡的难民。但他却不禁止契丹兵的烧杀抢掠。 3月21日,耶律德光在滑州白马津渡过黄河,拦在他北面的,就是被起义军首领梁晖占据的相州。 耶律德光派人招降,许诺赦免他的一切罪责,并承诺任命他为防御使。 梁晖起初是答应投降的,但他思前想后,总觉得契丹人不值得信任,于是在耶律德光准备安全过境的时候,突然反悔,登城拒守。 耶律德光快气疯了,立即下令:全军出击! 4月4日,契丹大军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发动了总共,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照见的是人间炼狱。 契丹人在相州制造了骇人听闻的“相州大屠杀”,其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据史料记载,契丹大军攻下相州后,将城内的男人全部屠杀,女人则全部随军,充作慰安妇,而最残忍的是对待婴儿,契丹兵将汉人的婴儿抛到高空,然后用尖刀接着,以此为乐。 这惨绝人寰的一幕也只有鬼子能做到。 随后,由契丹人任命的相州节度使高唐英在尸山血海中,光荣赴任。高唐英在城中巡查,发现偌大的相州城里,只剩下七百多个活人。后来,官员们收敛城中的遗骸,竟然整理出十余万具尸骸。 相州大屠杀,是契丹人犯下的又一罄竹难书的罪行。 紧邻相州北面的是磁州,磁州刺史李毂早已秘密归附刘知远,建议让梁晖攻取相州的正是这位李毂。 于是有人向耶律德光告密,说磁州李毂反水了。耶律德光立即逮捕李毂,严加审讯。李毂咬住牙关,死不承认。 耶律德光把手慢慢伸向车中,做出一副好像是要从车里拿出证据的样子。 也许当初李毂与梁晖之间是当面口头交流,自信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李毂笃定耶律德光是故意诈自己,于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坦然说道:“陛下既然有充分的证据,就应该立刻公示出来。”反将一军。 经过六次严酷的审讯,李毂表现得如同渣滓洞中的革命者,回答敌人永远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耶律德光这才相信了李毂,将他释放。 从相州继续向北,沿途所有的城镇村落,几乎全是一片废墟,举目之处,更无人烟。随行人员心情复杂,紧蹙眉头,不忍直视。这时,耶律德光却指着这片辽阔的无人区,对左右人说道:“把中原破坏成这个样子,都是赵延寿干的好事!”随即回头,冲着首席大谋士张砺说道:“也有你的努力。” 第613章 世宗继统1 刘知远是合格的政治家,更是一名优秀的军事家。爱国主义、民族主义是他整合资源的工具,而不是驱使奴役他的动力。 刘知远的综合实力远不如契丹,所以他不会选择正面打团,而是虚张声势,吓跑契丹,然后南下捡洋落。 等接到耶律德光已经率军北上的消息后,刘知远才任命他的弟弟刘崇代理太原府尹,留守太原;堂弟刘信担任禁军骑兵总司令兼滑州义成军节度使;亲信史弘肇为禁军步兵总司令;杨邠为枢密使;郭威当副枢密使;王章判三司;以苏逢吉、苏禹珪为宰相。 这些人是刘知远的河东嫡系,也是将来后汉政权的核心骨干。 进行完一系列的权力分配后,刘知远还是没有急于动身,而是给耶律德光留出充足的逃跑时间。 这时候,府州团练使折从远到太原朝见。折从远在晋辽大战时,以府州为根据地,深入契丹境内,开辟第二战场,分散契丹的精力,其英勇事迹受到了石重贵的点名褒奖。如今,这位抗辽英雄亲赴太原拜码头。 折从远表示自己的名字犯了圣讳,主动要求改名为“折从阮”,刘知远大为高兴,当即设立永安军,以府州为治所,以折从远为永安军节度使。 契丹任命的潞州西昭义军节度使耿崇美进驻泽州,打算夺回潞州。 我们无数次强调过潞州对于河东和汴州的重要性,契丹人打到潞州,刘知远再也无法游离于世外了。 4月10日,刘知远终于派出了作战部队,派史弘肇率领一万人,增援潞州。 随后,刘知远为了稳固后方,开始给依附自己的地方势力名分:以王守恩为潞州节度使;高允权为延州节度使。 大战在即,坦诚的说,直至此时,刘知远在军事上仍然不占优势。然而战争从来不是冷冰冰的比大小的数字游戏,军队人数、武器铠甲等占优的一方未必能获胜。 此前,耶律德光派了几十艘大船,专门运送从后晋缴获的武器铠甲,负责押运这批货物的人,名叫武行德,契丹给他封了一个空头衔——宣州宁国军节度使,宣州在淮南势力的控制之下,自唐朝末年就被杨行密控制,从那时起,就始终被淮南势力牢牢控制。 武行德走到半路途中,秘密与部下们商量,说我们为什么要受制于蛮虏?如今我们远离家乡,要去北方不毛之地,恐怕这辈子就要当边地之鬼,永远无法回到故乡。蛮虏绝不可能永远占据中原,我们不如据城坚守,等待中原的真命天子出现,再向他投降,既能保命,还能享受荣华富贵,岂不美哉? 部下一致同意。 正巧,契丹人任命的河阳节度使崔廷勋正率军护送潞州节度使耿崇美赴任,河阳空虚,武行德便率部趁虚而入,占领河阳,随后派弟弟武行友携带蜡丸密信,连夜赶往太原,向刘知远表示归附。 潞州之战还没开打,契丹人先丢了河阳重镇。 耶律德光派圣州节度使方太去洛阳视察,当走到郑州时,郑州的守军忽然拦住方太,逼他自封郑王。 附近的嵩山盘踞着一支起义军,他们在寺庙里抓住一个宝贝——朱乙。这位朱乙据说是朱友伦的后人,后梁被推翻后,朱乙削发为僧,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哪里想到,今天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起义军非要逼他出山,推戴他当皇帝,并把寺庙里神像的衣服脱下来,花花绿绿地充当皇帝的龙袍,众土匪三跪九叩,就算完成了登基大典。 随后,这伙起义军就举着“大梁天子”的旗号,向郑州发起了攻击。 最终,假天子被假王爷打败。 方太贼心不死,认为契丹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竟然想说服郑州守军跟他一同西上洛阳,继续效忠于大辽。 郑州守军坚决拒绝。于是,方太趁人不备,单人匹马逃出郑州,信念坚定地逃向洛阳,继续完成契丹人交给他的任务。 郑州守军发现方太逃跑,情急之下,只能恶人先告状,上奏耶律德光,说方太逼他们叛变大辽、投降刘知远,他们不同意,方太就跑了。 方太听到消息,大惊失色,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你们这帮汉人,狡猾狡猾滴!赶紧派儿子方师朗前去解释。 接待方师朗的,是契丹大将耶律麻荅,杀人不眨眼、贪暴残忍的耶律麻荅本着宁可错杀三千、也绝不放过一个的宗旨,直接将方师朗诛杀。 方太痛苦万分,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这时候,河阳地区的各路起义军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赶来,对洛阳发起了攻击。洛阳留守刘晞吓得弃城而走,方太暂时让悲伤随风逝去,与巡检使潘环合力击退起义军。 拥有“大梁天子”朱乙的起义军首领张遇,将朱乙撕票,转而投降了方太。这就是所谓“起义军”的真实嘴脸,他们往往趁社会动荡之时打砸抢烧,以往,我们都以中性词“民变”称呼他们,但是这次他们是举着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大旗,所以姑且称之为“起义军”,但他们的土匪本性并没有改变,比如张遇。 “大梁天子”出师未捷身先死,不幸遇弑驾崩。洛阳南面的伊阙县一位起义军首领临危受命,自称天子,在洛阳南郊还举行了郊天仪式、登基大典,随后率部进攻洛阳,同样被方太击退。 既然契丹人不再信任方太,且已经诛杀了他的儿子方师朗,万念俱灰的方太只能投奔刘知远。 占据河阳的武行德派来使节向他递话,说自己只是一个低级军官,威望不足,如果您愿意的话,请来河阳,我们愿意拥护您为河阳节度使。 方太欣然自投罗网,然后被武行德诛杀。 河阳地区归附刘知远,意味着汴州西侧的门户顿开。 这时候,史弘肇的前锋部队与契丹军遭遇,首战告捷,诛杀契丹兵一千余人。崔廷勋护送着耿崇美走到泽州,听说前面有史弘肇,后面的河阳老巢又被端掉,无心恋战,于是急忙后撤。 第614章 世宗继统2 史弘肇乘胜追击,大破崔廷勋、耿崇美。耿崇美退保怀州,崔廷勋则回攻河阳老巢,将武行德击败,收复河阳。 契丹方面已经乱了阵脚。自错杀方师朗之后,又错杀潘环。 刘晞放弃洛阳逃走,留守汴州的断后总指挥萧翰派大将高牟翰率兵护送刘晞返回洛阳,高牟翰到了洛阳后,怀疑潘环与起义军内外勾结,于是在同样没有任何证据、只是凭空臆测的情况下,将潘环斩杀。 中原的乱局已经传到了塞北草原,述律太后以皇弟耶律李胡的名义写信询问中原时局。 这不是寻常百姓之家的嘘寒问暖,礼节性的客套,而是一次重要的政治问卷。借丢失中原之机,述律太后大有收回皇权的意思。 耶律德光早有心理准备,在接受述律太后的贺喜美酒时,他就已经不敢坐着喝了,作秀给左右近臣,表示自己一直尊敬太后,始终紧密围绕在以述律太后为核心的契丹最高权力体系中。 当耶律德光离开汴州时,也公开对身边人说自己不愿意留在中原,还是在草原上打猎比较有意思,中原太沉闷,太无聊。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耶律德光这句话也是说给述律太后听的,意思是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借中原汉地摆脱她老人家的监管……” 在回信中,耶律德光如实汇报了近几个月的工作: ——(先邀功)最开始的进展很顺利,招降了杜重威、张彦泽率领的中原主力,收镇州、入汴州,然后我在投降的文武百官中挑选有才能的人,继续为咱大辽效力; ——(再诉苦)但是中原久经离乱,情况一团糟;各地的土匪民变多如牛毛,百姓们怨声载道,人人痛恨契丹;而河东刘知远又挑梁扛把子,跟咱对着干,天下云集响应…… ——(再邀功)此次南下,共计占领七十六个州,百姓一百零九万一百一十八户; ——(文过饰非)只因为汴州炎热,契丹人水土不服,所以才班师回朝而已; ——(再给我一个机会)如果再给我一年的时间,保证能还您一个天下太平! ——(自我批评)我的错误主要在以下三个方面:搜刮百姓钱财;打草谷;软禁各地节度使; ——(PPT)我通过总结经验教训,得出来治理中原的三大法宝:推心庶僚;和协军情;附绥百姓。我要将镇州改为中京,作为讨伐河东刘知远的前线指挥部。 这是犯了错的下属向领导做检查的标准范本。耶律德光不想就此认输,不想就此被判政治死刑,他要努力说服母后再给个机会,“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也许,述律太后可以给他机会,但老天爷不会了。 当耶律德光抵达临城(今河北省临城县)时,忽然生病,发起了高烧,当走到栾城(今河北省栾城县)时,病情急剧恶化,高烧不退。 侍从们把耶律德光全身堆满冰块儿,四肢、腹部、胸口……又在他嘴里塞入冰块儿。然而全都无济于事。 4月21日,耶律德光在栾城北部的一片树林中病逝,时年46岁。 中原人像过年一般,热烈庆祝,老天爷终于开了眼了!为了表达对这位异族首领的痛恨,中原人给这片树林起了一个威武霸气的名字——杀胡林。 《辽史》中对于耶律德光评价,不能说是以偏概全吧,那起码也是臭不可闻。基本没有太大的参考价值,对他的丰功伟绩大力吹捧,简直登峰造极,而对他的战争罪行却轻描淡写,甚至强行美化。 我尽量本着客观公正的态度,给出我个人对他的评价: 首先,他的功绩和能力都是是毋庸置疑的。 对内,耶律德光通过政治手腕摆脱了傀儡的角色,逐渐脱离了述律太后的强势控制; 对外,则更值得大书特书,他先后两次推翻中原政权,册立傀儡皇帝石敬瑭,“以汉制汉”,破天荒地让中原王朝向游牧政权称臣纳贡,契丹成为了“天朝上国”;最后更是直接入主中原,在汴州登基称帝,为游牧文明树立起了一座难以逾越的丰碑。 其次,他的过失也是显而易见的。 他是打江山的好手,却是坐江山的菜鸟。连他自己都准确地给出了答案,即被《辽史》大力吹嘘的“三失之训”。耶律德光不傻,他非常清楚搜刮百姓会大失民心,会大幅增加中原的管理成本,但他仍然义无反顾地这样做了。 还是那句话,政治家仅关心政治。耶律德光之所以明知暴政失民心,还放纵士兵“打草谷”、搜刮钱财,是他深思熟虑后的最优选择,也是他的唯一正确选择。 耶律德光南侵的目的不是为了解放中原人民,不是为了让红旗插遍五湖四海,他的目的我们多次提及,就是为了摆脱述律太后的控制,夺取契丹的最高权力。通过这次战争,积累军功、声望,培养自己的嫡系,让自己的翅膀更硬。 随他南下的这支军队,无论是契丹族人,还是其他仆从部落,目的也很单纯,就是抢钱、抢粮、抢娘们儿。他们不关心政治,只关心利益,谁能带领我们抢夺战利品,我们就拥护谁。 耶律德光为了争取他们的支持,不得不满足他们的需求,放纵他们劫掠。道理就跟李克用放纵沙陀骑兵劫掠一样,当时少年李存勖就提议要对这些**加以约束以收买民心,李克用就语重心长地跟儿子说了这番实话。 耶律德光是大辽皇帝,更是草原诸部的联盟长,他代表的是诸部族酋长、各部大人的利益,而不是代表人民——特别是中原人民的利益。 最后,耶律德光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真的总结出了“以汉制汉”的十二字箴言,三条办法针对着他的“三失”,总结起来,无非就是做好公关工作,为契丹塑造一副亲民的人设,让中原人对契丹由恨转爱。 第615章 世宗继统3 耶律德光总结了“三失之训”,得出了以汉制汉的十二字箴言,可谓一针见血,几乎是和平演变的套路,只可惜他永远无法将之实现。 实际上,正是由于耶律德光入主汴州后所表现出来的凶残,使得中原人对契丹人再也不抱幻想,从此之后,中原汉人同仇敌忾,把仇恨深深烙印在骨髓中,一直延续了二百多年,直到辽国灭亡。 所以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可以说,耶律德光为了他的一己私利,透支了契丹的长期利益,勉强也够了“卖国贼”、“辽奸”的标准。 总之,个人认为,毁誉参半,不平庸,却也没有那么伟大;不可恨,却也不值得赞美。 听到耶律德光驾崩的消息,赵延寿立即有所行动,他对身边人说道:“我再也不回草原了!”于是率军进驻镇州,打算割据镇州。 赵延寿突然调动大军,令群龙无首的契丹大军人心惶惶,大有自行崩溃的风险。紧急时刻,耶律阮和几位高级将领迅速反应,也率领大军紧随其后,进驻镇州。 赵延寿只想趁乱割据镇州,没有蠢到公开决裂的地步,没有正当理由拒绝他们入城,于是便装出很高兴的样子,欢迎友军入城协防。表示自己抢先一步进镇州,是为了防备刘知远的偷袭,为大辽军队扫清路障而已。 大家心照不宣。 赵延寿对外宣称自己奉耶律德光的遗诏,让自己主持中原事务,因为他老人家早就答应过我,说要立我当中原之主嘛。 镇州所有城门和仓库的钥匙都在耶律阮处保管,赵延寿派人索取,耶律阮拒绝交出。 赵延寿的亲信向他汇报,说近日来,契丹各部落酋长、重要头目们经常私下密会,聚众商议,可能要有大事发生,而且这些秘密会议全都没通知您参加,估计是对您不利……如今,城中的汉人官兵不下一万人,咱们最好先发制人! 赵延寿犹豫不决,即便把这些契丹人搞掉,北方还有述律太后坐镇的契丹大本营,南面还有河东刘知远,自己就靠着小小的镇州,外加一万多与自己离心离德的部队,能搞出什么名堂? 4月27日,赵延寿下发通知,自己将于5月1日正式履行先帝(耶律德光)的遗诏,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主持中原事务。还制定了详细的“登基仪式”的标准:宰相、枢密使在台阶上三跪九叩,节度使以下在台阶下面三跪九叩。 宰相李崧老谋深算,认为契丹国内必定另有安排,劝他如果非要主持工作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千万别举行什么“登基大典”。 赵延寿原本就是“矫诏登基”,心虚无比,于是接受了李崧的建议,取消了登基大典。 5月1日这天,耶律阮摆下鸿门宴,邀请赵延寿、张砺、和凝、李崧、冯道等高级官员来家中赴宴。大家欢聚一堂,有说有笑,极为轻松活跃。 耶律阮的妻子甄氏,原本是后唐的宫女,身为汉人的甄氏与赵延寿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契丹人为了笼络赵延寿,就让甄氏认赵延寿当哥哥,平时二人就以兄妹相称。 酒酣时,耶律阮对赵延寿说:“我那口子,您的亲妹妹,刚从草原上来到此处,你们兄妹要不要见上一面啊?”说着,就把赵延寿往内室里相让。 赵延寿毫无戒备,赶忙起身,“是要见的。”便与耶律阮一同进入内室。 张砺、李崧等人继续在外屋饮酒说笑。不一会儿,耶律阮独自一人回到酒桌上,平静地宣布:“赵延寿阴谋叛变,如今已经被逮捕。” 众人惊愕,现场鸦雀无声。 耶律阮继续解释道:“先帝在汴州时,曾秘密交给我一个木签,允许我在必要的时刻主持南朝事务。而他驾崩之时,再无遗诏。赵延寿却自称有什么遗诏,真实胆大妄为!” 随后下令,赵延寿的党羽一律赦免,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 次日,耶律阮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耶律阮忽然指着自己座椅,笑着对张砺、李崧等人说道:“如果昨天赵延寿真的坐在这里,那么我的铁甲骑兵就会把这里包围,到时候,恐怕你们几个也难逃一死了。” 几人吓得面如土灰,大汗涔涔,暗自庆幸提前劝赵延寿取消了登基大典。 耶律德光的突然病逝,给契丹内部带来了一次严重的危机,使得契丹险些爆发内战,也给了刘知远收拾中原残局的喘息之机。可以说,如果耶律德光不死,那么刘知远未必能够建立后汉。 契丹本土上,有位强势的述律太后,然而契丹的全部兵力几乎都在中原且群龙无首,契丹最高权力的交接考验着全体契丹人。 在这个棘手的难题面前,耶律阮同志应运而生。 耶律阮,是耶律倍的长子,耶律阿保机的长孙。当初耶律倍弃辽投唐的时候,只带了一个汉族王妃,而把原配夫人萧氏和长子耶律阮留在了东丹国。 耶律德光在内心深处是对自己的哥哥耶律倍怀有愧疚的,母亲偏心,废长立***得哥哥弃国远走,流浪他乡。于是,耶律德光就把侄子耶律阮带在身边,视如己出,不仅在生活上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还带他随军出征,让他接受历练,积攒军功、资历。 后来,李从珂自焚前,派人将耶律倍诛杀。耶律德光更是悲从中来,不禁放声痛哭,想不到上京一别,竟然是永别。 有一次,耶律德光来到一处寺庙祈福,看着壁画,忽然睹物思人,说这是先帝与母后带着我和哥哥来此布施的,如今再来此游览的,却只有我一个人了。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然后噙着眼泪,亲自题诗一首,缅怀父兄,以及生死离别之苦。左右近臣无不为之感动,痛哭流涕。 耶律倍惨遭横死之后,耶律德光更加厚待亡兄之子,把对哥哥的亏欠全部用在了侄子耶律阮身上。 第616章 世宗继统4 现在耶律德光班师途中突然病逝,各级将领都慌了神。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先把耶律德光的遗体送回契丹。 当时已经进入夏季,天气渐渐炎热,为了防腐,契丹人把耶律德光做成了木乃伊,据史料记载,是将他的肚子剖开,取出内脏,然后塞入好几斗食盐,做成了腌肉干,运回北国。当时的中原人称之为“帝羓”,意思是肉干儿皇帝、腊肉皇帝。 耶律德光的木乃伊运送到上京临潢府,述律太后面对亲儿子的惨状,居然一声不哭,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很符合“断腕太后”的女强人气质。 她面无表情地望了一眼耶律德光的灵柩,抛下一句冷冰冰的话,“等到尘埃落定,我再安葬你。” 她来不及伤感,政治家的眼中只有政治,没有亲人和泪水。 述律太后虽然不伤感,但随耶律德光南下的将领们一个个如丧考妣。他们不是与耶律德光的感情深,而是惧怕这位冷血的述律太后。 述律太后的心思,在契丹是人人皆知的,因为在太祖耶律阿保机驾崩时,她就已经向契丹勋贵们摊牌了。她要掌权,为此,不惜对反对者高举屠刀,成百上千的契丹贵族惨遭屠戮,甚至连剁自己的手腕都不带眨眼的。 如今,太宗耶律德光驾崩了,类似的惨剧又要上演。 按道理说,领略了述律太后手段的这些公卿贵族,不会反对述律太后的任何提议,因为敢于反对已经死于上一次的大清洗。这些漏网之鱼们全成了惊弓之鸟,噤若寒蝉,那么述律太后也就没有必要再次血洗契丹政坛。 但实际情况是比较特殊的,耶律德光不是平静地在上京临潢府安然病逝,而是在南征途中暴毙。这支军队是耶律德光的嫡系,是他长期培养起来的用来对抗述律太后的政治、军事资本,是他短暂硬过的翅膀,这些人是“帝党”,是述律太后眼中的异己分子。 别说是述律太后,无论是谁掌权,首先要清理的,就是南下的这批“元老功勋派”。 而之所以没有立即动手,就是因为他们这支武装是契丹的全部精锐,述律太后不敢贸然翻脸,只能先隐忍不发作,等他们按照原计划回到契丹本土,然后按照原计划解除武装、上交权力,然后……才是述律太后的送命题——汝思先帝乎? 南下的这批契丹贵族将领们,近日来频频私下密会,就是在商讨这个问题,如何避免被述律太后清洗。 很快,大家取得了共识:要想不被述律太后清洗掉,就一定不能让述律太后掌权;要想不让述律太后掌权,就必须拥立一位“太后党”之外的人当新皇帝。 这位新皇帝必须同时满足以下几个条件: 1,要有继承大统的合理条件,比如皇室宗亲,也皇室的血缘越近越好,刘皇叔可以忍,李皇三从叔曾祖就免了; 2,此人一定要在南下的队伍中,这样才会一心一意挑梁扛把子。 拉谁下水呢?大家很快就在军中锁定了一个最佳人选,这个人的条件简直堪称标准答案!这个人就是耶律阮。 前文有述,耶律阮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长子长孙,一直被二叔耶律德光带在身边,随军出征,此番随军南下,正好就在军中! 于是,南院大王耶律吼私下密会北院大王耶律洼,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若依述律太后的意思,她肯定要立耶律李胡,耶律李胡凶残暴虐,他若登基,你我之辈必死无葬身之地,我们应该立刻拥立耶律阮,生米煮成熟饭。 南、北院大王,是耶律阿保机设置的官职,最初,耶律阿保机将他所在的迭剌部分为两部分,即五院部和六院部,各置夷里堇(相当于汉制中的宰相),后又将五院部、六院部改为南院大王、北院大王。主管军事、行政等工作。 也有部分观点认为南、北院大王相当于汉制中的“枢密使”,总之,就是地位和权力仅次于可汗(皇帝)的掌握实权的高级官员。 南院大王耶律吼的父亲蒲古只,就曾担任六院部夷里堇。 北院大王耶律洼的出身更加显赫,他的曾祖父是耶律阿保机的祖父耶律均德实,他的祖父是耶律阿保机的三大爷耶律释鲁,他的父亲耶律绾思也曾担任南院夷里堇。论辈分,他与耶律德光是叔辈兄弟。 耶律吼、耶律洼是契丹国内名门望族出身,位高权重,掌握实权。这俩人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将决定新君人选。 他们的意见很快达成了共识,一致反对述律太后操纵下的耶律李胡即位。耶律李胡何如人也,为何遭到群臣们的一致反对? 耶律李胡,是耶律阿保机的三儿子,最受述律太后宠爱,也是三兄弟中最废柴的一位。大哥耶律倍是以“文”名垂青史,二哥耶律德光以“武”光标史册,而耶律李胡则以凶残暴虐遗臭万年。 据史籍记载,耶律李胡“勇悍多力,而性残酷”。残酷到什么地步?答:“小怒辄黥人面,或投水火之中”。对待左右侍从、宫女非常残暴,稍有不顺心的事儿,就要在人家脸上刺字,要么就火锅、烧烤,更有甚者,挖人眼珠、凌迟处死。总之,按今天的说法,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心理变态,以虐杀为乐。 在兄弟三人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耶律阿保机曾暗中观察三人的睡姿,发现老大、老二睡在外侧,为三弟挡风,而耶律李胡则缩头缩脑,躲在两位哥哥身后。耶律阿保机当时就对述律太后说:“是必在诸子下!”这孩子不中用。 又有一次,赶上外面飘着鹅毛大雪,严寒难耐,耶律阿保机命三个儿子外出采薪,借机考验。 考验的结果是:老二耶律德光第一个回来复命,但他不挑不拣,背回来的柴薪鱼龙混杂; 老大耶律倍第二个回来,他认真挑拣了柴薪,只要干燥可用的,丢掉湿腐不能用的,而且把柴薪掰得长短相近、粗细相仿,然后码齐、捆绑,卖相极佳,简直就是卖家秀; 老三耶律李胡最后一个回来,而且几乎是空手而归,显然是畏惧严寒,根本没有采薪,回来之后,把两手揣在袖筒里,“袖手而立”。 耶律阿保机对三子的评价是:长子巧,次子成,少不及。大概意思就是老大老二各有千秋,均有可圈可点之处,唯独老三不及格! 第617章 世宗继统5 但是,这位叱咤风云、笑傲江湖的述律太后,却唯独偏爱耶律李胡。 有人说这是因为蕃汉传统不同,中原汉人以长子为嗣,所以才有嫡长子继承制,而游牧民族多以幼子守业,常以幼子继承家业,所以述律太后偏爱老小。 也许存在这种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因为他废物,所以才爱他。 耶律李胡干啥啥不成,干饭第一名。他只会虐杀毫无反抗能力的仆从,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更没有气吞山河的鸿鹄之志,因此,一旦他登上皇位,述律太后就能顺理成章的垂帘听政。 耶律李胡越是废物,对述律太后的依赖就越大。 我之所以重用你,正是因为你没用。 述律太后废长立***走了文韬武略、雄心勃勃的长子耶律倍,立了耶律德光。耶律德光虽然表面上恭敬顺从,但实际上却挖空心思地要摆脱述律太后的控制,所以在耶律德光还在位时,述律太后就以耶律李胡为“皇太弟”,明确了耶律李胡为法定的皇位继承人。 契丹国内,无人不知耶律李胡的残酷暴虐。特别是南下的这支部队,在以耶律吼、耶律洼为核心的实权派契丹勋贵中,大家达成了一致共识:坚决不能让耶律李胡这厮即位! 当耶律吼、耶律洼等找上耶律阮的时候,耶律阮是拒绝的。他很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只因“皇太弟”耶律李胡还在京师,从法律上来说,应该由他即位;即便不令耶律李胡即位,按照嫡长子继承制的规矩,也该由耶律德光的儿子耶律天德来继统。哪儿就轮到我了?不干不干。 耶律吼、耶律洼当然知道他会有这个顾虑,因此提前做了一番准备,让耶律天德和耶律德光的嫡系亲信耶律朔古、耶律解里等护送耶律德光的灵柩先一步回上京报丧,实际就等于支开了“先帝党”,特别是耶律德光的儿子耶律天德,因为有他在,立别人就说不通了。 但是耶律李胡该怎么破? 这时候,在契丹皇宫里负责警卫工作的耶律安抟来到前线,他的到来终于续写了辽国历史。 这位耶律安抟同样是德高望重的实权人物,他的曾祖父是耶律均德实的长子耶律岩木,是耶律阿保机的亲大爷;他的祖父耶律鲁不楚曾担任本部夷里堇;他的父亲耶律迭里,先为惕隐(掌管皇族内部事务),后担任南院夷里堇。他的父亲耶律迭里对辽国历史的进程至关重要,稍后解释。 耶律安抟年少老成,很有城府,耶律德光非常欣赏他,曾对别人说这孩子日后必成大器。我们来看下他在史籍上的开场白: “寡言笑,重然诺,动遵绳矩,事母至孝”。 按照我们先前总结的规律,一般在人物传记的开头,如果出现夸他孝敬父母(事母至孝)的用语,此人一定是好人;如果出现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行为规范等字样,那他日后一定成大器。 这一次,他办了一件大事。 由于他并未随军南下,而是一直待在皇宫,所以熟悉朝廷动向,了解述律太后一方的虚实。当他出公差来到前线时,耶律阮就秘密与之解除,详细询问朝廷内情,也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我不是不想当皇帝,只是……按照嫡长子继承制,就应该由耶律天德来继统……” “停!”耶律安抟打断道:“嫡长子继承制?如果真要按嫡长子继承制,当年太祖驾崩,就该由您的父亲承继大统,您父亲百年之后,就该由您继统,您是太祖皇帝长子长孙,这皇位原本就该是您的!” 耶律阮一转眼珠,“对呀!二叔本来就是抢的先父的帝位,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吧。” 耶律安抟继续劝道:“大王(永康王)您聪明大度、宽厚仁慈,天下民心所向、众望所归,今天送货上门的皇位,您若稍加犹豫,只怕将来后悔莫及啊!” 排除掉了“耶律天德”这个心坎,耶律阮还有另一个心坎——耶律李胡。 耶律安抟有办法,他利用自己的行程优势(首都来的),向军中散布谣言:耶律李胡死了! 将士们对此毫不怀疑,“皆以为信”。 耶律李胡死了,“皇太弟”的枷锁也被粉碎,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耶律阮对皇位的向往。 耶律安抟自知凭他一己之力,是无法拥立耶律阮成功登基的,谎言总有被戳穿的那一天。于是,耶律阮私下找到两位实权人物,打算拉他们下水。 耶律阮找的这两位大佬,就是南院大王耶律吼、北院大王耶律洼。 耶律阮畏首畏尾,言语闪烁,小心谨慎地试探二人的口风,却见两位军界大佬全都挂着令人难以捉摸的诡笑,笑眯眯地看着他,这种表情,这种氛围,令耶律安抟心里发毛。 “嘻嘻,这才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巧了,我们哥俩也正有此意!别怕,咱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耶律安抟这才长舒一口气,“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我已经在外吹风(散播耶律李胡去世的谣言)了,需要二位明确个态度,咱拥立耶律阮即位。” 巧了,耶律洼、耶律吼刚刚也散播了一个谣言:先帝耶律德光病逝前曾指定耶律阮即位! 两院大王拍胸脯保证道:“有我们两个支持,我看军中谁敢反对!只是……就怕老太后反对……” 耶律阮也给他俩亮明了态度:述律太后的意思是立耶律李胡,那厮若即位,你我之辈还有好果子吃?大辽的江山社稷恐怕都要被他糟蹋,咱们岂止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咱们是为了大辽国的江山社稷啊! 这次密谋很成功,军方代表——两院大王与朝廷代表耶律安抟成功组团,俗称内外勾结。耶律阮继统的道路上再无障碍。 前文提到赵延寿意图割据镇州,矫诏称帝,他的亲信告诉他近期契丹高层们频繁开密会,怀疑是对赵延寿不利,其实指的就是耶律吼、耶律洼等人的这几次接触。 赵延寿集团显然自作多情了,这个时候,谁还会顾及到小小的赵延寿?人家在忙大事。 第618章 横渡之约1 也正是因为高层们在短时间内取得了高度共识,迅速结盟成利益共同体,才能在面对紧急事件时做到反应迅速、步调一致,比如赵延寿忽然调走本部兵马,入驻镇州,引起了军队的一阵不小骚动。 两位军界大佬耶律吼、耶律洼果断率领部众尾随进城,给赵延寿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威慑,使其不敢轻举妄动。随后配合耶律阮摆下鸿门宴,不费一兵一卒,就铲除了军中最大的威胁——赵延寿。 在铲除赵延寿的时候,耶律阮集团已经开始散布“遗诏”的谣言,制造舆论,把耶律阮打造成大辽帝国皇位的唯一指定继承人,如今又散播前任皇储——“皇太弟”耶律李胡的死讯,于是,耶律阮称帝水到渠成。 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耶律阮在镇州登基称帝,随后,将裹挟北上的原后晋文武百官留在镇州,随军只带了宫女、宦官、伶官等。接下来,他要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考验,那就是与述律太后的摊牌。 述律太后听说耶律阮在镇州擅自称帝的消息后,勃然大怒,立即征调部队拦截,拒绝他们返回上京。 守住上京,是述律太后的底线。只要耶律阮无法回到上京,不举办正式的登基大典,从法理上来说,他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皇帝,述律太后就会有翻盘的机会。 述律太后派三子耶律李胡、太宗嫡子耶律天德领兵出战,之所以派耶律李胡挂帅出征,主要有如下几个原因: 1,辟谣。 耶律阮散播耶律李胡的“死讯”,借以维护他的合法地位,只要证明耶律李胡还在世,那么“皇太弟”的身份对耶律阮来说无异于釜底抽薪。 2,刷资历。 一般来说,皇位继承人要指挥过战争,一般来说,都要挂职“天下兵马大元帅”或者征讨、镇压某地叛乱、外族入侵,“某某地行营都招讨使”之类的,当然,十有八九只是徒有其名,真正指挥作战的,是经验丰富的“副使”。刷声望、攒资历、积人脉、混经验。 如今,耶律阮与耶律李胡争夺帝位,这一仗不派耶律李胡,还能派谁? 有意思的是,在双方首次正式武力接触中,与“太后党”拼得你死我活的,并非是耶律阮的部队。 可以说,率先与“太后党”开战的,是耶律阮的粉丝。他们并未在南下的军中,而是留守在后方,他们的这次战斗根本不在耶律阮的计划之列。 这伙实力铁粉的领导人是耶律安端、耶律刘哥。 耶律安端辈分很高,属于“爷爷辈儿”的人,他的事迹将在后文详细展开;耶律刘哥的辈分也不小,他是耶律阿保机的侄子,他的父亲是耶律阿保机的弟弟耶律寅底石。 耶律刘哥从小就不是东西,“幼骄狠,好陵侮人”,等他长大了呢,就更不是东西了,“长益凶狡”,耶律德光非常讨厌他,把他发配到边疆,眼不见、心不烦,耶律刘哥一直被排斥在朝廷之外,于是对现有的权力固化尤其痛恨,所以非常迫切地想来一次大洗牌。 耶律安端起初是跟随耶律德光南征的,后来因病转移到后方疗养,与耶律刘哥毗邻而居,因此叔侄俩私下的走动比较密切。 当军中谋立耶律阮的时候,很多政坛老前辈、军界大佬们都非常犹豫,对能否成功推翻述律太后没有十足的把握,例如“爷爷辈儿”的耶律安端。 耶律安端与耶律刘哥的居住地,正好处在述律太后与耶律阮的势力中间,这个位置得天独厚而又非常危险。地理上的居中使得他们在政治上无法当“中间派”,他们无法袖手观望,必须立刻选边儿站队。选对了位置,就是“佐命功臣”,选错了,就是被儆猴的鸡。 目前,耶律阮的部队从南面来,述律太后的队伍从北面来,留给叔侄俩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及时地、旗帜鲜明地选择站队。 唯恐天下不乱的耶律刘哥坚决主张站在耶律阮一边。因为只有拥立耶律阮,才会实现重新洗牌,而维护旧秩序(述律太后),那么他将永无出头之日。 在耶律刘哥的怂恿下,耶律安端最终决定支持耶律阮。 耶律安端虽然人品值得商榷,但他的态度仍然非常重要,毕竟他是太祖爷的亲弟弟,他说话是非常有分量的。 二人领着本部兵马,向北面迎战,在泰德泉与“太后党”的前锋耶律天德遭遇。双方随即爆发了激烈的武装冲突。 激战中,耶律安端马失前蹄,坠落马下,耶律天德见状,拨马向前,举枪就刺。千钧一发之际,耶律刘哥用身体挡住耶律安端,同时拉弓放箭。 说时迟,那时快。耶律刘哥一箭射中耶律天德,但因过于匆忙,力度不足,箭矢虽射穿了耶律天德的铠甲,并未刺入肌肤。耶律天德侥幸保命,却也失去了补刀耶律安端的时机,耶律安端换马再战,耶律天德败退。 这场遭遇战最终以“太后党”耶律李胡的大败收场。 击退耶律李胡后,耶律安端才与耶律刘哥调头向南,迎谒耶律阮,把这次大败耶律李胡当做投名状。 耶律阮大喜过望,非常感激二人的及时归顺,事后均封王拜相,委以重任。 耶律李胡败退上京,述律太后恼羞成怒,“你真是个废物!”于是老人家亲自出马,领着本部亲军迎战;耶律阮也率领着大部队逼近上京。双方终于在潢水(今西拉木伦河)的横渡相遇,隔河对峙,气氛比较诡异。 双方皆气势汹汹而来,却整齐划一地保持着沉默。 耶律阮在军事上占据着绝对优势,他手中握有契丹全部精锐,而“太后党”的部队基本可以算作是一支警察部队,无论是从数量上还是从兵源素质、战斗力方面,都被远远地甩在后面;在政治上,“太后党”同样不占优势,因为即便是在上京城中的官员,也有很多是心向耶律阮的。 第619章 横渡之约2 “太后党”的优势在于述律太后手中的“人质牌”,述律太后自知无法与耶律阮拼硬实力,于是耍了一个阴招,将“世宗党”留在上京的家眷全部扣为人质。凶残暴虐的耶律李胡对看管人质的守卫下了一道死命令:“我如果无法取胜,就先杀了这帮人!” 人们相信,这厮说到做到。 述律太后的凶残尚有章法可循,屠刀的背后有缜密的政治逻辑,是利益分配的衍生品,换句话说,其行为可以被预测,属于可控的恐怖;而耶律李胡的凶残就没那么复杂了,可以说是毫无道理,这厮简直就是商纣不死、夏桀复生,如果有逻辑的话,那就是“兴趣是人类的第一导师”,耶律李胡以杀人为乐,为了杀人而杀人,是一种不可控的恐怖。 就算抛开人质不谈,很多将士都是父子兄弟分别处在两个阵营中,所以当时双方将士垂头丧气,满脸忧愁,互相哭诉:“一旦开战,那就是我们父子兄弟自相残杀啊!”双方将士全无斗志,谁都不想开战。 双方就这样在潢水两岸陷入到诡异的僵局中。 这时候,一个契丹历史上无比重要的人物应运而生,这个人就是耶律屋质。 耶律屋质,为耶律岩木(耶律阿保机的亲二大爷)之后,契丹皇族,时任“惕隐”,掌管皇族政教。 耶律屋质博学多识,很有智慧,拥有着极高的声望,深受述律太后的倚重,在这历史性的关键时刻中,耶律屋质为述律太后出谋划策,从而被耶律阮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耶律阮便想用挑拨离间之计,借刀杀人。 于是,耶律阮给耶律屋质写了很多言辞闪烁而暧昧的“密信”,并且故意泄露给述律太后,详情请参考《三国演义》中曹操离间马超与韩遂。 当时,双方充斥着“无间道”,“世宗党”秘密联系述律太后,表示自己虽然身在耶律阮阵营,心却在太后这边,希望太后明鉴,不要杀害自己的家人;“太后党”亦暗通耶律阮,表示自己虽然围绕在太后身边,却是支持耶律阮的……这种情况非常普遍,所以述律太后果然对耶律屋质起了疑心。 述律太后叫来耶律屋质,拿出“证据”,与他当面对质。 耶律屋质读完这些信件,坦然道:“这显然是栽赃陷害,挑拨离间。俗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国难当头,我愿为太后效死力,可您如果怀疑我,那我就无计可施了。您真要怀疑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述律太后见他如此坦诚,于是放下心来,说道:“如果我真的怀疑你,那还会让你看这些信?你是大辽元老勋贵,我想听听你有何高见。” 耶律屋质说事情的解决办法其实很简单,无非和与战,我个人支持和解,契丹人不打契丹人。 述律太后当然明白内战的危害性,一旦开打,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会使契丹元气大伤,太祖的基业很有可能毁于一旦。远了不说,就说中原王朝,唐末以来内战持续升温,这才使契丹有机会南下,先得幽云十六州,再入主汴州。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述律太后当即表示同意和解,“那依爱卿之见,谁能当此大任呢?” “如果太后信任我,那我愿意充当说客,如果有幸真能劝动永康王,将是社稷之大幸!” 于是,述律太后写了一封书信,让耶律屋质转交给耶律阮。 在这封信中,述律太后先声夺人,虽说是和平邀约,但语气措辞依然十分严厉,以家长的身份怒叱耶律阮悖逆无礼。 耶律阮览信大怒,立即命人回信一封,“辞多不逊”。 述律太后智谋广远、心机极深,她明明同意和解,却在来信中对耶律阮横加指责,这背后就隐藏着述律太后的政治手腕,这么做是为了增加谈判筹码,类似于营销中的先提价、再打折。这样,在后续的谈判中,述律太后“维持原价”的行为就可以当做妥协让步,以自己的假让步,换取对方的真让步。 耶律阮打算开启隔空对骂模式,被耶律屋质及时叫停。说骂来骂去,必然使事件升级,很有可能擦枪走火,导致更严重的军事冲突,为了江山社稷,我看还是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谈谈。 耶律阮财大气粗,趾高气昂,一指身边众将领,“对面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瞧,就算真打起来,你认为我会输?打就打,谁怕谁?” 耶律屋质点头认可,“我不否认您拥有压倒性优势,然而战争本无定数,变数百端,您怎么就能保证一定能打赢?就算您打赢了,你有没有考虑过善后工作,如何处置您的奶奶和三叔,杀了吗?再说,您可别忘了——” 耶律屋质顿了顿,缓慢地向四周扫视一圈,“——他们的妻儿老小,可都在耶律李胡手里攥着呢,耶律李胡是什么人,不用我说吧?” 此话一出,在场的诸将皆面无人色,纷纷劝向耶律阮,“陛下,咱和解吧,千万别打……” 一句话,直戳耶律阮的软肋。 奶奶和三叔,不是不能杀,这道题对于一名优秀的政治家来说,是送分题。建文帝朱允炆就是被“勿伤吾叔”害惨了,他没有学到精髓,司马昭、朱温等人都说过类似的话,但他们的鹰犬都能听懂,“吾叔”们不是不能杀,而是不能把杀人的罪名丢给主公,鹰犬们要在这关键的时候背黑锅,下手要稳、准、狠,事后主动帮主公开脱,主公会扑到“吾叔”的尸体上,悲痛欲绝,哀嚎哭喊“这帮狗奴才害我于不仁不义呀”。 耶律阮真正忌惮的,就是“太后党”手中这张足以瓦解其部众的人质牌,不战而屈人之兵。 看到身边众将的反应,耶律阮陷入了沉思,许久之后,才问耶律屋质,“那你说,该怎么办?” 耶律屋质还是那套说辞,为了大辽帝国的江山社稷,请您与太后和解。 耶律阮随即答应下来,也表示愿意接受调停和解。 第620章 横渡之约3 双方都表明了态度,同意和解,反对内战。又经过几天的使节往来,敲定了会谈细节,随后,双方领导人正式会晤。 刚一见面,双方不出意外地剑拔弩张,互相指责、争吵,眼看和谈就要破裂。 关键时刻,还是述律太后做出了软让步,她找来耶律屋质,让他居中调解。因为相比之下,述律太后毕竟是处于弱势,她是真心不希望打仗,至于“撕票”,那是一种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下下之策,只能徒增其骂名。人质对于述律太后,就好比现在的核武器,必须有,但能不用就不用。 政治老手述律太后的目的是战胜对方,而不是报复对方,她要变被动为主动,所以每当陷入僵局,她都会主动谋求突破口,让耶律屋质从中斡旋。 耶律屋质的这波操作,堪称教科书式的调解。 一个成功的调解员,离不开两个必备要素:一是德高望重,要获得当事双方的认可和尊敬;二是公平公正,不偏袒任何一方。 耶律屋质的身份亦有介绍,他满足第一条;在第二条上,他做的更加无可挑剔。 他首先替耶律阮说出那句最想说的话,“当初,太祖驾崩,太后为何废长立幼?” 述律太后当即变了脸色,面带不悦,心说你是哪头的,不是要帮我吗?“是因为太祖遗旨。” 耶律屋质随后又转向耶律阮,替述律太后问出了她最想说的话,“大王为何擅立,而不事先征求家长的意见?” 中间人也罢、保媒拉纤儿的媒人也罢,其职能是充当矛盾双方的缓冲,就是帮着当事人说出他们想说却不方便直说的话,一些不太好听的话,一些显得格局小、境界低的话,以便让双方在矛盾冲突中互相保留着体面,互相留有后退的台阶,而不能仅仅做一个传话筒,当矛盾的搬运工。 经过耶律屋质的缓冲,双方的尖锐矛盾始终处在一个可控的范围。 耶律阮的水平远不如述律太后,面对这个问题,正确答案应该是诸如“不是我要擅立,而是群臣拥戴,他们非要逼我当皇帝”,“大军在外而失其主,军心涣散,为了收拢军心,避免国之精锐分崩离析”……总之,就要借“道歉”进行一波营销,把错误粉饰成功劳,哪怕是强词夺理。正如现在的很多企业公关一样,厚颜无耻。 耶律屋质表面上是质问双方,实际则是让双方为自己辩解。瞧述律太后,多上道儿,一句“太祖遗旨”,把废长立幼的原则性错误说得虽然无从考证却又合情合理。 然而耶律阮却机智地绕开了所有正确答案,竟然张口回答道:“当年我爷爷死了,就该把皇位传给我爹,现在我把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夺回来,有什么错?” 耶律阮的这句话看似是在争辩,实际则是承认了自己“篡逆”,只是在强调自己的篡逆是有情可原。 好比凶杀嫌疑人在法庭上为自己辩解:“我杀人不是为了取乐,而是宣泄仇恨。”辩护律师也束手无策。 大家全都震惊了,没想到耶律阮的水平只是个青铜。 耶律阮见大家震惊失语的样子,还以为是理屈词穷,被自己驳得哑口无言,于是更加来劲,顺着往下说道:“当初我爸爸不仅被夺了皇位,还被逼得弃国远走,流落到异国他乡……” 耶律屋质赶紧叫停,光着屁股推磨,转着圈儿的丢人。“您父亲那叫叛国投敌,您还当成正面事例宣传呢?陈年旧账咱暂且抛开不提,就说这一次吧,您这个当孙子的,见到奶奶,竟然无礼不逊,顶撞自己的奶奶,您做的对吗?” 耶律阮的嚣张气焰顿时烟消云散,瞬间矮人半头。 述律太后面露得意之色,心说耶律屋质毕竟是我的人,关键时刻还是会帮我拉偏架的。 耶律屋质紧接着一扭头,冲述律太后说道:“您先听我把话说完——太祖晏驾之时,正是因为您废长立幼,才埋下了祸根,以致有今日之祸,事到如今,您还假托有太祖遗旨,而不思悔改——” 当年为了废长立幼,杀了多少人,死了多少冤魂,这才过去几年,又要掀起一轮更大的血雨腥风,全是老太后您一人之功啊! 这话一说,述律太后也哑火了。 打压当事双方的气焰,是中间人的主要职责之一。要让当事人觉得自己也有理亏的地方,这样他才会心甘情愿地做出让步。 “现在,名为和解,实际呢?各执一词,毫无诚意!如此下去,还怎么和解?既然你们都想打,好呀,那还谈什么?赶紧打吧!” 耶律屋质越说越激动,以至于将手中笏板怒掷于地,“啪”地一下,“还谈个毛啊?打!” 当着太后、皇上的面摔东西,这叫君前失礼,是死罪。 所有人都被耶律屋质的举动惊呆了。 这时候,又是述律太后首先打破僵局,主动弯腰捡起被他扔到地上的笏板,泪流满面,说道:“我辅佐太祖创立基业,遭遇‘诸弟之乱’,我是亲身经历过的,我太知道内战对于一个民族的致命危害了,这才过了几年,我们契丹人坚决不能再打内战了!” 请注意这个史籍中的这三个小细节:每次事情陷入僵局,推进不下去的时候,总是述律太后寻求突破;述律太后借“自责”,凡尔赛地传递了一个重要信息——我是开国元勋,并且给耶律阮上了一道紧箍咒——今天谁挑起内战,谁就是契丹的千古罪人。 她老人家的原话是“向太祖遭诸弟乱,天下荼毒,疮痍未复,庸可再乎?” 不到二十个字,就给对手挖了三个巨坑。耶律阮相形见绌,简直云泥之别。 老太后剁自己手腕的时候都没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时候也没掉过眼泪,如今耶律屋质一番话,老太后居然“泣曰”。述律太后哭了,世界第九大人工奇迹。 述律太后做出了高姿态,耶律阮当然也不能落败,于是也抢步上前,捡起笏板,哭道:“我爸爸虽然投奔敌国,但他并未做出损害国家的事情来,而今天我却做到了(指自己称兵犯阙)。” 第621章 横渡之约4 按照《辽史》的原文记载,耶律屋质是临时找使节借的“筹”,也就是上文所言的“笏板”,一言不合,“掷筹而退”,随后老太后“乃索筹一”,耶律阮“亦取筹而执”。 这个“筹”究竟长什么样?有人认为是两块儿,当时祖孙俩各捡一部分,也有人认为是耶律屋质将“筹”摔碎,还有观点认为祖孙俩是合捧一个。无所谓细节如何,总之,这是一幅极具历史意义的插画: 画面居中偏右,耶律屋质满面怒容,身子向右,脸却朝身后(也就是画面左方)微微偏转,倒背双手,做拂袖而出之状;他的身后,也就是画面正中间,一老一少,泪流满面的祖孙俩共同捧着一面笏板,毕恭毕敬地递向耶律屋质;周围一圈文臣武将,全都掩面嚎啕,大哭不止。 插画的标题就叫“横渡之约”。 祖孙俩就内战的性质达成了一致,明确表态,要通过对话的方式解决争端。 述律太后毕竟是老江湖,一眼就看出来耶律屋质这家伙玩儿了一手偷梁换柱。矛盾的本质从来都不是打不打内战的问题,而是谁来当皇帝的问题。 耶律屋质看似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实际上没有解决任何实质性问题。听君一席话,如听君一席话呀。抛开你讲话的内容,我完全赞同你的观点。 所以述律太后追问耶律屋质,“我同意的是解决矛盾的方式,没说同意让这孙子当皇帝。你这个仲裁人来说说,到底由谁当皇帝?” 情也煽了,泪也流了,问题又回到起点了。 耶律屋质豁出去了,“太后若授永康王,顺天合人,复何疑?”支持耶律阮。 此话一出,没等述律太后发作,旁边一人跳出来,大声喝道:“有我在,这小子就不行!”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耶律李胡。他一直陪在述律太后身边,不过一直轮不到他发言,他只能默默地旁听,现在听到宣判结果,大为不满,当庭表示不服、上诉。 耶律屋质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说道:“礼有世嫡,不传诸弟。再说了,当初立嗣圣(耶律德光),为今天的祸事埋下了伏笔,同样的错误还要犯两次吗?再说了,您比二哥差远了!您暴戾残忍,众人既恐惧又怨恨,万口一辞,坚决反对您登基,这就是民心所向。您的口碑如何,自己心里没点儿B数吗?” 转而又对述律太后说道:“耶律李胡、耶律阮,都是您的亲生骨肉,无论谁当皇帝,皇位都是在自己的血脉子孙手中,让耶律阮登基,又有何不可以的呢?希望太后把眼光放长远一些,同意耶律阮登基。” 耶律李胡还想再争辩,述律太后一摆手,示意他闭嘴。述律太后长叹一声,对爱子耶律李胡说道:“你听见了吧?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你自己不争气!” 耶律李胡因其残暴嗜杀,引得满朝文武、公卿勋贵一致反对他登基称帝,但是“太后党”陷入众叛亲离窘境的锅,也不能完全由他来承担,述律太后也出力不少。 在谈判间隙,述律太后与“世宗党”的部分骨干成员交换过意见,说通俗些,就是想对他们进行策反,让他们重新站在自己这边。 比如耶律安抟。与其他“世宗党”骨干不同的是,耶律安抟原本不在南下的队伍中,如果说其他人是“畏罪归附”的话,那么耶律安抟就属于“自投罗网”了,主动从京师投奔到镇州,还帮耶律阮散播耶律李胡病逝的谣言。 述律太后质问他道:“我哪里惹着你了,为什么要跟我作对?” 耶律安抟的目露凶光,愤怒中带着几分得意之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耶律安抟的父亲是耶律迭里,自幼体弱多病,耶律阿保机对他厚加抚育,后来担任“惕隐”,跟随耶律阿保机东荡西杀,讨伐阻卜、党项有功,因功升迁为南院夷里堇,跟随耶律阿保机征讨渤海国,立功无数。 耶律阿保机死后,述律太后临朝称制,引起契丹贵族们的普遍反对,耶律迭里就是其中之一。他建议应该遵从嫡长子继承制,由太祖长子耶律倍即位。 耶律迭里说话是相当又分量的,他的爷爷是耶律阿保机的亲二大爷,他现在的身份是南院夷里堇,又刚刚在吞并渤海国的战争中立有大功。而他公然反对述律太后,反对耶律德光登基。 前文已经剧透过胆敢反对述律太后的下场。 述律太后将耶律迭里划入“东丹王党徒”,抓捕入狱,严刑拷打,甚至动用了最为残忍的炮烙之刑。 耶律迭里铁骨铮铮,宁死不屈,于是他就真的死了,被述律太后残忍杀害。成为大辽国第一次最高权力交接的牺牲品之一。 述律太后也许是杀人太多,但是耶律安抟只有一个父亲。述律太后忘了,耶律安抟刻骨铭心。此刻,耶律安抟终于吐出了压在胸中多年的怒火。 述律太后又问萧翰,“你又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惹你了?” 实际上萧翰与述律太后的关系要比与耶律阮的更近,仅从他的姓氏上就能看出端倪,他属于“后族”。 据《契丹国志》记载,契丹人早期是没有姓氏的,各以所居之地呼之。这一点其实跟中原汉人也没太大区别,汉文明中的很多姓氏都是地名,如秦、赵、吴等等,当然也有部分是官名,如司徒、司马。 阿保机掌权之后,才正式规范了自己的姓氏,他的所居之地名为“世里”,于是就将“世里”加在名字前面,后来,“世里”被音译为“耶律”。 耶律氏世代与乙室、拔里氏通婚,且在其夺得汗位、称帝建国的过程中,出力很大。耶律阿保机仰慕中原汉地的传奇皇帝——汉高祖刘邦,常自比刘邦,于是就将自己的妻族赐姓“萧”,希望自己的这帮小舅子们都能像辅佐刘邦的萧何一样,于是中国历史上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大辽国的皇后全姓萧,只有一个例外。 第622章 刘知远南下 唯一例外的就是辽世宗耶律阮,他有位汉人的皇后甄氏,但同时也标配了一位“萧皇后”。多说一句,世宗的这位萧皇后就是萧翰的堂妹。 所以读契丹历史时,如果发现某位契丹将领名叫萧某,那么要么是皇上的舅舅,要么是皇上的小舅子。 再说这位萧翰,他与述律太后的关系非常亲近。他的奶奶是耶律阿保机的亲姑姑,先嫁到了拔里氏,生下了萧翰的父亲萧敌鲁,后嫁给了述律太后的父亲,生下了述律太后。也就是说,萧敌鲁与述律太后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妹。 述律太后既是萧翰的伯母,又是萧翰的亲姑妈。双料至亲,亲上加亲。 所以述律太后非常不解,你是我的亲侄子,怎么连你也反对我? 萧翰回答道:“臣母无罪,太后杀之。”你把我妈杀了,杀母之仇,更是不共戴天。 述律太后沉默了。她杀的人实在太多了,杀人树威,也树敌。 所以说,导致“横渡之约”众叛亲离的被动局面,耶律李胡仅仅承担了一小部分,述律太后自身难脱其咎。 顺便多说一句,耶律阮不仅仅是述律太后的孙子,还是述律太后的侄女婿。耶律阮的妻子萧撒葛之,是阿古只的女儿。萧翰的奶奶改嫁之后,生下了阿古只和述律太后,萧撒葛之是述律太后的亲侄女。 耶律安抟和萧翰是两个典型的代表,表面上显而易见的是,他们的站队说明了述律太后杀人太多,导致自己众叛亲离;更深一层的意思就细思极恐了——即便是“世宗党”的核心成员,也不是真心拥护耶律阮。 耶律阮集团可谓是同床异梦,大家虽然拥护耶律阮、反对述律太后,但实质只是反对述律太后。 耶律阮集团中的绝大多数人,是出于对述律太后和耶律李胡的畏惧,害怕再次面临“汝思先帝乎”的送命题,我们权且称之为“保命派”;另有一部分,则是以耶律安抟和萧翰为代表的,我们称之为“复仇派”;还有一部分,则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政治投机分子,比如耶律刘哥,可以称之为“投机派”。 这些人鱼龙混杂,各怀鬼胎,却是组成耶律阮集团的核心成员、中坚力量。这是非常可怕的,说明耶律阮的权力基石并不牢固,嫡系不嫡。 可想而知,耶律阮的皇位一定坐不踏实。辽世宗一朝必然要面临来自内部的巨大挑战。契丹忙于内乱,就给了中原汉地喘息之机,而这就是刘知远建立后汉王朝的外部因素。 在中华大地上,南北走向的太行山脉如同马路中央的护栏,契丹大军在太行山东面向北撤退,刘知远则在太行山西面向南推进,双方各行其道,配合默契,谁都不肯翻越护栏。 政治游戏,冲动不得。与前几任中原之主相比,刘知远是弱宣称中的弱宣称,实在是名不正而言不顺,法理基础最为薄弱。 自明宗李嗣源起,李嗣源是李克用的养子;李从珂是李嗣源的养子;石敬瑭是李嗣源的女婿;石重贵是石敬瑭的侄子、养子。 偏偏这位刘知远同志,跟皇族没有半毛钱关系,只是一个节度使而已。 刘知远非常重视政治宣传、舆论导向、形象公关等工作,把自己打扮成后晋的守墓人,高举爱国主义、民族主义两面大旗,把民族矛盾上升为现阶段的主要矛盾,巧妙而隐蔽地给人们灌输这样一种观点:归附刘知远的,就是爱国英雄、民族英雄;反对刘知远的,就是契丹人的走狗、汉奸。 在刘知远集团潜移默化地影响下,中原汉人达成了共识:爱刘知远就是爱国。 在军事方面,刘知远头脑清醒,没有被民族情节冲昏头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契丹主力虽然狼狈北返,但刘知远充其量是让六公主播放《一条狗的回家路》,并没有进行拦截。 各地的起义军、节度使纷纷向刘知远递交投降书,表示归附称臣,我们暂且称之为“俊杰派”。中原形势一片大好,刘知远还是没有急于动身。 多年的军旅生涯让刘知远时刻保持警觉,虽然这些人纷纷起义投诚,但他们的忠诚度是值得商榷的,他们口中的爱国主义也只是一种口号而已,为了眼前的利益,他们随时都会改换门庭。 契丹人强势南下时,他们望风披靡,上表投降;契丹人走了,他们又拨乱反正,反辽归刘;明天如果契丹人又来了,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再次改弦更张? 在经济方面,刘知远就更狼狈了,因为不管“俊杰派”是真心悔过自新还是反复无常,他们既然向刘知远称臣,那就要领刘知远政权的俸禄、军饷,这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刘知远的全部家底儿仅仅是河东一镇,面对巨额的开销,实在是捉襟见肘。为此,刘知远对天下各镇实行了“政策性拨款”,允许他们屠杀、抢掠契丹人的财物。当刘知远打算搜刮百姓的时候,被贤妻叫停,改为变卖后宫的家产,砸锅卖铁,补贴军用。 当得知耶律德光暴毙的消息后,刘知远才敢真正的计划南下汴州。 可是还没等刘知远南下,北面却传来战争烽火,契丹人居然在山西北面发动主动进攻,狼烟烽火在一天之内就传递了一百多次,向太原告急。 刘知远微微一笑,说这是契丹人的欲擒故纵,蛮主暴毙,他们急于回家夺权,担心我们尾随骚扰,故而故意主动攻击,虚张声势,以攻代守罢了。于是派大将叶仁鲁率领三千兵马支援,契丹军果然一触即溃,逃之夭夭。 冀州(今河北省冀州市)起义军诛杀了契丹人任命的刺史,推举张延翰为刺史。张延翰是后唐李存勖时期的名将符习的外甥。 与此同时,赵延寿割据镇州称帝未遂,被耶律阮及时铲除,随后耶律阮便率军继续北上,与祖母述律太后进行了“横渡之约”。 第623章 一条狗的回家路1 河北地区的契丹主力撤退殆尽,之前河阳等地亦叛辽归刘,刘知远召集文武百官,正式讨论南下的具体路线。 不料多数将领都建议他“跨栏”,东出井陉关,攻击太行山以东的土地,夺取镇州、魏州,扫平河北,再南下收复河南。 刘知远大失所望,心说我躲在山西忍了好几个月,你们还是GET不到我的良苦用心啊!于是他说自己打算先奔潞州,然后从潞州直接南下。 这时候,刘知远的爱将郭威,提出了另一个思路: 蛮主虽死,但蛮军战斗力尚存,我们一旦跨过太行山,兵力太少,道路崎岖,战线狭长且缺乏支援和供馈,孤军深入敌人腹地,很容易被切断后乱,进退两难。所以河北路线要PASS掉; 从潞州南下,山路崎岖,道路难行,附近人民贫苦疲弱,无法供应大军,也不是最佳选择; 最近,陕州、晋州相继归降,我们不如绕行这个地区,这样用不了二十天,就可以进入洛阳、汴州。 三条方案,正好是东、中、西三条路线。经过一番推演,刘知远最终采纳了郭威的建议。 刘知远任命弟弟刘崇为太原留守,然后率领大军出阴地关,沿晋州——绛州——陕州——洛阳路线行进。 大军刚刚出动,潞州前线的史弘肇就发来捷报:攻克泽州! 泽州在潞州以南,紧紧控制着进出太行山的天井关。天井关的北面是泽州,南面是怀州,怀州的南面紧邻黄河,河对岸就是洛阳。 几天前制定南下路线时,宰相苏逢吉等人就力挺中路,说史弘肇已经控制了潞州,大军正好沿潞州——泽州——天井关——怀州——洛阳路线,这条路线最近、最便捷,而且力量集中,易于攻取。 据史料记载,主管天文的司天监上奏说根据星象,大军直接南下是不吉利的,最好是往西偏一点。所以刘知远最终选择了西路。 天文星象之说不足信,这次讨论的背后牵扯到的是将相之间的勾心斗角。史弘肇已经打通了一半的路线,所以郭威坚决反对走潞州中路,因为一旦刘知远从中路抵达洛阳,那么史弘肇在集团内部的威望将大大提高,碾压郭威等。所以郭威不能让史弘肇一人把风头全占了。 西路的晋州、绛州、陕州等,皆是新近投降的“俊杰派”,刘知远集团在这条路线上全程没有军事存在,理论上应该是比中路凶险。 然而郭威近水楼台先得月,远在潞州前线的史弘肇没有辩解争论的机会。史弘肇只能用事实打郭威等人的脸。 驻防泽州的是契丹人任命的刺史翟令奇。起初,史弘肇的进攻并不顺利,谨慎的刘知远就打算把史弘肇调回来,放弃中路。苏逢吉、杨邠苦劝,说如今陕州、晋州、孟州等西面的土地均已归附,崔廷勋、耿崇美也马上要逃走,契丹人设置的“第一岛链”即将崩溃,此时如果撤退,必然使黄河以南人心动摇,人心向背又会飘忽不定。 刘知远犹豫不决,便派人去前线询问史弘肇的意见。 史弘肇的判断跟苏逢吉一样,认为当今之势,有进无退! 刘知远这才没有调回史弘肇。 史弘肇也转换了一下思路,改军事进攻为政治诱降,派部将李万超游说翟令奇,结果翟令奇真的就开城投降了。泽州光复,天井关的大门被打开了。 在黄河岸边,崔廷勋、耿崇美、拽剌,集结了所有兵力,反攻河阳。拥立过“大梁天子”的起义军首领张遇兵败被杀,通过兵变占领河阳的武行德也被打败。武行德退入城中,闭城坚守待援。 拽剌打算强攻,崔廷勋劝道:“算了吧。大辽主力都已经走了,我们要这座孤城有什么用?等着被刘知远的援军包围吗?”等到接到史弘肇占领泽州的消息后,拽剌、崔廷勋、耿崇美果断解除包围,退到怀州。 随后,崔廷勋等为了避免被刘知远战略合围,为契丹保存有生力量,及时向被做战略转移。说白了,弃城逃跑。 当他们途径卫州时,大肆劫掠。留在黄河以南的其余部队也纷纷效仿,争相为契丹保存实力。 史弘肇与武行德胜利会师。 也就是说,史弘肇凭借自己这点微薄的先锋部队,已经帮刘知远打开了通往洛阳的道路,扫清了沿途障碍,而按照郭威的建议向西绕的刘知远主力,此时还未抵达晋州,前路依旧危机四伏。 刘知远派人去河中府,游说河中护国军节度使赵匡赞(赵延寿之子),告诉他契丹人已经把他爹赵延寿逮捕了,不要再为契丹人卖命了,归顺刘知远吧。 契丹人任命的绛州刺史李从朗刺史也并未归顺,仍效忠于大辽。 这就可以看出来郭威的这条路线有多凶险了:绛州在晋州与陕州之间,是只拦路虎;河中则在整条路线的西侧,威胁侧翼。 刘知远派大将白文珂攻打绛州,久攻不下,于是亲自来到城下,向李从朗分析利害。最终,李从朗献城投降,绛州和平解放。 崔廷勋、耿崇美的逃走,意味着耶律德光当初为了遏制刘知远南下而布置的“第一岛链”彻底灰飞烟灭,洛阳留守刘晞也先一步弃城逃跑。随着刘知远集团的步步逼近,汴州留守萧翰成了契丹人全村的希望,黄河以南几乎就剩他自己了。 萧翰在汴州的这些日子里,几乎没干什么人事。当时皇宫里还有后晋时代的五十多名宫女,萧翰很开心,“我全都要!”他命令宦官张环交出,张环拒绝。萧翰便派人强行砸开宫门,将宫女们全部抢走,然后把张环抓起来,用烧红的铁条酷刑伺候,最终,这位坚贞不屈、恪守原则的正直宦官,肚子被烧穿,内脏溃烂而死。 现在,汴州已经成了一座孤城,即将面对刘知远的南下主力。萧翰也做出了一件极为正确的事:战略转移,为契丹保存实力。 第624章 一条狗的回家路2 但萧翰面临的问题是,他是最后一批转移的部队,他一直在为契丹主力断后,甚至为崔延勋、耿崇美等杂鱼断后,现在轮到他逃跑了,谁能为他断后? 萧翰还是有办法的,他的办法就是抓紧时间拥立一位中原之主,让他帮忙弹压地面,保证自己安全转移。 萧翰敲定的这位中原之主非常具有年代感,此人便是李嗣源的亲儿子——李从益。 李嗣源时期,他的宠妃王德妃(王淑妃、花见羞)也曾叱咤风云,频频干涉军国大事,杀安重诲、李从荣,不可一世。她终身未育,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特意将李嗣源最小的儿子李从益认养,当做自己的儿子,借以希望把李从益扶上皇位,自己成为太后。 所以李从厚即位后,非常反感这位太妃,更烦亲弟弟李从益,于是便有意打压,把王德妃迁入冷宫,让她陪伴先帝,当然,是在阳间陪伴,不比述律太后把人送入阴间。“待之甚薄”。 李从厚在位不到半年,没有过多的时间来消化王德妃、李从益,紧跟着,李从珂凤翔起兵,夺权成功。 王德妃主动找李从珂哭诉,请求允许自己出家为尼。 李从珂惊问其故,王德妃便说我们娘儿俩侥幸活到现在,如果您要是不能容我们的话,我死了还倒无所谓,只是李从益是先帝硕果仅存的骨肉,如果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有何面目复见先帝于九泉? 边说边哭,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李从珂大受感动,当场表示我是先帝养子,先帝待我比亲儿子还亲,我岂能害他骨肉?你们娘儿俩尽管放心。 于是,在李从珂时期,王德妃虽然无法像在李嗣源时期那样呼风唤雨,但小日子过得还不错,“待之颇厚”。 人算不如天算。好日子不到三年,石敬瑭太原起兵,李从珂自焚殉国。 李从珂自焚时,李嗣源的皇后等均慨然赴死,一起投火自焚,唯独王德妃表示要为先帝保存实力,抚养李从益。王德妃带着李从益躲藏起来,苟且偷生。 石敬瑭称帝后,王德妃故技重施,继续套路石敬瑭,“您让我出家吧,哇哇哇……” 石敬瑭当然也要厚待她,如同李从珂时期一样,虽然再也无法接触政治,但小日子过得不错。或者说虽然小日子过得不错,但她再也无法染指军政大权。 自明宗李嗣源一死,属于她的时代就一去不复返了。 天福四年(939),石敬瑭封李从益为郇国公,“以奉唐祀”,让他负责后唐的祭祀,为唐高祖李渊、唐太宗李世民、后唐庄宗李存勖、后唐明宗李嗣源、后唐愍帝李从厚立庙,李从益成为五位祖宗的法定扫墓人。 石重贵登基后,王德妃与李从益回到洛阳居住。 耶律德光入主汴州时,赵延寿的妻子(李嗣源之女)病逝,耶律德光便充当月老,保媒拉纤,为赵延寿介绍了一个新女朋友,李从益的妹妹(仍是李嗣源之女),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不知生母是谁,自幼与李从益一同被王德妃抚养,于是,王德妃便以新娘母亲的身份,出席了这场婚礼。 据说,这次婚礼上还出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王德妃虽半老徐娘,但风韵犹存,散发着熟女气质,据说把耶律德光迷得神魂颠倒。耶律德光作为新郎家长代表,与王德妃一起拜谒了新娘父亲(李嗣源)的画像,并郑重其事地焚香再拜,回头对王德妃说道:“明宗与我约为兄弟,您是我哥的老婆,就是我的嫂子!” 稍后,又戏谑道:“现在,你是我的老婆啦!” 为了向王德妃示好,耶律德光封李从益为“许王”(李从益原为许王,后降封为郇国公),并兼领节度使之职(挂职空头衔),还提拔刘遂凝当安州安远军节度使。 刘遂凝是后梁大将刘鄩的儿子。刘鄩是王德妃的前主人,王德妃出身贫寒,是邠州某个卖饼世家的孩子,小时候被卖到刘鄩家里当奴婢,刘鄩死后,无家可归但美艳出众的王德妃才被“妃探”安重诲发现,献给李嗣源,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王德妃以李从益年龄太小、不能当官为由,坚决辞让。婚礼结束后,王德妃带着李从益回到了洛阳居住。 现在,萧翰忽然想起了这位虽然年龄太小,但历经王朝兴衰、政权更替的政坛菜鸟级老前辈——李从益,于是派大将高谟翰前去洛阳迎接,并假传圣旨:“由李从益同志权知南朝事,调萧翰同志前去镇州报到。” 这份诏书属于“一眼假”。因为契丹现在也是无主状态,“横渡之约”尚未发生,耶律阮的地位还未得到述律太后的认可,而这种内容更不可能是耶律德光的“遗诏”。 王德妃自知大难临头,便带着李从益四处躲藏。萧翰派骑兵全城搜捕,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 最终,契丹人在徽陵(李嗣源墓)摆放棺椁的地下室里,发现了这对儿母子,随后,王德妃和李从益被带往汴州。 萧翰封李从益为中原皇帝。 登基大典等等一切手续从简,甚至没有来得及改国号、定年号,包括“皇帝”李从益在内,所有人都不知道李从益是哪朝的皇帝,是晋,是辽,还是许?无所谓了。 萧翰把李从益按在龙椅上,然后率领文武百官叩头行礼,随后任命礼部尚书王松、御史中丞赵远为宰相。 比较具有传奇色彩的就是这位王松,他的父亲就是大唐鼎鼎有名的“半日宰相”王徽。当年,黄巢攻克潼关,逼近长安,唐僖宗仓皇出逃,出逃时,降制让王徽以本官同平章事,当天晚上,王徽就被黄巢俘虏,人送外号“半日宰相”。 黄巢匪帮逼迫王徽出任黄齐政权的宰相,王徽装病装哑巴,黄巢为他派来了医生,结果他趁看守不严,逃往河中,并向蜀地的唐僖宗上表,奏报事情经过。 第625章 一条狗的回家路3 僖宗回銮时,任命王徽为大明宫留守、京畿安抚制置修奉时,负责重新装修长安皇宫,维护京城秩序。 当僖宗回到长安时,王徽却遭权阉田令孜的排挤,被贬出朝廷。朱玫拥立“李皇三从叔曾祖”李煴篡权称帝时,曾召唤王徽,打算让他出任李煴伪朝廷的宰相,王徽称病不从。 大顺元年(891)12月病逝,追赠太尉。 王徽两次拒绝出任伪政权宰相,坚守底线,“半日宰相”既是一种调侃,也是一种唏嘘无奈。 现在,他的儿子王松被逼出任伪政权——不是一般的伪政权,是比伪政权还山寨的双料伪政权的宰相。 按照规矩,文武百官在向“皇帝”行礼宣示效忠之后,就要给“太后”王德妃行礼。 王德妃悲不自禁,哭道:“我们母子孤立卑弱,见证了多少兴衰交替,从尸山血海中苟且至今,能活到今天,我们容易吗?今天却被你们拥护到这个位置,你们这是往死路上逼我们呀!” 萧翰留下了一千幽州兵,把守各城门,名为保护李从益,实际是控制李从益,防止他逃跑。 随后,萧翰带着刘晞(从洛阳逃来)向李从益辞行,带着搜刮来的金银财宝、美女姬妾,做了战略上的转移。 李从益派人去宋州召唤宋州归德军节度使高行周,又去孟州召唤河阳节度使武行德,结果二人全都置之不理。 这就说明李从益的帝位根本没有得到肯定。 王德妃大为恐惧,于是召集文武百官,说道:“我们母子是被萧翰逼到了今天这步,你们可以作证啊。我们罪有应得,只是不想连累你们,你们赶紧迎接新君(刘知远)吧,自求多福,就不要管我们母子的死活了。” 大家被“太后”的话深深打动,当即表示愿意誓死效忠,有人提议说现在汴州的总兵力应该有五千人,只要闭城坚守一个月,必然会等到契丹的援兵。 王德妃赶紧摆摆手,“我们母子只不过是亡国残生,怎么敢跟人争夺天下?事到如今,是死是活,全凭人家决定。如果新君洞察内情,就会知道我们母子无罪,如果我们这时候抵抗,就是有罪了。再说,真要打起来,汴州城内一片焦土,会害死更多的无辜的人,造孽啊!” 于是,在“宰相”赵远的建议下,李从益主动削去皇帝的称号,改称梁王,暂代军国大事,母子二人搬出皇宫,派人给刘知远送信,向刘知远称臣,表示欢迎陛下早日入主汴州,主持国政。 先说萧翰。 萧翰抵达镇州后,伙同镇州留守耶律麻荅,率兵包围了宰相张砺的住宅。张砺此时正抱病在床,仍被逼着出门迎客。 刚一见面,未等寒暄,萧翰就扬起马鞭,指着张砺的鼻子,大声斥责道:“你为什么对先帝(耶律德光)说契丹人不能当节度使?我当着节度使,又是当朝国舅,你他妈算老几,赶在中书省给我下命令?先帝留我坐镇汴州,我住进皇宫,先帝都同意了,你跳出来坚决反对!你还经常在先帝面前进谗言,说我俩的坏话,说耶律麻荅贪财,喜欢抢夺百姓财产,说我好色,喜欢抢女人!你活腻了?我今天非弄死你!” 随后就下令用铁链锁住张砺的手臂。 张砺大声反驳道:“没错,我是说了那些话。可这都是事关国家的大事,我是为了大辽的江山社稷,这是公事,不是私人恩怨。你要杀便杀,锁我作甚?来,动手啊!” 反倒是平日里杀人如麻的耶律麻荅,居中调解,帮张砺说话,说张砺德高望重,不能随便杀了。前文交代过,张砺之于耶律德光,如同韩延徽之于耶律阿保机,在契丹内部颇负盛名。 在耶律麻荅的竭力劝说下,萧翰终于恨恨作罢,将张砺释放。 当天晚上,张砺同志悲愤而死。 逃到镇州的前河阳节度使崔廷勋晋见耶律麻荅,急趋到近前,跪地磕头,起身后再次下跪,双手捧着酒杯,向耶律麻荅敬酒。耶律麻荅坦然接受。 通过赵在礼晋见拽剌、崔廷勋晋见耶律麻荅,以及萧翰骂死张砺,等等一系列小事件中,不难看出汉奸二鬼子的真实处境。任何民族都瞧不起叛徒,契丹人从骨子里看不起对自己卑躬屈膝的汉奸,即便是像张砺这样所谓“德高望重”,官拜宰相、枢密使,位极人臣的人物,在契丹人严重,仍然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有利用价值的时候,给狗子画饼望梅,失去价值的时候,则弃之如敝履。要么是在大军撤退的时候被抛弃,要么就是被当做替罪羊、背锅侠,项上人头成了最后的利用价值。 萧翰随后就追随耶律阮北返,参与了“横渡之约”,报了杀母之仇。 再说刘知远。 刘知远劝降了绛州李从朗,随后抵达陕州。陕州保义军节度使赵晖出城迎接,并亲自为刘知远牵马执鞭,引导其入城。 次日,刘知远抵达石壕村,这里就是杜甫的《石壕吏》中提到的地方,刘知远走到这里,遇到了汴州派来的接驾的人员,告之了萧翰拥立李从益、李从益“让位”给刘知远的前因后果。 几天后,刘知远抵达洛阳,汴州的文武百官前来呈递奏章,迎接圣驾。 刘知远下诏抚慰,说凡是接受契丹任命的官员,都可以放心,新政权不会反攻倒算,大家不要惊慌。 随后,刘知远派郑州防御使郭从义打前站,先去汴州打扫宫殿。 临行时,刘知远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郭从义的肩膀,“一定要打扫干净,打扫干净,明白了吗?” 郭从义头脑灵活,瞬间明白了领导的良苦用心,“陛下的意思是……”手掌向下一按,表示“小孩儿”。 刘知远欣慰地点点头,“一定要,打扫干净!” 第626章 地狱模式开局1 郭从义到了汴州之后,逼迫王德妃、李从益自杀。 王德妃哭道:“我儿是被契丹人强逼的,有什么罪?为什么不能留他一条命,每年寒食节的时候,盛一碗麦饭,祭祀他爹的陵墓?” 在唐朝末年,只有穷苦的平民百姓,才会用麦饭祭祀先祖。王德妃是在求饶乞怜,所以用平民百姓的标准表示自己的凄惨。 闻者无不动容落泪。 但,郭从义是奉了密旨的。你不想体面,我只能帮你体面。 李从益死的时候,年仅17岁。 李从珂是李嗣源的养子,石敬瑭是李嗣源的女婿,李从益对他们的威胁相对较小,但刘知远与李嗣源没半毛钱关系,对他的政治威胁是致命的,所以刘知远不能容下李从益,必杀之而后快。 还是那句话,政治家们天生不是感性动物,他们只追求政治利益最大化,没有仁慈宽容,只有利益与威胁的权衡和博弈。 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郭从义帮刘知远扫清了汴州,刘知远于6月5日离开洛阳,向着神圣的汴州进发。 幸赖大将史弘肇的出色表现,使得刘知远从容不迫地一路走来,从太原到洛阳,再到汴州,刘知远的主力部队未曾交战,所过之处兵不血刃、传檄而定。 据记载,社会你肇哥,人狠话不多。此人沉默寡言、冷静又刚强,他的部队军纪严明,在攻潞州、降泽州、逼孟州的过程中,史弘肇下令:凡是敢践踏农田的以及把马拴在树上的,不问官职高低,一律处决。 践踏农田自然不必多说,曹操为此还曾割发代首。禁止把马拴到树上,是因为马匹会啃食树皮,继而使树木枯死。 连路边无主的野生树木都会如此爱惜,更不用说骚扰百姓了。 对于胆敢违反军纪的官兵,史弘肇的处决方式也很特殊:大铁锤爆头。比斩首的感官刺激更强烈。 官兵们全都战战兢兢,严格落实纪律,不敢跨越雷池半步。部队的战斗力也因此得到加强,而且与四处抢男霸女、奸淫掳掠的契丹军队形成了鲜明对比,百姓们全都把史弘肇的部队视为人民子弟兵,倾尽全力地帮助他们。 史弘肇率领这支部队披荆斩棘,接连收复潞州、泽州等战略要地,如一把尖刀,从河东直插河南。西路的绛州等地也是听闻了史弘肇的连战连捷,才心生畏惧,继而不敢抵抗刘知远,选择了投降归顺。 历史是公平的,即便刘知远是按照郭威建议的西面路线进入的汴州,但“入汴首功”仍然非史弘肇莫属。 刘知远的部队人数越走越多,因为沿途不断有人慕名来投,既有改邪归正、要求招安的绿林好汉,也有失意的政客、怀才不遇的书生,他们都想搭上时代的末班车,在改朝换代的浪潮中咸鱼翻身,冲破阶级固化的枷锁,实现人生跃升。 在这些人中,就包括一位名叫魏仁浦的小官。 魏仁浦,寒门子弟,自幼丧父,母亲含辛茹苦,供其念书。在他13岁那年,母亲借来一块粗麻布,为他连夜缝制衣服,母亲佝偻的身躯、布满老茧的双手,以及在灯下眯着眼睛缝制衣服的画面,深深烙印在魏仁浦的心中,这个年仅13岁的男孩儿泪流满面,感叹道:“堂堂男子汉,不仅不能供奉娘亲,还让娘辛辛苦苦为自己做衣服,我怎能这么心安理得!”从此之后,发奋读书,发誓一定要用知识改变命运。 等年龄稍长后,魏仁浦辞别了母亲,带着仅有的路费盘缠,以及满腹经纶,踏上了通往洛阳的路,要凭借自己的才华学识,实现人生价值。 魏仁浦家住卫州,要去洛阳必然要渡过黄河。魏仁浦站在船头,望着辽阔的黄河,想着昼夜操劳的母亲,思绪万千,忽然,他脱下上衣,一把抛入河中,对天发誓:“如果不能出人头地,我就不会再回来了!(不贵达,不复渡此)” 古人抛掉衣服有着很深层的意思,如同战士上阵前,喝一碗酒,再把酒碗摔碎,或者将军把自己的头盔丢到地上一样,抛衣、摔碗、摔头盔,都表示自己如果不能实现誓言,就去死,或者宁死也要如何如何。 魏仁浦到了洛阳后,果然表现出了惊人的才华,随即进入到枢密院,成为枢密院里的一名基层办事员。 虽然职位很低,但魏仁浦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工作地一丝不苟,为人处世也可圈可点,他是枢密院里最靓的那个仔,平级的同事们望尘莫及。鹤立鸡群的魏仁浦别无他求,只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力会得到领导的赏识,然后稳步升迁,赡养老母,光宗耀祖。 如果是在太平年间,魏仁浦一定会按照这条职业规划走,成为首都洛阳的一个凤凰男,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被某个宰相之类的高官相中,把女儿嫁给他,或者干脆成为驸马…… 但,这不是太平年间,这是后晋初年。 魏仁浦没有等来晋升,却等来了契丹人。契丹人入主汴州,把后晋的文武百官一锅端,悉数押往塞北草原,魏仁浦就在北上的队伍之中。 当魏仁浦随军走到镇州的时候,耶律德光暴毙,于是,魏仁浦趁乱逃走,一路南下。当他来到魏州时,魏博节度使杜重威热情挽留,杜重威早就听说过魏仁浦这位小同志,虽然出身寒微、位卑职轻,但他学识渊博、才华出众、上进心强,又忠厚老实,绝对是个潜力股,于是提出要提拔他当自己的幕僚。 杜重威久仰魏仁浦,魏仁浦当然也更加久闻杜重威。不是一路人,别坐一条船。更何况,杜重威还是一条沉船。 魏仁浦趁其不备,连夜逃脱。 杜重威急忙派人快马加鞭去追,结果没有追上。 魏仁浦从魏州继续南下,渡过黄河,终于在巩县(今河南省巩县)迎上了刘知远的队伍。郭威负责接待了他,说既然你从契丹人那里逃脱,那一定知道契丹人的虚实吧? 第627章 地狱模式开局2 面对这次面试,魏仁浦的才华得到了展示,他拥有着细致入微的观察力、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且逻辑分析能力出众,根据自己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经历,总结归纳、逻辑推理,详细说明了现在的契丹内部的军事及政治情况,说得头头是道、条条在理。 郭威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于是向刘知远大力推荐,说魏仁浦绝对是个难得的人才! 刘知远让魏仁浦官复原职,等进入汴州之后再依材提拔。 千里马不常有,伯乐也不常有。郭威盛赞魏仁浦,成为魏仁浦人生中的贵人,二人也因此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后来,魏仁浦的才能果然得到刘知远的赏识,一路扶摇直上九万里,可谓是平步青云,仅一年多的时间,魏仁浦就从一名基层小科员,“呲溜”升到国务院,仅仅半年后,刘知远驾崩的时候,魏仁浦就已经与郭威同为托孤重臣了。 再后来,魏仁浦辅佐郭威开创了后周王朝,成为开国元勋,历任枢密使、宰相。北宋初年去世,他的三个儿子也均在北宋做官,其中三子魏咸信还成为了北宋驸马爷,喜提宋太祖的女儿永庆公主。 这些是后话,总之,在刘知远即将入汴时,魏仁浦做了人生中最正确的一次决定,弃杜重威而投刘知远。有时候,选择比努力更重要。努力决定前进的距离,而选择决定前进的方向。 6月8日,汴州的文武百官在宰相窦贞固的带领下,集体前往荥阳(今河南省荥阳市)迎接刘知远。荥阳在汴州与洛阳之间,更靠近洛阳一侧,所以汴州的群臣真可谓是远接高迎了。 6月11日,刘知远正式抵达汴州,原后晋的各道、各镇相继前来拜码头,表示归顺。 6月15日,刘知远下诏,大赦天下,改国号为“大汉”,继续沿用“天福十二年”的年号,因自己不敢忘记后晋的恩情。 照例,刘知远也不再是矮穷矬的屌丝逆袭了,人家摇身一变,成了“刘皇叔”,从他的国号便可看出端倪。 按照惯例,本朝的国号应该是开国之君在前朝的封号,如梁王朱温建立“大梁”。刘知远在后晋的封爵是“北平王”,之前还封了一个“太原王”,不过刘知远并未接受。 刘知远开国之初沿用“大晋”国号,如今改为“大汉”,让人们误以为他是汉室宗亲,所以名正言顺地统治中原。但他自己并未追认祖宗,没说自己是“中山靖王之后”,因为他有个小小的麻筋儿——他是沙陀人。 虽然他有个汉人的名字,但“其先沙陀部人也”。有意思的是,《五代会要》偏偏说刘知远的四代祖刘湍是东汉显宗(即汉明帝,东汉第二位皇帝,汉光武帝刘秀第四子)刘庄的第八子、淮阳王刘昞之后。 在闰7月,刘知远下诏兴建皇家祖庙,一共六座,分别是汉高祖刘邦、汉光武帝刘秀,以及刘知远的四辈儿祖宗(父、祖父、曾祖、高祖)。也在向人们暗示:哥是汉室宗亲,刘皇叔的干活。 总之,姓李的称帝,国号一般都为“唐”(如淮南的南唐),姓刘的就喜欢用“汉”。 后汉开国的情况是表面荣光焕发,内部千疮百孔,也可以算作困难模式开局。刘知远面临着全方位的挑战。 首先,是其法统不正。 这一点我们已经分析过,刘知远的解决办法也比较高明,就是偷换概念、引导舆论,把人民内部矛盾转化为民族矛盾,通过民族主义强化自己的合理性。 其次,是财政赤字。 在前文讲述石重贵的内政时,已经用了大量篇幅介绍后晋末期的自然灾害和朝廷的无尽剥削,在此基础上,兵连祸结,与契丹打了将近五年的灭国大战,使得中央财政雪上加霜。 战争结束后,中原的新主人——契丹,不仅没有致力于恢复战争创伤,反而变本加厉,敲骨吸髓,榨干了中原汉地的最后一滴血。 而后汉就是在这种一穷二白的基础上建立的,所以刘知远要面对的财政赤字,远比石重贵要严重的多的多的多。 第三,是暗流涌动的内忧。 国内(原后晋控制区)各道、各镇虽然纷纷表示称臣归顺,但这些“俊杰派”的忠诚度是十分有限的。 特别是像杜重威,他们曾经真心实意地服侍过契丹,是如假包换的卖国贼、汉奸,他们非常担心刘知远会反攻倒算,追究他们的叛国行径,故而是嘴上喊哥哥、手里摸家伙,叛乱是随时可能发生的。 最后,是严重的外患。 后蜀无疑是晋、辽、汉兴替之际的最大受益者,在这场大灾变中,后蜀蚕食中原王朝的西部领土,将大散关以南的土地全部占领,贪婪的触角甚至伸到了凤翔、长安。 在刘知远入汴的当年,后蜀孟昶就使用武力威胁和政治诱降两种手段,胁迫、引诱后汉的封疆大吏归降,比如凤翔节度使侯益。 年底,后蜀以中原的两个降将挂帅:以张虔钊为北面行营招讨安抚使、以何重建为副手,率领大军从成都出发,旌旗连绵数十里。 张虔钊,是李从珂称帝时,投降后蜀的降将;何重建,是契丹灭后晋时,投降后蜀的降将。二人现在为虎作伥,成为侵略祖国的正副元帅。 后蜀大军多路出击,夹攻凤翔,又派军出子午谷,与长安的叛军赵匡赞遥相呼应。赵匡赞,就是赵延寿的儿子,他的叛乱就属于上述的第三条,刘知远的内忧,表面上归顺刘知远,背地里却勾结境外势力,入侵后汉。 最终,陷入重重包围又孤立无援的凤翔节度使侯益选择了投降。至此,凤翔、长安,帝国西部的两大重镇沦落后蜀之手。 这还没算完,侯益、赵匡赞为了向新主子表忠心,联合上表,请求后蜀继续向东发兵,先定关中,再平中原。 好大的志向。 淮南方面也不甘寂寞,早在刘知远入汴之前,南唐李璟就打算出兵中原,在晋辽乱局中分一杯羹,当时南唐正陷于福建战争的泥潭中,等他抽身出来之后,刘知远已经顺利进入汴州,“闻汉入汴,兵遂不出”,但是北伐总司令李金全“犹带衔不革”,北伐总司令的编制予以保留,说明李璟并未完全死心,而是伺机待发,蠢蠢欲动。 第628章 地狱模式开局3 一年后,南唐等来了机会:李守贞叛变。这同样属于第三个问题,即由内乱引发的外患,内部叛臣勾结外部势力,干涉本国内政。 蜀、淮,一直以来都是中原王朝最头疼的两大顽疾。但后汉政权的最大外患还是北面的劲敌——契丹。 契丹虽然在经历了“祖孙政权”,以“横渡之约”和平解决争端,随后便进入了“后横渡之约”时代,耶律阮同样面临暗潮澎湃的内忧内乱,但这丝毫不影响契丹对中原的觊觎。 一来是契丹的家底更厚,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内忧缠身,也总能利用业余时间骚扰一下中原;二来是耶律阮也把发动对外战争当做转移国内矛盾的手段。 后文将会详细展开契丹的南侵动作。 除此之外,专业无赖三十年的荆南“高赖子”高从诲,也冒泡刷了一波存在感。一直以来,荆南都属于地狭兵弱,在“十国”中综合实力倒数第一,但这丝毫不影响“高赖子”们的雄心壮志。 高从诲深知刘知远地狱模式的困境,竟然主动对后汉发动了侵略战争。这种行为就好比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阿三和七十年代末的越南。荆南小朋友不听话,该打屁股喽。很快,高从诲就被刘知远教育重新做人。 潭州南楚政权最高领导人马希范、杭州吴越国最高领导人钱弘佐于刘知远入汴当年去世,同样面临着最高权力的转移、过渡,自顾不暇。而且南楚与吴越国长期以来都是中原王朝的友好邻邦,因为他们并不与中原王朝直接接壤,而是隔着后蜀、淮南、荆南。远交近攻。 至于广州的南汉政权,早就与中原老死不相往来,处于断交的状态,几乎没有交集,且地处偏远,中原的动荡无法波及岭南。 福建的闽国政权,同样是远交近攻,迫于吴越国、淮南、南汉、南楚等国的封锁、威胁,而始终尊奉中原王朝,同样是因地处偏远而“与世隔绝”。 综上,这就是刘知远面临的内外交困的窘境。非常囧。 在抚慰诏书中,刘知远表示大赦天下,释放劳动力,恢复生产经营,恢复国内经济; 凡是契丹人任命的官员,新政府一律予以承认,不再进行调动,请大家放心; 全国大免税,去年拖欠的租税一笔勾销,汴州、洛阳各自方圆百里之内免除今年夏季的赋税;一百里之外的地方,房屋税减半征收; 凡是被后晋、契丹贬官的,还没来得及动身赴任的就不必赴任了,贬官命令撤销;凡是已经到了贬所的,量才录用; 凡是之前被判流放的,一律赦免回家;凡是被抄家充公的,按照实际情况酌情放还…… 新年新气象,后汉虽处荆棘,百姓们却仍然欢欣鼓舞,互相庆贺,瞧,还是咱们汉人天子爱惜百姓,不像那胡虏蛮酋。 契丹大军撤退时,“第一岛链”的最东部防线是相州节度使高唐英。听到刘知远南下的消息后,高唐英也成了识时务的俊杰,派人与刘知远秘密接触,表示愿意献城投降。 刘知远当然表示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于是递话给高唐英,只要他肯迷途知返,戴罪立功,以往的罪责自然一笔勾销。 然而使节还没有把这个好消息带回相州,相州就发生了兵变,高唐英被杀。 契丹人之前指派了两个禁军将领——王继弘、樊晖率军驻防相州。杜重威、李守贞、张彦泽投降时,契丹人为了防止降兵反水,将这二十万人的武器铠甲全部收缴,打包送回契丹本土,原本打算将他们全部诛杀,在张砺、赵延寿的竭力劝阻下,耶律德光总算打消了大屠杀的念头,但仍对他们不放心,于是将他们分批遣散到不同的地方,最大程度地削减他们的势力。 所以王继弘、樊晖和他们带来的军队,身上没有半片铠甲,手中没有半寸兵刃,一伙空手道运动员。 节度使高唐英对二人非常优厚,不仅在生活上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还打开军械库,给他们发放了武器铠甲,帮他们武装起来。二人对高唐英也表示感激涕零,愿效死力,愿当牛做马报答他,巴拉巴拉。高唐英便将二人因为心腹亲信之人。 如今,高唐英献城投降,归顺刘知远。王继弘、樊晖看到了升官发财的机会,毫不犹豫地将高唐英诛杀。随后,王继弘自称相州彰德军留后,并派使节奏报刘知远,说高唐英反复无常,非真心归降,被我及时发现,并及时处理。 于是,刘知远就任命王继弘为相州彰德军留后;任命樊晖为磁州刺史。 相州归汉,北面的邢州安国军节度使高奉明赶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于是把军政大权委托给邢州军队总指挥刘铎,自己则战略转移到了镇州。 需要注意的是,在刘知远入汴的时候,也就是后汉政权建立之初,契丹仍然占据着黄河以北的绝大部分领土,比如上文刚刚提到的相州、邢州、镇州等地,如果再加上杜重威占据的魏州,那么曾经的河朔三镇(魏州魏博军、镇州成德军、定州义武军)及邢州东昭义军全部在契丹人的控制之下。 后汉初期的版图,如同“L”,竖着的是河东,底下的一横是河南。 实现祖国统一,起码是恢复后晋时期的领土,是刘知远的当务之急。相州是伸入河朔地区的桥头堡,以相州为跳板,既可以向北收复邢州,又可以向东收复魏州,然后依次为镇州、定州。 正当刘知远集团绞尽脑汁的谋划下一步作战计划时,忽然传来了三个好消息,为刘知远的统一大业提供了小小的转机。 一是有传言称赵延寿已经被契丹人处决,其实赵延寿还活着,只是被软禁,两年后才幽禁致死,但刘知远需要这种谣言,我们甚至有理由相信,赵延寿的去世谣言,就是刘知远集团所为。 第629章 喧宾夺主平魏州1 郭威向刘知远建议道:“赵延寿之子——河中节度使赵匡赞,是契丹人任命的,心中怀有恐惧,我们不妨利用这个机会,大张旗鼓地去河中祭奠哀悼赵延寿,让他断了投靠契丹人的念想,在重新启用他,但要调他去别的地方做节度使。这样一来,他一定感恩陛下,并且一心一意地忠于大汉。” 这是郭威给刘知远提出的又一个馊主意,前文已经略微剧透了,赵匡赞却是没有投奔契丹,但他投奔了后蜀,帮助后蜀收降了凤翔,还引导着后蜀进攻关中,计划推翻刘知远。 二是魏州杜重威、郓州李守贞上表请降,特别是杜重威,他主动要求移镇,表示自己是革命工作一块儿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三是宋州归德军节度使高行周主动入朝觐见,拜码头。 这不是巧了嘛! 刘知远一拍脑门,下诏:魏州杜重威与宋州高行周对调互移;调郓州李守贞为河中节度使;调河中节度使赵匡赞为长安晋昌军节度使;调长安晋昌军节度使张彦超为鄜州节度使。 起初,节度使移镇、互调等等操作,是法定程序,与部队的驻防、换防一样,以防止某人在某地根深蒂固,尾大不掉。只是到了唐朝末年,中央与地方的势力对比严重失衡,中央鞭长莫及,地方藩镇拥兵自重,于是就有了节度使“世袭”的局面。 久而久之,移镇就成了中央与地方的试探性政治动作。中央下令某节度使移镇,就基本代表对他的不信任,而他如果痛痛快快地接受移镇调令,就等于向中央表忠心;如果某节度使担心中央猜忌自己,就会主动要求移镇,以此向中央表明自己绝无背叛之意,任朝廷宰割而已,这时候,中央朝廷一般都会婉言谢绝其移镇的请求,以表明中央其实对你很信任,不要多想。 移镇是中央与地方的默契,如同退休、“致仕”、“乞骸骨”是朝廷高官与皇帝之间的默契一样。 杜重威出卖石重贵、出卖后晋、出卖中原,投降契丹,成为后晋时期的头号大汉奸,他心里对此还是有点儿B数的,一直担心刘知远会秋后算账。他之所以主动要求移镇,就是要向刘知远表明自己的态度:大哥,我服了。 杜重威希望刘知远给他一个定心丸,给他一个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大团圆结局:杜重威同志多虑啦,朕岂是小肚鸡肠之人?你就安心在魏州养老吧,朕永世不移魏博。 这样多好,双方都有面子,都有台阶。 没想到,刘知远真的发来一封移镇诏书,“杜重威同志明事理、识大体,主动请移,值得表扬,向杜重威同志学习!另外……快到碗里来,来宋州。” 李从珂的移镇诏书逼反石敬瑭,刘知远的移镇诏书逼反杜重威。 杜重威对叛变习以为常,他派儿子杜弘璲去镇州,向耶律麻荅求援,杜弘璲作为人质留在镇州。 当时,赵延寿割据镇州未遂,被抓捕入狱,他手下的幕僚部将以及两千幽州兵得到了耶律阮的特赦,仍旧驻扎在镇州。杜重威请求让这两千幽州兵进驻魏州协防。 大辽国的中京(镇州)留守耶律麻荅,高度重视魏州动态,因为魏州关系重大,魏州的归属权将决定着汉、辽之间的战争主动权。一旦魏州落入中原之手,那么镇州、定州则几乎无险可守,危在旦夕。 耶律麻荅当即答应了杜重威的请求,派这支幽州兵的统帅张琏,继续统领这两千幽州兵,驰援魏州;另派杨衮率领一千五百契丹骑兵,入魏州协防。 当然,把三千多人的部队派驻魏州,一方面是协防魏州,另一方面也是控制魏州,有这三千五百人的部队在,杜重威再想反悔都不可能了。 杜重威二次卖国,勾结契丹对抗中央政府。 刘知远下诏,剥夺杜重威的所有官职、爵位,贬为庶人,以高行周挂帅出征。 眼瞅着“魏州之战”就要成为后汉帝国的开国之战,理论上,这也将会是两个老弱病残的摊牌之战。 契丹政权虽处成熟期,如青壮年,却百病缠身,存在严重的内患;而新生的后汉政权也如同用荆棘做襁褓的婴儿。魏州关系到将来一大段时间内的军事主动权、政治话语权,所以两位老弱病残必然会拼尽全力。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战争在准备阶段就跑偏了。 耶律麻荅派使节到洺州搜刮财物,洺州防御使薛怀让不胜悲愤,听到刘知远入主汴州的消息,更觉得精神振奋,于是将耶律麻荅的使节诛杀,向刘知远献城投降。 洺州位于魏州与邢州之间,在魏州的西北方、邢州的东南方。 看一眼地图就会知道魏州目前的形势:魏州的左边,由上往下依次是邢州、洺州、磁州、相州、滑州,滑州在黄河边上,顺着黄河往右走,魏州的正下方,就是澶州,也就是之前的德胜寨、或称德胜夹城。由邢州到澶州,对魏州形成了了“L”形半包围。 就在不久之前,相州、磁州等纷纷脱离契丹,归附后汉,仅剩下最北端的邢州、洺州尚在契丹势力范围之内。 如今,洺州归顺后汉。刘知远当机立断,立刻派郭从义率领一万大军,与薛怀让会师,兵合一处、将打一家,没有对魏州发动进攻,而是一鼓作气,继续向北拓展,进攻邢州。 刘知远之所以先攻邢州,一方面是加大河朔地区的战略纵深,另一方面是加固对魏州的包围圈,还有一方面是因为邢州是个软柿子,其节度使高奉明在相州高唐英被杀后,就逃到了镇州,把军政大权全权委托给指挥官刘铎,邢州不仅人心惶惶、军心不稳,更没有完成权力的过渡,没有形成战斗力。 邢州刘铎听说后,大为恐惧,急忙向镇州告急,请求援兵。 邢州在魏州与镇州之间,也就是说,一旦邢州沦陷,那么镇州通往魏州的路线将被切断,所以邢州的得失将很大程度上决定着魏州的去留。如果后汉在得到邢州后,不去理会后面的魏州,而是继续向北穿插,那么后汉大军将直捅镇州城下,直接威胁镇州的安危。到那时候,别说指望魏州夹击解围了,很有可能又叛变归汉了。 第630章 喧宾夺主平魏州2 耶律麻荅对邢州局势更是高度重视,急忙派杨安与李殷率领一千契丹精锐铁骑,驰援邢州。 刘知远的“恐辽症”一直都是人们口中的笑话,私下埋怨他胆小如鼠,空喊口号,只敢当键盘侠。直到郭从义、薛怀让与契丹援军接战。 郭从义带来一万人,又汇合了薛怀让的洺州兵,也就是1万+的兵力,而契丹援军前后两波一共不到五千人。面对1比2以上的兵力差距,后汉军队仍旧被打得大败,不得不退入洺州城,闭城坚守。一波打龟,一波打跪。 刘知远说的对呀,契丹不容小觑! 契丹援军在洺州、邢州地面烧杀抢掠,即便是“自己人”的邢州百姓,同样没有遭遇区别对待,在契丹人眼中,不管你是否归顺契丹,总之,汉人滴,亡国奴滴干活,死啦死啦滴有。 这样一来,虽然契丹人在军事上取得了胜利,但河朔人民对契丹的怨恨仇视进一步上升,对后汉的憧憬好感也进一步提升。 留在镇州的耶律麻荅是镇州人民谈虎色变的不灭梦魇。此人极为凶残暴虐、贪婪狡猾,凡是民间有金银财宝的,必夺之;凡是民间有姿色出众的美女,必夺之。日常以杀人为乐,凡是作奸犯科的,死刑是起步价。 镇州百姓胆战心惊,谁还敢违法乱纪?没有人犯罪,也妨碍不了耶律麻荅的杀人取乐。他经常“微服私访”,到田间地头抓捕无辜的百姓,随意罗织个罪名,然后撕脸皮、挖眼珠、砍断手足、炮烙致死……他的虐杀手段花样百出,创意十足。 耶律麻荅平时出行的时候,各种刑具由随从随身携带,是他特有的公文包。而在他的办公室,甚至是卧室,全都悬挂着人的内脏、残肢……他就在这些“战利品”中间饮食、睡觉,谈笑风生、轻松自如。典型的人格缺陷、心理变态。 他每天都穿着只有皇帝才能穿的黄色衣服,乘坐皇家御轿,一切行为标准都参考天子之礼。 有人善意地提醒他,说这叫“僭越”,是死罪! 耶律麻荅对此嗤之以鼻,说这是那些汉人搞出来的名堂,我们契丹人不管这套! 耶律麻荅在镇州,简直就是二号的皇帝,他用正式的红头文件,任命冯道、李崧、和凝、刘昫为宰相,主管中书省。其僭越狂妄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为他日后的悲惨结局埋下了伏笔。 耶律麻荅最头疼的就是汉人不断地逃亡,于是给城门官下了一条命令:汉人敢窥城门者,斩立决! 别说试图接近城门,凡是敢看一眼城门的,当街斩首。 此前,镇州的契丹守军已经不满两千人。可耶律麻荅依旧让有关部门提供一万四千人的军粮,除拨出两千人的粮食外,剩余的一万两千人的粮食,就全部落入耶律麻荅的私人腰包,吃六倍的空饷,耶律麻荅胆大包天。 耶律麻荅同样秉承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价值观,不信任汉人降兵,并且认为汉人士卒战斗力低下,都是没用的废物。所以,耶律麻荅不断地克扣汉人降兵的军粮、军饷,转而补贴契丹士兵。这令汉人士卒非常愤怒,于是,汉人降兵降将们就动起了归附刘知远的念头。 原颍州防御使何福进、禁军将领李荣,暗中集结起了几十人,密谋兵变。但他们力量微弱,仅有几十人,不敢贸然行动,只好静静等待时机。 如今,随着魏州、洺州、邢州的风云突变,耶律麻荅派杨衮、杨安分别率领契丹精锐投送到南方前线,此时留在镇州的契丹兵仅剩下了八百人。何福进、李荣认为时机成熟,于是约定以佛寺的钟声为信号。 这一天,耶律阮派人到镇州召唤冯道、李崧、和凝等人北上,出席先帝耶律德光的葬礼。 由于时间比较宽裕,所以冯道等人没有急于动身,而是先收拾一下铺盖卷,吃了饭再走。契丹使节也不急着催他们,“好吧,吃饱了好上路。” 这就是冯道等人的造化。 正当他们吃饭的时候,镇州城上空忽然传来了佛寺的钟声,“DUANG——DUANG——”几人还在纳闷,交头接耳,说今天是什么节日,为什么这个点儿敲钟? 这不是佛寺的钟声,这是十月革命的号角,这是奴隶们站起来冲向自由的冲锋号。 汉人将士们大声呐喊着,奔向城门,打死十几名契丹兵,打开城门,将各路反抗力量集合;李荣带人占领军械库,把武器铠甲散发给士兵,同时召唤大街上义愤填膺的老百姓,给他们派发武器,“宣泄你们的怒火吧。枪在手,跟我走,抢碉楼,杀契丹狗!” 在何福进、李荣的带领下,愤怒的汉人将士、百姓攻击总部大楼,纵火焚烧官府大门,要擒杀契丹首领耶律麻荅。 在革命热潮一浪高过一浪的时候,禁军将领白再荣却躲了起来,因为他担心兵变会失败,害怕牵连自己。 何福进、李荣找到了他,用刀逼着他跟大家一起行动。因为白再荣的官职比何福进、李荣要大,更有威望。 此时,镇州城杀声震天,总部大门更是火光冲天,耶律麻荅大惊失色,急忙护着家眷和金银财宝躲入内城自保。 参加这次起义、兵变的人,鱼龙混杂,有真心反抗契丹暴政的,也有很多是趁火打劫的,有很多人不但不去攻击契丹人,反而私闯民宅、打家劫舍,即便是攻击契丹人,也缺乏统一部署和指挥,三五成群,各自为战。 这就是白再荣不愿跟着他们掺和的原因,兵变也罢、起义也罢,往往是声势浩大,却难以控制,无组织、无纪律,见到好处就一拥而上,一旦受挫就一哄而散,甚至转脸就把挑头的绑了,卖给敌人。所以白再荣非常不情愿挑梁扛把子。 耶律麻荅虽然惊慌,却没有失措,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立刻组织残存的契丹兵进行防御,稍作休整之后,竟然能够进行反击,主动打开内城城门,出击外面的起义军,一天之内就杀死两千多汉人士兵。 第631章 喧宾夺主平魏州3 眼看革命的火种就要熄灭,李毂秘密找到冯道、李崧、和凝等人,建议他们到前线慰问、鼓励忠勇的将士们。 当士兵们看到德高望重的冯道等人前来慰问时,立刻情绪高涨,满血满BUFF原地复活,终于稳住了阵脚,把占据从濒临崩溃扭转为势均力敌。 重大的历史事件往往由一件小事、一个小误会改变轨迹。 就在当天傍晚,城外突然涌现出数千农民,他们扛着钉耙锄头粪叉子,斗志昂扬,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天色渐晚,耶律麻荅登高观望,只见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嘈杂鼎沸,人们兴奋地喊叫声中,夹杂着兵器碰撞的声音,“坏了!援军到了!”耶律麻荅一刻不敢久留,立即带着刘晞、崔延勋弃城而逃,逃到了北面的定州。 其实这是个美丽的误会。 当镇州发生兵变暴动时,消息传到了附近的农村,传来传去,就成了汉人如何英勇、契丹人如何被打得屁滚尿流,镇州被汉人控制,开始屠杀契丹人…… 于是,饱受契丹人欺负的镇州农民非常兴奋,认为这是报仇的好机会,于是呼朋引伴,赶往镇州。他们之所以要来,并不是要参加对契丹人的作战,而是抢夺契丹人的财物、妇女等,“抢钱,抢粮,抢娘们儿!” 因为他们得到的信息是契丹人现在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赶紧去,去晚了就抢不到了。 多亏了那时候的信息不对称。如果他们掌握了镇州的实时动态,打死他们也不敢来。 就这么阴差阳错的,成群结队的农民兴冲冲地来到了镇州城外。 如果是在大白天,耶律麻荅也不至于吓跑,他连汉族军人都不怕,怎会怕一群乌合之众的汉族农民? 但就是这么阴差阳错,他们偏偏是在傍晚出现,耶律麻荅只闻其声、不辨其人,徒增三分恐惧。 冯道等人四处安抚百姓,维持城中秩序。大家一致推举冯道来当镇州留后。冯道坚决不肯,说自己只是一介书生,只会写写奏章罢了,你们应该推举一位武将来当留后。 在当时,李荣功劳最大,何福进次之,但两人的官职都没有白再荣的大,于是大家就推举白再荣做留后。 议定之后,奏报给刘知远,表示镇州愿意回归祖国的怀抱,请陛下抓紧派援军入驻镇州。 刘知远大喜过望,急忙派李彦从率军驻防。 杨衮、杨安听说镇州解放后,立即率部向北撤退;李殷则直接率军阵前投诚,归顺了刘知远。 至此,初始剧本中的“魏州摊牌战”,在魏州未生一战,反而在魏州的外围打了整整一圈。随着耶律麻荅弃守镇州,魏州就成了孤立无援的一座孤城,杜重威的下场可想而知。 却说这位暂时主持镇州事务的白再荣。 用句文雅的词来形容白再荣,那就是“窃国大盗”。起义爆发时,他畏首畏尾、缩头乌龟,起义成功时,他却将胜利果实据为己有。 白再荣贪婪残暴,猜忌部下,生怕他们将胜利果实分走。禁军将领王饶担心自己的部队被他吞并,便以得了足疾为由,驻扎东门楼,划地自守。司天监赵延乂与二人都有不错的私交,于是出面调解,总算没有发生内讧火并。 白再荣控制了镇州后,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派兵包围了李崧、和凝的家,因为他认为二人久居相位,一定非常富有,所以打算抢夺。李崧、和凝非常懂事,立刻主动献出全部家产,只求放一条生路。 白再荣得到他们的全部家产后,担心二人将来会报复,于是仍然打算杀人灭口。李毂听说后,急忙跑到白再荣面前,斥责道:“国家破败至此,圣主(指石重贵)蒙尘,你们这些军人手握兵权,不去救援,今日损失了三千人,只不过是驱逐了一个蛮夷将领,这难道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刚刚赶走蛮酋,就要诛杀宰相,万一新君(刘知远)追究擅杀宰相的大罪,你担当的起码?” 白再荣这才打消了杀人灭口的想法。随后,他又要以补贴军需为由,搜刮镇州百姓的财产,又是被李毂竭力劝阻。 高官杀不得,百姓动不得……白再荣搜肠刮肚,终于找到了一条合理合法的生财之路,他把那些曾经替契丹人做过事的人抓起来,扣上“汉奸”的帽子,没收全部财产,塞进自己的腰包。 在契丹人手下做事,就算“汉奸”吗?如果算的话,那他白再荣也算一个。 白再荣的贪婪残暴丝毫不逊色于耶律麻荅,于是,镇州人给白再荣起了一个外号——白麻荅。 随着耶律麻荅弃守镇州,杨衮、杨安的援军逃走,李殷投诚,在邢州负隅顽抗的刘铎自知大势已去,于是宣布投降,归顺刘知远。 洺州前线的薛怀让给刘铎写信,说自己奉诏追击契丹,请刘铎同志予以配合。随后率领大军从洺州驰赴邢州。 刘铎打开城门,热烈欢迎。薛怀让进城之后,立刻将刘铎诛杀,随后上奏刘知远,说是自己攻克了邢州,击毙刘铎。 刘知远知道其中原委,却不予追究,就以薛怀让的说辞作为官方报道。 刘知远下诏,正式委任白再荣为镇州成德军留后。直到一年之后,才直到了当初镇州起义的真相,于是才任命何福进为曹州防御使,李荣为博州刺史。 当魏州杜重威叛乱消息传到荆南,高从诲兴奋异常,于是出动数千水师,攻击襄州,被襄州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击败;高从诲不死心,于是重新集结力量,转而进攻颍州,这次更没面子,被颍州刺史击败。 堂堂“十国”之一的割据政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好歹也是一“国”,节度使打不过,连一个地方小刺史都打不过。 高从诲一怒之下,宣布与后汉断交,然后分别向淮南、后蜀称臣。 “高赖子”是五代十国时期的搞笑担当。父子两代人为这个残酷黑暗的时代提供了无法计数的幽默笑料,使整个历史更加立体丰满,恶心别人、恶心自己、成全后人。 第632章 喧宾夺主平魏州4 在地狱模式的开局中,刘知远努力平衡各方势力,在暗流涌动中走钢丝。 活人要照顾地面面俱到,就连死人也要雨露均沾。大量后唐、后晋时代的风云人物都得到了追赠,其中不乏饱受争议、甚至是饱受诟病之人,例如郭崇韬、安重诲、朱友谦、朱守殷、桑维翰、景延广、杨光远、冯赟、康义诚、王思同、药彦稠、安重进、安重荣…… 总之,不管您是哪朝哪代的爷,都是我刘知远的爷。 在征讨魏州期间,刘知远确立了“汉初四相”的人选:苏逢吉、苏禹珪、窦贞固、李涛。“二苏”是刘知远的嫡系,窦贞固是刘知远的老同事,二人曾同在石敬瑭手下共事,感情甚好。在议定宰相人选时,“二苏”与窦贞固直接被刘知远内定,他问苏逢吉:“除了窦贞固,还有谁能当宰相?” 苏逢吉跟翰林学士李涛是好朋友,于是向刘知远推荐李涛,“从前,在‘张彦泽巨案’中,只有李涛不惜犯上,顶撞皇上,坚决要求诛杀张彦泽。陛下当时在太原,不是也表示非常敬佩他吗?依我看,李涛文采飞扬、才学出众,且为人耿直忠正,可以胜任宰相!” 刘知远略微沉吟,虽然李涛颇有威望,然而他品级太低,如果骤升宰相,恐怕不太合适。这时候,魏州前线传来了不和谐的声音。 高行周与慕容彦超领兵讨伐魏州。慕容彦超主张立即攻城,而高行周则主张围而不攻。二人争执不下,互不相让,谁也无法说服谁。 高行周与杜重威是儿女亲家,高行周之女嫁给杜重威之子。于是,慕容彦超就以此为把柄,说高行周因私废公,投鼠忌器,故意纵敌,不肯讨伐叛军杜重威。 前线两位统帅闹不和,刘知远非常焦虑,打算御驾亲征。巧了,李涛在这个时候上疏,建议刘知远御驾亲征。 刘知远当即大为欢喜,“竟然跟我想的一样!”认定李涛具有全局观,是块儿当宰相的材料。 于是,李涛就被刘知远任命为宰相。随后,刘知远下诏,御驾亲征! 刘知远留下皇太子刘承训为汴州留守,自己率领大军,去往澶、魏前线。 到达前线后,刘知远住进了高行周的大营。因为慕容彦超是刘知远同母异父的亲弟弟,属于“自家人”,自家人与外人(高行周)吵架闹矛盾,刘知远当然要在表面上亲近外人,做个高姿态。 高行周向刘知远分析战场局势,说魏州城池高大坚固,不宜强攻,城中粮草储备尚存,守军战斗力不容轻视,如果现在急于强攻,就是让将士们白白送死。不如围而不攻,等城里的粮草断绝,必然自行崩溃。 刘知远认为言之有理,于是就要采纳高行周的建议。 然而慕容彦超仗借自己是皇上的亲弟弟,总找机会给高行周穿小鞋,不停地欺负他。 高行周向宰相们哭诉自己的遭遇,甚至双手捧起粪土,塞入嘴里,以表示自己凄惨的处境和有口难言之状。 苏逢吉、杨邠等秘密将这一情况奏报刘知远。 一边是亲弟弟,一边是劳苦功高的爱将,刘知远只能从中和稀泥,让苏逢吉、杨邠等帮忙从中斡旋调解。 在围城前,杜重威曾对外宣称:只要刘知远来到城下,我就投降。 现在刘知远来了,派人前去商讨投降一事。杜重威却食言返回,拒绝使节入城。这令刘知远非常恼火。 慕容彦超趁机火上浇油,“干他呀!我的亲哥哥,您还看不出吗?高行周与杜重威一唱一和,里应外合,玩儿咱们呢!他跟杜重威是亲家,咱能听他的吗?夜长梦多,咱可别节外生枝,咱等不起呀,想想办法,干他一炮!” 刘知远意志动摇了,终于还是接受了慕容彦超的主战思路,下令强攻。 出乎预料的是,魏州守军异常顽强,竟然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屡屡挫败刘知远的进攻。 刘知远亲自督战,命各将领从多个方向发起强攻,从凌晨四点开始,一直打到上午八点,四个小时的激烈交火,后汉士卒阵亡一千多人,受伤一万多人,损失极为惨重,没有取得丝毫战果。 慕容彦超这才闭起嘴巴,夹着尾巴、垂着耳朵,溜着墙根儿,成了小透明。 魏州守军为何会有如此高的战斗力呢?话还要从刘知远入汴时说起。 当初,萧翰撤离汴州的时候,留下了一千五百幽州兵,帮助李从益防守汴州,同时也是防止李从益变节投敌。 刘知远进入汴州后,非常担心这些幽州兵会谋反,于是把他们集中到繁台(汴州城内),集体屠杀。现在,原赵延寿部下的张琏奉耶律麻荅之命,率领两千幽州兵进驻魏州协防,刘知远多次派人诱降,承诺只要开城投降,就会得到赦免。 张琏轻蔑地冷哼一声,问道:“繁台一千五百幽州兵,他们犯了什么罪?啥也别说了,我们宁死不降!” 刘知远无奈,只能被迫再次采用高行周的计谋,围而不攻,截断魏州粮道补给线,活活困死他们。 当时间进入到11月,魏州的粮草储备基本告罄。 杜重威困守孤城,外无援兵,内无粮草,万般无奈之下,只能选择投降。先前,在他决定叛变时,幕僚王敏哭泣苦劝,现在,杜重威派王敏携带降书顺表,出城投降。 随后,又派儿子杜弘琏亲自去往刘知远大营;次日,又派妻子宋国长公主石氏(石敬瑭妹妹)去往刘知远大营。以此表明自己投降的诚意。 刘知远扣下了杜弘琏,放石氏回城。 11月27日,杜重威大开城门,出城投降。 据史籍记载,截止到杜重威投降时,魏州百姓饿死了近80%,触目惊心的数字!活着的人,也一个个皮包骨头,如一具具会喘气的骷髅。 至于顽抗分子张琏,他仍打算抵抗,拒绝投降。刘知远便郑重其事地做出承诺,只要他们投降,就允许放他们回幽州老家。放这支幽州兵回家,是后汉政权的红头文件,刘知远的正式诏书。 第633章 买一赠一 有了刘知远郑重其事的承诺之后,张琏这才率领部下投降。 然而当他们出来后,刘知远立刻下令将张琏在内的数十名幽州军官诛杀,只把剩下的幽州士兵释放。 这队幽州兵在即将离开魏州地面时,在边境一带打砸抢烧,随后才跑回幽州。 郭威向刘知远建议诛杀杜重威的心腹亲信,共计一百多人,并没收杜重威的全部家产,用以赏赐将士、贴补军用。刘知远欣然采纳。 随后,任命杜重威为检校太师、守太傅、兼中书令、封楚国公。没有实权,一大堆虚衔,财产没了,党羽也被连根儿拔。 杜重威虽然活着,但他在政治上已经被判了死刑,属于他左右横跳的时代结束了。百姓们终于可以发泄对他的愤怒了,据记载,每当杜重威出现在大街上,路上的行人都会捡起地上的砖头瓦块儿,一边砸他,一边对他破口大骂。而他打不敢还手、骂不敢还口,只能抱头鼠窜。 战后,刘知远任命高行周为魏州留守、魏博军节度使。但高行周因慕容彦超是澶州节度使,不愿与之相邻,于是坚决上疏请辞。刘知远便把慕容彦超移镇到郓州,仍然让高行周坐镇魏州,为后汉帝国镇守北大门。 12月6日,刘知远起驾回京,走到半路途中,汴州传来噩耗:皇太子刘承训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12月11日逝世,享年26岁。 12月13日,刘知远回到汴州。 刘承训的英年早逝,对刘知远的打击非常大,以至于买一赠一,直接把刘知远也一波带走。 刘承训是刘知远的长子,“少温厚,美姿仪”,长得帅气,人品还好,刘知远“尤钟爱”,最疼爱这个儿子。刘知远离开太原南下时,任命他为太原大内巡检,入汴后,立即召他入京,授予开封府尹、检校太尉、同平章事,当继承人的节奏。 刘知远在刘承训身上寄予了厚望,努力把他打造成皇位继承人。刘承训出殡的时候,刘知远悲痛欲绝,“哭之大恸,以至于不豫”。随后,废朝三日,追封刘承训为魏王,归葬太原老家。 白发人送黑发人,刘知远在儿子的葬礼上哭得死去活来,直接“不豫”。 几天后,今年的最后一天,大年三十这天,宿州上奏:境内大饥,饿死867人。 次日,便是天福十三年(948)新春佳节,大年初一,刘知远不受朝贺;正月初五降制,大赦改元,改“天福十三年”为“乾祐元年”。 正月十四,刘知远病情加重; 正月二十七,刘知远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他的嫡系亲信们知他大限将至,于是私下里加紧新政权的内部维稳工作。 刘知远的堂弟刘信,目前的工作岗位是侍卫亲军骑兵总指挥(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同时还挂职许州忠武军节度使,其地方节度使一职只是遥领。如今刘知远病危,其嫡系亲信枢密使杨邠就命令刘信赶紧去许州赴任。 按照惯例,京官外放,是要跟皇帝辞行的。刘信请求向刘知远辞行,被杨邠驳回,“少废话,赶紧走,麻利儿的。” 刘信大概就明白了其中的道道,于是放声痛哭,泪如雨下,从汴州哭着去了许州。 刘知远紧急召见了他的亲信,苏逢吉、杨邠、史弘肇、郭威,宣布了自己的遗诏。病床上的刘知远已经气若游丝,声音微弱而断断续续,“我快不行了,现在,连喘气儿都费劲。承祐年纪还小,你们要好好辅佐啊!” 几人眼含热泪,用力点头。 刘知远微微闭了眼,非常费力地喘了两口气,忽然又把眼睁开,微弱却坚定地补充了一句:“善防杜重威!” “我们明白,哥,安心上路吧。” 当天,刘知远驾崩于万岁殿,享年54岁。 苏逢吉等人严格封锁消息,继续以刘知远的名义发号施令。 正月三十,用刘知远的名义下诏:杜重威父子在朕生病期间,****、造谣诽谤、煽动群众、动摇军心……判决如下:杜重威及其子杜弘璋、杜弘琏、杜弘璨,斩首;杜重威的妻子石氏(石敬瑭妹)及其他亲朋好友,不受牵连。 乍一听,犯罪嫌疑人杜重威简直是十恶不赦,但仔细一看判决书,就会发现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莫须有指控。总之,杜重威必须死。 斩首后,将杜重威的尸体拖到街市上,砍下四肢,向百姓展示。百姓们争相上前,撕扯杜重威,以表达对他的痛恨,现场的官兵拦都拦不住,不一会儿,杜重威就只剩下了一副骨架。 2月1日,“刘知远”再下诏:授皇次子刘承祐为特进、检校太尉、封周王、同平章事。 几天后,才正式对外宣布刘知远驾崩的消息,同时宣读“遗诏”:由周王刘承祐于柩前即位,承继大统。刘承祐随即在文武百官的拥戴下,坐上皇帝宝座,成为后汉政权的第二任皇帝,史称“后汉隐帝”。 刘知远满打满算当了不到一年的皇帝,而且前四个月只是控制着河东一隅,名为晋天子,实则节度使。6月才入主汴州,算是名义上拥有了天下,实际上仍然未对全国取得有效控制,直至半年后的去世。 后世史学家对他的评价并不高。 “趁虚而取神器,因乱而有帝图,虽曰人谋,谅由天启。”刘知远的帝位是趁火打劫,捡来的,主要是运气好,赶上了契丹消灭后晋的大动荡。 “素亏物望……未厌人心……急于止杀,不暇崇仁。”刘知远并未获得天下人民广泛的支持,“俊杰派”们各怀鬼胎,人们归附他就如同契丹将领归附耶律阮一样,哪里是什么众望所归,只不过是政治投机。而刘知远集团在处理一团乱麻般的内政时,又比较急功近利,鲁莽武断,给人的观感非常差,后文还会详细展开,后汉政权以“严苛残酷”而著称。 第634章 地下室开局 刘知远最为人诟病的,就是他的冷酷无情和言而无信,最有说服力的例子就是镇压魏州杜重威。先是在汴州将已经缴械投降的一千五百幽州兵集体屠杀,之后在以红头文件的形式承诺赦免张琏的情况下,仍然将投降的张琏及其部下全部诛杀,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叛乱分子杜重威,却被赦免。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就此事展开评论,说他繁台之诛杀是不仁;杀张琏是无信;赦杜重威是“非刑”。 “仁以合众,信以行令,刑以惩奸,失此三者,何以守国?其祚运之不延也,宜哉!”最可恨就是这后半句,后汉国运不长、很快灭亡,活该! 《旧五代史》则相对比较含蓄委婉,对刘知远的盖棺定论是:“虽有应运之名,而未睹为君之德也。” 翻译过来比司马光的一句“活该”还气人呢: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无论是《旧五代史》、《新五代史》还是《资治通鉴》,均是北宋时期成书。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夺了后周柴氏的江山,出于对柴家人的愧疚,太祖爷立下遗训:厚待柴氏子孙。因此在描写北宋末年农民起义的《水浒传》中,“小旋风”柴进才能成为全国问题儿童收容所。 所以宋朝虽然抢了柴氏的江山基业,但与大部分王朝更迭不同的是,北宋不仅没有抹黑、否定后周,反而是对它充满感恩和愧疚。 柴氏的江山继承的是开国皇帝郭威的衣钵,就是这位刘知远的嫡系亲信、托孤重臣。但郭威并非直接从刘知远手中接过了皇位,而是在中间夹杂着一位刘承祐,敲黑板、划重点:刘承祐杀了郭威的全家。 郭威与刘承祐和他代表的后汉政权之间,有着杀全家的深仇大恨。 关系就理清楚了:宋朝感恩后周,后周与后汉有深仇大恨。所以宋朝对后汉的态度不敢说是仇视,起码也绝对不可能是爱慕。这种态度决定了宋朝史官在对待刘知远的瑕疵时,可以秉笔直书。 刘知远撒手人寰,给后继者刘承祐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其实这已经不能算是烂摊子了,应该说根本就没有摊子,只有烂。如果说刘知远是地狱模式开局的话,那么刘承祐就是在地狱的地下室开局了。 后汉艰难处境的外部表现为内忧外患,造成这种局面的根本原因是其成长过快,典型的政治暴发户,后汉刘氏集团极度缺乏历练,骤升高位,无论是皇帝还是大臣,一时间还无法准确适应自己的新角色。 君不似君,臣不似臣。 也正因这种角色的突然转换,导致了利益再分配的过程中出现了严重的争权夺利的内耗现象。虽然后汉面临诸多的内忧外患,但最终导致它灭亡的,就是来自集团及内部的内讧,这是最令人唏嘘的。堡垒最终是从内部攻破的。 下面,我们将一睹后汉瓦解的全过程,首先欢迎来到刘承祐的地狱地下室: 后汉刘氏集团的江山得来的太过容易,只有史弘肇率领先锋部队在潞州、泽州比划了两下,刘知远就顺利进入汴州,随后的魏州之战,契丹因内部问题而主动撤退。刘知远得天下的过程跟李从珂基本类似。 但李从珂好歹是先帝的养子,而刘知远则与先帝没有半毛钱的血缘关系。 也就是说,后汉刘氏集团所面临的问题应该比后唐李从珂还要困难,可就在此基础之上,刘知远匆忙去世,18岁的刘承祐即位。各方势力更加不买刘承祐的账了。所以刘承祐的窘境雪上加霜。 为了帮刘承祐压台,苏逢吉、杨邠等在刘知远死后秘不发丧,而是先矫诏诛杀杜重威,除去帝国心腹大患,继而矫诏封刘承祐为周王,然后才宣布先帝驾崩的消息,并让刘承祐柩前即位。 据他们说,去年年底,先帝打算改元,便征求大臣们的意见,中书省最后草拟了一个年号“乾和”,寓意天地人和。结果先帝提起御笔,朱批改为“乾祐”。所以很明显啦,天下是俺儿刘承祐的。 因为父亲去世,儿子要守孝,所以新皇帝一般只是即位,但不能立即亲政。但是新皇帝不可能真的像一般臣子那样,守孝两三年,所以人们就发明了一个规矩:天子守孝,一天顶一年,也有的说一天顶一月。也就是说少则两三天,多则一个月,新皇帝就可以走上工作岗位了。 几天后,群臣上表,恳请刘承祐听政。照例诏不允。然后群臣“凡四上表”,刘承祐这才“从之”。 刘承祐接见群臣,然后尊母后为太后,随后,便着手处理朝政。 为了争取支持和认可,刘知远、刘承祐都秉承了普惠政策,雨露均沾,两位皇帝的“本纪”中,很大一部分篇幅是记载对天下各藩镇的封赏。 刘承祐新登天子之位,对皇亲国戚们如刘信、刘崇、慕容彦超等;对开国元勋们如史弘肇、郭从义、窦贞固等;对前朝功勋如高行周、安审琦、符彦卿等;甚至对前朝“危险分子”如李守贞、李彝殷等;对“俊杰派”人员如武行德、薛怀让等……全部加官进爵。 新天子登基,各级文武百官、封疆大吏普遍加官进爵,倒也算是一般操作,情有可原。但是不久之后,因一人立功,而对天下进行无差别封赏,就比较真的让人瞠目结舌了。后文会详述这段离奇的、匪夷所思的骚操作。 内部的叛乱、外部势力的入侵,都不是后汉的致命威胁。刘承祐缺少嫡系亲信,这才是核心问题所在。 苏逢吉、苏禹珪、杨邠、史弘肇、郭威,这些人都是刘知远的河东嫡系,18岁的刘承祐既无军事作战经历,又无当地方官的工作经历,无论是经验还是人脉资源,刘承祐都是极度缺乏的,而这又是团队领袖最需要具备的基础。 一朝天子一朝臣,上述几位是刘知远的嫡系,却不是刘承祐的嫡系。 第635章 舅族群小 这几人追随刘知远的时间,可能比刘承祐的年龄还要大,“老子跟你爹打天下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呢!”几人对刘承祐的轻视基本是很难掩饰的,有时候会不经意间流露出来,这令刘承祐非常难受。 比如有一次,杨邠与史弘肇在刘承祐面前讨论国家大事,刘承祐半天插不上嘴,好容易等两位活祖宗说累了的空当,插了一句无关痛痒的领导式工作指示:“此事还要认真研究讨论,不要轻率鲁莽。”结果杨邠瞪他一眼,训斥道:“你个小孩儿懂什么?有我们老哥儿几个在,陛下只管闭嘴就行。” 这是跟皇上说话吗?连起码的尊敬都没有了,何谈效忠? 刘承祐迫切地需要培养一支忠于自己的嫡系力量。对于一个仅有18岁,既没有从军打过仗,又没有外放当地方官的官二代来说,他的嫡系来源会是什么人呢? 当然只有三条路:后族或舅族;宦官、伶人、小人;新锐文官集团。 类比一下唐昭宗就可以了。 但是新锐文官集团的培养是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内部环境,以及相对充裕的时间。官场的勾心斗角也罢,地方与中央离心离德也罢,总之,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起码要保证科举取士的正常进行,这样,皇上才可以名正言顺地启用一批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正直念书人,给他们关键部门的关键岗位(如翰林学士、翰林承旨、中书舍人),假以时日,给予历练,然后步步高升,并最终掌握核心权力(如宰相,枢密使)。 然而中原自进入五代以来,频繁的战乱严重破坏了科举制度,使得科举考试名存实亡,反倒是相对稳定的南方“十国”较为完整地保留了科举,以至于很多念书人纷纷投奔到湖南、淮南、杭州等地,中原人才大量流失。 刘承祐基本不具备“文官路线”的外在条件,而且他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培养,他需要的是速成。于是乎,前两条路,就成了刘承祐的救命稻草。 幼主登基,往往依靠后族、舅族,而不是皇族。也就是说,他会提拔他妻子(皇后)的兄弟,或者他母亲(太后)的兄弟,也就是他的舅舅们。这些人虽然是外姓之人,但皇帝是他们唯一的政治资源,是他们作威作福的唯一资本,受利益驱使,他们才是皇帝最坚定的支持者。 反观皇族,也就是他的亲兄弟、同父异母兄弟、堂兄弟们,则是皇帝最该警惕、最忌惮的人群,因为他们人人都有继承皇位的理由,也就都有弑君的动机。 比如后梁末帝朱友贞,就是非常典型的依靠了“后族”,重用外戚,压制皇族,成功导致亡国。 至于宦官和伶官,也是封建时期处境率比较高的人群,但他们往往在政坛上扮演着不光彩的角色。很多皇帝,特别是昏君、亡国之君,基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宠信宦官、伶官,继而使得这类人可以恃宠而骄、干涉朝政。皇帝为什么会容许——甚至是故意纵容他们干涉朝政呢? 从个人感情因素方面说,是因为这类人是皇帝的“发小”,他们陪伴着皇帝从小长大,无微不至地关怀他、照顾他,日久生情,皇帝对他们产生感情是非常容易理解的。最典型的恐怕就是唐僖宗与田令孜这对儿CP了,在田令孜图穷匕见之前,唐僖宗是发自内心地信任、尊敬、感恩田令孜,主动认这个宦官为干爹。 从政治斗争、官场博弈的角度来说,宦官、伶官是皇帝豢养的疯狗,皇帝想从文武百官手中收拢权力,为了避免撕破脸皮、引起朝中较大的反弹,就放出疯狗,让他们去做那些皇帝想做却不方便做的事,咬那些想咬却不方便咬的大臣,事后,如果引起剧烈反弹,皇帝还以将他们当做弃子、挡箭牌。 小人,指的是一些通过非正规途径,获得了领导者的欢心,赢得领导信任,谋得了一官半职,然而领导却突然死了,新领导上任后,这些人就被边缘化。这些人的特点是出身卑微、没有背景、没有资源,典型的“三无产品”,却曾经辉煌过。他们往往怀念那段美好的日子,垂涎曾经的权力,而对当权者羡慕嫉妒恨。 为了迅速培养自己的嫡系力量,刘承祐选择了前两条路线,提拔了李洪信、李洪义、李洪建、李业(四人皆是李太后兄弟,刘承祐的舅舅);在被边缘化的“小人”群体中提拔了阎晋卿、聂文进、后赞、郭允明等人。 “舅族帮”和“小人帮”组成了刘承祐的嫡系,成为刘承祐用来撕咬杨邠、史弘肇等“元老帮”的利器。舅族当然不用介绍,我们先简单认识一下“小人帮”的这几块儿料: 阎晋卿,河东忻州富二代,刘知远坐镇河东的时候,跟他关系很好,互相利用嘛。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是真上过战场立过功的,但在职位晋升的时候遭遇了不公正的对待,因此对执政者——杨邠、史弘肇等颇有怨言。后来,“舅族帮”与“小人帮”密谋搞事情,诛杀杨邠、史弘肇等,拉他入伙,他却胆小怕事,回头就像史弘肇泄密。 聂文进,刘知远帐下的一个碎催,为人精明、办事干练,于是得到了刘知远的欣赏,坐镇河东时,将他提拔为兵马押司官,就是军队中负责文职工作的一个临时工,虽然是体制外,但好歹是“坐办公室”的。刘知远入汴后,又将其提拔为枢密院承旨,虽然还是低级职位,但工作地点是枢密院,俗话说宰相门前三品官。然而刘知远入汴后半年就去世了,聂文进的升迁也就此原地踏步。 后赞,此人也比较特殊,因为他是婊子养的。不是骂人,这是陈述句。连他爹都认为他是王八蛋——同样是陈述句。 第636章 群小群像 放出后赞同志的史籍原文,自行体会后赞同志传奇而又不可描述、惊世骇俗而又喜闻乐见的三俗家庭概况: “赞母本倡家也,与父同郡,往来其家,生赞。……赞既长,疑其所生。” 后赞的母亲是从事特殊工作的女性,后赞的父亲后老司机,经常照顾她的生意,一来二去,就生下了后赞。等他长大了,不知是长相上存在巨大差距、还是后老爷子的职业歧视,他越看这小子越不像自己亲生的。 长大后的后赞谋职糊口,在刘知远处谋得一份差事,帮刘知远养马,而刘知远称帝后,他也随之一步登天,成了大汉帝国的“飞龙使”,负责皇家御马的养殖管理工作,总之,还是跟****有着不解之缘,逃不出被骑的家族命运。 养马也好,养猪种花也罢,总之是带“使”的,是国家正式公务员,工作地点还是在皇宫里。他的父亲听说后,一口咬定这孩子就是自己亲生的,便要来京城投奔他。 显然,父子俩一直以来,关系都不太融洽,听说老头子要来当“啃儿族”,后赞急忙写信,扯了一大堆理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总之一句话:您别来! 老爷子才不管这套呢,“父自郡至京师,直抵其第”,毕竟是老司机,纵使初来乍到,也能驾轻就熟,直接住进后赞家中。小崽子,你妈当年讹上我了,我现在也讹上你了,咱爷俩算是扯平了。 于是后赞“不得已而奉之”。 这位拥有特殊家庭背景的弼马温,同样也是“久次未迁”,“颇怀怨望”,非常仇视杨邠、史弘肇等掌握大权的“元老帮”。 郭允明,河东太原人,出身穷苦,很小的时候被卖到河东制置使范徽柔的家中,当奴仆。后来,范大老爷获罪被杀,郭允明失去了依靠,孤苦伶仃,成为太原街头的小乞丐。正在这时,他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刘知远,刘知远看他可怜但聪明机灵,于是就将他收留。 郭允明自幼便给人当奴仆,练就善于察言观色的火眼金睛,而且是在省委副书记家中当奴仆,对官场中的迎来送往更加精通,所以非常讨刘知远的欢心,等刘知远坐镇河东时,就对他予以提拔,称帝后,又提拔他当“翰林茶酒使兼鞍辔库使”,望文生义,他主要负责皇宫里的茶酒饮料以及马鞍、辔头等物品的仓库管理工作,总之,就是跟公务接待有关,也算是人尽其才、专人专用了。 郭允明处事圆滑、八面玲珑,他偷偷结交大官。当时的相州节度使是郭瑾,老家也是河东太原,郭允明便与人家攀同宗,还利用职务之便,监守自盗,偷出御酒,孝敬给郭瑾。因此颇得郭瑾的感激。 关于这位郭允明,后面还将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后文详叙。 以上这几人就是以刘承祐为核心的新一届领导班子了,他们要对杨邠、史弘肇等人发起挑战,重新分配后汉帝国的权力蛋糕。 刘承祐需要快速适应他的新角色,杨邠、史弘肇等开国功臣们也需要快速适应自己的新角色。 事实上,“元老帮”内部也存在诸多问题,绝非铁板一块,例如杨邠、史弘肇等武将非常瞧不起苏逢吉、苏禹珪这样的文官,将相矛盾已经上升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有意思的是,就连管财政的“三司使”王章,也瞧不起苏逢吉、苏禹珪等文官。 在这些创业元老中,拿枪杆子的和拿钱袋子的,联合起来挤兑拿笔杆子的。 文武不睦,将相生隙,使得后汉集团的顶梁柱千疮百孔、弱不禁风,这是后汉政权迅速走上灭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政治基石问题是刘知远留给刘承祐的内部毒瘤,西部的叛乱则是外部溃疡。 长安赵匡赞、凤翔侯益相继投降后蜀,并为后蜀做带路党,喊出“东出潼关,平定中原”的口号,这是后汉政权的心腹大患。 但是二人的立场并不坚定,在后汉与后蜀之间游移不定。 赵匡赞的首席幕僚李恕,曾经是他父亲赵延寿的幕僚,赵延寿派他辅佐赵匡赞。当赵匡赞计划投奔后蜀时,李恕就坚决反对,说:“令尊大人屈尊侍奉北方蛮夷,岂是心甘情愿?后汉政权新成立,正在给天下人作秀表姿态,一定会拿你当典型,厚加抚慰的。古人云‘蹄涔不容尺鲤’,意思是马蹄大小的水坑里是养不活大鱼的,您在后蜀肯定施展不开才华,早晚会后悔的!” 赵匡赞思前想后,也觉得自己不该绝中原而附蛮夷,于是就派李恕携带悔过奏章,前往汴州呈递,还表示自己要亲赴汴州负荆请罪。 刘知远接见了李恕,问他赵匡赞为什么会突然投奔后蜀。 李恕答:“赵匡赞自认为接受了蛮虏(契丹)的任命,是‘伪节度使’,而他父亲又在蛮虏担任高官,因此怕被陛下怪罪,所以寻求后蜀的政治庇护,只求暂逃一死罢了。我相信陛下一定会理解他、谅解他的,所以劝他知错就改、迷途知返。他这才派我来哀求陛下的宽恕。” 刘知远频频点头,当即表态:“赵氏父子本来就是我们自己人,不幸身陷蛮夷。赵延寿已经被蛮虏害死,我又怎能忍心害死赵匡赞!”痛快地批准了赵匡赞来汴州觐见的请求。其实赵延寿此时只是被耶律阮囚禁,大约两年后才死,但刘知远集团必须坚持赵延寿已经遇害的谣言。 与此同时,凤翔侯益也派来使节,表达了悔过之意,并请求在刘知远过生日的时候(2月4日),前来汴州祝寿。 对于关西地区的失而复得、叛而复归,刘知远表面上欢欣鼓舞,内心却充满矛盾。刘知远对赵匡赞和侯益是不信任的,去留叛归只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不定哪天他们又会改变立场。 而且他们都表示要亲自来汴州觐见,以此表明自己对后汉的无限服从。 没有军事存在的统治就是猴子捞月。可如果刘知远直接派去武装力量,势必会引起二人的恐慌,将二人逼反。 第637章 三镇连叛1 刘知远的难题在于既要大张旗鼓高调地向关西地区秀肌肉,又要让二人相信自己不是假想敌。 想打瞌睡有人送枕头。 回鹘部落派来使节,控诉党项部落经常劫掠他们的进贡使团,请求天朝上国维护正义。于是,刘知远就派禁军将领王景崇率领数千禁军出征党项,借着维护贡路的名义,向关西地区施加军事压力。 王景崇出发前,刘知远把他召进卧室,屏退左右,私下密嘱:“赵匡赞、侯益的真实想法尚不明确,你去了之后一定要先观望。假如他们真的启程来汴州,你就不要有动作;假如他们拖延磨蹭,你就要见机行事了。” 刘知远自认为这是个万全之策,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是他留个儿子的一个大大的定时炸弹。 因为王景崇西行的公开任务是清剿劫掠贡路的党项流寇,震慑甚至干涉长安、凤翔是他的秘密任务,这个秘密只有刘知远一个人知道。一旦刘知远驾崩,那么王景崇在西部边陲军事行动的合法性就会被误会。 王景崇就好比是打入黑帮内部的卧底,而刘知远是唯一知道他警察身份的警官。刘知远死后,王景崇就真的成了黑帮分子,很难洗清。 同时,王景崇的“卧底”任务也没有具体的安排,而是自由度相当高的“便宜行事”,不必向汴州方面请求指示,拥有先斩后奏的特权。 王景崇是正月上旬带兵出发的,几天后,刘知远就病重,当月就驾崩了。定时炸弹就此埋下,这是后文的关键伏笔。 赵匡赞应该是真的悔过,李恕还没返回长安,他就迫不及待地踏上了东归的路,不管刘知远原谅不原谅了,我就去汴州了,要杀要剐随他便吧。 赵匡赞于正月二十六日(刘知远驾崩前一天)抵达汴州。 随着赵匡赞的离开,王景崇顺势接管长安,维持地方秩序。这时候,后蜀的接应部队已经进入到了八百里秦川,即将逼近长安。 王景崇只带了几千禁军,担心兵力太少,于是就调发长安本地的驻军以及赵匡赞留下的牙兵,但他又担心这些关西士卒不愿卖命而逃亡,于是打算在他们的脸上刺字。王景崇非常谨慎地先故意“走漏”一点风声,试探军情民意,结果一位名叫赵思绾的军官率先积极响应,表示愿意做一个刺字的人,为大伙做个表率。 见到地方军队如此配合,王景崇非常高兴。可他的副将齐藏珍却暗中提醒他,说赵思绾这人凶恶残暴,难以控制,最好杀了他,以防后患。 王景崇没有答应。 也许王景崇发自内心地认可齐藏珍的说法,但他真的不能采纳齐藏珍的建议。赵思绾不仅是地头蛇(地方军队的代表),更是率先响应号召的好员工,帮助缺乏群众基础的空降领导树立威望、统御群众的好员工,如果无故而杀之,王景崇如何在关西立足? 后蜀这一次是兵分三路,分别接应后汉的三位叛逃者:秦州何重建、凤翔侯益、长安赵匡赞。 王景崇在得到地方军队的支持后,率军主动出击,在子午谷对后蜀军队予以迎头痛击,俘斩三千人,后蜀军队败退,撤退到秦岭以南。 后蜀的中路大军由降将张虔钊率领,出大散关,渡渭水、过宝鸡、接凤翔。当他们抵达宝鸡,与凤翔近在咫尺的时候,内部意见却产生了严重分歧。这种分歧随着王景崇反击的推进而持续发酵,并最终导致了后蜀这次北伐的败退。 张虔钊的遭遇非常典型地展示了后蜀内部的分歧与矛盾: 1,尴尬的身份背景 张虔钊是降将。李从珂反凤翔时,他奉闵帝李从厚之命,率军征讨,兵败,投奔后蜀。 当时后蜀的统治者是孟知祥。孟知祥非常重视张虔钊的弃暗投明,一来是因为张虔钊有勇有谋,是后唐时期有名的将帅,深受明宗李嗣源的器重;二来是他可以成为后蜀向关西染指的急先锋。 可是现在后蜀的统治者是孟知祥之子孟昶。 降将——先帝时期的,这两个标签造就了张虔钊在后蜀的尴尬地位,成为接下来一系列矛盾的核心。 后晋末年,张虔钊终于等来了立功表现的机会,孟昶打算趁乱吞并关西地区,便让张虔钊挂帅,率领数万大军,旌旗绵延几十里,浩浩荡荡问秦川,结果刘知远称帝入汴,稳定了中原,孟昶下令收兵,张虔钊无功而返。 如今,后蜀再度出兵,虽然仅与上次相隔不到一年,但蜀兵的部署已经有了非常巨大的变化。 比如,几个月前,张虔钊是关西项目的总负责人。然而就在几个月后的今天,关西项目重新启动,但项目整体已经被拆分成三个模块儿:秦州、凤翔、长安。张虔钊只负责其中之一,也就是说,权力至少被削减了三分之二,由项目总经理沦落为部门经理。 而且,即便是其中一路,张虔钊也未获得绝对的话语权,主子孟昶给他安排了两个“副经理”——韩保贞、庞福诚。 看一眼二人的简历,就知道孟昶的用意了: 韩保贞,孟知祥的河东嫡系,跟随孟知祥入川,此人既是孟知祥的河东嫡系、从龙功臣,又非常明智地站队“太子党”,成为孟昶的嫡系,深得孟昶信任。孟知祥死后,开国大将李仁罕嚣张跋扈,有不臣之举,成为孟昶的心腹大患,最终,就像康熙除鳌拜一样,孟昶在赵季良、赵廷隐等功勋旧臣的帮助下,终于除掉了李仁罕。而在孟昶设计铲除李仁罕的过程中,韩保贞积极构陷,甘做导火索、马前卒,因此深得孟昶的感激与信任。 事后,仓库管理员(丰德库使兼广义库使)的韩保贞,火箭上升,先升刺史、再升枢密副使、再升宣徽北院使。成为了后蜀孟昶一朝核心权力圈成员之一。 孟昶即位时仅有15岁,正处于青春期的懵懂时期,一下子成为天下最能为所欲为的那个男人,于是乎很自然地对两性问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经常地研究学习,充实自己的后宫,并且对“良家女”情有独钟。 第638章 三镇连叛2 面对新主子的不良嗜好,韩保贞“切谏”之,孟昶幡然醒悟,当天就把这些女孩儿释放回家,然后赏赐了韩保贞数斤黄金,以示酬谢。 韩保贞虽然站队孟昶,但绝不是趋炎附势、溜须拍马的小人,敢于在“色”字上劝谏帝王的,是真的勇士。 庞福诚,同样是孟知祥的河东嫡系。两川战争时,庞福诚奉命驻防阆州。由于东川董璋这位猪队友,刚一开局,蜀地最重要的关隘——剑门关——被后唐军队占领。 千钧一发之际,庞福诚果断前进,抄小道疾驰剑阁,抢筑碉楼,并与后唐先锋部队爆发激烈战斗,随后又亲自率领敢死队攀登北山山巅,神出鬼没地绕到了后唐大军的背后,然后鼓噪而击,使得后唐军队误以为中了蜀兵的诱敌深入之计,于是慌忙撤退,不敢深入,丧失了宝贵战机,而两川也因此得到喘息之机,挽回了剑门关失守的颓势,最终使得远征蜀地的石敬瑭无功而返。 庞福诚有勇有谋,在剑门关失守的情况下,仍然把名将石敬瑭挡在剑门关,使其不敢入蜀半步,并最终无功而返,为孟知祥称霸两川奠定了基础,成为后蜀的开国元勋。 至此,可以很明显看出,韩保贞、庞福诚全是后蜀的开国元勋,孟昶的嫡系亲信,他二人与降将张虔钊同行,这其中的意味嘛……一切尽在不言中。 长安赵匡赞忽然回归中原,三路蜀军的意见就发生了分歧。其中,只有中路的张虔钊坚决主张前进,要与后汉拼时间,赶在后汉中央军赶来前,完成对关西地区的实际控制;而另外两路则比较保守、持重,主张立即撤退,保存后蜀的实力。 2,屁股决定脑袋 建立奇功,为后蜀开疆拓土,是张虔钊唯一的翻身机会,所以他不惜冒比较大的风险。 负责东路的李延珪,也是后蜀的开国元勋、孟知祥的河东嫡系,与韩保贞、庞福诚等人的观点一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坚决要求撤退。 在争吵声中,张虔钊一军被迫原地驻扎,以观事情的发展。结果看到了李延珪的两万大军被王景崇的数千兵马杀得抱头鼠窜。 李延珪当然是支撑不住了,只能退入秦岭,退回蜀地。 李延珪撤退后,王景崇立刻乘胜西来,冲着中路的张虔钊这边杀来;与此同时,凤翔侯益也宣布回归后汉,紧闭城门,拒绝后蜀军队的进入。张虔钊的中路军即将陷入进退两难的绝境。 张虔钊还想再赌一把,毕竟王景崇只有数千人而已,后蜀在兵力上占了绝对的优势。 “你爱走不走。”韩保贞、庞福诚率领本部兵马,即刻向西撤退,与西路何重建会师,并一起退入蜀地。把张虔钊留在了宝鸡。 3,信任危机 注意这次退兵的细节:西路的何重建也是中原降将,而韩保贞、庞福诚撤退的时候,没有按照原路从大散关南撤,而是先去西路与何重建“会师”。实际上,赵匡赞、侯益的先后反悔,在后蜀内部掀起了一阵信任危机,对于张虔钊、何重建的革命信仰产生了怀疑和提防。韩保贞、庞福诚名为“会师”,实则是裹挟,把何重建“押解”回成都。 东路惨败了,中路崩溃了,西路总不能再出乱子了。而韩保贞、庞福诚的随机应变、见机行事,也得到了孟昶的高度赞赏,虽然无功而返,但二位老将具备全局观、总体观,值得表扬。 在宝鸡的张虔钊势单力孤,心有余而力不足,含恨南撤。 王景崇指挥着凤翔、陇州、邠州、泾州、鄜州、坊州等地方军队拦截阻击,在大散关追上撤退中的张虔钊军队,生擒了四百官兵,大胜而回。 由于赵匡赞、侯益的临时反悔,使得后蜀的这次北伐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反而白白损失了许多兵马辎重。 而张虔钊失去的,不仅仅是一次翻身的机会,更是孟昶对他的信任,应该说,他不会再有机会来证明自己了。 张虔钊心灰意冷,更加痛恨韩保贞、庞福诚、李延珪等后蜀嫡系将领对“降将帮”的排挤、倾轧,他绝望中带着愤恨与不甘,竟然在撤军途中,忧愤去世。 孟昶对于张虔钊的去世还是十分痛心的,不仅按照进行了追赠、追封、追谥,还为他在成都城外修建了一座造型奇特的豪华墓地。这个地方位于今天的成都市天鹅抱蛋,地名就叫“天鹅抱蛋”。 很多年前,当地人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流传下这么一个古怪的地名,大家都认为当地一个方圆一里的椭圆形黄土堆形状如天鹅蛋,故而得名。直到1977年,一个偶然的事件,使得人们发现了这个黄土堆的秘密,这里竟然是一座古墓! 通过对墓志铭的研究,考古工作者很快就确定了这座古墓的主人,就是这位张虔钊同志。 当王景崇在子午谷击败李延珪的时候,病重的刘知远加封王景崇为凤翔巡检使,算是给了他处理关西事务的名分,如此,王景崇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处理凤翔侯益问题。 可当王景崇打退后蜀侵略军、率兵进驻凤翔时,刘知远已经驾崩,新君刘承祐即位。 果如刘知远的判断,侯益首鼠两端,见中原衰微,就投后蜀;后汉在战场上取得对后蜀的优势,他就回归后汉;而当王景崇率兵赶到时,他又磨磨蹭蹭,百般拖延入汴觐见的行期。 按照刘知远的密令,王景崇就应该果断诛杀侯益。事实上,王景崇在入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他的部下分别控制各个城门,随时可以杀掉侯益。 侯益当然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在与幕僚紧急商议对策后,认为好汉不吃眼前亏,应该像赵匡赞学习,赶紧去汴州请罪认错、服软认怂,仍不失荣华富贵。 于是,侯益派幕僚程渥前去游说王景崇。 第639章 三镇连叛3 程渥与王景崇是同村,借着这层关系,程渥火力全开,为王景崇分析福祸:“咱俩是同村的,我现在还只是个幕僚宾客,而您已经飞黄腾达,您是咱们全村的希望,难道您还想通过阴险狡诈的手段攫取功名富贵吗?难道要杀害侯益,再诬陷他谋反吗?新君登基,朝堂上勾心斗角,万一被被人抓住话柄,对您进行攻击,别说您这身富贵恐怕连命都保不住啊!” 两三句恭维的话活跃气氛,使王景崇放松警惕,又一句话撩中王景崇的内心。王景崇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就是在担心这方面的事情。“便宜图之”,这是刘知远给他的密旨,而现在的皇帝刘承祐并不知道此事,而擅杀朝廷官员——还是敏感地区的敏感人物,关西地区的封疆大吏,这是王景崇无法承担的指责。 程渥继续说道:“再说了,侯益也有爪牙死士数百人,您可要仔细掂量掂量。也就是咱俩是同村发小,我才敢跟您说这些,换了别人,谁会对你这么真心!” 王景崇频频点头,非常感激,于是为侯益留出一条缺口。侯益则带人火速逃出凤翔,一路向东,直奔汴州。。 王景崇望着绝尘而去的侯益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想静静。片刻之后,王景崇猛地一拍大腿,“坏了!”再想派人追,已经来不及了。 东方的天际已经被黑暗侵蚀,西方的残阳也即将逝去。王景崇手扶墙垛,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渍,那是他无意识地从墙垛中抠下来的。他无比悔恨,亦无比迷茫与恐惧,许久,他仰天长叹,感叹这就是命运的捉弄吧,凤翔,将会是他的葬身之所! 却说侯益来到汴州,刘承祐派人质问他暗通后蜀的原因,侯益回答说:“我是想把他们骗过来,一网打尽。” 刘承祐对此嗤之以鼻,冷笑以对。 侯益来到汴州以后并没有闲着,他大肆贿赂当权者如杨邠、史弘肇等人。当刘承祐开会讨论侯益问题时,所有官员竟然争相为侯益辩解开脱,盛赞其美德及往日旧功,一场批判大会愣给开成了表彰大会。 结果,这位里通外国的叛国分子,不仅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反而荣升中书令兼首都市长。 如果侯益是对的,那么王景崇就必须是错的。诋毁王景崇,是侯益自救的方式之一,侯益在中央竭力构陷王景崇,说他嚣张跋扈、意在不臣。这就是王景崇之前所担忧的。 侯益已经买通了当权者,掌握了绝对的话语权,远在凤翔的王景崇有口难辩,恐惧和绝望的心理日益增长。 这时候,刘承祐派亲信王益来凤翔征调原赵匡赞的牙兵。 先把政敌(侯益)委以重任,又削减自己的武装力量,王景崇越想越害怕,认为这是朝廷要动自己了。于是做了两手准备: 一是挑拨刺激被征调的牙兵。 在这些牙兵中,就有那位带头黥面的赵思绾。因为他们是赵匡赞的嫡系部队——河中嫡系。赵匡赞此前已经去汴州觐见,王景崇旁敲侧击,暗示他们说朝廷并不信任他们,赵匡赞已成板上鱼肉,之所以没有被立即宰杀,只因他的嫡系武装——也就是你们,还在边陲,一旦你们自投罗网了,就立刻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赵匡赞是身份显赫的公众人物,而你们呢?一旦把你们杀了,赵匡赞也就不再对朝廷构成威胁,所以朝廷当然是留着赵匡赞,而只剪除他的嫡系羽翼! 兄弟们,一路走好,老哥给你们送行了。 这番话一说完,赵思绾等人面如土灰。王景崇说得太有道理了!我们决不能引颈待戮。 二是走群众路线。 王景崇指使凤翔的群众代表、军队代表给朝廷上联名信,大意是我们凤翔全体军民迫切希望由王景崇同志主持凤翔事务。 在王景崇的一番运作下,帝国西部再次阴云密布。 赵思绾暗中对亲信常彦卿说道:“小太尉(对赵匡赞的尊称)已经落到他们手里了,我们到了汴州,不过是死在一块儿罢了,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常彦卿与他相视一笑,意味深长道:“你懂的。” 都是一个庙里的和尚,就别阿弥陀佛了。Justdoit! 途径长安时,长安节度副使安友规、巡检使乔守温出城迎接。他们当然不是迎接赵思绾等人,而是负责押送他们的钦差大臣、刘承祐的亲信王益。 按照规矩,安友规、乔守温在郊外的驿站设宴款待。负责军营搭建的壕寨使在城东搭建了临时军营,以供部队借宿,因为军队是不能随意进城的。 这时候,这队牙兵的将领赵思绾上前报告,说士兵们的家属都在城里,我们打算进城把家属接出来,在城东的临时军营里一块儿居住。 这些人马原本就是长安的牙兵,王景崇在阻击子午谷的后蜀军队时,征调他们随军出征,还在人家脸上刺字做标记,以防止逃亡。在子午谷击退李延珪后,王景崇又带着他们向西进发,在大散关击败张虔钊,随后又一同进驻凤翔。 所以这支牙兵的家眷原本就在长安城中。 安友规、乔守温认为赵思绾的提议合情合理,于是就同意了该请求。 赵思绾和他的部队是没有铠甲和武器的,因为只是奉诏征调,所以不仅要枪弹分离,还要人枪分离,这些规定都是为了防止士兵中途哗变。 赵思绾带着赤手空拳的部下从西门进入长安城,对看守城门的士兵突然发起攻击,夺取他们的武器,控制城门,随后攻占军械库,取出武器铠甲。 安友规等惊闻哗变,立即逃走。 赵思绾随即控制了整个长安城,集结了城中青壮年男性,共得四千余人,然后组织他们加固城墙、抢修敌楼和城垛,仅仅用了十天时间,就升级了长安城防系统,并形成了完整的战斗体系。 帝国西部局势骤然紧张起来,此时,河中节度使李守贞也举起了反旗,公然造反。于是,在刘承祐登基的第二个月,就迎来了他的考验:三镇连叛。 第640章 郭威征西 自从杜重威被杀后,李守贞就成了惊弓之鸟,恐惧不安,加紧聚草屯粮、招兵买马。 前有范延光,后有杨光远,近看杜重威,一个血淋淋的现实摆在李守贞面前:叛徒不会有好下场的。 不过在李守贞看来,自己是后晋时期的军界大佬,又立有大功(平定杨光远),且一向仗义疏财,在军中颇有人缘,深受各级官兵爱戴,自认为实力满满,根本没把年幼无知的刘承祐放在眼里。 倘若与中央朝廷决裂,自己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问鼎中原呢。李守贞在短暂的忧惧之后,就异想天开地做起了白日梦。 李守贞一面扩充兵力,一面派人联络契丹,想致敬石敬瑭。在他看来,后汉刘氏与契丹是死敌,他与契丹必然可以一拍即合。然而他的辖境是河中护国军,与契丹并不接壤,送信的使节几乎全部巡逻兵捉拿。 李守贞有位亲信,名叫赵修己,他明确反对李守贞搞事情,苦口婆心耐心劝阻,但李守贞一意孤行,置若罔闻。 赵修己苦劝未果,便托疾辞职,告老还乡。 李守贞迷信佛教,与一位总伦和尚相得甚欢。这位妖僧经常给李守贞表演近景魔术,被李守贞当成活神仙供着。一般来说,凡是搞封建迷信、宠信妖僧妖道等“高人”、“大师”的,都没有好下场,李守贞也不例外。 妖僧总伦为揣测李守贞的内心,说他掐指一算,李守贞将来可以当皇帝。李守贞大为欢喜,深信不疑。 某次宴会,李守贞拉满弓弦,瞄准墙上挂着的《舔掌虎图》,说道:“假如我命中注定有非凡的富贵,就让我射中老虎的舌头。”结果一箭射出,稳稳地射中老虎的舌头。左右宾客一致鼓掌祝贺。从此之后,李守贞更加自命不凡。 赵思绾占据长安后,为了拉拢反叛力量,派人给李守贞呈献了一套皇帝的龙袍,并向他称臣、劝进。 这可送到李守贞的心眼儿里了,“此乃天意!”李守贞立刻自称“秦王”,派军进驻潼关,为关西地区的小弟们撑腰,同时“任命”赵思绾为长安节度使。 同州也在关西地区,位于河中以西、长安以东,其节度使是老将张彦威。张彦威早就看李守贞心怀不轨,一直没有放松警惕,当李守贞突然叛乱时,同州并未被其吞并,成为中央朝廷在关西地区的一枚楔子,为“中心开花”战略打下了基础。 长安、河中连叛的奏章十万火急飞奏朝廷,朝廷调兵遣将,予以镇压。派郭从义挂帅出征,率领中央禁军前往长安讨伐赵思绾;派陕州节度使白文珂征讨河中李守贞。 此时的幕后主谋——王景崇,还没有撕去伪装。朝廷将他移镇邠州,任命他为邠州节度使;将原邠州节度使王守恩任命为长安节度使;同时将陕州节度使赵晖任命为凤翔节度使。 王景崇老谋深算,他首先是以各种理由推脱,不肯离开长安去邠州赴任,私下里疯狂扩充军事力量,对外宣称是要讨伐长安赵思绾; 其次,他虽然不肯去邠州赴任,却以邠州节度使的名义召唤邠州的部队来凤翔会师,把凤翔、邠州两镇的兵力握在手中。 最后,王景崇致敬了“高赖子”,同时向后蜀和河中李守贞称臣。 信任凤翔节度使赵晖上疏朝廷,揭露王景崇的叛变谋反行径,请求朝廷出兵征讨。 与此同时,夏州李彝殷看到了后汉的焦头烂额,于是集结军队,借口三年前羌族部落诛杀绥州刺史,现在他要用武力讨说法。实际则是把夏州的党项势力向外扩张。 朝廷紧急叫停,而调停的理由比“三年维权”还要不走心:据天文台专家夜观星象、掐指一算,今年不宜出兵,谁先动手谁倒霉! 乾祐元年(948)8月,刘承祐登基还不到半年,西部三镇连叛的局面已经形成,朝廷前后派出多支部队进行围剿,但收效甚微。 原因是朝廷的主力部队基本都驻扎在河中地区,只有郭从义、王峻的部队靠近长安,而凤翔附近根本没有朝廷的一兵一卒。 将领们互相猜忌,防队友更甚于防敌人,都担心被友军吞并,再比如郭从义、王峻,二人的私人关系极差,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总之,平叛大军缺乏统一地、有力地领导,如同一伙无组织、无纪律的乌合之众。 这当然是因为刘承祐本身的威望不足,将领们不愿为之卖命,都持观望态度。万一凤翔又出了一个李从珂呢?万一契丹又帮助了一个石敬瑭呢?万一皇叔、皇弟们发动政变呢?万一后蜀大举入侵,扮演契丹的角色呢? 诸将的担忧并无道理,此时的一位“刘皇叔”——刘知远之弟刘崇,就在河东太原大肆招兵买马、招降纳叛、修缮城防、制作铠甲武器,对外声称是防备契丹人的入侵。 一连几个月,平叛工作毫无进展。刘承祐对此忧心忡忡,他耗不起。 解决问题的办法当然就派一名德高望重的军界大佬,前线督战。经过一番研讨,刘承祐最终指派了出将入相的托孤元老——郭威。 郭威此时的官职是枢密使、同平章事,刘承祐任命他为“西面军前招慰安抚使”,诏令河中、长安、凤翔等前线部队,全听郭威统一部署调遣。 郭威出征前,特意拜访了冯道,向他请教平敌之策。 冯道一语道破天机,说李守贞是前朝老将,长期以来广施钱财,收买军心,深得官兵拥护,这是他唯一的优势;你一定不要吝啬钱财,要对前线士卒大量赏赐,这样才能釜底抽薪。 郭威深以为然,反正这些钱财也是公款,自己何不借花献佛?于是自打出京之后,就大手大脚地给士卒们赏赐。 除了当散财童子,郭威还扮演了“知心大姐”的角色,事无巨细,凡是有所抱怨和控诉,郭威都会和颜悦色地洗耳恭听,不摆官架子,不搞官僚主义。官兵们欢欣鼓舞,纷纷表示愿意为郭大帅效死命。 第641章 兵围河中 在郭威出征的时候,刘承祐给前线再下一道诏书,催促白文珂进攻河中,赵晖进攻凤翔。 郭威召开军事会议,讨论平叛策略,大多数将领建议他先攻取长安、凤翔,控制边境,防止后蜀势力的干涉,然后再关起门来打狗,收拾河中。 唯有华州镇国军节度使扈从珂坚决反对,说三镇连叛,河中李守贞是领头羊,擒贼先擒王,必须首先攻克河中,李守贞一死,那俩人就会自动瓦解;而如果我们绕过河中,先去关西地区,一旦王景崇、赵思绾据守险要、闭城坚守,堵在前面,而李守贞又依托河中切断我们的后路,我们就会陷入进退两难的绝境,粮草断绝,不攻自溃! 郭威同意了扈从珂的观点,定下“擒贼擒王”的平叛大战略。于是自率大军从陕州出发、命白文珂、刘词从同州出发、常思从潼关出发,三路大军从三个方向逼近河中。 在李守贞的幻想中,此次的河中之战应该是李从珂凤翔起兵的翻版。同样是前朝元老功勋,同样是颇得军心民意,同样是幼主登基、主少国疑……唯一的不同只是李守贞不是先帝养子罢了。 总之,只要他在阵前进行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郭威带来的中央军必然阵前倒戈,欢呼雀跃着拥护着他去汴州登基。 可当他登上城墙,准备他的表演时,却惊讶地发现,郭威的中央军旌旗招展、军容齐整,斗志高昂,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CNM,我弄死你”的庄严表情。 李守贞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曾经受过自己恩惠、对自己感恩戴德、发誓效忠的老部下们,居然会如此恩断义绝,不明白郭威是如何在短时间内给他们洗脑的。 李守贞的世界观在那一瞬间崩塌了,他脸色惨白,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他错了,世界没有变,他应该明白。作为叛徒的他应该对“见利忘义”四个字有着更深刻的领悟。 在这个混乱黑暗的五代,几乎所有人都是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只要给钱,我们可以向任何人跪下喊万岁,甚至可以向蛮夷下跪喊万岁。李守贞,你不就是这样的人吗?你可以这样,你的部下为什么不可以? 在李守贞的错愕中,郭威已经完成了军事部署,各部主力在城外扎营,听取下一步的作战指示。 诸将斗志昂扬,纷纷请求即刻攻城,生擒李守贞,建功立业。而郭威表现地冷静淡定,对诸将说道: “李守贞是前朝老将,作战经验丰富,且善待部下,士卒归心,屡次建立功勋,不容小觑!且河中城西、南两面依托黄河天险,城墙高大坚固,城防系统成熟完整,贸然攻城,岂不是把我们的士兵往火坑里推?” 随后,郭威指明了正确的作战思路,并无出奇之初,中规中矩地老套路:围困。在城外修筑高墙、深挖壕沟,切断李守贞与外界的联系,等城中粮草断绝,士气崩溃之时,再用恩威两条路,一面是百道攻城、泰山压顶,一面散发劝降文书、招安城中士卒。到时候,城里的守军必然争相恐后地缴械投降。 至于长安赵思绾、凤翔王景崇,只需派少部分兵力予以牵制即可。真流氓,假仗义,那俩货绝不可能真心实意地为李守贞卖命。 擒贼擒王、各个击破,围困疲敌。这就是郭威讨平三镇连叛的十二字方针。 诸将深以为然。于是,郭威征调了附近州县的两万民夫,抢筑围墙、深挖壕沟,各支部队在郭威的统一调度下,有机排列结合,把河中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郭威为诸将分析道:“李守贞之前畏惧先帝(刘知远),所以一直夹着尾巴做人,不敢胡思乱想。然而他却因我们刚刚崛起,没有立过大功,而对我们轻视,所以才敢叛变。我们应该好好利用他的骄兵心理,以静制动。” 随后,郭威收敛锋芒,下令将偃旗息鼓。城外的中央军瞬间安静了下来,仿佛是畏惧李守贞而突然撤走一样。 城里的李守贞更懵圈了。最怕空气突然地寂静。 虽然不再耀武扬威、制造声势,但郭威却偷偷地沿着黄河设立烽火台,绵延几十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执勤的士兵轮班倒,明岗暗哨无计其数,无论是黄河的主流还是支流,都派了巡逻舰艇,地面、水面协作巡防,城里派出的信使全部捕捉,没有任何人能逃脱。 李守贞经验丰富,知道被围困后的正确自救姿势,一是寻求外援,寻求外部的粮草补给和兵力支援,二是突围,解除包围,最起码也要撕开一条缺口,打通补给线。 李守贞向所有能够想到的外部反汉势力进行联络,比如淮南、后蜀、契丹,然而郭威的包围圈实在是密不透风,所有的使节都被生擒,河中成了与世隔绝的人间地狱; 而突围行动也屡遭重创。 河中城内的形势一天不如一天,粮草已经快要枯竭,每天都有饿死的人。城池即将不攻自破。 李守贞难掩忧愁,实在没有解围之策,于是找来他的头号大谋士、河中狗头军师、将来的护国大法师——妖僧总伦,“大师,您不是说我会当皇帝吗?您看现在这样子,我怎么感觉不大对劲呢?” “阿弥陀佛,岂不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佛乱其所为’乎?大王有一朝天子之命,这是命中注定,非凡人之力可以改变的。眼前的困境正是上天对您的考验、鞭策。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等着吧。” “大师,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阿弥陀佛,等河中城就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就是龙腾之时!善哉善哉。” 果然是有道行的高人,三两句话,就让李守贞重新振作起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相比于996的福报,总伦大师才是心灵鸡汤的王者段位。 第642章 后蜀三援 李守贞坚定了负隅顽抗的决心,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长安赵思绾、凤翔王景崇就近取材,向后蜀暗通款曲,后蜀孟昶认为这又是一次天赐良机,于是二次干涉后汉内政,派出大军,北出大散关,染指中原。 牵制凤翔的赵晖派监军李彦从率军迎战,后蜀不利,退入大散关。 河中城里困着一位异想天开的李守贞,凤翔城里则困着一位怨天尤人的深闺怨妇——王景崇。 王景崇是河北邢州人,为人聪明机敏、能言善辩,善于察言观色,总之,就是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好材料。 在他年轻时,就削尖了脑袋,努力在邢州地区最高实权人物——邢州节度使面前卖弄才华,也确实得到了节度使的欣赏,把他带在身边,当碎催。这位贵人开启了王景崇辉煌的一生,因为这位邢州节度使的名字,叫李嗣源。 李嗣源称帝后,办事干练的王景崇被提拔为通事舍人、阁门使,简单说——大碎催。主要工作就是代表中央到地方传达旨意,朝廷御用快递小哥。另一项工作就是充当监军。 显然,王景崇是非常受李嗣源信任的。因为这两项工作虽然职位低、官阶低,但必须要由亲信、心腹爪牙来完成,必须是“自己人”。 在明宗一朝,“驰诏方镇、监军征伐,必用景崇”。能够被皇上如此信任,飞黄腾达自然不在话下。 王景崇满心欢喜,期待着步步高升。然而等待他的却是后唐政坛的风云变幻,李嗣源死后,李从厚、李从珂如过眼云烟。一朝天子一朝臣,王景崇被时代所遗忘。 直到石敬瑭建立后晋,才在故纸堆中想起来这位先帝爷宠信的王景崇同志,于是给他安排了一个禁军将领的工作——左金吾卫大将军。 嚯——大将军!呵呵,一般某某卫大将军的称号,都是“明升暗降”套路中常出现的官衔,是武官养老院标配,退休养老专席。 王景崇怏怏不乐,时常感叹怀才不遇,昏君埋没人才。 等到契丹入汴,后晋灭亡,意志消沉的王景崇又看到了希望,他重金贿赂契丹将领高牟翰,让他帮忙在萧翰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 萧翰撤退前,匆匆拥立了李从益。李从益伪朝廷当然是萧翰的傀儡,于是就按萧翰的最高指示,提拔了王景崇,竟然给了他“宣徽使”、“监左藏库”的高职。反正也是“伪”的,而且仓库早就被契丹人搬空了,监不监的也无所谓了。 刘知远太原起兵,王景崇非常明智地选择了站队刘知远,并利用职权(监左藏库)之变,监守自盗,盗用国库,把金银财宝全部献给刘知远,帮刘知远解决了燃眉之急。 刘知远非常感激识时务的王景崇,于是封他为右金吾卫大将军…… 王景崇都快哭了。 王景崇的“才华”不被刘知远看好,尽管王景崇竭力卖弄,刘知远仍不为所动。 刘知远从称帝到驾崩,仅发动了一次大规模战争,即平定魏州杜重威之战。而在这一战中,王景崇连随军出征的机会都没争取到,只能眼巴巴瞅着别人到前线建功立业、升官发财。 王景崇壮着胆子舍命一搏,再次毛遂自荐,主动跑到前线,“为高祖(刘知远)画攻战之策,甚有辩”,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分析地头头是道,果然就打动了刘知远,于是“高祖乃奇其材”,终于开始重视这位人才,思量着找一个合适的契机,正式给他一个历练和证明自己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长安赵匡赞、凤翔侯益里通外国,勾结后蜀谋乱,又先后向后汉表示悬崖勒马,请求回归中原。 于是,病重的刘知远就把王景崇派到西面,以帮助回鹘打击党项、恢复贡路为由,震慑西陲,并且密许“便宜行事”的旨意。 王景崇终于迎来了人生的二次巅峰,来到帝国西部,接管、安抚了长安,并果断出击,以少胜多,打退后蜀侵略军,维护了国家统一和主权完整。 镇抚关西,凭借这个丰功伟绩,王景崇应该会升官加爵,迎来命运的转折。 转折来了,方向错了。 刘知远驾崩,刘承祐即位。刘承祐听信侯益的谗言,猜忌王景崇。 王景崇算计了大半辈子,经历了太多的起伏,此时的他失落至极,万念俱灰,于是铤而走险,愤然叛乱,也步了侯益的后尘,向后蜀称臣求援,反叛中央,活成了他最讨厌的模样。 如今,后蜀援兵又被打退,自己被围在凤翔,前途一片黯淡。思前想后,王景崇痛心疾首,他怨天怨地怨社会,然而他最痛恨的,就是侯益。要不是你小子里通外国在先、诬陷忠良在后,我王景崇哪儿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前凤翔节度使侯益去汴州觐见,他的家眷还留在凤翔。于是,王景崇一声令下,将侯益全族屠杀。侯益全家老小共计70人惨遭杀害。 侯益的儿子侯仁矩恰巧在外地出差,侥幸躲过一劫;侯仁矩的儿子侯延广,当时还是个怀中吃奶的婴儿,他的奶妈刘氏来了个“狸猫换太子”,用自己的亲生儿子冒名顶替侯延广,送去处斩,然后抱着侯延广逃亡,一路之上沿街乞讨,要饭要到汴州,把侯延广安全送到侯益家。 将仇人满门抄斩之后,王景崇派儿子王德让到去成都觐见孟昶,留在后蜀当人质,请求后蜀出兵援助;长安赵思绾也把儿子赵怀乂送到成都当人质,请求后蜀出兵。 后蜀孟昶派兴元府山南西道节度使安思谦率军出大散关,救援凤翔。 后蜀宰相毋昭裔上疏切谏,说昔日后唐李存勖好大喜功,出兵伐蜀,当时的前蜀王宗衍血气方刚,北上秦州,与之硬刚,满朝文武皆以为不可,王宗衍偏偏一意孤行,最终结果呢?两位皇帝均亡国丧命,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前车之鉴吗? 第643章 狗急跳墙 孟昶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哦——对对对,秦州,您要不提,朕差点儿忘了!”随后,孟昶诏令秦州节度使韩保贞从秦州出兵,出故关,攻击汧阳(今陕西省千阳县)。汧阳位于凤翔的西北方,大散关、宝鸡位于凤翔的西南方,孟昶用韩保贞来牵制赵晖的精力。 为了打通迎接后蜀援兵的道路,也为了向后蜀展示实力,王景崇派军出凤翔西门,向赵晖发起攻击,结果被赵晖一个防守反击打得丢盔弃甲,不仅没有撕开缺口,反而被赵晖乘胜占领了西侧关城。 王景崇赶紧老老实实地龟缩进城中,赵晖则将战线顺势往前推进,在西关城挖掘壕沟,并不断派军挑战。 “有本事你出来啊!” “有本事你进来啊!” 与李守贞的闭城坚守不同,支撑李守贞的是信仰,坚信命中注定的事情是无法被人力所改变的;而王景崇依赖的是强大的外部势力——后蜀。 在郭威的平叛战略中,主力部队原本就是要先啃河中这块儿硬骨头,对于长安和凤翔,则是牵制。赵晖的实力是攻不足而守有余,一旦后蜀强势介入,将会打破凤翔战局的平衡,这是王景崇的如意算盘。 赵晖对王景崇的心思了如指掌。你不是想见后蜀援兵嘛,得嘞,我给你变一个。 赵晖组织了一千余精锐士卒,身穿铠甲、手拿武器,秘密迂回到秦岭,然后举着后蜀的旗帜,大张旗鼓地从大散关方向赶来,对外散播消息:后蜀大军到了! 王景崇果然上当,立刻派出数千人出城迎接,结果伏兵杀出,数千凤翔兵稀里糊涂地被全歼。王景崇紧闭城门,再也不敢派军出城。 等后蜀将领安思谦真的出大散关之后,赵晖将主力驻扎在宝鸡,北控凤翔,南望大散关。 安思谦先在宝鸡西南的竹林中埋伏了两千伏兵,随后以数百弱兵诱敌深入,赵晖中计,后蜀伏兵乘胜追击,一举攻破赵晖的宝鸡阵地。 然而当安思谦把主力部队往宝鸡投送时,却接到消息:赵晖增派来五千大军! 安思谦大惊失色,对部下说:“我们兵微将寡,且粮草补给困难,而敌人兵多将广而又补给迅速。我们不宜深入,最好另做打算。” 徐图后计,从长计议,所以……先往后靠一靠。于是后蜀军队上演了匪夷所思的一幕,明明是打了胜仗,却从渭水退到大散关,又退回凤州,随后退回了兴元府。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后蜀第二次干涉后汉内政,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王景崇欲哭无泪,蜀黍,您怎么打败了要走,打胜了还要走啊?看在我儿子的面子上,拉兄弟一把吧!不断给后蜀孟昶上疏,请求紧急支援。 王景崇在信中添油加醋地描绘中原地区的动荡,大意无非就是中原连年遭遇自然灾害及兵戈战乱,百姓困顿,国力疲弱,幼主登基,主少国疑,政局动荡,西部三镇遥相呼应,只叛王师义旗所指,恢复中原…… 后蜀孟昶非常心动,于是命令安思谦再度出兵支援凤翔。 安思谦不得已,从兴元出发,进驻凤州,遥望大散关,然后奏请孟昶,请先运送四十万斛粮食到大散关,若无这些粮草供应,微臣不敢出关! 孟昶接到奏报,大怒,对左右说道:“我看安思谦这家伙根本不会为我开疆拓土!” 实际上自孟昶即位以来,军政大权一直掌握在托孤重臣手中,就在今年,后蜀刚刚发生了一次比较大的政治斗争,孟昶终于扳倒了前朝元老,掌握了国家大权。有关孟昶亲政的故事,将会留在后文。 显然,孟昶巩固了中央的权力,但分散在地方的权力还未得到加强,特别是坐镇边境的这些封疆大吏们。 这就是历史规律,不同的政体、不同的人群,也要面临相同的规律。谁家烟囱不冒烟呀。 安思谦此举就是典型的挟寇自重、玩寇不前、要挟君王。孟昶虽然生气,却也无可奈何,一边骂着娘,一边诏令附近州郡供给数万斛粮食救急。 安思谦的要求并不过分。无论是中原伐蜀,还是蜀地北伐中原,后勤补给永远是比武器装备、军队数量更重要的因素。兵法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得到粮草的保障后,安思谦北出大散关,在大散关外的玉女潭击败赵晖的先头部队,迫使赵晖退守宝鸡。安思谦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地向前推进。 秦州韩保贞仍然奉命在西北方牵制。负责佯攻牵制的韩保贞不敢贸然发动进攻,而后汉的军队也不敢主动出战,双方就在陇州一带对峙下来。 凤翔城下的赵晖力不从心,既要对凤翔实施包围,又要分兵应对后蜀的入侵,赵晖实际上已经陷入到三面环敌的危险境地。赵晖连忙向总司令郭威求援。 西线告急,郭威亲自驰援。临走时,郭威告诫白文珂、刘词,说河中仍然是整场大战的重中之重,河中的战役结果将决定大战的最终结果,我离开后,他们一定会从西城突围,你们一定要提高警惕,严防死守! 当郭威前进到华州时,西线传来捷报:后蜀军队因粮草断绝,已经收兵退回大散关以南。 安思谦的判断没有错,没有粮食,打毛? 郭威也立刻返回河中。 果如郭威所料,李守贞派悍将王继勋率领一千余精锐,在悬崖绝壁上砍出阶梯,然后在半夜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后汉大军的面前,一边纵火制造混乱,一边大声呐喊着发起攻击。 后汉大营立即陷入到一片恐慌之中,溃不成军。只有刘词淡定从容,一边安抚士卒情绪,一边率本部兵马组织反击。 阎晋卿叹息道:“敌人的铠甲外面都糊了一层黄纸,在火光的照耀下,非常容易辨认。只可惜兵无斗志,自乱阵脚!” 初级军官李韬身先士卒,大喊道:“食君禄当忠君事。平日既吃皇家俸禄,此刻焉有不拼命的道理?”挥舞长矛,奋力杀贼。 第644章 淮南试探 在刘词镇定的指挥和李韬舍命的反击下,击毙敌军七百余人,重伤敌将王继勋。王继勋在残兵的保护下,逃回城中。 王继勋是位有名的将领,擅用铁鞭、铁槊、铁锤,人送外号“王三铁”。 郭威回到前线后,刘词迎谒请罪。 郭威将他搀扶起来,给他丰厚的赏赐,安抚道:“贼人狗急跳墙,是我一直忧患的事。若不是您舍命相斗,恐怕就让贼人成功了。贼人也就会这点儿伎俩了。” 重赏完刘词,郭威又下令把他最喜爱的一名部将李审拖出去,军前正法,斩首示众。 原来,李守贞在偷营劫寨之前,事先派人到附近村庄卖酒,说是卖,其实相当于白送。结果后汉的巡逻兵贪图蝇头小利,贪婪豪饮,喝得东倒西歪。这就是一千余敢死队能顺利接近后汉大营的原因之一。 郭威于是整顿军纪,下令除非是正式的犒赏庆功宴,否则任何人不准饮酒!结果就在郭威视察的时候,发现李审竟然不遵守禁酒令,大清早地还喝了两口酒。郭威勃然大怒,越是爱将,越是儆猴的好鸡。 李守贞为了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不仅向后蜀、淮南、契丹求援,还向夏州李彝殷求援。 盘踞在夏州的党项人在明宗朝通过一场“夏州之战”,已经形成了实际的割据,幸中原之多事,往往从中渔利。 得到李守贞的求援后,李彝殷立即派军南下,进驻延州、丹州边境,蠢蠢欲动。 延州彰武军与夏州定难军相邻,长期以来,摩擦不断,此时,李彝殷陈兵边境,耀武扬威,作势要吞并延州彰武军。 延州节度使高允权立即上疏朝廷,指出李彝殷暗通叛匪,心怀叵测;而李彝殷也上疏狡辩,强词夺理。 后汉朝廷当然明白李彝殷的险恶用心,但朝廷实在无力树敌,于是下诏抚慰,调解双方的矛盾。李彝殷趁机敲朝廷的竹杠,刘承祐无奈,只能下诏将静州(今陕西省米脂县)划归夏州定难军,朝廷向李彝殷割地。 李彝殷敲诈成功,上疏谢恩。 后汉朝廷用一个静州换来了夏州李彝殷在三镇连叛中的中立态度。 按下葫芦浮起瓢。刚稳住了西北的夏州定难军,东南方向的淮南势力开始怒刷存在感。 帝国西北的叛匪(凤翔王景崇、长安赵思绾)勾结后蜀,帝国东南的叛匪则就近勾结淮南。 按照《十国春秋》的记载,李守贞派的使节朱元、李平成功抵达了淮南,而且完整记载了李守贞写给李璟的奏表。 在该奏表中,李守贞自称是唐室后裔,几乎照搬了汉末“刘皇叔”的演讲模板,大意是: “唐室衰微,权臣当道,江山社稷被奸人篡夺,而身为皇室宗亲的我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对此是痛心疾首,常思匡扶唐室,值中原之多事,我就投身革命事业,从一个小兵做起,南征北战,建立功勋,只盼望着有朝一日能恢复祖宗基业…… 只可惜坏人来得太突然,他们要把我的革命热情浇灭,兵临城下,虽然我躬冒矢石,率领忠义之士顽强抵抗,也做好了为李唐王室抛头颅、洒热血的准备…… 但我突然听说,咱们李唐王室另有一位出色人物,就是陛下您了!您雄霸江淮,威震江左,禁暴弭乱、推亡固存,有王者之风,是匡扶唐室、继承大唐江山基业的不二人选! 咱俩都是唐室宗亲,您不救我,谁救我?我不忠于您,我忠于谁?请您现在立刻出兵援助,咱俩里应外合,如此一来,您就拥有五伯之风、不逊桓文之主,倘若真的成就了大业,那么……对吧。” “五伯”指的是春秋时期的五位霸主: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楚庄王、秦穆公,他们另有一个较为熟知的合称——春秋五霸;“桓文之主”是齐桓公与晋文公的并称,也是借指春秋五霸的意思。 原文中的这句是“……爰遣偏师,出为东援,则五伯之风不让桓文之主。”文言文中常见的互文修辞手法而已,不多解释。 多说一句,文言文为了结构美、意境美等等,经常使用一些诸如夸张、互文等修辞手法,即便是正经严肃的官方正史,也不要咬文嚼字,矫情一字一词。比如我在前文引用了《旧五代史》和《资治通鉴》的记载,说李守贞被郭威团团围住,派出的使节都被截获,与外界失去联系……《十国春秋》立刻打脸。其实不是打脸,而是《旧五代史》、《资治通鉴》使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不是硬伤、穿帮。 李守贞明确地向南唐李璟称臣,请他出兵北伐,最终目标是搞掉后汉,恢复大唐。他所说的话,句句撩在李璟的痒痒肉上。 李璟征求群臣的意见,大家也一致同意北伐中原。于是,李璟诏令李金全挂帅,北伐中原、救援河中李守贞! 南唐的“北面行营招讨使”李金全,就好比段子中的“蒙古国海军司令”一样,接到诏令,老泪纵横,“终于转正了!” 但是南唐与河中之间,横跨这几乎整个中原。李璟去救李守贞,就像蒙古国派海军去波斯湾干涉别国内政一样不靠谱。 南唐与中原的边境线几乎是划淮河而治,只是到了最东边,过了泗水之后,边境线向被移动,南唐的领土包含了海州,也就是今天的江苏省连云港市。也就是说,如果从别的地方北上,南唐军队需要顶着中原的火力压制强渡淮河,而唯独在东部沿海,可以从容地跨过淮河,直接威胁黄河流域。 李金全果然率领大军以海州为跳板,直接进入后汉境内,逼近沂州(今山东省临沂市)。李金全下令饱餐战饭,吃饱了好上路。 刚吃一半,斥候飞奔来报,说后汉的军队仅有寥寥数百人,正在集结,而且全是老弱病残孕,请求突击! 李金全一听,立刻放下碗筷,当场下达军令:敢言出战者,斩! 第645章 河中总攻 面对近在眼前的便宜,李金全弃之不顾。众人虽然不解,却也不敢多问。 等到傍晚时分,天色将要擦黑的时候,忽然传来隆隆战鼓声,那声音震天撼地,居然传出十几里开外,随着战鼓的声音,埋伏在各处的后汉伏兵也全都走了出来,“向后——转!齐步——走!” 南唐士兵们看得心惊肉跳,李金全指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后汉队伍,“你们知道刚才冲过去的后果吗?” 河中远在千里之外,南唐与后汉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而且名不正、言不顺,分明是悍然干涉他国内政,帮助叛徒去背叛自己的祖国,故而兵无斗志,士气低落。而更为关键的是,即便是侥幸打赢了河中战役,南唐也不可能对河中实行有效控制,只能为素昧平生的李守贞火中取栗,除非南唐真的一口气打下整个中原,还能有效遏制后蜀、契丹等势力。 所以等激情退去,李璟也有些后悔,此时李金全也已经退回到南唐领土,回到了海州,向李璟奏报前线战况,大意是说后汉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我军处于不利地位。 于是,李璟果断下令停止“拯救大兵李守贞”的军事行动。但是为了顾及“大唐帝国”的颜面,李璟大笔一挥,给后汉刘承祐写了一封书信,向刘承祐赔礼道歉,请求恢复两国正常的外交关系和贸易往来,同时劝他大度一些,原谅李守贞。也算是给李守贞一个交代,哥们儿我不是不管你哟。 刘承祐把这封国书置之不理,没有任何回应,连句“呵呵”都懒得回复。 这可把李璟气得够呛。 很快,李璟等来了机会。随着西部战事的僵持胶着,后汉的淮北地区军民多有逃亡到淮南的情况。于是李璟就派皇甫晖率领一万大军,前往海州、泗州等边境地区负责招安工作。 皇甫晖,二十多年前(926)裹挟赵在礼发动贝州兵变,继而占领魏州,然后在魏州拥护李嗣源,“明宗入魏”,迫使李存勖亡于“兴教门之变”。契丹人攻入汴州后,因担心契丹人为李存勖寻仇,而投奔淮南(947)。 对于自己悍然招降纳叛的无耻行径,李璟找到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他宣称中原因长期无主而陷入混乱,但我不能乘人之危、投石下井,年轻人还是要讲武德的,所以我不想武力介入,通过暴力恢复祖宗江山基业……所以就为大唐的子民们提供了一个世外桃源,欢迎大家入住哟。 瞧人家这公关工作! 在皇甫晖的劝说、引导下,后汉亳州治下的蒙城守将咸师朗欣然叛变,投奔到了“自由世界”。 紧接着,招安队伍遭到后汉的武力驱逐,徐州巡检使成德钦在两国边境后汉一侧的峒峿镇(今江苏省新沂市)击退南唐军队,斩杀五百人,生擒一百二十人,皇甫晖率军退回。 当徐州方面把擒获的淮南将领李晖等三十三人押送到汴州后,刘承祐下令赐给他们衣服,放他们回淮南。后汉站在实力的角度上藐视淮南,却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毕竟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要强。 南唐发展至今,综合实力其实是有所衰减的,已经无法与昔日杨行密时期的淮南势力相提并论。有关它的来龙去脉,将会在后文呈现。 总之,南唐李璟觊觎中原,心有余而力不足,在后汉三镇连叛期间,零星地在边境地区发生了多次小摩擦,直到不久之后李守贞失败的消息传来,李璟才彻底死心,下令撤销了李金全“北面行营招讨使”的职务。 得不到任何援助的李守贞只能困守河中,等待奇迹的降临。因粮食枯竭,城中饿死的百姓已经超过半数(河中城中食且尽,民饿死者什五六)。 乾祐二年(949)4月30日,李守贞组织了五千余步兵,向西北角防线发起攻击,意图撕开包围圈,被郭威打退,士兵损失过半,作战器械全部丢失。 三天后,李守贞卷土重来,再次组织突围,仍然被击退。 5月9日,李守贞部将王继勋、周光逊、聂知遇等率领部众一千余人投降,其余投降归顺的前后相继。 其中,有两位降将值得一笔带过: “名将”、“王三铁”王继勋 王继勋的“名将”称号却比较有意思,他虽然以勇猛出名,却非因此而名垂青史,之所以说他是“名将”,是因为他保持着屡战屡败的不胜记录。 李守贞起兵之初,派他去攻取潼关,结果兵败逃回;派他偷营劫寨,兵败重伤。随后见李守贞失势,就投降了郭威,郭威表奏他为供奉官。郭威称帝后,将他提拔为刺史,历任多地。王继勋一直活到北宋初年,在此期间,他从来没有打过胜仗。 看着挺猛挺出名,就是干啥啥不行,捣乱第一名。宋太祖赵匡胤曾组建了一支一万余人的禁军部队,交给王继勋统领,为了安抚军心,还划拨专用款项,为士兵们娶老婆,帮他们成家。 王继勋把钱塞进自己的腰包。士兵们没钱怎么娶老婆呢?王继勋教导他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下令让士兵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夺民间妇女,无论是已婚的、还是未婚的,谁抢着算谁的。 一万多禁军公然抢亲,地方官吏不敢制止。性质非常恶劣,社会影响极坏,宋太祖勃然大怒,抓获了一百多人,全部斩首。 王继勋就是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 周光逊 他是河中西城的主将,而西城是河中城之战的重点,郭威之前就对白文珂、刘词反复强调过西城的重要性。 如今,西城投降,就意味着李守贞失去了几乎全部精锐,也丧失了重要的要塞。 于是,郭威认为决战的时刻来临了。 5月19日,经过严密的部署调度之后,在郭威的一声令下,各路人马从四面八方同时发起猛烈进攻,总攻的号角吹响了。 第646章 劝降凤翔 激战持续了近两个月,一直打到7月中旬,郭威才攻克外城,李守贞收拢残兵败将,退保内城。 诸将要求一鼓作气拿下内城,郭威却再次叫停,解释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一支军队!“涸水取鱼,安用急为?”李守贞如今是瓮中之鳖,就好比池塘里的鱼,池塘马上就要干涸了,我们急什么? 果然,几天后,李守贞在绝望中,带着妻子和儿子李崇勋等人,自焚而死。 李守贞祖籍河阳,石敬瑭坐镇河阳时,将李守贞招募到麾下,从此成为石敬瑭的嫡系亲信,马全节征讨安州李金全的时候,李守贞是监军。晋辽大战中李守贞驰援郓州,击破耶律麻荅,以功升兖州节度使,随后攻打青州杨光远,赢来了高光时刻。从此之后,李守贞的记载多以负面为主。 平定杨光远之后,李守贞用黦茶(变质的茶叶)、染木等不值钱的破烂玩意儿犒赏军士,结果士兵大怒,用布帛包裹起赏赐之物,圆滚滚的像人头一样,大家把这东西称作“守贞头”,然后挂在树枝上,以发泄怒火。 估计这应该是对杨光远部众的犒赏、安抚,因为史籍多次提到李守贞对自己的嫡系部队是很慷慨的,深得军心。 比如杜重威挂帅北伐时,李守贞为监军,二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沿途骚扰百姓,如鬼子进村一样,把百姓洗劫一空,用来犒赏自己的部队。还要巧立名目,征收苛捐杂税,例如发兵前要收“挂甲钱”,班师之后要收“卸甲钱”。 “出入之费,常不下三十万,由此晋之公私重困。” 李守贞与妻子自焚后,中央军化身消防员,找到烧得半生不熟的李守贞尸体,枭首传送京师。 郭威进入内城,生擒了李守贞的另一个儿子李崇玉,以及李守贞以“天子”名义所任命的伪宰相等一帮伪官员,当然也包括“国师”、大护法妖僧总伦。郭威把他们绑赴汴州,他们的下场是在闹市街头凌迟处死。 李守贞的妹夫乔达,在2月份的时候就已经被判为“李守贞党羽”为被诛杀。与乔达一同被处死的,还有他的哥哥乔荣,也就是契丹人任命的那位“回图使”。 在“李守贞党羽”中,唯独赵修己被召进中央,授予官职。因为他曾力劝李守贞不要谋反,并因此辞官归隐。 另外,李守贞派去淮南的朱元、李平侥幸逃过覆巢之灾。李璟听说李守贞败亡后,任命朱元为驾部员外郎,任命李平为尚书员外郎。 郭威缴获了大量绝密信件,其中有大部分是李守贞与中央官员、地方藩镇的聊天记录。郭威本想把这些谋逆的罪证打包交给朝廷,把这些叛逆有异志的反革命分子一网打尽, 国家图书档案馆管理官(秘书郎)王溥急忙劝阻。您知道官渡之战后,曹操焚烧袁绍聊天记录的典故吗?如今中原长期混乱,政局动荡,逢场作戏也是常有的事,千万不要小题大做、上纲上线,否则人人自危,必然催生更多的麻烦。 郭威恍然大悟,于是召集众人,当场把李守贞的所有文书档案付之一炬。 在河中李守贞自焚之前,长安赵思绾已经先一步被平定。 负责长安战场的是郭从义,郭从义奉郭威之命,同样采取了牵制为主、进攻为辅的策略。 长安位于凤翔以东,河中以西,而赵思绾的实力是三镇中实力最弱小的,自战争爆发后,他就躲在两位大佬的背后,所以战争进行了半年多,一直呈现出“两头热”的态势。 时间久了,长安赵思绾也面临粮食不足的问题。而他解决问题的办法很黄很巢很暴力——吃人。 一般来说,只有被逼到绝境,才会迫不得已上演人吃人的惨剧,而赵思绾则不然,他非常享受人肉的美味,他最爱吃的肝,而且必须是最新鲜、最鲜活的人肝刺身,据史籍记载,他最喜欢现场取食活人肝,活人摘取,然后当场切成细丝,而等他切完后,被摘肝的人还没有死(尝面剖而脍之,脍尽,人犹未死)。 他还喜欢拿人胆当下酒菜,还经常对左右说:“吃够一千个活人胆,就会获得无尽的胆量!”谁给你开的方子?要是吃够一千对儿烤翅尖,您还成鸟人了? 赵思绾下令搜捕长安城中的妇女、儿童,作为军粮,每天按量分配给军队食用。而每当他举办宴会、犒赏军队,都会一次性屠宰数百人,就像宰杀牲畜一样(每犒军,辄屠数百人,如羊豕法)。 《舌尖上的赵思绾》必须要附上史籍原文的描述,以证明不是我故意耸人听闻、制造谣言。我只是历史书的搬运工。 人,总有被吃光的那天。怎么办呢? 在今年(949)大年初一的时候,后汉帝国皇帝刘承祐同志,向全国人民发表了热情洋溢、喜庆欢快地新年祝词。 在其中,刘承祐首先回顾了这段多事之秋,“奸臣乐祸以图危,群寇幸灾而伺隙”; 随后对自己登基以来的将近一年的时间做了工作总结:“西摧三叛,抚其背而扼其喉;北挫诸蕃,断其臂而折其脊。次则巴、邛啸聚,淮、海猖狂,才闻矢接锋交,已见山摧岸沮,寇难少息,师徒无亏”。 简单说,就是西部的三镇连叛已经基本得到控制,朝廷掌握了主动权;“北挫诸蕃”指的是与契丹之间的对抗,这个将在后文呈现,也是后汉占到了便宜;然后嘲讽了一下后蜀和淮南。总之,这段话的意思就是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广明的,朕是很牛B的。 紧接着,照例宣布要大赦天下,普天同庆。然后笔锋一转: “河府李守贞、凤翔王景崇、永兴(长安)赵思绾等,比与国家素无雠衅,偶因疑惧,遂至叛违”:你们仨与本朝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不过是因为一点点小误会,自己吓唬自己,才一时糊涂的嘛,无所谓的啦。 “然以彼之生灵,朕之赤子……”但是就害苦了老百姓啦! “若能翻然归顺,朕即待之如初,当保始终,享其富贵……”纵使你们虐我千百遍,我待你们如初恋。 这也是平叛的老套路,对叛军劝降。 赵思绾非常犹豫,打算通过用挖地道的方式,潜逃到后蜀,但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想缴械投降,又怕步范延光、杨光远、杜重威的后尘。 第467章 平定三镇 当赵思绾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曾经去退休的禁军将领李肃家谋职,想在将军府上谋一份奴仆的差事,混口饭吃。李肃将军对他进行了面试,当场就得出一个结论,说这小子将来一定是个叛徒!理由是他“目乱而语诞”,大意是赵思绾眼神飘忽不定,言语荒诞。 相由心生,口乃心之门户,目为心之使。求职时,面试主要考察的不是专业技能,而是人品修为。看一个人讲话时的眼神、表情,以及他讲话的内容,就可以判断出他的学识修养。 李肃在当年就断言赵思绾日后必然是个大祸害,就像诸葛亮断言魏延一定会叛变一样。于是,李肃就打算把他拒之门外。 这位李肃是“治愈大师”张全义的女婿,他的妻子张氏劝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既然你知道他是个贪鄙奸邪小人,就不要这样无情无义。” “那依夫人之见,该做如何打算?” “拒是要拒的,但要多给他一些金银绸缎,好言劝慰。” “有道理!” 于是,李肃就给了赵思绾一笔丰厚的巨款,“抱歉,庙小容不下高僧,池浅藏不住蛟龙。请您另谋高就吧!” 当赵思绾占据长安时,李肃就住在长安城。赵思绾屡次登门拜访,向李肃叩头行礼,感谢他当年对自己的恩情,对李肃毕恭毕敬,执礼甚恭。 李肃回头跟妻子张氏说:“这小子三番五次地前来拜见,甚是恭敬,我看他是打算请我出山做官,当他的政治花瓶。我宁可去死,也绝不与叛贼同流合污!”说完,就要悬梁自尽。 张氏赶紧抱住他,“与其自杀,还不如劝他回归中央,既能救自己一命,也能救他一命,也为国家做了一件大好事,何乐而不为?” “有道理!” 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一定有一个贤惠的女人。 李肃找到赵思绾的幕僚陈让能,二人一拍即合,陈让能也一直想劝赵思绾回归中央。 陷入困境的赵思绾如一只迷途的羔羊,又想叛逃后蜀、又想负隅顽抗再观望观望、又想投降朝廷…… 他正想求恩公李肃给指条明路,李肃与陈让能就如天使一般,出现在他人生之路的十字路口上,陈让能为他分析利弊: “您与后汉本无深仇大恨,不过是因为您是赵匡赞的部下,而赵匡赞和他父亲赵延寿都受了契丹人的伪命而已,这是赵氏父子跟朝廷的事,跟您有啥关系?您当初只不过是惧怕受到牵连罢了。 现在朝廷三个战场同时开花,压力山大,如果您在这个时候幡然悔悟,表示归顺,那么朝廷一定不会亏待您,倘若执迷不悟,恐怕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赵思绾听得是频频点头,认为很有道理。 这时候,围城部队也知道了赵思绾的军队粮食断绝,靠吃人度日的窘境。主将郭从义也派来使节,游说赵思绾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赵思绾终于答应了投降,派使节去汴州觐见刘承祐,表示自己愿意投降归顺。 和平解放长安,善莫大焉!刘承祐非常高兴,当即任命赵思绾为华州镇国军留后,任命其部将常彦卿为虢州刺史,并且特别恩准他们不必先来汴州谢恩,直接去赴任就行。 让叛将移镇,离开革命根据地长安,同时分化其嫡系势力,这是受降的一般操作。让他们直接赴任,不必来京师,也是为了安抚他们的情绪,表明朝廷信任他们,没打算用鸿门宴解决问题。 这个条件比较符合赵思绾的预期。 双方自5月开始谈条件,直到7月3日,赵思绾正式解除了武装,出长安城,跪接刘承祐的赦免诏书。 郭从义接管了长安城南门,把赵思绾送回城里,让他收拾铺盖卷,体面地滚蛋。 赵思绾提出要归还他的贴身警备部队(牙兵),郭从义答应了; 赵思绾提出要归还牙兵们的武器铠甲,郭从义又答应了; 赵思绾提出要晚几天走,因为还有好多琐碎的事要安排,郭从义还是答应了…… 就这样,郭从义答应了赵思绾提出的一系列违反原则的非分要求,只为向他表明朝廷的诚意。 而赵思绾在忙什么事呢?贼不走空,既然要走了,他就要把能带走的全带走,他公开纵兵劫掠,大肆洗劫长安城百姓,要榨干长安人民最后一滴油。就因为忙着洗劫百姓,出发的日期竟然被一连改了三次,还是拖延着不肯走。 7月9日,赵思绾手下一个名叫曹彦进的秘密向郭从义报告,说赵思绾打算在7月11日半夜,率领五百嫡系部属连夜逃往后蜀。 次日清晨,郭从义再次催促赵思绾上路。赵思绾回答说要等到今天半夜再走。果然与曹彦进说的时间节点相同。 在此之前,郭从义已经向总司令郭威汇报了长安的接收过程,特别是强调了赵思绾的犹豫推诿,并向郭威请示,如果他坚持不上路,我们是不是可以帮他上路。 郭威回复,让他便宜行事。根据实际情况,看着办吧,灵活掌握。 于是,郭从义跟监军王峻率部进入城内,先控制各个城门,再在总部大楼里摆下宴席,说是为赵思绾饯行,通知他来赴宴。然后将赵思绾及其得力部将常彦卿等党羽共计三百余人逮捕,押赴街市,斩首示众。 据史籍记载,当赵思绾被五花大绑的时候,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没有求饶,没有进行无谓的挣扎,反而淡定地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弄死我啊?” 士兵回答:“听说是要用‘立钉’之刑。” 史料并没解释“立钉”的行刑方式,估计是类似“钉木驴”,或者像西川的传统手段,把人钉在墙上,直至死亡。总之,是一种非常侮辱受刑人的处刑方式。 赵思绾听罢大怒,厉声说道:“为吾告郭公:吾死未足塞责,然钉磔之丑,壮夫所耻!幸少假之。” 士可杀,不可辱。 郭从义答应了他,最终采用了斩首这种行刑方式,给赵思绾保留了最后的尊严,让他体面的上路。 第468章 平定三镇2 收复长安后,郭从义奏请诛杀前长安巡检使乔守温、供奉官王益、时知化、任继勋等人。 王益当初为钦差大臣,奉命把赵思绾及其部署调到汴州,路过长安时,乔守温出城迎接,正因几人在工作上的严重失职、违规(放野战军入城),导致赵思绾据城而叛。郭从义前来征讨时,安排乔守温组织民夫,戴罪立功。 在赵思绾据城叛乱时,乔守温留在城里的一位爱姬也被赵思绾霸占,等郭从义收复长安后,也就得到了包括这位爱姬在内的赵思绾的所有姬妾。郭从义也被这位美女惊艳到了,可乔守温却站出来,请求郭从义物归原主。 郭从义只得归还爱姬,但是心里非常不爽,就向郭威打小报告,请求对“长安兵变”进行追责。于是,几人就被判处了死刑。 随着长安、河中两个战场的相继结束,凤翔王景崇也将迎来他人生的终点。 他的幕僚周璨对他劝道:“我们之所以能坚守凤翔,是因与长安、河中遥相呼应,而他们又帮您吸引了朝廷主力的火力。如今,二人已死,蜀人也靠不住,您难道还盼望出现奇迹吗?不如自首投降,争取组织上的宽大处理吧。” 王景崇面带惭愧,先向周璨道歉,说都是自己不好,连累着大家陪自己受罪。然而接下来,王景崇却话锋一转,说我觉得我们还可以抢救一下。 他找来自己的两名亲信将领,公孙辇、张思练,对他们说道:“赵晖把全部精锐都部署在城北,明天早晨,你们二人放火焚烧东门,假装要献城投降,但不要让赵晖进城,我则与周璨率主力部队从北门冲出去,闪击赵晖主力。就算计划失败,大丈夫宁死阵前、不死阵后,总比束手就擒要好。” 大家领命,各自回去做准备工作。 次日(12月24日)清晨,天还没有亮,按照事先的约定,公孙辇、张思练在东门放火,向围城部队招呼,表示要献城投降。可就在此刻,城里的总部大楼也冒起了滚滚浓烟,顷刻间火光冲天。 二人面面相觑,“计划有变?怎么不通知我们?”连忙派人去查看。原来,王景崇已经举族自焚了,周璨也向赵晖投降归顺。 二人摇摇头,只能假戏真做,改诈降为真降。 王景崇之死成为历史之谜,有可能是如史书所载,效法古人,举族自焚;也有可能是遭兵变,或是周璨或是其他什么人,将王景崇杀死,伪造自焚而死的现场,然后向赵晖投降。 王景崇自杀,符合各方势力的共同利益,在这种情况下,他一定会死,而且一定无法查明真相。比如灯塔国前总统啃泥滴(音译嘛,安巴坚与阿保机的意思)。 随着王景崇葬身火海,乾祐二年(949)年底之前,后汉的“三镇连叛”终于以后汉中央的胜利而完美落幕。 乾祐三年(950)大年初一,刘承祐以三镇用兵之故,不受朝贺。但是很快就收到了凤翔战场的捷报:逆贼王景崇举族自焚,收复凤翔。 刘承祐龙颜大悦,当即给凤翔总指挥赵晖加兼侍中。 随后,分别派使臣到长安、凤翔、河中,打扫战场,埋葬双方阵亡将士及百姓遗骸。“三镇连叛”中究竟造成了多大损伤,已经不得而知,史书上只留下了一个细思极恐的小细节:在朝廷收葬遗骸之前,当地的和尚已经自发地埋葬了约二十万具遗体。 三镇均已平定,有功之臣自然要加官进爵,如收复凤翔的赵晖加兼侍中,收复长安的郭从义加同平章事,而至于平叛总司令郭威同志嘛,就略显棘手了,因为兵权在握、功高震主的郭威,已经露出了不安分的尾巴。 据说,据郭威的《周太祖本纪》说,郭威在发起总攻之前,曾有河神给他托梦,对他说老天爷会在7月下旬灭李守贞全族。7月21日,李守贞举族自焚,河神的话得到了应验。另据现场目击者说,在河中城被攻克的时候,郭威的营帐上方忽然有紫气聚集,“如楼阁华盖之状”。 紫气、红光等,都是有特定指向的说辞,而“华盖”更是皇帝的标配。此时此刻出现这样的记载或说辞,其政治信号就非常明显了。当然,这一段是后人(宋)编撰的,未必是当时的真实事件,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当时并未发生,为何要以此为节点,说明郭威对刘承祐产生威胁呢? 原因就在于,即便是宋朝人虚构杜撰,那为何会编在这个节点。其实郭威很早之前就见载于史册了,早在李继韬(李嗣昭之子)坐镇潞州时,郭威就已经拥有了“鲁智深+杨志”的传奇事迹,简单说,就是潞州的一位泼皮无赖横行霸道,郭威问他瓜保熟吗,然后为民除害。那一年,郭威年仅18岁; 李存勖推翻后梁,将其收编到自己的队伍中,那一年,郭威21岁; 后来,郭威成了刘知远的小弟,刘知远是石敬瑭的小弟,石敬瑭是李嗣源的小弟。 在随后一系列的征战中,郭威偶有客串,却未有诸如紫气、华盖之记载。如今,前面几位大佬依次登上皇帝宝座,等到刘知远去世后,在“三镇连叛”被讨平后,郭威的出场才有了皇帝的专属BGM,所以河中之战是郭威人生路上的重要里程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间节点。 8月5日,郭威从河中班师回朝,8月13日,抵达洛阳。 洛阳留守王守恩,贪婪卑鄙,一心一意搜刮民脂民膏。他敛财的手段不亚于“拔钉税”、“捋须税”。 王守恩规定,凡婚丧嫁娶,必须交税,老百姓发丧出殡,凡是不交“出殡税”的,就不让棺材出城;甚至于有“拉屎税”,上厕所也要交税……最令人发指的,是向乞丐征税,连乞丐都不放过。 他还经常指使手下去偷窃…… 而更有意思的,是每当有富人家里娶亲,王守恩就与手下戏子们换穿百姓衣服,混入婚礼现场,冒充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讨要“喜钱”,每次都能骗到几锭银子。丝毫不顾他“西京留守、同平章事”的尊贵身份,化身拦婚车的无赖老大爷。 估计办喜事的主人应该认识他,否则不会拿出如此巨款充当“喜钱”,只能破财免灾,拿几锭因此买平安,微服私访总比明火执仗要温柔许多。 王守恩应该是有某种心理疾病的,人格缺陷。有的表现为残忍嗜杀,有的则表现为对金钱有着疯狂的痴迷,而王守恩则是对敛钱的手段颇为沉迷,欲罢不能,总之,是一种病态。 第649章 郭威班师 当郭威路过洛阳的时候,王守恩忽然想起来自己无比尊贵、出将入相的身份,于是“肩舆出迎”。这是一种极为不礼貌的行为。 郭威听说之后,非常生气,认为这是王守恩故意端架子,诚心怠慢自己,于是派人传话:“哥很忙,洗澡呢,不方便接见。”然后提起笔来,随手写了一张小纸条,以中央宰相办公厅(中书)的名义,任命自己的得力干将——白文珂,代替王守恩,当洛阳留守。 小纸条递出来,白文珂吓坏了,心说你们两位大佬神仙打架,别伤及无辜呀,我哪边儿也不敢得罪啊!不敢接受。 与此同时,王守恩已经回到办公大楼,正在客厅等着郭威前来拜见自己。部下忽然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报告,长官,新任留守长官已经上任办公了!” “啊?” 王守恩懵圈了,哪儿来的什么新任长官?赶紧出来一瞧,发现办公地点正在进行物业交接,站岗执勤的守卫全部换成了郭威的人。 “坏了!” 王守恩转身往后院跑,发现自己的一家老小数百人已经被轰出了留守长官府,正狼狈地杵在大街上,如逃难的难民一样。见到王守恩出现,这些人嚎啕大哭着,纷纷向他哭诉。 “还忙着哭呐?赶紧跑路吧,再玩一会儿TMD命都没了!” 王守恩成为难民队伍的领头人,拖家带口,从洛阳狼狈不堪地来到汴州。 这时候,刘承祐已经不敢得罪郭威,对于郭威驱逐朝廷命官、擅自以中央朝廷的名义任免封疆大吏的僭越行为不管不问,采取了妥协退让,竟然下达了正式任命状,任命白文珂同志为西京留守、加兼侍中。 王守恩进京后,为了防止遭到郭威的进一步迫害,四处行贿,拿出大量金银财宝贿赂当权者。于是,在诸多高官的大力美言下,刘承祐终于念其首义之功而进行特赦,只把王守恩的几个部下、党羽诛杀。 刘知远太原称帝时,王守恩献出潞州投降,为刘知远打开了南下之路。这就是他的首义之功。 但是王守恩犯了什么罪呢?只因怠慢了郭威,不仅丢了官,还要散尽家财才能被“特赦”,“但诛其用事数人而已”,还“而已”! 郭威当时只是枢密使,却能用一张随随便便的小纸条对宰相级的封疆大吏、直辖市市长进行任免。连欧阳修在点评此事时,都说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苗头。什么苗头?呵呵,你懂得。 8月27日,郭威终于回到汴州。 刘承祐不敢怠慢,赶紧“升阶抚劳”,赐御酒,金银财宝赏赐无数。次日,刘承祐召开中央会议,商讨赏赐郭威的问题,初步达成意见,认为该给他一个节度使。随后,朝廷向郭威透露了风声,看看他的意见,如果不满意可以再加价嘛,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 如众人所料,郭威一口回绝,拒绝了朝廷的赏赐,并且高风亮节,表示自己为国平叛、报效皇上,不求任何回报…… 真的是“任何回报”吗?当然不,郭威的要价很高。 郭威说:“我自接到平叛的任务以来,打了整整一年多,才勉强攻克一个城池,有什么脸面还求赏赐?皇上不怪罪我无能,已经是非常宽容体恤了。再说,平定叛乱,难道是我一个人平定的?我率领大军驻扎在外,京师的治安维持、粮草的供应、转运等等工作,还不是大家的共同努力?我怎敢把功劳独自霸占?” 冠冕堂皇,无可辩驳。 于是,朝廷重新商议,拟定了一份人员名单,几乎所有的地方节度使都榜上有名。 然而郭威还是不满意,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这句话:我提几个人,你们给安排上。 朝廷:好嘞,早这么说多好,费这么大劲。 郭威于是呈上了一份写有73人的名单,全是他的嫡系部下。 最后,在郭威的一番敲诈勒索下,后汉朝廷最终拟定了一份惊世骇俗的赏赐名单,几乎囊括的所有人: 宰相三人:窦贞固、苏逢吉、苏禹珪 枢密使两人:杨邠、郭威 宣徽使两人:王峻、吴虔裕 三司使一人:王章 侍卫使一人:史弘肇 在中央是这九人,他们分别掌握着行政权、兵权、财权,控制着文官集团、皇宫内外事务、禁军集团。他们的赏赐数额与郭威完全一样。 除此之外,受嘉奖的地方藩镇更是无计其数,如魏州高行周、襄州安审琦、兖州符彦卿、灵州冯晖、夏州李彝殷等; 皇亲国戚们也要见者有份,如许州刘信、郓州慕容彦超、青州刘铢、河东刘崇、徐州刘赟、陕州李洪信、澶州李洪义…… 甚至包括吴越钱弘俶、南楚马希广、荆南高保融。总之一句话,全国有赏。 当时就有人指出,这是郭威借花献佛,花朝廷的钱,赚自己的人情。而且如此一来,就类似于“子贡赎人”,是一种道德绑架,从今往后,但凡有立功之人,如果不像这样进行全国封赏,朝廷就会被骂成昏君佞臣,而如果进行全国封赏,那么国库很快就会空虚,为祸不浅! 特别是郭威提出的那份73人的名单,他们不会感念朝廷的恩德,而是感激郭威的恩德。吃孙喝孙不谢孙。 全国普遍大赏,中央与地方各级官员纷纷加官进爵,举国欢腾。正当大家沉浸在一片喜悦中时,河北传来十万火急的紧急军情:契丹入寇!契丹骑兵已经深入到贝州、魏州一带。 早在耶律阮率军北返,途径定州的时候,提拔定州义武军节度副使耶律郎五为节度使,而把节度使孙方简调到云州,当大同节度使。 孙方简,就是以邪教为团队灵魂的原狼山好汉,在中原与契丹之间反复横跳,并最终向契丹俯首称臣,被任命为定州义武军节度使。 耶律阮非常猜忌汉人,只信任契丹人,而此番契丹北返,镇州、定州的战略地位更加重要,因此不能由汉人降将坐镇,必须换成契丹人。 虽说是把孙方简从定州调到云州,但按照惯例,他需要先去契丹的上京临潢府面圣谢恩。孙方简对此非常恐惧,担心自己有去无回,于是以各种理由推脱北上的行期,并最终率领三千部众,回到狼山革命根据地。 第650章 郭威巡边 契丹派军攻打,未能取胜。 后来,孙方简派人向后汉表示归附,被后汉任命为定州义武军节度使,命他抵御契丹,并派镇州成德军留后刘在明率军支援孙方简,攻打定州。 此时,定州的契丹守将是耶律郎五和从镇州逃来的耶律麻荅。二人听说后汉来袭,立即在定州城内大肆劫掠,裹挟着全城百姓随军北上,临走时还放了一把大火,妥妥的“三光政策”。 孙方简得到契丹撤退的消息后,立即率领数百部下从狼山驰赴定州,将这座空城接管,随后便上疏朝廷,表奏弟弟孙行友当易州刺史、孙方遇当泰州刺史。朝廷批准。 此后的一段时间,狼山孙氏兄弟成为了后汉北大门的门神,数次打退契丹人的扰袭,并收复了后晋时期沦陷的一些州县,把后汉的版图向北扩张。 耶律麻荅等人回国后,耶律阮责备他损兵折将、丧权辱国。耶律麻荅当面顶撞耶律阮,反唇相讥,说这都是因为国家任用汉人当官执政,才把国家搞到这个地步的。 耶律麻荅,他的父亲是耶律剌葛,耶律剌葛是耶律阿保机的亲弟弟。也就是说,耶律麻荅与耶律倍、耶律德光是堂兄弟,是耶律阮的叔叔。他自幼长在皇宫,跟耶律德光的关系非常亲密,属于典型的“太宗党”。 而耶律阮则是通过排斥“太宗党”和“太后党”才登上的皇位,对这位皇叔本身就没有太多的好感。如今,皇叔耶律麻荅丢城失地,丧失中原领土,不仅毫无悔过之意,反而****,简直是找死。 耶律麻荅这是藐视、挑战耶律阮的权威和底线。Nozuonodie。 耶律阮用毒酒将其毒死。 关于耶律阮如何在“横渡之约”后打击政敌、巩固皇权的故事,将在后文呈现。 中原“三镇连叛”,一直觊觎中原,却无力北伐的南唐李璟,派使节出访契丹,呈上蜡丸密信,请求两国联兵,趁中原内乱之际,南北夹攻后汉。 乾祐二年(949)9月,耶律阮召开御前会议,君臣达成一致意见:南下! 10月,契丹调集大军,卷土重来,气势汹汹,直接杀奔贝州,在贝州、魏州、邢州、洺州一带大肆烧杀抢掠,其中深州刺史史万山同志为国捐躯。 当时,索万进率领七百骑兵驻扎在深州协防,数千骑兵进攻深州东门,史万山父子率一百余人反击,竟然将数千契丹兵杀退,随即乘胜追击,却不料这是契丹人的诈败诱敌,追杀出十余里之外,忽然伏兵四出。 史万山急忙向索万进求援,而索万进按兵不动,见死不救,以致史万山全军覆没。事后,朝廷追赠史万山太傅。 河北局势骤然紧张,藩郡守将仅能闭城自保,毫无还手之力。 南唐李璟也派军从寿州北渡淮河,响应契丹。 后汉的颍州将领白福迎战,将南唐击退;密州刺史王万敢则直接反攻到南唐境内,将南唐海州治下的荻水镇攻克,并进行了系统性破坏,以示报复,随后奏请朝廷增派援军,以便给南唐一个深刻的教训,朝廷派遣前沂州刺史郭琼率领禁军支援,王万敢与郭琼深入南唐腹地,大肆破坏海州。 南唐在晋、汉时期的表现,就像趴在脚背上的癞蛤蟆,不咬人,但恶心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被刘承祐派去抵御契丹的,自然就是这位刚刚平叛归来的大功臣郭威同志了。 10月20日,朝廷派郭威领兵北上巡边,宣徽使王峻依旧为监军。 契丹人听到郭威北上的消息,立刻带着抢来的战利品北返。 郭威先到魏州,再抵邢州,王峻则分兵扑向镇州、定州,搜寻契丹的散兵游勇。随后,郭威集结主力部队,欲反攻到契丹境内,刘承祐急忙下诏制止,命他班师回朝。 刘承祐为了加强中央集权,打算借普赏天下之际,把各地藩镇召到京师,进行一次全国大移镇。正巧,各地藩镇纷纷上表,请求进京面圣,祝贺皇上生日快乐(3月7日)。刘承祐顺水推舟,一律准奏。 乾祐三年(950)3月,各地藩镇相继来到汴州,刘承祐在永福殿大宴群臣,歌舞升平。随后,便是刘承祐表演的乾坤大挪移:魏州高行周移镇郓州;兖州符彦卿移镇青州;郓州慕容彦超移镇兖州;邢州薛怀让移镇同州;府州折从远移镇邓州;华州刘词移镇邢州;安州杨信移镇鄜州;贝州王令温移镇安州…… 在一系列的人事调动中,有一个人的调动震动了朝野上下,此人便是鄜州留后王饶。因为王饶是“李守贞党羽”。当初李守贞叛乱时,王饶与他暗中勾结。大家认为按照惯例,王饶应该会被安排一个退休养老的闲职,比如丢入禁军序列,而结果是不降反升,由鄜州留后成为华州节度使,从三级战区的候补委员成为一级战区的正职。 原因就是王饶进京之后,向当权者(史弘肇)大肆贿赂。 因契丹入寇的缘故,朝廷任命郭威为魏州留守,并诏令河北诸州的军队、钱帛、粮草等,全部服从郭威的调遣。 郭威一下子成了黄河以北的无冕之王。 5月3日,郭威向刘承祐辞行,率部奔赴魏州。临行前,郭威给刘承祐来了一个“出师表”: “太后跟随先帝多年,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而陛下您还年轻,不懂事,如果在工作上有什么困惑,应该多请教太后,并遵照她老人家的指示,别自作主张! 另外,陛下还要亲贤臣、远小人,别不辨忠奸、不知好歹! 杨邠、史弘肇、苏逢吉等人,都是先帝爷的老部下,他们能力卓著又忠心耿耿,陛下应该跟他们推心置腹、信任重用,别整天跟一帮年轻的小屁孩儿、奸佞小人厮混! 至于北御契丹,我当然会竭尽所能,陛下只管把更多的权力放给我就行,其他的事儿您就少操心,少管些好。” 一句话:听你妈的,听叔叔们的,听我的,你个小屁孩儿懂毛?闭嘴。 虽然不如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那样文采奕奕,但意思是差不多的,就是握有兵权的前朝老臣摆出长辈的姿态、以“都是为了你好”为基调,训斥幼主。 刘承祐吓得大气不敢出,洗耳恭听,连连称是。然而事实上,君臣之间的信任已经到了临界点,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爆一场大变动。 这场大变动不到半年就发生了,其爆发之迅速、规模之惨烈、影响之巨大,是包括始作俑者在内的所有参与者都始料未及的,它如潘多拉魔盒,一发不可收拾。 第651章 将相不和 后汉时,虽有三镇连叛,后蜀、契丹、淮南亦摩拳擦掌,然而都只伤后汉皮毛,未及筋骨。后汉的致命伤是内伤。 刘知远匆匆建立后汉,又匆匆去世,给儿子刘承祐留下了一个百废待兴的烂摊子,同时也留给他一套初具人形的领导班子。 之所以说是初具人形,是因为这套领导班子有如下几个特点: 1,架构较为完整,俗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组织架构都有,但是称职与否就另当别论了; 2,是后汉政权的既得利益集团,因此也就无限忠于后汉朝廷,竭尽全力维护目前的权力体系和利益分配模式; 3,组织内部成员几乎全是“速成班”,根基浅、底子薄,骨子里存在极强的自卑心理,而极度的自卑又导致了固执己见,行事风格较为偏激; 4,一般来说,凡是同时具备上述三点问题的,必然会存在这个问题:内斗。 前文有过交代,刘知远的托孤重臣之间,存在着比较深的矛盾,而且他们丝毫不加掩饰,因此不能称之为“勾心斗角”,对比一下唐末的政治斗争,即便是宦官田令孜,也懂得运用一些阴谋诡计,布局设套,跟学霸宰相们周旋博弈,虽然乌烟瘴气,但客观来说,还是值得玩味的。 而发生在后汉朝廷的核心权力圈内的争斗,就已经有些侮辱“勾心斗角”这个词了,不加伪装、不要滤镜,双方坦诚相待,态度明确,就是“CNM我弄死你。” 除此之外,托孤老臣与幼主刘承祐之间也存在着尖锐而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也是所有“开国皇二代”们需要面临的共同问题, 将相不和、君臣生隙,这才是导致后汉迅速走向灭亡的原因。 后汉是建立在晋辽大战的废墟上,历史没有给它小火慢炖的时间,只能是大火爆炒。为了迅速稳定局面、恢复秩序,后汉给人留下了“汉法严酷”的观感。 关于战乱对百姓生产和生活造成的影响,已经毋庸赘述,中原地区的自然灾害也并未减少,在刘承祐时期,黄河再一次决口,蝗灾、水灾、旱灾并没有因改朝换代而另择新欢,它们依然对中原这块儿苦难的土地不离不弃。 百姓们民不聊生,于是选择背井离乡,或是聚众为盗。群盗们打家劫舍,剽掠郡县,转战各处,比如前文提到的南唐李璟,就趁机在边境一带招降纳叛,引诱后汉控制的淮北地区变民。 刘知远为了抵御契丹,安抚归顺自己的藩镇,也不得不毁家纾难,给予将士们丰厚的赏赐,导致国库空虚,赤字严重,不得不变卖后宫财宝,连皇后的首饰都要变卖。 镇压民变,抚平财政赤字,成为后汉政权亟需解决的内政难题。后汉的领导班子于是就采取了简单粗暴的办法。 比如,后汉出台了最为严苛的法律,规定:凡是参与偷窃、抢劫的,无论数额多少,一律判处死刑。 宰相苏逢吉亲自起草该条法律,做了进一步的更正,使之成为有史以来最严酷的法律:盗贼本人及前后左右的邻居,包括“一保”之内的居民,全族处斩! 偷个东西,不仅小偷本人被杀全家,他的邻居也要杀全家。 这是借鉴参考了“保甲连坐”制度。在中国古代,关于“保”的定义略有不同。在唐末,四户为“邻”,五户为“保”。总之,只要有一个人犯法,官府的起步价是诛灭五户。 草稿拟定后,招致了一片反对声。苏逢吉这才迫不得已,恨恨地将“全族”二字抹去,邻居就不用杀全家了,但家长还是要杀的。 在这条法律的指导下,山东、河北等匪患最严重的地区,发生两起骇人听闻的案件: “平阴县屠村案” 郓州刑警大队长(捕贼使)张令柔破获了一个违法犯罪团伙,顺藤摸瓜,追查到了平阴县(今山东省济南市平阴县),然后无情屠杀了十七个村的数百名村民。 “卫州冤案” 在卫州,发现了盗匪,人民群众自发地组织抵抗,赶跑了盗匪,有十几个热心市民前往追赶,结果盗匪逃入山林,不见了踪迹,这时候,刺史叶仁鲁带兵赶到,一口咬定这十几人就是盗匪的同伙,不听辩解、不予调查,直接将他们的脚筋挑断,然后抛弃在这深山老林,十几人哀嚎惨叫,过了好几天之后才死。 卫州冤案发生后,宰相苏逢吉不仅没有责备卫州刺史叶仁鲁,反而将叶仁鲁同志树立为优秀典型,公开点名褒扬,号召全国官吏向叶仁鲁同志学习。 堂堂帝国宰相,一般人印象中文弱、宽厚、包容的迂腐书生,尚且严酷无情至此,何况是目不识丁、握手刀枪的武将! 在“向叶仁鲁同志学习”的号召下,各级地方官本着“宁可错杀三千,绝不使一人漏网”的宗旨,制造了无法统计的冤假错案。 苏逢吉虽为文官,但他嗜杀的性格很早之前就暴露了。刘知远未称帝时,每当过生日或偶有小疾,就会让苏逢吉“静狱”,类似于大赦天下,只不过是在他管辖的一亩三分地之内,把官府积压的案件处理一下,能结案的必须当场结案,不能结案的也要从简从快从轻处理,把监狱里关押的犯人都释放,就当是放生祈福了。 苏逢吉来到监狱,下令把所有犯人都杀了,不管所犯何罪,不管轻重,更不管是否冤枉。总之,杀个干干净净,物理净狱。 苏逢吉是一个拥有“智多星”吴用皮肤的“黑旋风”李逵。但是他文采出众,思维敏捷,而且善于察言观色,很会迎合刘知远,故而深得刘知远信任。仰仗着刘知远的宠信和他心狠手辣的行事风格,河东官吏们无人敢冒犯他的威严,他的工作效率也因此出奇地高,于是更得刘知远信任。 苏逢吉的另一个性格特点是贪婪、视财如命。在他当权的时候,公开受贿、卖官鬻爵,把后汉的官场搞得乌烟瘴气。 第652章 李崧之死1 李永吉(李继曮之子,李茂贞之孙)从凤翔来京师朝见,苏逢吉认为他家世显赫、久镇边关,肯定富得流油,于是派人给他递话:我可以给你一个刺史的位置,但你要把你父祖的传家玉带送给我,意思意思。 李永吉回复说多谢相爷抬爱,但先王玉带乃是民间讹传,我真没有。 “这个……可以有。” “这个……真没有。” “那……我帮你有。” 苏逢吉派人到街市上买来一条高仿山寨货,然后给李永吉捎话:玉带我自己买了一条,花了数千贯,你给报销一下。 客省使王筠,在后晋时奉石重贵的命令,出使南楚,等他回来的时候,江山易鼎,已经是后汉王朝了。苏逢吉知道规矩,外交活动总会伴随贸易活动,客省使除了掌握着朝廷的“外贸”业务,带着大量异国他乡的稀罕玩意儿,还会带着外国首脑赐给的丰厚赏赐。 于是,苏逢吉派人给王筠递话:把你带来的东西都给我,我可以让你当刺史。 王筠恋恋不舍,只拿出了一半的财产(以其橐囊之半献之)。面对打了五折的意思,苏逢吉感觉很没意思,于是收钱不办事,并没有让王筠当刺史。 有了钱,自然要挥霍享受。苏逢吉的生活水平是令人发指的,他说朝廷里的食堂太垃圾,工作餐简直就是喂牲口的,他拒绝下食堂,而是让自己的私人厨师每天往宫里送珍馐美味,单独开小灶,他的每顿饭都是《报菜名》。 清朝巨贪和珅,再怎么奢侈讲排场,上班的时候也是要吃食堂的。 就连他家办白事,那都是借机搜刮钱财的好机会。他的妻子武氏去世,他命百官及地方州县为他用最上等的绫绢做丧服。当然,送衣服只是一个名号,实际就是要现金,把绫绢折合成现金,各级官员把这笔钱送来就可以。 大权在握,苏逢吉给他的儿子们都安排了高官,这自然不在话下。他的一位同父异母的哥哥,从外地来京城,没有先来拜他的码头,而是先去见了他的儿子。苏逢吉勃然大怒,竟然将自己的这位哥哥乱棍打死。 他的继母去世,按照规矩,他应该去职丁母忧,但他为了不影响工作,依然坚持在工作岗位上,拒绝丁忧服丧。 而苏逢吉最为人诟病的,就是将李崧满门抄斩。 后晋时期的宰相李崧,与冯道、和凝等被契丹裹挟北上,中途在镇州停留,正当他们准备离开镇州,深入契丹时,镇州兵变,耶律麻荅被驱逐,几人也因此留在了中原,并返回汴州,投奔后汉。 这几人都是政坛老前辈,后唐时候就已经做官,后晋时候已经做到了宰相之位,德高望重,这是“速成班”的刘知远河东嫡系们深为忌惮的。 刘知远入汴时,将冯道在汴州的别墅赠给了苏禹珪,而把李崧的汴州别墅赠给了苏逢吉。李崧在洛阳还有一套家院,苏逢吉派人一同霸占。 冯道和李崧等人回来后,被刘知远的河东嫡系们骂做“汉奸”,予以无情排斥,几位政坛老油条自知危机四伏,不敢有所怨望,战战兢兢、规规矩矩夹着尾巴做人,对任何人都无比谦卑恭顺。 河东嫡系们仍然对冯道、李崧等人保持了相当高的警惕和敌视,经常在刘知远面前打小报告,说这几人深得契丹人的器重,也都接受了契丹人的官职,早已被“辽化”,不可信任。 而李崧曾经竭力讨好石重贵,为此还与刘知远闹过不愉快。所以李崧更是心惊胆战,寝食难安。 思来想去,李崧决定向当权者行贿,以求保命。造化弄人,李崧的自救行为不但没有挽救自己,反而将自己送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李崧行贿的对象,就是这位只手遮天又贪婪好财的苏逢吉。李崧把他在汴州和洛阳的房产证献给苏逢吉。 此举实在欠妥。果不其然,苏逢吉当场就怒了。 “给我这个啥意思?显得——就好像我霸占了你家产似的。” 李崧的两京房产已经在苏逢吉的控制之下了,汴州房产是政策福利,是皇上赐的,洛阳房产是无理霸占。但无论财产来源是什么,总之是被苏逢吉事实占有。而且国家改朝换代,由后晋变成后汉了,您那房产证是盖的后晋的章。 苏逢吉认为李崧是故意恶心他,非常生气。 李崧本人则是更加惊惧不安,索性称病不出,谢绝一切宾客往来,老老实实当缩头乌龟。但是他的家人就无法体会他的苦心了,不知世道险恶。 李崧的弟弟李屿、李嶬与苏逢吉的子弟们在同一单位供职,同事们聚餐的时候,二人喝得有点儿多,就借着几分醉意,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你们家霸占了我们家的产业。” 这就是酒桌文化,在饭局上,很多平时不方便讲的话,都可以借着酒力说出来,如果对方不悦,就让酒精背锅,以此作为试探。 但李屿、李嶬的试探对自己绝无半点好处,他们是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苏家孩子把这话转告给了苏逢吉,说李家人对他满怀怨恨。 苏逢吉便在心里种下了杀人的种子,“我有办法让他们闭上臭嘴!” 翰林学士陶毂揣测出了苏逢吉的意思,于是暗中帮助苏逢吉,搜罗李崧的黑材料,准备罗织罪名,陷害李崧。这位陶毂先前是受李崧的提拔才进入翰林院的,现在,无耻地陶毂恩将仇报。 苏逢吉他们很快就抓住了一个机会: 李屿有位仆人叫葛延遇,他的主要工作是李氏集团的采购员、业务员,帮李屿经营生意,而这份工作是吃回扣、揩油水的好差事,葛延遇没少中饱私囊,手底下不太干净。 俗话说,不聋不瞎,不配当家。水至清则无鱼。李屿发觉葛延遇当中间商赚差价之后,非常生气,不仅把他贪污的赃款全数追缴,还把他毒打一顿。葛延遇便怀恨在心,准备报复主人。 第653章 李崧之死2 葛延遇私下找到了苏逢吉的仆人李澄,告之自己打算反水。 苏逢吉知道后,大呼天助我也。立刻教给他们一套说辞,然后派人邀请李崧来自己家赴宴,诈称有要事相商。 李崧不敢怠慢,急忙赴约。苏逢吉亲切地接见了李崧,然后从容地告诉他实情,“还有啥遗言,赶紧交代吧。” 李崧深知苏逢吉党徒的手段,自知不免,于是拱手施礼,说希望他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帮忙照顾自己的小女儿,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苏逢吉点头应允,“好吧。来人——送他上路。” 苏逢吉给李崧保留了最后的尊严,虽说是送他去大牢,却没有绳捆索绑,而是允许他自己骑马而行。 李崧出门上马,他的随从、路人全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大街之上只有孤零零地李崧。他仰头视天,发出一声怒吼:“自古岂有不死之人,然亦岂有不亡之国乎!”随后自己坦然去“自首”。 他的弟弟李屿也遭秘密逮捕,在监狱里遭受了严刑逼供。李屿受刑不过,只能“如实”供述了自己的犯罪经过,说他与哥哥李崧、弟弟李嶬、外甥王凝以及家丁仆人等共二十人,密谋在先帝下葬当天发动叛乱,在汴州城放火制造混乱,浑水摸鱼;还派人联络了河中李守贞,打算里应外合…… 苏逢吉拿着这份口供,“这……不像真的……”于是提起笔来,在“二”字上添了两笔,改成了“五”字。二十人的冤案成了五十人的冤案。 于是,刘承祐下诏将口供中的五十人全部诛杀。李崧惨遭灭门。尸体全部在街头曝尸示众。 李崧,从小就是远近闻名的学霸,“幼聪敏,能文章”,初在镇州做小官,李存勖皇长子李继岌坐镇镇州时,任命了李荛为掌书记。李崧毛遂自荐,直言不讳地说李荛那家伙不配这个位置,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当时的文官大佬如爱喝酒的卢质、文化大V冯道等听闻此言,甚觉荒唐,心说哪里来的大胆狂徒?便要来李崧的文章,结果几人先是手不释卷,继而拍案叫绝,“人才!”于是联名向李继岌保举李崧,李崧从此成为李继岌身边的幕僚。 傍上了皇太子,成为“太子党”头号幕僚,如果李继岌按部就班地即位,那么李崧也将成为宰相。 李继岌在伐蜀,奉母亲“抽爹算计刘”的密令,诛杀郭崇韬。这件事帮他擦屁股的,就是李崧。李崧连夜伪造了“圣旨”,平定了军心,帮助李继岌成功率领军队班师。 李嗣源入立,李继岌自杀,李崧失去了靠山。李嗣源以任圜判三司,任圜则提拔李崧为盐铁判官,好景不长,李崧丁母忧,辞职回家。 等他服丧期满,有位藩镇大佬坐镇镇州,辟李崧为幕僚,后来,这位大佬官拜枢密使,李崧也被提拔进入了枢密院、翰林院,一步步接近权力顶峰,开启了人生第二春。 只可惜,这位大佬名叫范延光。 明宗末期,朝廷讨论赴镇河东的人选,群臣争论不休,李嗣源怒甚。这时候,李崧提议派石敬瑭去。李嗣源最终采纳了李崧的建议。 李崧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二春竟然是这种打开方式。 石敬瑭非常感激李崧帮他脱离虎口、成就霸业,于是在称帝后先将他任命为户部侍郎,随后又拜中书侍郎,最后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宰相兼枢密使,李崧迎来了人生巅峰。 石重贵即位后,李崧又兼了“判三司”,集行政权(宰相)、兵权(枢密使)、财权(判三司)于一身。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也正是在人生的巅峰之上,李崧铸就了日后的悲惨结局。简言之,他站错了队。 当时,杜重威与刘知远明争暗斗,互相不服。后来刘知远被外放到河东,而杜重威留在了中央,而且还顶替了刘知远的侍卫使头衔,也就是说,在二人的较量中,刘知远处于下风,皇上更信任杜重威。 于是,李崧便多次在皇上面前夸赞杜重威。不知杜重威是否“深德之”,但刘知远是“深恨之”。 在晋辽大战末期,赵延寿诈降,李崧则对此深信不疑,劝朝廷出兵接应,而朝廷派出去的就是被李崧大力推荐的杜重威。 结果是有目共睹的,赵延寿诈降诱敌,杜重威与契丹暗通款曲,携后晋全部主力精锐二十万人缴械投降,后晋就此灭亡。 耶律德光入主汴州后,非常感激李崧,公开表示:“吾破南朝,得崧一人而已!”拜李崧为太子太师。据说赵延寿在耶律德光面前盛赞李崧。 李崧究竟是不是契丹人的间谍?他与耶律德光、赵延寿、杜重威之间究竟是不是无间道?也许李崧只是很傻很天真罢了,但这将成为他走向深渊的助推器。 耶律德光北返的时候,让李崧全家跟随北上。耶律德光暴毙,李崧驻留镇州,镇州兵变,李崧与冯道等人回归汴州。而此时的皇帝就是被他排挤的刘知远。 刘知远因李崧站队杜重威而对他很反感,朝臣们也纷纷指责李崧是契丹间谍。所以李崧在后汉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直到被苏逢吉害死。 而李屿的仆人葛延遇,则是本案重要人证,他是污点证人,是揭发检举叛徒的功臣,得到了苏逢吉的厚赏。 京城百姓无不为之扼腕叹息。50人就想造反?皇宫里的侍卫、京城的禁军要以万计,还不算驻扎在京师的卫戍部队和地方协防驻军,用脚后跟想想也知道此事的蹊跷胡闹。 从此之后,官宦人家对仆从的态度开始变得畏惧,生怕他们会学习葛延遇,一时间,主仆地位竟然颠倒,很多大户人家的主人乖得像孙子,仆人牛B得像大爷。 事后的某一天,秘书郎李昉登门拜访陶毂。闲谈之余,陶毂忽然问道:“你祖籍是镇州,距离深州不远(李崧祖籍深州),你俩都姓李,该不会有什么血缘关系吧?” 李昉如实答道:“不瞒您说,李崧还真是我的一个远方堂叔。” 陶毂点点头,嘴角诡异地上扬,“李崧他勾结叛逆,心怀不轨,实在是罪恶滔天——”随后略作停顿,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死死盯着李昉,“——他的死,我也出了一份力。” 李昉当场就被吓得面无血色,汗透衣襟。 陶毂见状,满意地“哈哈”大笑。 第654章 开国功勋之史弘肇 诬告之风蔚然兴起,相州节度使王继宏杀其幕僚张易,理由是张易传播谣言,朝廷不予追究。 “藩郡凡奏刑杀,不究事实,即顺其请”,这就是后汉的法律,简直可以称之为“杀人不犯法”,特别是各级官吏,杀人之后只需说此人造谣或者意图谋反就行。 后汉是五代中寿命最短的王朝,三年多,不到四年。而这三年却是五代时期乃至整个上下五千年的至暗时刻。“汉法严酷”,苏逢吉出力不少。 以苏逢吉为代表的后汉文官集团,与以杨邠、史弘肇、郭威为代表的武将集团之间的矛盾,是公开而激烈的。双方多次爆发正面冲突。下面,我们将简单捋一捋双方水火不容的恩恩怨怨: 1,史弘肇 1.1史弘肇其人 史弘肇的出身中规中矩,是乱世典型的模板:家中世代务农,从小就不学无术,专爱打架斗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村霸、混混,不仅擅长搏击格斗,更擅长田径,“日行二百里”、“走及奔马”,包揽短跑、长跑。 后梁时期应征入伍,因其骁勇善斗,很快就被提拔为下级军官,随后被编入禁军。 到了后唐,石敬瑭统领禁军的时候,将他编入自己的亲兵卫队,后来刘知远赴镇河东,奏请为自己的部曲。 史弘肇人狠话不多,对士兵的要求非常严格,比如从河东南下时,就规定凡是敢践踏麦田或者把马拴在树上的,立刻军前正法。而且相比于斩首,史弘肇更喜欢大铁锤爆头。所以史弘肇带出来的队伍军纪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战斗力极高。 在刘知远的“速成班”中,史弘肇算是立功最多的。刘知远太原称帝之初,代州王晖叛归契丹,史弘肇领兵讨伐,一鼓作气,攻克代州,打出了后汉新生政权的威风,为后汉开了个好头; 随后充当南下的先锋开道军,收潞州、克泽州,让刘知远从太原到洛阳,就像回自己家一样,一路畅行无阻,全是史弘肇的功劳(赴洛如归,弘肇前锋之功也)。 “速成班”该有的毛病他同样没有缺席。 比如,他的母亲也在刘知远入汴后及时去世了,史弘肇仅仅戴孝服丧数日,就返回了工作岗位,继续为人民服务。非要矫情的话,他比苏逢吉略微强一点点,毕竟苏逢吉都没丁一天母忧。五十步孝百步吧。 三镇连叛时,京师流言四起,民情恐慌,当时史弘肇负责维护京师秩序,他的手段很简单,凡是敢造谣、传谣的,格杀勿论。 连宰相苏逢吉都那么冷酷无情,何况史弘肇这个武将了,于是在京师制造了无数冤假错案。因为史弘肇不需要证据,只要是有嫌疑,比如有人揭发检举,就立刻判刑,死刑是起步价。 史弘肇与苏逢吉一样,在他们的法典中,没有拘留、有期徒刑、缓刑之类的字样,不管所犯何事,统统死刑。甚至不顾事实,只要成为被告,就是死刑。 “不问罪之轻重,理之所在,但云有犯,便处极刑,枉滥之家,莫敢上诉。” 《宋史·边归谠传》对此亦有记载,边归谠是石敬瑭的幕僚,后汉时期官拜御史中丞。边归谠在当时就曾劝阻史弘肇,说对于那些检举揭发信,特别是匿名信,我们应该详细验证,查明事情的真相之后再做决断,不能风言闻事就立刻滥杀,现在已经是陷害诬告成风了,贪官污吏及无耻之徒大行敲诈勒索、挟私报复之事。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官吏们便大肆敲诈勒索,百姓稍有不从,便被诬告、嫁祸,然后死刑伺候。 史籍记载了两个典型案例: “醉鬼冤案” 有个市民喝醉了,顶撞了一个当兵的,当兵的立刻说他造谣生事,然后依法依规予以死刑; “好奇腰斩案” 乾祐二年(949)4月9日,天空发生了一个罕见的天文奇观——太白昼见。太白金星在晴朗的白天出现在天上。汴州城里的一位居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抬头看了一眼。只是看了一眼,便被巡逻兵逮捕,史弘肇下令:腰斩! 因为奇异的自然现象、天文现象总会被借题发挥,用以制造政治谣言。抬头看一眼就当场腰斩,看你们谁还敢乱发朋友圈! 除了史弘肇最喜欢的大铁锤爆头之外,腰斩、割舌、断足等刑罚亦是常见的手段。 他的手下酷吏解晖,奸诈残忍,严格贯彻执行了史弘肇的工作指示,“凡有推劾,随意锻炼”,凡是被他抓的人,不管是否被冤枉,经过他的一番刑讯逼供之后,犯罪嫌疑人都会争相承认自己的犯罪事实,只求一死。汴州城的百姓在路上遇到解晖,没有一个敢跟他对眼神的,全都低眉顺目、俯身避路。 有位名叫何福殷的幽州富商,曾经以十四万的天价购买了一个玉枕,派家奴将其贩卖到淮南,再从淮南买进一批淮南茶,然后贩卖到北方。 这位家奴与李屿的家奴葛延遇一样,雁过拔毛,贪了主人何福殷的一笔钱财,贪多了,被发觉了,因为他贪了几十万……非从一只羊身上薅羊毛,薅的跟葛优似的,谁看不出来呀。 何福殷急了,把家奴狠狠毒打一顿,责令他退回赃款,补齐损失。 家奴怀恨在心,于是向葛延遇同志学习,直接跑到史弘肇处“检举揭发”主人何福殷的“叛国罪”,说他那个玉枕是契丹入汴时,赵延寿托他送到淮南的,送给南唐李璟的,勾结南唐,残害中原。 史弘肇便把这个案子交给了解晖。 解晖立刻明白了领导的意思,于是把何福殷抓来,严刑拷打,很快,何福殷就将自己叛附契丹、勾结淮夷的“犯罪事实”和盘托出,供认不讳。 随后,何福殷及其家人(男性成员)就被诛杀,其妻女被史弘肇赏赐给了部下,其全部家产也被史弘肇私吞。 李崧被诬诛杀后,其托付给苏逢吉的小女儿就被史弘肇抢为奴婢。 第655章 史弘肇VS苏逢吉 虽然文官代表苏逢吉与武将代表史弘肇等势同水火,但在共同利益面前,二者还是存在共同语言的,彼此配合默契,心照不宣。至于敛财的手段,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除了联手抢劫富户的妻女家产,苏逢吉、史弘肇等还大肆接受各方贿赂,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比如前文提到的侯益、王饶等,都是向“当权者”们行贿。 也正是在文武将相的默契之下,富户们人人自危装孙子,家奴仆从成大爷。 正是在这种近乎是惨无人道的铁腕管制之下,虽然有自然灾害、虽然有各地叛乱,但帝国首都、天子脚下的汴州城,居然做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井然有序、不敢放屁。 所以郭威在平定三镇连叛之后,特意提到了史弘肇安抚后方、维护京师秩序的丰功伟绩。 史弘肇的残暴不止于汴州,他身兼藩镇,除了在中央供职外,还身兼宋州归德军节度使,所以他贪婪残酷的魔爪从中央伸向了地方。亦有两个典型案例: “敲骨吸髓榨宋州” 他派心腹去征税,爪牙们个个如狼似虎,横征暴敛,贪得无厌,每月都要搜刮一万贯钱交给史弘肇。使得宋州人民对史弘肇恨之入骨。 “越俎代庖杀颍州” 在当时,盐铁、酒曲等由官府专卖,利润归中央财政(三司),但是严格来讲,我们还不能以一句“盐铁专营”来概括,因为很多时候也会因地制宜、审时度势,开放盐禁、酒禁,任由民间经营,而把原有利润摊派入户。但不管是官府专营还是摊税入户,其利润所得理论上都是归中央财政。 颍州有一酒曲场,发生了一起商业纠纷案,颍州将领何拯与酒曲场的负责人麴温争夺酒曲场的控制权,争执不下,一纸诉状,告到了中央,请三司裁决。三司当然支持麴温,说酒曲场应该由中央直属,地方不得干预。 何拯于是找到史弘肇,请他出面。 史弘肇强词夺理,无理取闹,说颍州是自己的属州(归德军),在我地盘这儿你就得听我的,颍州归我管,颍州的一切都归我管! 明显胡搅蛮缠,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国税局的工作人员对此毫无办法。 史弘肇不仅霸占了酒曲场,还将麴温诛杀,理由是“越级”:在我地盘上打官司,竟敢绕过我,直接去中央,无视我的存在?不仅杀了麴温,还一口气杀了几十个与本案相关的工作人员。 蛮横无理。 1.2与文官集团的恩怨 1.2.1火中取栗 史弘肇十分鄙视文官,经常公开表示:“文人最不是东西,总是轻慢我们武将,称我们为‘卒’,真是可恨至极!” 卒,有表示士兵、战士的意思,如兵卒、士卒、勇卒,但也有表示死亡的意思,如生卒年月。文官们故意用“卒”这个一语双关的词汇来称呼武将,史弘肇等人挨了窝心骂,心里有苦却说不出,干吃哑巴亏。 但是文官代表苏逢吉与武将代表史弘肇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二人既有对立,又有合作。然而在这种合作中,基本是苏逢吉利用史弘肇,让史弘肇当马前卒、背锅侠,而史弘肇目光短浅,常常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而被苏逢吉驱使。 比如前文提到苏逢吉诬陷李崧一案,负责审讯李崧的,就是史弘肇的“侍卫司”。背这个黑锅的蝇头小利就是李崧的小女儿。 再比如,一群参加科举考试的书生不满朝廷的黑暗腐败,于是聚集在考场门前,大声疾呼,为民请愿,后汉版“公车上书”。苏逢吉把他们全部逮捕,然后送到侍卫司,并怂恿史弘肇给他们一顿毒打,再在脸上刺字,当然,您愿意直接宰了也行。 史弘肇傻乎乎地就要执行,他的儿子史德珫明辨是非且心地善良,他立即跳出来保护这些书生,说这些学生在国家机关重地大声喧哗,确实是无法无天,理应受罚,但是——应该把他们交给派出所、公安局,而不是送到军事法庭,这事儿不该您管呀。爹啊,这是某些人故意给你挖坑,让你背负天下骂名!您何苦为他人火中取栗? 史弘肇恍然大悟,于是当场下令将学生们无罪释放。 读这段历史,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动画片里的经典一幕:两个大反派,总是一个又矮又胖又傻,充当苦力和打手,而另一个则是尖嘴猴腮,充当狗头军师。比如《熊出没》里的二狗和大马猴。 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史弘肇没大有。 史弘肇与苏逢吉等文官之间的矛盾峰值出现在乾祐三年(950)的两个酒局上。 1.2.2“4月酒局” 乾祐三年(950)4月,面对契丹游骑对河北地区的持续骚扰,而河北诸镇的守将们唯有闭城自保,没有还击之力,更无还击之勇的问题,刘承祐召开御前会议,商量着指定一位有勇有谋更、有办法更有胆量的大将前去镇守。 群臣们一致推荐刚刚平定西部三镇连叛的大将郭威。 于是,刘承祐决定让郭威出镇魏州,节制河北诸镇,协调抗辽事宜。 到此为止,并无反对声音,这是群众们一致的呼声。然而问题在于,郭威头上顶着一个“枢密使”的头衔。 原则上来说,中央的官可以遥领、遥兼地方官,例如枢密使兼某地节度使,那么他的工作地点仍是在中央,地方上的实际工作由其副使来完成,他只是“挂职”,或者名誉节度使,领一份节度使的俸禄,享有节度使的政治地位,算是朝廷对他的恩典。 反之则不行,地方节度使不能兼任中央的官职。但是宰相、使相等虚衔除外,例如很多地方强藩均带有“兼侍中、同平章事、中书令”等头衔,也是只享有相应的政治地位,并不能履行宰相的义务。 在议定了郭威出镇魏州后,同为武将阵营的史弘肇提议,应该保留郭威的“枢密使”头衔。 第656章 致命酒局 宰相苏逢吉当即表示反对,说自古以来,只能中央指挥地方,哪儿能地方指挥中央?如果郭威外放却保留枢密使,那么中央事务将会服从地方意志,汴州服从魏州,开什么玩笑? 史弘肇当即大怒,说郭威此行不仅仅是节制魏州,更是需要协调、组织河北诸镇的全部力量,用来抗衡契丹,如果没有中央的官衔儿而只是一个与诸镇平级的节度使,协调工作将很难展开,必然遭受重重阻力。 如今,后汉的主要矛盾是民族矛盾,最大的威胁是北方蛮夷的威胁,所以一切工作都要为抗辽开绿灯,特殊特办。所以刘承祐最终同意了史弘肇的建议,郭威依旧保留枢密使的头衔。 史弘肇之所以力挺郭威,也是为自己着想,因为大家同坐一条船,有着共同的利益。如果今天让郭威开了先例,那么先例将成为惯例,日后史弘肇也可以在保留枢密使权力的同时,出任地方节度使。 正是在史弘肇的力挺之下,郭威成为了黄河以北的无冕之王,刘承祐下诏,黄河以北的军队、粮饷、人员物资等一切资源,皆听郭威一人调度! 4月16日,文武百官为郭威饯行,宰相窦贞固在家中摆下酒宴,百官欢聚一堂。 席间,史弘肇起身向郭威敬酒,郭威亦起身还礼。史弘肇端着酒杯,厉声说道:“昨天的御前会议上,竟然有人给咱唱反调,不知是何居心!”说着,就用眼角恶狠狠地瞥向苏逢吉。 苏逢吉也赶紧端起酒杯,向史弘肇、郭威同时示意,说道:“国家大事,应该允许不同的声音嘛。再说,我也是一心为公,没有别的意思,不要因公废私嘛。” 武将杨邠也站出来帮忙打圆场,替苏逢吉说道:“对,公是公,私是私。开会讨论嘛,总有正方和反方,何必介怀。” 史弘肇冷哼一声,对帮腔解围的杨邠和郭威说道:“捍卫国家、保护人民,从来都只靠长枪大剑,要这么多毛锥子有啥用?” “毛锥子”是武夫对毛笔的称呼,也表示对读书人的蔑称。 这时候判三司的王章也忍不住帮苏逢吉辩护两句,说道:“如果没有毛锥子,军队的军饷、赏赐从何而来?”还是财会人员会说话,以本职工作为喻,有理有据,通俗易懂。 其实同为武将阵营的杨邠,与苏逢吉之间也有矛盾,但他为了顾全大局,还是选择帮苏逢吉说情;王章虽然也是“毛锥子”,但他也非常痛恨文官集团,平时也很敌视苏逢吉,可在这场闹剧中,他同样也在帮苏逢吉发言。 在杨邠、王章等人的共同劝说下,以及本主郭威的调解下,史弘肇这才压下火气,虽然没有闹出更大的动静,但这顿酒闹了个不欢而散。 仅仅一个月后,史弘肇又在酒桌上撒酒疯,险些搞出人命。 1.2.3“5月酒局” 就在“4月酒局”的一个月后,5月16日,王章在家里设宴款待文武百官。起初,进行的非常顺利,同事们谈天说地,有说有笑,酒也是越喝越多,于是有人提议要用一种高雅的方式来喝酒——行酒令。 据记载,这是一项用手势当酒令的酒桌游戏,输了的就要被罚喝酒。应该是类似于划拳的游戏。也许是各地的规则不同,行伍出身的粗人史弘肇,居然不会玩,不懂规则。 这时候,客省使阎晋卿恰巧坐在史弘肇旁边,阎晋卿便耐心地向他讲解游戏规则。客省使的工作就是代表中央出访地方或者出使外邦,精通全国各地、中外各地的酒桌文化,阎晋卿在这方面算是高段位大神了,在他的指点下,青铜史弘肇绝对能躺平带飞。 于是,苏逢吉便对史弘肇说道:“有姓阎的老司机陪着,还担心被罚酒?” 这句话看似平常,却是一语双关。因为史弘肇的妻子也姓阎,而且之前的工作并不光彩,用句文言文说,“酒妓”。 当着矮子也说矬,守着和尚别骂贼秃。专业陪酒三十年的老司机,还姓阎的,苏逢吉一句话让史弘肇炸毛。 史弘肇当即口吐芬芳,用最粗鄙下流的脏话大骂苏逢吉。 苏逢吉自知语失,不敢还嘴,保持了沉默。 史弘肇越骂越不解恨,当即挥拳殴打苏逢吉,苏逢吉闪身躲过。 “还敢躲?” 史弘肇回身抽出了佩剑,追砍苏逢吉。苏逢吉上演秦王绕柱跑,灵活走位。 这时候杨邠再次解围,他死死抱住史弘肇,急得老泪纵横,“苏先生是当朝宰相,百官之首,若杀之,如何向皇上交代?兄弟要三思啊!” 酒局的主人王章也劝史弘肇息怒,同时冲苏逢吉使眼色,“还不快跑!” 苏逢吉狼狈逃出,纵马狂奔。 史弘肇拎着宝剑追出来,也跳跨上自己的宝马。杨邠赶紧揽住他的缰绳。 “啊呀,我回家。老杨,松手。” 杨邠随即招呼随从把自己的马牵来,“酒未尽兴,话未聊透,久未到府上拜访,今日不妨讨扰。”随后便与史弘肇并辔而行,一直把史弘肇送回家,抚慰开导。 刘承祐听说后,命令宣徽使王峻在公子亭摆一场和解酒,史弘肇不给这个面子,和解酒无果而终。 从此之后,文武将相之间的矛盾达到了顶峰。 苏逢吉非常恐惧,于是打算主动外放,去地方做一个节度使,以避开史弘肇,但他很快就清醒了,“一旦离开中央,史弘肇一张小纸条就能让我粉身碎骨,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弄死我。” 也正是从此刻开始,苏逢吉开始盘算着如何除掉史弘肇。 2,杨邠 2.1杨邠其人 杨邠是魏州人,年轻时是一名政府部门的临时工,负责文书档案等工作。这个出身很重要,“吏”的出身让他对“官”无比痛恨,为他的人生之路铺设了伏笔。 在工作中出色的表现让他进入到一位大领导的视线,不仅提拔他当勾押官,负责征税的工作,还把女儿嫁给了他。因为当时这位大领导肩负着一项重要且艰巨的任务,搜刮百姓。 第657章 开国功勋之杨邠 这位大领导就是租庸使孔谦。当时李存勖连年征战,急需后勤补给,只要能筹措到钱粮就行,而不管官吏使用什么办法。孔谦就是他的得力管家,出色的完成了组织上交给的任务,而同样不择手段、按时超额完成任务的杨邠,自然就是孔谦的得力助手。 依靠出色的工作能力和裙带关系,杨邠官运亨通,节节高升。然而孔谦落马后,杨邠也随之进入到人生低谷期。在聚光灯下销声匿迹。 等他重出江湖的时候,已经傍上了刘知远。刘知远坐镇魏州的时候,用他为都押衙,成为了刘知远的警卫官。 而等刘知远称帝后,直接任命他为枢密使,迎来了人生巅峰。 2.2与文官集团的恩怨 “邠出于小吏,不喜文士,与苏逢吉等内相排忌。” 前文说,苏逢吉大肆受贿,卖官鬻爵,搞得后汉官场一片乌烟瘴气,杨邠对此深恶痛绝,经常对身边人抱怨,说要这些文官有什么用?国家靠的是甲兵强盛、府库充盈,这帮自诩为文官的东西不过是国家的蛀虫! 在日常工作中,杨邠处处针对苏逢吉,凡是苏逢吉的奏章,杨邠能驳就驳,能拖就拖,特别是在人事任免方面。 显然,杨邠挡住了苏逢吉的财路。苏逢吉怀恨在心,于是就想把杨邠排挤出中央,他比较阴险,没有选择正面硬刚,而是找了一个傻乎乎的鸟枪,当做他的马前卒。 他找的这个人名叫李涛,就是那位曾经硬刚石敬瑭,坚决要求处死张彦泽的耿直谏官。在苏逢吉的怂恿下,李涛上疏,大意是说帝国西部战事吃紧,必须要派有能力的、值得信任的大将前往镇守,比如杨邠同志和郭威同志,他们都是开国功臣,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中央的琐碎事务,交给宰相苏逢吉和苏禹珪就醒了。 当时是乾祐元年(948)3月,杨邠与郭威同为枢密使,而当时还没有地方藩镇兼枢密使的先例,所以李涛的意思就是要罢免杨邠、郭威的枢密使,并外放到西北;并由宰相苏逢吉、苏禹珪兼任枢密使。 杨邠听说后,跑到太后面前哭诉,“我们追随先帝多年,刀头舔血,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建立了大汉,而今,皇上听信奸人谗言,要把我们外放到西北边陲。就算皇上认为我们没有能力胜任现在的官职,也请太后看在先帝的份儿上,让我们先把先帝安葬,再去边疆不迟。” 大老爷们儿在太后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太后为之动容。 太后把刘承祐喊过来,怒斥一顿,“他们是对帝国有功的大臣,怎能随便驱逐出中央?你为什么要听信谗言!” 刘承祐吓得两腿战栗,急忙辩解,“这……这是宰相们的主张……不是我的意思。” 太后余怒未消,“哪个宰相?让他给我滚进来!” 户部尚书、同平章事李涛还是从前那个少年,不仅敢怼天怼地怼空气,还特仗义,主动帮苏逢吉挡枪,一人包揽了全部罪责,“是我一个人的意见,与其他宰相无关。” 于是,刘承祐下诏,罢免李涛的一切官职,回家面壁思过。 郭威建立后周,才重启了勇敢正直的李涛,官至户部尚书;北宋建立后,官拜兵部尚书,北宋建隆二年(961)病逝,享年64岁,追赠右仆射。 谁都知道,单纯的李涛是被某些人利用了,哪些人呢?比如不愿意透漏姓名的苏逢吉。显然,仅仅罢免一个李涛,是不足以平息杨邠的怒火的。 杨邠等人随即展开反击。 4月,刘承祐跟左右侍从商议,说外放杨邠、郭威本来就不是自己的本意,只是自己办事欠斟酌,惹恼了太后,不管怎么说,还得自己出来帮忙擦屁股。怎么擦呢?就是给杨邠、郭威等擢升,借以表明自己真没打算压制、排挤他们,也好让太后息怒。 左右侍从也非常反感苏逢吉等文官们的独断专横、卖官鬻爵,于是一致称赞刘承祐皇上圣明。 于是,刘承祐下诏:杨邠同志不仅保留枢密使,还要兼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郭威同志由枢密副使升枢密使;王章同志加宰相衔。 敲黑板,划重点:杨邠兼吏部尚书。 吏部,专门负责官员们的任免、考核、升降、勋爵、调动等工作,为六部之首,俗称“天官”,专门管官的官。 如果说杨邠之前只是苏逢吉受贿路上的绊脚石的话,那么现在就是拦路虎、南墙了。彻底断了苏逢吉的财路。 刘承祐明确指示,今后中央宰相办公厅(中书)颁布的任何人事命令、以及各部的全部奏章,都必须经过杨邠同志的批准。 这句话的作用就不是一堵墙了,而是一口棺材。从此之后,窦贞固、苏逢吉、苏禹珪三位宰相就成了摆设,杨邠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只要杨邠不点头,三位宰相的任何工作都无法开展。 在杨邠的强势干涉下,即便是县政府的临时工(县吏)或县派出所的辅警,都必须经过杨邠的点头。 杨邠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他根本不可能处理好三位宰相的工作,而且他原本就非常反对苏逢吉等人在人事方面的工作。于是,杨邠对手头的工作干脆就一键否决,统统不予办理,爱谁谁吧。朝廷的工作随即陷入停滞。 杨邠不仅刹住了卖官鬻爵的歪风邪气,还要追究苏逢吉之前的滥用职权,要对已经任命的官员进行考核,凡是不达标、不合格的,一律罢官免职。 而由于杨邠关闭了读书人步入仕途的通道,迫使中原的很多读书人都去了诸如后蜀、淮南等地,导致了中原地区严重的人才流失问题。 杨邠不仅关闭了读书人的上升通道,还关闭了“烈士子女”的特权(门荫)。唐朝又门荫制度,就是凭借祖先的功勋做官,公务员的绿色通道。这项制度的初衷是好的,只是到了后来,监督执行体制不完善,冒名顶替等现象普遍存在,早在五代之初,就已经被多次取缔,只是五代的开国君主们,特别是自李嗣源以后,多是弱宣称,为了取得广泛的支持,而不得一再恢复。 后汉的杨邠再次将之取消。 第658章 开国功勋之王章 历史上对于杨邠的这个做法褒贬不一,基本五五开。虽然导致了人才流失,但毕竟一改后汉官场往日的歪风邪气,整顿了吏制。而且人们也多归罪于苏逢吉,如果不是他名目张大地大肆贪污受贿、卖官鬻爵,杨邠也不会这样矫枉过正。 杨邠虽然嫉恶如仇,但他毕竟存在很大的局限性。在工作中经常闹笑话: 邢州人周璨,原本是禁军将领,退休之后生活没有保障,跟随王景崇西征,结果王景崇据凤翔而叛的时候,周璨主动充当起王景崇的军事智囊。 这件事对杨邠的触动很大,于是,杨邠全面检讨了离退休人员的管理问题,并出台了政策,上疏朝廷:“前朝(后晋)任命的官员,分散在各地,他们经常煽动地方背叛中央,应该把他们聚集到京师,统一管理。” 刘承祐一听,有道理! 于是,这些社会不安定分子就被聚集到了京师。 一夜之间,后汉帝国的首都街头,出现了无计其数的维权上访者。他们堵在皇宫门外,拦住上下班的宰相们,请求恢复官职。 “我们要工作!” 杨邠于是再上一章:“先将他们暂时安置,等官员有空缺时,再按一定的次序递补。” 刘承祐一听,有道理! 等待“补缺”是个漫长的过程,问题是他们在得到工作之前的这段日子里,成了高级流浪汉,他们天南海北地赶到京城,没有房子、没有钱,连基本的食宿都成问题。 杨邠于是再上一章:“朝廷应该为这些人提供住宿和三餐。” 刘承祐一听,有道理! 于是朝廷开始向这些人发放政府补贴。这些饥渴交迫的高级流浪汉们立刻涌向救济点,一扫往日斯文,场面一度混乱失控,以至引起了百姓的恐慌,还以为叛军或契丹人又要来了呢。 杨邠于是再上一折:“那个……就算我之前什么都没说吧,这事儿还是算了吧。” 刘承祐一听,有道理! 杨邠的改革,改了个寂寞。 虽然杨邠的执政能力有所欠缺,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廉洁清正。史籍记载,杨邠虽然身居高位,手握大权,但他从不接受贿赂,然而送礼行贿的人总是无孔不入,杨邠就把意外收到的赃款全部上缴到国库充公。 历史给他的评价是比较高的,“邠善甲兵,实帑廪,俾国用不阙,边鄙粗宁,亦其功也。” 但是——他真的那么光彩鲜亮吗?据部分野史记载,杨邠虽然鄙视文人,却非常重视自己的历史形象,很在意后人对自己的评价,于是招募了一大批枪手,为自己写传记,让自己名标青史。所以说,关于他拒绝贿赂等记载,很有可能是经过人为美化的结果。 可惜的是,杨邠死的时候,枪手们还没有完成作业,他的人物漂白传记也随着他的突然离世而宣告终止。 3,王章 3.1王章其人 王章与杨邠的经历颇为相似,都是魏州人,也都是“小吏”出身,也都有位好岳父。王章的岳父就是白文珂,辅助郭威平定河中李守贞的那位。 在后唐末帝李从珂时期,坐镇魏州的是李从珂的小舅子刘延皓,刘延皓御军无法,招致兵变,被部将张令昭驱逐。很快,范延光奉旨平叛,王章不幸被划入“张令昭党羽”,荣登魏州通缉令。 关键时刻,岳父出手相救。平叛军的副统帅(副招讨使)李敬周是白文珂的革命老战友,于是白文珂秘密托付李敬周,务必保全女婿王章。等到城破之时,李敬周第一时间搜捕到王章,然后将其藏在辎重队的口袋里,偷渡回京,然后再藏匿在自己家中,以避风头。 风头很快就过去了,李从珂国破身死,国家改朝换代。王章这才得以重见天日,被任命为河阳粮料使。 后来,刘知远典禁军的时候,将王章招到麾下,并将他带到河东,王章也由此成为刘知远的河东嫡系。刘知远称帝后,以王章判三司。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后唐末期,王章被卷入张令昭的兵变,从而成为李从珂朝廷的通缉犯,不得不隐姓埋名,过着东躲西藏、暗无天日的逃犯生活。正因他被李从珂通缉追杀,所以也就得到了后晋石敬瑭的重用,后汉刘知远又是继承了后晋的衣钵,所以刘知远照样非常信任王章。 刘承祐即位后,给王章加检校太尉、同平章事,走上了人生巅峰。 王章之所以火箭提拔,除了其自身经历受到统治者的垂青之外,与岳父大人的人脉资源离不开干系,更与他自身的能力密不可分,因为他的主要工作是财务,是河东集团的钱袋子。 虽然都是与钱粮税收相关,但王章与杨邠的天赋树还是有所不同,二人专精不同。杨邠的工作偏向于“暴力催债”,是税收工作的最终端,而王章则是财务总监,偏文职。这也是刘知远称帝后,杨邠以“枢密使”成为了武将集团的代表,而王章则是“判三司”,继续他的本职工作。 当时,中原连年自然灾害,特别是黄河流域,数十万人饿死,晋辽大战也持续了五年之久,用“积贫积弱”来形容是毫不过分的,这些内容已经在刘知远的地狱模式开局和刘承祐的地下室模式开局中详细讲述。 在此基础之上,西部三镇连叛,后蜀与之遥相呼应,出兵干涉;淮南亦蠢蠢欲动,在东南边境发生了零星的摩擦冲突;契丹又趁火打劫,深入河北剽掠。 毫无疑问,在这种情况下,国家财政将面临难以想象的困难险阻,而这一切就是王章需要解决的。 在王章的努力工作下,后汉不仅没有为钱的问题发愁,国库里反而还有盈余。这令刘承祐非常满意,对王章同志的工作能力大加赞赏。 当然,王章是不能产生财富的,他不创造财富,只是财富的搬运工。简言之,他在盘剥百姓方面非常出色。也难怪,别忘了王章和杨邠的老长官是孔谦。 第659章 敛财能手王章 王章敛财的手法深得孔谦真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首先,是节流。 长期从事财务工作的王章,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明察秋毫,善于发现细节,然后抓大放小,缩减财政开支。 什么是大?战争。除此之外,一切公款开支都要缩减。 其次,是开源。 钱不仅要省,更要挣。 按照当时的惯例,百姓在向官府缴纳税粮时,需多缴2%的“雀鼠耗”,而王章则下令提高到20%,称之为“省耗”,直接翻了十倍; 当时的“短陌钱”是80当百。关于“短陌”、“足陌”,前文已有详细讲述,简言之,以80文钱当100文钱流通,官府予以认可。王章独创了“省陌”,即百姓向官府交税的时候,以80钱当100钱,而当官府需要向百姓支付时,则以77钱当100钱,一出一入,3.75%的手续费; 数学题,直观感受是3%的手续费,即(80-77)÷100×100%,其实这跟100没关系,略加解析:官府用77钱换百姓80钱,每80钱损失3钱,而不是每100钱损失3钱,所以应该是(80-77)÷80×100%=3.75%,3个点儿太温柔,王章比你想象的更狠。 第三,为了维护官府垄断经营的利润,王章与史弘肇、杨邠等多部门联合协作,制定了堪称史上最严的缉私令,严格禁止民间私盐、私酒、私矾交易,凡是敢贩卖一粒盐、一滴酒、一块儿矾的,一律斩首; 第四,克扣工资。 王章的克扣对象是文官,对于军人的军饷,自然要全额照发,而对于文官的俸禄,不仅要以次充好,还要克扣,谓之“抬估”; 最后,每当有百姓发生田产纠纷,必令当地官员进行全州范围内的复检复查,名为严格查清产权纠纷,实际则是借机查“隐田”,说白了就是追查偷税漏税。 总之,王章的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国家府库确实充盈了,但老百姓可就惨了。史籍记载,“天下由此重困”,“民甚苦之”。 3.2与文官集团的恩怨 在对待文官的态度上,王章与史弘肇、杨邠的步调一致,都是十分的轻蔑、反感。王章曾多次公开表示,“国家养这帮文人有什么用?给他一个算盘,他都不会用,还能干点儿啥?” 比如上文提到的“抬估”,就是王章针对文官集团的盘剥。在当时,官员们的俸禄又多种组成形式,比如现金、绢帛、粮食;而粮食也分三六九等,根据粮食的质量折合不同的价格。 王章在发放粮食的时候,把优质粮食分给军队,而把劣质粮食发给文官。虽然发的是劣质粮食,却要按照优质粮食进行折算,在此之上,王章还要故意抬高其估值。这就是上文提到的“抬估”。 “抬估”的做法得罪了全体文官集团。 经过梳理归纳可以看出,史弘肇、杨邠、王章虽然都很厌恶文官集团,但其政治诉求也仅仅是停留在限制、削弱文官集团的权力、势力上,并没有上升到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没有要对文官集团展开肉体消灭的计划,史弘肇虽然有过要杀苏逢吉的冲动,但那与政治无关,完全是私人恩怨,冲冠一怒为红颜。 与之相同的是,以苏逢吉为首的文官集团,也很厌恶武将集团。然而限制武将集团的势力是不太可能的,国家四处用兵,怎么可能重文轻武? 苏逢吉也曾对武将集团发起过试探性攻击,利用李涛投石问路。这一问,问出来了武将的坚硬靠山——李太后。 幸亏李涛嘴硬,没有把幕后主谋苏逢吉咬出来。经过这次小试探,武将集团如日中天,文官集团噤若寒蝉。 然而对文官集团的打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承祐开始培植自己的党羽,即“舅族群小”,这是一支新兴的政治势力,是暴发户中的暴发户。 这些暴发户们要攫取权力,要切割后汉的利益蛋糕,从政治饕餮中分得一杯羹。换句话说,他们要动摇文官集团与武将集团的权益,从他们身上割肉吃。他们的唯一资本就是李太后和皇上的暗中支持。 权力格局被打破,最为不安的就是文官集团,因为从他们嘴里抢肉更加容易。 苏逢吉到了最危急的时刻,经过冷静的思考之后,苏逢吉很快就找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1,“舅族群小”势不可挡,李业、阎晋卿、聂文进、后赞、郭允明等人虽然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但他们的背后是李太后和刘承祐,所以他们在接下来的政治斗争中,必然如开挂般存在,实在不容小觑,甚至可以说,他们一定是最后的赢家。 2,“舅族群小”的打击范围很广,不单单是针对文官集团,也包括如日中天的武将集团,后汉即将迎来一次大洗牌。 于是乎,苏逢吉立刻做出了正确选择:站队“舅族群小”,并引导其撕咬武将集团。 武将集团之所以能够在后汉横行霸道,就是因为李太后的偏袒,当李太后也开始培植“舅族”的时候,武将集团就成了后娘养的,“舅族”才是亲儿子。 然而要想彻底扳倒武将集团,仅仅让李太后“移情别恋”还不够,还要让她彻底厌恶、抛弃武将集团。 苏逢吉等的就是这样的机会。这种机会很快就来到。 史弘肇等托孤重臣们没有摆脱恃功自傲的历史规律,仗恃开国之功,目空一切,从来没有把幼主刘承祐放在眼里,加之本性使然,在为人处世方面多有欠妥之处,随着在“李涛案”中,李太后的偏袒,史弘肇等人更加不可一世,主动给自己挖好了火坑。 “舅族群小”的快速崛起同样引起了武将集团的警觉,但与苏逢吉的冷静分析所不同的是,史弘肇等武将集团依旧采取了简单粗暴的方式加以应对,他们竟然没有意识到“舅族群小”崛起的幕后推手就是李太后和刘承祐,或者说意识到了,但不以为意。 第660章 风暴前夕 1,斩首“关系户” 李太后有个老朋友,想把儿子安排进禁军序列,当然,这也是李太后本人的意思。当时,主管禁军的正是史弘肇,史弘肇的做法让人惊掉下巴:他直接把这个“关系户”斩首。 2,打压“舅族” 李太后的亲弟弟李业,刘知远把他安排在宫中做事,刘承祐也非常信任自己的这位小舅舅。正巧,宣徽使出现空缺,李业就想得到这个位置。 宣徽使,这个官职的出镜率非常高。唐朝中期(唐宪宗)设置,最初是由宦官担任,负责宫里工作人员的人事调度以及朝会、祭祀、国宴等准备,再有就是检查各地诸侯藩镇、外邦进贡的贡品。 可能跟我们常戏谑的“太监大总管”相类似,总之,是典型的“事简官尊”的美差,还是个肥差,因为管着人事,所以贿赂不绝;又负责查验贡品,可以雁过拔毛;品级又高,与宰相、枢密使是平起平坐的;更是可以接近皇上,深得皇上信任的位置。 所以自唐末以来,宣徽使常与枢密使一起出现在各大宫廷政变的主谋人员名单中。 自后梁开始,枢密使、宣徽使也不再是宦官的专利,改由皇帝的嫡系亲信担任。 李业想当宣徽使,得到了皇上刘承祐、李太后的大力支持。刘承祐、李太后纷纷给宰相暗示,苏逢吉绝顶聪明,心说您不用暗示,我都想推荐,咱们是一条船上的战友呀。于是,苏逢吉等文官集团也一致推荐李业同志。 然而史弘肇、杨邠却大力阻挠,说官员的升迁应该严格按照相关制度,循序渐进,即便是皇亲国戚,也不能越级升迁。在“李涛案”之后,杨邠凌驾于宰相之上,对官员任免拥有一票否决权,所以李业未能如愿以偿。 李业恨的咬牙切齿,而皇上和李太后此时还只能躲在幕后,不方便直接出面,于是也只能生闷气。 3,压制“群小” 如史弘肇、杨邠所说,按照规章制度,最应该升任宣徽使的,应该是客省使阎晋卿,却也遭史弘肇、杨邠的压制,久久予升迁; 枢密承旨聂文进、飞龙使后赞、翰林茶酒使郭允明等,也都深受刘承祐信任,他们也无一例外遭到了人为压制,久久不得升迁; 原青州节度使刘铢,在任贪暴,朝廷借着平定三镇后的“乾坤大挪移”,想把他调进中央,又怕他拒诏不受代,恰逢南唐在东南边境搞事情,朝廷派郭琼率领禁军进驻青州,声称是支援沂州、密州前线,刘铢非常恐惧,这才动身前往汴州。 刘铢进京后,就应该在禁军序列中安排一个职位,但史弘肇、杨邠却选择性遗忘,一直不给他编制,刘铢从副省级干部沦为了北漂、无业游民。 这些人都对史弘肇、杨邠等当权者充满怨言,特别是刘铢,经常在背后对二人破口大骂。 4,禁止打赏 乾祐三年(950),刘承祐结束了三年的服丧期,开始听音乐、观歌舞。封箱三年的皇家曲艺团也终于开张,表演得尤为卖力气,刘承祐非常高兴,当场给戏子伶官们打赏了不少锦袍玉带。 戏子伶官们非常懂事,拜谢完刘承祐之后,还要去叩谢史弘肇。 不料,史弘肇却勃然大怒,骂道:“将士们在边疆浴血奋战,九死一生,都没有丝毫赏赐,你们有什么功劳,也配得到这些赏赐?”随后将这些赏赐全部夺走,送还国库。 史弘肇的这个做法是对皇权的公然挑衅,等于向人们宣布:皇上的话在我这里不好使!或者说,皇上的命令在我这里是废纸。 戏子伶官们很失落,刘承祐很生气。 5,冲冠一怒为红颜 刘承祐有位最宠爱的妃子耿氏,打算立为皇后,杨邠拒绝,说您刚刚脱下丧服,就立皇后,不太合适吧,不怕天下人笑话您、骂您? 结果不知是否跟立后被拒有关,没几天,耿氏就病逝了。刘承祐非常悲伤,于是想用皇后的规格将她下葬。 杨邠再次跳出来反对,据理力争,说她不是皇后,就不能以皇后礼葬之,否则就是僭越! 刘承祐又很生气。 6,“你丫闭嘴” 某日,史弘肇、杨邠在刘承祐面前讨论国家大事。 主要是史弘肇和杨邠在讨论,刘承祐只是充当背景板,没有他说话的份儿。史弘肇、杨邠说的唾星四溅,终于说累了,喝口茶、喘口气,这时候,刘承祐强行开麦,刷一下存在感,清了一下嗓子,说了一句领导式的万能语句:“咳咳……我看这事应该认真对待……” 杨邠当即大喝一声,粗暴地打断,目露凶光,呵斥刘承祐道:“大人说话,小孩儿插什么嘴?有我们在,你闭嘴听着就行。” 随后,史弘肇与杨邠接茬儿讨论,刘承祐再也不敢说一个字。不知是生气还是害怕,刘承祐在后半程一直浑身发抖。 刘承祐又双叒很生气。 7,夜半钉锤声 在史弘肇、杨邠的强势压制下,贵为天子的刘承祐大气不敢出。忽然有一天夜晚,宫里的兵工坊里传出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很明显是在打制铁器。 刘承祐吓得一晚上没睡着觉,担心某些人是在密谋发动政变。而这种声音一连好几天都在响,刘承祐熬了好几个通宵,身心俱疲。 刘承祐不仅仅是生气了,而是恐惧。愤怒和恐惧,都是可以让人失去理智的,当然,还有爱情。 当刘承祐一连好几天失眠,被“政变”的恐惧所支配的时候,苏逢吉意识到,机会来了。 “李涛案”之后,苏逢吉聪明了很多,他更不敢抛头露面,而是继续躲在幕后,“舅族群小”成了他的马前卒。这一招很高明,因为“舅族群小”的真正的靠山是李太后和刘承祐,就算他们捅出了篓子,李太后和刘承祐也不会像处理李涛那样处置他们,他们不会有事,暗中教唆他们的苏逢吉就更不会有事。 第661章 祸起萧墙 李业等“舅族群小”们不断地在李太后和刘承祐面前打小报告,诋毁史弘肇、杨邠。李太后还算明智,虽然渐渐地讨厌史弘肇、杨邠,但仍会顾全大局,埋怨归埋怨,但她对史弘肇、杨邠的忠心是没有怀疑的。 刘承祐则不同了,因为他年轻,不气盛叫年轻人吗? 他18岁登上皇位,踌躇满志,正要大展宏图,干出一番作为,名垂青史,岂料这些顾命大臣们把自己架空。在他眼中,史弘肇、杨邠就是曹操、司马懿、朱温!他绝不做汉献帝,他要反击。 “舅族群小”们也把工作重点放在了刘承祐身上。 杨邠似乎觉察到了一丝危机,于是在乾祐三年(950)4月,杨邠主动提出辞职,要辞去枢密使之职。 当然,这只是他对皇上的一种试探。 刘承祐对此也非常谨慎,假如他一口答应,那么杨邠很可能就借机造反叛乱。这时候,宣徽北院使吴虔裕劝刘承祐答应,并说某些老同志也该让出领导岗位,让年轻人有机会历练历练。 随后,刘承祐将吴虔裕贬官外放,并给杨邠递话:“枢密使对帝国至关重要,舍卿其谁?爱卿忽然有此辞呈,简直莫名其妙,莫非是有人离间咱们君臣?” 果然,杨邠不再提辞职一事。 刘承祐暗松一口气,心说果然是试探!还好自己睿智。 在这个月,发生了“4月酒局”事件,次月又发生了“5月酒局”事件。“5月酒局”是三司使王章攒的局,事后王章也想辞职,下放到地方,以躲避矛盾日趋尖锐的中央,还是史弘肇、杨邠共同把他劝住的。由此也可以间接证明,一个月前杨邠的“辞职”就是在试探皇上。 “某些人”疑似连夜打造武器铠甲,不仅平时嚣张跋扈,不把皇上放在眼里,还敢试探皇上……你们到底想闹哪样? “舅族群小”也不断地挑拨刺激,刘承祐终于下定决心,要先发制人,铲除潜在的叛乱分子,同意了李业等人谋杀史弘肇、杨邠等人的惊天计划。 后世的我们无论从哪个角度、用什么样的眼光去审视,这个计划都可称为糟糕透顶。计划很简单,也很粗暴,具体分三步: 第一步,利用上朝的机会,埋伏勇士把史弘肇、杨邠、王章等人团灭; 第二步,是把上述几人在京师的妻儿老小团灭,满门抄斩; 第三步,是派人到河北,把郭威等余孽干掉。 然后,天下太平。 在刘承祐看来,这份计划简直堪称天衣无缝,于是将之密奏李太后。 李太后大惊失色,“孩儿啊,你想干啥?诛杀朝廷命官,而且还不是一个两个,你要慎重啊!跟宰相们讨论过了吗?” 李业在旁边说道:“先帝早就说过,国家大事最好不要老问那些文人,他们胆小如鼠,瞻前顾后,难成大事!” 李太后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刘承祐等人太过于鲁莽。 刘承祐大怒,竟然顶撞李太后,“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随即一甩袖子,怒冲冲地扬长而去。 乾祐三年(950)11月1日,日食。 11月12日,李业把计划告诉给阎晋卿,动手时间就是明天。因为阎晋卿也是“自己人”,而且对史弘肇等也心存怨恨,肯定会配合计划。 阎晋卿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表面上佯装镇定,答应下来,告辞之后,急忙飞奔到史弘肇家,要给史弘肇泄密。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史弘肇死催的,听说是“舅族群小”成员之一的阎晋卿求见,心生厌恶,认为阎晋卿是为了争取“宣徽使”一职而来行贿,于是随便编了个理由,拒绝接见。就这样,史弘肇错过了一次活命的机会。 阎晋卿知道一场塌天大祸在所难免,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将先帝御容挂在客厅正当中,自己跪在先帝御容前,泪如雨下,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刘承祐与“舅族群小”疯狂而冲动,史弘肇等人麻木,唯有阎晋卿是清醒的,可他除了怀念先帝何痛哭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他一手帮扶起来的帝国轰然倒塌。 次日(11月13日)清晨,冬天的太阳是慵懒的,史弘肇、杨邠、王章等人披星戴月,像往常一样摸着黑,来到皇宫,打卡上班。 忽然间,从广政殿里涌出数十名勇士,不说废话,抡刀就剁。史弘肇、杨邠、王章当场毙命。 就这么简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叱咤风云的三位大佬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惨死在办公室门口。没能看见今天的太阳。 紧接着,聂文进紧急把宰相及文武百官召集到崇元殿,让大家排班肃立。正当大家疑惑的时候,聂文进从怀中取出诏书,为大家宣读:“杨邠、史弘肇、王章等同谋叛逆,欲危宗社,并斩之,与卿等同庆。” 百官错愕不已,还没等回过神来,聂文进又带领大家来到万岁殿,聆听皇上的圣训。 刘承祐意气风发,难掩心中狂喜,向百官宣布道:“弘肇等欺朕年幼,专权擅命,使汝辈常怀忧恐,自此朕自与汝等为主,必无横忧也。” 这才是刘承祐真正意义上的“即位宣言”,从此刻开始,他开始“亲政”。 百官拜谢称贺。随后,刘承祐下令禁军控制皇宫各门,文武百官暂时不准离开皇宫,汴州进入到紧急状态。 因为刘承祐要开展计划中的第二步:史弘朗(史弘肇弟)、甄彦奇、辛从申、杨延侃、杨延伟、杨延倚(上疏三人皆杨邠之子)、王旻(王章侄)、张贻肃(王章女婿)、郭顒、高进、荆南局、柴训等“叛逆分子”的党羽、家属全部收斩。 其中,史弘肇的另一个弟弟史弘福当时在荥阳,听闻祸事发生,急忙藏匿,躲过一劫。后来被史弘肇的一个部下偷偷收留,等郭威建立后周,下诏寻访史弘肇、杨邠等人亲属子嗣,该部下将史弘福献出。 王章膝下无子,女儿也只有一个,他的独生女嫁给了户部员外郎张贻肃。张贻肃身体不好,已经患病卧床多年,被刽子手从病床上搀扶到刑场,带病坚持完成了行刑。 王章的妻子白氏在事发数月前病故,所以在这场惨案中,王章虽被“夷其族”,其实家里没死几个人。 第662章 事情正在起变化 一上午的时间,汴州城里鸡飞狗跳,满城风雨,所有人都知道宫里发生了大变故。快到中午的时候,分赴各处的爪牙纷纷回来复命,汇报第二步计划顺利完成的消息。 刘承祐暗松一口气,下令放百官出宫。 说来也怪,那一天是晴天,没有云彩,但天空却总给人一种雾蒙蒙的感觉,就像下着小雨一样,汴州百姓惶恐不安,认为这是上苍感应到了人间的重大冤情。(是日晴霁无云,而昏雾濛濛,有如微雨,人情惴恐) 正午刚过,刘承祐下令将“叛逆分子”骨干成员的十几具尸体拉出来,分别在南北两市曝尸示众、公开展览。 汴州百姓没有手足舞蹈,也没有恶语相向,他们保持了沉默,却不是麻木不仁的平静,而是一种疑问和惶恐。 与此同时,刘承祐满怀信心地迈出了计划中的第三步:派心腹孟业携带秘密诏书,前往澶州和魏州,命澶州镇宁军节度使李洪义诛杀王殷,命魏州前线骑兵总指挥郭崇威、步兵总指挥曹威,诛杀郭威和总监军、宣徽使王峻。 王殷,出身于军旅世家,自其曾祖父开始,就一直在河北地区服役,在李存勖时期,累功升至华州副总指挥;李嗣源时期升为灵武都指挥使;李从珂时期,跟随范延光讨伐魏州叛军张令昭,立下“先登之功”,因功拜祁州刺史。 注意:王殷“事母以孝闻”,老套路,王殷是好人。 据记载,王殷虽然出身行伍世家,但交友不杂,且无论跟谁交朋友、无论外出参加任何饭局,都要事先向母亲请示,如果母亲不同意,他就不会前往。在刺史任上,他主动“太后垂帘听政”,如果工作方面有疏漏,母亲就会指出来,而他则诚惶诚恐地跪在堂下,命仆人用棍子抽打自己。 母亲去世后,王殷去职丁母忧。时任皇帝石敬瑭诏起复,以为宪州刺史。在唐朝,为父母丁忧是比较严格的,但是唐末五代以来,很多人权臣的丁忧都只是意思一下,走走形式,一般的,皇帝都会“诏起复”,意思是国家离不开你,虽然你很悲伤,但是请以江山社稷为重,节哀顺变,重返工作岗位吧。 而王殷则上一道陈情表,大意是自己本无才无德,全是母亲教导有方,如今她老人家刚刚故去,我实在不忍心将她抛弃在荒郊野外,成为一座孤坟,请允许我严格守孝服丧。言辞恳切,感人肺腑,于是,石敬瑭“嘉而许之”。 守孝期满,皇上已经换成了石重贵。石重贵将他编入禁军,成为奉国右厢都指挥使。 后来,王殷奉命率领奉国军跟随刘知远讨伐杜重威。在这一战中,王殷与刘词并肩作战,身先士卒,争立“先登之功”。 激战中,王殷不幸被敌人的箭矢爆头,“矢中其脑,镞自口出而不死”。王殷张开嘴,把箭矢折断,然后继续拼杀。 在后方督战的刘知远被这一幕深深折服,汉有夏侯惇拔矢啖睛,今有王殷折镞于口,壮哉!顿生爱将之意,战后为他报功请赏,王殷累功升为禁军步兵总指挥、遥领夔州宁江军节度使。 契丹再次袭扰河北,郭威巡边,征调精兵勇将协防河北,于是王殷奉命率禁军进驻澶州。 可以看出,猛将王殷也可算是刘知远的半个嫡系,即在刘知远龙潜时便有愉快的交集,曾作为刘知远的部下出征立功,并为刘知远留下了好印象。 显然,起码刘承祐和他的“舅族群小”把王殷划入了武将集团,把他推到了对立面。 再看一下魏州的监军王峻。在介绍王峻之前,聪明的我们一眼就知道,王峻肯定属于武将集团,因为他除了魏州前线总监军的头衔之外,还有一个特别扎眼的官职——宣徽使。李业、阎晋卿求之不得的宣徽使。 乍一看王峻同志的生平,特别是前半生的事迹,很容易误以为他是“群小”中的一员。只因他既非文、又非武,乃是一伶人戏子出身。 王峻是河北相州人,聪明机灵,练就一副好嗓子,善歌。后梁时,张筠坐镇相州,被王峻美妙的歌声所打动,于是将他养在大帅府。“庄宗入魏”,张筠弃城而逃,王峻也随之逃回汴州。 某日,翻云覆雨的“外戚帮”核心人物赵岩去张筠家做客,王峻席前献歌助酒兴,颇得赵岩欢心。张筠精于人情世故,立刻趁热打铁,忍痛割爱,把王峻送给了赵岩。 好景不长,后梁灭亡,赵岩被满门抄斩,王峻从此流落街头,成为流浪艺人,被符离县一家姓陈的地主收留。这种巨大的落差让王峻非常苦闷,伺机寻找翻身的机会,主动投奔了当时的三司使张延朗。 张延朗虽然位高权重,但并不怎么欣赏王峻的艺术风格,对他很冷淡,薪资待遇也很微薄。 日子不长,后唐灭亡,张延朗亦遭灭门。石敬瑭把张延朗的全部财产都赏赐给了自己的爱将——刘知远。王峻也作为张延朗私人财产的一部分,过户给了刘知远。 刘知远发现这位歌手不仅擅长唱歌,还非常聪明机灵,于是开始交给他一些迎来送往方面的工作,王峻都能很出色地完成,由此越来越受到刘知远的喜爱。 当刘知远称帝后,就任命王峻为客省使,成为后汉帝国的“外交官”,并奉命出访荆南,以割让领土为诱饵,骗得荆南高从诲支持后汉建国。回归途中,又奉命出任襄州监军,巡视了湖北方面的军政事务。 一般来说,客省使、供奉官等职务都是由皇帝的心腹来担任,因为这些岗位不仅需要对皇上的绝对忠心,还需要与皇上有一定的默契,要对皇上的真实意图有着深入透彻的理解,更要能说会道,为皇上争取最大的利益。 所以客省使、供奉官等还会客串监军的角色,充当皇上在地方的眼线,帮皇上传回第一手资料,分析、研判地方藩镇诸侯的思想动态。 第663章 铤而走险 王峻回朝复命,正赶上西部三镇连叛。刘知远派郭从义率军征讨长安赵思绾,指派王峻为兵马都监(总监军,总政委)。之前也提到,郭从义与王峻势同水火,私人关系非常糟糕。 史书上并没有给出二人闹矛盾的具体事由,不过我们可以通过二人的经历进行间接推理: 郭从义的父亲是李存勖的心爱部将,曾被李存勖赐姓李,并赐名李绍古,被李存勖赐名李绍某的,足见其在河东集团的地位。李绍古去世的时候,郭从义还非常年幼,李存勖将他养在皇宫,与皇子们并列,当时的他名叫“李从义”,也可见其在后唐时期的身份地位。 李嗣源与李绍古是并肩作战的革命战友,同样给予了郭从义无微不至的关怀。 石敬瑭建立后晋,郭从义为了表明政治立场,这才恢复本姓,把名字由“李从义”改为郭从义。后来犯了点儿事,被贬为宿州团练副使,之后又丁母忧去职,守孝期满,就留在了太原老家。 这时候,坐镇河东太原府的就是刘知远,刘知远很欣赏郭从义,于是表奏他为马步军都虞候。无业游民的郭从义经刘知远的推荐,一跃成为河东将领,对刘知远感恩戴德,从此死心塌地的辅佐他,随后便坚定地拥护刘知远称帝,成为名副其实的河东嫡系。 刘知远也非常信任郭从义,入汴前,被派去清理汴州皇宫的,就是这位郭从义,他还担负着一项最艰巨、最肮脏、最秘密的任务——诛杀王德妃、李从益。 自从刘知远表奏郭从义为马步军都虞侯以来,郭从义就多次率兵在边境地带迎击契丹,刘知远入汴后,任命郭从义为“河北都巡检使”,即黄河以北地区巡逻队总司令,继续负责清剿契丹参与势力;洺州防御使薛怀让拨乱反正,宣布回归中原,郭从义率军一万援助之;杜重威叛乱,郭从义以“行营诸军都虞侯”的身份随军平叛,时候因功升澶州镇宁军节度使。 虽然没有与王峻的明显交集,但我们可以提炼几个关键词:出身高贵,身经百战,开国功勋。 总之,郭从义有一千个理由来鄙视王峻。 尽管郭从义与王峻闹不愉快,但西部三镇最终得以平定,王峻也累功升至宣徽南院使。 郭威出镇魏州,兼河北诸道兵马大元帅,王峻又以监军的身份相随。 通过分析王殷、王峻的生平事迹,就可以看出刘承祐这个计划的糟糕之处,他不该让王峻榜上有名。 王峻虽然是刘知远嫡系,但他终归与武将集团不是一回事,他之前是皇家曲艺团著名演员,后期虽然上战场,但他是以监军的身份,与武将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的紧密。 监军就是皇上的眼线,专门监督前线统帅,一般来说,监军与统帅之间的关系都不会太好,而正因他们关系不好,所以皇上才这样安排,让他们相互制约,以防止他们串通一气,发动兵变。 既然想杀郭威,最好是拉拢王峻,让他成为内应,稳住前线的将士。然而王峻的名字却也在暗杀名单之上,把他也推向了对立面。 刘承祐做了两手准备,在密诏杀王殷、郭威、王峻的同时,急诏郓州高行周、青州符彦卿、长安郭从义、兖州慕容彦超、同州薛怀让、郑州吴虔裕、陈州李毂等,火速进京;同时任命苏逢吉暂代枢密使(权知枢密院事)、刘铢暂代首都市长、李洪建暂管禁军(权判侍卫司事)、阎晋卿暂代禁军骑兵总指挥。 如果暗杀成功,皆大欢喜;如果不成,老子就跟你硬刚! 刘承祐不是没有考虑后果的。 京城的大屠杀还没有结束,在将史弘肇、杨邠、王章满门抄斩之后,“舅族群小”又对郭威、王峻、王殷在京师的家人挥起了屠刀,下令将他们也屠杀满门。 非常有意思的是,苏逢吉并未参与到这次血腥政变的计划中,因为文官集团代表的他并没有被“舅族群小”真正接纳,刘承祐也非常“清醒”地认识到,虽然文官集团可以暂时加以利用,但终归还是要跟武将集团一样,短期内是革命战友,长期看,仍是革命对象。 当这些消息传到苏逢吉耳朵时,苏逢吉竟然呆若木鸡,愣在当场,过了好久,才从惊愕中慢慢缓过神来,长叹一声,对身边人说道:“事情是要办的,但不是这么办的。太仓促,太鲁莽了,他们当初如果问我一句,也不会到这般地步!” 如果将史弘肇、杨邠、王章灭门算是考虑欠妥的话,那将郭威、王殷、王峻也满门诛杀就是根本不走脑子了。 当初“明宗入魏”,即便在最后关头,李存勖也努力保全李嗣源长子李从审,禁止任何人伤害他。因为他们既可以作为人质,也可以充当和解人,给对手留后路,也是给自己留后路。 如今,前线的形势尚不明朗,刘承祐却急于撕票,这就等于将郭威等人逼反,郭威不反都不行了。 这就是苏逢吉捶胸顿足的原因,“皇上啊,你还是太年轻了!您好歹问我一句啊,完了完了……” 刘铢执行了李业等人的命令,刘铢生性残暴,将郭威、王峻满门抄斩,无论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这一次大面积灭门惨案对中国历史进程的影响极大,因为郭威的儿子全部遇害,所以他不得不把江山社稷传给内侄兼养子——柴荣,而柴荣的的三个儿子也在这场风波中遇害,所以当他去世后,江山社稷也不得不传给年仅7岁的第四子柴宗训。 孤儿寡母,主少国疑,于是大将军赵匡胤才发动兵变,从柴宗训手中篡权夺位,建立大宋。 而负责诛灭王殷满门的,是李太后的弟弟李洪建。李洪建虑事不果,留了个心眼儿,没有大开杀戒,而只是派人将王殷家眷控制看管,作为人质,日常饮食等供应照旧。 第664章 清君侧 后汉末年的这次血腥政变中,刘承祐和“群小帮”显然是主谋,他们不仅没有跟文官集团的苏逢吉商量,甚至没有跟“舅族帮”达成一致,在“舅族帮”中,只有李业参与其中,而通过李洪建、李洪义的表现,可以明显感觉到他们也对这次政变颇为担心。 也正是这种担心和摇摆,导致了后汉的快速灭亡。 怀揣密诏的孟业抵达澶州,告之李洪义行动计划:先在澶州杀王殷,再去魏州杀郭威、王峻。 李洪义震惊恐惧,思前想后,认为此事一定不能成功,于是就亲自带着孟业和密诏来到王殷面前,把朝廷的毒计和盘托出。 王殷大惊,当即把孟业囚禁,随后派副手陈光穗携带密诏快马加鞭,呈递给郭威过目。 郭威当时正与王峻讨论军事,忽然得到这份密诏,立刻返回总指挥部。按照史籍的记载,郭威的行动相当迅速,以至于来不及跟身边的王峻解释。 在此之前,郭威已经得到了史弘肇、杨邠等人被诛杀的消息,心神不安,神情惘然,继而见自己也在死亡名单之上,他知道,自己要被逼上梁山了。 郭威把密诏拿给心腹谋士魏仁浦,问道:“这其中必有误会,肯定是有小人陷害,我打算回京面圣,亲自向皇帝解释清楚。依先生之见,如何呀?” 魏仁浦悲愤交加,潸然泪下,“大帅您是国之栋梁,德高望重,受人敬仰,如今手握重兵、身居要镇,被小人构陷,岂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事已至此,大帅难道要坐以待毙吗?” 郭威当然不会束手就擒,可他没有足够的底气来对抗“圣旨”。因为自己手下将士们的家属全在汴州,一来有中央红头文件的加持,二来有人质制约,谁能保证手下将士们对自己的绝对忠心? 魏仁浦微微一笑,“这好办,这份圣旨的最终解释权在您这儿。您别说密诏只杀您和王峻,而说是把魏州将士们全体屠杀,以激怒将士。” 二人相视一笑。 随后,郭威召集手下诸将。 郭威深情地望着他们,留下了两行热泪,开始忆往昔、叹今朝,畅享未来:“我从一介小兵做起,尽心辅佐先帝。承蒙先帝抬爱,屡屡提拔,使我与史弘肇、杨邠及在座诸公能工同心协力,尽心竭力,终于打下了这片江山。然而,今天忽有诏书传来,说咱们魏州将士有谋反之心,要将我们全部屠杀。要不然,你们先砍了我的脑袋,然后去皇上那里自证清白,享受荣华富贵去吧。” 部将们“哗啦”跪倒一片,痛哭流涕,争先说道:“这一定不是皇上的意思,肯定是左右奸臣小人矫诏,如果让这帮人掌握了大权,国家必亡!为了江山社稷,您也不能死在这一纸诏书上,千载之后,还背负叛逆的骂名。我们愿意跟随您回京师,清君侧!” 这时候,翰林天文赵修己站了出来,“大帅,与其白白送死,不如遵从大家的意见,率军南下,这是上天赐给您的机会啊!” 赵修己,曾经劝阻李守贞反叛朝廷,李守贞一意孤行,赵修己遂辞官归乡。李守贞覆灭后,作为李守贞谋士的他不仅没有被追究责任,反而受到提拔,因他精于天文星象,故而被提拔为翰林天文。 这一次,赵修己拿本专业说事,类似我夜观星象,掐指一算如何如何,所以将士们更加坚信郭威一定能胜利,紧密团结在了郭威身边,不生二心。 既然大家都一致同意,那郭威当然要遵从群众的呼声了。于是,郭威立即点齐兵马,留下养子柴荣留守魏州,命郭崇威率骑兵部队充当先锋。 11月15日,郭威率领主力部队南下;次日,抵达澶州。 李洪义开门迎接,王殷迎谒恸哭,痛说革命家史。郭威与之相拥而哭。 巡逻兵捕获了到了刘承祐派来侦查魏州动态的宦官龙脱,郭威写了一封密信,藏在龙脱的衣领中,让他回去转告刘承祐自己带兵赴阙的原因。 在密信中,郭威先表明了自己对大汉帝国的忠心,老套路,无非是自己发迹寒贱,受先帝恩惠,既富且贵,每天都在想着如何报答皇恩,不敢有其他想法;但是近日却有诏书要杀我,我当然是尊奉诏书,让刽子手动手喽,但是全军上下没有一个人愿意行刑,他们不仅不肯杀我,还非逼着我去京师,让我当面向您请罪,说什么皇上圣明、不会这么糊涂、肯定是小人陷害之类的话,没办法,我这才带着他们来找您,恰巧在半路遇到了龙脱,就让他先帮忙捎个话,我随后就到,也就三五天吧。到时候,您要真认为我有罪,那我当场死给您看;可如果确实有小人陷害我,那也请陛下把这小人绑赴军前,让我的部下处置他,以安抚军心民意,我死也可以瞑目了。 硬话软说,合理推脱。总结起来就是三个字:清君侧。 自打“清君侧”这个词被发明以来,使用者的目的从来不局限于“侧”,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清君侧”名为清“侧”,实为清“君”。 11月17日,郭威抵达滑州。 滑州节度使宋延渥开门迎接,表示归附。 这位宋延渥挺有意思,他的父亲名叫宋延浩,乍一看还以为是哥俩,实际是爷俩。他的出身也不简单,宋延浩喜提李存勖的女儿义宁公主,宋延渥是李存勖的外孙。其父宋延浩在后晋初年镇州汜水关,张从宾叛乱时,为国捐躯,当时宋延渥年仅11岁。 石敬瑭是李嗣源的女婿,与宋延浩平辈,平时也非常尊敬义宁公主,而宋延浩又为国捐躯,所以石敬瑭对宋延渥非常优待,以门荫补其官职。刘知远坐镇河东时,把女儿嫁给了他。后来他的大女儿嫁给了赵匡胤。 所以史书评价宋延渥是“庄宗之外孙,汉祖之婿,女即孝章皇后,近代贵盛,鲜有其比”。宋氏家族日后的辉煌荣耀,与今天的识时务有着直接关系。 第665章 两日战争1 自滑州出发时,郭威再次召集将士,情真意切地宣布此次军事行动的来龙去脉,还是那个陈词滥调:皇上被奸人蛊惑、滥杀忠臣,我是被逼无奈、迫不得已,带领大家去京师维权、讨说法,你们的妻儿老小都在京师,为避免你们的家人遭受牵连,要不然你们还是把我杀了吧,拿着我的人头去领赏。 众将士也再一次表明决心,坚决拥护郭威同志。 这时候,王峻宣布:等平定京城,特许你们洗劫十日! 于是乎,“众皆踊跃”。 郭威起兵,过程虽简单,却可以作为团建的模板,教科书级别。 首先,要名正言顺,有正当的理由,要符合人们的基本认知,要契合世俗的行为规范。只有这样,军队的战斗力才会提高,起码不会背负心理包袱,存在某种过不去的心坎儿。 其次,要清洁队伍。郭威多次表示不愿牵累大家,大家可以杀了他去领赏,在经过众将官一而再、再而三地表忠心之后,队伍的思想得到高度统一。 最后,不仅要堂而皇之,更要接地气。有了崇高的理想、坚定的信仰,还要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所谓大会说大话,小会说小话,但要注意的是,大人物负责冠冕堂皇、描龙画凤,至于蝇营狗苟的小话,必须由另一个人来说,比如郭威喻于义、王峻喻于利。 在郭威起兵南下的同时,兖州慕容彦超也得到了朝廷的征调命令。接到诏书时,慕容彦超正在用餐,他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当即把筷子一扔,来不及任何准备,飞身上马,一路飞奔京师。 刘承祐非常感动,也非常信任这位皇叔,于是把京师防卫工作全权交给他。 郑州吴虔裕也第一时间赶到京师报到,他之前正是因支持削弱武将集团而被贬出朝廷,也属于坚定地反武将集团成员,是刘承祐值得信任的同志。 11月16日,刘承祐召开御前会议,商讨对策。 侯益说道:“魏州野战军是帝国精锐,不容小觑,而他们的家属却都在京师,所以我们最好紧闭城门,不与之正面交锋,而是让他们的父母、妻儿登上城墙,呼喊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这样一来,不动刀兵,郭威叛军便自动瓦解。” “刘皇叔”慕容彦超对此嗤之以鼻,当场讥笑道:“侯益老了,满脑子都是懦夫的想法。” 刘承祐毕竟是二十郎当岁的热血少年,被刘皇叔一句话点燃了激情。焉有不给叛军当头一击,而做缩头乌龟以示弱的道理?给我干他! 随即命令侯益、阎晋卿、吴虔裕、张彦超率领禁军奔赴澶州。 兵贵神速,如上文所说,郭威15日兵发魏州,于16日抢先一步抵达澶州。 18日,宦官龙脱逃回汴州,带回了郭威的密信。 少年英主刘承祐正打算御驾亲征,前往澶州前线督战,忽然听说郭威已经占领澶州,并向滑州进发,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立刻取消了御驾亲征的计划,并叫来宰相窦贞固,无比懊恼地说道:“那个……之前那事儿吧,可能确实有些草率了……” 一边的李业、聂文进、郭允明等恐惧之色浮在脸上。 李业提议用散尽国库的钱财,用以犒赏三军,激励他们抵御叛军。 宰相苏禹珪表示反对。急得李业当场给窦贞固下跪,磕头不止,“请相爷为了皇上的安危,千万不要吝惜啊!” 苏禹珪抵不住压力,于是允许赏赐禁军每人二十贯,地方部队每人十贯;在郭威帐下效力的叛军将士,也有每人十贯的巨款赏赐,李业派人把钱送到他们的家属手中,然后监督他们写平安家信、劝降家信,送到郭威军中,以瓦解叛军斗志。 19日,郭威的主力部队已经抵达封丘(汴州以北),与汴州近在咫尺。京师百姓惶恐不安,汴州乱作一团。 此时此刻,李太后只会做两件事:一是哭,二是自责。李太后边哭边自言自语,“不用李涛的建议,罢黜杨邠、郭威,导致今日的覆亡,哎——活该!” 刘承祐终于慌了,急的团团转,半天想不出一个主意。 皇叔慕容彦超倒是信心满满,对刘承祐说道:“在我看来,郭威贼党,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犬耳。陛下且勿忧,我这就把郭威生擒来。” 拍胸脯说了一通大话,刘承祐渐渐稳住了心神,“全靠叔叔了!” 慕容彦超撇唇咧嘴,大摇大摆地走出大殿,正巧遇到了聂文进,于是就问他魏州叛军的具体数目和统兵将领。 聂文进如实汇报。 听完汇报,慕容彦超不淡定了,挠头抓耳,自言自语道:“这个……刚才确实有些草率了……这帮孙子不好对付呀……” 慕容彦超率军驻扎在七里店,从地名可以看出,此地距离汴州城仅有约七里;侯益与刘重进、袁嶬率军进驻赤冈,赤冈与七里店相距仅有三、四里。两军遥相呼应。 袁嶬的父亲是袁象先,祖父是袁敬初(朱温的妹夫)。 大军驻扎下来之后,慕容彦超就命令士兵搜刮汴州市场上的美酒佳肴,犒赏前线将士,同时深挖壕沟,用以自卫。 刘承祐亲自来到七里店、赤冈劳军慰问,“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啦!”打卡完毕,即行回宫,片刻不敢久留。 当天晚上,驻扎赤冈的侯益、刘重进、袁嶬一军临阵脱逃,惧而撤退。 次日(20日)清晨,两军七里店东北方的刘子坡相遇,两军对峙下来。 为了防止七里店的慕容彦超再临阵脱逃,刘承祐决定再次劳军助阵。 李太后急忙劝阻,说郭威是咱家老臣,除非是被逼到死路,否则不会闹到这个地步,在这时候,你千万不要做出进一步刺激他的举动来,最好按兵不动,送去诏书抚慰,观察他的意思,如果他态度缓和,说明事情还有回旋商量的余地,一旦刀兵相向,可就没有退路了! 第666章 两日战争2 刘承祐见到护驾的阵容十分强盛,更加坚定了他亲征的决心,“几天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是箭已离弦,哪儿有停下来的道理?” 李太后苦劝无果,转而派使节告诫聂文进,“务必要小心啊!” 聂文进放出豪言壮语,“有我聂文进在,就算有一百个郭威,也照样被我生擒活捉!”随后与手下将士设宴饮酒,谈笑自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20日对峙一整天,两军没有爆发冲突。 当晚,慕容彦超对刘承祐拍胸脯夸下海口,“如果明天朝中没什么要紧事的话,还请陛下务必前来,亲眼看我破贼!其实呀,都不必打,只需我阵前一声大喝,贼兵必然倒戈相向,擒郭威来献!” 21日大清早,刘承祐迫不及待地要去前线观看“刘皇叔”慕容彦超的表演。李太后再次竭力劝阻,仍未见效。 双方各自列阵,继续对峙。 郭威向部众们宣布,说我们此番前来,只是帮皇帝铲除身边的一小撮奸臣小人,而不是刺王杀驾、谋朝篡位,没有我的命令,你们不可轻举妄动! 敲黑板,划重点:我们不是造反,所以待会儿有人给咱扣上“谋反叛乱”大帽子的时候,别接,更别轻信他们的蛊惑,别倒戈卖我;我说不跟皇上作对,但没说不能伤害皇上,没说“我要活赵云,不要死子龙”或“勿伤我叔”之类的话,真要动起手来,你们懂的。 郭威久经沙场,经验丰富。两军对峙时,最忌急躁。 而慕容彦超轻脱急躁,率先按捺不住,皇上还在后面等着看好戏呢,该我表演了。慕容彦超亲自率领轻骑兵冲出阵列。 两军刚一接触,慕容彦超胯下坐骑突然马失前蹄,栽倒在地上,险些被生擒。慕容彦超肝胆俱裂,狼狈逃回,而跟随他出战的一百多骑兵为了掩护他撤离,全部阵亡。 郭威军士气高涨,朝廷军士气低落。朝廷的各部人马不断有人向郭威军投降归附。兵败如山倒。 慕容彦超大为恐惧,竟然带着几十名贴身骑兵,一溜烟儿逃回了兖州根据地。而朝廷军主力大将吴虔裕、张彦超等则相继投奔到郭威大营,投诚归附。 当天晚上,侯益、刘重进、袁嶬、焦继勋等主要将领也趁夜色偷偷跑到郭威大营,表示归附。 郭威好言相慰,然后让他们回到刘承祐身边,我不是来杀皇上造反的,我是来维权的,大家误会啦。 郭威又找来宋延渥,对他说皇上是你小舅子,现在皇上的处境很危险了,你应该用你的部队前去保护,顺便给皇上带个话,让他赶紧来我营中躲避,以免横遭不测。 郭威虑事周全,这样做是一举多得: 首先,假如侯益、吴虔裕等人是诈降,那么就可以排除这些定时炸弹; 其次,如果是真降,那么他们回去后一定会想方设法保护魏州将士在汴州城内的家眷,防止刘承祐和“舅族群小”狗急跳墙,把人质撕票,以安魏州将士之军心; 第三,请仔细品一品郭威对宋延渥的交代,“请陛下得便速奔臣军,免为左右所图”。宋延渥,你带着兵马保护皇上,千万不让皇上死于乱兵之手啊,别出意外啊……仔细听好,别不出意外,我的意思,你的明白? 最后,这是一次成功的形象公关,展现出郭威宽厚仁慈的一面。 把“自己人”安插在敌人身边当卧底,比围绕在自己身边要有用。 宋延渥听懂了,假如他这么做了,对不起良心,且很有可能被卸磨杀驴;假如不服从郭威的命令,那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所以,宋延渥灵机一动,要“去”,但没有“去到”,走到半路就回来了,回复说朝廷大军乱作一团,无法接近御帐。 当天晚上,刘承祐与三位宰相(窦贞固、苏逢吉、苏禹珪)及数十名随从官员没有回宫,而是住在七里店前线,希望能借此稳住局面。他们天真了,兵败如山倒,即便皇上亲自压阵,也抵挡不住颓势。 次日(22日)清晨,郭威远远望见刘承祐的的天子仪仗在高坡之上,迎风飘扬,于是对左右说:“天子在那里,我这就前去沟通解释。”于是就脱下铠甲、扔掉武器,翻身下马,徒步前往。 左右急忙劝阻,说太危险了。 郭威泪流满面,坦坦荡荡,“吾君在此,又何忧焉?” 可等到郭威走到切近,发现这里早已空无一人,忍不住感叹良久,“我们,来晚了!” 刘承祐去哪儿了? 天还没亮的时候,刘承祐几乎成了光杆儿司令,只好带着几名随从返回汴州。当他们走到东北门时,刘铢守在城门楼上,叱问左右随从,“兵马何在?” 左右侍从支支吾吾答不出来,刘铢命人放箭驱逐。 刘承祐大惊失色,急忙与苏逢吉、郭允明等人纵马狂奔,向西北方向迂回,当走到赵村(汴州西南)时,郭威的前锋部队追来。刘承祐慌忙躲进民宅。 眼见大势已去,郭允明弑杀刘承祐,随后自刎而死。苏逢吉、阎晋卿、聂文进等亦自杀而死。 关于刘承祐与左右亲信的死,有不同的记载,一般都认可是自杀,特别是郭允明,他先弑杀刘承祐,然后再自杀。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资治通鉴》记载,“帝下马入民家,为乱军所弑。”这句话说的很模糊,是谁的乱军?是刘承祐的护卫部队,还是郭威的部队? 《旧五代史》、《新五代史》言之凿凿,说是郭允明手刃弑帝,而后自刎。 三本权威史书皆成书于北宋。之前交代过,由于历史和政治原因,宋朝对郭威建立的后周政权存在一定的美化和包装。 换个角度,刘承祐“死于乱军”对谁最有利?显然是郭威。郭威此前就派宋延渥带兵去“保护”刘承祐,特意强调,说刘承祐的处境很危险,千万别让他被身边的人害死。最后,他果然被身边人害死。 第667章 郭威入汴 郭威太需要刘承祐死于意外了。道理就跟李嗣源需要李继岌死,李从珂需要李从厚死,刘知远需要李从益死一样。 郭威听到刘承祐遇弑的消息,悲恸大哭,“此老夫之罪也!” 当天,郭威继续向汴州进发,来到汴州东北门,刘铢同样是箭雨相待。郭威不得不绕行他门。 郭威大军进城后,开始大肆劫掠。有一部分士兵冲进“白麻荅”白再荣的府宅,将之洗劫一空,随后,士兵们来到白再荣面前,对他说:“我们曾经是您的部下,想不到今天竟然让老长官蒙受这种屈辱,我们是在没脸再见您了,所以……我们就不打算再见您了。”然后就把白再荣斩首。 吏部侍郎张允,家缠万贯,但是为人极为吝啬,典型的守财奴。把保险柜的钥匙拴在内衣内裤的带子上,就跟女人的首饰一样,丁零当啷一大串,防止老婆孩子拿他的钱。当郭威军队闯入汴州的时候,张允跑进佛殿,躲到天花板上,结果上面藏的人太多,天花板不堪重负,竟然坍塌。 乱兵发现了他,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他扒了个一丝不挂……为了找保险柜钥匙。然后把赤身裸体的张允丢在原地。当时是农历11月下旬,马上就到腊月,结果这位守财奴张允就被活活冻死在汴州街头。 作坊使贾延徽跟魏仁浦是邻居,贾延徽深受刘承祐的宠信,于是他恃宠而骄,打算霸占魏仁浦的宅院,屡次在刘承祐面前诬陷魏仁浦,使得魏仁浦险些被杀。现在,魏州兵生擒了贾延徽,把他交给魏仁浦,随他怎么处置。 魏仁浦却说道:“利用兵荒马乱的机会,挟私报复?这种事我可干不出来。”随后便将贾延徽释放。 郭威听说后,对魏仁浦更加敬重。 禁军将领赵凤对参与洗劫的乱兵深恶痛绝,说道:“郭大帅起兵,是为了清君侧以安定江山社稷。此鼠辈胡作非为,岂是郭大帅的本意?”于是搬了个小马扎,坐在胡同口,手里挽着弓箭,凡是有敢近前的乱兵,一律射杀。乱兵于是不敢向前,赵凤一个人保全了一条胡同。 这位赵凤后来被郭威杀害,后文会解释原因。 郭威入汴后的第二天(11月23日),王殷、郭崇威等将领便警告郭威,说必须马上下令停止抢劫,否则今天京师就会沦为一座空城。于是,郭威下达了严格的军令,严禁骚扰百姓,违令者,斩立决。 黄昏时分,汴州城才逐渐恢复秩序。 刘铢、李洪建被活捉。 刘铢被捉的时候,样子最为狼狈,严格来讲,是他妻子最狼狈,史籍记载,“铢妻裸露以席自蔽”,不知道是咋想的。被带走时,刘铢回顾妻子,对她说道:“我死之后,你应该会被罚做奴婢。” 其妻回答道:“都是拜你所赐啊!瞧你干的那些好事,活该我有这样的下场!” 刘铢低头不语。 郭威派人到狱中诘责他:“我与你同殿称臣,好歹也有同事之间的感情吧?我家惨遭灭门,虽然是上级的命令,可你手段何其残忍!你也有老婆孩子,难道就没有一点推己及人的同情心吗?你的良心都喂狗了吗?” 刘铢把脖子一梗,反唇相讥道:“我只知道为汉室杀叛贼,至于其它的事情,不知道!” 郭威的部将们怒了,要求血债血偿,把刘铢也满门抄斩了。但是,郭威同志宅心仁厚,对左右说道:“刘铢杀我全家,我再杀他全家,冤冤相报何时了?”于是上奏李太后,只把刘铢和他的一个儿子斩首,而特赦其他家属。 宰相窦贞固、苏禹珪从七里店逃回来,被巡逻兵捕捉到,献到郭威面前。郭威将二人释放,好言相慰,令他们官复原职。因为二人虽为宰相,但实际权力先被苏逢吉一人独揽,继而被杨邠、史弘肇欺压,最后李业等发动政变,接管权力,总之,二位宰相一直充当背景板,徒有虚名而已。 郭威带兵强势进入汴州,急于塑造良好形象,所以他对灭门仇人的家属也能特赦,对没有牵连进政变的官员也予以起复。郭威在下一盘大棋。 在这场惨烈的政变中,李洪建虽然接到了屠杀王殷满门的命令,但他就手下留情,派士兵把他们看管起来,毫发未伤。王殷非常感激李洪建的不杀之恩,于是特意向郭威求情,请求他赦免李洪建。 但是——这位宅心仁厚的郭威同志,没有给王殷任何面子,仍然下令把李洪建斩首。 至此,我们就可以掀开郭威伪善的面具了。他既不是杀人如麻的恶魔,也不是慈悲为怀的活菩萨,他的死亡名单完全是政治利益的排名表,凡是触及其根本利益的,必死无疑;反之,则可以阿弥陀佛。 刘铢的妻子不属于任何政治势力,所以不但获得了特赦,还在陕州分配到了一套房子,解决其生计问题;李洪建虽然保全了王殷全家,但李洪建是李太后的亲弟弟,妥妥“舅族群小”骨干。 从这个角度讲,郭威确实可以算一名优秀的政治家,因为他具备了政治家的基本素养:一切行为皆以政治利益为导向。他完成地相当出色。 自22日兵溃之后,李业抢先一步把国库里的金银财宝洗劫一空,然后卷包向西逃往陕州,投奔自己的哥哥——陕州保义军节度使李洪信;后赞则向东逃往兖州,投奔慕容彦超。 李洪信拒绝接纳李业,李业被迫继续流浪、逃亡,逃到绛州时,被土匪图财害命;后赞逃到兖州,慕容彦超热情地把他接入城中,为他接风洗尘,洗白白了,捆上,送回汴州,向郭威示好,后赞随即被斩首示众。 至此,刘承祐和他的“舅族群小”基本全军覆没。发人深思的是,在李太后的兄弟中,似乎只有小弟弟李业参与其中。大屠杀开始时,李洪建保全王殷一家;大屠杀开始后,李洪义向王殷、郭威等泄密;郭威入汴后,李洪信拒绝接纳亲弟弟李业,致使其死于逃亡途中。 第668章 郭威入汴2 同样是一个爹妈养的亲兄弟,做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据史书说,李太后兄弟姐妹七人,李业最幼,故而上边的六位哥哥姐姐从小就特别溺爱他,把他惯成了标准的熊孩子。好事儿一件不做,坏事儿一件不落,满肚子馊主意、歪点子,满嘴都是下流粗鄙、三俗的污言秽语,因此甚得刘承祐欢心,与聂文进、郭允明、后赞等十分投缘。 显然,这很有可能是后周、北宋政治集团对后汉刘承祐一朝的污蔑和诽谤。 “舅族”抵制刘承祐和“群小”的政变,是因为他们对时局保持了较为清醒的认识。虽然从武将集团手中夺权是长期的必然趋势,但切不可操之过急,主要原因就是领兵在外的郭威。 因抵御契丹的现实需要,郭威屯兵在外,虽然只是魏州节度使,但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河北总司令,且刘承祐给了他近乎无限的权力,使他可以调动黄河以北所有的军队、钱粮等一切战略资源。 李洪义之所以出卖刘承祐,向王殷泄密;阎晋卿在关键时刻向史弘肇泄密(未遂);李洪建保全王殷全家……主要就是基于这种顾虑,郭威是那么容易被杀的吗?黄河以北的土皇帝呀! 即便是非要铤而走险,下定决心要铲除郭威,也应该擒贼先擒王,首先干掉威胁最大的郭威,而刘承祐和“群小”却反其道而行之,把郭威排在了死亡名单的最末尾。这么做的后果就是给了郭威充足的准备时间。 我们简单梳理一下时间线: 11月13日,杀史弘肇、杨邠、王章; 14日,孟业持密诏抵达澶州,李洪义泄密; 15日,郭威起兵南下; 16日,郭威抵达澶州; 17日,郭威抵达滑州; 18日,宦官龙脱把郭威抵达澶州的消息(16日)带回汴州; 19日,郭威抵达封丘; 20日,双方在刘子坡对峙; 21日,朝廷军崩溃; 22日,刘承祐遇弑,郭威入汴。 从政变开始到彻底失败,仅仅不到10天。按照刘承祐的计划,13日杀史弘肇等人,14日杀王殷,15日才会杀郭威。 事实上,当13日的惨案发生后,郭威已经第一时间得到情报,并开始与幕僚商议对策,所以在第二天(14日)接到告密后,军队的反应才会如此迅速,商量对策、统一思想、部队集结、作战动员……用时不到一天,第三天(15日)就已经踏上了征途。 直到16日,刘承祐集团才派侯益等率军进驻澶州,把澶州预设为第一道防线,讽刺的是,就在同一时间,郭威已经占领了澶州。如果是拍电影,用双镜头拼接或快速切换,就会形成巨大的视觉冲击。是郭威行动得太快,还是刘承祐动作太慢? 而更讽刺的是,刘承祐还派宦官龙脱去魏州“前线”侦查,在刘承祐集团的预想中,就算暗杀郭威的行动失败,郭威真要造反叛乱的话,其集结、动员、完成部署也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事情,他们肯定在魏州乱作一团了。 结果宦官龙脱连滚带爬地跑回来(18日),告之郭威已经进驻澶州,刘承祐集团惊得花容失色。实际上,由于信息传递存在时间差,这个时候,郭威已经渡过了黄河,且越过了滑州,即将抵达汴州北面的封丘,已经算是兵临城下了。 所以,主动挑起矛盾争端的刘承祐集团,反而陷入到了巨大的被动中,只能仓促应战。后发制人的郭威竟然掌握着主动权,以静制动,在短短两天的对峙中,仅仅是一次一百多人的小试探,就让朝廷大军崩溃不能止,刘承祐集团瞬间遭团灭。 时间虽然短促,但其中很多细节都透露出“舅族”之所以“反水”的原因。比如郭威代表的武将集团根深蒂固、盘根错节,13日的惨案刚一发生,远在魏州的郭威就第一时间得知情报;当两军对峙时,朝廷军的将领们纷纷开小差,与郭威暗通款曲。 当然,假设刘承祐把死亡顺序倒置,先派人杀郭威,再杀史弘肇等人,或者约定时间,同时下手,事情就能成功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武将集团树大根深,尾大不掉,刘承祐太轻敌了,太年轻了,图样图森破。 另外,在这场“两日战争”中,刘铢的做法实在匪夷所思,刘承祐败退汴州,他拒绝刘承祐入城,还放乱箭驱逐;郭威来了,他也放箭驱逐。他的立场到底是什么?感觉他是一个毫无原则的哈士奇加泰迪,怼天怼地对空气。 据史书记载,刘铢残酷好杀、心狠手辣,深得刘知远欣赏,认为他是一位凶悍的勇士。然而他的“勇”仅仅停留在对待手无寸铁、毫无还手之力的人身上。 刘铢脾气暴躁,下属偶有小错,就会被倒拽着在地上拖行,直到数百步方止,受刑者往往会体无完肤。 如果是针对平民百姓,手段则更令人发指。凡是经他审理的案件,罪无轻重,皆躲不过一顿毒打。在影视剧中,打板子的时候,两个衙役互相配合,两个板子一起一落,轮番拍打,而刘铢发明了“合欢杖”,即两个板子同时落下;还发明了“随年杖”,多大岁数就打多少板子。 在捞钱方面,刘铢也不会掉队的,他擅自增加赋税,简单粗暴。 在青州任上时,曾利用职务之便,化身盐帮大佬,秘密从事贩私盐的勾当,赴京时尚有好几屋子的私盐来不及销赃或转移。于是,刘铢命人把这些私盐全部倒入井中,又倒了一些粪土等污秽之物,然后用土填埋。结果继任者符彦卿将此事查明,上奏给朝廷。 所以才会有前文提到的,这位副省级干部倒了京师之后,竟然成了北漂、无业游民,杨邠、史弘肇迟迟不给他安排工作,有意打压他。私盐案,就是原因之一。 刘铢也罢,“群小”中的其他人也罢,在史书上记载几乎都可以用不堪入目来形容,而反观史弘肇、杨邠、王章等政变惨案中的受害者,则往往是溢美之词,即便是提出批评,也是相当可观、相当有理由的,还要在婉转的批评之后帮他申辩一下。 第669章 后汉择嗣 例如史弘肇虽然残暴,但他是为了维护秩序,不得已而为之呀;王章虽然敛财,但他为是国家敛财,而非中饱私囊呀;杨邠虽然大权独揽,但他为官清廉,拒绝贪污受贿呀……以至于当阎晋卿想要向史弘肇泄密时,史弘肇都以为他是来行贿的而拒绝接见。 北宋史官对后汉武将集团的集体洗白和对文官集团、“群小帮”的集体污蔑,实在令人作呕。谁让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呢。 历史上对亡国之君刘承祐的评价还算客观公允,给他留了三分薄面,不像对“群小”那样刻薄无情: “尚幼之年,嗣新造之业。” ——18岁即位,高中毕业的年龄,却接管了一个危机四伏的新兴帝国,十八层地狱的地下室开局,刘承祐承受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压力。 “受命之主,德非禹、汤;辅政之臣,复非伊、吕。” ——重压之下的刘承祐能力平平,没有尧舜禹汤文武的经天纬地之才,不足以力挽狂澜;而辅佐他的臣子也非伊尹(辅佐商汤)、吕尚(辅佐周文王),没有定国安邦之策。 “将欲保延洪之运,守不拔之基,固不可得也。” ——就凭这样的君臣,还想守好江山社稷?做梦去吧。 “然西摧三叛,虽仅灭于欃枪,而内稔群凶,俄自取于狼狈。” ——虽然平定了西部三镇连叛,但也很勉强,很凑合的啦,瞧,下场多惨。 “自古覆宗绝祀之速者,未有如帝之甚也。” ——刘承祐是快男。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盖人谋之弗臧,非天命之遽夺也。” ——邪恶的种子开不出正义的花。刘承祐宠信群小,瞧你们办的这些龌龊事,活该遭天谴。侮辱+1。 郭威入汴后,命人把刘承祐的灵柩按照惯例,暂时停放在西宫。有人迎合郭威,提议效仿高贵乡公之故事。也就是曹髦,曹丕之孙,曹操之曾孙。 司马昭弑杀曹髦后,逼迫太后下懿旨,污蔑曹髦大逆不道,把曹髦骂了一个狗血喷头,然后宣布剥夺其帝号,降为“高贵乡公”。然后司马昭上疏请以王礼葬之。 不知这人是要谄媚于郭威,还是要诚心恶心郭威。如果刘承祐是曹髦,那么郭威不就是司马昭了吗? 还好,郭威保持了一颗清醒的头脑,对身边左右说道:“事发仓促,没能保护好皇上,我的罪过已经够大了,怎能还对他有所贬低?” 冯道率领文武百官晋见郭威,还未等向郭威行礼,郭威抢先一步,对冯道下跪磕头行礼。因为郭威现在的身份是汉臣,不是汉贼,在大汉的框架内,冯道是太师(“三公”之首,正一品),级别高于郭威(侍中,正二品),所以郭威要向冯道下跪磕头。 面对郭威的大礼参拜,冯道坦然接受。其背后的政治逻辑是冯道代表大汉朝廷认可了郭威“汉室忠臣”的身份,否则,冯道稍有客套,就等于在骂郭威是汉贼。 等郭威叩拜完毕,冯道才缓缓伸手,象征性地搀扶他,并在郭威起身的时候,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来这一趟,可真不容易啊!” 11月23日,郭威把许诺的“合法抢劫十天”压缩成一天,至傍晚时分,汴州城已经恢复了秩序。 24日,郭威率领文武百官前往明德门,向李太后叩头请安,同时奏请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太后早日指定新君!” 李太后降下懿旨,说郭允明谋逆弑君,朝廷确实应该议定新君。 在这篇诰令中,李太后为血腥政变做了官方定义,为遇害的史弘肇等人平反,并强烈谴责了犯罪凶手。 “不谓凶竖连谋,群小得志,密藏锋刃,窃发殿庭,已杀害其忠良,方奏闻于少主……又潜差使臣,矫诏宣命,谋害枢密使郭威、宣徽使王峻、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等……” 这是李太后对此次政变全过程的官方报道:我跟皇帝不知道此事,都是这帮奸邪小人私下密谋的,先斩后奏,我和皇帝完全蒙在鼓里…… 对于刘承祐之死,太后亦有解释: “逆党皇城使李业……郭允明等,胁君于大内,出战于近郊,及至力穷,遂行弑逆,冤愤之极,今古未闻。” 刘承祐出战冒犯将军虎威,也是被这帮人胁迫,眼见事情败落,这帮人又把皇上撕票了,太坏了。 显然,这种解释与事实的真相相去甚远,与其说是新闻报道,倒不如说是政治宣传。 随后,李太后提名了新皇上的候选人名单:河东节度使刘崇、许州忠武军节度使刘信,此二人是先帝刘知远的弟弟;徐州武宁军节度使刘赟、开封府尹刘承勋,此二人是先帝的儿子。 两位皇叔,两位皇弟,这就是李太后给出的候选人。 其中徐州刘赟并非刘知远亲子,而是刘知远的弟弟刘崇的儿子,刘知远很喜欢这位侄子,于是收为养子。 据《十国春秋》记载,郭威入汴后,就秘密与百官勾结,让他们推戴自己当皇帝,结果只有冯道不肯屈从,所以才坦然接受郭威的跪拜,于是郭威非常沮丧,这才不得不让李太后议定汉嗣。 图样图森破了。 只要合法地击败这四位候选人,那么郭威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改朝换代了。首先,我们用排除法,先把两位刘皇叔排除在外,自古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侄子传叔叔的,虽有先例,但还是过于另类。 于是,河东刘崇、许州刘信出局。 二选一,一个亲儿子,一个养子,百官当然要选亲儿子了,于是一致呼吁由刘承勋同志承继大统。 李太后摇摇头,说这哥们儿是植物人,咋当皇帝? 说植物人有些夸张,起码是个严重的半身不遂,常年卧床不起。总之,不能当皇帝。 郭威等人执意要亲眼看一下,李太后无奈,便让人把病床抬过来,给大家验视。果不其然,嘴歪眼斜、口水横流,不能说是昏迷不醒吧,起码也是不省人事,随时都有驾鹤西去的危险。 第670章 澶州兵变1 那么问题又来了,既然李太后明知刘承勋不能当皇帝,那为何还要把他罗列在候选人名单上呢? 显然,这是郭威的一盘大棋。史籍记载,郭威入汴后,李太后就成了他的话筒,郭威所做的一切都以太后的诰令发出。也就是说,无论是一口咬定郭允明是弑君凶手,还是这份皇位继承人候选名单,全是出自郭威。 如果“李太后”直接指定郭威继统,那就等于坐实了郭威谋反的骂名。所以郭威要把这出戏唱全了,先把有继承权——哪怕存在争议的,全部罗列出来,然后再各个击破,证明他们都不能即位,不落口实。 既然刘氏子孙都不能继承汉室江山,那么……只需一个小小的意外,郭威就能名正言顺、顺理成章地坐上皇位了。 好戏还在后面。 轻松否定了刘崇、刘信,又通过公开展览否定了身残志不坚的刘承勋同志,那么大汉帝国唯一的继承人就只有徐州刘赟了。 于是,郭威郑重其事地请求李太后将刘赟召到汴州,承继大统。 李太后命令有关部门准备好皇帝专用的仪仗——法驾,前往徐州迎接刘赟。由冯道、赵上交、王度等一批德高望重的老臣亲自前往迎接。 冯道接到太后诰令的一瞬间,手中笏板忽然坠地。 他太纠结了,他最早是在幽州刘守光的幕僚,后来效力于李存勖,从后唐李存勖开始,至今已经在中央做官近30年,送走了8位皇帝,政坛常青树,老司机中的老油条。他不是脏心烂肺,但他一眼就能看穿郭威心中的小算盘。他很清楚郭威想要干什么。他来到郭威面前辞行,然后压低声音,问了一句:“公此举,由衷乎?” 六个字,30年的官场白混了。郭威能把心里话说出来吗?说出来的还叫心里话吗?正经人谁把心里话说出来?——下贱! 果然,郭威拍胸脯保证,赌天发誓,说自己是真心实意,否则,就让我如何如何。 冯道没办法,只得奉“太后”诰令,前去徐州。往常,备法驾迎接新君是个无比光荣、令人垂涎的美差,不仅会得到丰厚的赏赐,还会成为新君的拥立元勋、吉祥物。然而,在冯道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喜悦,忧郁之情溢于言表。 法驾刚出汴州城,冯道忍不住回望皇城,叹息道:“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干过亏心事,今天,终于要破戒了,哎!” 冯道离开后,郭威率百官上疏李太后,说冯道等人往返起码需要十天,而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太后临朝听政。 11月29日,李太后出席早朝,任命王峻为枢密使,王殷为侍卫亲军马步都指挥使,郭崇威为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实权重回武将集团,或者这时候我们已经可以说,实权已经落到了郭威集团手中。 好巧不巧,镇州、定州送来十万火急紧急军情:契丹入寇! 后汉帝国此时能挂帅出征的,只有硕果仅存的郭威同志了。于是郭威义不容辞地肩负起了北上御敌的重任。 12月1日,郭威离开汴州,北上抵御契丹。 郭威的路线跟他来的时候基本一致,第一站是滑州,然后是澶州,再往北就是魏州了。上个月,郭威南下的时候,从魏州到澶州,耗时一天;从澶州到滑州,耗时一天;从滑州到汴州用了两天。 又花了两天时间对峙、交战……总之,11月15日从魏州出发,行军、对峙、交火,22日就已经入汴接管,整个伸冤维权的过程仅仅用了一个礼拜。 那么现在蛮夷犯边,郭威原路返回,耗时多久呢? 12月1日,从汴州出发,4日,刚刚到滑州,而且郭威还下令原地休整,要“驻马数日”,数日是几日呢? 郭威一直休整到12月16日,才向澶州进发,又过了3天,12月19日才到了澶州。 原本两三天的路程,郭威愣是磨磨蹭蹭地走了近20天。 “请问郭威同志:北戎犯疆,深入河北,攻掠郡县,屠戮我民,十万火急,刻不容缓,为何逡巡不前,将置我民于倒悬?” 郭威紧锁眉头,瞪着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反问道:“难道我们指望的是天下太平、没有蛮族入侵?大臣们全是忠臣,一旦国家有难,就会不顾一切地冲在最前线,为国家为民族无偿地奉献一切?——不会吧?” 郭威自有他的难言之隐,简言之,当了婊子还想立贞节牌坊。话糙理不糙。 他的羽翼尚未丰满,而刘氏的威胁有增无减,一切都充满变数。如果他火速抵达河北,与契丹拼个两败俱伤,那么刘氏将死灰复燃。 史书对于这20天的记载是非常隐晦的,人为马赛克了。 其实郭威在这20天里非常忙碌:稳定后方;明修暗度;天意民愿。 1,稳定后方 郭威入汴时,将躲藏在民间的宰相窦贞固、苏禹珪找到,好言安抚,命他们官复原职,郭威北上时,两位宰相依旧“权知国事”。当然,与二人一起“权知”的,还有一人——枢密使王峻。 窦贞固、苏禹珪之所以能够活命,是因为他们没有参与到萧墙之变中,而他们之所以没能参与其中,是因为他们的“宰相”当得有名无实,长期靠边儿站。所以这次“官复原职”并不是恢复“宰相”的职能,而是恢复“靠边儿站”。 换句话说,是王峻同志权知国事,窦贞固、苏禹珪是郭威集团的政治花瓶。 提拔范质等才学出众、品德高尚的文官。 范质是位超级学霸,九岁时就能写文章,十三四岁的时候已经可以给别人当老师,答疑解惑了。明宗朝进士及第,先为许州幕僚,后出任汴州封丘县县令。 有意思的是,范质及第时的名次是第十三。我们有个误区,认为名次越靠前越好,其实不然,这里有个潜规则——传衣钵,那就是看主考官(知贡举)当年及第时的名次,他当年的名次就是今年新及第进士的最优名次。范质的主考官是和凝,和凝当年的名次是十三,他非常欣赏范质,于是提笔钦点“十三”,换句话说,第十三名的范质才是“状元”。 第671章 澶州兵变2 后来,范质荣登相位、加太子太傅、爵封鲁国公,与他的老师和凝一模一样,成为一段佳话。 范质是位德才兼备的人才,后唐明宗朝宰相和凝器重之,后晋宰相桑维翰亦对他赞不绝口。桑维翰将他提拔进中央,做监察御史。当桑维翰出镇地方时,就奏请范质为自己的幕僚,等桑维翰再次入朝为相时,将范质提拔进翰林院,为皇帝起草诏书(知制诰)。 石重贵制定“十五将御辽”时,既秘密又仓促,当时已经是晚上,石重贵忽然要紧急召翰林学士们入宫,要起草十五将的诏书。范质急忙劝阻,说宫门已经关闭,如果这时召学士们,就等于泄露了宫中机密。 机密的事怎么能发朋友圈、群聊呢? 于是,范质一个人承担起起草诏书的重任。一般来说,皇帝把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告之翰林院,然后由学士团队集体商议、起草、润色,把草稿呈递皇上过目,最后才能颁布。这就是我喜欢阅读诏书、制文的原因,这都是那个年代全国顶尖学霸的集体文笔,无论是文章架构还是文笔辞藻,都是无可争议地满分作文。 范质凭一己之力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当时称之”,凭实力秀了一把。 刘知远称帝后,成为中书舍人、户部侍郎。 郭威挂帅征讨河中李守贞时,每次接到朝廷的军事指示,都发现调度有方、文笔斐然,不由得赞叹钦佩,于是就问传诏使节,“诏书是谁起草的?”使节如实回答,说是范质。郭威把这个名字铭记于心,并对身边人说道:“此人有宰相之器!” 郭威入汴时,范质与其他朝廷官员一样,四处躲藏。郭威派人四处寻找,等找到他时,正逢天降大雪,郭威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他披上。 所以前文所提的太后诰令,比如对“萧墙之祸”的官方报道等,以及迎立徐州刘赟等,全部出自范质之手。 郭威离开汴州后,立即表奏范质为枢密副使、兵部侍郎。 “其军国庶事,权委宰臣窦贞固、苏禹珪、枢密使王峻等商量施行。在京马步兵士,委王殷都大提举。” 窦贞固、苏禹珪是王峻的提线木偶,可以划去,“等”中就包括被郭威提拔上来的范质;在京师的全部武装部队的最高总司令是王殷。 王峻管文,王殷管武,郭威的两位重要亲信把持了中央的一切实权。如今的朝廷已经姓了郭。 2,明修暗度 旧有的文官集团荡然无存,在短短几天内,已经被郭威集团掌握,实权被郭威集团的王峻掌握,由窦贞固、苏禹珪在前面充当傀儡;范质等新锐文官也是沐浴了郭威的厚恩,得以提拔重用;冯道等则被派往徐州。 有人说冯道是“拥汉派”,说他反对郭威,努力匡扶汉室,而且他势力强大,成为郭威篡权的绊脚石,威胁到了郭威谋朝篡位,故而被踢到徐州,并以冯道坦然接受郭威的跪拜作为理由,说冯道是在努力维护后汉的组织架构和权力体系,给新入汴的郭威一个下马威。 有一定道理。但是—— 冯道坦然接受郭威的跪拜,其原因已经在前文简单分析过。这不是给郭威下马威,而是给郭威搭桥。不要拿糖作醋哟。 另外,冯道从来就没有“势”,他是政坛吉祥物,德高望重,所有人都敬重他,但他也从来不具备任何杀伤力,人畜无害,这是他安身立命的宝贵经验,这是他能够历仕四朝十帝的根本原因。 与其说是他纵横政坛几十年,倒不如说是他谨小慎微、几十年来游走在核心权力的边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虽然身居相位,理论上处在核心位置,但他从来都不被卷进权力漩涡,没有政治立场,没有立场就是他的立场,无招胜有招。 耶律德光入主汴州时,冯道也曾向契丹人臣服,对耶律德光跪拜效忠,还与李崧、和凝等获得了耶律德光的点名褒奖。 契丹人可以推翻汉人的统治,改朝换代,那么汉人推翻汉人行不行?冯道为什么要阻拦郭威篡汉? 况且冯道、李崧、和凝自镇州逃回中原后,就因向契丹人俯首称臣而被指控为大汉奸,被剥夺了一切实权,以太师等虚衔赋闲养老。几人也是夹着尾巴做人,闭门谢客,老实地一批。 所以冯道既没有反对郭威的动机,更是绝对没有反对郭威的实力。把冯道描绘成为强行为后汉续命,努力阻止郭威称帝的形象,真的有些牵强了。 作为老实人的冯道,也许唯一的诉求就是希望政权能够实现和平交接,他亲眼见识到了太多的血腥政变,动辄灭门,伏尸成百上千,妇孺亦不饶。冯道只希望郭威能够把仁慈的面具戴的久一些,既然刘铢的家人都能被赦免,那么刘承祐的家人——比如刘赟,您能否也发发慈悲呢? 所以冯道在临行前,才忍不住当面质问郭威,是真心拥立刘赟,还是想把人家骗过来,再……对吧。 如果郭威把他领到一边,推心置腹,说只是想软禁起来,那听起来还像是真心话。 但郭威指天画地,赌咒发誓,说我就是真心实意地要拥立刘赟…… 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呢?冯道看着郭威的表演,心中已经知道了答案,所以在他走出汴州城后,才无比纠结地说,自己这辈子没干过亏心事,但这次,自己终于要昧良心了。他已经知道了刘赟的结局。 冯道一行人备法驾而临徐州,刘赟接到消息后,要按规矩远接高迎——郊迎。 刘赟所乘之马平时非常驯服,唯独今日突然一反常态,扬蹄嘶鸣、撕咬马弁、四处狂奔,就像发了疯一样,刘赟只得另换一匹。有些比较迷信的仆人暗地叹息摇头,认为这是大凶之兆。 去年冬天,刘赟的庭院中忽然飞来一只怪鸟,五彩斑斓,如同传说中的凤凰。如今接到登记诏书,刘赟便以为这叫“有凤来仪”,是好兆头。但身边人则认为这同样是不祥之兆,“野鸟入室,主人将去”。 第672章 澶州兵变3 冯道在接旨的时候,手中笏板也莫名其妙地坠落于地。 种种迹象都给人一种很诡异、很不吉利的感觉。 刘赟留下亲信将领巩廷美、杨温留守徐州,随后在冯道等人的簇拥下向汴州出发,沿途的仪仗队、警卫部队等,与帝王出巡一模一样,盛大而威严。沿途百姓跪在路边,山呼万岁。 实际上,这是郭威耍的花招,繁荣缛节的真实目的是拖延时间。郭威虽然控制了朝廷,但还未获得军队的足够支持,况且对朝廷的这种控制是基于朝廷无主的前提。一旦刘赟进入汴州,名正言顺地登上皇帝宝座,那么郭威真的要前功尽弃了。 刘赟并非没有意识到形势的紧迫性。在他看来,当务之急是控制军队,争取地方军队的支持,至于朝廷的控制,只要自己进入汴州,在刘承祐灵前即位,一切问题迎刃而分解。 不得不说,英雄所见略同。但刘赟显然缺乏对军队的了解,也没有对时间的紧迫性有充分的认识。白捡的皇位,他居然还慢条斯理地摆着皇帝范儿,慢吞吞向汴州挪动;而至于对军队的争取,则更显幼稚。 刘赟派人给前线将士送去一道慰问诏书,“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啦!”想借此给军队树立一个良好的新君形象,想婉转地告诉大家:别担心,我不会追究你们逼死先帝的罪过的,以后跟我混吧。 他没有想到,此举适得其反。 3,天意人愿 郭威领着帝国精锐武装力量,打着北上抵御契丹的旗号,慢吞吞向北方磨蹭。好不容易来到黄河南岸的滑州,却下令驻军休整,迟迟不愿渡河。 眼前的黄河对于郭威来说,就像忘川河,滑州就是他的望乡台。 他的团队紧急给军队补课,在驻军休整期间,将士们除了缝鞋补袜子、晾晒被褥之外,唯一的业余活动就是八卦发生在统帅郭威身上的灵异事件: 据说——郭威出生的时候,“赤光照室,有声如炉炭之裂,星火四迸”。也有可能是接生婆不小心踢翻了火盆。消息人士:郭威本尊; 据说——郭威从军时,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慵懒午后,打盹儿睡午觉,结果被人发现有条五色彩蛇在他鼻孔里进进出出。消息人士:柴氏(郭威老婆); 据说——郭威在太原时,有位姓郭的神尼,见到郭威之后大为惊讶,偷偷告诉郭威的好朋友、老师李琼,说郭威是天神降世临凡,当为世界之主。消息人士:李琼(郭威的良师益友); 据说——郭威从军出征,临时驻扎在某祠堂,某天半夜,祠堂突然坍塌,除了郭威之外,同居的将士们全部遇难,郭威却毫发无损。消息人士:不详,可能是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郭威同志; 据说——郭威做刘知远的侍卫马步都虞侯的时候,与一位姓吴的美女做邻居,但是这位美女却招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民间俗称被附体了,其具体的症状是狂飙粗口加扔板儿砖,不管谁从她门前过,她都会口吐芬芳、投掷砖头瓦块,以至于“邻伍无敢过吴氏之舍者”。 然而当郭威从她门前路过的时候,她立刻规规矩矩地,既不骂街,也不乱扔石头。人们好奇,以为她没看见,就又让郭威来个返场。郭威于是又在她门前大摇大摆地走了一趟、两趟、三趟……吴大美女就是不肯犯病。 于是有人壮着胆子向她体内的“宿主”喊话:“您不是牛鬼蛇神吗?怎么别人来了,您又打又骂,郭威来了,怎么就怂了?” “宿主”借用吴大美女之口说道:“我是得认怂,他跟你们不一样,他是天神转世!(彼大人者)”于是将士们全都对郭威肃然起敬。 消息人士:郭威的部下。 据说——郭威对河中李守贞发动全面总攻时,赶上西北风肆虐,战场上刮起了强烈的沙尘暴,遮天蔽日,白天也如黑夜一样。郭威亲自在河伯祠焚香祷告,刚刚祷告完毕,大风立即停止。 据说——在郭威发动总攻的时候(5月),河神给他托梦,说我虽然帮你制止了沙尘暴,但你也别太着急,7月下旬,天神自会帮你消灭李守贞。结果到了7月21日,河中城被攻克,李守贞举族自焚。等郭威入城后,城里的人告诉他,说看见郭威军营的上空盘踞着紫气,如楼阁华盖之状。 据说——刘承祐让郭威出镇魏州,挂帅巡边。郭威来到魏州后,在某个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的寂寞夜晚,他独自坐于山亭里,屋里忽然腾空而起一阵黄色气体,飘然入天,郭威抬头观瞧,却在黄色云团中看见了奇异的星象,“紫微、文昌,烂然在目”。 随后,郭威将此事告之主管天文星象的官员,说先抛开星象所代表的的意义不谈,我怎么能在屋子里,隔着屋顶看到星象? 这是个送分题啊,答案就在问题里。“坐见天衢,物不能隔。至贵之祥也!” 第二天,郭威院子里的旗杆顶部的龙头上,忽然升起了紫气,一连三天,盘绕在总部大楼上空。 消息人士:郭威本尊。 十几天的工夫,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有的没的灵异怪事,在郭威心腹的带节奏下,盛传于军中。北面契丹相逼甚紧,然而将士们口中热议的全是《走近科学》。 “天意”是齐活了,“人愿”呢? 刘赟自己送过来了。 慰问诏书送到,众将士理应领旨谢恩,然而危险的一幕发生了:全体将士居然没有一个下跪接旨的,大家全都左顾右盼,“相顾不拜”,还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们攻陷京师,逼死先帝在前,劫掠京师在后,咱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的罪名,起步价是灭九族。如果还让姓刘的当皇帝,岂会饶过我们?” 这些话传到郭威耳中,郭威大惊失色,“这帮人想干什么?”胡说八道,真可爱。于是下令赶紧向北方进发,我们是忠于皇上的军队,是要保家卫国、驱逐蛮夷的,别胡思乱想,赶紧去送死! 第673章 澶州兵变4 在郭威的命令下,大军紧急拔营起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渡过黄河,进驻澶州。 12月16日,在离开汴州足足半个月后,郭威终于姗姗来到澶州。 据说——在郭威抵达澶州时,紫气东来,汇聚到郭威的马头前面。 郭威嘴上说找契丹人拼命,然而身体却很诚实,又在澶州驻扎下来。 这时候,刘赟也慢吞吞地将要抵达宋州。从地图上看,宋州正好在徐州与汴州的正中间。 抵达澶州后,郭威再次做了两个部署:派宰相苏禹珪前往宋州接驾;电台节目由《走近科学》改为《今日说法》。 宰相苏禹珪原本就是政治花瓶,不掌握任何实权,但他德高望重,是开国勋臣、两朝宰相,所以,让他去宋州接驾的实际意义是——刘赟必须在宋州等候。如果刘赟不再宋州等苏禹珪,而是急匆匆入汴登基,就有失君臣大体,成何体统? 这是郭威给刘赟下的“拴马桩”。用句现在流行的话说,叫捧杀。 在澶州,郭威的亲信们开始在军中煽动将士们的情绪。 “还记得先帝的密诏吗?先帝不信任咱,要把咱们全给杀了!幸亏国舅爷及时泄密,郭大帅领着咱们维权、清君侧,结果呢?咱们一不小心把先帝逼死了,还在京师打砸抢烧……咱们这叫罪上加罪,用句文言呀,咱们的罪过叫罄竹难书!” 滑州的言论也再次发酵,“大伙说说,要是姓刘的继续当皇帝,还有咱们的活路吗?” 既然没有活路了,那……嗯,只能这么办了! 12月19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郭威喊出了这场表演的暗号:“拔营起寨,跟契丹人拼命!” “收到!” 郭威,请开始你的表演。 当天晚上,将士们在几个领头人的带领下,忽然发动了“兵变”,数千人大喊大叫,反对北上,建议南下。 北上是送死,南下是求富贵。请郭大帅遵从众意,受累,当皇帝吧。 郭威无比震惊,“使不得,使不得!”然后扭头就跑,将士们就追。郭威躲进办公大楼,把大门锁死。将士们叠人梯,翻墙入室,有冲进办公室的,有爬到房顶的,有满院子里呼喊寻找的…… 最终,大家把东躲西藏的郭威堵在书房中,跪成一片,几乎是哭着喊道:“大帅,请您可怜可怜众将士们吧,发发慈悲,就当皇帝吧。全体将士都跟姓刘的结下了深仇大恨,坚决不能让姓刘的再当皇帝啦!” 郭威吓得直摆手,“哎呀,你们这是胡说些什么呀?我可不敢听!” 有人把黄色的军旗扯下来,当做龙袍,争相往郭威身上披。 “不要这个样子,不要不要……”郭威连忙阻止。 将士们七手八脚,把郭威按住,强行把“黄袍”披在他身上。 郭威情急之下,恰到好处地昏厥了,不再挣扎了。 将士们趁着他昏厥的时候,跪在地上,冲着他三跪九叩,高呼万岁。 等仪式结束了,郭威又恰到好处的苏醒了,低头一看,“哎呀,我怎么穿上了?你们……你们这是要干啥呀?不要不要……” 将士们欢呼雀跃,“大帅……不,陛下!陛下已经是我们的天子了!” “啊?你们……”郭威情绪激动,再次昏厥。 “诸军将士大噪趋驿,如墙而进……登墙越屋而入……乱军山积,登阶匝陛,扶抱拥迫,或有裂黄旗以披帝体,以代赭袍,山呼震地……” 面对突如其来的“兵变”,郭威的侍卫部队竟然闻风而溃,消失的无影无踪。“左右亲卫,星散窜匿”。 惨遭胁迫的郭威十分无助,“声气沮丧,闷绝数四”,挣扎反抗,昏厥了好几次。 最终,郭威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终于被裹挟着登上城门楼,表示同意绑匪们的要求,于是将士们恢复了秩序,然后“拥帝南行”。 当大军渡过黄河的时候,灵异事件再次发生。 据说——当时河面上的冰已经融化,浮桥也没有来得及搭建,郭威决定南返的当晚,忽然刮了一整夜的北风,等到第二天清晨的时候,人们惊讶地发现黄河再次结冰,且冰面完全可以容纳大军通过。将士们称之为“凌桥”,当最后一个士兵安全抵达南岸之后,“凌桥”自动消融。 消息人士:参与兵变的全体将士。 大家当然众口一词,因为这是“天意”,否则,就是兵变。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随后,郭威向李太后上疏,奏报被诸军所迫的来龙去脉,说大军还有五秒钟抵达汴州,麻烦太后腾出皇位,让我来继承大汉的宗庙社稷。在奏章最后,郭威保证自己一定会像侍奉亲妈一样侍奉李太后。恳请太后识时务,勉从众意,用心倾听群众的呼声,千万不要站在广大人民群众的对立面,否则……对吧。 李太后当即下达诰令,说郭威同志劳苦功高,以英武之才,兼内外之任,建立了不世功勋,获得了天下人民的一致推戴,早就该再往前走一步了,如今百官推戴、人民拥护,郭威同志总领万机是水到渠成,哀家岂能逆历史潮流而动?哀家宣布,即刻起,由郭威同志监国摄政。 我们无法得知李太后的真实想法。满清被袁大头逼宫,距离我们较近,相关记载非常丰富,已经被搬上了银幕,几位老戏骨实力演绎了这个精彩桥段,成为永恒经典。然而郭威远在澶州,遥控逼宫的桥段,却被尘封。 李太后当真那么痛快? 自从刘承祐遇弑、郭威入汴以后,李太后就彻底成了孤家寡人,连她的亲兄弟——李洪义等都投靠了郭威集团,久居深宫的李太后怎么会再有“自己人”?满朝文武全都唯郭威马首是瞻,相权、兵权也被郭威集团牢牢操控…… 史书中明明白白地记载着,郭威入汴后,一切命令、指示皆假托太后诰令,李太后完全就是郭威的政治皮肤、政坛马甲。 也许李太后是不甘心的,但现实让她不得不低头;也许她根本没有低头,但她不掌握话语权,她的诰令是由郭威集团直接签发,她“被低头”了。 第674章 周革汉命1 郭威沿途严肃军纪,禁止骚扰百姓,并向汴州发去安民告示,向人们解释“澶州兵变”,请大家不要惊慌。 12月25日,郭威抵达七里店。 宰相窦贞固率领文武百官出城迎接,趁机劝进。郭威表示“不要不要……” 这是谋朝篡位的一般流程,百官、地方藩镇诸侯上表劝进,然后反复拒绝、反复劝进、以死相逼,最后,新皇上才会迫不得已、极不情愿、非常痛苦地宣布登基称帝。 郭威一方面是按照流程,循序渐进,另一方面,也是因前期工作尚未完结,步子还是要一步一步地走,以免拉胯。 1,外部环境 1.1南方诸国 自从“明宗盛世”以来,“十国”的小朋友们已经淡出娱乐圈,很少出镜,仅在晋辽大战末期,后蜀充当了酱油男、淮南跑了个龙套。如今也是如此。 在整个“五代十国”时期,中原王朝历经梁、唐、晋、汉、周,换了5个朝代,由8姓14帝轮替,足见其动荡程度。 而“十国”的地方政权相对比较稳定,基本是一家一姓传承,例如南楚马氏、吴越钱氏,他们的开国君主与朱温同岁,在唐末共同创业,白手起家,南楚马氏政权最终被终结,而吴越钱氏则一直存活到北宋。 南楚马氏政权亡在马殷的儿子手中,吴越钱氏政权亡在钱镠的孙子手中。而同时期创业的曾经最成功的大佬——朱温,坟头草都老高了。 “十国”的稳定只是相对于中原王朝的“五代”而言,其实内部亦有波澜壮阔的故事,例如宫廷政变、合纵连横。 比如晋辽大战时期,淮南对中原垂涎三尺,却因陷入福建战事而分身乏术,虽然未能如后蜀一样从中原讨到便宜,但淮南也就此灭掉了闽国,吞并了福建王氏政权。 几乎于此同时,南楚马氏政权也发生内乱,马氏兄弟手足相残。刚刚趁闽国内乱而吞并闽国的淮南,如同饥饿的秃鹫,立刻把魔掌伸向西侧的邻居,对南楚发起攻击。南楚急忙向后汉紧急求援。 此时刘承祐已经凉凉,后汉的实际当家人是郭威。郭威派陈思让率军越境进入淮南境内,只给陈思让一个最高指示:牵制淮南援军,尽量阻止淮南势力向南楚的渗透。至于具体的军事行动,则由前线统帅自己决定,便宜行事。 前有闽国内乱,后有南楚内乱,淮南势力强势介入,遏制淮南是后汉、吴越、荆南等周边各势力的一直利益诉求。己方势力的共同介入也使得淮南的扩张之路阻力重重,陷入战争泥淖,也就为中原的政权更迭提供了相对安全的外部环境。 1.2契丹 郭威率军巡边的原因就是契丹的入侵,而从12月1日郭威发兵汴州,一直到12月20日发生“澶州兵变”,再到之后郭威返回汴州改朝换代,似乎契丹的威胁已经被人们远远抛在脑后,好像中原已经弃河北于不顾,任由契丹肆虐。 真相并非如此。 契丹虽然来势汹汹,却虎头蛇尾,自行撤退。 首先,契丹大军在内丘城遭到了顽强抵抗。内丘城小而固,契丹大军一连五日无法攻下,且伤亡惨重。后来是因城里的五百守军投降,契丹才将内丘城攻下,随后屠城。虽然斩获颇丰,但契丹死伤惨重,耶律阮没有足够的号召力,只能见好就收。 其次,是发生了一系列的“妖异之事”。 那时发生了月食,游牧民族对月食的恐惧不亚于中原人对日食的恐惧;据记载,契丹的军营中也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一些匪夷所思的灵异事件。这些怪事导致契丹军心不稳,与第一个原因一样,耶律阮缺乏绝对的管控力,因而选择退兵。 第三,是因为后汉已经及时作出了反应,派郭威挂帅巡边。游牧民族一贯以来都是以剽掠为主,奉行的是敌进我退之战术。耶律阮的战略目的是来锻炼队伍、树立威望的,他没有意愿、更没有实力吞并河北,所以既然中原派出大军,耶律阮也就满载着战利品,打道回府了。 耶律阮退兵时,已经向后汉派来了和解使节。使节还未赶到汴州,刘承祐就已经遇弑了,而中途接待这位契丹和平使节的,是郭威的亲信将领——刘词。那位跟随郭威平定河中李守贞,临危不乱,抵挡住“王三铁”偷营劫寨的将领。 看到这儿,“阴谋论”的支持者们会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所有疑问迎刃而解:郭威为什么敢磨磨蹭蹭,置河北危急于不顾?因为河北根本就不危急,耶律阮走了,还给郭威打了招呼。郭威集团故意夸大契丹的威胁,迫使后汉朝廷给他更大、更多的权力和资源,典型的挟洋自重。 我们不可以武断地说郭威与耶律阮之间有什么肮脏龌龊的秘密协定,但政治家之间的默契还是有的。 当然,即便是没有这种默契,契丹人没有故意配合郭威的演出,也没关系,因为这出戏的主角是郭威。只要契丹是真心实意地回家就可以了,剩下的工作郭威可以独自完成。 南方诸国乱了,北方契丹走了,郭威推翻后汉的工作基本没有了外部干扰。 2,内部排雷 对于郭威来说,外部的威胁基本不用刻意经营,任其自生自灭的便是。真正需要他调动脑细胞的,是国内的三个隐患。 2.1徐州刘赟 “澶州兵变”的时候,刘赟还在宋州逗留。留守汴州的王峻、王殷在得知兵变后,第一时间派郭崇威率领七百骑兵赶赴宋州,“保护”刘赟,防止他不出意外。 郭崇威率领精锐骑兵突然出现在宋州城下,刘赟大吃一惊,急忙紧闭城门,然后登上城门楼,向郭崇威喊话,询问他的来意。 郭崇威枪挂得胜钩,拍马向前,拱手施礼道:“只因澶州突发兵变,详情不明,郭大帅怕您误会,更担心沿途再有不测,故而特意派我前来护卫!” 您要不来,我哪里会有什么不测? 第675章 周革汉命2 “既然如此,请将军入城详叙。” 刘赟邀请郭崇威独身一人入城,要向他了解情况。 笑话,我是来瓮中捉鳖的,不是被鳖捉的。郭崇威婉言谢绝。 气氛忽然变得尴尬而诡异了。郭崇威身为汉臣,却不听汉君号令,不可谓之忠;可他带兵犯驾,却又口口声声说是奉命护卫,双方并没有撕破脸皮,没有兵戎相见,也不好说他是逆。 这时候,冯道主动请缨,打破了僵局。冯道孤身一人出城,来到郭崇威的军营中,二人屏去闲杂人等,密谈良久。 之后,郭崇威便答应跟随冯道入城,面见刘赟解释沟通。 刘赟紧紧握住郭崇威的手,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 郭崇威以郭威的名义对刘赟进行了劝慰。短暂的沟通之后,郭崇威便火速出城,来到城外驻扎。 刘赟只顾着哭。 他的重要心腹——首席谋士(节度判官)董裔,心明眼亮,对刘赟说道:“刚才观察郭崇威的眼神举止,一定另有阴谋!坊间传闻郭威已经登基称帝,而如今,陛下深入敌境,情况十分危险!” “如之奈何?” 谋士董裔建议立刻召见负责警卫官张令超,让他今晚就趁夜劫营,生擒郭崇威,次日清晨咱们在宋州大肆掠夺,然后用这些钱招兵买马,一边扩充实力,一边向太原方向行进,投奔您的生父——河东节度使刘崇,郭威即便现在进入汴州,也没时间追赶,我们要与时间赛跑,到了河东,再徐图后计,此乃上上之策! 上策投河东,中策回徐州,而刘赟自己开创了下策——寄希望于敌人的怜悯,继续留在宋州。 刘赟优柔寡断,不敢冒险,除了哭,就只会求神拜佛。 当天晚上,郭崇威就已经将刘赟的警卫团团长张令超成功策反,警卫团成建制投靠郭崇威,刘赟彻底沦为了案板上的鱼肉。 直至此时,刘赟和他的团队终于明白了一个残酷的真相,那就是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郭威从一开始就没憋好屁,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刘赟即位。 此时,郭威又派人送来一封书信,亲口告之自己将要被迫当皇帝的事,并要求冯道先回中央,而留赵上交、王度二人陪在刘赟身边。 刘赟的团队怒不可遏,“我们被冯道出卖了!” 冯道前来向刘赟辞行。 刘赟眼含热泪,紧紧握住冯道的双手,说道:“我本不愿离开徐州,之所以答应西上汴州,是看在您是近三十年的宰相的份上,完全是出于对您的信任,所以才放心大胆地来到这里。现在,我的贴身卫队都被郭崇威调走,形势岌岌可危,老先生,请您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 冯道羞愧地低下头,一语不发。 刘赟的幕僚们咬牙切齿,全都用愤怒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冯道,并暗示刘赟杀了冯道。 刘赟摆摆手,对他们说道:“诸君不要鲁莽,此事与冯道无关。哎,算啦,由他去吧。” 冯道赶紧谢恩,马不停蹄地逃离虎口。在回汴州的路上,冯道忽然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所作的一首诗,竟然与今天的情形冥冥对应,不禁吟咏起来: “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 终闻海岳归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 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不知冯道是暗自庆幸自己的虎口脱险,还是对蒙尘天子的黯然神伤,亦或是对自己充当鱼饵的自嘲。天下社稷归了明主,冯道也在狼虎丛中全身而退,那刘赟呢? 刘赟的话句句诛心,我本来在徐州逍遥快活,只因轻信了你,才落到这个险境,你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政坛老前辈,侍奉过好几个朝代、好几个君王的老宰相,扪心自问,您就不亏心吗? 刘赟做事优柔寡断,被郭威玩弄于股掌,最终命丧宋州。但他的宅心仁厚是不可否认的,在明智自己被冯道欺骗、出卖,性命即将不保时,也没有杀害冯道,依旧很大度地让他安全离开。 他也许不是一个好政客,但他一定是一个好人。 冯道走后,郭崇威立刻将刘赟的亲信董裔等人诛杀。卫队没有了,谋士没有了,刘赟真的成了孤家寡人,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12月26日,李太后发布诰令,宣布将刘赟废为湘阴公。次日(27日),宣布郭威监国摄政。 不出一个月,明年(951)正月十六,郭威派人将软禁中的刘赟毒死。而执行暗杀任务的,是李太后的弟弟——李洪义。 李洪义原为澶州节度使,接到刘承祐的密诏,让他先杀王殷,再杀郭威、王峻。李洪义果断向王殷泄密,出卖刘承祐,此时,他又奉郭威密旨,将刘赟鸩杀。 郭威为什么不派自己的嫡系亲信,而是派原“舅族”成员的李洪义呢? 原因之一,刘赟被软禁在宋州,而当时的宋州节度使就是李洪义,就近取材; 原因之二,让李洪义拿刘赟纳投名状。考验他对郭威集团的忠诚度。 原因之三,正因他是李太后的亲弟弟,是前朝国舅爷,是大汉的皇亲国戚,所以由他来处决刘赟,则代表大汉王朝已经被彻底抛弃,这是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而如果由郭威的嫡系亲信去做,就让郭威坐实了“谋朝篡位”的骂名。 郭威把李洪义从澶州移镇到宋州,就是为了这件事做铺垫。 2.2许州刘信 刘信是刘知远的堂弟,先遥领滑州节度使,后移为许州节度使。直到刘知远病重,才放他归镇。 其实不是放他归镇,而是驱逐,担心这位皇弟趁乱搞事情。当然,让他离京赴镇未必是刘知远的真实意图,因为刘知远当时生命垂危,目不识人、口不能言,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下令让他赴镇的是托孤重臣们的意见,史弘肇、杨邠等人假借刘知远的名义,以确保幼主刘承祐的顺利即位。 第676章 周革汉命3 刘信离京前,曾要求面见刘知远,当面谢恩辞行,被杨邠等人果断拒绝。史籍记载,刘信“雨泣而去”。 相比于悲情天子刘赟,这位刘信刘皇叔在史书上的形象实在是不堪入目,我个人猜测,也与之前的分析有一定关系,那就是郭威集团及其衣钵继承者(北宋)对后汉的系统性污蔑、抹黑。 据史籍记载,刘信“性昏懦,黩货无厌,喜行酷法”。汉法严酷,是历史对后汉的总体评价,在严刑峻法的队伍中,当然少不了这位汉室宗亲刘皇叔。 刘信发明了一种惩罚犯人的手段,将人肉刺身与钟鸣鼎食相结合,给惨无人道的酷刑披上一层上流社会的外衣: 每当部下犯罪,刘信就把那人的老婆孩子带过来,当着他们的面把那人或是凌迟、或是肢解,肢解的时候,是从脚开始,慢慢往上,直到头部,同时还命令他们把从犯人身上割下来的肉吃了,而在这整个过程中,乐队要在一旁演奏高雅的音乐。 很难想象犯人的老婆孩子会是怎样的表现,反正刘信在一旁是谈笑自如,心满意足。 “军士有犯法者,信召其妻子,对之刲剃支解,使自食其肉,血流盈前,信命乐饮酒自如也。”——《新五代史》 “左右有犯罪者,召其妻子,对之脔割,令自食其肉,或从足支解至首,血流盈前,而命乐对酒,无仁愍之色。”——《旧五代史》 初读其文,毛骨悚然。 而他无论是在京师还是在许州任上,都不喜欢接待宾客,没有自己的党羽。除了喜欢动用酷刑,他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敛财。有借口要敛财,没有借口也要创造借口敛财。 刘知远出殡时,送葬队伍途径许州地面,刘信就以此为借口向百姓搜刮钱财,“以备奉迎”,使得许州人民怨声载道,“百姓苦之”。 他把自己被外放的地方的仇恨全都记在了史弘肇、杨邠的账上,等到史弘肇、杨邠等人被杀的消息传来,刘信大为欢喜,当即摆下盛大的宴席,召集所有的幕僚部下前来赴宴,许州大帅府像过年一样,热闹喜庆。 刘信端起酒杯,向大家说道:“我之前一直说老天瞎了眼,今天,老天爷终于睁眼了,帮我报了积压三年的大仇!我一方面是高兴自己大仇得报,二来是庆祝我主终于得以亲政,来来来,干了这杯,还有三杯!今天不醉不归。”于是幕僚们纷纷向他敬酒,刘信来而不拒,直喝得酩酊大醉。 高兴没几天,郭威入汴,刘承祐遇弑。刘信忧惧不已,竟然“忧不能食”。 饿了没几天,听说太后诰令徐州刘赟即位,于是立刻派儿子前去徐州,陪着刘赟同去汴州,好抢一个“元从功臣”的名分。 儿子刚走,率军去淮南境内“便宜行事”的陈思让途径许州城西。前文讲过,陈思让的作战任务是牵制淮南,尽量阻止其武装干涉南楚内乱,具体作战细节由陈思让自行拟定,不必上奏、请示,必要时候,可以越境作战,尺度仍由陈思让自行把握。 不过,史籍记载,陈思让此番根本没有越境作战,他率军驻扎在郢州,属于四国(中原王朝、淮南、荆南、南楚)交界处。 这一带的势力划分像是一个“凹”字,左侧竖着的长方形是荆南,底下横着的长方形是南楚,右侧竖着的长方形是淮南,而中间的凹进来的是中原王朝的控制区。这个地区对于中原王朝来说,是政治势力的半岛,而深入半岛的是复州,退入“内地”的是郢州、安州,中原王朝在这里设置安远军,以安州为总部。 陈思让最终选择在郢州而不是复州驻军,这是一种比较保守、稳妥的做法,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因为如果前进到复州的话,就有可能被淮南抄后路,攻击安州,给陈思让来个“断丁”。 陈思然逗留郢州,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比如上述原因,是从军事角度上的考虑。 政治上,陈思让的南下与郭威的北上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郭威打着抵御契丹的旗号,眼睛紧盯汴州;陈思让打着南援南楚的旗号,眼睛紧盯许州。 陈思让率军经过许州城西的时候,按照惯例,刘信应该出城犒军。然而刘信心中忐忑不安,谎称身体不适,坚决不肯出城露面,只是派人拿着酒肉菜肴、金银珠宝等赏赐之物出城犒军。 澶州兵变后,留守京师的王殷、王峻派郭崇威去宋州的同时,也派大将马铎为许州巡检使,率军去许州,保护刘信,防止他不发生意外。 马铎的办事效率非常高,刘信也非常体面,选择了自杀。 2.3河东刘崇 刘崇是刘知远的弟弟,有说是亲弟弟,也有说堂弟,无所谓。此人长相俊美,有一副美髯公关云长的胡须,而且目生双瞳,又与项羽类似。然而他的性格、人品等却有些对不起他的颜值。 史籍记载,刘崇“少无赖嗜酒,好博,尝黥为卒”。看他后来在面临大事时的抉择,同样是鼠目寸光、优柔寡断,难怪跟刘赟是亲爷俩,父子俩不能说是痴心妄想吧,那起码也是异想天开。 刘知远称帝南下的时候,把刘崇留在了河东太原府,让他当太原留守;刘承祐即位后,任命他为河东节度使,仍然坐镇河东。 刘崇虽然懦弱迟钝,与一切优点绝缘,但他有一项技能非常突出,那就是得罪人,他得罪了郭威。 道理很简单,郭威与史弘肇、杨邠等人有能力、有功劳,是靠实力上位;而刘崇、慕容彦超等能力平平、业绩几乎为零,却因为是刘知远的亲弟弟,而与几位功勋平起平坐。郭威等人心理严重失衡。 刘知远驾崩后,郭威等武将集团成了后汉朝廷的实际控制人,这令刘崇颇为不安。 刘崇的谋士郑珙给他出谋划策,建议他扩充实力,以备不测。 第677章 周革汉命4 在郑珙的指点下,刘崇以防备契丹为理由,光明正大地修缮城池、聚草屯粮、招兵买马,同时还暂停了给朝廷的贡赋,为日后的北汉政权奠定了基础。 刘承祐遇弑后,刘崇与幕僚们商议对策。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说郭威反状已明,我们应该立刻进京勤王,赶走郭威,然后……由刘皇叔您来承继大统。 刘崇犹豫不决,“这个……郭威不是还没有公开造反吗?他不是还要立刘氏子孙为帝吗?我们这样做,合适吗?会不会反而被郭威骂做是谋反呢?” 这就是前文的重要节点,郭威以“汉室侍中”的身份向“汉室太师”冯道跪拜,而冯道坦然接受,随后李太后与群臣商议皇位继承人,列出四位候选人,并由徐州刘赟胜出。 郭威并非不想立刻当皇帝,只因时机尚未成熟,特别是这位刘皇叔——河东刘崇。河东是个好地方,自后唐开始,连续三个王朝的发源地,孕育出了三位开国之君。这里地理位置重要,且民风彪悍,其节度使城池宽阔、兵强马壮,皆有问鼎中原之实力,退而求其次,也可以割据称雄。 郭威做这一系列假动作,就是要麻痹刘崇这样的人。 郭威也年轻过,也当过农村非主流,曾在脖子上纹身,纹的是麻雀,江湖人称“郭雀儿”。郭威对使节拉下衣领,指着自己脖子上的纹身,说道:“自古以来,有纹身的皇帝吗(自古岂有雕青天子)?” 刘崇听完使节的陈述,信以为真,认为郭威绝对不可能谋反。他真该翻翻前几年的报纸,上一个用这种反证法的,是杨光远。 而当刘崇听说自己的亲儿子刘赟最终被确立为新皇帝之后,更是大喜过望,笑着对左右说道:“我儿当皇帝,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当即打消了用兵的念头,并下令今后谁也不许再提带兵南下。 可天下除了刘崇之外,谁都知道郭威不是真心实意要立刘赟,这肯定是他的缓兵之计。 他的太原副市长李骧,极力劝说刘崇不要上郭威的当,说郭威起兵犯阙,逼死刘承祐,其势必不可为汉臣,肯定不会立刘氏子孙;您不如领兵南下太行山,控制孟州等黄河沿线险要关隘,看看徐州刘赟能否顺利即位,倘若果真顺利即位,那我们就原路返回,若有差池,也好第一时间进京勤王! 岂料刘崇居然勃然大怒,大骂李骧是离间父子君臣,然后下令把李骧斩首示众。所有优柔寡断的人都会犯这样一个毛病:在做正确的事的时候,总会举棋不定;而在做错误的事情时,总会当机立断。 如果刘崇听从了李骧的建议,郭威还真得仔细掂量掂量。 李骧在被拖往刑场的时候,痛心疾首,仰天大呼:“我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为一个大傻X出谋划策,活该受死!只是可怜我那重病的妻子,她生活不能自理,我死了,她一个人也活不下去啊!” 刘崇一听,很有道理, “那就一块儿死吧。”李骧与病妻同时被斩。 随后,刘崇又认认真真地把此事的前因后果记录下来,奏报给李太后,以此向朝廷表明自己的绝对忠心,请太后明鉴,我刘崇可乖可乖啦。 可是很快,刘赟就被废为湘阴公。刘崇这才感到事情不妙,急忙派使节到汴州,恳请郭威同志大发慈悲,无论如何也要给刘赟留条性命,并恳请把刘赟接到河东。 郭威来了个“前门接旨,后院杀人”,回复刘崇说刘赟同志目前还逗留在宋州,自己已经派人前往迎接,一定会给刘赟安排一个好的去处,您尽管放心,只要您能尽忠职守,我就会封你当王爵,世世代代永远镇守河东。同时派人告诉宋州节度使李洪义:立刻诛杀刘赟。 在刘赟被杀的当天(正月十六),刘崇在太原登基称帝,沿用国号“大汉”,年号则沿用刘承祐的“乾祐”,史称“北汉”,位列“十国”之一,也是“十国”里唯一一个在北方的割据政权。 毫无疑问,北汉政权与中原王朝(后周、宋)势不两立,二者的关系就是蜀汉刘备与曹魏之间的关系。北汉政权勾结契丹,长期威胁中原王朝,是后周与宋朝的心腹大患,存在了28年,最终被宋太宗赵光义灭掉。 至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开头的那个小细节,那就是刘崇在史书中的形象是真实的吗?未必,大宋完成了祖国统一,继承了“五代”,终结了“十国”,北汉政权是“十国”里唯一一个与大宋有深仇大恨的地方割据政权。而谱写这段历史的,是大宋的皇家史官。 2.4兖州慕容彦超 慕容彦超是刘知远同母异父的亲弟弟,吐谷浑人,长得很混血:体黒麻面,虬髯。应该类似于今天的中亚或阿拉伯人,曾因冒姓阎氏(后梁降将阎宝的养子),故而人送外号“阎昆仑”。 最早追随李嗣源,官至刺史,后来因贪污受贿等问题落马,按照当时的法律,应判死刑。刘知远替他求情,于是将死刑改为流刑,流放到房州。 他的贪腐问题应该发生在后晋时期,刘知远曾经救过晋高祖石敬瑭的命,详情见前文“诸皇同框”。所以刘知远面子还是要顾及一下的。 流放到房州之后,慕容彦超就淡出了历史舞台。一直等到刘知远在河东称帝,慕容彦超欣喜若狂,连夜从房州越狱,一口气跑回河东,他的身份也从囚徒跃升为澶州镇宁军节度使。 显然,这种火箭提拔是不能服众的,特别是不能服郭威、史弘肇、杨邠之众。所以在接下来讨伐魏州杜重威的战争中,刘知远就安排慕容彦超为副总司令,由名将高行周为总司令,前往讨伐。 慕容彦超急于立功表现自己,所以主张冒进,坚决要求立刻强攻,速战速决。而老将高行周审时度势,运筹帷幄,主张围困疲敌。二人因此产生严重的不愉快,慕容彦超向刘知远打小报告,说高行周因与杜重威是亲家,所以故意消极纵敌,并污蔑高行周暗通杜重威。 第678章 周革汉命5 刘知远无奈,只能亲自奔赴前线,调解主副元帅的私人矛盾,而后续的战斗也证明了高行周的策略是正确的。 平定杜重威之后,刘知远任命高行周为魏州节度使,因魏州与澶州相邻,高行周拒绝跟慕容彦超当邻居,坚辞不受。最终,刘知远把慕容彦超移镇到兖州泰宁军,高行周这才接受了魏州节度使的任命。 从此之后,慕容彦超就留在了兖州。 一直等到萧墙之变,刘承祐暗杀史弘肇等人,才紧急召唤慕容彦超前来京师护卫。慕容彦超接到命令时,正在用膳,他把筷子一扔,跨马奔袭,一口气跑到汴州。 慕容彦超在军事方面确实低能,但论长跑,他最在行。 别人了解慕容彦超,但刘承祐未必了解。在这个20岁的小侄子面前,慕容彦超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吹嘘自己如何如何英勇善战,说郭威如何如何垃圾战五渣,拍胸脯向刘承祐保证,只要自己站在两军阵前大喝一声,郭威叛军就会土崩瓦解,投降的士兵会把郭威绳捆索绑,献于陛下面前。 直把刘承祐说得热血沸腾。国难显忠良,看我这位刘皇叔,多NB! 首都市长、老将侯益给出一个非常合理的建议,即闭城坚守,而派叛军家属轮番登城喊话,瓦解叛军士气,以静制动。 不出意外,嘴强王者慕容彦超再次辱骂侯益懦弱怯战。 年轻气盛的刘承祐最终同意了慕容彦超的激进做法,并接受了慕容彦超的热情邀请,亲自到前线观战。 然后,慕容彦超开始了他的表演,带着一百多人向敌阵发起了英勇冲锋,随后马失前蹄,险些被擒,一百多人全部战死,慕容彦超这才表演了他的拿手绝活——跑!一口气从汴州跑回兖州,留下刘承祐独自在风中凌乱。 等郭威澶州兵变后,慕容彦超在兖州忧惧不已,经过一番不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终于派来使节,向郭威进贡称臣,认怂低头。 郭威好言劝慰,说事已至此,咱们还是要一切向前看,既往不咎,咱们共同为人民服务。 当刘崇在河东称帝后,慕容彦超欣然响应,起兵叛乱,这是后话。 于外,南方诸国自顾不暇,北方契丹默契演员;于内,候选人名单上的刘赟、刘信被杀,刘崇被骗,刘承勋因是植物人而天然出局,名单以外的最大政敌慕容彦超也主动认怂。 至此,郭威推翻后汉终于水到渠成。 公元951年正月初五,李太后将传国玉玺郑重地交给监国摄政的郭威,传诰令: “邃古以来,受命相继,是不一姓,传诸百王,莫不人心顺之则兴,天命去之则废,昭然事迹,著在典书。” ——开头先定下基调:自古以来,天下就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皇帝都换了上百个了……不信你们翻翻典籍,看看历史书上写的,远看曹丕司马昭,近看朱温,对吧。 “……奸邪构乱,朋党横行,大臣冤枉以被诛,少主仓卒而及祸,人自作孽,天道宁论。” ——我们大汉要不得了,满朝是奸佞小人,拉帮结派,乌烟瘴气,忠臣含冤被杀,连皇帝都被小人弑杀了,自作孽不可活啊!这都是我们自己作的,千万不要指责郭威哟。 “监国威,深念汉恩……择继嗣于宗室。而狱讼尽归于西伯,讴谣不在于丹朱,六师竭推戴之诚,万国仰钦明之德,鼎革斯契……固以为幸。” ——郭威同志深感大汉恩德,始终忠于我刘氏,竭忠尽智地辅佐,为我大汉两朝元老,幼主遇弑后,还主动为大汉挑选合适的继承人,他对大汉的忠诚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这里用了个典故,“西伯”指的是周文王姬昌,“丹朱”是尧的儿子。《史记·五帝本纪》中记载“诸侯朝觐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狱讼者不之丹朱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丹朱而讴歌舜。”意思是在尧统治末期,地方诸侯来朝觐的时候,不去拜见尧的儿子丹朱,却去拜见舜;要打官司的人不去找丹朱做主,而去找舜来裁决;文艺工作者不去宣传丹朱而去宣传舜。 意思很明显了,与开头的话相呼应,神器未必要父传子,而是有德者居之。如今郭威就像当年的舜帝,就像当年的周文王,得到了天下的普遍推戴,所以不管刘氏还有没有子嗣,都请靠边儿站,由郭威同志承继大统,这是人民的呼声,这是历史的潮流。 “今奉符宝授监国,可即皇帝位。” ——今天,哀家把传国玉玺交给郭威了,让他登基称帝。在诏书、制书、诰令、教令中,在官职、爵位、封号前,常见一个“可”字,也经常被误解,轻率地把它翻译成“可以”,实际这个“可”字在文言文中有很多解释,在这里的“可”字不用翻译,它只是一个表示被动的助词。 如果非要翻译的话,它的意思也绝不是仅仅表示同意、许可,而是应该更进一步,类似于一种命令,不是“你可以当皇帝”,而是“你必须当皇帝”。这么说有些矫枉过正,但我想表达的意思就是它比“可以”更进一步,比“必须”略退一步。 宣诰令的当天,郭威在崇元殿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周”,史称“后周”,改年号为“广顺元年”,大赦天下。 朱温篡唐的时候,尚且遵循了“禅让”的基本流程,比如天下各地奏报祥瑞、前朝封王爵、加九锡、群臣劝进、禅让,本人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虽然朱温是倍速播放,在程序上偷工减料,但大体的框架是完整的。 也正因篡位速度比较漫长,所以会在前朝享有王爵之位,篡权之后就可以用其封爵建国,如朱温在唐朝的爵位是“梁王”,故而改国号为“梁”。 从后唐开始,朝代的更迭由禅让变成了革命,也就由此放弃了漫长繁琐的禅让手续,而且篡权者越来越迫不及待,唯恐夜长梦多,只求速战速决。 第679章 人民的好公主 郭威从魏州起兵到登基称帝,满打满算也就40来天,如果从澶州兵变开始算的话,还不到一个月。 他当然不会想到,十年后赵匡胤的陈桥兵变比他的澶州兵变还要快。 快节奏高效篡位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开国之君在前朝没来得及封王,国号就成了一个小小的问题。这个问题不叫问题,不要低估劳动人民的创造力。 比如沙陀人刘知远同志,忽然成了“汉室宗亲”,愣说自己是汉明帝第八子淮阳王刘昞之后,认一个八百年前的祖宗。 郭威集团的幕僚们翻开历史书,从秦始皇的大秦开始查,哪个朝代的皇帝姓郭呢?咱主子该认谁当祖宗呢? 在郭威之前,还真没有姓郭的当皇帝。 那么再往前翻,先秦时期……也没有…… 既然没有姓郭的,那就找一个名望大的蹭热度,而且最好是距今比较遥远的、无法查验的那种……郭威的团队就把目光放在了最负盛名的大周王朝。 于是,郭威同志欣然向大家宣布:不装了,我摊牌了,“朕本姬室之远裔,虢叔之后昆”。虢叔,季历第三子,周文王姬昌的亲弟弟,与二哥虢仲一起辅佐大哥姬昌,开创了周朝。周文王姬昌死后,传位给儿子——周武王姬发,武王伐纣灭商之后,封这两位叔叔为虢国国君,二人的封地分别在首都的东西两侧,成为周天子的忠实门卫。 因二人被封到东虢、西虢,所以被后人成为虢老二(虢仲)、虢老三(虢叔)。后来,虢国被他国所灭,其后裔便以发音相近的“郭”作为姓氏,虢叔则被公认为郭姓的受姓始祖。 郭威对此非常满意。既然他是虢叔之后,姬姓传人,那么他的国号当然就是“周”了。 一,内政 1,建国改元,大赦天下。 前文说过,古代的“大赦天下”并非是所有罪犯都会赦免,有着严格的限定,杀人、放火、投毒等恶性犯罪不在大赦之列,这些犯罪违反行为被统称为“十恶”,所以有个词叫“十恶不赦”。 但是郭威这次是硬核大赦,“常赦所不原者,咸赦除之”,十恶不赦的人也特赦,全国净狱。 为“萧墙之变”中罹难的人员平冤昭雪,恢复名誉,追封追赠。 翰林学士徐台符请求启动追责程序,严肃处理“李崧冤案”,追究诬告者葛延遇、李澄的刑事责任。 宰相冯道再次和稀泥,说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也经过多次大赦了,就不要再提了吧。 李崧、冯道、和凝等是一个战壕里的难兄难弟、并肩作战的生死弟兄,一同辅佐后晋,又一同接受契丹的伪职,携手北上契丹,又抱团儿南下。李崧被苏逢吉诬陷,家破人亡,天下冤之,而当有人提出为李崧讨说法时,冯道竟然摆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实在令人唏嘘。 冯道虽然是中国历史上的传奇人物,但他一直饱受争议,在历史上的评价并不高。这就是其中一个原因。 而王峻却十分钦佩徐台符,认为他坚守道义,纯爷们儿、够哥们儿,于是亲自奏报郭威,要求严惩葛延遇、李澄。 郭威下令,将葛延遇、李澄斩首示众。至此,陷害李崧的犯罪分子均已伏法。 “萧墙之变”和李崧冤案等,一切后汉时期的冤假错案都要进行平冤昭雪,为受害者恢复名誉、做出适当的经济补偿,严惩犯罪分子。同时下令寻找“萧墙之变”中幸免于难的子孙,给予烈士子女待遇,安排相应的工作。 史弘肇的管家李崇矩在那场动荡中得以幸免。李崇矩仍然精心保留着史弘肇的资产账本,于是郭威帮他追索了史弘肇的全部家产,并由李崇矩继续保管。很快,史弘肇的弟弟史弘福被人找到,他在灾祸发生时迅速藏匿到民间,躲过一劫。李崇矩把史弘肇的家产全部交给了史弘福,自己分文不取。 郭威对李崇矩的正直忠诚十分欣赏,于是把他安排在养子柴荣身边做事。李崇矩后来在北宋时做到了三司使、宣徽使、枢密使等高职。 李崇矩的子孙一直活跃在大宋政坛上,世代是名臣、世代是清廉好官。而他的后代子孙非常值得一提。 李崇矩的儿子李继昌,深受宋太祖赵匡胤的欣赏,想把女儿嫁给他。李继昌表示不敢高攀,不要;李崇矩也谦让客套,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儿子娶了媳妇,断了赵匡胤的念想,把赵匡胤气得够呛; 李继昌的儿子李遵勖帮老爹完成了当驸马爷的任务,在宋真宗年间,喜提宋太宗之女万寿长公主。据说,这位万寿长公主奇丑无比,驸马爷李遵勖同志与她感情冷淡,新婚不到一个月,就与公主的奶妈私通有染,给公主戴绿帽,震惊朝野。 万寿长公主虽然相貌丑陋、粗犷,但知书达理、心地善良,擅长写诗作画。在《宋史》中,她的记载是所有公主中篇幅最长的,且全是对她的褒扬: 她自幼文静,很守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某日,她的父亲宋太宗赵光义想检验一下诸位公主的品行,就把她们召集到一起,然后摆出来各式各样的珍宝珠玩,让她们自行选取感兴趣的东西。公主们立刻化身成超市里哄抢廉价鸡蛋的老太太,蜂拥争抢,唯独万寿长公主不为所动,什么都不拿。太宗皇帝甚奇之。 曾有胆大的小偷进入公主家中行窃,皇上下令限期办案,有关部门迅速捕获了犯罪嫌疑人。公主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对社会上的事门儿清,自掏腰包,悬赏通缉,于是将真凶抓获,原来是有关部门在重压之下,买了个替罪羊顶案。按照当时的法律,小偷是要被杀头的,公主又亲自为小偷求情,将小偷赦免。 李遵勖外放到许州,忽然得了重病,公主要去探望,按照相关规定,公主必须向有关部门提起申请,经审查批准后,有关部门才会安排随从、护卫等人员,陪同前往。一来是让公主一路风光,不给皇家丢脸;二来是防止公主联合驸马谋反。 第680章 济公的八辈儿祖宗 公主才不管这些,人都要死了,我管你什么流程不流程的,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当即带着五六名随从强行出发。皇上听说后,立刻指示当地官府派兵追赶、护送。 李遵勖病逝后,公主严格履行居夫丧的义务,期间衰麻不离身,服丧期满之后,公主再也不穿华丽的衣服。兄妹连心,她哥哥宋真宗用一支精美的簪子亲自帮她簪头,被她婉言谢绝。 公主上了年纪之后,在一次洗澡的时候不小心摔倒,摔伤了右腿,宋真宗打算责罚当时的仆人。公主说是自己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不是左右人的过错。使仆人免受责罚。 虽然贵为公主,但她从不摆架子,不欺辱婆家(这是公主们的通病,也是文官集团不愿当驸马的原因),善女工,对其他庶出的孩子也能一视同仁、视如己出。是公主圈儿颇为罕见的贤妻良母。 公主常教导子孙,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要把忠义二字记在心间,不要以为“我爸是李刚”了、或者“我妈是公主”、“我舅舅是皇上”了,就仗势欺人、为非作歹,否则一旦违法乱纪,绝不姑息! 后来,公主得病,双目失明。宋真宗前来探望,无比痛心地亲吻她的双目,痛苦地说道:“咱们兄弟姐妹一共是14人,现在,还活着的就只有我和你了,而你又不幸身染重病……”言语哽咽,泪下潸然,左右随从全都被感动地哭了起来。 伤感之后,宋真宗问她想把自己的孩子们安排到什么单位。 公主婉言谢绝,“岂可因母病邀赏邪?” 既然拒绝安排工作,宋真宗干脆就奉送白金三千两。又被公主婉拒。 “哎——”宋真宗坐在病榻边,深情地望着公主,三分是悲痛,六分是钦佩,剩下一分是自责。虽然自己贵为天子,权力爆棚,天下之人谁不唯唯诺诺?自己何事不能办成?然而,皇帝再有本事,也无法对抗自然规律,面对生老病死,皇帝也束手无策。 许久,宋真宗抬头,对着天上过往的神明说道:“苍天啊,我愿意把公主的病转移到我身上!” 公主病逝前,告诫诸子,说你们的父亲有遗训,棺材里不能放任何金玉珠宝陪葬,放几件平时穿的衣服就可以,我死之后,也要这样下葬。 大宋皇祐三年(1051)3月,公主病逝,享年64岁。时任皇帝宋仁宗赵祯(宋真宗之子)为她亲笔题写挽联,并为之撰碑;辍朝五日。 当年,新婚丈夫出轨自己的奶妈,丑闻登上热搜后,宋真宗勃然大怒,要杀了这个渣男。公主为李遵勖求情,最后仅仅是把李遵勖贬出朝廷。之后又渐渐升官。 李遵勖非常感激公主,从此之后再也不敢拈花惹草,并且开始崇尚佛教。清心寡欲了。李遵勖对佛教的贡献相当巨大,他与楚园和尚共同撰写了《偈颂》,可惜已经失传;又奉圣旨撰写了《天圣广灯录》30卷,被宋朝编入佛藏经典,至今存于《中华大藏经》中;另有其他著作。 而他对佛教的热爱和钻研,对他的后代子孙也产生了重大影响。 李遵勖生李端愿,李端愿生李评,李评生李涓,李涓生李茂春,李茂春生李修元(又作“李修缘”)。 李修元对佛教的热爱简直达到了痴狂的地步,最后干脆出家当了和尚,皈依佛门之后,李修元有了一个法名——“道济”,而后人们更愿意尊称他为“济公”。 把视角从南宋拉回到后周初年,深得郭威欣赏的这位李崇矩同志,就是“济公活佛”的八辈儿祖宗。 在济公活佛的八辈儿祖宗里,他的爷爷李涓——李遵勖的曾孙,李崇矩的五世孙,最值得一提: 他在靖康元年担任鄂州崇阳县的县令,当时正是“靖康之变”,朝廷调集天下兵马进京勤王,鄂州下辖七个县,配了两千九百人的兵源指标,平均每个县要出400多人。 崇阳县李涓招募了600人,其他县磨磨蹭蹭,不愿去送死。李涓毅然决然带着600人扑向汴州。有人劝他别走太快,等人齐了再开团。李涓断然拒绝,说国家有难,岂容瞻前顾后。 可是这些临时招募的所谓的“兵”严格来讲根本不是兵,基本是以市井无赖、地痞流氓为主,真流氓、假仗义。领军饷可以,吃军粮可以,打仗?不去。 李涓无奈,自掏腰包,毁家纾难,买来好酒好肉,犒赏他们,只求他们能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李涓慷慨陈词,说自己已经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要以死报国,为国而死,青史留名,这才是男儿本色! 600多人感动地痛哭流涕。 过淮河后,遇到了蒲圻县、嘉鱼县的队伍,于是三县合兵一处,共同前进。行至蔡州地面时,遇到了南下逃难的蔡州百姓,百姓们惊恐地告诉他们,敌兵来啦!李涓毫无惧色,严阵以待。 很快,金国游骑追赶而至。李涓大喝一声,身先士卒,拍马向前,与金国骑兵迎战。他带来的600人全是步兵,拿着盾牌结队向前。 金国平辽灭宋,一路南下,还没见过这么有种的汉人,连大宋正规军都不敢与之硬刚,眼前这队乌合之众居然敢主动进攻,实在太过意外。金国骑兵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损失惨重,竟然向后撤退。 李涓挥师前进,追杀了十几里。随后遭遇到金国主力。“飞矢猬集”,蒲圻县、嘉鱼县的友军当即临阵脱逃。 李涓身受重伤,血流不止,仍浴血奋战,不下火线。李涓大骂两县逃兵,最终力战而亡。他带来的600人阵亡比例高达70%(士卒死者六七)。 然而他的政敌却对幸存的士兵威逼利诱,逼他们污蔑李涓临阵脱逃,按“失踪”处理。知道明年,金国人北返,蔡州百姓才把李涓烈士的遗体收殓,送入朝廷,真相才得以大白于天下。 为了彰显后周政权的正统性,郭威照例寻访前朝(后晋、后汉)宗室后裔为“二王后”;为后唐庄宗李存勖、明宗李嗣源、后晋高祖石敬瑭各置十户守陵人,后汉高祖刘知远的守陵官署等一切如旧。 郭威的这种跳跃式“祭祖”也反应了五代时期政治正确、主流思想的频繁对撞和更替。 郭威依托于刘知远而反于刘承祐;刘知远依托于石敬瑭而反石重贵;石敬瑭依托于李嗣源而反李从珂。 这是五代时期所特有的“肉夹馍”式政治基本逻辑,永远否定前任而肯定前任的前任。 第681章 后周宽政 2,新政改革的三驾马车 后汉王朝虽然存在时间是最短的,但它却是“五代”里最变态的,行政、经济、司法等全方位濒临崩溃,不能说是惨不忍睹吧,那起码也是不忍直视了。 郭威除旧迎新,当务之急就是把劳苦大众从水深火热的后汉刘氏集团反动统治中解救出来。 2.1吏制改革 史弘肇、杨邠当权时,为了加强中央集权,施行了一套类似于“幕僚选派制度”,即由中央朝廷为各道观察使、节度使们选派专业类人才,比如都押衙(总管仪仗侍卫)、孔目官(主管文书档案)、内知客(负责外交接待)。 据他们的解释是,由于地方首长(节度使)们多为开国功勋或皇亲国戚,虽然总领一方,但对于具体的行政事务并不太了解,所以朝廷从中央挑选各领域的专业人才,配给到地方,协助治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可实际呢? 都押衙,统领牙兵,负责节度使的安保工作,防止他出意外,也可以防止他不出意外; 孔目官,主管文书档案的他等于给地方进行X光透视,节度使在他面前等于赤身裸体,毫无秘密可言; 内知客,地方节度使日常的迎来送往,全在他的掌控之下,节度使无论是想在地方上拉帮结派,还是在朝廷里安插眼线,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此外,专业性相对较强的财务工作也会得到中央的帮助…… 一句话,中央对地方(特别是功勋将领、皇亲国戚)实行严密的监管,地方实权被这些“特派员”们掌握。 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也算是朝廷削藩的胜利,实际上是为日后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这些特派员名义上是地方节度使的下属,实际上却活成了地方上的太上皇,实际权力完虐节度使等地方首长。 郭威登基之后,立刻将这一制度废除;同时宣布天下诸侯藩镇们,可以自行委任自己的亲戚出任地方官,这一招类似于汉武帝的“推恩令”,实际上是在逐渐瓦解地方势力。 双管齐下,郭威获得了藩镇诸侯们的一致拥戴,新生的政权得到巩固。郭威现在没有实力削藩,只有争取藩镇认可的需求。 2.2财政改革 吏制改革是郭威改革的根,很重要但也很隐秘,不会轻易地被普罗大众发现;而财政改革是主干,它显而易见,也是与劳苦大众息息相关、交集最多、最被人民关心的、矛盾最突出的话题。 2.2.1减税免税 乾祐元年(948)、二年(949)的夏、秋税,三年(950)的夏税,全部免除;河北遭受契丹蹂躏的州县,乾祐三年(950)的秋税也免除。 2.2.2废除苛捐杂税 前三司使王章发明的“省耗”、“省陌”一律废除;与之类似的巧立名目,如斗余、秤耗等也立即废除。 2.2.3停进献 在登基诏书中,郭威就亲自带头,提倡节俭、朴素: “诸无用之物、不急之务,并宜停罢。帝王之道,德化为先,崇饰虚名,朕所不取。” 郭威明确了自己的态度,然后提出几点具体要求: 宫廷御用之物,不得奢华,一切都要遵从朴素、简洁; 减膳; 禁止进献奇珍异兽鹰犬、祥瑞之类。 向朝廷进献奇珍异兽、祥瑞等,其实是非常劳民伤财的事情,地方上的贪官污吏却乐此不疲。因为但凡地方上有所进献,都要以进献为名向当地百姓搜刮钱财,因为这是本县、本州向皇上表示心意,您能不掏钱? 本县、本州地搜刮一遍,押运护送的队伍还要沿途敲诈勒索,明着是要沿途州县提供运输所需的费用和提供安全保障,暗着是敲竹杠,您敢让这东西丢在、损坏在您的一亩三分地吗?皇上怪罪下来,您担当得起吗?掏钱掏钱。 所以但凡新皇帝登基,各地贪官污吏们都抢着向中央进献。 禁止进献祥瑞、奇珍异兽,跟减免苛捐杂税一样,都是爱惜民力的表现,也是皇上勤于政事,不玩物丧志的表现。 郭威下决心改正崇尚奢靡、追求享乐的不正之风,绝对不是颁布一两道诏书、做做样子,他是动真格的,玩儿硬核的: 在颁布登基诏书的几天后,郭威对王峻说道:“我出身寒苦,历尽人间疾苦,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忽然摇身一变成了帝王,怎敢忘本?怎能为了自己的骄奢淫逸而欺压穷苦百姓?” 随后,再下一道诏书,全面停止各方进贡,主要是针对地方土特产。例如两浙地区的细酒、海鲜,湖南的白沙糖,镇州的水梨,易州、定州的栗子,华州的麝香、熊胆等等,“虽皆出于土产,亦有取于民家……力役负荷,驰驱道途,积于有司之中,甚为无用之物。” 之前的皇上为了做姿态,顶多是下诏停止进献珍禽异兽、鹰犬而已,而且还只是作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比如明宗李嗣源,表面上也说不玩儿鹰犬,但背地里则偷偷地接受西域进贡的白鹰,然后带着小太监偷偷地游猎,还嘱咐他们千万别让安重诲知道。 郭威不仅停掉没用的东西,连有用的东西也一并停掉。大闸蟹没必要非吃阳澄湖的,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呀,凑合凑合得了,节省民力吧。 又过了几天,在某天早朝上,文武百官惊讶地发现大殿的地上摆满了珠宝玉器、金银结缕、宝装床几等等华美精致的御用之物。 大家还以为今天的主题是表彰大会,要大赏群臣,于是激动不已,那天的“万岁”喊得尤为响亮。 然而郭威却一脸肃杀的表情,吩咐侍从,把眼前这些宝贝当场砸个稀巴烂。随后对错愕惊诧的群臣说道:“凡为帝王,安用此!”当即再下一道诏书,今后凡是这类玩赏品鉴之物,一律不得入宫! 上行下效,皇上都过得如此朴素,谁敢再炫富、斗富?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吧。 第682章 北汉建国 2.2.4明确国税、地税 后汉朝廷为了解决中央财政赤字的问题,把压力转嫁到地方,规定地方财政的盈余要全数上缴到中央。 这种做法不能解决问题,而是转移问题,把财政赤字的问题从中央踢给地方,是自欺欺人的做法。而且这么做还会严重影响地方的生产积极性,迟滞地方经济的发展。 可以说是有百弊而无一利。 郭威在登基诏书中,宣布废除这项规定,地方财政的盈余仍旧留在地方自用,不用再上缴中央。 2.2.5开放边境贸易 此前,回鹘使团每隔一年来一次中原,名为进贡,实为进货。中原王朝一般都会禁止民间与其贸易,“外贸”是由朝廷直接垄断的。这么做的原因有很多,比如保护本国金融市场等等。 郭威将此禁令撤销,宣布中原百姓可以随意与这帮老外做生意,等于把国家把利润让给了百姓。 2.2.6开放“牛皮禁” 牛皮也是一种重要的战略物资,可以用来制作铠甲、战鼓等物品,所以一直以来都是禁止民间买卖的,而由官府统一收购,按需分配。一来可以防止流入敌国,二来可以获取一定的利润。 后唐明宗李嗣源在位时,官府用食盐来收购民间的牛皮,进一步增加了官府利润; 后晋以来,连食盐也省了;显然,百姓是不愿意把如此紧俏的商品免费送给官府的,因此黑市上的“私牛皮”屡禁不止; 后汉规定:凡是买卖私牛皮一寸的,死刑。 郭威采纳了宰相李毂的建议,开放“牛皮禁”: 首先,大幅削减“牛皮税”,只需上缴原来数额的三分之一;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允许民间自由买卖牛皮,当然,这个“自由”也是有限定条件的,那就是不准卖给敌国。 如此一来,朝廷的财政税收增加了,百姓们的生产生活也更加便捷,一举两得。 2.2.7废除“买宴钱” “买宴”就是大臣对皇上的公开贿赂,或者说是皇上对大臣的公开敲诈。大臣向皇帝上缴一笔“买宴钱”,然后皇上就请他吃一顿酒席。在当时,“买宴钱”的标准是白银五百两、绸缎一千匹,明码标价。 有的大臣愿意巴结权贵,乐意掏这笔钱,而有些较为正直廉洁的大臣对此则很反感,特别是清廉的大臣,不贪污、不受贿,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你不掏,皇上会主动碰瓷。比如史书上常见“幸某某私第”,就是皇上去某某大臣家串门做客。皇上到你家来玩儿了,你们家蓬荜生辉、光宗耀祖,然后……掏钱吧。 另外,地方藩镇诸侯来京朝觐的时候,皇上当然会略尽地主之谊,请他们吃一顿,然后……掏钱吧。 郭威对此深恶痛绝,估计他没少被刘家爷们儿敲诈过,他对身边人说道:“地方官到京师朝见天子,天子理应设宴慰劳,一顿工作餐而已,为何还要向人家收费呢?何况费用还这么高!从今往后,‘买宴钱’废除!” 2.2.8裁撤营田务 提起“屯田”制度,很多人都不陌生,曹操就通过屯田制度壮大了实力。古代的边防军驻扎在边疆,面临着后勤补给的巨大压力,于是边防军战时作战,平时垦荒种田,自给自足。 到了唐朝,参与屯田的已经不仅仅局限在边防部队,许多农民也参与其中,官府向他们征粮收税,设置专门的机构来统一管理,即“营田务”,该机构隶属户部,由中央直接管辖,而不归地方官府。 也就是说地方出土地、出人、出生产资料,但收益归中央。 朝廷还经常以“营田”的名义强占地方上的农田,更用贫瘠的土地强行换取肥沃的土地。 除了经济上的盘剥,“营田务”还严重破坏了司法体系,因为“营田务”在行政、司法、经济上均由中央直辖,地方官府无权过问,就像一个独立的小王国,因此也就成了犯罪分子的法外之地。 营田制度发展到五代时期,已经是弊大于利了。 宰相李毂建议裁撤营田务,废除这项积弊已久的制度,郭威批准。 2.2.9停征“僵尸牛” 早在朱温“一月下二镇”的时候(905),曾大举征淮,虽然没有吞并淮南杨行密,却在这过程中深入淮南领地大肆劫掠,抢来了数以万计的耕牛。朱温把这批耕牛发给境内的农民,然后农户每年上缴耕牛使用税。 等于是官府把牛租给农民。既促进了生产效力,又能带来可观的税收,在当时,无疑是一项利国利民的贴心举措。 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过了近50年,那批耕牛早就死光了,可租金一直在收。农民苦不堪言。 郭威登基后宣布实事求是,取消这项租税。 2.3司法改革 改革往往会伴随阵痛,因为改革会触及某些人的利益,从而遭受巨大阻力。郭威也确实在困难险阻中砥砺前行,牺牲掉自己的一部分利益,以身作则,深化改革。 然而在面对司法改革时,郭威欣慰地笑了,因为这是一道送分题。后汉的司法体系是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立体化无死角地崩溃,根本没有下降空间了,不管郭威怎么改,哪怕是闭着眼胡改乱改,也总会有起色。 在后唐末期,偷盗布三匹以上者,死刑;到了后晋,放宽到了五匹以上。 到了后汉,就简单粗暴了:敢偷就死!偷一枚铜钱以上者,死刑。 对于婚内出轨,或者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同样是死刑起步。 而且不管所犯何罪,都有极大的可能被满门抄斩,或是没收全部家产、全家沦为奴隶…… 郭威规定,盗窃罪、风化罪等,全部依照后唐时期的法律执行;除非是谋反,否则不允许抄家、株连亲族。 后汉用了短短三年的时间,成功拉低了人们对统治阶级的预期,国家处于触底反弹的前夕。可以说,只要继任者不是桀纣重生,那一定就是尧舜再世。 郭威的开局虽然也是困难重重,但前途是无限光明。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正因有了后汉阴影的衬托,郭威才显得更加高大立体,才在史册中如神一般的存在。 郭威真该对刘承祐说一句:“我感谢你八辈儿祖宗!” 第683章 后周版三镇连叛 3,广开言路 郭威非常尊重客观事实,比较谦虚,说自己行伍出身,没什么文化,不懂得治理国家,天下各级文武官吏,如果有利国利民的建议,可以直接向皇帝上疏,写的时候请平铺直叙,不要辞藻修饰——因为,朕看不懂。 广开言路的背后,是强大的间谍情报工作。这是常被人忽略的线索。 皇上之所以会被权臣架空,是因为制度上的许可或者说是漏洞。 首先,不是随便谁都可以给皇帝上疏的,有官阶品级的限制; 其次,给皇帝呈阅的奏章,都是经过层层过滤的,比如中书、枢密院。 所以某些权势熏天的大臣,往往截留对自己不利的奏章,甚至会杀人灭口,控制皇上的信息渠道。例如唐僖宗西狩幸蜀时,左拾遗孟昭图上疏劝谏,权阉田令孜就把他灭口。而最令人痛心的是,唐僖宗到死都没见过那封奏章。 以广开言路为借口,理论上允许任何人直接给皇帝写信,而且是直接交到皇帝手中,中途不经过任何中间机构或个人,除了皇帝本人,每人知道里面写的什么内容。 当然,可以是管理国家的建议,也可以是其他内容呀,比如检举揭发。总之,皇帝掌握了信息渠道,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二,后周版三镇连叛 严格来讲,这一部分内容仍旧属于内政,还有一部分属于“外交”的范畴,但我还是把它单独摘出来。 郭威为史弘肇等人平反,追封追赠,还要给王峻、王殷等嫡系亲信优厚的赏赐,更要面面俱到地顾及到天下各藩镇诸侯,以争取他们对新王朝的认可。例如高行周进位尚书令,而安审琦、符彦卿则由公爵进封王爵。 藩镇群雄基本都表示承认、归附新兴的后周王朝,但是徐州、河东、兖州三镇是不会归附的,这也早在郭威的预料之内,于是,后周版的三镇连叛成为考验后周政权的第一道大难题。 1,徐州 徐州刘赟西上汴州时,留下亲信将领——都押衙巩廷美、教练使杨温,留守徐州。当刘赟被废为湘阴公的消息传来,两位将领顿足捶胸,“我早就说冯道不可信,我信你个鬼,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二人对刘赟一片赤诚之心,当即尊奉刘赟留在徐州的妻子董氏为主,闭城坚守,拒绝承认郭威的合法性,并派使节联络河东刘崇。 郭威给徐州颁布特殊诏书,只要他们肯服从朝廷安排,既往不咎,并且保证给他们升官,每人都是刺史。 巩廷美、杨温断然拒绝,奴宁不为刺史,也求主为天子! 郭威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许以高官厚禄,对巩廷美、杨温进行政治诱降,另一方面,则任命前复州防御使王彦超为徐州节度使,准备以武力强行接管徐州。 王彦超携带郭威的劝降赦免诏书来到徐州,劝降无果,于是奉郭威之命,对徐州展开军事行动。 当时刘赟已死,河东刘崇割据自立,巩廷美、杨温闭城坚守,等待河东援军。虽然他们有着铁石一样坚定的信念,但寡众悬殊实在太大,两个月后,王彦超利用水面舰艇攻克徐州水寨,独树一帜地通过水路攻陷了徐州。巩廷美、杨温等被杀。 2,河东 在郭威诛杀刘赟的当天(951年正月十六),刘赟的亲爹——河东节度使刘崇,在河东正式登基称帝,沿用大汉国号即刘承祐的“乾祐”年号,高举后汉之道统,为后汉帝国续命。但是历史上通常把它作为一个独立的地方割据政权,称之为“北汉”,位列“十国”,与刘知远、刘承祐的后汉政权有本质的不同。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刘崇的势力范围实在太小。 按照《资治通鉴》的记载,刘崇建立的北汉只有包含太原在内的12个州;《新五代史》则说只有10个州;而《十国春秋》对上述争议做了详尽的考证,最终得出结论:11个州。 这当然不是简单粗暴的“折中”。争议就存在于隆州、蔚州上,因为蔚州早就被石敬瑭割让给了契丹人,而隆州则是北汉政权新设置。所以当刘崇建立北汉政权的时候,严格来讲是10个州,建国后是11个州。 除了国土面积小,北汉政权不被主流历史接纳的另一个原因,是它数典忘祖、背离初心。 后汉开国之君刘知远,当初是借晋辽大战的机会,渔翁得利,高举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大旗,反辽、抗辽是后汉帝国的政治根基。 然而刘崇建立北汉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勾结契丹,积极出卖中原利益,争当卖国贼、大汉奸。 刘知远的棺材板已经压不住了,估计不光是后人不愿承认北汉是后汉的延续,假如死后有知的话,刘知远本远也不会承认刘崇继承了后汉的衣钵。 刘崇对契丹的含情脉脉并非单相思,契丹人主动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双方一拍即合,很快达成战略同盟合作伙伴关系。 负责这次牵线搭桥的,契丹方面是国舅爷潘聿燃。潘聿燃,《契丹国志》写作“潘聿捻”,《十国春秋》写作“潘耀尼”,亦有史书写作“潘聿”,音译而已,不必在意,他是辽世宗耶律阮的姐夫,辽太宗耶律德光灭后晋时,任命他为沧州横海军节度使,当中原人反扑的时候,潘聿燃毅然决然弃城逃跑。 本来契丹大军的撤退是有两条主要路线的,沧州属于东线,潘聿燃的逃跑行为若按军法处置的话,肯定是死刑。然而在“横渡之约”中,他因拥护耶律阮,不仅免除了责罚,还被任命为西南方面军总司令(西南路招讨使),负责与中原接触。 如今,中原内乱,周革汉命,潘聿燃非常聪明地联系了河东刘崇,寻求战略合作。刘崇方面负责与之接触的,是刘崇的次子刘承钧。 契丹与河东刘崇,是王八看绿豆——对了眼。 第684章 晋州战役 刘崇向契丹解释了中原内乱的来龙去脉,说刘承祐不幸去世,本该由我即位,但郭威叛乱,窃取大位,随后便向契丹提出了具体的合作构想:要效仿后晋石敬瑭之先例。 耶律阮大喜过望,当即同意了“汉辽同盟”,援引晋辽之先例,约为父子之国。 在获得了契丹的支持下,刘崇以次子刘承钧挂帅,率军一万,向后周控制下的晋州发起了攻击。 北汉军队兵分五道,对晋州发起了猛烈进攻。 晋州节度使王晏紧闭城门,坚守不出。刘承钧信心满满,自认为胜券在握,于是命令士兵架设云梯,强行攀登。不料伏兵四出,攻城部队被歼灭一千多人。刘承钧又派安元宝焚烧西城门,安元宝却阵前起义,带着部下成建制投降守军。 刘承钧收拢残兵败将,转而向北迂回,攻打隰州。王晏派儿子王汉伦尾随追杀,又砍了一百多颗人头。 刘承钧在隰州同样损失惨重,丢下五百具尸体,灰溜溜撤回太原。 晋州、隰州之战,虽然规模不大,但还是那句话,其政治意义远超军事意义。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特别是契丹人,他们要看一看这位盟友的实力。 石敬瑭当年就是以一场太原保卫战、晋安寨大捷展示了实力,坚定了契丹人援助河东的信心。契丹人不是慈善家,干涉中原内政就是一次政治投资,而投资最关心的是要看回报率。 显然,刘崇没有能交上一张令人满意的答卷。 “天使投资人”耶律阮犹豫了。此时,郭威的使节也已经抵达契丹,通报周革汉命之原有,并表达了愿意与契丹改善睦邻友好关系的愿望。 耶律阮于是向郭威回了良马等礼物,并派使节祝贺他登基,认可了后周政权。 但是,政治游戏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二选一。“一个中原”的原则并没有成为双方的共识,契丹既承认后周,也承认北汉,这样才会成为双方争相拉拢的香饽饽,换句话说,契丹最希望看到后晋初期的局面:郭威、刘崇或者更多的势力(比如慕容彦超),争相卖国。 刘崇在首战失利后,再派使节到契丹,表示北汉同意“父子之国”的约定,请求爸爸赶紧出兵,帮自己打天下。 不知刘崇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伦理哏能当饭吃吗?契丹人缺你一声爸爸吗?石敬瑭除了喊爸爸之外,还割让了幽云十六州,你呢? 耶律阮跟刘崇直接挑明了:郭威也派来使节了,人家愿意每年孝敬我十万贯钱,儿子,你呢? 相比于当上中原皇帝,每年几十万贯钱是毛毛雨。刘崇欣然答应,派自己的头号谋士、宰相郑珙,携带重礼,出使契丹,要求辽国正式册封自己为中原之主,在国书中,刘崇自称“侄皇帝”,称耶律阮为“叔天授皇帝”。 刘崇的贪婪无耻反倒逼得耶律阮如坐针毡。好比灯塔国在我们宝岛问题上,他们最希望的是“维持现状”,不要使矛盾升级,因为一旦升级,他们就要做出最终的表态,不符合其长期利益。 契丹也是这样,北汉问题可以成为契丹的政治筹码,用来要挟后周。承认后周政权的合法性,同时兼容北汉割据政权的合理性,搁置争议、维持现状,两头吃香。 然而现在,刘崇等于给契丹下达了最后通牒:要么帮助我,要么弄死我。北汉与后周之间,你只能选一个,快,快选! 最终,契丹选择了北汉。 北汉特使郑珙,是刘崇的心腹谋士,早在刘知远称帝时,就已经帮助刘崇扩大势力,定好了割据称雄的战略目标,刘崇称帝后,郑珙更是成了他的左膀右臂。郑珙不仅能说会道,更有一个好酒量,简直就是酒局的活宝。 契丹人很不厚道,对郑珙恶意灌酒,竟然把郑珙喝死,酿成了严重的外交事故。 北汉宰相因公殉职在酒桌上,如果不给刘崇一个说法,似乎有点过意不去。郑珙之死,也许是契丹选择支持北汉的众多原因之一。 郑珙殉职后,契丹人扣留了后周派来的特使姚汉英等,算是给刘崇的投名状。 6月,契丹正式册封刘崇为“大汉神武皇帝”。这又是北汉与后汉的本质区别,北汉是契丹册立的傀儡,而后汉则是中原之正统。 7月,刘崇再派使节出访契丹,感谢爸爸的册封,同时敦促契丹履行同盟义务,出兵帮助北汉,袭取中原。 经过一番商讨之后,双方定于9月联合出兵。 9月,刘崇欣然派兵南下;耶律阮也同样派大军南下,要复刻二叔耶律德光的高光时刻。 正当刘崇踌躇满志的时候,一个噩耗传来:契丹发生政变,耶律阮遇弑身亡,耶律德光的长子耶律璟即位,即“火神淀之变”。关于耶律阮和“火神淀之变”的故事将在后文详述。 耶律璟率领契丹大军折而向东,去往幽州,并派人向河东方面告哀。 刘崇遣使吊唁,首先对耶律璟同志登基表示祝贺,之后表示自己管谁叫爹都成,铁打的契丹、流水的爹,北汉与契丹的协议仍旧有效,恳请契丹继续履行同盟义务,协助北汉消灭后周。 刘崇这一次选择了走中路,进攻潞州,结果又被打败。 刘崇又改道西路,继续进攻晋州,并请求契丹抓紧支援。 契丹很给力,一口气派来五万大军,刘崇则亲自率领两万大军,七万大军气势汹汹地冲向晋州,在晋州城北扎营,三面包围,猛烈进攻,并派游骑兵骚扰附近的绛州等地。 当时,王晏奉诏与徐州王彦超互移。王晏已经离任,而王彦超尚未到岗。城内守将王万敢、史彦超、何徽勠力同心,坚守不出,一面坚持抵抗,一面飞书求援。 郭威派嫡系亲信枢密使王峻挂帅支援晋州。 然而王峻率领大军却在陕州逗留不前。 郭威坐不住了,决定御驾亲征,派人通知王峻。 第685章 晋州战役2 王峻听说后,飞书上奏,说我之所以逗留,不是畏敌不前,而是避敌锋芒。晋州城池坚固,不是那么容易被攻克的,而刘崇此时士气正盛,不宜与之正面硬刚,只需等待些许时日,他们久攻不下,士气衰减,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那时我再突然杀入,敌人必然土崩瓦解。 在奏章最后,王峻又指出:陛下刚刚登基,不能轻易离开汴州,一旦御驾亲征,那慕容彦超趁虚进入汴州,我们岂不凉凉? 看罢奏章,郭威抬手给了自己一计耳光,“我怎么这么糊涂!”当即宣布取消亲征。 王峻从汴州出发一个多月后,才缓缓来到绛州,又过了五天,才向晋州徐徐进发。 在绛州与晋州之间,有个叫“蒙阬”的地方,地势最为险要,一面是悬崖峭壁,一面是涛涛河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王峻最担心刘崇会在此驻扎重兵,他忐忑不安地等待探马的消息。很快,探马来报:蒙阬无一兵一卒驻扎,前锋部队已经安全通过。 王峻激动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来刘崇真是不会打仗,大事可成!” 此时,已经是农历腊月,天寒地冻。北汉与契丹联军在晋州北面驻扎了五十多天,没有取得任何收获,周围的百姓也已经将人员和物资进行了转移,联军失去了供给,又逢大雪纷飞,联军士气低落。 刘崇尚有一丝消灭后周的信念支撑,可契丹军是“雇佣军”,是需要看到短期高额回报的政治投机商。相比较而言,契丹军队的士气更加低落。 当王峻的援军越过蒙阬的消息传来,契丹大军立刻烧毁营寨,连夜撤离。失去强力盟友的河东军,士气也濒临崩溃。 王峻大军进入晋州战场,诸将纷纷请求出战,然而王峻按兵不动,等到第二天才派药元福、康延沼等人率骑兵攻击。 失去契丹盟友的北汉军队溃不成军,死伤惨重。康延沼担心遭遇埋伏,停止追击,坐视北汉残军败逃。 药元福指出,刘崇倾全国之力、携契丹援军而来,志在吞并晋、绛,如今,他们气力耗尽,如果不能趁此机会歼灭其有生力量,势必后患无穷。 然而其余将领都不打算追击,总司令王峻也派来使节,命令班师。 就这样,北汉第二次南下又以失败而告终。 王峻的谨慎保守是有原因的。军人要考虑的如何打的问题,而政治家考虑的是要不要打的问题。 首先,是从军事角度考虑。 如王峻所说,晋州城池高大坚固,不会被轻易攻克。那么太原呢?太原的城防体系比起晋州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后周取得了晋州战场的胜利,以目前的实力,后周绝不可能一口气吞并河东。 军人和政治家都该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不能被一次胜利的喜悦冲昏头脑而变得鲁莽冒进,也不能被一次失败的沮丧打击得蔫头耷脑。 其次,是外交的筹码交换。 郭威的敌人不仅仅是河东刘崇,如王俊提到的,东面还有个兖州慕容彦超,他是后周境内的定时炸弹; 除此之外,淮南自后汉时期就蠢蠢欲动,欲借中原内乱趁火打劫; 当然,后周考虑的最多的,是中原人民的老朋友——契丹。郭威并不想与契丹彻底撕破脸皮,当今阶段与契丹的矛盾升级,不符合后周的总体利益。 自唐末以来,特别是耶律阿保机建国以来,契丹始终是中原无法忽视的一股力量,契丹对中原的政治态度将对中原王朝产生严重的影响。而契丹的这种影响主要是源自其搅屎棍的角色定位。 契丹不是中原事务的仲裁者,而是拿着北汉敲后周的竹杠。价格跟北汉的实力直接挂钩,如果北汉实力强,那么契丹就可以漫天要价,直至像帮助后晋灭后唐一样;而现在,北汉是烂泥扶不上墙,所以后周把价格调低到了每年十万贯。 十万贯在当时是个什么概念呢?就在今年(951)的4月,郭威刚刚下了一道诏书,规范了部分地方官员的薪水,正好可以参照一下: “防御使料钱二百贯,禄粟一百石,食盐五石,马十匹草粟,元随三十人衣粮……刺史一百贯,禄粟五十石,盐五石,元随二十人。” 而河东刘崇因为国力虚弱,北汉的公务员工资更低,宰相每月一百贯,节度使每月只有三十贯。 另一个参照,就是在郭威南下称帝的时候,刘承祐给部队官兵发放的犒赏,每人一次性赏赐二十贯。二十贯虽然不多,但别忘了这是每人都有,部队的人数要成千上万的,就算只有一万人,也是二十万贯,这还只是按士兵和低级军官计算,高级军官可不是二十贯能打发的。 可以想象,如果区区十万贯钱就能换一个天下太平,那么无疑将是后周的伟大胜利。 所以只需要让刘崇无法实现预期目标,让他无功而返,把他的孱弱无能暴露给契丹,就是郭威的最大胜利。 而如果郭威穷追不舍,给予契丹军队重创,就会激起契丹内部的主战声音,新登皇位的耶律璟即便想收手都不可能阻止,战争机器一旦开动,势必两败俱伤。放契丹援军撤退,既是给耶律璟留台阶,也是给自己留后路。 第三,是政治的博弈。 放走了契丹,还要放走刘崇。 如药元福所说,放走刘崇是放虎归山,但换个角度,河东刘崇也是中原王朝的看门狗。北汉与后周拼个两败俱伤,最开心的当然是契丹。 如果后周歼灭了河东的有生力量,却又无力将其一口吞并,那么郭威就是在帮契丹人作嫁衣裳。你吞不下,不代表契丹吞不下。契丹既可以援助河东,也可以顺手牵羊,假途伐虢,回戈一击,收下河东。 这一幕已经在晋辽大战时上演过了,赵德钧、赵延寿父子就是被这么收走的。 第686章 兖州“刘皇叔” 郭威不是对刘崇手下留情,而是理智对待河东问题,除非有足够的能力吃掉它、消化它,否则就不要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综上,只要不丢失领土,让刘崇无功而返,就是后周最大的胜利。军事是政治的延续,在分析某战争时,要把更大的精力放在那条看不见的战线上,这才是真正的脉络。 经过两次试探,刘崇基本心灰意冷,当初那份恢复帝国的豪情早已荡然无存,而更重要的是,他不得不履行“儿皇帝”的义务,每年向契丹爸爸上缴一笔不菲的保护费,如石敬瑭之故事。 可人家石敬瑭是做了中原之主的,而刘崇仍然只是屈居河东一隅。 统治者的压力自然要转嫁到劳动人民头上,刘崇的北汉政权虽然在道统上并非后汉的延续,却将后汉那一套苛捐杂税、严刑酷法继承发扬,把亡国气息拿捏地死死的。 河东人民本身就被后汉的那一套黑暗体制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又额外负担起了侍奉契丹的义务,更加苦不堪言。 特别是当河东人民听到后周天子广施仁政、深化改革之后,更加向往中原的自由世界,纷纷逃亡到后周境内。 到了后周北伐太原的时候,百姓们积攒的情绪终于爆发,在河东境内上演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后周远征军根本不像是深入敌境,只见河东百姓们成群结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主动在道路两边列队欢迎,提供美酒美食,犒赏后周军队,争当带路党,欢迎后周王师解放北汉。 3,兖州 长跑健将、嘴强王者、“刘皇叔”、兖州泰宁军节度使慕容彦超同志,是郭威开国时重点安抚的对象之一,给他加兼中书令。慕容彦超也第一时间向郭威认怂,表示归附。 在郭威南下争天下的战争中,慕容彦超是后汉第一主战派,鹰派核心人物,积极响应、怂恿通过武力解决争端,是郭威集团的头号敌人。 自宽慰诏书中,郭威言辞恳切、情商爆表。既然慕容彦超是鹰派的事实无法辩驳,那么郭威干脆就偷梁换柱,把慕容彦超抬高到忠臣义士的高度,说那一切都是刘承祐的错,是他听信小人(苏逢吉及舅族群小,不包括你)的谗言,在错误的时间针对错误的人发起了一场错误的战争; 而你一听到皇上的召唤,就立刻扔了筷子,马不停蹄地赶到京师,为啥?还不是因为你效忠君王?你既然能这样忠于刘承祐,我也希望你能这样忠于我。放心,我保证不会对你移镇,你尽管镇守兖州就行。 在起初的几个月中,双方保持着这种脆弱的协议。但是,慕容彦超始终是心怀不安的。 因为在郭威龙潜未遇时,慕容彦超的官职比远超郭威,后来也仗恃刘知远的关系,没少欺负郭威、高行周等“外人”,二人之间的私人关系本就不太好。而郭威之所以胸怀宽广,是因为他目前要面对的问题太多,一旦等各方面的事务都处理妥当,那么自己一定会像范延光、杨光远、杜重威那样。 当徐州被攻克后,慕容彦超更加惴惴不安,于是不断地搞小动作:对内招兵买马、聚草屯粮;对外则联络河东刘崇、淮南、契丹。 后周捕获了他派往河东的信使,收缴了他暗通北汉的信件。郭威于是派通事舍人郑好谦来兖州安抚,并以郭威的名义向慕容彦超指天发誓。 然而郭威越是大度,慕容彦超就越是恐惧不安,越看郭威越像笑面虎,于是派心腹郑麟数次前往京师,表面上是赔礼道歉、汇报工作和思想,实际则是侦查朝廷动态。 为了表忠心、顺便分散朝廷注意力,慕容彦超使用了下三滥的手段,他伪造了一封高行周写给自己的书信,信中全是对郭威的不满和对朝廷的抨击,并表示愿意跟慕容彦超结盟,共同反对郭威。 慕容彦超把这封信交给郭威,“出卖”高行周。 郭威看罢之后,忍不住“哈哈”大笑,一眼假,慕容彦超的智商真的不容高估。郭威把这封信交给高行周过目,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高行周先是震惊,紧接着便是感动,急忙上表谢恩,吾皇圣明! 慕容彦超之所以把高行周拖下水,是因为当时高行周是郓州天平军节度使,与慕容彦超的兖州是邻居。兖、郓二镇东遏山东半岛,南控徐、泗、淮南,北望沧、幽,西接滑、汴,是华东地区的重中之重。自唐末朱温吞并“兖郓二朱”之后,该地区就一直控制在中原王朝手中。 如果兖州、郓州真的同流合污,那么他们可以切断山东半岛(青州)的进出通道,北面勾结契丹,南面勾结淮南,雄踞一方,然后向西直扑汴州,从兖郓到汴州之间是千里大平原,无险可守,完全可以打汴州一个措手不及。 当年李存勖的“左勾拳”就是从郓州出发,直插汴州。郭威想去晋州御驾亲征的时候,王峻就提醒他当心兖州慕容彦超趁虚而入,使得郭威迅速取消亲征的计划。 兖郓合流会出现吗? 绝对不可能! 高行周与慕容彦超的私人关系是水火不容。慕容彦超排斥一切有能力的“外人”,郭威、高行周等均在此列,当初慕容彦超与高行周并肩作战,共同征讨魏州杜重威,慕容彦超就诬陷高行周暗通敌寇,最终逼得高行周使用吃屎的极端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冤枉。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吃屎之恨,没齿难忘。 杜重威被平定后,刘知远任命高行周为魏州节度使,但高行周坚决不与慕容彦超当邻居(慕容彦超时任澶州节度使,与魏州相邻),最后刘知远将慕容彦超移镇到兖州,高行周这才接受了魏州节度使的任命。 那么现在高行周为何来到郓州,做了慕容彦超的邻居呢? 这是刘承祐的功劳。刘承祐登基之初,国家实权一直被史弘肇、杨邠等托孤重臣把持,直到三年守孝期满,刘承祐才得以名义上亲政,他迫切地要瓦解、削弱尾大不掉的藩镇势力,恰逢郭威成功平定了西部三叛,刘承祐对天下藩镇进行无差别大封赏,藩镇诸侯也纷纷表示要来京师谢恩,又恰好赶上了刘承祐的生日,于是刘承祐就发出邀请,各藩镇诸侯纷纷来京师为参加皇帝的生日趴。 第687章 兖州“刘皇叔”2 因为契丹的威胁,刘承祐任命郭威为魏州节度使,替换高行周,而任命高行周为郓州节度使。 把高行周移镇到郓州,刘承祐不仅仅是要为郭威腾地方,而是故意让高行周贴近慕容彦超。原因很简单,就是盯防“刘皇叔”。在刘承祐时期,威胁皇权的不仅有功高震主的武将集团,更有刘崇、慕容彦超等刘氏宗族。 正因二人公开且激烈的矛盾,所以刘承祐才放心大胆而又别有用心地让高行周做慕容彦超的邻居。 所以慕容彦超主动当“污点证人”,向朝廷检举揭发高行周意图勾结自己谋反……这是他第二次诬陷高行周了。 其实郭威也没那么自信,暗地里还是仔细校验了书信的真伪,发现其印章是伪造的,于是更加断定这是慕容彦超血口喷人。 郭威将计就计,派人命张凝为郓州巡检使,带兵去郓州一带巡视。其实是指桑骂槐,这支军队以郓州高行周为幌子,真实目标是兖州慕容彦超。 慕容彦超做了最后的挣扎,他上疏试探郭威,请求入京朝觐。 郭威接招,同样是将计就计,立刻同意了他来朝的请求。结果不出所料,慕容彦超再上疏,说境内匪盗猖獗,不敢轻易离开。打自己的脸。 几天后便是新春佳节(952),所有的人都很忙碌: 王峻取得了第二次晋州战役的胜利,赶跑了河东、契丹联军,并征调了两万百姓修筑晋州城;郭威在汴州征调了五万五千名民工,增修了汴州的外城;慕容彦超亦将附近的村民召入城中,开决泗水,以泗水作为护城河。 慕容彦超派亲信手下四处招募土匪流寇,然后到邻近地方剽掠。兖州周边各地纷纷奏报慕容彦超叛变的行径。 兖州慕容彦超反了,郭威对此早有准备。 正月初七,郭威下诏,沂州、密州不再隶属兖州泰宁军。 泰宁军原本下辖四州:兖、海、沂、密。海州之前就被淮南占领,如今又剥离了沂、密二州,慕容彦超仅仅控制一个兖州而已,势力被大大削减。 随后,郭威任命禁军步兵总司令曹威(因避圣讳而改名曹英)挂帅,征讨兖州;以齐州防御使史彦超为副司令;皇城使向训为总政委(都监);陈州防御使药元福为马步都虞侯。 其中,药元福就是刚刚在晋州战场击退河东刘崇的将领,他是四朝老将,最初是后梁大将王檀的部将,而让他走到历史舞台C位的,是后晋石重贵时期,在与契丹人作战的时候,药元福扮演了孤胆英雄,率领手下200骑兵在契丹大军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竟然把契丹主力的阵型打乱,而自己还能全身而退。 在后面观战的石重贵激动不已,把他召到身边,当面夸他,说你今天的表现,丝毫不逊于古代那些忠烈名将! 之后在二次战役“阳城之战”中,药元福再次战神附体,击溃契丹,在他的带领下,后晋将士追杀20里,大胜而归。 随后,药元福奉命护送冯晖赴镇朔方,击败少数民族叛军首领拓跋彦超,成功控制了灵州。 后晋灭亡后,药元福归顺刘知远。在“三镇连叛”初期,药元福率兵数百名骑兵增援,下达了“敢回顾者斩”的军令,一举击败数倍于己的后蜀军队,歼敌三千余人,把后蜀军队赶回大散关以南。 后周建立后,药元福又参与了平定徐州巩廷美、杨温的“刘赟余党”,之后又被调往晋州前线,击退河东、契丹联军。还没等喘口气,又被调往兖州前线。 药元福同志真的是名副其实的救火大队长。 郭威十分敬重他,严肃地告诫总司令曹威等人,说别以为你们官职比药元福高,就可以轻视他,人家是四朝功臣,你们不能用军礼(上下级),而要用叔父礼,要像对待亲爹一样对待他! 等药元福到岗后,曹威等人果然“皆父事焉”。 与慕容彦超的四处劫掠形成鲜明对比,王师进入兖州地面后,军纪严明,严禁骚扰百姓,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淮南李璟派来五千援军,进入后周境内的下邳,听到曹威等人率兵前来的消息后,淮南军立刻退回淮南境内的沭阳。 后周的徐州巡检使张令彬追击,俘斩一千余人,生擒淮南主将燕敬权。 郭威亲自接见了燕敬权,赐给他衣服盘缠,好言安抚,并让他给李璟同志带个话,大意是说咱们俩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很想跟你搞好关系,消除对立,合作共赢;惩罚叛逆、奖赏忠顺,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我这里出了叛逆,你们怎么能帮助叛逆呢?希望你们改过自新,咱们既往不咎,一切向前看。 燕敬权回到淮南,如实转达了郭威的话。李璟非常愧疚。之前,后汉派路昌祚到南楚境内购买茶叶,正赶上南楚发生内乱,淮南武装干涉,路昌祚被淮南俘虏、扣押。 李璟召见了路昌祚,同样给予高规格礼遇,并请他向郭威同志转达自己的敬意,表示愿意和平共处,恢复旧好。然后补齐了路昌祚的茶叶损失,又额外奉送了一万八千斤淮南好茶,作为补偿,又给路昌祚本人奉送了丰厚的礼物,礼送回国。 淮南明确表态,不再干涉兖州内乱。 至此,慕容彦超失去了一切外援(契丹、河东、淮南),彻底被孤立。 曹威在兖州外围修建高墙,围困兖州。慕容彦超屡次出城阻挠,均被药元福等击退。十天后,高墙合围,对兖州形成瓮中捉鳖之势。 慕容彦超下令大肆搜刮兖州百姓,凡是敢隐匿财产的,一律死刑! 慕容彦超曾经做过阎宝的养子,因此还获得了一个外号“阎昆仑”,现在,阎宝的亲儿子阎弘鲁就住在兖州,他非常了解这位干兄弟的残暴品性,于是主动捐出全部家产,只求保命。 然而慕容彦超不仅没有罢休,反而丧心病狂地把阎弘鲁抓了起来,一口咬定他肯定有所隐藏,命令头号谋士崔周度抄阎弘鲁的家,逼问财产下落。 第688章 慕容彦超与“钩矩法” 崔周度并不支持慕容彦超叛乱的决定,在此之前,崔周度反复劝说慕容彦超,说你看不见杜重威、安从进、李守贞的下场吗?你跟郭威之间并无过节,为何自己吓唬自己? 因慕容彦超控制的地区包含春秋时期的鲁国,所以崔周度还拿鲁国来举例子,说鲁国是诗书之国,民风仁慈而懦弱,金戈铁马原本就非其所长,然而鲁国的国运却是那一时期最为长久的,为什么呢?就是因为鲁国崇尚礼义。 好说歹说,慕容彦超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崔周度奉命查抄阎弘鲁的家,其实是对阎弘鲁怀有恻隐之心的,只是迫不得已,助纣为虐。崔周度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阎弘鲁的皮肉之苦,他耐心地劝道:“大帅的脾气您还不了解吗?千万不要耍花招,把钱拿出来吧。你的财产将决定你的生死。” 阎弘鲁痛哭流涕,向他的妻妾下跪磕头,“求求你们了,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吧,救我一命!” 他的妻妾也哭道:“已经一分不剩了!” 崔周度只能空手向慕容彦超汇报,“他真的没钱了。” 慕容彦超虎目圆睁,“放屁!看来,不给点儿苦头,是不打算老实交代了!”遂下令把阎弘鲁的妻妾也抓入监狱,严刑拷打。 阎弘鲁的家奴院工们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其中一位奶妈无意间找到一条金链子,急忙呈献给慕容彦超,本求救主人一命,不料却成了主人藏匿财产的铁证。 慕容彦超举着这条金链子,无比得意地向左右人展示,“我说的没错吧?果然跟我耍花招!” 最终,阎弘鲁在狱中被酷刑拷打至死。 关于慕容彦超杀死干兄弟阎弘鲁的原因,除了丧心病狂地搜刮钱财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阎弘鲁的儿子阎希俊是柴荣的副手。当朝廷出兵的时候,慕容彦超曾对阎弘鲁恶狠狠地说道:“一定是你让你儿子在朝廷里说我的坏话,怂恿朝廷出兵,对不对?”所以阎弘鲁才吓得赶紧捐出全部家产以求保命,结果还是惨遭杀害。 而慕容彦超又以包庇阎弘鲁为由,将谋士崔周度斩首示众。 兖州战事从正月持续到4月,没有任何进展。郭威决定御驾亲征。 如今,郭威称帝已经一年多,外部环境也基本稳定,可以离开京城了。 郭威抵达兖州城下,派人对守军进行劝降,得到了守军的一阵口吐芬芳。郭威大怒,下令强攻。 面对朝廷大军的泰山压顶之势,慕容彦超负隅顽抗,在抵抗了五天后,兖州终于被攻克,慕容彦超带着老婆孩子投井自杀,有一个儿子慕容继勋率领五百人逃出城外,被生擒、诛杀。 慕容彦超在史书上的形象是“多智诈而好聚敛”,有一定的智慧,但非常贪财,而且还比较迷信。有三个小故事可以帮我们还原一个立体的慕容彦超: 3.1,饿驴抓贼 据史籍记载,慕容彦超“素有钩距”。钩矩法,是中国古代最著名的刑侦方法。 古人对“钩矩法”的解释是:“钩得实情,使不得去也。钩,致也;距,闭也。” 例如在审讯的时候,审讯员不会直接提问与本案敏感的话题,而是东拉西扯、迂回包抄,从看似与本案无关的闲聊中,套取有用信息,掌握对话主动权,让犯罪嫌疑人在不知不觉中招供。 成语“问羊知马”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即“欲知马价,则先问狗,已问羊,又问牛,然后及马,参伍其价,以类相准,则知马之贵贱”。 以上是审讯过程中的迂回包抄,在前期的侦查阶段,“钩矩法”的具体表现为办案人员故意露出破绽,引诱犯罪嫌疑人主动从暗处转入明处,让他“露馅儿”。 慕容彦超非常善于运用“钩矩法”,破获了多起无从下手的棘手案件,被载入史册。比如这个“饿驴抓贼”案。 某日,兖州城来了一位骑驴者,自称是某位大人物的随从,招摇过市、极为高调,在市场上买了十几匹绫罗绸缎,然后把卖主领到一个大宅子门前,指着高大阔气的大宅门,说这就是自己主人的宅子,让卖主在此等候,自己去禀报一声。为了使卖主放心,还把自己的驴留下。 卖主等了半天,始终不见有人出来,实在等得焦躁了,就上前敲门,却发现这竟然是一处无主的空宅子。卖主瞬间就明白了,自己遭遇了诈骗。 卖主又急又气,破口大骂。正巧有巡警路过,听到有人喊抓贼,就把这位卖主和驴都带回到衙门,向兖州父母官慕容彦超汇报了此事。 慕容彦超十分同情这位卖主,向他保证道:“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把那贼人抓住!” 在那个没有监控、没有指纹等技术的年代,要破这个案子,谈何容易?但慕容彦超胸有成竹,不是有驴嘛,够用了。 慕容彦超吩咐人把驴拴在衙门的马厩中,告诫士卒,千万不要喂它饮食,一滴水、一棵草都不要给。 士卒们暗地里骂闲街,说大人抓不住诈骗犯,就拿驴子撒气,真下三滥。 整整一天,这头毛驴水米未沾牙,又渴又饿。随后,慕容彦超命亲信之人把驴拉到昨天的案发地点,然后解开绳索,任它自由行走,亲信则带兵紧随其后。 俗话说,老马识途,老驴也不差。 这头驴饥渴交加,一路小跑,左拐右拐,来到一条小巷子里,巷子里正巧有个小孩在玩耍,见到这头驴之后,表现出了认识的样子,连喊数声“驴回来啦,驴回来啦!”随后门里就有一成年男子探头探脑地向外观瞧。 兵丁捕快立刻上前将其缉拿归案,男子到案后,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这也是慕容彦超在历史上唯一一次以正面形象出现,被收录在《五代史补》中。 3.2,“铁胎银”假币案 在当时,官员开办副业,与民争利,是常见的操作。无论是地方官还是中央官员,基本都会有自己的生意,比如前文讲陷害李崧的马前卒葛延遇,就是李崧弟弟李屿的职业经理人,帮李屿打理家族生意。 第689章 “铁胎银”(月票打赏加更) 慕容彦超在兖州同样开办了很多产业,其中就有一个当铺生意。 当铺的生意相当兴隆,因为有位神秘大佬质押(放当)了大量的银锭,超期之后也不来“赎当”,按照当铺的规矩,超期不赎者,视为“死当”,也就是说抵押物归当铺所有。慕容彦超的当铺一下子就发了财。 当铺在中国历史上的形象并不光彩,基本成为吃人机器的代名词。通常情况下,当铺会把抵押物的价值压得很低,在此基础之上,再给出很低的折价,然后才放款,而这笔款与抵押物的实际价值相差甚远。这是当铺盘剥宰人的第一口刀。 高额的利息,恐怖的利滚利、驴打滚,这是当铺宰人的第二口刀。 如果不能如期归还本金、高额利息,那么当铺就会把抵押物出售,直接获取利润,这是当铺宰人的第三口刀。 无论是评书还是演绎中,一般人除非被逼到绝路,否则不会去当铺,而拿去当铺的东西,也基本不要指望能够赎回来。与其说是放当,不如说是以极低的价格卖给当铺。 也正因去当铺的都是急于用钱的人,所以当铺的杀价会更低,趁人之危、发不义之财。 所以当铺历来都是穷苦百姓严重的吃人机器,杀人于无形,吃人不吐骨头。 自从“慕容记当铺”的这批银锭成为“死当”后,有一年的时间,神秘人都没有现身,好像根本不在乎这笔巨款。这引起了当铺经理的怀疑。 凭他多年的经验,即便事先有白纸黑字、签字画押的合同,但如此巨大的一笔巨款要成为“死当”,当事人一定会上门求通融,比如愿意追加利息,请求宽限几天,总之,是要找当铺协商,挽回一定的损失。 当铺经理越想越心虚,于是来到仓库查验,结果一个恐怖的真相摆在了他的面前:这批银锭全是假的! 这些银锭的内核是铁,外面是银,俗称“铁胎银”。史书上在记载这个故事的时候,对这种假币的介绍是“铁胎银质”,很多人在翻译转述的时候,也只是简单地说是用铁做成芯,外面裹一层白银。但是通过后续的故事讲解,我们可以做出一个很合理的推断:“铁胎银”没这么简单,不是白银裹铁疙瘩。 如果只是白银包裹铁疙瘩,那么在重量上就会被轻易识破。铁的密度与白银相差很多。 铁的密度是7.874g立方厘米。如果细分的话,钢铁的密度最大,可以达到7.9;而白铸铁则在7.4到7.7之间;而白银的密度则高达10.50g立方厘米。(数据来源于度娘) 密度相差将近一半,然而它却能轻易骗过金融领域的专业人才,可见其制作工艺绝非那么简单。 当铺经理赶紧将此事汇报给慕容彦超。 慕容彦超暴怒不已,但紧接着,他就冷静下来,使用“钩矩法”揪出铸造假币的不法分子。 慕容彦超指使手下连夜转移仓库里的贵重物品,妥善藏匿,然后在墙壁上凿开一个窟窿,还把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凌乱地扔在地上,伪造成盗窃现场。 第二天,现场拉上警戒线,官府的捕快等到现场有模有样地勘查,与此同时,慕容彦超张贴出安民榜,大意如下: “本官身为地方父母官,理应为人民服务,替百姓做主,然而我办事不够谨慎,严重失职,竟然被大胆贼人光顾,造成了重大的财产损失,实在惭愧!当然,有人可能会说我是监守自盗,故意坑骗人民群众的财物,这是大错而特错!为了还百姓一个公道,也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本官郑重承诺:三天内,凡是在本当铺典当财物的,可持当票、或有丢失当票的,请口述质押物品的相关信息,一经核实,加倍赔偿!最后对给您带来的不便深表歉意。” 百姓们半信半疑,铁公鸡变散财童子了?怀着试试看的态度,百姓们拿着当票前去兑换,果然如慕容彦超承诺的那样,加倍赔偿。百姓们欢欣鼓舞,交口称赞。 第二天,质押“铁胎银”的嫌犯果然抱着再捞一票的侥幸心理,自投罗网,立即被官兵拿下,送到慕容彦超面前。 嫌犯后悔不迭,认为这次必死无疑。岂料慕容彦超不但没有杀他,反而给他安排了工作,好言相慰。 “人才呀!来帅府上班吧,交给你十几个人,你带着他们制作这种假币,缺什么材料尽管开口。” 假币嫌犯化身铸币局技术总监、车间主任…… 史书上只说他们“皆铁为质,而包双银”,显然,史官们是故意不介绍详细的工艺流程,防止人们争相效仿。如刚才所说,铁和银的密度相差甚大,肯定不是简简单单地“肉夹馍”式工艺,否则也不需要这种专业人才;而且他的变现手段不是去市场流通,而是以变成“死当”的方式骗取当铺的钱,换句话说,这种假币的真实成本应该非常低,低到被当铺“腰斩”、“脚后跟斩”之后,还有大量的利润空间。 所以,此人一定掌握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特殊配方和工艺。 贪财的慕容彦超嗅觉灵敏,嗅出了其中的巨大商机,开当铺、放高利贷虽然挣钱,但直接造钱更加加单粗暴。 很快,慕容彦超的仓库里就有了堆积如山的“银锭”。 当兖州被郭威围攻的时候,慕容彦超亲自登上城墙,激励守城官兵士气,对他们说:“我有堆积如山的白银,只要你们守住兖州城,我一定全部赏赐给你们,让你们的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士兵们起初很受用,在郭威劝降的时候,争相破口大骂,誓与兖州共存亡。 可是很快,就有消息灵通的官兵泄露了“铁胎银”的机密,说慕容彦超确实有大量的白银,但都是“铁胎银”,我们要那玩意儿有何用? “于是诸军闻之,稍稍解体,未已城陷。” 据史料记载,郭威入城后,屠杀了上万人,有可能是报复他们的口吐芬芳。而经过对兖州府库的查验,发现慕容彦超手里的“白银”有80%都是这种“铁胎银”。 第690章 佐命二臣之王峻(月票打赏加更2) 3.3,“菩萨” 在慕容彦超正式造反前,有位“高人”夜观星象,说土星运行到了角、亢之间,说明角、亢之下有福,而角、亢对应的正是兖州,所以说兖州必然有大吉大利的事情发生。 此话正中慕容彦超下怀,认为这是上天预示自己要当皇帝。于是率领部下出兖州城西三十里,焚香致祭,兴建一座开元寺,并为神仙塑像,祈求保佑,同时命令老百姓必须在家门口树一杆黄旗。 当兖州被攻克的时候,慕容彦超还在土星的祠堂中烧香求保佑,祈求上天降下奇迹。得到城池沦陷的消息后,才仓促逃跑。 也正是因为他忙于虔诚祷告,并坚信奇迹的降临,所以没有为“举族自焚”做好充分的准备,慌乱之间,只能举族投井自杀。 兖州被平定后,郭威原本打算把慕容彦超党羽一网打尽,把兖州的威武官员全部屠杀,翰林学士窦仪深以为不可,拉着宰相冯道、范质,一起劝说郭威。最后,郭威宣布赦免慕容彦超的所有党羽,贯彻“只诛首恶,余皆不问”的原则。 随后,把兖州降格为防御州,撤销“泰宁军”;兖州及大军驻地方圆五里内,免一年赋税,十里之内,免夏税;百姓因战争而被破坏房屋的,发放补贴木料;有不幸死于战争的,给三匹绢的抚恤金,并免除三年的徭役…… 兖州,就是今天的山东省济宁市。济宁在全国的知名度也许不高,但是济宁治下有个县级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可以说在国际上都有一定的知名度,它就是曲阜,孔圣人的家乡。 郭威到了兖州,自然也要捎带手去一趟曲阜县,祭孔。到了孔庙后,郭威要跪拜孔圣人,左右人急忙劝阻,说孔子只是臣子,而陛下是天子,没有天子跪拜臣子的道理。 郭威说道:“文宣王(孔子封号),百代帝王之师也。跪拜自己的老师,有什么不妥的?”随后毕恭毕敬对孔圣人行跪拜大礼。 随后,郭威又游览了孔林,祭拜了孔子墓。此情此景,郭威感慨万千,问左右随从,“孔圣人、亚圣(颜渊)的后人,现在能找到吗?” 左右回道:“前曲阜县令、文宣公孔仁玉同志,是孔子的四十三代孙;另有一位乡贡颜涉,是亚圣颜渊的后人。” 郭威立即传旨召见,给孔仁玉赐绯,当场任命他为曲阜县县令,任命颜涉为曲阜县主簿。临走的时候又命令兖州官府负责修葺孔庙,并禁止砍伐孔子墓附近的树木。 孔子是中华文化的象征,也成为一种政治符号或工具。敬孔的,就是中华大地的合法统治者,反之,则是蛮夷戎狄。 郭威本人没有什么文化,但他仍要表现出对孔子的足够尊敬,借以说明后周政权是中华文化道统之所在。在“五代”之中,后周的“含孔量”是最高的,因为郭威同志是虢叔的后代嘛,是周天子的后代,继承的是周天子的衣钵,而孔子和他的儒学所提倡的“礼”,就是周礼,孔子穷其一生,都在努力维护周礼,作为周天子后代的郭威,和他所统治的“大周”,能不尊崇孔子吗? 毫无疑问,郭威祭孔、拜孔,完全可以看做是他的政治作秀。 在对跪拜孔子的问题上,郭威又刷了一波“天意”。据郭威自己说,他于5月13日抵达兖州,当时叛军据城坚守,王师久攻不下,就在5月17日这天,郭威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道士递给他一本书,标题是“来月二日还京”,之下还有很多文字,他没记住(因为编不下去了),等他醒来后,就告诉给了身边近臣。 又过了4天,终于攻克兖州外城,之后又是9天的清剿残余势力……6月1日,郭威祭拜孔子,6月2日,郭威离开兖州,班师汴州。 据史籍记载,“近代亲征克捷,无如此之速也”。而更诡异的是,半个月前的梦中天书,已经告诉他6月2日是他返京的日期。 这个故事的解读就是:郭威背后有神人相助;郭威登基称帝是天意。 徐州、河东、兖州,是后周开国的“三镇连叛”,河东刘崇虽然没有被彻底剿灭,但已经不会对后周产生致命威胁。 但是郭威的路还很长。 首先,是自然灾害。郭威时期中原地区的自然灾害以水灾为主,黄河多次决口泛滥,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其次,地方上的威胁(三镇)岁被基本平定,但朝廷内部的隐患却开始凸显,主要是开国功勋王峻。 三,佐命二臣 1,王峻 王峻出身于民间闲散艺人,得意于优美的歌声,几经辗转,终于抱上了刘知远的大腿,成为了郭威的监军,萧墙之变时,王峻拥护郭威南下问鼎,成为开国功臣之一。 王峻比郭威大两岁,郭威对他非常尊敬,管他叫“哥”而不呼其名,而他也仗借自己的开国之功,居功自傲,目中无人,嚣张跋扈,与众多作死的功勋一样。 据记载,他性情暴躁,刚愎强势,凡事都要依着他的意思来办,稍有不如意就破口大骂,大发雷霆。别说对下属、同僚,就连郭威,他也敢骂。 郭威也只能妥协退让,对这位大哥敬让三分,而这也更加助长了王峻的嚣张跋扈。 在萧墙之变中,郭威是依靠王殷、王峻的拥护,依靠军队夺取了天下,为了巩固皇权,郭威同样采取了“文官路线”,大力培植文官集团,制约武将集团,同时在武将集团中大力培养自己的嫡系力量,削弱王殷、王峻等功勋将领的权力。比如提拔了郑仁诲、李重进、向训等人。 郑仁诲 原本是后唐将领陈绍光的幕僚,胆大心细,颇有谋略。某次,陈绍光喝醉酒,耍酒疯,不知何事,竟然抽取佩剑,要砍杀郑仁诲,席上的宾客全都吓得东躲西藏,唯独郑仁诲面无惧色,淡定地等着挨剑,陈绍光被他的魄力所折服,当场丢下佩剑,向他赔礼道歉,并对他说:“先生气度非凡,日后肯定飞黄腾达!” 第691章 佐命二臣之王峻2 后来,郑仁诲隐居在太原老家。刘知远坐镇河东的时候,郭威经常到郑仁诲家串门,两人常常彻夜长谈,每当郭威向他请教问题,他总能对答如流、头头是道,郭威非常敬佩他,认为他有经天纬地之才。 刘知远称帝后,任命郭威为枢密使,郭威立刻将郑仁诲召为自己的幕僚智囊。包括郭威平定河中的时候,很多策略都是出自郑仁诲的谋划。 郭威称帝后,对郑仁诲屡屡提拔,先为客省使,再为枢密副使。日后郑仁诲还继续升迁,但截止此时,我们已经看出了端倪,“枢密副使”,郭威用自己的嫡系军师来制衡王峻。 李重进 郭威的外甥,全剧终。 向训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间的繁华。向训的青少年时期,文雅的说法是“倜傥负气”,喜欢行侠仗义,用现在通俗的说法就是不务正业、经常打架斗殴。在二十岁那年,他做出了人生中的一个重大决定:找个大哥,跟着混。 当时,刘知远坐镇河东,正招兵买马、聚草屯粮,于是向训欣然背起行囊,来靠刘知远的窑。 向训非常懂得面试的基本礼仪,为了给领导留一个好印象,向训精心打扮一番,衣装革履沐浴更衣,他本来长得就又高又壮,相貌英俊,再经过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收拾,简直就是小鲜肉,于是,他就被一帮歹徒看上了…… 歹徒倒不是要劫色,他们是要劫财,因为他们断定眼前这位大帅哥一定是富家公子,富二代。歹徒一路尾随,想找个偏僻无人的荒山野岭,就是那种山清水秀,唱起山歌来也不足为奇的地方,图财害命。 向训觉察出了异样,于是就在半路途中(石会关)把仅有的一头驴卖掉,买来好酒好肉,孝敬地头蛇,请求他们保驾护航。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当地的带头大哥答应了他的请求,派几名手下陪同向训,终于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太原。 当向训满怀激情地向刘知远推销自己才智的时候,却碰了一鼻子灰,不知道是政治立场存在偏差,还是他的垂直深度没有获得充分认可,总之,据《宋史》记载,“以策干汉祖,汉祖不纳”,不过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向训虽然没有得到刘知远的垂青,却意外引起了郭威的注意,于是郭威将他留在自己身边,时常深情告白、促膝长谈。 “客于周祖门下”,从此成为郭威的心腹。 郭威称帝后,将向训提拔为宫苑使。宫苑使,纸面职务就是管理皇宫后花园,实际上这是典型的“嫡系专席”,如同“宣徽使”、“皇城使”一样,品级不高,工资待遇不高、工作职责不重要,但却在一定程度上控制着皇宫,所以又必须由值得信任的同志来担任,通常都是由皇帝的“元从”亲信、嫡系心腹来担任。 向训先被任命为宫苑使,后又被任命为皇城使,河东刘崇南侵时,向训以少胜多,歼灭三百多人、生擒一百人,重挫河东军锐气;随后又以总监军的身份参与了平定兖州慕容彦超的战斗。 平定兖州后,向训又被调往陕州,协助郭威控制西部枢纽。 在郭威的嫡系团队中,最被提拔重用的,就是他的养子柴荣。 准确地讲,现在我们还应该称呼他“郭荣”,在五代末期,因避讳等种种原因,很多人都会拥有两个以上的名字,比如向训,后来因避柴宗训的讳而改叫“向拱”;避柴荣讳的李筠(李荣);避郭威讳的郭崇(郭崇威)、曹英(曹威);避刘知远讳的赵上交(赵远)、折从阮(折从远);避石重贵讳的杜威(杜重威)…… 另外五代时期流行的养子风气,也使得很多人成了“三姓家奴”。柴荣就属于这种情况,他是郭威妻子柴皇后的侄子,早年被郭威收做养子,故而冒姓“郭”,等他日后做了皇帝,才改回“柴”姓。 本书的原则是从众,跟人民群众坐在一条板凳上。即以其最广为人知的那个名字来称呼他, 由于郭威的子嗣均在萧墙之变中不幸罹难,所以养子兼内侄的柴荣,就日渐受到郭威的青睐。在郭威南下“清君侧”的时候,担任魏州留守重任的,就是柴荣。一般来说,首都或革命大本营的留守是皇位继承人的专属岗位。 郭威入汴后,立即将柴荣提拔为澶州节度使,如今的澶州已经成为对辽关系的重镇之一,直到北宋时期,中原与契丹的前沿阵地早就从定州、镇州向南推进到了澶州,所以北宋时才有个著名的“澶渊之盟”,而不是“镇定之盟”或“幽云之盟”。 郭威对嫡系侵袭的提拔,引起了王峻的强烈反弹。 王峻的反弹也比较粗暴,他直接提了两个人——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观,让他俩接替宰相李毂、范质。 “枢密直学士”望文生义就知道是枢密院的编制,归枢密使管理,而“端明殿学士”则是后唐明宗时期设置的,负责为皇帝翻译奏章,当时申请设置端明殿学士的人,是权臣安重诲,而他当时的职位就是枢密使。 现在,枢密使、同平章事王峻,提名端明殿学士、枢密直学士为宰相,替换郭威提拔的李毂、范质,很明显就是用自己的党羽替换皇上的党羽。这一波操作毫无技术含量。 郭威很不高兴,于是就对他说道:“宰相是中央最高层的官员,岂能说换就换?容我考虑考虑吧。” 这句话已经很给王峻面子了,然而王峻却不依不饶,非要郭威当场下令替换。从早晨纠缠到中午,王峻的言辞越来越激烈,语气也越发蛮横。他不是在恳请皇上,也不是跟皇上讨论,而是命令皇上、通知皇上。今天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恰巧那天是寒食节,郭威便以此为由,说朕还没吃饭呢,等寒食节假期过后,再讨论吧。 王峻这才恨恨而退。 第692章 佐命功臣之王峻3 随后,王峻又使出了一个同样很肤浅的招——辞职,来向郭威示威。王峻数次递交辞呈,说自己身体不好,无法履职,请求告老还乡。 郭威派使节前去安抚劝慰,人民离不开您、朝廷离不开您、朕离不开您,请您继续受累,为人民服务。 打狗看主人,王峻对郭威的特使态度极为恶劣,污言秽语,口吐芬芳;同时,又私下联络各藩镇诸侯,要他们上疏挽留,用他们的口吻告诉郭威,说王峻同志完全可以胜任更多、更大、更繁重的工作。 发动群众,走群众路线,相当于逼宫。 全国各地大小藩镇的上疏如雪片般飞入朝廷,着实让郭威震惊了一把,想不到王峻竟然拥有如此高的声望,有如此多的粉丝迷弟! 不作死就不会死,王峻看似是在向皇帝示威,实际是给自己挖掘坟墓。您功高震主,皇上敢留您吗? 郭威再派使节前去劝慰,说如果你再不过来,朕就要亲自去你家请你了。 王峻仍然拒绝,“就不!” 郭威找来陈观,让他去劝说。 陈观是王峻的多年老友,也是王峻要提拔的宰相。陈观非常了解王峻,知道这小子最喜欢拿糖作醋,吃硬不吃软,用句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不吃好粮食。他不像其他使节那样客气,而是对王峻提出郑重警告:“皇上马上就要亲自来接你了。你好大的架子啊!你想干什么?你究竟有几个脑袋!” 王峻被骂了一顿,顿时醒悟,于是入宫朝见,表示自己的病好了。 郭威命他恢复工作。 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就是王峻的本事。 经过王峻这么一闹,宰相李毂吓坏了,他知道政治场中的凶险,不愿卷入政治斗争,恰巧,在某日上班的时候,李毂不小心摔倒,摔伤了右臂,于是就请了一个月的病假。 郭威屡次派人催促,说朝廷公务繁多,请李毂同志务必带伤工作。胳膊摔伤,能严重到哪儿去? 李毂回复说伤情虽然不至于太影响工作,但也导致我无法下跪磕头,君前失礼,那还了得?等我啥时候能下跪磕头,就啥时候上班吧。 郭威下令:李毂同志可以不来金殿见君行礼,只要在自己的办公室上班就可以。 一个月的病假到期后,李毂仍然拒绝复工,索性就旷工、迟到早退……反正不是吃空饷。伤筋动骨一百天嘛,李毂一直拖了三个月,期间三次递交辞呈,说自己的伤势还没痊愈,无法履职,乞骸骨。 郭威派使节劝慰他,说您所负责的工作非常重要,别人无法替代,难道只因不能磕头就不当宰相吗?同时命令李毂必须到便殿(在金殿必须磕头行礼,便殿可以免礼)见郭威,当面解释辞职的理由。 李毂这才极不情愿地来见郭威,还是说自己年老体虚,再加上严重的摔伤,不能下跪…… 郭威说你从此之后可以不用下跪,必须来上班! 李毂又说自己无法提笔写字,所以不能工作…… 郭威说允许你用图章代替签字。 实在编不出理由了,李毂这才恢复办公。 而在所有被郭威视为嫡系并获得重点栽培的人员中,遭王峻重点针对的,就是柴荣,因为柴荣几乎是内定的皇位继承人。 等郭威把汴州事务处理得差不多的时候,柴荣就请求进京入觐,然而王峻担心自己的权力会被柴荣分割,于是竭力阻挠,柴荣也就一直留在了澶州,与汴州隔河相望,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等到兖州慕容彦超叛乱,柴荣主动请缨。 郭威大力表扬,就想让柴荣挂帅出征,立军功、刷资历,培养成帝国的合格接班人。 但是,王峻又从中作梗,将柴荣捧杀,说来自北方契丹的威胁远远大于小小的一个兖州,柴荣同志应该继续坐镇澶州。同时,王峻也主动请缨,想要挂帅出征。 最终,郭威派曹威等人挂帅。 曹威东征兖州,数月无功,郭威就说自己要御驾亲征,宰相冯道等人联合劝阻,说现在是盛夏,陛下最好不要远行。 郭威于是借坡下驴,说你们说的有道理,但是贼寇也不可不除,既然曹威等人能力有限,那么应该另派一位有勇有谋的大将——比如柴荣同志,前去助阵。 王峻继续阻挠,并再次主动请缨,说无论是从实战经验的角度,还是统御军队的声望来看,我都是碾压柴荣的呀,陛下要想增派强力援军的话,那我肯定当仁不让,让我去吧。 “这个……爱卿东征西讨,也累了……” “为人民服务,不怕苦,不怕累。” “那……”郭威决定,御驾亲征。王峻也随军而行。 在兖州战场,王峻的部队率先攻克南门,立下了首功,王峻更加嚣张不可一世。 郭威亲征兖州,已经是对自己的权威非常担忧了,王峻的影响力和他所蕴含的能量足以让郭威坐卧不安。 当年的腊月,黄河在郑州和滑州之间再次决口,郭威表示忧心忡忡,王峻便主动请缨,要去视察灾情,郭威痛快地答应了。 就在王峻去地方上刷声望的时候,得到一个消息:柴荣请求进京述职朝觐,郭威批准。 王峻一拍脑门,“上当了!”于是急忙返京。回京之后,王峻提出自己要兼任青州节度使,郭威不得不满足了他的要求。 随后王峻又要借钱,借国库的钱,一万匹绫。 郭威还是同意了。 随着王峻愈发骄狂,君臣二人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紧张。 王峻在枢密院兴建了一座办公楼,高大气派,奢华铺张,建成之时还邀请郭威前来参观。郭威看了之后,心里非常不悦,但表面上仍要夸他两句,然后给予了他丰厚的赏赐。 几天后,郭威也在皇宫的空地上兴建了一座小殿,无论是占地面积还是装修程度,都远不及王峻的大楼。 王峻不知道这是郭威故意给他下的套,还摆出一副正直言官的嘴脸,批评教育郭威,说:“皇宫里已经有那么多房子了,还建这个干什么?” 郭威不紧不慢,说道:“枢密院的房子也不少呀,你又为何要另行兴建呢?” 王峻哑口无言。 第693章 佐命二臣之王殷 王峻曾在后梁外戚赵岩手下做事,很受赵岩的恩宠和提拔,现在王峻发达了,便想奏请郭威为赵岩追赠官职、立碑纪念。 他的幕僚赶紧劝阻,说赵岩虽然对您有恩,但他的名声确实不好,靠裙带关系上位,以阿谀谄媚受宠,更要对后梁的灭亡负很大的责任,您给他立碑,到底要纪念什么?难道就不怕招致非议吗? 王峻这才打消了赠官立碑的念头,但他仍然奏请给赵岩的侄子赵崇勋安排工作、赠田宅。郭威一一准奏。 户部侍郎赵上交负责本年的科举取士,王峻给他带话,让他务必好好照顾某位考生。想通过自己的关系往文官集团中安插嫡系。 赵上交耿直忠正,没有理会王峻的“打招呼”,秉公办事,最终,那位考生凭实力名落孙山。 王峻大怒不已。 按照流程,张榜之后,主考官(知贡举)要领着金榜题名的考生来中书省报到,毕竟以后就是同事了,先来混个脸熟,彼此客套一番。 赵上交领着考生们来到中书省,还未进门,就迎来王峻的高声叫骂,王峻大声吼道:“这次考试不公平,必须重新考!”同事们赶紧劝解,结果王峻的声音更大了,指着赵上交,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骂得也更加不堪入耳。 王峻原本就是草根歌手,有一副好嗓子,又是从军多年的大将军,声如洪钟。据记载,他骂街的声音从中书办公厅一直传到大街小巷,恨不能半个汴州城都能听见。 第二天,王峻就上了一道奏折,指责赵上交营私舞弊,考试不公,应该作废重考,另外,必须取消赵上交知贡举的资格,交给有关部门严办! 在王峻的巨大压力下,郭威点头同意。 王峻贪财、嗜权、骄横、跋扈……郭威都可以隐忍姑息。但他把郭威的隐忍当成了懦弱,得寸进尺。他不懂分寸,因为有些事情是可以退让的,但有些触及红线的事,是郭威绝对不可能退让的。 王峻打压柴荣,已经是游离在红线上了。因为他并非是跟柴荣争权夺利,而是在挑战郭威在皇位继承人上的选择权。 这,郭威尚且可以忍,但王峻开始过多的干涉朝廷的人事任免,瓦解郭威的文官集团,并安插自己的嫡系,丰满自己的羽翼,培植自己的党羽,这就是触及到了郭威的高压线。 广顺三年(953)的2月,这个寒食节注定是王峻政治生涯的终点。 当吏部把人事任免名单交到王峻手上时,王峻非常不满,因为上面几乎没有他的人,而全是郭威的人,于是故技重施,怒斥吏部存在营私舞弊、托关系、走后门的不良之风,提起笔来,就把三十多个人的名字抹去。 粗暴干涉科举取士;粗暴干涉朝廷官员任免;粗暴地要求把宰相撤换成自己的亲信……王峻在作死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之所以说是“粗暴”,是因为他不是向郭威“奏请”,而是“命令”、“通知”郭威。 郭威口头答应了他将赵上交贬出朝廷,又许诺他等寒食节假期过后,再更换宰相。 王峻,郭威不会让你等到寒食节假期结束的。 2月13日,郭威召集宰相、枢密使等高级官员入宫开会,说有重要的事要跟大家商量。 王峻以为是宣布更换宰相,于是欣然前往。结果殿内忽然涌出一群武士,将其当场逮捕,秘密囚禁起来。 随后,郭威流着眼泪对宰相们说道:“王峻实在欺君太甚!他想赶走所有的文官。我现在只有一个儿子(柴荣)了,他竟然极力打压,前几天柴荣来京师办事,只是短暂地住了几天而已,王峻就怨天恨地。王峻已经身兼枢密使、宰相了,还要再兼任一个地方重镇,自古以来,哪儿有这样的?我看呀,他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的野心可不止于此。” 次日,郭威下诏将王峻贬为商州司马。 王峻被贬到商州后,得了腹疾病,肚子疼。郭威感念其昔日佐命之功,特意放他的妻子去商州探望。夫妻二人在商州团聚后,王峻就因病医治无效,病逝于商州。 是真的碰巧病死了,还是被郭威毒死的,这就不得而知了。 史书对王峻的评价非常低,说他“才疏位重,轻躁寡谋,听人穿鼻,既国权在手,而射利者曲为指画,乃啖饵虎臣,离间亲旧……” 王峻获罪后,同为佐命功臣的王殷非常恐惧。郭威为了防止王殷猜疑,特意把他在京师的儿子王承诲派去魏州,向王殷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王峻死了,王殷还会远吗? 2,王殷 萧墙之变时,刘承祐派舅舅李洪义先到澶州杀王殷,再去魏州杀郭威和王峻。李洪义虑事不果,主动向王殷泄密投诚,王殷便带着李洪义紧急向郭威泄密,郭威这才在王峻和王殷的拥护下,领兵南下,入主汴州。 郭威称帝后,任命王殷为魏州留守、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检校太傅、加同平章事,出镇魏州,同时还是禁军总司令,身兼宰相衔儿。恩宠一时。 王殷赴镇魏州后,就成了郭威的翻版,虽然坐镇魏州,但黄河以北的全部事务全听王殷节制,河北的无冕之王。 王殷没有抵挡住权力的诱惑,在河北大肆搜刮百姓财富,贪污受贿,声名狼藉。郭威听说后,非常不高兴,派人给他传话,大意是说天下就是你帮着打下来的,你与国家同呼吸共命运,国库的钱都是你的钱,想用多少就用多少,何必再去骚扰百姓呢? 然而王殷不听劝告,依旧我行我素。这个道理就跟富人盗窃一样,他盗窃的目的不是为了钱,而是享受行窃的过程,追求那种刺激紧张感;又比如出轨,享受的是出轨的过程,而非出轨的对象。 如郭威所说,王殷的合法收入已经富可敌国,几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然而他还要通过不正当手段去敛财。合法的钱不香,要靠自己的努力“挣”来。 第694章 佐命二臣之王殷2 挣钱嘛,不寒碜。 贪财嘛,这是郭威可以容忍的范畴。 与王峻的久居中央不同,王殷一直呆在魏州,与中央的交集很少,除了贪财重敛之外,倒也挑不出肉刺。 等郭威平定兖州,班师的时候,王殷迎谒于路,郭威赐宴,昔日的革命老战友、今日的君臣,二人把酒言欢,谈笑风生,尽欢而散。 罢黜王峻后,郭威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王殷,生怕他误会,于是把王殷留在京师当人质的儿子送到魏州,向他解释宽慰。 王殷内心忐忑不安,于是三次上疏请求赴京朝觐,理由是给郭威过生日(7月28日)。 郭威起初答应了王殷的请求,但很快就意识到这很可能是王殷对他的试探,于是赶紧派使节劝阻。 果如郭威所料,王殷在得到阻止的诏书后,也就顺势答应下来,不再来汴州。 君臣二人也从此产生嫌隙,而把二人关系推向破裂的,是另一位佐命功臣——何福进。 在佐命功臣中,何福进算是一股清流。他在后唐李存勖时期就投身军伍,以勇武著称,被选入禁军,成为一名低级军官。“兴教门之变”时,何福进与符彦卿等大将是为数不多的,拼死抵抗乱军、保护李存勖的勇士。 明宗李嗣源听说了他的事迹后,称赞他是忠臣,予以提拔,挂职磁州刺史;李从珂时期,率禁军从讨魏州范延光,因功升为防御使; 后晋被灭时,何福进也被迫随契丹北上,走到镇州的时候,听说了辽太宗耶律德光暴毙的消息,于是与李筠(李荣)、白再荣等发动了“钟声起义”,以佛钟为号,最终控制了镇州。当时,起义的主要谋划者、组织者、实施者都是何福进,但白再荣的职位远高于他,于是未经严格调查的刘知远就任命白再荣为镇州节度使,直到一年后,刘知远才了解到了“钟声起义”的真相,这才提拔何福进为曹州防御使。 郭威奉命巡边时,何福进随军出征,成为郭威的部下。郭威南下争鼎时,仅仅在刘子坡与慕容彦超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激烈冲突,对阵慕容彦超并将其击溃的,就是何福进、李筠、王彦超等将领。 郭威称帝后,何福进以佐命之功升许州忠武军节度使,后移镇镇州成德军节度使。 何福进对镇州有着特殊的感情,在任上兢兢业业,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一面抓生产,一面抓国防,为后周把守着北大门。契丹非常忌惮何福进,以至于他们南下剽掠的时候,基本都是绕着镇州走,要么在镇州北面的定州一带,要么绕到魏州、贝州一带。 镇州百姓非常爱戴这位人民好领导、百姓父母官,联名上疏,请求给何大人建立德政碑。 作为魏州王殷的邻居,耿直忠正的何福进非常看不惯王殷的所作所为,暗中搜集整理了王殷违法乱纪的各种罪证。 这年(953)10月,郭威决定于来年春节“有事于南郊”。按照唐朝以来的惯例,郊天的仪式都是在洛阳,后梁的朱温开启了在汴州郊天的先河。郭威有些犯难,于是请宰相等讨论汴州郊天是否妥当。 实际上对汴州郊天的讨论是一种政治立场的辩论。洛阳代表着大唐,道统之所在;汴州代表着朱温,代表着篡逆,法统保守争议。 宰相们迎合郭威的心意,说天子在哪儿,神灵就在哪儿,跟洛阳不洛阳的没关系!于是郭威下令在汴州的南郊兴筑神坛,派宰相冯道前往洛阳,迎请皇家祖庙的牌位和社稷神的牌位。 如此大张旗鼓地“有事于南郊”,还有另一个目的:诱骗王殷到京师。“有事于南郊”的意义跟皇上的登基大典相差无几,一般来说,天下藩镇诸侯都要亲临现场,参与盛会。 在何福进呈献的王殷罪状中,郭威更关心的是他的“不臣”,而不是“不法”。即便没有“不臣”,也要关切是否有“不臣”的苗头或潜力。 比如,在黄河以北,军事调动或财政度支等,郭威必须使用正式的诏书才能生效,而王殷只需一句话。乍一看好像没什么特别之处,似乎王殷只是在河北地区拥有了与皇帝一样的权力,其实不然。 因为诏书的颁布是对皇权的一种严格限制,皇上的真实意图在变成诏书的过程中,会打一定的折扣。一般来说,皇上想发布某个命令,要口述给翰林学士,然后由翰林院起草诏书,在这个过程中,翰林学士会对皇上的意图进行论证,如果他们认为有不妥之处,就会进行抗辩、修改,甚至拒绝起草。 比如李存勖当初想把后蜀君臣斩草除根,下诏杀王宗衍一行人。结果“一行”就被宦官私自改成了“一家”。 也就是说,如今在黄河以北,王殷不受任何约束,一言九鼎,而郭威则会受到层层限制。王殷在权威远远大于郭威。 这足以令郭威感到不安,但仅凭这一条,也不足以证明王殷心怀不轨,更不能成为诛杀王殷的理由。 所以郭威只是把王殷扣留在了汴州,任命他为京师内外巡检,留校察看。 如果此时的王殷能够明白急流勇退、明哲保身的道理,交出权力,还可以保住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但王殷在觉察到来自郭威的杀气后,不仅没有认怂装乖,反而要与命运抗争一下,办了两件不知死活的事。 首先是严兵护卫。 被羁留在汴州后,王殷的身边总有数百人的贴身保镖,每逢出入都要前呼后拥,这些贴身护卫全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彪形大汉,人高马大,面目狰狞,身穿铠甲,手持利刃,腰间挎弓,霸气侧漏。 走在汴州街头,百姓全都毛骨悚然。 其次,是索取武器装备,明目张胆地扩充自身武装力量。 某日,王殷忽然闯入皇宫,奏请郭威发给他更多的武器弹药。王殷说汴州城外不太平,匪盗猖獗,请配发给我更多的武器铠甲,以备不时之需。 第695章 柴荣继统 郭威怒了。 以备不时之需,以防不测。你准备干什么?你想防什么不测? 其实当时还真有“不测”——郭威重病在身,连早朝都要缺席(步履稍难,多不视朝)。在这种情况下,王殷有震主之势。事实上,郭威距离驾崩还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留给郭威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尽快铲除隐患,给继任者留下一个天下太平。 腊月二十六日这天,郭威强撑着病躯,咬牙坚持驾临滋德殿。 皇上坐起来了!百官入朝称贺,王殷也入宫请安。就在王殷进殿后,忽然伏兵四起,将他当场逮捕,随后,郭威宣布说王殷阴谋利用郊天典礼发动兵变,削夺王殷一切官职爵位,流放登州。 流放?郭威怎么可能让这颗毒瘤活着到达登州?王殷刚出城门,便被诛杀。 随后,郭威命澶州节度使郑仁诲去魏州安抚王殷的家属。怎么“安抚”呢?答:杀。一刀下去,一了百了,从此再无尘世间的牵挂。 刘承祐屠戮功臣,暴虐昏庸、猥琐龌龊;郭威屠戮功臣,有理有据、天经地义。 据史书记载,郭威下诏赦免王殷的家属,但是,郑仁诲却将王殷的儿子诛杀,把其他家属流放到登州。而关于郑仁诲擅杀王殷之子的原因,又有两种说法,一说是郑仁诲贪图王殷的家产而擅杀;另一说是郑仁诲前来宣慰的时候,王殷之子没有出门恭候。 或许存在第三种说法,而这种说法才更贴近真相:郭威密令郑仁诲诛之。 前文刚刚介绍了郑仁诲,他是郭威为数不多的嫡系亲信,是郭威的智囊之一,郭威龙潜时,二人就经常彻夜长谈。郭威称帝后提拔郑仁诲为枢密副使、宣徽北院使。“枢密副使”显然是分枢密使王峻的权力,所以王峻一直很不满;而后又出镇澶州,澶州是魏州的南邻,显然又是在针对王殷。 当郑仁诲擅自诛杀王殷之子后,郭威不但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反而将郑仁诲提拔为枢密使、加同平章事。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郭威深谋远虑,在临死前为继任者铲除了王峻、王殷两大定时炸弹,确保了最高权力的平稳过渡。 腊月二十九,在除掉王殷的第三天,郭威身穿龙袍、头戴冕旒冠,非常隆重地前往皇家祖庙祭祀。 此时的郭威必须在左右侍从的搀扶下,才能行走。勉强登上台阶,斟酒献祭。按照流程,郭威要跪拜献酒,然而当他俯下身子的时候,却昏迷瘫软,无法完成祭拜。左右侍从忙把他拉走抢救,祭祀仪式不得不由柴荣代替完成。 当天晚上,郭威病势加重,一度进入濒死状态,御医们一直抢救到半夜,才稍稍好转,从鬼门前返回。 又过一天,就是新年(954)的大年初一了,是郭威“有事于南郊”的日子,郭威拖着病躯来到汴州南郊,此时的他几乎是全身瘫痪的状态,只有头还能略微活动一下,也仅仅是微微点头而已。一切祭拜流程全由主管官员代替。 郭威下诏,改元大赦。 改广顺四年为显德元年;大赦天下,“十恶不赦”的也赦了;内外将士、文武百官等全有封赏,普天同庆;为后梁、李从珂恢复名誉,“今后不得以梁朝、清泰朝为伪朝、伪主”。 随后,郭威驾临崇元殿受册号,冯道率领百官,为郭威呈献了尊号“圣明文武仁德皇帝”,群臣称贺。 汴州南郊的郊天礼和崇元殿的受册礼,一切从简从略,“以帝不豫故也”。 流程上从简,赏赐之物也从简了。 这一点很容易理解,因为后周要革除后汉的暴敛弊端,大幅削减租税,减轻了百姓负担,同时也使国家财政收入大幅减少。 在取消“营田务”的时候,有人提议把营田务的国有资产(农田)卖给农民,即最原始的国有资产私有化,但郭威却直接免费赠送给百姓,有关部门就提醒郭威,说这样一来,政府将损失几十万贯钱!郭威却说道:“利在于民,犹在国也,朕用此钱何为!” 一句话,藏富于民。 后周在财政方面压力山大,一方面收入减少,另一方面则是连年的战争和自然灾害的侵袭,使得财政支出有增无减。 在这种状况下,郭威的这次“有事于南郊”确实无法与“明宗盛世”的李嗣源那次相提并论。所以禁军中就有将士私下抱怨,怨恨郭威吝啬小气。 郭威听说之后,非常不高兴,把几位主要将领叫到卧室,说道:“我自从登基以来,虽贵为天子,但一直是粗茶淡饭,穿衣更是艰苦朴素,把省下来的钱都补贴给了禁军,一心一意提高你们的生活品质,国库紧张,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而今,竟然纵容这种妖言惑众的行为,你们是何居心?你们不管皇帝如何节俭,也不管国家如何积贫积弱,更不管自己到底有何功劳,却只想着讨要无尽的赏赐,你们对得起良心吗?” 诸位将领惶恐跪拜,纷纷做自我批评。退出后,积极排查,将几个带头闹事的揪出来,斩立决,这才平息了军队的怨言。 此前在铲除王峻之后,郭威就把柴荣召回京师,任命他为首都市长(开封府尹)、封晋王,开始为接班做准备。郊天之后,制以柴荣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尉、兼侍中,判内外兵马事。柴荣掌握了兵权,做好了接班的准备。 郭威当年坐镇魏州时,非常赏识一个名叫曹翰的小职员,此人精明能干,郭威把他安排给柴荣,做柴荣的幕僚,跟随柴荣赴镇澶州。 当郭威调柴荣为开封府尹之后,曹翰没有接到命令,就擅自从澶州跑到汴州。 柴荣很惊讶,“你怎么来了?” 曹翰说道:“您不该问我为什么来,而是我该问您为什么还不走。” 柴荣更加诧异,忙向他请教。 曹翰屏退闲人,对柴荣说道:“大王您是帝国储君,如今皇上重病卧床,您不去入宫服侍医药、伺候病床,反倒在外面处理鸡毛蒜皮的小事!” 第696章 柴荣继统2 一语点醒梦中人。父亲病了,儿子当然要侍奉左右,于情于理,柴荣都有难逃的义务。更何况,这还牵扯帝国最高权力的转移,郭威虽然没有其他子嗣,不存在夺嫡之争,但王峻、王殷等权倾朝野、封疆大吏们,未必不会对皇位垂涎三尺。 皇上卧病期间,是各方势力激烈角逐的黄金期,很多外围分子在此期间会不择手段,弯道超车,就像棒国的速滑选手一样,心和手都不干净,有成功的,如朱友珪;也有失败的,如李从荣。 柴荣入宫伺候病床,主要目的就是防止朱友珪、李从荣似的人物出现,保证郭威的意志能够畅通无阻且不被歪曲、篡改地执行下去。 柴荣恍然大悟,当天就住进皇宫,几乎是24小时伺候在病榻前。 正月十一日,郭威病情加剧,下诏让柴荣监国摄政,行使皇帝的权力。随后便是眼花缭乱的封官进爵,天下各藩镇诸侯、功勋文武将官,几乎人人晋升,为权力移交铺设基础。 郭威病逝前,给继任者柴荣交代了非常典型的三件事: 1,薄葬 郭威说自己驾崩之后,丧事要从速从简,所有参与修陵的工匠和民工,都要支付相应的薪水,不要以修陵为由骚扰百姓; 陵墓不得使用石柱,因为“费人工,只以砖代之”; 用瓦棺纸衣入殓,如果你不按我说的做,我的阴灵就不会保佑你; 不要修成复式结构(勿修下宫),不要设置守陵人,也不得立石人、石兽等,只在墓前竖立一个石碑,上面写“大周天子临晏驾,与嗣帝约,缘平生好俭素,只令著瓦棺纸衣葬”; 下葬前,一定要打开瓦棺,再仔细检查陵墓内的每一个角落,不要误伤人(人殉); 以后清明节的时候,如果国家无事,可以酌情派人来扫墓,如果忙的话,就不要派人来现场了,遥祭即可; 在河中府、魏州各葬一副剑甲,因为那是我战斗过的地方,在澶州葬通天冠、绛纱袍,汴州葬一副平天冠、衮龙服。 交代完自己的后事,郭威又对柴荣回忆道:“我之前攻打河中时,曾亲眼目睹唐朝皇陵的现状,当初他们劳民伤财,铺张浪费、奢侈豪华,这才几年,就被盗墓贼盗挖、破坏。而汉文帝俭素,他的陵墓至今还保留完好。记住,一定要薄葬!” 除了防止盗墓贼光顾之外,郭威以身作则,提倡薄葬,也是现实所迫,要为国家节省财政支出。 2,善待李洪义 郭威在弥留之际,交代柴荣一定要给李洪义一个节度使的位置,善待之。当初萧墙之变时,如果不是李洪义告密,郭威等人的命运也将画一个大大的问号。 善待李洪义,是郭威爱憎分明的表现。这种气质一直保留到了宋朝,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从柴宗训的手中夺了江山,同样制定了“善待柴氏子孙”的祖训,而没有像之前朱温等篡位者那样,把前朝皇帝满门抄斩。 3,重用魏仁浦 后汉初年,魏仁浦从契丹逃归,经郭威的介绍投奔到刘知远帐下,郭威与魏仁浦情投意足、相见恨晚。 萧墙之变时,魏仁浦帮郭威出谋划策,为郭威建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我们甚至可以大胆地推测,“澶州兵变”的总导演就是魏仁浦,但是正史是绝对不承认的,因为按照正史的官方报道,那次兵变是一场意外,郭威真的是“被迫”称帝的,郭威是清白的,就跟曹操、司马昭、赵匡胤一样清白。 郭威称帝后,提拔魏仁浦为枢密副承旨,后升枢密承旨,用他来制衡枢密使王峻,当然,这层意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某日,郭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询问魏仁浦天下诸州屯兵的数量以及其带兵将校的姓名,考察魏仁浦的工作。 魏仁浦从容对答,郭威拿着花名册校验,竟然一字不差!郭威非常欣慰。 郭威垂危之际,告诫柴荣:无论如何,不能把魏仁浦逐出枢密院! 柴荣非常听话,给李洪义加检校太师,不久之后加兼侍中,移镇青州,后移镇长安,柴宗训即位后加开府仪同三司;魏仁浦则由枢密承旨升为枢密副使。 除了魏仁浦,郭威还给柴荣留下了一整套成熟的文官集团,如王溥、范质等等。郭威感觉自己快不行的时候,就急忙催促翰林学士起草任命王溥为在宰相的诏书,宣制已毕,郭威欣慰地说道:“吾无恨矣!” 王溥辅佐两朝四帝,是历史上有名的贤相,他最大的贡献是在前人的基础上,经过整理,撰成《唐会要》一百卷,又整理撰写了《五代会要》三十卷,从此倡导了“会要”这个体例,于是在后世才出现了《宋会要》、《春秋会要》等等一系列不朽著作。 后世评价王溥、范质、魏仁浦,皆有宰相之器,也是宋太祖赵匡胤的佐命元臣,为大宋终结五代乱局立下了不世功勋。 郭威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把外甥李重进召到身边。李重进的年龄比柴荣要大,但郭威要李重进当着自己的面,向柴荣下跪称臣,明确君臣之分,随后,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当天(正月十七日),郭威在滋德殿顺利驾崩,享年51岁。 皇宫对外严格封锁消息,尽管郭威已经做了详尽的安排,但最高权力的交接工作远没有这么简单,柴荣的工作非常多。 正月二十日,宣读郭威遗诏:柴荣于柩前即皇帝位。 次日,柴荣正式登基称帝,即后周世宗。 后世对郭威的评价非常高,“期月而弊政皆除,逾岁而群情大服,何迁善之如是,盖应变以无穷者也……虽享国之非长,亦开基之有裕矣”,郭威在很短时间内,就一改后汉的种种弊端,为将来的盛世繁荣打下了坚实基础。 他临终时下令薄葬,也是后世推崇和称赞的典范。 当然,他也有争议之处,最大的争议就是“二王之诛”,杀王峻、王殷两位开国功臣。虽然史书上罗列了王峻、王殷的种种不臣行径,来论证诛杀二王之天经地义,但仍然有人认为这是郭威无法驾驭权豪的表现。 第697章 柴荣继统3 在《五代史补》中,还记载了一个小故事: 当郭威入汴时,乱兵四处劫掠,有位叫赵凤的禁军将领,大喊“郭大帅志在清君侧、安邦定国,人家兴的是义师,这帮鼠辈劫掠百姓,岂是郭大帅的本意?”然后搬了条小马扎,坐在胡同口,挽着强弓,射杀乱兵,因此保全了数千家之多。人们自发地赠送给他金银,赵凤又说自己做好事不求回报,便将金银财宝物归原主。 后来,郭威对柴荣说道:“我听民间有谶言,说姓赵的会做天子。我看此人气度非凡,应该就是他了,留着他,对咱爷俩是个祸害!”于是就密令亲信诬告赵凤,然后诛杀。 《五代史补》成书于北宋,这个故事应该是拍了当局者的五彩莲花屁,重点不是郭威杀人,而是“赵氏当天子”。 郭威给柴荣留下了两大遗产,一个是清正贤良文官集团,可以辅佐他开创盛世辉煌;另一个则是相对稳定的内外环境,给他施展拳脚的机会。 自后唐李存勖以来,柴荣的登基环境再也不是地狱模式开局。 当然,这其中既有郭威的苦心经营,亦有天赐良机。比如南楚的内乱,淮南因干涉南楚内乱而无暇北顾;契丹内部的“火神淀之变”,辽世宗耶律阮遇弑,辽穆宗耶律璟登基,无暇南顾。这些故事将在后文逐一呈现。 在此,我们重点只说郭威的经营。 1,被教重新做人的河东刘崇 如果说郭威留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盘踞在河东的北汉政权,虽然北汉政权没有被平定,但两次晋州战役已经教刘崇重新做人,暂时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复国”念头。两次战役期间,郭威尽可能地表现出了包容和友善,给被俘的河东将士赠送衣物、钱粮,好吃好喝招待一番,然后礼送回国。 再就是第二次晋州战役时,大胜而不追,纵敌回归。关于这个做法是存在争议的,比如说是王峻擅自揣度圣意,纵敌不追,这也成为郭威猜忌王峻的一个原因;另一说则认为是王峻确实存在不臣之心,不愿跟河东拼个两败俱伤,而保存实力跟郭威相争,这种说法也同样支持了郭威猜忌王峻的假设;另一种则是郭威与王峻事先的秘密约定,即给河东施加足够的教训就行,点到为止,互留后路。 2,羞愧的淮南 在对待淮南问题上,郭威也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在登基之初,就下诏严禁给淮北诸州,严禁他们擅自袭扰淮南,因为在当时,边境军队偶尔溜到敌境劫掠是家常便饭。 但是,面对来自后周的善意,淮南却出兵响应兖州慕容彦超,被后周打败,被俘数百将士。郭威同样是优待俘虏,赐给他们衣物钱粮,好言相劝,给淮南李璟修书一封,言辞恳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把摩擦冲突降低到了最低限度。 在后周刚建国时(951),淮南地面也发生了自然灾害,产生了大量饥民、难民。此前因中原与淮南处于敌对状态,双方关闭了贸易通道,互不通商。在得知淮南民众遭遇饥荒,急缺粮食后,郭威下诏开放对淮南的贸易口岸,允许淮南商人到淮北地区购买粮食,郭威在诏书中说“彼之生民,与此何异?”意思是对岸的百姓跟咱这边的百姓没什么区别,淮南人、中原人,大家都是中国人。 到了广顺三年(953),淮南再度爆发更大规模的旱灾,淮河水位急剧降低,已经可以趟水过河。淮南的难民蜂拥到淮北,而淮南李璟却派军队进行阻拦,难民们且战且进,宛如人间炼狱。 郭威听说后非常揪心,再次重申自己的态度,说大家都是中国人,在灾情面前,血浓于水,不该把政治因素带入人道主义救援工作。下令开放粮仓,向淮南饥民出售粮食。 后周与淮南达成了一种默契,即后周不派军队干涉淮南内政,只提供纯粹的人道主义援助;淮南也不再阻挠难民的流动。 不久之后,淮南政权竟然专门建立起大粮仓,大量购买后周的粮食,用作军事储备。郭威非常生气,于是下令:淮河沿岸的粮食只做零售,禁止批发。如果是饥民自己背着口袋,或者用牲口驮米,可以卖;如果是有组织、有规模的车队、船队,则拒绝销售。 3,碰瓷的契丹 中原与契丹的恩怨剪不断,理还乱,与淮南一样,稍后会进行较为全面的解析,在此先一笔带过。 在后周郭威时期,契丹在河东刘崇的唆使下,进行了一次较为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派出了五千人,帮助河东打晋州战役,虎头蛇尾,很快就撤回北方。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大战没有,小战不断。这种边境地区零零散散的摩擦冲突是几十年来的常态。 郭威也下令沿边军民,禁止进入契丹境内剽掠。无论是南方的淮南还是北方的契丹,后周的外交态度是一致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也可商量。 一次,契丹大将高谟翰率军南下剽掠,来到冀州附近。镇州节度使何福进派军进驻贝州,当契丹听到后周军队来援后,立刻调头北返,带着战利品和俘虏的百姓北上,在渡过胡卢河(海河支流)的时候,后周军队与契丹军队已经相遇。 当时的距离是非常近的,近到声语相闻。 这时候,被裹挟的数百冀州青年看见了祖国的军队,非常兴奋,他们大声喊叫着,开始反抗契丹军,希望能与朝廷大军里应外合。 然而,悲惨的一幕发生了:后周大军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契丹大军将数百冀州青年屠杀殆尽。 其实这是后周与契丹之间肮脏龌龊的默契。后周最大限度地保持克制,契丹则仅局限于抢钱抢粮抢娘们儿,不抢地盘。 在自然灾害方面,同样是在后周建国之初(951),大自然雨露均沾,没有饶了契丹,幽州地面发生大饥荒,难民向南逃荒,进入沧州等河北地区。 第698章 柴荣继统4 郭威下诏,凡是北方来的难民,当地官府一律提供粮食,予以人道主义救助,愿意留下的,提供给无主的田地,并且免征租税。 在这条政策的诱惑下,契丹境内(特别是幽云十六州)的汉人难民纷纷举家南迁,定居到河北,为后周带来了大量人口和宝贵的生产力。 一年后(952),幽州、莫州、瀛洲又发生了严重的水灾,向南迁徙的难民队伍多达几十万人,契丹没有派军队阻拦,任由这几十万人南迁,郭威则利用这次机会,诏令河北诸州予以妥善安置。据统计,之前数次战争中被契丹掳掠走的汉人,有超过一半的人都借着这次机会逃了回来。 郭威不费一兵一卒,却取得了后晋、后汉动用数十万大军也没有取得的辉煌成绩。 4,穿鞋的后蜀 后蜀是那一时期罕见的高富帅,与上述诸方势力在财政方面的捉襟见肘所不同的是,后蜀富得流油,经济高度发达,与之相匹配的,文化也高度繁荣。 史籍记载,“蜀中久安,斗米三钱,国都子弟不识菽麦之苗,金币充实,弦管歌诵盈于闾巷,合筵社会昼夜相接”。 一斗米三钱,是盛世的标准之一。在唐宋时期,如果没有自然灾害和战乱,君王也比较开明的话,一斗米的价格应该在四、五钱左右,已经是非常理想的状态了,而如果能降至三钱,那绝对是太平盛世的标准。 在《新唐书》中,“安史之乱”之前,全国米价是一斗十三钱,算是正常的区间,而山东地区是三钱一斗,反映了当时山东地区五谷丰登、全民奔小康。 生活在城市的年轻人,没见过庄稼地,没见过在盘子以外的粮食蔬菜;物质富足了,人民开始追求精神世界的享受,街头巷尾蹦迪K歌,有事儿没事儿地喝两盅。 据《野人闲话》(北宋)记载,当时的后蜀境内,城市人三十岁有不识米麦之苗的,每年的春夏季节,百姓们竟然还可以旅游;人们的穿装打扮也是富丽堂皇,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全都是穿绸裹缎、环佩叮当;富人们已经玩儿游艇(华轩彩舫)了,驾着游艇在百花潭飙船;诸王功臣们全都有自己的私人园林,奇花异草充溢其中,家家户户都是植物园。 作为首都的成都城,在城头种满了芙蓉花,秋季盛开之时,蔚然如锦绣一般。蜀主孟昶无比欣慰地对身边左右人说道:“成都素有‘锦城’之美誉,今日观之,真乃锦城也!”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孟昶下诏将《九经》刻在石头上,以利于传诵;后来宰相毋昭裔自掏腰包,设立学馆,并请刻印《九经》,以传州县,极大促进了文化的传播与发展。 孟昶还亲自撰写了《官箴》,告诫地方官“无令侵削,无使疮痍”、“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为人父母,罔不仁慈”。后来,宋太祖赵匡胤把这两句话挑出来,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同时命各地地方官把它刻在石头上,置于办公桌上,时时警醒。 后蜀终于给了我们一股如沐春风的感觉,在中原地区——特别是河北地区饱受战乱侵袭时,后蜀为我们打造了一片世外桃源。 强盛的后蜀当然进行了对外扩张,趁火打劫,吞并了中原王朝治下的部分领土,把边境推进到了大散关,并尝试着继续吞并凤翔、长安、乃至潼关,曾经雄心勃勃,问鼎中原。然而却在大散关外遭遇了一连串的打击。大散关遂成为双方约定俗成的分界线。 郭威称帝的第二年(952)6月,后蜀遭遇了罕见的水灾,成都的城门都被大水冲毁,数千人流离失所,五千多人溺死,皇家太庙和司天监也被大水冲垮。孟昶下诏赈灾,又派宰相去道观祈祷、去灾区下罪己诏。 自7月开始,后蜀忙于赈灾和灾后重建,就在9月份,边境传来紧急军情:后周在关中地区大量集结军队,请求朝廷增兵援助。 孟昶大惊,急忙派兵进驻利州。走到一半,才得到确切消息,后周是要攻打北汉,不是针对后蜀,虚惊一场。 本年的年底和来年的年初,后蜀境内又遭地震。 后蜀的和平稳定促进了经济的繁荣发达,大散关的惨痛教训,大水和地震等灾害,使得孟昶并不热衷于对外扩张,也就让后周暂时没有了西顾之忧。 孟昶非常享受这种和平盛世,不出意外的,他也“接着奏乐接着舞”,并最终丢掉了江山基业。这是后话。 5,西北孤忠 庆州(今甘肃省庆阳市)刺史郭彦钦贪暴不仁,私自增加赋税,搞得民怨沸腾。 在庆州以北十五里,有座寡妇山,山下生活着一支名叫野鸡族的少数民族部落,羊马繁盛,郭彦钦对此垂涎三尺,于是就故意制造一些摩擦冲突,然后以调解人的身份从中敲诈勒索。 野鸡族民风彪悍,不吃郭彦钦这一套。郭彦钦于是奏报郭威,说野鸡族剽掠商旅,截留贡赋,请求朝廷派兵攻打。 郭威派邠州节度使折从阮、宁州刺史张建武率兵亲王,并向他们传达了中央的最高指示:如果野鸡族幡然悔悟,那么依旧给他们赏赐官职、金银绸缎,好言安抚,如果一意孤行,再动用武力镇压。 然而宁州张建武却贪图军功,在一没有查明真相、二没有宣敕抚慰的情况下,悍然动用武力,屠杀野鸡族数百人,杀良冒功。 附近另有一支名叫杀牛族的部落,与野鸡族素有恩怨,听说朝廷来讨伐野鸡族后,非常高兴,主动奉献好酒好肉,供应王师。 结果张建武又贪图杀牛族的财物,竟将杀牛族也一并掠夺。杀牛族非常气愤,于是设计将张建武引诱到埋伏圈,伏兵四出,把张建武打得大败,损失数百人。 唯有军纪严明的折从阮全身而退,向朝廷奏明了真相。 郭威大怒,遂罢免了郭彦钦、张建武的官职。 第699章 柴荣继统5 延州高允权是中原王朝用来牵制夏州党项部族的一枚棋子。河中李守贞谋叛时,曾勾结夏州李彝殷,恰是延州高允权的存在,使得夏州李彝殷只能适可而止。 高允权也绝对不是听话的乖宝宝,他与夏州党项部落之间是猫与鼠的关系,既存在竞争,又相互依存,互为根基。 朝廷也不想让高氏久镇邠州,但高氏在西北拥有坚实的群众基础,又几经阴差阳错,最终还是由高氏子孙坐镇西北。 唐末,高万兴与高万金兄弟在凤翔李茂贞手下做事,后梁建立后,兄弟二人归降朱温,并帮助后梁夺取了丹州、延州、鄜州、坊州等关西之地,于是朱温以高万兴为延州节度使,高万金为鄜州节度使,自此,高氏家族坐镇西北。 后来,弟弟高万金去世,高万兴兼领延州、鄜州二镇。高万兴死后,儿子高允韬袭位。 “明宗盛世”的时候,朝廷将高允韬移镇到河北,剥离高氏家族在西北地区的影响。 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晋辽大战时期,朝廷任命的延州节度使周密,遭遇兵变,叛军想找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当自己的头领,找来找去,忽然有人想到了一个出身显赫的著名宅男——高允权。 高允权是高万金之子,此人虽然出身将门,却不会武艺,不懂军事,是个书呆子,早年当过义川县主簿,后来又在肤施县当县令,政绩平平,不久之后就下岗回家待业了。现在,就宅在延州老家呢。 乱兵如获至宝,冲到高允权家里,推戴他做延州留后,跟朝廷军周密对峙。 后来周密支持不下去了,弃城而逃,高允权派李彬奉表朝廷,讲述兵变缘由。当时的后汉刘知远就顺水推舟,加封高允权检校太傅、延州节度使。从此,高氏家族势力又回到了西北。‘ 高允权在西北搞的最大的一个动作,就是杀了他妻子的爷爷——刘景岩。 刘景岩原本是延州的富二代,后来追随高万金,被任命为丹州刺史。后唐末年,石敬瑭反河东,后唐末帝李从珂全国征兵,规定每七户出一兵,时任延州节度使杨汉章奉命在延州征兵,进京勤王,刘景岩趁机唆使这支乌合之众发动叛乱,诛杀杨汉章,拥护刘景岩为延州留后。 石敬瑭建国后,正式任命刘景岩为延州节度使。刘景岩在镇嚣张跋扈,渐露不臣,他的谋士熊皦“远不忘君,志在忧国”,立志要为国家除此隐患,于是怂恿刘景岩内调,说边关不毛之地,不可久安。又想办法帮他在邠州、泾州做生意。 刘景岩果然赚了不少钱,于是对熊皦言听计从。熊皦就骗他去京师朝觐,向朝廷表忠心,朝廷自然不会亏待他。 刘景岩就傻呵呵地上路,熊皦立即秘密上奏朝廷,说刘景岩心怀不轨,千万不能让他留在边关,务必将他迁入内地。 朝廷便让刘景岩移镇邠州,然后又先后移镇陕州、邓州,从西北逐步迁徙入中原腹地;而熊皦则被召入中央。 刘景岩恍然大悟,原来熊皦这家伙卖主求荣,把自己套路了。于是诬告熊皦私藏自己的一条玉带,将其贬为商州上津县县令。 熊皦担心遭到刘景岩的打击报复,于是在赴任途中逃亡,隐匿山林。在此期间,熊皦作诗《谪居海上》: “家临泾水隔秦川,来往关河路八千。 堪恨此身何处老,始皇桥畔又经年。” 《全唐诗》收录其诗12首,断句5联。所著《屠龙集》、《南金集》均不幸失传。 不久之后,刘景岩以太子太师退休回家,那时候,高允权已经被乱兵拥立为延州节度使。而高允权的妻子刘氏,正式刘景岩的孙女。 刘景岩当时已经80多岁了,出身于高万金旧部,又曾做过延州节度使,在延州地面绝对是骨灰级老炮儿, 在“道儿”上有名望,家里的资产更是堪称首富,地区影响力很大,而且与附近的党项人来往密切,对新生代的高允权构成了一定威胁。 高允权的妻子过年的时候回家省亲,刘景岩对她轻蔑地表示道:“你那废物蛋老公,原先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令,还是被撸了那种,摇身一变,居然坐镇延州,他能长久吗?” 刘氏把这话带回给高允权,高允权愤怒且惊惧,于是决定先发制人,将其诛杀,然后奏报朝廷,说刘景岩谋反。 刘景岩当时已经80多岁了,您说他谋反……您自己信吗? 刘景岩死后,高允权霸占了他的全部家产。朝廷无力制约,只能听之任之。 广顺三年(953)闰正月,高允权病逝,但他的儿子高绍基却封锁消息,对外宣称高允权患病卧床,并上奏朝廷,说高允权身染疾病,不能履职,他老人家推荐我来代替他。 高允权的幕僚李彬劝他归顺朝廷,不要生二心。高绍基大怒,将辅佐他爹的这位功勋谋士诛杀,然后上奏朝廷,诬告李彬谋反。 随后,高绍基又不断奏报蛮夷部落入侵,与野鸡族等叛乱遥相呼应,故意制造边境地区的紧张形势,想以此逼迫朝廷给他正式的任命,让他出任延州节度使。 郭威在派折从阮和张建武去庆州的时候,也派人到延州调查了解情况,结果发现高允权同志早就不在了,一直以来都是高绍基冒名顶替。 高绍基无奈,只得对外公布了父亲高允权的死讯。郭威任命前兖州防御使索万进为延州节度使。 折从阮从庆州传来喜讯,说已经接受了野鸡族共计二十一个部落的投降归顺。郭威命令折从阮进驻延州,高绍基这才感到恐惧,开始恢复向朝廷进贡。 随后,郭威又派一部分禁军进驻鄜州、延州之间,高绍基这才开始逐渐地转移权力。郭威又命任命嫡系亲信向训为延州刺史。 高氏家族在延州的势力终于被朝廷压制住。 折从阮父子经营着府州革命根据地,在河东刘崇的西面起到牵制作用,为日后消灭北汉政权立下了汗马功劳。而他们的一个后代,更是妇孺皆知,我们将在后文详述。 至此,北面的契丹、南面的淮南、西南的后蜀、西北的夏州、延州等,基本得以安定;内部的王峻、王殷被铲除,三镇连叛被平定。郭威在临死前,给柴荣留下了一副近几十年所少有的安定局面,让柴荣赢在了起跑线上,也为柴荣成为“五代第一名君”打下了坚实基础。 第700章 九龙帐之变1 自中原出现“明宗盛世”之后,国运就由盛转衰,渐走下坡路,期间契丹国运爆棚,在辽太宗耶律德光、述律太后的带领下,强势干涉中原内政,并短暂地占有中原,而中原也就此陷入了长达十几年的混乱,从后唐李从珂一直到后晋、后汉,再到后周,政权频繁更迭,中原天子如走马灯一样。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直到郭威的出现,中原局势才逐渐稳定,真正触底反弹。 我们不会盲目吹捧郭威同志的英明神武,因为郭威玩儿的不是单机游戏,而是大型多人在线网游,中原的复兴当然离不开郭威本人及其团队所作出的卓越贡献,但外部势力如契丹、淮南等势力的消长也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本卷将把时间轴回播,回顾一下“明宗盛世”以来中原之外的各方势力的兴衰。 一,国运兴亡一禾苗——闽国 黄巢之乱时,寿州屠户王绪招募王潮、王审知、王审邽三兄弟,响应黄巢,后追随蔡州秦宗权,后裹挟众人入闽。因带头大哥王绪残暴不仁,被王潮、王审知、王审邽三兄弟火并,王潮三兄弟遂攻占今福建大部,史称“开闽三王”。 朱温建立后梁,册封王审知为福州威武军节度使,封闽王。王审知时期一直奉后梁正朔,努力经营福建,为闽国奠定了基础。 王审知死后,长子王延翰袭位,残暴不仁,很快就被二弟王延钧和义兄(王审知养子)王延禀联合推翻。由王延钧袭位。 这次政变开启了一个诅咒,自此之后,闽国的政权就再也没有和平交接过,几乎全是通过血腥政变来完成。在这次政变中,王延钧势单力薄,真正出力的是王延禀,可以说是王延禀打下了江山,然后拱手让给王延钧,详情参见前文“老兄复来”。 掌握实权的王延钧十分忌惮王延禀,很快,兄弟二人之间又爆发了一场战争,王延钧擒斩王延禀,除掉了心腹大患。 事后,王延钧派弟弟王延政去建州抚慰。 今天的福建省之所以叫福建,就是取境内福州、建州而得名。在当时,论综合实力的话,作为威武军总部所在的福州是闽地当之无愧的第一,而建州排名第二。王延禀当时就盘踞在建州,而他灭亡后,王延政被任命为建州刺史,日后,王延政就以建州为革命根据地,南下问鼎,这是后话。 王延钧非常迷信,宠信道教,他宠信一位名叫陈守元的道士,在夺取政权的第二个月,就建造“宝皇宫”,以陈守元为宫主,宝皇宫的选址则在“王霸坛”之侧。 据说,从前福州有个王霸坛,旁边有个炼丹井,井边有棵枯死多年的老树,忽然有一天,枯木逢春,竟然起死回生,长出了许多枝叶,而井中又出现了一只白龟。人们非常诧异,然后就掘地三尺,结果发现了一块儿石头,石头上还刻着“王霸裔孙之文王”几个字。 王延钧非常高兴,认为自己就是“王霸裔孙”,王八犊子,于是就在王霸坛旁边兴建了宝皇宫。这个宝皇宫修建的非常奢侈,“极土木之盛”。 “高人”陈守元掐指一算,告诉王延钧,说“宝皇”给我托梦了,说您应该避位受道六十天,然后就能做六十年的天子。 王延钧非常高兴,于是欣然退位,让长子王继鹏权知军府事,自己则十分虔诚地闭关修道,还给自己取了一个道名——元锡。 六十天后,王延钧复位,他忽然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劲,便把陈守元找来,问道:“麻烦大师您帮我问问宝皇,六十年后……我会咋样?” 陈守元施展法术、灵魂出窍,片刻之后恢复正常,高兴地对王延钧说道:“宝皇说,您在六十年天子之后,就会成为大罗仙主!” 一旁的妖道徐彦朴、盛韬随声附和,“对对对,北庙崇顺王见宝皇时,宝皇也是这么说的。我们可以作证!” 北庙崇顺王,指的是王绪的妹夫刘行全,王绪猜忌刘行全,将其诛杀,而刘行全之死也成为“开闽三王”火并王绪的导火线。火并后,王审知为刘行全立庙,即“北庙”,后梁追封刘行全为“崇顺王”。从此“北庙崇顺王”被人为神化,在闽人心中有着崇高的地位。 王延钧听后非常高兴,当即有心自立称帝。 有史书记载说这一年王延钧日夜祷告,结果双鹤徘徊而下,于是决定称帝。他上疏后唐朝廷,提出了一大堆无理要求,没有得到答复,从此不再向后唐朝贡称臣。 后唐长兴四年(933)正月,陈守元等人散播谣言,说在王延钧家里发现了黄龙。王延钧非常高兴,于是下令把自己住的地方由“真封宅”改名为“龙跃宫”,又造了一座“东华宫”。 参与建造的工匠多达一万人,修建得高大奢华、穷奢极欲。 王延钧前往宝皇宫受册,随后再在盛大仪仗队的簇拥下回到王府,宣布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大闽”,从此,“十国”之一的大闽国正式建立,改元“龙启”,改名“王鏻”。惯例,使用中原王朝年号及其本名叙事。 在登基大典上,王延钧身穿天子衮冕服,忽然毫无征兆地陷入昏迷,陈守元等“高人”赶紧做法,过了好久,王延钧才逐渐苏醒,醒来之后立即下令,给僧人们施舍三百万的饭钱,还有二百藏经文,随后,才完全恢复。 此事之后,王延钧更加宠信旁门左道。 当年5月,福州发生地震。“高人”掐指一算,说王延钧应该避位修道六十天。于是王延钧再次避位,让长子王继鹏监国。 在此期间,王延钧大肆修建各种宫殿,一改老爹王审知的节俭朴素。 7月,王延钧再次复位。闽国虽然称“国”,但地狭民弱,境内只有五个州:福州、建州、汀州、漳州、泉州。但是王延钧却沾染上了富二代们的习气,喜欢烧钱,修道炼丹是要花钱的,大兴土木更是花钱无数。于是,王延钧就任命了一位搞钱高手——薛文杰,为财政部长(国计使)。 第701章 九龙帐之变2 薛文杰搞钱的手段并没有可圈可点之处,同样是横征暴敛、巧取豪夺,最擅长的就是把有钱人抓起来,严刑拷打,因此而家破人亡的事屡见不鲜,闽人对薛文杰恨之入骨。 而薛文杰为了官运亨通,也与“高人”们互相勾结,党同伐异、排除异己,怂恿王延钧屠杀功勋旧臣、王氏宗族。 建州有位土豪,名叫吴光,成功进入薛文杰视野。薛文杰对他敲诈勒索,吴光怨恨恐惧之下,携带一万多人投奔到淮南。建州首富吴光的叛逃,为薛文杰之死埋下了伏笔。 由于王延钧是通过政变、火并而来,因此对王氏宗族非常猜忌,深怕自己会重蹈哥哥王延翰的覆辙,被其他弟弟所取代。薛文杰和“高人”们就抓住他的这个心理,对王氏宗族加以陷害。 9月,以王继图(王延钧养子,一说是侄子)谋反为由,屠杀千余人;12月又猜忌养子王仁达,诬陷他谋反,满门抄斩。 在王延钧火并王延禀的过程中,王仁达诈降,骗斩王延禀之子王继雄,又生擒王延禀,为王延钧立下了赫赫战功。王仁达耿直忠厚,又居功至伟,因此被王延钧猜忌。某次,王延钧问他:“赵高真能在秦二世面前指鹿为马吗?” 王仁达立刻明白,王延钧自比秦二世,而把他说成是赵高,于是跪地奏曰:“因为秦二世本身是傻缺,所以赵高才能指鹿为马,并非是赵高能欺瞒秦二世。而今,陛下英明神武,朝廷里的文武百官全加起来也不过一百人,起居全在陛下眼皮子底下,什么事都瞒不过陛下的眼睛。谁敢当赵高,您灭他九族就行!” 王延钧听罢非常惭愧,忙赐给他丰厚的金银珠宝,好言相劝,“别误会,我随便问问,不是说你……” 把王仁达打发走之后,王延钧对身边人说道:“这小子有勇有谋,胆识过人,我还能勉强驾驭他,但我的继任者就未必了。我不能给子孙留下这个隐患。” 于是,王延钧还是诬陷王仁达谋反,而把他满门抄斩。 薛文杰奏报王延钧,说陛下身边有很多奸臣,必须请鬼神帮忙把他们揪出来,“高人”盛韬大师就有这种本事。 在薛文杰的推荐下,王延钧请盛韬大师来宫中请鬼辨忠奸。 薛文杰便与盛韬联合演戏,陷害枢密使吴勖(亦作“吴英”)。当时吴勖正好患病,在家请病假,薛文杰黄鼠狼给鸡拜年,前去探望,告诉吴勖,说皇上责怪你诈病,想剥夺你的权力,咱哥俩多好呀,我就给陛下说你只是患有小小的头疼而已,没几天就好了,如果皇上派人来盘问,你可别说漏了嘴! 吴勖非常感激,点头应允。 第二天,盛韬煞有介事地告诉王延钧,说昨晚北庙崇顺王又给自己托梦了,自己在梦中看到北庙崇顺王严刑拷打吴勖,责问他为什么要谋反,用金锤猛敲他的脑袋,还用大铜钉子钉入他的脑袋。 王延钧便问薛文杰,这个吴勖长期请病假在家,是否真的在密谋造反。 薛文杰摆出一副正义的嘴脸,严肃地说:“这种事儿岂能轻率?请陛下派人前去查看。” 王延钧认为很有道理,便派人去吴勖家探望,结果使节回复,说吴勖坚称自己没病,只是脑袋莫名其妙地疼痛,过两天应该就好了。 王延钧看了看盛韬,“高人,果然不假!”于是将吴勖逮捕入狱,派正义正直的薛文杰前去审讯。 在薛文杰的严刑拷打之下,吴勖终于受刑不过,屈打成招,对自己“谋反”的意图供认不讳。 于是,吴勖连同老婆孩子均被斩首。吴勖在枢密使任上颇得军心,被诬而诛,军队非常怨恨薛文杰。 建州土豪吴光、枢密使吴勖,史籍上白纸黑字介绍了薛文杰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然而在陷害王延钧两位养子王继图、王仁达的方面,没有详细的描述,只说薛文杰压制王氏宗族,引起王氏宗族的不满。 很快,报应就来了。 投奔淮南的建州土豪吴光,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的,他向淮南求援,愿意帮助淮南攻打闽国。 淮南治下的信州刺史蒋延徽在没有得到上级批准的情况下,擅自发兵,与吴光的一万余人联合南下,攻打建州。 王延钧派人去杭州,向吴越国钱氏求援。 第二年(934)正月,淮南蒋延徽在浦城大败闽国军队,进围建州。王延钧派弟弟王延宗等率军一万,支援建州。 王延宗行至半路途中,派使节飞书福州:士兵们拒绝前进,除非得到薛文杰!要薛文杰,还是要兵变,请龙意天裁。 朝廷大为震怖,太后及皇子王继鹏纷纷在王延钧面前哭诉,说薛文杰实权弄威,人神共愤,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早就对他恨之入骨,如今,淮南大军深入国境,而我军眼瞅着就要哗变,一旦淮南把我们灭了,您还留着薛文杰有啥用? 薛文杰就站在旁边,一听这话,蹦起老高,“陛下,千万不要上奸人的奸计啊!今天要我薛文杰,您给;明天要皇子王继鹏,您也给吗?后天要陛下您了,还能给吗?敢以兵变要挟君王,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双方互相争执,王延钧左右为难,叹口气,对薛文杰说道:“我也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哎,你自己看着办吧。” 当薛文杰走出皇宫的时候,王继鹏早就藏在门后边,用笏板当武器,结结实实地给了薛文杰一计闷棍,偷袭制服,然后命手下把他捆起来,装入囚车,火速押往前线,交给王延宗的部队,任凭他们处置。 福州百姓听说薛文杰被抓了,纷纷走上街头,捡起破砖烂瓦冲他招呼,边砸边骂。 薛文杰虽然狼狈,却依然从容淡定,据说因为他经常与“高人”走动,也学会了一些占卜之术,他轻蔑地对押送他的士兵说道:“信吗,三天之后,我就会被赦免。你们给我等着!” 当兵的一听,不敢怠慢,昼夜不停地赶路,仅用了两天就把他驰送前线。 第702章 九龙帐之变3 官兵们欢呼雀跃,争相用刀割他的肉,然后当场人肉刺身,不一会儿工夫,薛文杰就在惨叫声中被剐得只剩一副白骨。 果如他所料,第三天,王延钧派人快马加鞭把特赦诏书送到。 薛文杰从上台到被剐,只有半年左右的时间。这半年里,他基本没干过什么人事儿。除了横征暴敛、陷害忠良,他还化身发明家,改良刑具,比如囚车。 薛文杰认为传统的囚车太过于宽敞,犯人在里面不会受到应有的惩罚,于是亲自设计图纸、监督施工,把囚车改造得非常狭小,如一个小木柜,犯人在里面既站不起来,也蹲不下去,非常难受,而且周围还要布满铁钉,只要车子稍微有些颠簸,犯人便会被铁钉扎得体无完肤、血流不止。 这种改良版囚车的第一位使用者,就是薛文杰本人。 生吃了薛文杰后,官兵们又诛杀了“高人”盛韬,算是为老长官吴勖报了仇。 淮南蒋延徽猛攻建州,就在即将攻陷之际,忽然被徐知诰紧急召回,功亏一篑。关于这次退兵的缘由,将在后文讲述淮南的系列中详述。 淮南退兵后,派来使节讲和。 这一年,有野麂(音同“几”,一种鹿)闯入福州城东门,王延钧非常不悦,说道:“朕土地虽小,不可属东麂也。” 在当时的闽地,人们管两浙叫“东麂”。后来,福州果然被两浙的吴越国吞并,人们都说这就是当年野麂入东门的征兆。 王延钧跟很多藩镇诸侯一样,一方面非常虔诚地迷信佛教、道教甚至其他杂七杂八的歪门邪道,另一方面,又非常追求奢靡享乐、纸醉金迷的腐朽生活。他们不是真的信仰某种教派,根本不可能清心寡欲,而是要长生不老,以便永远享受腐化堕落。因崇尚旁门左道而宠信“高人”、“大师”,也是这类人走向灭亡的共同阶梯。前有宠信吕用之的高骈,今有宠信陈守元的王延钧; 王延钧也跟所有通过不正当手段上位的“二代”们一样,猜忌、打压功勋旧臣。 导致王延钧覆灭的导火索,却不是宠信妖佞和猜忌功勋,而是一个“色”字。 王延钧的原配妻子是南汉刘隐的次女——清远公主,夫妻二人于917年成婚,虽是广东、福建两大藩镇的政治联姻,但夫妻二人的感情非常和睦,因为清远公主长得很漂亮。只可惜在930年,年仅35岁的清远公主不幸病逝。三年后(933),王延钧称帝,追封刘氏为皇后。 之后,王延钧又娶了一位金氏,金氏很有才华,但王延钧却并不怎么喜欢她,因为他疯狂地迷恋上了另一位女子——陈金凤。 在这里,先提一个史书上的小小误解。据《资治通鉴》记载,“闽主两娶刘氏,皆士族,美而无宠”,于是,某权威人文大师的翻译就出了些许差错,关键就在“两娶刘氏”上,老爷子的翻译是“王延钧娶了两人妻子,都姓刘。” 首先声明,我非常尊敬这位学者,撰写本书也是大量参考了该学者的著作,但权威不等于正确,我对老爷子的这句话提出了合理的质疑。 据《新五代史》记载,“鏻妻早卒,继室金氏贤而不见答。审知婢金凤,姓陈氏,鏻嬖之,遂立以为后”。鏻,指的就是王延钧。 再看《十国春秋》的记载: “帝两娶刘氏皆美而无宠” “后刘氏,本南汉清远公主……继后金氏,贤而不见答……后陈氏……” 显然,王延钧娶了三位妻子,先是南汉刘隐的次女清远公主刘氏,刘氏死后娶了金氏当继室,之后又娶了陈金凤。老先生说王延钧娶了两位妻子,都姓刘,显然是不太准确的,大概是对“两娶刘氏”有误解。 我个人猜测,是因为古籍中没有标点符号,正如我选取的《十国春秋》的记载,“帝两娶刘氏皆美而无宠”。所以《资治通鉴》也就保留了“两娶刘氏”的说法。在“两娶”和“刘氏”之间,应该是有一个逗号的。 所以综合分析之后,应该是“王延钧两娶,刘氏美而无宠,金氏贤而不见答”。至于那个引发歧义的“皆”字,有可能是抄写时的笔误,也有可能是语气助词的讹传,因为这两种情况在古籍中是比较普遍的。 真实的情况应该就是清远公主刘氏虽然很漂亮,但王延钧不喜欢她;金氏很有才华,王延钧依旧不喜欢她。那王延钧喜欢谁呢?“陋而淫”的陈金凤。 有的史书说清远公主与王延钧是很恩爱的,有的说不好;而关于陈金凤,《资治通鉴》的说法是“陋而淫”,虽然很丑,但很……开放吧,所以王延钧很喜欢她,而《十国春秋》却记载陈金凤非常漂亮,“性度窈窕善歌舞”。 “王延钧不爱漂亮的清远公主,却疯狂迷恋一位又丑又放荡的、婢女出身的陈金凤”,这应该是对王延钧的恶意抹黑,以彰显其荒唐、放荡、混账。 陈金凤何许人也?她如何能把闽国搅得天翻地覆? 话说在“开闽三王”入闽之前,福建道观察使陈岩,有个小小的癖好,就是性别男,爱好男,雅称是“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他的男朋友叫侯伦,妥妥小鲜肉、奶油小生。 这位侯伦非常受宠,可以自由出入陈岩同志的卧室。陈岩同志还有一位姓陆的小妾,年轻漂亮,侯伦利用职务之便,与陆氏私通有染,不久之后,陆氏就怀上了侯伦的孩子。 巧了,陈岩同志病倒了,小舅子范晖趁机夺权,自称“留后”。怀孕的陆氏就被托付给范晖照顾,不久之后的一天,陆氏梦到一只金凤飞入怀中,当天便产下一女,于是就给女婴取了个小名“金凤”,然后骗范晖说这是陈岩同志的骨肉,因此得名陈金凤。 不到一年的时间,“开闽三王”便宣称陈岩有遗命,是要传位给王潮(王审知大哥)的,指责范晖篡权,然后攻克福州,斩杀范晖,从此“开闽三王”占领福州。 第703章 九龙帐之变4 陈金凤当时刚满一周岁,由陈岩的族人陈匡胜收养,一直养到了17岁。17岁的陈金凤如花似玉,国色天香。其实我也不太相信《资治通鉴》“陋且淫”的说法,她也许“淫”,但应该不会“陋”。您想想,她的母亲陆氏是大美女,父亲侯伦是小鲜肉,父母的遗传基因决定了陈金凤必须是个大美人。 在她17岁这年,坐镇福州的已经是王审知了,王审知广选秀女充实后宫,陈金凤脱颖而出,被王审知召为“才人”(一说是婢女)。王审知对陈金凤非常宠爱。 巧了,王延钧对陈金凤也非常宠爱。父子俩的口味是一脉相承的。 陈金凤的亲爹侯伦同志,男女通吃,她本人则是父子两代通吃。 王审知病重的时候,王延钧就与陈金凤偷偷摸摸地苟且,等王审知去世后,二人直接明目张胆的勾三搭四,等王延钧称帝后,先册封陈金凤为淑妃,几年后又册立为皇后,名正言顺地不可描述。 说到不可描述,也就是《资治通鉴》所提到的“淫”,王延钧和陈金凤同学真可谓是老司机中的老司机了,太不可描述了。不过我们还是要批判性地去描述: 王延钧专门兴建了一座“长春宫”,望文生义,就知道这是一座怎样的快乐场所了。王延钧在里面彻夜畅饮,每次喝酒,都要点燃数百支金龙烛,照得亮如白昼,然后与几十名年轻漂亮的宫女做游戏。 游戏是这么玩儿的:几十名宫女全都一丝不挂,端着盛有玛瑙翡翠珍珠等宝物的盘子,与王延钧玩儿躲猫猫,你追我赶,“酒酣,裸逐,嬉笑以为乐”。 另有野史记载,尺度更大:王延钧私人订制了一张超大号的床,可以同时容纳好多人,王延钧与陈金凤和诸多侍女同床共枕,全都“裸卧”;又造了一个宽度是四丈二尺的水晶屏风,用作教学,原因是后宫的佳丽们有很多都是十四五、十五六的青涩小姑娘,还不太懂男女之事,王延钧与陈金凤这对儿老司机亲自给她们示范各种动作,让这些女孩儿们隔着水晶屏风学习观摩。 简直不堪入目,与前蜀王宗衍的行为如出一辙。 有诗为证: “杯盘取次唤娉婷,夜半长春醉未醒。 龙烛摇光羞顾影,凉风吹透水晶屏。” 当然,也玩儿点儿高雅的,比如修建人工溪流,陈金凤与众宫女们穿着华美的服饰,喷着名贵的诸如麝香之类的香水,王延钧与她们曲水流觞; 还曾在西湖中“赛龙舟”,数十只豪华游艇(画舫),每只游艇上载有二十几名穿比基尼(衣短衣)的宫女,宫女们击鼓操楫,进行比赛,王延钧则坐在大龙舟上观赏,陈金凤亲自填了一首《乐游曲》,命宫女们合唱: “龙舟摇曳东复东,采莲湖上红更红。波澹澹,水溶溶, 奴隔荷花路不通。 西湖南湖斗彩舟,青蒲紫蓼满中洲。波渺渺,水悠悠, 长奉君王万岁游。” 美女已经无法满足王延钧的欲望,于是,王延钧同志对男人也产生了兴趣。有个叫归守明的男宠,最得王延钧宠爱。 王延钧曾命人用名贵的锦造了一个“九龙帐”,笼罩在他寻欢作乐的大床上,福州民间流传着一首歌谣:“谁谓九龙帐,只贮一归郎。” 陈金凤不仅遗传了父母的美貌基因,也发扬了父母的优良传统。她也与老公的男朋友私通,与归守明有染。而且她还进一步发扬光大,青出于绿而胜于绿。归守明帮她牵线搭桥,为她介绍了一个新的情人——百工院使李可殷。 陈金凤与归守明、李可殷勾搭成奸,已经是皇宫里公开的秘密。 因陈金凤的受宠,她的族人陈匡胜、陈守恩也得到了火箭提拔,“后族”异军突起,开始与皇族成员争权夺利,矛盾冲突越发激烈,其中陈匡胜就大力排挤皇子王继鹏,王继鹏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 王继鹏的生母是王延钧的首任妻子,南汉清远公主刘氏,他还有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王继韬;陈金凤为王延钧生下一个儿子王继镛(王继镕)。 这就很好理解了,王继鹏的生母刘氏早亡,而陈金凤得宠,被立为皇后,又为王延钧生下一个儿子,陈金凤、陈匡胜等“后族”肯定是要吹枕边风,唆使王延钧废长立幼,把皇位传给王继镛。或者是先分化王继鹏和王继韬,假装支持王继韬,怂恿王继韬“夺嫡”,然后两败俱伤,让王继镛渔翁得利。 总之,王继韬被“后族”利用,在陈匡胜等人的指使下,排挤王继鹏。 王继鹏在朝中孤立无援,地位岌岌可危。在这个时候,一个扭转时局的人物出现了,她就是王延钧的一位婢女李春燕。 李春燕年轻貌美,也很得王延钧宠爱,据野史记载,王延钧的东华宫就是为她而建。王继鹏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于是就托陈金凤向王延钧索求。 陈金凤与他一拍即合,因为她也不希望王延钧宠幸除她以外的其他妃嫔,于是花言巧语,哄骗王延钧忍痛割爱,把李春燕赐给了王继鹏。毕竟接盘老爹的婢女,是你们的家风嘛。 王延钧因长期沉溺酒色,已经得了重病,有的说是瘫痪,有的说是半身不遂,总之,很难从事某些体力劳动了。经不住陈金凤的软磨硬泡,于是在935年6月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李春燕赐给了王继鹏。 也有的说法是李春燕是个心机婊,精于宫斗,自知无法撼动陈金凤的地位,于是放弃追高,而选择埋伏潜力股,打新,主动投入王继鹏怀抱。 另一个关键人物是皇城使李倣,有人说李倣是李春燕的哥哥,但这仅限于民间野史猜测,连《十国春秋》都对此表示怀疑,认为二人没有亲情关系。 陈金凤的地下情人李可殷,曾与李倣争权夺利,在王延钧面前诬告陷害李倣。李倣同样是敢怒不敢言。 第704章 九龙帐之变5 当时间进入到10月份,王延钧已经病入膏肓。某天,王延钧强撑着病躯,参加了阅兵仪式,随后大犒三军,设宴款待文武百官,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王延钧忽然神志不清,说起了胡话,大意是看见王延禀来了…… 王延禀逼死王延翰,把皇位拱手让给他,而他又擒杀王延禀,坐稳了江山。 满朝文武愕然。唯有李倣心花怒放,认为王延钧这是要驾崩的节奏。 同样喜上眉梢的还有王继鹏。 李倣与王继鹏私下勾结在一起,认为应该当机立断,先发制人,一旦王延钧驾崩,陈金凤和陈匡胜等就有可能伪造遗诏,废长立幼。 于是,就在宫里宫外都忙着抢救王延钧的时候,李倣带着自己的心腹爪牙,手持大木棒,闯入李可殷家中,将其诛杀。 然而第二天,王延钧奇迹般地好转。陈金凤便向他诉说李可殷被杀一事。 王延钧大为震惊,立即驾临金銮殿,召开紧急朝会,下令彻查李可殷被杀一案,务必揪出幕后主谋! 王继鹏吓得六神无主,“玩儿砸了,我要致敬李从荣了!” 李倣血灌瞳仁,意志坚定,“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伸脖子也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一不做,二不休,拼了!” 李倣率领部下鼓噪而进,冲进皇宫,反就反了,杀皇上! 李倣是皇城使,负责皇宫的安保工作,皇城使刺王杀驾,属于是监守自盗。 王延钧惊闻兵变,吓得藏在“九龙帐”的床底下。乱兵们用长枪大戟乱捅乱刺,王延钧身负重伤。当王延钧被拖出来后,还未断气,浑身上下布满血窟窿,王延钧在满地血污中疼得打滚、哀嚎。而士兵们却不再补刀,似乎要看着王延钧遭受痛苦折磨。 最后,还是宫女们看不下去了,于是对他进行了人道主义毁灭。(宫人不忍其苦,为绝之) 有诗叹曰: “君王沉病罢朝堂,乐舞宫中乐未央。 谁识九龙仙帐里,夜深唯许贮归郎。” 李倣又杀了陈金凤、陈匡胜、陈守恩、归守明、王继韬。 第二天,王继鹏就宣称奉皇太后的教令监国,并于当天宣布即皇帝位。 王延钧当初娶南汉清远公主后,派宦官林延遇在广州设置办事处,专门负责接待闽国的使节,促进双方友好交流,实际上就是闽国驻南汉大使馆。 南汉刘岩(刘隐之子,清远公主之兄)给予了林延遇非常高的待遇,并经常问他一些闽国内部的事情。 林延遇始终不予回答,并对刘岩说道:“离开闽国,就泄露闽国的虚实;那我离开南汉之后,是不是也可以泄露南汉的虚实?外交官就是这样的人吗?” 刘岩非常惭愧,同时也更加敬重林延遇,对他更加优待,让他当南汉的太监大总管,负责宫内宦官事务的考核工作。 当王延钧遇弑的消息传来,林延遇请求回国,刘岩不准。林延遇换上素服,面朝福州方向恸哭三日。 王继鹏虽然是王延钧的长子,但他的皇位依旧来路不正。 同时期发生过不少兵变夺权的先例,比如李嗣源夺李存勖的地位,李从珂夺李从厚,石敬瑭夺李从珂……但他们有充足的夺权理由,比如皇帝昏庸无道,他们“清君侧”,或者是皇帝猜忌,为了活命而被逼造反。王继鹏哪条都不占。 王延钧风流好色,但史书上没有任何关于他祸害文武公卿、平民百姓妻女的记载,与王宗衍、李存勖不同;他宠信旁门左道,这倒是与“无道昏君”挂钩,但仅就其结果来看,也不能说是无可救药。 换句话说,老百姓对他虽有怨言,但没有上升到非要把他推翻的地步;军队对他也没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退一万步讲,就算王延钧失道寡助,该杀,那王继鹏、李倣弑君的理由呢?是“清君侧”?不,是灭口。因为他们杀了李可殷,而皇上要追查。 没有舆论发酵,没有动员,没有任何铺垫,突然杀入皇宫,完成了弑君。 换句话说,即便王延钧失道,王继鹏也没有得道。 王继鹏登基后的首要棘手难题,就是如何处理“九龙帐之变”,如何向天下人解释先帝遇弑的真相,如何获得认可与支持,以及如何处置李倣。 在这种境况下,王继鹏第一时间派使节出使中央王朝(后唐),拿掉帝号,而只称“福州威武军节度使”,向后唐称臣,恢复朝贡,争取中央朝廷的认可;大赦天下,争取民心;任命李倣判六军诸卫事,总管禁军,以安其心。 李倣原本就是皇城使,现在又总领禁军,又有拥立之功,实际上在王继鹏即位之初,朝廷实权是被李倣把持着。李倣自知自己的身负弑逆之罪,无法洗白,也很担心王继鹏会杀人灭口,于是集结了一批死士,每逢出行,前呼后拥,以防被人暗算。 如此一来,王继鹏更加恐惧不安。王继鹏没有闲着,他拉拢了一位禁军指挥官林延皓。 林延皓当然选择站队王继鹏,于是君臣二人定计无间道。林延皓表面上假装投靠李倣,获取了李倣的信任,成功成为卧底。 在“九龙帐之变”的一个月后,王继鹏宣布大犒禁军将士,禁军将领们入宫领赏,林延皓提前埋伏了数百勇士。当李倣入宫后,林延皓当场将他生擒,砍下脑袋,悬挂在宫门上示众。 随后,王继鹏公布了“九龙帐之变”的真相,把弑君的一切罪责推卸到李倣身上,并清剿李倣残党。 李倣的一千多私人武装发动叛乱,对皇宫发起攻击。王继鹏、林延皓早就有所准备,李倣残党未能取胜,于是转而纵火焚烧宫门,并夺下李倣的人头,投奔到了杭州吴越国。 铲除李倣后,王继鹏任命两个同母弟王继严判六军诸卫、王继恭为福州威武军节度使,以自己的老师、首席幕僚叶翘为宣徽使、参知政事(宰相)。 第705章 一叶随风落御沟1 叶翘为人正直且博学多才,王延钧十分欣赏他,就把他安排为“福王友”,福王就是王继鹏,意思是皇子王继鹏的老师,类似于唐朝的“福王傅”。王延钧明确地告诉王继鹏,要以师傅礼待之。由于王继鹏是皇储,因此叶翘也被人们尊称为“国翁”,意思是太子、皇帝的老师。 叶翘当然就是王继鹏屈指可数的嫡系亲信之一。两个亲弟弟掌握兵权,老师掌握文官集团,王继鹏在登基一个月后完成了权力过渡,坐稳了江山。 坐稳了江山之后,王继鹏本性毕露,同样宠信旁门左道,同样贪财好色,同样猜忌功臣宗族……王延钧的光荣传统发扬光大,而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下场也跟王延钧异曲同工。 【人格分裂的外交】 王继鹏在上位之初,为了获取大国支持,派使节向后唐称臣纳贡。可惜,那是公元935年的11月,后唐清泰二年。 第二年,“河东战争”爆发,契丹册立石敬瑭,李从珂国破身亡。 王继鹏以弟弟王继恭的名义,向后晋石敬瑭称臣,请求册封。 第三年,淮南徐知诰称帝建国,王继鹏又派使节去淮南祝贺徐知诰登基。 王继鹏给石敬瑭进贡了丰厚的礼物,被契丹册立的石敬瑭同样需要得到天下诸侯的认可,于是欣然接受了闽国的朝贡,册封王继鹏为闽国王,同时还使了个坏,封王继恭为临海郡王。 王继鹏左右权衡之后,决定拒绝后晋的册封,派使节告诉石敬瑭,说抱歉,我已经是天子了,不能再接受国王的册封了。 当后晋的册使礼卢损抵达福州时,王继鹏避而不见,令弟弟王继恭接待。随后安排中书舍人刘乙负责招待卢损,卢损颇为轻视刘乙,出言不逊,王继鹏大怒,让卢损赶紧滚蛋,并派礼部员外郎郑元弼随卢损同行,去汴州帮自己骂石敬瑭。详情已在前文有述。 郑元弼奉命转述了王继鹏的话,大意是你们中原天子换来换去,不正轨,你石敬瑭的帝位来路更是不正,是契丹人的傀儡爪牙,我们王家在闽地多年,颇得民心,现在也已经称帝了,今后你要是愿意与我们来往呢,我们就卖给你个面子,以“敌国礼”相待。 石敬瑭大怒,下令扣留郑元弼。前文已有交代。 总之,王继鹏先主动向后晋示好,又单方面撕毁条约,与后晋断交。 而在对待淮南问题上,王继鹏同样陷入人格分裂状态,一方面努力构建“淮闽友好”,另一方面又高调地宣称自己打算灭掉淮南和吴越国…… 王继鹏曾在庭院中挂一面沙锣当箭靶,手挽弓箭,对众人说道:“如果我能一发而中,就说明我可以吞并江南。”随后弯弓搭箭,瞄准,射击。 可惜他的力量无法支持他的精准,正如他的能力无法支撑他的野心。箭矢划了一道疲软的弧线,在距离他几十步的地方坠毁。 王继鹏命人换了一面更大的沙锣,然后挂得离自己更近一些,使他可以贴脸输出。随后“嗖”的一声,精准命中靶心。 神箭手。 左右随从纷纷拍手称贺,“此一箭定天下矣!” 王继鹏龙颜大悦,果然召集军队,屯兵淮闽边境,耀武扬威,跃跃欲试。 面对闽国的军事威胁,淮南根本不为所动,就好比土耳其郑重其事、一本正经地对老大哥提出军事威胁后,俄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笑成了表情包。 格拉西莫夫·瓦列里·瓦西里耶维奇同志,俄总参谋长兼国防部第一副部长、大将,翻译过来就是枢密使兼兵部侍郎、上柱国。格拉西莫夫同志战功卓著,不苟言笑,是个非常严肃的人,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一般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淮南方面根本没做什么准备,轻蔑地骂道:“这孙子疯了!” 淮南对闽国的轻视不是没有道理的,先前建州土豪吴光勾结淮南,信州刺史蒋延徽擅自出兵,险些攻克闽国的第二大城市——建州,逼得闽国几乎要倾全国之力来抵抗。到了后来,等吴越国和淮南南下入侵时,闽国将再次被按在地板上摩擦。 后人评价闽国时,说王延钧虽然建国称帝,但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国小地偏,于是积极改善四邻关系,在他治理闽地的八年里,基本算是天下太平(常谨事四邻,由是境内差安);而王继鹏在位的三年却成为闽国的转折点,从他开始,战乱频发。 至于战乱的原因,其一便是上述对外关系的摇摆不定,外交政策反复无常;其二便是内部政治大清洗,我们随后将详细呈现。 【敲骨吸髓】 王继鹏全方位的继承了王延钧的一切缺点,并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代更比一代强。王延钧通过薛文杰横征暴敛,尺度有限,时间也有限,满打满算只有半年的时间,但王继鹏在搜刮民脂民膏方面是不忘初心,伴随始终。 王继鹏拥有雄吞江淮的雄心壮志,托起这个宏伟梦想的,当然是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强大军队,于是,王继鹏花费重金,购买了五匹名马。没错,不是给军队装备的战马,而是他本人的坐骑。 这五匹宝马被赐予了威武霸气的名字:金鞍使者、千里将军、致远侯、渥洼郎(渥洼,传说中产神马的地方,代指神马)、骥国公。 王继鹏任命吏部侍郎蔡守蒙兼判三司。 某日,王继鹏召见蔡守蒙,问道:“听说在高层官员任免的时候,总会有行贿的事情发生,有没有这回事?” 蔡守蒙汗如雨下,连忙否认,“陛下,这些都是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应该查出个水落石出……” 王继鹏连忙摆手,“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卖官鬻爵是个好买卖,你为什么还要畏手畏脚?你是吏部侍郎,我让你判三司,意图还不明显吗?胆子大一些,步子要快一点!” 第706章 一叶随风落御沟2 吏部,相当于今天的组织部,负责官员的任免、考核、升迁。判三司相当于财政部。王继鹏让吏部侍郎判三司,目的就是绕过中间环节,方便行贿受贿、卖官鬻爵。 然而蔡守蒙同志耿直忠正、为官清廉,不愿把官场搞得乌烟瘴气,受到了王继鹏的严厉批评,迫不得已,才答应下来。但是,一个人的工作效率除了与工作能力有关,更与他的工作积极性有关。 王继鹏对蔡守蒙还是不太满意,“小脚女人!” 随后,王继鹏亲自下海,绕开吏部和三司,绕开办事不利的蔡守蒙,直接把空白的委任状交给御医陈究,让陈大夫拿到街上贩卖,没有中间商赚差价。并指示他,别管买方是什么货色的人,只要给钱就行,咱是认钱不认人。挣钱嘛,生意,不寒碜。 为了防止百姓偷税漏税、躲避徭役,王继鹏下诏:凡是虚报年龄的,杖打脊背;凡是不报户口的,死刑;凡是敢逃亡的,屠灭全族! 随后,又下令:瓜果蔬菜、牛羊鱼肉等等,全部要交税。 还不够。 王继鹏又下令征收“身丁钱”,凡是年龄在16岁到60岁之间的,都要交税,类似于“人头税”。 还不够。 王继鹏又下令,征收“资源税”,境内江河湖泊、丘陵山地等等自然资源,都要交税,税赋摊到该资源附近的百姓头上。就差收“呼吸税”了,前段时间提议收每人每月20元人民币“空气税”的那位教授,如果生在闽国,必然会得到王继鹏的赏识,没准儿能当个宰相,最次也是判三司。 还不够。 王继鹏先跑马圈地,再精耕细作。巧立名目之后,就在征收环节搞小动作,即所谓的“大斗进,小斗出”。具体的操作就是虚标容量,虚到什么程度?宋朝统一后,发现闽地的5斗实际是7斗3升,也就是说,王继鹏把7斗3升的容器标记为5斗,当老百姓需要缴纳5斗粮食的税款时,实际需要拿出7斗3升,多交26%! 【崇佛信道】 王继鹏即位之后,给妖道陈守元赐号“天师”,给妖道谭紫霄赐号“正一先生”。 有“高人”说发现白龙,于是兴建白龙寺;又在“天师”陈守元的指点下,于皇宫里修建一座三清殿,铸宝皇大帝、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像,仅三座塑像就耗费了数千斤的黄金,24小时昼夜不停地焚烧龙脑等名贵香料,因为陈守元说这样就可以求得“大还丹”,长生不老。 在陈守元的指点下,三清殿不仅仅是大还丹的生产基地,更成为了闽国的最高权力机构,军国大事,事无巨细,都要请示宝皇帝,实际上就是请示陈守元,因为只有陈守元才能与宝皇大帝沟通交流,传达宝皇大帝的旨意。 王继鹏和他老爹王延钧在对待宗教问题上保持了雨露均沾的的一贯原则,不会因对道教的宠溺而忽略对佛教的栽培,二人登基之后都曾一次性“剃度”数以万计的和尚。 对于个人而言,剃发出家是信仰自由,本无可厚非,但是这种大规模的出家对国家的财政所带来的影响,是极为不利的。 首先,是劳动力的缺失。 其次,是财政税收的减少。 第三,则是朝廷要赐给寺庙相应的“寺田”。这些“寺田”往往是肥沃的土地,而且享有免租税的特权,进一步增加了国家的财政负担。 【一叶随风落御沟】 王继鹏的倒行逆施引起了正直大臣们的担忧,比如他的老师叶翘。 王继鹏在即位前,经常向叶翘讨教,礼敬有加、言听计从,然而当他真的坐上了龙椅,实现了野心之后,就开始疏远叶翘,大小事务均与陈守元、林兴等“高人”探讨。 某日朝会,叶翘故意穿着道袍,疾步匆匆地在王继鹏面前一闪而过,做出要离开的样子。王继鹏赶紧派人把他追回来,并诚挚地向他道歉,说很长时间没向您请教军国大事了,这是我的错,请老师不要介意。 叶翘深施一礼,说辅佐陛下是老臣的职责,然而自陛下即位以来,我却非常失职,导致陛下的工作毫无可称赞之处,看来是我能力欠佳,请陛下同意我的辞职请求! 您不是愿跟道士们讨论嘛,我走。 王继鹏假惺惺地挽留,赐给他很多金银,还当场表示,先帝把我交给您,正是希望您能及时纠正我的错误,我要是哪里做的不对,您应该直言不讳地指出来,为何要弃我而去呢? 既然还有救,那叶翘就抢救一下吧。 当时,王继鹏的原配夫人元妃李氏,是前宰相李敏的女儿,还与王继鹏是表兄妹的关系(李氏是王延钧的外甥女),但自从王继鹏迎娶李春燕之后,就专宠李春燕,冷落元妃李氏。即位后,先封李春燕为贤妃,随后直接册封为皇后。 古代君王虽然三宫六院佳丽三千,但“三妻四妾”的说法不准确,封建时期也是“一夫一妻”,“妻”通常特指正室妻子,一般也就是原配夫人,正妻的地位是无可替代的。如果册立皇后,通常也要遵循“先来后到”原则,讲究嫡庶,有着严格的宗法制度,跟嫡长子继承制是孪生制度。 李存勖当年要颠倒嫡庶,越位册立“抽爹算计刘”为皇后,就是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 如果原配夫人不幸去世,剩余的妃子才有可能递进。也只是“有可能”,有时候,皇上跟原配夫人的感情深厚,不再立后,比如后梁太祖朱温,终身不立皇后。 另外,嫔妃的出身也是重要的考核因素之一。元妃李氏是先帝的外甥女,父亲李敏是宰相,也算与王继鹏是门当户对了;而李春燕呢?先帝的侍妾,婢女出身,抛开乱伦不谈,仅这个出身而言,仅仅比青楼女子略微好一点点。 王继鹏不顾宗法礼制,不顾道德舆论,一意孤行,舍弃元妃李氏而让贤妃李春燕弯道超车,成为皇后,还为她修建紫微宫,据史料记载,王继鹏的紫微宫“土木之建倍于宝皇宫”。 叶翘看不下去了,说李氏是先帝的外甥女,是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陛下怎能喜新厌旧,冷落她呢? 王继鹏很不高兴,没搭理他。 叶翘不甘心,继续上疏劝谏。 这一次,王继鹏怒了,在其上疏的末尾御笔朱批: “春色曾看紫陌头,乱红飞尽不禁愁。 人情自厌芳华歇,一叶随风落御沟。” 最末一句意味深长,一语双关。不得不说,王继鹏在无道昏君中算是比较有文化的。 叶翘被罢官,放归故乡,直到去世。 第707章 一叶随风落御沟3 【猜忌宗室】 权力天生不愿被监督和制约,更不愿被威胁和剥夺。监督和制约王继鹏的,例如叶翘等谏官,换来的是罢官放归,强制退休,还算体现了人道主义原则;如果是威胁到王继鹏的权力,那下场就比较凄惨了。 公元939年3月,闽国皇宫里发生怪相,“虹见于宫中”。 妖道林兴与皇叔王延武素有结怨,于是借机陷害,说这是宗室里有人将要作乱谋反,并暗指王延武、王延望。 于是,王继鹏不加调查,就将王延武、王延望及他们的五个儿子全部诛杀。 王继鹏喜欢喝酒,也喜欢通过酒品来判定人品,他坚信“酒后吐真言”,于是经常找理由开宴会,然后给群臣恶意灌酒,再派心腹套话。 有一次,堂弟王继隆因酒后失礼而被王继鹏杀害,至于到底是怎样的“失礼”,史籍并未详细记载。 总之,王继鹏的酒局令文武百官、皇族宗室们闻风丧胆。出于对王继鹏淫威的畏惧,他的一位叔叔王延羲,憋出一个办法——装疯卖傻,假装精神病。鉴于他高超的演技,王继鹏特颁发给他道士服一套,送到武夷山出家。 然而不久之后,王继鹏还是对皇叔王延羲有所怀疑,又把他召回福州,软禁监视。也正因王延羲被软禁在天子脚下,所以才使王延羲最终成为了王继鹏的接班人。 王继鹏在即位之初,让弟弟王继严判六军诸卫,统领禁军。王继严折节下士,仁慈宽厚,颇得军心,于是引起了王继鹏的猜忌,于是罢免了他的兵权,改由另一个弟弟王继镛判六军。 由于王延钧、王继鹏都是通过政变上台,所以他们对禁军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对禁军序列的魔改也成为他们的共同选择。 王延钧对王审知的元从亲军的态度还算客气收敛,只是对部队的编制进行了改编,设立了拱宸都、控鹤都。 前文说了,王继鹏全方位超赶王延钧,他对拱宸都、控鹤都以及先前的威武军(禁军序列中,非指福州威武军),几乎是弃之不用,禁军将领们也遭到排挤,越是有资历的越被边缘化。王继鹏从市井无赖中招募了两千人,组成宸卫都,用作心腹。 从此之后,只有宸卫都是亲生的,王审知、王延钧时期的禁军将士全是后娘养的。宸卫都的薪资待遇是拱宸都和控鹤都的好几倍,连工作服都是华美的凌乱绸缎,食堂的饭盒水杯都是金银材质。 民不患寡患不均,拱宸、控鹤二都怨声载道,颇多不满。 有人把禁军的怨言牢骚转告给王继鹏,意思是劝他注意一点,也雨露均沾一下,平息将士们的不满情绪。 而王继鹏的做法则是进一步瓦解、排挤二都,把他们派遣到泉州、漳州,由中央禁军改编为地方牙兵。此举进一步激怒禁军。 公元939年7月的一天,皇宫突发大火,北宫的宫殿几乎焚烧殆尽。 此前,“高人”林兴就预言“宗室将乱”,因此诛杀了王延武、王延望等人。王继鹏问他如何能化解,林兴掐指一算,说您要暂时离开皇宫一段时间,因为灾祸会发生在宫里。王继鹏也听话地搬出了皇宫,结果果然发生了这场火灾。 王继鹏认为这肯定是有人故意纵火,很可能是一场未遂的政变,于是下令严查,务必找出幕后主谋。然而有关部门迟迟未能破案。 与此同时,王继鹏命令拱宸都指挥官朱文进、控鹤都指挥官连重遇负责打扫火灾现场。两人征用了一万多人,从早忙到晚,十分辛苦,由此也可见这次火灾的严重程度。 某日,王继鹏与内学士陈郯聊起了这场火灾,说自己怀疑这场火灾就是拱宸都、控鹤都干的,领头的可能就是控鹤都指挥使连重遇。 王继鹏谨慎了一辈子,却对最不该信任的人施以信任。 陈郯,是个“凤凰男”,家境贫寒,但自幼勤奋好学,通过知识改变命运,最初为王延钧养子王仁达的幕僚,王延钧猜忌、杀害王仁达,陈郯等幕僚宾客也被抓起来,准备当成“王仁达同党”而一并诛杀,可当王延钧抄家的时候,才发现王仁达家里根本没有金银财宝,更没有谋反叛乱的证据,只有陈郯同志的一卷诗集,内容还都是积极向上、充满正能量的,于是,王延钧将陈郯释放,并提拔为宣徽使、充内学士。 王继鹏登基后,迁检校太傅。 王继鹏认为陈郯是一个迂腐的书呆子,对他毫无保留,不存戒心。实际上,陈郯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看似忠厚,内藏奸诈。史籍记载,此人“素便佞,善迎人主意”,非常精通拍马屁,擅长揣测领导的意思,然后曲意逢迎。 当王继鹏对陈郯说出自己有些怀疑连重遇后,陈郯第一时间就向连重遇泄密。 “皇上怀疑是你干的,你小子死到临头了!” 连重遇大惊,连忙找朱文进商量。 王继鹏猜忌拱宸、控鹤二都,排挤禁军将领,朱文进、连重遇作为二都的统领,平时没少受气,史书记载,二人“数为帝所侮慢,内怀不平常”。 二人互相交换意见,认为最佳的解决办法就是解决掉王继鹏。 闰7月12日夜晚,轮到连重遇入宫值班。连重遇与朱文进率领拱宸、控鹤二都将士,冲入皇宫,纵火焚烧长春宫,鼓噪作乱,发动了兵变。然后派人把软禁中的皇叔王延羲迎接出来,乱兵们在连重遇、朱文进的带领下,就在瓦砾废墟上冲王延羲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据说王延羲听闻有乱,吓得躲进厕所,被乱兵搜出;《五国故事》说乱兵们用刀架在王延羲脖子上,逼他扛把子。 王继鹏的心腹宸卫都没有让他失望,果然坚持抵抗,誓死效忠王继鹏。王继鹏与李春燕等逃入宸卫都的军营躲避。 战斗持续一夜,宸卫都终于是寡不敌众,大败。随后一千多残军败将保护着王继鹏、李春燕等斩关出逃,逃到了梧桐岭的时候,宸卫都的建制彻底被打乱,很多士兵都开小差逃走。留下来保护王继鹏的越来越少。 第708章 一叶随风落御沟4 王延羲派侄子王继业率众追赶,一直追到了王继鹏的藏身地点。 据记载,王继鹏弯弓搭箭,顽强抵抗,还一连射死了好几人,看来自射沙锣之后,他苦练了箭法。随后,追兵逐渐聚拢,王继鹏自知大势已去,便把弓扔到地上,指着王继业,怒斥道:“你做臣子的节操呢?(卿臣节安在)” 王继业一句话把王继鹏怼得无话可说,“君无君德,臣安得有臣节?” 君昏臣暗,主明臣直。您自己是啥熊样的皇帝,心里没点儿B数吗?您是昏君,我是佞臣,咱俩是豁嘴子吃肉——肥也别说肥。 王继业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让王继鹏瞬间破防,“新君是我亲叔叔,旧君是我堂兄弟。亲叔叔当然比堂兄弟亲了。啥也别说了,跟我走吧。” 王继鹏长叹一声,束手就擒。 走到陀庄(福州北),队伍停下休整,王继业用好酒好菜招待王继鹏,“吃饱了好上路。”把王继鹏灌醉之后,王继业用绳子将他勒死,随后将李春燕、诸皇子、皇弟王继恭等全部诛杀。 宸卫都残余部众逃往吴越国。 “高人”陈守元逃跑未遂,被杀;林兴此前因骗人的伎俩被识破,被发配泉州,王延羲派人将他诛杀。 连重遇逮捕了吏部侍郎、判三司蔡守蒙,以卖官鬻爵等罪名诛杀。蔡守蒙是奉旨贪污,死得稍微有点儿冤。 王延羲自称福州威武军节度使、闽国王,大赦改元,改“通文四年”为“永隆元年”,宣布宸卫都是兵变弑君的罪魁祸首,给王继鹏赠谥号:圣神英睿文明广武应道大弘孝皇帝,庙号康宗。派使节到四邻告哀,同时派商人抄小路向后晋呈递,表示自己愿意向后晋称臣纳贡,作为后晋的一个藩镇。 闽国正式进入到王延羲时期。 王继鹏是王延钧的升级进阶版,王延羲则是王继鹏的终极进阶版。黄鼠狼跟老鼠抱窝,一波不如一波。上位伊始,王延羲就上演了变形记。 【闭门天子】 有一说一,在外交方面,王延羲比王继鹏稍微强一点点,区别于王继鹏的反复无常,王延羲是阴奉阳违。 即位之初,王延羲主动解除中原王朝(后晋),请求恢复关系,并表示愿意称藩,而实际上,王延羲是闭门天子,在闽地设置百官,一切文物制度皆如天子之制。 但这就是他的聪明之处,大国要面子,小国要里子。只要他表面上臣服于中原,就会获得中原王朝的认可与支持,虽然这种支持也只是表面上,但中原王朝的认可对闽国来说,是一笔无比巨大的政治财富,是王延羲的法统基础。 此前,王继鹏派郑元弼随卢损回中原,对石敬瑭冷嘲热讽,破坏了两国关系,晋闽断交,郑元弼也遭扣押。 正因两国失去了正规外交途径,所以王延羲才只能派商人抄小路偷偷与后晋官方取得联系,承认错误,主动示好。 郑元弼也把很聪明地把断交的责任推卸到王继鹏头上,那么既然王继鹏已经被推翻,闽地新君又有意改善关系,何不就坡下驴呢? 石敬瑭厚赐郑元弼礼物,礼送回国,对王延羲有了积极的回应。 于是王延羲再派人接触后晋,否认自己称帝,推说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王继鹏干的,我跟他不一样,我可乖可乖了。 后晋便封王延羲为福州威武军节度使、兼中书令、闽国王。从此两国邦交正常化(940)。 次年(941)10月,王延羲向后晋进贡白金四千两、象牙二十株、另有沉香玳瑁等等礼物,作为谢恩礼,感谢后晋的封赏;另进贡白金一千两、细葛二十锭等物,作为重阳节贡品;另进贡葛八千八百八十锭,作为“度支税”,也就是地方藩镇应向中央缴纳的“国税”。 在装乖方面,王延羲称第二的话,没人敢称第一。 可在此之前,王延羲自称大闽皇,在向后晋进贡的当月,王延羲又宣布即皇帝位。后晋只能是睁一眼闭一眼喽。 又过一年(942),后晋石敬瑭驾崩,石重贵即位。王延羲进贡银锭两千两、花鼓六面、象牙十株、蝉纱二百匹、沉香胡椒豆蔻等礼物,又进贡白金四千两、海蛤十斤等作为端午节贡品…… 在维持晋闽关系上,王延羲是下了血本的。 当然,王延羲的聪明之处还在于他不是用情专一的痴情男,而是拈花惹草的渣男。他不仅向后晋称臣纳贡,还对淮南眉来眼去。但闽国与淮南和吴越国的关系稍微复杂一些,后文会提及。 总的来说,在外交方面,王延羲还是做出了小国该有的样子,宗旨就是两面三刀、三姓家奴、有奶就是娘。 【财务欺诈】 外交关系的维护是需要用真金白银砸出来的,如上文所罗列的,白金、白银等动辄以千两为计量单位,后文还会提及王延羲个人的挥霍无度。总之,无论是对外公关还是个人开销,都是一个无底洞。所以王延羲时期所面临的财政问题只比王延钧、王继鹏时期更加突出,而王延羲的解决办法也同样是转嫁压迫,搜刮百姓。 王延羲问财政部长(国计使)陈匡范有没有解决财政赤字的办法。陈匡范当场立下一个FLAG:保证日进万金。 王延羲非常高兴,当即给他加授礼部侍郎头衔。 陈匡范不生产财富,只是财富的搬运工。其实他并没有很高明的经济手段,只是简单粗暴地加税而已,把商业税提高了好几倍,让百姓苦不堪言。 有一次,王延羲大宴群臣,席间,王延羲亲自向陈匡范敬酒,并夸赞道:“明珠、美玉,求之可得。而像陈匡范这样的,简直就是人中活宝,不可得也!” 过了没多久,陈匡范一扒拉算盘,惊出一身冷汗,因为即便把商业税提高了好几倍,还是无法实现“日进万金”的FLAG。 于是,陈匡范又想到一个馊主意:挪用公款。挪用政府机关各部门的经费,通过做假账的方式瞒天过海。 第709章 同室操戈 拆东墙补西墙,那东墙谁来补呢?财政入不敷出,窟窿越来越大,早晚有财务爆雷的那天。 陈匡范越想越害怕,竟然就这么被吓死了。 在陈匡范的追悼会上,王延羲比陈匡范的子孙还要悲伤,随了非常丰厚的份子钱,沉痛悼念这位钱袋子。 纸包不住火,做假账的事终于兜不住了,各部门纷纷拿着借条向财政部讨要欠款,把陈匡范挪用公款的证据呈递给王延羲。 王延羲大怒,闹了半天,是把钱从左口袋掏到右口袋,这不是财务欺诈吗?这不是欺君罔上吗?下令将陈匡范开棺戮尸,碎尸万段,然后丢进河里,以此泄愤。 黄绍颇继陈匡范之后,被王延羲任命为国计使。王延羲同样询问他有何发家致富的高招。 黄绍颇在搞钱方面同样没有建设性意见,只是用老一套的办法,他建议卖官鬻爵,唯一富有创造性的意见,就是根据官职的高低和州县的实际人口数量做全方位评估,灵活地制定出官方指导价。 经过黄绍颇的计算,官职的价格从一百贯到一千贯不等。王延羲欣然采纳。 宰相余延英被外放为泉州刺史,到泉州之后,余延英假传圣旨,说要广选民女充后宫,骗财骗色。事情败露后,遭御史弹劾,余延英急忙跑回福州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王延羲非常生气,把余延英召唤到身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然后准备交给有司严惩。余延英及时献上“买宴钱”一万贯。 王延羲立刻转变了态度,又把他叫回来,“你就光给我意思意思吗?皇后那边呢?” 余延英又给皇后进献了一大笔巨款。 有钱能使鬼推磨。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王延羲大笔一挥,余延英同志假传圣旨、海选宫女一事,不再追究,继续做他的泉州刺史吧。 余延英事件给全国大小官员们做出了榜样,官员们纷纷向皇后进献意思。 王延羲大为高兴,这太有意思了!于是就下令让余延英官复原职,回中央重新担任宰相。 增加税赋、卖官鬻爵、敲诈勒索(买宴钱),这些伎俩都是横征暴敛的常规操作,没有技术含量。 王延羲唯一一项有技术含量的金融手段是铸大钱,即发行大面额货币,这种搜刮钱财的手段比较隐蔽,却很高效,同时也具备更加凶险的隐患,属于慢性自杀。 王延羲下令铸造“永隆通宝”,一枚折合百枚旧币。前文已经论述过“铸大钱”的原理和危害。铸大钱的原理跟如今印大面值纸币一样,榨取财富于无形,最为我们熟知的例子当属民国时期的“法币”,以及当今世界津巴布韦发行的以“万亿”为单位的、堪比冥币的货币,其后果是显而易见的。 喜欢收藏古币的朋友,一定会知道“折二”、“折五”、“折十”等词,其实就是当时的大面额货币,一枚当两枚、五枚、十枚,而清钱中“咸丰重宝”,更是夸张到有“当百”、“当千”,在当时都属于支票了。 后世的宋徽宗时期,也铸了大钱,比如圈儿内著名的“崇宁通宝”、“崇宁重宝”,但说实话,崇宁通宝的用料和铸造还是非常讲究的,所以才会收到当今玩家的追捧,价格节节攀高。 而王延羲铸造的“永隆通宝”不仅在兑换比例方面采取了丧心病狂的1比100,在选材用料上也是偷工减料,故意“不以精铜”为之。在榨取财富方面真的是绞尽脑汁。 【牛饮醉如泥】 王继鹏好开办酒宴,把酒当成试金石,让官员宗室们酒后吐真言;王延羲也好喝酒,他既通过醉酒来考察干部,同时也兼顾个人享乐。 据记载,王延羲“好为牛饮,荒淫无度”。在喝酒方面是下了苦功夫的。 王延羲用轻薄的银叶制成酒杯,因其质地柔软、吹弹可破,故被称之为“冬瓜片”,这种酒杯倒满酒后,就无法保持平衡,必须一饮而尽,因此又被群臣称为“醉如泥”。每逢宴会,王延羲都会命群臣使用这种特制的酒杯豪饮,因酒丧命的人无计其数。 有一次,王延羲的一个侄子王继柔,因不胜酒力,就把自己的酒偷偷倒掉一部分。王延羲大怒,将王继柔和负责倒酒的礼宾官一并处斩; 又一日,王延羲与宰相李光准都喝得酩酊大醉,期间李光准顶撞了王延羲,王延羲大怒,下令将李光准拉到街上,斩首示众。 当李光准被拉到刑场的时候,这哥们儿醉卧不起,还没有恢复神志,嘴里喊着爱妾春莺的名字,刽子手们商量了一下,不敢行刑,私自把李光准暂时送入监狱,约束至酒醒,等皇上和他都清醒之后再处理。 结果第二天,王延羲酒醒之后,还纳闷李光准为什么没来上班,左右人告诉他,说您昨晚罢免了他的宰相,还要杀他。王延羲矢口否认,表示自己断片儿了,让李光准官复原职,赶紧回来上班。 刽子手们擦去头上的冷汗,为昨晚的抗旨不遵暗自庆幸。 当天晚上,王延羲再次大宴群臣,席间又喝的大醉。翰林学士周维岳不知因何事又触怒了王延羲,被下令投送监狱。 狱卒们非常幽默,一边帮周大学士打扫单间,一边指着床铺安慰他:“周尚书别担心,李大宰相昨晚睡的就是这张床。明天皇上酒醒之后,万事大吉,我们都习惯了。” 周维岳在这个“朝臣专用单间”里呆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王延羲果然再次收回处罚命令。 周维岳慢慢也会习惯的。因为臣伴君王羊伴虎。 周维岳的酒量比较大,因此经常被王延羲点名要求陪酒,某次宴会中,群臣们陆陆续续醉倒一片,唯有周维岳还保持着战斗力。王延羲盯着周维岳,对身边人说道:“这家伙长得又矮又瘦,不像能喝的人,可他的酒量为什么偏偏这么大呢?” 第710章 同室操戈2 左右人说道:“酒量大小跟身材没关系,肚子里专门有消化酒的肠子,因此个子矮小的人也可能有大酒量。” “哦?”王延羲的好奇心被勾起来,本着探索精神,下令:把周维岳的肚子剖开,朕要看看“酒肠”长啥样。要现场解剖活人。 左右人吓坏了,赶紧劝解:“陛下杀了他,今后谁还能陪您喝酒啊?” 王延羲这才将周维岳释放。 有诗为证: “银叶倾酌玉浆,谁来买宴又开觞。 当筵莫劝如泥醉,准备君王验酒肠。” 【同室操戈】 王延羲登基后,荒淫无度、猜忌宗族、多寻旧怨,他的弟弟——建州刺史王延政,多次以书信的方式加以规劝,王延羲大怒,回信大骂,兄弟二人的关系迅速下降。 王延羲遂派自己的心腹邺翘当建州监军,派杜汉崇当南镇监军。南镇军是在福州与建州之间的险要地处设置的军事要塞。 邺翘、杜汉崇当然知道主人的良苦用心,于是积极搜集王延政的过失,装订成册,向王延羲检举揭发。兄弟之间的猜忌仇恨愈演愈烈。 某日,邺翘与王延政讨论建州公务,意见产生分歧,两人争执不下,邺翘忽然大喝一声:“你想造反啊?” 话赶话,“反就反了!”王延政拿刀就要杀邺翘。 邺翘急忙逃跑,一口气逃到南镇;王延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率军攻打南镇,竟将邺翘、杜汉崇击败,二人逃回福州,汇报建州王延政谋反。 王延羲急忙调兵遣将,派禁军司令潘师逵、吴行真率领四万大军,进讨建州。两位将领分别驻扎在建州的西面和南面,沿河筑阵,放火烧毁城外的所有房屋。 王延政大为恐惧,急忙向吴越国求援。 吴越国钱元瓘派仰仁诠、薛万忠率四万人南下赴援。 闽国内战正式打响。 王延政仅仅据有建州,综合实力处于明显的弱势。王延羲的征讨部队凭借兵力优势,率先开团,潘师逵派三千人主动进攻,王延政派将领林汉彻迎击,双方在茶山遭遇。 林汉彻获胜,击毙一千余人。 首战告捷,建州军士气大振。王延政招募了一千多名敢死队,趁夜蹚水过河,偷营劫寨。敢死队在夜色的掩护下潜入潘师逵军营,利用风势,纵火焚营,主力部队在城墙上擂鼓助威。建州水军司令陈诲趁乱击毙潘师逵,潘师逵所部顿时崩溃。 建州西侧的威胁解除。 天亮后,王延政乘胜出击,扩大战果,对吴行真的营地发起了攻击。 吴行真得到了潘师逵溃败的消息,乱了阵脚,不战自溃,两军还未接触,吴行真就放弃阵地,先行逃跑。各军将领也纷纷临阵脱逃,兵败如山倒,颓势不可挽回。 茶山战役,王延政总共击毙一万多人,并乘胜追击,顺势占领了永平(今福建省南平市)、顺昌(今福建省顺昌县)二城,将前沿阵地推进到将乐溪,形成“划江而治”的局面。从此扭转了战局,缩小了双方的实力差距,为日后建立“大殷国”、与福州王延羲分庭抗礼奠定了基础。史籍评论:“自是,建州兵始盛。” 王延羲不仅损失了近30%的兵力,更丧失了闽国北部的控制权,而吴越国的4万援军还有五秒钟抵达战场,王延羲必须做好准备。 既然王延政获得了吴越国的援助,那么王延羲只能向淮南求援。“淮南双雄”在南方诸国中,如同唐末的“晋汴争霸”,或者古代微缩版的冷战,两个大国牵头两大阵营,在周边各国展开代理人战争。 闽国的版图基本是今天的福建省,东部是台湾海峡,东北部是吴越国,而淮南则从西北到西面,对闽国完成了半包围,仅在南部与南汉有一小段狭窄的接壤。而福州位于闽国的中部沿海,位于将乐溪的入海口,建州位于上游。 这条河流特别有意思,是由四条自西向东的河流汇合成一条河,再从福州出海。这四条从北往南分别是建阳溪、邵武溪、将乐溪、溪水,邵武溪与将乐溪现在顺昌交汇,合二为一之后继续向东流,在过了沙县之后与最南面的溪水汇合,然后又在永平与建阳溪汇合。 而现在,顺昌、永平均被王延政控制,也就是说,王延政牢牢控制福州的上游,死死扼住了福州的脖颈。 当初王延禀就是从建州顺流而下,推翻的王延翰,拥立的王延钧。现在不仅建州被王延政控制,连顺昌和永平也被他控制,王延政就好比一把悬在王延羲头上的利剑,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 王延羲吓坏了,不顾一切地向淮南求援。 恰恰是王延政高瞻远瞩,认为兄弟相争毕竟是自家人的家丑,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最好不要请外人干涉,自己先前向吴越国求援,仅仅是出于自保而已。 在取得茶山战役的大获全胜之后,吴越国的4万援兵才姗姗来迟,抵近建州。王延政赶紧送上好酒好菜,拿出金银财宝犒赏援军,并请求吴越国退兵,“闽国的事,就交给闽国人来处理吧。麻烦您向后转,齐步走。” 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假道伐虢的故事家喻户晓,吴越援军也许灭不了福州,但一定可以顺手牵羊,灭了建州。这是王延政最担心的。 吴越援军总司令仰仁诠断然拒绝了退兵的要求,并在建州西北扎营,“来都来了,空着手回去怎么交代?我缺你这两口饭、两口酒吗?帮你打福州,别怕。” 契丹援助石敬瑭、刘崇,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清晰的模板。说是帮助你打内战,但援军不会傻到帮你当炮灰的,援军只是站在后面助威、壮声势,真正到前面当炮灰的,还得是被援助的一方,如果被援助的打了胜仗,并且有取得最终胜利的苗头时,援军才会加入战斗;而一旦被援助的一方失利,援军扭头就走是好的,不好的就直接背后捅刀子。 第711章 同室操戈3 外部势力从来不会雪中送炭,一般都是趁火打劫,能锦上添花的就算是良心搅屎棍了。所以古今中外,但凡挟洋自重的,基本都不会有好下场。 王延政无法劝退吴越援军,于是转而联络福州王延羲。兄弟二人一拍即合,闽国是闽国人的闽国,还轮不到外人染指! 战争奇迹发生了,瞬间完成了敌友互换。王延羲、王延政握手言和,组成统一战线,向吴越援军发起攻击。 王延羲派侄子王继业率领两万大军增援建州,并给吴越国写信,对他们粗暴干涉别国内政的行径强烈谴责,同时派轻骑部队切断吴越援军的后勤补给线。 当时,恰巧大雨连绵,吴越援军的后勤补给本身就很成问题,在失去了建州王延政的供馈后,又遭福州王延羲切断后勤供应,4万大军很快就弹尽粮绝;王延政又突然出兵攻打,吴越援军遂大败,俘斩无数。总司令仰仁诠狼狈败逃。 收到福州王延羲求助的淮南,比较为难,因为他们刚刚收到了后晋安州叛将李金全的求援请求。 前文有叙,安州安远军节度使李金全心怀不轨,石敬瑭任命马全节为安州节度使,调李金全入朝,李金全拒诏不受代,勾结淮南,反叛朝廷。 当时,安州四面的山南东道节度使安从进,也与淮南暗通款曲,怀有不臣之心,也已经公开地向石敬瑭摊牌。假如淮南能利用这次机会吞并安州,那么将来北上问鼎中原也不再遥远。 也正因如此,石敬瑭才采取了牛刀杀鸡、巨石拍卵的策略,调派精兵勇将,征调了十二个州的兵力,气势汹汹南下。 最后,淮南与后晋达成了一种默契,即淮南仅收容李金全及其部署,而不谋求占领安州等后晋领土;后晋则只收复安州,默许李金全叛逃淮南。双方最终没有爆发大规模冲突,符合双方的共同利益。 所以当淮南收到王延羲求助的时候,正是安州局势还不明朗的时候。淮南不愿陷入两线作战的被动局面,分身乏术。 于是,淮南就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写下两封书信,调解兄弟二人的矛盾。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缺乏武力威慑的劝解是空洞无力的,淮南猪鼻子插大葱——装象,被兄弟俩无情地嘲讽,非常尴尬。 首先是王延羲,面对淮南指责他们兄弟相争,王延羲借古讽今,说我这就好比是周公诛管叔而放逐蔡叔、唐太宗李世民“玄武门之变”杀李建成和李元吉。 周武王去世后,周公摄政,周武王的兄弟们管叔、蔡叔、霍叔图谋不轨,不利于国家,周公东征,杀管叔、流放蔡叔、将霍叔贬为庶民,史称“三监之乱”或“管蔡之乱”、“武庚之乱”。 而唐太宗李世民更是命令史官以“管蔡之乱”为模板,修改关于“玄武门之变”的史实。 王延羲作为闽国的合法统治者,自比周公、唐太宗,以此二典故作答。这还算给淮南留了一丝薄面。 “叛军头领”王延政就没那么客气,面对淮南方面指责他有失臣节,直接霸气地回怼:“还好意思说我呢?自己啥德行,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不就是夺了人家杨氏的江山吗?” 可把徐知诰气坏了,当即与王延政“断交”,成为仇敌。 王延羲、王延政虽然讲和,但彼此之间的猜忌只增不减。合伙击退吴越援军后,王延羲抢修了福州西侧的城墙,加强城防体系,以防备遭受王延政的突然袭击;而王延政也兴筑了建州的外城,修筑了一道周长二十里的外城,并向王延羲请求在建州设置威武军,由自己担任节度使。 威武军是福州的军号,岂容建州山寨?这就是王延政对王延羲赤裸裸的试探。 王延羲下令在建州设置“镇安军”,以王延政为节度使,并加封王延政为“富沙王”。 王延政说自己不喜欢“镇安”这个名字,改称“镇武军”,他的政治野心昭然若揭,镇武,镇着威武军。 内战以来,王延羲更加猜忌宗族,展开了一场大清洗。 王延羲任命儿子王亚澄为判六军诸卫事,只有亲儿子值得信任,弟弟和侄子们都不行。 随后,派三千兵马到汀州,把弟弟、汀州刺史王延喜抓回来,因为他听说王延喜与王延政有书信来往。 召唤泉州刺史王继业回福州,当王继业走到福州郊外的时候,被赐死,第二天又将他满门诛杀。同时诛杀他的幕僚宾客杨沂等。原因还是怀疑王继业与王延政有书信往来。 杨沂,他的堂哥是大唐哀帝朝宰相杨涉,“抬棺六臣”之一;他的叔叔就是大唐懿宗朝宰相杨收,韦保衡的垫脚石。 杨沂与王淡最早是王审知的幕僚,王淡是大唐昭宗朝宰相王溥的儿子,所以二人有很多共同语言,以风雅著称于闽地,为世人称颂。后来王继业做汀州刺史的时候,非常仰慕杨沂,二人成为忘年交的好朋友,当王继业被赐死之后,杨沂被当成王继业同党而被满门抄斩。 杨沂被杀的时候,已经是80多岁的高龄。 杀掉王继业之后,王延羲任命之子王继严为泉州刺史。王继严曾经统领过禁军(判六军诸卫事),因他颇得民心而遭王继鹏猜忌,从而被罢免兵权,如今王延羲把他派到泉州后,王继严同样广施仁政,受到了泉州人民的拥护,于是,王延羲将他召回福州,把他毒死。 王延羲在猜忌、屠杀勋旧宗族方面,依然超越了王继鹏。自此勋旧宗族人人自危,随时都有可能被扣上“延政派”的大帽子,不加审讯、不用证据,直接灭门。 文武群臣噤若寒蝉,唯有谏议大夫黄峻勇于直谏。这一天,黄峻做好了必死的打算,带着奏章和一副棺材,上殿抬棺死谏,“淫行以逞,亡可立待也!”在这么下去,您就亡国了! 第712章 同室操戈4 王延羲怒不可遏,怒吼道:“老东西,疯了吧你?(老物狂发矣)”随即将他贬为漳州司户。 黄峻退下来之后,无比忧愁地对人们叹道:“国家再这样下去,年号还叫什么‘永隆’呀,干脆就叫‘大昏’吧!”不久之后,黄峻在忧愁中病逝。 在王延政的阵营里,同样有人冒死劝谏。此人是王延政的首席幕僚潘承祐。 闽国内战给闽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福、建二州之间白骨遍地,密如野草,潘承祐屡次劝谏,希望王延政能回心转意,以尽臣节。 但是王延政的态度跟王继业有一拼,即“君不君,臣不臣”,用句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铁了心要在叛逆的路上渐行渐远。 每当福州方面派来使节,王延政都会邀请使节参加建州大阅兵,借以向福州方面炫耀武力、秀肌肉,对待使节的态度更是傲慢无礼、狂妄自大,就是一副作死找事儿、“不服你打我呀”的表情。 在一次阅兵式上,潘承祐实在看不下去了,当众跪在地上,恳请王延政收敛一些,不要激化矛盾。言辞恳切,长跪不起,表示如果王延政不收敛,他就一直跪下去。 王延政大怒,回头对左右侍从说道:“你们帮我吃了他!” “脔食”,这是五代时期常见的一种酷刑,即舌尖上的千刀万剐、凌迟料理,用刀子把人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然后当场生吞。 面对王延政的威胁,潘承祐视死如归,坚毅如铁,回怼道:“与其不义而生,孰若抱义而死?事势如此,早死为幸。” 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你若再不思悔改,将来的下场比这个还惨,我呀,早死了早托生! 经过左右近臣的苦劝,过了好久,王延政才消了气,不再杀潘承祐。 后来,王延政称帝后,任命耿直的潘承祐为宰相,后又因直谏而被罢官。淮南灭闽国后,将他重启,委以重任,不久之后上疏乞骸骨,告老还乡,在洪州西山隐居,直至去世。 他的儿子潘慎修,才华横溢、涉猎广泛,后来在北宋官至翰林侍读学士,“翰林侍读学士”是宋真宗设置的官职,负责为皇帝讲读史书、讲解经义,是一个可以左右皇帝思想、左右国家大政方针的角色,非德高望重、三观正确、正能量爆棚的人不成,著有《潘慎修文集》五卷。 王延政虽然没有杀了潘承祐,但也始终没能接受潘承祐的劝谏,与福州方面的关系日趋紧张。 公元942年7月,王延政对汀州发起了攻击。 王延羲调派漳州、泉州共计五千援军前往支援;又派林守亮进驻尤溪,派黄敬忠屯驻尤口;又派国计使黄绍颇率领八千兵支援汀州,牵制王延政主力。 建州、汀州、福州,呈三角形排列,尤溪和尤口就是这个三角形的中心点,控制了这一地区,往北可以攻打建州,往西可以救援汀州,是兵家必争之地。 王延羲的战术就是把王延政的主力拖在汀州泥潭,然后偷袭他的建州老巢。 王延政对汀州一连发动了四十二场战斗,均无法攻克,于是选择退兵。派大将包洪实、陈望率水面部队顺流而下,进攻尤口,以阻止他们北攻建州。 当两军相遇时,王延政军处于下风,因为中央军在尤口是以逸待劳,完全可以击贼于半渡。 然而主将黄敬忠却在战斗前请“高人”求神问卦。高人掐指一算,说时辰未到,最好是按兵不动。 于是,包洪实、陈望等就在中央军的注目礼下,从容地渡河,摆列阵型,然后水陆齐发,对中央军发动了攻击。 在“高人”的指点下,中央军一触即溃,主将黄敬忠被击毙,被俘斩两千余人,林守亮、黄绍颇狼狈逃回福州。 王延政有惊无险地回到建州。 汀州之战,双方都没有讨到便宜。王延政投资失败,没有收获一寸土地;王延羲虽然保住了汀州,却在尤口损失惨重。 战后,王延羲主动向王延政示好,派人送去自己的亲笔诏书,连同九百件金器、一万贯钱、六百四十张空白委任状送到建州,请求和解。 面对王延羲的诚意,王延政断然拒绝。 公元943年正月,王延政在建州称帝建国。改国号为“大殷”,建元“天德”。王延政的“殷国”仅有建州一州之地,于是把将乐县升格为镛州、把永平镇升格为镡州。王延政的殷国不在“十国”之列。 有意思的是,王延政的“殷国”只针对闽国,在与外界迎来送往时,他仍然以闽国藩镇的身份。 王延政加封已故的王延禀为武平威肃王。 新主登基,为往事翻案,为已故之人昭雪平反、追封追赠,是一种政治信号。王延禀是王审知的养子,武力推翻王延翰、拥立王延钧,后被王延钧消灭。王延政追封王延禀,可以看做是对王延钧的否定,否定王延钧,也就是肯定了王审知,而否定了王继鹏、王延羲。 王延政作为王审知的儿子,只有在同时肯定王审知、否定王延羲的条件下,才使得他的大殷政权在道义上站住脚跟,是大殷国的政治正确。 王延政建国后,立刻派陈望顺流而下,进攻福州。王延羲早就升级了福州西侧的城防系统,现在派上了用场,把陈望击退。 殷国的建立标志着闽国内战的性质已经发生彻底改变。王延羲的妥协退让换来的是王延政的得寸进尺,王延羲的心情无比烦躁,也变得更加猜忌和嗜杀。 在王延政建国后,王延羲迎娶了卫戍部队司令(金吾使)尚保殷的女儿。 不是我八卦,就冲“尚保殷”这个名字,就不该有这门亲事,不吉利。 尚氏天姿国色,很受王延羲的宠爱,立刻被册封为贤妃。但她美丽的外表之下,包裹着一颗蛇蝎心肠。每当王延羲喝醉,她就怂恿王延羲杀掉自己讨厌的人,或者忽悠王延羲赦免自己喜欢的人。 第713章 朱、连二次政变 在王延羲取得福州保卫战的胜利后,新罗国(今韩国)使节恰巧来访,为王延羲呈献了一把制作精美的大宝剑。正当文武群臣要称贺的时候,却发现王延羲脸色大变,在恐惧和愤怒之间左右横跳。 原来,早在王继鹏时期,新罗国就曾派使节呈献宝剑。当时王继鹏把宝剑捧在手里反复把玩,爱不释手。把玩一阵后,王继鹏把它举到宰相王倓面前,向他显摆,“你说,这么漂亮的宝剑,该用来干啥呢?” 据记载,王延羲在当时已经有了谋权篡位的打算,而王倓为人刚直、不畏强权,觉察到了王延羲的不轨,并予以正面硬刚,而王延羲也畏惧王继鹏的猜忌滥杀,因此委曲求全,处处忍让王倓。 当王继鹏笑嘻嘻地问出“此将何为”时,王倓神情严肃,态度坚定,语气斩截道:“斩那些不忠之臣!” 王延羲当时就在一边,当场吓得脸色煞白,一连好几天都无法恢复。(色变为不宁者累日) 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当朱文进、连重遇发动兵变的时候,什么在厕所里用刀架在王延羲脖子上,逼他当皇帝的说法,就跟郭威的“澶州兵变”和赵匡胤的“陈桥兵变”一样。 还是原来的地方,还是原来的新罗使者,还是呈献大宝剑……王延羲的思绪瞬间回到当年的记忆中,久久不能平复。 愤怒的情绪逐渐取代了恐惧,此时,王倓已经去世。王延羲下令,开棺戮尸! 据记载,当棺椁被打开的时候,王倓面如活人,被割下头颅后,血流如注,顷刻间洒满全身。人们全都为之痛惜不已。 校书郎陈光逸悲愤地对身边人说道:“皇上如此失德,国家灭亡就在眼前了,我要死谏。”亲朋好友们全来劝阻他,然而陈光逸决心已定。 陈光逸上疏罗列了王延羲“大恶”的事五十多件!并在朝堂上不停磕响头,以至于血流满面,劝王延羲及时悔悟。 王延羲大怒,命卫士将他拖出去,用鞭子狠狠抽打,抽了数百下,把陈光逸打得皮开肉绽,但还没有断气,王延羲又让人用绳子勒住他的脖子,吊在树上,又吊了很长时间才断气。 就在鞭尸前宰相王倓、勒死陈光逸的当月,王延羲嫁女儿。 公主出嫁,文武百官自然要随份子贺喜。王延羲拿着账本仔细清点,发现居然有12个人没来随份子,于是便将这12个人召唤到金銮殿,挨个抽鞭子。 又把御史中丞刘赞叫来,责备他为什么没有及时弹劾这些人,然后也要对他进行鞭打。 刘赞据理力争,自己弹劾的是违法乱纪,人家不给你随份子,这犯什么法了? 王延羲不跟他讲道理,非要鞭打。刘赞以死相抗,宁死也不受这等屈辱。 谏议大夫郑元弼提醒王延羲,说士可杀不可辱,自古以来,就有“刑不上士大夫”的规矩,御史中丞是百官的表率,不能随便用刑。 “嘿——”王延羲把矛头指向了郑元弼,威胁道:“怎么着,你真以为自己是魏征吗?” 郑元弼回答道:“正因我把陛下当成了唐太宗,所以才敢把自己当成魏征。” 高情商回怼。 听到自己是唐太宗,王延羲总算消解了怒气,“算啦算啦,权且饶过这次。”下令释放刘赞。 刘赞回家后,忧愤过度而死。 王延羲的猜忌嗜杀,终于迎来了苦果。 一次,王延羲酒后游逛后花园,不知何故诛杀了控鹤指挥使魏从朗。魏从朗是朱文进、连重遇的心腹。 当初,朱文进、连重遇发动兵变,逼死王继鹏,迎立王延羲,心中一直惧怕王延羲秋后算账,追究其兵变弑君之罪,或者说被当做替罪羊而被灭口,于是二人私下结盟,儿女互相婚嫁,通过政治联姻结成紧密的同盟。 魏从朗之死对朱文进、连重遇的打击非常大,二人坐卧不安。 某日,王延羲又喝醉,醉醺醺地对朱文进、连重遇吟咏了白居易的《天可度——恶诈人也》: “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但见丹诚赤如血,谁知伪言巧似簧……唯有人心相对时,咫尺之间不能料……” 白居易的诗一般不用翻译,很通俗。 根据各方史料汇总分析,朱文进、连重遇在那场兵变中,只是台前演员,真正的幕后大佬就是王延羲。 而今,王延羲先杀了二人的亲信爪牙,剪除其党羽,继而“酒后吐真言”,明确地表示人心隔肚皮,你俩嘴上对我忠诚,实际的心思谁知道呢?哎,总有刁民想害朕! 二人虽然是粗人,但白居易的诗还是可以理解的,吓得低着头不敢出声,像极了老师要提问时的你。 王延羲一看二人装傻充楞,便直接端起酒杯,向二人敬酒,说道:“二位有何感想啊?” 哟,还点名让写读后感…… 朱文进、连重遇赶紧再拜,跪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争相表忠心,“臣事君父,安有他志?” 王延羲冷哼一声,直接无视,转脸与别人谈笑风声去了。 朱文进、连重遇跪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朱、连二人的境遇被另外一个人看在眼中,此人就是王延羲的皇后、宰相李真之女李皇后。 虽然是宰相家的千金大小姐,母仪天下的皇后,但她与王延羲一样,嗜酒如命,且喜欢耍酒疯,连王延羲都对她惧怕三分。 不久前,王延羲迎娶了尚贤妃。王延羲喜新厌旧,非常宠爱这位年轻漂亮的蛇蝎美人,对待李皇后的态度逐渐冰冷。 这让李皇后产生了不安的心理,害怕自己失宠,甚至被尚贤妃取代。于是,一个大胆而邪恶的想法油然而生,她打算除掉王延羲,而立她的儿子王亚澄当皇帝。 李皇后偷偷与朱文进、连重遇接触,添油加醋地煽动他们的恐慌情绪,以内部知情人的身份告诉他们说王延羲一直很猜忌他们,最近就要下手了,你俩完犊子了! 第714章 朱、连二次政变2 近期的遭遇也使朱、连二人十分相信李皇后的话,“请皇后娘娘指条明路!” “你懂的。” 几天后,机会来了,李皇后的父亲李真病了,王延羲登门探望。 朱文进、连重遇已经秘密安排控鹤都将士们埋伏起来,等王延羲出现后,伏兵四起,将王延羲刺杀。 有的说是趁王延羲探望岳父病情的时候遇弑,有的史料说是出游的时候遇弑,总之,都是被“拉于马上而弑之”,还没来得及下马,在马背上就被刺杀。 朱、连二人在金銮殿上召集文武百官,宣布道:“先贤‘开闽三王’辛苦创业,创立了闽国基业,想不到子孙荒淫无道,败坏祖宗基业,如今,王氏家族已经被上天抛弃,我们应该另行拥护有品德的人承继大统。” 文武百官全都低头不语,场面一度很尴尬。 气氛组组长连重遇遂带头振臂一呼,推举朱文进同志当皇帝,在连重遇一个人掌声如雷的庆贺下,朱文进登上皇帝宝座,换穿天子衮冕,面南背北。连重遇率领文武百官北面再拜称臣,经过一场简简单单的登基仪式,朱文进宣布接管闽国,自称“闽王”。 随后,朱文进下令将皇室成员自王延喜以下五十多人,全部屠杀。有意思的是,幕后主谋李皇后以及皇子王亚澄,也被诛杀。玩火自焚。 自此,除了建州王延政以外,“开闽三王”的子孙后代几乎被屠戮殆尽。 朱文进任命连重遇掌管禁军(总六军)。礼部尚书、判三司郑元弼不肯向朱文进称臣,打算逃往建州,投奔王延政,被朱文进诛杀。 新官上任三把火,朱文进刚一上位,就进行了全面大改革,例如放出宫女、叫停大部分土木工程等等,总之,一切都与王延羲时期相反。客观来讲,朱文进确实改变了自王继鹏、王延羲以来的种种弊端。 朱文进上台之后,要在国内和国外两方面入手,巩固自己的统治。而在国内方面,则又分为两个方向:中央、地方。 好在闽国并不大,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所谓的“中央朝廷”也不超过一百人,而至于地方,目前只有泉州、漳州、汀州。 朱文进派使节到淮南,通告国内局势,并请求与淮南建立友好的外交关系。淮南将其使节囚禁,并认认真真地研究出兵讨伐; 朱文进又派人出使后晋,自称威武军留后,向后晋称臣。后晋当时正在与契丹进行“晋辽大战”,处于一次战役与二次战役之间。面对闽国的称藩,石重贵欣然答应,大笔一挥,任命朱文进为福州威武军节度使、知闽国事,不久之后又加同平章事,封闽国王。 虽然面临强邻淮南的军事威胁,但朱文进获得了中原大国——后晋的大力支持。这是既是朱文进的胜利,也是他的悲哀。因为他在后晋眼中只是一个工具人,用来牵制淮南,以防止淮南与契丹对中原形成南北夹攻之势。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淮南恰恰是因深陷闽国战争泥淖而无暇北顾。 在中央朝廷,朱文进大力提拔自己的亲信,拉拢德高望重、有实权的官员。给枢密使鲍思润加同平章事,任命禁军将领黄绍颇为泉州刺史,任命禁军将领程文纬为漳州刺史。汀州刺史许文禛则是主动献城投降。 至此,泉州、漳州、汀州也都被朱文进控制。 唯有礼部尚书、判三司郑元弼不肯向朱文进称臣,他打算逃往建州,投奔王延政,结果被朱文进无情诛杀。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虽然朱文进的政变比较仓促,但总的来说,还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稳定了大局,毕竟只有四州之地嘛,说破天也就是一个藩镇而已。 据史籍记载,当年王审知入主福州前夕,福州的桃林村突发灵异事件:半夜里突发地震,伴随着像是几百面鼓同时敲击的声音,次日天亮之后,人们惊讶地发现田里的禾稻全都倒插在土中。 此事发生后,王审知先入福州,再平全闽之境。 而当朱文进、连重遇发动政变的几个月前,桃林村再次发生相同的灵异事件。人们颇为惊诧,说王氏兴亡之兆如出一辙。 “国运兴亡一禾苗”的说法也不太准确,因为王延羲虽然被灭,但建州还有个王延政。这次灵异事件未尝不是王延政兴起的吉兆。 王延政建立殷国,延续着王氏政权,也延续着王氏的种种缺点。 由于所谓的“大殷国”,只是一个建州的弹丸小国,民困国穷,综合实力比较弱,又长期与福州方面处于战争状态,目前大战三场(建州之战、汀州之战、福州之战),小规模的边境冲突和摩擦更是从未间断,巨大的战争消耗使得殷国财政更加困难。 史籍记载,“殷虽建国,实一州也。土狭民贫,军旅不息。” 而与两大邻国(吴越国、淮南)的交恶,更使殷国举步维艰。 于是,王延政也开启了横征暴敛、敲骨吸髓的操作。 首先,王延政也采取了“铸大钱”的方法,无耻而隐蔽地攫取财富。据泉谱记载,王延政当时铸造了两种大铁钱,一种是“天德通宝”,一种是“天德重宝”,二者的区别是在“重宝”的北面,有个“殷”字。 其次,是任用会搞钱的官员,竭泽而渔。 他的嫡系将领杨思恭深得宠信,因为杨思恭除了会打仗,还精通搜刮钱财。 杨思恭聚敛钱财的方法简单粗暴,是那么的朴实无华,一个字:加税!也许是受到了王继鹏的启发,杨思恭也对境内的一切资源设置税目,农田、山林、湖泊、河水等等都要交税,另外一切商品如鱼虾、水果、蔬菜等也要交税。 总之就是一句话,原来没有征税的,现在要征啦;原来就征税的项目,现在翻倍啦。 建州百姓送给他一个绰号:杨剥皮。 潘承祐曾因劝谏王延政而险些丧命,王延政建国后,将潘承祐提拔为宰相。面对王延政的种种暴政,潘承祐再次上疏劝谏, 第715章 三州起义 “兄弟相残,伤天害理,一也; 赋敛烦重,力役无节,二也; 发民为兵,羁旅愁怨,三也; 杨思恭横征暴敛,民众却把怨恨记在皇上头上,四也; 疆土狭隘,多置州县,增吏困民,五也; 只贪南下,而使后背陷入到两浙、淮南的威胁之下,六也; 敲诈富户,交不起租税的就投入大狱,七也; 鱼米蔬菜也被征税,收上来的钱不多,但民怨颇大,八也; 与两浙、淮南为邻,然而登基以来却不派使节,不建立外交关系,九也; 宫殿等装饰过于奢靡,十也。” 这十条内容略有重复,不过意思非常通俗,很好理解,简单概括一下,就是穷兵黩武、打肿脸充胖子、好大喜功。 比如把将乐县、永平镇升格为“州”,这个小小的举动其实也是很劳民伤财的。如潘承祐指出来的,把县、镇升为州,县长、镇长摇身一变成了市长,各级官吏均原地升级,相应的政府机构、机关单位也随之升级,也就意味着政府的各项开支也凭空上升了一个新台阶。即所谓的增吏困民。 潘承祐力劝苦谏,王延政再次大怒,削夺了潘承祐的一切官职,勒令他退休回家,面壁思过。 听到朱文进弑君自立的消息,王延政立刻派遣总指挥官(统军使)吴成义顺流而下,攻打福州,结果再次失败。 不得不说,王延羲对福州城防系统的升级还是很到位的。 经过半年的休整,王延政卷土重来,派陈敬俭率三千人进驻尤溪县和古田县,又派卢进率两千人进驻长溪。 这一次军事行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急于抢攻福州,而是先扼守各战略要地,制造声势。 王延政虽然在王延羲时期属于叛军,但与现在的朱文进相比,王延政是根红苗正,太祖之子,延字辈儿皇室宗族。 王延政集团的优势在于政治方面,而在军事、经济等方面处于劣势。所以王延政集团的正确思路应该是避战而非求战,朱文进才应该是谋求一场大决战,毕其功于一役。 在王延政的造势之下,形势发生了扭转:泉州、漳州、汀州纷纷向建州王延政表示归附。 【泉州】 泉州指挥官留从效同志,其人物传记的开头即是“事母兄以孝悌闻”,老司机们都懂是啥意思了。留从效,是个好同志。 留从效私下聚集了死党王忠顺、董思安、苏光诲,说道:“朱文进屠灭王氏皇族,又派他的心腹爪牙分据各州,其司马昭之心,世人皆知。而我们世世代代蒙受王氏皇族的大恩,值此关键时刻,岂能失身从贼?更何况,一旦王延政入主福州,我们还有何脸面来面对王延政?即便以死谢罪,我们在九泉之下也愧对王氏先王!” 大家一致同意留从效的说法,并秘密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经过商讨之后,大家分别集结自己的死党铁哥们儿,纠集了五十二名值得信任的统治。留从效以同事聚餐为由,把大家聚集到家中饮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留从效端着酒杯扫视众人,骗大家道:“我刚刚得到消息,王延政已经攻克了福州,要给我们下诏,让我们杀掉黄绍颇(朱文进任命的泉州刺史)。我观察各位的容貌,一个个皆器宇轩昂、气度不凡,不像久居贫困者,听我的话,荣华富贵就在面前;否则,大祸临头!” 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五十二位勇士热血沸腾,当场表示愿意杀黄绍颇,向王延政宣誓效忠。 于是,大家手持木棍,趁夜翻墙闯入黄绍颇的家中,将黄绍颇生擒,然后斩首。留从效把黄绍颇的人头打包,让作战副司令(副兵马使)陈洪进当快递小哥,连夜送往建州,呈现给王延政。 与此同时,留从效携带州府官府印信,前往王继勋的家,请他出来主持泉州事务;留从效自称平贼总指挥(平贼统军使)。 王继勋的父亲叫王延美,祖父是王审邽,王审知是他的叔祖父。因他的血缘较疏远,所以不再朱文进的屠杀名单上。 陈洪进携带着黄绍颇的人头,走到尤溪,与数千福州兵遭遇,福州兵拦住去路,陈洪进冲他们喊道:“正义之师已经将朱文进诛杀,我奉命日夜兼程,去建州迎请我们的新君,你们拦着我是几个意思?等我们的新君王延政同志来了,你们作何解释?”说罢就举起黄绍颇的人头。 福州兵也不管人头是黄绍颇的还是朱文进的,总之是一哄而散。有几位领头的将领还主动加入到陈洪进的队伍中,跟他一起去往建州报功请赏。 王延政得到泉州起义的消息后,非常高兴,当即任命王继勋为泉州刺史,加兼侍中;留从效、陈洪进、王忠顺、董思安等一律提拔为总指挥官。 在泉州起义的示范作用下,漳州、汀州也纷纷拨乱反正,投送到建州王延政阵营。 【漳州、汀州】 漳州将领程谟得到泉州起义的消息后,诛杀刺史程文纬,拥护王继成暂代刺史工作。 王继成的身世不详,史书只说是王延政“从子”,也许是侄子,也许是养子。如果是侄子的话,就可能与王继勋类似,祖父是王潮或王审邽,而不是王审知。 总之,起义将领们不敢僭越自称刺史,只能拥护一位王氏宗族。 汀州刺史许文禛也及时上疏,表示归顺建州王延政。 至此,闽国五州,王延政有其四,只差福州。 【福州起义】 朱文进听到泉州起义的消息后,大为恐慌,三州的迅速变色意味着朱文进伪政权的土崩瓦解,他的末日即将到来。 朱文进不甘心,他还要做垂死挣扎,努力挽回颓势。 他拿出大量金钱,招募了两万乌合之众,由林守谅、李廷锷率领,反扑泉州,战鼓声传数百里,声势浩大;王延政派大将杜进率领两万人救援。 泉州守将留从效出城迎战,大破福州兵,击毙林守谅、生擒李廷锷。 第716章 淮南灭闽之战1 王延政又派吴成义率领战舰一千艘,顺流而下,直扑福州。 朱文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剩下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他派儿子跑到吴越国充当人质,乞求救援。 然而未等吴越国出手,淮南却不请自来,对建州发起了攻击。 此前,在王延政与王延羲手足相残的时候,淮南因与后晋在安州问题上产生矛盾,分身乏术,无法南下干涉,于是就想通过一纸书信充当仲裁人,结果被无情打脸,尤其是遭到了王延政的冷嘲热讽,双方随即“断交”。 如今,淮南已经与后晋达成默契和解,解决了北顾之忧,而闽国的内战继王延羲死后仍未停歇,反而达到了另一个高潮,腾出手来的淮南嗅到了趁火打劫的机会。 淮南的翰林待诏臧循和枢密副使查文徽是同县人,关系较好,臧循曾经当过商人,经常往返于闽国,对闽国的山川地貌比较熟悉,故而成为坚定的主战派,他游说查文徽,要趁闽国内乱夺取建州,为淮南开疆拓土。 在臧循的帮助下,查文徽上疏建议趁虚出兵建州。然而淮南朝廷的多数官员都反对出兵。淮南李璟对趁火打劫非常感兴趣,但无奈朝中反对声音太大,于是便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派人去边境考察情况,然后再做决断。 而被派去主导调研工作的,就是查文徽本人。所以说看似是“折中”的办法,实际是李璟拉偏架,战略缓冲,抵消朝堂上的压力。 查文徽是“主战派”核心人物,是南下入闽的倡导者,不用问,他抵达信州后,立刻上疏做了工作报告,保证这次战争一定能成功。 于是,李璟派洪州将领边镐率领部队,跟随查文徽,南下作战,入侵闽国。查文徽率领大军顺着建阳溪南下,进驻到建州北面的盖竹,摩拳擦掌,准备趁建州空虚,一举拿下。 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展开部署,就得到了泉州、漳州、汀州归附王延政的消息,大惊失色;与此同时,又得到了镛州将领张汉卿率领八千援军北上支援的消息。 查文徽心态爆炸,嚣张的气焰瞬间化作一缕青烟,滚滚而去。淮南大军立刻拔营起寨,顺着建阳溪往被撤退,退回建阳县固守。 与此同时,南下侵闽的始作俑者臧循,正率领另一支部队驻扎邵武,邵武县当地百姓积极为闽军带路,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对臧循发动了奇袭,淮南军大败,臧循被生擒,押到建州,斩首示众。 进逼到福州城下的吴成义,听到淮南大举入侵的消息后,灵机一动,想了一条妙计,他派人告诉福州守军,说淮南是来帮助建州讨伐叛逆的,你们完蛋啦! 守军信以为真,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朱文进困守福州,望眼欲穿望不到吴越国援军,只有城外耀武扬威的建州兵,和传说中帮建州打福州的淮南大军。 绝望之下,朱文进决定投案自首,争取组织上的宽大处理。他派宰相李光准等携带传国玉玺等皇家信物,呈送给建州王延政,向其投降归顺。 消息传出,福州的将士们不安起来,南廊承旨林仁翰召集部下,说道:“我们世代侍奉王氏,而今却助纣为虐,听由叛徒摆布,倘若王延政入主福州,我们有什么脸面去面对?” 随后,林仁翰率领三十名亲信党羽,对连重遇的宅院发起了突袭。 连重遇正在集结部队,人数众多且全副武装。 三十勇士好比抢银行的劫匪,闯入银行之后才发现大厅里全是等待发工资的警察。三十人顿时慌了手脚,一部分扭头就跑。 连重遇和他的部队也在懵圈之中。关键时刻,林仁翰快步上前,提枪就刺,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之间,连重遇中枪身亡,周围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连重遇的人头就已经被林仁翰割下。 林仁翰高举连重遇的人头,向大家说道:“富沙王王延政马上就要进福州了,你们全都会被满门诛杀!现在,连重遇已经被杀了,你们要想活命的话,就拿朱文进的人头来赎罪!” 众人短暂地错愕之后,立刻欢呼雀跃,跟在林仁翰的后面扑向皇宫,争先恐后地抓捕朱文进。朱文进遂被乱兵所杀。 随后,在林仁翰的带领下,福州守军打开福州城门,迎接吴成义入城接管,将朱文进、连重遇的人头打包,送到建州报功。 理论上,王延政已经统一了全闽,结束了内战。福州百姓们纷纷请愿,邀请王延政同志入主福州,把国号由“殷”改回“闽”。 实际上,朱文进的快速倒台也给王延政提供了前车之鉴。王延政的实际控制区域仅仅局限于建州,泉、漳、汀、福四州随时可以改弦更张,特别是汀州许文禛,两次倒戈只在一纸书信。 而且淮南大军仍在建州北部驻扎,吴越国也随时可能南下干涉,王延政的“统一”仅仅是表面荣光,实际上却是面临严重的内忧外患。 王延政恢复国号为“闽”,派侄子王继昌镇守福州,派禁军将领黄仁讽率部队进驻福州,帮王继昌看场子。随后征调福州的侍卫亲军及拱宸都、控鹤都共计一万五千人,增援建州,抵抗淮南侵略军。 领导福州起义的林仁翰到了建州之后,遭受了冷遇,王延政给他的赏赐非常稀薄,态度也很冷淡。林仁翰很有自知之明,表示不被追究从贼附逆的罪过已经烧高香了,还要啥自行车呀,从此之后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一直到死都很低调谨慎,从来不吹嘘福州起义斩杀朱文进、连重遇的功劳。终获善终。 【福州兵变】 随着福州战事的结束,越来越多的闽国部队被调往建州战场。 淮南统帅查文徽骑虎难下,自己约的架,跪着也要打完。查文徽向后方写信求援,请求增派援军。 淮南李璟派禁军将领何敬洙、祖全恩、姚凤率数千援军增援前线;王延政加派“杨剥皮”杨思恭、陈望率军一万增援。 大战一触即发。 第717章 淮南灭闽之战2 双方兵力持续投入,沿建阳溪对峙,形势越来越紧张。双方对峙十余天,都不敢贸然有所动作。 实际上,这种僵局对闽国军队是非常有利的,因为淮南军深入敌境,客场作战,闽军以逸待劳,享受着充足的后勤补给。 然而“杨剥皮”杨思恭却急于立功,催促陈望主动出击。 陈望告诉他,说淮南大军虽然人数略少,但来的都是具有实战经验的精锐部队,将领们也是久经沙场的悍将,不可轻视,何况这一战意义非凡,直接关系到闽国的生死存亡,我们万万不可草率,除非有必胜的把握,否则不应放弃消耗战的有利局势。 杨思恭大怒,对陈望咆哮道:“淮南军深入我境,咱们皇上忧心忡忡,晚上都睡不着觉,把帝国命运交到你我手中。我们在兵力上拥有绝对的优势,却畏缩不动,现在不趁着敌人立足未稳予以迎头痛击,如果淮南军趁机逃走,你我还有何颜面回见皇上?” 随后又假传圣旨,命令陈望主动进攻。 陈望迫不得已,只能发动攻击。 淮南军大喜过望,于是“击贼于半渡”,祖全恩率领主力部队在岸边阻击,其余将领率领轻骑突进部队,迂回到闽军背后,发起夹攻。闽军大败,陈望战死,杨思恭狼狈逃离战场。 一把好牌被杨思恭打得稀烂。王延政急忙征调泉州的王忠顺、董思安等,率领五千泉州兵增援建州 这是王延政的立国之战,政治意义远大于军事意义。不敢说全世界的目光都在盯着吧,反正福州、泉州、漳州、汀州都在盯着,淮南和吴越国也在盯着。 福州最先有所动作。 福州有位叫李仁达的禁军将领,在元从指挥使的位置上呆了十五年之久,一直没有得到升迁,心中充满怨恨。恰逢闽国内乱,李仁达捕捉到了机会,在王延羲与王延政手足相残时,背叛王延羲,投奔建州王延政;当朱文进弑杀王延羲的时候,他又背叛王延政,投奔朱文进,并为朱文进呈献了攻取建州的计策,希望可以在朱文进朝廷得到重用。 叛徒也讨厌叛徒。朱文进对这位反复无常的政治投机客非常反感,竟将他罢黜,丢到福清县(今福建省福清市)。 李仁达大失所望,郁郁不得志。而朱文进很快就被诛杀,王延政“统一”全闽,李仁达坐立不安,唯恐王延政秋后算账。 同样战栗不安的,还有著作郎陈继珣。陈继珣原本是王延政的部下,在手足相残时,陈继珣认为王延政仅有一州之地,绝非王延羲的对手,于是背叛王延政,投奔王延羲,并为王延羲呈献夺取建州的策略,得到了王延羲的赏识,被安排为著作郎。 如今,福州归顺王延政,二人惴惴不安。 福州兵原本就因助纣为虐而忐忑不安,急需安抚劝慰,王延政的精力全都投入到建州战场,忽略了对福州的安抚工作,镇守福州的王继昌昏庸无能,却将“二代”气质拿捏地死死的,只知道饮酒寻欢,丝毫不懂得体恤下情,指使福州将士怨声载道,恐惧疑虑。 李仁达暗中潜入福州,游说守将黄仁讽,说道:“建州只不过是一座孤城,淮南大军首战告捷,倘若乘胜进军,恐怕王延政连老巢建州都保不住,还怎能保住福州?‘开闽三王’不过是光州的一介草民,他们尚且能抓住时机,拿下福建,我们难道不应该向他们学习,利用乱世,为自己追求荣华富贵吗?” 李仁达也是光州人,革命先辈的光荣事迹永远激励着他前进。 经过一番鼓动劝说,李仁达成功策反黄仁讽。 当天晚上,李仁达就率领亲信部下,突袭总部,擒杀王继昌、吴成义。 李仁达打算自称皇帝,但朱文进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于是,李仁达想了一个妙计,拥立了神光寺的一位和尚——卓岩明,当傀儡皇帝。王延钧、王继鹏、王延羲都崇佛信道,成千上万地剃度和尚,如果死后有知,不知三位先王此时当作何感想。 卓岩明是当地的网红和尚,据说他目生重瞳、双手过膝,是项羽和刘备的串儿,拥有很多粉丝信徒,具有一定的影响力,也算德高望重了,所以被李仁达选中。 公元945年3月3日,和尚卓岩明在李仁达等人的拥护下,正式登基称帝。李仁达亲自为他脱下袈裟,披上龙袍、戴上皇冠,然后率领文武百官向他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李仁达为卓岩明加冕的举动,蕴含着清晰而强烈的政治信号,如同那副经典油画——《拿破仑一世加冕大典》。 按照当时欧洲的传统旧俗,皇帝和国王应该由教皇来加冕,皇帝应该跪在教皇面前,由教皇把皇冠戴在他的头上,以表示“君权神授”,教皇代表上帝册封他为皇帝。拿破仑则拒绝给教皇下跪,并一把抢过教皇手中的皇冠,自己戴在了头上,又是自己把皇冠给皇后戴上。意味着拿破仑的皇权是他自己封的,跟什么上帝没半毛钱关系,社会你拿哥。 油画作者煞费苦心地选取了大典的后半段,即拿破仑给自己的皇后加冕的镜头。这样既能让拿破仑稳居画作的C位,又不至于让教皇和他所代表的教廷太过于难堪。所以虽然名为“拿破仑加冕”,内容确实拿破仑的皇后加冕。 同理,李仁达给卓岩明加冕,就是告诉人们:他的皇权是我赐予的,他只是我的傀儡。 随后,李仁达派人携带奏章前往汴州,向后晋称臣,并十分谄媚地用“天福十年”的年号。可笑的是,当时后晋已经改了年号,现在是“开运二年”,可见当时的消息是多么的闭塞。 王延政接到福州兵变的消息后,立刻屠杀了黄仁讽留在建州的全家老小。随后派禁军将领张汉真汇合漳州、泉州的武装,讨伐福州。 第718章 淮南灭闽之战3 黄仁讽听到自己全家被杀的消息后,把悲伤和愤怒化作战斗力,打开城门,主动出击,一举击溃张汉真的部队,并生擒主将张汉真,押入福州城,斩首示众。 和尚卓岩明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剃发出家,晨钟暮鼓、青灯古佛,认真修行,一不小心修成了正果,竟然当了皇帝。卓岩明很快就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在他在位期间,做了两件事: 一是派人到老家莆田,迎接自己的父亲来福州,当太上皇。“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龙椅先动的手。” 二是在金銮殿上焚香作法,据他自己说,他有撒豆成兵、役鬼驱神、呼风唤雨的本事。话说这不是道士的职业技能吗? 李仁达拥立了卓岩明后,自己总领兵权(判六军诸卫事),然后命黄仁讽驻防西门,陈继珣驻防北门。这两人是李仁达最信任的战友,因为他们都曾背叛过王延政,特别是黄仁讽,刚被王延政满门抄斩。 然而他却失算了。 叛徒之所以会背叛故主,无非是两种原因,要么是谋求更大的利益,要么是躲避更大的灾祸。而利益和灾祸则取决于两大阵营的实力对比,还有人们的预期。 黄仁讽虽然被灭满门,但他在冷静下来之后,却不再怨恨王延政,而是充满羞愧和自责,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一时糊涂,咎由自取。 某日,黄仁讽与陈继珣闲谈,黄仁讽说道:“人之所以被称作人,无非是忠、信、仁、义。我之前在王延政手下立功,很受他的信任,所以才被他任命为福州守将,可我呢?却背叛他,这就是不忠;人家把侄子托付给我,可我却把他杀害,这就是不信;福、建内斗相争,使闽国人自相残杀,这就是不仁;不顾妻儿老小,因自己的一时糊涂而让家人惨遭屠戮,这就是不义!” 黄仁讽越说越难过,最后捶胸顿足,嚎啕痛哭,“我TM还是个人吗?我就是一个死有余辜的大混蛋!” 陈继珣感激捂住他的嘴,劝慰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大丈夫追求功名,还顾得了什么妻儿老小?事已至此,不要瞎琢磨了,不要再乱讲话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心虚的李仁达在福州城内遍布耳目眼线,而情绪失控的黄仁讽又是顿足捶胸、嚎啕大哭,所以这些话很快就被李仁达知晓。 李仁达遂诬陷黄仁讽、陈继珣谋反,将二人斩首,并回收了二人的兵权。从此,李仁达掌握了福州的全部武装力量。 次月,李仁达以提升士气为由,在福州举行了规模盛大的阅兵式,并邀请“皇帝”卓岩明亲临现场,检阅部队。 卓岩明意气风发,向参加检阅的部队致以崇高的问候,“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啦!” 突然,几位受检的勇士窜出来,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将卓岩明当场刺杀。 一旁的李仁达“大惊失色”,转身就逃,当然是被士兵们拦住喽。只见将士们群情激愤,生拉硬扯,愣是把李仁达按在卓岩明的龙椅上,意思是让他当皇帝。 李仁达“拼命”挣扎,“不要啊,不要啊……” “澶州兵变”嘛,大家都懂。 杀了卓岩明之后,又派人杀了“太上皇”。 李仁达表示自己德行不高、威望不足,不敢妄称皇帝,派使节给淮南上疏,向淮南称臣。在称臣奏章中,李仁达自称福州威武军留后,使用的是淮南的年号——“保大三年”;但同时也向后晋进贡。 面对李仁达的归附,淮南李璟欣然接受,立刻任命他为福州威武军节度使、加同平章事,并赐名李弘义,将他编入皇室宗籍。李璟的儿子排“弘”字,后因避宋朝讳而改“从”字,赐名李弘义,说明李璟将他认作子侄。 淮南接受李仁达的原因,当然就是与他形成对建州王延政的南北夹攻之势。李仁达在得到淮南的接纳后,又派人出访吴越国,寻求建立友好关系。 在外交方面,李仁达完胜王延政。王延政得罪了全部邻居,而李仁达则与全部邻居都建立了友好合作关系。 王延政的日子不好过了。 淮南在首战告捷后,乘胜兵临城下,包围建州,并数次击败泉州援军(王忠顺、董思安等)。为了进一步削减王延政的抵抗力量,淮南釜底抽薪,分兵出击,攻打汀州、镡州等建州后花园,瓦解建州王延政势力。 在汀州,淮南遭遇了失败,被汀州刺史许文禛击败;但淮南将领边镐攻克了镡州,破除了建州的犄角之势。 建州被围,福州叛变……王延政刚刚“统一”全闽没几天,没想到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被淮南一记重拳打回原形,仅仅能控制建州这座孤城。 王延政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他做了两件事: 军队大清洗: 在福州归顺的时候,王延政抽调了拱宸、控鹤即禁卫亲军一万五千人,增援建州,如今,福州李仁达兵变,王延政开始猜忌这些福州援兵。于是,王延政命令他们上缴武器铠甲,骗他们说让他们返回福州,然后在半路设下埋伏,将他们全部屠杀,并把他们的肉割下来,腌制成肉干,带回建州,充作军粮。 改善窒息的外交环境: 王延政派人出使吴越国,向吴越国称臣,请求出兵援救。三十年前(916),王审知与钱镠通婚,王审知次女嫁给钱镠之子钱元珦。论辈分,王延政是吴越国现任国君钱弘佐的舅舅。 面对舅舅的求救,吴越国外甥会作何反应呢? 来不及反应,因为在一个月之内,建州沦陷了。 在淮南大军的围困下,建州守军人心离散,士气崩盘。 不断有人提醒泉州援将董思安,说事已至此,建州大势已去,沦陷只在旦夕,你最好替自己好好打算打算。 董思安回答地掷地有声,“我累受王氏厚恩,侍奉王家几代君王,如果在王家最危急的时刻背叛他,那天下还有谁能容我?” 董思安誓不负王氏,部下们深受感动。建州的各路兵马均有大量逃兵出现,唯独董思安一军,没有一个人逃亡。 第719章 再战福州 公元945年8月24日,在围困半年后,淮南大军发起了新一轮攻击,淮南先锋官王建封终于第一个攀上建州城墙,立下“先登之功”。建州被攻克。 王延政向淮南投降;泉州援将王忠顺阵亡,董思安收拢残兵败将,退回泉州。 至此,“十国”中的闽国,被淮南(南唐)灭亡。唐朝末年(893),王潮入主福州,一举吞并闽地,后传位给弟弟王审知,随后便一直被王审知一脉的子孙袭承,传王延翰、王延钧、王继鹏、王延羲、王延政。 虽然王延钧在933年正式称帝建国,至今13年,但王氏早在893年就已经实际控制了闽地,割据称雄,所以习惯上认为“闽国”应该从893年王潮割据福建开始算起,到945年王延政投降,共53年。 当淮南大军围困建州的时候,建州百姓的态度是引人深思的。据记载,建州百姓纷纷充当带路党,争先恐后地帮淮南大军开山砍树、开辟道路,把淮南侵略军当做解放者,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究其原因,也非常简单,就是因为王延政集团长期的盘剥压榨。王氏宗族长期内战,王延政以一州之力,怼天怼地怼空气,穷兵黩武,而他把一切压力完全转嫁给百姓,并重用“杨剥皮”杨思恭,对百姓敲骨吸髓。 建州百姓早就不堪忍受王延政的暴政,故而把淮南侵略军当做解放者,帮助他们推翻王延政的统治。 然而淮南大军却在攻克建州后,纵兵劫掠,公开打砸抢烧,建州的宫殿和百姓的房屋在一夜之间化为焦土。就在8月24日城池沦陷的当晚,天降大雨,气温骤降,大量建州百姓因失去房子而被冻死。史籍记载“是夕寒雨,冻死者枕藉于道”。 于是,建州百姓品尝到了当亡国奴的滋味大失所望,开始悔恨自己的选择。 为了安抚建州百姓的情绪,淮南方面斩杀了“杨剥皮”杨思恭。 又在不久之后改建州镇武军为永安军,调虔州百胜军节度使王崇文为建州永安军节度使。王崇文为人正直、处世宽厚、法纪严明,非常适合修复战争创伤,只用了很短时间,就受到了建州百姓的爱戴和拥护。 王延政举族迁往淮南,李璟给予了他较为丰厚的待遇,先任命他为羽林大将军(禁军序列,养老专用闲职),后改饶州安化军节度使,封鄱阳王,在饶州坐镇达九年,后改封光山王,死后追赠福王。 王延政投降后,汀州刺史许文禛、泉州刺史王继勋、漳州刺史王继成,先后献出城池,向淮南投降。 再加上早就称臣归顺的福州李仁达,淮南已经在名义上吞并了闽国全境。 与曾经的朱文进、李仁达、王延政一样,“统一”只是“名义上”的,各方势力基于利益的角逐从未停歇,也就意味着闽国的最终归属仍然是个未知数。 在泉州、福州等相继并入淮南版图后,泉州刺史王继勋给福州李仁达写信,联络感情,谋求建立友好的关系。 在王继勋看来,自己在前朝(闽国)是皇亲国戚、皇族宗室,而李仁达只是一个小小的禁军将领,若在几个月前,李仁达这小子见了自己是要下跪磕头的,现在是风云变幻,大家同朝为官(南唐)了,自己能主动屈尊,折节下交,以平等之礼待之,已经是很抬举李仁达了。 然而李仁达可不这么想。时代变了,大家要与时俱进。 首先,我是谁?我是“李弘义”,入皇室宗籍的正儿八经皇室成员,我是皇亲国戚了。您呢?亡国降将,丧家之犬。 其次,我是福州威武军节度使,看我口型:节——度——使!您是泉州刺史,刺史的干活。我比您高三级!小鬼。 再次,泉州是福州威武军的辖州,也就是说,我是你的顶头上司,直接领导。 总之,在前朝,我李仁达见了你王继勋,确实是要给您磕头请安,但是现在,截然相反,你得规规矩矩地给我跪下,叫声爷! 看到王继勋以平等礼节的书信,李仁达勃然大怒,派弟弟李弘通(亦赐名,原名史无记载)率一万大军,南下讨伐泉州。 实际上,“下属失礼”只是一个借口,领导也许会生气,但不至于付诸大规模军事行动。通过李仁达的外交努力,也可以看出这人还是有一定政治头脑、有一定心机的。 李仁达之所以南下泉州,是因为淮南还未对四州(福、泉、漳、汀)形成强有力的控制,这是李仁达扩充实力、割据称雄的最后机会。找个理由,将泉州等地实际控制,既可以利用地缘政治,通过吴越国、后晋、南汉牵制淮南,达到割据称雄、甚至复国(闽国)的目的;也可以为自己增加政治筹码,跟淮南李璟讨价还价。 总之,就是要在淮南势力对闽地形成有效控制之前,尽可能生米煮成熟饭。把割据变成既成事实。 面对汹汹而来的李弘通大军,泉州发生兵谏。 是兵谏,不是兵变。简单的区别:兵谏是褒义词;兵变是中性词,多数情况下是贬义。 原因是这位王继勋跟福州被杀的那位王继昌一样,很不得军心。发动兵谏的是“泉州起义”的领袖留从效同志,留从效现任泉州都指挥使,即泉州军队总指挥,他对王继勋说道:“李弘通兵力强大,来势汹汹,而泉州将士们都怨恨你赏罚不公,不愿为您卖命,您应该离开领导岗位,回家闭门思过!” 随后,留从效接替王继勋主持泉州事务,将士们欢欣鼓舞,士气高涨,一举击败李弘通。 留从效遂上疏李璟,汇报事情的始末缘由,并恳请李璟治自己的兵谏犯上之罪。 李璟当然选择原谅他了,下诏安抚劝慰,任命留从效同志为泉州刺史,调王继勋同志回朝廷,另派军增援泉州。 李璟三个动作的解读: 福州、泉州名义上都是淮南的领土,李仁达擅自出兵泉州,淮南对闽地控制力的薄弱可见一斑。所以泉州无论是兵谏还是兵变,只要留从效愿意向淮南继续称臣,那么淮南方面一定会答应他的一切请求,留从效已经实际控制了泉州,“泉州刺史”是既成事实; 把王继勋调回中央,是对王继勋本人的保护,也是为淮南留下一枚政治棋子,因为他拥有“前朝皇族宗室”的标签,在闽地的动荡中,这是一笔极具价值的政治资产,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闲了置,忙了用; 派军队驻扎泉州,名为增援,实际则是监视、控制留从效。 第720章 骑虎难下 当淮南攻克建州的时候,就打算一鼓作气,顺流而下,把福州一勺烩。淮南李璟紧急叫停。 因为当时“晋辽大战”已经进行到白热化阶段,刚刚结束了二次战役,虽然两次战役都是后晋获胜,但长期的内部平叛战争和对辽战争也掏空了后晋的身体,李璟认为这是染指中原的好机会,于是频繁与契丹取得联系,相约南北夹攻中原。 所以在攻克建州、俘虏王延政之后,李璟就指示前线部队班师回朝,休整之后,就要投送到北部战场,配合契丹攻击后晋。至于福州等地,就交给时间慢慢消化。 枢密使陈觉也主张见好就收,因为这次建州战争的推进者是他的副手——枢密副使查文徽。 关于淮南的内部政治斗争,比如陈觉等,我们将在后文展开专题,在此简单一笔带过: 陈觉的部下查文徽提议攻打建州王延政,包括陈觉在内的文武百官一致反对,但李璟力排众议,支持了查文徽的提案,发动了建州之战,结果真的消灭了闽国。查文徽受到了李璟的重用和提拔,而陈觉的仕途就黯淡无光了。 如果查文徽等“主战派”继续南下福州,攻克福州,那……太可怕了。所以陈觉也不希望“主战派”继续立功。 问题是李璟虽然也不支持继续南下作战,但朝中的压力实在太大,从之前的全体“主和派”变成了全体“主战派”。 聪明的陈觉很快就找到了平衡点,可以完美兼容,那就是用政治诱降代替军事行动,招降福州。 于是,陈觉毛遂自荐,说自己愿意以三寸不烂之舌,“叭叭叭”说服李仁达放弃割据,屁颠屁颠入京朝见。 淮南集团的骨灰级大谋士宋齐丘,也在淮南最高权力的更迭和动荡中起起落落,此时的他也基本是“靠边儿站”的状态,很受尊敬,但很没说话的份儿。而他与陈觉的私人关系非常铁,于是两位政治孤儿抱团取暖,宋齐丘为陈觉站台背书,极力称赞陈觉同志才思敏捷、口才出众,一定不辱使命,不战而屈人之兵! 如果真能不动刀兵就平定福州,自然是再好不过,于是李璟给李仁达准备了极为丰厚的赏赐,并将其母亲和妻子都封做国级夫人,四个弟弟也都加官进爵,希望以此表现诚意,促成福州的和平解放。 陈觉去福州,如同蒋干去东吴,自讨没趣。李仁达岂会被糖衣炮弹欺骗?接待陈觉时,李仁达态度傲慢而冷淡,而周围亲信爪牙们更是目露凶光,仿佛只要李仁达一个眼神,就叫陈觉血溅当场。 陈觉吓得没敢说出口,对于让他入朝觐见之事,半个字都不敢提。在受了一顿窝囊气之后,灰溜溜离开福州,无功而返。 当陈觉走到镡州时,他再也没脸往北走了。原本指望靠这次游说使自己扳回一局,没想到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有何脸面回见李璟? 陈觉终于恼羞成怒,决心铤而走险,再赌一把。他伪造了诏书,假传圣旨,以李璟的名义命令李仁达马上进京朝见,并“任命”自己为福州地区最高行政长官,接替李仁达的职务,然后征调汀州、建州、抚州、信州的地方武装及中央驻军,命其亲信冯延鲁当统帅,气势汹汹奔赴福州,逼迫李仁达北上进京。 冯延鲁兵临城下,先给李仁达写信劝降,为之分析祸福,希望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李仁达软硬不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甭废话,想打就打。李仁达派水军司令杨崇保主动出击。 陈觉伪造诏书、假传圣旨、擅自发兵的消息传回中央,朝野震惊,从法律上讲,满门抄斩是陈觉同志的起步价。但是陈觉的党羽(如宋齐丘)等曲线救国,先不提矫诏之罪,而重点谈及时势,说不管起因怎样,反正前线已经打起来了,此时必须增援,先打赢了再说。 战斗爆发后,双方互有胜负,冯延鲁先击败了杨崇保;李仁达亲自出战,扳回一局,生擒了淮南禁军指挥官杨匡邺。 战事陷入胶着。 李璟骑虎难下,被迫继续增加援兵,派建州节度使王崇文挂帅,命魏岑当监军,与冯延鲁会师,共同进攻福州。 魏岑与冯延鲁等人都是陈觉的同党,一丘之貉。在陈觉矫诏发兵的时候,魏岑正奉命巡抚漳州、泉州,听说陈觉起兵,担心陈觉会独享解放福州之功劳,于是也擅自发动漳州、泉州的军队,会同陈觉,共伐福州。 陈觉、魏岑、冯延鲁、冯延巳在淮南合称“四凶”,再加上查文徽,合称“五鬼”。这几位都不是省油的灯,几人各有各的小算盘,时而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时而尔虞我诈、互相算计。比如这次福州之战,几人的貌合神离就展现得淋漓尽致。 淮南大军共计数万人,齐聚福州城下,“四凶”们既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又是竞争对手,都怕功劳被别人抢夺,于是大家在没有统一指挥、没有统一部署的情况下,各自为战,争抢先入之功。 史籍记载,“延鲁、魏岑、王崇文等各领兵数万,四面俱至,围城数匝,声动天地,有国以来,出师之盛,未之有也。” “四凶”打群架,打出了一个淮南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战役,对于李璟来说,真实一个无比辛辣的讽刺。 乱拳打死老师傅,淮南军不按套路出牌,倒是凭借人数优势取得开团的一波优势,攻克了福州的外城。李仁达被迫退守内城。 李仁达再次发挥外交优势,向后晋称臣,自称福州威武军节度使,暂管闽国事务,还十分乖巧地把名字由“李弘义”改为“李弘达”,以示与淮南决裂。 后晋立刻予以承认,正式册封李仁达为福州威武军节度使,总管闽国事务,加同平章事,让福州李仁达牢牢扯住淮南的后腿。 在淮南大军的狂轰滥炸之下,福州守军出了叛徒,排阵使马捷反水倒戈,引导淮南部队自西北角进入到西城门(善化门),总指挥丁彦贞率领一百人输死抵抗,李仁达且战且退,退入善化门内,至此,福州的外城和第二道城均被淮南攻克,李仁达几乎丧失一切外围防线,退无可退,灭亡只在旦夕之间。 第721章 灭闽涟漪1 情急之下,李仁达再次改名为“李达”(避吴越王钱弘佐的讳),派使节前往吴越国,向吴越国表示称臣归附,并请求派兵援救。 史学家对李仁达的评价非常低,“阴阳反复,所至称臣,屡变名字……汉吕布、晋刘牢之视仁达为近之矣。”李仁达跟著名的“三姓家奴”吕布有一拼,典型的有奶就是娘,四处喊爹的狼崽子。 不仅是后世史学家骂他是反复无常的小人,在当时就有很多人鄙视他的无耻行径,比如吴越国,李仁达可谓是声名狼藉,在接到他的称臣请求后,满朝文武几乎一致反对。 不久前,吴越国受建州王延政之邀南下,却在建州城外遭到王延政的反杀,让吴越国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有了上次建州之战的教训,吴越国大臣们对这次福州的邀请更加谨慎。 如果败了,那肯定是伤财惹气赔盘缠;可如果赢了,吴越国就能得到好处吗?李仁达向淮南称臣,结果还不是与淮南兵戎相见,危急时刻再向我吴越国求援,谁能保证我吴越国不是下一个淮南?不可不可,不可援助。 再者,淮南已经吞并了闽国五州之中的四州,只剩福州李仁达苟延残喘,且已经被攻克外城,陷落几乎已在旦夕之间,从军事角度上说,援助福州也是要面临极大困难的。 风险高,收益小,所以援助福州是笔赔钱的买卖,不能做。 然而关键时刻,一个叫水丘昭券的人发言了,他力排众议,坚决主张援助福州李仁达。 水丘昭券的境界更高、格局更大、眼光更加长远。正因为福州危在旦夕,所以我们才必须不惜代价,抗淮援闽! 在闽国的整个内战中,“江淮双雄”持续干涉,如今淮南已经控制了80%的闽国,唯有福州一城尚在抵抗,倘若福州沦陷,就意味着淮南独吞了整个闽国,同时也就是意味着吴越国变成了淮南的“国中之国”。在地图上看,吴越国的北、西、南三面都被淮南包围,仅有东面与大海相邻。这对于吴越国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既然福州愿意抵抗,愿意充当抗淮的前线战场,我们出钱、出装备、出兵,也是值得的,毕竟仗要去别人家里打,庆功宴可以在自己家里喝。 另外,福州向我们称臣,先不管他是否有诚意,起码是向我们称臣归附了,而我们却见死不救,那么将来谁还愿意向我们称臣归附?吴越国将以什么形象出现在国际政治舞台呢? 总之,水丘昭券“抗淮援闽”的主张与我们当初的抗美援朝有异曲同工之妙。 英雄所见略同,此时的吴越王是年仅18岁的钱弘佐,18岁的年龄血气方刚,正要施展拳脚干一番大事业。 钱弘佐像极了赤壁之战时的孙权,他的本意也是偏向于出兵抗淮援闽的,没想到朝堂之上群臣一片反对之声。正当钱弘佐生闷气的时候,水丘昭券的一席话正中下怀,再看水丘昭券舌战群儒、侃侃而谈,分析地头头是道,于是当即宣布道: “唇亡齿寒,春秋大义,都不允许我们见死不救。我既然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如果连邻居的灾难都不能解除,还称什么‘元帅’?我意已决,抗淮援闽,再敢异议者——斩!” 于是派出三万大军,海陆齐发,驰援福州。 吴越援军的及时到来,为福州李仁达注入了一针强心剂。李仁达迫不及待地联合吴越援军对南城的淮南占领军发动反扑,结果失败,导致福州完全被包围,从此中断了与外界的联络。形势更加严峻。 眼看福州的陷落只差临门一脚,淮南又分两批次大规模调兵派往前线,先是征调董思安、留从效;后征调信州刺史王建封。 在相持阶段,淮南军队反而讨不到便宜。淮南在福州前线的总司令是王崇文,但无论是“四凶”陈觉、冯延鲁、魏岑,还是降将留从效、“先登之功”王建封,都不听从王崇文的号令,各军各自为战,互相争抢功劳,人数虽众,却是一盘散沙,相互之间没有照应,将士之间也因此离心离德。 这场福州之战从946年的8月开始,到11月吴越国出兵,陷入僵局,淮南深陷福州泥淖,一直持续到了947年的3月。在此期间,耶律德光取得了第三次晋辽大战的胜利,入主汴州,后晋灭亡。 陈觉矫诏出兵,强行开团,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挑起了一场错误的战争,打乱了李璟联合契丹、夹攻后晋的既定方针,使得淮南错失染指中原的最佳时机。 然而淮南得到了什么呢? 淮南收获了大红大红的财政赤字。庞大的军费开支远超李璟的预算。 淮南的杜昌业曾在淮南做兵部尚书兼判省事,“判省事”就是负责政府的日常运转,可以接触到国家的账本,后来外放到江州做观察使,在946年11月被调入中央,任吏部尚书兼判省事。当杜昌业重新查阅相关档案时,当场摇头叹息,说我这才离开几年,国库竟然消耗了一半,这还了得! 福州战场刚刚转入僵持阶段,淮南的国库就消耗过半。“吞并闽国”给淮南带来的是包括巨额军费开支在内的管理成本,这是一项长期投资,短期来看是赔钱的。 关键就在于,淮南能否健康地挺过“短期”的寒冰期,迎接长期受益。 而福州的僵局也撼动了淮南在闽国其他地区的控制力。 比如漳州。 在福州战事打响后,漳州将领林赞尧发动兵变,泉州刺史留从效出兵镇压,随后让董思安暂代漳州刺史。 李璟便正式任命董思安为漳州刺史。董思安的父亲名为董章,“漳”犯父讳,所以坚辞不受。李璟便把漳州改名为“南州”,仍命董思安为刺史,然后征调留从效、董思安入援福州前线。 这件事也标志着留从效对泉州、漳州拥有了实际控制权,福州战事结束后,留从效毒杀董思安,割据泉州、漳州,李璟鞭长莫及,只能妥协绥靖,设置清源军,以泉州为总部,以留从效为清源军节度使。这是后话。 第722章 灭闽涟漪2 闽国五州,福州最终也没能并入淮南版图,而泉州、漳州也被留从效割据。淮南耗空国库,打了个寂寞。 时间到了947年3月,吴越国也向福州加派援军,由大将余安率领,通过海路抵达福州城南。 历史上罕见的登陆战即将呈现: 福州的海岸一片泥泞,必须先铺设一层竹席,才能供人行走。淮南军队万箭齐发,吴越援军根本无法靠近。 可以参照著名的“诺曼底登陆”,在没有空中火力支援的情况下,强行抢滩登陆无异于自杀,岸基炮台、弓弩就是登陆一方的死神收割机。 就在这个时候,淮南“四凶”之一的冯延鲁独辟蹊径,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福州守军之所以不肯投降,就是在等这批援军。干脆,我们就让他们登陆,然后一举歼灭,这样,城里的守军就死心了,也就投降了。 部下孟坚赶紧反对,说吴越援军现在正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用不了多时,就会因后勤补给问题而匆匆撤退;如果把他们放上岸来,我们怎会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将他们全部杀光? 冯延鲁很不高兴,有我在,怎么会杀不光? 官大一级压死人,冯延鲁一意孤行,下令停止射击,恭候吴越援军登陆上岸。 吴越援军成功登陆,随后便对淮南军队发起了猛攻,冯延鲁抵挡不住,率先逃跑,孟坚阵亡,淮南军遂崩溃大败。 城里的守军也出城作战,配合吴越援军,一口气将福州城南的淮南军全部击溃,关键时刻,总司令王崇文亲率贴身卫队三百人抵抗,其余各部稍稍在其身后集结,吴越援军这才停止追击,退守福州。 福州李仁达把军队的指挥权全部交给了吴越援军统帅余安。 这时候,淮南军中盛传一条小道消息:吴越国准备放弃福州,把李仁达和他的部队全部迁回吴越国。 据说这是福州降兵带来的消息。淮南将领刘洪进等人将这条情报汇报给副统帅王建封,并建议王建封设下埋伏,等吴越国军队撤走后,第一时间抢先入城。 这条不可靠的情报引爆了淮南围城部队,各位将领各自盘算着。 留从效已经心生割据之意,深谙猫鼠游戏,福州孤悬于淮南之外,无论是被李仁达割据还是归属吴越国,都是留从效割据泉州、漳州的基础,所以留从效不愿看到淮南占领福州; 王建封因“先登之功”而成为淮南军界新秀,处处遭受“四凶”、“五鬼”的打压排挤,而这次福州之战又是“四凶”主导,所以他也不愿看到福州被淮南占领。 留从效与王建封一拍即合,对外统一口径,说道:“我们已经被击败(指登陆战),自顾不暇,哪儿还有余力争夺城池?” 当天晚上,留从效与王建封就纵火焚烧大营,向后撤退。其余部队不明真相,见友军焚营撤退,也跟着崩溃。一时间,兵败如山倒,淮南围城部队如泄洪之水,奔流不止。 冯延鲁见大势已去,情绪崩溃,拔出佩刀就要自杀,被左右亲信制止,随后狼狈逃离。 至此,福州战事以淮南的失败而告终。此一战,淮南军队被杀两万多人,损失武器辎重十万多件,国库为之消耗一空。 留从效回到泉州后,对淮南派驻的将领说道:“泉州的南面是岭南地区,蛮荒烟瘴、土地贫瘠,百姓贫苦、财力有限,又陷入到连年的战乱中,生产几乎陷入停滞,实在没有多余的钱粮供应大军,各位,回去吧。”下达了逐客令,驻军将领迫不得已,返回淮南复命。 失去了驻军,泉州也就彻底被留从效割据。李璟已经没有能力镇压泉州,于是给留从效加检校太傅,以此收买人心。 战后的淮南清算战犯元凶,又引出来一系列的内部争斗,这些话题将放在淮南专题中叙述。 却说福州李仁达。李仁达命弟弟李弘通暂代福州事务,自己则亲赴杭州,觐见吴越国钱弘倧。钱弘倧给他加兼侍中,并给他改名为“李孺赟”,给他弟弟李弘通改名为“李孺宾”。在杭州住了一段时间后,李仁达后悔自己羊入虎口,于是重金贿赂吴越国重臣胡进思,请求返回福州。钱弘倧批准。 吴越国在取得福州保卫战的胜利后,余安等将领班师回朝,派大将鲍修让为东南面安抚使,驻留福州。 据说,据鲍修让说,李仁达想要杀了鲍修让,然后再向淮南称臣,被鲍修让觉察,最终将李仁达满门抄斩,李仁达的人头送往杭州。 至此,福州彻底被吴越国控制。 然而闽国灭国的涟漪还没完。替李仁达求情的重臣胡进思,与钱弘倧关系紧张,他刚刚接受贿赂,劝钱弘倧放李仁达回福州,李仁达就阴谋叛变,钱弘倧就以这事来责备他,胡进思非常恐惧。 钱弘倧打算除掉胡进思,而胡进思羽翼丰满,势力庞大,树大根深。就在本年年底(947年12月30日),钱弘倧设宴招待文武百官,胡进思怀疑这是针对自己的鸿门宴,于是伙同他的党羽发动政变。 钱弘倧躲进后院,胡进思命人关闭后院大门,并假传“圣旨”,说钱弘倧同志突然中风,不能履行工作,由弟弟钱弘俶同志接替领导职位。 在权臣胡进思的逼迫下,钱弘俶做出了最后的抗争,提出一个条件,即胡进思必须保证不杀害哥哥钱弘倧,他才能即位,否则宁死不从。 胡进思被迫同意,于是,年仅19岁的钱弘俶走上吴越国领导岗位。胡进思又诛杀了反对自己的人,包括水丘昭券。 闽国灭亡了,连闽国人自己都想不到,小小闽国竟然拖垮了两个强邻。淮南为之元气大伤,耗空了国库,更引爆了以“四凶五鬼”为核心的内部政治斗争;在闽国内战期间,吴越国换了三次国君,钱元瓘——钱弘佐——钱弘倧——钱弘俶,虽然之前的更换跟闽国内战没有直接关系,但钱弘倧遭遇政变被囚、钱弘俶上位,则跟这次抗淮援闽有着直接关系。 第723章 诸马争槽1 闽国与中原相隔甚远,几乎没有交集,甚至于中原更换年号的一年之后,闽国人还不知道。但闽国的灭亡却对中原产生了无比甚远的影响,那就是它牵制了“江淮双雄”——特别是淮南的精力,使两国在晋辽大战期间,在中原势力最低谷、最虚弱的时期,没能趁火打劫。 当淮南从闽国泥淖中抽身出来的时候,中原已经改朝换代,成了后汉,刘知远高举民族、爱国两大旗帜,修复了元气,而契丹则险些陷入内战,并以“横渡之约”勉强过渡。此消彼长,在这一短暂时期,中原国运上升而契丹国运下降,淮南北伐无望。 不过淮南李璟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并非无处安葬,因为另一个机会很快找上了他。 二,诸马争槽——南楚 公元928年淮南派大军进攻岳州,被南楚开国元勋许德勋、王环击败,淮南主将被生擒,马殷为了缓和两国关系,特意让许德勋为淮南主将饯行,在宴会上,许德勋告诉淮南主将,说楚国虽小,但我们这些开国元勋还在,不可轻视,如果你们真想图楚国,那就等诸马驹争槽的时候吧。 许德勋不会知道,他一语成谶,楚国就亡于诸马驹争槽,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他的儿子成了楚国的叛徒,亲手把楚国送入坟墓。 马殷与朱温、杨行密、钱镠是同一年出生,唐末的乱世为这四位屌丝提供了施展拳脚的舞台,经过多年的艰苦创业,马殷逐步控制了以潭州(今湖南高官沙市)为核心的湖南地区,也是历史上唯一一个以湖南为中心的割据政权。 马殷同志的生育能力是很强的,史籍记载他共有三十多个儿子,有具体事迹的是十五人。在许德勋、王环等功勋武将及大谋士、“经济鬼才”高郁的辅佐下,马殷时期的楚国政治基本稳定,商业发达,经济高度繁荣,人民安居乐业。成为南中国的一方乐土。 在马殷统治末期,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所以许德勋才会发出悲观而绝望的感慨,认为楚国早亡要亡于二代之手。 马殷的儿子们满足了我们对“二代治国”的一切想象,翻看史籍,他们的光辉事迹不断刷新着我们认知,冲击着我们的底线。 首先来说,马殷的具体死亡日期都是一个谜,一般公认的是死于公元930年,享年79岁。但当时的中原王朝据可靠情报声称,马殷的死亡日期应该要早于这个日期,他的儿子们因夺权而秘不发丧,故意更改死亡日期,混淆视听。 其实无所谓了,早也死,晚也死,早晚都是死。其实在马殷末年,他已经被儿子架空,比如诛杀大谋士高郁事件。 可以不客气地讲,南楚国的繁荣昌盛,很大程度上是由“经济鬼才”高郁作为总设计师,一手策划的。马殷非常敬重、信任高郁。高郁也因此受到敌国统治者的嫉妒,例如荆南“高赖子”高季昌、后唐庄宗李存勖,都曾使用各种手段制造谣言,以求引起马殷的猜忌,从而将高郁诛杀。 马殷听到这些流言蜚语之后,不仅不怀疑高郁,反而“哈哈”大笑,对高郁说你已经让我们的敌人寝食难安了,敌人越是诋毁你,我就越信任你! 后来他的儿子马希声受到了荆南和后唐的挑拨,对高郁产生怀疑,便想杀了高郁,被马殷厉声喝止,马殷对儿子们苦口婆心地劝导,告诉他们千万不能杀高郁。 但马希声还是擅自将高郁杀害,先斩后奏。马殷知道之后,悲愤交加,急火攻心,险些昏厥,苏醒之后捶胸顿足,大骂儿子愚蠢混账。 后人还因此批评马殷护犊子,认为马殷只是嘴上骂骂,并没有处罚马希声。实际上,这件事充分暴露出一个现实问题:马殷被架空。别说处罚马希声了,马希声能够允许他自然死亡而不是帮他上路,就已经是大孝子了。 马殷的长子是马希振,此君“长而贤”,工于诗词文章,喜欢与高僧大德谈笑风生,权力欲很低。 马殷晚年宠爱袁氏,子以母贵,庶出的马希声也就得到了更多的垂怜,后来者居上,成为呼声最高的继承人。于是马希振主动辞官归隐,让出继承人的位置,出家当了道士。 值得深思的是,马希声同样死于公元930年,与父亲马殷同年去世。死的蹊跷。 著名的“吃鸡达人”马希声同志,过了两年醉生梦死的荒诞生活,每天都要吃五十只鸡,致敬后梁太祖朱温,在他爹的葬礼上,他还忙着喝鸡汤。 公元932年7月11日,马希声病逝,享年34岁。 关于马希范的排序,史书上的记载略有矛盾,先说他是马殷的第四子,又解释道长子马希振,其次是马希声与马希范且二人同日而生。那……马希范应该是第二子或第三子呀。总之,按照长幼排序的话,应该轮到马希范了。 马希范在群臣的拥护下,于8月抵达潭州,宣布袭位。 后唐对马希范表示了认可,任命他为潭州、朗州两军节度使,兼中书令。马希范上疏谢恩,并向后唐进贡。外交政策与马殷时期一脉相承,即称藩于中原,与中原王朝保持亲密的同盟关系。 起初,后唐对马希范的封爵是扶风郡侯,一年后,李嗣源驾崩,李从厚即位,封马希范为楚王;后晋建立后,继续对马希范加官进爵,到公元939年,加授天策上将军,允许开府,设置文武百官。 南楚位于四战之地,北面是荆南和中原王朝,东面是淮南,南面是南汉,西面是诸蛮夷部落,西北是后蜀,可谓是强敌环绕。 这种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南楚将是交通枢纽,同时也是四战之地。马殷也正是利用这种交通的便利,大力促进商业贸易,使得南楚成为当时的贸易集散地、物流中心、商业中心、金融中心。 然而它的弊端也是显而易见。 第724章 诸马争槽2 1,南汉率先发难,于公元936年4月,派军进攻南楚治下的蒙州(今广西蒙山县)、桂州(今广西桂林)。马希范御驾亲征,南汉军队撤退。马希范亲征还有另一个目的,稍后解释。 2,939年8月,后蜀溪州刺史彭仕然勾结湖南境内的蛮夷一万多人,进攻南楚治下的辰州、澧州,并上疏后蜀孟昶,请求派军支援。 这次军事行动是封疆大吏的个人行为,没有获得官方认可,孟昶予以了拒绝。原因不是想维持蜀楚关系,而是因为路途遥远且道路崎岖,即便攻占,也难以进行有效控制,得不偿失。 马希范派大将刘勍、廖匡齐支援。最终廖匡齐战死,彭仕然派儿子彭师暠向南楚投降。 请注意这位彭师暠,他与许德勋的儿子形成了鲜明对比。虽然彭师暠是作为人质羁押在潭州,但他日后却是南楚为数不多的忠臣,他的忠义气节打动了敌人。 此战之后,马希范上疏后晋,表奏彭仕然为溪州刺史、刘勍为锦州刺史。至此,西面的蛮夷各部落纷纷归附于南楚。 马希范“性刚愎,好以夸大为事”。 据说他曾得罪过桑维翰,据《三楚新录》记载,桑维翰在未得志时,曾拜谒过马希范,向他要钱。马希范见桑维翰长得像怪胎,说话又荒唐,竟然当场笑翻(绝倒而笑之),然后像打发乞丐一样,扔给他数百贯巨款。桑维翰很伤自尊,没有捡钱,甩袖子离去。 后来桑维翰成为后晋宰相,马希范也成为南楚统治者。后晋封赏马希范的时候,桑维翰竭力劝阻,“奏削去半仗”。 此事饱受质疑,宋朝的史学家就认为这是对桑维翰的故意抹黑。 马希范虽然被削去了一半的仪仗,但在南楚境内,他仍然是闭门天子,仪仗制度皆按天子规格。 在战胜溪州诸蛮后,马希范宣称自己是汉伏波将军马援的后裔,为此不惜耗费五千斤铜,仿照历史上著名的“马援铜柱”铸造了一根高一丈二尺的铜柱,竖立在溪州。该铜柱被称为“溪州铜柱”,于1961年3月4日被我国列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现存于湖南省永顺县芙蓉镇“王村湘西民俗风光馆”。 马希范大兴土木,兴建天策府,于府内修建一座“九龙殿”,用名贵的沉香木雕刻了八条长达百尺的龙,八条龙分别盘绕在八根柱子上,龙头全都趋捧向中央,在正中间,就是马希范的宝座,这就是“九龙殿”的真正含义,第九条龙就是马希范本人。 每天登殿之前,先派人在龙的腹中焚香,烟气从龙的嘴里徐徐冒出,如同口吐烟气,九龙殿宛若仙境。 史籍评论说“诸侯王之奢僭,未有如此之盛也。” 马希范还下令铸造了超大号的长枪巨矛,全用金片包裹,由身材魁梧的武士拿着,极具观赏价值,但根本无法使用。 在马希范毫无节制地铺张浪费下,南楚也不出意外地面临着财政赤字问题。而马希范的解决方法也是老生常谈:增加赋税,卖官鬻爵。 马希范规定除了原有的赋税之外,大县每年额外进贡稻米两千斛,中县一千斛,小县七百斛,可以用棉布绸缎等折价进贡。 繁重的赋税催生了流民的产生,农民们扶老携幼,背井离乡。曾经繁华的南楚,眨眼间流民遍地,一片萧条。 对于境内的流民问题,马希范的解决办法令人惊掉下巴。马希范表示:“人走了,土地还在;有土地在,还愁没有收成?”于是,马希范命令相关部门调查无主的田地,然后租给愿意移民到这里的农民耕种。 铁打的土地,流水的农民。谁种都是种,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呀。 南楚的流民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安居,土地倒是也没有荒芜,但人民大规模地、频繁地迁移还是给生产劳作带来了不良影响,使得南楚的经济开始下滑。 马希范鼓励人民出钱买官。国君亲自当主播带货,官职买卖经济迅速在南楚兴起,有钱的商人把官府门前围得水泄不通,争先买官。 “我看行!” 马希范眼看卖官鬻爵的生意蒸蒸日上,灵光乍现,开启了卖官鬻爵的升级进阶版:地方官要想调回中央,必须行贿;犯罪分子也可通过花钱的方式免于刑罚,于是在南楚,法律成了穷人的专属待遇,只有交不起钱的穷人才会接受法律的制裁,有钱人合理合法地逍遥法外。 同时,为了拓展敲诈勒索业务,马希范设置“告密箱”,鼓励人民互相检举揭发,哪怕是诬告、诬陷,只要有人被投诉,官府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开展业务了。有人因此惨遭灭族之祸。 饱暖思**。马希范崇尚奢华腐朽的生活,这其中当然少不了不可描述的堕落。 马希范的妻子是彭玕之女彭氏。彭玕是洪州钟传麾下大将,钟传死后,儿子钟匡时与钟匡范内斗,最终被淮南吞并,时任吉州刺史的彭玕不愿臣服于淮南,于是投奔潭州马殷,受到重用,马殷为儿子马希范迎娶了彭玕的女儿,通过政治联姻巩固政权。 彭氏的颜值不高,但治家有法,马希范非常忌惮她。公元938年,彭氏去世。马希范终于放飞了自我,解放了天性,从此纵情声色,经常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 史籍记载,马希范“淫而无礼”。他先把魔掌伸向了父亲的爱妾侍女,大悖人伦;让尼姑充当“色探”,利用尼姑的特殊身份,接近大户人家、深闺大院加的长妇少女,凡是漂亮有姿色的,“皆强取之”,用这种方法强占了数百名女子,还觉得不满足,竟然大言不惭地对身边人说:“我听说轩辕帝御五百女以升天,我还要努力呀!” 有位商人的妻子非常漂亮,马希范就把商人杀死,然后想霸占商人妻子。商人妻子性格刚烈,誓不受辱,上吊自杀。 第725章 诸马争槽3 面对马希范的种种荒唐做法,朝中亦有正义言官直言劝谏。 比如开国元勋拓跋恒同志。拓跋恒不是鲜卑族人,他本姓“元”,为了避讳(马殷的父亲马元丰)而改,只是不明白为何如此另类。拓跋恒很早之前就追随马殷,为马殷出谋划策,为南楚的创立立下了汗马功劳。 马希范开府的时候,以拓跋恒、廖匡图等十八人为天策府学士,其中拓跋恒排名在第一位。 拓跋恒见马希范如此腐化堕落,忍不住上疏劝谏,说殿下您自幼生长在深宫之中,没有经历过父辈们的历练,身不知稼穑之劳、耳不闻战鼓之音,整天就在雕梁画栋的宫殿里,寻欢作乐,不思进取,酒池肉林,纸醉金迷,眼看国库就要被挥霍一空,您不但不知收敛,反而横征暴敛、卖官鬻爵; 如今,我们强敌环绕,淮南是我们的世仇之国;南汉亦有吞噬我们的野心;荆南日夜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西部群蛮也在等到我们松懈。俗话说,足寒伤心,民怨伤国…… 在上疏最后,拓跋恒恳请马希范取消苛捐杂税、停止大兴土木,否则一旦发生不好的事情,将被邻国耻笑。 马希范看后非常生气。对此不作回答。 拓跋恒干脆亲自来找马希范,要跟他当面讲一讲。 马希范一听是他来了,急忙吩咐门卫:别让他进来,我不想看见他。 拓跋恒在门外等了很久,还是被拒绝接见。最后,拓跋恒摇头叹息,对门卫说道:“大王任性,不听忠言,我看马家就要大祸临头了!” 马希范听说后,更加生气,传出命令:我这辈子再也不见他了! 丁思瑾,原为马殷部将,很有才略,他也上疏劝谏,说先王从一介小兵,白手起家,九死一生,历经千难万险才创立下这片基业,有地数千里、养兵十万,今天子蒙尘(指晋辽大战),您应当出兵荆襄,进京勤王,已成齐桓公、晋文公之霸业!而您现在呢?耗国用而穷土木,声色犬马! 马希范大怒,下令免除丁思瑾的一切官职爵位。 丁思瑾也豁出去了,瞋目直视(这在当时是死罪),狠狠瞪着马希范,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孺子终不可教也!” 回家之后,丁思瑾无比落寞,他悲愤地对家人说:“孔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意思是君子最怕死的时候没有留下一个好名声。现在,天下大乱而我不能立功,难道是贪恋这几间破房子吗?” 家人劝慰,而丁思瑾已经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只有滚滚热泪从眼角默默流下。他怀念先王马殷,怀念并肩作战、建功立业的日子,他不愿看到幼主沉沦,更不愿看到马氏基业毁于一旦,而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他,实在不忍心亲眼目睹。 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丁思瑾带着无限的悔恨和不甘,自杀身亡。 拓跋恒、丁思瑾,都是开国功勋,跟着马殷打天下的革命老前辈,德高望重的老同志,马希范还不敢进行肉体消灭,对于其他人,马希范就没那么客气了。 南楚著名文化大V、隐士戴偃,自号玄黄子人,祖籍昇州(今江苏省南京市),唐末躲避战乱,逃到湘阴(今湖南省湘阴县),故部分史料(如《资治通鉴》)笼统地说他是湘阴人。此君擅长吟诗填词,尤其擅长讽刺诗,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位合格的网络喷子、键盘侠。 他目睹了湖南人民由盛转衰的变化,看到了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于是大笔一挥,写了一百首讽刺时政的诗歌,装订成册,取名为《渔父诗》。 某日,马希范同志意外读到了“黑楚圣经”《渔父诗》,不由得勃然大怒,回头问左右:“戴偃是什么人?” 左右人不知道他的真实意图,不知道他是想不拘一格降人才,还是想打击报复,于是较为中和地回答道:“一个诗人,粉丝挺多的那种,不过生活过得是穷困潦倒。大王给他一个参军、主簿之类的位置就可以了。” 马希范听左右这么说,忽然豁然开朗,说道:“对对对,是得给他一个官儿做。既然他写《渔父诗》,那我就赐他钓鱼去吧。”遂下令把戴偃一家软禁在碧湘湖,同时给看守的官兵下达了一条秘密命令:任何人不准接近他们(公私不得与通)! 也就是说,马希范要把戴偃一家活活饿死。 关于戴偃的结局,有几种不同的说法,其一便是被饿死在碧湘湖; 其二是说快要饿死的时候,戴偃把妻子儿女叫到身边,说咱们分头逃跑吧,能活一个算一个,夫妻二人育有一儿一女,老两口掷骰子,最终儿子跟娘跑、女儿跟戴偃跑,随后戴偃带着女儿成功逃离碧湘湖,从此隐姓埋名,销声匿迹; 还有第三种说法,是第二个说法的续集,说戴偃带着女儿一路向南,打算投奔岭南,逃到永州的时候,听到了马希范去世的好消息。 骄奢淫逸与沉溺酒色形影不离,这两大爱好必然导致财政赤字,应对财政赤字的方法则是转嫁压迫,让全国百姓为之买单,正直的臣子必然劝谏,而“二代”们几乎都不肯听…… 这就是“二代治国”的一般套路。“二代治国”的标准套餐中,还有最后一道不可或缺的压桌大菜,那就是猜忌勋旧宗族。马希范当然也齐活了。 首先进入到马希范清理名单上的,就是马希旺。 马希旺是马希声的同母弟,母亲是袁氏;马希范的生母是陈氏。马希声与马希范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而袁氏比陈氏更受宠,子以母贵,庶出的次子马希声成功挤掉了嫡长子马希振,还让马希振不明不白地去世。 在群臣拥立马希声的时候,长子马希振已经去世,所以就按长幼次序,推戴马希声袭位,而马希声和袁氏也坦然接受,毫无客套礼让。 这让同日出生的马希范十分不爽。 第726章 诸马争槽4高郁索命 马希范袭位后,毫不掩饰对袁氏的厌恶,陈氏则母以子贵,也对袁氏心怀怨恨,这令袁氏惶惶不可终日。 而马希声的同母弟马希旺,此时身居侍卫总指挥(亲从都指挥使),自然成为马希范的眼中钉、肉中刺,于是总给马希旺穿小鞋。 袁氏明白,马希范已经动了杀机,于是主动找马希范,表示马希旺愿意辞官出家为道。马希范断然拒绝了一半,准许他辞职,但不准出家。马希旺从此被软禁,竹屋草门,明岗暗哨24小时无差别盯梢,禁止他与任何人来往。 不久之后,袁氏忧愤而死。袁氏死后,马希旺亦忧愤而死(是忧愤而死,还是被马希范送走,不得而知)。 马希旺死后,马希范又把目光放在了另一个弟弟——马希杲身上。 马希杲时为桂州静江军节度使、同平章事,为人和善,在桂州颇有善政,百姓有口皆碑。然而他的美好政声却引起了马希范的猜忌。桂州监军裴仁煦迎合主意,向马希范打小报告,说马希杲收买军心,意图不轨,在桂州即将尾大不掉。 人们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马希范对马希杲图谋不轨的说法信以为真。正当思考该怎么收拾他的时候,边境传来好消息:南汉入侵!前文有云,南汉入侵南楚的蒙州、桂州。 于是,马希范让自己的同母弟马希广留守潭州,自己则亲率五千精锐部队,打着抵御南汉侵略的旗号,名正言顺地奔向桂州。 马希杲母子感受到了空前的恐惧,知道马希范此行名为除外乱、实为除内患。马希杲的生母华氏主动出迎,在全义岭截住马希范的部队。 华氏向马希范做了深刻的检讨,说道:“马希杲愚蠢无能,治理无方,以致敌人入侵边境,还烦劳殿下亲自出征,这也是我教子无方的罪过。希望殿下削夺我的封邑,让我回去打扫宫殿,以赎马希杲之罪。” 有五千精锐部队撑腰的马希范,断然不可能被几句苦情戏骗走,马希范见招拆招,也打出感情牌,说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希杲弟弟了,又听说他能力优异、品行出众,所以想来亲自看看,没有别的意思。” 南汉军队听到马希范亲征后,立即从蒙州撤退。边境危机解除,马希范顺势将马希杲调离桂州,安置在朗州,以就近监视。 是金子到哪儿都发光。马希杲在朗州依旧深受当地百姓爱戴,颇有政声。马希范听说后,非常不高兴,数次派人或明或暗地窥伺马希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马希杲很恐惧,于是上疏声称自己患病,无法继续坚守工作岗位,请求辞职回家养病。在政治上向哥哥马希范彻底投降。 马希范照例不批准,下达抚慰诏书,劝解宽慰,“我离不开你,人民离不开你,请你务必坚持工作,为人民服务……另外,你不是病了嘛,好说,我帮你治。”马希范为马希杲派去了医疗团队,然后将他毒死。 朗州人民深感痛惜。 马希范在得知中原天子石重贵同样骄奢淫逸、追求享乐的消息后,便投其所好,不断地向后晋呈献珍玩,以求后晋给自己加个“都元帅”的头衔。 石重贵感慨天涯何处觅知音,没想到在那遥远的湖南,自己竟然有位知己,于是在946年9月17日下诏,任命马希范为“诸道兵马都元帅”。 马希范还没等把诏书捂热,就接到一个晴天霹雳:12月,契丹人俘虏石重贵,后晋灭亡。 马希范捧着“诸道兵马都元帅”的头衔,保质期也太短了吧! 很快,契丹就派来了册礼使,给马希范加“尚父”。尚父,已经在前文多次解释,是唐朝以来人臣能够获得的最大荣誉,没有之一。 契丹刚灭后晋,亟需四邻安定,于是大封打赏、广施恩惠,册使礼向马希范转达了耶律德光的诚挚问候,并说耶律德光听说了马希范同志的光辉事迹,认为马希范同志非比凡人,贵不可言,故而愿意倾心交往……一句话:哥看好你哟。 几句甜言蜜语把马希范拍得飘飘似仙,“以契丹相推奉,益自矜喜”。更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美了没多久,又得到一个晴天霹雳——契丹人滚出中原了,中原新天子叫刘知远。 “尚父”的保质期也不长。 不过马希范也不会因此感到失落,因为无论是谁入主中原,都需要拉拢天下群雄,都要给藩镇诸侯们加官进爵,以获得支持。 不过马希范没有等到刘知远封赏诏书的到来,倒是先等来一位不速之客。 端午节这天,马希范临江置酒,边喝酒边观看赛龙舟,与民同乐,幕僚宾客举杯相祝,其乐融融。 突然,马希范毫无征兆地惊跳而起,大喊一声:“高郁来了!” 一旁的马希广安慰道:“高郁死了好多年了,大王不要乱说啊!” 此时的马希范已经浑身抽搐,意识混乱,口齿含糊不清。马希广急忙命人把他送回府中急救。 回去之后,马希范忽然喷出鼻血,不是流出,是喷出。 李存勖推翻后梁,马殷派马希范去洛阳觐见,当时,李存勖故意离间高郁,成功忽悠了马希范。马希范回来后就对马殷搬弄是非,马殷识破李存勖的奸计,对马希范耐心劝导,说李存勖对咱离间高郁,就好比他对朱友贞离间“王铁枪”王彦章一样,咱可不能这么傻。 马希范见老爹顽固不化,于是就心急如焚地找哥哥马希声,最终兄弟二人瞒着父亲,将高郁诛杀。 马希范端午节突然“中邪”,大呼小叫,声称看见高郁前来索命,很快就病入膏肓,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在清醒的时刻,马希范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于是就让同母弟马希广“监国摄政”(判内外诸司事)。 仅仅3天后,5月8日的白天,弥留之际的马希范忽然再次惊恐地大叫,声称高郁又来了。当天晚上,马希范因病医治无效,于潭州天策府病逝,享年49岁。 第727章 一潭一朗1 在马希范死后,南楚的群臣们却在继承人问题上产生了严重分歧。 禁军指挥(长直都指挥使)刘彦瑫、天策府学士李弘皋、邓懿文、小门使杨涤等坚决拥护马希广;而禁军总司令(都指挥使)张少敌、都押衙袁友恭则拥护马希萼。 我们先来看看两位呼声最高的候选人: 马希广,马希范的同母弟,深受马希范喜爱。在马希范时期,官居潭州武安军节度副使、天策府都尉、遥兼洪州镇南军节度使。“潭州节度副使”一职,就相当于副总统,基本就是王位继承人的标配,而马希范临终时,又让马希广“判内外诸司事”,如同监国摄政的权力,可以说,马希范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就是让马希广来继承王位。 马希萼,是目前马殷诸子中年龄最大的。这里我有个小小的疑问,那就是史书说马希萼在当时是马殷诸子中年龄最大的,又记载说马希萼是马殷的第三十子……也就是说,前面29个哥哥都死了。 这就跟马希范与马希声同日出生,却说马希声是次子,马希范是第四子,消失的第三子无从查证一样。排名第三十的马希萼成了年龄最大的兄弟。 马希萼为人刚猛而无礼,桀骜不驯、性如烈火,时任朗州武平军节度使。朗州之于南楚,如同建州之于闽国一样,是南楚境内的第二大藩,仅次于首善之区的潭州。换句话说,马希萼具备一定的实力。 再来看双方的支持者: 李弘皋,马殷的重要智囊之一,马希范的“天策府十八学士”之一,著名的“溪州铜柱”铭文的起草人。他的身份和作用与中原王朝的翰林学士、中书舍人、翰林承旨等相似,专门负责起草诏书。他对马氏家族无限忠诚,是一位资历深、功劳大、德高望重的革命老前辈,所以他坚决拥护马希范的遗命,支持马希广同志袭位。 邓懿文,也是位著名读书人,“以文学雄楚”,与李弘皋的“先王嫡系”不同,他的资历较浅,但“含赵量”很高,他是马希范的嫡系,马希范未即位时,邓懿文就是马希范的首席幕僚,马希范即位后,也把他提拔为“天策府十八学士”之一。所以他对马希范的遗命也是坚决拥护,支持马希广袭位。 杨涤,跟前两位比起来,此人可以说是小角色了,用史书原话就是“军中素无显名”,一句话,无名之辈。他既不是马殷的元老功勋,也不是马希范的嫡系亲信,而是马希广手下的一位低级军官。所以他当然拥护马希广同志了。杨涤虽然是无名之辈,但他日后却因一悲壮之举而永载史册。 刘彦瑫,史籍上对他之前的事迹几乎没有记载,只说他是马希范的长直都指挥使,估计应该是马希范的嫡系将领。 总之,马殷元老旧部、马希范嫡系亲信、马希广嫡系,这几股力量组成了“拥广派”。再来看“拥萼派”: 张少敌,他的身份背景碾压上述一切什么“元老功勋”,即便是马殷的嫡系亲信,在他面前也只是个渣渣。因为他的爸爸叫张佶。张佶如何人也?说他跟马殷平起平坐,都是抬举马殷,马殷见了张佶,都要毕恭毕敬喊声哥。 当初刘建峰、张佶、马殷(请注意排名,排名分先后)同在孙儒手下听用,是孙儒的心腹悍将,杨行密奇袭擒杀孙儒的时候,三人正在外地筹粮,闻讯后向南逃亡,推举刘建峰当统帅,张佶当军师,而马殷只是先锋,三人转战多年,终于在潭州立下脚跟。 后来刘建峰因私生活问题被部下暗杀,众人便推戴张佶当统帅,张佶畏惧马殷,于是主动让位给马殷,马殷这才以潭州为革命根据地,开创了南楚政权。 张少敌就是张佶的儿子。 张少敌与袁友恭与马希范的关系也非常亲密。然而二人之所以违背马希范的遗命,主张拥立马希萼,也并非出自个人利益的考虑,而是站在了全局观的角度。 他们提醒众臣,说马希萼年龄最大且性情刚烈,绝对不甘心屈居弟弟马希广之下,如果马希广袭位,将来很有可能爆发一场内战;假如非要拥立马希广,也不是不可以,但必须想出一个控制安抚马希萼的方法,使之心悦诚服地听从马希广的领导。 这时候,另一位老同志——拓跋恒也发言表态。 拓跋恒因劝谏而惹怒马希范,马希范曾发下毒誓,说这辈子再也不见拓跋恒。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在马希范临终时,忽然想起了拓跋恒,认为自己愧对老前辈,于是命人把拓跋恒召到病榻前,诚恳地悔过,向拓跋恒表达了歉意,并把他作为托孤重臣,请他辅佐自己的弟弟马希广。 拓跋恒作为托孤重臣之一,奉命辅佐马希广,但他在内心深处也是支持张少敌的主张的。 而刘彦瑫等人态度坚决,此事没得商量,必须拥立马希广! 于是拓跋恒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说马希广虽然是先王(马希范)指定的继承人,但马希萼毕竟是兄长,最好是先派使节礼貌性地谦让一下,客气客气,别留话柄,以免将来兄弟生隙。 其实拓跋恒已经在用马希旺的前车之鉴暗示了。马希范就因为马希声袭位时没有谦让客气一下,所以刚继位就逼死了马希声的生母袁氏,和马希声的同母弟马希旺。 对于张少敌的退步和拓跋恒的警告,刘彦瑫等断然拒绝,只因为他们自认为已经掌握了实权(判内外诸司事),自恃实力雄厚,丝毫不予妥协。 刘彦瑫霸气地表示:“军政大权都已经攥在手里,还客气什么?上天赐给你,你不珍惜,一旦别人得到,我们还有容身之所吗?” 马希广性格懦弱,优柔寡断,没有自己的主见,“你们说了算。” 于是,在5月11日这天,刘彦瑫等人宣读了马希范的遗命,拥护马希广继位。 第728章 一潭一朗2 散会后,张少敌无比忧愁地叹息道:“大错从今天铸就,大祸从今天临头。”拓跋恒也声称患病,从此不再出家门。 马希广替哥哥等来了刘知远的抚慰诏书,7月11日,后汉刘知远封马希广为天策上将军、潭州武安军节度使、江南诸道都统、兼中书令、封楚王。 果不出所料,封赏越来越隆重。 同时,马希广也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马希萼。 马希萼的同母弟,时任天策府左司马的马希崇,此人阴险狡诈,他给马希萼写信,诈称马希范的遗命原本是要哥哥你来继位的,但是刘彦瑫等人篡改遗命,废长立幼。积极怂恿马希萼夺权。 马希萼、马希崇就好比动画片中的典型反派,马希萼性如烈火,但头脑简单,马希崇阴险狡诈,一肚子坏水儿。马希萼如同一个火药桶,被马希崇一点就炸。 马希萼带着部队,从朗州赶往潭州,理由冠冕堂皇——奔丧。 性格懦弱的马希广一下子就慌了,忙问计于刘彦瑫。 刘彦瑫说这好办,就跟曹操死了之后,曹彰来奔丧一样,咱们也学曹丕呗。于是派侍卫总指挥(侍从都指挥使)周廷诲率领水面部队,逆流而上,截住马希萼。 周廷诲开门见山,先抛出一个犀利的问题,“您是来奔丧的,还是来夺权的?” 马希萼当然说是来奔丧的。 奔丧,那就好,那就请把部队留在城外,随从将士也要脱了铠甲、上缴武器,然后再进城。 马希萼迫不得已,只能解除武装,在几名赤手空拳的贴身侍卫陪同下,进入潭州城。然而即便这样,也不能让他立刻进入天策府,而是先在碧湘湖下榻,改穿丧服,再按照长幼尊卑的次序,与诸兄弟们列队加入守灵的行列,这也就意味着,连那几位赤手空拳的侍卫也不能再陪同。 马希范安葬后,马希萼请求马希广准许他返回朗州。 这时候,周廷诲与张少敌劝马希广道:“大王,您要么就把位置让给马希萼,要么就趁这个机会杀了他。否则,后患无穷!” 马希广哭了,说道:“他是我哥哥呀,我怎能忍心杀我哥哥?我情愿把南楚一分为二,我治潭州,他治朗州。”同时给马希萼送去非常丰厚的赏赐,劝慰安抚,请他不要胡思乱想,咱们是手足兄弟,我不会害你的。 马希崇则充当内应,把马希广的一举一动全部秘密汇报给马希萼。 即便如此,马希萼仍然是“愤然离去”。 马希广懦弱无能、优柔寡断,又沽名钓誉,存妇人之仁,为他和南楚的命运埋下了定时炸弹。“勿伤吾兄”也成为南楚内战时的经典语录。 马希萼回去之后,就开始酝酿通过武力夺权。 948年8月,南汉刘弘熙派人到南楚求婚,以求改善两国关系。两国原本就有通婚传统,那是在30年前,918年,马殷之女嫁给刘岩。论辈分,马希广是刘弘熙的舅舅。 面对刘弘熙亲上加亲的请求,马希广予以拒绝。 刘弘熙非常生气,当即问求婚特使道:“马家还能不能侵犯南方的土地?” 答曰:“马家兄弟正在内斗,自顾不暇,哪儿还有精力来侵略我们?” 刘弘熙欣慰地点点头,说道:“正和孤意。那马希广,怯懦无能、小气吝啬,他的部队早就忘记了什么是战争,这正是我们的机会!小马崽子,你给我等着瞧!” 马希广得罪了南面的邻居,自家的马希萼又在北面搞起了小动作。 马希萼向后汉提出请求,说愿意像马希广一样,分别向后汉进贡(各修职贡),同时请天朝上国给自己另行任命官爵(封爵置邸称藩)。 也就是说,马希萼在国际政治舞台上,要与马希广平起平坐,拥有同样的政治地位,把南楚一分为二、分国而治做成既成事实。换言之,搞“两个楚国,一楚一朗”,民族分裂主义分子,朗独的干活。 对于马希萼的分裂活动,马希广采纳了谋士欧弘练、张仲荀的建议,其实也不是什么高招,就是一个字:行贿。重金贿赂后汉高官,如苏逢吉等人,要他们拥护“一个楚国”的原则。 此时的后汉皇帝是刘承祐,前文讲过,在苏逢吉等权臣的操弄下,后汉政治一片昏暗,有钱能使鬼推磨。在得到马希广重金贿赂之后,苏逢吉等人积极推动“一个楚国”的国际共识,否决了马希萼的请求。 9月,刘承祐给马希广、马希萼下达和解诏书,教育他们兄弟手足之间应该和睦相处,不要争执猜忌,更不要搞分裂,今后马希萼同志想向中原进贡表示忠诚的话,应该附属在马希广同志的名字之后。 对于天朝上国的劝解,马希广同志表示醍醐灌顶,非常受教;而马希萼则愤然拒绝。 马希萼分裂楚国的阴谋虽然没有得逞,但潭、朗之间的矛盾已经相当尖锐,就差公开造反了。南汉刘弘熙等不及南楚内战的爆发,就迫不及待地出动大军,报求婚被拒的一箭之仇。 12月,南汉刘弘熙任命太监大总管(内常侍)吴怀恩挂帅出征。派宦官挂帅,在南汉不足为奇,在后文为南汉开专题的时候,会讲到这个有意思的“太监国家”。 南汉大军进攻贺州(今广西贺州市)。 马希广派大将徐知新、任廷晖率五千大军赴援,还没走到,贺州已经被攻陷。 宦官吴怀恩也许不懂兵书战策,但他很懂阴谋诡计,他这次出征为中国军事史留下了一个奇迹: 吴怀恩在贺州城外挖了许多大坑,用带叶子的竹子编成盖子做伪装,上面铺上一层薄薄的土,底下则凿有孔道,将所有的大坑用机轴相连,总轴则通过孔洞直接连接在城中。 当徐知新、任廷晖的援军抵达后,迫不及待地发动了攻城战。南汉军队秉承着“不见鬼子不拉弦儿”的原则,待南楚军队进入到埋伏圈后,发动机关,“哗啦——”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五千人纷纷跌落陷阱中,南汉军队这才出城反击,南楚军队几乎全军覆没。 第729章 勿伤吾兄 某著名人文大师在翻译、注解《资治通鉴》的时候,产生了一个小小的误会,惊呼一个能容纳五千人的陷阱是匪夷所思的。即便是大师,也有犯迷糊的时候。 中国古人对数字是不太敏感的,特别是“文科生”出身的史官、诗人。“飞流直下三千尺”,不是真的三千尺;“什三四”也不一定是严格的30%到40%;“十数人”、“千余人”……我也不止一次地在本书中跟史官较真(谁让我是严谨的理科生呢),比如“枕尸五百里”,通过计算可知这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式的记载。 《资治通鉴》和《十国春秋》都对这次经典战役有过记载,我们翻看原文,发现原文并没有明确说明陷阱的数量,原文是“凿大穽于城外”,如果史官们“三千尺”、“什三四”、“数个”……倒还直白,可在这关键的地方,史官直接省略,不说一个,也没说到底有几个。所以这就让该人文大师迷糊了,误以为是“凿一个大穽”。 实际上我们再往后看,原文又记载“复自堑中穿穴达穽为机轴”,可以作为一个间接证据,证明不是“一个”大坑,而是多个,所以才要“穿穴达穽”,就像铁甲连环马一样,每个大坑都是由某种机械连接轴所连接的,可以做到同时开启的功效。 南楚败将徐知新狼狈逃回,被马希广斩首示众。 南汉则乘胜出击,又攻占了昭州(今广西平乐县)。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南楚对南汉维持着碾压优势,频频侵占南汉的土地。南汉的处境很尴尬,南面是大海,北面是两大强藩——淮南和南楚。在淮南和南楚的不断侵袭之下,南汉的版图变成了“一”字,像一条可怜的毛毛虫,蜿蜒而狭长,老老实实地趴卧在今天两广的沿海地区,两广的北部地区则分别被淮南和南楚瓜分。 所以当刘弘熙求婚被拒后,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南楚还能向南侵略吗”。被欺负怕了。而当马氏兄弟陷入内斗时,南汉终于嗅到了翻身的机会,频频北伐,不断蚕食南楚的土地,并最终占领岭南全境。 在马希广忙于南部战事的时候,马希萼再次向后汉朝廷进贡,献银器一千五百两,仍然表示要搞“两个楚国,一潭一朗”。 后汉朝廷则再次表明了“一个楚国”的基本政治立场,并再次做调停工作的努力,劝马希萼顾念手足之情、君臣之道,不要再试图分裂国家,“朗独分子”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对呀,搞什么分国、朗独、两个楚国……干脆,我把潭州那丫的吞并了不就得了?迎刃而解,完美! 马希萼集结起境内全部丁壮,号称“静江军”,打造了战舰七百艘,准备与潭州马希广一决雌雄。 他的妻子苑氏颇为贤惠,劝阻道:“手足兄弟自相残杀,无论胜败,都会被外人耻笑!” “妇人之见!”马希萼懒得跟妻子解释,一意孤行,挥师南下。 得到朗州兵团大举南下的消息,马希广又哭了,又说出了他的经典语录: “朗州,吾兄也,不可与争,当以国让之。” 张少敌早就劝过他,要么趁早让位,要么就趁奔丧杀了马希萼。但是马希广没有接受,如今,却喊出愿意让位的话。 不管他是否发自肺腑,刘彦瑫、李弘皋等“拥广派”核心领袖是不会答应的。于是,他们任命岳州刺史王赟挂帅,刘彦瑫亲自当监军,出征迎敌。 王赟,是南楚开国功勋王环的儿子,与许德勋、李琼、秦彦晖并称“开国四将”,再加上高郁、拓跋恒,并称“开楚六勋”。史评曰“琼之骁悍,郁之谋画,德勋与威断称,彦晖以果毅著,环则智深勇沉,恒则慷慨切直,皆一代将相才也”。 公元949年8月18日,双方在仆射洲(今长沙市西湘水江中小岛)遭遇。虎父无犬子,王环之子王赟如战神附体,智勇双全,不亚其父,一举击溃朗州兵团,俘获战舰三百艘。 马希萼狼狈逃窜,王赟穷追不舍。眼看就要生擒马希萼,在这最关键的时刻,马希广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了“广式语录”: “勿伤吾兄!” 王赟咬牙切齿、扼腕眦目,只能向命悬一线的马希萼送上注目礼,放虎归山。 马希萼逃出生天,坐着一只小破船,失魂落魄地回到朗州。苑氏见到败军惨状,不由放声大哭,“大祸就要临头,我不忍亲眼看到!”随后投井自杀。 在军事上取得了暂时的胜利,马希广集团还要在外交上继续孤立马希萼,于是不断向后汉进贡金银财宝,以求后汉坚守“一个楚国”的基本国际政治原则。 当时,后汉大将郭威刚刚平定了“西部三叛”,然后推恩天下,迫使刘承祐全国大封大赏。南楚马希广也被加封太尉。 桂州静江军节度使马希瞻,见两位兄长矛盾激化,数次派使节劝谏,两位哥哥都不买账。急得马希瞻痛哭流涕,也无济于事。等到内战正式爆发,仆射洲战役打响,马希瞻认为楚国的灭亡指日可待,忧愤过度,背部生疮,继而病逝。 医疗问题触及到了我的知识盲区,那一时期,很多人忧愤过度,都是背部生疮,然后病死。不知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病。 马希瞻的死仍旧没有唤醒马希萼、马希广,南楚内战愈演愈烈。 公元950年6月,马希萼卷土重来,他勾结了辰州、滁州以及梅山附近的蛮夷部落,共同进攻潭州。 辰州、滁州、梅山,均在潭州西面,是南楚与南诏的交界处,属于“羁縻州”,原则是中国领土,实际则是少数民族自治区,是中原与南诏的战略缓冲地带。当中原强盛时,这一地区乖巧顺从,而一旦中原陷入混乱,他们则会扰袭边境,而更多的时候,则是被周边藩镇诸侯当做雇佣军。 第730章 勿伤吾兄2 马希萼在“仆射洲战役”损失惨重,于是就想到了利用蛮族雇佣军来推翻马希广。 前文讲过,马殷时期的湖南经济发达、繁荣富强,特别是国际大都市——潭州,在蛮夷部落的口口相传中,简直就是人间天堂,对潭州充满向往。接到马希萼的信件后,大喜过望,争相出兵响应,大量蛮夷军队在边境会师,兴奋地手舞足蹈,高喊着“抢钱抢粮抢娘们儿”的口号,扑向益阳(今湖南省益阳市,位于潭州与朗州之间)。 马希广派大将陈璠前往迎战,“益阳战役”打响。 双方在益阳东北方向的淹溪遭遇,陈璠兵败身亡。 朗蛮联军首战告捷,士气大振,斗志昂扬,乘胜进军,又攻克迪田(今湖南省湘乡市北),斩杀迪田守将张延嗣。 马希广再派大将黄处超赴援,结果黄处超也战败阵亡。 马希广彻底慌了,急忙崔洪琏率兵七千,屯驻玉潭。不久之后,玉潭的崔洪琏也被击败,逃回潭州。 益阳、玉潭、迪田由北至南,并列在潭州西面。如今,潭州的西面门户顿开,完全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之下。 马希萼在军事上打出了优势,于是又上疏后汉刘承祐,希望在汴州另设南楚驻京办事处(进奏务)。 刘承祐下诏说南楚已经有驻京办事处了,驳回了“两个楚国”的请求,同时再下诏给马希广,调解兄弟之间的矛盾。 屡次被拒绝的马希萼恼羞成怒,一气之下,派使节向淮南称臣,并请求淮南出兵,援助他攻打潭州。 好事成双,淮南刚刚灭了闽国,又有南楚主动送上门来。于是欣然接受了马希萼的归附,加授他同平章事,并把鄂州本年的赋税全部赏赐给他,又派何敬洙出兵增援马希萼。 马希萼引狼入室,淮南正式介入南楚内战。 潭州西侧暴露在朗蛮联军的威胁之下,如果东邻居淮南援军再从东面出现,那么潭州将岌岌可危。 马希广急忙向后汉上疏告急,说如今荆南、岭南(南汉)、淮南联合起来,打算瓜分南楚,请求派兵支援。 潭州危急,马希广愁容满面。刘彦瑫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说朗州的军队不满一万人,战马不足一千匹,而我们却拥有十万精兵,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有道是擒贼先擒王,只要我们能击败马希萼本部,蛮夷和淮南等援军必然土崩瓦解。我愿率战舰一百五十搜、精兵一万人,直掏朗州,生擒马希萼! 马希广深以为然,于是命刘彦瑫怪帅,偷袭朗州。 然而如此机密的军事情报,却在第一时间被泄露。泄密者很有可能是马希崇。 刘彦瑫率军迂回到朗州,所过之处,老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人民夹道欢迎,争相献出牛羊美酒,并对刘彦瑫表示“我们不愿跟从叛徒作战,一直盼望大王出兵平叛,今天可算盼到亲人啦!” 刘彦瑫非常感动,信以为真,还对身边人说这就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马希萼的叛变是不得民心的。感动之余,刘彦瑫拿出大量金银财宝,赏赐给欢迎人群,让他们等到王师胜利的消息。 然而刘彦瑫不知道的是,这些都是马希萼安排的群演。等刘彦瑫的大军一过,这些“百姓”立刻把大竹竿插在水里,形成暗礁、路障,阻断了水路,切断了刘彦瑫大军的退路。 马希萼派朗蛮联军共六千人、战舰一百艘,迎击刘彦瑫。双方在朗州南面的湄洲(今湖南省汉寿县西)遭遇,随即展开激战。 当时,刘彦瑫处于上风口,于是他羽扇纶巾,下令放火,打算让朗蛮水师樯橹灰飞烟灭。 却不曾想,自己才是小丑。不知是巧合还是敌营中有借东风的诸葛亮,火焰刚刚燃起,风向立刻奇迹般地一百八十度大转移,刘彦瑫成了下风口,火焰瞬间将刘彦瑫的水军吞噬。 刘彦瑫大惊失色,急忙下令后撤,这时才发现退路已经被热心市民阻断。刘彦瑫的士兵战死、烧死、溺死的多达数千人,几乎全军覆没。 骑兵总指挥张晖率军通过陆路向朗州进发,与刘彦瑫水陆并进,兵分两路。当他前进到龙阳(今湖南省汉寿县)时,听到了刘彦瑫全军覆没的消息,于是急忙向后撤退到益阳。马希萼派朱进忠率三千人进攻益阳。 张晖对守军说道:“我率领本部兵马出城,迂回到敌人背后,咱们首尾夹攻!”然而当他率领本部兵马出城后,却直接迂回到了潭州。 朱进忠得知益阳主将临阵脱逃之后,便肆无忌惮地发起了猛攻。益阳的九千守军被全歼。 至此,奇袭朗州的计划彻底失败,两路大军几乎被全歼。 消息传来,马希广又哭了,吓得手足无措(泣涕不知所为)。 南汉刘弘熙评价马希广,说他小气吝啬,这并不冤枉他。马希广怯懦无能,还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平时从来不犒赏军队。如今,面对“益阳战役”、“湄洲战役”的惨败,有人提醒马希广应该犒赏军队,以换取将士们的忠心。 于是,马希广咬着后槽牙,拿出了大量金银财宝,赏赐军队。这下,他哭得更凶了。 有人检举马希崇在城内散布谣言、扰乱军心,证据确凿、铁证如山,请求判处他死刑。 马希广又哭了,又说出了“广式语录”: “他是我弟弟呀,我要是杀了他,九泉之下还有面目再见我爹?” 马希广派幕僚孟骈游说马希萼,“淮南与我们南楚有着父兄两代世仇,你却勾结淮南,你的做法跟当年袁谭勾结曹操有什么区别?” 在官渡之战后,袁绍忧愤而死,其子争权夺利、自相残杀,长子袁谭勾结昔日的敌人曹操,对付自己的弟弟袁熙、袁尚,最终袁氏势力被曹操完全吞并。马希萼勾结淮南的行为,的确与袁谭的行为如出一辙。 马希萼大怒,打算把这位伶牙俐齿的孟骈斩首泄愤。 第731章 潭州战役1 孟骈毫不畏惧,说道:“自古以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如果我是贪生怕死之徒,怎会到这里?我的这番话请你仔细斟酌,不仅仅是为了潭州好,也是为了你好。年轻人,耗子尾汁。” 马希萼佩服他的胆气,便将他释放,还让他给马希广带句话:“少整那没用的,事已至此,大义已绝,非地下不相见。” 潭、朗之间是全方位、立体化、无死角的竞争,除军事以外,外交、文化等领域亦是不见硝烟的战场。比如孟骈的这次游说,就透露着文化层面的较量,潭州方面以《三国志》责朗州;朗州回之以《左传》(郑庄公“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益阳战役使朗州军队完成了对潭州的军事包围,湄洲战役瓦解了潭州的斗志。朗州主将朱进忠劝马希萼一鼓作气,亲征潭州,完成最后一击。 马希萼遂自称“顺天王”,让儿子马光赞留守朗州,自己则动员全部武装力量,亲征潭州。 马希广大为恐惧,急忙再向后周告急求援。后汉刘承祐打算让安州安远军节度使王令温挂帅,南下增援潭州,但当时是950年11月初,几天后,11月13日,“萧蔷之变”,杀史弘肇、杨邠等人,随后就是郭威入汴。后汉的援潭部队根本就没来得及出动。 马希萼思路很清晰,与玉潭的朱进忠会师后,没有急于进攻潭州,而是向东北迂回,先攻击岳州。 岳州位于洞庭湖与长江的交汇口,也是四国(南楚、荆南、后汉、淮南)边境交界处。控制岳州,可以为自己迎接淮南援军,也可以阻挡潭州方面的援军。 然而马希萼猛攻了五天,毫无进展,因为岳州刺史正是王环之子王赟。 马希萼转换了思路,改为政治劝降,亲自到城下向他喊话,以严厉的语气斥责道:“您难道不是马家的臣子?不侍奉我,难道是想侍奉敌国?为人臣者却怀有二心,岂不辱没先人?” 这叫偷梁换柱,恶意偷换概念。这是马希萼与马希广的兄弟之争,王赟无论忠于哪一方,都是忠于马家,何况马家的合法继承人是马希广而不是马希萼;再者,叛国投敌的恰恰是他马希萼,马希萼称藩于淮南。而马希萼却把王赟忠于马希广说成是叛国投敌、怀有二心。 王赟抱拳施礼,说道:“我父亲王环,是先王(马殷)的忠实部下,曾六次大胜淮南军队。如今,大王兄弟相争,互不相容,我一直担心淮南会坐收渔人之利,倘若让我们这些‘红二代’向敌人淮南称臣,那才叫辱没先人!” 王赟的处境很尴尬,就像明初的“靖难之役”,如果你是守城守关的将领,燕王朱棣兵临城下,责你不忠,命你开关放行,你会咋回复? 所以王赟“避重就轻”,绕开谁是谁非,把境界由“家”上升到“国”。以他的处境来看,这应该是标准答案了。 接下来的一番话,不同史料有着看似相似、却又大相径庭的记载: “大王苟能释憾罢兵,兄弟雍睦如初,赟敢不尽死以事大王兄弟,岂有二心乎?”——《资治通鉴》 “愿大王入长沙,不伤同气,臣岂敢不尽节而有二心?”——《十国春秋》 乍看好像意思差不多,然而细思极恐,两句话的含义完全不同。 按照《资治通鉴》的记载,王赟是劝马希萼罢兵,与马希广和平共处,也就是说,王赟承认马希广是南楚的唯一合法统治者; 按照《十国春秋》的说法,王赟已经认可了马希萼的统治,并且已经婉转地向他称臣。 也就是说,这两句涉及到南楚内战的一个敏感的原则性问题——你是“拥广派”还是“拥萼派”。 对于这个最关键的问题,历史给了我们看似一致,却又截然相反的答案。 总之,听完王赟的表态,马希萼非常惭愧,于是解除了对岳州的包围,挥师南下。从这个举动,我更倾向于于《十国春秋》的记载。 马希萼抵达潭州北面的湘阴(今湖南省湘阴县),在此大肆打砸抢烧,随后进抵潭州城下。 南楚内战的“三大战役”的最后一役——潭州战役,即将打响。 南北走向的湘水与东西走向的浏阳河在潭州北部交汇。两条河流成为潭州北侧和西侧的天然护城河。 马希萼在湘水西岸驻扎,与潭州隔水相望;派步兵与蛮夷部落会师,驻扎在湘水西岸的岳麓山;朱进忠也从玉潭赶往潭州西侧,与大军会师。 马希广派许德勋之子许可琼率领五百艘战舰停泊在北津,战舰从城北码头一直连接到城南码头,挤在眼皮子底下,很有安全感,而这支部队的监军竟然是马希崇,这是后文的一处伏笔; 派骑兵总指挥李彦温率骑兵进驻驼口(湘水与浏阳河交汇处);派步兵总指挥韩礼率两千步兵进驻杨柳桥,扼住西岸朗州军队的渡河通道。 两军沿湘水对峙下来,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寂静。 西岸是朗州将领朱进忠与蛮夷联军,共计七千人,正在摩拳擦掌,准备对潭州发动攻击;东岸的潭州守军士气低落,人心慌乱,然而有一位将领却镇定自若,他登高远眺,随后露出了胜利般的喜悦,匆忙报告马希广,说自己已有破敌之策。 此人名叫彭师暠,是彭仕然的次子。其家世代为溪州诸蛮酋长,马希范时期侵犯南楚,被击败后,投降南楚,彭师暠作为人质被扣留在潭州。 南楚延续了中原对少数民族一贯的政策,即羁縻怀柔,彭仕然仍被任命为溪州刺史,管理溪州,次子彭师暠则“入朝为官”,遥领辰州刺史。 不过彭师暠因自己“蛮夷”的身份而饱受歧视,其粗犷直率的性格也与官僚主义格格不入,从而备受排挤。唯独马希广对他照顾有加,温暖了他的小心脏。彭师暠非常感激马希广,暗自发誓,要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他。 第732章 潭州战役2 现在,马希广有难,彭师暠心急如焚。经过仔细观察,彭师暠为马希广献上了破敌之策。 彭师暠分析道:“朗州军队沉浸在两次侥幸的胜利中,无法自拔,骄兵情绪弥漫全军,常言道,骄兵必败;且朗州军队与蛮夷军队杂糅在一起,号令不统一,人心不齐,看似人多势众,其实很容易自相瓦解。” 随后,彭师暠给出具体的作战建议:自己率领三千精锐步兵,悄悄自巴溪渡河,迂回到岳麓山的后背,然后发动夜袭,偷营劫寨,保证生擒马希萼。 马希广非常赞同这一计策,正要付诸实践,忽然有一位很有身份的将领提出了反对意见,此人正是开国元勋许德勋之子——许可琼。 许可琼已经被马希萼收买,据说马希萼承诺与他瓜分南楚,分而治之。 许可琼对马希广说道:“大王怎么能相信彭师暠的一派胡言呢?彭师暠与梅山蛮夷原本就是一伙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家世代是南楚的忠臣悍将,不会辜负大王的,有我在,马希萼根本不足为虑!” 但凡优柔寡断的人,往往具备这样一项神技能,那就是可以完美避开所有正确答案,凡是有利于自己的建议,一律不予采纳;凡是把自己推向火坑的馊主意,一律照单全收。 马希广被许可琼劝住,取消了这次唯一可以救自己的军事行动。这还不算完,马希广还把全部水面力量——战舰四百余艘的指挥权交给了许可琼;每天还要赏赐他五百两纹银;马希广还经常到许可琼的营中,与他讨论军事方面的问题,及时把最机密的消息泄露给这位潜伏在身边的高级间谍;许可琼关闭营垒,不允许士兵探查河对岸的敌情,还对马希广说这是为了稳定军心,防止被敌人蛊惑、恐吓、引诱,马希广对此大加赞赏,盛赞道:“可琼真将军也!吾复何忧?” 而实际上,许可琼严禁侦查敌情的原因,是方便他投送情报。许可琼经常深夜独自驾驶小船,到河对岸与马希萼接头,把白天探听到的消息毫无保留地直接转述给马希萼。 某日,刚刚接完头的许可琼被彭师暠抓了个现行,彭师暠怒目而视,大声斥责,随后便面见马希广,“大王,许可琼里通外国,勾结朗州出卖潭州,请大王尽早将他除去!” 马希广面带不悦,说道:“他是许德勋同志的儿子,怎么可能做那种事?不要再说了,下去吧。”其实马希广没有把后半句说出来,“你是彭仕然的儿子,你爹是啥货色,自己心里没点儿B数吗?” 彭师暠退出后,仰天长叹:“大王宅心仁厚而又优柔寡断,不听忠言却轻信叛徒,灭亡只在旦夕之间了。” 两军始终处于对峙状态,进入腊月之后,天降大雪,潭州积雪厚达四尺。 马希广为了慰藉空洞的精神世界,开始听信“高人”的指点,做法施咒,对敌军展开魔法攻击。在东岸立起一座巨大的塑像,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巨鬼,做着举手阻挡敌军的动作,又在高楼上竖起一个巨鬼塑像,面目狰狞,对西岸怒目而视,做瞋目戟指状。 随后请来众多和尚,日夜不停地诵读佛经。马希广也身穿黑色道袍,对佛祖虔诚地跪拜祷告,希望天灵灵、地灵灵,真主天尊阿弥陀佛,阿门…… 大雪只是迟滞了朗州兵团的进攻日程,但从未浇灭他们的进攻热情。 12月11日,杨柳桥,朗州兵团的步兵指挥官何敬真率三千蛮夷部落,与潭州步兵指挥官韩礼的两千人紧张对峙。 何敬真发现对面的旗帜凌乱,心中大喜,说这是对面军心慌乱的表现。破绽已经暴露,很容易被击破。 于是,何敬真派朗州人雷晖换上潭州兵的衣服,悄悄潜入韩礼阵地,伺机实施“斩首作战”。 雷晖慢慢接近韩礼,然后拔剑刺之,但没有刺中。暗杀任务失败,但韩礼军营也随之陷入骚乱之中。何敬真立即催动大军,全军冲锋,韩礼的部队霎时崩溃。 韩礼身负重伤,逃回潭州,伤重不治身亡。 朗州兵团抓住韩礼溃败的战机,发动了全面总攻。 潭州步兵指挥官吴宏、小门使吴涤互相激励:“以死报国,正是现在!”率军顽强抵抗。激战从上午打到中午,互有胜负。然而许可琼、刘彦瑫却按兵不动。 吴宏失利;杨涤的士兵激战半天,又渴又饿,筋疲力竭,于是退回休整;唯有彭师暠率部在潭州城东北角继续抵抗。 蛮夷部落在城东放火焚烧城门,城上的守军呼叫许可琼救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许可琼撕下了最后的伪装,阵前倒戈,率领全部兵马投降马希萼。吴宏、杨涤的部队听到许可琼投降的消息后,崩溃逃散,潭州失陷。 朗、蛮联军进入潭州,按照约定,公开洗劫三日。士兵们在潭州城内大肆杀烧抢掠,自马殷时期修建的宫殿,全都化成灰烬,府库中积存的金银财宝也被抢掠一空。 驻扎在驼口的李彦温望见潭州城燃起大火,立即率部返回救援,但朗州兵团已经反客为主,变成了守军。李彦温无法入城。 朗州兵入城时,马希广带着老婆孩子四处躲藏,听说李彦温回师救援,就在刘彦瑫的保护下前往投奔,最终李彦温、刘彦瑫率领一千多人,保护着马希广一家向南逃亡,打算辗转投奔到淮南。 曾经抛弃益阳九千士兵的张晖也投降了马希萼。 马希崇率领全部降将迎接马希萼,请他登上王位。 大势已去,满身是血的吴宏心有不甘,对马希萼大吼道:“不幸被许可琼出卖,今天被杀,也对得起先王了!”彭师暠则无比悲愤地把手中大槊扔到地上,大声求死。 马希萼十分敬重他们,对他们说道:“纯爷们儿!”下令赦免二人。 次日,马希崇把马希萼迎接到潭州王府,并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反革命分子全被生擒! 第733章 马希萼,九个月 马希广本人连同李弘皋、邓懿文、杨涤等,全部被抓了回来。等待马希萼的审判、发落。 马希萼厉声质问马希广,“继承父兄的基业,怎么可以破坏长幼尊卑的顺序!” 马希广哆哆嗦嗦地回答道:“将吏们拥护,中央(中原王朝)任命罢了,不是我的本意……我不是故意的。” 马希萼充满鄙夷地瞥他一眼,冷哼一声:“蠢蛋(此钝夫也)!”然后命人把他先囚禁起来。 马希萼又质问李弘皋当初为何非要拥护马希广,李弘皋吓得不敢出声。当初他曾说过马希萼是庶出之类的话,现在,马希萼拿这句话来质问他。 马殷当初有遗命,让自己的儿子们“兄终弟及”而不是“父死子继”,似乎他已经预料到儿子们全是短命鬼。马希范死后,如果按照顺次顺序,应该是马殷的第三十子马希萼袭位,而李弘皋等人却拥护了马希范的同母弟、第三十五子马希广。 所以马希萼厉声质问李弘皋,为何违背先王遗愿,废长立幼。李弘皋无言以对。 马希萼下达了对李弘皋的判决:脔食。即舌尖上的万剐凌迟。 惨遭凌迟生吞的还有李弘皋的弟弟李弘杰、唐昭胤、杨涤。邓懿文的下场稍好一些,斩首。 随后,马希萼下令停止在潭州城内的打砸抢烧行为,恢复秩序。 12月14日,马希萼正式自称天策上将军,潭州武安、朗州武平、桂州静江、容州宁远四镇节度使,楚王;命同母弟马希崇做节度副使;儿子马光赞为朗州武平军留后;开团功勋何敬真为朗州守军总指挥(牙内都指挥使)。 南楚的各重要部门的领导全部替换成朗州嫡系,快速地完成了大换血。马希萼也试图任用一批勋旧功臣,来做自己的政治花瓶,例如拓跋恒,但拓跋恒始终坚称有病,拒绝出山。 马希萼召集群臣,询问对马希广的处置意见,“广式语录”广为流传,马希萼的格调也不能太低,于是首先说道:“马希广只不过是一个懦弱愚蠢的傻X罢了,被左右人忽悠、控制,身不由己嘛。我打算饶他一命,诸位以为如何呀?” 马希广有“勿伤吾兄”在先,马希萼必然回敬“欲活吾弟”,但这个“吾弟”又必须铲除。领导要唱高调,下属要背黑锅,谁来背这个黑锅呢? 大家鸦雀无声。 马希萼既失望又生气,场面一度很尴尬。 这时候,忽悠一人闪班出列,强烈要求弄死马希广。马希萼投去感恩的眼神,发现此人正是自己麾下的急先锋——朱进忠。 朱进忠曾因触犯军规而被马希广体罚,故而怀恨在心,此时他既是替主分忧,也是公报私仇,抱拳施礼,说道:“大王血战三年,好不容易才得到潭州。有道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现在留着马希广,以后你会后悔莫及的!” 马希萼当即表示言之有理,下令将马希广赐死。马希广的妻子则被拉到闹市,用棍子打死。 据《三楚新录》记载,是将马希广缢死,保留全尸,这是马希萼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仁慈了。 马希广临死前,还在朗诵佛经。彭师暠为他收尸,葬在了东门外。 史官评价马希广,开头便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古谚。然后指出马希广两次错过自救、翻身的机会,一次是马希萼奔丧时,另一次是开战后的“仆射洲之战”,马希广都因“勿伤吾兄”而放虎归山,埋下祸根;而当有人发现马希崇为马希萼充当内鬼,提出要杀了他时,马希广不仅“勿伤吾弟”,反而在内战中让马希崇担任监军,真是迷之操作。 最后,史官给马希广的盖棺定论是“慕宋襄之虚文,酿袁谭之实祸”。 宋襄公,宋桓公嫡子,宋桓公去世时,他曾主动把继承权让给庶出的兄长目夷,目夷不肯接受,一来自己是庶出,二来弟弟能让国,说明有大仁大德,所以自己更不配继承,为了让弟弟安心继位,目夷潜逃到了卫国,于是弟弟继位,是为宋襄公。 这是宋襄公的第一高光时刻,“让国之美”,为世人所称颂。 继位后的宋襄公野心勃勃,欲图称霸于诸侯,于是拉帮结派,搞两大阵营对立。随后,宋襄公提议召开一次“G7峰会”,邀请周边七个诸侯国前来会盟,其中就包括宋国的敌对国——楚国。 宋襄公强调这是一次和平谈判,请大家不要携带军队,以免擦枪走火,大家都是讲文明、有素质的文明人嘛。 有人劝他说楚国人不讲信用,建议他带上军队,以防不测。 宋襄公说不带军队是我最先提出来的,怎么能破坏规则呢?于是拒绝携带军队,单刀赴会。 结果楚国人真的偷偷带了军队,并且真的把很傻很天真的宋襄公绑架到楚国。后来在鲁国的调停下,楚国人才释放了宋襄公。 这是宋襄公第一犯傻,却不是最后一次。 宋国与楚国终于爆发正面冲突,两国在泓水列阵,爆发了著名的“泓水之战”。兵力对比上,楚国占优,于是楚国军队渡河进攻。有人建议宋襄公“击贼于半渡”,宋襄公却说我们宋国是仁义之师,怎能干那种趁人之危的卑鄙龌龊事儿呢?等他们渡河、摆好阵列,咱们再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打一场。 于是,宋国大败。宋襄公的大腿上也挨了一箭。第二年,宋襄公就因这个箭伤逝世。 临死前,他还坚持自己的“仁义道德”价值观,强调说在战场上,不能攻击已经受伤的敌人,不能攻击头发发白的老人,不能躲在险要的关隘里射击敌人,不能攻击没有摆好阵列的敌人…… 气得他的庶兄目夷当场回呛:“那咱干脆直接去给敌人当奴隶得了,还打什么仗?” 历史上对宋襄公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有人说他是真正的君子,有人则说他就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者。有人把他列入“春秋五霸”。 第734章 潭朗分治 伟大领袖的评价是“蠢猪似的的仁义道德”。一针见血。 马希广简直是宋襄公的翻版,“慕宋襄之虚文”,招致了袁谭的祸端。所以身死国灭是理所应当的(君子谓丧身灭国也宜哉)。 公元950年的腊月,马希萼取得南楚内战的胜利,入主潭州。与此同时,郭威称帝,建立后周,改年号为“广顺”。 中原变色,对于新生的马希萼政权来说,是一件大好事。因为被郭威推翻的后汉政权,是“拥广派”,一直以来都不承认马希萼的政治地位,甚至武力干涉未遂,在政治外交上,马希萼是后汉的对立面。 而郭威同样是后汉的对立面,而且后汉派出支援马希广的部队,是被郭威调回去的。理论上,郭威是马希萼的天然盟友。如今,二人几乎同时走上领导岗位,正宜以此为契机,互相承认、恢复友好外交关系。 然而马希萼却仍然对中原新生的后周政权保持敌对情绪,继续向淮南称臣。他派首席幕僚刘光辅出访淮南,向淮南进贡,并使用淮南的年号“保大九年”,以示奉淮南正朔,与中原王朝后周势不两立。 这是马希萼的一大败笔。 马希萼入主潭州后,志得意满,从此不思进取,开启了荒淫无道模式。 他血战三年,入主潭州,却只维持了不到一年。这是很让人感到意外的,因为一般来说,“二代魔咒”只会发生在纯二代身上,而一旦二代通过长期内战的方式篡夺了政权,理论上他也如他的父兄一样,是靠自身实力打下来的天下,通常也会具有奠基者、开创者的气质,例如明成祖朱棣。 但是马希萼腐化堕落的速度简直令人瞠目结舌,他向我们诠释了什么叫“小人得志”。 在夺取政权后,马希萼第一时间展开了大清洗,并将之扩大化,不仅仅是“拥广派”惨遭反攻倒算,之前凡是得罪过马希萼的,或者是他所厌恶、看不顺眼的,统统在死亡名单上榜上有名。 史籍记载他“多思旧怨,杀戮无度”。自信者都是宽容的,自卑者都是残忍的。马希萼很自卑。 其次,他“纵酒荒淫”。在这方面,他的变态程度简直不堪入目,一举一动均是限制级。 马希萼男女通吃,还切喜欢多人运动。他有位家奴,名叫谢彦颙(亦作谢延泽、谢彦钦),小伙子长得油头粉面,标准的小鲜肉、奶油小生,深受马希萼宠爱,成为马希萼的“男朋友”。马希萼经常带着他与众妻妾一起切磋交流,耐人寻味。 谢彦颙同志仗借这份畸形的宠爱,横行霸道,目无法纪,行为放肆,而他越是这样,就越受马希萼的喜欢,把他提拔为小门使。 按照规矩,在君王宴饮群臣时,小门使的工作职责是在门口执勤站岗,手拿武器,保护屋里的达官显贵。但是马希萼却呼唤他入座,而且座次还在众将之上,众将因此倍感侮辱。 谢彦颙同志忘乎所以,甚至对马希崇也勾肩搭背,行为轻佻,言语放荡,这令马希崇十分愤怒。 马希萼全身心致力于荒淫无道,没有时间和精力过问国家大事,于是就把军政大权交给了马希崇。而马希崇同样对腐朽堕落情有独钟,于是又将军政大权分包给自己的手下。如此一来,南楚的政治一片昏暗,充斥着贪官污吏。 由于潭州的府库已经被乱兵们洗劫一空,马希萼不得不下令搜刮百姓,以赏赐将士。马希萼认为许可抢劫已经算是行政拨款了,所以在赏赐细节上粗枝大叶,不仅数目没有达到将士们的预期,而且存在严重的分赃不均问题。将士们充满怨言,甚至连朗州嫡系部队也是怨声载道,以至于怀有二心。 百姓不满,军队不满,文武将帅不满……马希萼的短暂执政可见一斑。 因王府已经在潭州战役中被大火焚毁,马希萼便命令自己的嫡系亲信——朗州指挥官王逵、副指挥官周行逢率领本部一千多人负责重修。 工程项目时间紧、任务重,而且是义务劳动,没有一分钱的赏赐。士兵们的不满情绪达到了极点,私下抱怨道:“获得赦免的死囚,才会从事这种苦力工作,我们追随大王,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夺得了潭州,即便没有功劳,也起码不是罪犯吧?我们每天都被当成牲口,可大王却纸醉金迷,丝毫不体谅我们的艰苦!” 王逵、周行逢听到这些言论后,也私下商议,“民怨沸腾,我们要早做打算了,否则大祸就要临头!” 3月11日凌晨时分,王逵、周行逢率领他们的部队,连夜逃回朗州。 此时的马希萼却已经酩酊大醉,左右侍从谁也不敢叫醒。一直等到第二天,马希萼宿醉醒来,侍从们才向他报告了王逵、周行逢擅归的消息。马希萼急忙派唐师翥率一千余人追赶,一直追到朗州。 王逵、周行逢提前设好埋伏,几乎全歼追击部队。唐师翥孤身逃回潭州。 回朗州后,王逵、周行逢罢免了朗州留后马光赞,拥护马光惠代理刺史,随后又拥护他为朗州节度使。马光惠是马殷长子马希振之子。 马希萼入主潭州不满三个月,革命大本营朗州就发生了叛乱。马希萼向宗主国淮南发出求援申请,请求他们帮忙平叛。 但是淮南有他的自己的问题,也有他自己的想法: 一是灭闽之战耗空了国库,缺钱; 二是淮南实际得到的连半个闽国都不到,最富庶的福州被吴越国占领,泉州、漳州又被留从效割据,真正落入淮南口袋里的只有建州和汀州; 三是淮南为了夺回福州,与吴越国大打出手,结果失败,主帅查文徽都被吴越国生擒; 四是淮南遭遇了罕见的饥荒,大量饥民被迫流亡到后周境内讨饭,这在前文已经提及。光鲜的表面现象之下,是捉襟见肘的窘境; 五是郭威完成了中原的整合,后周帝国方兴未艾、势头正盛,而它北面的契丹却处于相对的弱势,后周存在南下征淮的可能; 六是淮南刚对后周进行过试探性攻击,结果损失惨重。 而第七点,才是淮南的真正意图:他们打算吞并南楚。这一点在后文会讲到。 第735章 潭朗分治2 淮南李璟没有派军队支援,而是派使节携带丰厚的礼物,前去朗州谈判,给王逵、周行逢许诺了高官厚禄,希望和平解决朗州兵变。 王逵、周行逢将礼物照单全收,然后把使节打发回淮南,至于和平谈判,对不起,没兴趣。 被摆了一刀的淮南十分大度,不予追究。 就在不久前,马希萼派自己的首席谋士刘光辅带团入贡淮南。李璟盛情款待了刘光辅,刘光辅秘密向李璟奏报,说南楚“民疲主骄,可取也”,卖主求荣。于是李璟便命令信州刺史边镐屯兵于袁州(今江西省宜春市),准备伺机侵略湖南。 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来马希萼在外交方面的失败,拒绝后周而向淮南称臣,实在是南楚重大的战略失误;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马希萼集团的团队建设,嫡系谋士卖主求荣、嫡系将领割据称雄,马希萼如果能长久,那才活见鬼呢。 却说朗州的这位大孙子马光惠,他形神兼备了两位叔叔的特点:像马希范一样怯懦无能,像马希萼一样沉溺酒色。仅仅用了三个月,就失去了众将的拥护,于6月被王逵、周行逢罢黜。 二人认为辰州刺史刘言作战骁勇,享誉周边蛮夷部落,于是就推戴他当新的领袖。刘言原本是吉州刺史彭玕的部将,随彭玕入楚。马希范时期被任命为辰州刺史。 刘言本不愿被卷入这场纷争,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对左右人说王逵等人骄横难制,如果我不答应,他们一定会兴师动众,前来讨伐。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于是单枪匹马,前往朗州,被王逵、周行逢推戴为朗州留后,然后向宗主国淮南上表,请求颁发正式委任状。 南楚刚刚统一才半年,又出现了“两个楚国,一潭一朗”的政治问题。淮南方面没有予以认可,坚持马希萼才是南楚唯一的合法统治者。 于是,王逵等人转而向后周称臣归附。 马希萼的赏罚不公引起了众将的不满,其中之一便是出卖马希广的许可琼。据记载,马希萼攻克潭州后,竟然对许可琼没有任何赏赐。 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补发赏赐。然而马希萼却把许可琼外放为蒙州刺史,以防备许可琼有可能发动的政变。 同时,派总指挥官徐威等人在潭州西北方扎营,以防备来自朗州的攻击。 这些军队同样没有得到任何赏赐,将士们怨声载道,斗志低落、军心涣散,甚至酝酿兵变。马希崇得到了兵变的阴谋,却默不作声,准备利用这次兵变来实现自己的人生小目标。 9月19日这天,马希萼大宴文武群臣,而徐威等人却不在受邀之列。如同王逵、周行逢的部队一样,徐威等人怒不可遏,享福的时候没有我们,当狗当牲口的时候少不了我们。徐威等人遂决定发动兵变。 马希崇提前得到了消息,他本在受邀之列,却谎称身体抱病,没有出席宴会。 徐威等先派人驱赶着十几匹烈马来到总部之外,这些精心挑选的烈马全都不是省油的灯,是马界的问题儿童、暴躁青年,稍有不如意就踢咬其它马匹。这些看似一无是处的烈马,今天有了用武之地。 总部大楼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与此同时,外面的十几匹烈马爆发了激烈的斗殴,卫士们无法控制。 这时候,徐威等人率领亲信部下,手持斧头、木棍,声称是来打桩拴马的,顺理成章地被警卫放进总部。随后,徐威率领部下直冲宴会大厅,抡开斧子,见人就剁,神挡杀人、佛挡杀佛。 马希萼打算翻墙逃走,被徐威生擒。 他的“男朋友”谢彦颙也被生擒,乱兵们把他当场万剐凌迟。 随后,徐威等拥立马希崇继位。显然,这次兵变的主谋是马希崇。 马希崇命彭师暠把马希萼软禁在衡山县。 朗州刘言听到潭州兵变的消息,立刻率军南下,声称是讨伐篡权夺位的马希崇。叛徒讨伐叛徒。 马希崇恐惧不已,派两千部队前往迎敌,同时派使节前往沟通,提出愿意分国而治、一朗一潭、和平共处。 刘言召集部下商议。 他的首席谋士李观象说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两个楚国的路是走不通的。马希崇并没有自己的嫡系部队,潭州的将士基本都是马希萼的嫡系,所以……附耳过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李观象给刘言出了一条毒计:先表示愿意接受和谈,但马希崇必须表现出诚意,那就是要把马希萼的嫡系将领全部诛杀,用他们的人头来纳投名状。如此一来,马希崇就有两个选择,杀或不杀。 如果不杀,那咱们出师有名,名正言顺地拿下潭州; 如果杀,那就又有两个结果,一个是他成功完成大屠杀,那么潭州战斗力将荡然无存,我们便趁虚而入,一击拿下;另一个则是他的屠杀行为再次引发兵变,潭州的战斗力也将会大受影响,照样可以被我们轻松拿下。 刘言的拥护者是王逵、周行逢,他们是马希萼的嫡系旧部。 王逵原本是朗州的一名士兵,从一名普通士兵渐渐升至朗州指挥使,在潭州战役中,王逵是攻城先锋;周行逢的出身更惨,原本是朗州的一名地痞流氓,游手好闲,没有工作,也不孝敬父母(少无赖,不事家人生产),还触犯了法律,以囚徒的身份发配充军,随后因作战骁勇而渐渐升为朗州副指挥使。 王逵、周行逢虽然是“朗州嫡系”,但在马希萼的团队中,名望地位并不高,而他们推戴的这位刘言,更是降将出身,说难听了,是跟着彭玕寄人篱下,求南楚收留的。 所以马希萼的文武勋旧大多瞧不起他们三人,很难放低姿态与他们和平共处。李观象这才献上这条毒计。 马希崇属于典型的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勇于私斗、怯于公战。他通过阴谋诡计推翻了马希萼,却对刘言的谎言言听计从,丝毫不觉得又问题。他接到刘言的请求后,立刻逮捕了马希萼的功勋旧部: 大谋士杨仲敏、刘光辅以及其他将帅总共十余人,全部斩首,把人头打包送往朗州。 第736章 南楚亡国 而当人头送到后,刘言等人以天气炎热、人头腐烂、无从辨认为由,坚称马希崇发来的是山寨高仿货,并对快递小哥——辰阳县令李翊破口大骂。 李翊被迫以死证明清白,自杀了。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冤枉你的人比你更知道你的冤枉。 马希崇的处境是自马殷死后,开局最艰难的: 在国际外交 《五代十国往事》第736章 南楚亡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40章 徐先生的父亲李老爷子 三,大国之梦——淮南 淮南势力在五代十国时期,是一支比较特殊的军政实体。首先是对它的表述,迄今为止,本书基本以“淮南势力”来笼统地进行称呼,它在历史中的表现形式大体可分为三种形态,最早是以杨行密为核心的淮南集团,一般是从唐末杨行密吞并孙儒、占据扬州开始算起;第二阶段则是“南吴”政权,第三阶段则是“南唐”。 其中第二阶段的起始点比较模糊,或者说存在争议。因为在公元919年,杨渭(杨行密次子,又名杨隆演)即吴王位,改元却没改国号,而一直到了公元927年,杨溥才宣布即皇帝位,大赦改元。 “南吴”政权也被叫做“杨吴政权”,很多人也习惯把上述第一、第二阶段合并,从杨行密占领扬州就开始算起。 第三阶段,就是我们熟知的“南唐”,由杨氏权臣徐知诰篡权,改国号为“唐”。 南吴和南唐,同属“十国”之列,可以说是一政权在不同时期的两种不同叫法而已,属于内部的更新换代。 再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地方,就是他们的综合实力在“十国”之中独占鳌头,甚至一度可以与中原王朝分庭抗礼,形成划淮河而治的两大阵营。 这一切都离不开淮南集团早期领导人的文韬武略,以杨行密为核心的淮南先贤,为淮南势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事实上,自杨行密死后,淮南势力的实权就被权臣徐温把持,而他也想篡权自立,正因杨氏在淮南根深蒂固,有着难以撼动群众基础,才使得徐温不得不像司马懿一样,被迫延续杨氏的统治,自杨行密之后,又历经了杨渥、杨渭、杨溥,直到徐温本人死后,才在其养子徐知诰手中完成了对杨氏的篡夺。 徐温对淮南的历史进程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是淮南势力的灵魂人物。徐温的上位之路既匪夷所思而又合情合理。 首先,徐温是杨行密创业团队中资历最老的庐州嫡系成员,“三十六英雄”之一,只不徐温的座次是第三十六,排名最末,而且在杨行密的创业过程中,徐温也是立功最少、最不出彩的小透明、酱油男。 当“三十六英雄”中的佼佼者们都位列方镇时,徐温也只是默默留在杨行密身边,碎催的干活。而这种被漠视恰恰成为他独揽大权的重要因素。 杨行密死后,战功卓着、能力超群的元老们基本都出镇在外,唯独这个人畜无害的窝囊废留在身边,所以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顾命大臣。 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徐温隐藏地那叫一个深! 他先联合张颢发动政变,暗杀了杨渥,拥立了杨渭,架空了杨氏的统治,继而火并张颢,把政变的黑锅完全甩给他,随后又通过一系列强硬手段(将李遇灭族)震慑了异己分子(刘威、陶雅等),迫使“三十六英雄”等元老认可他的权威。 从此之后,淮南杨氏政权的实际操控者就成了徐温。无论是杨渭还是后来的杨溥,都只是傀儡。 不断有人劝徐温再往前走一步,捅破这层窗户纸。 徐温喜欢穿白色袍子,每当他过生日的时候,其养子徐知诰都会送他一身崭新的白袍。某次徐温过寿,徐知诰又送来一身合体的白袍,徐温穿上之后,在大厅里走秀,向宾客们显摆,“看,帅?” 这时候,宾客里有人迎合他,谄媚道:“白袍不如黄袍好看。” 徐温尚在沉吟之间,徐知诰愤然跳起来,大声斥责那位宾客,“想害我爹落个千载骂名吗?”随后语重心长,劝徐温不要学曹操、司马懿,更不要当朱温。 实际上,徐知诰才是推动淮南历史进程的真正大boss,徐温是巨人,而徐知诰则是站在巨人肩膀的那个人。他之所以极力反对徐温篡权,是因为他的羽翼还未丰满,如果徐温篡权了,那么必然会指定他的亲儿子当储君。 “知诰虑温急于取国,而己非其嫡,不得以嗣,故以是言之。”——《五国故事》 徐知诰披着忠孝的外衣,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上,努力把徐温捧杀。主动要求徐温在入觐的时候要撤去卫兵、武器,以示对杨氏的坦荡,收获了杨氏和徐温的好感。 《江表志》不禁夸赞徐知诰,“内辅幼主,外弼义父”。 然而《五国故事》却一针见血地指出,“内谋其家,外谋其国,劳心役虑,数倍于曹马矣”。徐知诰用心险恶,歹毒卑鄙,连曹操和司马懿都要自叹不如。 这位徐知诰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徐先生的父亲李老爷子】 据《江南野史》记载,徐知诰的父亲叫李荣。 李荣拥有着硬核狠人的标配:“有器度,不事产业,每交结豪杰为事……”这是几乎所有枭雄的出场套路,简言之,就是社会底层出身,既不爱学习,也不爱干正事,又不安于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于是只能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寻找一个足以释放青春躁动的文娱活动,比如打砸抢烧,在“道儿”上安放他的荷尔蒙。 于是,李荣同志投奔了当地最着名的一个涉黑团伙,黑老大是一个叫夏韶的流氓头子。李荣入伙后,就对夏韶坦白了,“不装了,我摊牌了,我是皇族后裔……” 如果把这段记载的人名隐去,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桃园三结义”中刘备的台词。真的太像了。我估计《三国演义》很可能参照了这一段记载。总之,李荣同志说自己是唐室宗亲,看到江山社稷破败至此,那是相当的痛心,所以想跟大家共同干一票大的,共取富贵。说的众贼热血沸腾。 后来,夏韶就与李荣一起搞事情,果然就发展壮大起来,有数千之众,地方官府已经难以镇压之。于是,就吸引了另一支人马的注意,这队人马的首领叫杨行密。 “听说你挺牛叉呀。”杨行密来了。夏韶匪帮遭团灭。李荣等骨干被擒,然后搜捕家属,满门抄斩。 而当时,李荣的儿子仅仅是个几岁大的小屁孩儿,藏匿起来免于灾祸,随后就沦落成孤儿,在淮北(濠州)一带流浪,被徐温好心收留,遂养以为子。后来取名为徐知诰。 这段记载是真的吗? 据《江表志》的记载,徐知诰原本出生于徐州,生父叫李志,爷爷叫李荣。父母死的早,他自幼便成了孤儿,他有个姐姐,出家当了尼姑,而他也就被这位尼姑姐姐带在身边。尼姑姐姐曾带着他一起出入徐温家,徐温的妻子也姓李,看着孩子乖巧而又可怜,于是就将他收留。 另有记载,杨行密掠地濠州的时候,得到了这个流浪儿,本打算自己收为养子,可儿子们不能容他,于是就转送给了徐温,让徐温收为养子。 总之,徐知诰此前的身份就是在濠州附近的一个流浪儿,而至于他生父的姓名,则全是他后来自己编的,这个在讲到他建国称帝的时候会详细说明。 第741章 请客,斩首,收下当狗 【请客,斩首,收下当狗】 这次未遂的“劝进”为徐知诰敲响了警钟,徐温虽然死了,但徐知询还可以故技重施。所以徐知诰的当务之急,就是赶在徐知询之前,完成劝进,断了“昇州帮”以劝进为名武装入京的念想。 徐知诰集团行动迅速,只用了不到十天,就让杨溥正式登基称帝,彻底斩断了徐知询的“群众路线”。 至此,淮南政权可以正式被叫做“南吴”了。 接下来,就将是扬州徐知诰与昇州徐知询的权力争夺,而这将是毫无悬念地一场对决,王者对青铜。 徐知询以徐氏嫡系为核心发展“昇州帮”的势力,而徐知诰则利用“挟天子”的优势,剪除徐知询的羽翼,来一波政治消耗战。 公元929年8月,鄂州武昌军节度使李简病逝。李简是徐知询的岳父,徐知询擅自将李简的两千亲军调到自己麾下,同时表奏李简之子李彦忠袭父位,坐镇鄂州。 徐知诰以大吴国皇帝杨溥的名义发布了人事任免状,任命功勋老将柴再用为鄂州节度使。 徐知询大怒不已,怒吼道:“你的亲信刘崇俊,祖孙三代坐镇濠州。李彦忠是我小舅子,他接他父亲的班,怎么就不可以了?” 在这场争斗中,很多人都倒向徐知诰,甚至很多原本支持徐知询的“昇州帮”功勋老将,也开始转变立场,支持徐知诰,例如周宗、徐玠。 徐知询能力不高,刻薄寡恩,毫无个人魅力,就连他的亲弟弟都对他无比反感,转而支持徐知诰,例如徐知诲、徐知谏。 当时,杭州钱镠给徐知询送来一些镶嵌金玉的马鞍等赏玩之物,别有用心地在上面使用了只有天子才能使用的装饰纹路。徐知询则毫不在意,或者说要的就是这种范儿。这在封建时期,有个专用的罪名,“僭越”,起步价是满门抄斩。 徐知询的幕僚周廷望劝他不要招惹事端,并且劝他用这些东西去行贿扬州的官员,以争取中央文武百官的支持,从而孤立徐知诰。 徐知询认为很有道理,于是忍痛割爱,让周廷望去办理这件事。 然而周廷望到了扬州之后,就通过周宗接触徐知诰,向徐知诰秘密投诚。不过他是脚踩两只船,双面间谍,向徐知询出卖徐知诰,向徐知诰出卖徐知询。 徐知诰虽然控制了中央,但徐知询手握重兵、身居重镇(昇州),门多故吏,短时间难以强取。所以二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套路:请客、斩首、收下当狗。 徐知询先发制人,高调地向徐知诰发出邀请,让他来昇州参加父亲徐温的葬礼。如果不来,那就要背负着不孝的骂名,这是徐知诰背不起的。 “挟天子”的政治优势得以凸显,“对不起,皇上不允许我离开扬州。”忠孝难两全呀,为了尽忠,只好不孝啦。 当双面间谍周廷望辞行的时候,周宗向他泄露了一个“机密”,说有人向皇上递密折,指控徐知询犯有七条谋反大罪,朝廷就要办他了。 周廷望把这条消息泄露给徐知询,并建议徐知询即刻赴京面圣,当面向皇上解释清楚。 徐知询还是比较警惕的,立刻秘密联络了自己的亲弟弟徐知诲、徐知谏。让他想不到的是,两位弟弟也是徐知诰的人,他们配合演戏。 最终,徐知询上当受骗,来到扬州觐见。 到了扬州后,徐知询就被扣押,不准他回昇州。同时,徐知诰派自己的亲信抽调昇州的部队,瓦解昇州武装力量。 这时,徐知询才知自己中了徐知诰的奸计。他责备徐知诰道:“你为什么不来参加咱爹的葬礼?不忠不孝之徒!” 徐知诰苦笑一声,说道:“你埋伏了刀斧手,准备把我也一块儿埋了,我怎敢去?另外,你作为人臣,却使用帝王才能使用的东西,僭越,有没有这事儿?” 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指责,没说两句话,就全都愣住了,几乎异口同声道:“咦?这事儿你怎么知道?” 徐知询已经是瓮中之鳖,也没什么好隐藏的了,于是就把周廷望供了出来,“是周廷望告诉我的。” 徐知诰一拍大腿,“你的这些事,也是那小子说的!” 于是,双面间谍周廷望被斩首,间谍生涯就此结束。 徐知诰能把徐知询骗来扬州,周廷望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他到底是像“蒋干盗书”那样被利用,还是主动配合徐知诰的知情人,这就无从得知了。无论如何,徐知诰都不会信任这位两面三刀的双重间谍,脚踩两只船的渣男,必死。 徐知训成了瓮中之鳖,徐知诰要杀他以除后患。三步走的第二步,鸿门宴,安排上。 在宴会上,徐知诰用一只金杯倒满了酒,毕恭毕敬地端到徐知询面前,敬酒道:“祝我弟弟寿活千年!” 徐知询接过酒杯,看了一眼徐知诰,然后快速地又拿起一只空酒杯,把那杯酒匀开,跪在徐知诰面前,把其中一个酒杯往前一递,说道:“愿与我哥各分五百年!” 狡猾的大大的。 徐知诰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个结果,脸色大变,左顾右盼,茫然不知所措。 徐知询长跪不起,死死盯着徐知诰。 现场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沉寂。在这紧张而尴尬的气氛中,忽然有一位名叫申渐高的戏子跳出来,说道:“寿活千年,那不成王八了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申渐高三步并作两步走,声到人到,已经在众人的错愕之中来到切近,一把抢过两只酒杯,一口一杯,全都喝了下去,随后把酒杯揣进袖子,抽身退下。 宴会继续进行。 徐知诰秘密派人急送解药,然而毒性实在太大,申渐高退下之后,药性发作,脑溃而亡。 申渐高用自己的生命缓解了徐知诰的尴尬,以忠臣的角色永载史册。 申渐高在历史上留下了两个故事,除了勇喝毒酒外,另一个是他规劝徐知诰减税。据说徐知诰也曾横征暴敛,给各项商品课以重税,某日,徐知诰宴请群臣,说为什么四郊之外全都下雨,唯独城里不下雨呢?群臣无语,伶人申渐高回答道:“雨怕抽税,不敢入城。”徐知诰呵呵苦笑两声,随后就下令废除苛捐杂税。 将徐知询已经是囊中之物,失去了一切实权,对他不再构成威胁。于是徐知诰把第三步提上日程:收下当狗。 徐知诰的当务之急是要巩固并完善自己的权力体系,比如进一步夯实自己的扬州势力,还要逐步消化昇州的徐氏残余势力,整合淮南各项政治资源。 第742章 海州事变 【海州事变】 海州总指挥王传拯享有盛名,很受部队拥戴,所以徐知诰就想拉拢他,正巧,海州团练使陈宣被免职,要回扬州,徐知诰就提前透漏消息,说要提拔王传拯为团练使。结果不知是什么原因,陈宣又被重新任命为海州团练使,而命令王传拯入朝来扬州。 也许是因海州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是淮南势力的最北端,与中原王朝接壤,大概是为了安抚陈宣的情绪,亦或者是在中央给王传拯安排了更为重要的职务,总之,与之前的承诺有很大的出入。 但是,王传拯误会了,认为是陈宣从中挑拨陷害,于是就在冲动之下,诛杀陈宣,率领部众在海州打砸抢烧,随后率部向中原王朝(后唐)投降归顺。 消息传来,徐知诰深深自责,说是自己做得不对,使王传拯误会,并且没有为难王传拯的家眷,宣布其家眷无罪。 王传拯的叔叔王舆是光州刺史,王传拯派密探携带密信前往光州,想拉王舆下水。王舆将使节扣押,然后奏报扬州,并主动要求辞职避嫌。 徐知诰遂将王舆调入禁军,厚加抚慰。此举亦是一石二鸟,因为徐知诰在禁军中缺乏根基,少有亲信,通过这波操作,既能安抚王舆,同时又能通过王舆来控制禁军。王舆也真的就此成为了徐知诰的亲信,后来成为淮南地区一座最神秘监狱的“监狱长” 公元930年10月,徐氏集团的首席大谋士、为数不多的支持徐知询的元老严可求同志,不幸病逝。徐知诰又去除了一块儿心病。 徐知诰让自己的儿子徐景通出任兵部尚书、参知政事,进入扬州的权力核心,准备接替他坐镇扬州,而他本人则亲自回昇州,收拾徐氏集团的残余力量。 有人说徐知诰赴镇昇州,是为了致敬徐温,因为徐温就曾将长子徐知训留在扬州,然后亲自坐镇昇州。实际上是因为昇州具有着重要的战略意义,昇州在手,扬州我有。要想确保扬州的安全,就必须把昇州攥在手中,就好比要想坐稳汴州,就必须控制澶州、魏州一样。 另外则要提拔自己的大谋士宋齐丘当宰相。但是宋齐丘认为自己资历浅且出身卑微,骤升相位,恐难以服众,于是就想出了以退为进的策略,由徐知诰配合来演戏。 宋齐丘先是请丧假,要回洪州安葬父亲。回到洪州后,就一头扎进九华山,住进应天寺,然后上疏请求在此隐居。 南吴皇帝杨溥下诏命他回京工作,不准隐居。 宋齐丘再上疏陈情,表示自己看破红尘,只求青灯古佛了此一生,望圣上成全。 然后徐知诰写信劝他回来主持工作,政府离不开您,我离不开您,人民离不开您…… 宋齐丘再拒绝。 最后徐知诰派儿子徐景通亲自到九华山劝说。事不过三,徐景通三顾茅庐,宋齐丘这才非常“不情愿”地跟着徐景通返回扬州,被迫接受了高官厚禄,当人民公仆。 实际上宋齐丘非常贪恋官位,从来都不是淡泊名利的人,相反,他对于功名利禄有着几近变态的渴求,后来就因此与徐知诰闹掰,后文将会详叙。 徐知诰在离开扬州前,提拔了儿子徐景通和宋齐丘等亲信,这还不够,还有一块儿心病需要解决——徐知询。 此时恰逢洪州镇南军节度使徐知谏病逝,于是南吴朝廷就任命徐知询前往接替,并加封徐知询为东海郡王,承袭了父亲徐温的爵位。这样,徐知询就被发往洪州,离开了扬州。徐知诰当然不是放虎归山,因为此时徐知询身边左右全是徐知诰安插的亲信,就连徐知询的贴身警卫都是徐知诰的爪牙,徐知询只是从扬州囚徒变成了洪州囚徒,性命仍然握在徐知诰手中。 当徐知询来到洪州郊外,正巧遇见了徐知谏的送葬队伍。徐知询百感交集,抚摸着弟弟的棺材,失声痛哭,冲棺材说道:“咱俩是亲兄弟啊,你却勾结外人(徐知诰)来对付我。我并不怪你,可是……九泉之下,你有何面目见咱爹啊!” 左右闻者皆伤感落泪。 徐知诰在扬州提拔了自己的亲信,排除了异己分子(徐知询),稳定了扬州势力,随后便上疏辞职,请求回家养老。他今年刚刚44岁,退休养老是假,“回家”才是重点,因为他口中的“家”就是昇州。 于是,南吴傀儡皇帝杨溥命他当昇州镇海军、宣州宁国军两镇节度使,坐镇昇州,并总管全国实际事务,一切都与徐温的旧例相同;其子徐景通则留守扬州,手握全国武装部队(知中外左右诸军事,相当于“天下兵马大元帅”),两位嫡系谋士王令谋、宋齐丘则为宰相,辅佐徐景通。 一切都与徐知诰的计划一样。 第743章 南唐代吴 【南唐代吴】 到了昇州之后,徐知诰在官邸兴建一座“礼贤院”,聚集图书,吸引各路人才,在这一时期,他物色到了两位重要的谋士——孙晟、陈觉。 孙晟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无比辛酸。他在后梁时期中了进士,文笔甚佳、工于诗词,但天生口吃,且不修边幅,因此受到同事们的歧视和排挤,仕途坎坷,于是一怒之下,出家为道。 孙晟特别崇拜同为僧人的唐朝诗人贾岛,就在卧室的墙壁上挂了一副贾岛的画像,每天都要冲着偶像汇报自己的思想,神交古人,却因此被人们误以为是修炼什么旁门左道,于是把他赶出了道观。 一怒之下,孙先生脱下道袍,还俗了。他来到了镇州,投奔了李存勖,不久之后,李存勖建立后唐,孙晟被宰相豆卢革相中,成为了豆卢革的幕僚。 正当孙晟要走上人生巅峰的时候,“明宗入魏”,李存勖集团倒台。 是金子到哪儿都发光,孙晟的学问得到了新兴权力集团的认可,被汴州宣武军节度使相中,成为了汴州的首席幕僚。这位汴州节度使的名字,叫朱守殷。 很快,朱守殷密谋叛乱,随后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孙晟则作为朱守殷叛乱集团的首席谋士,被列为国家a级通缉犯,被画影图形,全国张贴,悬赏通缉。 孙晟抛弃妻儿老小,独身一人向南流亡,最终逃过淮河,来到了淮南地界。而他的妻儿老小则被诛杀殆尽。 陆游的《南唐书》记载说孙晟是李从荣的幕僚,卷入了“李从荣谋反案”而流亡淮南,《十国春秋》和《新五代史》则说是卷入了“朱守殷谋反案”。总之,是因政治避难而流亡淮南。 在渡淮的时候,还有个小插曲:在开船前,巡逻兵前来搜查,看一眼手中通缉令上的画像,再看一眼人群中的孙晟,然后慢慢向他靠拢。孙晟内心强大,装得若无其事,自顾自得掀开破衣烂衫,熟练地用手搓泥,然后全神贯注地用指甲捉虱子吃,还表现出一幅心旷神怡的样子。巡逻兵见状停下脚步,摇摇头,走了。孙晟这才有惊无险地来到了淮南。 孙晟逃到淮南的第一站是寿州,寿州节度使刘金看他仪表不俗,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书卷气,于是亲自面试。孙晟虽沦落至此,却心高气傲,不甘心屈尊侍奉一个小小的节度使,于是装哑巴。 刘金也非常聪明,没有为难他,却暗中派人藏在庙中神像的底座中。孙晟果然偷偷跑进庙中祷告,他说的话就被刘金掌握。刘金认为此人非同凡响,于是就把他推荐给了徐知诰。 徐知诰在昇州一方面广纳贤才,另一方面则是扩建城墙,修筑了一道周长二十里的外墙,增强了城防体系。 经过在昇州的一番经营后,徐知诰迈出了篡权之路的第二步——迁都。 在大谋士宋齐丘的建议下,徐知诰在昇州开始兴建宫殿,然后强迫杨溥迁都昇州,以实现对南吴政权的绝对管控。 经过半年的紧张施工,昇州皇宫宣告完工。 在这一时期,发生了蒋延徽擅自出兵建州的事。 当时闽国王延钧重用奸臣薛文杰,逼走建州土豪吴光,吴光向淮南求援,信州刺史蒋延徽擅自出兵支援,伙同吴光包围建州,闽国军队连连失利,眼看建州就要被蒋延徽攻克。前文闽国故事中有详细介绍。 闽国援军也是以此为理由杀了薛文杰,然而在建州即将被攻克的关键时候,淮南方面却紧急命令蒋延徽撤兵,煮熟的鸭子飞了,不仅没有得到建州,反而遭到闽国援军的追击,淮南损失极为惨重,且在外交上陷入极大的被动,不得不向闽国赔礼道歉。 为什么淮南方面会突然紧急撤兵? 原因很简单,蒋延徽是杨行密的女婿,而且与临川郡王杨蒙的私人关系非常铁。 杨蒙,是杨行密的第三子,文武双全,器宇轩昂,很有杨行密年轻时候的神韵,因此颇遭徐温的忌惮。当时,面对徐温的只手遮天,杨蒙痛心疾首,曾公开感慨父兄基业被奸臣篡夺。 徐温听到后,就将杨蒙外放。 杨渭病逝后,按照继承顺序,理应由排行老三的杨蒙继位,然而徐温强行废长立幼,拥立了老四杨溥。 从徐温到徐知诰,一直打压杨蒙,唯恐他复兴杨氏。 如今,蒋延徽大有吞并建州的势头,徐知诰担心蒋延徽拿下建州后,会以建州为革命根据地,拥护杨蒙夺取权力,这才紧急下达撤兵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地阻挠蒋延徽夺取建州。 在扬州,徐知诰已经释放了迁都的风声,试探百官的态度。果不其然,文武百官一致反对。 一直支持徐知诰的周宗也劝他不要这样做,因为迁都并不能解决徐知诰的根本问题,他的根本问题在于“两个核心”,即扬州、昇州同等重要,迁都昇州后,扬州同样需要徐知诰分神。 如何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呢?答案就是篡权,取代杨氏的合法地位,名正言顺地合二为一。 杨氏在淮南根深蒂固,且无重大过失,而徐知诰的崛起太过于迅速,基础弱、底子薄,不宜速取,连“三十六英雄”出身的徐温都要耐心等待,何况根基更浅的徐知诰。 因此,周宗、宋齐丘等徐知诰嫡系谋士一致建议徐知诰再耐心等等,要等送走杨溥之后,在下一任杨氏统治者时再篡权。 徐知诰接受了这种建议。但是,他等不及了。 第744章 我等的胡子都白了 【我等的胡子都白了】 某日,徐知诰对着镜子,用镊子拔嘴唇上的白胡须,然后叹道:“老了,老了……” 周宗恰巧就在身边,当即明白了徐知诰的意思,于是请求去扬州,游说杨溥效法尧舜,行禅让之举。周宗特意将此事告诉给了宋齐丘,意思是让宋齐丘一块儿帮主子徐知诰出主意。 然而宋齐丘善于钻营,又急功近利,他不希望周宗摘得“劝进首功”,于是迈出了人生中最错误的一步。当周宗说明来意,并要告辞的时候,宋齐丘软磨硬泡,死乞百赖地非要留人家一块儿喝酒,周宗抹不开面子,就留了下来,而宋齐丘则偷空写了一封亲笔信,派人到昇州,给徐知诰呈递,大意是反对徐知诰逼杨禅让。 对于宋齐丘态度的巨大转变,徐知诰颇感意外。 几天后,宋齐丘亲自来到昇州,吓唬徐知诰(以险语动烈祖),要求徐知诰斩杀周宗,以向杨溥表明忠心。 宋齐丘连哄带唬,让徐知诰开始怀疑人生,险些就要斩杀周宗,幸亏马仁裕、徐玠等固争,才仅仅是将周宗贬到池州。 这时候,昇州节度副使李建勋、军师徐玠纷纷表明立场,表示坚决拥护徐知诰,希望他遵从民意,赶紧称帝。 李建勋是淮南集团功勋老将李德诚之子,工于诗书,深受徐温喜爱,喜提徐温之女,是徐温的亲女婿,徐知诰的妹夫。 有了李建勋、徐玠等人的大力拥护,徐知诰又将周宗召回身边。 从此开始,徐知诰不再信任宋齐丘,逐渐疏远他。 然而就在几天后,昇州城内连续两天发生火灾,十分蹊跷诡异,徐知诰怀疑是有人想搞兵变,于是加强戒备,严兵护卫。 宋齐丘的“叛变”让徐知诰变得疑神疑鬼,连续的诡异火灾让徐知诰不敢再拖,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必须加快篡权的步伐。 火灾发生后的三个月(5月),徐知询病逝。如前文所说,徐知询在“寿活千年”事件之后,已经是板上鱼肉,只要徐知诰一个眼神,随时可以“不幸病逝”; 次月(6月),又诬陷临川郡王杨蒙私造武器、豢养死士,以谋反之名将他贬做历阳公,囚禁在和州,指派禁军将领王宏率领两百士兵严加看管; 徐温最疼爱的小儿子徐知谔,在润州当团练使,浑身上下布满二代习气,非常喜欢跟不三不四的小人物厮混,每天只喜欢出入风花雪月的娱乐场所,还在城里的商业街上霸占了一排门头房,与民争利。徐知诰得到消息后,非常愤怒,把徐知谔的左右官员召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徐知谔大为恐惧。 这时候,有人悄悄地提醒徐知诰,说徐温最疼爱徐知谔,但他老人家还是把基业托付给了您,您让徐知询寿终正寝的时候,外面的人可没少戳你脊梁骨,如今,您要是再把徐知谔吓出个好歹,外面的人该如何议论你呀?再说了,假如徐知谔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能力出众、有口皆碑,又训练士卒、收买人心……对您有什么好处?他越废物、越不成器,对您越有利啊! 徐知诰猛然惊醒,赶紧厚待徐知谔,不再过问他的私生活,越腐化堕落越好。 7月,徐知诰把宋齐丘明升暗降,让他去昇州,加司空,出任诸道都统判官,实际上是被剥夺了一切实权,给个空头衔,相当于唐朝的“分司东都”。 宋齐丘上疏表示要辞职退休,告老还乡,徐知诰就在昇州给了他一套豪宅,爱哪儿哪儿。 在淮南的政治斗争中,宋齐丘动不动就闹辞职,已然成了淮南政坛一景,读史书时让人忍俊不禁,感觉这位贪恋职权名利的老先生就像处于热恋时候的小女生,动不动就闹分手、哭鼻子,一哭二闹三上吊。 随后,在10月份,杨溥给徐知诰加大丞相、尚父、封齐王,加九锡。看到“加九锡”,我们就知道,禅让程序已经有条不紊地在推进中了。 徐知诰照例要坚辞不受。 11月,徐知诰继续布局他的家族产业,让长子徐景通来到昇州,做昇州、宣州两镇节度副使,兼诸道副都统,成为国家的二把手,并且“判中外诸军事”,理论上的储君无疑;命次子徐景迁留守扬州,不久后徐景迁生病,于是又以三子徐景遂代替之。 由于宋齐丘已经被排斥出核心权力圈,徐知诰便让陈觉辅佐徐景迁,还语重心长地教导陈觉要学习宋齐丘的长处。 三人行,必有我师。 在徐知诰看来,宋齐丘最大的长处就是阴险毒辣、敢于直谏,宋齐丘虽然善于钻营,但他不是阿谀谄媚之辈,不会一味地曲意逢迎,他会据理力争,有时候会气得徐知诰拂袖而出,即便如此,宋齐丘也坚持自己的见解。有时候,宋齐丘也会使小性子,闹个分手、辞职啥的,好几次都打好铺盖卷,奔向城门,赌气返乡,徐知诰每次都会提前告诫城门官,不准宋齐丘出城。 如今,宋齐丘被排斥在外,徐知诰偶尔也会伤感。他要学着慢慢适应。 公元935年10月,南吴傀儡皇帝杨溥再给徐知诰加尚父、太师、大丞相、天下兵马大元帅、封齐王,“备殊礼”,并划出昇州、润州等十个州作为“齐国”。这步子迈得确实有点儿大。 徐知诰坚决辞让尚父、大丞相、殊礼,但接受了封邦建国,开始着手在南吴建立属于他的“齐国”,向着篡权夺位迈出了实质性的一步。 公元936年正月,徐知诰正式在昇州建立元帅府,设置文武百官。荆南“赖二代”高从诲写信劝徐知诰登基称帝。非常懂事。 本年年底,杨溥宣布将昇州升格为西都。禅让的程序在持续推进中。 徐知诰迫切地需要得到淮南集团元老勋旧们的认可与支持,比如李德诚、周本,这两人全是辅助杨行密夺取淮南的元老勋旧,德高望重,于是徐知诰向二人透露了自己的想法,打算让二人带头拥护自己。 周本悲愤不已,说道:“我蒙受先王(杨行密)大恩,无以为报。自从徐温父子掌权以来,我就一直痛恨自己无力解除杨氏的危难,现在居然还想让我带头篡夺杨氏基业,怎么可能!” 然而他的儿子周弘祚却劝他看清现实,识时务者为俊杰。 最后,周本万般无奈,只能硬着头皮、昧着良心,跟李德诚一起,率领全国各将领去扬州,联名上疏杨溥,陈述徐知诰对国家的贡献,请求杨溥能够效仿先贤,让位于有德之人;然后再去昇州,劝徐知诰接受皇上的禅让。 宋齐丘是煮熟的鸭子,嘴硬,这时候的他竟然要把反调唱到底,他对李建勋(李德诚之子)无比惋惜地说道:“哎,你爹是杨氏开国功勋,追随杨氏近五十年(李德诚、周本追随杨行密,至今已有48年),一世的英明,就在今天淡然无存!” 宫女宦官们也不断地奏报宫中“闹鬼”,杨溥叹息道:“难道杨氏国运真的到头了?”左右官员异口同声道:“这是天意,非人力所能阻挡!” 闽国、吴越国也纷纷给徐知诰写信劝进。 公元937年正月,徐知诰正式建立“齐国”,设置文武百官皆如天子之制,徐知诰的妻子由王妃改称王后,立长子徐景通为王太子,大赦境内罪犯。 3月,徐知诰又做了两个耐人寻味的小动作: 先是给干爹徐温追尊庙号——太祖,然后改谥号,由原先的“忠武王”改为“武王”。仔细看,去掉了“忠”字。这个举动跟十几年前(919年)淮南政权脱离大唐是一样的,杨行密去世时,大唐赐谥号“武忠王”,徐温让杨渭给他改谥为“孝武王”。 去掉一个“忠”字,表明逐渐剥离与“前朝”的关系。向外释放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哥要跟杨氏划清界限。 第二个动作则是给自己改名,徐知诰改名为“徐诰”,去掉了徐温子侄的专属行辈字。好比离开了某社,就要归还“云”字一样,徐知诰主动归还“知”字,传递出另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哥要跟徐氏划清界限。 推翻杨氏社稷,篡夺徐氏基业,这就是徐知诰“内谋其家,外谋其国”的险恶用心。 李德诚、周本表明了立场,站队徐知诰一侧,除了曾经的“知心爱人”宋齐丘明确反对之外,几乎再无反对声音。 徐知诰派人出访契丹,以美女珍玩厚结之,为将来夹攻中原打下基础,契丹也派遣使者回访淮南,双方建立了友好的外交关系,这种关系一直持续了几十年。 宰相王令谋赴昇州,劝徐知诰接受禅让。徐知诰拒绝。 按照禅让程序,到了这一步,几乎就是接受禅让前的最后一次小倔强了,下一次就该是宰相率领文武百官以死相逼、然后徐知诰“被迫”接受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被关押在和州的杨蒙爆发了。杨蒙明知自己是以卵击石,但这是杨氏最后的机会。 第745章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杨蒙先动的手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杨蒙先动的手】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杨氏政权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杨蒙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起来,起来,起来! 杨蒙孤注一掷,他要用一己之力反抗王宏的二百名看守,更要以一己之力反抗徐知诰的独断专权。 中秋节这天,杨蒙突然暴起,杀死了王宏,王宏之子集结看守予以镇压,杨蒙拉弓放箭,一箭就将王宏之子击毙。看得出来,杨蒙文武双全,也是有两下子的。 擒贼先擒王,杨蒙将王宏父子击杀,竟然真的从二百士兵的包围下成功突围。顺利逃脱之后,杨蒙投奔到了庐州,庐州是杨氏政权的革命老区,如今的庐州德胜军节度使是杨氏政权的奠基人之一、功勋老将——周本。杨蒙把杨氏复兴的希望寄托在了周本身上。 周本听说杨蒙来投,就准备热情迎接,向幼主请安。而他的儿子周弘祚却急忙阻拦。 周本大怒,对儿子怒吼道:“我家幼主来找我,为何不能接见?” 周弘祚顿足捶胸,“爹啊,您糊涂啊!您这哪儿是迎接幼主啊,分明是给咱家招致灭族之祸啊!” 父子俩争执不下,周本毕竟是老了,周弘祚派人紧闭家门,将老爷子软禁在家,然后派自己的亲兵卫队将杨蒙生擒,绳捆索绑,送往扬州,进献给徐知诰。 这一幕,像极了石敬瑭将李从厚献给李从珂。 徐知诰等不及在扬州杀杨蒙了,派人快马加鞭前往迎接,在采石镇(今安徽省马鞍山市)拦截住杨蒙,然后声称奉皇上杨溥的命令,将杨蒙就地诛杀,并追贬为平民,将他从皇室族谱中除名。 看管杨蒙的和州侍卫指挥官郭悰则把杨蒙留在和州的妻儿老小全部诛杀。徐知诰很生气,严厉斥责了他,“怎么这么残忍呢?以后不许那样了呀。” 积极撮合禅让的宰相王令谋,身患重病,已经快不行了,人们劝他退休养病,可他却坚持带病劝进,对身边人说齐王(徐知诰)的大事还没有办完,我怎敢贪图安逸?此时的他年老气衰,牙齿全部掉光,但仍然力促杨溥禅让大事。 可惜,他看不到徐知诰登基的那天了。 8月,南吴傀儡皇帝杨溥正式下诏禅让,以红头文件(诏书)的形式命令齐王徐知诰登基称帝。 老将李德诚牵头,率领文武百官亲往昇州劝进,大家按照官职爵位依次在劝进表上签名,满朝文武只有一人不肯签名,此人就是宋齐丘。 9月4日,王令谋终于带着无尽的遗憾,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9月17日,杨溥命令皇子杨璘携带传国玉玺等皇帝信物,前往昇州,亲自递交给徐知诰。从这一刻起,十国之一的“南吴”正式宣告灭亡。 10月5日,徐知诰在昇州正式登基称帝,改元大赦,改“天祚三年”为“昇元元年”,并改国号为“大齐”。 徐知诰给杨溥上尊号为“高尚思玄弘古让皇”,迁居润州,以润州内城为“丹阳宫”,供其居住。 润州丹阳宫,成为淮南最神秘、最高级别的监狱,里面关押着淮南最高级别的政治犯杨溥。杨溥每天都穿着道服,修炼长生不老的法术。 徐知诰任命王舆为润州留后,以亲信公孙圭为润州监军,又命亲信马思谦为丹阳宫使,三人成为这座监狱的直接负责人。随后,又将杨溥全家男女老少迁移到丹阳宫。 次年(938)12月(一说10月),徐知诰派人将杨溥秘密处决。据说,当时杨溥正在书房诵读佛经,刺客向他扑来,窝囊了一辈子的杨溥终于硬气了一回,随手抄起桌上的香炉,向刺客砸去。随后,杨溥同志遇弑身亡,享年38岁(一说28岁)。 噩耗传来,徐知诰悲痛欲绝,宣布辍朝二十七天,以示哀悼,追赠谥号“睿皇帝”。 随后,将杨氏宗族全体由润州迁往泰州,将所居之所改名为“永宁宫”,令泰州刺史褚仁规当永宁宫监狱的直接负责人,严兵看守,任何人不许靠近。 徐知诰对待杨氏宗族的做法历来被人们诟病。在他的命令下,永宁宫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禁地,不允许他们与外界通婚,只让他们家族内部自由婚恋。因此,永宁宫里乱伦、近亲结婚等丑闻就成了淮南地区街头巷尾的谈资。淮南百姓为之叹息。 对于杨氏宗族的嫡系子孙,徐知诰仍然保持了高度的戒备,他们的下场基本都是离奇死亡或者不知所踪: 杨溥的弟弟杨澈,不知所踪,其实所谓的“不知所踪”,完全可以翻译为“被徐知诰秘密处决,时间、地点不明”; 杨行密另有一位儿子,自幼体弱多病,且天生哑巴,外号“不语杨家”,史籍并未记载他的名字,也不知其生死去向; 杨溥的长子杨琏,是徐知诰的女婿,在给杨溥上坟归来的路上,被徐知诰秘密暗杀,对外谎称喝多了,喝死的; 杨溥的小儿子才五岁,徐知诰任命他官职,然后派亲信宦官前去送官服,宦官抵达的当天,五岁的小孩子就离奇死亡。 剩余的杨氏宗族被囚禁了近二十年,直到后周世宗柴荣南下征淮,南唐统治者担心后周会打“杨氏牌”,于是紧急将杨氏宗族全部诛杀。 第746章 认祖归宗(上) 徐知诰宣布登基称帝后,荆南、吴越国、闽国、契丹、高丽、后蜀、于阗国、南汉等中外势力先后派来使者祝贺登基,宣布承认其政治地位,并与“大齐国”建立友好的外交关系,其中契丹以兄礼事之。 在这场政治饕餮盛宴中,有人附炎趋势谋求分一杯羹,也有人为杨氏政权的灭亡而悲痛惋惜。 徐知诰的第四女被封为“永兴公主”,她就是杨溥长子杨琏的妻子,而每当人们叫她“公主”,她都会泪流满面,然后让人改口,因为她是吴国的太子妃,不是齐国的公主。作为政治的牺牲品,作为一个女人,这是她最后的倔强,最后的抗争; 杨氏政权的奠基功臣周本,在南吴政权覆灭后的两个月,羞愧抑郁而死。 而与周本同为杨氏政权奠基人兼送葬人的李德诚,他的做法却令人唏嘘。 李德诚原本是池州刺史赵锽的部下,在公元889年,杨行密吞并赵锽,期间李德诚始终陪伴在赵锽身边,杨行密非常欣赏他忠心事主的气节,于是将堂妹嫁给他为妻,从此,李德诚便成为杨行密的心腹爱将。 在杨行密集团中,李德诚是降将出身,却又是杨行密的妹夫,所以他一直低调谨慎,一副忠厚长者的形象。当田頵、安仁义、朱延寿叛乱时,杨行密的部下们对安仁义等叛将破口大骂,以此向杨行密表忠心。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来一段群口相声,有兴趣的可以搜一下,《到底是谁》,由国内某知名民间社团演绎,由该社的班主和其搭档携六位爱徒、师兄弟联合参演,当时的背景是社内某知名演员徐某亮等人宣布退社,于是六位徒弟、师兄弟对这些造反出走的前同事们冷嘲热讽,极尽挖苦之能事,向班主表忠心。然而讽刺的是,几年后,六人中的四人(李某、曹某金、何某伟、刘某天)也纷纷退社……作为吃瓜群众,我时常乱想,如果这几位回头看这段相声,该是何种滋味在心头。 总之,安仁义等人造反叛乱,杨行密手下的部将们对他口吐芬芳,也是人之常情。唯独李德诚始终没有辱骂安仁义。最后,安仁义被包围,由于其箭法精准,诸将谁都不敢上前,安仁义自知大势已去,于是指名道姓,要李德诚前来受降,他对李德诚说你是忠义之士,我今天就把“擒贼首功”送给你,随后便扔掉弓箭,向李德诚缴械投降,还把自己的一个爱妾送给了他。 可李德诚真是忠厚长者吗? 就在徐知诰登基称帝之后,李德诚在宴会上主动揭发检举,说陛下上顺天时、下应民心,可唯独宋齐丘闷闷不乐,不想让陛下登基。随即拿出了百官劝进的联名信,上面唯独缺少宋齐丘的签字。 不管宋齐丘是出于什么原因,总之,他是杨氏政权覆灭时,唯一一个敢公开反对的人。李德诚却要借刀杀人。 当然,宋齐丘的反对并非出于对杨氏政权的眷恋或忠诚,而是出于其一己私利。 徐知诰接过信件,连看都不看,说道:“宋齐丘跟我是三十年的老交情了,我了解他,他不会辜负我的。” 宋齐丘急忙下跪叩头,谢恩。 不过宋齐丘与徐知诰现在的关系非常微妙。徐知诰虽然嘴上不怪罪宋齐丘,但实际已经将他排除在了核心权力之外,长期“靠边儿站”。 徐知诰称帝后,照例要大封大赏,特别是最早、最坚定地拥护徐知诰称帝的功臣,如周宗,被任命为枢密使,李德诚之子李建勋为宰相,徐玠为侍中……而宋齐丘却仅仅是“司徒”,这是个退休养老的专属套餐。 望着朝廷颁布的人事任命状,宋齐丘醋意大发,愤愤不平: 周宗?他当初要劝进时,都要先来找我商量,他算老几? 李建勋?小鬼嘛,李德诚的小崽子,晚辈,他算老几? 徐玠?不仅资历浅,而是还是“降将”,出身就有问题。最早是追随杨行密的,累官至吉州刺史,后来徐知诰以其政绩不佳(治郡贪猥不治)而把他撸了下来,徐玠也因此记恨徐知诰。后来徐温却看中了徐玠的高情商,于是重新将他重新提拔为自己的副使,徐玠借此机会公报私仇,极力劝说徐温把位子传给亲儿子徐知询。也就是说,在徐知诰与徐知询的权力争斗中,徐玠起初是徐知询一派的,只是后来见徐知询确实烂泥扶不上墙,才转投徐知诰阵营。他算老几? 可如今,这些人全都骑在自己脖子上拉屎撒尿了……作为徐知诰真正嫡系的大军师、首席谋士的宋齐丘,内心的五味杂陈可想而知。 先是懊悔,后悔当初不该自作聪明,只因嫉妒周宗的“劝进首功”而站在了对立面,一步错、步步错,稀里糊涂成了今天的“反对派”,被全世界所孤立;然后是耻辱,被周宗、李建勋、徐玠等赶超碾压,王者被青铜虐出翔的感觉;最后是愤怒。(自悼失计,复耻无功,不胜忿) 像他这种级别的官员任命,在颁布任命状的时候,皇上还会发布一份“获奖感言”,一般来说是诉说一下自己与这位同志深厚的革命友谊,表示该同志实至名归尔尔。 然而怀揣着这种复杂心情的宋齐丘,听着这些肉麻而公式化的套话,简直如坠炼狱,当宣制宦官读到“布衣之交”这个词时,宋齐丘再也忍不住了,他突然站起身,大声喊道:“臣当时确实是布衣,然而陛下当时已经是刺史了,咱不是‘布衣之交’。况且现在陛下已经当了天子,再也用不到老臣了!”说罢拂袖而出,来到门外,垂手恭立,听候皇上治他大闹公堂之罪。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然后共同看向徐知诰。 徐知诰一脸尴尬,清了清嗓子,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没有追究他忤逆犯上之罪,但也没有给他改任别官。 如前文所说,宋齐丘功利心特别重,而且经常使小性子,与徐知诰之间名为主仆君臣,实际更像是热恋中的情侣,动不动就吵架闹分手。这不是宋齐丘的第一次闹,也不是最后一次。 如今,宋齐丘名义上是“左丞相”,但根本不掌握任何实权,实际就是挂职退休状态。所以在仅仅半年后,宋齐丘实在受不了这种明目张胆的边缘化,向徐知诰提出了严正抗议,说我是帝国宰相,为什么不能参与政府决策? 徐知诰的给出的回复简直令人捧腹:你的办公室还没腾出来(省署未备),再等等。 堂堂帝国宰相,居然没有办公桌。显然,这里没你的位置,你回家呆着就行。 宋齐丘把自己活成了深闺怨妇,他又向徐知诰抱怨说自己被同事们联合离间排挤。 徐知诰怒了,“你还有完没完?” 宋齐丘愤然脱下官服,换上了一身囚服,表示听候发落,借此向徐知诰示威,表达心中的不服和不满。 有一些老臣兔死狐悲,劝徐知诰不要过分为难宋齐丘,说宋齐丘毕竟是陛下的嫡系老臣,最好给他留点面子,以免被人指责过河拆桥。 徐知诰对左右说出了掏心窝子的话,说宋齐丘确实很有才干,只是不识大体,我岂会过河拆桥?随后便让长子徐景通拿着他的亲笔诏书,邀请宋齐丘恢复工作,答应让他参与国家大事的决策。 几天后,宋齐丘与李建勋等人一同入阁,参与讨论了一项国家大事。当时,契丹派幽州人高霸带团出访淮南,徐知诰对此高度重视。 宋齐丘的才干——阴险毒辣,得以充分发挥,徐知诰最终采纳了他的建议,热情款待了高霸等人,并给予了丰厚的赏赐,表达出了淮南方面愿意与契丹结成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共同遏制中原反动势力,然后恭送高霸等人回国复命,却暗中派杀手潜伏于淮河北岸的中原地区,将高霸等人截杀在中原境内,嫁祸给中原。 这就是宋齐丘的策略,挑拨契丹与中原(后晋)的关系。 他成功了,契丹果然相信是后晋截杀的高霸,由此为后晋带来了一次严重的外交危机。 阴谋达成,这是宋齐丘重返核心权力圈的一次翻身仗。痛定思痛,宋齐丘认真总结了经验教训,也学会了挠徐知诰的痒痒肉。 公元938年9月,太府卿赵可封请求徐知诰恢复本姓,立唐宗庙。徐知诰下诏不许;次年(939)正月,徐温的亲儿子徐知证、徐知谔不断上疏,请求徐知诰恢复本姓,并建立李唐宗庙,徐知诰同样不许。 宋齐丘踩错了劝进的点儿,不能再与这次政治站队失之交臂了。宋齐丘与张居咏、李建勋、周宗等人联合请求徐知诰恢复本姓。 与徐知证、徐知谔不同,宋齐丘这几人不仅仅是德高望重,更是手握实权的实力派,他们分别是宰相、枢密使,是文武百官的领头羊。 徐知诰酸溜溜地表示,“不敢忘徐氏恩”。 虽然也是拒绝,但这句话很值得玩味,话里有话,细细品咂,就能品出“同意”的意思。 担心群臣不能准确揣摩其中的暗示,徐知诰特意下令让百官商量一下,民主嘛,大家讨论讨论,看看朕改姓合适不合适呀? 于是由宋齐丘带头,经过组织上认真研讨,最终一致认为:很合适! 第747章 认祖归宗(下) 2月,在群臣的热烈呼吁声中,徐知诰正式恢复本姓——李,并改国号为“大唐”,史称“南唐”。严格来讲,淮南的政权更迭应为“吴——齐——唐”,但我们通常把这几个月的“齐”也算作“南唐”。 徐知诰要给自己改个新名字了,他原本想叫“李昂”,但有人提醒说这是唐文宗的名字,犯讳; 于是,徐知诰又想到一个好名字,“李晃”,然后又有人提醒,说朱温篡唐后改名为“朱晃”,咱跟他不熟; 徐知诰想来想去,又想到一个好名字,“李坦”,御史王鹄又说“坦”字从旦,犯了唐睿宗李旦的讳; 徐知诰快被逼疯了,他一心想找一个带“日”的字,因为他的新名字里要带个“日”字,寓意自己是最红的红太阳。五行缺日。 群臣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终于从字典里找到一个漏网之鱼,祖宗没有用过的、坏人没有用过的、偏旁部首也没有被用过的字——昪。 于是,徐知诰终于有了一个新名字——李昪。 随后,徐知诰就下达了又一个非常重要的政治任务——寻亲。 徐知诰同志要认祖归宗,对外宣称是李唐皇室宗族,妥妥的“刘皇叔”,刘备坚称自己是“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徐知诰当然也要向世人给出类似的解答。解决人类的终极问题之一:我从哪里来。 徐知诰首先提名了吴王李恪,因为李恪是唐太宗李世民第三子,生母是隋炀帝杨广之女,来头大。 “我认李恪当祖宗,诸卿以为如何?” 群臣激烈讨论,认为不妥。 因为李恪是被卷入一场政治风波,以谋反罪处决,名声不好。群臣争论之后,为皇上提名了一个新祖宗——郑王李元懿(李渊的第十三子,李世民的同父异母弟)。 李恪虽因“谋反罪”而被诛杀,却在五十多年后得以平反昭雪,当年的“谋反”是被奸人陷害、诬告,是被冤枉的。李恪蒙冤被诛时,被废为庶民,五十多年后被恢复名誉,并恢复爵位,以王爵之礼重葬。所以徐知诰没有放弃李恪,宣布李恪、李元懿共同进入复赛,下令有关部门继续审查二人的子孙后代,看看他们的后代有没有特别露脸的。 经过一番仔细查找,有关部门传来一个好消息:李恪的孙子李祎,为唐朝立过军功,开元年间他先大破吐蕃,后击退奚、契丹,还生擒了敌酋,80多岁病逝于任上,时任皇帝唐玄宗李隆基为之哀悼惋惜良久,追赠太尉;李祎的儿子李岘,肃宗、代宗两朝宰相,宣宗朝荣获绘像凌烟阁之殊荣。 徐知诰大喜,一拍大腿,“我祖宗就是他了!” 下一个重要的政治任务:想方设法,证明自己是“吴王李恪之后”。 请证明你祖宗是你祖宗。 有关部门经过仔细的杜撰,给出了亲子鉴定结果:李炜生李岘,李岘生李超,李超生李志,李志生李荣,李荣生李昪(徐知诰)。无懈可击! 徐知诰拿着这份“家谱”,掐着指头算了算,从李渊到他这一代,仅仅十代而已,于是便问道:“大唐三百年,历十九帝。怎么到了我这里,才十代?听起来不像真的呀。” 有关部门说三十年为一世,三百年正好十世,陛下生于文德元年(889),距今五十年了,像真的。 于是,徐知诰批准了这种说法,追尊吴王李恪为定宗孝静皇帝,从曾祖李超开始,对这些杜撰出来的祖宗进行追赠,男的称皇帝,女的称皇后,不必细表。 值得注意的是,从徐知诰所谓的曾祖李超开始,名字和官职都是有关部门杜撰的。 另有一个细节比较有意思,那就是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以兄礼事南唐。也就是说耶律德光认徐知诰为“兄”,这并不奇怪,因为耶律德光的父亲耶律阿保机与李克用约为兄弟,而李克用也是被李唐皇室编入宗籍的。 按照徐知诰的说法,他是吴王李恪之后,吴王李恪是李世民第三子,与唐高宗李治(李世民第九子)平辈,而徐知诰则应该与唐宪宗李纯平辈。 到了宪宗之子——宣宗李忱,李克用与父亲李国昌(朱邪赤心)因平定庞勋叛乱有功,被编入皇室宗籍,史籍有明确记载,朱邪赤心和李克用是被编入“郑王房”。这个郑王恰恰是徐知诰的“祖先候选人”郑王李元懿。 真不知道耶律德光是拐弯抹角地跟徐知诰套近乎,还是处心积虑地恶心他。 也正是徐知诰凭空捏造出身,编造“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式的谎言,历史上关于其出身的记载可谓是千头万绪、五花八门: ——《江南野史》、《江南录》、《南唐书》:唐宪宗之子建王李恪之后。 此李恪非彼李恪,这位建王李恪是宣宗李忱之兄、穆宗李恒之弟,具体生日不详,但李恒(宪宗第三子)是生于795年7月26日,作为第八子(一说第十子)的李恪,肯定是要晚于这个时间节点; 徐知诰生于889年,也就是说从795年到889年大约94年的时间里,必须完成从李恪——李超——李志——李荣——徐知诰的培育工作,平均不到20年就要繁殖一代……时间紧,任务重。 如果他无法证明李超是李恪的儿子,或者说李恪和李超之间还掺杂着一代或若干代的话,那么这个任务将无比繁重。 ——《蜀后主实录》:嗣薛王李知柔(睿宗李旦玄孙)的儿子。 李知柔在本书前文出现过,唐昭宗时,他被任命为岭南节度使,被昭宗皇帝寄予厚望,把他视作复兴皇权的种子,播撒在地方,也因此被宦官集团、朱温等权力集团排挤,后来死于任上。据《蜀后主实录》记载,徐知诰就是李知柔的儿子; 从生物学角度上说,这种说法比“建王李恪之后”更经得起推敲。 ——《旧五代史》、《周世宗实录》:唐玄宗李隆基之子永王李璘之后。 ——上述几部史书虽众说纷纭,但好歹是认可了徐知诰出身唐朝宗室,而《吴越备史》则给出了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说法: 徐知诰与李唐宗室没半毛钱关系,他甚至都不姓李,而姓潘!家住湖州安吉县,他爹是安吉守将,当初被杭州钱镠手下大将李神福击败,小徐知诰被掳掠为李神福的奴仆,后来被徐温相中,花钱买走。徐知诰掌权后,还向吴越国提出换地要求,用淮南的毗陵县交换吴越国的安吉县,以方便他祭祀祖坟,但被吴越国拒绝。 等等…… 徐知诰的出身扑朔迷离,已经无凭可考、无据可查,很难找出真相,但这并不重要,无论他的祖宗到底是谁,也不妨碍他成为南唐的开国皇帝,不妨碍他为中国历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徐知诰集团编撰了徐知诰的八辈儿祖宗,还附带编撰了一个神话传说。 据他们说,徐温曾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站在水边,水里有十几条黄龙嬉戏,徐温正看着出神,身旁忽然出现一位身穿周朝时候掌管天子祭祀时官服的神人,对徐温说你可以下去随意捞一条。徐温就脱了上衣,跳入水中,捞起一条黄龙,随后就醒了。结果梦醒的当天,就收养了徐知诰。 言外之意,徐知诰就是梦中的那条黄龙。 不信你问徐温去。 除此之外,徐知诰集团的宣传机构还编撰了另一个《走近科学》: 相传徐知诰的家门口有棵上了年头的梨树,某年某月某日,这颗梨树结了一个大梨,非常巨大,他的父亲邀请街坊邻居一起来吃,当把大梨剖开后,竟然发现里面有一条红色的蛇,众人大惊,红蛇则趁机溜走,跑到了徐知诰母亲的床底下藏了起来,随后,徐知诰的母亲就有了身孕,最终生下了徐知诰。 第748章 淮南明君 【淮南明君】 从一个流浪儿走上皇位,徐知诰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是不折不扣的屌丝逆袭,然而历史对他的评价却是毁誉参半。 比如他的篡权之路,“内谋其家,外谋其国”、“数倍于曹马”,一句话,他对不起杨氏故主,对不起徐氏的养育,特别是他对待杨氏后人的残忍做法,简直令人发指。 但是,有一说一,杨氏可以骂他,徐氏可以骂他,但是人民大众对他还是应该充满感激的,换句话说,徐知诰也许不是一个好臣子、好儿子,但他是一个好皇帝、好领袖。 我们先来看一下徐知诰的内政: 1,去伪存真,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徐知诰称帝后,群臣照例要通过呈献尊号的方式来拍马屁。从唐朝开始,流行起给在世皇帝上尊号的阿谀谄媚之风,有些皇帝甚至在活着的时候要改好几次尊号,一般都是在新即位、新年的时候,由宰相牵头,群臣为皇帝歌功颂德,所呈献尊号的字数也越来越多,越来越肉麻。 当群臣要呈献尊号时,徐知诰果断拒绝,并专门下达红头文件(诏书):从今往后,不许再给我上什么尊号! 上尊号是中央文武官员的专属拍马屁姿势,而呈献祥瑞则是地方上的专属姿势。当时,有十几个郡县已经准备要进献符瑞,徐知诰得到消息后,立刻又以红头文件的形式予以阻止,破除封建迷信。 自徐知诰开始,直至他的孙子李煜,终南唐之世,再无生前接受尊号、祥瑞之事。所以后世为徐知诰点赞,说他不搞形式主义,实事求是,具备帝王们最珍贵的务实精神。 2,仁厚恭俭,对享乐主义、奢靡之风说不 徐知诰称帝后,提倡艰苦朴素,反对骄奢淫逸。他大量放出宫女,将宫内的珍禽异兽放归自然,并严禁再加进献。 据史籍记载,“左右宫婢才老丑数人,服饰朴陋”,只留下几位又老又丑的大妈当宫女,工作服也是简陋朴素的普通衣服; “性节俭,常蹑蒲履、用铁盆盎。暑月,寝殿施青葛帷。”穿草鞋,用铁盆盛东西……一切都与寻常百姓相同; 徐知诰的“皇宫”就是昇州旧有的办公大楼,省委大楼换个牌子,成了皇宫,没有大兴土木,重新翻盖; 徐知诰寝殿的蜡烛舍不得用昂贵的脂肪,而是用最便宜的淮南本地盛产的乌桕籽油,还给它起了个亲切的外号“乌舅”,也可能是“五舅”、“五舅姥爷”; 徐知诰的台灯支架(案上捧烛铁人)仅有五尺高,据说这个五尺小铜人原本是杨氏家族马厩里的一个东西,被唤作“铜狄”,如今被徐知诰放在了办工公桌上,多么节俭。 3,轻徭薄赋,爱惜民力 徐知诰劝课农桑,轻徭薄赋,大力发展经济,颁布实施了很多鼓励生产经营、拓荒的法令,例如规定一个人如果开垦了80亩荒田,那么就赏赐他两万钱,并且免除他五年的土地租税。 在公元941年,徐知诰派人重新审定了境内的土地,按照田地的肥瘦制定不同的税收标准,而不是简单粗暴且不负责任的一刀切,之后的兵役、徭役等也参照本次测量。这项制度一直沿用到了宋朝。 另有记载说南唐在收土地租税时,官府主动打八五折,即每十亩地只收八亩半的税,以覆盖贫瘠土地的亏空,相当于政策性拨款,扶贫、助困。 有位官员为了粉饰太平,谎报政绩,年底上缴了超出正常水平一万石粮食的税收。若换了一般的皇帝,必然会对该官员大加赞赏,而徐知诰却说道:“亩产量是不会说谎的,多少亩地产多少粮食都是有数的,如果官吏不巧立名目、横征暴敛,怎会有这么多的结余?”从此南唐官员再也不敢依靠盘剥百姓来换取皇上的欣喜。 4,关爱低收入人群 徐知诰体察民间疾苦,给首都圈的老人、疾苦、孤寡发放政府补助金,每人两斛米。虽然不算多,也不是全国范围内的扶贫,但总比没有好。毕竟救急不救穷,解决贫困的思路应该是创造劳动环境、提供工作岗位,息兵罢战,轻徭薄赋,而不是过年过节赠送两桶油、一袋米面。 5,励精图治,兴利除害 徐知诰勤于政事,是个典型的工作狂,贵为一国之君,也要加班加点,工作时间挤占了他的娱乐休闲时间,史籍记载他“勤于听政,以夜继画……不复宴乐……” 老板都废寝忘食,当然看不惯员工上班摸鱼。他最看不惯消极怠工、工作不积极的大臣,每当有人犯错或态度消极,就会受到严厉的责罚。 徐知诰牵头深化改革,删繁就简,颁布了《昇元删定条》,共三十卷。 6,明察秋毫 徐知诰亦设置了一套庞大而高效的情报系统,虽然史书上并没有详细描述它的架构和运转机制,但有一个生动的例子可以反映出该情报系统的出色工作: 某次,一名宦官奉命去庐山祭祀,回来后向徐知诰汇报工作,说自己非常重视组织上交给的任务,自从接到诏书的那一天开始,就戒掉荤腥,一直吃素,直至今天。 徐知诰笑了笑,说你在出差途中,于某月某日在某处偷偷买了条鱼吃,某月某日又在某处偷偷买了肉,切成大块儿的,大快朵颐地吃了顿烧烤,为何说一直吃素呢? 宦官听得是一身冷汗,急忙下跪,承认错误,磕头求饶。 徐知诰“哈哈”一笑,摆摆手,不予计较。 通过这个小故事可以看出,徐知诰时期的特务是无孔不入,任何人的小动作都逃不过徐知诰的耳目。 不过,徐知诰对情报机构的运用非常谨慎,仅仅是把它当做了解外界的一个工具而已,没有发展成我们所熟知的东厂、西厂、锦衣卫,没有发展成特务人员敲诈勒索、诬陷忠良的凶残机器。 7,禁止外戚、宦官干政 徐知诰充分吸取了强汉盛唐的衰亡教训,下令外戚、后宫不得辅政,宦官不得过问政事,并成为南唐的“祖训”。直至南唐灭亡,也没有出现外戚干政、宦官擅权的现象。 不过话也两说着,徐知诰重视文官系统,因此为南唐留下了致命祸根。南唐没有亡于外戚、宦官,却亡于文人。这是后话。 在徐知诰的不懈努力下,南唐连年大丰收,府库充盈,为下一任领导人(李璟)的对外扩张打下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一下徐知诰的外交: 第749章 睦邻友好 【睦邻友好】 1,安州“球赛”——中原(后晋) 公元940年5月,后晋的安州安远军节度使李金全叛归淮南,请求接应。徐知诰命令鄂州屯营使李承裕等率军接应。临行前,徐知诰重申了这次行动的宗旨,也是大国之间的政治默契,即可以招降纳叛,但不能侵占土地。 比如此前卢文进叛逃淮南,当时的后晋不仅不予阻拦,反而一路绿灯。然而这次李金全叛逃淮南,却出了小意外,淮南将领李承裕等人破坏游戏规则,妄图趁机占领安州。经过一番较量,李承裕被生擒,淮南共损失四千余人,让徐知诰在外交上处于极为被动的境地。 后晋石敬瑭为了缓和矛盾,将被俘的淮南将士共五百余人释放,还发放了安家费,以德报怨,礼送回淮南。 这对徐知诰来说是一份大人情,所以徐知诰选择了拒绝,他给石敬瑭写信,把这次行动归咎于李承裕等边关将领的个人行径,声称自己并不知情,因此拒绝接受所谓的“俘虏”,将这些俘虏斥为叛徒。 换句话说,徐知诰不承认这份人情,为自己争取外交上的主动。 徐知诰把五百多“叛徒”又送回后晋,后晋再写信安抚、送回淮南;淮南直接出动水军,武力拒收。 两国互相踢皮球的本质,是对战后外交主动权的争夺。 最后,这五百多人还是被石敬瑭收留,一脸懵逼的五百多人终于有了归宿,他们是军事行动的幸存者,却是外交行动的牺牲品。 始作俑者李金全抵达后,徐知诰待之甚薄。 总的来说,由于北方存在着一个强劲的对手——契丹,使得后晋不得不想方设法地维护与淮南的友好关系。 徐知诰时期,淮南与中原(后晋)虽然始终同床异梦,但基本能做到表面上假惺惺的和谐融洽。 2,多此一举——契丹 如上文所说,中原之所以愿意委曲求全,主动与淮南保持睦邻友好,主要原因是中原被契丹牵制。 淮南也可以恬不知耻地说这是自己外交策略的胜利,因为宋齐丘早就为徐知诰制定了厚结契丹、遏制中原的大战略,只不过这稍微有些自作多情了,因为即便淮南方面无动于衷,契丹也会威胁中原,而中原也照样会因此拉拢淮南。 所以在与契丹的外交关系方面,徐知诰可以说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3,不做大哥好多年——闽国 同样是在940年,南面的邻居闽国发生了内乱,王延政据建州叛乱,与闽帝王延羲兵戎相见,王延政求援于吴越国,但在吴越国援军赶到前,王延政独自击退了王延羲,且兄弟二人已经握手言和,达成停火协议。 吴越国援军图谋不轨,王延政与王延羲化敌为友,反戈一击,将吴越国援军击走。徐知诰派出的调解员正是在这个时间节点出现。 于是,南唐的史官满怀自信地、不失炫耀地记录下了这次地区仲裁,让南唐以地区事务最高仲裁人的身份,高调地在闽地刷了一波存在感,认为正是在南唐的干涉下,闽国王延羲、王延政兄弟才在老爹王审知的墓前达成和解,化干戈为玉帛。 而实际上,前文详细分析过,闽国内战的这次停火,与境外势力无关,兄弟二人都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即便没有南唐的调解,二人仍旧会握手言和。南唐还是自作多情了。 后来的故事我们也已经知晓,当闽国再次爆发内乱时,南唐同样满怀信心地来闽国卖面子,出面调解,结果惨遭打脸,特别是王延政,直接揭短骂街。 南唐,明明那么普通,却还那么自信。 4,坚定不移的西线战略——南楚 公元941年,南汉刘岩派来使节,与南唐相约共同出兵讨伐南楚,然后瓜分南楚的土地。 淮南方面对南楚的态度一直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前文详述过,自从杨行密占据淮南以来,就积极谋划与潭州马殷的关系,试图打造“淮楚联盟”,然而马殷在淮南与中原两大阵营之间,用脚后跟投票也知道应该紧紧抱住中原的大腿,二者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持续了几十年。 客观来讲,淮南方面当然觊觎南楚,也不止一次地对南楚发动过试探性进攻,南楚的军事实力也让淮南不止一次地认清现实,使得淮南集团终于达成了共识:欲图楚地,须等诸马驹争槽。 退一步来讲,即便是真要吞并南楚,也该由淮南独自完成,或者由淮南牵头主导,而如果由南汉来领衔,那么淮南很有可能是为南汉火中取栗。 当然,据后世史官们的说法,徐知诰同志热爱和平,无意生战、生乱。 综合各种原因,徐知诰最终拒绝了南汉刘岩的热情邀请。 5,唇齿相依——吴越国 同样是在公元941年,吴越国发生了一次诡异的火灾——“火烧丽春院”。 据史籍记载,天福六年(941)7月,丽春院发生火灾,大火迅速蔓延至王府,几乎把府库宫殿夷为平地。 吴越国最高领导人钱元瓘同志因此受惊,吓疯了(惊惧发狂疾),并于8月24日逝世。55岁的钱元瓘就这样被吓死了。 关于这场火灾的描述,各方史料的记载几乎是异口同声,且颇惜笔墨,就连叙述吴越国历史最为详尽的《吴越备史》也是如此,如上文所言,就那么一句话而已。 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这次事故不仅把吴越国的“皇宫”化为灰烬,还直接导致了吴越国最高领导人的去世,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故,却又如此轻描淡写。字数越短,信息量越大。 火灾的起因是什么,为何会快速蔓延到王宫,钱元瓘为何受惊,又何至于吓疯? 钱元瓘并不是胆小如鼠的窝囊废,他第一次出现在历史舞台上,是在“徐绾、许再思之乱”时,当时淮南杨行密手下大将田頵出兵助叛,经过谈判,田頵提出要以钱镠的儿子为人质,这是个九死一生的活儿,诸子皆不愿以身涉险,此时,年仅16岁的钱元瓘主动请缨,深入虎穴。 在当人质期间,田頵亦叛于淮南,而钱镠也为了实际利益出发,同时也为了还杨行密的人情,出兵围攻田頵,声援杨行密。田頵大怒,多次要杀钱元瓘,最后一次突围时,还留下遗言:如果此次突围失败,必须杀了钱元瓘! 幸亏田頵的母亲是位明事理的善良老太太,拼尽全力保全了钱元瓘,这才使得钱元瓘最终平安回到杭州。 随后,在与淮南的战争中,钱元瓘披坚执锐,重挫淮南,使之被迫与杭州方面讲和。 自古英雄出少年,像钱元瓘这样的英雄少年,竟然会在55岁时被一场火灾吓死。 信吗? 关于这场火灾及吴越国最高权力的更迭和其中纷杂的头绪,将会在后文详细呈现。 当吴越国突发火灾、钱元瓘精神失常的时候,淮南的文武官员们(以宋齐丘为首)力劝徐知诰趁火打劫,认为这是一举吞并吴越国的好机会。 徐知诰表情严肃,略显失望与不愉快,他沉默了良久,才对宋齐丘说了很长一段话,其境界非常高: ——“疆域虽分,齿理一人,” 虽然分属不同的割据政权,但毕竟都是中国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横生屠戮,朕所弗忍,”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像变态杀人狂了? ——“且赈灾睦邻,治古之道,” 人道主义救援,从古至今都是明君圣贤推崇的行为准则。 ——“朕誓以后世子孙付之于天,不愿以力营也,” 人在做,天在看。我想给后辈子孙积点德,不愿以凡人之躯挑战苍天、挑战传统、挑战道德底线。 ——“大司徒其勿复以为言。” 你他喵的给我闭嘴。 此话一出,徐知诰伟大、光荣、正确的形象立刻跃然纸上,让后人对他肃然起敬。然而——亏心事你做的还少吗? 同样是这位猥琐、龌龊、无耻的宋齐丘,就在不久前,给徐知诰出了一个同样卑鄙无耻下流的计策,截杀契丹使团高霸、并嫁祸给后晋。徐知诰还不是欣然采纳? 就不用说残忍对待杨氏宗族了。 这就是历史迷人的魅力所在,不同层次的史料会呈现出截然相反的真相。 徐知诰严肃批评了宋齐丘,不但没有对吴越国趁火打劫,反而给吴越国援助了大量钱粮等赈灾物资,帮助吴越国渡过难关,体现了大国精神与担当。 徐知诰之所以沉默良久,并最终拒绝宋齐丘的提议,其原因当然可能是徐知诰确实有好生之德,不愿江淮生灵惨遭涂炭,但其背后还有另一层不便公开的意思。 首先,吴越国不是酒囊饭袋躺平小可爱。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对整个吴越国的损害是极为有限的,杭州钱镠与淮南杨行密几乎是同时割据江淮,距今已经半个世纪,虽然吴越国的综合实力不如淮南,但仍然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强劲对手,自杨行密开始,双方爆发过无数次或大或小的冲突,不分伯仲。吞并吴越国,不是一项小工程,徐知诰没有足够的把握。 其次,就算淮南真的吃掉了吴越国,徐知诰也未必能消化。 我们前文捋顺了徐知诰的篡权之路,不难发现徐知诰与其他篡权者的显着不同,他不是依靠中央禁军逼宫或地方军阀叛乱,换句话说,他不是依赖军队的力量,这一点与朱温、李存勖、李嗣源等有本质的区别。 徐知诰上位后,需要对军队体系进行漫长的消化,或者说是驯化,要在军中树立威望,培养嫡系,而在这项工作完成之前,他是不敢把军队投入到战场上的,特别是对外的侵略战争,因为军队会借战争的机会迅速掌握权力。 军队掌握了足够的话语权,又吞并了吴越国,那么接下来的剧本就是功勋将领们割据吴越国而称雄,甚至回头推翻徐知诰。这种剧情可以参见郭威推翻后汉、建立后周。 第三,这次的“主战派”灵魂人物是宋齐丘。宋齐丘早就被徐知诰猜忌,被排除在核心权力圈之外,现在是“二进宫”,如果这次军事行动由他来牵头,那上述对徐知诰的威胁将成倍放大。 所以,徐知诰在沉默良久之后,毅然决然放弃了对吴越国的侵略战争,严厉斥责了宋齐丘狭隘龌龊、卑鄙下流、错误的观点,还抬出了古礼、上天等紧箍咒,把宋齐丘批倒、批臭,批得他体无完肤,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千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至此,我们简单分析了徐知诰时期南唐的外交史,不难发现,徐知诰建国之后,不仅没有急于对外扩张、秀肌肉,反而表现得极为谦和,对四邻的态度起码在表面上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终徐知诰一世,也没有发动一次对外战争。 也正是徐知诰的和平外交政策,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指责为胸无大志、小富即安,比如“五鬼四凶”之一的冯延巳就讥讽他为“田舍翁”。 第750章 “保健品”害死人(上) 【“保健品”害死人】 徐知诰在位期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废寝忘食,典型的工作狂,以至于身心俱疲,时常腰酸背痛、力不从心,于是,徐知诰只能求助于“保健品”,经常服用各种据说可以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的仙丹灵药。 某日,徐知诰梦见神仙给自己吃了灵丹,第二天一大早,方士史守冲就进献了一批“灵丹妙药”。 这不是巧了嘛这不是!徐知诰笃定这是神仙给他托梦,而史守冲就是可爱的天使大姐姐,于是欣然服用,并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沉迷道教中的炼丹仙术。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古时候道士们炼丹的主要原材料就是汞(水银)、铅、铜、金、锡等重金属,有时还添加玉石等物质。 在那个年代,人们认为金、银、玉等物质其性质稳定,不易发生变化、不会腐朽,所以只要通过某种手段使人体吸收了,那么人也就会像他们一样,变得“长生不老”,典型“吃什么补什么”的伪科学理论,朴实无华,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所以历朝历代的道士、方士等都致力于研究如何通过化学手段(炼丹),使之变得易于吸收,并拿帝王将相、王公贵胄当小白鼠,加以试验。 不同的道士、方士因其对“炼丹”的不同理解,所用配方不尽相同,炼制过程也各有千秋,特别是敢标榜自己是独家秘方的高人,其成品所蕴含的毒性实在是细思极恐。 一个真敢炼,一个真敢吃。道士、方士们本着科学探索精神,成功地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达官显贵。 通过其配料表,我们不难看出,道教的“炼丹”是有较高的经济门槛的,普通百姓根本没有参与的机会,也因此躲过了一劫。穷,有时候也能救命。 很多帝王因长期服用仙丹而罹患重金属中毒,最为常见的应属汞中毒。比如徐知诰,我们不知道他所服用的“仙丹”的具体成分和比例,但他的临床表现就是性情大变,暴躁易怒,很难控制情绪,中医说他是“上火”,总之,比较符合慢性汞中毒的特征。 左右近臣发现了他的异常,于是纷纷劝谏,让他赶紧停药。然而徐知诰却表示“药不能停”。 徐知诰把这些毒药视为珍宝,不仅自己享用,还赐给最为宠爱的大臣,比如坚定不移地把他扶上皇位的元从功臣——李建勋。 “一般人儿我不给他。” 李建勋吃了几天之后,如实奏报了自己的用药体验,说自己刚吃了几天,就觉得燥热不已,上火症状明显。 徐知诰听了之后相当不以为然,淡淡的说了句:“我天天吃,感觉好极了。” 徐知诰的性情变得愈发狂躁,经常发脾气,往往因小事而暴怒不已。不过每当臣子据理力争且所言在理时,徐知诰还是可以强压怒火,尽量心平气和地接受。然而随着他不断地服用“仙丹”,中毒越来越深。 公元943年2月,徐知诰的后背生起了毒疮,并且迅速恶化。徐知诰一方面严格封锁消息,让御医秘密医治,一方面则派亲信急召长子李璟(徐景通)入宫侍疾。 2月22日,李璟疾驰入宫,与父亲见了最后一面,当时徐知诰已经奄奄一息,当天傍晚就撒手人寰。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徐知诰临死的时候终于认清了“保健品”害人的真相,他握住儿子的手,说道:“我服用仙丹,本想延年益寿,想不到适得其反,死得更快了,你一定要以我为戒,千万别在犯傻了!” 果然,从李璟开始,一直到南唐后主李煜身死国灭,南唐的统治者再也不沉迷道教,再也不相信什么灵丹妙药。 随后,徐知诰向李璟传授了八个字的治国箴言——“善交邻国,以保社稷”。 徐知诰谆谆告诫,让李璟不能学隋炀帝杨广,不可以好大喜功、恃险阻兵,一定要贯彻自己的治国理念,与四邻交好,这样,才是我口中的大孝子,百姓口中的贤君。 为了让李璟加深印象,徐知诰还亲口咬破了李璟的手指,让他记住这刻骨铭心的痛,记住这些至理名言。 前文已经简述了徐知诰时期南唐的外交政策,一个字:睦邻友好。 史籍记载了徐知诰曾经与冯延巳的一段对话,当时,冯延巳为徐知诰谋划称霸天下,说我们淮南应该先灭了吴越国,再灭闽国和楚国,这样就可以与中原平分天下,称霸一方了。 对此,徐知诰予以反对,并说吴越国钱氏名义上尊奉中原,占据着道义上的制高点,讨伐他们,名不正而言不顺; 闽国虽然弱小,但如果其占据险要顽强抵抗的话,没一年半载是无法将其彻底消灭的,何况闽地自古以来都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怙疆喜乱,难以治理,吞并闽地,恐怕得不偿失; 南楚的诸马驹在湖湘之地恣意妄为,大失民心,我不否认我们可以很轻松地吞并它,正如孟子所说的“齐人伐燕”,然而南楚地处四战之地,是多方势力的核心利益交织之地,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由此引发的蝴蝶效应是我们无法承受的。 所以,对于吴越国、闽国和南楚的外交态度,应该是“存三国,外以为蔽障者也”,就是要把这三位邻居当做淮南的护城河,让它们去抵消外来的文化渗透、政治影响和军事打击,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集中精力搞发展,积蓄力量,等待有朝一日中原有巨大变故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伺机一击必杀,一举定天下。 这是徐知诰的雄才大略,他并不是不思进取、小富即安的“田舍翁”,而是审时度势、知进退的政治家。 第751章 “保健品”害死人(下) 前文讲述闽国和南楚灭亡史的时候,已经穿插了淮南的身影,作为南唐的第二代君主,李璟出兵分闽吞楚,忘记了啮指之痛,更把先父临终前的谆谆教导抛到了九霄云外,而其后果也如徐知诰所料,无一例外,全是得不偿失。 徐知诰临终前,生怕李璟不能领悟自己友善外表下包裹着的雄心壮志,又特意嘱咐道:“他日北方当有事,勿忘吾言!” 交代完后事,徐知诰终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历史上给予了徐知诰相当高的正面评价,比如我们所熟知的爱国诗人陆游(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陆游同志说徐知诰“在位七年,兵不妄动,境内赖以休息”,因为徐知诰“生长兵间,知民厌乱”,作为统治者,徐知诰深知战争给百姓带来的灾难,所以他一直“仁厚恭俭,务在养民”,瑞典皇家科学院欠他一个诺贝尔和平奖。 陆游给徐知诰的盖棺定论是“有古贤主之风”,简直堪比尧舜禹汤文武。 《江南野史》说徐知诰自从架空徐氏以来,数十年间只与吴越国发生了一次军事冲突,而且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且记载说徐知诰经常宣扬自己的普世价值,“民各生父母,安用争城广地,使之膏血涂于草野乎?”还是一副和平主义仁义之君的形象。 《十国春秋》的评价相对来说比较客观,不吹不黑,既充分肯定了徐知诰的丰功伟绩,也没有回避他不光彩的上位之路: “茕茕一身,不阶尺土,托名徐氏,遂霸江南。挟莒人灭鄫之谋创,化家为国之事……息兵以养民,得贤以辟土,盖实有君德焉。” 莒人灭鄫,是春秋时候的典故,一言以蔽之,异姓夺江山。 淮南的君臣在历史上的评价往往会呈现两个面貌,说到底,是那句至理名言: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 淮南(南唐)最终在徐知诰的孙子——南唐后主李煜时,被中原王朝(宋)所吞并,而且淮南势力自从唐朝末年以来,就始终是与中原王朝水火不容的死敌,那个时候,朱温还蜗居在汴州,而杨行密也刚刚占据了宣州,并以宣州为革命根据地,与巨贼孙儒争夺扬州,从那时候(889年)起,双方的梁子就结下了,而当历史的进程正式进入五代(907)时,淮南又勇挑“杀猪联盟”重担,成为国际反朱灭梁同盟的扛把子、急先锋。 后文也会详述,在雄才大略的后周世宗柴荣的统一大业中,淮南也是一块儿响当当的硬骨头。 所以站在中原王朝的角度上看,淮南是拔了茅房盖楼房——起根儿上就是臭的,粪坑里的砖头——又臭又硬,是顽固不化的反动派、阻碍国家统一的反革命分子,中原的史官不去刻意抹黑淮南君臣,不把徐知诰骂做桀纣口诛笔伐,就已经是坚守道德情操和职业底线了,就不要奢望他们能把徐知诰夸做尧舜了。 而敢于称颂徐知诰的陆游,游神是两宋交际时期的人,这个时期尤为重要,首先来说,这个时期谈论淮南已经不再是政治禁忌,好比新中国以后褒贬大清,随你嬉笑怒骂;其次,当时朝廷南迁,北宋灭亡、南宋建立,国家中心从传统的中原地区转移到了江淮地区,如果此时再把淮南人当做“外人”甚至是“敌人”的话,显然不合适,也该夸夸人家了,毕竟大家都是一家人嘛。 在评价徐知诰的时候,有一种说法非常值得商榷,或者说非常容易引起歧义,那就是说他“崇信道教”,以致于才56岁就过早地离开了我们。一提起崇佛信道,难免会勾起读者的联想,历代昏君佞臣的音容笑貌立刻浮现在眼前,只在五代十国时期,就有诸如高骈沉迷修道崇信吕用之等等荒唐离奇的故事。 然而徐知诰虽然也服用仙丹,却不见他因此荒废政事的记载,也没有亲近吕用之式人物的记载,更无因此而祸害百姓的传闻。相反,他与道士们聊天的主要内容,竟然是如何治理好国家,比如徐知诰与道士王栖霞的一段对话。 王栖霞,史料上只记载说他是今天的山东人(生于齐鲁),又名王敬真,字元隐,不知他是不是今天的山东省烟台市栖霞市人。此君是名副其实的神童,七岁时以神童及第,及第那年是公元889年,冥冥之中似乎与淮南有不解之缘。 后来为了躲避战乱,王栖霞从山东南迁到了淮南,跟随道士聂师道一起传扬道法。随后又来到茅山,跟从得道的高人邓启遐学习《大洞真经》。 聂师道是唐末的着名得道高人,中国道教名人。歙州人士,杨行密争霸淮南时,其得力干将田頵、陶雅围攻歙州,经久不下,歙州外无援兵,城中粮草又断绝,于是打算议和,然而此前的战斗中,守军让田頵、陶雅损失了不少兵马,城中竟然无人敢出城充当谈判代表,时任歙州刺史裴枢(后来的大唐宰相)为此大伤脑筋,这时候,道士聂师道却自告奋勇,为守军充当谈判代表。 田頵、陶雅确实想杀几个使者泄愤,然而跟聂师道聊了几句,不由得惊为天人,随即答应和解,并礼送聂师道入城。随后又把聂师道推荐给杨行密。 杨行密把聂师道召唤到扬州,特意为他修建了紫极宫,赐号“逍遥太师”、“问政先生”。 聂师道由此在扬州修道、传道布教三十余年,而王栖霞就是他正式的弟子之一,是入了族谱,获得官方承认,赐“云”字的那种。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王栖霞在名师的指点下,也很快名扬四海,尤其受到徐知诰的敬仰。 徐知诰在昇州时,就把王栖霞请到昇州,为他修建了元真观,建国称帝后又给他加金印紫绶,赐号“元博大师”。王栖霞上表推辞,结果徐知诰又给他加号“真素先生”,退货的不行。 徐知诰在服用了史守冲的“仙丹”之后,脾气暴躁,性情大变,但每当他与王栖霞聊天时,总能心平气和,某次,徐知诰向他讨教治国的问题,“何道可致太平”。 这就是我们不能把徐知诰“崇信道教”列为缺点劣迹的原因,人家一边口服“仙丹”,一边探索使天下太平的治国方法。 王栖霞回答道:“王者治心、治身,乃治家国。今陛下尚未能去饥嗔饱喜,何论太平?” 孔子亦讲“修齐治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王栖霞正直敢言,一针见血,说陛下您先管好你自己,你自己都没有脱离低级趣味,动不动就发神经犯二,连自己都管不好,还有脸讨论“太平”呢? 被王栖霞贴脸输出,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徐知诰不但没有发火,反而虚心承认,向王栖霞表示感谢。 徐知诰的皇后在帘后偷听,听完这话也不由得赞叹。 对于徐知诰的赏赐,王栖霞一概拒绝。 徐知诰于是打算为王栖霞修筑一个高台,作为焚化奏章的祭台,因为道教讲究向上天汇报工作,其具体过程就是“焚黄表”,把写给上天的奏章烧掉。 王栖霞同样拒绝,并说烧个奏表而已,不用浪费国家财政,等哪一天我的奏表不能被焚烧时,我再来请陛下帮忙。 公元943年4月,王栖霞驾鹤西归,享年62岁,当时的着名大学者、大书法家、中书舍人知制诰徐铉同志,亲自为他撰写碑文。 给徐知诰进献仙丹的除了史守冲,还有一位“潘仙人”潘扆,但此人是类似于“空盆变蛇”之类“大师”,他的事例我不想写。 第752章 兄弟四人(上) 【兄弟四人】 徐知诰一共有五个儿子,都排“景”字,且第三个字都为“辶”,分别是徐景通、徐景迁、徐景遂、徐景达、徐景逷,随着徐知诰恢复本姓“李”,五个儿子也都改姓李。其中徐景通日后改名为“李璟”,继承了皇位,我们后文皆以“李璟”呼之。 按照传统宗法礼制,即嫡长子继承制,长子李璟继承皇位应该是毫无悬念的。但是由于徐知诰的偏爱,李璟反而成了竞争力最弱的皇子,似乎除了他,谁都有可能继承皇位,所以李璟的继位之路可谓一波三折,充满凶险。 每一个君王都会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立储。因为这件事牵扯到的利益集团太多,总会有人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想尽一切办法地予以干涉,夺嫡之争屡见不鲜。徐知诰当然也没能逃脱。 李璟的第一个劲敌就是他的二弟李景迁。 1,李景迁 据记载,李景迁自幼聪慧异常,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而且颜值颇高,举止优雅,因此非常受徐知诰的喜爱,喜提南吴末代皇帝杨溥之女——上饶公主。 李景迁崇尚节俭,不尚奢华,这一点更是讨徐知诰的喜爱,史籍记载,说徐知诰“绝爱之”,爱次子李景迁爱得不行了,于是在很早之前就动了废长立幼的想法。 而他的这些心思被宋齐丘敏锐地觉察到,当时,正好是宋齐丘与徐知诰初次“闹分手”,徐知诰暗示他们劝进、逼宫禅让,而宋齐丘明确表示反对,从而受到徐知诰的排挤。 宋齐丘为了挽回败局,开始疯狂地拉帮结派,史籍记载,他“益树朋党,潜自封殖”。当时徐知诰躲在昇州遥控时局,而宋齐丘则与王令谋在扬州辅佐李璟。 在禅让问题上站错队的宋齐丘又迈出了更加错误的一步,他坚信“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亘古真理。长子李璟如果顺利袭位,那么“拥立之功”将会是传统宗法礼制,天经地义,换句话说,宋齐丘并不会因此而改变自身的政治地位;而如果他能兴风作浪,拥立其他“皇子”,那么对于这个被拥立的幼主来说,宋齐丘就是立下拥立之功的从龙元勋。 夺嫡之争,将是宋齐丘政治生涯的背水一战。于是,宋齐丘的目光瞄向了徐知诰深爱的次子、驸马爷李景迁。 宋齐丘先推荐自己的党羽陈觉当李景迁的老师,然后就开始操控舆论,让其党羽盛赞李景迁的才华和人品,把李景迁描绘成尧舜禹不死、汤文武再生;而他自己则利用辅佐李璟的便利,故意在工作中搞出纰漏,然后嫁祸给李璟,以证明李璟的能力不足。 阴谋诡计,宋齐丘是祖宗。很快,徐知诰就对李璟产生了不满,把李璟召到昇州,而让次子李景迁顶替李璟辅政。 不过徐知诰很快就对宋齐丘的动机产生了怀疑,也把他召到昇州,继续边缘化。李璟也因此记恨宋齐丘。 玩儿砸了!宋齐丘主动卷入夺嫡之争,自掘坟墓。 眼看李景迁已经坐实了“储君”的身份,只可惜他福薄命浅,到扬州仅一年就英年早逝,享年19岁,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当时,在宋齐丘的鼓动下,江湖术士们纷纷说李景迁骨骼惊奇,日后必然贵不可言,而且他的寿命一定是诸兄弟中最长的。有才华、人品佳、寿命长、命中注定贵不可言,那接班人肯定就是他喽。 没想到19岁就撒手人寰,徐知诰既惊又怒,这就是你们口中的贵不可言?这就是寿命最长的?从此之后,徐知诰再也不听什么“高人”的掐指一算。 李景迁是李璟即位之路上最为强劲的对手,没有之一。李璟表面上低调隐忍,内心却把二弟恨得咬牙切齿,而且这种仇恨一直延续到他的儿子——南唐后主李煜身上。李煜亡国后,曾作亡国诗云“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其中“兄弟四人”指的就是他父亲兄弟四人。 李璟明明是兄弟五人,但诗中偏说是四人,也就是把李景迁排除在外。 《十国春秋》云:“故后主亡国诗‘兄弟四人三百口’之句,谓元宗(李璟)、景遂、景达、景逷也,景迁不与焉。” 当然也有另一种较为牵强的解释,那就是李景迁没有后嗣,所以“三百人”尽是另外四兄弟的子孙。 总之,由于夺嫡之险,李璟父子非常排斥李景迁。 李景迁死后,徐知诰仍然没有打算把李璟列为第一继承人,而是让三子李景遂代为辅政。 2,李景遂 李景遂生性淳厚、恬静淡雅,有雅士君子之风。杨溥被害时,李景遂奉命前往主持杨溥的葬礼,在葬礼上,李景遂远远望见杨溥的灵柩就放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惊天动地,极尽悲伤之意,葬礼上的其他人皆为之感动流泪,纷纷夸赞李景遂有忠义之气。 李景遂虽然代替李景迁辅政,距离储君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但他却没有野心,不愿卷入夺嫡之争。当李璟登基后,第一时间表示要把皇位让给他,而他则坚决辞让,于是李璟就给他加“诸道兵马元帅”,次年又下诏让他总领朝政,相当于以中央红头文件的形式让他监国摄政,而他坚辞不受,逼迫李璟收回诏书。 几年后,李璟又封他为“皇太弟”,明确他为皇位继承人。而李景遂再次坚决辞让,并给自己改字为“退身”,取义老子的“功成名遂身退”,以表示自己真的没有权力欲。 李景遂是继李景迁之后,最接近皇位的候选人,但他自己淡泊名利、与世无争,不愿兄弟阋于墙,主动退隐。 李璟给他加诸道兵马元帅、总领朝政、皇太弟,也反应出李景遂在朝中的声望之高,如果李景遂有意争夺,那么南唐的第二任君主真的不知鹿死谁手。 也正是因为李景遂的声望实在太高,以至于十五年后,又被卷入皇位之争,最后被侄子毒死。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李景遂真不愿争皇位,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最终还是死在了皇储争夺上。 第753章 兄弟四人(下) 3,李景达 公元924年,淮南大旱,这可急坏了刚刚辅政的徐知诰,因为当时徐温还没有死,而且还在纠结于继承人的问题,徐温的亲儿子徐知询正与徐知诰明争暗斗。这年7月15日,徐知诰虔诚地举办了一次求雨仪式,上苍似乎被他感动,真的就降下大雨,正当徐知诰感激涕零的时候,家里传来喜讯,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就是李景达。 徐知诰认为这不是简简单单的巧合,这个孩子是上天赐福,于是给他取了个乳名,“雨师”。 史籍记载,李景达渐渐长大后,“神观爽迈,异于他儿”,徐知诰“深器之”,并且史籍上也明确指出,徐知诰也想立他为储君,只因他是老四,前面还有三哥李景遂,所以才作罢。 “欲以为嗣,难于越次,故不果。” 总之一句话,就是不想让老大接班。 也可以看出,老三李景遂在夺嫡之争中的重要作用了,他成为李璟的肉盾坦克,为李璟吸引伤害,然后华丽地转身,深藏功与名。 虽然老爹偏心,但李景达与李景遂一样,本身是不愿与大哥争权夺位的。史书说李景达“孝友纯至”。 有一次,李景达与李璟一起在后花园的湖中泛舟游玩,突发意外,李璟的船只侧翻,李璟不幸落水,情况十分危急。李景达当时在另一条船上,见此情景,水性一般的李景达毫不迟疑地跳入湖中,背着李璟,游到安全区域,为人们所称颂。 虽然“孝友纯至”,但他还真不是什么窝囊废、好好先生,相反,他性如烈火、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眼里不揉沙子,最看不惯奸佞小人阿谀谄媚,在李璟执政时,他多次劝谏李璟,请求斩杀“五鬼四凶”之徒。 虽然性格刚烈,但李景达很懂人情世故,坚守原则、边界,绝不染指军队,更不敢对权力有所觊觎,始终安守本分,扮演好自己的亲王角色。 后来,李煜上位,对他恭敬有加,不同于对待二叔李景迁,李煜对四叔李景达是“甚尊礼之”。 李景达受父亲徐知诰的影响,起初也崇信神仙道教之说,后来幕僚徐锴写了一篇《述仙赋》以劝谏,李景达随即戒掉了道教,史籍赞他从善如流。 徐锴,徐铉之弟,兄弟二人合称“江东二徐”,是五代时期着名的大才子,兄弟二人文采奕奕,留有大量诗文,见于《全唐诗》、《全唐文》、《全宋文》,且都是着名书法家,而且二人还为《说文解字》做注、校订。 关于江东二徐,后文还会细表。 4,李景逷 兄弟五人中,前四位都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生母都是徐知诰的宋皇后,老五李景逷与他们是异母兄弟,生母是种氏夫人。 徐温当初为了丰满羽翼,积极拉拢昇州刺史王戎,与其政治联姻,命养子徐知诰迎娶王戎的女儿王氏。 按照陆游编撰的《南唐书》记载,当时作为王氏陪嫁中,有位姓宋的婢女,小名“福金”,史称“宋福金”。不久之后,王氏病逝,徐温就让徐知诰娶宋福金为继室。 而按照马令编撰的《南唐书》记载,宋福金原本是徐温左右的一位侍姬,虽然身份卑贱,但她机敏聪慧,恰逢徐知诰的妻子王氏病逝,某日徐知诰入帐请安,徐温就指着宋福金,对徐知诰说:“这女的有旺夫相,以后必有大福,你娶她。”于是宋福金成为徐知诰的继室。 宋福金过门之后,生下了李璟等四个儿子。 种氏夫人原名“种时光”,为江西的民女,机灵聪慧,而且长得非常漂亮,气质非凡,举止优雅,史籍记载说她宛如仙女下凡。18岁时被选入宫中,成为皇家歌舞团的一员,这份工作在当时的正式编制是——宫伎。 在某个浪漫的季节,年轻漂亮且富有心机的种时光成功勾引了徐知诰,并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即李景逷。 从此之后,种氏夫人得到的恩宠仅次于宋皇后,成为“后宫一姐”,在生下李景逷之后,种时光更加嚣张跋扈,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李景逷虽然在诸子中年龄最小,但他也是唯一一个在徐知诰称帝之后降生的儿子,而且他与徐知诰是同月同日生(12月2日),也就因此受到了徐知诰的特殊疼爱,“(徐知诰)以受禅后所得子,甚爱之”。 这一点跟李嗣源偏爱幼子李从益一样。 按照规矩,嫔妃们生的皇子应交给皇后代为抚养,李景逷出生后也照例由宋皇后抚养。宋皇后母仪天下,视如己出。 母以子贵,种时光也因此被提升为“夫人”。史书中的“夫人”不是随便叫的,与今天对女性的尊称“某夫人”不同,这是后宫嫔妃的封号,不是所有的嫔妃都能叫“夫人”。 按照《礼记》记载,“天子之妃曰后,诸侯曰夫人”。自汉朝开始,后宫的等级日益规范,天子的正妻称“后”,有且只有一人,为后宫之首,其后妃嫔分五个等级,而“夫人”则是这五个等级中最高的。也就是说,“夫人”的地位仅次于“皇后”。 种时光从宫伎摇身一变,成为了“种夫人”,又见亲儿子备受疼爱,内心便起了波澜。 某日,徐知诰突然造访李璟的宫邸,正巧撞见李璟摆弄乐器,不由得大怒若狂,劈头盖脸地把李璟骂了一顿,并且一骂就是好几天(切责数日),怒气仍然不消。种夫人看到了希望,在一旁煽风点火,说李景逷的才能胜过李璟,让徐知诰把李景逷指定为皇位继承人。 正当种夫人自鸣得意,认为水到渠成时,徐知诰忽然严肃地说道:“孩子犯了错,当爹的教训两句,这是很正常的。你怎敢妄议夺嫡?”喝叱种夫人滚蛋,把种夫人骂下金銮殿,随后又命令种夫人摘下簪环首饰,幽禁到冷宫,在冷宫幽禁数月之后,又勒令种夫人出家为尼。 李景逷也因此失宠,四位哥哥都被徐知诰封为王爵,唯独不给李景逷封爵,直至徐知诰驾崩,也没有给他封爵。李璟继位后,才封他为保宁郡王,后封徙信王,后主李煜继位后进封他为江王。 欲速则不达,种夫人自毁大好前程。她夺嫡的举动不仅惹怒了徐知诰,更惹怒了宋皇后。以至于当徐知诰驾崩的消息传来,种夫人情绪崩溃,恐惧大哭,哀嚎道:“人彘、醉骨的惨剧,今天又要上演了!” 人彘骨醉,是宫斗的副产品。人彘,是吕后害戚夫人,应该不用介绍;骨醉,是武则天害王皇后和萧淑妃。种夫人绝望地认为宋皇后一定会找她算账的。 事实上,史籍记载,宋皇后确实多次想要报复种夫人,但即位后的李璟宅心仁厚,不仅给李景逷进封王爵,更是将种夫人保护起来,最终,种夫人得以善终。 通过种夫人弄巧成拙一事,也可以看出徐知诰禁止后宫、外戚干政的决心。徐知诰早就立下了规矩,宦官、外戚等不得干预朝政,违者严惩不贷!这条红线不仅帮李璟排除掉了李景逷,更是为李璟的顺利继位保驾护航。 至此,我们也可以看到,在徐知诰的五个儿子中,长子李璟是最不受宠爱的,四位弟弟都有机会捷足先登。李璟最终能有惊无险地登上皇位,实属侥幸。 另外,徐知诰还有四个养子:景迈、景逊、景邈、景逸。徐知诰本身就是养子上位,所以他绝不可能传位给养子,更不会让他们掌握实权。历史上对他们的记载也都只有区区一句话,云“昇元元年(937)封某某郡公”,仅此而已。 第754章 李璟登基 【李璟登基】 李璟不受待见是有原因的,后人们一般认为,相比于其他兄弟,李璟确实不算优秀,比较笨拙,为人也比较懦弱。能力虽一般,野心却很大,最终把南唐带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主流史学观点都一致认为,南唐虽然是在他儿子李煜手中灭亡的,但李煜是“非亡国之君而当亡国之运”,南唐的真正亡国之君是李璟。 说他能力一般,我没意见,但要说他软弱,就值得商榷了。政治家的外在性格往往是其内在实力的表现。没有人愿意当孙子,只不过是没有当爷的实力。比如我们之前讲述的中原天子,如李嗣源、石敬瑭、刘知远、郭威之辈,他们哪一个是善茬?但他们当上皇帝之后,却处处妥协、隐忍退让。 当然,也有螳臂当车的主,比如李从厚,其结果呢?在位三个月,被推翻。 通过上文对徐知诰五子的简单分析,就可以看出,李璟不可能具备强劲的实力。而且事实也的确如此,即便在徐知诰临终时已经明确指定了李璟继位,当他驾崩后,仍然有权臣打算伪造遗诏,阻挠李璟继承皇位。 李璟的处境岌岌可危,在内,他缺少文武百官的一致拥护;在外,他又没有自己的嫡系武装和革命根据地。他的软弱、怯懦是迫不得已,因为他太需要得到各方的拥护了,他谁都不敢得罪,虽然名义上是一国之君,实际上却如各方之孙。 徐知诰驾崩后,李璟对外封锁消息,以徐知诰的名义发布诏书,“命齐王李璟监国摄政,大赦天下”。 而这时候,朝中某些人就开始蠢蠢欲动了,例如孙晟。 孙晟,原本在中原为官,后因卷入政治斗争(一说“朱守殷谋反案”,一说“李从荣谋反案”)以撩衣搓泥儿、徒手捉虱子骗过追兵,逃入淮南,并辗转来到徐知诰身边,大受徐知诰的器重。徐知诰称帝后,将其提拔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中书侍郎。 在逼迫杨溥禅让时,孙晟坚定地拥护徐知诰,并且积极为徐知诰出谋划策,参与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密谋,深得徐知诰信任。 毫无疑问,孙晟是南唐的开国元勋,也是徐知诰的心腹亲信,权且称之为“先帝党”,他与李璟的嫡系亲信(暂称之“太子党”,如冯延巳、陈觉等)之间并不和睦。孙晟非常鄙视冯延巳等人,曾公开讥讽辱骂他们,说他们是“玉碗金杯里盛着的狗屎”。 冯延巳也曾以开玩笑的口吻反击,问孙晟道:“你说我不行,那你又有什么本事,配做如今的高位(中书侍郎)?” 孙晟回答道:“我原本只是山东的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穷书生,文采不如你、谈笑风生不如你、溜须拍马不如你,所以你才被派到齐王(李璟)身边,皇上是想让你教授指点文学、品德,而不是让你成为齐王的酒肉朋友,天天声色犬马!我虽然没有什么才干,却懂得忠义,不像你,只能给国家招致灾祸!” 孙晟与冯延巳的矛盾是众所周知的,谁也看不惯谁。 如果李璟顺利即位,那么“太子党”的冯延巳等人必然掌握权柄,这是孙晟不愿意看到的,于是就动了歪心思,他串通了几个大臣,伪造了一份遗诏,大意是让宋皇后临朝称制,然后请负责起草诏书的翰林学士李贻业审批签字。 李贻业大惊,大呼不可,说先帝生前反复强调过,后宫干政是混乱之本源,诸君不见种夫人之事乎?他又怎么可能自己破坏规矩,让皇后临朝?这一定是奸邪小人伪造的!再说,储君年龄也不小了(李璟时年28岁),还用母后垂帘?如果你们敢说这是真的遗诏,我一定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它吃了! 李贻业,是大唐僖宗朝宰相李蔚的堂曾孙。 李璟顺利即位后,非常感激李贻业的正直,亲口赞他道:“疾风知劲草,说的正是爱卿啊!” 孙晟还不死心,又跑到宋皇后那里鼓动唇舌,请宋皇后临朝听政。 宋皇后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说这是武则天的教训,我岂会重蹈覆辙?坚决不答应。宋皇后非常赞同徐知诰打压后族的做法,李璟登基后,时常来向她请安,每次聊天的内容都是家长里短,从来不聊时事政治。 宋皇后有个侄子,叫宋锷,在军中服役,就因为他“皇亲国戚”的身份,一直不得提拔(以国戚故,官不甚大)。 孙晟两头碰壁,这才死心。 徐知诰驾崩6天后,李璟才公布了先帝驾崩的噩耗,并宣布了遗诏,但他没有急于举行登基大典,因为南唐局势暗流涌动,不仅仅是“母后临朝”一关。他需要确定满朝文武的真实态度,如果大家反对他,那他就主动退出角逐,好歹还能保全性命,毕竟强有力的竞争者——李景遂、李景达还在。 而且“母后临朝”这一关,他过得也不踏实,因为遗诏还是被篡改了,虽然没有添加“母后临朝”的条款,却添加了“允许民间自由买卖儿女”的条款。 自从徐知诰当上南吴的宰相开始,就下令禁止人口贩卖,不准把子女卖做奴隶或婢女。对于百姓来说,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有些人也许会有疑问,说那些快要饿死的百姓,是心甘情愿卖儿鬻女的呀,官府为何要禁止? 原因之一,如果百姓真的是因活不下去,被逼无奈而卖子女的话,那么官府首先要反思百姓为何会穷苦到这个地步。比如遭遇自然灾害,那么官府应该做的是赈灾救灾,而不是让人民通过卖儿鬻女的方式自救。 原因之二,很多时候,老百姓是“被自愿”的,比如脍炙人口的《白毛女》,地主豪绅与地方官吏相互勾结,故意把百姓置于绝境,然后再逼百姓“自愿”卖出子女。披着合法的外衣巧取豪夺,使百姓苦不堪言。 原因之三,人口买卖合法化,必然催生非法拐卖事件。不法分子把拐骗、偷盗来的儿童伪装成自己的孩子,予以合法地售卖,套用“洗钱”的概念,权且把这种做法叫“洗人”。 所以徐知诰下令禁止人口买卖,实在是为天下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 但是,“太子党”冯延巳、冯延鲁却在遗诏上添加了“允许民间自由买卖儿女”,其目的是他们要为自己买几个年轻漂亮的小妾…… 诏书一经颁布,萧俨立即提出抗议,一口咬定这是冯延巳等人的篡改,绝不会是先帝的遗诏。 李璟问他缘由。 萧俨回忆道:“这不是冯氏兄弟第一次提出这事了,冯延鲁就曾经建议先帝恢复人口买卖,先帝就此事征询过我的意见,我当时就对先帝说‘陛下当吴国宰相时,曾下令禁止人口贩卖,还由官府出钱,将穷苦百姓的儿女赎回,交还给他们的父母,天下百姓因此对陛下交口称赞。如今您当了皇帝,却让这种事情死灰复燃,您自己觉得合适吗?’然后先帝就打算治冯延鲁的罪,问我的意见。我说冯延鲁不过是一个蠢货而已,不值得陛下降罪。于是先帝就把冯延鲁的那份奏章斜封起来,还用御笔抹了三条线,存进了档案室。陛下可以去档案室查找一下当年的那份奏章。” 李璟随即命人去档案室查找,果然找到了一千多封斜封的奏章,表面也都用笔抹过,表示该奏章未被通过,然后就在里面找到了冯延鲁的那封奏章。真相大白于天下:冯延巳、冯延鲁等人伪造遗诏,篡改先帝意志! 然而,知道真相的李璟竟然选择了睁一眼、闭一眼,不但以“诏书已经颁布,不宜修改”为由拒绝纠正遗诏,更是对冯延巳等人篡改遗诏的行为不予追究。 如上文所说,立足未稳的李璟宣布继位后,迟迟不敢坐上金銮殿主持朝政。其首席幕僚冯延巳却不断催促他赶紧走上工作岗位,每天多达四次!李璟最后非常不耐烦地说道:“你就没别的事儿了吗?烦死人了!” 关于冯延巳等反革命集团,后文还会详述。在此请先预留一个印象。 在这期间,李璟表现得极为谦逊拘谨,甚至不敢直呼群臣的名字,无论对方官职多么卑微。一句话,处处装孙子。 “先帝党”李建勋向他提出建议,说陛下的身边需要有正直君子的帮助,才能守住先帝的基业。 这才是李璟要等的话! “先帝党”与“太子党”明争暗斗,这是所有权力交接时期的通病。李璟的纠结在于:如果全力依赖自己的嫡系“太子党”,那么自己将被他们架空,这些人虽然勉强算作自己的嫡系,但他们各怀鬼胎,比如篡改遗诏一事;而如果自己表现出对“先帝党”的垂青,势必会激起新一轮的权力角逐,而且自己还是处在漩涡中心的那个最危险的人。 李璟需要“太子党”获胜,但也需要一股力量(先帝党)来制衡他们,哪怕只是让“先帝党”来做政治花瓶,同时还必须保证自己始终躲在幕后,适时收割残局或丢卒保车。 在徐知诰末年,“先帝党”已经惨遭排挤,比如宋齐丘、李建勋。 第755章 前人栽树(上) 【前人栽树】 1,宋齐丘 前戏无需赘述,政治立场出现致命错误,先是阻挠徐知诰称帝,继而卷入夺嫡之争,早就被徐知诰主动疏远、排除在核心权力圈之外。 但宋齐丘一直不甘心,厚着脸皮,多次要求交给他实权。徐知诰跟他玩儿起了猫鼠游戏,让他进入权力中枢——中书省,却把中书省的工作转交给了尚书省。 宋齐丘非常不满,说我要的不是有名无实的虚职,而是实权!既然你把工作交给了尚书省,好,那就请让我主管尚书省。 如果再把工作转交回中书省……青铜水平的操作,徐知诰是王者。他的操作是批准了宋齐丘的请求,然后在三省(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之上新设一个最高主管,负责三省事务的最终裁决,而这个最高主管就是皇储——李璟。 转来转去,宋齐丘转了个寂寞。 面对残血的宋齐丘,徐知诰继续补刀:仅仅两个多月后,宋齐丘的一名亲信夏昌图被人检举挪用公款三千贯。按照当时的法律,应该判死刑。但是宋齐丘徇私枉法,网开一面,没有判他死刑。 宋齐丘不知道,此举正中徐知诰下怀。我们甚至可以大胆猜测,“夏昌图挪用公款案”本身就是徐知诰给他设的局,敲山震虎,剪除羽翼。 徐知诰下令立即处决夏昌图,并追究宋齐丘徇私枉法的行为,宋齐丘因此引咎辞职,主动辞去尚书省的职务,徐知诰痛快地批准。 从此开始,宋齐丘就一直称病在家,不敢再有所希冀。然而徐知诰的补刀还未结束。 徐知诰派李景遂去宋齐丘家中探望慰问,并给他送去关怀,“锦衣昼行,古人所贵”,所以皇上特意让你回家乡显摆,封你“洪州镇南军节度使”,回老家洪州显摆去! 骂人不带脏字的。 “衣锦夜行”的典故出自项羽。项羽攻下咸阳,众人劝他定都,然后继续完成大业,而项羽却着急回家乡显摆,说如果不在家乡父老面前显摆,就好比在夜间穿着华丽的衣服,没人知道。形容一个人没有志向,境界低、格局小,不成器。 徐知诰说要让宋齐丘“衣锦昼行”,封他当老家的节度使,看似帮他满足虚荣心,实际就是把他排斥在核心权力之外,外放到地方,同时还把他比作没有远大志向、鼠目寸光的项羽。 杀人,还要诛心啊! 宋齐丘入宫谢恩,徐知诰赐宴款待。 酒过三巡,宋齐丘借着几分醉意,大吐苦水,“陛下,咱说句实在话,您能有有今天,还不是靠我的辅佐?怎么您现在……玩儿死我啊?稍微有点儿不仗义了。” 徐知诰大怒,“混账!当初,你不过是一个四处流浪、一无所有的穷书生,主动投奔我,求收留、求包养,如今,我让你贵为三公,难道还不满足吗?可是你却到处说我的坏话,说我长了一副鸟喙,长得像勾践,是一个只能共患难、难以共富贵的人,你以为我不知道?” “是!我是说过!”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太过羞愤,宋齐丘涨红了脸,像个熟透的西红柿,“只因为,当初陛下只是一个小官(刺史),而我只是一个流浪汉,所以口无遮拦、满口喷粪,怎么了?陛下挖坟翻旧帖子是?那你弄死我啊!” 人不要脸鬼都怕。一顿酒宴不欢而散。 次日,徐知诰给宋齐丘写亲笔信道歉,说咱俩在一起三十多年了,我的脾气一直这样急躁,你应该了解,昨天说的都是气话罢了,咱俩年轻的时候情同手足、称兄道弟,怎么上了年纪之后反而相互怨恨呢?我错了还不行嘛,别闹了,乖。 随后,朝廷下达了正式任命状,任命宋齐丘为洪州镇南军节度使,赴镇洪州,正儿八经地离开了核心权力圈。 2,李建勋 同样是被徐知诰主动打压。李建勋因拥立之功而成为开国宰相,权势熏天,但徐知诰对“宰相”特别敏感,因为他自己就是从这个位置上篡权自立的,所以史籍记载,徐知诰“尤忌宰相权重”。 当时,李建勋是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遥领滑州节度使,可他不懂功成身退,更忘了鸟尽弓藏的古训。自开国以来,居此高位长达五年之久,是所有宰相中时间最久的。徐知诰对他非常猜忌,暗示他可以休息一下了,自己享享清福,也给年轻人一个锻炼的机会。 然而李建勋却天真地表示:我不累,我还要继续为人民服务,为陛下尽忠! 敬酒不吃,只能吃罚酒了。徐知诰何如人也,略施小计,就把李建勋顺利拿下。 某日,李建勋上疏言事,言及改革大事,所论皆在理。李建勋还特别在奏章末尾着重强调,说这些措施事关重大,不是我这个级别的小人物能镇的住的,必须有陛下您来站台背书,以诏书的形式推进才可以。 徐知诰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并没有颁布诏书,而是采取默许的态度,秘密指示下级单位按照李建勋同志的建议实施。于是,这些较为激烈的举措便以李建勋的名义推广开来。 李建勋天真可爱,直至此时,还不知这是徐知诰故意给他挖坑设套,见没有诏书的加持,便急忙找来中书舍人、知制诰们,让他们火速补一份诏书,补全手续,帮徐知诰擦屁股。 这时候,另一位可爱的乖宝宝——给事中常梦锡同志,态度严谨、行事谨慎,他立即奏报徐知诰,说李建勋擅自起草诏书,还诈称是陛下您的工作失误…… 徐知诰计策得逞,立刻装出无辜且惊讶的样子,“啊?还有这事儿?大胆!”于是,李建勋就因此获罪,被罢相免职,勒令他回家好好反省。 略施小计,就把李建勋一撸到底。正当徐知诰暗自庆幸自己的政治手段时,广德公主气势汹汹而来,兴师问罪。 广德公主,是徐温的亲女儿。当时徐温为了拉拢淮南集团肱股勋臣李德诚,而与之结成儿女亲家,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李德诚的儿子李建勋。 广德公主劈头盖脸对徐知诰一顿数落,“擅自伪造诏书?当初咱爹死的时候,哥哥你不是也来找我老公,干过这种勾当吗?你们干的这种事儿还少吗?怎么着,咱从头慢慢捋一捋,好好掰扯掰扯?” 吓得徐知诰赶紧给妹妹赔罪,“你是我姑奶奶!我错了!”厚加抚慰,说这是一个小小的误会而已。不久之后,宣布给李建勋恢复宰相之位。 但是,经过这次折腾,李建勋已经得到了充分的成长,从那个天真烂漫、无知纯真的大男孩儿长成了大男人,明白了政治斗争的险恶。即便恢复了宰相之位,也懂得了要夹着尾巴做人。 徐知诰通过这次小阴谋,成功震慑了“先帝党”,为自己的加班人扫清了障碍,使他们不会被所谓的“托孤老臣”打压。 第756章 前人栽树(下) 3,拔苗助长 “先帝党”们被徐知诰玩弄于股掌,然而此消彼长,东宫太子党们如雨后春笋,日益猖獗起来。 徐知诰对人才的重视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了,早在昇州刺史任上,就修建“延宾亭”,招揽到宋齐丘这样的阴谋家,权倾朝野重新坐镇昇州时,又修建“礼贤院”,招揽到了孙晟、陈觉等文化大v。徐知诰对知识分子的敬重根植于南唐政权的遗传基因里,使得南唐文风盛行,才给我们留下了一位着名亡国诗人——南唐后主李煜。 老谋深算的宋齐丘一眼就看中了陈觉,二人臭味相投、惺惺相惜,于是暗中结为政治同盟,各取所需。 当徐知诰准备废长立幼,传位给次子李景迁的时候,宋齐丘就向徐知诰推荐了陈觉,让陈觉充当李景迁身边的头号大谋士,为此,徐知诰还亲自找陈觉谈话,把李景迁比作自己,把陈觉比作宋齐丘,表示希望他可以像宋齐丘当年辅佐自己一样辅佐幼主。在谈话的最后,徐知诰还不忘警告他,说宋齐丘虽然有才干,但是政治立场有问题,你要引以为戒! 陈觉靠着南唐政坛风云人物——宋齐丘的大力照顾,很快平步青云,进入核心权力圈,并成为宋齐丘最成功的一笔政治投资。 宋齐丘的鼻子没有出错,陈觉的阴险狠毒丝毫不亚于宋齐丘,陈觉一手炮制了号称“南唐第一冤案”的“褚仁规被诬陷案”。 徐知诰篡权后,最终将杨氏宗族安置在了泰州,泰州城就成了淮南头号政治监狱,而这座监狱的监狱长就是泰州刺史褚仁规。 褚仁规很明白主子的意思,重新修筑泰州内城,他修城的目的不是为了国家基建,而是使这座监狱牢不可破,确保杨氏宗族不会越狱。他也因此很受徐知诰的嘉奖。 陈觉的哥哥就住在泰州,因触犯法律而被褚仁规判以笞刑,从而惹怒了陈觉,于是,陈觉就上疏弹劾褚仁规贪赃枉法、贪污受贿等等,并指使中纪委(侍御史)王仲琏一同上疏弹劾。 由于徐知诰感念褚仁规旧功,最终仅仅是将其罢官而已。而褚仁规颇为不服,上疏申诉,据记载,他的这封上疏言辞激烈,有失君臣大礼,因此触怒徐知诰,于是就派陈觉前去泰州详细调查。 这波操作很发人深省,陈觉是控告褚仁规的第一人,组织上却偏偏派陈觉担任专案组的组长。褚仁规懂了,于是急忙上疏,承认了一切罪名,最终被徐知诰下诏赐死。 这个案子看似简单,实际其背后确实一桩很容易被人忽略的政治斗争。 据史籍记载,褚仁规在泰州任上确实做了不少好事,而且工作能力非常出众,因此在公元937年12月15日,南吴政权把扬州治下的海陵县升格为泰州,并划割泰兴、盐城等四县隶之,然后提拔褚仁规为首任泰州刺史。 而至于褚仁规所做的“坏事”,史料上仅仅记录了包括陈觉之兄在内的两个事例,借以说明军人出身的褚仁规实行严刑峻法。不过细细追究的话,两个事例中的所谓“受害人”都是作奸犯科的犯罪分子,理应受到惩处。而且惩罚力度并不能算是“严刑”,比如陈觉的哥哥被判笞刑,在“笞杖徒流死”的五刑中,是最低的惩处力度。 所谓的“贪腐”问题,更是陈觉的恶意陷害。 陈觉的阴险毒辣堪与宋齐丘齐名,他先是制造谣言、操控舆论、带节奏,创作了大量文艺作品,“揭发”泰州官场的腐败,例如其中一首诗云“多求囊白昧苍苍,兼取人间第一黄”,“囊白”指的是白银,“第一黄”则是黄金,暗指褚仁规贪污受贿。 类似的这种无中生有、空穴来风的诗词歌赋,共有数千篇,陈觉秘密派人到街头巷尾张贴、散发,几乎一夜之间遍布扬州城的公交车站牌、公共厕所、电线杆……(凡写数千幅,诣金陵粘贴,事乃上闻) 当此事惊动了徐知诰之后,陈觉才抛出弹劾奏章,说褚仁规太不像话,搞得民怨沸腾……同时再有侍御史王仲琏的助攻。 看到这里,我们不禁后背发凉,陈觉真的是一个可怕的存在,阴险狡诈、心狠手辣的心机婊。但是,陈觉还真的不是幕后的真正黑手。 这个案件背后的真相是徐知诰的路线斗争。 徐知诰重用文官,有意压制武将,而褚仁规恰恰是一位身居重镇的武将,所以徐知诰嘴上不停地夸赞,实际心里却一直猜忌着他。 前文说过徐知诰构建了一个高效的情报系统,权威史书都说他在淮南无所不知、知无不尽,连太监出差时的三餐都能洞察,难道还不能识破陈觉发动水军、操控舆论、乱带节奏的伎俩? 所以细思极恐的是,徐知诰知道这是陈觉的把戏,但他恰巧需要这种把戏,于是便揣着明白装糊涂,佯装震怒。我们看他“震怒”的结果,只是将褚仁规免职而已,这就是徐知诰的目标,武将是需要被压制的,但不必肉体消灭。 事已至此,理论上,徐知诰和陈觉已经默契地演完了这出戏,只可惜戏中人临时返场,给自己加戏。 褚仁规上疏抗辩,且言辞激烈,史籍记载其奏章“豪粗无术”、“颇肆抵忤,几无君臣之分”。这一下,直接刺激了徐知诰最敏感的那根神经,武夫果然危险!褚仁规完全是自己作死。于是,徐知诰别有用心地让陈觉牵头调查,并最终赐死了褚仁规。 “褚仁规被诬案”之所以被称为“南唐第一冤案”,很大的原因就是其背后被双重隐藏的政治阴谋,在老鬼徐知诰面前,陈觉只是个弟弟,而褚仁规则是不动政治的政治牺牲品。 另: 1,在这个案件的记载上,史书上存在多处矛盾,现代学者邵启凤先生刊登在《东吴学术》(2018年第6期)上的《泰州刺史褚仁规生平考略》做了详尽的考证,上文亦有多出采纳。首先向邵启凤先生致以敬意,其次也……显得本书旁征博引。 2,某些史料(如陆游编撰的《南唐书》),说是李璟“薄其罪,止罢刺史”,最后将褚仁规赐死,实际是错误的,游神误把徐知诰当成了李璟,真正将褚仁规先罢官、后赐死的是徐知诰(烈祖),而不是李璟(元宗)。 虽然在某种程度上说,本案的幕后大boss是徐知诰,但丝毫不影响陈觉暴露了他的阴险狡诈。还有的史书把此案当做陈觉弄权的元年,“觉之窃弄权威始此”。 宋齐丘把陈觉埋伏在李景迁身边,同时把自己的表兄弟李征古埋伏在李景达处,除此之外,魏岑、冯延巳、冯延鲁等皆是宋齐丘党羽,其中,冯延巳被徐知诰安排为李璟的首席幕僚。 冯延巳与陈觉、宋齐丘狼狈为奸,党同伐异,很快就形成了一个秘密政治利益集团,尾大不掉。 李璟觉察到冯延巳品行不端,但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所以无力除之。 后来,孙晟、萧俨等正直的文官不断提醒徐知诰,说陈觉、魏岑、冯延巳兄弟等人是宋齐丘的党羽,他们沆瀣一气,务必除之以绝后患。 起初,徐知诰不以为意,因为在他看来,武夫才是应该被重点打压的对象,几个耍笔杆子的穷酸书生,能掀起什么风浪呢?等他终于醒悟的时候,为时已晚。 徐知诰意识到,虽然宋齐丘被外放到洪州,但其在中央的影响力已经超出自己的想象,老奸巨猾的宋齐丘早已钩织起一张盘根错节的利益网,一时间竟难以撼动,而且宋齐丘是储君李璟的反对派,宋齐丘的小帮派对李璟构成了巨大的威胁。 于是,徐知诰把工作重心调整到压制“太子党”上,要对盘踞、潜伏在李璟身边的宋齐丘党羽进行清理。但是,历史没有给他机会,因为徐知诰是在公元943年2月才醒悟的,还没等他展开行动,就已经病入膏肓,随即撒手人寰。 徐知诰没来得及清理“太子党”,为南唐埋下了致命祸根。 第757章 四凶五鬼 【四凶五鬼】 由于徐知诰的偏爱,李璟长时间以来都没有享受到“储君”的待遇,首先,是没有受到良好的岗前培训,没有取得“皇帝上岗执照”,使其个人能力不达标;其次,是没有真正组建一支德才兼备、值得信任的嫡系力量。 这就注定了李璟是一位极其弱势的新君,由此也就决定了他在初期必然是一位处处妥协退让的好好先生、老好人,一副软弱怯懦的形象。 比如,在遗诏颁布后,已经成为南唐皇帝的李璟迟迟不敢驾坐金銮殿,表示谦逊,以至于他的首席幕僚冯延巳要一天四次地劝他早日走上工作岗位;同时,李璟还多次公开表示要把皇位让给弟弟李景遂,甚至下诏封他“皇太弟”; 再比如,李璟对各级官员都不敢直呼其名。 而李璟深以为依赖的,就是那些曾经在他身边(齐王府)工作过的人,这也是李璟屈指可数的“嫡系”亲信,李璟对他们更是毫无底线地绥靖、纵容。 比如陈觉,自李景迁死后,老奸巨猾的陈觉认为夺嫡之争局势不明,他不敢像宋齐丘那样涉险弄潮,于是选择了明哲保身,长期称病在家,一连几个月不出家门,躲开立储的浑水,直至徐知诰的遗诏颁布,他才外出视事,因此被萧俨上疏弹劾,指责他居心叵测,请求治罪,被李璟否决。 再比如冯延巳、冯延鲁,私自篡改遗诏,加上“允许民间自由买卖儿女”一条,同样被萧俨抓了个人赃并获,铁证如山,然而李璟不但以诏书已经发布为由拒绝收回成命,还对冯氏兄弟篡改遗诏的行为不闻不问。 在当时,南唐朝廷的文官集团分成两大阵营,分别是以宋齐丘、陈觉、魏岑、冯延巳、冯延鲁、李征古、查文徽为代表的“太子党”,和以萧俨、孙晟、常梦锡、韩熙载、江文蔚、李德明为首的“清流党”。 最为讽刺的是,当初竭力反对李璟的宋齐丘,居然成了“太子党”的灵魂人物。两个派系之间明争暗斗,贯穿李璟一朝始终。 在此,我们先简单地一睹“太子党”的风采。 相传,舜帝把四个凶神流放到四方,他们分别是混沌、穷奇、梼杌、饕餮,民间称之为“四凶”,常用来比喻恶名昭彰的大坏蛋;而“五鬼”又被称作“五瘟使者”,是民间传说中的五位瘟神。在当时的淮南,人们则用“四凶”、“五鬼”来比喻“太子党”的几位骨干成员。 其中,陈觉、魏岑、冯延巳、冯延鲁被人们合称为“四凶”,再加上一个查文徽,被合称为“五鬼”。 陈觉,毋庸赘述; 魏岑 祖籍为郓州(今山东省菏泽市郓城县),是个着名的驴友,年轻时自费游览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后来为躲避战乱而来到淮南,在地方官府谋得一个小小的临时工的职位。魏岑的记忆力非常出色,且非常善于察言观色、精通阿谀谄媚,他主动讨好政坛大佬宋齐丘,最终得到了宋齐丘的大力提拔,成为宋齐丘党羽。他拍马屁的功力堪称一绝,后文会详述。 冯延巳、冯延鲁 二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将门之后,父亲冯令頵是扬州的一名军官。冯老爷子治军严格、爱兵如子,很得军心,那一年,副将发动兵变,在军营里放火作乱,当大火即将蔓延到冯令頵军帐的时候,乱兵自发地扔掉武器,转而帮冯老爷子救火,足见其在士兵心目中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地位。 而在当时,年仅14岁的冯延巳孤身一人,勇闯龙潭虎穴,前往失陷的城中沟通联络,最终稳定了军心,平息了叛乱。自古英雄出少年,冯延巳因此深得徐知诰赞赏。冯延巳长大后,又以文雅见称,更是掐准了徐知诰的脉搏,于是接连得到提拔,并最终安排在齐王府,成为李璟的首席幕僚(掌书记)。 冯氏二兄弟都进入了齐王府,成为李璟的左膀右臂,深得李璟信任,然而这二人又暗中交结陈觉,攀附宋齐丘。 查文徽,“大家好,我是渣渣徽” 查文徽原本是个富二代,家中很是殷实,然而查文徽却如同散财童子,仗义疏财,经常接济穷人,出手阔绰,就这样做了几年好事,终于把自己做成了贫困户。也正因此,查文徽的名字远近皆知。 得知徐知诰广纳贤才,查文徽主动投奔。徐知诰亲自面试,查文徽不负众望,语出惊人,深得徐知诰喜爱,而机智如狗的宋齐丘趁机加以助攻,大赞查文徽之德才兼备,于是,查文徽得到了提拔重用,而他也因此欣然加入宋齐丘的小团体。 “五鬼四凶”恃宠而骄,仰仗李璟的恩宠而横行霸道,无一例外,都是有才无德,有文化的流氓。 “清流党”十分鄙视他们的为人,例如孙晟,就公开辱骂冯延巳等人,说他们是金杯玉盘盛狗屎。 特别注意:此前我把孙晟称之为“先帝党”,是为了在时间和发迹过程上与“太子党”加以区分,而现在把他归为“清流党”也仅仅是为了强调他们与“五鬼四凶”(“太子党”核心)的矛盾冲突,因为严格来讲,“清流党”内的有些人也不怎么“清”(如孙晟也动过篡改遗诏的念头),而且他们也不怎么“党”。对南唐政治派系的划分,要以不同时期、不同主要矛盾为基调,所以之前是“先帝党”vs“太子党”,而从现在开始,就变成了“清流党”vs“五鬼四凶”。时间节点是李璟正式登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李璟登基后,“五鬼四凶”获得了火箭提拔,以冯延鲁为例,从礼部员外郎的小官,先提拔为中书舍人,继而兼勤政殿学士。 礼部员外郎在五代时是“从六品上”的小官,而中书舍人也只是一个“正五品”,如果仅仅看官阶,似乎也不算什么火箭提拔,要想搞清楚冯延鲁的“火箭提拔”,还需对当时的官制有一定了解: 古代的中央官制从西汉开始一直到隋朝,逐步形成了“三省六部制”,到了唐朝加以完善,此后一直沿用的清朝末年,足见这种组织架构的合理性。 简单来说,尚书省是执行机构,下设“六部”(吏、户、礼、兵、刑、工);门下省主要负责审核;而中书省则负责发布诏书。 因此,中书省成为了最高权力中枢,如果按实力排名,三省的排名应该是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在唐朝,皇帝要想让宰相之外的人参与宰相的工作,就要给此人一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意思是可以像中书省、门下省的长官一样参与政事的讨论。 礼部员外郎,隶属尚书省吏部,而中书舍人显然隶属中书省。所以把冯延鲁从尚书省转到中书省,就等于把他从边缘地带转移到了实权强力部门,明显是提升。 再者,中书舍人虽然品级不高,但他的主要工作是帮助皇帝起草诏书,工作岗位的要求是既具有卓越的文字水平,又必须是值得信任的同志。 另外,“勤政殿学士”这个头衔,也非常巧妙。后唐明宗李嗣源时期,权臣安重诲设置“端明殿学士”,品级虽然很低,但他的工作是为皇帝翻译诏书、奏章,并可以直接与皇帝私下密谈,其设立的初衷,就是为了制衡文武百官,典型的“位卑权重”。不同的朝廷有不同的叫法,如“端明殿学士”、“资政殿学士”,“勤政殿学士”,名字不同,但工作性质是完全一样的。 也就是说,冯延鲁的提升是暗升,从边缘岗位提拔到皇帝身边,直接进入到最高权力的最核心位置,且深受皇帝信任,成为皇帝的“自己人”,甚至被用作制衡宰相的工具。 当冯延鲁被提拔的消息传来,时任江州观察使的杜昌业不禁感叹,说冯延鲁仅靠着溜须拍马,一句话惹得皇上高兴了,就骤升高位,那么皇上该如何酬谢为国家建立功勋的人呢? 第758章 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老奸巨猾的宋齐丘,趁弱势的李璟立足未稳,杀了一波回马枪,他的党羽劝李璟不要过河拆桥,要善待开国元勋、老前辈,不要寒了大家的心。于是李璟下令,调宋齐丘回京,同时还调“先帝党”周宗进入中央。二人虽然名义上进入中央,但还是没有实权。 宋齐丘回到中央后,马不停蹄地开始施展拳脚。 首当其冲的就是“清流党”的常梦锡。 常梦锡,陕北汉子,那里原来的老大是凤翔李茂贞。西北民风彪悍,尚武不喜文,然而常梦锡特立独行,偏偏喜爱读书写字,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后来成为地方郡县府衙的临时工,日子过得平淡无奇,看不到出头之日。 李茂贞死后,其子李继曮袭位。李继曮比较重视文化,常梦锡也因此被提拔为宝鸡县令,李继曮向后唐称臣,在明宗时期移镇到汴州,常梦锡就跟随李继曮来到了汴州,据说在汴州遭到陷害,迫不得已逃到了淮南,投奔了徐知诰。徐知诰非常器重他,渐渐提拔,等称帝后,提拔他为殿中侍御史、礼部员外郎。 殿中侍御史,类似于今天的中纪委,也是评书演义中常说的“御史言官”、“谏官”,专门负责打小报告,监督高级官员。由此可见,常梦锡一定是正义直言、铁面无私之人。 常梦锡表现出色,深得徐知诰赏识,多次获得嘉奖,也不断地被委以重任,被提拔到中书省,许多国家大事都交给他来处理。 常梦锡铁面无私到什么地步?他连李璟都敢怼,数次指责李璟的过失,不留任何情面,李璟虽然恼羞成怒,却不敢发作,强忍怒火,对他的正直表示尊敬。 当时宋齐丘刚刚开始运作政治投机,把亲信陈觉埋伏在李景迁身边,然后搜肠刮肚地搜罗李璟的种种过失,常梦锡的做法正好符合宋齐丘的利益,当时宋齐丘的团队还比较稚嫩,本着“不是我们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的原则,宋齐丘主动向常梦锡抛出橄榄枝,“我们东厂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然而面对宋齐丘的拉拢,常梦锡断然拒绝,不仅拒绝与之同流合污,还跑到徐知诰面前打小报告,说宋齐丘、陈觉奸邪无比,而魏岑、冯延巳、冯延鲁同样是小人,不可以重用。这令宋齐丘恼怒不已。 后来,徐知诰确立了齐王李璟为皇位继承人,常梦锡又时常苦谏,说陈觉、魏岑、冯延巳等人奸诈邪恶,不能留在李璟身边。 李璟登基后,知道常梦锡忠诚正直,所以不计前嫌,任用他为翰林学士。 从洪州归来的宋齐丘已经不是从前的宋齐丘了,他现在的势力庞大,他的口号也变成了“不是我的朋友,就是我的敌人”。他要先拿常梦锡祭旗。 宋齐丘及其党羽指控常梦锡“封驳制书”。 门下省的工作职责就是审查诏书、政令,当认为不妥的时候,有权驳回或修改,这就是“封驳”。 史书没有详尽的记载,常梦锡明明拥有“封驳”之权,却仍因此获罪。可见宋齐丘之手眼通天。 常梦锡被贬出朝廷,贬到了池州。 池州之于南唐政权,就好比两广之于李唐王朝,是被贬官员的集散地,许多中央的高官都被贬到此地,便于集中看押,当地人把被外放至此的官员称为“迁客”,负责监管这些“迁客”的是宣州宁国军节度使王彦俦(池州为宁国军辖州)。 王彦俦对迁客的态度很不友好,对他们的监管异常严格,甚至苛刻到让他们难以维持生计的地步,但是,王彦俦对常梦锡确实另一幅面孔,对他尊礼有加。 “我宋齐丘此番来,只打老虎,不拍苍蝇!” 拿常梦锡小试牛刀之后,宋齐丘立即把矛头对准了一位南唐重量级人物——周宗。 周宗,之所以说他是重量级人物,是因为他的资历与宋齐丘不相上下,都是在徐知诰刚当上昇州刺史时就前来投奔的,成为徐知诰无可争议的元从功臣,辅佐着徐知诰从昇州到中央,之后取得夺嫡之争的胜利,清除徐知询,并最终在淮南只手遮天。在此期间,周宗屡屡献上妙计,很受徐知诰的器重,也因此遭到了宋齐丘的嫉妒。 二人的矛盾激化是在徐知诰称帝的关键问题上。起初,二人的观点是一致的,认为徐知诰不可操之过急,不要学朱温,而要学曹操和司马懿。然而,故事的转折是那么猝不及防,某天,徐知诰忽然对着镜子拔白胡子,意味深长地说自己老了,身边的周宗立刻揣度到了徐知诰的意思,于是就戳破窗户纸,建议徐知诰篡夺南吴,并得到了徐知诰的默许。 本来,周宗还好心好意通知宋齐丘,把政治风向的关键转变告诉他。岂料宋齐丘却不甘“劝进首功”被周宗摘得(齐丘心忌大议自宗发),竟然鬼使神差地站在了对立面,不仅公开表示反对,更是花言巧语地劝徐知诰诛杀周宗。幸亏徐玠、李建勋等人苦苦求情,才换来周宗的一条命。 人家周宗及时把政治风向告诉你,怕你站错队、说错话,一心一意为了你好,可你宋齐丘却要杀了人家…… 周宗终于认清了宋齐丘人面兽心的本质,二人的私人关系从此破裂,而宋齐丘也因此向深渊迈出了第一步,从此之后渐行渐远。 徐知诰称帝后,对待周宗尤其优厚,而宋齐丘也因政治立场问题受到排挤,这让宋齐丘更加恼羞成怒,于是更加迁怒于周宗,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经常进谗言,不把周宗搞死,誓不罢休。 周宗很清楚政治场上的云诡波谲,更清楚宋齐丘卑鄙无耻、花样百出的手段,于是选择急流勇退,虽然深得徐知诰宠信,却绝不恃功自傲。史籍记载,周宗“畏远权势,居家节俭,俸赐皆积不用”,周宗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即便宋齐丘吹毛求疵、鸡蛋里边挑骨头,也实在找不出周宗的毛病来,“故齐丘虽日谗之,不能害”。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谨言慎行未必能躲得过小人的陷害,淡泊示弱也不能换来敌人的怜悯。身居高位,怀璧其罪,周宗还是选择了远离中央,先出镇江州,后移镇宣州。 等李璟继位后,与周宗同为“先帝党”的开国元勋李建勋,才向李璟提出要关爱一下老前辈,不要让别人说皇上过河拆桥。于是,李璟才召周宗重返中央。 据记载,当周宗回京时,李璟亲自为他整理帽子(褶幞头脚),以示殊礼。 周宗回来了,还受到当今圣上李璟的殊礼优待,更是让周宗与宋齐丘共同出任宰相,互相牵制。这令宋齐丘恨的牙根痒痒。所以周宗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宋齐丘的第二个攻击目标。 宋齐丘与其党羽陈觉、魏岑等人联合起来,千方百计地陷害周宗(宋齐丘广树朋党,百计倾之),把老实人往死路上逼。 周宗实在招架不住,跑到李璟面前哭诉。 这时候,有意思的一幕出现了。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宋齐丘一党并非铁板一块,他们没有共同的理想和信仰,只是为了各自的小利益而凑在一起的乌合之众,当触及到个人利益时,他们之间也会爆发激烈的冲突。 例如冉冉升起的政坛新秀——魏岑。魏岑与查文徽被李璟任命为枢密副使,手中握有了实权,恰巧,陈觉的母亲去世,陈觉照例要辞职回家“丁母忧”,魏岑就把魔掌伸向了陈觉,开始宣扬陈觉的种种恶行,借以侵吞陈觉的权力。 周宗来告宋齐丘、陈觉的状,魏岑也“反水”告陈觉的状,宋齐丘与陈觉的种种卑劣行径逐渐浮出水面,那些曾经遭受宋齐丘一党压迫的人也纷纷控诉自己的不幸遭遇。 李璟终于识破了宋齐丘的丑恶嘴脸,把他再度贬出京师,外放为润州镇海军节度使。 宋齐丘恼羞成怒,再一次撂挑子,上疏请求辞官归隐,与十几年前如出一辙,还是要去九华山归隐。 十几年了,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李璟同样很绝情,毫不挽留,当即予以批准,并颁发诏书激他:“关于您请求归隐的奏请,先帝十几年前就准许了(明日之行,昔时相许),朕早就知道您是一位淡泊名利的人,不敢违背您的志向。走,麻利儿的。” 李璟还觉得不过瘾,又特别给他赐号“九华先生”,封“青阳公”,以青阳县一县的赋税作为他的生活费,您就安心归隐! “走就走!”宋齐丘赌气来到九华山,大肆兴建私人别墅,日常的吃穿住行皆比照王公贵族的标准,心中的愤恨无以言表。 宋齐丘在第二个仇家周宗身上翻了车,从山巅坠落谷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的党羽“五鬼四凶”们还盘踞在京师,霸占着核心权力圈,日后,宋齐丘还会再度出山,再次掀起一轮风浪。 宋齐丘的一生可谓是几度沉浮,大起大落,时而是平头百姓,时而是帝国宰相,成为南唐历史上,乃至中国历史上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之一。然而机关算尽的他,最终的晚景却十分凄惨,后文还会详述。 第759章 “外遇” 【外遇】 李璟执政初期,“四凶五鬼”已经初露端倪,我们由此可以预见其混乱的内政状况,其中详细的党争故事将在后文逐一详述。李璟时期的国际形势则为南唐提供了有机可乘的外部机遇,简称“外遇”。 然而志大才疏的李璟却在“五鬼四凶”的辅佐下,成功地把机遇变成了危机。 1,新手任务 李璟上位伊始,就迎来了第一次外部挑战。历史是公平的,在这个公平友好的匹配机制下,给李璟的是一个新手村任务——贼首张遇贤。 公元942年7月,南汉境内的循州博罗县(今广东省博罗县)发生了一件怪事,据说有位神仙降世临凡,而且人们只闻其声却不见其形,于是当地百姓纷纷前去请他占卜吉凶。显然,这是某人装神弄鬼,诈骗钱财。 县衙里的一位临时工张遇贤,对此深信不疑,也成为虔诚的信徒之一。 当时,循州各地民变四起,但缺乏统一的领导,一盘散沙。于是,各部首领纷纷前来,向神仙求签问卦,占卜吉凶,预测未来。这时,神仙告诉他们,这位张遇贤就是你们的王! 于是,大家一致拥护张遇贤称帝,称他为“中天八国王”,并改元“永乐”,设置文武百官,县政府临时工张遇贤摇身一变,成了“永乐大帝”。 原本松散的各地土匪立即紧密团结在以张遇贤同志为核心的起义军周围,在广东境内的沿海地区大肆劫掠,很快,部众规模就发展到数万人,部众统一穿着红色衣服,号为“赤军子”。 然而张遇贤并无雄才大略,既不懂军事,更不懂政治,其部众人数虽多,却还只是停留在打家劫舍的境界,只不过是一群看似有组织的散沙而已。 很快,博罗县的变民集团就震动了朝野,南汉皇帝刘弘度(刘岩之子)随即调兵遣将,派弟弟刘弘昌、刘弘杲带团,前去镇压。 没想到,两位亲王不给力,竟然首战失利,被乌合之众的起义军围困,险遭生擒。于是,起义军声势大振,占领了南汉东部的大部分领土。 败军归来的刘弘昌做了一件大事:弑君。 公元943年3月,刘弘昌发动宫廷政变,弑杀刘弘度,然后拥立刘弘熙继位。关于南汉的故事,同样会在后文开设专题,在此一笔带过。 宫廷政变发生后,南汉朝廷面临政治大清洗,人人自危,此时正是起义军张遇贤等人夺取政权的大好机会。 然而张遇贤首战告捷纯属侥幸,他没有足够的野心,更没有充足的实力。很快,张遇贤的部队就在循州吃了败仗。随后,张遇贤又向神仙祷告,请求指点迷津。 神仙告诉他:攻取虔州,则大业可成。 虔州,当时是南唐的领土。在神仙的指引下,张遇贤带着他的十多万部众北上,越境进入南唐境内。 虔州百胜军节度使贾匡浩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丢城失地,节节败退。虔州城被迫进入紧急状态,城门24小时关闭,同时向中央飞书告急。 张遇贤盛赞神仙的神机妙算,于是在白云洞兴建皇宫,建立白云洞革命根据地,然后派手下四出劫掠。 公元943年10月,接到边境告急的消息后,李璟派洪州将领严恩(亦作“严思”)救援虔州,并以通事舍人边镐为监军。 边镐用虔州本地人白昌裕做智囊,屡屡取得胜利。 张遇贤使出了看家本领——问神仙。也许是神仙出了服务区,或者跨境信号不好,总之,神仙对张遇贤再也没有任何指示。张遇贤等人大为恐惧,军心不稳,处在不攻自溃的边缘。 这时候,边镐又在白昌裕的指点下,翻山越岭,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张遇贤的防线背后,出其不意地发动了袭击。 张遇贤随即抛弃部众,像无头苍蝇一样自顾自地逃命,被部下生擒,然后献给南唐军队投降。 张遇贤及其骨干黄伯雄、曹景全等人被押往昇州,斩首示众。 “张遇贤之乱”是历史赐给李璟的新手大礼包,李璟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下满分。贼平,论功行赏,总指挥严恩被提拔为海州刺史,监军边镐被提拔为洪州屯营诸军都虞侯,而虔州节度使贾匡浩则被贬去了网红迁客集散地——池州。 边镐也由此登上历史舞台,进入到大众视野,几年后,吞并南楚的正是此君。 “张遇贤之乱”助长了李璟的信心和野心,为他日后的惨痛教训埋下了伏笔。 2,转场动画 李璟登基后,派公乘镕泛海出使契丹。 公乘镕,祖籍是河北相州,“公乘”原本是古代的爵位,为二十等爵的第八级,其祖上有被赐“公乘”爵的,其后世便以此为姓氏。 淮南与契丹并不接壤,如果走陆路,则必须横穿中原(后晋)。早在徐知诰时期,就曾向后晋提出借道的请求,被后晋断然拒绝。而后晋不敢得罪契丹,所以契丹使者可以大摇大摆地过境去淮南,比如前文提到的高霸使团。 淮南使者要想访问契丹,就必须通过海路,从今天的江苏出海,绕过山东半岛,在辽宁登陆。这一路凶险异常,风急浪高,海难事故时常发生,史籍记载说从浙江泛海到山东,死亡率是50,何况是绕过山东,去往更远的辽宁了。 所以公乘镕泛海成功抵达契丹后,受到了契丹人的热烈欢迎和盛情款待。 第二年,公乘镕辗转派人送来一封蜡丸密信,汇报这次外交工作。 而当我们仔细观看这份工作汇报,对比其中提到的事件,会得到一个合理的推论,那就是公乘镕不仅仅发来了这一份工作汇报,而是在日后陆续发来了许多份,因为信中提及的事情时间跨度相当大,甚至提到了契丹的“火神淀之变”(事发公元951年9月)。 所以按照陆游的《南唐书》记载,说公乘镕是公元951年出访契丹。 但是按照《十国春秋》的记载,李璟即位之初(943)就命公乘镕出访。 也许是943年和951年各出访一次,无所谓,具体的出访时间和次数不必细究,其对历史进程的作用是殊途同归的。 按照公乘镕的汇报,他们于6月出发,辗转半年多才抵达目的地,契丹人民热情迎接了他们,对他们远接高迎,“牛车百余乘及鞍马沿路置顿”,以超高规格礼遇接待他们,虽然他们只是代表一个小小的地方割据政权(南唐),但是契丹皇帝却以当年迎接宗主国(大唐)的规格招待他们(如旧仪),契丹皇帝还亲自给他敬酒。 其中,契丹皇帝给他敬酒的这个细节被详细记录下来:“手斟一玉钟酒,先自啜,乃以劝臣,令饮釂,自旦至日餔始罢。”喝了一整天,此后契丹皇帝每天都派亲信前来慰劳,三日一赐宴,恩宠非比寻常。 前面说了,具体的时间和次数不必细究。因为公元943年至944年之间,“晋辽大战”刚刚打响;而公元951年至952年期间,正是契丹与后周之间爆发冲突的时间。也就是说,无论公乘镕是何时造访,都是契丹迫切需要与南唐结盟的时间。 南北夹攻中原,是契丹与南唐双方共同的需求。在南部,有意愿且有实力与中原为敌的,只有淮南势力(南唐),而其他势力诸如南楚、吴越国等政权,历来向中原称臣。所以,南唐是契丹在南部唯一可以依靠的牵制中原的力量。 但是,“淮辽联盟”是松散的,同床异梦的,南唐在夹攻中原方面与契丹貌合神离。通过契丹牵制中原,以便让南唐有精力统一南中国,这才最符合南唐的利益。所以南唐最希望看到的画面是,契丹与中原保持敌对且静止状态,如果开战,最好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等南唐统一了南中国之后,再回头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把他们一勺烩了。 总的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契丹与南唐都保持着某种默契,即信誓旦旦地宣称双方是长期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是牢不可破的联盟,如果一方有需要,另一方总会提供除了帮助以外的一切支持。 这种关系几乎不需要用心经营,不需要统治者具备多么高超的捭阖之术。换句话说,这是一个比“张遇贤之乱”还要轻松的新手大礼包,送分题,如转场动画一样。 然而,李璟同样把它作为了自己的丰功伟绩,是外交方面的巨大成就,感觉自己是叱咤风云的政坛老江湖。 第760章 二鬼闹东京 【二鬼闹东京】 徐知诰在位七年,励精图治,对外息兵罢战,外交政策以缓和为主,努力打造和平安定的外部环境,又赶上风调雨顺,连年大丰收,使得淮南人民享受了几年太平盛世,也使得南唐的综合国力有了空前的提升,在杨行密打下的基础之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徐知诰在临终时,谆谆告诫李璟,让他务必继续秉承自己的战略思想,团结四邻,积蓄力量。为了帮助李璟记忆,还特意亲口咬破李璟的手指,让他记住这刻骨铭心的痛和自己的谆谆教诲。 然而空前强大的实力很快让李璟得意忘形,“张遇贤之乱”的胜利又进一步助长了李璟的大国雄心,与此同时,“五鬼四凶”发挥他们的拍马屁特长,积极鼓动李璟对外扩张,恢复大唐江山社稷,成为千古一帝。 公元944年正月,周宗被罢相,外放为洪州镇南军节度使;张居咏被罢相,外放为润州镇海军节度使。 周宗是急流勇退,自愿退出权力漩涡的核心;张居咏也是“先帝党”,而且一直是一副忠厚长者的形象,史籍记载他“淳厚寡言,为人长者”,史籍上并无对他的过多记载,不过凭此八字评语,就知道他的态度也跟周宗一样,是真正的淡泊名利,不愿卷入政治斗争的浑水。 两位“先帝党”的外放,也间接说明了以“五鬼四凶”为代表的“太子党”的崛起,朝中实权渐渐被他们所掌控。 随后,李璟决定,今后的皇位要遵循“兄终弟及”的规则,按照长幼次序依次传给弟弟李景遂、李景达。 冯延巳等人听说后,大为不悦,于是串通一气,打算架空李璟,控制南唐朝廷。 正月初八,李璟下诏:“李景遂入宫参与中央决策,文武百官中,除了魏岑、查文徽之外,其余人如果没有召见,不得入宫!” 显然,这是“五鬼四凶”们运作的结果,应该十分肯定的说,是他们矫诏,李璟几乎被架空。 诏书一经公布,中外震惊,“清流党”给事中萧俨立即上疏,说元帅开府(天下兵马元帅),尚且会引起群臣惊骇,更何况是直接让他参与政事,而皇帝又拒绝接见群臣?我只担心中外隔绝、奸人得志,这对陛下是极为不利的! 然而萧俨的上疏却如石沉大海。 随后,文武百官炸了锅,据部分史料(陆游版《南唐书》、《十国纪年》、《江南野史》)记载,就连宋齐丘也上疏极谏,竭力反对。 侍卫亲军将领贾崇到金銮殿外叩门疾呼,声泪俱下。 最终,李璟“幡然醒悟”,收回了成命。 事情真有那么简单吗?我之所以给幡然醒悟加上引号,正是出于对上述史料的怀疑。 首先,权威史料《资治通鉴》记载了侍卫亲军将领(侍卫都虞侯)贾崇叩阁泣涕的情节,还记载了他哭诉的话,云“我侍奉先帝三十余年……” 而按照《江南野史》的记载,这段话是出自宋齐丘,原文是“臣事先朝迨三十年,每议论之际……”显然,这是非常符合宋齐丘的经历; 《十国春秋》记载说贾崇叩阁泣涕,说“臣事先朝三十年,见先帝所以成功者……” 两人说的话也基本一致,先说自己追随徐知诰三十年了,徐知诰之所以能成就大事业,是因为广开言路、虚怀纳谏,如今陛下你为何反其道而行之,阻塞言路?云云。 贾崇是武将出身,是个狠角色,人送外号“贾尉迟”,自唐以后,人们常把善使钢鞭的武将冠以“尉迟”之名,如《水浒传》中“病尉迟”孙立、“小尉迟”孙新,这里的“尉迟”指的就是初唐名将——尉迟敬德(尉迟恭),追随李世民南征北战,颇立战功,参与“玄武门之变”,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第七名,死后获得陪葬李世民之殊荣。黑脸使双鞭的尉迟恭与黄脸使双锏的秦琼,被民间奉为“门神”,在民间享有盛誉,说他是上界“黑煞星”下凡,其在评书演义中,更是出尽风头,如“单鞭夺槊”。 我们可以大胆推测,是魏岑、查文徽这二鬼背后搞小动作,连哄带骗,意图架空李璟,只手遮天。想不到群臣激愤,反对的声音超乎预期。 当然,像是“清流党”如萧俨等人,他们的声音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萧俨的奏章才会石沉大海。二鬼都懒得搭理他。 但是,宋齐丘的声音让他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行为了。宋齐丘是他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万能的慈父。当作为幕后主谋的魏岑、查文徽看到宋齐丘的上疏时,他们读出了奏章背后的叱责:“我不做大哥好多年……小鬼,要造反啊你们!” 贾崇代表的是军人(禁军)的声音,军人的声音,更是不容被轻视。 所以,宋齐丘、贾崇一文一武的强烈反对,才迫使魏岑、查文徽收手,也就有了李璟的“幡然醒悟”。 所以综合各方史料,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这一次闹剧是魏岑、查文徽反革命小团体的一次极为大胆、极为冒险的越界尝试,被反革命旧势力大佬(宋齐丘)扼杀于摇篮。 步子迈得大了,“咔——”容易扯着蛋。 第761章 清流不清 【清流不清】 南唐政治的混乱是全方位的混乱,比如以宋齐丘为灵魂人物、以“五鬼四凶”为核心构成的“太子党”,他们内部亦有纷争,魏岑排挤陈觉,又联合查文徽搞小帮派,最终被宋齐丘扼杀。而“清流党”也不算清,他们为了自身利益,也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比如意图篡改遗诏等等。 萧俨是少数比较正直、真正意义上的“清流”,所以像他这种人也是最容易被搞掉的人,最容易得到皇帝的“好人卡”。 李璟一改徐知诰崇尚节俭的优良作风,他崇尚享乐主义,追求腐化奢靡之风。 有一次,李璟在宫中设下“内香宴”,向群臣及宗室显摆、炫耀各种名贵的香。据记载,“凡中国、外域,名香以至,和合煎饮、佩戴粉囊,共九十二种,皆江南所无也。” 李璟在宫中大搞房地产工程,大兴土木,修建了一座摩天大楼,奢华无比。工程验收之后,李璟难掩心中喜悦,叫来文武百官,大肆显摆炫耀,群臣纷纷称赞其雄伟壮观,赞不绝口。 李璟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是大家七嘴八舌的称赞,难免会夹杂滥竽充数,于是李璟挨个点名,让群臣们精准轰炸。 群臣们搜肠刮肚,费尽心机地尽量找别人没有用过的辞藻,努力迎合主子。唯独到了萧俨这里,李璟听到了一句不太合群的话,“好是好,但有个小小的遗憾。” “嗯?什么遗憾?” “楼下还少一口井。” “井?” 萧俨缓缓解释道:“就因缺少这口井,所以比不上景阳楼。” 唐朝诗人许浑有诗云“四海义师归有道,迷楼何异景阳楼。”下半句七个字,用了两个典故,隋炀帝的迷楼和陈后主的景阳楼。 陈后主陈叔宝是有名的亡国之君,荒淫无道,尤其宠爱张丽华,最后隋军兵临城下,陈后主情急之下,与宠妃张丽华、贵嫔孔氏躲入景阳楼旁的枯井中。 随后的这个桥段历来被人们津津乐道:隋兵搜索到这口井,向井中喊话,让陈后主出来投降,井下却是鸦雀无声,假装没人,隋兵便捡起地上的一块儿石头,一边比划着,一边大喊“再不出来就扔石头啦”,陈叔宝这才有所回应,表示愿意出来投降。隋兵放下绳索和吊篮,却在拉拽的时候发现异常沉重,隋兵互相调侃,说陈后主果然是酒池肉林,看丫胖的!结果拉上来一看,篮子里是仨人,陈后主、张丽华、贵嫔孔氏。 陈后主被俘时的狼狈失态,被大隋大肆宣扬,以此损坏他在人们心中的形象。好比伊国前总统在藏身的地窖里被掏出来,衣衫不整、胡子拉碴、面容憔悴的他却被灯塔大兵按压下身子底下,这幅照片足以震慑和摧垮伊国支持者的心理防线。 这口井也被人们称为“景阳井”、“辱井”,隋唐以后遭到破坏,后人为了铭记陈后主亡国的教训,又重新修筑,至今仍是南京市鸡鸣寺的景点之一,名为“古胭脂井”。 陈后主的一切几乎都成为了“亡国之君”的代名词,成为后世文人墨客笔下的反面典型:比如他的原创歌曲《玉树后庭花》,“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他的宠妃张丽华,“昭君偏遇毛延寿,炀帝难留张丽华”; 他的景阳井,“兵来吾有计,金井玉钩栏”; 把他的这些元素都找齐了的也有不少,如“叹南朝六代倾危,结绮临春,今已成灰。惟有台城,挂残阳水绕山围。胭脂井金陵草萋,后庭空玉树花飞,燕舞莺啼,王谢堂前,待得春归。” 讽刺的是,大隋灭了南陈,统一天下,二世而亡,隋炀帝亦留下迷楼的典故。 在这里,萧俨说再添口井就能与景阳楼相媲美了,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大了。因为三百多年前,陈后主就是在这里(昇州金陵)修建的景阳楼、景阳井,然后亡国。 李璟勃然大怒,没有反思自己的奢靡腐化,而是把萧俨贬出朝廷,贬到舒州。我也许不能解决问题,但我可以解决提出问题的你。 更令人寒心、唏嘘的是,“先帝党”、“清流党”的孙晟,当时恰是舒州观察使,他不但没有向落难的萧俨伸出援手,反而落井下石,派兵严密盯防萧俨,借以向权势熏天的“五鬼四凶”和李璟摇尾示好。 萧俨当场痛斥孙晟,说我是因为直言规劝才获罪被贬,又不是穷凶极恶的叛徒,而且,当初先帝驾崩的时候,险些危害社稷的,恰恰是你!萧俨指的是孙晟曾想篡改遗诏,让皇太后临朝。 孙晟无言以对,灰溜溜撤回军警。 这就是李璟朝廷党争的又一个缩影,每一个人都秉承着“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恒不变的利益”的行事准则,时而结成“小圈子”、“集团政治”,时而火并内讧。对于任何一个团队来说,这都是极其危险的隐患,然而李璟非但不自知,反而沉浸在大国之梦中无法自拔。 在下一个挑战到来的时候,李璟终于按捺不住躁动的心情,要以一副强者的姿态出现在历史舞台上。 第762章 小试牛刀 【小试牛刀】 公元944年正月,李璟派出使节,分别访问了建州王延政、福州王延羲,以长辈训斥晚辈、宗主国斥责附属国、大哥教训小弟的口吻,对闽国内部的兄弟相争局面提出严厉批评,并命令他们立即和解。 当时,王延政已经在建州建立“大殷国”,与福州王延羲分庭抗礼,闽国内战处于巅峰。李璟选择在此刻高调介入闽国内政。 没想到王氏兄弟很不给他面子,王延羲以周朝姬旦(即周公)诛杀兄弟姬鲜、流放姬度的典故和李世民“玄武门之变”杀兄弟李建成、李元吉的故事作为比喻,婉转回击。王延羲虽然拒绝了李璟的调停,但还算给他留了一点脸面,王延政就没那么客气了,直接反过头来斥责李璟篡夺杨氏的南吴政权。 刚想以大哥的形象出现在闽地,就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李璟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他立即宣布不承认王延政的“大殷国”,与之断绝一切往来。 很快,3月中旬,闽国发生政变,朱文进、连重遇弑杀王延羲,随后,朱文进自称大闽国皇帝。建州王延政借故兴师问罪,讨伐福州朱文进,却吃了败仗。 为求自保,朱文进派使节出使南唐,请求援助。 李璟当即囚禁了使者,随后召集群臣讨论,打算趁此机会出兵吞并闽国。 闽国目前已经实质性分裂为两个国家,一个就是被朱文进控制的福州闽国,另一个则是被王延政控制的建州“殷国”。然而福州闽国与南唐并不接壤,二者之间正好夹着建州王延政。 李璟出兵闽国的理由是讨伐闽国弑君叛徒朱文进,那么首先要面对的难题就是建州王延政。 简单说,如果认定王延政非法,那么南唐就需要先灭建州、再去福州,难度比较大;如果认定王延政合法,就存在借道建州、跳攻福州的可能(虽然这种可能性极低),如此,即便打下福州,南唐也是为建州火中取栗。 所以,经过讨论,群臣的意见达成一致:必须先灭建州王延政,继而吞掉整个闽国。 既然是福州朱文进弑君,为何要打建州王延政呢?理由是“闽乱由王延政”。是因为王延政分裂祖国,才引发了蝴蝶效应,最终导致朱文进弑君,所以王延政是闽国内乱的罪魁祸首,理应先受惩罚。 于是,李璟释放了朱文进的使者,开始做军事动员,准备武装干涉闽国内政。当时是阴历5月下旬,等南唐做军事动员的时候,已经进入了阴历6月,那一年淮南大暑,酷热难耐,又爆发了一轮瘟疫,不利出兵,李璟迫不得已,取消了这次军事行动。 但是,李璟已经动了吞并闽国的念头,并且制定出了大战略:先建州、后福州,一路平推。 得不到大国声援的朱文进大为恐慌,于是主动取消帝号,只称“福州威武军留后”,派使节去后晋,向后晋称臣归附。后晋正需要有人帮忙牵制一下南唐,于是与朱文进一拍即合,立刻承认了朱文进对闽国的合法统治。 在大国的干涉下,王延政只能加快祖国统一的步伐,自上次战败后的他卷土重来,兵分两路,围剿逆贼朱文进,闽国将领纷纷向王延政投降称臣,朱文进的控制范围急剧收缩。 王延政节节胜利,很快就推进到福州城下,眼看就要一口气完成祖国的统一。朱文进连忙派儿子去吴越国当人质,请求吴越国援救。与此同时,南唐的封疆大吏们也坐不住了,此人就是“五鬼”之一的查文徽。 古往今来,但凡大国要操纵某个地区,必然要先分割、再挑拨,最后才能浑水摸鱼、坐收渔翁之利。殖民者如此,霸权主义者亦如此。时过境迁,时至今日,冷兵器变成了钢铁洪流,殖民者、霸权者摇身一变成了世界警察、世界灯塔,但他们的手段却从未改变。 闽国的统一,无论是建州统一福州还是福州统一建州,都不符合南唐的利益。南唐需要的是双方势均力敌且自相残杀、不断内耗。眼下,建州王延政正以摧枯拉朽之势逼近福州,与最后的统一只有一步之遥,南唐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这时候,查文徽上疏,重提对闽作战计划,时间是公元944年11月,据上次的动员仅仅过去不到半年。 南唐的文武官员大多数是持反对意见的。 反对的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比如南唐目前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口气吞掉整个闽国,因为南唐如果真要吞并闽国,吴越国是不会坐视不理的,南汉、南楚的态度也值得商榷,而且福州已经称臣于后晋,吞并福州无异于向中原大国后晋直接宣战,小小的闽国亦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鲁莽; 再比如,先帝徐知诰有遗训,要团结四邻,积蓄力量,然后伺机恢复中原,中原王朝(后晋)才是南唐的假想敌,其他的邻居都应该是我们的朋友。 但是,李璟早就忘记了啮指之痛,更是对南唐的实力迷之自信,上述两个大问题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提。 众臣虽一致反对,但皇上本人支持。于是,李璟就玩儿了一把权术,本着公平、民主的原则,任命一位高级官员亲赴边境调研,考察一下出兵的可行性,而这位钦差大臣就是枢密副使——查文徽同志。 查文徽抵达边境后,立即提交了一份信心满满的调研报告,拍胸脯保证一定可行! 于是,李璟批准了对闽作战的军事行动,并为查文徽调来一位有实战经验的、能力出众的、刚刚建立伟大功勋的军界新秀——边镐同志。 查文徽踌躇满志,认为王延政的精锐力量都在南部,北部的大本营建州空虚,就算自己不能一口气吃掉整个闽国,起码也能割走建州,从此之后,平步青云……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建阳溪。查文徽高歌猛进,一路挺进到距离建州仅有12公里的地方。 第763章 小试牛刀2 当查文徽踌躇满志地眺望建州城时,他听到了三个晴天霹雳: 1,泉、漳、汀三州均已归附王延政,王延政距离统一全闽只差一个福州城; 2,王延政已经派大将张汉卿率领八千人的部队赶来阻击,敌军还有5秒钟抵达战场,请做好准备; 3,查文徽的亲信臧循(也是帮助他制定攻闽计划的得力副手)的部队已经被团灭,臧循被生擒,押回建州,斩首。 查文徽的嚣张气焰顿时化为乌有,大为恐惧,急忙下令后撤,等待己方援军。 更令查文徽和李璟意想不到的是,敌人大大的狡猾!正在围攻福州的将领吴成义得到南唐入侵的消息后,故意张冠李戴,派人告诉福州守军,说南唐军队是建州王延政请来帮忙的,是帮我们攻打福州的。于是,原本顽强抵抗的福州守军立刻发动兵变,诛杀朱文进、连重遇,把人头送给王延政,福州宣告归顺建州王延政。 拜南唐的入侵所赐,王延政正式统一闽国。 随后,王延政调转枪头,催动麾下精兵悍将,奋统一祖国之余威,回戈北上,阻击查文徽。 既然生米煮成了熟饭,王延政已经统一了全闽,那么查文徽就应该火速退兵,然后把善后问题交给南唐的外交人员,赔礼道歉,努力经营与王延政的新闽国的睦邻友好关系。 当然,这是从大局出发的考量。这会让南唐及时止损,减少损失与增加收益是一个道理。但是这样一来,受损失的就只有查文徽了,他要一个人承担战败的罪责,从此在南唐的政坛上销声匿迹,搞不好,连他这个自然人都要灰飞烟灭。 所以,查文徽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他上疏李璟,请求增援。 赌徒往往不会愿赌服输,李璟也不服,不甘心刚刚入市就割肉出场,于是选择了加仓。派何敬洙、祖全恩、姚凤率领数千大军,南下增援,以图翻盘。 在第二次会战中,闽军在“杨剥皮”杨思恭的错误指挥下,贪功冒进,惨遭失败,南唐军队大获全胜,打开了通往建州的大门。 王延政大为恐惧,急忙抽调各地精锐,准备“建州保卫战”。 随着王延政嫡系力量的抽离,王延政对闽国各地的统治力急剧下降,原福州闽国的降兵降将们纷纷开小差,于是,将领李仁达暗中勾结降兵降将,发动了“福州兵变”,诛杀王延政留在福州的侄子王继昌和建州将领吴成义,控制福州,并推选一位和尚当傀儡皇帝。 闽国再次分裂。王延政一面要抵御北部的南唐侵略军,一面还要继续南下镇压福州叛军。 2个多月后,李仁达再次发动政变,杀死傀儡皇帝,然后自称福州威武军留后,向南唐上疏表示称臣,为了向南唐献媚,故意在奏章上使用南唐的年号(保大三年,945年);与此同时,他也向后晋称臣纳贡,表示归附;还向吴越国派去使节,谋求建立友好的外交关系。活脱一个三姓家奴。 李璟收到李仁达称臣奏章,十分高兴,当即下诏,任命李仁达为福州威武军节度使、加宰相衔儿(同平章事),为表亲近,还给李仁达赐名“李弘义”,编入皇家宗籍。李璟的儿子排“弘”字,等于说李璟把李仁达认作养子,还编入了皇室宗籍,帮李世民又找了一个后代。 在闽国境内的南唐军与王延政打得难解难分,互有胜负,这种胶着状态持续了两个月,把时间拖到了公元945年的7月份。 南唐将领新秀边镐不负众望,攻克了建州南部的镡州(原龙津县)。闽国原本只有五州(福、建、泉、漳、汀),王延政据建州建立“大殷国”时,仅仅控制着建州,他嫌不好听,于是先将延平镇升格为龙津县,后又升格为镡州,也就是说,虽然叫“州”,实际只是一个小乡镇的规模。 即便如此,攻克镡州也不失为南唐的一大胜利,因为镡州位于建州以南的建阳溪畔,扼住了建州与福州之间的唯一水路,对建州形成了包围之势,既切断了建州与其余四州的联系,又阻断了王延政的退路。战略位置尤为重要。 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之下,王延政气急败坏、越来越不安,越来越猜忌,对来自福州的八千援军产生了怀疑,竟然将他们全部屠杀,然后又派人前往吴越国,向吴越国称臣,请求支援。 而南唐的“主战派”则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 查文徽成了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与他狼狈为奸、更相唱和的“四凶”也公开为这次军事行动站台背书,“五鬼”成了“主战派”的核心力量,而“主战派”的幕后大佬,却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皇上——李璟。 李璟要的是土地,查文徽要的是功名,“四凶”要的钱。战争,是可以让某些人发财的,手握实权的“四凶”之所以积极推动这次战争,就是因为他们可以在这次行动中捞取油水,除了雁过拔毛式的贪污受贿,他们还可以光明正大地横征暴敛,向土豪乡绅、平民百姓摊派名额,从中搜刮钱财,中饱私囊。 据史籍记载,截止到此时,南唐的国库已经消耗了一半,民间的损失更是根本无法统计。 又经历了一个月的苦战,南唐大军终于啃下了建州这块儿硬骨头,建州沦陷,王延政投降,被带回南唐。 李璟心中是胜利的喜悦和满满的自信,我们无数次强调过,“胜利者是宽容的”的表述是不准确的,应该是“自信者是宽容的”。 李璟没有过多为难亡国之君王延政,相逢一笑泯恩仇,拜王延政为羽林大将军,其后又任命他为饶州安化军节度使,降封为鄱阳王,之后又徙封光山王,死后追赠福王,赠谥号“恭懿”。 许多胜利者都会给亡国之君封一些侮辱性封号,如安乐公(刘禅)、重昏侯(宋钦宗)、昏德公(宋徽宗),李璟的儿子李煜在亡国后也被宋太宗封为“违命侯”。可是我们看李璟对王延政的封爵和谥号,显然丝毫没有羞辱他的意思。 再者,王延政在南唐生活了近七年,然后寿终正寝,没有被李璟毒害。 至于王延政最后几年生活的地点,正史上没有明确的给出答案,《十国春秋》给了一个模糊的说法,说王延政“镇饶州”,对此,史学界就存在两种声音,一种认为王延政一直住在南唐的首都昇州,只是“遥领”饶州安化军节度使,另一种则认为王延政就是住在饶州。而且关于王延政具体的死亡时间和地点,是历史的一大谜团,今以无从考证。 总之,在对待闽国的亡国之君方面,李璟确实表现出了大国应有的风范。 王延政投降后,汀州许文禛、泉州王继勋、漳州王继成纷纷向南唐献城投降,而福州李仁达则在此之前就已经向南唐称臣,所以此时此刻,南唐可以自豪地宣布自己完全吞并了闽国。 然而南唐接下来要面对的问题与王延政当初的情况一样,甚至比他更糟。 首先,是最棘手的福州李仁达。李仁达虽然名义上向南唐称臣,但他比三姓家奴还可恨,他同时向南唐、后晋、吴越国求援示好,吕布的干爹起码是顺次而拜,一次只拜一个,李仁达则是同时拜三个爹。 其次,是三个“摇摆州”的问题。汀、泉、漳三州在闽国内斗后期朝秦暮楚,见风使舵,在福州与建州两大阵营之间反复横跳,当南唐强势介入时,又非常识时务地跳到南唐的怀中。南唐需要在这三州上投入大量的成本。 为了方便消化闽地,南唐首先在行政区划上进行了小小的改动,以建州为治所,设置“永安军”,调虔州百胜军节度使王崇文为首任建州永安军节度使。 王崇文,“红二代”出身,父亲王绾,追随杨行密白手起家,累功迁海州副将,青州王师范背叛朱温时,曾在沂州立功,后升为虔州百胜军节度使,死于任上。 将门之后的王崇文为人忠厚正直,儒雅博文,精通经史子集,俨然一副儒将风范。徐温谋权的时候,与王绾结成儿女亲家,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王崇文,也就是说,王崇文是徐温的女婿、徐知诰的妹夫、李璟的姑父。 本身能力就很出众,又有了裙带关系的加持,王崇文很快就走上了令人艳羡的工作岗位,先后在歙州、吉州担任刺史。 据说当地人比较蛮横不讲理,特喜欢吵架,动不动就要打官司,而且以往的风俗是谁声音大、闹得凶,谁就有理,很难进行调解(尚气喜讼,以先止为怯,号难治)。王崇文到任后,强调法治大于人治,坚决贯彻依法治国理念,有理不在声高,很快,刁民泼妇渐渐平息,成功构建起了和谐社会。王崇文也因此政绩得以提拔,最终接替了父亲的岗位——虔州百胜军节度使。 王崇文政绩出色,百姓有口皆碑,同时又是根红苗正的“红二代”,还是李璟的姑父,坐镇建州,舍他其谁? 王崇文没有辜负李璟的信任,很快就抚平了建州的战争创伤,建州百姓也很快地安居乐业,过上了幸福生活,以至于忘记了亡国丧家之痛,忘记了这场战争(所在安辑,民忘其乱)。 第764章 巅峰时刻(上) 【巅峰时刻】 南唐灭闽,积极主战的“五鬼四凶”走上了人生的第一个巅峰,他们趁热打铁,上蹿下跳,要把他们的“教父”——宋齐丘迎回中央。 “五鬼四凶”原本就是奸诈狡猾之辈,经过了这些年的实践磨炼,他们的政治手腕已经炉火纯青。他们不会傻到直来直去地亲自抛头露面,他们先游说了一位名叫谢仲宣的小职员,这位谢仲宣是个小角色,但他的工作单位不容小觑——燕王府,如今的燕王是李璟的四弟李景达。 谢仲宣首先游说李景达,说宋齐丘与先帝是“布衣之交”,三十多年的老交情,如今幼主刚刚即位,就把他老人家抛弃在荒郊野岭,大家都觉得心寒! 首先,关于“布衣之交”,宋齐丘本人已经提出了反对,因为当年他确实是布衣,但徐知诰已经贵为市高官(刺史)了,别套近乎; 其次,宋齐丘在九华山“隐居”,在当地修建了豪华大别墅,衣食住行全都参照王公贵族,奢靡腐化,算不上是“荒郊野岭”。 然而谢仲宣说得冠冕堂皇,真像人话。 随后,李景达入宫见李璟,转述了谢仲宣的话,并建议李璟把宋齐丘召回中央。 “五鬼四凶”可谓是煞费苦心,通过谢仲宣、李景达,放长线、钓大鱼,借力打力,曲线救国,终于达成了目标,宋齐丘又双叒叕回中央了。 前文对李景达做过简介,他也险些成为徐知诰的接班人,聪明机智、忠厚朴实,如果不是前面还排着李景遂,他真有可能被指定为储君。如此精明的人难道看不破“五鬼四凶”们的小伎俩? 他看出来了,但他技高一筹。 宋齐丘被外放的直接原因是他自己主动递交辞呈、请求隐归,李璟没有遵循惯例或者基本的礼貌予以挽留,虽然宋齐丘无话可说,但终归显得李璟气量狭小、不容人。 宋齐丘被外放的真正原因,是政治立场的问题,但这绝对属于“你懂的”的范畴,只可会意不可言传。 换句话说,宋齐丘被外放的理由不够光明正大,无法摆到台面上,文武百官心照不宣。然而“五鬼四凶”在背后搞小动作,煽动舆论、带节奏,把宋齐丘被外放的原因说成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把脏水一盆盆泼到李璟身上,任此发展,对李璟极为不利。 所以,李景达想到一个顺水推舟的办法,他建议李璟把宋齐丘明升暗降,给他一个很高的名分,却不让他拥有实权。 李璟深以为然,于是派李景达手持诏书去九华山,请宋齐丘出山。拜宋齐丘太傅、中书令,封卫国公,赐号“国老”……其中,最值得玩味就是允许他参与中央会议,但没有发言权(奉朝请,然不得预政)。 宋齐丘虽然没有实权,但他并没有放弃政治野心,在京师做起了“散财童子”,在其党羽“五鬼四凶”的帮助下,宋齐丘疯狂地拉帮结派,搞“小圈子”,史籍记载,“识与不识皆附之”,他的政治影响力有增无减。 灭闽之后,“五鬼四凶”中的冯延巳晋升为宰相,为了予以制衡,李璟又提拔了“先帝党”中的李建勋,让李建勋与冯延巳同时出任宰相。 然而李建勋自从经历了“擅造制书”之事后,就非常成熟了,所以史书说他虽然具有非常丰富的行政经验,却性情懦弱,优柔寡断(练习吏事,而懦怯少断)。曾经那个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白衣少年,经过官场上多年的摸爬滚打,积累了大量工作经验,同时,也看破了政治场上的红尘滚滚,从此变得“懦怯少断”,成了职场老油条、中年油腻男。 徐知诰打压李建勋等元老的初衷,是为了帮李璟扫清障碍,然而他却不曾想到,这样做的副作用,是使李璟没有了救命稻草。李建勋无意也无力制衡冯延巳。 李建勋学乖了,学会闭嘴了,但是朝中仍有正义之士前赴后继。水部郎中高越上疏检举冯延巳兄弟的罪行,结果冯延巳纹丝不动,而高越却被贬出朝廷,贬为蕲州司士。 朝中抵御“五鬼四凶”的最后一道防线是宣政院,这是李璟设置的,以给事中常梦锡、中书侍郎严续共同负责,专门处理朝中的机密事务。常梦锡、严续忠心耿耿,正直无私。 严续,他的父亲就是杨行密的心腹谋士——严可求。严续还喜提了徐知诰的女儿,成为徐知诰的女婿、李璟的妹夫。徐知诰称帝后,官至兵部侍郎、尚书左丞。李璟继位后,升至礼部尚书、中书侍郎。 宋齐丘广结党羽,唯有根红苗正、皇亲国戚出身的严续不为所动,拒绝与之同流合污。常梦锡同样看不惯宋齐丘结党营私,于是经常在李璟面前控诉宋齐丘党羽。李璟对常梦锡说道:“我看群臣中,只有严续不依附宋齐丘,但他势单力孤,恐怕无法招架宋齐丘党羽的围攻,你一定要多帮帮他呀!” 退下来之后,常梦锡就把这番话转告给了严续,他们深感责任重大,两个人要用单薄的肩膀扛起整个腐朽没落的朝廷。 严续没有遗传父亲的政治头脑,确实不是阴险狡诈的宋齐丘党羽的对手,常梦锡便帮他一起谋划对策,只可惜严续也是凡人,也有一些缺点,其中一个缺点就是刚愎自用。严续很感激常梦锡的帮助,但对他提出的一些计策却不予采纳,结果真的翻了车,被“五鬼四凶”搞掉,不仅自己遭贬官外放,也连累到了常梦锡。 严续被贬为池州刺史,常梦锡也被罢免了宣政院的职务。 宣政院,这是抵御“五鬼四凶”的最后阵地,如今彻底失守。常梦锡近乎绝望,对外声称有病,不再参与朝会,每天躲在家里纵酒狂饮,借酒消愁。 此时,距离宋齐丘重返中央,仅仅过去不到一个月,时间是公元946年正月。 第765章 巅峰时刻(中) 南唐朝廷弹冠相庆,沉浸在吞并闽国的喜庆氛围中,这种喜庆祥和只维持了半年,闽地的两个隐患纷纷爆雷——福州和三个“摇摆州”。 事情的起因和具体经过已经在前文的闽国专题中详述,在此简略带过:公元946年4月,福州李仁达借口泉州王继勋对他不够尊敬,悍然出兵讨伐,意图吞并泉州,催生了泉州兵变,泉州将领留从效罢黜王继勋,接管泉州,并上疏南唐,汇报兵变的始末缘由。 李璟顺水推舟,正式委任留从效为泉州刺史,并派军增援泉州。 这支南唐的中央军以援助泉州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向地方渗透,提高中央对地方的垂直管控。因此,如果福州李仁达问题能够得以全面而妥善的解决,那么对于南唐统治整个闽地,都是有积极意义的。 福州兵在中央援军抵达前,就已经被泉州留从效击退,留从效也因此对泉州取得了实际控制权。为了防止另外两州再生变故,李璟把漳州刺史王继成调到和州当刺史,把汀州刺史许文禛调到蕲州做刺史。派魏岑为漳、泉二州安抚使,巡视安抚“摇摆州”。 至于最为棘手的福州李仁达,如日中天、名列“五鬼四凶”之首的陈觉,自告奋勇,要替主分忧。 其实当初攻克建州、三个“摇摆州”主动投降的时候,以查文徽、冯延巳、冯延鲁等为首的“主战派”就打算一鼓作气,自建州顺流而下,把福州也一口气拿下来。 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李璟也非常赞成这个威武霸气的提议,当时中央军主力均在建州休整,李璟就任命冯延鲁为建州监军,准备挟灭国之威,顺流而下。 但是,在这关键的时刻,有一人挺身而出,大呼不可以,此人正是名列“五鬼四凶”之首的陈觉。陈觉忽然反对继续用兵的原因很简单,他妒忌“五鬼”之末的查文徽,不想让他独享吞闽之功劳。 陈觉毛遂自荐,说自己可以凭三寸不烂之舌,游说福州李仁达入朝觐见,不动刀兵,收复福州,岂不美哉? 文武百官一致反对陈觉的提议,眼看收复福州只差一声出征的号角,何必再费周折?李璟对陈觉的能力同样表示了怀疑。 就在这关键时刻,一个重要的人物发表了一段重要的议论,使得事情的发展出现了转机,此人就是政坛老前辈——宋齐丘。 宋齐丘很感激陈觉把他从九华山迎回中央,于是决定投桃报李,报答他的这份恩情。 宋齐丘为李璟陈说利害,首先,战争截止到此时,已经使国库消耗过半,不宜再生战端;其次,是以个人的名望做担保,说陈觉才华出众,绝对可以兵不血刃,把李仁达骗到昇州。 于是,李璟这才紧急叫停了准备南下的中央军团,派枢密使陈觉为福州宣慰使,携带厚重的礼物,前往游说。 “五鬼”为了争抢灭闽之功,从这时候起,就闹起了内讧。 陈觉胸有成竹地抵达了福州,致敬了一个典故——蒋干去东吴。 福州李仁达早就知道他的来意,故意冷遇怠慢之,而且还请他观看了一场带有浓重恐吓威胁意味的阅兵。一番操作下来,把陈觉吓得两腿凉凉,腰胯间流下了不争气的泪水。 从进入福州,到灰溜溜离开,陈觉竟然没敢提“入朝觐见”的半个字。 丢人丢大了。而且“五鬼”的排名也要重新更改,他跟查文徽的座次要互换了。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越想越亏。陈觉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心,当他走到建州南面的镡州(此时已经被南唐改为“剑州”,为方便叙述,沿用“镡州”)时,陈觉终于恼羞成怒,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矫诏出兵! 公元946年8月,陈觉假传圣旨,命令福州李仁达立即去昇州朝见,同时自称“暂代福州事务(权知福州事)”,并征调建州、汀州、抚州、信州的地方军队及中央驻军,命建州监军冯延鲁为统帅,全副武装,气势汹汹地奔向福州。 冯延鲁对此“诏书”半信半疑,如果是真的,怎么会让陈觉“权知福州事”?按照惯例,如果继续使用武力的话,那也应该是某个“主战派”的人来担任,而陈觉是主张和平谈判的。如果是假的,也无所谓,反正是陈觉假传圣旨,一切后果由他来承担。 于是,冯延鲁从出发的那一刻起,就多留了一个心眼儿,他先给福州李仁达写了一封信,向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他投降入朝,否则就会受到军事打击。 这样,如果李仁达投降入朝,那么冯延鲁就会分掉一大半功劳。 李仁达回信挑衅,并派军迎战。 陈觉最初没有打算真的对福州动武,而是想通过军事威胁,迫使李仁达认怂就范。没想到李仁达软硬不吃,竟然主动派军迎击,如今,箭已离弦,想不打都不行了。 现实中的战争与电脑游戏不同,是需要物资补给的,武器装备、粮食军饷等等,陈觉可以一时冲动,调集大军,但他无法持续调集物资补给。他兜不住了,万般无奈之下,只能上疏向李璟摊牌:不管怎样,反正战争已经爆发了,并且——福州李仁达孤立无援,福州城的攻克指日可待,只要稍微给我那么一点点支援,保证拿下福州! 李璟接到奏章之后,才知道陈觉假传圣旨、擅自征调大军的事,不由得勃然大怒,然而事已至此,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开弓没有回头箭,李璟被迫卷入进了这场战争。只能追加保证金,或者强制平仓。 李璟权衡利弊,决定自己约的架,含着泪也要打完。于是派建州永安军节度使王崇文为东南方面军总司令,派魏岑为东面军监军,率部支援福州。 第766章 巅峰时刻(下) 陈觉与冯延鲁兵临福州城下,双方互有胜负,王崇文、魏岑的援军抵达后,南唐军队合力攻克了福州外城,暂时占据上风。 李仁达被迫退守内城,随后便派使节驰赴中原,向中原王朝(后晋)称臣,以期中原可以在北面牵制一下南唐。 当时(946年9月),后晋连续两次取得对辽作战的胜利,后晋石重贵同样沉浸在大国之梦中,任由长期与自己作对的南唐轻松吞并闽国,显然不符合后晋的利益,既然福州忠贞不屈,心向中原,后晋也乐得让他成为地区楔子,即便福州不能牵制南唐,那起码也能恶心恶心南唐。于是,后晋欣然接受了李仁达的称臣要求,任命他为福州威武军节度使,加宰相衔(同平章事),总管闽国事务。 远水不解近渴,后晋与福州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不可能直接向福州战场投送兵力,而且此时的后晋正处于第三次“晋辽大战”的前夕,也不可能“围魏救赵”在淮北攻打南唐。李仁达如溺水之人,不放过任何一棵救命稻草,但他最终还是找到了正确的出路——吴越国。 福州部分守军变节反水,引导南唐军队攻入城中,李仁达的亲信只率领一百多人殊死抵抗,终因寡不敌众,继外城失守后,又丧失第二道城,仅剩最后一道防线——内城。李仁达于是紧急向吴越国称臣,请求速发援军。 福州已经危在旦夕,这时候,漳州发生兵变,泉州刺史留从效出兵镇压,驱逐变军,随后表奏部将董思安为漳州刺史,李璟予以批准。董思安的父亲名叫董章,“章”与“漳”同音,董思安因此坚决推辞,李璟于是将漳州改名为“南州”,董思安这才接受了南州刺史的任命,为方便叙述,本书将一直称之为“漳州”。 李璟命令董思安、留从效率部增援福州。 公元946年10月,南唐的各路兵马齐聚福州,声势浩大。 与此同时,接到李仁达紧急求救的吴越国,陷入到激烈的讨论中,文武群臣一致反对出兵相救,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咱没彭大将军;二是南唐大军兵临城下,李仁达仅剩内城负隅顽抗,也许不等我们援军抵达,就已经失陷,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唯有内衙都监使水丘昭券同志,坚决主张出兵相救。 最后,吴越国最高领导人钱弘佐同志高瞻远瞩,对群臣说不要仅局限于眼前的苟且,我们还有诗和远方。要把眼光放长远,吴越国与福州唇齿相依,救福州就是救自己。这次会议的讨论像极了新中国“抗美援朝”的伟大决策。 在钱弘佐的大力推进下,“抗淮援闽”行动展现出了惊人的执行力,在李仁达的使者抵达杭州的两天后,三万吴越大军已经分水陆两路,驰援福州,与时间赛跑。 11月下旬,吴越国援军抵达福州,与李仁达会师,但福州仍陷入包围之中,形势不容乐观。 但是,自从南唐接连攻克外城、二城,把李仁达压缩进小小的内城以来,距今已经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如果参照兵力对比和前期的战斗力,那么这一个月的毫无进展就显得颇为诡异,很明显,是友军放水行为。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李仁达也许不是真的神,但南唐友军是真的猪。 在福州前线,南唐大军名义上的总司令是建州永安军节度使王崇文,但友军们根本不听他的调遣: 陈觉、魏岑、冯延鲁,顶着“五鬼四凶”的光环,根本不听从王崇文的指挥; 留从效,原闽国降将,新任泉州刺史,还暗中操控了漳州,此时的他正想借福州之乱吸引南唐中央的精力,从而割据泉州、漳州,因此故意放水,养寇自重,后来的发展也如他所想; 王建封,将坛新秀,攻克建州、俘虏王延政的时候,王建封立下“首登之功”,第一个攀登上建州城墙,此时的他骄横难制,不服管教…… 王崇文根本无法节制各部,南唐军队虽众,却如一盘散沙,各自为战,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打起仗来更是狼上狗不上。更何况还有留从效之辈,憋着坏地故意送人头,努力让友军输。 所以南唐大军围攻了一个月,竟然毫无进展,李仁达蜗居在内城中,等来了吴越国援军,等来了希望。 南唐大军在福州城下耗了一个月,又一个月,再一个月……一直耗到了次年(947)2月。 在这几个月里,中原发生了一件大事:契丹人取得了第三次“晋辽大战”的胜利,一举攻入汴州,石重贵被俘北上,后晋灭亡。 这件事对淮南的震动还是相当巨大的。 首先,南唐在对契丹的外交政策上处于了极大的被动。两国长期以来保持了亲密友善的外交关系,并一直以南北夹攻中原、瓜分中原为合作基础,在契丹南下灭晋的时候,就曾对南唐发出过真诚地邀请,要求李璟兑现曾经的山盟海誓,携手揽腕,汴州相见。 然而南唐却像极了一切渣男,“下次一定。” 说实话,李璟并非不想履行诺言,而是福州战事牵扯了南唐的绝大部分精力,实在分身乏术。但不管怎么说,南唐在契丹灭晋的过程中,扮演了看客。 现在,契丹成功了,南唐在道义上先输一筹,在日后的外交中处于不利地位。 其次,南唐与契丹的友好关系,是建立在共同的敌人的基础上,中原王朝既是双方的战略缓冲,又是友好亲密的纽带,如今,两国之间失去了友好合作的基础,却增加了利益冲突、军事摩擦、政治对抗的风险。朋友与敌人的转换正在悄然发生。 契丹派使者出访南唐,通告灭晋事宜,这次外交访问在史籍上有着多种截然不同的记载,都非常有意思: 《十国春秋》:“是月(947年2月),契丹以灭晋来告捷,且请会盟于境上,辞不赴。” “会盟于境上”,翻译翻译,什么叫“会盟于境上”?给我t的翻译翻译,什么t的叫t的“会盟于境上”! 古人非常含蓄,无论是威胁恐吓还是诋毁辱骂,也要讲究儒雅,即便宣战,也不会爹娘祖宗的爆粗口,比如曹操吞并了荆州之后,给孙权写信,“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我们梳理了南唐在外交上的被动和军事、政治上的危机之后,再看这句“会盟于境上”,品,仔细品。 当然,《江南野史》和马令版《南唐书》却对这次“会盟”有着独到的记载: “契丹遣二使来告,曰晋少主逆命背约……将册君为中原主,嗣主曰:‘孤守江淮,社稷已固……’已而叹曰‘闽役惫矣,其能抗衡中国乎’?” 大意是辽太宗耶律德光派来两位使者,向李璟解释说之所以灭晋,是因为石重贵是大渣男,而自己其实非常希望恢复大唐与契丹的关系,既然李璟同志是大唐宗室,那就请李璟当中原之主,恢复盛唐疆域……然后李璟谦虚地说自己能治理好淮南就知足了,如果耶律德光真的不忘先好、缅怀大唐的话,就请他善待中原的百姓,至于其它的,自己就不敢奢望了。随后又感叹说自己其实是因为身陷福州战事,所以无力问鼎中原。 毋庸置疑,这是强行往李璟脸上贴金。不多解释,看一眼《辽史》、《资治通鉴》等权威史书,就会知道这段记载有多么的荒唐、多么的自恋!简直臭不可闻,何止是臭不可闻呀,简直就是臭不可闻。 对于契丹“会盟于境上”的邀请,李璟婉言谢绝,派工部郎中张易(《江南野史》记载是兵部尚书贾谈,马令版《南唐书》记载是兵部侍郎贾潭)回访,先对契丹灭晋表示祝贺,随后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身为李唐宗室,请允许我派人到长安修复皇陵。 如李璟的感叹,他是陷入福州战事而无力问鼎中原,但他可以以这种方式在中原刷一遍存在感,告诉长安乃至整个中原的遗老遗少:大唐没亡!李唐宗室在淮南站稳了脚跟,今天回来修坟,明天就回来坐殿! 对此要求,契丹断然拒绝。 契丹灭晋,使得那些曾经得罪过契丹的人心有余悸,他们选择了出逃避祸,例如密州刺史皇甫晖、棣州刺史王建等,他们逃过淮河,投奔南唐,淮河北岸许多不愿臣服于契丹的民兵、游击队也纷纷表示愿意接受南唐的招安。 南唐朝廷内部因此又涌现出一大批“主战派”,他们以韩熙载为代表,韩熙载上疏称现在是复兴大唐的最佳时刻,因为契丹虽然消灭后晋,但在中原缺乏群众基础,文武将帅和普通百姓的反抗情绪高涨,契丹势必不能久远,此时北伐顺天应人,大业可成,如果错过机会,中原必定会涌现一位抗辽领袖,他将整合反辽力量,并最终统一中原,到那时,南唐又会面临一个北方劲敌。 韩熙载的预言非常精准,当月(2月),河东节度使刘知远高举反辽义旗,4个月后,入主汴州。 李璟及群臣非常认可韩熙载的说法,但福州战事让他们有心无力,只能错失良机。 当时间来到3月,吴越国再派援军抵达福州南面的白虾浦。 第767章 白虾浦登陆 【白虾浦登陆】 白虾浦是福州城南的一处尚未开发的原始海滩,海岸线如沼泽一般,泥泞不堪,无法行走,吴越国援军必须先铺上一层竹席,然后才能登陆。 然而南唐军队集中弓弩手,形成无死角的火力覆盖,吴越国军队根本无法靠近,只能漂泊在射程之外的海面上,心急如焚。 冯延鲁急于立功,或者说急于抢功,他说城里的守军之所以负隅顽抗不肯投降,就因为看到了海面上的这支援军,我军的士气却因这种僵持而逐渐低落,倒不如索性让他们登陆,然后我们一举歼灭之,这样城里的守军也会在绝望中投降。 冯延鲁一点儿军事素养都没有。 古往今来,进攻方都会费尽心机地抢滩登陆,构筑滩头阵地,然后持续深入,撕开缺口,与之对应的,防守方必须拼尽全力把登陆部队消灭在沙滩之外。有兴趣的话可以参考一下着名的“诺曼底登陆”,看一看攻守双方为了达成这一目标而做的努力。 退一万步讲,如果冯延鲁真想来个“请君入瓮”,也必须击贼于半渡,依靠强大的火力覆盖把登陆部队射杀在沙滩上。 其部将孟坚坚决反对,但冯延鲁刚愎自用,不予采纳,坚持放任吴越国援军登陆。 吴越国援军登陆后,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势不可挡。冯延鲁见势不妙,抛下部队,调头就跑,部将孟坚英勇战死。 冯延鲁临阵脱逃,导致南唐军队失去指挥,不攻自溃,纷纷丢盔弃甲向后逃跑,吴越国援军则乘胜追杀,福州守军见状,军威大振,开门出战,一吐几个月来被压抑的怨气。 南唐统帅王崇文率三百亲卫兵列阵抵挡,随后,各部兵马在其身后列阵迎敌,逐渐稳住了阵脚,吴越援军这才停止追击,退回城中。 “白虾浦登陆”是福州战场的重要转折点,南唐的士气遭受到空前的打击,将士们开始怀疑人生。 “五鬼四凶”对外的党同伐异和其内部的内讧、原闽降将的厌战和开小差等等诸多矛盾,被“白虾浦登陆”引爆。 当天,王建封的部将刘洪进得到一条重要消息,有传言说吴越国打算放弃福州,保护李仁达回杭州。刘洪进建议王建封在其撤军路上搞伏击,然后一举拿下福州城。 但是王建封一直受到“五鬼四凶”的排挤、压制,对陈觉等人心生怨恨,不愿他们再立奇功,于是将此消息隐瞒。 而一直放水的留从效早就有自己的打算,在之前的战斗中,留从效出工不出力,有意保存实力,他也不希望南唐攻克福州。 王建封与留从效一拍即合,开始在军中散布谣言,说南唐已经溃败,恐怕难以抵挡敌人的反扑,大军正准备撤退。然后在当天晚上,二人纵火焚营,制造混乱,并趁乱撤军。 其余部队不明真相,也随之后撤,一时间,惊弓之鸟的南唐大军竟然不战自溃,所谓兵败如山倒,势不可挡。 冯延鲁情急之下,竟然要拔刀自刎,被左右亲信拦下,随后也逃离战场。 福州守军和吴越援军趁机出兵掩杀,南唐军队被杀两万余人,武器辎重几乎全部损失。 史籍记载,从福州前线溃退之后,南唐的国库为之一空。 留从效率部返回泉州,逼迫中央驻军滚蛋,随后正式割据泉州。李璟对此束手无策,只能给留从效加检校太傅衔儿,默许了他对泉州的统治。 福州之战不仅耗空了南唐的国力,还使南唐失去了问鼎中原的机会,一出一进,李璟赔大了。李璟非常生气,开始清算败军的责任。 李璟下诏,以假传圣旨的罪名,诛杀陈觉、冯延鲁,其余诸将一律赦免。 御史中丞江文蔚在金銮殿上公开弹劾魏岑、冯延巳,要把“四凶”一网打尽。 他说陛下自登基以来,最亲信的臣子就是‘四凶’,他们阴险狡诈、玩弄权术、欺上瞒下、排斥忠良、蛊惑圣聪,如今,虽然党魁陈觉和冯延鲁已被定罪,但魏岑、冯延巳仍然是漏网之鱼,如果不趁此机会加以根除,那么他们还会死灰复燃! 江文蔚还指出,他们之所以能假传圣旨、擅自发兵,就因为他们不仅在朝中狼狈为奸,更是在地方上钩织起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甚至连地方军队都能轻松调动…… 江文蔚,后唐明宗朝进士及第,就任河南府馆驿巡官,受“李从荣谋反案”牵连丢官罢职,随后逃到淮南,投奔徐知诰,被徐知诰任命为宣州观察使巡官,之后渐升比部员外郎、知制诰,徐知诰称帝后被任命为中书舍人。显然,江文蔚也是“先帝党”。 南唐开国之初,制度草创,很多礼仪规范都是江文蔚主持编撰的,毕竟人家曾经是中原王朝的京官,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史籍记载,南唐的“朝觐会同、祭祀宴飨、礼仪上下,遂为一代纪纲”。 也许这些东西在我们今天看来,似乎是毫无用处的繁文缛节,但这些东西在当时是具有非常重要的政治意义的,它们代表着一个政权的合法性、正统性,是善与恶、是与非、忠与奸的重要评判标准。在某种角度上说,是徐知诰与江文蔚共同开创了南唐政权。 李璟继位后,任命江文蔚为工部员外郎判太常卿事,主管礼仪等事务。 徐知诰的葬礼细节,就是江文蔚与韩熙载、萧俨三人制定的,葬礼合乎礼法,不多不少、不卑不亢不僭越,被当时的人们赞叹为“精美”。 安葬完先帝后,江文蔚被任命为御史中丞。在御史任上,江文蔚刚正不阿,不畏权贵,尤其看不惯“五鬼四凶”们窃弄威福、祸乱朝政。趁着李璟追究福州败军之责,江文蔚挺身而出,要把“四凶”一网打尽。 第768章 江文蔚的抗争 【江文蔚的抗争】 在朝堂上,江文蔚把矛头指向了只手遮天的“四凶”,语惊四座,在百官的错愕中,江文蔚火力全开,竹筒倒豆子: “陛下践祚以来,所信重者,冯延巳、延鲁、魏岑、陈觉四人,皆擢自下僚,骤升高位,未尝进一贤臣,成国家之美,阴狡图权,引用群小。” ——陛下登基以来,最亲信“四凶”,而他们全是您齐王府上的嫡系爪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呲溜”从街道办调到国务院,却没有为国家挖掘一个贤良之人!而他们只知道争权夺利,广树党羽。 “陛下初临大政,常梦锡居封驳之职,正言谠论,首罹遣逐,弃忠拒谏,此其始也。” ——常梦锡,多好的孩子呀,多正直的言官,却头一个遭受排斥,首开恶端。 “奸臣得计,欲擅权威,于是有保大二年正月八日,敕公卿庶僚不得进见…… ——提完常梦锡“封驳”遭贬,又提到公元944年初,李璟宣布李景遂入宫参与国家大事,并且除了魏岑和查文徽之外,任何人如无特殊召见,不得入宫。举朝震惊,最终在巨大的压力下才匆匆作罢。 之后,江文蔚又提到了御史张纬被贬一事,说张纬论事,忤伤权要,得罪了“五鬼四凶”集团,结果也遭到贬黜,并且陛下在贬黜的诏书中说他“罔思职分,傍又奏论”,如果连御史言官的弹劾都被当做“越职”,那么谁还敢再正义直言? 还没完……严续,皇亲国戚,只因不肯攀附“五鬼四凶”集团,也被排斥,幸亏有张义方上疏求情,才保住一条性命。 张义方,原名张元达,徐知诰称帝时用为侍御史,因忠正耿直、敢于直言,屡受徐知诰嘉奖,并取大唐名臣王义方之名,赐名“义方”,希望他会像王义方那样,以忠诚仁义名垂青史。 “自是,守正者得罪,朋邪者信用上之……” ——守法朝朝忧闷,强梁夜夜欢歌。 “……已诛二罪,未塞群情。尽去四凶,方祛众怒。” ——杀两个不足以明正朝典,一家人必须整整齐齐的,全杀了丫的! 江文蔚的这份奏章洋洋洒洒上千字,痛心疾首,大声疾呼,必杀四凶。 然而,江文蔚还是犯了一点点政治斗争的忌讳。一般来说,在党争的时候,都要尽量缩小打击面,不要树敌太广,要么擒贼先擒王,要么敲山震虎,总之,最好是逐个击破,这样做的阻力相对较小。 但是江文蔚把打击面扩大到“五鬼四凶”集团,声称要杀“四凶”,然后再逐一清算其他党羽。 “四凶”的内部并不团结,比如魏岑与陈觉之间就存在矛盾,魏岑为了争权夺利,曾在陈觉背后捅刀。所以江文蔚完全可以借力打力,借助魏岑之手给陈觉补刀,然后再转火魏岑。然而江文蔚的弹劾却让“四凶”重新变得团结起来。 更要命的是,江文蔚连李璟也一块儿批评了,上来就指责他从登基以来,亲佞臣、远贤臣,把皇上李璟也推到了对立面。 果然,李璟大怒,贬江文蔚为江州司士。 江文蔚不仅没能把“四凶”一锅端,反而因自己的过激行为使得原本已经被判死刑的陈觉、冯延鲁也改死刑为流刑。 陈觉被流放到蕲州,冯延鲁被流放到舒州。 一个江文蔚倒下了,千百万个江文蔚站起来了。徐铉、韩熙载上疏,说宋齐丘是“四凶”的灵魂人物,且冯延巳居然替战犯陈觉、冯延鲁求情,使得战犯元凶免于死刑,也使得我们处于外交上的被动,如果矫诏擅兵都不能被严惩,那么文武将帅该怎么看待朝廷?请陛下从严从重、彻底整治! 宋齐丘技高一筹,主动投案自首,上疏请罪,说自己荐人不察,错误地保举陈觉去福州,请求治罪。 很明显,宋齐丘避重就轻,把“矫诏擅兵”的主要矛盾偷梁换柱,改成了用人不当的次要矛盾,“福州之战”避而不谈,只承认自己错误地举荐了陈觉去福州游说李仁达。 举荐陈觉游说福州,是犯罪吗?顶多是工作失误,根本谈不上犯罪。宋齐丘推荐他去游说,可并没有授意他矫诏发兵、发动战争。 宋齐丘太聪明了。 果然,李璟没有怪罪宋齐丘,直接不予追究。 冯延巳当然要为陈觉、冯延鲁求情,因为冯延鲁是他的同父异母弟弟,哥哥替弟弟求情,犯法吗?人之常情。 所以说,徐铉、韩熙载的补刀同样没有切中要害,只是隔靴搔痒。 冯延巳被剥夺了一切实权(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改为“太弟少保”(南唐独有,正常朝廷应为“太子太保”),半年后又得以提拔为昭武军节度使; 魏岑则被贬为太子洗马,但很快也官复原职。 这不是“清流党”们想要的结果,韩熙载不断上疏,要求依法严惩宋齐丘、给“四凶”判死刑。 南唐的匹配机制是不公平的,“清流党”喊破喉咙,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过是让宋齐丘党徒丢官罢职,而且这种惩罚只是走个过场,人家稍后还会重新走上工作岗位;而宋齐丘党羽只需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会给“清流党”带来灭顶之灾。 面对韩熙载的穷追不舍,宋齐丘只说了一句话,“他(韩熙载)喝多了,耍酒疯呢”。随后,韩熙载就被贬出朝廷,外放为和州参军。 户部员外郎范仲敏教唆王建封上疏弹劾魏岑。福州兵败后,李璟为了安抚武将,把王建封调入禁军序列,让他统领亲军。王建封于是认为自己在李璟面前很有面子,变得恃功自傲,放荡不羁,范仲敏也觉得王建封的话应该会很有分量,于是就怂恿他给魏岑补刀。 奏章递上去,李璟大怒,说王建封这是要疯啊?怎么着,手里握着点儿兵权,就想对朝政指手画脚? 魏岑风雨不动安如山,王建封、范仲敏被判死刑。 在当时,以宋齐丘为灵魂人物、“五鬼四凶”为中流砥柱的“太子党”,仍然活跃在南唐政坛上,强大到没有对手,其主要成员有宋齐丘、陈觉、冯延巳、冯延鲁、魏岑、查文徽、李征古; 敢与之叫板抗衡的,就是以孙晟、常梦锡、萧俨、韩熙载、江文蔚、李德明等为骨干的“清流党”。 李璟其实是非常讨厌宋齐丘的,因为在夺嫡之争中,宋齐丘旗帜鲜明地反对李璟即位,而且李璟也隐约觉察到了宋齐丘强大的政治影响力,即便是被剥夺了一切实权,也同样能够呼风唤雨。李璟对宋齐丘既厌恶又恐惧。 江文蔚、韩熙载等人虽然做了政治斗争的炮灰,但他们的政治牺牲是有意义的,起码为李璟敲响了警钟。 不久之后,宋齐丘又一次被外放到了洪州。 需要强调的是,虽然宋齐丘是“五鬼四凶”的革命导师、教父,但李璟对待宋齐丘和“五鬼四凶”的态度是有所区别的,他信任“五鬼四凶”却厌恶宋齐丘。了解李璟的政治处境是解开这个矛盾的金钥匙。 简单的说,宋齐丘早期曾旗帜鲜明地反对李璟,政治立场有严重问题,因此始终得不到李璟的信任;而“五鬼四凶”却被李璟视为嫡系亲信,是发自内心的信任甚至是依赖。 在保护“五鬼四凶”方面,李璟是当仁不让的。 皇弟李景达看不惯“五鬼四凶”们的奸邪行为,屡次劝谏,请求诛杀他们,然而李景达越是劝谏,李璟反而越信任他们,这令李景达非常郁闷。 李景达就没有掌握这把金钥匙。别人劝谏兴许还能管用,唯独皇弟李景遂、李景达不行,他俩的劝谏只能起反作用。因为在李璟心中,这两位弟弟是潜在的皇位竞争者,是政敌。政敌劝杀嫡系,这种事傻子才会做。 后来有人婉转地点醒了李景达,李景达悲愤交加而又无可奈何,最后只能对外声称有病,谢绝宾客,也不再参加任何皇宫里的应酬。 “总有刁民想害朕,”在云诡波谲的权力斗争中,危机四伏,只有“五鬼四凶”最忠于朕。——李璟 第769章 江山北望1 【江山北望】 “福州之役”后,福州成为了吴越国神圣而不可侵犯的领土,泉州也被土着将领留从效割据,而挑起战争的南唐却为此耗空了国库,元气大伤。但毕竟是让南唐从福州泥淖中脱身出来,虽然浑身赤裸且糊满泥浆。 李璟的当务之急应该是清洗泥浆(追责)、穿上衣服(休养生息),但是心高气傲的李璟却在“五鬼四凶”的教唆之下,简单拍了拍身上的土(轻判战犯陈觉等),更是不穿衣服,就要裸奔到下一个战场。 先前,河东节度使刘知远扛起“反辽”大旗,号召中原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南唐的有识之士——比如韩熙载,就无比叹息地说南唐已经失去了机会。 李璟不完全赞同这个观点,在李璟看来,南唐问鼎中原,仍然存有一个机会,同时也有一个顾虑。 机会: 刘知远虽然富有声望,但毕竟还没有进入汴州,没有取得对中原的实际控制,而且刘知远的主要精力还要放在北面,防止契丹抄其后路,真正能用来南下争抢汴州的力量是极为有限的。 相比较而言,南唐已经暂时没有了南顾之忧,可以把主要精力放在北上抢夺汴州方面。 这样看来,李璟纵然是裸奔,也不是没有可能与刘知远一较高下的。汴州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也。 顾虑: 要想问鼎中原,除了刘知远,李璟还不得不面对另一个残酷的现实——契丹。狼嘴里抢肉。 契丹与南唐是多年的和睦盟友,现在契丹人占据中原,如果李璟贸然翻脸,则名不正而言不顺,况且契丹的实力绝不容小觑。 然而就在5月份,李璟收到一个好消息:耶律德光病死在杀胡林,留守汴州的契丹大将萧翰弃城而逃,汴州真空。 接下来,契丹必有一波内乱,毕竟谁家烟囱不冒烟呀。现在是天赐良机,是李璟与刘知远抢占汴州的最后机会。 李璟于是下诏:“乃眷中原,本朝故地。”八个大字,每一个字都散发着不要脸的高贵气息。 “回家!” 李璟命禁军将领李金全挂帅北伐,这也许是李璟在北伐行动中做的唯二正确的决定。 李金全,吐谷浑人,原为后唐明宗李嗣源之奴仆,因骁勇善战、屡立战功而升至刺史,明宗称帝后晋升为节度使,因贪污腐败、荒废政务而落马,之后又因是明宗嫡系、故人,而被重新提拔为节度使,但很快又遭罢黜。石敬瑭称帝后,李金全被任命为安州安远军节度使。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李金全在安州任上不理政务,专务贪暴,后经部下挑唆而反叛朝廷,向淮南称臣,被徐知诰收留。 李金全虽然昏庸暴虐,但叛变之事并非出自本意,是被奸人蛊惑教唆,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史籍记载,当李金全走到边境时,忍不住回过头来,北望中原,老泪纵横,依依不舍地远离故土。 李璟让李金全挂帅,有多方面的考量: 一是李金全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身经百战,有着非常丰富的实战经验,在军事上完全可以独当一面,这是南唐武将普遍缺乏的素养; 二是因为李金全是中原降将,派降将带团攻打自己的故国,是那一时期的常规操作,因为他们熟悉山川地貌、风土人情,且在当地具有一定的影响力,特别是像李金全这样的官居节度使的“前朝元老”; 三是因为李金全不属于朝中的任何派系,只能忠于皇帝本人,这也是降将通常会得到重用,地位通常高于本集团元老勋贵的原因之一。 四是原“主战派”的“五鬼四凶”刚刚在福州翻车打脸,且朝中“清流党”要求严惩的声音此起彼伏,李璟不方便继续重用他们北伐。 李璟任命李金全为北伐总司令,谋划北伐大计。 然而李璟忽略了一点,失去了“五鬼四凶”的支持,南唐朝廷的任何决议几乎都不可能得到贯彻执行。 李金全手里只有一张约等于废纸的“圣旨”,很多工作都无法开展,实在是力不从心。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南唐的“回家行动”还在原地踏步,没有取得丝毫进展,而李璟却等来了另一个消息:刘知远入主汴州。 于是,李璟做出了最为正确的一个决定:行动取消。 李璟并不甘心,刘知远虽然抢先一步入主汴州,但他未必能控制住局面,比如缺钱缺粮缺兵,比如天下藩镇貌合神离,比如北方契丹卷土重来……贪快嚼不烂。刘知远也确实面临这些棘手的问题,前文有详述。 所以李璟只是暂时中止了北伐,而没有撤销李金全“北伐总司令”的职务,他在等待时机,等待中原再次生乱。 李璟推演的没错,乱子很快就来了:刘知远入主汴州仅仅半年,就因劳累过度而病逝,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其子刘承佑登基称帝。 刘承佑登基之后,中原内部的各项矛盾集中爆发,其中最具影响力的就是以河中李守贞为首的“三镇连叛”。 公元948年9月,在后汉大将郭威的围剿下,李守贞困守河中,形势岌岌可危。于是派幕僚朱元、李平抄小道奔淮南,奉表求救。 李守贞在这封求救信中,投其所好,亦自称李唐王室后裔,跟李璟一样纯种: 据李守贞自己说,他祖上多少辈儿都是大将军,为国屡建功勋,那可真是一段光辉岁月,史书上都有记载,自黄巢之乱以来,咱们李唐王朝就被奸人把持,太令人伤心了,我自幼而孤,孤苦伶仃,却无时不刻不想着恢复咱大唐江山社稷,所以才暂时委屈自己,从军征伐,效力于后晋,也粗立功勋,被石敬瑭器重,得以提拔,但是——我心里一直想着恢复咱祖宗基业啊!不料这个刘承佑太不是东西,烂泥扶不上墙…… 本来我打算就这么忍了,大丈夫能屈能屈,但这刘承佑骑在我脖子上拉稀,把我逼反,然后大兵压境,往死里整我…… 然后我就郁闷了,不断地思考人生,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要干什么……结果,哎——我忽然听说了雄霸江淮的陛下您的大名!您多牛b啊!雄踞江淮,禁暴弭乱,惩恶扬善、推亡固存,有王者之风,我愿为您鞍前马后,只求您能兴灭继绝,恢复咱家老祖宗的江山社稷! 您要是出兵救我,那您将有“五伯之风,不让桓文之主”…… 巴拉巴拉一通五彩莲花屁。“五伯之风”,是把李璟比作春秋五霸,“桓文之主”是把李璟比作五霸中的齐桓公、晋文公。 李璟览表,颇为感动,感慨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敢向东南争半壁,方知海外有孤忠”。 善于逢迎的“五鬼四凶”也积极鼓动北伐,尤其以查文徽、魏岑叫的最欢。 “出兵!回家!” 北伐总司令李金全同志重新走上工作岗位,副总司令由寿州清淮军节度使刘彦贞担任,而总监军则是查文徽,同时任命魏岑为机动支援部队的总司令。 大军浩浩荡荡,兵锋直指——沂州。 不得不说,李璟志大才疏,这次北伐打着拯救大兵李守贞的旗号,却选择了距离河中战场最远的沂州为进攻路线。 第770章 江山北望2 让我们潜入南唐总参谋部,为李璟制定北伐方针。 南唐的北伐路线由西往东看,大概有四个港口: 1,光州。 入选理由:南唐版图的西北重镇,交通便利,军事设施完善,距离河中地区、汴州的直线距离最近; 缺点:与南楚相接,大规模的军事集结势必引起南楚的恐慌,容易诱发军备竞赛,有擦枪走火的风险。 2,寿州。 入选理由:同样是南唐北部重镇,且本次北伐副总司令就是寿州节度使刘彦贞,占据地利、人和; 缺点: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缺点。 3,濠州、泗州 入选理由:与寿州一样,是南唐北部的着名边境城镇、与中原拉锯的明星要塞据点,通过泗水可以逆流而上,直接杵到徐州地区; 缺点:与寿州一样。 4,海州 入选理由:今天的江苏省连云港市,是南唐版图的最东北角,孤独地伸到了山东半岛的脚下。从这里出发的唯一理由,就是可以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因为只有傻x才会选择从这里出发。 缺点:距离主战场最远;侧翼缺乏保护,非常容易被“断丁”;虽然能够出其不意,但并不能攻其不备,海州——密州——沂州是淮南势力勾结山东半岛的反叛势力(如之前的青州节度使王师范)的重要纽带,中原王朝历来高度重视这条“淮鲁走廊”,在徐州、兖州、郓州等布设重兵。 综合分析的话,寿州应该是首选,濠州、泗州则可作为备选,而如果用排除法的话,头一个被排除的,就是海州。 但是,李璟偏偏不按套路出牌,完美避开“最优解”的固化思维,另辟蹊径,偏偏要从海州北上,沿着祖国东部海岸线一路向北,抵达美丽的山东半岛,然后折而向西,出山东、过河南,不远万里解救河中李守贞。 实际上,通过从海州出兵,也可以大致猜出李璟的小心思。他并非是要真的解救李守贞,而是利用李守贞把中原主力牵制在西部的时候,趁火打劫中原东部的领土。如果真的打通了这条“淮鲁走廊”,就有可能继续向北延伸,通过德州——沧州——幽州,最终打通一条“淮辽走廊”,与契丹形成实质性的硬联接,从而共谋中原。 当然,李璟向北的预设终点站究竟在哪儿,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连一步都没迈出去。总之,李璟是想趁中原内乱,为南唐攫取利益。 总司令李金全率领大军按照规定路线挺进到沂州城下,然后下令饱餐战饭,吃饱了好上路。 饭刚做好,巡逻兵就传回一条消息,说有数百名后汉士兵就在前方,与我们只隔着一条小水沟,而且数百人全是老弱病残孕……干他一娘票! 诸将刚端起碗来,立刻扔下碗筷,纷纷请缨,打算抢立这份唾手可得的开战首功。 李金全面色凝重,下令:敢说出战者,斩立决! 南唐将士难掩心中失落,畏于军令,全都对李金全侧目。 日暮将近,南唐将士扼腕叹息,认为失去了一次战机。没想到前方密林中忽然传出号角,紧接着,无数后汉伏兵纷纷放弃阵地,暴露目标,他们的眼神中也充满失落,“空杆儿了,走。”据记载,后汉军队的金鼓声传出十几里地,可见伏兵数量之多。 李金全指着徐徐撤退的后汉军队,对南唐将士们说:“自己看看,你们还想出去打吗?”南唐将士吓出一身冷汗,对李金全既敬佩又感恩。 对于这次北伐,作为总司令的李金全都没有足够的信心。 他自幼追随后唐明宗李嗣源,戎马一生,十分清楚中原将士们的战斗力,只因中原近几十年几乎从未停止争斗,将士们普遍具备丰富的实战经验。 反观南唐,由于徐知诰制定的休养生息政策,使得南唐将士多年未接触实战,战斗力普遍不如中原;且南唐权力中枢被“五鬼四凶”把持,他们把个人利益放在第一位,缺乏大局观,就算前方打得顺利,也难免被后方的权力争斗掣肘,功亏一篑。 比如这次未遂的伏击战,这是多么明显的陷阱,南唐将士竟然无人识破,若不是李金全当机立断,恐怕这支北伐大军就将在沂州城外全军覆没。 淮汉两军的这次接触虽然没有使南唐军队产生实质性损失,但对南唐士气的打击是极大的,从总司令李金全到基层官兵。 李金全感到自己实在带不动这些菜鸟,于是召集诸将,商议对策。诸将达成了一致意见——撤。 于是,李金全上疏李璟,请求撤军,得到肯定的回复后,李金全率部返回海州。 李璟的第二次北伐无疾而终。 退兵之后,李璟给后汉刘承佑写了一份信,调解河中事务,大意是让他大度些,李守贞还是个孩子呀,另外请求与后汉恢复友好外交关系,恢复通商。 国际政治往往遵循着“大国要面子,小国要里子”的客观规律。如果双方都是大国,或者综合实力不相上下的话,那就要互相交换筹码,你在这个问题让步,我在那个问题上让步,咱谈判桌上你来我往;而如果其中一方在战场上处于明显劣势,那么就应学会适应“小国”的角色。 后汉无疑是大国,李璟认为南唐也是大国。 南唐悍然干涉后汉内政,出动军事力量支持后汉国内的反对势力,先输在道义上,继而又输在了战场上,这已经在接下来的和谈中为南唐创造了一个极为被动的局面,然而李璟却还摆出一副大哥的姿态,愣充大尾巴狼,调停河中事务。打肿脸充胖子,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后汉刘承佑没有给李璟任何面子,直接无视,对李璟的书信不予回应。 李璟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第三次北伐,安排! 第771章 江山北望3 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南唐这次并未贸然出动大军攻城略地,而是派出专业hr团队,挖社会主义墙角、薅社会主义羊毛,在淮河北岸招降纳叛。 自古以来,战争就是多维度的,从来不只是血与肉的物理碰撞。 比如今日耳熟能详的金融战、贸易战,我们的祖先在春秋时期就已经将之投入实战,其中最被人津津乐道的就是齐国利用粮食战争兵不血刃征服鲁、楚等国。细思极恐的是,在上个世纪的冷战末期,鹰酱同样在粮食方面大做文章,成为搞垮老大哥的几个重要因素之一,而鹰酱的具体做法居然与两千多年前的齐桓公、管仲的做法如出一辙。 再比如招降纳叛,寻找或培养目标国境内的反对势力,为他们提供资金、武器、情报、教官等支持,简言之,我出钱、你出人,去祸害你们自己的政府。再看现在灯塔国在热点地区,包括我国的一些敏感地区,是不是也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总之,战争从来不局限于传统意义上的军事对抗,而中国人对此早就司空见惯,最起码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运用地炉火纯青。 在当时,由于后汉严苛的统治和以“三镇连叛”为核心的内乱,很多中原百姓都选择了背井离乡,成为流民或流氓。前文后汉主线中有详述。 淮河北岸的变民经常向对岸眉目传情,恳求南唐的庇护。李璟因事制宜,暗中支持他们在淮北持续搞事情。 乌合之众的破坏力是有限的。因为他们最缺的不是资金、武器,而是一个严密的组织、完整的架构、统一的指挥,把一盘散沙凝聚起来,让他们发挥出1+1>2的功效。 李璟决定深入地招降纳叛,要正式收编这些杂牌军,给他们以组织上的深切关怀和指导,让这些反对派形成战斗力。 公元949年正月,李璟派中原降将皇甫晖带团,与张峦、萧处赟、张义方等人率领一万大军,在海州、泗州等边境地区设置“流动招安办事处”,以海州、泗州为枢纽,深入到后汉境内,整合地方上的土匪流寇。 当事人肯定不愿承认这种龌龊、肮脏、下三滥的手段,他们往往要在外面包裹上一层看似合情合理的外衣,道貌岸然一些,这些外衣包括但不限于人权、自由、民主、民族、宗教等,还会配合一定的舆论助攻,比如用“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来美化他们所支持的暴徒发动的暴乱。 李璟当然也要粉饰一下,按照南唐政宣机构的解释:当时中原无主,寇盗纵横肆虐,作为大唐宗室后裔的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中原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所以敞开怀抱,不分敌我,予以人道主义关怀…… 在糖衣炮弹的攻势下,后汉亳州蒙城镇将咸师朗等叛投南唐。这是南唐政攻工作的巨大收获,在大量招安杂牌军、土匪流寇的时候,居然有正规军起义投诚。 咸师朗叛国投敌事件同样极大震动了后汉,徐州将领成德钦立即出动,在峒峿镇大败南唐军队,俘斩六百人。 南唐皇甫晖等随即退回南唐境内。 直接出兵干预,被未遂的伏击劝退;写信调停,遭无视;搞渗透、挖墙脚,同样失败……这让河中李守贞口中那个推亡固存、兴灭继绝的伟大的李唐后裔李璟同志情何以堪。 好在李璟并没有难堪太久,因为半年后(949年7月),李璟收到了最新消息:李守贞兵败,举族自焚。 痛定思痛,李璟又做了一番部署,以查文徽为建州永安军留后,调建州节度使王崇文坐镇庐州。庐州的北面就是寿州,前文分析过,寿州才是南唐北伐的最佳集结点,而庐州则是寿州的战略纵深。把王崇文调到这里,应该说起码在人事安排方面,李璟做到了及格线。 经过几个月的动员,10月,李璟的北伐大军卷土重来,从寿州越境,进攻后汉颍州治下的正阳镇,被颍州守将白福进击败。 这是近一年以来,南唐趁“三镇连叛”的机会针对后汉的第四次挑衅。虽然均已失败告终,但南唐的做法如同屎壳郎趴脚面——不咬人,恶心人。 后汉还手了。 12月,后汉的密州刺史王万敢率部进攻南唐海州治下的荻水镇,随后对荻水镇进行了系统性破坏,将其夷为平地。 王万敢上疏刘承佑,请求增兵支援,以便乘胜南下,给予南唐更大的教训。 后汉立即派郭琼率领中央禁军及齐州兵赴援。前文介绍后汉时提过,郭琼此行的真正目的并非增援王万敢,而是在中途(青州)裹挟青州节度使刘铢进京入觐。 “三镇连叛”虽被平定,但后汉内部的问题仍然很严重,郭威、杨邠、史弘肇等武将集团对刘承佑的威胁只增不减,如果对南唐展开大规模军事行动,显然会进一步增大武将集团的势力,所以刘承佑无意将“对淮自卫反击战”的规模扩大。 李璟虚心地接受了教训,彻底打消了北伐的念头,撤去了李金全“北伐总司令”的职务。 打架从来没赢过,嘴上从来没输过。公元950年的正月,李璟发布了新年致辞,下诏为自己辩解,大意是说最近日食、地震等灾害频发,难道只是人君不德吗?其实也是上天有仁爱之心,以此示警,向我传达着要和平、不要战争的意思。之前闽地生乱,武夫悍将不听我的话,穷兵黩武,上违天意、下夺农时,谁负责?朕宣布朕对此负责。所以——这种错误不能再犯了。北伐的,不要。 李璟同时宣布大赦天下,给贫困户发放救济粮、救济款。 第772章 江山北望4 取消北伐军事行动,就意味着撤销北伐军统帅权力,降将出身的李金全对此毫无意见,坚决拥护朝廷决议。然而“北伐军副总司令”、寿州节度使刘彦贞对此却大为不满,为了保住自己的既得权益,刘彦贞教唆士兵,在寿州一带大肆制造谣言,声称后汉在淮北地区大规模集结,意图南侵。 刘彦贞,他的父亲就是淮南功勋老将——刘信。 刘信,原本是兖州地区的土匪头子,杨行密入主扬州后,投奔杨行密,因其作战勇猛、数立奇功,深得杨行密重新,经常与之促膝长谈,商讨军事。某日,杨行密召刘信前来议事,想不到刘信竟然处于酩酊大醉的状态(醉不能言),杨行密大怒,当场痛骂之,刘信亦怒,背了一把宝剑,离家出走。 左右将领于是请示杨行密,说刘信这是叛逃,并请求把他追回来问责。杨行密摆摆手,说刘信怎会背叛我?只不过是喝多了,等他酒醒了,自然会回来的。 第二天,刘信果然负荆请罪。 刘信的人生巅峰是在虔州之战,在久攻不下的情况下,刘信先接受了谭全播的求和申请,撤兵后又突然杀了个回马枪,一举攻克虔州。当然,据史籍记载,这并非是刘信的计谋,刘信当时是真心接受了和解,而逼迫他杀回马枪的是徐温。 总之,虔州先后被卢光稠、谭全播割据长达三十余年,而刘信则是虔州的终结者,从此之后虔州、韶州等地被并入淮南势力的版图之内。为淮南集团开疆拓土,刘信同志仍然功不可没。 刘信是淮南集团中资历最老的一批元老,立功无数,尤其是在吞并虔州后,更加居功自傲、目中无人。后唐灭梁,派使者访问淮南,当使者路过刘信的驻地时,刘信宴请使者,并口无遮拦地吹牛,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醉醺醺地问:“你们家皇帝听说过我的大名吗?” 使者如实回答,说我们主上刚刚入主中原,对咱这一片儿不熟,还未听说您的大名。 刘信撇唇咧嘴,“记住喽,汉有韩信,吴有刘信,一等人也!”汉有诸葛亮自比管仲乐毅,五代有刘信自比韩信。 随后,刘信又充满挑衅意味地说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让他来淮河跟我比划比划(还语天子,当来较射于淮上)。”敢说不认识我?我这就让你认识认识! 刘信的狂妄自大和口无遮拦险些酿成一次严重的外交事故,更是险些为淮南引来灭国之战。因为后唐庄宗李存勖有气吞山河、一统天下之大志,淮南与前蜀赫然在其考虑之内,而当时后唐官员几乎一致主张先讨伐淮南。 后来因一系列的原因,李存勖才把前蜀列为首要讨伐目标,发动了灭蜀之战,淮南因此躲过一场灭顶之灾。后唐大举伐蜀的消息传来,徐温立刻将刘信召回扬州,“托以内备而实夺其地”,害怕刘信真的会搞事情。 刘彦贞是刘信的第四子,曾做海州、楚州刺史。有道是虎父无犬子,刘彦贞能骑善射,尤其擅长箭法,据记载,他矢无虚发,军中人送外号“刘一箭”。说起刘彦贞坐镇寿州,还要提一桩陈年旧事: 淮南政权的奠基元勋、“三十六英雄”之一的刘金,追随杨行密多年,因功拜濠州团练使,威名远扬。刘金死后,其子刘仁规袭父位,继续坐镇濠州,刘仁规在任多贪暴不法;刘仁规死后,其子刘崇俊袭位,仍坐镇濠州。 刘崇俊袭位之初,一改父亲的苛政贪暴,宽政爱民,百姓们有口皆碑,因此受到了徐知诰的好评,而他在徐知诰与徐知询的斗争中,明确站队徐知诰,成为徐知诰的亲信。当徐知询举荐他的小舅子李彦忠袭父位被驳回时,徐知询就抱怨说“你的亲信刘崇俊,祖孙三代坐镇濠州,我让我小舅子接我岳父的班儿,有什么不妥吗?” 后来,刘崇俊更是与李璟结为儿女亲家,刘崇俊之子喜提李璟之女。 李璟将濠州升为定远军,刘崇俊也由团练使升为节度使,在南唐朝廷宠极一时。 随着家族权势地位的提升,刘崇俊终于暴露了本性,也开始了苛政贪暴,比起他的父亲刘仁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徐知诰、李璟父子二人宠信刘崇俊,是因为徐知诰称帝、李璟继位都面临多方面阻力,急需寻找政治盟友,而祖孙三代将门出身的刘崇俊恰恰是一个比较有分量的政治花瓶。 当李璟渐渐掌握全局后,就对腐败分子刘崇俊无比厌恶,更是对在濠州根深蒂固的武夫军阀颇为猜忌,于是开始计划削夺他的实权。 恰巧,寿州清淮军节度使姚景病故。姚景,原是刘金的一个马弁,也就是帮刘金牵马的仆从,后来因表现出众,被刘金提拔为裨将,数年后,被徐知诰相中,提拔为亲军将领,之后又被提拔为寿州节度使。从牵马的小马童,变成了省,非常励志的屌丝逆袭。 如今,姚景去世,刘金的孙子刘崇俊,就想借机兼领寿州,于是重金贿赂朝中权贵,求他们帮忙美言几句。 李璟将计就计,装傻充愣,装糊涂,故意把“兼镇”听成“移镇”,于是欣然答应,当即传旨,让刘崇俊移镇寿州。 刘崇俊不敢抗旨不遵,心里盘算着先去寿州赴任,然后再慢慢向皇上解释。结果刘崇俊前脚刚出濠州,时任楚州刺史的刘彦贞就立刻奉密旨驰驻濠州,接管城防。 史籍记载,说刘彦贞是“驰入濠州”。 刘崇俊立刻意识到,这是李璟故意给他摆的局、设的套。不过刘崇俊并没有因此记恨李璟,反而是认真反省了自己,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为官不正,才失去了皇上的信任,李璟让自己移镇,已经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了,因为这只是一个警告,总比直接满门抄斩要仁慈太多。 随后,刘崇俊对李璟感恩戴德,并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浪子回头金不换。应该说,刘崇俊同志的觉悟还是很高的。但是,命运跟他开了个玩笑,就在他痛彻心扉的时候,不幸染病去世,享年40岁。李璟给他追赠太尉,赐谥号曰“威”。 刘崇俊死后,“刘一箭”刘彦贞自濠州移镇寿州。 刘彦贞到了寿州之后,就为寿州带来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首先,作为节度使的他,亲自下海经商,在寿州城里做生意,与民争利。刘彦贞肯定不会遵循什么公平交易,而是利用职权之便,强买强卖,强行摊派他的高利贷,名为生意,实为抢劫。 其次,寿州有个安丰塘,灌溉了万顷良田,支撑起了寿州经济。刘彦贞以加强城防为由,将安丰塘的水引入城外壕沟,变成护城河,导致农田因无水灌溉而干涸,农业面临绝产绝收,与此同时,刘彦贞提高土地税赋,致使寿州农民交不起租税,随后,刘彦贞便为穷困的百姓指明了一条出路:卖田。 这就是封建时期屡见不鲜的致命问题——土地兼并。 寿州百姓没办法,只得变卖农田,而买主则是刘彦贞。刘彦贞挑选了最肥沃的土地,却按最贫瘠土地来定价,在土地兼并时还不忘割一把韭菜。 而当刘彦贞完成土地兼并后,又下令恢复安丰塘的灌溉功能,这样一来,刘彦贞便成了寿州最大的地主,寿州首富。 刘彦贞重金贿赂魏岑等“四凶五鬼”,这些权贵们在李璟面前交口称赞刘彦贞,把他形容为南唐的长城(推为一面长城)。 在李璟北伐期间,刘彦贞被任命为副总司令。当李璟决心撤销时,刘彦贞贪恋权力,于是故意制造谣言,说后汉准备大举入侵,寿州兵务不能撤销。 “四凶五鬼”也在朝中帮衬,说寿州是抵御中原的滩头阵地,不可轻视。于是,贪暴不仁的刘彦贞得以继续在寿州作威作福,一直持续到中原(后周)正式侵淮。 对于后汉将大举入侵的消息,李璟信以为真,于是任命皇长子李弘冀为润、宣二州大都督,坐镇润州,而命宣州宁国军节度使周宗移镇东都扬州,做好了抵御北方侵略军的准备。 北方的侵略是虚惊一场,南唐目前的挑战还是来自于南方。 第773章 福州二次战役 【福州二次战役】 首先是“摇摆州”的问题。 在李璟北伐期间,泉州留从效联合他的弟弟——漳州副使留从愿,将漳州刺史董思安毒死,李璟无力节制,于是以泉州、漳州置清源军,以泉州为治所,以留从效为泉州清源军节度使。至此,留从效正式割据泉、漳二州。 福州的问题更严重: 福州李仁达派间谍到建州,对建州永安军留后查文徽说吴越援军与福州兵发生内讧,福州李仁达被吴越援军杀死,吴越援军随后弃城而走,福州空虚,我们愿意迎请您入主福州,做我们的统帅。 查文徽很傻很天真,立即派亲信陈诲率领水军顺流而下,驰入福州,自己则率领马步军走陆路驰援。 当时,恰好一连几天暴雨不断,陈诲的船队如虎添翼,一天就跑了七百里,赶到福州城下,与吴越军发生交战,生擒吴越援军将领马先进、叶仁安等。几天后,查文徽姗姗来迟。 陈诲对查文徽说闽人多诈,这次可能是故意钓鱼,咱们最好现在城外建造营寨,查验真伪,徐图后计。 “小脚女人!”查文徽对此嗤之以鼻,“你懂什么?敌人是秘密投诚,迟则生变,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压之下,内部的奸细才能趁乱开门迎降,这叫浑水摸鱼。”于是,查文徽下令急攻福州城。 果不其然,南唐军队大败。混战中,查文徽坠于马下,被福州兵生擒;早有心理准备的陈诲且战且退,权且保持了阵脚,随后收拢残兵败将,退回建州。此战中,南唐死亡将士超过一万人,伤者无计其数。 查文徽被押回杭州,钱弘俶在祖庙前举行了受俘仪式,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李璟提议互换战俘,用马先进、叶仁安等交换查文徽。 在欢送晚宴上,钱弘俶在酒中下毒,等查文徽回到昇州后,毒性才发作。据史料记载,李璟命御医医治,“医以珠置口中,有顷,珠色变黑”,于是御医摇摇头,“没救了(疾不可为)。” 虽然被御医判了死刑,但查文徽仍活了足足十年才死。但是这十年里查文徽一直饱受中毒后遗症的折磨,其中一个后遗症就是喉病,自从回到南唐,查文徽就因中毒而变得无法说话。 与生理上的病痛相比,对查文徽最大的折磨就是权力的丢失。虽然李璟并未追究他的败军之责,但查文徽也因口不能言而以工部尚书退休,失去了一切权力。对于一个曾经呼风唤雨、拥有极大权力欲的人来说,这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十年后,70岁高龄的查文徽终于去世。 查文徽的一生是罪恶的一生、祸国殃民的一生、遗臭万年的一生。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有位好儿子查元方。 查文徽共有五个儿子,查元方是他长子。查元方事南唐后主李煜,之后随李煜投降北宋。归宋之后,他不卑不亢,既不以出卖、侮辱旧主为谄媚,又能维护大宋的统一与稳定,深得宋太祖赵匡胤的器重,成为宋初名臣。这是后话。 查文徽的部下陈诲因作战有功,顶替查文徽,成为建州永安军节度使。 第774章 湖南遗梦(上) 【湖南遗梦】 截止到公元950年,闽国五州中,南唐仅控制着建州和汀州。福州归于吴越国,而泉州、漳州则被留从效割据。在福州二次战役中,南唐损失惨重,主将查文徽被俘,将士死亡过万。南唐在南部吃尽了苦头。 而在与北方中原势力的数次较量中,南唐更是处于完败的局面。 这还不足以将李璟从大国之梦中唤醒。 950年9月,南楚马希萼的一封来信使李璟重燃激情。 前文在南楚专题中有过详述,在此一笔带过:南楚马希范死后,诸将拥护马希广袭位,而年龄长于马希广的马希萼为此愤愤不平,在幕僚的怂恿下,起兵造反,与弟弟马希广争夺王位,并在战斗中失利。马希萼于是想分割南楚,搞“两个楚国,一潭一朗”,被中央(后汉)驳回,“朗独”分子马希萼不甘心,于是转而联络南唐,请求归附。 在信中,马希萼请求李璟“存先王之昔好,轸大国之武威”,救他于危难……作为回报,马希萼向南唐称藩。 不知道李璟读到“先王之昔好”的时候,有没有笑出声。 我们前文多次提到淮楚之间微妙的关系。淮南杨行密自始至终都想搞“淮楚联盟”,多次真诚地向马殷提出结盟请求,但始终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马殷坚定不移地奉行“尊奉中原”的策略。马殷死后,他的继任者也秉承了尊奉中原、与淮夷划清界限的治国理念。 好比一个矮穷矬,给女神当了n年舔狗,突然有一天,女神坠落神坛,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跑到矮穷矬面前跪求接盘。当初你对我爱答不理,今日的我让你高攀不起。 “你也有今天!”估计这是李璟的内心独白。 李璟痛快地接受了马希萼的称藩请求,给马希萼加同平章事,并将今年鄂州的赋税赐给他,以解燃眉之急,同时派楚州团练使何敬洙率部增援马希萼。 南唐正式介入南楚内战。 这位何敬洙可是位狠角色,长得又矮又丑,但矫健有力,自幼而孤,被时任楚州刺史的李简(杨行密“三十六英雄”之一)收留,从此为李简效力。李简生性残酷,手下人有犯小错误的,必然是死刑起步。 某日,何敬洙喝醉了酒,与战友们摔跤取乐,恰逢一人手持一只李简心爱的砚台从此路过,人群中有人故意使坏,激何敬洙道:“你敢不敢把它摔了?” 酒壮怂人胆,何敬洙说道:“有何不敢?”上前一把抢过,用力摔在地上,把砚台摔了个粉碎。 第二天,李简听说自己心爱的砚台被人摔碎,顿时大怒,下令把何敬洙押过来。左右人或喜或忧,都说何敬洙这小子死定了。 李简的妻子素来看中何敬洙,于是偷偷将他藏匿起来。一连十几天,都没能捉获何敬洙,李简认为他肯定是畏罪潜逃,也就不再追究。 又过没几天,李简府上突发灵异事件:一只讨厌的乌鸦追着李简不放,拼命冲他鸣叫。乌鸦叫,自古以来都被视作不祥,李简于是四处躲避,然而这只乌鸦似乎是有人脸识别功能,无论李简躲到哪儿,它都紧追不舍。 李简原本就性格暴躁,动辄杀人,此刻的他却拿头顶上的乌鸦毫无办法。盛怒之下,李简叹道:“只恨何敬洙不在这儿,何敬洙精于射术,箭无虚发,有他在,我何须受此畜生戏弄!” 话音未落,何敬洙忽然手拿铁弹丸出现,先冲李简跪拜,随后起身,瞄准乌鸦,一发而毙命。 李简大喜,当场表示赦免何敬洙毁坏砚台之罪。 据说李简曾邀请当时着名的相师董绍颜来给自己的儿子相面。董绍颜遍视李简诸子,然后对李简说:“你的这几个儿子都很好,只不过他们没有一个能超过你的。”随后抬手一指,指着一旁的何敬洙,说:“这孩子倒有贵人之相,将来恐怕要在你之上。” 此后,李简更加疼爱何敬洙。 另据野史记载,说很多年后的某日,何敬洙在亭中歇脚,有只乌鸦在头顶盘旋,一边看他一边鸣叫。何敬洙若有所思,然后顿悟道:“前日里救我性命的,莫非是你?”随后就取了一些食物放在手掌上,那乌鸦立刻飞下来,旁若无人地啄食,然后振翅高飞,消失在天际。 李简死后,何敬洙成为徐知诰的裨将。建州之战时,何敬洙被任命为步军总指挥,跟随查文徽征讨建州王延政。 建州之役,何敬洙不仅表现出了勇猛彪悍,更向世人展示了宽广的胸怀。据史料记载,何敬洙在建州之役中立功居首,然而他却把功劳推让给了王建封。即便这样,何敬洙也因功晋升为楚州团练使。 何敬洙对楚州怀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因为前楚州刺史是他的恩公李简。何敬洙在楚州任上勤政爱民,把楚州父老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工作之余,他最大的业余活动就是微服私访,体察民间疾苦。即便是在接待宾客的时候,只要有人击鼓鸣冤、打官司,他会第一时间升堂审案,不偏袒、不徇私,百姓的每件纠纷都能得到及时、妥善的调解和仲裁,百姓对他交口称赞。 如今,马希萼求援,何敬洙奉命挂帅支援朗州。 马希萼抱上南唐的大腿后,马希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也向自己的靠山——后汉,发出了求援申请。 马希广声泪俱下,添油加醋地阐述南楚之危险,说“朗独”分子马希萼已经联合了荆南、南唐、南汉,欲瓜分湖南之地,恳请王师降下天兵天将! 后汉刘承佑感同身受,但他实在是爱莫能助,因为当时已经是公元950年10月,距离“萧墙之变”还有一个月,距离后汉灭亡还有两个月。 据说刘承佑确实安排了救援力量,欲调安州安远军节度使王令温入援潭州,不等动身,后汉就灭亡了。 2个月后,公元950年12月。郭威入主汴州,建立后周,几乎与此同时,马希萼入主潭州,统一南楚。 第775章 湖南遗梦(下) 南楚内战终于落下帷幕。作为马希萼背后的金主爸爸,南唐李璟再一次以地区霸主的强者姿态出现在国际政治舞台上,在南中国秀了一回肌肉。 马希广时期的遗老遗少们,如刘彦温、刘彦瑫等,率领残兵败将投奔南唐;马希萼也第一时间派自己的首席幕僚刘光辅携带丰厚的礼物,来南唐进贡,表示感谢。 公元951年的春节,是李璟过得最开心、最难忘的一个春节。因为在这段时间里,中华大地上密集地发生了很多大事:后周取代后汉;南唐资助马希萼拿下南楚。 后周如今强敌环绕:后蜀鲸吞蚕食西部领土;东部则有“刘皇叔”慕容彦超占据兖州;北部则有河东节度使刘崇割据称帝,建立北汉政权;同时,中原人民的老朋友——契丹,始终没有放弃对中原的染指。 兖州慕容彦超与北汉刘崇相互串通,并且共同勾结契丹和南唐,合谋推翻后周。 而南唐则先后扫平了闽国、南楚,国势正如日中天。 于是,李璟又一次准备北伐。 在御前会议上,曾经的“主战派”韩熙载忽然转变了立场,坚决反对北伐。最终,李璟放弃了北伐,只是让李金全率领大军在淮河边耀武扬威,向后周隔空秀肌肉,然并卵。 韩熙载的一句话有那么大的杀伤力吗? 李璟只是有些狂妄,但不傻,也没疯。我们简单分析一下南唐的肥皂泡,就知道李璟为何如此冷静克制了: 首先,是钱的问题。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早在福州战役结束时,也就是南唐灭掉闽国时,史籍上就言之凿凿,说南唐国库为之一空。继而查文徽受骗,轻举妄动,发动了第二次福州战役,结果不仅查文徽本人被俘,且使南唐军队阵亡一万多人,物资损失更是不可胜计,给南唐捉襟见肘的国库雪上加霜,彻底榨干了南唐,掏空了李璟的身体。 随后又介入南楚内乱,虽然南唐支持的马希萼夺取了南楚政权,但南唐并未从中获利,或者说没有短线收益,只能是一次长线政治投资。 淮南今年又遭遇了自然灾害,爆发了大饥荒。 显然,如今的南唐很难再发动一场针对中原大国的灭国之战了。 其次,是投机方向的问题。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南唐毕竟也是雄霸江淮的大国,虽然财政问题触目惊心,但还没有到寅吃卯粮的地步,先帝徐知诰为南唐留下了殷实的家底。如果李璟非要穷兵黩武、对赌国运的话,也还是可以勉强启动战争机器的。事实上,李璟随后也确实出兵北伐,声援兖州慕容彦超。 如果李璟专心北伐的话,也未必不能讨到便宜。他可以兵分两路,东路道出海州,攻击徐州,与兖州慕容彦超遥相呼应;中路道出寿州,与北汉刘崇夹攻汴、洛;或者还可以再增加一个西路,道出岳州、鄂州,与后蜀联合,威胁中原西部。 然而李璟分心了,让他分心的重要人物,就是马希萼派来拜码头的首席幕僚——刘光辅。 马希萼在入主潭州后,就自称天策上将军、武安、武平、静江、宁远等军节度使、楚王。这些都是自马殷以来的南楚一把手的标配头衔,从法理上说,马氏继承人必须先奏请中央,然后由中央颁布任命状,马希萼之前,都是由中原王朝予以册封,而马希萼向南唐称臣,那就应该由李璟册封。马希萼未禀命而自称,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除此之外,马希萼搞政治大清洗,打压潭州帮、提拔其嫡系朗州帮,把南楚实权牢牢握在手中。 马希萼的一切动作都在向外界传递一个重要信号:南楚姓马,不姓李。 马希萼的这波操作让李璟很尴尬,只能不请自到,给自己找补些脸面,下诏加封马希萼天策上将军、武安武平静江宁远等军节度使兼中书令、封楚王,多赠送了一个“中书令”,借以表示朝廷的关怀以及——不是他自称的,是我册封的。然后安排孙晟、姚凤为册礼使,高调进入潭州,宣示主权,顺便刺探马希萼集团虚实。 马希萼派来拜码头的首席幕僚刘光辅则如及时雨,送来一波助攻。 据记载,李璟待之甚厚,然后刘光辅秘密出卖了马希萼,把南楚虚实尽泄于李璟,“湖南民疲主骄,可取也”。这一幕跟“三国”里的“张松献图”很像,只不过曹操的傲慢使之与益州失之交臂,便宜了刘备;而李璟却抓住了这个机会。 刘光辅之于马希萼,如同诸葛亮之于刘备。首席幕僚都卖主求荣,马希萼集团的内部混乱可见一斑了。 于是,李璟任命边镐为“湖南安抚使”,率部进驻袁州,并给出秘密指示,让他伺机夺取南楚,同时给了他“便宜行事”的特权。 第776章 鞭打马,马急走 【鞭打马,马急走】 边镐的出生伴随一个传奇的故事。据说在他出生之前,他的父亲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南北朝时期着名诗人、佛学家谢灵运前来拜谒,还说要给他当儿子,随后边镐降生。 谢灵运是山水诗派的开山鼻祖,他的母亲是王羲之的外孙女,袭封康乐公,后被降封康乐侯,曾奉诏撰写《晋书》,着有《谢康乐集》。 边镐出生后,相貌竟与他父亲梦中所见自称谢灵运的人有几分相似,于是就给他取了小名:康乐。把他当成是谢灵运转世投胎。 边镐生在昇州,长在昇州,长大后很自然地投奔到徐知诰帐下,因他聪明乖巧,很得徐知诰信任,于是用为通事舍人,是徐知诰的昇州嫡系。 李璟即位之初,循州变民首领张遇贤从南汉流窜到南唐境内,攻城略地,贼众多达十余万。李璟任命边镐为监军,前去征讨。 边镐伐木开山,奇袭贼军背后,生擒贼军骨干头目,一举击溃张遇贤贼军,因功升洪州营屯诸军都虞侯。 建州之役,边镐为援军总监军,率洪、抚、信、歙等州援军跟随查文徽攻打建州。查文徽首战失利,李璟加派何敬洙等悍将支援,何敬洙与边镐配合默契,最终攻下建州、俘虏王延政,随后又乘胜拿下镡州。 拿下建州后,诸将争功,唯独边镐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如今,李璟意欲吞并南楚,故而将边镐放在边境地区,以“湖南安抚使”为名,秘密授予“便宜行事”特权,让他想想办法,干他一炮。 后周郭威也很清楚自己的艰难处境,于是频频向南唐示好,先是公开声称后周与南唐不存在历史积怨,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严令沿淮各军不得擅自渡淮作战。 沿淮驻军为何要渡淮作战?这话的背后是有故事的。如前文所讲,南唐李璟总想趁火打劫,在淮河边耀武扬威,大搞挑衅动作,并且也经常偷渡淮河,到淮北地区搞些偷鸡摸狗的龌龊勾当。 后周的沿淮驻军并非是擅自渡淮搞侵略,而是迫不得已地自卫反击。 郭威没有指责李璟的偷鸡摸狗,反而告诫自己的军队,不要越境,不要激化矛盾。 当淮南遭遇大饥荒时,郭威又下诏,说两国虽然尚未建立外交关系,但淮南人、中原人,大家都是中国人,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沿淮各郡县、码头、关卡等,都不要阻止淮南饥民越境来购买粮食。 然后,李璟就不厚道了,竟然派人到边境大量采购后周用作人道主义救援的平价粮食,用作战略储备。逼得郭威再下诏书,说如果是淮南饥民来购买,可以继续零售,但如果是大车、大船组团来搞批发,则不准售卖! 果如“楚奸”刘光辅所说,马希萼集团是非常脆弱的,极不稳定。马希萼入主潭州刚刚半年,南楚再次爆发内乱:静江军总司令王逵与副司令周行逢发动兵变,控制朗州,先拥立马光惠(马殷长孙,父亲是马殷长子马希振)为朗州武平军节度使,后又将其废黜,转而拥立将领刘言。 王逵、周行逢把马光惠押解到南唐,以马殷的长孙为投名状,向南唐称臣。致敬马希萼,搞“两个楚国,一朗一潭”;同时,二人也向后周称臣,一仆二主,中原爹,淮南爹,爹爹不休。 作为楚国背后的甲方爸爸,“两个楚国”显然不符合南唐的利益,而且南唐正期盼着南楚能够乱一些、再乱一些,于是断然拒绝了“朗独二代”分子王逵、周行逢、刘言的请求,再次重申“一个楚国”是国际社会的广泛共识,南唐承认“一个楚国”的立场不会变。 果然,又过了3个月,南楚更乱了:潭州政变。马希崇夺权,马希萼被软禁衡山县。 朗州刘言听说潭州政变,立即挥师南下,贼喊捉贼,以讨伐叛逆为名,进军潭州;部分忠于马希萼的军官发动起义,拥护马希萼复辟。 这下热闹了,南楚目前分为三股主要势力:潭州马希崇,朗州刘言,衡山马希萼。 非常有意思的是,这三股势力不约而同地都要抱南唐李璟的大腿,都派遣使者到南唐,请求南唐出兵相助。 楚人拱手把土地送到李璟手中,想不要都不行。 李璟给边镐下达了指示:出发,接管潭州! 南唐吞并南楚出奇的顺利,不费一枪一弹、不死一兵一卒,边镐率领大军昂首阔步,如入无人之境,这不是灭国,而是走马上任。 边镐刚刚来到潭州地界,就有马希崇派来的欢迎队伍远接高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而马希崇则率领全家老小在城外列队恭候,对边镐的大军“望尘而拜”,还没看见边镐的影子,只是远远望见远处尘土飞扬,就下跪恭候,极力表达自己的乖巧顺从。 边镐骑着高头大马来到马希崇面前,下马将他搀扶起来,向他转述了李璟同志的诚挚问候和深切关怀。 随后,在马希崇的陪同下,边镐趾高气昂地进入潭州。湖南百官自马希崇以下,按次序列队,向边镐施礼拜见,听候发落。边镐一一赏赐、安抚。 当时,南楚境内也遭遇了大饥荒,边镐下令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于是楚人皆手舞足蹈,欢庆亡国。 消息传来,李璟龙颜大悦,立即下诏任命边镐为潭州武安军节度使,边镐上疏推辞,被李璟驳回。 在边镐接管潭州的同时,南唐鄂州武昌军节度使刘仁瞻(刘金第四子)率领水军接管了战略要地——岳州。岳州是中原王朝、淮南、两湖势力的交界地,控制了岳州,就能在地区事务中收放自如。 轻松吞并南楚后,南唐声势大振,李璟也迎来了自己的人生巅峰,再也无法从大国之梦中苏醒。 公元951年11月,马希萼、马希崇被押到南唐。李璟同样给予了两位亡国君主人道主义关怀,以马希萼为江南西道观察使,赐爵楚王;以马希崇为舒州永泰军节度使。 文武百官入朝称贺,马屁精们纷纷拿出了看家本领。 司礼官说陛下自登基以来,还没有“有事于南郊”,何不趁此机会,于明年正月举行一次盛大的郊天大典呢? 李璟“哈哈”大笑,抬手往北边一比划,“再等等,过两天,朕把故土收复,统一天下之后,再正儿八经地搞郊天。” “五鬼四凶”的魏岑最精通于溜须拍马,他说道:“臣年少的时候,曾去河北旅游,非常喜欢那里的风土人情。等过两天陛下平定中原之后,能不能赏赐臣当魏博节度使?” 李璟满心欢喜,当即拍板,“没问题,魏博节度使,你的了!” 魏岑立刻跪在地上山呼万岁。哄得李璟合不拢嘴。 史籍记载,自从平定了南楚,李璟骄傲自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及一举取楚,谓诸国指麾可定”。认为自己只要发一道圣旨、贴一纸檄文,就可山河变色、一统天下。而魏岑等奸臣也发现了哄李璟开心的捷径,那就是乞求北土官职,如魏博节度使。从此之后,“主骄臣佞”,再也刹不住车。 南唐的国运在一片歌舞升平中,在李璟的梦境中,由盛转衰,从万丈高楼跌入万丈深渊。 面对主骄臣佞的局面,起居郎高远是少有的保持了冷静头脑的人,他无比担忧地说道:“咱们是趁楚国内乱,取之甚易。而遍观诸将之才,恐怕难以守之!” 已经退休的元老李建勋也发出了自己的担忧,“吞并楚国,是我淮南大祸的种子啊!” 第777章 由盛转衰 【由盛转衰】 南唐吞并南楚,乍一听挺唬人,实际情况与当年吞并闽国一样,真正被南唐控制的区域很少。在南面,桂州等岭南之地被南汉窃取,而北面的朗州则被刘言、王逵、周行逢团伙割据。 在边镐接管潭州后,李璟派张峦南下桂州,派李建期进驻朗州之南的益阳,准备一鼓作气,拿下南楚全境。岂料事不遂人愿,最终连潭州都没保住: 1,渔翁得利——南汉 南楚所据之地为四战之地,所谓兵家必争,亦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值此内乱之际,窥伺湖南的不仅有东面的邻居南唐,更有南面的邻居南汉。 南汉趁南楚内乱,出兵占领了南楚治下的桂、宜等州,等到边镐接管潭州之后,南汉亦无停手之意。 李璟任命张峦为全州刺史兼桂州招讨使,准备奋吞并南楚之余威,一鼓作气,收复桂州。 还没等张峦有所进展,南汉就很不给面子地继续北伐,攻打郴州。边镐派兵阻击,却被南汉击败,于是郴州又被南汉占领。 南楚的南部领土(岭南全境)被南汉占领。 2,得而复失——潭州 吞并闽国的战争,掏空了南唐的国库,而拿下南楚,则为南唐及时输血。小孩儿见了糖,女神归了流氓,南楚迎来了南唐。 南唐对南楚的掠夺令人瞠目结舌,吃相之贪婪,古之未有,突破了人类的想象。金钱、粮草、锅碗瓢盆……这些常规操作自不必细讲,据记载,“唐悉收湖南金帛、珍玩、仓粟难治舟舰、亭馆、花果之美者,皆徙于金陵”。 李璟还特别委任了杨继勋等人来湖南催缴租税,“继勋等务为苛刻,湖南人失望”。 可持续发展的不要,竭泽而渔、杀鸡取卵的干活。 李璟对南楚的搜刮有个看似堂而皇之的理由,就是要以供给、犒赏军队。 我们权且不论所谓的“军队”在平楚战争中的作用和功勋,如果真能如他声称的那样,贴补军用,倒也无可厚非,毕竟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将士们浴血疆场,不就是为了抢钱抢粮抢娘们儿嘛。 但是,在分发军饷、犒赏的时候,南唐的占领军负责人还进行了区别对待,纯种的南唐嫡系部队得到的最多,而降兵降将出身的南唐将士则少之又少。 比如,原咸师朗的部下孙郎、曹进。这是公元494年,李璟派皇甫晖等在淮北地区大规模招降纳叛的时候,后汉蒙城守将咸师朗率部投奔。如今,二人率部跟随边镐入楚。 孙郎、曹进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相聚抱怨,说我们有功劳,不但不给赏赐,还要减工资,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于是,二人密谋兵变,杀边镐、夺潭州,反他娘的。 二人很冲动,也很天真,以为只要趁夜纵火、振臂一呼,就可以一举斩杀边镐,然后控制潭州。他们把兵变想得过于简单,导致他们的准备十分仓促。 边镐一边组织抵抗,一边下令鸣金击鼓,向城外的驻军发布信号。 孙郎、曹进做贼心虚,而且在第一波攻势失利之后,就陷入了绝望,听到击鼓声,还以为是打更人的报时,误以为天要亮了,于是立刻放弃进攻,仓皇逃往朗州。 朗州王逵接见了孙郎,向他探问潭州虚实,说我当年跟随马殷多次与淮南兵交战,不是跟你吹,哥屡战屡胜,淮南兵不堪一击,现在,我打算以朗州为革命根据地,恢复南楚版图,驱逐淮南占领军,你认为能行吗? 这是送分题。 孙郎信誓旦旦地保证道:“我在南唐待了几年,很了解南唐的情况,一个字,垃圾!” 史籍记载,孙郎用十六字评语精准概括了南唐虚实——朝无贤臣,军无良将,忠佞无别,赏罚不当。 最后,孙郎向王逵立下军令状,说如果您真有恢复南楚之志向,我愿充当急先锋,驱逐淮南兵,易如草芥! 王逵非常高兴,厚待孙郎、曹进等人。 在边镐接管潭州的时候,李璟派出两路人马,一路是张峦,目标是收复桂州;另一路是李建期,目标是朗州。 然而两路人马都不给力,损兵折将,毫无进展。李璟忧心忡忡,于是召集群臣,说我打算息兵罢战,既然南汉占领桂州等地已成既成事实,那就由他去;朗州也被刘言、王逵、周行逢等实质性割据,干脆顺水推舟,也予以承认。 “清流党”孙晟赞成;“五鬼四凶”冯延巳反对。 冯延巳的观点是,有碍国际观瞻。简单说,就是得到了里子,但丢了面子。咱们主力没动,只让一员小将(边镐)率领一支二、三流的偏师,就灭了南楚,威震四海!而如今,湖南一分为三,而我们只占其中之一,咱的面子往哪儿放? 冯延巳抓住了李璟的心理,面子比里子重要。 于是,李璟采纳了冯延巳的主张,继续向两个战场投送兵力。 派侯训率领五千援军支援张峦,五千援军刚抵达战场,就惨遭伏击,几乎全军覆没,主将侯训被击毙。李璟为他的大国之梦又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李璟对朗州方面持续增兵,同样适得其反。 李璟指示边镐配合李建期,夺取朗州。 朗州王逵为边镐量身定做了一个陷阱。先是派人假扮成朗州客商或难民,在潭州散布朗州刘言忠于南唐、甘心做“楚奸”的消息。边镐跟李璟一个尿性,都沉浸在灭楚的幻境中,于是信以为真,并不加强潭州的防备。 9月,李璟召唤朗州刘言入朝觐见,借以试探朗州的诚意。 刘言大惧,忙与王逵、周行逢商议,说我若去了,恐怕就会成为人质,有去无回;若不去,则证明朗州谋反。怎么办? 王逵胸有成竹,说朗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精兵数万,岂能受制于人?边镐虽然手握重兵,却不能抚御四方,士民不附,一战可擒。 刘言还是有些犹豫,周行逢又告诉他,说南唐已经召你入朝,你若犹豫,就已经表明有谋反之心了,而且他们还会加强戒备,事已至此,只能反了,而且要快! 于是,刘言一口气提拔了十名亲信为纵队司令,点齐兵马,兵分多路,扑向潭州。 朗州兵先击毙了李建期,极大打击了南唐军队的士气,随后又大败边镐的援军。 边镐急忙飞书朝廷告急,请求增兵支援。 兵贵神速,两天后,朗州先锋部队已经抵达潭州城下。边镐大为恐惧,当天晚上就弃城而逃。随后,王逵入城接管,自称潭州节度副使、权知潭州军府事。 朗州将领何敬真追杀边镐,无奈边镐跑得比兔子都快,何敬真只杀了五百南唐溃军,就收兵而回;另一位朗州将领蒲公益攻击岳州,岳州刺史宋德权弃城而逃,岳州又被和平接管。 而其他南唐占领军听说潭州失守、边镐逃跑的消息后,也纷纷弃城而逃,朗州刘言派手下四处接管。一时间,刘言收复了南楚全境(除被南汉占领的岭南地区)。 悄悄的,南唐来了,悄悄的,南唐又走了,他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寸土地。吞的容易,吐得也干脆。 刘言随后向后周上疏称臣,重拾马殷的老路线,继续维护中原王朝,而与淮夷势不两立。 3,贼心不死——又双叒叕北伐 在李璟陷入南楚泥淖的时候,兖州慕容彦超正式反叛后周,并向李璟发来求援申请。 之前,李璟已经被后周屡次教他重新做人,几乎不再敢对中原有所觊觎。但吞并南楚之后,李璟的骄傲自大史无前例,认为天下诸国指麾可定,如果没有蛋扯着,他早就上天了。 慕容彦超在这个时候给他发来求援信,就给他打开了一扇窗,让他躁动的小骄傲飞上云霄。 李璟当即调派五千精锐,直扑下邳,意图攻打徐州,牵制后周对兖州的压力。 对于慕容彦超的叛乱,后周早有准备,精兵勇将早就磨拳霍霍,只等为国立功了。 山东地区的叛乱者勾结淮南,淮南出兵徐州,这是老套路,从朱温时期,就已经摸索出一条正确的应对举措,那就是先给远道而来的淮南兵迎头痛击,解决了淮南援军之后,再解决山东叛匪。 后周镇定自若,预判了敌人的预判,徐州方面以逸待劳,淮南兵自投罗网。 五千淮南兵果然遭遇重创,阵亡千余人,主将燕敬权被生擒。 后周的处境也很艰难,所以在取胜之后,没有穷追不舍,而是将燕敬权等俘虏将士礼送回淮南,并且给李璟写了一封书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叛逆贼子是全民公敌,您作为大国领袖,怎么能帮助他国的叛贼去推翻他国呢?下次别这样了啊。 后周的颍州将领郭琼也以自己的名义给南唐的寿州节度使刘彦贞写了一封信,责备他不该持续不断地在边境招降纳叛,有失大国风范。 李璟羞愧难当,于是将先前自淮北地区吸纳的中原人礼送回淮北,算是与后周和解。 “五鬼四凶”仍喋喋不休地鼓动北伐,失败乃成功之母,不要因一点点小挫折就浅尝辄止嘛。稳住,我们能翻盘! “清流党”韩熙载极力反对。 这一次,李璟终于采纳了韩熙载的建议,不再兴师北伐。 北伐折戟,南楚得而复失,李璟终于从大国之梦中逐渐清醒,于是开始改变国策,要以休养生息为主。 边镐被削夺官爵,流放饶州; 先前,有位叫欧阳广的吉州人,上疏朝廷,分析说朗州尽在肘腋,而潭州驻军却要舍近求远,先打桂州,这就表明将帅无谋,而且我军内部将帅不合,军心不稳,法令更是朝令夕改……总之,要求朝廷进行深化改革。现在,李璟下令授予欧阳广本县的县令。欧阳广拒不接受。 主战派的“五鬼四凶”们绝顶聪明,他们及时嗅到了政治风向的转变,于是主动上疏作了深刻的检讨,请求皇上治罪。 两位宰相冯延巳、孙晟上表请罪,李璟大度地表示不予追究。 但是孙晟豁出去了,哪怕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把“五鬼四凶”搞下来。孙晟坚持要皇上处分自己,于是,李璟将孙晟、冯延巳的宰相罢免,各守本职。 有人还想宽慰李璟,说我们学习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之内不再用兵。 李璟苦笑一声,说道:“将终身不用,何数十年之有!” 李璟真幽默,命运也太会玩儿。也许李璟是真的想金盆洗手了,但是打人一拳、须防人一腿。你三番五次地趁火打劫,骚扰中原,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到此为止,我们较为详细地梳理了淮南势力在后唐、后晋、后汉、后周(郭威)时期的脉络,以其自身政权更迭(南吴——南唐)为主线,对外策略为辅。 雄才大略的杨行密白手起家,以“三十六英雄”为核心,逐渐成为淮南地区霸主,其子懦弱无能,渐被权臣徐温架空,之后徐温的养子徐知诰“外谋其国,内谋其家”,最终逼杨禅让,建立了南唐。 徐知诰无愧于一代明君,把淮南集团发展壮大,为李璟留下了一个强大富庶的南唐帝国;李璟志大才疏,把父亲多年的基业挥霍一空,使得淮南集团元气大伤,再也无力抵御北方(后周)的威胁,以至于南唐终于在他的儿子——南唐后主李煜手中葬送。 这是后话。 第778章 起底“世宗党”(上) 四,世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契丹 由于客观上史料的匮乏和主观上的偏见,致使我们对契丹存在一定的误解。这个民族不容忽视,更不容亵渎,他们不仅创造出了辉煌的历史,更是我们华夏文明史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然而,要想深入地了解契丹民族的历史,却是一项艰苦繁杂而令人抓狂的工作。 比如说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就是横亘在我们面前的第一道难关,特别是在耶律阿保机建国称帝前,也就是在接受汉化之前,我们几乎无法从契丹人的名字中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首先他们没有姓氏。就连契丹皇族的“耶律”,也是其早期居住地、发源地的音译,当时阿保机一族所居之地被叫做“世里”,然后被音译写作“耶律”。 其次,他们没有行辈字或在书写上有显着地可以显示其辈分的偏旁部首。 另外,由于他们的名字通常是音译,所以经常发生“撞名”事件。举个例子,耶律曷鲁有个儿子,叫撒剌,而“撒剌”又是耶律斜涅赤的字,二人八竿子打不着;而“曷鲁”又是耶律吼的字;同样,阿古只的儿子叫安团,与安抟同音。 等等等等。 尽管如此,本书还是为大家理出了头绪,找到了读懂契丹历史的金钥匙——权力斗争。 在契丹建国之初,耶律阿保机面临着巨大的内部压力,这一时期的权力斗争主要以“诸弟之乱”为核心,最终,阿保机取得了斗争的胜利,成功建国称帝; 阿保机死后,契丹迎来了第二次权力斗争的高峰,即“太后党”与“太子党”的争夺,最终,“太子党”落败,阿保机长子耶律倍被迫弃国投唐,由述律太后支持的次子耶律德光承继大统; 随后,就是以耶律德光为首的“太宗党”与“太后党”的权力拉锯战。耶律德光可以被视作述律太后的傀儡,而他挣脱傀儡角色的唯一办法,就是南下征讨中原,通过“晋辽三大战役”,耶律德光终于如愿以偿地入主汴州,有了与“太后党”叫板的资本,可好景不长,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耶律德光就感受到了中原人民深深的恶意,迫不得已北返草原,并在河北栾城杀胡林暴病身亡; 耶律德光虽然暴毙,但“太宗党”与“太后党”多年的拉锯,也使得“太后党”的势力被持续消耗,伤及元气,于是,掺杂了大量政治投机分子的“世宗党”快速形成,他们拥立耶律阮,与“太后党”公开竞争,最终,通过“横渡之约”,“世宗党”完胜。 大辽国“太宗党”与“太后党”之间的博弈,与我们熟知的光绪皇帝与慈禧太后的博弈类似,严格来讲,光绪vs慈禧是低配丐版,而辽太宗vs述律太后才是高配土豪版。 因为“断腕太后”述律太后的谋略和杀伐果断远超慈禧太后,堪称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不仅工于心计,且能披坚执锐,上阵杀敌,亲手杀过敌人,更是能面无波澜地亲手砍下自己的手腕。辽太宗耶律德光也曾在太祖时挂帅南征北战,后来更是亲自领兵南下,灭掉后晋,这也是光绪帝难以匹敌的。 只不过因史料匮乏等原因,后人对大辽国“太宗党”与“太后党”的精彩博弈所知甚少,远不如低配丐版的清末,毕竟光绪时已经进入到了近代史,各方史料多如牛毛,给后世学者提供了充足的材料,可以从多角度去解析,甚至有了照片,可以让我们一睹当事人的真容。 当大辽国进入到了世宗朝,就迎来了辽国历史上第一次至暗时刻,这段黑暗一直持续了二十多年。而这二十多年恰恰成为中原的黄金时间,在此期间,中原结束了五代纷争。 对于契丹人来说,这究竟是怎样的二十年呢? 【起底“世宗党”】 辽世宗耶律阮,辽国第三任皇帝,他是阿保机长子耶律倍的长子,太祖爷的长子长孙。 耶律阮在“世宗党”的拥护下,成功登上皇位,然而讽刺的是,这个所谓的“世宗党”,既不世宗,更不党。这就是世宗朝政治昏暗的根源所在。 不世宗,意思是他们虽然拥护耶律阮登上皇位,却不是耶律阮的嫡系亲信,他们之所以拥护耶律阮,只是因为他们不支持“太后党”; 不党,意思是他们从来没有紧密团结在以耶律阮同志为核心的领导集团中。 “世宗党”其实是一群复仇者联盟与政治投机商们的临时抱团取暖,貌合神离,三心二意,各取所需而已。简言之,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在前文“横渡之约”时,我们已经较为详尽地介绍了“世宗党”的骨干成员,在此为了便于对后文的理解,我们略作简述: “复仇者联盟”: 所谓的复仇者联盟,就是与“太后党”有血海深仇的契丹贵族。在“太子党”vs“太后党”时,他们的亲人因站队“太子党”而惨遭述律太后杀害,他们作为“太子党余孽”,原本应遭受“太后党”的持续迫害打压,只因为太宗耶律德光要与述律太后争权,所以故意重用了他们,授以实权,从而形成了一股对“太后党”的有效抗衡力量。 太宗耶律德光突然病逝,他们失去了唯一的靠山,迎接他们的,将会是“太后党”的无情清算,所以,无论是出于为先人报仇、还是出于自保的目的,他们都义无反顾地站在了“太后党”的对立面,成为了“太后党”最坚定的反对者,也就是表面上看起来拥护世宗的“世宗党”。 1,耶律安抟 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爷爷叫耶律匀德实,匀德实有四个儿子,其长子叫耶律岩木(一说是次子),老四叫耶律撒剌的(阿保机的父亲)。 岩木生子楚不鲁,楚不鲁生迭里。 也就是说,岩木是阿保机的大爷或二大爷,楚不鲁是阿保机的堂兄弟,迭里是阿保机的侄子。 岩木一脉是阿保机的坚定拥护者,在阿保机统一契丹八部时,立下了汗马功劳。迭里自幼体弱多病,阿保机对待这个侄子犹为爱惜,常加抚育,叔侄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 迭里没有辜负阿保机的疼爱,从军出征,屡立战功,先升惕隐,再为南院夷里堇,成为大辽国实权人物。 阿保机死后,述律后临朝称制,招致契丹贵族一片反对,作为坚定不移的“帝党”,迭里坚决反对述律太后,旗帜鲜明地站队“太子党”,要求遵循嫡长子继承制,主张由耶律倍继统。 心狠手辣的述律太后将他投入大狱,严刑拷打,动用了惨无人道的炮烙之刑,迭里仍不屈服,最后被述律太后残忍杀害。 耶律安抟,就是迭里的儿子。他与述律太后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所以——“太宗屡加慰谕,尝曰:‘此儿必为令器。’”太宗耶律德光非常重用耶律安抟,以期他能在将来与“太后党”的争斗中发光发热。 果然,在“世宗党”与“太后党”的斗争中,耶律安抟起到了关键作用。当时,逗留在河北的契丹主力军已经在酝酿反对“太后党”,却慑于太后淫威,又不知后方虚实,故而不敢贸然行动。在此关键时刻,耶律安抟散播耶律李胡死亡的谣言,鼓舞了“世宗党”士气,坚定了大家武力反抗“太后党”的决心。 论辈分,述律太后是耶律安抟奶奶辈儿的人,所以在签订“横渡之约”时,述律太后质问这个孙子,“我招你惹你了?” ——太后问安抟曰:“吾与汝有何隙?”安抟以父死为对,太后默然。 第779章 起底“世宗党”(下) 2,萧翰 据史籍记载,萧翰是契丹人中第一个获得“萧”姓的人。截止到太宗灭晋时,契丹人没有姓萧的,太宗耶律德光把自己的舅舅留在汴州,为了缓解中原人的抵抗情绪,便授意中原文官帮这位“国舅爷”取一个汉名,好与中原群众打成一片,降臣李崧便为他取名“萧翰”,把耶律德光比喻成汉高祖刘邦,把萧翰比喻成萧何。 耶律德光龙颜大悦,于是“萧”就成为了契丹后族们的专属姓氏。原来的后族——拔里氏、乙室氏、述律氏三族从此皆改姓萧。也就出现了历史上的一幕奇观:辽国自肃祖(阿保机爷爷的爷爷)至天祚帝(辽国末帝),所有的皇后都姓萧,只有世宗耶律阮有一个例外,他有一位汉族皇后甄氏。 萧翰的父亲是萧敌鲁。 萧敌鲁的母亲是阿保机的姑姑,论起来,他与阿保机是表兄弟,姑表亲;同时,他的姐姐又嫁给了阿保机为妻,由此又成为了阿保机的小舅子,也就成了太宗皇帝的舅舅。而他的这位姐姐,正是述律太后。 也就是说,萧翰是述律太后的侄子,述律太后是他姑姑。 单从伦理关系来说,作为后族中掌握实权、如日中天的萧翰,理应是“太后党”,可他在“横渡之约”中,同样是坚定地站在了“太后党”的对立面。 在签订盟约时,述律太后同样质问自己这个吃里扒外的侄子,“我招你惹你了?” ——太后问翰曰:“汝何怨而叛?”对曰:“臣母无罪,太后杀之,以此不能无憾。” 看来姑婆关系也不融洽,姑姑杀了妈。萧翰与述律太后有杀母之仇。 至于为何杀,何时杀,史籍并无记载。很有可能也是“太子党”vs“太后党”的牺牲品。 也正是因萧翰与述律太后有着杀母之仇,所以萧翰才得到了太宗耶律德光的重用。在打下中原之后,萧翰就被实质性地委以中原地区二把手的重任,当耶律德光撤离时,更是把他提拔为中原地区的一把手。因为中原是耶律德光反击“太后党”的革命根据地,必须由萧翰这样的人物来掌控。 3,耶律刘哥 耶律刘哥的父亲是耶律阿保机的同父同母亲弟弟——耶律寅底石。与耶律安端一样,体内深埋叛乱基因,与耶律安端参与“诸弟之乱”,阿保机认为他俩年纪小,肯定是受了其他哥哥们的蛊惑教唆,所以没有追究他俩的责任。 在吞并渤海国的战争中,耶律寅底石立有战功,被耶律阿保机安排在长子耶律倍身边,辅佐耶律倍。耶律寅底石也就因此成了“太子党”,后来不出意外地被述律太后诛杀。 所以耶律刘哥与“太后党”也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 在签订“横渡之约”时,述律太后同样质问耶律刘哥, ——太后问刘哥曰:“汝何怨而叛?”对曰:“臣父无罪,太后杀之,以此怨耳。” 政治投机分子: 其实广义来讲,“世宗党”都可以算作政治投机分子,为了便于区分和讲解,我们才将其细分,把跟述律太后有血海深仇的划拨到“复仇者联盟”中,剩余的都是狭义的政治投机分子。在这些投机分子中,还可以按照其纯度进一步划分,不太纯的自保派和纯投机的投机派。 自保派: 1,耶律吼 史籍记载说他是蒲古只之后。蒲古只是契丹早期的重要人物,曾为六院部夷里堇。在契丹早期的权力争夺中,迭剌部的耶律狼德(又作“狠德”)将阿保机的祖父暗杀,篡夺权力,随后,蒲古只率领部众将耶律狼德诛杀。 蒲古只家族非常看好耶律阿保机,其子孙多为阿保机的忠实拥护者。这些子孙有勇有谋,为阿保机建国称帝立下了汗马功劳。 蒲古只的孙子耶律铎臻,是阿保机的谋士之一,“先吞渤海,再图中原”大战略的提出者。阿保机去世时,他旗帜鲜明地反对述律太后临朝称制,被述律太后关进监狱,述律太后咬着牙说狠话,说当锁你的铁链子锈烂了,才放你出来。不久之后,顶不住压力的述律太后下令将耶律铎臻释放,耶律铎臻指着脖子上的镣铐枷锁,问狱卒道:“锈烂了吗?我不走!”述律太后苦笑一声,既佩服他的铁骨铮铮,又着实拿他无奈,最后只能亲自出面,向他赔礼道歉。 蒲古只的另一个孙子——古,也是阿保机的左膀右臂,死的早,没赶上“太后党”与“太子党”的权力斗争。当古去世的时候,阿保机无比痛惜地说道:“古死,犹长松自倒。” 蒲古只还有一个孙子,是诸孙中最知名的,名叫突吕不,他是契丹版的仓颉,主要功劳是牵头创造了契丹文字。述律太后临朝称制时,突吕不被怀疑是太后的反对派,突吕不知道述律太后的狠毒手段,不敢辩解,也不敢投案自首,惊惧之下,亡命天涯。后被太宗耶律德光召回。史籍记载说“太宗知其无罪,召还。”还是那句话,无论是真反对太后还是假反对太后,总之,得罪了述律太后,就成为了太宗的重点培养对象。 看得出来,蒲古只一脉此前一直是阿保机的坚定拥护者,他的两个孙子耶律铎臻、突吕不,也都是“太后党”的打击对象。 那么这个“蒲古只之后”的耶律吼,其政治立场可想而知了。所以在太宗时,耶律吼也得到了重用,时任南院大王,手握兵权。 2,耶律洼 耶律洼的父亲是耶律绾思,祖父是耶律释鲁。耶律释鲁是耶律阿保机的亲三大爷,论辈分,耶律洼是阿保机的侄子。 时任北院大王。 耶律吼、耶律洼,均与述律太后无直接的深仇大恨,但他们都是耶律阿保机的忠实粉丝,是迭剌部耶律氏的卫道士,旧秩序的维护者和既得利益者,通俗的说,他们不恨述律太后,但述律太后恨他们。 如果“太后党”赢得这次权力争夺,那么耶律吼、耶律洼也许不会“陪伴先帝”,但一定会被逐渐剥夺实权,被边缘化。 所以,二人为了保全自己的既得利益,只能被迫站在“太后党”的对立面。二人一拍即合,当即议定拥护世宗耶律阮。 最初,阿保机掌权后,为了分化瓦解内部的反对势力,将迭剌部一分为二,分为五院部与六院部,各设夷里堇,也就是说,阿保机把“迭剌部夷里堇”这个岗位一分为二,这样就能防止“迭剌部夷里堇”权势过于集中从而威胁其统治。 太宗时,将五院部、六院部改为南院、北院,夷里堇改称“大王”,两院大王即两部夷里堇。 夷里堇是军队的最高统帅,握有兵权。 耶律吼与耶律洼正好是南院大王和北院大王,也就是说,跟随太宗回撤的契丹主力部队的最高统帅,就是这二位,这二人的一拍即合对述律太后来说,就意味着这支军队的成建制叛乱。 投机派: 1,耶律安端 耶律安端是耶律阿保机最小的亲弟弟,同父同母。在他的基因中,深深刻着“造反叛乱”四个大字,以谋反为己任,数十年如一日,坚持不懈。 在阿保机初期,最大的挑战是“诸弟之乱”,总共有三次。在这三次宗室叛乱中,耶律安端同志都是领衔主演,无一缺席。 阿保机宅心仁厚,认为安端年龄还小,肯定是被坏哥哥们带坏的,因此虽三次参加叛乱,却只得到了口头批评教育的惩罚。后来,阿保机还升他为惕隐,参与了包括吞并渤海国的一系列对外战争。 太宗时,耶律安端挂帅西线,出雁门关,作为佯攻部队。 虽然历经战争洗礼,但是耶律安端同志不忘初心,一听说有谋反叛乱的机会,老同志耶律安端立刻聊发少年狂,义无反顾地冲在谋反最前线。 耶律安端是听谁说有叛乱的好机会的呢?听他的宝贝儿子——耶律察割,以及他的侄子——耶律刘哥。 2,耶律察割 史籍记载,耶律察割“貌恭而心狡,人以为懦”,非常符合影视剧中的高智商变态大反派的人设,外表一副人畜无害、怯懦废柴,实际则是阴险狡诈,极度危险的反差婊。 当人们都认为耶律察割是个死肥宅(人以为懦)的时候,只有阿保机一眼将他看穿,给了他六个字的评语——“此凶顽,非懦也”。 有一次,耶律察割受父亲耶律安端的委托,来给阿保机汇报工作。等他离开后,阿保机心惊肉跳地对左右侍从说道:“此子目若风驼,面有反相,朕若独居,无令入门!” 瞧把阿保机吓得,在没有保镖护卫的情况下,都不敢单独接见耶律察割,因为这小子怎么看怎么不像好鸟。 阿保机没有看错人,耶律察割用尽一生证明了阿保机的慧眼识人。 至此,我们简单梳理了“世宗党”的核心骨干,他们或是与“太后党”有着血海深仇,或是出于自保,或是单纯地政治投机,总之,他们在“横渡之约”中坚定地拥护了世宗耶律阮,最终扳倒了树大根深的“太后党”,将辽国历史翻到了世宗朝。 第780章 我爱的人,伤我最深(上) 【我爱的人,伤我最深】 耶律阮正式掌权后,就迫不及待地对“太后党”展开了清算,以述律太后(此时应被称为“太皇太后”)、耶律李胡意图谋反为由,将母子二人迁到祖州软禁。祖州是耶律氏的发源地,也是耶律阿保机的陵寝所在。耶律阮还算心慈手软,让他们娘儿俩在坟墓外边陪伴先帝。 四年后,“断腕太后”述律太后病逝于祖州,与亡夫耶律阿保机合葬,享年75岁,过早地离开了我们,结束了她传奇而不平凡的一生。 受此事牵连而遭处决的,还有司徒划设和楚补里二人。司徒划设是“太后党”骨干成员,述律太后的亲信,曾奉述律太后之命,亲手诛杀“太子党”耶律寅底石。 至此,驰骋大辽政坛数十年的“太后党”终于被世宗耶律阮彻底铲除。 接下来,当然是论功行赏,加官进爵,酬谢“世宗党”。 比如为耶律安抟量身定做了一个官职——北院枢密使;耶律刘哥提拔为惕隐;耶律安端获封明王,主东丹国(原渤海国),其子耶律察割获封泰宁王;萧翰则喜提世宗耶律阮的妹妹——公主阿不里。 世宗耶律阮算不上是杰出的政治家,《辽史》对他的评价是“中才之主”,一般般,不算优秀,但也不算愚蠢。他很清楚“世宗党”的不世宗状态,而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给他们加官进爵,是他唯一能做的。 然而无情的现实却给了他残酷的教训,世宗在位三年多,各种叛乱层出不穷、花样百出。在他登基刚四个月的时间里,就接连发生了两起叛乱事件,最令他心碎的是,两起叛乱的主谋竟然是他最信任的、也是跟他关系最亲近的人——萧翰。 萧翰的奶奶,是耶律阮曾祖父的妹妹,按父族论,耶律阮该管萧翰叫声叔叔;萧翰的大姑又是述律太后,按母族论,耶律阮还是要管萧翰叫叔叔。货真价实,假一赔十的亲表叔,而耶律阮即位后,又把自己的亲妹妹嫁给了萧翰,于是叔叔转而成了妹夫,亲上加亲。 可就是这位萧翰,在喜提公主阿不里之后,不但不感念耶律阮的恩情,反而勾结耶律天德谋反。 耶律天德,是太宗耶律德光的第三子。 叛乱很快被平息,最终,耶律天德被判死刑,而世宗对萧翰则网开一面,仅判杖刑。 萧翰痛哭流涕,说自己是受奸人蛊惑,一时糊涂…… 耶律阮对此十分认可,让萧翰回家养伤,好好反省反省。 果然,萧翰回家之后认真总结了叛乱失败的惨痛教训,然后精心改良了叛乱计划,并立刻发动了第二次叛乱。 这一次,他联络了耶律刘哥、耶律盆都。刘哥与盆都是亲兄弟,都是耶律寅底石(阿保机亲弟弟)的儿子。 但是这次叛乱又不小心走漏了风声,被人告发。史籍记载,是一个叫耶律石剌的人将消息透漏给耶律屋质,耶律屋质又上奏给世宗耶律阮。 然而耶律阮却认为这是耶律屋质公报私仇,恶意诬陷,不相信萧翰会再一次谋反。 耶律屋质就是促成“横渡之约”、避免辽国陷入内战的功勋大臣,在“祖孙争权”的惊涛骇浪中,耶律屋质犹如一弄潮儿。当时,述律太后认为耶律屋质偏向耶律阮,将他投入大狱,以死亡相威胁。 萧翰与耶律屋质有较深的私人矛盾,当他听说耶律屋质身陷囹圄之后,激动地拍手称快,专程跑去探监,脸上洋溢着幸灾乐祸的神情,对铁栏杆里的耶律屋质说道:“你不是总说我不如你吗?不是总瞧不起我吗?怎么今天混到这个地步了?” 小人得志,溢于言表。 耶律屋质冷冷看他一眼,说道:“别着急,你早晚也有进来的时候。” 所以当耶律屋质告发萧翰谋反的时候,耶律阮就认为这是耶律屋质的诬告。 在耶律屋质的一再坚持下,耶律阮才非常不情愿地把萧翰叫来,当面询问,“听说你又想谋反,有这回事儿吗?” “没有!” “你看——”耶律阮一耸肩,“我就说是误会?” 耶律屋质差点儿没吐出一口老血,谋权篡位的大事,岂能如此儿戏?在他的坚持下,耶律阮终于启动了正式调查程序。 调查结果再一次伤了耶律阮的心:萧翰确实勾结耶律刘哥、耶律盆都,意欲谋反。 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当事人供认不讳。但萧翰还想辩驳一下,“陛下,说出来您可能不信,我又是一时糊涂……” “我信。” 判决结果:耶律刘哥兄弟俩被判流刑,其中刘哥流放边关,而盆都则被罚出使辖戛斯国(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萧翰认罪态度良好,免于处罚,回家认真反省。 后来耶律刘哥也因认罪态度良好而免于处罚,耶律盆都在一年多后也返回了契丹。 常言道,家有贤妻,丈夫不做恶事。就在萧翰认真总结经验教训的时候,他的妻子——公主阿不里,及时对他进行了指点,纠正了他谋反的错误姿势。 知道你为什么总失败吗?因为你找的都是猪队友,不是所有的耶律都配造反,除了名望,你更需要一个有革命根据地的人! 一语点醒梦中人,萧翰的心中立刻浮现出一个最佳人选——明王耶律安端! 耶律天德与世宗平辈,耶律刘哥、耶律盆都是世宗的叔叔,而耶律安端是世宗的爷爷! 耶律安端是耶律阿保机同父同母亲弟弟,东征渤海、南下中原,均立有战功,是目前耶律氏中辈分最高、声望最大的革命老同志;同时,这老同志天生反骨,三次“诸弟之乱”无一缺席,参与叛乱是他最大的兴趣爱好; 而更为重要的是,世宗登基后,让他管理东丹国,他现在俨然是东丹国(原渤海国)的土皇帝了,有地盘、有军队、有钱粮。 于是,萧翰急忙联络了耶律安端,密谋造反。 果不其然,耶律安端老同志老而弥坚、不坠青云之志,一听说有人要造反,立刻欣然答应,准备重操旧业。 萧翰与耶律安端一拍即合,开始密谋里应外合,推翻世宗。 正当萧翰胸有成竹地认为这次一定成功的时候,又出了差错,二人来往的书信被耶律屋质查获,然后送交世宗。 这一次,人赃俱获,萧翰再也无可辩驳。 第781章 我爱的人,伤我最深(下) 金銮殿上,君臣二人相视而泣。 耶律阮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他既伤心又不甘心,他眼含热泪,看着萧翰,“叔,妹夫,你再编一个理由,随便一个理由,我信。” 萧翰同样眼含热泪,“陛下,自古以来,哪有造反而不死的?您三番两次地宽恕我,我却不知悔改,一而再、再而三地谋大逆,我哪儿还有脸继续活着?请陛下杀了我。” 群臣高呼严惩不贷、以正朝纲。 耶律阮哽咽着,在一阵静默后,终于缓缓抬起颤抖的手,是下令诛杀萧翰,更像是跟萧翰告别。 萧翰伏诛,他的妻子公主阿不里也死在狱中;耶律安端被居家隔离,直到穆宗耶律璟即位后,才病逝。 阴谋被拆穿,但问题又来了。 为什么又是耶律屋质?萧翰与耶律安端来往的书信,如此机密且关键的证据,怎么会轻易落到耶律屋质手中? 原因很简单,有内部知情人士故意出卖。叛徒的内部出了叛徒。这位叛徒的名字令人毛骨悚然,他正是泰宁王耶律察割,耶律安端的亲儿子。 亲儿子主动把父亲勾结萧翰的书信交给萧翰的政敌耶律屋质,并且亲自跑到世宗耶律阮面前哭诉父亲的谋逆阴谋。 耶律察割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的亲生父亲?这个答案很快就要被揭晓。 萧翰死了,但萧翰反革命集团余孽们仍在砥砺前行。 此前参与谋反的耶律刘哥,就被萧翰锲而不舍的精神所打动,坚信失败乃成功之母,于是摆下鸿门宴,请世宗耶律阮赴宴。 耶律刘哥同样吸取了此前的教训,不再寻找猪队友,人少好办事,为了防止走漏风声,他决定亲自动手,连刀斧手都没有预备,只是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匕首,准备趁着给耶律阮敬酒的时候,一刀毙命。 不料因太过紧张,引起了耶律阮的怀疑,侍卫上前检查,搜出了作案凶器。 耶律刘哥百般狡辩。 因为游牧民族的生活习性与中原人不同,为了便于饮食,他们往往会随身携带小刀,用以切肉。所以耶律刘哥坚称自己并无歹意,误会而已。 由于耶律刘哥并未与他人合谋,也没有安排刀斧手,所以耶律阮将信将疑,就把他暂时关入监狱审讯。 几天后,耶律阮亲自提审,“你真的没有弑君的想法?” 看得出来,耶律阮审讯嫌疑犯的方法不能说是催人泪下,起码也是感人肺腑。 耶律刘哥指天画地,发下毒誓:“臣若有反心,必生千顶疽死!” “好,我信了。” 耶律刘哥被当场无罪释放。 耶律屋质简直哭笑不得,“如果被害人不是陛下,我真认为陛下跟他们是一伙的!”在耶律屋质的坚持下,“刘哥谋反案”被重新审理,随后,耶律刘哥对自己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和盘托出。 然而,因他认罪态度良好,又得以从轻发落,获流刑,流放乌古部(今蒙古国境内)。到了乌古部之后,耶律刘哥果然背生千顶疽而死,兑现了他的誓言。 萧翰、耶律安端、耶律刘哥,是“世宗党”的核心骨干成员,他们三番五次密谋弑君叛乱,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世宗耶律阮怀疑人生。 他太需要寻找忠于自己的亲信心腹了,在寻找心腹方面,耶律阮显然饥不择食,因为他选中了耶律察割。 耶律察割主动出卖亲爹,对朕忠诚得不要不要的。 耶律察割在耶律阮面前狂飙演技,哭诉自己的父亲有负皇恩,自己怎么摊上这么个叛逆的爹呢,“泣诉不胜哀”,耶律阮被他的忠心所感动,于是让他统帅禁军,负责自己的保卫工作。 每当世宗外出打猎的时候,耶律察割都以手腕伤痛为由,不操弓矢,只是拎着链锤。手拿弓箭,就可以远程攻击,而手拿链锤,则只能进行近身攻击,耶律察割主动放弃弓箭,借以表示自己没有谋害皇上的意思。 在平时,耶律察割则经常向世宗耶律阮汇报自己家里人的思想动态,把家人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做及时而详尽的报告,竭力表明自己在皇上面前毫无隐私可言。 于是,耶律阮对耶律察割越来越信任。 然后,耶律察割借口营帐的管理混乱,诸族杂处,鱼龙混杂,某些关系疏远的、不值得信任的人太靠近陛下,而像我这样忠于陛下的却远离陛下,实在不妥。于是,耶律察割的帐篷就被安排得越来越靠近世宗耶律阮的金帐。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耶律屋质洞察了耶律察割的狼子野心,立刻上疏,说耶律察割阴险毒辣,居心叵测,皇上一定要对他保持高度警觉。 耶律阮大不以为然,说他为了忠于朕,都能把亲爹出卖了,难道还不值得信任吗? 耶律屋质痛心疾首,“他连亲爹都能卖,还有什么人是他不能卖的?大孝是忠,忠臣必出孝子之门。此人蛇蝎心肠,绝对是危险分子!” 耶律屋质数次破获萧翰、耶律刘哥等人的反革命阴谋行径,且是“横渡之约”的功臣,然而他却始终得不到世宗耶律阮的信任,我们也从来不认为他是“世宗党”。 因为耶律屋质效忠的是大辽国,而非世宗本人。耶律屋质所思所虑,皆是以大局为重,而不以个别人或个别利益集团所用,所以他是好人,但不是“自己人”。 世宗耶律阮不仅不信耶律屋质的说辞,还把耶律屋质的奏章拿给耶律察割看。 耶律察割惊出一身冷汗,心说耶律屋质果然眼神犀利!耶律察割影帝附体,他伏地痛哭,说我舍父事君,耶律屋质嫉妒我受到陛下的宠爱,无中生有地诋毁我,我冤枉啊…… 耶律阮立刻宽慰道,朕当然是相信你了,否则,也不会给你看这个呀。 尽管耶律屋质反复提醒警告,耶律阮非但不予采纳,反而愈加亲信耶律察割,并且开始疏远耶律屋质。 第782章 火神淀之乱1 【火神淀之乱】 辽世宗耶律阮依靠“横渡之约”登上皇位,可他并没有获得契丹贵族们的广泛支持,通过前文的几次叛乱也可以看出,无论是太祖辈儿的人(耶律安端)、太宗辈儿的人(耶律刘哥、耶律盆都)、还是世宗辈儿的人(耶律天德),都不认可耶律阮的帝位。 力量单薄的耶律阮不敢、也没能力展开大规模的政治清洗,只是较为温和地清算了“太后党”,因为“太后党”树敌太多,针对“太后党”的清算可以获得“太子党”和“太宗党”的支持。 而对于“太子党”和“太宗党”,耶律阮是万万不敢得罪的。从他对叛乱分子温柔的处理态度上,也可以窥探出他底气的欠缺。 从这个角度上看,世宗耶律阮的处境与太宗耶律德光有几分类似,简言之,虽然身为大辽国皇帝,却在契丹贵族中缺乏根基、得不到契丹贵族的支持。所以,世宗耶律阮要想巩固自身权势,就只能把目光投放到南面的中原。 耶律阮大力提拔中原的降将,用降将压制老将,老套路。 比如,在登基之初获得赏赐的人员名单中,就有一位汉人降将——高勋,他被任命为南院枢密使。 高勋是后晋北平王高信韬之子,随杜重威降辽,受到太宗耶律德光的重用。高勋可以看做是中原降将的代表。 然而重用中原降将、疏远契丹贵族的做法,又进一步加深了耶律阮与契丹贵族之间的矛盾,使之更加孤立。 除了重用中原降将,最直接获取权力的方法,当然就是南下侵袭中原,像太宗耶律德光那样。 当时的中原政权是后汉,耶律阮与刘知远先后登上帝位,但刘知远称帝半年多就驾崩,其子刘承佑继位;南唐李璟派使者出访契丹,恭贺耶律阮走上皇帝的工作岗位,同时奉上蜡丸书,密议夹攻后汉。 然而世宗与太宗不同的地方是,太宗南下得到了贵族们的广泛支持,那么世宗呢?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刚刚从中原败退回来的契丹贵族们,普遍反对南下。大战之后,理应休养生息,不宜妄生战端。 耶律阮就动用了一点小心机,命令军队南巡,名为安抚巡察边境,实则伺机越境劫掠,小打小闹,试探反对派的态度。 契丹原本就擅长这种规模的袭扰劫掠,在一系列小规模的军事行动中,契丹军队捞到了不少好处。其中一次,契丹军队深入到了贝州、深州,并击毙深州刺史,触角已经伸进了河北腹地,与魏州近在咫尺。 在讲述后汉的主线故事时,就提到了这次军事行动,于是就有了郭威奉命北上巡边、抵御契丹的故事。 南唐李璟又派来使者,祝贺契丹兄弟的“河北大捷”,并再次提议南北夹攻后汉。 不过,契丹贵族们的态度依然是老样子,同意游击劫掠,反对大规模灭国战争。世宗在南下的问题上依然面临很大阻力。 不久之后,郭威推翻了后汉,建立后周,然后派人出访契丹,寻求睦邻友好。契丹回赠良马,表示友好。两国邦交关系正常化。 前文在讲到这里时,我曾经提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就是耶律阮也许跟郭威有秘密协议,或者是政治家的默契,即耶律阮袭扰中原河北,只抢东西、不占土地,制造恐慌,而郭威则故意放大这种威胁,养寇自重。 这样,耶律阮收获了实惠,并且提高了在大辽国的声望,巩固了自身权力;而郭威同样也提高了自己的权力和国内话语权。 郭威称帝后,河东节度使刘崇随即建立“北汉”,并派人出访契丹,请求册封。 北汉的出现,让世宗找到了突破口。于是,耶律阮立刻表示承认刘崇的北汉政权。 此举公然违背了“一个中原”的国际关系准则和国际社会的普遍共识,是对中原内部事务的悍然干涉,是对中原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的无情践踏和公然挑衅。 对此,郭威派遣使节出使契丹,向世宗当局提出严正抗议,敦促有关方面正视这一严重的政治问题。 耶律阮将后周使节扣留。后周对此深表遗憾。刚刚步入正轨的周辽关系立刻出现前所未有的危机。 后周的内部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压力,河东刘崇割据自立,建立北汉政权;兖州慕容彦超亦割据不臣。北汉刘崇和兖州慕容彦超不断请求契丹出兵,共同对付后周郭威;南唐也派来使者,再次请求南北夹攻后周。 耶律阮正处心积虑地要发动一场大规模南下战争,所以,所谓的“周辽关系”,或者“周辽友好”,在耶律阮看来就是个笑话。 耶律阮扣留了后周使者,向北汉刘崇隔空示好,声援河东反革命叛乱集团。 在获得了契丹的支持后,北汉刘崇勇作南下排头兵、急先锋,出动大军进攻后周,结果被打得节节败退,于是向契丹紧急求援。 耶律阮先派高勋等高级官员充当册礼使,前往太原,正式册封刘崇为“大汉神武皇帝”,致敬了太宗册封石敬瑭。 随后,在北汉的不断求救声中,耶律阮终于亲率大军,强行推进南下的决议,准备致敬太宗皇帝一举消灭后晋的壮举。 关于世宗耶律阮的这次南下,史书上并未留下太多的细节,却无一例外地持否定态度,包括《辽史》和《契丹国志》。 这是耶律阮的一次盲目豪赌,因为耶律阮迫切地需要通过对外战争来转移国内矛盾,换句话说,耶律阮是通过主导“南下”来转移契丹贵族对自己的反对声音。 历史不止一次地给了我们正确答案,但凡是想通过对外扩张来转移国内矛盾的,都会以更加惨痛的失败收场。 要想对外扩张,就要具备一个基本要素,那就是集权。而耶律阮恰恰是想通过对外战争来完成集权,因果颠倒,想要空手套白狼。 史籍记载,契丹“诸部皆不愿南寇,契丹主强之”。 兵贵神速,而契丹贵族们并不愿南下,所以耶律阮这一路走的十分缓慢,大军磨磨蹭蹭,走走停停,两个月的时间,才刚刚来到边境附近。 接下来,就发生了中国历史上的一件大事——火神淀之乱。 第783章 火神淀之乱2 老规矩,我先按照正史的相关记载,原原本本地简述,然后再提出针对性的疑问,最后再进行合理的推论: 当走到太液谷时,大军竟然无故停留三日,每日宴饮娱乐。这期间,耶律察割打算刺王杀驾,但一直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 三天后,大军拔营起寨,又磨磨蹭蹭地来到了详古山火神淀(今河北省逐鹿县西),耶律阮与母亲一起祭祀了他的父亲耶律倍,君臣畅饮,群臣皆醉。 这时候,耶律察割忽然秘密求见寿安王耶律述律。 耶律述律是太宗耶律德光的长子,为人懦弱,在“太后党”与“太宗党”失势后,尤为低调,特别是三弟耶律天德因谋逆被诛杀后,身为太宗嫡长子的他更是夹着尾巴做人。对于耶律察割的求见,耶律述律予以回避,不见。 耶律察割求见耶律述律不果,转而秘密接触了耶律盆都,告之自己的谋逆计划。耶律盆都此前就曾参与了萧翰的谋反活动,被罚出使辖戛斯国。 生活不止诗和远方的辖戛斯国,还有眼前的叛乱。耶律盆都同样热衷于造反叛乱,与耶律察割一拍即合。 当天晚上,耶律察割就与耶律盆都率领本部兵马冲入世宗大帐,将醉酒熟睡中的耶律阮弑杀,太后也遭不幸,皇后被耶律察割俘虏。随后,耶律察割宣布自己为大辽国新皇帝。史称“火神淀之乱”。 弑君之后,耶律察割逆党大肆搜捕异己分子,在其死亡名单上高居榜首的,并非寿安王耶律述律,而是耶律屋质。 当时耶律屋质官居右皮室详隐,身穿彰显着崇高地位的紫色官服。叛军大呼小叫道:“千万别放走那个穿紫色衣服的!” 所有人都听到了,包括耶律屋质。于是,耶律屋质换了身衣服,成功逃脱。 耶律屋质是经过惊涛骇浪的人,他并未惊慌失措,在逃离虎口后,他立刻展开反击,派亲信联络军营中的各位贵族王爷,组织兵马拨乱反正,并派弟弟耶律冲迎请寿安王耶律述律。 耶律述律犹豫不决,表示自己不愿卷入政治风波,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个美男子。 耶律屋质苦口婆心,连哄带骗,说大王您是太宗嫡长子,耶律察割岂能容你?他若称帝,第一个杀的人就是你! 耶律述律这才表示愿意听从耶律屋质的安排,以太宗嫡长子的身份出面扛把子。 有了耶律述律的表态,诸王纷纷站在耶律述律的旗帜下,短短几个小时,“穆宗党”集结完毕,此时,天还没亮,在耶律屋质的率领下,这支部队正式向耶律察割逆党发起攻击。 在这几个小时里,耶律察割又在做什么呢? 答:抢钱,抢粮,抢娘们儿。 耶律察割找到一只玛瑙碗,爱不释手,拿在手中反复把玩,两眼放出贪婪的目光,自言自语道:“这可真是稀世珍宝啊,哈哈,现在归我了!”然后拿回营帐,给自己的妻子欣赏。 他的妻子说道:“寿安王、耶律屋质都还活着,他们一定会组织反对力量,我们马上就要被赶尽杀绝了,你现在要这玩意儿有啥用?” 耶律察割满不在乎地说道:“寿安王?窝囊废的小屁孩儿,身边只有几个奴仆而已,明天早晨必然主动来臣服于我,不用担心。” 话音未落,其党徒来报,说寿安王来了,还有耶律屋质,还有……无数的兵马。 耶律察割渐感不妙,于是赶紧把世宗的皇后杀死,再仓促整军备战。 两军列阵,寿安王派人来阵前斥责耶律察割,说大胆逆贼,弑杀君王,还想干嘛? 耶律察割理屈词穷,无言以对。 这时候,耶律察割阵营中出现大规模投诚、倒戈,纷纷归顺寿安王。 情急之下,耶律察割把他部下的家眷全部控制起来,胁迫其部下出战,并且扬言说如果你们敢不忠于我,我就杀你们全家! 这时候,林牙(隶枢密院,文官)耶律敌猎进言道:“您若不弑杀耶律阮,寿安王岂有出头之日?对于寿安王来说,您是他的第一功臣啊!给他讲明这个道理,您不但无罪,反而会得到重赏,何苦拼个鱼死网破呢?” 耶律察割点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那你看谁去充当这个说客呢?” 耶律敌猎当然自告奋勇,“您要是信得过我的话,就让我和耶律罨撒葛闯一闯虎穴。”耶律罨撒葛,太宗耶律德光次子。 耶律察割欣然同意,放虎归山。 二人到了寿安王的阵营,就与寿安王定下计谋,回去诱骗耶律察割,说我们已经成功把寿安王忽悠瘸了,他现在对您感激涕零,请您过去进行下一步的磋商,要重重封赏于您。 耶律察割满心欢喜,腆胸迭肚地来到寿安王阵营,然后被绳捆索绑,以谋逆弑君之罪,万剐凌迟; 耶律察割的儿子们全部被诛杀; 耶律盆都,以谋逆大罪,凌迟处死; 燕王耶律牒蜡,以谋逆大罪,凌迟处死,灭族; 耶律郎,以谋逆大罪,满门抄斩…… 至此,耶律察割逆党被一锅端,而寿安王耶律述律则在耶律屋质等人的拥戴下,成为辽国第四任皇帝,史称“辽穆宗”,即位后,改汉名“耶律璟”。 补充一下突然冒出的几位酱油男的身份来历: 耶律敌猎,父亲是术不鲁,曾做六院夷里堇。在“火神淀之乱”中,正是因为他的足智多谋,才使得耶律察割逆党被快速平定,且被逆党控制的人质无一伤亡,事后受到了穆宗耶律璟的高度赞扬,不过他后来也意图造反,事情败露,被凌迟处死。 耶律牒蜡,他的祖上是耶律蒲古只。蒲古只有很多杰出的后人,比如前文提及的耶律铎臻、耶律古、耶律突吕不(创造契丹文字)、耶律吼等。契丹册立后晋石敬瑭的时候,耶律牒蜡就是册礼使之一,在“晋辽大战”期间,耶律牒蜡又立下赫赫战功,深受器重。“横渡之约”时,耶律牒蜡站队“世宗党”,组织上让他秘密擒拿站队“太后党”的偏将,结果密令阴差阳错地送到了偏将手中,偏将于是先发制人,将耶律牒蜡生擒,扭送“太后党”,耶律牒蜡中途设法逃脱,投奔“世宗党”,世宗即位后,封他燕王,坐镇幽州。 “火神淀之乱”时,耶律牒蜡醉得不省人事,被他的妻子抬进了耶律察割的大帐,等他一觉醒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成了逆党。不过令人困惑的是,当耶律察割败亡后,其党羽纷纷缴械投降,唯独耶律牒蜡宁死不降,然后就被凌迟处死,灭族。 耶律郎,耶律罨古只之后。耶律罨古只是耶律阿保机的大爷。耶律郎为人轻佻,膂力过人,外号“虎斯”,想一想“虎痴”许褚,就知道这是个怎样的硬核狠人了。太宗灭晋的时候,被安排在澶州,扼守契丹大军的退路,刘知远起兵反辽时,与坐镇汴州的萧翰一同弃城北逃。世宗即位后,任命他为六院大王,“火神淀之乱”时,耶律察割派人给耶律郎送信,称“事成矣”,耶律郎派亲信率部前往,临行时秘密吩咐,说不要盲目站队,而要坐山观虎斗,咱们龙胜帮龙、虎胜帮虎。穆宗即位后,将其满门抄斩。 第784章 火神淀之乱3 关于“火神淀之乱”,《资治通鉴》的记载最为简短,且与《辽史》等有很大出入: “燕王述轧与伟王之子太宁王沤僧作乱,弑契丹主而立述轧。契丹主德光之子述律逃入南山,诸部奉述律以攻述轧、沤僧,并其族党……” 我们先把《资治通鉴》的说法暂时搁置,一会儿有用。先来就上述史实提出质疑: 1,耶律察割谋逆之前为何要去找耶律璟,而耶律璟又为何避而不见?或者换个问法,耶律璟为何只躲着耶律察割而不躲耶律屋质? 2,耶律璟是被耶律屋质“请”过来的,还是被胁迫而来的? 3,关键人物耶律屋质,为何屡次破获贵族们的叛乱阴谋?为何只有他能提前察觉到谋反的阴谋?他在“火神淀之乱”中又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4,耶律屋质为何第一时间“迎请”耶律璟,他怎么知道耶律璟不是耶律察割的同党? 5,弑君的过程太过于轻松,皇上的侍卫哪里去了? 皇上被弑,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正史的记载不出意外地只有寥寥数百字的记载,所谓字数越短,信息量越大。 比耶律屋质更值得玩味的是耶律璟。 在《辽史·穆宗本纪》中,关于此事只有一句话的记载:“天禄五年(951)秋九月癸亥,世宗遇害。逆臣察割等伏诛。” 现在,让我们回头再来看《资治通鉴》的这段记载,说是燕王述轧与“伟王之子太宁王沤僧”是叛乱主谋,有的资料也写作“呕里僧”。这就是研究辽史最蛋疼的地方之一,我们先来给这二人验明正身: “燕王述轧”即燕王耶律牒蜡。《辽史》:“耶律牒蜡,字述兰……封燕王。”这个人比较好确认,“述轧”应该是“述兰”的讹传; 在“晋辽大战”中,太宗耶律德光曾命皇叔耶律安端西出雁门关,威胁河东北部,作为佯攻牵制部队,并且“以病先归”,而《资治通鉴》同样在那一年(944)记载为“契丹伟王”在雁门关以南被中原军队击败,这就对上号了,《资治通鉴》把明王耶律安端统一记载为“伟王”; 耶律察割是耶律安端之子,“横渡之约”后因功封“泰宁王”,“太宁王”应为“泰宁王”的讹传; 耶律察割,字欧辛。“沤僧”或“呕里僧”应该是“欧辛”的不同音译。 另外,如果非要纠结“沤僧”或“呕里僧”的话,《辽史》中倒是有几个人的名字与之相近,比如耶律欧里斯,但此时的他还没有出生;还有一位耶律沤里思,此时已经去世。 显然,“伟王之子太宁王沤僧”应该就是明王之子泰宁王耶律察割本割了。 “火神淀之乱”的谜团是里三层外三层,层层包裹,案中有案。在此,我们不再做进一步剖析,直接给出我个人的推测: 契丹贵族们普遍反对世宗南下的决议,继而萌生出推翻世宗、另立新君的阴谋。各大贵族在推翻世宗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但在新君人选上出现了较为严重的分歧,比如耶律察割、耶律盆都、耶律郎,论辈分,他们都是太祖阿保机的侄子,理论上都有争鼎的资格。 这也是出现诡异的一幕——耶律屋质数次破获萧翰、耶律刘哥反革命集团的阴谋,且只有耶律屋质能及时发现并态度坚决地坚持一查到底——的原因。因为几乎所有人都有推翻世宗的打算,只是没有达成进一步的共识,所以即便探听到对世宗不利的消息,也不会主动揭发,而只有纯洁清白的耶律屋质敢于检举揭发。 正因在新君人选方面没有达成一致,所以推翻世宗的阴谋迟迟没有开展,而在这期间,契丹军队中同样暗流涌动,所有人都没闲着,其中耶律察割和耶律牒蜡是最活跃的分子。 在诸多新君候选人中,被寄予厚望的就是耶律璟(耶律述律),其中,他的“太宗嫡长子”的身份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最关键的原因是他柔弱易制。 耶律璟今年刚刚20岁,年幼无知且胆小怯懦。一般来说,在多方政治势力出现僵持的时候,往往需要一个易于掌控的傀儡,作为平衡各方势力的棋子。比如东汉的小皇帝们和唐朝中期以后的皇帝们,很多都是这种政治博弈的结果,棋子型、砝码型君主。耶律璟刚好符合这一特征。 然而耶律璟自幼便目睹了政治场上的太多血腥与残酷,他不愿被卷入其中。 树欲静而风不止。把他裹挟进这潭浑水的不是耶律察割,而是耶律屋质。 在耶律察割的死亡名单上,高居榜首的是耶律屋质而非耶律璟。耶律屋质大公无私,忠于大辽国,屡次向世宗揭发耶律察割的阴谋,是耶律察割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在耶律察割弑君后,向其爪牙下达的第一个命令不是杀耶律璟,是杀耶律屋质。 所以耶律屋质于公于私,都要站在耶律察割的对立面。 各大贵族都想推翻世宗,只是耶律察割先下手为强,所以在世宗遇弑后,其他小团体就面临一个新问题,是顺水推舟拥戴耶律察割,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推翻耶律察割? 如果是选择推翻耶律察割,那么又将回到问题的原点,世宗死了,拥戴谁? 在这个难题的困扰下,许多贵族表面上站在耶律察割麾下,其实内心深处与耶律郎的想法一样,“当持两端,助其胜者”,权宜之计。所以当耶律璟最终以“太宗嫡长子”的身份振臂高呼时,耶律察割麾下诸贵族们云集响应,纷纷起义倒戈。 史籍记载说耶律屋质“遣弟冲迎之”,这个“迎”字殊堪玩味,因为被迎请过来的耶律璟仍不打算出头,所以这个“迎”翻译过来就是“绑”的意思,耶律屋质把耶律璟绑架过来,逼他扛把子、当皇帝。 “火神淀之乱”的本质就是在各大贵族没有达成一致意见的时候,耶律察割强行开团的产物,随后耶律屋质当机立断,选择了性价比最高的皇位继承人的政治事件。 第785章 火神淀之乱4 《辽史》对世宗耶律阮的评价比较客观公正,基本算是二八开,正面评价占两成,批评占八。 首先对他的一生功过进行总结,“中才之主”,不聪明也不愚蠢,一般人; 其次是对他作为一国之主的强烈谴责,说他缺乏持重,南下的决议太过于轻率; 随后,对他的人品进行了肯定,说他总算是“孝友宽慈”,有仁君之范儿,比如从轻发落那些谋逆之臣,致敬了他的爷爷阿保机; 最后,用一个字给他盖棺定论——哀。 “火神淀之乱”后,辽国进入到了第四代皇帝穆宗耶律璟时期。 耶律璟不出意外地首先取消了这次南征行动,率部返回幽州,遣使向四邻告哀,改元大赦,为了强调其正统性,宣布朝会等礼仪皆采用太宗朝旧制。 北汉、后周、南唐以及铁骊(渤海国境内部落)、鼻骨德(今俄罗斯境内部落)等遣使吊唁并祝贺耶律璟登基。 其中,北汉刘崇表示愿意以叔父礼事契丹,并请求契丹继续出兵帮助他攻打后周;南唐则再次送来厚礼,又提议南北夹攻后周。 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 穆宗耶律璟即位之初,与世宗耶律阮的境遇非常相似,同样是没有获得广泛的、实质性的支持。所以在穆宗上台后,与世宗一样,遭遇了多次契丹贵族的叛乱事件,关于穆宗时期的辽国内乱,我们放在后文详细展开,在此先重点讲述“辽周关系”。 应北汉刘崇的强烈请求,契丹派出五万模特大军,与北汉会师,共同攻打晋州。所谓“模特大军”,就是只充当背景墙。 后周郭威派王峻挂帅,支援晋州。王峻磨磨蹭蹭,消极怠战,引起郭威的猜忌,于是打算亲征,而王峻则说自己并非怯战或有不臣之心,只是陛下刚登基,在汴州立足未稳,如果陛下到西面亲征,只怕兖州慕容彦超会趁虚杀进汴州,我在前线自有破敌之策,陛下勿忧。郭威拧着自己的耳朵,叹息道:“差点儿坏我大事。” 王峻的吞吞吐吐同样麻痹了北汉、契丹联军,随后,王峻突然发动突袭。 这场“晋州会战”在前文有过详述,契丹高层们本身就反对南下,只因为北汉刘崇以叔父礼事契丹,卑躬屈膝装孙子,而契丹也接受了刘崇的称臣,并正式册封他为“大汉神武皇帝”,所以不好意思置之不理。这五万大军出发之前,就得到了高层的秘密指示:只壮声势,见势不妙,拔腿就跑。 所以五万契丹模特大军一直躲在后排当背景墙,真正动手的只有北汉刘崇的两万人。当王峻的后周军队展开攻击后,五万契丹大军立刻向后转、齐步走。需要注意的是,这五万契丹大军甚至连后周军队的影子都没看到,只是听说后周军队突破了第一道防线,正在往这边推进。 “敌人还有五秒钟抵达战场,请做好——逃跑的准备。” 契丹当天晚上就放火焚烧了营地,连夜北返,丢下风中凌乱的北汉军队。 在这一时期,契丹与中原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因为双方都不想、也都没有实力爆发一场大规模军事对抗。 而由于北汉的存在,契丹时常以北汉作为筹码,打打“北汉牌”,跟后周换取政治利益。 于是河北地区就成了契丹的网红打卡圣地,比如契丹名将高谟翰深入深州、冀州,后周军队屯驻贝州,契丹随即撤走。 偷野的可以,团战的不要。 与此同时,幽云十六州地区遭遇水灾,百姓纷纷逃往中原,而契丹地方政府并不制止,也不要求后周返还逃亡人口。 这是双方的默契。 这就是后周世宗柴荣即位前的契丹: 世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自中原王朝进入五代乱世以来,契丹渔翁得利,逐渐从一个臣服于中原王朝的化外番邦成长为地区霸主,甚至让中原王朝(后晋)转而向辽称臣,更是曾一度入主中原,使辽国走向人生巅峰。 然而太宗的突然病逝,让辽国陡转直下,截止到柴荣即位时,辽国已经完成了三次最高权力的交接,却没有一次是正常的。辽国从一个原始的部落联盟制逐步转向封建帝制的过程非常漫长,如今的辽穆宗耶律璟,最后也是遇弑身亡,但那时中原已经是大宋王朝了。 第786章 高平之战 【高平之战】 “五代十国”时期历来被清高孤傲的史学家们所无情诟病,比如“唐宋八大家”的欧阳修老爷子,修爷痛斥这一时期是礼崩乐坏、君不君、臣不臣的大黑暗时期。漫漫黑夜,终会迎来曙光,黎明就在眼前。 郭威在位期间,对内励精图治,对外纵横捭阖,短短三四年之间,使得中原国富民强,为柴荣接下来的大展拳脚奠定了良好的政治、外交、经济基础。 对内: “二王之诛”,郭威先发制人,铲除了王峻、王殷两位开国功勋,为柴荣扫清了政治道路; 临终前让范质、王溥并列为相,这是郭威的另一大遗产:一套成熟完整且清正贤良的文官集团,辅助柴荣治国。 对外: 两次“晋州之战”,有效遏制了北汉政权“复国”的企图; 平定西北边陲及后蜀; 以最强硬的态度向淮南、契丹表明了中原人扞卫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的决心,同时也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来谋求和平稳定。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 与此同时,外部环境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南唐吞并了闽国、南楚,贪多嚼不烂,开疆拓土得不偿失,元气大伤;辽国先后发生“横渡之约”和“火神淀之乱”,目前的统治集团对“南下”心有余悸,各大贵族利益集团几乎一致反对南侵。 这些变化总结起来,全是对后周的利好消息。 此消彼长,柴荣登基的时候,正是中原王朝的鼎盛时期,柴荣的开局是五代以来十几位皇帝中最好的开局,没有之一。 柴荣刚刚宣布登基,就迎来了他的第一个大考验:北汉刘崇乘丧出兵,卷土重来。后周与北汉随即爆发了着名的“高平之战”,这一战给交战双方均造成了重大影响,甚至影响到了中国历史的进程。 公元954年2月,听说郭威病逝、柴荣即位后,北汉刘崇大喜过望,立刻派使节联络契丹,请求联合围剿立足未稳的柴荣新政权。 自古有云,乘丧出兵,大不义也。又云,多行不义必自毙。 在新君登基,最高权力的转交过程中,集团内部各大政治势力之间的矛盾通常会集中爆发,特别是五代时期,这种状况更是习以为常。所以在新君登基的这段时间里,通常也是该政权最为脆弱的时刻。 历来统治者们都要表现得道貌岸然一些,纷纷标榜自己是正人君子,通常以乘人之危为耻。而刘崇显然不顾廉耻,就是要趁人之危,这其实是他内心薄弱的表现,因为两次“晋州之战”使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似乎不太可能以光明正大的方法战胜后周。 若想复国,必须龌龊;要想光辉灿烂,手段必须下三滥;要想名垂青史,必须卑鄙无耻。 契丹也认为这是趁火打劫的好机会,于是欣然派耶律敌禄统帅一万契丹铁骑,外加奚及诸部仆从军六万左右,对外号称十万大军,与北汉刘崇会师,随后南下入寇。 在《旧五代史》、《资治通鉴》及《十国春秋》中,把这位契丹将领写作“杨衮”。“杨衮”这个名字在“晋辽大战”中就曾出现过,而在民间小说演义中,这位杨衮同志更是不辞辛劳地出演了《残唐五代演义》、《杨家将前传火山王杨衮》…… 在小说演义中,“杨衮”以杨弘信为原型,被塑造成“杨家将”杨继业的父亲,也就是杨四郎、杨六郎等人的爷爷,曾大战李存孝、五龙逼死王彦章、大战辽太宗……此杨衮跟今天的杨衮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今天的这位杨衮,是如假包换的契丹人,而且出身高贵,根红苗正,是耶律岩木(耶律阿保机的二大爷)之后,因其字“阳隐”,所以最初被音译为“杨兖”,明朝时的一些抄本又将“兖”误写为“衮”,随后便以讹传讹。 有些史籍则记载为“耶律德勒”。 经多方比对考证,宜以《辽史》为准,应为“耶律敌禄”。据《辽史》记载,耶律敌禄为人正直,且膂力过人,此前一直默默无闻。在“火神淀之乱”中,他走上了历史舞台,主动投靠寿安王耶律璟,并表示愿意率兵平定察割乱党。 患难见真情,耶律璟登基后,立刻将耶律敌禄提拔为北院宣徽使。前文介绍过,“宣徽使”一般来说都是由皇上的心腹来担任。随后,又命耶律敌禄拓宽飞狐口,以便于行军。耶律敌禄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刘崇亲自率领三万大军,以滑州义成军节度使(遥领)白从晖为行军都部署,以徐州武宁军节度使(遥领)张元徽(《旧五代史》记载为张晖,是错误的)为前锋都指挥使,在契丹爹“十万铁骑”的背景墙加持下,气势汹汹,兵出团柏谷,直扑潞州。 汉辽联军驻军于梁侯驿;后周的潞州西昭义军节度使李筠(即李荣,为避讳而改名)驻军于太平驿。太平驿距离潞州仅有80里的路程。 李筠派部将穆令均率领两千人主动出击,准备给予敌人迎头痛击。 北汉先锋官张元徽诈败而逃,穆令均立功心切,下令追杀,一头扎进北汉埋伏圈。伏兵四起,穆令均阵亡,超半数士卒被杀,几乎团灭。 消息传来,李筠立刻放弃太平驿防线,退守潞州,北汉军队则乘胜包围潞州。李筠飞书朝廷,请求支援。 接到奏报,柴荣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军情紧急,容不得柴荣打太极,他开门见山,先说了自己的意见:朕要御驾亲征,谁赞成,谁反对? “我反对。” “反对+1” …… 群臣一致反对。 群臣七嘴八舌地说着不能亲征的理由,而带头表示反对的,是政坛常青树、五代活化石、不倒翁宰相——冯道。 冯老爷子摇头晃脑,手捋银髯,气定神闲,胸有成竹,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娓娓道来: 两次“晋州之战”不仅给北汉的经济、军事带来了毁天灭地性的严重打击,更对其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势弱而气夺,短时间内不会有再有“复国”的非分之想。如今先帝的遗体还未下葬,陛下新登基,人心未稳,所以北汉才会故意虚张声势,妄图使我们自乱阵脚而已。至于边关战事嘛,陛下龙体不宜轻举妄动,派几个武夫前去抵御,也就是了。 群臣纷纷点赞转发,认为冯道分析地很有道理。 柴荣不悦,说道:“刘崇乘丧出兵,他认为这是南下的好机会,肯定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要问鼎中原!” 冯道不依不饶,一副“没有人比我更懂政治”的高傲神情,坚决反对柴荣亲征。 柴荣怒了,说道:“当年唐太宗创业,从来都是亲征,朕又有何不能?” 冯道怼曰:“陛下比得上唐太宗吗?” 柴荣懒得跟这个糟老头子掰扯,换个话题,说道:“刘崇所率皆乌合之众,朕率王师,必如巨石拍卵、泰山压顶!” 冯道怼曰:“陛下比得上泰山吗?” 太讨厌了。 柴荣保持了最大的克制,甩袖子走人。据记载,在文武百官中,只有宰相王溥赞成柴荣亲征。 虽然群臣一致反对,但柴荣依旧保持了独立思考,准确地判断了北汉的战略意图。柴荣力排众议,调兵遣将,坚持亲征,并为北汉侵略军量身制定了“断丁行动”。 第787章 断丁行动 【断丁行动】 潞州,是本书的明星城市之一,从朱温与李克用的“晋汴争霸”开始,活跃度经久不衰。只因潞州是河东地区进出中原的最重要咽喉,所以只要河东有事,潞州必然会成为热点城镇,巧了,后唐、后晋、后汉,连续三朝全是自河东兴起,而后周建立后,刘崇又在河东建立北汉,所以潞州的热度持续升温。 潞州以南是泽州,也是控制进出太行山的关键,再往南是黄河天险,过了黄河就是汴州、洛阳,中原的腹地。 如今,北汉军队已经包围潞州,为了给后周施加更大的压力,刘崇决定采取“蛙跳”战术,对潞州围而不攻,留下一部分兵力予以牵制,然后率领主力部队绕过潞州,直接奔泽州、过黄河、掏汴州。战略咄咄逼人,战术大胆犀利。 柴荣调兵遣将,调发三路大军对深入潞州、泽州的北汉军队形成包围断丁之势: 东路,兵出东昭义磁州,穿越太行山,出现在潞州的东北面,以魏博节度使符彦卿带团,澶州镇宁军节度使郭崇为副; 西路,兵出晋州,出现在潞州的西面,以河中节度使王彦超为带团,陕州保义军节度使韩通为副; 中路,兵屯泽州,作为抵御北汉军队的中坚,务必把北汉军队挡在泽州以北,这是后周的主力部队,柴荣以向训、樊爱能、何徽、白重赞、史彦超、符彦能等为第一梯队,先行前往泽州,自己则亲率第二梯队,后继而至,刘词为第三梯队负责接应。 柴荣动身前,先把讨厌的冯道派了出去,给他安排了一项光荣而不艰巨的任务——奉梓宫赴山陵,即埋葬郭威。然后以郑仁诲为汴州留守,看守大本营,随后,柴荣正式动身亲征。 柴荣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催促大军加速前进,然而如群臣所议,“人心易摇”,很多人都是心怀鬼胎的。当时,人们普遍怀有观望的态度,万一刘崇顺利复国呢?万一江山易鼎呢?所以墙头草们各做两手准备,也就不愿跟随柴荣去前线拼命。 当柴荣抵达怀州(距汴州约160公里)时,禁军总指挥赵晁就怂恿通事舍人郑好谦,说目前贼势正盛,最好是避敌锋芒,持重而挫之。意思是暂缓进军,观望一下潞州前线的战况,好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用脚投票。 郑好谦书生意气,不明白这些社会人儿、墙头草的险恶用心,认为赵晁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况且群臣们也普遍持有这种观点,于是郑好谦就傻乎乎地转告柴荣,劝他不要急于进军。 柴荣闻言大怒,好在他了解郑好谦只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傻白甜,于是对他说:“这话不像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一定有人背后指使。说,谁让你这么说的?说出来,免你无罪,否则,先杀你再说。” 郑好谦如实相告。柴荣立即下令将赵晁关进怀州大狱,等候战后发落。随后继续向北进发,两天后来到60公里外的泽州。 柴荣在泽州城外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然后在泽州城外东北方约15里的地方安营下寨。 刘崇不知柴荣亲征,绕过潞州,直扑泽州,在柴荣抵达泽州的当天,刘崇也率领部队来到了距离约泽州30公里的高平县。两军大营只相距约25公里。 第二天,两军前锋遭遇,“高平之战”正式打响。 后周军队有备而来,又有皇帝御驾亲征的加持,作战英勇;而北汉军队根本没有料到会遭遇敌人如此顽强的抵抗,有些措手不及,先锋军暂时败退。 柴荣的战略意图是以泽州、潞州为主战场,双方主力打团,等待东路军和西路军出现在潞州北面,对北汉军队形成战略合围,然后把刘崇包饺子。眼见北汉一触即溃,大有放虎归山的可能,于是下令急追,强行开团。 “上去开团!” 后周军队追到高平,双方主力部队随即摆开阵列,集合准备团战。 刘崇摆出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品”字阵,自领精锐军队为中坚;张元徽为左翼,领东阵;契丹将领耶律敌禄为右翼,领西阵。军容颇整,士气高昂。 由于柴荣进军迅速,作为后军的河阳节度使刘词的部队并未赶到,后周军队的人数明显少于北汉、契丹联军。导致后周军队人心恐惧,略无斗志。然而柴荣更加斗志昂扬,下令也摆开“品”字阵,跟对面平推硬刚。 在柴荣的调度下,白重进、李重进为左翼,领西阵;樊爱能、何徽为右翼,领东阵;向训、史彦超率领精锐骑兵为中坚,居正中。柴荣亲自披坚执锐,临阵督战,禁军统帅张永德率领禁军负责保护柴荣。 刘崇登高眺望,见后周军队的人数大大少于自己的部队,而且在摆阵方面也无建树,以少敌多,还要对推硬刚,自认为此战必胜,窃喜之余忽升后悔之意。后悔不该呼叫契丹的支援。 天下没有的午餐。快递、外卖尚且要付费,何况是“十万契丹铁骑”,哪能容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于是,刘崇对部将们说:“咱们自己就能战胜后周,为何非要有劳于契丹?不过,既然契丹人来了,也正好向他们展示一下咱们的实力!”诸将深以为然。 辽将耶律敌禄策马阵前,认真观摩了后周军队的情况,然后跑到刘崇面前,警告他说:“后周乃劲敌也,未可轻视!” 刘崇态度傲慢,捋着下巴颏的胡须,说道:“正所谓机不可失。请你闭嘴,看我表演(请公勿言,试观我战)。” 首先,在国际外交事务中,实力决定态度。两次“晋州之战”的惨败,严重影响到了契丹对北汉实力的评估和外交态度,刘崇不得不在经济、政治上做出更大的让步来换取契丹在军事上的支持。 其次,刘崇非常希望以北汉军队的一己之力完成这场大捷,在向契丹人展示自己实力的同时,减少“十万契丹铁骑”的要价。 因此,信心爆棚的刘崇,果断要求契丹人靠边站、看好戏,看他英勇无敌的北汉男儿大秀一场,以提升北汉的国际形象,在战后的分赃谈判中提高筹码。 耶律敌禄闻言大怒,愤然退下,料到了这场战役的结果,于是做好了保全实力、战略撤退的打算,吩咐手下认真看戏。“请开始你的表演。” 第788章 人在囧途 【人在囧途】 当时,东北风正猛,两军僵持着。 忽然,东北风变成了南风。 北汉的枢密副使王延嗣指使司天监李义,对刘崇说:“风向有助于我军,快开团!” 刘崇便下令进攻,他的枢密直学士王得中,急忙跑到切近,拦住刘崇的马头,大喊:“李义当斩!逆风,难道是有助于我军吗?” 北汉军队在北,后周军队在南,双方南北对峙。起初是东北风,北汉顺风,后周逆风;而现在是南风,北汉逆风,后周顺风。顺风是优势,逆风是劣势,这是基本的军事常识。 刘崇很不耐烦,吼道:“我意已决,你个老书生不懂别乱说,再敢乱说,先宰了你!” 在刘崇耐人寻味的指挥下,东阵的张元徽先首先发动进攻。 两军东侧,张元徽vs樊爱能、何徽。 两军刚刚交锋,樊爱能、何徽就临阵脱逃,紧接着,骑兵跟着向后溃逃,将后面的步兵冲散,随即兵败如山倒,一发不可收拾。骑兵跑得快,跟着主将向南跑,而步兵数千人则纷纷解甲缴械,高呼万岁而降北汉。 据史籍记载,后周降兵高呼“万岁”,声震山谷。 刹那间,后周军队就处在了崩溃的边缘。 就在这关键时刻,柴荣大喝一声,纵马冲击,竟然领着五千骑兵直冲刘崇的营帐,跟刘崇拼了。 而刘崇为了彰显自己的胸有成竹,故意在阵前喝酒蹦迪,以示闲暇,等着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光辉形象载入史册。想不到柴荣这个愣头青竟然冲过来,吓得刘崇惊慌失措,几乎失语,除了一句“矮油卧槽”。 眼见柴荣身陷敌阵,危机关头,有位禁军将领挺身而出,大呼“主危如此,吾属何得不致死?”呼吁战友们舍命救主,又对禁军统帅张永德说:“贼军骄兵必败,只要我们坚持住,一定能取得最终胜利。您的部下有很多左撇子神射手,请率他们登高,出为左翼,我率人出右翼,国家存亡在此一举!” 张永德欣然从之,于是与他各领两千人,兵分左右,互相配合,拼死护主。 这位禁军将领身先士卒,奋力拼杀,其所率将士也同样舍生忘死,各个以一当百,竟然挡住了北汉军的攻势。 这位禁军将领有勇有谋,胆识过人,成功挽救了后周军队的颓势,并最终使后周军队逆转翻盘,而“高平之战”之所以留下了较为详尽的史料,也多亏了有他的存在。 他的名字,叫赵匡胤。 在赵匡胤的带动下,禁军将士们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禁军将领马仁瑀同样高喊一声“主辱臣死”,跃马而战,矢无虚发,接连射死几十个敌人,重振了后周军队士气; 禁军将领马全义劝柴荣稍微靠后一些,万一被北汉拿去一血,咱们就全玩儿完了,且看我们为陛下杀贼,随后率领数百骑兵英勇逆行,反向冲入北汉阵列。 刘崇乱了方寸,只知道催促张元徽把阵线往前压。张元徽顶着压力,奋力冲杀,却不料马失前蹄,摔落马下,随即被后周军队斩杀。 张元徽,刘崇嫡系将领。刘崇坐镇河东时,张元徽就担任刘崇的裨将,刘崇建立北汉,将张元徽提拔为马步军都指挥使。此次南下,张元徽拿下首杀,以诈败伏击的方法顺利全歼潞州先锋军,击毙穆令均,吓龟李筠,声震河东。 《资治通鉴》云:元徽,北汉之骁将也。 《十国春秋》云:元徽,为国之大将。 因此张元徽意外坠马被击毙,使得北汉军队士气严重受挫,“将士皆气夺而兵遂不振”。 痛失爱将的刘崇又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亲自挥舞红色令旗,让前面的军队退回来,暂做休整,稳住阵脚。 然而两军正处在胶着状态,根本无法撤出战斗,先退者必死。 果然,北汉军队的撤退立即变成了溃退,在后周军队的追杀下,北汉军队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等到傍晚,刘崇收拢了残兵败将万余人,以一条山涧为险阻,临涧列阵。 这时候,后周的刘词也率部赶到,在有生力量的补充下,后周军队乘胜攻击,北汉军队再次溃败,枢密副使王延嗣被击毙,刘崇仓皇逃回太原。 后周军队紧追不放,北汉军队“僵尸弃甲填满山谷”。 此一战,共俘虏北汉军队数千人,缴获辎重、兵器、驼马无数,同时缴获了刘崇所使用的天子仪仗、乘舆、龙袍等。当天晚上,后周军队杀两千余降军,白天初战时投降北汉的更是杀无赦。 刘崇仓皇北逃,一路之上狼狈得如同《人在囧途》,因为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失败,因此从来没有制定过撤退计划。为了便于逃跑,他脱下了龙袍,放弃了天子乘舆、仪仗,披了一个褐色的破斗篷,骑着一匹契丹人送给他的黄骝马,带着百余名贴身骑兵,抄小路一路狂奔。 跑到半夜,刘崇才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迷路了。月黑风高,荒山野岭,旷野荒郊,没有地图也没有导航……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刘崇抓了几个山野村民,命令他们当向导,结果因口音问题,热心村民把“晋阳”听成了“平阳”,领着刘崇就往西走。 晋阳,即太原,在潞州的北面;而平阳则是今天的临汾,在潞州的西面,当时是后周的控制区。 就这样,刘崇在投案自首的道路上走了一百多里,直到天亮,才觉察出不对劲,“老乡,朕非倭鬼,尔何为王二小?”将热心村民诛杀,随后拨转马头,继续向北逃窜。 刘崇逃得是废寝忘食,昼夜兼程不敢睡觉,甚至不敢吃饭喝水。据记载,刘崇刚举起筷子,准备扒拉两口接地气的御膳,忽然有人大喊一声“周兵来了!”刘崇条件反射般地把筷子一扔,上马就跑,比巴普洛夫的狗都灵敏。 刘崇年老力衰,难以经受这种颠簸,在巨大的求生欲的支撑下,勉强逃回太原,身体随之一落千丈,为撒手人寰打下了基础。 而国际友人——耶律敌禄,自始至终按兵不动,冷眼看着北汉军队的溃败,并及时撤出战场,未损失一兵一卒,没丢一件辎重,全身而退。 刘崇回到太原后,为这匹黄骝马修建了豪华大别墅级别的马厩,马厩里的所有装饰非金即银,伙食标准参见三品官的俸禄,赐号“自在将军”。 刘崇收拢了溃逃回来的残兵,动员军队修缮太原城防,准备“太原保卫战”,派王得中礼送耶律敌禄回国,继续向契丹请求派兵支援,并获得了辽穆宗耶律璟的同意。 再说后周这边。 柴荣回高平县休整,随后整军推进到潞州。 这期间,柴荣处置了北汉的俘虏。愿意留下的,编入后周军队,不愿留下的,赐给安家费、路费,予以释放。最终,有两千俘虏表示想要回家,后周赐给他们每人两匹绢,外加衣服行囊等;另有数千人表示愿意留下,于是将他们改编为“效顺都”,由唐景思统领,发往淮河屯驻。 同时将樊爱能、何徽等七十多高级将领斩首示众,理由当然是临阵脱逃。 当时,两军尚未接触,在前面统领骑兵的樊爱能望风而退,不战而逃,引发了骑兵的大溃逃,继而冲散了步兵,而作为后方步兵统领的何徽,也随之向后溃逃,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二人逃到后方,又劫掠后方的物资。柴荣派人拦截二人,二人非但不听,还杀了使者,并散播谣言说后周军队已经被契丹大军打败。 率领后军的刘词与二人相遇,二人说王师溃败,劝刘词不要再去送死。刘词不听,领兵继续向北赶路,这才在晚上赶到主战场,并参与了对刘崇的补刀。 晚上,听说后周获胜的消息后,樊爱能、何徽才又回来报到。 柴荣先杀了樊爱能、何徽等七十多人,到了潞州后,下令严查当日临阵脱逃者,自军使以上及监押使臣,一律处斩。 有罚必有赏。 李重进、向训、张永德等有功将领皆得加官进爵。不必细表。 整顿完军队,柴荣下令进讨河东太原府! 后周大军乘“高平之役”的胜利余威,剑指太原。 第789章 耀兵太原(上) 【耀兵太原】 我们完全可以把后周与北汉的这次军事冲突称之为“潞州自卫反击战”,不过它在历史上已经有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高平之战”。双方在高平的团战结束后,后周立刻组织了反攻,双方随即在太原城下再次爆发新一轮冲突,广义上的“高平之战”或者“高平战役”应该包括后周接下来对太原的一系列军事行动。 太原自唐朝末年以来,不止一次地遭受军事威胁,其中朱温的“六路大军合围太原”是最具威胁性的,逼得李克用都动了放弃太原、遁入漠北的念头。然而太原却一直屹立不倒。太原的城防体系也随之逐步加强。 凭借太行山的天然屏障和北通契丹的地缘政治优势,河东太原府成了黄河以北最难啃的硬骨头,河东节度使也成为五代时期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五代中,有四代的开国君主都是“河东节度使”,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所以柴荣虽然在高平取得大胜,但他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他没有想过要一举拿下太原,拿下河东,这次自卫反击战的战略任务是对盘踞在河东的北汉伪政权起到足够的震慑作用,“但欲耀兵于晋阳城下,未议攻取”。 计划不如变化。随着大军北上的步伐,现实情况出人意料地顺利。 首先是热情的“沦陷区”人民。 刘崇虽然称帝,但北汉政权的实际版图仅仅是河东一个节镇而已,连他自己都无比心酸地自嘲,说自己名为天子,实际乃河东节度使而已。河东地区虽然地理位置重要,土地却比较贫瘠,加之多年战乱,使得河东地区地贫民穷,而又因刘崇要摇尾讨好契丹爸爸,所以还要百姓敲骨吸髓,榨干河东,也要舔菊大辽,给河东人民雪上加霜。 军政大佬们玩着政治游戏,而河东百姓民不聊生,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 当后周的军队跨越边境后,就上演了感人的一幕:王师所至,义旗所指,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据《资治通鉴》记载,“既入北汉境,其民争以食物迎周师,泣诉刘氏赋役之重,愿供军须,助攻晋阳”。 北汉百姓争先恐后地为后周军队做“带路党”,欢迎王师解放太原、解放河东、解放全中国。 其次,“北汉州县继有降者”。 很多时候,这些箪食壶浆迎王师、泣诉本国君主荒淫无道的“带路党”,未必是真实的民心民意,比如前文在讲述南楚内战的时候,潭州马希广发兵讨伐朗州马希萼,朗州百姓也曾夹道欢迎潭州兵,然而这些百姓全是马希萼安排的群众演员、间谍,他们扮演的是王二小,最终把潭州王师领进埋伏圈。 相比于普通百姓的认可,北汉州县城池的投降才更能触动柴荣。 显德元年(954)3月,柴荣以史彦超为先锋,从潞州北上;以王彦超、韩通为西线,兵出阴地关;刘词、白重赞护驾,柴荣亲率主力后继而至。 4月初,王彦超与符彦卿会师,合围汾州,诸将急于抢夺“首至太原”之功,纷纷建议立刻攻城,而王彦超却认为河东守军士气崩溃,本无斗志,若急攻则必定狗急跳墙,会损失我军精锐士卒,不如围而不攻,留给守军恐惧的时间,相信不出一天,守军就会投降。 不出所料,第二天,汾州防御使董希颜就开城投降。 在后周北上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后周捷报频传: 盂县投降; 汾州防御使董希颜开城投降; 辽州刺史张汉超开城投降; 宪州刺史韩光愿开城投降; 岚州刺史郭言开城投降; 攻克石州,刺史安彦进被生擒; 沁州刺史李廷诲开城投降; 忻州监军李勍诛杀刺史赵皋及契丹驻军将领,开城投降…… 5月,柴荣亲自领兵到了太原城下,代州防御使郑处谦以城归顺。 柴荣下诏,升代州为节镇,设“静塞军”,以郑处谦同志为代州静塞军节度使;将原石州刺史安彦进在太原城下斩首示众,“以其拒王师也”;派符彦卿、郭从义、向训、白重赞、史彦超等,率一万多大军奔赴忻州。 在一系列的捷报中,唯有石州没有及时投降,而是稍作抵抗,所以柴荣将其斩首,按照惯例,归顺者通常会加官进爵,以嘉奖其识时务,比如郑处谦,原地由防御使升为节度使。但是柴荣对忻州的处理态度显然不同于其他州县,不仅派遣了万余精锐,更是将符彦卿、向训等悍将集中调派,那么这个忻州为何会让柴荣如此重视? 在太原的西面,岚、宪、石、汾四州从北向南连成一片,最北端的岚州北接契丹,西连府州,东看忻州,当时府州在折德扆的控制下,折德扆是折从远之子,对中原王朝忠心耿耿,自始至终都与北汉保持敌对状态,后周接管了这四州,就对太原完成了西面、南面的半包围; 代州则是北汉政权的北大门,与契丹控制的“幽云十六州”直接接壤,是北汉勾结契丹的重要枢纽;忻州则位于代州与太原之间,是重要的战略缓冲带和补给中转站。代州、忻州的归顺,意味着后周不仅完成了对太原北面的包围,更是切断了北汉与契丹的连接纽带; 而至于太原的东面,则是巍峨绵延的太行山天险,太行山东面一直都是后周的控制区。 也就是说,柴荣的北伐号角刚刚吹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侵占了北汉的半壁江山,更是对太原完成了战略合围。 原本在河道团战(高平)中将北汉团灭,柴荣只想趁机带线推塔、偷龙、反野,给北汉造成持续压力,以扩大战果,却没料到不仅清光了对方的野怪,三路兵线也都推掉了高地塔,目标水晶。 于是,柴荣立刻调整了战略规划,动了一举攻克太原、灭掉北汉的念头。 而要想灭掉北汉,最为棘手的问题却不是北汉的挣扎,而是北汉背后的干爹——契丹。 “维持现状”才是契丹最大的利益诉求。契丹幸中原之多事,利中原之乱久矣,中原的统一是他最不愿看到的,无论是后周消灭北汉、还是北汉消灭后周,宏观来看,都会削弱契丹对中原的影响。只有双方拉锯争夺,才会对草原霸主存在依赖,契丹才能坐收渔翁之利。 向契丹称臣的北汉自然不用多说,即便是中原王朝,也不得不尽力讨好契丹,换取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 如今,后周大有统一北方之势,北汉岌岌可危,这就伤及到了契丹的根本利益,所以这次契丹必然一改往日出工不出力的敷衍态势,会尽其所能地抗周援汉。 于是,代州、忻州,才是“太原之战”的关键战场,要想吃掉太原,就必须把契丹人挡在代州、忻州之外,而一旦二州失守,那么“太原之战”将会演变为“周辽大战”。 后周和契丹都没有做好打一场如此大规模战争的准备,因此,代州、忻州的成败将成为“高平之战”的休止符。 柴荣非常清楚代州、忻州的意义,所以才会派遣精兵悍将,进驻忻州。 英雄所见略同。契丹方面也非常重视代州、忻州,再派耶律敌禄援助北汉,并加派南院大王耶律挞烈助之。 既然更北面的代州才是北汉与契丹的交通咽喉,柴荣为何不派军进驻代州,而是退而求其次地驻军忻州呢? 这是因为在忻州和代州之间,尚存有契丹的军事力量。 在北汉的重要城镇中,都有契丹驻军,就好比灯塔国在棒子和倭国有驻军一样,名义上是帮北汉政权看场子,实际上则是监督北汉、搜刮北汉。 早在耶律敌禄从高平撤退的时候,就怀疑代州防御使郑处谦意志不坚定,有“变节投周”的嫌疑,于是就派契丹铁骑接管了代州的城门,并邀请郑处谦前来议事,为他摆下鸿门宴,准备擒杀之。 耶律敌禄接管城门的做法,大大刺激了郑处谦,而“鸿门宴”的老套路更是班门弄斧。于是郑处谦伺机“兵变”,先下手为强,杀死驻守的契丹兵,夺回城门控制权,拒绝耶律敌禄入城,并派人联络后周,表示愿意投降。 耶律敌禄只得率领数千无家可归的契丹骑兵游荡于忻州与代州之间,上奏契丹朝廷,于是契丹派来南院大王耶律挞烈。 换句话说,代州虽然向后周投降,但后周尚无能力实际接管代州。后周必须先接管忻州,然后再击溃忻州与代州之间的耶律敌禄,才能打通与代州的连接。麾下数千契丹铁骑的耶律敌禄,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后周大将符彦卿率领一万多人的步骑军出忻州北上,驱逐耶律敌禄。耶律敌禄避敌锋芒,退保忻口寨。 第790章 耀兵太原(下) 符彦卿,李克用的干孙子。他的父亲是李克用的养子、后唐名将李存审(符存审),李存审历事李克用、李存勖两代,屡破朱温、驱逐契丹、坐镇幽州,大小百余战,未曾败绩。符彦卿是李存审的第四子。 符彦卿十三岁时就能骑射,武艺非凡,最初在李存勖帐下听用,历事后唐、后晋、后汉、后周,是中原知名的老将、悍将。 符彦卿老成练达、谨慎持重,亦知此战结果对整个战局具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所以未敢轻敌冒进,而是奏请援兵。柴荣随即派李筠、张永德率三千兵马赴援。 契丹派游骑兵侦查、骚扰符彦卿大军,符彦卿严阵以待,并派先锋史彦超率两千骑兵探路,李筠率兵后继。 短兵相接,契丹兵败,被杀两千人。 这时候,按照符彦卿的意思,就该见好就收,打得谨慎些。猥琐发育,别浪。 然而先锋史彦超恃勇轻进,继续追杀契丹骑兵,甩开了己方大部队,孤军深入,最终因寡不敌众而惨遭失败,被契丹大军反杀。 随后,契丹杀了个回马枪,以步兵为后军的李筠难以抵挡,最终李筠仅以身免,后周军队损失惨重。符彦卿不得不退保忻州,随后退还太原。 史彦超,素以勇悍骁捷着称,是郭威的元从功臣之一,郭威称帝后,史彦超被任命为禁军将领(虎捷都指挥使),率其所部屯驻晋州。第一次“晋州之战”时,晋州统帅尚未到岗,只有一位代理刺史(知晋州刺史)王万敢,面对来势汹汹的北汉军队,王万敢秒怂,作为中央驻军的史彦超勇挑重任,统帅部众坚持抵抗,以少敌多,坚持了一个多月,直到王峻的援军赶到,以坚守晋州之功而封郑州防御使。 在先前的高平团战中,史彦超身先士卒,先登陷阵,以功升华州节度使。在忻口之战中,史彦超再次发扬了不怕死的作死精神,只知冲锋,不知后退。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前亡。悍将史彦超终于为国捐躯。 史彦超并未有太多显赫的战功,却被欧阳修老爷子列入《死事传》,按照修爷的说法是“初无卓然之节,而终以死人之事者”。修爷是有道德洁癖的,他最崇尚从一而终,最鄙视三姓家奴,故而特意作《死节传》,收录了“王铁枪”王彦章等三人,作《死事传》收录了张敬达、史彦超、孙晟等十五人。 忻口之败的消息传来,柴荣忧愤不已,一连几天吃不下饭。忻口之于柴荣,如同街亭之于孔明,滑铁卢之于拿破仑。忻口之败是整个太原会战的转折点。 当时,按照《资治通鉴》的记载,说柴荣亲率大军包围太原,旗帜环城四十里。这是个什么概念,并未解释清楚,《十国春秋》给出了答案:“晋阳城方四十里”。太原的城池周长只有四十里,所以后周的旗帜连绵四十里的概念,就是说后周军队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太原围了个水泄不通。后周军队“去城三百步围之”。 柴荣为了跟契丹人抢时间,一刻不敢耽误,用尽各种办法强攻太原城,但迟迟没有取得进展,而且形势对后周越来越不利。 首先是战略上准备不充分。 我们不能说是柴荣的战略误判。因为计划不如变化,因地制宜、与时俱进也是战略规划的基本素养。 起初,柴荣只是想“耀兵于晋阳城下”,吓唬吓唬北汉,震慑一下“晋独分子”,是“潞州自卫反击战”的收官结尾,小手笔,所以在战争动员——特别是后勤补给上,没有留出足够的空间。 结果开局太顺,一不留神就推到了太原城下,一不留神就占据了半个北汉,一不留神就有切断契丹援路的可能……于是,“始有兼并之意”。 战争升级了,从阅兵游行变成了灭国之战;紧接着,契丹来援,柴荣又不得不分兵前往忻州、代州,在围攻太原的同时,还要面对更为强劲的契丹铁骑,战争规模再次升级。 军需供馈亮起红灯。为了填补军粮亏空,后周军队不得不撕下了“解放者”的面具,开始剽掠河东百姓。 河东百姓大失所望,刘崇、柴荣,不过是一丘之貉。于是,百姓们纷纷逃往山谷躲避。 柴荣急忙制止剽掠,张贴安民榜,鼓励百姓安居乐业,恢复生产。同时宣布可以“捐官”,凡是赞助军队五百斛粮食、五百围草料者,赐进士出身;凡赞助千斛粮食、千围草料者,赐县市级干部(授州县官)。 但是——玩儿砸了,砸了,兔子还知道不吃窝边草呢……简直就是土匪!土匪都不如,还说让人家百姓念你们的好呢,就是一句话,恶心!钱肯定是挣不着了,恶心,恶心,恶心呐!呸——太恶心了! 再者,剽掠百姓是竭泽而渔,并非长久之计。于是柴荣紧急下诏,调发泽州、潞州、晋州、绛州、慈州、隰州及东昭义、河北等附近州县的民夫,转运粮草充军。据记载,当时参与运粮的民夫就有数万人之多。 太原城外有数十万后周大军,数十万人就是数十万张吃饭的嘴,一人一天吃一斤粮食的话,每天也要消耗数十万斤粮食,而且运送粮草的数万民夫自身也要消耗,运输中还会有一定比例的损耗…… 由于先前战略规划的不足,而导致的后勤不堪重负,最终使得后周军队难以为继。 其次,是天时。 后周在太原城下不仅失了民心,还失了天时。当时,大雨连日,道路泥泞,不仅给后周的后勤补给造成困难,更使得城下的驻军罹患疾病,军士们苦不堪言。 最后,则是军事上的不理想。 柴荣发动了数十万大军、数万民夫,急攻太原,“旦夕之间,期于必取”,却未能如愿;忻口之败,不仅损失了大将史彦超和数千兵马辎重,更是让契丹打通了援晋生命线,大量的契丹铁骑将在接下来源源不断地涌入河东。 这才是柴荣真正忧愤的原因,是导致他接连几天吃不下饭的原因。结束了,太原之战结束了。 于是,柴荣壮士断腕,毅然决然撤退,为后周保存实力。 当柴荣下诏班师之后,后周大军出现了混乱,有人在军中散播谣言,使得军心动摇,军用物资大量丢失。所谓的丢失,就是监守自盗。 大将药元福对柴荣说道:“进军容易,退军难。”于是柴荣委任药元福负责断后。不出所料,刘崇趁后周退兵之际,出兵追杀,被药元福击退。可即便如此,后周仍然损失惨重,数十万来不及转运的粮草只得一把火烧掉,而丢失的武器辎重则不可胜计。 随着后周的撤军,之前归降后周州县官员全都弃城而走,北汉迅速收复故土。唯有代州据城自守。 此前,代州郑处谦降周,可很快就被部将桑珪所杀,桑珪表奏柴荣,诬陷郑处谦勾结契丹,桑珪还给柴荣送来一份大礼,纳作归顺大周的投名状,这份礼物就是北汉的枢密直学士王得中。 在高平之战中,刘崇听信司天监的话,执意逆风开团,王得中扣马泣谏,被骂退。战后,刘崇派王得中礼送耶律敌禄归国,顺便请求契丹继续出兵协防太原,得到了契丹的允诺。当王得中途径代州归国的时候,恰巧赶上桑珪兵变杀郑处谦,桑珪将其逮捕,并送给柴荣,以示归顺后周之诚意。 经过忻口之战,代州孤悬晋北,深陷契丹、北汉的重重包围之中。桑珪不敢投降北汉,也无法出逃,于是只能闭城坚守。北汉派军攻打,代州孤城无力抵抗,北汉轻而易举地收复代州。 话说柴荣收获了刚从契丹归来的王得中,如获至宝,给他赏赐了玉带、宝马等物,然后向他询问契丹方面的动态。 王得中只承认自己奉命送耶律敌禄归国,对北汉求援契丹一事矢口否认,坚称契丹不会南下支援。 直到忻口兵败的消息传来,柴荣才知道王得中说了谎,他不仅是送耶律敌禄回国,更是奉命搬请救兵,而且他也知道契丹很快就会发兵救援。于是便以欺君罔上之罪将王得中诛杀。 临死前,有人替王得中感到惋惜,对他说:“你明知契丹会发兵救援,却不如实相告,契丹援兵到达之日,不就是你的死期吗?” 王得中叹口气,说道:“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我食刘氏之禄,且老母亦在太原城中,如若以实相告,周人必将重兵据险,如此,则家国两亡。我一个人苟且偷生还有什么意义?不如以我一个人的死来换取国家和家人的平安。” 显然,柴荣在一定程度上蒙受了王得中的欺骗,虽然料定契丹会发兵救援,但也心存侥幸,在太原城下聚集了数十万大军,而派去忻州、代州的前后不过两万。所以,在忻口之败后,柴荣才会迁怒于王得中,杀之泄愤。 6月1日,柴荣下诏班师。“高平之战”至此结束。 第791章 立国之战 【立国之战】 “高平之战”对交战三方均产生了深远影响。 一,北汉。 北汉是政治上的侏儒,称臣受册于契丹,对北面的契丹爸爸亦步亦趋。随之而来的是主权上的践踏和经济上的盘剥。 没有人愿意当孙子。刘崇迫切地希望提高北汉的国际声望,所以在高平目睹了后周的兵力弱势后,才坚决要求契丹援军袖手旁观,要以北汉自己的力量击败后周,借此向契丹炫耀北汉的实力,刷新契丹对北汉的态度。 没想到玩儿砸了,北汉的三万精锐被后周翻盘反杀,刘崇仅带着百余名贴身骑兵狼狈逃离战场,而“十万契丹铁骑”果真袖手旁观。 之后,后周乘胜进围太原。刘崇无奈,只能继续向契丹乞求援兵。 本欲借“高平之战”咸鱼翻身的刘崇,弄巧成拙,国际声望一落千丈,从此之后不得不更加依附于契丹爸爸。 刘崇因此忧愤成疾,一病不起。刘崇自觉时日无多,于是命皇子刘承钧监国摄政,半年后,刘崇在无限的失落和不甘中撒手人寰,享年60岁,在位4年。北汉政权随之迎来了第二位统治者——刘承钧。 据记载,刘承钧“性孝谨,勤于为政,爱民礼士”,使得“境内粗安”。“高平之战”打残了北汉,使得其新任统治者刘承钧无力觊觎汴州,只能安心休养生息。 刘承钧为了维护北汉政权,对内休养生息,对外则事契丹愈谨,每逢上表,必称儿,契丹在回复中也称其“儿皇帝”。 刘承钧喜提“儿二代”之美誉。 二,契丹 “高平之战”的主要参战方是北汉和后周,这里的评判标准是战争资源的投入,从这个角度来看,契丹只是一个酱油男的身份。 然而秤砣虽小压千斤,区区数千契丹铁骑却撬动了数十万人的战争,改变了战争走向,所以从对战局的影响力来看,契丹又是最为重要的点睛之笔。 在参战的三方中,契丹也是唯一取得正收益的一方。 北汉自然不用说,赔了老本,人员、物资损失惨重,国际声望一落千丈,刘崇本人也忧愤而死;后周同样在人员和物资方面损失惨重,没有收获一寸土地,还失去了河东的民心。 契丹则收缴了大量军需物资,后周的亏损几乎全成了契丹人的收获,北汉不仅没能分到战利品,还遭到了契丹军队的掠夺。据史籍记载,契丹军队抢夺战利品时,“误抢”了北汉的军民,还是刘崇出面索要,契丹才十分大度地归还了所掠人口。 注意,只是归还了北汉的人口,至于物资嘛……把人还给你就不错了,还要啥自行车? 另外,北汉官方报道说是“我国人有为契丹误掠者”,契丹的官方报道也说“汉民有为辽军误掠者”,试问在北汉的境内,怎会“误掠”?如果战场是在北汉与后周的边境地带,这种说法当然成立,契丹军队掠夺后周的百姓,一不小心跨越边境而不知,误把北汉百姓当成后周百姓,这还能让人信服。 战场是在北汉腹地,全是北汉百姓,您“误掠”? 契丹在北汉境内为所欲为,北汉不仅逆来顺受,事后还要主动帮契丹爸爸擦屁股,这是常规操作。古今中外,历来如此,可以参考民国时期灯塔国在上海的种种暴行,或者灯塔国在南高丽驻军的暴行,或者灯塔国在倭国…… 除了大量的钱粮物资、人口等资源,契丹最大的收获是政治上的收获,即上文所讲,北汉政权不得不更加依附于契丹。北汉也因此成了契丹染指中原的桥头堡和搅屎棍。 三,后周 后周在“高平之战”中的表现十分抢眼,虽然最终匆忙撤军,但及时而果断的撤退同样堪比一场胜利。 “高平之战”对后周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虽然物质上损失惨重,但总体来说,对后周的影响是正面的、积极的。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1,增强了内部凝聚力。 在战争爆发之初,或者说柴荣登基之初,后周国内虽然没有足以威胁柴荣统治的军政势力,但有不少人是骑墙派,特别是当北汉大举入侵潞州的时候,朝中文武群臣持观望态度的不在少数。 在交战时,樊爱能、何徽等望风而逃,还妖言惑众,另外,柴荣还曾推演出刘崇如果失败,必然会从江猪岭逃遁,于是命泽州刺史李彦崇率兵把守,江猪岭就是刘崇的华容道。李彦崇轻信了樊爱能、何徽的谣言,认为后周大势已去,于是率兵返回。结果后来刘崇果真从江猪岭有惊无险地逃走。 柴荣将李彦崇贬官,而将樊爱能、何徽等数十位将领斩首。 樊爱能等人的临阵脱逃极大刺激了柴荣,使他着手于军制改革,并取得了成效,特别是对禁军的改革,后文将会详述。 柴荣对军队的一系列改革对后世影响深远,为大宋江山奠定了基础。 与此同时,符彦卿等有功将士各有封赏。 柴荣缺少自己的嫡系,而通过“高平之战”,柴荣整顿了队伍,赏罚分明,迅速建立起一支由“从征功臣”为核心的嫡系力量,使得后周内部紧密团结在以柴荣同志为核心的权力体系中。 2,提高了柴荣的自信 “高平之战”是柴荣力排众议,最终取胜,所以自此之后,政事无大小,柴荣皆亲决。柴荣对自己的判断更加充满自信,成为接下来的统一战争中的一个优点。不过这无疑也加重了柴荣的工作量,就像“事无巨细,事必躬亲”的诸葛亮一样,繁重的工作必然会缩减寿命。这也是柴荣年仅39岁就过早离开我们的原因之一。 无数的事实告诉我们,“996”真的容易过劳死。 3,极大地提高了后周的国际威望,后周从此威震四海,为接下来的统一战争奠定了基础。“高平之战”成为柴荣的立国之战。在后文,我们将目睹各方敌人望风披靡的精彩大戏。 4,开启了统一的步伐 自唐末以来,铲除藩镇割据、统一华夏、恢复中华,始终是仁人志士的伟大理想,为之抛头颅洒热血,为之前赴后继,柴荣亦不例外。 据史籍记载,柴荣“及高平既捷,慨然有削平天下之志”。 第792章 长乐老之死1 【长乐老之死】 在“高平之战”的过程中和结束后,柴荣多次进行赏罚,大赏有功之臣,严厉处罚有罪之将,净化队伍。那么对于竭力反对柴荣亲征,甚至不惜对柴荣进行人身攻击的冯道,柴荣会如何处置呢? 答:赠尚书令,追封瀛王,赐谥“文懿”,外加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冯道去世了,享年73岁,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柴荣亲征前,让冯道负责安葬郭威。风烛残年的老爷子颤颤巍巍,随同太祖灵驾出离了汴州,葬于嵩陵(今河南省新郑市周家村)。仅仅是将郭威的棺椁下葬,就已经给73岁的冯老先生折腾地够呛,葬礼的流程还没走完,没等祔祭太庙,冯道便也陪伴先帝去了。 冯道是中国历史上最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之一,虽然他的死跟“高平之战”没有直接联系(也许有间接联系,比如柴荣故意让年逾古稀的他负责繁文缛节的先帝葬礼,诚心累死他),但我仍然要在柴荣开启统一大业之前,先回顾一下冯道的一生,因为他的生平经空前绝后且饱受争议。 冯道生于唐朝末年的河北瀛洲,寒门子弟,自幼苦读,颇善文笔,长大后成为幽州刘守光的幕僚。那时候,冯道还年轻,还比较书生意气,因直言劝谏而被刘守光投入大狱,却也因祸得福,等刘守光被李克用吞并后,冯道不仅没有遭受清算,还得到了河东监军张承业的赏识,后来就成为了李存勖的幕僚。 一次,郭崇韬劝谏李存勖,李存勖盛怒之下险失方寸,而冯道也冒险劝谏,并为郭崇韬开脱,终于使李存勖恢复了理智。郭崇韬也因此对冯道心怀感激,冯道也因郭崇韬的推荐而平步青云。 李存勖称帝后,冯道成为翰林学士,进入到核心权力圈。 李嗣源称帝后,将冯道提拔为宰相,随后又加端明殿学士,成为皇帝身边的贴身智囊。 从此之后,冯道就活跃在历届中原王朝,成为政坛常青树,直到后周世宗柴荣时,因病去世。 冯道历事四朝十帝,人称“十朝元老”。实际上这期间还曾向契丹称臣,接受了辽太宗耶律德光的封官,如果非要较真的话,应该是“五朝十一帝”。 冯道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们从正反两个方面来推敲: 一,正面 1,颜值:貌类司空 据说冯道年轻时长得很像唐朝名相杜黄裳。当时,河东监军张承业欣赏冯道的文采,欲加以重用,不过冯道不知什么原因得罪了当时一个着名的相师周元豹,周元豹便向张承业进谗言,说冯道这人面相不好,一看就没什么前途,千万不要重用。 这时候,另一位幕僚卢质——也是后来的后唐宰相,对张承业说道:“我之前有幸瞻仰过司空杜黄裳的画像,发现冯道长得很像杜黄裳。周元豹的话不能信!” 2,“性纯俭” 冯道出身寒门,富贵之后也没有忘本,依旧朴素接地气,从不讲究排场。随军出征时,与底层士兵同吃同住。丁父忧期间,自掏腰包赈济穷人,还亲自砍柴种地。 如果有人因各种原因无法耕作的,冯道就在夜间偷偷潜入其田,帮他耕作,简直就是当代活。 3,道德模范 每当有兵士将掠夺的美女送给他时,他就将美女安置在旁边的屋子里,然后帮忙寻找其家人,将被掠女子归还本家。 4,冯道与李嗣源不得不说的两三事 41忧国忧民 “明宗盛世”时,后唐明宗李嗣源问冯道,说现在连年丰收,老百姓的日子应该好过了。 冯道回答说:“谷贵饿农,谷贱伤农,此常理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陛下以为遇上几个丰收年,老百姓就安居乐业了?来,听我给您背一首唐诗: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 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 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李嗣源当即命人把这首诗誊写下来,每日一读,以警醒自己当个爱民如子的好君王。 42居安思危 在“明宗盛世”的时候,冯道不止一次地提醒李嗣源,不要迷失在眼前的盛世辉煌中,要居安思危、戒骄戒躁。 “天以有年表瑞,更在日慎一日……陛下勿以清晏丰熟,便纵逸乐,兢兢业业,臣之望也。” 冯道是亲眼目睹了李存勖前期的艰苦奋斗,与后梁相据二十年,结果接着奏乐接着舞,三年而亡。 李嗣源同样深以为然。 在某种程度上,是冯道辅佐李嗣源达成了“明宗盛世”的中兴之象。 43无形之宝 某次,临河县进献了一个精美的玉杯,上面还刻着“传国宝万岁杯”六个大字,李嗣源爱不释手,颇为喜欢,于是就拿给冯道显摆。 冯道表情冰冷,说道:“此前世有形之宝耳,王者故有无形之宝。” 李嗣源接着问他什么才是帝王的无形之宝。 冯道曰:“仁义者,帝王之宝也。故曰:‘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 李嗣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高度赞扬了冯道的高见,然后礼送他出去。等冯道走远后,李嗣源立刻扭脸问身边人,“他刚才说的什么意思?” 李嗣源武将出身,不识字,根本不懂什么“之乎者也矣言哀哉”,就因他没文化,安重诲才特意设置“端明殿学士”,专门负责给他翻译臣子们的奏章,冯道摇头晃脑,一番什么仁义者什么什么也……李嗣源根本听不懂。 等身边人给他翻译成大白话之后,李嗣源才深深地点头,更加敬佩冯道。 5,雅量大度 51必遗《兔园策》 “明宗盛世”时,也是知识分子的短暂春天,由于政治斗争等诸多原因,李嗣源像武则天、唐昭宗一样,大力提拔寒门子弟,培养天子门生。比如像冯道这样的,没有背景、没有根基,但品学兼优的“穷二代”开始飞黄腾达。 而这些新兴的知识分子,基本都有没“进士及第”的学历,这就引起了老一辈知识分子的不满和嫉妒。 比如任赞,就是通过十年寒窗进士及第,在后梁做到了翰林学士,后梁被灭,任赞被“梁臣”的身份挤出核心权力圈。 某次散朝之后,任赞就指着前面的冯道,对身边人说道:“冯道要是走得快了,身上一定会掉下一本《兔园策》。” 随行同事们“哈哈”大笑。 据欧阳修记载,《兔园策》是当时的启蒙教材,且多用于教学资源匮乏、师资力量低下的民办学校,“乡校俚儒教田夫牧子之所诵也”,任赞代表着社会精英阶层、高级知识分子,他们对于《兔园策》的态度是充满鄙夷的,所谓“士人多贱之”,所以故意以此讥讽没学历的冯道。 这就好比有人认为喝咖啡的就是高雅,吃大蒜就是低俗一样。 冯道听说后,主动找到任赞,说你们瞧不起《兔园策》,无非是因它在乡野村夫中人手一本,但它里面的内容却并不低俗,它乃是唐太宗之子蒋王李恽召集当时的名儒们集体创作,其中引经据典,堪称一流!所以它是精华,而不是糟粕。我小时候确实拿它开蒙,至今仍能背诵,您不能因瞧不起我的出身,就贬低《兔园策》的学术地位。 冯道以理服人,任赞无地自容。 对于这次“兔园策事件”,史书上略存争议,有的说是任赞主谋,也有的说是别人说的这句话,而任赞只是从中附和讥笑。 而这件事到此还没有完,没有把冯道的大度表现出来。几年后,李嗣源病重,上演了“李从荣谋反案”,任赞被列为“秦王党”,被认为是李从荣的党羽,面临严酷的清算。这时候,冯道主动站出来,替任赞说情,保住了任赞的一条命。 任赞以《兔园策》当众讥讽冯道,而在任赞落难时,冯道不仅没有挟私报复,反而据理力争,救了任赞一命。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冯道之所以受到人们的尊敬,不仅仅是其年龄和阅历,他的人性闪耀着熠熠光辉。 52以德报怨 任赞毕竟是985、211的名校高材生,老牌儿知识分子,骂人也不带脏字,只用一本《兔园策》讥讽冯道。然而武将们就没那么委婉了,武将们通常会直来直去,口腔体操,问候冯道祖宗十八代。 冯道出镇同州时,得罪了同州节度副使胡饶,胡饶经常醉醺醺地堵门骂大街,怎么三俗怎么骂,简直不堪入耳。 而冯道每次都和颜悦色地派人把他迎请到屋里,盛宴款待,毫无愠怒之色。几次之后,胡饶满脸羞愧,诚恳地向冯道表示了歉意,从此之后对他敬重有加。 有人问冯道为何不整治他一下。 冯道说我犯得着跟他这种人一般见识吗?再说了,他为人不善,日后必有报应,我又何必恼怒? 53有头驴,叫冯道 后晋时,冯道奉命出使契丹,这个故事随后详细展开。总之,冯道因此背负了“汉奸”、“卖国贼”的骂名,被中原人千夫所指。 某日,有人牵了一头驴,驴的背上挂着一面大横幅,上面写着“冯道”二字,在首都的大街上招摇过市,还故意在冯道的办公地点——中书省门前来回走了好几圈。 冯道的亲信们急忙跑去告诉冯道。 冯道还是不急不怒,缓缓说道:“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有可能是有人在寻找驴子的主人。” 第793章 长乐老之死2 6,被宰相耽误了的段子手 61一辈子不靠谱 冯道在中书时,有位举子前来拜谒,用句道儿上的话说,就是来拜码头,一般来说就是拿着自己精心创造的文章辞赋,求赏识,求包养。 冯道仔细看了这位年轻举子的文笔,确实有可圈可点之处,再一看他的名字,李导。于是,冯道故意板起脸来,吓唬他说:“我名道,你难道不知避讳?” 也许是冯道装得太像,也许是李导年轻气盛、书生意气,竟然急了,争辩道:“我的导是‘寸’字底的导,相爷您是没有‘寸’的道,同音不同字,有何不可?” 冯道笑道:“跟你逗着玩儿呢。我不光名字里没有方寸,我这辈子呀一直就没有方寸(老夫不惟名无寸,诸事亦无寸)。” 62不敢说,可不敢说 某次冯道听门客读《道德经》,闹出了笑话,因为“道”字要避讳,而《道德经》开篇第一句就是“道可道,非常道”。 门客手捧书本,正要宣讲,抬头正望见旁听的冯道,吓得一身冷汗,慌忙改口曰:“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 捧哏:那还说什么呀。 63两脚一千八 后晋初年,冯道与和凝同为宰相。冯道老成持重,和凝性格急躁,二人一缓一急,成为朝廷一景,也因此闹了不少笑话。 某日,二人闲聊。和凝新买了一双鞋,而冯道也穿着一双新鞋,布料款式几乎一模一样,宰相同款。于是和凝就问冯道,“您这鞋是花多少钱买的?” 冯道知他性急,就故意逗他。 只见冯道抬起左脚,缓缓说道:“九百钱。” “啊?!”和凝当场就蹿儿了,回头怒骂自己的仆从,“为什么你花了一千八?做花账、吃回扣不要紧,但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胃口更大,敢翻倍黑我的钱……” 史籍记载,“诟责久之”。 骂了大半天,仆从们低着头不敢说话。这时候,只见冯道缓缓放下左脚,又缓缓抬起右脚,说道:“这只也是九百钱。” 在场的高官们哄堂大笑。 求:和凝仆人们的心理阴影面积。 7,劝谏汉祖 刘知远称帝之初,曾有一件轰动全国的“牛皮大案”,涉案二十多人。 原来,刘知远在河东聚草屯粮时,曾颁布了一条战时法令,禁止民间私下交易、使用牛皮,如果民间的牛死了,要上报官府,牛皮上缴,违者一律死刑。因为牛皮在冷兵器时期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可以用来制作铠甲和战鼓等物。 铁、铜、皮,是衡量一个政权稳定与否的标尺。一般来说,管制得宽松,就说明这一时期政通人和、天下太平,反之,则说明兵荒马乱、狼烟四起。 刘知远从河东节度使变成了天子,禁牛皮的法令也就从地方法推广为全国通行之法。很快,潞州的二十多人就触犯了该法,地方法院经过一审,依法依律判处死刑,上报中央核准。 而当时,潞州推官(节度使之下,次于判官,执掌狱讼,大约可以理解为今天的检察院副院长)张璨附上了自己的一封奏章,大意是该法令是陛下在河东谋大业(把造反说得多么清新脱俗)时,不得不采取的战时法令,而现在陛下已经是天子了,天下归一,也就不用再使用如此严格的法令了,因为这对老百姓的生产带来了极大的不便,弊大于利。 之前在讲后汉时,已经详述过“汉法严酷”,以及文官集团与武将集团的争权夺利。张璨的封奏惹怒了当权者,他们认为这是对新兴的后汉朝廷的不认可、轻蔑,于是将此事上纲上线,添油加醋地解释给刘知远。 刘知远果然大怒,小小推官,也胆敢,这还了得?当即下令:法令照常执行,二十多人照常杀,另外,张璨也判死刑! 冯道接到敕令,大吃一惊,急忙面见刘知远,表示如今牛皮禁令确实不合时宜,另外,潞州的一个小小推官,虽然官职卑微、俸禄微薄,却能心系天下,不惜冒死劝谏,应该予以嘉奖,怎能非但不赏,反而诛杀呢?这条敕令太糊涂了,我不得不冒死劝谏,如果陛下认为劝谏者有罪的话,那就请把我也一起杀了! 刘知远沉默不言。 冯道跪地,顿首再拜,“陛下,张璨无罪,请赦免!” 刘知远又沉默了良久,之后说道:“我只能说表示遗憾了,因为命令已经下达了。” 冯道急忙说道:“敕令还未正式颁发!” “好,那就收回来,把张璨赦免了。” 冯道继续追击,“那禁牛皮的法令呢?也要废除啊!” “好好,废了。” 于是,张璨和那二十多个犯人均被赦免,严禁牛皮的法令也被一并废除。 8,安定镇州 契丹灭晋北返时,将冯道、和凝等重臣作为战利品,胁迫北上。当冯道他们来到镇州时,出事儿了,耶律德光在杀胡林暴毙,群臣拥立耶律阮,随后便是“祖孙争权”、“横渡之约”。 耶律阮急于率军回京与祖母述律太后争鼎,所以将冯道等人暂时留在镇州。随后,镇州军民趁虚发动兵变,驱逐契丹驻军。 契丹驻军逃走之后,镇州陷入到严重的混乱之中,冯道出面维持秩序,指挥调度有方,镇州也很快得到安定。于是,军民们便推戴德高望重的冯道主持镇州。 冯道推辞,说这不是我一介儒生能胜任的,于是推选了骑兵将领白再荣暂管镇州。虽然白再荣很快就腐化堕落,人送外号“白麻荅”,但维护镇州秩序,冯道立了首功。 “军民由是帖然,道首有力焉。”——《旧五代史》 不仅如此,冯道还自掏腰包,赎买了被契丹掳掠的中原女子,送到寺庙暂存,然后再寻访其家人,归还本家。与他在“梁晋争霸”时的做法如出一辙。 9,刻印《九经》 在当时,已经有了雕版印刷术,但是在这过程中,人为失误如字词句的漏错,还是不可避免的,这就导致了很多书籍的质量良莠不齐,严重影响了文化的传播和传承。 后唐明宗长兴三年(932),冯道奏请李嗣源,因“诸经舛缪”,因此国家应该及时出版一套官方指定图书,作为唯一正确的版本,用以流通传播。于是,在宰相冯道、李愚的牵头下,由国子监田敏同志以“开成石经”为底本,雕印儒家经典《九经》。 “开成石经”由114块大青石组成,每一块石碑都有两米多高,内容是儒家最重要的12部典籍,包括《诗经》、《尚书》等,唐文宗时由国子监郑覃牵头,耗时七年完成,由于是在开成二年(837)完成,因此又被叫做“开成石经”。 在当时,书籍主要是靠手写抄录来传播,因此造成了大量的混乱和错误,严重影响了科举取士的质量,而“开成石经”就是朝廷的官方唯一指定正确版本,成为知识分子们的必读之物,更是各种经书的校准参考。 到了五代时期,雕版印刷技术已经非常成熟,因此冯道建议以“开成石经”为底版,将其大量印刷。 这项浩大的工程持续了22年,从后唐长兴三年(932)开始,一直到后周广顺三年(953),《九经》才全部刻印完成。 等这项工作完成的时候,除了冯道,当时的主要参与者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冯道也于次年(954)离世。还好,冯道欣慰地看到了它的完工。 这项工作在史籍中只有寥寥几句话,但它在文化史中却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我们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正因有了它,中华文明才得以延续,才有了我们今天所谓的民族认同感、归属感,才使得中华民族在“五代十国”之后,再也没有四分五裂的乱世。 申明:我所谓的四分五裂是指春秋战国、南北朝、五代十国这样的看似“周期律”的、自上而下的、是政治思想文化等合集的全方位民族大撕裂,个别的藩镇割据(如清初三藩)或地方起义(如太平天国)不在上述论点之中。也就是说,自宋朝之后,版图上的割裂并没有改变我们作为“中国人”的共识,“统一”是我们全民族的共同意愿和大势所趋。 而这一切,除了与我们津津乐道某些明君圣主、文臣武将的丰功伟绩有关外,也请不要忘记在那条看不见刀剑的战线——思想文化战线上的英雄——冯道。 第794章 长乐老之死3 二,反面 1,事当务实 冯道的务实精神在李从珂夺权的时候就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当时,李从珂从凤翔起兵,一路东来,愍帝李从厚连夜出逃。由于李从厚是在半夜紧急出逃,没有通知文武群臣,所以第二天早晨,冯道等群臣还照常打卡上班。 在半路途中,群臣们才听说了皇帝旷工的消息。冯道立刻转身回家,一旁的李愚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说皇上虽然走了,但太后还在,我们应该如平常一样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然后派个小宦官去请示太后的意见,得到太后的批准后,再回家待命,这才是当人臣的本分! 冯道则说:“皇上抛弃社稷,现在已经没有皇上了。我们做臣子的,只能听命于皇上,如果没有皇上的旨意,就擅入皇宫,这是不好讲清楚的呀。再说了,潞王(李从珂)的安民榜已经遍贴京城的大街小巷,将来谁是皇上,还真不好说,不如先回家等等看。”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回家了。 还没等冯道走到家,安从进就派手下快马加鞭催促冯道,说李从珂马上就要进京了,要冯道即刻率领百官出城迎接。 于是,冯道便原地停留,派人召集文武百官,准备迎接潞王李从珂。中书舍人卢导来到后,冯道便催促他速速起草一份劝进书。 卢导被这句话惊到了,“道哥,你想干啥?潞王进京,我们只需要列队欢迎即刻,何来劝进?就算要行废立之举,也该先禀明太后,由太后下达废立教令,然后再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岂能由我先起草劝进书呢?” 冯道只说了四个字,“事当务实”。这句话成为经典,也成为深深烙印在冯道身上挥之不去的污点,广受后世诟病。 卢导被这句话气炸了,“道哥,自古以来,哪有天子在外,而臣子劝进他人的?万一潞王不想当天子,而拿君臣大义来责备我们,我们何言以对?” 卢导不傻,李从珂当然是想当天子的,但是为了不留骂名,李从珂肯定会先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嘴脸,道貌岸然一些,如果只是“你们这样做不对啊,以后不许这样了”的责备两句还倒好,万一被当替罪羊,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远有司马昭杀成济,近有朱温杀朱友恭、氏叔琮,都说明了这个问题——当舔狗的最终结局一定是兔死狗烹。 还没等冯道耐心说教,安从进又派人前来催促,“还不赶快出城列队?故意磨蹭,你们是什么意思?” 众人慌忙来到城门外列队,见李从珂还为来到,冯道便与宰相刘昫、李愚等坐在城门楼下歇脚,这时候卢导姗姗来迟,冯道急忙站起身,一把拉住卢导,再次催他起草劝进书,而卢导仍以上述的话来对答。 这三位宰相——冯道、刘昫、李愚,其中刘昫便是《旧唐书》的署名作者,也是冯道的亲家翁,二人穿一条裤子;而李愚则非常鄙视冯道的为人,经常拿着冯道的工作失误故意恶心刘昫。 当此国难之际,冯道的做法更令李愚鄙视和愤怒。当卢导说完这番话后,李愚立刻补充道:“卢导说得对。我们这些人的罪恶,简直擢发难数!” 2,奴颜婢膝事契丹 21“我愿意” 石敬瑭建立后晋,推翻了李从珂,冯道又非常识时务地辅佐石敬瑭。石敬瑭任命冯道为首席宰相,对他尊崇有加。 然而“儿皇帝”石敬瑭的头等大事,就是要派一位高级官员去契丹汇报工作。在当时,所有人都避之不及。 在唐朝时,中原王朝是天朝大国,是番邦小国的宗主国,常言道:上国之臣当下邦之主。唐朝使节出使藩属国,会得到超高规格的贵宾待遇,中p的礼遇,我们看《西游记》就会有直观的体会,一个唐朝的和尚,一句“我从东土大唐而来”,您再看人家一国之君的表现,何况是唐朝的大臣了。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后晋是番邦小国,契丹是天朝大国,后晋的使者在契丹就成了儿子的儿子,奴下奴。 另外,契丹人荒蛮无理,不曾教化,未明纲常,行无诗书,坐无礼义……当时正值石敬瑭出卖“幽云十六州”,契丹人不仅接管了这些地区,还将这些地区的节度使等官员扣留软禁,而欺辱、扣留中原使节,也是北方游牧民族的保留节目,所以此行尚有因公殉职之危险。 而比装孙子、殉职更痛苦的,就是要背负“汉奸”、“卖国贼”的千载骂名。 所以满朝文武全都闪躲,不愿接这个艰巨而可耻的任务。石敬瑭为此非常犯难。 这天,冯道与同事们正在单位食堂用餐,刚刚吃完,就有工作人员来宣读皇上的旨意,大意是询问大家有谁愿意替主分忧,去北面出差,车马都预备好了,即刻就走,你们不是吃饱了嘛,咱吃饱了好上路…… 当时,包括宣读皇上圣谕的小吏,都吓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 现场安静极了。 就在这时,冯道默默地取来纸笔,大笔一挥,写下两个大字:“道去”。然后就吩咐下人,请帮忙通知自己的妻子,今晚不能回家吃饭了,要出趟远门…… 小吏接过冯道的纸条,感动地泪流满面,“道哥,一路走好!” 石敬瑭也非常感动,亲自为他设宴饯行,“咱们本着公平自愿的原则……您这么大岁数了,还让您趟这潭浑水……” 冯道视死如归道:“陛下受北朝恩,臣受陛下恩,有何不可?” 史籍记载,石敬瑭亲自为冯道斟酒,流着眼泪向冯道敬酒。 22下周回国 据《旧五代史》记载,辽太宗耶律德光非常重视冯道的到来,对他殊礼备至,听说冯道要来,耶律德光甚至要亲自郊迎……但是,我们通过随后的一些记载(后文会有呈现),似乎这些更像是中原人故意给自己脸上贴金。 按照中原史书的记载,冯道抵达契丹后,果然遭扣留。契丹人倾慕中原文化,所以非常希望中原的念书人能留在契丹,建设大契丹,比如韩延徽等。 耶律德光给冯道出了一道送命题:愿意留下吗? 回答愿意,人留在契丹;回答不愿意,灵柩送回中原。 冯道回答说:“南朝为子,北朝为父,两朝皆为臣,岂有分别哉!” 满分标准答案。耶律德光大喜,于是就给懂事乖巧的冯道安排了住所、工作,欢迎冯道加入大契丹共荣圈。 冯道当然不愿意留在契丹,他自有回国的办法。 为了收买人心,耶律德光常有赏赐。冯道每次都把赏赐的金银珠宝卖掉,然后大量囤积柴炭。 耶律德光不解其意,于是派人问他。 冯道回答说:“北地寒冷,我年老体虚,所以多置备些取暖之物。”借以表明自己已经死心塌地准备在契丹长期定居。 耶律德光被他感动了,这样的“亲辽派”留在契丹真是大材小用了,应该让他回到中原,打入石敬瑭内部,为党国效力……于是,就允许冯道返回中原,到后晋发光发热。 结果冯道断然拒绝。 这有些出乎耶律德光的预料,“你……回去,真的,不是逗你玩儿。” 一而再,再而三。“冯道三上表乞留,固遣乃去”。 这戏演得太像了。最后,还是按照中原的传统,辞让三次,然后在耶律德光的铁令之下,才恋恋不舍地泣别契丹…… 第795章 长乐老之死4 而即便如此,冯道也没有立即上路,而是赖在契丹给他安排的单位宿舍里,嘴上答应着回国,可就是迟迟不动身。每当契丹人前来催促,冯道总是重复贾老板的那句名言,“下周回国,一定一定。” 就这样赖了一个多月,还不走,契丹人急了,皇上下了命令让你走,你难道要抗旨不遵吗? “相信我,下周回国,真的。” 随后才极不情愿地、磨磨蹭蹭地踏上南返之路,在路上,他也是逡巡不进,走一步停两步,遇见驿舍必定留宿…… 他的随行人员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问他:“咱好不容易可以活着离开北国,回归中原了,只恨自己没有肋下生翅,可您怎么……您对契丹该不会是真爱?” 冯道说道:“你们懂什么?是我们的车马快,还是契丹铁骑的马蹄快?如果我们表现出急于归国的样子,不出一天就会被抓回来。只有表现出不愿回国的样子,才会使契丹人放心地放我们走,我们才能真的回国。” 众人恍然大悟,欲擒故纵,姜还是老的辣。 对于这个故事,我们简单梳理一下疑点和争议: 首先是时间。 据《旧五代史》记载,冯道是天福二年(937)离开中原,天福四年(939)二月回国;而《辽史》则记载是会同元年(938)9月,冯道才来契丹,会同二年(939)二月送行。 其次,就是耶律德光对待冯道的态度。 按照《旧五代史》的记载,耶律德光非常器重冯道,甚至要郊迎,幸好被群臣以“天子无迎宰相之礼”劝阻。 而在《辽史》中,对此只字未提,之是很平常地记载说边境奏报冯道等人来为耶律德光呈献尊号,于是耶律德光就派人去接引;到了契丹皇宫之后,也是按照国际惯例赐宴,然后进行常规地接待,期间给冯道“加守太傅”,天朝上国给番邦贡使加官进爵,这也是国际惯例,唐朝没少给周边少数民族政权的来使加“某某都督”、“某某将军”之类的头衔,然后设宴饯行…… 关于耶律德光对冯道的态度,下面还会有一个小故事来让《旧五代史》打脸,在此先按下,稍后再表。 问题来了,冯道是何时去的,又是何时回来的?他究竟有没有经历那段“下周回国”的惊险经历? 我摘取了几段史料,有意思极了: 《旧五代史·冯道传》: “(天福)二年(937),契丹遣使加徽号于晋祖,晋祖亦献徽号于契丹……” 《辽史》: “会同元年(938)六月,册晋帝为英武明义皇帝……九月,边臣奏晋遣守司空冯道……来上皇太后尊号……十一月甲辰朔(11月1日),命南北宰相及夷里堇就馆赐晋使冯道以下宴,丙午(11月3日),上御开皇殿,召见晋使……” 显然,这次出使契丹的原因是契丹给石敬瑭加了尊号,然后石敬瑭乖巧地买一送一,不仅给耶律德光回赠了尊号,还给述律太后附赠了尊号。 只不过在具体时间上,《旧五代史·冯道传》说是937年,《辽史》说是938年。到底哪一年?别急,再看一下《旧五代史·晋高祖本纪》: “(天福三年,938)八月,以左仆射刘昫为契丹册礼使,左散骑常侍韦勋副之,给事中卢重为契丹皇太后册礼使…… 十月……契丹命使以宝册上帝徽号曰英武明义皇帝。 (天福四年,939)二月……宰臣冯道、左散骑常侍韦勋、礼部员外郎杨昭俭自契丹使回…… 三月,左仆射刘昫、给事中卢重自契丹使回……” 这就是欧阳修老爷子痛斥《旧五代史》,并亲自撰写《新五代史》的原因之一,《旧五代史》现场翻车,在《冯道传》里说是937年,而在《高祖本纪》中又说是938年。 不过,真相永远逃不过我们的火眼金睛,稍加分析,便水落石出,本书最值钱的地方就在这儿——蛋疼: 先说真相: 938年6月,契丹使者来给石敬瑭呈献尊号,该使者应该在8月之前就抵达后晋;随后,经后晋群臣讨论,于8月份派遣冯道等人向契丹回礼;冯道等于9月抵达契丹境内,并于契丹海关处依法依规予以停留(边官奏请耶律德光指示),耶律德光派人专程来迎接,11月1日抵达契丹首都,开始了献尊号仪式; 939年2月,契丹礼送冯道等回国;冯道于当月就回到汴州,而刘昫等则到了次月(3月)才回归。 在《高祖本纪》中,有意将互献尊号的先后顺序颠倒,成了石敬瑭先派人去给耶律德光献尊号(8月),然后契丹才给石敬瑭献尊号(10月)。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给石敬瑭脸上贴金,好像是石敬瑭掌握着外交主动权,左右全局,契丹人亦步亦趋……黑白颠倒,毕竟是石敬瑭的“本纪”,稍微美化一点点也是情有可原的。 同理,冯道用尽心机“下周回国”的故事只出现在《冯道传》中,显然也是给冯道脸上贴金。《高祖本纪》和《辽史》都说使团是于939年2月回国,冯道当月就回来了,反而是刘昫和卢重晚了几天,拖到3月才回国。 至于《冯道传》中说冯道于937年就出使契丹,显然也是为了拉长其在契丹逗留的时间,而把时间轴故意向前调。 而另一个细思极恐的真相则是:冯道确实于937年出国,只不过不是“下周回国”,而是“下周出国”,在祖国的土地上恋恋不舍磨蹭了一年。我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不管真相怎样,总之,冯道奉命出使契丹,背负了“汉奸”的骂名,成为他诸多“无耻行径”中的一条。 23痴顽老子 耶律德光灭掉后晋,入主汴州,冯道奉命前来觐见耶律德光。 请看耶律德光对他的真实态度: “德光责道事晋无状,道不能对。”——《新五代史》 这就与《旧五代史》中记载说耶律德光想郊迎冯道,“其名动远俗也如此”相去甚远了。耶律德光上来就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你是怎么辅佐大晋的?”而冯道无言以对。 骂完之后,耶律德光又冷嘲热讽夹带数落地问道:“你还有脸来朝觐我啊(何以来朝)?” 冯道卑微且惶恐地答道:“无城无兵,安敢不来。” 见他如此示弱卖惨,耶律德光冷哼一声,继续对冯道进行了人身攻击,“你这个老头子算个什么东西(尔是何等老子)?” 冯道更加卑微地回答道:“无才无德痴顽老子。” 我就是一个没文化、没品德,傻里唧废物没用的糟老头子。 在古代,“老子”是对年长之人的蔑称,一般用作自谦、自称,如果对别人这么说,就等于是骂人。耶律德光口中“尔是何等老子”是对冯道不尊敬到了极致,我们大可以粗暴地翻译为“你个老家伙算老几”或者“你个老不死算哪根葱”。 举拳难打笑脸人,耶律德光听他这么说,终于“哈哈”一笑,以冯道为太傅。冯道算是通过了耶律德光的面试,成功地成为大辽国的高级官员,也从此坐实了“汉奸”的骂名。 那么冯道究竟是怎样侍奉耶律德光的呢? 据记载,耶律德光向冯道请教治理中原汉地的方法,问他如何才能让中原人心甘情愿地接受契丹人的统治,“天下百姓,如何可救?” 冯道回答:“此时百姓,佛再出救不得,惟皇帝救得。” 善意的马屁。冯道说就算佛祖来了,也不行,只有您能行。耶律德光龙颜大悦。 当时耶律德光对待中原的态度是十分强硬的,不友善的,所以才会激起中原人巨大的反抗情绪。而冯道则教导他要爱民如子,不要伤害、虐待中原人,这样才会收获中原人的好感。 我们当然可以骂冯道是“汉奸”,为伪政权服务的“二鬼子”,但史籍已经给了客观公平的定论: “其后衣冠不至伤夷,皆道与赵延寿阴护之所至也。”——《旧五代史》 “人皆以谓契丹不夷灭中国之人者,赖道一言之善也。”——《新五代史》 契丹人在入主中原前后,也曾做过激烈地思想斗争,讨论统治中原的办法。而把中原亡国灭种,更改衣冠,像后来的满清一样,留发不留头……也在备选之列。中原文化处在最危急的时刻,而正是冯道和赵延寿的暗中帮助,才使得耶律德光最终放弃了这种残忍、野蛮的方式,试着用温和的方法来同化。 赵延寿,前文详述过,耶律德光骗他说等灭了后晋,就让他当中原之主,所以赵延寿在灭晋的战争中出力很多,并且已经提前进入角色,把中原人当成了自己的子民,所以也暗中加以呵护。 第796章 长乐老之死5 3,出卖刘赟 郭威入汴,然后假借皇太后的名义,宣布以徐州刘赟(河东刘崇之子)为皇位继承人,召他来汴州登基继统。而被派去徐州迎接的,就是德高望重的冯道。 当时,谁都明白郭威的真实想法,那就是把刘赟骗出徐州,杀死在半路。 对于冯道来说,这趟徐州之行堪比契丹之行,都是要落一个千载骂名。冯道当然知道郭威的心思,却还是在临行时忍不住问道:“这真是您的本意吗?” 郭威指天画地,赌咒发誓。 冯道上路后,叹息道:“我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这次,要破例了。” 徐州刘赟集团也猜出了郭威的阴谋,本不愿离开徐州,但见是这位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反三俗的人、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的人、德高望重的冯道老爷子来接自己,刘赟选择了相信。 离开徐州前,刘赟对冯道推心置腹地说:“冯先生,我完全是因为对您的信任,才答应去汴州的,否则换了旁人,我绝不会相信。” 冯道心如刀绞,“谢谢……咱……上路。” 果然,到了宋州之后,郭威派来了军队,要对刘赟下毒手。 刘赟自知大难临头,失望地对冯道说:“我是看在您三十年老宰相的份儿上,才答应来汴州的,可如今……冯先生,您的良心就不会痛吗?” 冯道深深低着头,一语不发。 刘赟的亲信们拔出宝剑,“临死拉个垫背的,先杀了这个老骗子!” 刘赟摆摆手,“算了,他也是身不由己。” 冯道骗杀刘赟,而刘赟在知道了真相之后,还对他网开一面,饶他一命,不知从宋州返回后,冯道的内心该有多么地挣扎。 他的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奉迎刘赟”,算了,咱就别捡着好听的说了,就是骗杀刘赟、出卖刘赟,这是冯道一生中永远抹不去的污点之一。 4,朝梁暮晋 这是冯道身上又一个无法磨灭的污点。 在那个朝代兴亡更迭、新旧君主如走马灯一样的年代,冯道历事四朝十帝,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他在晚年写了自传性质的《长乐老自叙》。 文章通篇满满地优越感,毫不掩饰自己炫耀、显摆的意思,非常令人作呕。 在文章中,冯道为了“上显祖宗,下光亲戚”,不惜笔墨地详细罗列了自己的散、职、勋、爵,以及功臣名号,还有祖上n代的追赠和他儿子、孙子的官职,那种独一无二的优越感跃然纸上。 从不爱钱的马氏讳云、普通家庭的马氏讳化腾、一无所有的王氏讳健林,冯道的炫耀显得是那么的单调乏味而又朴实无华。 虽然在文章开头,冯道酸溜溜地对臣辽一事做了粉饰,“契丹据汴京,为北主所制,自镇州与文武臣僚、马步将士归汉朝”,然而在后文却无不得意洋洋地炫耀了“太君”赏赐的荣光,“又授戎太傅”。这成为黑粉喷他“汉奸”的又一实锤证据。 这篇文章用了近一半的篇幅,约千字,来罗列一大串令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官职爵位、荣誉称号,而在另一半的篇幅中,冯道细致地讲述了自己的家规、家训,然而这一切就像是在参加某某有约的节目录制,比如耳熟能详的李某江夫妇大谈如何培养一个合格的孩子,刚撒完狗粮就出事的恩爱好老公文氏讳章,等等。 我们来看由冯道参演的五代版某某有约节目: “……盖自国恩,尽从家法……在孝于家,在忠于国,口无不道之言,门无不义之货。所愿者下不欺于地,中不欺于人,上不欺于天……” 国恩,哪国的恩?忠于国,您又忠于哪个朝廷? 《旧五代史》尖锐地提出了批评,“然而事四朝,相六帝,可得为忠乎!”这里的“相六帝”与“事十帝”不矛盾,因为冯道在政坛上起起伏伏,辅佐十帝,其中以宰相身份事六帝,故称“相六帝”。 所以,《旧五代史》指出,无论冯道怎么洗白,谥号也无法是文贞、文忠,就因如此。 不过,《旧五代史》还算客观公正地给予了冯道正面的评价:“道之履行,郁有古人之风;道之宇量,深得大臣之礼。” 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直接大骂冯道寡廉鲜耻,“予读冯道《长乐老叙》,见其自述以为荣,其可谓无廉耻者矣!” 那么什么叫无廉、无耻呢?修爷解释说“盖不廉,则无所不取;无耻,则无所不为。” 欧阳修也客观地记载了冯道的正面形象,“然当世之士无贤愚皆仰道为元老,而喜为之称誉。”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也对冯道颇有微词,说一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而冯道这四朝十帝……“朝为仇敌,暮为君臣,易面变辞,曾无愧怍,大节如此,虽有小善,庸足称乎!” 同样,司马光虽然否定了冯道在大是大非面前的做法,但也没有当键盘侠,而是抛出了一个更大的疑问,“当是之时,失臣节者非道一人,岂得独罪道哉?” 一句话,错的不是冯道,而是整个世界。 元代诗人刘因作《冯道》一诗: “亡国降臣固位难,痴顽老子几朝官。 朝梁暮晋浑闲事,更舍残骸与契丹。” 此后,“朝梁暮晋”便成了冯道身上的一个醒目标签,也成为比喻没有节操、反复无常的一句贬义成语。 在所有对冯道的评价中,总结起来无非是两点:正面的,说他品德高尚,德高望重;负面的,责之以君臣大义。 历史在五代之后,进入到了一个大一统的时期——宋朝,宋朝虽然基本完成了统一,但西北地区的西夏政权(夏州李氏)和北面的契丹政权(辽)几乎贯穿始终,而到了南宋,北方兴起了另一个强大的游牧民族政权——金,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忠君”二字显得尤为重要,而冯道恰恰被用作反面典型。 在宋朝,人们需要的是杨家将、岳飞式的英雄,而不是冯道式的俊杰。五代史的编撰工作恰恰是在宋朝,所以对于冯道的“寡廉鲜耻”,就要大批特批,批倒批臭,批得他体无完肤,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千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这就为后世对冯道的评价奠定了舆论基调。 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冯道。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冯道,生于唐僖宗时期,经历了唐朝末年的僖宗、昭宗、哀帝,在后梁时期正式进入政治舞台,并迅速跻身于核心权力圈,从此一直活跃到了后周世宗朝。活到70多、80多的人不在少数,但能连续四朝十帝活跃在中央最高权力核心圈的人,古往今来,只有冯道一人。所以人们说冯道是“五代十国”的活化石,他的一生浓缩了整个五代十国的历史。 我们既然讲《五代十国往事》,就不得不在这位活化石身上多费笔墨。也算是在紧张的军事行动中,略作舒缓休息。 接下来,我们将回到柴荣的视角,领略一下这位千古一帝在“高平之战”后开启的统一进程。 第797章 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上) 【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 1,北防辽 在“高平之战”期间,黄河下游泛滥,自杨刘城至博州,长达一百二十里的地方,由于黄河的泛滥和改道,形成了一大片湖泽,弥漫阔达数百里,旧有的古堤被冲坏,导致齐、棣、淄直至沿海诸州饱受水患之苦,淹没的农田无法计数。 显德元年(954)11月,柴荣派李毂前去河北、山东的灾区视察。李毂征调了六万丁夫,耗时三十天,修筑了新河堤,治理了黄河水患。 契丹在“高平之战”中诠释了帝国主义本色,充分暴露了“维持现状,阻挠统一”的战略意图。虽然契丹大概率不会深入南下,但史籍记载,“自晋、汉以来屡寇河北,轻骑深入,无藩篱之限,郊野之民每困杀掠”。 也就是说,自从“晋辽大战”之后,契丹虽然不偷塔,但持续不断地进入我方野区偷野,严重影响我方发育。 柴荣面向全社会征求意见,有人提议疏浚深州与冀州之间的胡卢河。于是,柴荣派王彦超、韩通率领兵夫疏浚胡卢河,并在李晏口夹河为垒,筑城屯兵。 李晏口南距冀州百里,北距深州三十里,夹胡卢河为垒。柴荣以李晏口设“静安军”。 提出这个建议的,是德州刺史张藏英。 张藏英,生于唐昭宗时的涿州,在他17岁那年,一个叫张居道的土匪头子杀了他全家,张藏英只身逃出。张藏英时刻不忘身负灭门之仇,不杀张居道誓不为人。 时光荏苒,日月穿梭,从后梁到后唐,终于有一天,张藏英在幽州发现了张居道的身影。要想报仇恨,亲手斩仇人。光天化日之下,张藏英用随身携带的小刀捅刺张居道,很快就被热心群众制服,随后扭送官府。 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 时任幽州节度使赵德钧,在听完张藏英的行刺动机后,不仅没有处罚他,反而对他的壮举颇为赞赏,于是提拔他在自己身边做事。 然而张居道只是受了伤,却并没有死。张藏英也没有放弃对仇人的追杀,利用职权之便,打探张居道的下落。 终于有一天,张藏英打探出张居道出现在瓦桥关以南,于是主动请求调岗,由市公安局调到关南刑警支队。想升官不容易,主动要求降级、降职,这种高风亮节的行为自然受到了组织上的高度赞扬和立刻批准,于是张藏英同志被任命为关南刑警支队中队长(关南都巡检使)。 利用自己在公检法系统的能量,张藏英很快就定位到了张居道的藏身之所,于是换穿普通百姓的衣服,袖子里藏着大铁锤,悄悄埋伏在张居道的藏身之所附近,守株待兔。等张居道出现后,张藏英用大铁锤发动突袭,把仇人打翻在地。 张藏英没有一锤爆头,那样太便宜他了。张藏英把张居道按在地上,一口咬住他的耳朵,用力撕扯下来,生吞掉仇人的耳朵,然后再将他绑架到自己的私牢中。 张藏英把父母的灵位摆在正前方,以好酒好菜设供,然后把仇人张居道押到灵位前,举起鞭子,一边哭着一边狠狠鞭挞。随后,拿出事先准备的利刃,将仇人千刀万剐。 老百姓俗称的千刀万剐、凌迟,听起来痛快,但实施起来有一定难度,需要行刑者具备优异地外科手术技能,既要把受刑人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还要尽可能使他保持清醒,让他饱受痛苦折磨。 张藏英技艺精湛、手法娴熟,割了张居道三天,第三天才将张居道剜心,祭祀先人。随后,张藏英换上干净的衣服,坦坦荡荡地来到官府自首。 老百姓自发地为他求情,官员们也很敬佩他的血气,于是将他无罪释放。一时间,燕赵之地将张藏英美誉为“报仇张孝子”。 在这里,我们需要普及一下当时的基本法律常识: 《唐律疏议》中有“亲属为人杀私和”条款,明文规定,如果亲人被杀而受害者家属选择“私了”,那么被害人家属将受到法律的严惩,例如,“诸祖父母、父母及夫人为人所杀,私和者,流二千里。”仅比死刑稍微轻一点。 这就是唐朝的法律,而五代基本沿用了唐朝法律,在五代时期,官府是鼓励血亲复仇的,与今天的法律有很大差别。 到了宋朝之后,才对血亲复仇加以限制,比如《水浒传》中,就有两个比较典型的故事,一个是武松为哥哥武大郎报仇,连杀三人,被判决为“刺配孟州”,从阳谷县(今山东省聊城市阳谷县)到孟州(今河南省焦作市),大约600里,虽然是“流刑”,但已经是从轻发落中的从轻发落了; 另一个是“插翅虎”雷横,雷横先因打架斗殴而入狱,他的母亲前来探监,却遭妓女白秀英的辱骂和殴打,白秀英将雷母推倒在地,还连着扇了雷母几个耳光,雷横见状突然暴起,当场打死白秀英。我们只从法律角度摘列出雷横的行为:在关押期间,行凶杀人。白秀英只是扇了他母亲几个耳光,并未威胁雷母的生命,就被雷横杀死,而最终的判决,雷横也不是死刑。 因此,我们不能用今天的法律去审视那个年代的案件,所以我们就不难理解张藏英血亲报仇,将仇人万剐凌迟,不但不犯法,反而成为网红英雄的内在逻辑了。讲真,人家真的不犯法。 幽云十六州被石敬瑭割让给契丹后,契丹人把张藏英提拔为幽州卢龙军使兼榷盐制置使,领坊州刺史。虽然行政级别只是市局级干部,但仔细看其“职”,全是实权强力部门,“卢龙军使”管幽州军队,“榷盐制置使”管食盐专卖及缉私盐,地方财政的支柱。 后周广顺三年(953),张藏英率领全家老小及本部兵马千余人,以及治下煮盐户七千多口、牛马万计、舟船百余艘,取道渤海湾,乘船回归中原,在沧州顺利登陆。 然而郭威对他不太放心,只是将他暂时安置在汴州封禅寺居住,并给予了大量的赏赐。 几个月后,郭威驾崩,世宗柴荣即位。柴荣将张藏英任命为德州刺史,不久之后又召见他,向他询问契丹虚实,并问他北御契丹之策。 没想到,张藏英真的是有备而来,面对柴荣的面试,张藏英侃侃而谈。他原本就是河北涿州人士,又一直在幽州当官,所以对河北的山川地貌了然于胸。他建议在李晏口筑城屯兵,并主动请缨,要亲往驻扎,抵御辽患。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柴荣当即批准。张藏英很快就在当地招募到了数千精兵。在筑城时,契丹骑兵骚扰阻挠,王彦超出击,陷入重围,张藏英率领部众驰击解救,与契丹缠斗十余里,终于将其赶走,救出王彦超。 工程竣工后,“颇扼要害,自是敌骑虽至,不敢涉河,边民稍得耕牧焉”。 李晏口让契丹如鲠在喉。直至北宋,李晏口也成为中原人的屏障之一,以李晏口为桥头堡、以胡卢河为天然依托,中原人构筑了一条“水长城防线”,后世有人评价,说这条“水长城”庇佑了大宋一百年。 第798章 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中) 2,镇西北 夏州李彝殷忽然阻断了西北边路,切断了汴州与府州之间的道路。按照他自己给出的理由,是“以折德扆亦为节度使,与己并列,耻之”。 夏州李氏,或者说是夏州拓跋氏、党项拓跋氏,自唐末以来就占据夏州,前文在讲述“黄巢之乱”时,其首领拓跋思恭因平乱有功,被复赐国姓李(因其先有拓跋赤辞者,在唐太宗时就被赐国姓),于是,这支党项部落的首领拓跋思恭就改名为李思恭。 李思恭死后,弟弟李思谏袭位;李思谏死后,李思恭的孙子李彝昌袭位;李彝昌遭遇兵变被杀,李仁福(据说是李思恭之子)袭位;李仁福死后,其子李彝超袭位;李彝超死后,其弟李彝殷袭位。 也就是说,自唐朝末年开始,李彝殷家族就以夏州定难军为革命根据地,发展壮大,期间在“明宗盛世”时,更是与中原王朝爆发了“夏州之战”,挫败了明宗李嗣源的削藩大计,从此成为西北孤狼。 如果说李彝殷家世显赫的话,一点儿也不过分。 再看府州折德扆。 折德扆的父亲是折从远(后为避讳刘知远而改名为折从阮),世居府州(今陕西省府谷县),将门世家,折从远早期追随李存勖,担任府州指挥官,李存勖称帝后,将其提拔为府州刺史。 在整个后唐时期,折从远一直在府州这个穷乡僻壤默默无闻。让他登上历史舞台的,是石敬瑭。 后唐末年,石敬瑭勾结契丹,以割让“幽云十六州”为条件,推翻李从珂。边陲小镇——府州,恰在其中。 然而当契丹军队前来接管换防时,折从远率领部众据险坚守,坚决不让契丹踏入府州半步。就这样,虽然在纸面上,府州已经划归契丹,但自始至终,契丹人都没能进入府州,折从远成为西北孤胆英雄,为中原人保住了府州弹丸寸土。 后来,石重贵在“晋辽大战”期间,命令折从远开辟第二战场,从府州向契丹发动攻击,以牵制契丹。 好家伙,谁都没想到,折从远居然这么生猛,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开挂般地夺取了契丹十余座城池!偷野偷到水晶丝血。 石重贵立刻给折从远加封检校太保,升为府州团练使,同年又兼任朔州刺史、安北都护、振武军节度使、西北方面军总政委(契丹西南面马步军都虞侯)。 虽然石重贵在河北主战场最终打了大败仗,丢了江山,但是折从远的威名从此名扬四海。刘知远入汴时,折从远率部归附,并协助其南下。刘知远入汴后,即刻将其升为府州永安军节度使。 后周时,折从远几经移镇,其子折德扆坐镇府州。 也就是说,折德扆的父亲折从远在后汉时才荣升节度使,而折德扆则是后周时才胜任节度使。 所以府州的邻居——夏州李彝殷,就认为折德扆出身寒微,根本无法与自己同日而语,两人同为节度使,又是接壤的近邻,让自己很没面子,于是就阻断了府州与中原的道路。这当然是李彝殷的一面之词。 柴荣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群臣们的意见相当统一,认为夏州的地理位置更加重要,是边关重镇,中原王朝历来予以包容绥靖,而府州相对而言就没那么重要了,利害相衡、轻重相权,我们应该以大局为重,偏向李彝殷才对。 柴荣十分不悦,说折德扆父子素来忠于中原王朝,近年来折德扆更是尽忠于大周而勠力抗拒北汉,岂能轻易抛弃?相反,这个夏州历来挟洋自重,与中原王朝三心二意,再说了,夏州的支柱产业是畜牧业,只产羊马而已,贸易百货,全部要仰仗中原,就算得罪夏州,他们又敢怎样? 夏州在地缘政治中的确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也因此得以长期割据,挟洋自重,屡屡勾结契丹。他们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还是这样,直到宋朝建立后,宋、辽、西夏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也是历史研究者的一大课题。简单来说,西夏政权虽间于齐楚,却因独特的地理位置而能两头吃香。 至于夏州李彝殷切断府州与中原的联系,也绝不是耻与折德扆同列这么简单。切断府州与中原的联系后,夏州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府州兼并掉,或者伙同契丹将其瓜分。背靠契丹、北汉,夏州狐假虎威,要挟中原,继续干着挟洋自重的传统行业。 而夏州的这点儿小伎俩是逃不过雄才大略的柴荣的法眼的。因此,柴荣绝不允许夏州欺负府州,不能任由夏州无理取闹、得寸进尺。 柴荣再一次力排众议,下达诏书,深责李彝殷。 李彝殷的阴谋被拆穿,面对天朝大国的责骂,李彝殷是大丈夫能屈能屈,秒怂变乖,上疏认错道歉,恢复道路。 第799章 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下) 3,西讨蜀 “晋辽大战”以来,中原的主要敌人是契丹,主要精力也被牵制在河北地区,而对于西部疆域则是鞭长莫及。于是,后蜀趁虚而入,接连窃取阶、成、秦、凤等州,不仅把国境线向北推进到了大散关,更多次出关试探,试图侵吞凤翔、长安等地。 显德二年(955)正月,后蜀在凤州设置威武军。此举极大刺激了柴荣。恰逢有秦州的热心市民专程跑到汴州,请求王师收复故土,并呈献了伐蜀之策,于是,柴荣开始有所动作。 消息传来,后蜀孟昶派亲信赵季札到边境视察。赵季札经过一番实地考察之后,回奏孟昶,说秦州雄武军节度使韩继勋、凤州刺史王万迪都非将帅之才,不行。 孟昶也认为韩继勋难以抵御强大的周师,于是问赵季札道:“那依你之见,谁能抵御周师?” 赵季札拍着胸脯,“当然是我啦!” 于是,孟昶任命赵季札为秦州雄武军监军,以一千精锐的中央禁军为其本部兵马,开赴秦、凤战场。又命枢密使王昭远检查边境城防及武器辎重等战略储备,做好迎接一场大战的准备。 4月,柴荣在宰相王溥的推荐下,派遣陈州镇安军节度使向训、凤翔节度使王景等率军讨伐秦、凤。 5月1日,王景出大散关,直扑秦州。王景一口气连夺八寨,如入无人之境,直逼秦州城下。 那赵季札同志不是信誓旦旦地抵御周师吗,人呢? 此君在蜀主孟昶面前夸下海口,然后率兵北上,可当他听说周师入境后,竟然抛下军队,扭头就往成都跑。他下达的唯一命令,就是派人护送他的姬妾和金银财宝回成都,除此之外,只有赵季札的一骑绝尘。 赵季札的仓皇归来,很快就引起了成都城的巨大恐慌,人们都以为是打了大败仗,如同后唐灭前蜀那样,军民惶恐震怖。 孟昶急忙召见赵季札,向他询问前线的战事。 赵季札根本就不曾到过前线,因此一问三不知。可把孟昶气坏了,当即命令把他投入大狱,很快就处斩。 真正到达前线并与周师发生交火的,是后蜀的第二梯队,李延珪、高彦俦等。 李延珪等在凤州城外击败了周师,俘虏了濮州刺史胡立。 有意思的是,后蜀军队的军装上面全绣有斧子的图案,寓意当然不是斧头帮,而是“破柴”,因周主姓柴,故而后蜀要用斧子劈柴。 后周因“高平之战”而威震宇内,孟昶不敢怠慢,派遣使节联系了南唐、北汉这两个后周的死敌,相约共同出兵,夹攻后周。南唐、北汉纷纷表示同意。 秦、凤战事拖到了7月。 后周群臣认为王景等人久而无功,供馈不济,一旦转入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只会拖垮后周,坚决要求及时止损,撤回军队。 这帮群臣,向来目光短浅,颇令柴荣失望。于是,柴荣派遣了一副心腹爱将,往前线视察调研,这位爱将就是赵匡胤。 赵匡胤当然明白柴荣的意思,于是很快就交上了一份调研报告:我看行! 柴荣欣慰地点点头,战争继续。 自“高平之战”之后,柴荣已经严肃整顿了军队,而且战场的亲身经历让他坚信:没有不能打的仗,只有不敢打的将。 赵匡胤到前线调研,也暗含着督战的意思。王景、向训等人感受到了空前的压力,于是奋发向前,战斗潜力被彻底激发,随即于8月击溃后蜀军队,生擒将士三百人。 后蜀孟昶继续增兵,意图翻盘。 9月,后蜀将领李延珪兵分三路,以中军主力据守马岭寨,牵制周师,而遣特种兵出斜谷以用作奇袭,再分兵绕道凤州之北的堂仓镇和黄花谷,切断周师的粮道。 后周将领王景见招拆招,来了个将计就计、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没有急于抢夺凤州之北的粮道控制权,而是派兵切断了这支蜀兵的退路。你切我退路,我切你切我退路的退路。 想钓鱼,反被鱼钓。后蜀急忙派兵救援,而后周则以逸待劳,围点打援,在黄花谷大败蜀兵。蜀兵慌不择路,逃进了堂仓镇,又被后周逮住一顿摩擦,三千多人被俘。斜谷和马岭寨的蜀兵得到前线溃败的消息后,也纷纷溃逃。 李延珪、高彦俦等退保青泥岭;而秦州雄武军节度使韩继勋则主动弃城逃跑,一口气跑回成都。 秦州的观察判官赵玭召集留守的将吏幕僚,说周师所向无敌,而今天,朝廷(后蜀)派来的是全国最精锐的精兵勇将,结果呢?一战而溃,非死即逃,我们如果不能及时地做出正确选择,性命危在旦夕啊。 于是,在赵玭的带领下,秦州开门投降。 随后,阶、成二州亦主动投降。 后蜀举国震惊。 李延珪等上表请罪,孟昶好言相慰,全部赦免。 孟昶展现出了硬汉的一面,征调全国粮草辎重,运往剑门关、白帝城,招兵买马,构筑抵御周师的第二道防线。 除了聚草屯粮、招兵买马之外,孟昶还制定了战时金融改革政策,这些话题将放在后文的后蜀专题中。在此,只需知道“秦、凤之战”对后蜀带来了极大的震动即可。 实际上,孟昶的这番操作有些多余,因为柴荣的战略目的与当年的李存勖是不一样的。柴荣不打算就此吞掉后蜀,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次战争的战略意图是收复阶、成、秦、凤,恢复旧有疆土。这里的“旧有”只得是后唐时期的中原王朝疆土,即夺回在“明宗盛世”之后被后蜀窃据的疆土。 孟昶给柴荣写信,请求和解,在信中,孟昶自称“大蜀皇帝”,柴荣借题发挥,以此为由不予回复。于是“蜀主愈恐”。 实际上,拒绝求和的原因当然不是一句“大蜀皇帝”,而是因为此时凤州还在负隅顽抗。后周暂未达成战略任务,当然不能停火。 当时间来到11月,王景等人终于攻克凤州,生擒了后蜀的凤州威武军节度使王环(力屈而降)、都监赵崇溥等在内的将士五千人。 柴荣优待俘虏,表示愿意回家的,后周会提供路费、安家费,愿意留下的,编入后周军队。其中,都监赵崇溥绝食而死。 至此,柴荣达成了战略目标,轻松加愉快地收回了阶、成、秦、凤四州,极大震慑了后蜀反革命集团,使得后蜀军民从此之后对后周谈虎色变。 4,固中原 显德二年(955)4月,柴荣下诏兴筑汴州的四面外城。 为了不影响农时,柴荣下诏说等到冬天农闲的时候再动工,而如果在冬耕前无法完工,那就以冬耕为重,筑城工作可以顺延到来年。 既然是等到冬天才动工,为什么春天就发布命令呢?因为柴荣要做拆迁工作,更要在拆迁工作中尽量维护百姓的利益。 施工队先根据图纸,在城外红线处树立醒目的标杆,标杆之内也标明了规划中的街道、官府库房等机关重地,相当于今天的工程规划图。 然后告诉百姓,从今天开始,新增坟墓必须埋到红线以外七里之外的地方;红线之内,避开既定的机关单位、军事重地,可以任意建造房屋。 测绘工作随即开展,一切顺利。 显德三年(956)正月,诏发汴州、曹州、滑州、郑州等邻近州县共计十万丁夫,兴筑汴州城。 注意,这次征调的是“开封府”邻近的州县,按照《九域志》记载,“开封府西至郑州界一百一十五里,北至滑州界一百里,东北至曹州界一百四十五里”,按此划定,陈州、许州也在征调范围之内,那为何偏偏没有调发陈、许之丁夫呢?这里先卖个关子,答案随后揭晓。 十万丁夫热火朝天地建设着,很快就完成了扩建工作,使得汴州城变成了原来的四倍!大大提高了汴州的军事防御能力。 除了扩建城池之外,柴荣还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了兴修水利的工作,比如疏浚汴水。 汴水自唐末溃决,埇桥的东南全成了一片沼泽。柴荣下诏征调民夫,重修堤坝,疏浚河道,一直修到泗水。 在当时,群臣们又是一片反对之声,理由很简单,此工程浩大,劳民伤财,而且看不出有何必要,费力不讨好。 柴荣微微一笑,说道:“数年之后,必获其利。” 经过这些措施之后,后周的综合实力得到了空前的提高,足以支撑一场大规模战争。于是,后周世宗柴荣便开启了属于他的高光时刻——世宗征淮。 第800章 满分作文 【满分作文】 显德二年(955)4月,柴荣给翰林学士们布置了两篇命题作文,《为君难为臣不易论》和《平边策》。 《平边策》是常规命题作文,很多有雄心壮志的皇帝都喜欢出这道题,有些急于上位的储君也喜欢出这道题,比如李嗣源之子李从荣。 柴荣解释说:“今中原甫定,吴、蜀、幽、晋尚未平附,声教未能远披,宣令近臣各为论策,宜导经济之略。朕将亲览焉。” 考试范围很明确了,就是说咱们中原如今壮大了,有能力发动一场大战了,而我们的敌人则有淮南、蜀、辽、北汉,那么我们应该先灭谁呢?请大家各抒己见,作议论文一篇,字数不限,朕要亲自当阅卷老师哟。 最后,比部郎中王朴的文章荣获满分,我们一起来欣赏: “中国之失吴、蜀、幽、晋,皆由失道。今必先观其所以失之原,然后知所以取之术。” ——开宗明义,开篇点题。水有源,树有根,要想知道它是怎么来滴,必先搞清楚它是怎么没滴。 “其始之失也,莫不以君暗臣邪,兵骄民困,奸党内炽,武夫外横,因小致大,积微成着。” ——梁失吴,唐得蜀而复失,晋失幽,周失晋。历朝历代失去土地的本根原因,总结起来无非就是王朴总结的这24个字,概括精准。 “今欲取之,莫若反其所为而已。” ——给出大方向,只要把上述24个字加以改正,自然水到渠成。 “夫进贤退不肖,所以收其才也;恩隐诚信,所以结其心也;赏功罚罪,所以尽其力也;去奢节用,所以丰其财也;时使薄敛,所以阜其民也。” ——具体的几个措施。 “俟群才既集,政事既治,财用既充,士民既附,然后举而用之,功无不成矣!” ——按照上述方法去做,几年后,政治开明,国富民强,民心归一,到那时,陛下振臂一呼,统一大业不再是梦想。 “彼之人观我有必取之势,则知其情状者愿为间谍,知其山川者愿为向导,民心既归,天意必从矣。” ——只要开头顺利,敌国的老百姓必然争做带路党,帮助陛下完成统一。 “凡攻取之道,必先其易者。” ——柿子要挑软的捏。前文刚说了,第一仗必须打得漂亮,起到足够的震慑作用,让敌人相信我们有统一的能力,他们才会做带路党。 “唐与我接境几二千里,其势易扰也……” ——好了,从这往后,不再一一抄录、翻译,因为王朴已经给出了最终答案:先灭南唐! 王朴指出,南唐与中原以淮河为边界线,两国的边界线长达两千里,所以我们要把声东击西发挥到淋漓尽致,先从敌人防备薄弱的地方下手,“备东则扰西,备西则扰东”,这样一来,南唐就会疲于奔命。 南唐在长达两千里的战线上千里奔袭,不仅消耗巨大,而且会将防线的虚实暴露无遗。接下来,我们就避实击虚、避强击弱。 而在那时,我们也不要兴师动众,而是先以小股部队进行试探,做出一副好像又是袭扰的样子,引诱南唐出动大部队前来救援,而我们则围点打援,歼灭其有生力量。如此,南唐军队就会被严重消耗,我们不需要出动大军,就可以趁虚解放其城池。这招用几次之后,长江以北的土地就都会被我军解放。 得到江北之后,就可以让江北之民充分沐浴大周王朝的恩泽,感受到主明臣直、宽赋简政、国富民强,继而影响到江南地区,使得江南之民心向统一;江南平定后,岭南、巴蜀就可以传檄而定;南方都平定了,幽云十六州必然望风内附,主动回归祖国的怀抱。 而如果幽云十六州不肯回归,那就用武力使他们回归; 只有北汉是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们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不吃好粮食,“不可以恩信诱”,北汉属于“必死之寇”,跟他们不用废话,一个字:往死里干! 当然,经过“高平之战”,北汉的嚣张气焰已经得到了有效遏制,被打了一顿,态度好多了。北汉元气大伤,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对我们造成困扰,我们可以先把它暂时搁置,等上述地区被平定后,再回戈一击,将其统一。 王朴的这篇《平边策》在历史上享誉甚高,后世人们将其奉为五代版《隆中对》。 柴荣看罢,“欣然纳之”,成为世宗统一天下的指导思想和军事行动纲领。从世宗柴荣开始一直到后来的宋太祖、宋太宗,都严格贯彻着王朴“先易后难、先南后北”的战略方针,并最终完成了基本统一。 第801章 待宰羔羊(上) 【待宰羔羊】 相比于后周的蒸蒸日上,南唐的情况简直就是惨不忍睹了。 1,自然灾害 广顺二年(952),淮南大旱; 广顺三年(953)3月,南唐首都昇州发生重大火灾,据史料记载,这场火灾持续了一个多月,“焚庐舍营署殆尽”,陆游在《南唐书》中记载说“焚官寺民庐数千间”。 从本年(953)6月开始,一直到次年(954)3月,滴雨未下,南唐全国大旱,“井泉竭涸,淮流可涉”,淮南的第一道天然屏障——淮河,形同虚设,不会游泳的人,也可以卷起裤管、光着脚丫踩在沙滩上,轻松蹚水过河。 老规矩,持续的旱灾必然导致蝗灾,而大饥荒也将接踵而至,随之而来的则是瘟疫。淮南百姓民不聊生,于是大量向北流亡,逃入后周境内。 其实前文在讲郭威专题的时候也提到过淮南的大饥荒,郭威表示中原人、淮南人,大家都是都中国人,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对淮南出售平价粮食。 2,外援断绝 这是一场极为轰动的政治暗杀事件,然而史籍对此的记载却是寥寥几笔,而且在时间上存在重大误差: “保大十二年(954)……七月,契丹使其舅来聘,夜宴清风驿,盗斩其首亡去,捕之不得,或以为周将荆罕儒所遣。”——《十国春秋》 “(显德六年,959)……契丹主遣其舅使于唐,泰州团练使荆罕儒募客使杀之。唐人夜宴契丹使者于清风驿,酒酣,起更衣,久不返,视之,失其首矣。”——《资治通鉴》 “应历九年(959)……秋九月,辽帝遣其舅使于唐,中国疑惮,泰州团练使荆罕儒募刺客,使杀之。南唐夜宴辽使于清风驿,酒酣,起更衣,久不返,视之,则失其首矣。”——《契丹国志》 稍作总结: 案发地点,毫无争议,都说是在清风驿,清风驿在南唐首都昇州境内,也就是今天的江苏省南京市,这位刺客潜入南唐首都暗杀辽国特使; 凶案主谋,也无争议,《十国春秋》说的比较谨慎,只说后周大将荆罕儒具有重大作案嫌疑,而《资治通鉴》和《契丹国志》则斩钉截铁地宣布荆罕儒就是幕后主谋,是他招募的刺客,买凶杀人; 作案过程,也无争议,在清风驿中,辽国使团喝得酣畅淋漓,担任团长的这位契丹外戚,中途去厕所方便,去了好久不见回来,众人前去查看,才发现他已经被人砍下了头颅,凶手带着头颅逃之夭夭; 而至于案发时间,则存在巨大争议,《十国春秋》说案发于公元954年7月,而《资治通鉴》和《契丹国志》则说是959年。 蹊跷的是,《旧五代史》和《新五代史》中对此只字未提,至于荆罕儒本尊的传记,《宋史·荆罕儒传》也无此事的相关记载;而对辽国历史最权威的《辽史》同样没有相关记载。 954年初,“高平之战”;而959年,后文会讲到,柴荣北伐,主要目标就是契丹。所以在这两个时间节点上,契丹都有充分的理由向南唐派去高级别使团,以最大的诚意寻求南北夹攻中原,从而起到牵制后周的作用。 另外,我看有些资料的翻译非常粗暴,把“舅”直接翻译成“舅舅”,也就是把本案的受害者直接说成是辽穆宗的舅舅。我在上文描述时,特意谨慎地使用了“契丹外戚”一词,因为这里涉及一个小小的历史常识,文献中的“舅”不一定是舅舅,也可能是大舅哥、小舅子,有时候还可能指舅爷爷或者五舅姥爷……总之,翻译成外戚,是百分之百不会错误,而非说是“舅舅”的话,就要拿出相关的证据,否则就是望文生义,低级纰漏。 不管受害者是辽穆宗的舅舅还是他的大舅哥、小舅子,总之,是大辽国皇亲国戚、王公贵胄,在南唐首都遭人暗杀,凶手逍遥法外,这让南唐陷入到了极大的被动之中,解释不清楚了。 于是,三部史书又在事件的结果和影响上达成了一致:“自是,契丹与唐绝”。 当初,淮南为了挑拨契丹与中原的关系,曾将契丹使团(高霸)暗杀于后晋境内,嫁祸给后晋。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后周终于在南唐境内将契丹使者暗杀,嫁祸给南唐,也成功离间了南唐与辽的关系。 辽使者:你俩掐架,我特么招谁惹谁了? 3,力役暴兴 由于南唐于953年6月开始,滴雨未下,造成了全国范围内的大旱,从而导致严重饥荒,于是李璟遵从众意,于10月下诏修筑楚州白水塘以灌溉农田,而且不仅局限于楚州,其他地方也要照做,“诏州县陂塘湮废者皆修复之”。 动机是单纯的,过程是凶残的,结果是致命的。 前文南唐专题中,曾提到寿州刘彦贞利用兴修安丰塘而完成土地兼并的故事,这是南唐政治昏暗的一个缩影。 在“四凶五鬼”政治集团的操弄下,各级官吏利用水利工程中饱私囊、鱼肉百姓,“于是力役暴兴,楚州常州为甚”。 为何楚州、常州会“为甚”呢?因为负责这两个地方的是李璟的两位心腹宦官——车延规和傅宏。 这俩太监到了地方后,一门心思地与当地官吏狼狈为奸,钻研压榨百姓的致富之道,成功使百姓们生活在了水深火热之中(江淮骚然)。 百姓过不下去了,自然就是我们所熟知的官逼民反的剧情,于是楚州等地群盗聚集,官府患之;稍微安分一些的百姓,则用数丈长的竹子当基座,焚香于路,仰天祷告,控诉冤屈,希望老天爷能睁眼看看。 知制诰徐铉将此事上奏。 李璟非常不高兴,说我国数十万士兵,难道要饿着肚子上战场?屯田、灌溉有利于国家,更有利于人民,为什么会有人反对?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李璟就派徐铉巡抚楚州,实地考察。 徐铉到了楚州之后,立刻找到了总病根,一针见血地指出是宦官们借屯田等工程,勾结地方官吏,鱼肉百姓,并把车延规犯罪集团的违法所得全部归还给老百姓。 车延规等大为恐惧,于是畏罪潜逃。徐铉捕之甚急。 我们后面会讲到徐铉、徐锴兄弟与宋齐丘及其“四凶五鬼”的政治斗争,在此先一笔带过,总之,当朝权贵“四凶五鬼”集团本来就把徐铉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水火不容。这一次,徐铉在楚州雷厉风行、铁面无私,极大震慑了“四凶五鬼”反革命集团,使他们既恐惧又愤怒。 恰逢此时,徐铉捕捉到一名盗匪头目,没有经过上报就将其军前正法。于是,“四凶五鬼”集团就在这上面大做文章,最终给徐铉扣上了“专杀”的大帽子,进而污蔑徐铉“擅作威褔”。 李璟当即大怒,命令徐铉立刻滚回来,打算先把徐铉臭骂一顿,再丢进长江里淹死。幸好等徐铉回京之后,李璟已经消了气,恢复了些许理智,没有杀徐铉,而是把他流放舒州。 为民做主的徐铉被流放,权倾朝野的“四凶五鬼”继续作威作福,而楚州的白水塘灌溉工程最终还是半途而废,没有为挽救农业、振兴经济发挥一点作用,只是养肥了贪官污吏。 “二徐”(徐铉、徐锴)与“二冯”(冯延己、冯延鲁)之间的斗争是“四凶五鬼”操权弄威的一个缩影,我们将在后文展开,虽然我们在前文已经领略了“四凶五鬼”的手段,但那只是冰山一角,否则,南唐后主李煜也不至于沦为亡国诗人。 第802章 待宰羔羊(下) 4,草泽石俑 41草泽上疏 953年闰正月,有位叫邵棠的普通百姓向李璟上疏,称“北朝恭俭修德,恐其南征,宜为备”。 后周柴荣温良恭俭让,修齐治平,那李璟呢?李璟的统治虽然不敢说政治开明,但也不至于无可救药,因为他还允许“草泽上言”。 布衣未有朝命者,谓之草泽。这位邵棠同志,只是南唐的一位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竟然可以给南唐皇帝直接私信,这在封建时期是极为罕见的。 自南唐失去南楚后,淮南民间就盛传后周要南侵的小道消息。前文说过,这些小道消息很大一部分是由南唐的寿州清淮军节度使刘彦贞所为。 刘彦贞在寿州横征暴敛、徇私枉法,为了防止朝廷移镇、征调,而故意散播“后周即将从寿州入侵南唐”的谣言,无中生有地制造边境紧张局势,同时重金贿赂“四凶五鬼”,以巩固自己在寿州的权益。 史籍并未记载邵棠同志的籍贯等信息,我们也无从得知邵棠是否受到了刘彦贞的指使。 42石俑人言 在几乎在同一时期,人们在淮河里挖出一个石人,据说有一天,这个石人突然开口说话,说周人就要侵淮了。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到了李璟的耳朵里,李璟“闻而恶之,命断其首”。将这个妖言惑众的石人斩首。 鱼腹藏书、篝火狐鸣,再到后来的“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包括这个“石俑人言”,都是有人故弄玄机。石人开口说话的把戏,是否或多或少也有刘彦贞导演的参与呢?我们同样不得而知。 刘彦贞在寿州作威作福多年,直到955年4月,才终于被征召入朝,明升暗降,安置到了禁军序列,而命刘仁瞻继任寿州节度使。 李璟为何终于痛下决心,拿掉刘彦贞?这就跟一位太医有关。 5,良医坏长城 吴廷绍,又作吴廷裕,原本是一位默默无闻的太医,早先侍奉徐知诰。 一次,徐知诰吃软糖吃多了,一不小心噎住了(因食饴,喉中噎),所有的太医都遗憾地表示医治无效……这时候,年轻的小实习生吴廷绍淡定地说道:“当用楮实汤。” 众人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进一服楮实汤,果然药到病除,徐知诰满血满buff原地复活。从此,吴廷绍一夜成名。 后来,徐知诰因服用保健品而病危,眼看就要过早地离开我们了,妙手回春的吴廷绍做了一件事,为他奠定了一生的荣光。吴廷绍派亲信密召李璟入宫侍寝,史籍记载:“庚午,疾亟。太医吴廷绍遣信召齐王璟,驰入侍疾……是夕殂……” 前文我们详细介绍过,李璟的登基之路充满坎坷,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徐知诰是真不愿意把皇位传给他,当时次子景迁虽亡,但三子景遂、四子景达均在,花落谁家还是一个未知数。 而老皇帝病危,则是最为关键的时刻,有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首先,来晚了肯定不行,竞争对手先到先得,手慢则无;而若来得过早,比如李从荣,李嗣源还未断气,他就迫不及待地来了,也不行。 所以在这个时候,老皇帝的贴身宦官、侍女、太医等人,就会成为各方势力争相拉拢的对象,要从他们口中得到最及时、最准确的内部消息,以便在老皇帝驾崩后第一时间控制局面。 吴廷绍不愧名医,早不召、晚不召,就在徐知诰断气的当天,紧急通知李璟,让他“驰入”。也正是有了吴廷绍的帮助,李璟才能顺利即位,所以李璟称帝后,就把吴廷绍当成了自己的心腹,颇为信任。 后来,权臣冯延巳连续几日害头痛,众医束手无策,只等待官宣医治无效,这时候,吴廷绍私下向大厨询问冯延巳最近的饮食情况。大厨如实告知,说他最近吃了不少山鸡和鹧鸪。 吴廷绍微微一笑,说:“妥了,给他喝两碗甘豆汤。” 一碗汤下去,立竿见影,药到病除。 众人钦佩不已,同行们则偷偷把这两个方子记下来,偷艺。当遇到病人头痛时,就用此方,却根本不见效果,于是只能虚心求教吴廷绍,同样的症状、同样的方子,怎么您用着就药到病除,我们用着就药到病人除呢? 吴廷绍解释道:“噎因甘起,故以楮实汤治之;山鸡鹧鸪,皆食乌头半夏,故以甘豆汤解其毒耳。” 我不通医药学,所以上面这句话不敢乱翻译,更不敢调侃,只得照搬《十国春秋》原文记载。 不光我不敢贸然翻译,明朝的《医方考》将“楮实汤”收录其中,引用了这段记载,并明确指出“其方今不可考”,不过《医方考》引用了《黄帝内经》,给出了自己的合理推测:“《内经》曰:甘者令人中满,故其气上溢,奈何不做嗌乎?又曰:酸胜甘,则治法思过半矣。” 意思是说甜的东西吃的过多,容易使中气上升,继而引发胸闷、噎膈等症状,而在《黄帝内经》“五味与五行”的理论中,“酸胜甘”,酸味可以抑制甜味,所以可以治疗由过食甘而引发的噎膈症状。 时至今日,医学界还在研究用“酸胜甘”、“苦生甘”的方法来治疗糖尿病。 “半夏”是一种植物,是一种中草药,现代医学研究表明,半夏具有神经毒性,生半夏微服即可中毒。而野生的山鸡和鹧鸪会在野外吃半夏苗,冯延巳这个食物链顶端的男人,自然接盘了全部的半夏毒素,神经毒素导致头痛,便可以理解了。 清朝《本草求真》中,就记载说鹧鸪“但有小毒,食之者须防咽喉头脑肿痛,犯此宜用生姜甘草解之”。 在此,我也劝告诸君勿食野味。我们不知它们在野外的食谱,如果它们食用了有毒的东西,那么按照生物富集作用,这些难以分解的毒素会被积累在它们体内,然后由食物链顶端的接盘侠照单全收,并在体内积累,最终引起中毒症状,比如冯延巳同志。况且还可能接盘花样百出的寄生虫,总之,拒绝野味。 吴廷绍帮李璟完成了登基过程中的重要一环,因此深受李璟的感激和信任,又以出色的医术治好了“四凶五鬼”的骨干冯延巳,再加上他原本就有“太医”的加持,所以吴廷绍迅速成为了李璟身边的心腹大红人。 作为皇帝的心腹,一般情况下,入朝则为供奉官、出则为地方监军。吴廷绍就被李璟任命为寿州清淮军监军。 吴廷绍到了寿州之后,就拆穿了刘彦贞“狼来了”的把戏,于是就有了上文刘彦贞被召回朝廷的故事。然而吴廷绍矫枉过正,竟然奏请裁撤“缘淮把浅兵”。 淮河是淮南势力的一大天然屏障,然而淮河却并非公认的“天险”,因为每到旱季,淮河水位都会大幅下降,浅水区甚至可以涉水而过;而到了冬季,又有冰冻的情况,北方军队可以踏冰而过。 所以每年冬季及大旱时节,淮南人都会在河水较浅的区域布置重兵,以防备来自北方的偷袭,美其名曰“把浅”。 吴廷绍对当前形势产生了严重误判,他认为后周与北汉、契丹刚刚打了“高平之战”,有北顾之忧,且新近又对后蜀用兵,打了“秦、凤之战”,虽然后周在两场战争中都取得了胜利,但毕竟没有彻底消灭任何一个敌人,北汉、契丹、后蜀,仍然存在,且已经在对付后周问题上达成共识,组成了松散的“反周联盟”,在这种情况下,后周应该不会再贸然得罪淮南大国——南唐。 既然没有军事威胁,“缘淮把浅兵”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当时南唐连年闹饥荒,“把浅”也确实给南唐财政带来了巨大压力,让南唐雪上加霜。所以,吴廷绍奏请罢免。 吴廷绍的确是一名妙手回春的名医,但他对于政治和军事却是一窍不通。客观的讲,吴廷绍应该为南唐高层的战略误判负一定的责任,而这种误判直接导致南唐在战争之初就陷入了极大的被动。 第803章 征淮檄文 【征淮檄文】 955年4月,王朴的满分作文得到了柴荣的高度评价,其“先易后难、先南后北”的中心思想也成为日后祖国统一的战略指导思想。 半年后,闰9月,西南方面军总司令王景传回黄花谷大捷的好消息,秦、凤战场取得了突破性进展(黄花谷大捷),虽然“收复秦、凤、成、阶”的任务尚未完全达成,但胜利已经指日可待。 10月,柴荣“始议南征”。 11月1日,战争正式打响。由宰相李毂、许州节度使王彦超为第一梯队,带团出征,韩令坤等12位悍将随团出征。 在大军行动的同时,柴荣发布了着名的“征淮檄文”,诏谕淮南州县: “朕……岂欲兴兵动众,专耀武功!” ——你以为哥是战争狂人吗?为什么打你,你们听哥说—— “顾兹昏乱之邦,须举吊伐之义。” ——你们丫的就是欠揍。 “蠢尔淮甸,敢拒大邦,因唐室之陵迟,接黄寇之纷乱,飞扬跋扈,垂六十年,盗据一方,僣称伪号。” ——你们这帮淮南乡巴佬大……(s开头以b结尾)们,趁唐室衰微、黄巢作乱之际,割据淮南六十年,还敢僭越称帝,胆子不小啊!其罪一也。 “幸数朝之多事,与北境以交通,厚启兵端,诱为边患。” ——五代更替,你们勾结契丹,屡为中原边患,汉奸的大大的有!挟洋自重,其罪二也。 “晋、汉之代,寰海未宁,而乃招纳叛亡,朋助兄慝,李金全之据安陆,李守贞之叛河中,大起师徒,来为应援,攻侵高密,杀掠吏民。” ——自“晋辽大战”以来,你们屡次招降纳叛,资助中原的反动势力,悍然干涉中原内政,前有安州李金全之叛,后有河中李守贞之叛,你们出兵遥相呼应,在我境内打砸抢烧,无恶不作。招降纳叛,趁火打劫,其罪三也。 “迫夺闽、越之封疆,涂炭湘、潭之士庶。” ——吞并闽国、南楚国,擅行兼并,其罪四也。 “以至我朝启运,东鲁不庭,发兵而应接叛臣,观衅而凭凌徐部。” ——我大周建立后,你们仍然勾结兖州慕容彦超,侵略徐州。助纣为虐,其罪五也。 “沭阳之役,曲直可知,尚示包荒,犹稽问罪。” ——天朝宽宏大量,虽然把你们打出翔,但没有继续追究你们的罪责。你们心里难道没点儿b数?其罪六也。 “迩后维扬一境,连岁阻饥,我国家念彼灾荒,大许籴易。前后擒获将士,皆遣放还,自来禁戢边兵,不令侵扰。我无所负,彼实多奸。” ——你们遭遇饥荒,我天朝本着人道主义精神,释放了你们被俘的将士,还下诏严禁边防军骚扰你们,并且非常大度地向你们出售平价粮食,以帮助你们渡过粮食危机。可你们又是怎么回报我们的呢?利用了我们的仁慈,大车装、大船拉,把我们给饥民的救济粮用作军事储备,作为将来对抗我们的资本。 这属于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茅房了这就属于是……白眼狼,其罪七也。 “勾诱契丹至今未已,接连晋寇与我为雠。” ——时至今日,你们也没有停止与契丹的眉来眼去,现在更是与北汉反革命集团眉目传情。其罪八也。 “罪恶难名,人神共愤。” ——有此八大罪,你们简直罪大恶极,罄竹难书,人神共愤,难道不是欠揍? “今则……征浙右之楼船,下郞陵之戈甲,东西合势,水陆其攻。”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hellokitty呢?哥要出手教训你了。你猜怎么着?哥还有俩帮手,你东边的吴越国和你西边的“南楚”,东西夹攻,水陆齐发,你完犊子了! 注:这里的“南楚”指的是朗州王逵、潭州周行逢等原“南楚复国主义”分子。王逵、刘言、周行逢等原南楚将领,将南唐军队逐出南楚,随后控制了潭州、朗州等南楚土地,并向后周称臣。 “吴孙皓之计穷,自当归命;陈叔宝之数尽,何处偷生!” ——三国时的孙皓,南北朝的陈后主,两位盘踞淮南的先例,如今就是五代南唐的好榜样! “应淮南将士军人百姓等,久隔朝廷,莫闻声教,虽从伪俗,应乐华风,必须善择安危,早图去就。” ——身陷伪朝廷的淮南人民们,你们是无辜的,受了60年的蛊惑,也许一时间还不能明辨是非,无论如何,现在是你们自己选择命运的时刻,是福是祸,把握在你们自己手中。咋选呢?哥给你们指条明路—— “如能投戈献款,举郡来降,具牛酒以犒师,纳圭符而请命,车服玉帛岂吝旌酬,土地山河诚无爱惜。刑赏之令,信若丹青。” ——皇军托我给您带个话,只要你能缴枪投降,保证你高官厚禄,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苟或执迷,宁免后悔。” ——不过丑话也说在前头,如果执迷不悟,敢与王师对抗,哥保证你们会后悔的。 “王师所至,军政甚明,不犯秋毫,有如时雨,百姓父老各务安居,剽掳焚烧必令禁止。” ——老乡们,出来,皇军不抢粮食。 这篇檄文,我给满分。格式规范,措辞恰当,条理清楚,言简意赅,通俗明了。 既然是要向敌人宣战,就要首先抢占道德舆论的制高点,摆事实、讲道理,列举淮南“八大罪”,等于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声明此次军事行动的必要性和正确性,强调我方是兴义师,以有道伐无道。 期间偶尔两句粗口(蠢尔淮甸)也是恰到好处,情不自禁、有感而发,显得是那么真情流露,使人酣畅淋漓、如沐春风。 然后是向敌人秀肌肉,夸大我方优势(东西合势),彰显我方坚定的战斗意志以及志在必得的斗争信仰。 因地制宜地引经据典,用东吴末帝和南陈后主两个淮南的亡国之君借古讽今,瓦解淮南将士的士气。 最后则是中规中矩的结尾,照例是“只诛首恶,余皆不问”的政策,强调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对淮南军民进行政治诱降,争取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第804章 正阳战役(上) 【正阳战役】 后周显德二年(955)11月,三条战线都传来好消息。 北路:潞州奏,破河东(北汉)贼军于祁县;邢州奏,河东刘崇死。 西路:西南方面军总司令王景奏,收复凤州,至此,秦、凤、成、阶四州全部收复,后蜀乞和,“秦、凤战争”结束。 南路:淮南前线李毂奏,先锋总指挥白延遇破淮贼于来远镇。 到了12月,柴荣又连续收到前线发回的两条捷报:破淮贼二千人于寿州城下;破淮贼千余人于山口镇。 中原人在胜利的喜悦中,迎来了喜庆祥和的春节。 显德三年(956)正月初一,柴荣不受朝贺。虽然心情激动,但毕竟是在进行残酷的战争,一般情况下,如有战争、天灾或太后大病等,皇帝都会不受朝贺。 正月初三,前线又发来捷报:破淮贼于上窑。 连战连捷,后周军队势如破竹,锐不可当。柴荣意气风发,遂下诏:正月初八,哥要御驾亲征! 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南唐继任寿州节度使的是名将刘仁瞻(又作刘仁赡)。刘仁瞻的父亲是淮南集团的元老功勋、杨行密“三十六英雄”之一的刘金,刘仁瞻的哥哥刘仁规,喜提杨行密之女。 当寿州监军吴廷绍奏请罢免“把浅”时,刘仁瞻急忙上疏劝阻。刘仁瞻虽然根红苗正,但他在李璟的眼中,是节度使、藩镇军阀、地方势力、武夫集团,而吴廷绍是监军、“自己人”。所以李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吴廷绍,裁撤了“缘淮把浅兵”。刘仁瞻对此痛心疾首,却也无可奈何。 等11月,后周正式向淮南宣战的时候,淮南军民措手不及,惶恐不安,唯独刘仁瞻神情自若,指挥调度有条不紊,于是,寿州军心渐渐得到稳定。刘仁瞻料到会有今日,早就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李璟得到后周果真南征的消息后,第一时间想到了刘彦贞。“哥错怪你了,狼真的来了。” 来看李璟的应对:以刘彦贞挂帅(北面行营都部署),率领两万大军进驻寿州;以皇甫晖为援军总司令(应援使)、姚凤为援军监军(应援都监),率三万兵马进驻濠州定远县;召宋齐丘入朝,谋国难。 濠州在寿州以东,同样是沿淮重镇,向西溯流而上可以支援寿州,向北则可以威胁宿州、徐州,围魏救赵;同时也可以防止后周声东击西,从淮河下游搞偷袭。所以李璟派刘彦贞率两万人去寿州,却向濠州派去三万人。 至于召宋齐丘入朝,就不用多说了,一只老谋深算、阴险狡诈的老狐狸,此时还是可以发挥余热的。 由于南唐初期的战略误判,使得后周先锋部队很快就推进到了寿州城下。 后周李毂在正阳镇搭设浮桥。正阳镇,今天的安徽省寿县正阳镇,当时亦属寿州,在寿州与颍州之间,夹淮为镇,是重要的战略要地,当初朱温征淮,攻寿州不克,就是由正阳退回淮北。 战斗打响后,吴越国派来使者向后周进贡,祝柴荣新年快乐,柴荣趁机给吴越国钱弘俶下诏:配合王师攻打南唐,并指示吴越国要多路出击。吴越国不敢怠慢,于当月(955年12月)出兵攻打南唐。 显然,这是贯彻执行王朴的战略方针,要在两千里长的战线上多路扰袭,使南唐疲于奔命,消耗其实力、暴露其弱点,伺机围点打援。 956年正月初六,柴荣以向训为汴州留守,王朴为副留守,韩通为京城卫戍部队总司令;又以李重进为先头部队,先行一步进驻正阳浮桥,以白重赞率军三千屯驻颍州颍上县,作为正阳镇的防御纵深;正月初八,柴荣亲率主力大军,向寿州进发。 寿州前线,李毂虽然推进到了寿州城下,但寿州城防坚固,是当年朱温都啃不动的硬骨头,又有名将刘仁瞻的坐镇指挥,李毂久攻不克。 这时,淮将刘彦贞率两万援军投入战斗。 刘彦贞进屯来远镇,先派出数百艘战舰,沿淮河直冲正阳浮桥,据记载,刘彦贞来势汹汹,“兵车旗帜亘数百里,战舰衔尾蔽淮而上”。 陆军连绵数百里,水面舰艇则能填满淮河。这可吓坏了李毂,急忙召集诸将,说我军本来就缺乏水面力量,如果浮桥被贼军切断,那么我们将进退两难、腹背受敌,到时候恐怕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淮南,不如先保住正阳浮桥,等待皇上大驾。 于是,李毂紧急解寿州之围,全军焚营后撤,退保正阳。撤退很快变为溃退,不仅丢失了许多军需物资,更有士卒趁机逃亡,从后方征调来的役夫也有很多被敌军俘虏。 柴荣刚出汴州,就得到了李毂从寿州撤围的消息,大怒,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前往制止,可当传旨官赶到前线时,已经来不及了。柴荣立刻命令李重进加速前进,并给出作战指示:唐兵且至,宜急击之。 然而四天后,柴荣又收到了李毂的最新奏报: “贼军的舰只在淮河中央航行,处于我方射程之外,如果浮桥失守,则军心动摇,对我军极为不利,所以我才退保浮桥。现在,贼军的舰艇越聚越多,淮河的水位一天天上涨,我军相当被动,如果圣驾来此,万一被贼军切断补给线,后果将不堪设想。 所以,臣请陛下先别着急来,现在陈州、许州附近逗留,等李重进来了,臣与他一起商量商量对付贼船之策,研究研究保全浮桥之计,然后汇报给陛下,再由陛下龙意天裁。 万一我们想不出好对策,那就慢慢耗着,春去冬来、花开花落,等敌人疲惫懈怠了,对于我们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柴荣看罢,差点儿把鼻子气歪了。文官毕竟是文官,有时候过于精打细算、过于理智,反而会畏首畏尾、缩手缩脚。 眼看柴荣已经失去了开局优势,就在功亏一篑之际,敌军及时神助攻,帮我军稳定住了优势。 第805章 正阳战役(中) 话说刘彦贞吓走李毂之后,立刻对自己的威名产生了迷之自信。刘彦贞是有自负基因的,因为他的父亲就是那个自比韩信的刘信。 按照史书记载,刘彦贞是将门之后,且精通箭法,人送外号“刘一箭”,但他有勇无谋,并不足以独当一面(素骄贵,无才略,不习兵),不过他在当时却是享誉南唐的“名将”。 一来是因为他的出身,名将刘信之子;二来是他重金贿赂权贵,“四凶五鬼”争相夸赞,说他治民如龚、黄(龚遂、黄霸,汉之良吏),用兵如韩、彭(韩信、彭越,汉之良将),更赞誉他是南唐的活长城;三来是他在寿州任上提前几年就预言了后周要大举入侵的行动…… 总之,一个真敢说,一个真敢信。李璟就真的认为刘彦贞是当朝第一名将,“故周师至,唐主首用之”。 见李毂望风而逃,刘彦贞召集诸将,说后周大军也不过如此嘛,未见吾面、未闻吾声,就焚营而退,怯懦至极!此时正宜乘胜追击,不给敌人喘息之机! 刘彦贞的副将如咸师朗等人,也都是有勇无谋之辈,听到当朝第一名将、顶头上司刘彦贞同志振聋发聩的演讲,当即点赞转发,奉为至理名言。 于是,刘彦贞下令急追。急到什么程度?“未及朝食,即督以进”,全军将士连早饭都不吃了,饿着肚子奔赴正阳。 寿州节度使刘仁瞻、池州刺史张全约予以阻止。刘仁瞻非常注意措辞,尽量挑刘彦贞爱听的说,“您刚来,敌人就吓跑了,说明敌人畏惧您的威名,既然如此,又何苦谋求速战呢?您就踏踏实实驻在这儿,早晚吓死他们。而一旦速战,万一失利,岂不失算?” 刘彦贞油盐不进。哼,不就是想分我的功劳吗?没门儿,你留在这儿,看我一个人立头功! 好话不听,那就说点而难听的。 刘仁瞻说道:“未战而退,必有伏兵。盲目追击,必败无疑!” 张全约也说道:“未交战而敌退,不可追也。” 刘彦贞大怒,刘仁瞻好歹算跟我平级,你一个小小的刺史也敢来教训我?没大没小,找死呢?“你们怎知敌人有伏兵?再有敢妖言惑众、乱我军心者——斩!” 刘仁瞻望着刘彦贞远去的背影,只能感叹好良言劝不回该死的鬼,“果遇,必败!”随后增加了城墙上警戒、守卫的士兵,做好了收拢刘彦贞残部、抵御乘胜迫城的后周军队的准备。 刘仁瞻才是南唐真正的名将,很有先见之明,每次都会提前做好下一步的准备。 柴荣料事如神,当李毂奏报自己退守正阳的时候,柴荣就做出了预判,准确地做出了兵棋推演:我退,敌必追。所以第一时间催促李重进开赴正阳,协助李毂防守,并给出了作战指示,说一旦唐兵追来,甭犹豫,上去开团! 现在,一切都按照柴荣的剧本来演。刘彦贞来了,李重进也赶到了,956年正月17日,双方在正阳镇以东遭遇。 刘彦贞立即摆开阵列:拒马上安插尖刀,摆成一排,并用铁链相连;用木头雕刻出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的怪兽,做出挥舞刀剑、拉弓注弩之状,立在阵前,谓之“捷马牌”;用皮革包裹铁蒺藜,遍布阵前。 后周将士见状,士气倍增。因为敌人摆出的不是进攻架势,而是防御架势。拒马、“捷马牌”、铁蒺藜,看来淮南人确实有“恐马症”,不善骑战的他们对骑兵的恐惧达到了极点。 李重进更是对柴荣的判断钦佩不已,于是下令进攻。 史籍用四个字描述了战斗经过,“一鼓败之”。直接秒杀。 后周大胜,淮南主将刘彦贞被击毙,副将咸师朗被生擒,投降将士三千余人,其余将士被杀一万多,伏尸三十里,收缴武器辎重三十余万。 皇甫晖、姚凤退保滁州清流关。皇甫晖等原本在濠州,而滁州在濠州以南,位于濠州与昇州之间,也就是说本该支援寿州的机动力量直接放弃第一道防线,退入淮南腹地。 唯独张全约收拢残兵败将,退保寿州。刘仁瞻表奏张全约为左翼总指挥。 虽然正阳战役的具体过程十分简短,只有区区四字“一鼓败之”,但其影响是深远的。 陆游在《南唐书》中指出:“南唐丧地千里,国几亡,其败自彦贞始。” 《十国春秋》亦载:“淮南丧地千里,其败实自彦贞始。” 刘彦贞的罪过太大了,岂止是一场战役的胜利,后人普遍认为刘彦贞的正阳惨败为南唐开启了亡国倒计时,推倒了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儿。 这个骂名是刘彦贞背不起的,也是值得商榷的。且不论李璟朝廷存在着的花样百出的漏洞,就算南唐亡国百分之百是因这次“正阳战役”,那刘彦贞是否该承担百分之百的责任呢? 换个问法,马谡失街亭,诸葛亮自降三级,理由是用人失当。刘彦贞固然要负一部分责任,但绝不是全责,李璟也要负有用人失察、择人失当的责任。 江淮地区的史官,把一切脏水都泼到刘彦贞身上,实在有失公允。且刘彦贞毕竟为国捐躯,拒降、拒逃,战死疆场。 他的牺牲并未换来淮南人民的原谅,淮南人没有把他当成英雄来宣扬,对他的盖棺定论是“活该”(彦贞师衂正阳,固自取之也)。直到两年后,才追赠他中书令、追谥“壮”,然而他的子孙后代却始终不曾享受烈士子女待遇(不复录其孤)。 前线惨败,而柴荣又御驾亲征,李璟有些坐不住了,于是也打算来个御驾亲征,兵对兵、将对将,皇上对皇上。 李璟召开御前会议,宣布自己要亲率大军,与柴荣对线,诸爱卿以为如何。 中书舍人乔匡舜极言劝谏。 乔匡舜,精通文笔,徐知诰篡位前,曾以他为秘书省正字,差不多相当于今天的报社编辑。徐知诰称帝后,宋齐丘将他辟为幕僚,能当上宋齐丘的幕僚,一般情况下应该是前程似锦的,然而宋齐丘暗中拉帮结派,搞小集团政治,所以能力先放一边,排在第一位的是对宋齐丘是否忠诚。而检验忠诚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对宋齐丘阿谀奉承的程度,舔菊力度越大,越说明是“自己人”。 乔匡舜性格刚正不阿,从不肯溜须拍马、曲意逢迎宋齐丘。因此宋齐丘虽然很欣赏他的才能,却从来不肯向徐知诰举荐。 酒香不怕巷子深。徐知诰通过其他渠道知道了乔匡舜的大名,碍于宋齐丘的面子,不方便直接挖墙脚,于是就总找机会旁敲侧击,下诏让群臣们不拘一格降人才,举荐那些也许情商不高、不懂人情世故,但才学出众、工作能力还算可以的人才。“意齐丘且举匡舜”。 宋齐丘还真能装糊涂,既然皇上您没有指名道姓,那对不起,我还真听不懂。于是上表举荐他人,就是不提乔匡舜半个字。 给脸不要脸,面对宋齐丘的装聋作哑,徐知诰既生气又无奈,对常梦锡叹息道:“想不到宋齐丘竟然如此舍不得乔匡舜!” 常梦锡、萧俨、韩熙载等人素来与宋齐丘不协,看不惯他的为人,于是就敲打他,说你别老压制乔匡舜,皇上不高兴了。 宋齐丘软硬不吃,就是摁着乔匡舜不撒手。在职场中,被顶级上司如此打压,乔匡舜难有出头之日。 一直等到宋齐丘遭外放洪州的时候,才表奏乔匡舜为洪州节度掌书记。 李璟登基后,将乔匡舜召入朝廷,提拔为驾部郎中知制诰、中书舍人。 如今李璟议亲征拒周,耿直的乔匡舜极言切谏,触怒李璟。李璟给他扣上了一顶“沮国计、动人心”的大帽子,将其流放抚州。 随后,李璟又问禁军统领朱匡业、刘存忠的意见。 朱匡业摇头晃脑,给他背诵了一首江南才子罗隐的诗: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大意是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倒霉的时候,神仙来了也白搭。一句话,陛下您要凉凉。 李璟大怒,“刘存忠,你有什么看法?” “陛下,朱匡业说的对呀。” 贬朱匡业为抚州副使,流放刘存忠于饶州。 然而生气归生气,李璟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只希望臣子们能婉转地提出劝谏,而不要这么直白。没有了乔匡舜、朱匡业、刘存忠这些“绊脚石”,李璟的亲征计划还是宣告取消了。 第806章 正阳战役(下) 后周这边,“正阳遭遇战”的第二天(正月18日),柴荣抵达颍州汝阴县永宁镇,距离正阳百余里。在这里,柴荣又对战场形势进行了精准预判,他对身边侍从说道: “寿州解围后,先前避难城中的农民大多回归村落,如今听说我军云集,必定再次入城躲避。如此一来,城中必定会有很多人饿死。应该先派人前往安抚,让他们安心务农。” 正月20日,柴荣抵达正阳,他对李毂的表现相当不满意,于是临阵易帅,以李重进代替李毂的总司令职务,李毂则被任命为“寿州行府事”。对于李毂的调动,应该说是很严厉的了,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和谐。 表面上看,是从“淮南道行营都招讨使”转为“寿州行府事”,总司令变高官。 实际上,这个“高官”在李毂手里并不香,因为原文是“以毂判寿州行府事”。在当时,刺史州为五品,节度州为三品,如同今天的“市”也分直辖市、省会、地级市、县级市,同样都是“市长”,行政级别有可能差好几级。寿州虽然是节度州,但也只是三品,李毂同志已经是一品宰相了。 同品曰“知”,隔品曰“判”。李毂是“判”寿州行府事,一品的官阶,却干着三品的职事,很明显是降职。 再者,寿州尚在敌人控制中,所以这个“判”还是我们耳熟能详的“遥判”,有名无实,挂着高官的头衔,实际啥工作也没有。 也就是说,由于李毂同志在正阳战役期间过于保守的表现,惹怒了柴荣,于是被“靠边儿站”。 正月22日,柴荣抵达寿州城下,在淝水北岸安营下寨,命令各军重新对寿州城实施包围,并把浮桥从正阳镇转移到下蔡镇。 淝水距离寿州城只有2里地,柴荣这波操作属于是贴脸输出了;下蔡镇原为下蔡县,属颍州,后废县为镇,下蔡镇在正阳镇以东55里,后周是在寿州的西北方进攻,也就是说柴荣把浮桥向前线推进了约55里。 很明显,柴荣摆出了犀利的进攻架势,志在必得。 第二天(23日),柴荣下诏,从临近的宋、亳、陈、颍、徐、宿、许、蔡等州征调丁夫,前来协助攻城。诏书一下,数十万丁夫汇聚寿州城下,攻城战昼夜不歇。 南唐派来一万多人的援军,屯驻在涂山,舰船停泊在淮河上。 涂山,在寿州以东,濠州以西,位于今天的安徽省蚌埠市境内,大禹治水时,就是在这里留下了“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佳话。 涡水在淮河以北,自西北注入淮河,涡水入淮口称为“涡口”,这里固然是兵家必争之地,特别是北方军队进攻淮南的重要桥头堡。 涂山恰恰与涡口隔淮河相望,所以自古以来,涂山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汉朝在涂山脚下设置当涂县,南北朝时改为马头郡城。 现在,南唐的一万多水军就屯驻在涂山脚下,沿淮溯流而上,既可以支援寿州,也可以继续向西破坏浮桥,切断柴荣的后路;还可以控制涡口,阻断后周通过涡水进入淮河的可能性。 一万多人,让柴荣如鲠在喉。 正月26日,柴荣点派了一员亲信将领,前去涂山拔掉这枚钉子。这位亲信将领,便是在不久前的“高平之战”中大放流光溢彩,既表现出了足智多谋、英勇剽悍,又表现出了忠心耿耿,他的名字就是——赵匡胤。 赵匡胤先在险要之处预埋伏兵,然后派一百多骑兵佯攻南唐的涂山军营,在遭遇南唐的抵抗后,一百多骑兵“狼狈逃窜”。南唐将士立刻上钩,奋勇追杀,然后惨遭伏击,全军覆没,总监军何延锡等阵亡,五十多艘战舰也被赵匡胤缴获。 涂山的威胁被解除。 柴荣又给朗州武平军节度使王逵下诏,让他率湖南兵攻打南唐控制的鄂州。 李璟立刻给鄂州武昌军节度使何敬洙下达最高指示:徙民入城,固守待援。 何敬洙拒绝了这项命令,他让人把城外的土地铲平以作为战场,然后回复李璟,说我已经做好与全城军民一起殉国的准备了。 李璟大受感动,立刻下诏褒扬,号召全国将士向何敬洙同志学习。 2月3日,下蔡浮桥完工,柴荣亲往视察。 2月5日,后周前线巡逻队在寿州以南的盛唐县(今安徽省六安市)击溃南唐三千人,缴获战舰四十多艘,生擒总监军高弼等人。巩固了寿州南部的包围圈。 正阳遭遇战,后周大军在寿州北面、西面扎下营盘;涂山伏击战,后周切断了寿州东面的支援;盛唐遭遇战,切断了寿州南面的支援。 然而柴荣还不能盲目乐观,因为涂山、盛唐之战,只是将部分援军暂时歼灭,南唐仍然可以继续增兵,源源不断地向寿州方面投送兵力。 要想彻底断绝寿州的援军,就必须斩断南唐输血的主动脉——滁州。 从寿州往东,有两条战略走廊,总体呈现出“<”走势,两条线的交点是寿州,上面一条线是沿着淮河,自西向东为“寿州——涂山(涡口)——濠州——泗州——楚州”,而下面一条线则是“寿州——滁州——昇州——扬州”。 上面是水路,沿淮顺流而下;下面是陆路,连接南唐的政治心脏,从距离上也更近,所以滁州的战略地位就凸显出来了。 滁州是南唐援兵的集结地,也是首都昇州的外围防线。 如果后周能把战线推进到滁州,那么南唐势必丢车保帅,无暇顾及寿州。 于是,柴荣把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亲信将领——赵匡胤,“想想办法,干他一炮!” 赵匡胤率领数千兵马驰赴清流关。 清流关位于滁州与寿州之间,靠近滁州,是滁州的外围防线。唐将皇甫晖、姚凤等人从濠州退下来后,就据守在清流关,目前这里的南唐军队有十万之众。而赵匡胤则以数千兵马前来叩关。 敌我寡众悬殊,且南唐守军据守险要,占尽优势。赵匡胤初战不利,及时退却,虽然小败,却并未造成太大的损失。 兵败之后的赵匡胤也在苦苦思索翻盘的办法。注意:接下来的这段记载选材于宋朝的野史《默记》: “赵匡胤四处打探消息,得知附近村落中有一位民办教师——‘赵学究’,此人祖籍河北镇州,目前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村民有纠纷诉讼的,都喜欢找他来评判是非曲直,他是全村人的希望。于是赵匡胤亲自探访。 这位赵学究说我有妙计,可以因败为胜、转祸为福,清流关下、山的背面,有条小路,很久都无人走动,就连南唐官军也早已将其遗忘,通过这条小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城下。 赵匡胤非常高兴,便请赵学究带路。赵学究亦不推辞。 当天晚上,赵匡胤就率领部队翻山越岭,趁夜抄小路,奇迹般地绕到了南唐军队的背后。 南唐将士还沉浸在胜利后的喜悦之中,全员懈怠,解甲欢庆,毫无准备,忽闻周兵已经入关,瞬间陷入慌乱之中。 皇甫晖亲自顶盔掼甲,手持兵刃,与赵匡胤巷战。二人枪来剑往,赵匡胤三擒三纵,最终生擒皇甫晖,而南唐将士听说主帅被俘后,更是溃不能止,争相逃跑,自相踩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自此,滁州被赵匡胤攻克。” 上面这段叙述,特别是皇甫晖与赵匡胤巷战、三擒三纵,就明显带着小说演义的色彩了。《默记》本身就属于野史传闻,是南宋王铚写的一本笔记,记载的北宋时期的朝野传闻,换句话说,是南宋时期的关于北宋八卦的小报。 除了单挑情节,笔记中还说这位“赵学究”就是北宋开国功臣赵普。赵普帮助赵匡胤出了很多主意,策划了很多大事,其中两件大事妇孺皆知,这便是“陈桥兵变”和“杯酒释兵权”。 后文我们会详述赵普的来龙去脉。值得一提的是,《默记》中说赵普隐居在滁州一带,赵匡胤“三顾茅庐”请他出山,协助拿下滁州的情节,与正史中的赵普经历显然矛盾,类似“三顾茅庐”的情节也是小说演义。 据正史记载,赵匡胤确实是先败后胜,而且就是通过抄小路的方法出现在敌军背后。皇甫晖慌乱之间放弃清流关,撤回滁州城。 没想到赵匡胤死死咬住不放,穷追不舍。皇甫晖原本打算在撤退后,断桥固守,结果赵匡胤涉水而追。 皇甫晖情急之下向赵匡胤喊话道:“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之所以兵戎相见,无非是各为其主,何苦相逼特甚?且容我列阵,莫要乘人之危。” 你等我摆好挨打的姿势行吗? 赵匡胤被他的幽默逗笑了,答应了他(太祖皇帝笑而许之)。 皇甫晖一共说了两句话,每一句都自带笑点。 “各为其主”,皇甫晖原受后唐庄宗李存勖蓄养之恩,而他却拥护李嗣源,逼死李存勖,契丹入主中原时又叛逃到南唐,此时输急了眼,竟然喊出各为其主,不知他口中的“主”是否应该包含李存勖; “愿容成列而战”,此情此景更像是喜剧电影中的小人物在挨打前,煞有介事地跟对方“谈判”,“咱们说好了啊,不准打脸”,或者像周星驰在《功夫》中“好啊,江湖规矩,单挑啊,就是一个对一个,谁也别想犯规啊。” 很快,皇甫晖摆好阵列,“你过来呀!” 赵匡胤抱着马脖子,狠催战马,径直冲向敌阵,边冲边大声喊着:“我只杀皇甫晖,旁人闪开!” 虎入羊群一般,南唐军队本就处于劫后余生,士气低靡,听到赵匡胤的喊话,阵前士兵齐刷刷向两边闪开,“导航提示,前方左拐三十米,戴头盔的,是皇甫晖。” 说时迟,那时快,赵匡胤眨眼之间便冲到皇甫晖切近,皇甫晖仓皇失措,赵匡胤挥剑斩去,劈中皇甫晖头部,皇甫晖重伤落马,遂被赵匡胤生擒。 这一幕,又像极了“白马坡刺颜良”。 这一段记载来源于《资治通鉴》,成书于北宋,所以对赵匡胤难免存在美化。当然,我们也不能毫无根据地认定这段记载不是史实,但我们也可以推测赵匡胤与皇甫晖之间也许没有那段对话。 我个人认为,赵匡胤兵少而锐,皇甫晖虽众而溃,如果等皇甫晖整备好阵列,那么赵匡胤将处于被动。因此赵匡胤不应该拿战争开玩笑,搞什么个人英雄主义。赵匡胤乘胜追击,不给皇甫晖喘息之机,径入敌阵,直取主帅,这似乎更符合逻辑。 总之,赵匡胤通过抄小路的办法,奇袭皇甫晖背后,以少胜多,生擒皇甫晖、姚凤等南唐主将,滁州刺史王绍颜弃城逃跑,赵匡胤遂接管滁州。 第807章 赵匡胤在滁州 【赵匡胤在滁州】 1,慧眼识珠 11赵普 据《资治通鉴》的记载,长安永兴军节度使刘词老早之前就举荐过自己的幕僚赵普,说此人大才可用。赵匡胤攻克滁州后,宰相范质表奏赵普为滁州军事判官,然后赵匡胤才面试了赵普,聊了几句之后,发现此人果然是个人才。 也就是说,赵匡胤是在攻克滁州之后,才与赵普相识,那么协助赵匡胤抄小路的“赵学究”显然不是赵普, 军事判官,掌地方司法、狱讼等,当时滁州捕获了一百余名强盗,一审皆判死刑。赵普认为事有蹊跷,于是亲自重申,果然发现绝大多数人是被冤枉的(所活十七八)。 在那个战乱的年代,有部分贪官污吏会杀良冒功,或者借机敲诈勒索,司法较为混乱,赵普在滁州任上表现出了出色的工作能力,深得赵匡胤赏识(益奇之)。 12窦仪 滁州得到解放后,柴荣委派翰林学士窦仪到滁州清点库存,建立台账。正当窦仪清点库房的时候,赵匡胤却派心腹来拿库中绢帛。 说的直白些,就是赵匡胤欲挪用公款。 打仗嘛,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攻城将领在攻城之前总会许诺手下,比如入城后允许公开洗劫三天,或者许诺打开官仓府库,赏赐你们每人多少多少钱。赵匡胤严明军纪,入城后没有骚扰百姓,而是把作为战利品的官仓府库中的钱帛分给手下将士,已经很收敛了。 让赵匡胤没想到的是,这位文弱的书生窦仪,面对虎豹豺狼一样的战士,竟会断然拒绝。赵匡胤大怒,亲自前来讨说法,要会一会这个不给面子的书生。 面对赵匡胤的诘责,窦仪说道:“您在攻克城池之时,就算把府库搬光,也无所谓。可如今,这些东西已经登记造册,性质变了,已经成为大周官府库藏,没有皇帝的诏书,谁也不能动一丝一毫。” 窦仪既守住了底线,又给了赵匡胤台阶。赵匡胤怒气顿消,十分欣赏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书生,脸上渐渐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窦仪,日后也成为大宋的名臣之一。 2,铁面无私 攻克滁州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滁州城外来了一队人马,向城门楼上呼喊开门。 一般来说,城门在傍晚关闭后,要一直等到次日黎明才能开启,特别是在战时,比如刚刚被攻克的滁州,以防止敌军混入。守城官兵当然不肯开门,可当来人自报家门之后,城防官也犯了难,不敢私自做主,紧急派人叫醒赵匡胤,请他亲自前来定夺。因为来人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他的名字叫赵弘殷,赵匡胤的亲爹。 赵弘殷时任骑兵副总指挥(马军副都指挥使),率兵赶来增援,半夜抵达,要入城休息。 赵匡胤来到城头上,向爸爸请安问好,然后带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拒绝了赵弘殷入城的请求。 赵弘殷急了,“怎么,连你亲爹都信不过吗?” 赵匡胤答道:“父子虽亲,属于私事;开启城门,属于公事。请恕我不能因私废公!” 赵弘殷就这样吃了闭门羹,老老实实在城外打地铺,露宿街头。 这件事也让柴荣对赵匡胤刮目相看。 3,固欲敌识 赵匡胤同志在“高平之战”中崭露头角,从此登上历史舞台。在征淮战争初期,赵匡胤以少胜多,先以伏兵胜涂山,后出奇兵克滁州。 赵匡胤之所以能够屡屡以少胜多,除了精妙的设计之外,他的个人勇悍也应引起足够的重视。比如攻克滁州时,孤身突入敌阵,单挑皇甫晖,留下“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传说。 据说赵匡胤每次临阵,都要用鲜艳的缨子装饰其坐骑,自己的铠甲也是人民币玩家的顶级灵魂充能附魔,身边还配有同样绚丽夺目的仪仗,在战场上十分抢眼。 有人劝他,说你这样太容易暴露目标了,敌人一眼就会看到你,太危险了。 赵匡胤微微笑道:“我就怕他们看不到我(吾固欲其识之耳)。” 这是充分自信的表现,对敌人更是一种巨大的心灵震慑。 在那个还算讲武德的年代,军人们都很鄙夷所谓的“伪装色”,认为那是胆小怯懦的表现,真男人不需要隐藏,真的猛士敢于明刀明枪,公开公平公正地与敌人较量。越是优秀的将领,越要把自己装扮地抢眼,让对手老远就看见自己,向敌人高调地宣示:爷来了! 也因此,才有了“红男爵”的传奇故事。 赵匡胤鲜衣怒马,照亮了淮南战场。 第808章 “赌圣”皇甫晖 【“赌圣”皇甫晖】 皇甫晖、姚凤等滁州俘虏被押解到柴荣面前。皇甫晖接下来的做法名垂青史。 因被赵匡胤重伤头部,不等柴荣开口,皇甫晖先开口道:“我筋疲力竭,受伤严重,请允许我坐一会儿。” 柴荣立刻让人抬出椅子,恩准皇甫晖坐下。 皇甫晖刚坐下,又说道:“我想躺一会儿。”这次,不等柴荣发号施令,皇甫晖就葛优瘫了。 因他确实受了重伤,宽容大度的柴荣对他表现出了最大限度地尊敬和优待。 然而还是不等柴荣开口,皇甫晖又抢麦道:“我年轻时在河北贝州当一名普通士兵,出生入死,累功升迁,后来辅佐明宗李嗣源,之后又率众投奔淮南,如今在南唐位兼将相。我前后侍奉南北两朝,经历过大小数十战,未尝败绩。然而今日却败得一塌糊涂,不是因为我不够忠勇,而是因天朝之兵精将勇,南唐之兵怯懦畏战,另外,更是天助大周!” 皇甫晖,之前详述过,在此一笔带过。他对自己的自述不乏美化,对后周柴荣更是充满溢美之词。 皇甫晖原是贝州的兵卒,累功升为下级军官,某次,因赌博输了一大笔钱,情急之下,竟然发动兵变,制造了“贝州兵变”,并由此引发蝴蝶效应,从贝州一路杀到魏州,李存勖派李嗣源前来安抚、讨伐,结果上演了“明宗入魏”。 “明宗入魏”是皇甫晖的一次豪赌,他把赌注押到了李嗣源身上。结果是秦始皇摸电门,赢麻了。 之后为躲避契丹人的追责而逃入淮南。这是皇甫晖的第二次豪赌。 因为淮南历来优待中原的逃兵叛将,特别是这次,正值中原大乱,皇甫晖借机帮助李璟招揽迷茫中的北方兵将,大量的军人、文官和流离失所的百姓都被皇甫晖忽悠到了淮南,为淮南带来了大量的人力资源,并且在之后的招亡纳叛工作中,皇甫晖也起到了关键作用,比如忽悠到了亳州蒙城镇守将咸师朗。 所以李璟非常器重皇甫晖,皇甫晖在南唐可谓如日中天,出将入相,出为节度使,入为宰相。他的第二次豪赌仍然是秦始皇掏钥匙,赢到家了。 这次兵败被俘,是皇甫晖的第三次豪赌。 虽是被俘,皇甫晖先是表现地不卑不亢,躺下之后,神色自若,接下来的话表面上是帮自己开脱败军之责,实际则是拍了柴荣的五彩莲花屁。说不是自己太猪,而是您太无敌,而且有天意的加持。 当时皇甫晖在清流关,被赵匡胤抄了后路,急忙撤退,结果滁州刺史王绍颜先一步弃城逃跑,导致皇甫晖进退失据,于是士气崩盘,这才被赵匡胤趁乱击败。客观来讲,皇甫晖确实也挺无奈。 接着,皇甫晖又说自己跟契丹作战多年,发现今天的周师远比契丹铁骑还要勇猛,马屁+1;另外,这位赵匡胤同志简直就是天赐良将,是上天派他来帮助陛下统一天下的,所以没人可以阻挡,马屁+2 据说皇甫晖盛赞赵匡胤之勇武。 那么皇甫晖算是认怂吗?不。 柴荣对皇甫晖好言安抚,赐给他金带鞍马,指派名医为他医治。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皇甫晖却表示自己深受南唐国恩,不忍背叛,拒绝向柴荣投降,并且拒绝接受医治,几天后伤重而亡,为南唐殉国。 “不食周粟”的皇甫晖果真是不负国恩、钢筋铁骨吗? 在投奔淮南之前,皇甫晖算得上是劣迹斑斑: “贝州兵变”的直接起因,是他赌博输了钱; 他威逼利诱部将杨仁晟挑梁扛把子,遭拒绝后将杨仁晟斩杀,随后又杀一位不愿从贼附逆的部下,然后拎着这两颗人头来找赵在礼,最终赵在礼同意同流合污; 兵变后,皇甫晖率部屠街,闯入一户人家,问“姓什么”,人家回答姓“国”,皇甫晖说:“吾当破国。”遂将此户人满门诛杀;又入一户,问“姓什么”,人家回答姓“万”,皇甫晖说:“我杀万家足矣。”又将此家灭门; 李嗣源称帝后,皇甫晖又屡次敲诈勒索昔日同谋赵在礼…… 皇甫晖之前一直以见利忘义、滥杀无辜的反面形象示人,可在被俘后为何又成为了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爱国将领? 因为这是皇甫晖的第三次豪赌。 首先,皇甫晖在南唐身兼将相(神卫军都虞侯、奉化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无比宠遇,这是后周无论如何也无法给他的。一同被俘的姚凤,归顺后周,被授予左屯卫将军,一个禁军养老闲职。 另外,皇甫晖的妻儿老小均在南唐,是让他们当叛徒余孽,还是烈士家属? 皇甫晖这次赌的就是后周的战略目标,柴荣亲征淮南,是打算一举吞并南唐,还是以战迫和?皇甫晖把赌注押在后者。 如果柴荣能一举吞并南唐,那么自己当然不会为李璟殉国;可如果双方在未来某个节点选择和谈,保留南唐,那么自己将成为南唐的英雄,成为烈士。 果然,皇甫晖的第三次豪赌又是秦始皇戴小红帽,赢到姥姥家了。 滁州人民感念皇甫晖的不屈精神,为他鸣钟致敬,并大力推荐他的儿子皇甫继勋;李璟深受打动,提拔其子皇甫继勋为军官,先后任池州、饶州刺史,又进入禁军为神卫军都指挥使;史书也对他的“义不求生”表示了肯定,并且一白遮百丑,之前“以乱卒位刺史”等等劣迹被一笔勾销。 据记载,皇甫继勋当时也随父出征,出现在滁州战场上,当大军溃败之际,皇甫继勋也选择了逃跑,气得皇甫晖“操戈击之”,结果没打中,不知是真没打中还是故意没打中,总之,皇甫继勋成功临阵脱逃。 正是因皇甫晖“义不求生”,滁州人民才在感动之余,上表求情,恳请李璟看在皇甫晖为国捐躯的份儿上,赦免皇甫继勋。 然而讽刺的是,皇甫继勋完全遗传了皇甫晖投机取巧、见利忘义的基因,为南唐的最终灭亡做出了不朽的贡献,只不过他的运气不如父亲,落了一个凌迟处死的下场。这是后话。 第809章 破防 【破防】 赵匡胤攻克滁州,深入南唐腹地,直接威胁到南唐首都昇州,也切断了南唐向寿州输血的主动脉。滁州的失守,极大震动了南唐朝野,李璟破防了。 2月11日,李璟派泗州牙将王知朗将一封求和信送到滁州(《资治通鉴》与《十国春秋》都记载为“徐州”,南辕北辙,不符合逻辑,根据前后文对比和正常逻辑,此处“徐州”应为“滁州”笔误)。 柴荣展开信件一瞧,太没诚意了! 书信抬头是“唐皇帝奉书于大周皇帝”,这就是给柴荣挖坑了。 柴荣以恢复江山社稷为己任,志在并吞域内、书同文车同轨,本着这一原则,大周王朝就不可能承认淮、蜀、幽、晋等割据政权的合法性,这与今天我们坚持的“一个中国”原则是一个道理。 所以柴荣不可能对这封书信做出任何回复。事实也果然如此,“书奏不答”,没有对此任何表态;李璟又让弟弟李景遂以皇弟的名义给赵匡胤等后周前线将帅写去书信,同样是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开头一句“唐皇帝奉书于大周皇帝”,柴荣就可以把这封信仍到一边了。不过我们还是要把它捡起来,看一看里面的内容,以便把握南唐君臣的心理动态: “愿陈兄事,永奉邻欢,设或俯鉴远图,下交小国,悉班卒乘,俾乂苍黔,庆鸡犬之相闻,奉琼瑶以为好,必当岁陈山泽之利,少助军旅之须。虔俟报章,以答高命,道涂朝坦,礼币夕行。” 大意就是李璟与柴荣约为兄弟之国,后周是大哥,南唐是小弟,小弟愿意每年都给大哥交保护费。 可在优秀的政治家、千古一帝柴荣看来,这句话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承认两个中国,一汴一淮。 看来全民公敌、分裂主义分子、“淮独”头子李璟,并没有放弃幻想,不见棺材不落泪。既然如此执迷不悟,那就只好武统了。 柴荣下令加大攻势,用战场上的进展逼迫李璟在谈判桌上做出让步。 首先是寿州战场,侯章等人奉命进攻寿州水寨,侯章把寿州护城河的西北角决口,引入淝水,排干护城河,城外只剩一条干涸的壕沟,大大削弱了寿州的防御力量; 其次是滁州前线,柴荣命令韩令坤等人以滁州为跳板,南下突袭扬州,给南唐军民带去巨大的恐慌和威慑。临行前,柴荣告诫韩令坤等人要严明军纪,不得骚扰百姓,另外,扬州是原南吴政权的心脏,那里有李璟先人的陵墓,要派专人与李氏守陵人一起守护,不得破坏。 各部领命,于2月15日前后展开行动。 对于南唐来说,寿州已经变成一座孤城,危在旦夕,两京(首都昇州,东都扬州)门户——滁州也被打开,而且后周已经闪击了扬州,形势陡然升级。 李璟彻底破防了,再也不敢观望了,急忙派翰林学士、户部侍郎钟谟和工部侍郎、文理院学士李德明,奉表到寿州,再次求和。 跟上一次相比,这次可谓是诚意满满,我们先来看看李璟的诚意: 金器一千两,银器五千两,锦绮纹白一千锭,御衣、犀带、茶药等物,又奉牛五百头、酒二千石以犒军。 你看,打一顿,态度好多了。前几日还只是干巴巴的一封书信,虽然嘴上说要给保护费,但一没明确金额,二没约定期限,只说“稍后给你送去”(礼币夕行),你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 这一次,随书信而来的,就是大车小车的金银细软、活牛美酒了。 当然,我大周是兴义师,以有道伐无道,是要维护祖国主权和领土完整,我们不是土匪强盗,不是来打砸抢烧的。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礼尚往来嘛。 当天(2月19日),柴荣就赐给钟谟、李德明等锦绮绫罗二百匹、银器一百两,袭衣、金带、鞍马等。 李璟之所以派钟谟、李德明前来,是因为二人皆以能言善辩而着称。二人唇枪舌剑,名扬四海,柴荣亦有耳闻。柴荣听说是他们二人带团,就知道他们必然要鼓动唇舌,说服自己退兵。 柴荣暗自冷笑,心说蒋干到东吴的故事又要上演了。 柴荣安排下盛大的仪仗队,尽显王师之威武。后周将士们队列严整,盔明甲亮,士气高昂,弓上弦、刀出鞘,一个个虎目圆睁,恶狠狠地瞪着钟谟、李德明,似乎要当场把二人生吃了一样,杀气腾腾。 钟谟、李德明未曾见到柴荣,那份志在必得的自信心就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恐惧。 在通事官、礼宾官的带领下,二人颤巍巍一步三抖地挪到中军大帐前,正式拜见柴荣。 但见柴荣怒容满面,见面之后毫无寒暄客套,劈头盖脸,先发雷霆之怒: “你们主子既然自称唐室后裔,那就应该更懂礼、义。你们与朕只有一水之隔,却从未使者走访,反倒是不惜漂洋过海,勾结契丹,舍弃华夏而通蛮夷,礼何在?义何在?派你们两个来,莫非是想游说我罢兵?朕非六国愚主,尔等亦非苏秦张仪,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让他赶紧滚过来给我跪下磕头唱征服(亟来见朕,再拜谢过),这样就没事了,否则的话,我就亲自到昇州转一圈,用昇州的国库来犒赏我的将士,到时候,让他别后悔!” 钟谟、李德明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抖似筛糠(战栗不敢言)。 其实这一次李璟已经做出了让步,已经答应向后周称臣,“称臣请罢兵”。但是这个让步有名无实,柴荣要的不是“纸面统一”,所以柴荣还是不答应。 第810章 求和(上) 很快,多条战线又传来捷报: 1,夹攻之势 东面的吴越国已经奉诏出兵常州、宣州,南唐宣州将领姚彦洪率领一万多士兵投降吴越国; 西面的朗州王逵攻克鄂州的长山寨,杀敌三千余众,生擒南唐将领陈泽等,献于寿州行在。 3,孤城寿州 寿州城内左神卫军指挥官徐象等18人出城投降。 2,刺刀行动 韩令坤奉诏驰袭扬州,前锋白延遇率领百余骑兵于清晨突入城中,扬州竟然毫无察觉,韩令坤随后率主力与之里应外合,南唐扬州守将弃城而逃,扬州遂被后周军队接管。 据《五国故事》记载,韩令坤使用了“白衣渡江”之计。让士卒蒙着羊皮装扮成喜洋洋,然后有人牵着马,赶着“羊群”,以商人的身份渗透进敌后。所以扬州才会被轻松拿下。 据《东都事略》记载,韩令坤之袭扬州,守城将吏主动开门迎降,市不易肆,人甚悦。 南唐帝国的东都扬州,就这样几乎是被和平解放,后周不费一兵一卒,直接接管驻防。 期间,东都副留守、“四凶五鬼”之一的冯延鲁被后周生擒。据记载,冯延鲁得知后周军队突袭后,急忙给自己来了一套洗剪吹,剃光了头发,换穿僧衣,企图蒙混过关。结果还是被捕识破。 得知冯延鲁被生擒,饱受“四凶五鬼”欺压的南唐民众编了几句上下联,讥讽之: “执节分符,始作大军之帅;披缁削发,潜为行脚之僧。” 又云: “昔日旌旗,拥出坐筹之将;今朝毛发,化为行脚之僧。” 柴荣赐给冯延鲁衣冠,又授予他给事中(一说太常卿),好言相慰,然后向他打探南唐虚实。 “没有人比我更懂南唐了。”——“四凶五鬼”冯延鲁 据记载,冯延鲁竹筒倒豆子,“占奏详明”,尽泄南唐虚实,柴荣大喜,立即追加了大量赏赐,把他安置在汴州,赐官刑部侍郎。 南唐天长军制置使耿廉率部全体投降,上缴粮草两千余万。天长县在扬州以西100余里,也是昇州的重要门户。战火距离昇州越来越近了。 韩令坤攻克扬州后,马不停蹄地继续攻打泰州,泰州刺史弃城逃跑,泰州亦被接管。 泰州,在扬州以东115里,原为海陵镇,南唐先升镇为县,后升县为州,这个“镇级市”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它其实是一座高级监狱,里面关押着南唐最高级别的政治犯——杨氏族人。 当扬州失陷后,李璟第一时间派亲信尹延范到泰州迁移杨氏子孙至润州,以防止他们被后周俘获,继而在淮南地区打“杨氏牌”。 尹延范当然明白李璟的意思,到了泰州之后,就把杨氏族人六十余名男性全部诛杀,只把女性带了回来。杨氏从此绝嗣。 消息传来,李璟大怒,当即将尹延范腰斩。 据《江南野史》记载,李璟将尹延范腰斩之后,内心痛苦无比,向左右近侍哭诉了实情:“尹延范就是成济的翻版。是我让他这么做的,我实在也是迫不得已呀!” 杨氏宗族被灭口后,泰州被解放。 李璟以蜡丸书求救于契丹,结果被后周截获,蜡丸书被送交到柴荣手中; 李璟再派陈处尧到契丹求救,结果陈处尧走后,音讯全无,不知是死是逃; 3月1日,柴荣亲自视察寿州水寨前线,在经过淝水桥的时候,柴荣亲自抱了一块儿大石头在怀中,骑马至前线,以供投石车攻城之用;随从官员争先恐后地效仿,每人抱一块儿。 皇上和文武重臣利用视察的机会,亲自搬运巨石,舍不得跑空,这令后周将士士气大振。 赵匡胤乘船在寿州城下经过时,城上守军用床弩狙他,“矢大如椽”,裨将张环奋不顾身举着大盾牌保护赵匡胤。赵匡胤毫发无伤,然而张环被射中大腿,当场昏死过去。等救醒之后,发现箭簇深深地扎进骨头里,无法取出,张环喝了满满一大碗酒,然后命人“破骨出之”,鲜血流了好几升,而张环全程神情自若。 堪比关二爷的“刮骨疗毒”,张环之勇震惊了所有人,特别是赵匡胤。赵匡胤称帝后,就任命张环为侍卫亲兵总指挥。 李璟见柴荣毫无收手之意,于是复派孙晟、王崇质奉表入见,称愿意比照两浙、湖南之事,奉大周正朔,向大周称臣;另外再向大周进贡黄金一千两,白银十万两,罗绮两千锭。 与钟谟、李德明不同,孙晟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殉国的准备。 之前孙晟与冯延己并列为相,但他向来鄙视“四凶五鬼”,与冯延己不合,甚至公开以“金杯玉盘盛狗屎”来形容冯延己等人,因而也遭受到了“四凶五鬼”无情地打压排挤,如今,冯延己仍为宰相,而孙晟则是没有实权的司空。 出发前,孙晟找到冯延己,对他说:“您才是宰相,这个丧权辱国、身败名裂的活儿应该是您的。但是,我深受李氏两代厚恩,此刻正是我报答先帝的时候。所以由我来代替您背负这个千载骂名。” 半路途中,孙晟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对着明月唉声叹气,对王崇质说道:“咱们这一趟,是不可能活着回去了。不管怎么说,都不能对不起先帝啊!” 求和谈判,特别是城下之盟,自然要丧权辱国,事后难免会被己方键盘侠批倒批臭,批得体无完肤,把一切脏水、一切黑锅都甩到签约者的头上。孙晟为了报答徐知诰的知遇之恩,在来之前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至于他如何壮烈殉国,后文将会呈现。 面对南唐称臣纳贡的表态,柴荣仍旧没有答应,因为这不是他的战略目标。 第811章 求和(下) 在柴荣的命令下,各条战线持续推进。 3月3日,何超奏:南唐光州刺史张绍弃城逃跑,光州监军张承翰举城投降; 3月4日,郭令图奏:攻克舒州,南唐舒州刺史周弘祚投水自尽; 南唐蕲州将领李福发动兵变,诛杀蕲州代理刺史王承隽,起义投降; 寿州城内南唐禁军将领(天成军使)蔡晖,出城投降。 周师攻打和州,战线持续推进。 李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第三次释放友好信号,给柴荣送来150个蜀兵。这些蜀兵是在“秦、凤战争”时投降后周的,当时柴荣给出宽大的政策,愿意留下的,编入禁军序列,赐番号“怀恩军”,使之沿淮驻防;愿意回家的,给安家费、路费,使之回蜀。 在柴荣发动征淮战争时,很多“怀恩军”又临阵投降南唐,如今,被李璟悉数打包送给柴荣,以示友好。 柴荣将这150名不怀恩的怀恩军卒全部斩首。 新接管的扬州城里,有两位重量级人物——马希崇;王延政之子王继沂。柴荣下诏安抚,务必优待。虽然李璟及时把泰州的杨氏宗族斩草除根,但安置在扬州的马希崇和王继沂就来不及转移或加害了。 对于柴荣来说,这两人才是无价之宝,在未来的湖南、福建战场上,可以打“马氏牌”和“王氏牌”,有助于和平解放湖南、福建。 柴荣把孙晟带到寿州城下,让他以宰相的身份劝降坚守孤城的刘仁瞻。 孙晟是辅佐徐知诰建国称帝的元老功臣,历事两帝,在南唐享有崇高的声望。刘仁瞻看到德高望重的孙晟,立刻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请安。以边帅见宰相之礼跪拜孙晟。 柴荣一看刘仁瞻这样恭敬,心中油然升起一阵喜悦,只要孙晟晓以利害,寿州必然开门纳款。 谁知孙晟冲城上大喊道:“刘将军,千万不要丧失臣节,援兵就要来啦!”另记载说是“你深受皇恩,千万不能开城投降!” 一介书生,身陷虎狼,性命旦夕不保,犹能豁出性命,这令刘仁瞻非常感动,在城墙上洒泪道:“相爷放心,刘某誓与寿州共存亡!” 柴荣既惊又怒,厉声叱责,“孙晟,你好大的胆子!”两旁边侍从拔刀出鞘,就等一声令下,就让孙晟身首异处。 孙晟毫无惧色,正色道:“我身为宰相,天下哪有宰相教唆节度使叛国的道理!” 柴荣哑口无言,上下打量了一番孙晟,忽然“哈哈”大笑,“先生莫怪,方才以言相试耳。” 自古以来,多少铁血硬汉屠刀下秒怂,多少文弱书生铁骨铮铮。书生虽手无缚鸡之力,但他们怀揣坚定的信仰,为了崇高的理想和使命,他们视死如归,哪怕是千刀万剐,哪怕是刀山油锅,他们也毫无惧色,不忘初心。 死亡,只能吓唬那些害怕死亡的人。柴荣决定换种方法,用糖衣炮弹来感化孙晟。 据记载,从此之后,柴荣待之甚厚,每当宴请群臣的时候,都要请孙晟到场,把他安排在上座,给他无尽的礼遇,以期他能感念周恩,弃暗投明。 然而柴荣不应该忘记关二爷“挂印封金”的故事。曹操厚待关羽,却无法撬动桃园三结义的誓言,最终,关二爷还不是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去河北寻大哥刘备? 三国时有关羽,五代十国时有孙晟。 随着战线的持续推进,钟谟、李德明情绪崩溃了,先是表示愿意让南唐李璟削去帝号,向后周称臣,并割让寿、濠、泗、楚、光、海六州之地,每年进贡金帛百万,以求后周罢兵。 柴荣哑然失笑,说我现在攻克的土地已经比这六州之地还要多了,而且你们也看到了,各条战线每天都传回捷报,我为什么要答应呢? 李德明彻底崩溃,向柴荣说道:“只因我家主子之前不知道天朝兵力如此威猛,这样,请您给我五天的时间,我回去告诉我家主子,让他尽割江北之地,您看行吗?” 敲黑板,划重点——划江而治,这才是柴荣的心理价位。此次征淮的战略目标,就是把南唐压缩到长江以南。 淮河不是天险,但长江绝对是天险。柴荣知道自己不具备延伸到江南的实力,而且一旦中原真的进攻江南,那么两浙、湖南、两广诸藩的态度就有可能发生转变,后周将面对巨大的阻力和无可预知的变数。 所以,柴荣“三征淮南”的战略目标就是把南唐压缩到长江以南,重伤它,保留它,用它来牵制吴越国、南汉等南方诸国,让南唐成为中原在南中国的楔子。这样才会使中原利益最大化。 当李德明悟出这个道理后,柴荣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孺子可教也。于是,柴荣派人把李德明和王崇质送回昇州,钟谟、孙晟则继续被扣留。 李德明回来后,李璟满怀期待地召见了他,要听一听他的汇报。结果李德明一开口,震惊四座,朝堂为之静默。 史书记载,李德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在朝堂上当着李璟及满朝文武的面,盛赞柴荣的威德及后周甲兵之强大无敌,力劝李璟抓紧时间割让江北全境。 李璟非常不高兴。 随后,李德明又拿出柴荣的回信,在李璟多次去信无果后,柴荣终于第一次正面回复。 第812章 谈判破裂 这封信的标题就很霸气——《赐李璟玺书》,一个“赐”字,霸气侧漏: “……巢、蔡丧乱之余,朱、李战争之后,中夏多故……英豪鼎峙,自为声教……” ——黄巢、秦宗权之乱以来,朱温、李克用“晋汴争霸”相继,中原大乱,你们这帮军阀趁乱割据,一个个称王称霸、称孤道寡,装什么大尾巴狼? “连衡而交结四夷,乘衅而凭陵上国……” ——勾结蛮夷番邦,趁火打劫中原,你们的罪恶简直罄竹难书! “朕……德不迨于前王,道不方于往古。” ——哥这么优秀,你们就不肝儿颤? “然而擅一百州之富庶,握三十万之甲兵,且农战交修,士卒乐用,” ——哥治下一百州之土地,手握三十万雄师,全国上下一心,紧密团结在哥的周围,就问你们怕不怕。 “思欲报累朝之宿怨,刷万姓之包羞。”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现在,哥要跟你们算算账了。 “是以践位已来,怀安不暇,破幽、晋之巨寇,收秦、凤之全封,兵不告疲,民有余力。一昨回军陇上,干,” ——所以哥即位后,先把契丹、北汉打出翔,又教后蜀重新做人,哥越战越勇,怒气值拉满,满血满buff,现在轮到你了。 “我实有辞,咎将谁执?” ——原因已在檄文中说的很清楚了,八大罪,你认不认。 “朕亲提金鼓,寻渡淮、淝,上顺天心,下符人欲,” ——哥御驾亲征,顺天应人。 “前锋所向,彼众无遗,弃甲僵尸,动盈川谷。” ——哥所向无敌,你的爪牙被我干得是王八啃西瓜,滚的滚、爬的爬。 “收城徇地,已过滁阳,” ——哥已经攻下滁州,打到你家门口了,你想让我停手?姥姥! “岂有落其爪牙,折其羽翼,溃其心腹,扼其吭喉而不亡者哉?” ——看我不干死你! “蚤者,泗州主将递送到书一函;寻又使人钟谟、李德明至,赍所上表及贡奉衣服腰带、金银器币、茶药牛酒等;今又使人孙晟等并到行朝。观其降身听命,引咎告穷,所谓君子见机,不俟终日,苟非达识,孰能若斯?” ——看来你也是个识抬举的人,也知道自己理亏。孺子可教也。那哥也不绕弯子了,就给你指条明路。 “……苟不能恢复内地,申画边疆,便议班旋,真同戏剧……” ——哥要是就这么罢兵了,那不是开玩笑嘛。 “……但以淮南部内,已定六州,庐、寿、濠、黄,大军悉集,指期克日……必若尽淮甸之土地……” ——听好了,把淮河以南、长江以北的土地全部割让给我! “至于削去尊称,愿输臣礼,非无故事,实有前规。” ——至于你说向哥称臣纳贡嘛,也有先例。 “萧察奉周,不失附庸之道;孙权事魏,自同藩国之仪。古也虽然,今则不取……” ——虽有萧察、孙权的先例,但今天就不行了。 “……俟诸郡之悉来,即大军之立罢……窃以阳春在候,庶务萦思……翘想所深,劳于梦寐。” ——你要是不答应,那就给我等着! 另一封书信,是赐给南唐的文武百官的: “朕……绝长淮而电击,指建业以鹰扬,旦夕之间,克捷相继……不劳尽谕,必想具知。” ——你们知道哥的厉害了? “……追悔前事,委质大朝,非无谢咎之辞,亦有罢军之请,” ——你们也知错了,也求我罢兵了,但是—— “但以南邦之土地,本中夏之封疆……” ——淮南自古以来就是中华民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必若自淮以南,画江为界……” ——让我退兵,可以,条件是割让江北全境。 “凡尔将佐,各尽乃心,善为国家之谋,勉择恒久之利。” ——你们要好好掂量掂量啊。 两封咄咄逼人的书信加上李德明的绘声绘色地表演,南唐举朝哗然。 南唐君臣对这两封信的评价是“语多诮让,陵肆国中不堪”,一句话,柴荣欺人太甚!而李德明又偏偏像是被柴荣洗了脑一样,极力描述后周那毁天灭地的强大武力,坚决要求李璟割地求和,破财消灾。 史籍记载,当时宋齐丘与“四凶五鬼”为一党,而韩熙载、常梦锡、萧俨、孙晟、李德明、江文蔚为一党,也就是之前本书所谓的“清流党”。双方党争不断,后人将之比作唐朝的“牛李党争”。 之前我们也强调过,“清流不清”,反对坏人的人,未必就是好人。李德明虽然长期与“四凶五鬼”作对,但他本人也未见得比“四凶五鬼”强到哪儿去。 史书记载,李德明“负大节,敏于占対”,与钟谟是铁哥们儿,俩人“天资皆浮躁,沾沾自炫”,而且“反覆险巇”。其实这几句评语跟“四凶五鬼”相差无几,一丘之貉,只不过分属不同的利益集团罢了。 就因二人太能忽悠,李璟“绝爱重之”,爱死他们了,经常无底线地偏袒。所以文武百官也对钟谟、李德明是谈虎色变,谓之“钟李”。 之前吞闽功臣王建封,就因为诋毁钟谟、李德明而被杀。至此之后,二人的更加嚣张膨胀,“益愈纵肆,旁若无人”。 有一次,李德明在便殿给李璟汇报工作,竟然伸手取来李璟的御笔,在自己的本子上写写画画。这是死罪,然而李璟只是尴尬地对他说“你改天自己带支笔”,李德明随口应一声,神色自若。 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由此也可见他在李璟心目中的分量。所以当国家有难时,李璟才第一个想起来能言善辩的李德明、钟谟,让他们前去游说。 当李德明在朝堂上手舞足蹈地夸耀柴荣之君临四海、周师之神勇无敌时,他绝对想不到,在黑暗的角落中,一双恶毒而又得意的眼睛在盯着他。 这双眼睛属于宋齐丘。 老狐狸宋齐丘心中暗笑,“李德明呀,你终于犯到我手里了!” 宋齐丘偷偷找到王崇质,威逼利诱,“主上让你们去谈判,你们就谈出这么个结果?如果是要划江而治,还用你们谈?” 王崇质哑口无言。 弱国无外交。王崇质心说咱们心里都明白,任凭我伶牙俐齿,人家根本不跟你谈,一句话,答不答应,不答应就接着打。我们真是无能为力啊! 宋齐丘接着往吓唬,“割地求和,这可是卖主求荣!你的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王崇质忙求宋齐丘帮忙指条明路。 “附耳过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李德明表演完了,擦擦嘴角的口水,得意地退下来。 下面有请王崇质同志汇报工作—— 王崇质的演讲与李德明截然相反,在他的描述中,柴荣急功近利、好大喜功、急于求成,以至于士兵不堪驱使,民众思归,厌战情绪严重,随时可能发生兵变或其他情况;而我军将士守土保疆,浴血奋战,特别是寿州刘仁瞻,至今仍在顽强抵抗,之所以节节败退,是因为我们前期战略误判,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只要团结一心,稳住阵脚,必然转被动为主动,慢慢扭转战局,将后周侵略军赶出我们的家园,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另外,咱们的陛下是多么的伟大、光荣、正确呀,灭闽国、灭南楚,何等威风!怎么就比不上那个姓柴的了? 李璟顿时感觉眼前一亮,朝堂之上也是议论纷纷。 这时候,“四凶五鬼”集团积极踊跃地发言,陈觉等人带头指责李德明,说他奉命出使,却折节辱命,既不能彰显国威,又不能与敌人斡旋,反而是向敌人卖惨示弱,助长敌人气焰,还劝主上割地求和,若把江北之地全部割让,则我长江天险也丧失防御功能,这何止是卖国呀,这简直就是卖国! “卖主求荣!” “汉奸!” “卖国贼!” “叛徒!” “精周分子!” “杀了他,杀了他……” 李德明被骂急了,跳出班列,指着不停叫嚷的“四凶五鬼”党徒,大声说道:“你们……你们等着!周师一定会把南唐灭了!记住,国家就亡在你们这帮‘爱国贼’手中,等着瞧!”随后一甩袖子,愤然而出(攘袂大言谓周师必克)。 他的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李璟,在“四凶五鬼”的拱火下,李璟当场下诏:斩李德明于都市,老婆孩子徙外郡。 以“私许割地,卖国求利”的罪名斩杀李德明后,南唐朝中再也无人敢提割地二字。 双方的和谈宣告破裂,柴荣只能继续向南唐施加军事压力。 第813章 瘸腿助攻(上) 【瘸腿助攻】 此次征淮有三条战线,分别是西线的湖南王逵,中线的后周主力军,以及东线的吴越军。其中,中线又分为寿州战场、扬州战场和机动游击战场,是本次征淮战争的主攻力量。 此时,西线出了点儿小小的意外,湖南内部发生了内讧,王逵被部将所杀,陷入到了短暂的混乱中,最后由周行逢统筹全局。这些内容将在后文详叙,总之,西线的湖南友军撤出战斗。 再看东线的吴越国友军。 此前,吴越王钱弘俶接到柴荣的命令后,就在边境集结兵力,以等待柴荣的进一步作战指示。实际上对于这次“奉诏出兵”,吴越国内部是有反对声音的。 苏州将领(营田指挥使)陈满对宰相吴程建议突袭常州。常州距离苏州仅有180余里,且南唐举国惊扰,正全力应对“寿州保卫战”,而常州无备。 当时,恰逢南唐李璟下诏抚慰常州附近吏民,“主战派”的陈满立刻借题发挥,欺骗吴程,声称这是后周柴荣催促我们作战的诏书。 吴程很傻很天真,于是转告钱弘俶,请速速开战。 这时候,另一位宰相元德昭出面劝阻。 两浙钱氏集团与淮南集团并称“江淮双雄”,双方自唐末以来,就像一对儿热恋中的情侣,时而你侬我侬,时而你死我活,这种状态持续了几十年,历经几代人,彼此知根知底。双方最近一次军事冲突,是在几年前的福州,后来,双方就福州问题达成和解,签订了和平盟约。 所以以元德昭为首的“主和派”的第一个理由,就是我们不该如此轻易地服从后周的调遣,破坏与南唐的和平盟约。这样会让吴越国很没面子,为什么要像条狗一样力舔后周? 再者,南唐也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大国,万一我们出兵了,而后周的战争表现却拉胯了,那我们岂不是骑虎难下? 最后,即便真的灭掉了南唐,对于吴越国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唇亡齿寒,齿没唇陷。 在对待南唐的问题上,这种争论在吴越国内部反复出现。 这一次,宰相吴程在陈满的怂恿下,坚信这是扬名立万、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于是在钱弘俶面前固争不已。 最终,钱弘俶偏向了“主战派”,以宰相吴程挂帅,命他率领衢州刺史鲍修让、禁军将领罗晟率兵攻打常州。 吴程对于元德昭的阻挠耿耿于怀,于是故意激怒士兵,说宰相元德昭不愿意让你们建立功业,千方百计地破坏这次出征。 在吴程的怂恿教唆下,士兵们群情激愤,撸胳膊挽袖子,叫嚣着要先把元德昭揍一顿再出兵。 钱弘俶把元德昭藏在府中,然后下令抓捕带头闹事的乱兵,这才逐渐平息了这场闹剧。钱弘俶叹息道:“刚要出师,士兵就要先打宰相,太不吉利了!” 史书云吴越将士还沉浸在福州之胜的喜悦中,认为南唐虚弱不堪,有机可乘,于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所以才对反对出兵的元德昭如此怨恨。 骄兵必败,岂是虚言。 吴越军兵分两路,一路围攻常州,另一路则围攻宣州。 在战争爆发的开头,吴越国迎来了开门红:南唐将领姚彦洪率领一万多部众投降归顺;吴程攻陷常州外城,生擒南唐常州团练使赵仁泽。 赵仁泽被押解到杭州,见钱弘俶而不跪拜。 钱弘俶很生气,“一个败军之将,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当然,”赵仁泽字正腔圆,振聋发聩,责你吴越国失约背盟,无信无义;责你妄称大国,对后周亦步亦趋,奴颜婢膝,无耻无节。 钱弘俶大怒,下令撕烂他的嘴(决其口至耳)。 元德昭敬佩赵仁泽是条汉子,于是偷偷为他寻找名医名药,将赵仁泽从死亡的边缘救了回来。 面对吴越国的侵逼,南唐李璟有些招架不住,因为此时坐镇东线的,是他的皇长子李弘冀。李弘冀时任宣、润大都督。 常州距离润州约170里,而宣州已经遭到了吴越军的攻击。李弘冀已经被推到了战争前线。 原本“某某大都督”、“天下兵马大元帅”、“东都留守”等头衔都是皇储的专有头衔,主要作用是刷资历、刷经验,给履历镀金。 眼看太子爷身处兵戈之下,李璟急忙召李弘冀到昇州躲避。 部将赵铎对李弘冀说道:“您既是燕王殿下,又是大元帅,是广大将士的精神支柱,如今敌人还没来,您如果率先逃走的话,军心必然大乱,意志动摇。您真认为自己能平安走出润州吗?” 李弘冀非常赞同赵铎的意见,认为大敌当前,自己更应该做出表率,带领大家共同抗敌,于是回复父亲说自己誓与润州共存亡,坚决不下火线。 李弘冀的表态立刻提升了南唐将士的士气。 国难当头,有一人主动请缨,要以死报效国家。此人名叫柴克宏。 柴克宏,他的父亲是淮南功勋老将柴再用。柴再用最早追随孙儒,杨行密吞并孙儒后,柴再用转而效力杨行密,柴再用的这个名字就是孙儒给他起的,因柴再用当时被牵扯进一桩兵变案件,临刑时被孙儒特赦,然后给他取名“再用”。柴再用尽心辅佐杨氏,日后又效忠于徐温、徐知诰,虽是降将出身,却是淮南集团无可争议的功勋元老。 柴再用晚年极为低调,深居简出,息交绝游。当时史官奉命为他撰写传记,向他询问过往的功绩,换了别人,肯定是大肆吹嘘,比如刘信之辈。而柴再用却淡淡地说道:“我哪里有什么功绩,不过是一个老兵罢了。”对自己的丰功伟绩绝口不提,且以“老兵”自黑。 柴克宏同样继承了父亲的低调谦卑,沉默内敛,乐善好施,蒙父荫为郎将,升宣州巡检使,后改泗州刺史,又入朝为禁军将领。 在别人看来,柴克宏特立独行、非常另类,因为他不治产业,又好施舍,结果让自己穷困潦倒。日夜与宾客饮酒赌博,从来不谈及兵事。人们都说这孩子是典型的败家子,从他身上根本看不出任何“将门之后”的气质。 实际上,是因为李璟先吞闽、后灭楚,内心无比膨胀,继而妄想北定中原,而“四凶五鬼”之辈积极迎合、阿谀奉承,大肆渲染南唐的强大、中原的孱弱,鼓动李璟北伐,从而把南唐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柴克宏不愿与此辈同流合污,又无力改变现状,因此只能表现得放荡不羁、玩世不恭。 也因他不肯攀附“四凶五鬼”,故而久久得不到升迁,后来,有人提议让他出任抚州刺史。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柴克宏突然发话了,他主动请缨,愿意去前线,以死报国。 李璟深受感动,于是授予柴克宏右武卫将军,与袁州刺史陆孟俊救援常州。 第814章 瘸腿助攻(下) 当时南唐的精锐力量均在江北,用以抵御后周,分配给柴克宏的是数千老弱病残孕,而且枢密副使李征古(“四凶五鬼”集团成员)分配给他的武器装备也全是假冒伪劣山寨高仿(戈甲皆朽钝)。 柴克宏找李征古讨说法,要求他分发合格的武器铠甲,结果却换来李征古的一顿臭骂。 李征古说武大郎养夜猫子,什么人玩儿什么鸟。好马配好鞍,要是精兵强将,自然是盔明甲亮,一水儿的传说、史诗,就你们这帮老弱病残,只配拐杖裹脚布,反正也是送死的炮灰,干嘛在乎这些? 由于柴克宏一直不肯攀附“四凶五鬼”,从来不阿谀谄媚,所以李征古对柴克宏也非常反感,不仅拒绝换发武器铠甲,还利用官威把柴克宏臭骂一顿。柴克宏只是一位禁军将领,而李征古则是枢密副使,比柴克宏大好几级。 柴克宏的部下非常愤慨,而柴克宏却怡然自若,好像没听见一样。 就这样,柴克宏带着老弱病残,拿着朽蚀残破的装备,奔赴常州前线。 李征古心胸狭隘,即便柴克宏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李征古还是觉得有必要加大处罚,于是派人去前线召柴克宏回朝,以朱匡业顶替之,等他回来再慢慢治死他。 柴克宏刚刚抵达润州,就收到了李征古的征召命令。 太子爷李弘冀对“四凶五鬼”的做法深恶痛绝,于是留住柴克宏,对他说:“你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放开手脚。后方政治上的事,我帮你摆平。” 随后,李弘冀亲自上疏,为柴克宏做担保,并称常州已经危在旦夕,无论如何也不能临阵易帅。 柴克宏的母亲也上表,称柴克宏深有父风,如果柴克宏不能取胜,我愿与他一同伏诛! 皇长子李弘冀为他撑腰站台,功勋元老遗孀赌命担保,李璟也只能表示用人不疑。然而李征古却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偷偷派使者再去前线,召唤柴克宏归朝。 当时,柴克宏已经领兵抵达常州战场,正组织抵抗,听说又有李征古派来的使者,当即大怒,下令把使者绑过来,然后怒叱道:“我一心一意御敌守土,在这关键时刻,你却让我撤退,你肯定是敌人派来的奸细!”随后下令将其斩首。 使者连呼冤枉,“是枢密李大人让我来的!” 柴克宏指了指迎风飘扬的帅字大旗,“这里,我说了算。”又指了指肋下的佩剑,“就算李征古来了,我照样斩了他!” 随后,将这位使者军前正法。南唐兵士气大振。 再看吴越军一方。宰相吴程挂帅,麾下鲍修让、罗晟两大将。然而这个三人组并非铁三角,鲍修让、罗晟与吴程的关系很不好,有旧怨。 这段恩怨还要追溯到大约十年前,南唐吞闽的时候,当时鲍修让是福州占领军的统帅,“帮助”李仁达治理福州。李仁达不甘心屈从于吴越国的控制,于是计划暗杀鲍修让,事情败露,遭鲍修让反杀。 这件事就说不清楚了,到底是李仁达阴谋反吴越,还是鲍修让阴谋割据福州?为了避免激化矛盾,吴越国将鲍修让召回杭州,而让吴程坐镇福州。 所以在鲍修让看来,是吴程背后搞鬼,接替了自己“福建太上皇”的美差。从此,二人就产生了裂隙。 这次,吴程又是鲍修让、罗晟的顶级上司,吴程故意给二人穿小鞋,旧恨添新仇。 此前,南唐李璟派乔匡舜出使吴越国,以求两浙不要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城外的柴克宏想到一条妙计,他用大幕布给战船做了伪装,伪装成普通游艇,声称是来迎接使节乔匡舜回国的。 手法拙劣,骗术低级。鲍修让、罗晟一眼就看穿了柴克宏的诡计。 然而等吴越巡逻兵将此事上报的时候,宰相吴程却纸上谈兵,说道:“自古有云,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别听那些粗鲁武夫的,不要妄加怀疑,有失我大国风范。”然后下令打开水寨,允许南唐舰艇登岸、过境、接人。 鲍修让、罗晟对视一眼,然后极为蔑视地瞥一眼中军大帐,心说“等死你!” 果然,舰船靠岸后,忽然从船舱里涌出无数南唐士兵,径直冲向吴越军营。这时候,有意思的一幕出现了,鲍修让、罗晟不但不抵抗,反而成为带路党,引导着南唐兵去抓“大鱼”。史籍记载,“罗晟不力战,纵之趋程帐”。 吴程的裨将邵可迁拼死抵抗,邵可迁的儿子在他马前阵亡,他都没时间回头多看一眼。这跟影视作品大不一样,在银幕中,每逢配角战死,主角总会扑过去,喊着他的名字,抱着他温存片刻,然后小宇宙爆发,大砍大杀。其实在现实中,应是邵可迁这样,亲儿子死在面前也无暇顾及。 在邵可迁等人的力战下,吴程总算狼狈逃跑,捡回一条命。此一战,吴越军阵亡过万,被俘将领数十位,常州被柴克宏收复。 被俘的吴越将领被押解到润州,李弘冀下令全部斩首。 据记载,常州有个陈杲仁祠。陈杲仁生于南北朝,活跃于隋唐,后来其岳父沈法兴密谋叛乱割据,被陈杲仁得知,因担心其泄密,而将其毒死。陈杲仁是常州人,以忠孝着称,有“割股奉亲”之记载,很受常州人民的敬仰,于是在常州为他立祠纪念。 柴克宏初到常州,苦苦思索破敌之策,晚上忽然梦见陈杲仁来访,对他说我会率阴兵帮你打。第二天大决战的时候,忽然莫名其妙地出现两只大黑牛,冲撞吴越兵,柴克宏当即下令总攻,于是取得大胜。 战后,柴克宏奏奉陈杲仁为“武烈大帝”。 我个人认为,所谓的陈杲仁阴兵相助,很有可能是柴克宏的保身之策。神灵助他夺常州,说明神灵认可南唐政权,认可李璟的统治,这是李璟最爱听的话,所以李璟痛快地批准了柴克宏的奏请,封已故的陈杲仁为武烈大帝。如此一来,李征古还敢再给柴克宏穿小鞋吗?认可李璟,就要承认陈杲仁的阴兵相助;承认陈杲仁的阴兵相助,就要承认他帮助的对象——柴克宏。简言之,柴克宏成功使自己与李璟绑定,从而使李征古投鼠忌器。 柴克宏早先曾任宣州巡检使,到任后,发现城防体系几乎完全崩溃,城墙坍塌,壕沟年久失修,守城器械缺损失效……柴克宏又惊又怒,急忙叫来相关负责人,问是怎么回事。 官吏无奈苦笑,说来话长,宣州本是淮南集团最重要的城镇之一,既是宣歙道首府,又是宁国军总部,然而自杨行密以来,这里接二连三发生重量级叛乱,903年田頵叛杨行密、905年王茂章叛逃吴越、912年李遇叛……所以从此之后,没人敢修缮城防,瓜田李下,是不好解释清楚的。 柴克宏感觉又可气又可笑,说道:“时移事异,岂有此理!给我修!”在柴克宏的监督下,宣州城防体系得到修缮。 所以,当吴越将领路彦铢奉命攻打宣州时,才久攻不下。而路彦铢听说常州被南唐收复后,担心后路被切断,于是主动收兵退回了吴越境内。 常州之战,柴克宏一举成名,史书云“自保大来,边事大起,克敌之功,莫先克宏者”,意思是自李璟登基以来的屡次对外战争中,柴克宏的常州之战居功至伟,堪称第一。 解决完东线危机后,柴克宏又主动请缨,要求去寿州前线,解除寿州危机。李璟欣然同意,然而历史总爱跟人开玩笑,柴克宏在半路突然生病,几天后就病死了。李璟痛惜不已,赠谥号曰“威烈”。 至此,继西线的湖南王逵之后,东线的吴越国友军也从淮南战场退出。 第815章 援寿四闽将 【援寿四闽将】 对于南唐来说,西线湖南是百病缠身的酱油男,东线吴越军——特别是罗晟,简直就是猴子请来的逗兵,均不足为虑,唯有后周才是真老虎。 战场上的表现决定着谈判桌上的态度。柴克宏与袁州刺史陆孟俊收复常州之后,李璟随即给柴荣再上一表,表面上是说我们已经被天朝打怕了,不敢再跟您对抗了,实则是借用常州大捷来给后周施压: “……六龙电迈,万骑云屯,举国震惊,群臣惴悚,遂驰下使,径诣行宫,” ——天朝上国英勇无敌,把我们吓尿了。 “乞停薄伐之师,请预外臣之籍……” ——我乞求您能停止军事行动,接受我之前提出的向您称臣(比照两浙、湖南)的条件。 这句话就是绵里藏针了,前面和后面的话都是拍后周的五彩莲花屁,也是给柴荣送台阶,都是务虚的,唯独这一句是务实的,即拒绝向后周割让一寸领土,只答应“称臣”,别的免谈。 用最谦卑恭逊的态度,说着最硬气的话。李璟终于男人了这么一回。 “叙江河羡海之心,指葵藿向阳之意。” ——还是务虚的客套,给柴荣递台阶。 常州大捷只是劝退了后周的东线盟友吴越国,却没有对后周产生实质性打击,要想逼迫柴荣在谈判桌上做出让步,李璟必须采取更为有力的反击,在战场上给柴荣施加足够的压力。因此,常州大捷后,柴克宏被调往寿州,结果出师未捷身先死,未至而亡。于是李璟让皇弟李景达挂帅,以陈觉为监军,边镐为援军指挥,把东线兵力调往北部,以拒周师。 中书舍人韩熙载上疏,说李景达还配啥监军! 监军,其主要任务就是监督、监视主帅,以确保皇帝的意志得到百分之百的贯彻。如果发现主帅违背了君王的意志,监军有权罢免、处决主帅,并接替之。所以“监军”一职通常由皇帝的亲信来担任,比如唐朝末期的地方监军全是宦官。 李景达是李璟的亲弟弟,他还用“监军”?在李景达和“四凶五鬼”的陈觉之间,陛下难道更信任陈觉? 是的,李璟对“四凶五鬼”的信任超过了任何人,甚至是李景达。 除了皇弟挂帅北上之外,李璟还派潘承佑去征调泉州、建州等闽地军事力量。 潘承佑最早是淮南光州的司法参军,因工作上的矛盾而弃官归闽,来到了建州,王延政坐镇建州时,将他辟为节度度支判官。当时,王延政与王延羲矛盾重重,摩擦不断,潘承佑屡屡劝谏,王延政不从。 当时王延羲派使者访问建州,潘承佑认为这是缓和矛盾的好机会,而王延政却借机搞了一场极具挑衅意味的阅兵,向福州方面秀肌肉,潘承佑急得跪在王延政面前,恳求他不要激化矛盾。王延政大怒,命令侍卫把潘承佑生吞活剥(汝可为我食判官肉)。潘承佑则回答说宁可抱义而死,也不愿负义而生,来,动手呀。 王延政据建州称帝后,将潘承佑提拔为吏部尚书、宰相。在闽国内战期间,潘承佑始终极力反对内战,上疏劝谏,罗列了“内战十宗罪”,再次触怒王延政,被削夺所有官爵,勒令回家面壁思过。 南唐查文徽攻克建州,久闻潘承佑大名,以礼待之,迎回南唐,授予卫尉少卿,又迁鸿胪卿。南唐吞并闽国后,急需一位在当地德高望重的老同志站台背书,潘承佑当然就成为不二人选,于是潘承佑就被“委以南方之事”。 在闽地事务中,潘承佑说话是相当有分量的,“升降、人物、制置、郡县数用其言”。虽然表面上只是鸿胪卿,主管朝会时礼仪等,但实际上,潘承佑是闽地的无冕之王,无可争议的殖民地总督。 如今,江淮战事吃紧,李璟需要从“殖民地”输血,潘承佑当然义不容辞。 潘承佑为李璟推荐了几个闽地悍将:许文稹(原建州永安军节度使)、陈德诚(原桂州静江军使)、郑彦华、林仁肇等原闽国将领。 李璟遂以许文稹挂帅援军总司令,余者皆为将。 1,许文稹,是南唐吞闽时,三个“摇摆州”之一(汀州),所以在此之前并不得李璟信任; 2,陈德诚,陈诲之子。 陈诲,原闽国王延政之部将,人送外号“陈铁”,南唐攻打建州时,陈诲屡次率部出城逆战,给南唐的攻城部队带来了巨大压力,等南唐将领王建封攻克外城后,将其俘虏,然后就要斩首泄愤,结果没想到煮熟的鸭子在锅边飞了。史籍记载“将斩之,已解衣伏锧,忽脱身绝驰,数十百辈莫能及”。 从鬼头刀下脱身的陈诲主动投奔到了南唐主帅查文徽帐下,查文徽颇为惊骇,“人才呀!”于是将他留在身边,提拔为水军指挥官,允许他统帅其闽国旧部。随后,陈诲奉命率水军跟随冯延鲁进攻福州,结果冯延鲁遭遇“白虾浦登陆战”大败,各部溃败,唯独陈诲且战且退,不仅全军而退,而且挽救回辎重金帛二十万,随即被查文徽提拔为剑州(原镡州)刺史。 之后,查文徽被福州间谍骗去福州,陈诲苦谏无果。查文徽果然被生擒,并被送到吴越国,陈诲先击溃了吴越援军,生擒马先进、叶仁安、郑彦华,之后收拢残兵败将,退回建州。 在南唐与吴越国争夺福州的拉锯战中,南唐屡屡失败,只有陈诲屡立奇功,被誉为“名将”,累功升为建州永安军节度使,在镇十多年。 陈诲之子陈德诚,文武双全,还是一位诗人。潘承佑奉命举荐闽地人才,首先想到的是陈诲,然而陈诲却向潘承佑举荐自己的儿子陈德诚。 所以某些史籍记载说潘承佑推荐了陈诲,而有些则记载为举荐了陈德诚。 实际上真正领兵北上支援寿州的,是陈诲之子陈德诚。 3,林仁肇,是林仁翰的弟弟。 闽国内战末期,朱文进、连重遇弑杀王延羲自立,之后林仁翰率人诛杀朱、连,迎接王延政。林仁肇身强力壮,身上有老虎的纹身,人送外号“林虎子”,最早也是建州裨将,与“陈铁”陈诲齐名。 4,郑彦华,原是福州李仁达部下,曾射杀猛虎,威名远播。南唐攻福州的时候,南唐主将王崇文派手下李兴登楼车谩骂。李兴不仅嗓门大,而且一嘴炉灰渣子,牙碜极了,骂得简直不堪入耳,太三俗了。 李仁达不胜其愤,悬赏能够生擒李兴之人。郑彦华夜间偷偷缒城而出,埋伏在壕沟中,等次日李兴再登楼车的时候,郑彦华一举将其生擒。等“陈铁”陈诲、查文徽攻福州的时候,郑彦华被陈诲俘虏,遂投降南唐。 看得出来,这四人都身怀绝迹,勇猛剽悍,只不过因为历史原因政审不过关,始终得不到信任、重用。如今,国家正值用人之际,不能说饥不择食,起码也不能再挑肥拣瘦,于是原闽降将们终于迎来了出头之日,获准北上援寿。 第816章 征淮三大战役之滁州战役 【征淮三大战役之滁州战役】 态度取决于战场上的表现。为了填充东线的军事真空,柴荣调兵遣将,以侍卫亲兵总指挥李重进为庐、寿等州招讨使,以侯章为寿州城下总指挥,以徐州武宁军节度使武行德为濠州城下总指挥,随后,柴荣从寿州出发,沿淮而东,来到濠州。 与此同时,南唐将领陆孟俊自常州出发,率领一万余人进攻泰州,周师弃城而走,南唐收复泰州; 随后,陆孟俊派陈德诚驻防泰州,自己则率军直扑扬州。陆孟俊率部进驻蜀冈,这里是扬州北面的战略要地,是北方部队进出扬州的咽喉要道。扬州城里的周将韩令坤眼看后路要被切断,便率部弃城北返,于是,扬州又被陆孟俊收复。 柴荣闻讯大怒,立即派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率领亲兵驰赴扬州,帮韩令坤稳住阵脚;又派赵匡胤率两千人进屯六合县。 六合县属于扬州管辖,在扬州西北130里处,是后周军队进出扬州的咽喉。赵匡胤在此屯兵,既能保障我军后路,又能接应前方部队。 赵匡胤深知柴荣的良苦用心,率军抵达六合县后,立刻传下军令:扬州兵有过六合者,折其足! 一句话,有进无退,敢逃跑的,打断你的狗腿! 史书云,“自扬州西北归,须过六合,故云然”。 听到赵匡胤的命令后,韩令坤才不敢再后撤,只能硬着头皮回攻扬州。 前进,死了算烈士;后退,死了算叛徒,而且还是瘸腿叛徒。等死,死国可乎。 韩令坤与张永德奋力迎击,果然大破南唐兵,生擒陆孟俊。 陆孟俊先与柴克宏收复常州,又独自收复泰州、扬州,一夜爆红,成了南唐名将,如今被擒,自然也是身价满满的高级别俘虏,理应送到濠州行在,报功请赏,然而韩令坤却擅自将其斩杀,原因竟然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前不久韩令坤攻克扬州,住在扬州的马希崇送给韩令坤一位美女,韩令坤非常喜欢这位美女,对她疼爱有加。 当韩令坤失而复得,再次夺取扬州控制权后,这位爱妾忽然放声痛哭。 韩令坤问她原因。 原来,在南楚内乱时,南唐将领陆孟俊乘乱血洗了前舒州刺史杨昭恽一家,几乎将杨家灭门,财物洗劫一空。 爱妾说自己就是杨昭恽的女儿,是潭州那场灭门大祸中唯一的幸存者,如今见到了灭门仇人,所以号啕痛哭。 多少男子汉,一怒为红颜。韩令坤当场去t的军令、去tnn的军纪,一声令下,陆孟俊人头落地。 据《旧五代史》记载,杨昭恽是潭州人,先为舒州刺史,后迁衡州刺史,与南楚权贵集团长期勾结,盘根错节,很有来头,在当时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佬,利用职权之变,与民争利,是当时潭州首富,在潭州建有豪华别墅。他的两个儿子也全为牙内都将,这么说,是握有兵权的富二代。平时嚣张跋扈,欺男霸女,别说老百姓了,连士大夫们都躲着他们,惹不起、惹不起、惹不起。 在马希萼与马希崇手足相残时,南唐出兵干涉,期间潭州爆发兵变,混乱中,有人怂恿陆孟俊替天行道。陆孟俊得知杨家父子的恶霸行为后,极为愤怒,说杨氏怙宠恃权、祸国殃民,早就该死!于是就将杨氏灭族,顺手把这位潭州首富洗劫一空。 杨昭恽的一位女儿生得国色天香,乱兵没忍心下手,就把她送给了马希崇。南楚被南唐灭国后,马希崇与她一起迁居南唐,被安置在扬州,直到前不久韩令坤接管扬州,马希崇才又将她转送给韩令坤。 这就是陆孟俊族灭杨昭恽的前因后果。 陆孟俊被杀后,李景达逼近六合县,在距离六合仅有20余里的地方安营下寨。 赵匡胤的部将们请求出击,被赵匡胤否决。赵匡胤说他们之所以设栅建寨,是畏惧的表现,因为他们不知道我们只有两千人,他们好几万人呢,如果我们主动进攻,他们就会知道寡众悬殊;干脆我们就装腔作势,以逸待劳。 果然,几天后,南唐兵首先坐不住,放弃营寨的防御优势,主动前来挑战。 六合之战,是赵匡胤的高光时刻,两千人对战数万人。结果是赵匡胤大获全胜,俘斩五千人,剩余的一万多南唐兵在极度恐惧中溃散逃亡,在长江边因争抢渡船而自相残杀、落水而死者不计其数。 这一战对南唐的打击是非常沉重的。 首先是物理方面的打击,史籍记载:“于是唐之精卒尽矣”。从此之后,南唐的精锐部队几乎被消灭殆尽,剩下的要么是老弱病残,要么各怀鬼胎,而且都成了惊弓之鸟,对后周谈虎色变。 其次是心理方面的破防。开战之初,被推为“一面长城”的名将刘彦贞被击毙;常州之战冉冉升起了两颗新星——柴克宏、陆孟俊,一位“未至而卒”,一位被俘斩首;万众瞩目的皇弟李景达刚刚挂帅,数万之众就被区区两千周兵杀得人仰马翻…… 最后是有碍国际观瞻。扬州之于淮南,犹如长安、洛阳之于中原,是南唐的第二核心,更是淮南势力的革命老区,如此轻易被后周占领,让南唐在国际社会上颜面尽失,国际地位一落千丈。 然而六合之战却不能怪罪李景达。前文详述过李璟登基的惊险历程,李景达是险些登上皇位的人,李璟是发自内心地猜忌他,宁愿信任陈觉,也不信任李景达。之所以让李景达挂帅出征,只是利用其威望而已。 据史籍记载,李景达虽然名为元帅,但军中事务皆是监军陈觉做主,李景达只负责在文件上签字(军政一切皆决于觉,景达署牍尾、主画诺而已)。 李景达虽无篡位之心,但他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国家步入正轨,尤其看不惯“四凶五鬼”的丑恶嘴脸。此前,李璟召开内宴,“四凶五鬼”党徒在席上大呼小叫,毫无规矩礼数可言,李璟却与之嬉笑应和,不觉不妥。李景达实在看不下去了,挺身而出,对他们加以呵责,并向李璟劝谏,劝他远离奸佞小人。李璟很不高兴。 又有一次,冯延己借着酒力跟李景达套近乎,竟然与之勾肩搭背。气得李景达将其一把甩开,然后跑到李璟面前,坚持让李璟斩杀冯延己。李璟好言相慰,良久,才把李景达劝走。 这次李璟让陈觉监军李景达,其真实用意一目了然。所以当韩熙载发出那个灵魂拷问:“皇弟还用监军吗”的时候,就不知是问题本身可笑,还是问题的答案可笑了。 后周士卒并非个个都是钢筋铁骨,面对如此巨大的敌我悬殊,有些士卒难免心生怯懦。赵匡胤亲自督战,凡是表现出畏惧退缩之意的,赵匡胤就用剑劈砍其头盔(皮笠),做个记号,然后次日阅兵,凡是帽子上有记号的,拉出队列,斩首示众。 赵匡胤对柴荣的“高平精神”有着深刻的领悟,并积极贯彻,落实到位。有过六合者,折其足;临阵退缩者,斫其头。 扬州——六合之战,是李璟常州大捷后的反击号角,也是淮南战场的转折点,所以李璟相当重视这次战斗,不仅派出了陆孟俊、李景达,还命令附近的所有驻军都要参与其中。 很快,韩令坤在扬州城北15里的湾头堰击败一万多楚州援军,生擒涟州刺史秦进崇,这个涟州原为涟水县,南唐升县为州,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一个县级市;张永德则在曲溪堰击败泗州援军万余人。 至此,转折的方向明确了,南唐没有迎来触底反弹,而是在短暂的拉高吸筹后遭遇更大规模的砸盘抛售,李璟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根灌肠阴,被按在跌停板上摩擦。 与此同时,寿州战场上,陈延贞等13名南唐将领投降后周。 不打他个满脸花,他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柴荣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又以向训为淮南节度使、兼沿淮招讨使,率部进驻扬州。 按照惯例,“扬州淮南节度使”一职应该由攻克扬州的韩令坤担任,但是韩令坤因前有“弃城之意”,所以柴荣紧急召向训奔赴前线,把淮南节度授予向训,并让他挂帅前敌总指挥,韩令坤则为副帅。 向训来到扬州前线后,发现都将赵晁、白延遇等骄横难制,不顾军纪,在扬州胡作非为,甚至纵兵劫掠、打砸抢烧(惟务贪滥,至有劫人妇女者)。 向训怒了,你们小日子过得真不错。当即揪出几个典型,军前正法,从此之后,军中肃然。 柴荣已经来到濠州,涡口(涡水入淮口)奏报浮桥竣工,柴荣亲往验收。柴荣下一步的计划是亲往扬州。 宰相范质泣谏乃止。 范质自幼聪慧好学,9岁能写诗,14岁就能收徒讲课,成为当地的乡村教师,22岁那年登进士第。先为许州忠武军节度推官,后为封丘县令。后来得到后晋名臣桑维翰的赏识,提拔为监察御史,后来渐渐升为翰林学士、知制诰。 “晋辽大战”时,石重贵命十五将出征,那篇诏令就出自范质之手。 郭威率军征伐,每次都对发给自己的诏书惊叹不已,于是忍不住问诏书是谁起草的,使者回答是范质,当时郭威就发出感叹,说范质真乃宰相之材! 郭威称帝后,果然拜范质为宰相。 从郭威到柴荣,诏书多由范质起草,柴荣的那篇满分作文《征淮檄文》很有可能就是出自范质之手。 面对柴荣意气风发,企图亲赴扬州前线、一举吞并南唐的做法,宰相范质与王溥极言切谏,以师老兵疲、后勤供应不足为由,坚决反对。 在柴荣来濠州之前,寿州战场就已经出现了对后周不利的状况。 寿州围城部队日夜不停地发动猛攻,然而寿州却在刘仁瞻的指挥下顽强抵抗,后周久攻不下。又赶上大雨连绵,营中积水深达数尺,后勤补给出现严重问题,士兵们苦不堪言。 当时后周的后勤补给和兵力投送主要走水路,在淝水顺流而下,抵达寿州。运送攻城器械的为炮舟,运送士兵的为“竹龙”。史书未载炮舟之样貌,只记载了“竹龙”的形态,简言之,就是加装了顶棚的竹筏。由于大雨导致淝水暴涨,炮舟和“竹龙”都被冲到了南岸,然后被南唐兵焚毁,后周损失了大量攻城器械和士兵。 而最令人感到不安的,则是粮草的短缺。柴荣按照约定,等了李德明五天时间,却不见南唐答复,因为李德明已经被以卖国罪而诛杀。于是,诸将建议柴荣班师。 就在柴荣打算回汴州的时候,南唐取得了“常州大捷”。柴荣意识到李璟必然会以常州为翘板进行反击,于是急忙从寿州来到濠州,并指示李重进、张永德、向训、赵匡胤等填充东线的空缺,把南唐的反击扼杀于萌芽。 也就是说,截止到“扬州——六合战役”之前,柴荣并没有更改主线任务,后周的战略诉求仍是以战迫和,通过对淮河以南、长江以北地区施加军事压力来迫使李璟割地求和,把南唐压缩到长江以南。 然而当“扬州——六合战役”取得骄人的战绩之后,柴荣却又犯了“高平之战”的老毛病,想更改战略目标,打算驾幸扬州,进一步打过长江。 宰相范质、王溥等赶紧劝谏。不要重蹈“高平之战”中耀兵太原的覆辙。 对于这种规模的战争来说,既定战略最好不要盲目修改,因为它牵扯到诸多方面,有太多的制约因素需要维持动态平衡、调和,一环扣一环,很容易拉胯。例如舆论宣传、兵源招募、粮草的准备等等。战争规模越大,容错率就越低。 见到飘红就追高,见到翻绿就割肉,这是股市韭菜们的常见操作。战略目标就像是给自己设置一条止盈、止损线,机械操作,虽然不能大赚,但绝不会血亏。 虽然“高平之战”总体来看是正收益,但柴荣因临时更改战略目标而使盈利大幅减少,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也正是吸取了“高平之战”的经验教训,所以这次宰相们泣谏劝阻的时候,柴荣终于不再一意孤行,听取了群臣的建议,留下李重进等继续对寿州施加压力,在涡口设“镇淮军”,随后,柴荣由涡口北上,返回汴州。 有人习惯把这次战争称为“世宗征淮”或“三征淮南”,老规矩,本书更喜欢称为“三大战役”。 显德三年(956)5月,柴荣返回汴州,征淮第一次战役——滁州战役结束。 第817章 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虽然李璟在淮南战场上节节败退,元气大伤,但柴荣的离开给了李璟一种“我又行了”的错觉,朝中的“主战派”们又重拾“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的信心,持久战的信仰甚嚣直上。 在这种情况下,两位自称能力挽狂澜的道士应运而生。956年7月,南唐趁柴荣班师的空当,再次发动了反击。 “道士下山” 李平,原名杨讷,是嵩山道士,毕业后与同学舒元一同下山找工作,在河中节度使李守贞那里谋得了差事。不久,李守贞据河中而叛汉,郭威等攻之甚急,李守贞便交给二人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出使淮南,搬请救兵。 于是,杨讷改名为李平,舒元则改名为朱元,改名换姓,乔装改扮,穿越敌境,辗转来到了淮南,面见李璟。二人能说会道,口吐莲花,竟然真的说服李璟同意发兵数万,声援李守贞。 然而未等出兵,李守贞就已经兵败身亡。于是,李平和朱元就留事淮南,皆为尚书郎。 为讨新主子欢心,朱元经常上疏,对时局大发议论,他认为南唐之所以能够称霸江淮,并非是国力强盛,而是因中原多故,一旦中原从北方事务中腾出手来,必然南下;而南唐要想在将来与中原的对抗中不落下风,就必须西取湖南、东吞两浙,完全统一南方,这样才有可能与中原分庭抗礼,划淮河而治。 同时,朱元还屡次要求李璟授予他兵权,自诩可以帮李璟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 朱元的言论大大刺激了把持朝政的“四凶五鬼”集团。一个不正经的老道、河中的丧家之犬,你算哪根葱?我们淮南轮的着你指手画脚? “四凶五鬼”集团纷纷进献谗言,大意就是非吾族类其心必异,觊觎兵权,必有他志! 于是,朱元被李璟罢官。 朱元大失所望,像所有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总以为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策,只恨生不逢时、未遇明主,惨遭埋没,对社会的不公表示愤慨和不满。于是整日与李平酗酒,醉中抒发郁郁不得志之意。 李璟对这两位狂生保持了最高限度的宽容,“朝廷亦优容之”。 此后,朱元、李平的日常工作就是吹牛、喝酒、骂闲街。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世宗征淮。 二人的精神来了,“我说什么来着,中原南侵了!” 于是二人又找到李璟,主动言及兵事。二人嘴上功夫了得,纸上谈兵,头头是道。李璟喜出望外,恨自己埋没人才,怎么仗打到这份上,才想起这两位大神呢! 在二人的主动请缨之下,李璟终于让他们跟随皇弟李景达出征,收复失地。 用现在的标准来审视,朱元、李平应该属于传销头目,放在今天,应该是什么成功学之类的一线讲师,听懂掌声的那种。 在军中,朱元常给士卒进行心理按摩,把士兵们感动地稀里哗啦的,他的战前演讲极富煽动性,原本怯懦的淮南兵听完他慷慨激昂的演讲后,个个泪流满面,恨不能当场咬死几个北方兵,上了战场之后也是人人当先、个个奋勇,士气爆棚。 李景达对他们也表示相见恨晚,将二人的表现如实上奏,李璟很是欣慰。虽然李景达救援扬州的军事行动最终败北,但朱元、李平获得了李璟的信任。 柴荣走后,朱元、李平再次主动请缨,大言不惭地要帮李璟驱除北军、收复江北。 李璟亦将此二人视作卧龙、凤雏,欣然同意。 朱元率军攻打舒州,后周的舒州刺史郭令图弃城逃走;李平攻打蕲州,蕲州亦传檄而定。 旗开得胜,这是自开战以来,南唐取得的最大的胜利。李璟当即任命朱元为舒州团练使、李平为蕲州刺史。 朱元微微一笑,“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您瞧好了——走你!”领兵直扑和州。 和州又宣告收复。 随着朱元、李平的推进,淮南民众觉醒了,居然爆发了农民起义,驱逐后周占领军。 “白甲军起义” 柴荣班师后,下诏大赦淮南诸州。 “自今年六月十一日已前,凡有违犯,无问轻重,并不穷问;先属江南之时,应有非理科徭,无名配率,一切停罢。” 通过减轻赋税徭役和无底线地大赦,来让淮南新收土地上的人民沐浴到浩荡皇恩,巩固统治。 因为之前南唐的税收制度苛刻,先是垄断了茶、盐贸易,然后向百姓征收高税,谓之“博征”,又开展“营田”运动,使得民众苦不堪言。所以当后周南下时,百姓们是箪食壶浆、夹道欢迎的。 然而后周将士们却把淮南人民视作亡国奴,不加体恤,打砸抢烧、滥杀无辜。淮南民众起初以为迎来了人民子弟兵,没想到是鬼子进村儿的干活,于是纷纷逃往沼泽、山林,筑垒自保。 后周的后勤补给出现严重问题,除了天气等因素外,失去当地人民的支持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所以柴荣班师后,才下诏亡羊补牢,宣布废除南唐的高税等等,以求换取淮南人民的信任。 然并卵。 占领军走了,祖国的军队层层递进,开始收复故土了,淮南人民沸腾了。在被后周占领的各州县内,百姓们揭竿而起,以农具为兵器,以白纸为铠甲,相聚起义,自号“白甲子”,又被称为“白甲军”,淮南境内浩浩荡荡的“白甲军起义”爆发了。 后周占领军前去镇压,却屡屡被“白甲军”所败。 乍一看挺不可思议,其实道理也很简单。因为后周占领军主要是占领州、县,而在镇以下的行政单位就缺乏足够的军事力量,“白甲军”类似于游击队,总会寻找后周防守薄弱的地方集中优势力量进攻,而一旦等后周支援抵达,他们又会化整为零,绝不开展正面大决战。用句我们耳熟能详的说法,就是农村包围城市。 别说是八百多年前的冷兵器时期,即便是到了现在,拥有着卫星定位、红外线夜视仪、现代化通讯、天上黑鹰、地上悍马的灯塔国,在阿富汗战争中的伤亡数字也主要来自于占领期间。 后周的淮南节度使向训飞书告急,认为应当放弃扬州,缩小防线,集中力量进攻寿州。在得到批准后,向训没有选择对扬州进行系统性破坏,而是封存府库,交给淮南旧将管理,并安排淮南旧将维持城内秩序,然后率部有序撤离,秋毫无犯。 向训的这波操作收获了淮南民众的友善,史籍记载,当向训撤离的时候,淮南人民箪食壶浆,自发地举办了欢送仪式。“大爷常来玩儿呀。” 随后,滁州占领军同样主动撤退,同保寿州。 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南唐收复了扬、舒、蕲、光、和、滁等州,唯有寿州还处在后周的包围中。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南唐战绩显赫,但后周并未因此遭受重创,没有受到实质性损伤,如扬州、滁州等,都是主动放弃。后周并非是溃退,而是有计划的战略转移,把分散在淮南诸地的零散兵力集中到了寿州。 李璟派林仁肇、郭廷谓率军支援寿州,分水陆两路进攻下蔡浮桥。 “林虎子”林仁肇亲率一千人的敢死队,在小舟里塞满柴薪及引火之物,对下蔡浮桥展开了半自杀性质的攻击,周将张永德拼死抵抗。关键时刻,风向忽然逆转,张永德随即鼓噪而进,南唐大败。 林仁肇单人独骑为大军殿后。张永德精于箭术,拉弓放箭,射中林仁肇的胳膊,结果林仁肇拔出箭矢,转为己用。 张永德看得目瞪口等,叹道:“敌人有此壮士,不可相逼特紧。”于是收兵回营。 随后,张永德赶制了千余尺的大铁链,在距离浮桥十余步的地方横跨淮河而置,辅以巨木,做成拦河索链,从此之后,南唐再也无法对浮桥展开有效的偷袭。 不过南唐并未死心,几天后再次出动水面力量攻击浮桥。 张永德重金招募了一批“蛙人”,潜到南唐舰艇的船底,用大铁链将其串联固定,这个画面就像学生时代的我们借口捡橡皮而把后座同学的鞋带系在一起。 随后,张永德主动发起进攻,南唐水军这才发现自己的舰艇不受控制,不得进退,于是大败,慌不择路,跳水淹死的无计其数。 张永德解下自己的金腰带,重赏了“蛙人”。 在寿州前线,有两位后周的重量级人物——张永德,李重进。一山不容二虎,二人之间存在很深的私人矛盾。 李重进,是后周太祖郭威的外甥,他的母亲是郭威的妹妹;张永德,是郭威的女婿。二人的军职也不相上下,威名不分伯仲。 张永德密奏柴荣,说李重进怀有二心。柴荣“哈哈”一笑,根本不信。 当时,李重进在寿州城下,张永德在下蔡浮桥,各自手握重兵,军队人情慌乱,军心不稳,唯恐二人会像朱珍、李唐宾一样,发生火并。 某日,李重进忽然单人独骑跑到张永德营中,找他喝酒。几杯酒下肚,李重进说道:“咱俩都因是太祖爷的心腹,所以才位列将帅,为何要相互猜疑?倘若因私废公,咱们又有何颜面复见太祖皇帝于九泉之下?” 张永德愧疚不已。啥也别说了,都在酒里了。二人冰释前嫌,相逢一笑泯恩仇。后周前线的军队也随之安定下来。 李璟听说二位主将不和的消息后,立刻兴奋起来,连忙给李重进写了一封蜡丸书,其中皆是诽谤、离间之语。 李璟不会想到,这封书信会导致一位南唐忠臣的死亡,更会导致战场发生戏剧性变化。 李重进得到书信后,将其上奏给后周朝廷,以表自己清白。 柴荣得到书信后,脸色大变,“来,把孙晟给我叫来!” 第818章 孙晟之死 【孙晟之死】 后周初下淮南时,围寿州、破滁州,江左大震,于是李璟派遣孙晟携表求和,此后孙晟就一直被扣留在后周。 期间,柴荣曾让孙晟到寿州城下劝降,孙晟抵达城下后,竟然激励刘仁瞻死守寿州以尽臣节。 柴荣向孙晟打探南唐虚实,孙晟一直坚称李璟畏惧王师,是真心实意要向后周称臣,保证没有二心,竭力促成南唐效法两浙及湖南之事,鼓吹这才是双赢的结果。 可以说,孙晟的甜言蜜语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干扰柴荣判断的作用。 没想到等柴荣班师后,之前的努力几乎前功尽弃,除了寿州仍在围困之外,其余城池均被南唐收复。等见到这封书信,柴荣更是火冒三丈,史籍并没记载这封信的原文,只说“书中多斥周过恶”、“其书皆谤毁及反间之语”。 柴荣把孙晟叫来,恨不能把这份证据摔在他的脸上,“你瞅瞅,这就是你所谓的‘璟畏吾神武,愿得北面称臣,保无二心’吗?”遂将孙晟等一行二百余人皆投入大狱,下令处死。 据记载,当时柴荣派心腹曹翰对孙晟做了最后的试探。 后汉时,郭威坐镇魏州,认为曹翰精明能干,就把他安排到了养子柴荣手下听用,曹翰从此成为柴荣的心腹。当郭威病重时,是曹翰提醒柴荣应该“入宫侍疾”,间接帮柴荣接管皇位,因此深得柴荣信任。 曹翰请孙晟喝酒,席间多次以言语引诱,试图让他回心转意,为伟大、光荣、正确的柴荣同志效力,孙晟始终不肯答应。最后,曹翰既无奈又惋惜,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皇上有口谕,赐先生一死。” “哦?呵呵。”孙晟带着怡然自乐的神色,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好消息一样,只见他缓缓起身,取来袍笏,对着镜子整理好了衣冠,仿佛是要参与朝会或出席祭天大典,面朝李璟所在的南方行跪拜大礼,留下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臣谨以死报国。” 随后,孙晟昂首挺胸,英勇就义。随行而来的二百余人亦遭屠戮。 孙晟殉国的消息传来,李璟痛哭不已(哀甚流涕),下诏给孙晟追赠太傅,追封鲁国公,赐谥号“文忠”,厚恤其家,提拔他的儿子为祠部郎中,还给他的儿子赐名“鲁嗣”。 英雄惜英雄。柴荣杀了孙晟后,也感到非常后悔(怜其忠,颇悔之)。 史籍对孙晟的评价相当高,说他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书生,能在国家危难之际,身陷虎狼之穴而不屈不挠,舍生取义,他的死重如泰山。 同为南唐使者的钟谟则被柴荣贬授耀州司马,之后又因后悔杀了孙晟,而召钟谟为卫尉少卿。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同为南唐使节,钟谟、李德明之辈屈于威武淫威,争相向后周俯首称臣,出卖祖国。 有的人死了,轻如鸿毛,遗臭万年;有的人死了,重如泰山,名垂青史。欧阳修将孙晟列入《死事传》。 不过孙晟也并非纯洁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他也有小小的瑕疵,比如生活作风上。据记载,孙晟在南唐极为奢侈,生活不能说酒池肉林,起码也是腐化堕落,他的家里不设餐桌,每当吃饭的时候,就让诸美妓手捧盘子碗,环绕自己侍立,取名为“肉台盘”,还成为南唐上流社会争先模仿的社会潮流,跟倭国的“女体盛”有一拼。 第819章 二次战役 【二次战役】 李璟并非没有从挨打中汲取教训,在956年11月,李璟下诏废除“营田”等苛政,安抚百姓。 12月,李璟再派人到契丹搬请救兵。辽穆宗耶律璟一口回绝。 在寿州前线,李重进、张永德各自奏报了最新战况。李重进在盛唐县击溃南唐援军,斩两千人,又在塌山以北击破两千南唐兵;张永德则成功截杀来自濠州方向的南唐补给队,夺得运粮船十余艘。 寿州在淮南战场上的意义越来越不容忽视,它已经成为战场的风向标。 12月,柴荣下诏征调陈、蔡、宋、亳、颍、曹、单等州丁夫,全部到下蔡充当工兵,修筑防御工事,无论如何,也要吃掉寿州。 显德四年(957)春节过后,双方围绕寿州再次展开了大会战。 李璟以皇弟李景达挂帅,解救寿州。这一次,南唐可谓倾尽国力,派出了兜家底儿的全明星队: 主帅:李景达 监军:陈觉 四大金刚:许文禛、边镐、朱元、李平 李景达不用说,皇弟;陈觉,“四凶五鬼”集团骨干;许文禛,闽地名将;边镐,灭楚英雄;朱元、李平,新晋悍将,有收复江北之大功。 寿州被围一年有余,且运粮船队多次遭截杀,导致城中粮草匮乏,几近断绝。李景达主力驻于濠州,派麾下“四大金刚”从濠州溯流而上,初段目标是打通战略交通线,随后再解寿州之围。 南唐援军抵达寿州东北、淮南南岸的紫金山,安营下寨,十余寨首尾相接如一串待盘的佛珠,与城中烽火相应。随后,援军修筑甬道,即平地修筑“长城”,修一条物理层面上的安全通道,直达城中。甬道绵延数十里。 就在甬道即将完工之时,周将李重进忽然率众掩杀,毙敌五千,夺其二寨。 “四大金刚”费时费力,损失惨重,没有取得半点成效。 再说坚守寿州的刘仁瞻。 自开战以来,柴荣用尽了一切攻城之术,调用了可以调用的全部兵力、民夫,昼夜不停地猛攻,据记载,后周军队擂鼓声、号角声巨大无比,连城墙都为之震动,然而刘仁瞻指挥有方,见招拆招,让后周始终无法攻克寿州。 当时,柴荣亲临攻城前线。刘仁瞻精于射术,于是引弓狙杀,结果箭矢在距离柴荣数尺之外就坠地。柴荣抬头看看城头,再看看箭矢坠落的地方,然后命令把銮驾往前移动,移动到刘仁瞻的射程之内,“再给你一次机会,打我呀。” 刘仁瞻弯弓搭箭,结果箭矢又在距离柴荣数尺的地方坠落。 于是柴荣再向前移动,“你打我呀,你打我呀。” 刘仁瞻的箭矢则又一次在距离数尺的地方坠落…… 柴荣就好像有一层透明的保护罩。 气得刘仁瞻把弓摔在地上,仰天长叹,“苍天啊,你难道不肯保佑大唐吗?哎,果真如此,我岂有回天之力?看来我是要死在寿州了。” 柴荣派人劝降,说我知道你有忠义之心,但是满城百姓是无辜的,请不要置他们于水火,开城投降,给大家留条生路。 刘仁瞻置之不理,一直坚守至今。 后周前线主将张永德、李重进不睦,刘仁瞻认为是个好机会,于是请示李景达,请求趁机出战,被李景达(陈觉)驳回;刘仁瞻又请求让大将边镐驻守寿州,他自己要亲自出兵攻击李重进,又被李景达(陈觉)驳回。 刘仁瞻忧愤成疾,一病不起。 围城消耗战,拼的不仅仅是后勤保障,更是双方的心理防线。 后周群臣认为南唐的反击力量过于强大,超出预期,寿州久攻无果,后周已经难以维持寿州战事,于是纷纷奏请撤军。 无功退兵,不是柴荣的性格。当时,宰相李毂已经罹患中风,连上三章乞骸骨,柴荣优诏不允。至是,柴荣派宰相范质、王溥去李毂家探望病情,顺便征询他的意见。 此前,李毂挂帅征淮总司令,因行事谨慎、风格保守而遭罢免。这次,病危中的李毂忽然无比硬气,上疏说寿州打到这份上,破城只在旦夕之间,有进无退,否则前功尽弃!如果陛下能御驾亲征,则前线士气大振,城中守军惶恐不安,攻克寿州,指日可待! 柴荣看罢,龙颜大悦,当即下诏:朕要二次御驾亲征! 与后周群臣一样,南唐的心理防线亦在崩溃的边缘,特别是被围困的寿州城里。寿州城里有一人情绪崩溃,偷偷驾船驶向淮河北岸,意欲向后周投降,被南唐巡逻兵捉住,扭送回城。有人开小差,是很正常的,但此人的身份非常特殊,他的名字叫刘崇谏,是刘仁瞻的儿子。 重病的刘仁瞻听说后,大怒,当即下令,将这个不争气的犬子腰斩! 左右将领见刘仁瞻态度坚决,谁也不敢求情。唯有监军周廷构痛哭求情,被刘仁瞻拒绝。 周廷构又转而走夫人路线,向刘仁瞻的妻子薛氏求情,请她吹枕边风。 薛氏说道:“崇谏是我的幼子,难道我愿意看到他死吗?然而军法不可私,名节不可污。如果徇私饶了他,那么刘氏则为不忠之门,你与我又有何颜面来面对一城的将士呢?” 随后,刘崇谏被当众腰斩。 守城将士们大受感动,誓与寿州共存亡。 刘崇谏伏诛后,薛氏亦绝食五日而死。 史书赞刘仁瞻为忠臣,薛氏为烈女。 957年2月,柴荣第二次亲征淮南。 淮南人善水战,而北方军队无以为敌,柴荣对此颇为头痛。自从返回汴州后,柴荣就在汴州西侧的汴水中建造了数百艘战舰,然后命令南唐的降兵降将教北方将士水战,经过数个月的魔鬼训练后,居然打造出一支合格的数千人水军,据说其水面战斗力竟然比南唐水军还要厉害。 至此,命由“凿骨取矢”的张环率领这支水军,由蔡河出发,沿着东南方向顺流而下,过陈州,至蔡口,汇入颍河,蔡河与颍河合流后,经颍上县,至西正阳县,注入淮河。 当张环率领这支水军突然出现在淮河中时,“唐人见之大惊”。 柴荣于2月17日出发,27日达到下蔡浮桥;3月2日,柴荣夜渡淮河,来到寿州城下。 3月3日清晨,柴荣披坚执锐,来至紫金山南。李重进虽然阻止了南唐援军修建甬道的行为,并给予其重创,但其主力尚在。要想攻克寿州,就必须将紫金山援军彻底铲除。 柴荣亲自坐镇指挥,命赵匡胤率部攻击南唐的先锋寨及山北寨。赵匡胤奋力攻击,将其全部攻克,斩首三千余,并成功将这串待盘的珠子从中切断,使之首尾难顾。 当天傍晚,柴荣安排好诸将驻防,随后返回下蔡浮桥。 第820章 老道反水 【老道反水】 由于南唐的特殊政治生态,在这次救援寿州的军事行动中,军队的实际指挥是监军陈觉,而李景达只是名义上的总司令,只起到一个精神领袖的作用。前文说过,李景达唯一的工作就是在文件上签字盖章,如果他实在不批准某项命令的话,那么将由陈觉代替他签字盖章。 “四凶五鬼”集团党同伐异,本着“不是我们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敌人”的原则,上至皇弟李景达,下至李德明、萧俨,都难逃其魔掌。缺乏根基的朱元、李平,更是不在话下。 以陈觉为代表的“四凶五鬼”集团始终是以“主战派”的面目示人的,其政治主张极具攻击性,口号是怼天怼地怼空气、灭闽灭楚灭中原。然而“四凶五鬼”集团的实际操作却以政治利益为最终导向,他们无所谓“鹰派”或“鸽派”,比如现在,基于政治利益的考量,他们其实是披着鹰派外衣的鸽派。 在这次军事行动的前期,道士出身的朱元、李平立了大功,接连收复失地,成为南唐政坛上快速崛起的新星,直接挑战了“四凶五鬼”集团的权威。 二人是河中李守贞派来搬请救兵的使者,在南唐举目无亲、人生地疏,缺乏根基,而又口无遮拦,作为孤独的键盘侠,二人备受“四凶五鬼”集团的打压,长期靠边站。 收复舒州、和州、蕲州之后,二人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自认为有了与“四凶五鬼”集团叫板的资本,特别是朱元,据记载,“朱元恃其复舒、和之功,颇违元帅节度”,二人不服从陈觉的调遣,这是陈觉绝对不能容忍的。 此前,陈觉等人就屡屡进献谗言,说朱元、李平是外人,不能委以兵权。如今,二人手握重兵,果然不听号令,这还了得?于是陈觉不停地给朝廷上疏,说朱元手握兵权而不听号令,观其有通敌谋反之意,务必夺其兵权,避免祸端! 对“四凶五鬼”一向唯命是从的李璟立即命鄂州武昌军节度使杨守忠前往濠州代之。 杨守忠抵达濠州总部后,陈觉以李景达的名义召朱元来濠州议事。 朱元听说后,悲愤交加,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凶多吉少,情急之下,抽出佩剑,准备刎颈自杀。 关键时刻,一位名叫宋洎的门客及时劝阻,“大丈夫何不自求富贵?” 一语点醒梦中人。朱元顿了顿,问道:“富贵何处取?” 大家都是明白人,何必装糊涂? 然而朱元还有顾虑,因为大将出征在外,妻子儿女都在后方留作人质,如果阵前倒戈,家眷必遭屠戮,而如果是自杀殉国,家眷好歹能评个烈士家属。这也是他情急之下想要自杀的主要原因。 宋洎嘲笑地摇摇头,“大丈夫生而求富贵,何必为妻子死焉?” 有志者,事竟成,踹子下车汉高祖;苦心人,天不负,抛妻弃子刘皇叔。 朱元召集手下,说自己打算弃暗投明,投降后周。 “我的话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我反对。”——裨将时延厚(又作“时厚卿”)。 时延厚,卒。 3月4日晚,朱元率领所部一万多人,成建制投降后周。 柴荣预判了南唐的预判,派大将赵晁率领数千水军沿淮东下,而自率步军驻扎于淮河北岸。随后,对龟缩在紫金山的南唐残余部队展开了清剿。 南唐军队刚刚经历了紫金山之败,已是惊弓之鸟,朱元于此时投降,使得南唐部队瞬间溃散瓦解,而他们的逃跑方向就是沿淮而东。 柴荣亲率数百骑兵在淮河北岸追击,诸将率步骑兵在淮河南岸追击,而赵晁则率水军于淮河中截杀。三路出击,水陆齐发,南北夹攻,南唐溃兵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南唐军队在紫金山上被俘斩万余人,溃逃途中被包了饺子,又被俘斩四万人,战舰、粮草辎重等被后周缴获几十万,大将边镐、许文禛、杨守忠等皆被生擒。 “扬州——六合之战”,使南唐无可战之兵;“紫金山之战”,使南唐无可点之将。 至此,南唐再也无力救援寿州。 朱元投降后,复其本姓舒。柴荣很感激他的贡献,任命他为蔡州团练使,听说他的母亲尚在沈丘(今河南省周口市沈丘县),立刻派人迎接、供养。赵匡胤建立大宋后,朱元升为汀州防御使,于太平兴国二年(977)病逝,享年55岁,追赠武泰军节度使。其次子舒知雄亦在大宋朝做官,后来在宋真宗时期上疏请求出家为道,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紫金山之役,柴荣、赵匡胤让南唐残血,朱元及时反水神补刀。 消息传来,李璟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其满门抄斩。 朱元的妻子是查文徽的女儿。查文徽,曾经叱咤南唐的风云人物,“四凶五鬼”集团核心骨干之一,福州二次战役中被吴越国俘虏,两国交换战俘前,遭吴越国投毒,命是保住了,但喉咙严重受损,从此失声,归国后又被追究败军之责,随后便淡出政坛,在家养病。 查文徽上表为女儿求情。不知是查文徽没有说清楚,还是李璟故意装糊涂,李璟在回信中答应留他女儿一命,同意“只斩元妻”。 查文徽急得差点儿喊出声,“错了错了,朱元妻正是我女儿!”不等他解释,人头已经落地。 他曾经是个王者,叱咤风云、权倾朝野,吐口吐沫砸个钉,跺一跺脚满城乱颤。如今,他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地走在闹市上,吃瓜群众们为他让开一条人胡同,窃窃私语着、指指点点着。 他颤巍巍地走着,浑浊的眼中流下绝望的泪水,将缀有珍珠装饰的被单盖在女儿遗体上,随后跪倒在地,伏尸痛哭。 他早就失声,巨大的丧女之痛让他发出了怪异而又凄惨的嚎叫,这种声音更令人动容。 查文徽一直哭到昏厥,围观的群众也为之感动流泪,纷纷叹息。 李璟考虑到李平与朱元是对儿患难好基友,担心李平会因朱元的变节投周而不自安,于是急忙召他回京。 使者到了前线,就将李平绳捆索绑,全套的镣铐枷锁,把李平押回昇州。 李璟大惊,急忙为他松绑,好言相慰。 据记载,是使者误会了李璟的意思,李璟愿意是要“请”李平回来,消除他的误会。但这很可能是对李璟的美化,合理的推测应该是使者受到了李璟的秘密指示,要快速、果断地把李平抓回来,然后李璟再当面装好人,让使者背黑锅。 虽然李璟嘴上信任李平,但从此之后李平就不再掌握兵权。后主李煜时,李平积极推动改革,因改革失败而下狱治罪,随后就在狱中自缢而死。 第821章 征淮三大战役之寿州战役 【征淮三大战役之寿州战役】 3月7日,柴荣征调附近州县的丁夫在涡口(镇淮军)夹河筑城,并将下蔡浮桥转移到此,从此控制了淮河水面,使得淮河下游方向的援军再也无法支援寿州。 由于连日的暴雨,导致淮河水位暴涨。南唐濠州都监郭廷谓趁机出动水军,想要偷袭夹城,焚毁浮桥,结果被后周禁军将领赵匡赞提前侦查到,于是设伏败之。 赵匡赞,与赵匡胤是异父异母的亲同事,两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赵匡赞原名赵美,后改名为赵匡赞,大宋建立后又避讳改名赵赞。提起这位赵匡赞,大家也许并不了解,但要提起他的父亲和祖父,则是赫赫有名,起码在本书是大名鼎鼎——他的父亲叫赵延寿,祖父叫赵德钧。 3月11日,柴荣任命向训为总监军(淮南道行营都监),率兵驻防涡口;12日,柴荣从涡口返回下蔡。 切断了“寿州——濠州”交通线后,柴荣要啃下寿州这块儿硬骨头了。 李景达、陈觉等从濠州逃回昇州,只有陈德诚所部全军而退,而这几乎是南唐现存的全部力量了。 李璟近乎绝望,知道寿州必然不保。 13日,李璟给寿州刘仁瞻下达了诏书,高度赞扬了他顽强抵抗的精神,代表南唐朝廷感谢他的艰苦付出和卓越贡献,作为一个戍边武将,他已经出色完成了使命,不辱臣节……最为关键的是,李璟同意刘仁瞻投降(使自择祸福)。 17日,后周主力在寿州城下集结,耀武扬威,恐吓寿州守军。 此时,刘仁瞻已经病入膏肓,不省人事(不知人),其部下聚在一起商议,认为李璟既然已经同意他们投降,大局已定,那他们也实在没有必要做无用的挣扎和牺牲了。于是,3月19日,寿州监军周廷构、营田副使孙羽等人,以刘仁瞻的名义,向后周提交了投降申请书。 次日(20日),柴荣派亲信张保续入城宣谕,表示接受寿州投降的请求。刘仁瞻之子刘崇让代表刘仁瞻出城谢罪,沟通投降事宜。 21日,柴荣在寿州城北举行受降仪式。周廷构等用担架抬着昏迷中的刘仁瞻出城投降。柴荣亲自慰劳,并准许他回城养病。 英雄惜英雄,柴荣赐给刘仁瞻玉带、御马等,拜其为检校太尉、加特进、兼中书令、天平军节度使。然而刘仁瞻回城之后就立刻病亡。 柴荣叹息良久,下令追封其为彭城郡王,以其子刘崇让为怀州刺史;把寿州清淮军改名为“忠正军”,以旌刘仁瞻之气节。 李璟听说刘仁瞻病逝后,悲恸大哭,追赠太师、中书令,追封卫王,赐谥号“忠肃”;后主李煜袭位后,追封其为“越王”。 刘仁瞻忠贞不屈的气节打动了敌我双方,死后被敌我双方同时追封王爵,自古罕见。 大宋建立后,李煜让刘仁瞻之子刘崇谅充当进奉使,带团访问大宋,赵匡胤得知他就是当年坚守寿州的刘仁瞻之子后,赐官为都官郎中,以嘉其忠。过了一百多年后,到了宋徽宗时期,已经把刘仁瞻的牌位列在祭祀大典中,赐祀额“忠显”,供人祭祀瞻仰,终年香火不断。 关于刘仁瞻是否“投降”,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刘仁瞻在清醒的情况下主动投降,另一种则是监军周廷构等“诈为仁瞻书”,在刘仁瞻昏迷的情况下以他的名义投降。主流史官认为后者更可信。 首先,刘仁瞻自柴荣征淮以来,坚守寿州近一年半,期间不惜将打算投降的儿子刘崇谏腰斩,其坚决抵抗的意志得到了广泛而充分的认可; 其次,是柴荣对他的态度,柴荣非常钦佩他,在他“投降”后给了加特进、检校太尉、中书令、节度使的任命,并在其死后追封郡王,而在柴荣攻打后蜀时,后蜀将领王环同样是坚守秦州,久攻不下,最后力屈而降,而他在后周至死只做到了“大将军”,所以刘仁瞻肯定不是力屈而降,而是宁死不降; 最后,是柴荣在受降当天颁布的制书,“刘仁瞻尽忠所事……前代名臣,几人可比!”一句“尽忠所事”,很值得细品。 故史官云“视世宗待二人(后蜀王环、南唐刘仁瞻)之薄厚而考其制书,乃知仁瞻非降者也。”宋朝的史官就已经斩钉截铁地认定刘仁瞻至死不曾投降了。 刘仁瞻被抬回城后,就立刻病逝,也很可能是得知自己“被投降”后,忧愤而死。 柴荣把寿州的治所迁移到下蔡县,大赦寿州,开仓放粮,赈济饥民;以周廷构为卫尉卿,以孙羽为太仆卿,赏归顺之功;以许文禛为左监门卫上将军、检校太尉,以边镐为左千牛卫上将军、检校太傅。 安顿好寿州后,柴荣北返汴州。 回到汴州后,柴荣恩准“怀恩军”八百余将士返回家乡。“秦、凤战争”时,柴荣将后蜀的数千降兵降将改编为“怀恩军”,使之驻防淮河沿岸。如今,柴荣让怀恩军指挥使萧知远等八百余将士返回蜀地,一方面向蜀人显示中原大国之恩德,另一方面,也是让这些人向蜀人转述中原克平淮南数千里之地的可怕战绩,以威慑蜀人。 蜀人果然大为震惊,蜀主孟昶让后周俘虏胡立带团80人,出访后周,向柴荣表示谢意,归还胡立等战俘,并表示愿意和平相处。使团带来了孟昶的书信,书信抬头为“大蜀皇帝谨致书于大周皇帝阁下”,信中还以祖籍乡里跟柴荣套近乎,攀老乡。该书信的详细内容将在后文的后蜀专题呈现。 不出所料,柴荣大怒。柴荣有统一天下之雄伟志向,蜀、淮、幽、晋等皆是非法割据政权,是祖国疆土,岂容你妄自尊大,一口一个“大蜀皇帝”?分明是“蜀独”头子。 柴荣“不答”,根本没搭理孟昶。 孟昶亦怒,“给你脸了是?你才当了几年皇帝?哥称帝的时候,你还只是一个偷鸡摸狗的盗贼,跟我装什么大尾巴狼(朕郊祀天地称天子时,尔方鼠窃做贼,何得相薄耶)?” 孟昶嘴上强硬,但后周先收秦、凤,后克淮南,着实震慑了后蜀,使之不敢有非分之想,不敢趁后周征淮而复掠秦、凤。 随后,柴荣又将淮南的降兵降将改编为“怀德军”,共六军、三十指挥。 紧接着,又下诏将汴水与五丈河连通。五丈河始自汴州,经过曹州、郓州等,河宽五丈,故名五丈河。从此之后,今天的山东省与河南省的水路更加便利,“由是齐、鲁舟楫皆达于大梁”。 张永德、赵匡胤、韩令坤等功臣各有封赏。 至此,征淮三大战役的第二战役——寿州战役,圆满地落下帷幕。 第822章 降濠州 【降濠州】 柴荣班师后,南唐的技能冷却结束,再次放大招反击,凯皇附体,八秒真男人。这次开团的是濠州监军郭廷谓。 郭廷谓,官二代出身,他的父亲郭全义是原濠州观察使。郭廷谓勤奋好学,文武双全,工于诗书,精于骑射,又有父亲的提携,很快就成为了濠州监军。柴荣一征淮南时,郭廷谓与部将黄仁谦(又作黄仁谨)相约以死报国,坚守濠州。 后周派人携带丹书铁券、高官厚禄,来濠州诱降,郭廷谓紧闭城门,断然拒绝。又把意志不坚定的州民全部迁入寺庙,严兵看管,能工巧匠们则被调动起来,日夜制作守城器具。后周不知虚实,不敢妄动,濠州得以保全。 李璟听说后,赞赏有加,号召全民向郭廷谓同志学习,随即让他与闽将林仁肇救援寿州。 随后,柴荣在涡口筑造夹城,并移浮桥于此,以切断濠州沿淮援寿的交通线,随后便顺利攻陷寿州。 这是前文的故事。 957年4月初,柴荣结束二征淮南,班师汴州,留下徐州节度使武行德率兵驻守定远县。 郭廷谓对部将黄仁谦说道:“涡口浮桥,我之大患!周人以骑士胜利于陆,我以舟师胜便于水。今年夏天大雨不断,淮河暴涨,正是天助我也!给我两千水军,我能断其桥、屠其城,直抵寿州!” 说干就干,7月,郭廷谓率领轻舟,疾驰涡口,发动偷袭,成功将浮桥焚毁,又焚毁后周的大量粮草辎重,俘斩无数,后周溃兵逃往附近的定远县。 郭廷谓招募当地勇士,假扮商贩,混入定远县侦查。情报显示,定远守将为武行德。郭廷谓微微一笑,“天赐我也!武行德,庸人也,一战可擒!” 随后,郭廷谓征调了一万多民兵和五千正规军,日夜不停地进行针对性训练、演习,主要内容是偷营劫寨、伏击。很快,郭廷谓对定远县发动突袭,武行德狼狈逃走,“仅以身免”。 定远之战,郭廷谓斩杀数百周兵,缴获大量物资。有人以金钱美女等贿赂郭廷谓,郭廷谓一概拒绝,只留下了两百匹良马,转手进献给朝廷,其余战利皆如实上缴。 李璟随即升他为滁州团练使、充上淮水陆应援使。上淮,即淮河上游,也就是指寿州,换句话说,李璟把收复寿州的重任交给了郭廷谓。 武行德败归,柴荣大怒,将其贬官,丢入禁军养老。武行德是着名的非着名将领,他的一生也非常有意思,其中最被人熟记的,就是当赵匡胤“杯酒释兵权”的时候,他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的故事将在后文详述。 少了柴荣御驾亲征的buff,后周军队的战斗力明显降低,柴荣不得不第三次亲征。 957年10月16日,柴荣下诏,三征淮南。以宰相王朴为汴州留守,许他“便宜行事”。 看得出来,柴荣不想再有四征、五征,他要毕其功于一役,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征淮之战,给首都留守官“便宜行事”的特权,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19日,柴荣从汴州出发;11月4日抵达镇淮军(涡口),当天半夜渡过淮河,次日(5日)抵达濠州城西侧。 濠州城东北方向,有处十八里滩,其实就是一座位于淮河上的小岛,四面环水,与濠州城相呼应。南唐在这个小岛上设置栅栏,修建成一座简易防御工事。淮南人认为中原人无法渡淮,所以这座小岛固若金汤,万无一失。 11月6日,柴荣对十八里滩发起攻击,命禁军将领康保裔率领数百士卒骑着骆驼涉水拔寨,赵匡胤则率领轻骑兵紧随其后。周兵一鼓作气,一举攻克十八里滩,缴获了大量包括舰船在内的战略物资。 冬季,是北方南下的最佳时机,而夏季则是淮南反击的时刻。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淮河水位。夏季是雨季,淮河暴涨,不利北军;而冬季淮河水位下降,在干旱的年份甚至面临干涸,所以淮南才会“把浅”。如今,赵匡胤等骑着马就可以涉水而过,可见淮河水位之低。 拔掉十八里滩的钉子后,李重进攻克濠州南关城,即在濠州第一道防线上撕开了口子。柴荣的三征淮南迎来了开门红。 濠州守将郭廷谓急忙向昇州飞书告急,请求增援,并说后周攻势猛烈,请准许他诈降以作缓兵之计(愿卑辞请和以俟机会)。 收到郭廷谓议和的请求后,柴荣果然暂停了进攻,与郭廷谓展开投降谈判。而郭廷谓则利用这个机会,对城外的后周军队发动了偷袭。 偷袭,是郭廷谓的专精,满天赋的那种。 郭廷谓率领一千多敢死队,趁夜出城,偷营劫寨,攻破后周营寨,焚毁云梯、洞屋等攻城器械无计其数,后周军队损失惨重。 柴荣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11日,柴荣亲自坐镇指挥,王审琦一马当先,攻克濠州水寨。 南唐军队在城北聚集大量舰船,又在水中设置大木头桩子,以延缓后周部队的进攻态势。 柴荣命水军发动强攻,拔除木头桩子,焚毁南唐舰船七十余艘(一说数百艘),斩杀两千余人,继而乘胜攻克羊马城。 羊马城,是在城墙之外、护城河或护城壕沟以内的防御工事,后周控制羊马城,意味着濠州城已经丧失了护城河、水寨等所有外围防线。 濠州军民大为恐慌。 14日夜,郭廷谓再次表示愿意投降。这一次,是真的投降。 据记载,郭廷谓本想学习寿州刘仁瞻,再创辉煌,只可惜后周的攻势实在太犀利,短短几天就清除掉了濠州外围的一切防线和据点,使濠州在开战之初即沦为孤城,且援军迟迟不到,濠州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独自抵抗后周的进攻,败局已定。 在信中,郭廷谓很诚恳地表示自己愿意投降,只是全部家眷都在昇州大后方,如果擅自投降的,肯定会被李璟满门抄斩,即便无法成为刘仁瞻第二,也绝不想成为朱元第二。所以郭廷谓请求宽限几天时间,容他给李璟写信说明战场情况,在获得李璟批准后再投降。 柴荣答应了他的请求。 城池攻坚战,即便胜利,进攻方也将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所以只要有一丝希望,进攻方都愿意接受守军的投降。 柴荣不是傻子,郭廷谓虽然说得情真意切,可谁能保证这不是又一次的缓兵之计呢?无妨,斩断你的幻想也就是了。 19日,情报显示,在濠州东面有数百艘南唐舰船,像是来援助濠州的。柴荣立即亲率水陆大军,趁夜偷袭之,斩首五千余,两千余南唐兵投降。后周乘胜而东,所到之处皆望风而降。 23日,后周的前锋部队已经向东推进到了泗州城下,赵匡胤率先进攻泗州南门,焚毁城门,攻克水寨及月城。 月城,是主城门外半圆形的城墙,控制着吊桥的起落,而这个半圆形的结构又被称为“瓮城”,通常在护城河、羊马城以内。 柴荣登上月城,继续指挥诸将攻打泗州主城。 12月3日,南唐泗州守将范再遇开城投降,被柴荣任命为宿州团练使。 在攻打泗州期间,柴荣严肃军纪,对百姓秋毫无犯,等攻克泗州时,没有一个士兵敢擅自入城,军纪严明。“民皆感悦,争献刍粟”。 泗州被后周控制后,濠州东面的援军再也无路可走。 随后,情报又显示在洞口出现数百艘南唐战舰。柴荣立刻派骑兵进攻,南唐舰船退保清口。洞口、清口均在泗州以东。 南唐援军连泗州都无力救援,就更不用说西面的濠州了。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支退保清口的南唐水面有生力量必须彻底铲除。 12月6日,柴荣率军在淮河北岸、赵匡胤率军在淮河南岸、其余诸将率水面舰艇走淮河,水陆三支部队同时向东追击。 时值隆冬季节,淮河两岸水位下降,岸边尽是滩涂沼泽,泥泞冰冷且长满一人多高的芦苇,然而后周士兵乘胜利之勇,睹皇上之威,士气高昂,一个个争先恐后,不知疲倦。 12月8日,后周军队终于追上南唐军队。后周击鼓而进,声传数十里,军威大振。边追边打,而南唐军队则只顾着逃命。 第二天,双方缠斗至楚州西北,南唐军队几乎被全歼,残余的南唐溃军沿着淮河继续向东逃跑。柴荣则命赵匡胤为先锋,自己亲率主力后继,继续向东追杀。 一直追出六十里,生擒南唐的援军总司令(濠、泗、楚、海水陆都应援使)陈承昭;涟水县代理县长崔万迪投降。 涟水县,今天的江苏省淮安市涟水县,其东邻居是滨海县(隶江苏省盐城市),滨海县的东面就是大海了。 这一战,后周俘获了南唐舰船三百余艘,焚毁的无计其数,俘获士兵七千余人,击毙的同样无计其数;柴荣从濠州沿淮一路向东,打到了楚州以东,几乎打到了东海,肃清了淮河上的南唐抵抗力量。 据记载,此战后,“唐之战船在淮上者,于是尽矣”。 第一次征淮战役后,史籍说南唐精兵尽矣;二次战役后,南唐的高级将领死走逃亡;三次战役一开始,南唐在淮河上的水面力量便樯橹灰飞烟灭。 而这时候,郭廷谓派去昇州的使者也回到了濠州,带给郭廷谓一个应该算好消息的坏消息:朝廷无力救援了…… 濠州终究没能重现寿州奇迹,郭廷谓的“诈降”失去了意义。郭廷谓想请濠州的录事参军李延邹起草降书,李延邹果断拒绝,并以忠孝责之。 郭廷谓深感惭愧,但是刘仁瞻之所以能创造寿州奇迹,除了他本人坚定不移的斗争信念外,还有淮河上源源不断的援兵,现在后周已经肃清了整条淮河,朝廷也已经明确表示无力救援濠州,吾辈又能奈何?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了。 再者,上阵流血牺牲的又不是你这个键盘侠李延邹,你动动嘴喊喊口号,却让我们去送死,回头坚贞不屈的人还是你,我们抛头颅洒热血,反而成了投降的叛徒?想跟周兵拼命,那你去啊! youcanyouup,nocannobb! 二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最后,郭廷谓盛怒之下拔出佩刀,刀压脖颈,另一只手则把毛笔塞到李延邹手中,“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今天你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这是命令!” 李延邹愤然投笔,大骂郭廷谓是无耻叛徒,“大丈夫宁可受死,也绝不做出卖祖国的叛徒!” “成全你!”郭廷谓手起刀落,李延邹命丧当场。 最后,郭廷谓另找其他人起草了投降书,送到后周军营。经过简单交涉后,濠州正式投降。濠州被后周接管,同时被接管的还有一万多生力军和万余斛粮草。 在出城前,郭廷谓召集了全部将士,向着南面昇州的方向恸哭再拜。 消息传回到昇州,李璟感慨万分,下令召李延邹的儿子入朝,赏赐官职。 对于郭廷谓的评价,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李璟没有把郭廷谓列为叛徒,“谅其力屈,异于他叛者”,所以没有将他满门抄斩。郭廷谓的哥哥郭廷谕在李璟朝以“太子洗马”退休,郭廷谕之子亦在李璟朝为官,没有受濠州沦陷事件的波及。 柴荣对郭廷谓的评价就非常中肯了,柴荣对郭廷谓亲口说道:“自兴兵以来,江南屡战屡败,唯独卿能坏我涡口浮桥,还袭破我定远寨,有此两条,足以报国。濠州小城,就算让李璟亲自来守,也不能保全。” 濠州被攻克,不是你的错,只是为哥的强大而背黑锅,且听哥说,强大到无敌是多么的寂寞,药药,切克闹。 随后赐予郭廷谓袭衣、金带、鞍马、器皿等物品,拜其为亳州防御使,以其弟郭廷赞为和州刺史,赏其归顺之功。 第823章 征淮之楚州战役(上) 拿下濠州后,柴荣继续沿淮向东推进,攻克了楚州的月城。南唐失去了淮河控制权,沿淮重镇沦为一个个待宰的羔羊。 失去淮河控制权后,李璟也意识到江北之地不保,于是连忙进行了战略转移,主动放弃东都扬州。 在李璟的命令下,南唐军队把扬州的物资粮饷搬运一空,一把火将扬州化为灰烬,然后驱赶着百姓转移到长江以南。 同样是撤出扬州,此前后周占领军撤离扬州时,将物资封存,对百姓秋毫无犯,保证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反观李璟,却是一副“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的面貌。 自毁扬州,南唐向外界传递了一个重要信号:江北,不要了。 你不要,我要。 柴荣立刻派兵从楚州南下,派郭廷谓率濠州旧部攻打扬州西北面的天长县,派禁军铁骑将领武守琦率领数百骑兵经扬州东北面的高邮进入扬州接管。 武守琦抵达扬州后,发现传说中繁华富饶的扬州城已经是一片焦土,城里只剩下十几个被抛弃的重病残疾的老人了。 沿淮河由西往东依次是寿州、濠州、泗州、楚州。 自楚州南下就是扬州,在楚州和扬州之间,还有湖泊和河流,水运通畅。扬州在长江北岸,与南岸的润州隔江相望,从润州沿长江溯流而西,就是南唐的首都昇州,而顺着长江往东,则是常州。 可以看的出来,楚州不仅是淮河控制链条上的重要一环,更是向江南投送兵力的重要枢纽;而扬州则决定着跨江作战的主动权,失去扬州的南唐,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 柴荣开始了新一轮的部署:亲率领主力,继续围攻楚州;派禁军将领王汉璋向东攻打海州,啃掉南唐在淮河流域最后一个据点;另派兵攻打扬州东面的泰州。 泰州位于扬州以东,与常州隔江遥望。这里也是与吴越国接壤的地方,后周接管泰州,意味着后周与吴越国即将达成物理上的联合。 常州是南唐与吴越国之间重要的战略要地,战争之初,吴越国就发动“常州之战”,由于内部将帅不睦以及南唐大将柴克宏等顽强抵抗,最终以吴越国的失败告终。如今,后周兵临长江,占据泰州,如果再有“常州之战”,胜负就不好说了。 在柴荣征淮之前,扬州一带流传着一首童谣,“檀来也”,人们感到迷惑不解,不知所云何物。某日,扬州建春门出现一只扬子鳄(鼍),当地人俗称之为“檀出于水”,于是人们以为这就是童谣应验了。结果等后周军队到来后,谜题才真正破解,后周的先锋部队是北方骑兵,他们唱着蕃歌,头一句就是“檀来也”。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李璟的心哇凉哇凉的。江北重镇逐一沦陷,防线层层收缩,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契丹,也终于本相毕露,对南唐恩断义绝,此前派去的求救使者,还能得到“下次一定”的敷衍,现在,连谎话都懒得编,实话实说了,“我们会提供除帮助以外的一切帮助。” 南唐求援使者段处常见游说契丹不成,于是向契丹人提出想去太原旅游。显然,段处常不是来旅游,而是来寻求北汉的帮助,促成南北夹攻后周之大事。 对于段处常的到来,北汉刘承钧表示热烈欢迎,“北汉主厚礼之,留数日”,然而每当提及“汉、辽、唐联盟”、“南北夹攻”等话题时,刘承钧都只是挂着尴尬且不失礼貌的微笑,顾左右而言他了。 因为就在一个月前,北汉还被契丹爸爸狠狠讹了一波。 刘崇甘当儿皇帝,与契丹结为父子之国,自称“侄皇帝”,尊称辽世宗耶律阮为“叔天授皇帝”。如今,辽国皇帝是辽穆宗耶律璟,与世宗耶律阮平辈;北汉则是刘崇之子刘承钧。按辈分,刘承钧应该管辽穆宗叫爷爷。 不过刘承钧在给辽上书时,只称儿,不称孙,辽国给其的回信亦称他“儿”。孙子不好听,儿子多亲切。父子之国嘛,顺嘴,没毛病。 一个月前,契丹大同节度使崔勋率领契丹铁骑“哗啦啦”来到太原,声称要帮北汉南侵后周。 刘承钧自袭位以来,休养生息,弥补战争创伤,不愿南征。树欲静而风不止,儿欲宅而爹不让。刘承钧被迫派大将李存环率兵跟随。 大军气势汹汹地冲到潞州城下。潞州守将严阵以待,“河东贼子,勾结胡虏,无故犯疆,意欲何为?” 李存环苦笑一声,扭脸看契丹主将崔勋。 崔勋一脸凶相,催马向前,抬手点指,厉声喝道:“以后你们不许那样了啊。走!” “哗啦啦”契丹大军有序北返。 你以为他帮你推塔,实际是吃一波兵线就走。 明知契丹爸爸讹人,刘承钧也只能笑脸相迎,拿出钱粮玉帛犒赏契丹大军。契丹人吃孙喝孙不谢孙。 刘承钧唯一的奢求,就是契丹爸爸以后能够简化程序,只一句“我,契丹爹,打钱”足矣,何必劳师动众。 挟洋自重,无异于饮鸩止渴,到头来只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才是石敬瑭父子、刘崇父子的肺腑之言。 段处常从太原回到契丹后,抑郁过度,很快就病逝于漠北。 第824章 征淮之楚州战役(中) 显德五年(958)正月初一,柴荣在楚州城下过春节,接受群臣的朝贺。 柴荣发表了新年致辞,随后亲自到楚州水寨前线视察,鼓舞士气。楚州水寨里建有了望楼,高百余尺,这是水寨的制高点。柴荣在距离它二百余步的地方停下,与身边诸将商量攻克它的办法。 这时候,楼上的守卒也看见了柴荣。守卒对柴荣破口大骂,此君嗓门甚大,所言甚三俗,把柴荣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个遍。 柴荣大怒,命人将其射杀,然而那人在二百步外、百余尺高的楼上。 当时,一步约等于五尺,一尺约等于033米。一百尺就是33米多,十层楼的高度,李白有诗云“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所以这里的百余尺很可能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但射手与之水平距离300多米却是不争的事实。300多米远,近十层楼高,鲁班看了会沉默,后羿看了会流泪。 后周射手皆不能及,那厮见状更加肆无忌惮。 这时候,柴荣忽然想到一人,此人正是国服射手——马仁瑀。 马仁瑀自幼就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是所有“差生”的祖师爷,是问题儿童的教主、偶像。在他十岁左右的时候,被父亲送到正规学校学习,结果他旷课逃学,被校长开除学籍。父亲无奈,只能将他转学,送到了民办学校,本书开篇就讲述过唐代“六学二馆”的教育体制,民办学校基本就是“扫盲班”,教学的最高目标就是认识几个常用字而已,全部的教材通常只有一本,比如朱温的父亲只会教“五经”,故人送外号“朱五经”,而马仁瑀来的这所民办学校,则只能讲授《孝经》。 父亲不求他能金榜题名,只求他能认识金榜上的字。 老师耐心教了十几天,马仁瑀竟然连一个字都没学会。老师气急了,就用戒尺将他一顿责打。这一打,打通了马仁瑀的任督二脉,当天晚上,马仁瑀就潜入学校,放了一把大火,把学校化为灰烬,连老师都差点儿命丧当场,“仅以身免”。 一言不合,火烧学校,马仁瑀绝对是偶像级别的存在。 这场大火之后,马仁瑀彻底告别了读书生涯,正式成为街溜子,而他真正的天赋在这个时候才逐渐崭露:马仁瑀纠集了附近村落中像他一样的几十名问题儿童,每日聚在一起嬉戏,他们也玩儿小孩儿过家家的游戏,马仁瑀自称将军,其余孩子则是兵卒,马仁瑀指挥他们摆成阵列,每天玩儿真人cs,土嗨土嗨的。 马仁瑀玩儿的很认真,也要求每一个人必须认真。比如,大家每天都要在规定的时间之前赶来集合,迟到的,就要用鞭子责打,比“失期,法皆斩”稍微人性化一些。因此,孩子们都敬畏他,不敢违背他的命令。 同时,马仁瑀还经常自掏腰包,买孩子们爱吃的零食水果,然后分给大家吃。 如此赏罚分明,孩子们更加亲附他,公推他为“夏津县扛把子”。夏津县,今山东省德州市夏津县,当时隶属大名府(魏州)。 一般来说,能在小伙伴中呼风唤雨扛把子的,除了要赏罚分明,更重要的是要有一副好体格,拳头是最有效的通行证。马仁瑀天生神力,十来岁就能拉开二百斤的硬弓。 郭威坐镇魏州的时候,听说了这位魏州古惑仔、夏津县扛把子,于是召来喝茶,见到本人之后甚是喜欢,立刻把他安置在身边,当自己的保镖。郭威称帝后,马仁瑀也就顺其自然成了亲军将领。 柴荣即位后,对郭威留下的侍卫亲军进行了一次摸底考试,让他们在皇家园林里比试箭法。马仁瑀拔得头筹,射得又远又准,柴荣赐他锦袍、银带,以示嘉奖。 “高平之战”中,樊爱能、何徽临阵脱逃,致使右阵濒临溃败,马仁瑀大喊一声“主辱臣死”,跃马而出,一口气射杀几十名北汉士卒,极大鼓舞了士气,稳住了阵脚。战后,马仁瑀也是为数不多的获得升迁的将领。 楚州守军虽然团战、对线都不行,但嘴上功夫了得,开语音骂大街,柴荣还无法屏蔽,盛怒之下,终于想起了善射的马仁瑀,于是把他召过来。 马仁瑀摘下硬弓,“吱吖吖——嘎嘣嘣”拉了个满圆,憋了个大招,“嗖——”地一声,楼上那人应弦立毙。 后周阵营一片欢腾点赞,“太酷了”,“666”,“高端操作”。 正月初五,王汉璋奏报:攻克海州。 柴荣仍命韩令坤暂代扬州军府事,随后考虑把水面力量从淮河转移到长江。楚州城北有个北神堰,是古邗沟入淮口,因古邗沟的水位高于淮河,故在此筑堰,以防倒灌。如今,因北神堰的存在,使得柴荣无法把楚州的战舰直接运往长江,于是准备开凿楚州西北面的老灌河。 工匠们实地考察后,却说地形复杂,不利开凿。柴荣亲自视察,化身工程师,现场传授施工技巧,然后征调了楚州附近州县的民夫,十天左右就竣工,省时省工省料,令工程师们十分汗颜。 很快,百余艘齐云巨舰出现在长江水面上,南唐大惊,以为神兵天降。 正月初十,后周攻克了泰州海陵县以东的一个重要据点——静海军。攻克静海军,后周正式与吴越国接壤。 此前,柴荣派人出使吴越国,对他们说:“你们虽然去的时候要冒险泛海,但回来的时候,淮南必然已经平定,你们就可以走陆路了。”如今,柴荣兑现了当时的诺言。 海州是南唐东北重镇,是南唐势力伸入淮北地区的桥头堡,也是南唐在淮河流域最后一处据点;静海军是南唐心脏地带的东大门。随着两地的沦陷,南唐的防线已经收缩进长江以南,淮河上最后一处据点——楚州,即将步濠州后尘。南唐只能眼睁睁望着后周将它收入囊中。 如今,楚州已经被围40余天,柴荣坐镇城北督战,诸将无不奋力争先。其中赵匡胤率本部兵马昼夜攻城,麾兵登城。 不得不说,虽然南唐总体表现很拉胯,但在地区战役中,南唐英雄辈出。淮河上,刘仁瞻创造了寿州奇迹,濠州郭廷谓亦可圈可点,而楚州同样出现了一位传奇英雄——张彦卿。 面对后周强大的攻势,楚州防御使张彦卿丝毫不为所动,指挥守军坚持抵抗,誓与楚州共存亡。 某日,张彦卿与诸将正在城墙上指挥战斗,忽有一人跪在张彦卿面前,流泪说道:“周强唐弱,势不足支,而外无一兵一粮之援,城池沦陷只在旦夕之间,为何还要让全城军民白白送死呢?不如抓紧投降,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势已至此,即便投降,也属于力屈而降,就像刘仁瞻和郭廷谓一样,会受到敌我双方的共同尊敬。诸将于是齐刷刷看向张彦卿,等他定夺。 张彦卿先是沉默片刻,随后微微点头,抬手指向诸将的后方,“快看那儿!” 诸将赶紧回头观望,是后周撤兵了还是我方来援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诸将回头的一瞬间,张彦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佩剑,“唰!”地一下,将眼前这位泣谏降周的人斩首。 大家回过头来,看到地上滚落的人头,全都惊呆了。 因为被砍下脑袋的这个人,是张彦卿的亲儿子。 张彦卿拎着人头的发髻,将人头捡起来,向诸将展示,双眼流着热泪,眼神却更加坚定,他向诸将慷慨陈辞道:“他是我亲儿子,劝我降周。我受李氏厚恩,唯有以死报效,此城就是我的葬身之地。诸位如果打算投降,请自便,我不阻拦,但不要来劝我,否则就跟他一样!”说罢,就将儿子的人头猛掷在地。 诸将先是一阵惊愕,然后全都感动哭泣,纷纷表示誓与楚州共存亡。 最后,后周使用洞屋靠近城墙,利用洞屋的掩护,在城墙上凿洞,然后填满柴薪,再放火焚烧,把城墙烧塌,在付出了巨大伤亡之后,后周终于攻克了楚州的城墙。 然而张彦卿并未放弃战斗,在他的指挥下,残余守军在城内结成阵列,与后周转入巷战。 巷战从早至晚,由于寡众悬殊,张彦卿且战且退,最后退入楚州府衙,仍以府衙为最后的据点,坚持战斗。 箭矢用尽了,长矛折断了,刀剑砍钝了……张彦卿用光了所有武器(长短兵皆尽),于是抡着马扎(胡床)继续血战。 张彦卿和他的部下兑现了诺言,自防御使张彦卿以下,包括监军郑昭业在内的一千多人,全部阵亡,至死无一人投降。 第825章 征淮之楚州战役(下) 楚州被攻克了,但柴荣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 首先,楚州攻坚战给后周带来极为惨重的战争资源损失,人员死伤、物资消耗,严重削弱了后周的续航能力; 其次,是对后周战略层面的影响。虽然楚州仅仅坚持了40多天,但这已经对后周的战略重心转移造成了严重的牵制,使得柴荣的“渡江战役”彻底成为泡影; 最后,我们可以通过柴荣的反应来侧面感受楚州带给他的愤怒。据记载,攻克楚州后,柴荣破天荒地下达了一项令人发指的命令——屠城。 在《旧五代史·周书·世宗本纪》中,模棱两可地记载道“六军大掠,城内军民死者万余人,庐舍焚之殆尽”,死了一万多人,房屋全部焚毁,但这一切是发生在战斗中,还是战斗结束后,就没有交代清楚,很含糊。 在陆游版的《南唐书》中,则直接记载为“世宗怒,尽屠城中居民,焚其室庐”。 《十国春秋》亦云“周兵丧伤亦甚众,周世宗怒,尽屠城中诸民,焚其室庐”。 刘仁瞻在寿州抵抗了一年多,寿州也没有享受屠城待遇,而楚州仅仅坚守不到两个月就被屠城,可见楚州对后周造成的巨大创伤。 柴荣虽然将楚州屠城,却对至死不降的张彦卿保持着高度地钦佩。没有杀害张彦卿的另一个儿子张光佑。 李璟下诏,追赠张彦卿侍中。 史籍评价张彦卿,说他以一座孤城抵挡百倍于己的敌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矢志不渝,与刘仁瞻不分伯仲;而且他的监军郑昭业也视死如归,宁死不降,远比寿州的周廷构、孙羽要伟大。 另外,马令版《南唐书》把“张彦卿”记载为“张彦能”。 李璟把楚州以南、扬州以北的天长县升格为雄州,以天长军指挥官易文赟为雄州刺史。 我们展开淮南的地图,就不难发现南唐的纵深防御基本呈三线式: 上路,淮河防线,由西往东依次由寿州、濠州、泗州、楚州构成; 中路,江北防线,由西往东依次由庐州、滁州、扬州、泰州构成; 下路,长江防线,由西往东依次由和州、昇州、润州、常州构成。 天长县在扬州以北、楚州以南,如今,后周主力从楚州南下到长江,天长县是重要的咽喉要道,所以李璟紧急将其升县为州,希望易文赟同志能够对党国感恩戴德,向寿州刘仁瞻、楚州张彦卿等革命前辈学习,坚守天长县,为昇州争取苟延残喘的时间。 易文赟非常纠结。 一来是李璟已经主动毁弃了东都扬州,将防线收缩到了江南,却又让一个小小的天长县承担阻击敌人的重任。 二来是柴荣已经攻克了楚州,连张彦卿都抵挡不住柴荣,我一个小小的县高官又能有何回天之力呢? 思来想去,既然陛下提拔我当市长,那我就只能以市长的身份投降了。 2月2日,后周军队抵达天长县,易文赟主动开城投降。 随后,柴荣从楚州出发,莅临扬州指导工作,15日,命韩令坤征调了扬州境内的一万多民夫,在原城遗址的东南角筑新城。 16日,柴荣派人祭拜杨行密、徐温等人的陵墓。政治作秀的老套路,暗示自己是本地区的合法继承人;之后又来到扬子渡,领略了长江的雄伟壮观,在之后的十几天里,柴荣在扬州和泰州之间反复旅游打卡。 这期间,黄州刺史司超与禁军将领王审琦攻打舒州,毙敌三千余,生擒南唐舒州刺史施仁望;隰州奏报击退北汉侵略军。 当时,后周的隰州刺史孙议突发疾病,因公殉职。隰州是后周与北汉的西线边境重镇,与中线的潞州旗鼓相当。隰州监军李谦溥临危受命,暂代州府事。 李谦溥对隰州的战略重要性有着清晰的认识,下令提高战备等级,深挖壕沟、修缮城防。不出所料,短短几天后,北汉就出动大军,包围了隰州。 北汉刘承钧虽然一心休养生息,但听说柴荣久在江淮,而隰州刺史又暴病身亡,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果断出兵。 面对气势汹汹的北汉大军,李谦溥致敬了诸葛亮的“空城计”,据记载,李谦溥同志穿着细葛布小褂,挥着羽扇,带着两个小书童登上城门楼,悠哉悠哉闲庭信步,以示闲暇(谦溥服絺綌,挥羽扇,引二小吏登城徐步)。 虽然没有手抚琴弦,蹦迪嗨曲儿,但最终的效果是一样的,“晋人望之,勒兵不敢动”。 随后,二百多里外的晋州建雄军节度使杨廷璋赶来相救。 杨廷璋的部下建议他立刻发动进攻,以免隰州陷落。然而杨廷璋摇摇头,说连年以来,北汉屡吃败仗,早就对我军谈虎色变,即便他们人多势众,也未必敢轻举妄动,我们正宜利用他们的恐惧,伺机奇袭,而如果盲目地追求速战速决,则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长,万一有个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英雄所见略同,杨廷璋派人潜入隰州,与李谦溥沟通联络,二人的主张竟然出奇地一致。于是,二人各自暗中重金招募敢死队百余人,然后里应外合,趁夜偷袭,北汉大军随即一溃千里,被击毙千余人,二人率部一直追杀数十里才返回。 北汉再次成为了国际小丑。 柴荣在长江的旅游观光脚步逐步往上游移动,3月10日,抵达迎銮镇(原白沙镇,今江苏省扬州市仪征市),迎銮镇位于扬州以西、昇州以东,南滨长江。柴荣派禁军大将李继勋率舰船在江面上巡逻,并登上江中小岛,侦查昇州方面动向。 在发现江面上有南唐的数十艘战舰后,柴荣立即命赵匡胤率领战舰出击。 南唐战舰望见后周水师,立刻调头逃跑,赵匡胤一直追杀到南岸,登岸焚毁南唐营寨,破坏其码头,随后班师北岸;又闻南唐在东布洲(长江入海口的一座小岛,如今已经与大陆连成一片)部署了数百艘战舰,这支舰队躲在出海口,既可以走海路攻击苏州、杭州,又可以逆流而上,夺取淮河、长江控制权,切断后周退路。 柴荣的战术思想是清晰的,必须肃清南唐的水面力量,才能无视淮河、长江天险,掌握战场主动权。于是,柴荣派禁军将领慕容延钊、宋延渥率领步骑兵与水师,分水陆联合征讨。 很快,捷报传来,盘踞在东布洲的南唐水师几乎遭遇全歼。 在后周水师恐怖的战斗力面前,淮南人心目中固若金汤的防线——长江天险,荡然无存。后周水师接连击溃南唐在长江上的水面力量,逐步取得了长江控制权。 北方军队在水面上取得优势,自古罕见。前文提到,柴荣利用淮南降兵降将训练水师,取得了惊人的效果,并且在强大的经济支撑下,后周下饺子一样打造了一批巨舰,史书记载为“齐云巨舰”,从名字中就可以想象出它的样子。 取得了长江控制权后,柴荣在昇州对岸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耀武扬威,隔江恐吓李璟。 为了进一步稳固江北战场,柴荣还派大将李重进率部攻打庐州。庐州是江北最后一座重镇,是淮南集团的首善之区,当初杨行密便是由此发迹,取宣州、夺扬州,为淮南势力集团奠定了基础。 在柴荣的层层递进下,李璟坐立不安,又听说柴荣已经耀兵于对岸,仔细听——“山本,我曰你先人,给句痛快话,投降不投降?” 第826章 废太弟,立太子 【废太弟,立太子】 李璟破防了,思前想后,他决定向后周投降。 如今,江北只剩庐、舒、蕲、黄四州还在南唐的控制之下,这是李璟最后的谈判筹码,如果等到江北全境沦陷,那么他将在谈判桌上陷入极大的被动。 而自从斩杀了“主和派”的李德明之后,南唐朝中再也无人敢提割地议和。于是,割地卖国的骂名只能由李璟自求了。 李璟当然不愿背负割地求和、降号称藩的骂名,于是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退位。把皇位传给皇长子李弘冀,让李弘冀去签这份丧权辱国的条约。 此前,南唐的皇储是李璟的弟弟——皇太弟李景遂。 李景遂是徐知诰的第三子,颇富人望,是李璟继位的最大挑战者,然而李景遂性格淳厚,有雅士君子之风,深知废长立幼会给国家带来不可弥补的创伤,于是坚决不肯继承徐知诰的皇位,成全了大哥李璟。 李璟继位后,多次表示要让位给李景遂,李景遂固辞不受;后来,李璟下诏以李景遂为皇太弟,以红头文件的形式将李景遂列为皇位的法定继承人。当然,这一切操作都要结合南唐特有的政治生态环境来审视,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不是李璟的本意,只是迫不得已。 李景遂又固辞皇太弟,但李璟以诏书的形式下了死命令,李景遂实在没办法,只能改名“退身”,取意老子的“功成名遂,身退之”。 自从当了“皇太弟”,李景遂变得更加低调内敛,息交绝游,不问政事,成为宫廷隐士,从不结交权贵、藩镇,而只与文人墨客交流诗词歌赋。其中,与谏议大夫张易最为相善。 谏议大夫张易是朝廷为李景遂选置的东宫幕僚,某次,张易参与李景遂的私人宴会,发现李景遂捧着一只精美的玉杯,与宾客们传赏把玩,众人纷纷夸赞这是绝世珍宝。等传到张易手中时,张易忽然满面怒容,大声说道:“殿下有重宝轻士之意吗?”说完,就举起玉杯,狠狠摔在石柱上,把玉杯摔得粉碎。 宾客们全都目瞪口呆,而李景遂竟然毫不生气,反而向张易赔礼道歉,日后也更加厚待张易。 史籍记载此事,明面上是要表达张易的耿直刚烈和李景遂的虚怀纳谏、知错就改,实际上,这里面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李景遂处在一个极为尴尬位置上,他不得不表现得腐化堕落一些,历史上很多帝王在登基前都装疯卖傻、装傻充愣,以避免引起皇帝或觊觎皇位的人的猜忌,比如刘备在家里种菜以欺骗曹操的监视。所以李景遂未必真的“重宝轻士”,而通过张易摔玉杯,李景遂也感觉自己确实发现了真的宝贝,倘若自己有朝一日能当皇帝,此人必为宰相。 看到张易如此刚正不阿,而李景遂又如此爱才,李璟果然动了心思,竟然点名指派张易泛海出使契丹。 我们多次提到,当时从淮南泛海到契丹,死亡率大约是50,即便安全抵达契丹,也会有被契丹扣留的风险。 李景遂听说后,立即给李璟写了亲笔信,大意是说张易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怎能让他去做这九死一生的事呢?这事又不是非他不可,您换个人行吗? 废话,不是九死一生,朕还不让他去呢。李璟回信,说张易是个有造化的人,海龙王也伤害不了他(易奇士也,海神当畏之)。 最终,张易还是被派往契丹。万幸的是,张易成功完成了外交任务,又平安返回淮南。之后,李璟又以张易确实是个人才为理由,将张易留在自己身边。 李璟把张易留在身边,却并未委以重任,还把自己的亲信——“四凶五鬼”的陈觉、李征古安排在张易左右,名为在工作中帮扶,实则暗中监视。 通过“张易使辽”事件,李景遂明白了,尽管李璟多次强烈表示要让位给自己,但这真的只是他对自己的试探,李璟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位,还要千方百计地压制自己。 李景遂于是多次上疏,表示自己才疏学浅,难堪大任,坚决辞去“皇太弟”。当柴荣耀兵于江北时,李景遂再次上疏陈情,说如今国家有难,而我却无救国之策,又无尺寸之功,实在愧不敢当,而皇长子李弘冀同志是既是陛下的嫡长子,又立有军功(常州之战),所以请允许我辞去皇太弟的封号,让李弘冀同志成为帝国的接班人,至于我嘛,求陛下将我外放为一方节度,足矣! 这一次,李璟终于答应了,于是封李景遂为晋王、天策上将军、江南西道兵马元帅、洪州大都督、太尉、尚书令,并以皇四弟李景达为浙西道元帅、润州大都督。 李景达以浙西正在作战、不宜易帅为由,坚决辞让,于是改任抚州大都督。 一口气拔除两颗眼中钉。 东宫一刻也没有被闲置,李璟马上立皇长子李弘冀为皇太子,参与政事决策。 据记载,李弘冀为人尖酸刻薄、猜忌心重,当他迫不及待地搬入东宫,发现由于时间仓促,很多李景遂的幕僚侍从还没有来得及搬家,李弘冀当即把他们骂退,东宫所有侍卫仆从全部撤换成自己人。 李景遂出镇洪州,李璟别有用心地为他安排了一个副手——以枢密副使李征古为洪州镇南军节度副使。很明显,李璟对李景遂自始至终都有着很深的戒心。 第827章 握手言和 【握手言和】 后周大军威逼昇州,耀兵于江北。此时,两侧的邻居也赶来助攻: 3月16日,荆南高保融(高从诲之子,高季昌之孙,“赖三代”)奏:本道舟师已至鄂州。此前是湖南王逵奉诏攻打鄂州,荆南袖手观望,眼见后周胜券在握,湖南又陷入内乱而撤兵,荆南高保融这才紧急出兵,争抢胜利果实,向主子表忠心,不愧是“高赖子”高季昌的孙子; 3月17日,吴越国钱弘俶奏:调发战船四百艘,水军一万七千人,已经驻扎在通州南岸,只等大哥一声令下。 这里的通州即南唐静海军,是南唐与吴越国边境的重要卡口,于本年正月被后周攻克,从而打通了中原与吴越国的陆上交通线,后周以其据江海之会、通吴越之境,故取名为“通州”。后来,金国在今天的北京市境内亦设置一个“通州”,人们为了加以区别,习惯性地称呼两地为“南通州”、“北通州”。 北通州,即今天的北京市通州区;南通州,则成为今天的江苏省南通市。 李璟派陈觉送上降书顺表,求和乞降,诚意满满: 1,“哥,我错了”(辞指甚哀) 2,贡罗、縠、紬、绢三千匹(个人怀疑为各三千匹),乳茶三千斤,香药犀象等; 3,请传位于太子李弘冀; 4,以国为附庸,称藩于中原。 陈觉来到后周大营,亲眼目睹了后周停泊在江北军港里的“齐云巨舰”,当场吓破了胆(愕然大骇)。 柴荣从李璟的陈情表中看到了求和的诚意,不过距离自己心中的价码还差一截,于是就告诉陈觉,说目前江北之地,只差庐、舒、蕲、黄四州未下,真想求和,就献上四州,否则免谈。 陈觉连连称是,保证将天朝的意思准确传达。 陈觉回来后,秒变李德明,极力烘托后周军事力量的强大……但他比李德明聪明,他只说敌人如开挂般存在,强大到没有朋友,但只字不提割地。描述敌人强大,是客观汇报,而建议割地则是卖国求荣。 割地的事情,只能由李璟自己体会、自己提出、自己批准。 江北之地,从土地面积上看,差不多是南唐的半壁江山;从经济的角度上看,这里领跑全国gdp,是南唐境内最繁华、最富庶的大都市集群;从政治上看,这里是淮南集团的发祥地,革命老区;从地缘战略上看,这里是南唐北伐中原、统一天下、“走出去”战略的根基…… 李璟站在沙盘前,望着江北四州,陷入沉思,这是他最后的筹码,也是他最后的坚强。 就在他犹豫时,长江上又传来噩耗:后周将领赵匡胤击溃我瓜步水师,损失战船百余艘。 瓜步,在六合县东南,与昇州隔江相望。这是“长江天险”的最后一块儿遮羞布。现实情况已经容不得李璟瞻前顾后了。 就在赵匡胤击溃瓜步水师的当天,李璟派阁门使刘承遇奉上正式的降表,表示愿意割让庐、舒、蕲、黄等州,尽献江北之地,请求划江而治。 柴荣仿照大唐与回纥可汗的礼仪,给李璟回复了正式国书: “皇帝恭问江南国主” ——短短几个字,信息量却很大。 柴荣自称“皇帝”,而非“大周皇帝”,称呼李璟为“国主”,因为中华大地上只能有一个天子,当然就是我柴荣喽,其他皆为非法割据伪政权,只能称国主,而且还给他圈定为江南,你只是长江以南的大地主而已。 之前,南唐、后蜀等给中原写信,抬头都是“大唐皇帝致书于大周皇帝”、“大蜀皇帝致书于大周皇帝”,也是在强调自身的法统。 现在,李璟从一个帝国的皇帝成为国主,政治身份连降三级。 “使人至,省奏请分割庐、舒、蕲、黄等州,画江为界者……既能如是,又复何求。” ——你很懂事,我也就不说啥了。 “边陲顿静于烟尘,师旅便还于京阙……兼两浙、荆南、湖南水陆将士,各令罢兵……” ——放心,战争就此结束。 最后,柴荣敦促李璟抓紧把四州交出来,同时安慰他不必让位给儿子。 在之后的书信往来中,李璟乖得不要不要的,自称“唐国主”,除了割让了江北全境,还答应每年向后周进献贡品十万。 柴荣既有并吞宇内之志,且定“先南后北”之谋,却为何在昇州城下停下脚步,放弃补刀,接受和谈呢? 因为这才是体现柴荣深谋远虑、雄才大略的地方。 柴荣清醒地认识到,这不是单机游戏,而是大型多人在线网游,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首先,是南唐微妙的地缘政治因素。 南唐是南中国的第一强国,对周边各方势力具有极大的影响力,特别是当李璟在“四凶五鬼”集团的怂恿下,制定了恢复中华、统一中原的路线后,两浙(吴越国)、两湖(荆南、南楚)、两广(南汉)、福建(闽)皆成为南唐的战略假想敌,引起了南方诸国的巨大恐慌,而当南唐真的将之付诸实践,灭闽国和南楚,则极大震动了南方诸藩。南唐也由此成为南方诸藩的全民公敌、万恶之源。 正是由于地区霸主、问题儿童——南唐的强势存在,才使得吴越国、南楚、荆南等长期以来尊奉中原,狐假虎威,平衡淮南势力的威胁。 简言之,南唐所带来的地区威胁,才是后周在南中国的群众基础。 而一旦南唐的地区优势消亡,那么世殊时异,这些南方诸藩对待中原的态度也许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巨大转变,与后周变友为敌,以求自保。 柴荣充分利用了南唐的地缘政治因素,给予其重创,瓦解它对中原的威胁,但一定要暂时保证它的存活,让他对南方诸藩保持有效的威慑,从而保证南方诸藩对中原的向心力。 其次,是避免战线过长,保存实力,应对北方的威胁。 两次“晋州之战”和“高平之战”,已经给北汉造成了致命创伤,新袭位的刘承钧无意开疆拓土,只求保境安民,史书上也说刘承钧一心休养生息,不敢南侵。 不过,在柴荣征淮期间,刘承钧还是趁虚南下,到隰州偷野。虽然较为轻松地被后周边防军击退,但这足以说明柴荣必须在中原留有足够的力量,以抵御有可能地北方侵略军。 北汉,不能置之不理,而契丹,更不能掉以轻心。柴荣南打虎,还须北防狼。 第三,则是避免火中取栗。 世宗三征淮南,才打出今天的局面,而在胜利前夕,着名的政治投机家、“赖三代”荆南高保融,突然出兵鄂州,名正言顺地碰瓷后周,抢夺胜利果实,吴越国和湖南(原南楚)势力也跃跃欲试。 如果柴荣发动渡江战役,那么后周必将为此承受巨大的代价,顶在前排吸收伤害,而两浙、荆南、湖南等势力则坐享其成,并且事后后周还要感谢三家的“帮助”,三家占了便宜还卖乖,后周只能吃哑巴亏。 最关键的,就如第一条所说,随着南唐的灭亡,三家很有可能瞬间站到后周的对立面。柴荣此时灭南唐,就等于是割自己的肉,来喂养自己的敌人。而如果后周渡江失利,那就更是前功尽弃了。 所以发动渡江战役,对后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双方在关键问题上达成一致,和谈圆满结束。 柴荣给荆南、吴越国等下诏,命令他们退兵,赐给吴越国绢帛三万匹,赐给荆南高保融绢帛一万匹;派大将宋延渥率领水师在长江上巡逻警戒;给杨行密、徐温安排专门的守墓人户,官府划拨专门款项;南唐群臣有祖坟在江北的,也安排人保护,定期维护。 南唐派冯延己送上一封“买宴表”: “臣闻盟津初会,仗黄钺以临戎;铜马既归,推赤心而服众。” ——开头先称臣,然后一通五彩莲花屁。“盟津初会”,把柴荣比作周武王;“铜马既归”,把柴荣比作汉光武帝。 “皇帝量包终古,德合上元,” ——柴荣同志伟大光荣正确,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千古一帝,欧耶\\(o)\/ “以其执迷未复,则薄赐徂征,” ——只因我执迷不悟,柴荣同志就赐给我一点小小的教训,把我从错误的悬崖边拉了回来,让我及时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加以改正,是柴荣同志拯救了我,让我沐浴了温暖的阳光。 “以其向化知归,则俯垂信纳。” ——当我参与改造之后,柴荣同志又欣然代表组织接纳了我这个迷途羔羊。 “仰荷含容之施,弥坚倾附之念,” ——我跪地仰视强人,感谢柴荣同志的宽容、博爱,不计前嫌,收容我、改造我,使我更加坚定了拥抱组织的决心,从此以后誓做柴荣脑残粉。 “然以淮海遐陬,东南下国,亲劳玉趾,久驻王师,以是忧渐,不遑启处,” ——我们是地处东南一隅,偏远荒凉,却要劳您大驾,不辞辛劳,贵足踏贱地,只为教育我、改造我,帮我进步,每当想到这里,我都无比惭愧自责,于是乎,我有个不太成熟的建议,斗胆提出来,如有冒失之处,还望您海涵,这个请求就是…… “今既六师返旆,万乘还京,和申解甲之仪,粗表充庭之实。” ——老乡别走,来都来了,就让我略尽地主之谊,大家吃好喝好。 随表而来的,就是李璟的一点小心意:银、绢、钱、茶、谷百万。 柴荣很高兴,你看,打一顿,态度好多了。 几天后,李璟又派临汝郡公徐辽、客省使尚全恭出访,送来“买宴钱”,以及另一封买宴表,同样的套路,同样的“辞指甚哀”,不再细表。 战争终以和谈结束,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后周与南唐之间保持了频繁密切而友好的交往,南唐的钟谟和之前被俘虏的冯延鲁,化身友好特使,多次往返于中原、江南,双方礼尚往来,亲密无间。 一次,李璟派儿子李从善与钟谟出访后周,柴荣忽然问钟谟,“你们江南的军队还保持操练战备吗?” 钟谟连忙矢口否认,说我们已经称臣于上国了,哪儿还敢搞军队建设啊!我们可乖可乖啦。 柴荣却摇摇头,很严肃地告诉他,“这是不对的,之前咱们是仇敌,现在则是一家人了,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道是世事难料,将来的国际形势会往哪方面发展,都很难说。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趁我还在的时候,可以放心大胆地加固城池、操练军队,据守险要,为子孙后代着想!” 钟谟回国后,如实汇报给李璟,李璟这才放心大胆地进行国防建设。 第828章 和议尾声 【和议尾声】 1,江北全境 按照双方的停战条约,南唐“尽献江北郡县之未陷者”,或者说得直白些,割让长江以北的全部土地。 鄂州在长江以南,但鄂州治下的汉阳县、汊川县却在长江以北,于是李璟请求保存鄂州行政版图的完整性,即让二县依旧归属南唐。 柴荣:“请你帮我翻译翻译,什么叫“江北全境”,给我翻译翻译,什么t的叫“江北全境”,翻译翻译,t的什么t的叫t的“江北全境”! “亦割献焉”——《十国春秋》 扬州海陵县境内有个海陵盐监,每年可煮盐六十万石。在当时,盐、布(绢、帛等)也是可以充当货币的,所以盐监是一个政权的经济命脉、国家支柱型产业,而盐又是一种生活必需品、重要战略物资,所以盐监对一个政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淮南势力之所以能够长期与中原抗衡,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控制了海陵盐监。 当李璟提出想保留海陵盐监时,想想柴荣会怎么说。 “乞海陵盐监南属。不许。”——《十国春秋》 不过经过南唐的苦苦哀求、卖惨卖萌,柴荣最终答应每年拨付三十万石的食盐,就当爷爷给孙子的压岁钱了。 2,让位之请 和谈开启之初,陈觉奉表前来议和,其中一条是李璟请求让位给儿子李弘冀。 史书记载,说李璟是觉得割地求和、削去帝号是奇耻大辱,打算把这个屈辱的锅甩给儿子,让李弘冀来签署这丧权辱国的城下之盟。 也许有这层意思,但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争取和谈的主动权。 首先,后周在开战前发布了“征淮檄文”,列举了南唐的“八大罪”,成为后周征淮的道义指导,而犯下这“八大罪”的,是李璟,与李弘冀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也就是说,如果谈判对象是李璟,那么后周就有充足的理由对南唐进行审判,要求南唐为这次战争负责,也就有可能对南唐狮子大开口。而如果是底子清白的李弘冀成为谈判对象,那么后周就无法对李弘冀提出惩罚性的条件。 其次,扰乱视听,混淆概念,将后周捧杀。 后周对淮南实施的是惩戒性打击,只为报复李璟所犯的“八大罪”,无意干涉别国内政。只为给李璟一点教训,而不是要赶他下台,扶植亲周傀儡。 让李璟削去帝号、割让江北全境才是后周的战略目标。而李璟偏偏主动添加一条退位让贤,作为谈和条件。他买二送一的举动,其实就是误导国际舆论,造成后周要搞颠覆的假象,在国际上争取同情,并引起其他政权对后周的恐惧和敌视,将后周视为战略假想敌。 “大家看了嘛,今天是我,明天就是你们!” 就这点儿小伎俩还想跟柴荣斗心眼? 柴荣回复道: “别睹来章,备形缛旨,叙此日传让之意,述向来高尚之怀……” ——你的来信我看了,挺能装孙子的,至于你说要让位给儿子嘛…… “虽古人又引咎责躬,因灾致惧,亦无以过此者也。” ——自古以来,就没有这么干的。 “况君血气方刚,春秋甚富,为一方英主,得百姓之欢心……” ——何况你正当壮年(李璟时年42岁),身强力壮,很有作为,很受人民群众的拥护和爱戴。 “保高义于初终,垂远图于家园,流芳贻庆,不亦美乎!”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经验+3,岂不美哉。 总之一句话,你少来这套,哥不准你退位。 3,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李璟更名为“李景”以避讳。因为后周太祖郭威的高祖父(爷爷的爷爷)叫郭璟。现在,李璟有四个名字了:徐景通、李景通、李璟、李景。我们仍以“李璟”呼之; 削去帝号,只称“国主”,奉周正朔,采用后周的年号——显德; 撤去一切天子仪制,遵从“国主”的礼仪。 此前,南唐是一个帝国,所以徐温、徐知诰都享有帝王庙号,如徐温是“义祖”,徐知诰是“烈祖”,而李璟因为生前也当过“皇帝”,故而在死后也得以享有庙号“元宗”,不过李璟之后的南唐统治者(李煜)就不再享有庙号了。 有的史书又将徐知诰称为“先主”,李璟为“中主”,李煜为“后主”。“南唐后主李煜”的称号就是这么来的。 4,痛定思痛 南唐虽然损兵折将、割地赔款、削号降级,但这场战争对南唐来说也并非一无是处,其中一个——也许是唯一一个正面积极的影响,就是李璟终于痛下决心,亲手铲除了祸国殃民的“四凶五鬼”反革命集团。 然而此时此刻将此毒瘤铲除,不能说是起死回生,起码也是医治无效。这一切来得太晚了。 第829章 “四凶五鬼”的覆灭(上) 【“四凶五鬼”的覆灭】 说来也讽刺,李璟铲除“四凶五鬼”政治集团,并非是为民除害,而是一心为己、毫不利人。 “四凶五鬼”集团之所以能够权倾朝野,皆因为李璟的偏袒,是李璟一手捧红了他。 李璟的内心独白是:我想让谁红很容易,我捧你,你就是琉璃盏,我一撒手,你就是玻璃碴子。 长期的风光无限让“四凶五鬼”集团迷失了自我,忘乎所以,忘记了自己能够只手遮天的根源,饮水忘源。终于,在世宗征淮期间,玩火自焚。 战争爆发后,李璟将老谋深算、阴险狡诈的宋齐丘召入朝廷,共谋国难。当时,柴荣势如破竹,以摧枯拉朽之势把南唐按在地上摩擦,李璟则先后派遣李德明、钟谟、孙晟、王崇质出使后周大营,请求和解。 李德明回来后,盛赞后周之无敌,并建议李璟割让江北全境,以求后周罢兵。 “四凶五鬼”集团素与李德明等人的“清流党”不睦,于是极力批判李德明是卖主求荣,上纲上线,给他扣上了卖国贼的大帽子。 最终,李璟下令将李德明诛杀。“四凶五鬼”集团又少了一个强劲的政敌,从此更加嚣张跋扈,也因此成为了“主战派”。 为了杀一个李德明而把自己变成主战派,“四凶五鬼”集团已经向着万丈深渊迈出了第一步。 李璟让皇弟李景达挂帅,以“四凶五鬼”集团的核心成员陈觉为监军,前文提到,这支军队的实际指挥权不出意外地被陈觉把持,李景达只是吉祥物。 面对后周大军的威胁,陈觉的首要敌人却是皇弟李景达,要严密盯防、控制、监视李景达,防止他趁机夺取兵权或者收割声望;排在第二位的,则是以两位道士(朱元、李平)和“援闽四将”为首的新晋网红,防止他们立功、扬名,继而威胁到“四凶五鬼”集团的统治地位。最后,排在第三位的,才是后周。 陈觉的骚操作直接逼反了朱元,导致了南唐大军的大溃败。这次溃败对南唐是一次灭顶之灾,损失极为惨重,不仅失去了淮河控制权,且精兵良将丧失殆尽,再无回天之力。 溃逃回来的陈觉、李征古急忙找“教父”宋齐丘商议对策。 宋齐丘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战争最初阶段,宋齐丘建议调发大军屯驻泗州一带,牢牢控制淮河,这样就使得后周不敢轻举妄动,等到来年春天过后,淮水暴涨,而后周也已经师老兵疲,不战自退,到时候我们再要求和谈,就会在谈判桌上占据主动权,从而为南唐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不得不说,宋齐丘的这条建议是最正确的,如同开了上帝之眼,把后周拿捏地死死地。 李璟思前想后,最终没能采纳。 后来,战争出现了小小的转机,柴荣班师汴州,而淮南之地除寿州外,全部被收复。这时候,有人(朱元、李平等)竭力劝说李璟派兵抢驻险要地势,让后周侵略军有来无回。 而宋齐丘却认为这样太不讲武德,会激怒后周,“友邦惊诧”,不利于国际关系的修复,建议放虎归山,向后周军队行注目礼就可以,“大爷常来玩儿啊。” 正因南唐与后周实力上的巨大悬殊,所以宋齐丘的核心思想是通过对话的方式,和平解决两国争端,尽量避免使用武力。只不过,战争之初的“虚张声势、持久消耗、以战迫和”思想是满分,而此时的“放虎归山、以德报怨”思想则是零分。 李璟之前没能采纳宋齐丘的建议,很是后悔,于是这一次,他欣然采纳。 这么做的结果,就是后周有惊无险地在敌人腹地完成了战略转移,把全部力量集中到了寿州,并最终攻克寿州,以至与南唐划江而治。 李璟对宋齐丘相当失望。 事已至此,老狐狸也没有别的办法,思来想去,想要自保,恐怕只有一条出路了,那就是行废立之举。废掉李璟,再拥立一个易于操控的傀儡皇帝。 在“四凶五鬼”集团的操纵下,某日,司天监上奏,说昨夜星象大异,经过科学合理地掐指一算,“人主宜避位祈禳”,意思是皇帝要让位避祸,否则就会有大灾。 司天监说得绘声绘色,群臣全都低着头,屏住呼吸,余光偷偷看向李璟。 李璟始终保持着令人捉摸不透地微笑,等司天监汇报完,李璟深深点点头,赞许地说道:“正合我意!说实话,我早就想辞职了,只是……这份儿工作该交给谁呢?” 陈觉、李征古立刻上钩,急忙说道:“当然是皇太弟呀!” 李璟恍然大悟,但又略显忧心,“对对对,理应太弟,只是……” 陈觉、李征古都学会抢答了,“宋齐丘曾替先帝出谋划策,变家为国,终成大业,乃社稷之臣,国事可以全部交给他。太弟保大位,宋齐丘同志则呕心沥血、匡扶社稷,陛下则优游邃处,以养乔松之寿,遵鼎湖之躅,亦千载一遇也!” 言简意赅,建议李璟让位给李景遂,实权则全部交给宋齐丘,各得其所,岂不美哉。 面对“四凶五鬼”集团的逼宫,李璟表现地憨厚顺从,笑道:“所言极是!”于是召翰林学士陈乔入宫,就依陈觉、李征古之请,起草退位诏书。 陈乔一听,大惊失色,要求亲自面见李璟。 见面后,陈乔泣谏道:“社稷之重,非同儿戏,岂有轻易让给他人的道理?即便陛下真有归园田居的闲情雅致,也要想想江山社稷、想想中兴大业,哪儿能这么不讲职业道德,这么自私?再者,如果您忘了淖齿、李兑的故事,那么眼前的让皇故事也忘了吗?” 淖齿,战国时楚国将领,奉命率军解救齐国,被齐湣王封做丞相,不久之后,淖齿将齐湣王虐杀,而与敌人共谋分割齐国; 李兑,战国时赵国的权臣,当时赵国的赵武灵王就提前让位,自己当“主父”(太上皇的前身),在一场政变中,李兑将赵武灵王囚禁,并最终将其活活饿死。 至于陈乔口中的“让皇”,就是南吴末帝杨溥。陈乔说得很婉转,却一针见血,让位?汉献帝、唐哀帝咱就不提了,赵武灵王也不说了,就说你爹是怎么对待杨溥的,你们自己家的缺德事儿还能不知道? “让皇幽囚于丹阳,是陛下所亲见者,一旦垂涕求为田舍翁不可得矣!” 杨溥的下场有多惨,您可是亲眼目睹的。陈乔后半句就没说,李璟不光是亲眼看到,还是亲自下令将杨氏灭族的。 李璟又露出恍然大悟状,说哎呀你看看我,一时糊涂,险些酿成大错。然后欣慰地把陈乔领入后宫,把皇后和诸皇子叫来,说道:“此忠臣也,他日国家若是有难,你们可以重用他,如此,我死也能瞑目了!” 李璟打得一手好太极,把老实人陈乔当做挡箭牌。在讨论让位的大事上,李璟表现得极为玩世不恭,史籍记载,李璟“嬉笑而止”,在这么严肃的问题上嬉皮笑脸。 “四凶五鬼”真把李璟当成了傻子,以为他真的是没心没肺,他们哪里知道,这叫笑里藏刀,越是装傻,越说明他心机重、城府深,越是嘻嘻哈哈,越说明他动了杀心。 “四凶五鬼”集团吃香太难看,暴露了逼宫的野心,从李璟的心腹变成了敌人。 他们原本只是李璟的工具人,表面上看,南唐的政治斗争基本都是他们党同伐异、权倾朝野,而实际上,那些政治受害者全是李璟的暗中安排,他们只是帮李璟扫除障碍。简言之,“四凶五鬼”只是李璟的一条狗,李璟让他们咬谁,他们就咬谁。 现在,恶犬失控了,打算回头咬主人。主人只好吃顿狗肉了。 第830章 “四凶五鬼”的覆灭(下) 陈觉作为南唐的谈判代表,签署了包括割让江北全境在内的一系列丧权辱国的条约,对此,陈觉深感恐惧,因为当初李德明就是主张割地而被他扣上“卖国贼”的大帽子给杀了的。造化弄人,如今,自己成了签订卖国条约的那个人,比李德明还李德明。 为了避免成为李德明第二,陈觉憋出一个坏主意,他神秘兮兮地对李璟说,“皇军托我给您带个话,柴荣说除了那些已经签订的条款外,他还有一事耿耿于怀,他想杀了那个提议出兵抵抗周师的人,柴荣听说这个据命之人是宰相严续,所以……请陛下以大局为重,杀严续以讨好柴荣。” 严续,父亲是淮南集团功勋老臣严可求。严续本人是“清流党”骨干,与“四凶五鬼”长期作对,早就被排挤出核心权力圈,长期靠边儿站了。 陈觉把严续推到风口浪尖上,一方面是公报私仇,铲除自己的政敌,另一方面则是混淆视听,偷换概念,似乎柴荣征淮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严续,那么南唐的败军之责也就该由严续来负全责…… “哦?是吗?”李璟继续打太极,“那么请钟谟同志发言。” 钟谟,是最早一批和谈使者,与李德明共同到访寿州城外的周军大营,后来李德明、王崇质先后回昇州促和谈,而钟谟则与孙晟一起被扣留在后周。战争结束后,钟谟才回到南唐。 钟谟与李德明同为“清流党”,李德明之死对钟谟的触动很大。如果说我俩是卖国贼,那么现在呢?不还是割让江北全境嘛,这不就是我们当初的议题嘛,如果当时就答应了,还至于死那么多人吗? 所以钟谟回来之后,就展开了复仇,为老战友、好朋友李德明鸣冤叫屈,痛斥“四凶五鬼”集团把持朝政、祸国殃民。 在战争期间,钟谟基本全程都在后周一方,时不常参与朝会,跟柴荣喝两杯,所以关于后周对南唐的态度,钟谟最有发言权。 钟谟与陈觉针锋相对,怼地陈觉等人直冒冷汗。 李璟则不温不火,继续装傻充楞,继续打太极,“你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咋办?哎,对了,咱派人去后周,找柴荣问一问不就行了吗?” 谁能说不行呢? 李璟派钟谟同志出使后周,询问柴荣。 什么叫手段,什么叫装傻充愣,李璟就是。不派“四凶五鬼”,而派“清流党”,还是与陈觉针锋相对的钟谟,其用意再简单不过了:钟谟甚至可以罔顾事实,想要陈觉的命,只需一句话。 钟谟还是比较老实的,真的屁颠儿屁颠儿地到了汴州,也真的当面询问柴荣,“我听主子说他听说你听说他听严续说……” 巴拉巴拉,总之,您听说是严续主张起兵抗周,所以很生气,非要我主子杀了严续,有没有这回事,我主子让我来问问您,希望您给出正面回答。 同时,钟谟还献上了李璟的亲笔道歉书,大意是当初起兵反抗王师、冒犯皇帝陛下虎威的人是我,不是严续,好汉做事好汉当,如果您生气要惩罚的话,就请惩罚我,此事真的与严续同志无关…… 柴荣大惊,当场辟谣,并说假如严续真能主张抗周,那么他就是你们主子的大忠臣呀!朕是天下之主,岂有教人杀忠臣的道理?我大周对待忠臣的态度,你们难道还不清楚吗? 于是,钟谟返回昇州,将柴荣的话一五一十复述出来。借着诬告严续案,钟谟还不忘敲打李璟,说宋齐丘等人趁国事衰微,竟然有逼宫之意,预行废立之举,居心叵测啊! 李璟终于收起嬉皮笑脸,该收网了。 五爪的金龙归北海,千年的王八回沙滩,宋齐丘放归洪州九华山; 陈觉被贬为国子博士,饶州安置; 李征古被削夺一切官爵,流放洪州。 “四凶五鬼”集团最核心的三位人物,都得到了他们应有的下场。但是李璟真有那么仁慈,只是贬官、回家面壁思过吗?当然不,李璟当然要杀了他们,而且他们死得一个比一个惨。 李征古前脚接到流放洪州的命令,后脚就接到了赐死的密令; 陈觉心有余悸的跑出昇州,路边却早有刺客恭候,蹲草丛,一波带走; 宋齐丘当初献计幽囚杨氏族人,世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李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宋齐丘全家老小被囚禁在家中,所有的门窗都被封死,外面重兵把守,严禁任何人出入,墙上凿了一个小洞,每天向里面递送稀少的饮食。 关于宋齐丘之死,有三种说法,其一是宋齐丘到九华山后,绝食七日,饿死;二是宋齐丘不堪其辱,于第二年春天上吊自杀而死;另有一种记载,说是由于李璟恶意缩减饮食,其家人难以忍受长期的饥饿,于是联合他的妻子,将他勒死。 据记载,宋齐丘临死的时候,曾感叹道:“我之前就是这么害杨溥一家的,我能有今天,完全活该!” 宋齐丘享年73岁,李璟赠他谥号“丑缪”。杀人,还要诛心啊! 此前,“清流党”的常梦锡在与“四凶五鬼”的斗争中败下阵来,被排挤出核心权力圈,从此之后绝望、堕落,整日借酒消愁,很快就抑郁去世。等宋齐丘死后,李璟对身边人叹息道:“常梦锡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弄死宋齐丘一党,可惜呀,他没能亲眼见证宋齐丘党徒的倒台,哎!”随后,便下令追赠常梦锡左仆射,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另据部分野史(如《江南野史》、《江表志》)记载,李璟在晚年经常看到宋齐丘、陈觉、李征古的鬼魂前来索命,惊吓过度,所以才在46岁就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抛开唯物主义历史观不谈,就算是冤魂索命的话,似乎也轮不到“四凶五鬼”,难道说,李璟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 据这些野史的记载,“诬陷严续案”应该被叫做“诬陷宋齐丘案”才更合适。 “又会钟谟北使返,谣称世宗曰:‘……然宋齐丘不死,殆难保其久永。’……因是贬杀觉等。”——《江南野史》 前文提到,“四凶五鬼”集团本身就是被李璟所利用的工具人,是李璟的鹰犬爪牙,他们所干的坏事,基本都有李璟的暗示或默许,而他们之所以被斩尽杀绝,也是因为政敌钟谟等人的诬陷……所以,他们死后化作厉鬼,来找李璟维权讨说法,也就合情合理了。 另一个细思极恐的是李璟处决他们的方式。 李璟在贬黜宋齐丘的诏书上说“恶莫大于无君,罪莫深于卖国”,卖国欺君,判处死刑理所当然,然而李璟对三位元凶却是官宣贬官流放,而背后偷偷搞鬼,把一件明正典刑、光明正大的正义审判搞得猥琐龌龊、见不得光。 我们不由怀疑,难道三人之罪真的是罪不至死?也许这其中真的另有蹊跷。 不得不说,李璟对“四凶五鬼”集团的处置上,堪称扑朔迷离。 “四凶五鬼”的另一位核心成员冯延己也遭贬黜,由宰相贬为太子太傅。冯延己是南唐“主战派”头号人物,曾公开讥笑先帝徐知诰为“田舍翁”,将徐知诰的休养生息、团结四邻斥作“龌龊”,把李璟誉为“明主”、尧、舜,积极怂恿李璟对外扩张。 “清流党”常梦锡就不止一次地提醒李璟,说奸言似忠,陛下如果不能明辨,则国家必亡。李璟不听。 直到和议签署,常梦锡幸灾乐祸地调侃冯延己道:“您不是说咱主子是尧、舜吗?怎么反而向蛮夷番邦俯首称臣了呢?”说罢“哈哈”大笑。 冯延己等人无言以对。 查文徽,早已失势,魏岑也已死亡,而冯延鲁则在扬州被后周俘虏,一直被扣留在中原。至此,“四凶五鬼”集团的核心成员死走逃亡,树倒猢狲散,再也不能掀起任何风浪。 然而铲除了“四凶五鬼”集团,南唐的政治面貌就会焕然一新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因为“四凶五鬼”只是南唐畸形的政治生态的表象而非根源,南唐政治昏暗的根源是李璟本身,所以铲除“四凶五鬼”集团并不会给南唐带来质的改变,这片土壤必将孕育出更荒诞离奇的邪恶果实,并最终将塔尖上的那个人反噬。 第831章 “赖三代”的阴谋 【“赖三代”的阴谋】 征淮战争正式落下帷幕,柴荣是秦始皇模电门——赢麻了。 后周的账本上记着:淮南平,凡得州十四、县六十、户二十二万六千五百七十四。 继“高平之战”后,后周又取得了更为辉煌的淮南大捷,国际声望空前提高,震惊天下诸藩,其中: 荆南高保融给后蜀孟昶写信,劝他要识时务,抓紧向后周称臣。孟昶恢复说我与后周刚刚私聊过,姓柴的把我拉黑了;四个月后(10月),高保融再次给后蜀孟昶写信,苦口婆心,劝他称臣于中原; 南唐泉州清源军节度使留从效派心腹蔡仲赟乔装成商人,于衣带中藏“衣带表”,秘密向后周称藩。 泉州名义上是南唐的领土,而南唐李璟刚刚归奉中原,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挖他的墙角,显然会使李璟陷入到巨大的恐惧中,后周也将失信于天下,于是对于留从效的称臣,后周婉言谢绝。 至于荆南高保融,则是将“高赖子”的优良传统运用到了炉火纯青。狐假虎威,给后蜀写一封信,一来向后周表忠心,二来则是挑拨后周与后蜀的关系以便坐收渔翁之利。 中原伐蜀,荆南借机向西扩张,吞并蜀地控制的长江上游地区,早在后唐灭前蜀的时候,高季昌就这么干过。现在,他的孙子高保融故技重施。 接到高保融的第二封劝降信后,后蜀孟昶召集群臣商议。后蜀文武百官一致反对向后周称臣,认为孟昶英明神武、巴蜀之地易守难攻、将士尽忠,没有望风而降的道理,凭什么被一封书信吓尿?臣等皆愿以死报效社稷! 孟昶十分欣慰,于是回了一封态度极为强硬的信件,“极言拒绝之”。 此举正中高保融下怀,成功挑拨了后周与后蜀的关系。 10月,柴荣果然开始谋划伐蜀,以户部侍郎高防为西南面水陆转运使,以右赞善大夫李玉为判官,负责向凤州转运粮草等物资,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邠州李晖移镇凤翔,兵力渐渐向西南集结。 荆南高保融听说后,大喜过望,立刻再表忠心:请以水军趋三峡。 对此,柴荣颇感欣慰,于是下诏褒奖高保融。 高防、李玉的工作职责是“水陆转运”,相当于今天的后勤保障部,负责把战略物资按时足量地运抵前线,保证后续的战争之需。然而平淮的胜利使得李玉产生了骄兵情绪,急于立功。 李玉抵达长安后,听小道消息说后蜀的归安镇就在长安以南三百里的地方,且防守空虚,唾手可得。李玉就向长安节度使王彦超发出正式公函,向他索要二百精兵,打算袭取归安镇。 王彦超说这个归安镇地处险要,易守难攻,不可轻举妄动。 李玉大怒,搬出圣旨来吓唬他,诈称自己接受了皇上的密旨。 王彦超无奈,只能“奉诏”拨给李玉兵马。 李玉欣然前往,结果可想而知,归安镇守将李承勋据险设伏,李玉惨遭团灭,无一生还。 恐惧会催生出两种截然相反的结果,一种是跪地唱征服,任人宰割;另一种则是绝地反击,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此前的“秦、凤之战”,确实带给了蜀人无限的恐惧,然而败军割地之耻却激发起蜀人的斗志,知耻而后勇,巴蜀之地对“秦、凤之战”耿耿于怀,荆南高保融前后两封劝降信,彻底点燃了蜀人的怒火,巴蜀人民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做好了战争的准备。 反观后周,相比于征淮,柴荣根本没有做好伐蜀的准备工作,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做是被“爱国贼”高保融绑架。 归安镇战役结束后,后蜀更加确信后周即将大举伐蜀,于是积极调兵遣将、据守险要,以赵崇韬挂帅北面招讨使;以孟贻业为利州——文州总司令(昭武文州都招讨使);以赵思进为东面招讨使;以韩保贞为北面都招讨使。共六万精兵,分屯要害,以备周师。 我们来看后蜀国家队阵容: 赵崇韬,他的父亲是后蜀的开国功臣赵廷隐,据记载,赵崇韬在幼年就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果敢、骁勇,深有父风,不愧是虎父无犬子,深得孟昶的器重; 孟贻业,暂不知其来龙去脉,然而孟昶有位同父异母的哥哥,在出土的《福庆长公主墓志铭》中记载为“孟贻邺”,不知是否是同一人。孟贻业即便不是皇兄孟贻邺的话,那也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禁军侍卫军总指挥(奉銮宿卫都指挥使)、遂州武信军节度使、兼中书令; 韩保贞,他的父亲是韩昭运,随后蜀太祖孟知祥入川的嫡系亲信,辅佐孟知祥称帝。后蜀趁中原之乱染指凤翔、长安的时候,就有韩保贞的影子。孟昶同样十分器重韩保贞,与之结为儿女亲家,韩保贞之子韩崇遂喜提孟昶之女。 从军事部署上看,则是北防后周,东防荆南。 可以说,后蜀已经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后蜀军民身负“秦凤之耻”,紧密团结在以孟昶同志为核心的领导下,誓死保家卫国。 “你过来呀!” 再看后周。 显德六年(959)正月初一,柴荣在崇元殿接受朝贺,这是喜庆祥和的一年,是值得大肆庆祝的一年。平定淮南,威服四海。高丽国遣使入贡,女真国遣使入贡。然而就在正月,柴荣也收到了一条噩耗:青州平卢军节度使安审琦被部下诛杀。 安审琦,沙陀人,将门之后,他的父亲是河东沙陀集团元勋、李克用手下名将——安金全。安审琦果断而骁勇,能骑善射,自幼追随李存勖,父子两代皆为后唐名将。从后唐到后周,安审琦西伐蜀地、北讨契丹、南征荆南,为中原王朝屡立战功,曾被誉为“猛将”。文有冯道,武有安审琦。 后周建立后,安审琦的爵位先由齐国公进位为南阳郡王,后进为陈王。他坐镇山南东道十余年,在任期间严而不残、威而不暴,当地百姓非常感念他的恩德。 柴荣征淮期间,安审琦移镇青州。柴荣非常尊重这位“国之元老”,对他颇为礼遇,亲自前往他的家中探望慰问,以示朝廷优宠。 安审琦头冒绿光,他的一位小妾与仆人安友进私通有染。小妾担心事情败露,思来想去,认为只有杀了安审琦,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于是就找安友进谋划谋害亲夫的办法,五代版西门庆与潘金莲。 安友进还算清醒,谋杀朝廷命官、封疆大吏的罪过远比当隔壁老王要严重,于是打算婉言拒绝。 没想到小妾刚烈果敢,说你要是不做,我就去告发你! 安友进被迫参与了谋划。 正月初七这天晚上,小妾把安审琦灌醉,趁他熟睡之际,小妾盗取了墙上挂着的宝剑,然后交给安友进,“看你了。” 安友进于是将安审琦刺杀,又将在场的其他婢女全部灭口。 这位小妾徒有其勇,没有其谋。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而且很明显是他杀,难道公安人员都是吃干饭的?稍加调查,必然水落石出。 几天后,安审琦的儿子安守忠调查出了真相,将安友进等人活捉,凌迟处死。 正月,安审琦不幸惨死;3月3日,柴荣的重要智囊、“先南后北、先易后难”战略的提出者、枢密使王朴同志,不幸染病去世,享年54岁。 当时,王朴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散朝之后,神清气爽,来到前宰相李毂家串门做客,二人私交甚好,正相谈甚欢,突然间,王朴毫无征兆地一头栽倒,不省人事,医护人员抢救无效,只能宣布王朴不幸猝死。 王朴的讣告传来,柴荣简直痛不欲生。王朴下葬的时候,柴荣亲临祭奠,以玉钺叩地,恸哭数四,几乎不能自制。 随后,给予了王朴家人巨量的抚恤金,并给王朴的儿子们安排了工作,追赠王朴侍中,绘像功臣阁。 王朴之死对柴荣的打击是相当大的,甚至有人说,如果王朴晚死几年,也许就没有赵匡胤的“陈桥兵变”。 经过冷静地分析后,柴荣果断取消了伐蜀的计划,及时止损割肉也是一种盈利。 按照王朴同志的战略,柴荣把下一个征讨目标定在了北面——幽云十六州。 第832章 定三关 【定三关】 显德六年(959)3月19日,柴荣诏幸沧州。 22日,命韩通等人率水陆两军打先锋。韩通不负众望,抵达沧州后,立即疏通水路,把防御阵地推进到了沧州永安县,共计疏通三十六个淤塞处,使水军可以直达瀛洲、莫州,深入到了辽国境内。 4月16日,柴荣抵达沧州,当天就率领数万大军直奔辽国境内。行动之迅速,根本没有走漏半点风声,据记载,当地百姓直到看见了皇帝仪仗,才知道柴荣亲征的事。也就是说,对于柴荣的此番出征,契丹人毫无准备。 这次北伐,是柴荣最高光的时刻,如果说三征淮南是摧枯拉朽的话,那么北征契丹简直就是虎入羊群,轻松加愉快。 4月17日,宁州刺史王洪望风而降; 20日,柴荣任命韩通为陆军总指挥、赵匡胤为水军总指挥,水陆齐发。 22日,柴荣乘船北上,后周的战船首尾相接,长达数十里。这是后周的王牌水军,是击溃了以水军着称的南唐的无敌舰队,现在,他们出现在了北方的水域,那更是无敌的存在,对游牧民族来说,简直是降维打击。 26日,后周大军抵达益津关,契丹守将终延辉开关投降; 后周水师继续向西进发,这里的水域已经无法承载巨舰,柴荣舍弃巨舰,登岸驰奔。柴荣一马当先,深入敌境,当晚露宿乡间,身边只有不到五百贴身骑兵,周围全是契丹的游骑兵,然而契丹骑兵却不敢贸然上前。柴荣亦镇定自若,毫无惧色。 28日,赵匡胤率先抵达瓦桥关,契丹守将姚内斌开关投降; 29日,莫州刺史刘楚信举城投降; 5月1日,后周大将李重进率部前来会师,瀛洲刺史高彦晖举城投降。 至此,短短一个多月,后周平定了瓦桥关以南的全部土地,得三州、十七县,一万八千三百六十户。而最高光的是,没有发生一场战斗,没有一人的伤亡,甚至没有射出一箭,城池关隘全是望风而降。 于是,在5月2日这天,柴荣召集诸将,讨论收复幽州。 出乎意料的是,诸将竟然一致反对继续用兵,都主张见好就收。 柴荣非常不高兴。 不打?不打不是我柴荣的性格!柴荣力排众议,派禁军将领刘重进为先锋,进屯涿州固安县。 随后,柴荣亲自来到前线,监督搭建浮桥。 当晚,柴荣回到瓦桥关休息,却突然身染疾病。“是夜,帝不豫”。 因柴荣突然得病,所以只好遵从众议,决定班师。 5月4日,定州刺史孙行友奏报攻下易州,生擒刺史李在钦,献于行在。柴荣下令将他斩首示众。 孙行友,“狼牙山革命根据地”领导人,与哥哥孙方简利用邪教拉帮结伙,占据狼牙山,原本是官府心腹大患,在“晋辽大战”中,孙方简、孙行友兄弟成为浪子回头的典范,率部与契丹周旋,屡次深入契丹境内搞偷袭。后汉时继续跟契丹人作对,一直到如今的后周,定州孙行友仍然是征讨契丹的中原先锋军。 5月5日,柴荣升瓦桥关为雄州,将涿州的容城县、归义县划拨给雄州。瓦桥关是中原与幽州之间的战略要地,此前朱温讨伐幽州刘仁恭的时候,瓦桥关就是明星关隘,柴荣赋予了它一个新名字,雄州,而今天,它有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雄安。 升益津关为霸州,划割文安、大城二县隶之。调发棣州、滨州数千民夫,新建霸州城,命大将韩通监督工程进展。 命韩令坤为霸州总司令,陈思让为雄州总司令,各率部驻守。 雄州、霸州,从名字上可以看出,柴荣北征之心并未泯灭。收复幽云十六州,仍是柴荣的战略目标之一。 面对后周的突然袭击,契丹派大将萧思温挂帅防御,辽穆宗耶律璟也亲自到幽州坐镇,另外还派千里快马,驰奔河东太原府,命令北汉刘承钧出兵后周的背后,借以牵制。 提起萧思温,大家也许会比较陌生,但是要提起他的女儿,则可谓是妇孺皆知,她就是评书演义中那个着名的“萧太后”——萧燕燕,那个把大辽国带入鼎盛时期、让中原人吃尽苦头的契丹女强人,《杨家将》、《大辽太后》、《四郎探母》等作品中的“萧太后”。 听说后周退兵后,契丹人这才长舒一口气。 大将李重进奉命教训北汉,兵出土门关,斩首两千余;潞州西昭义军节度使李筠攻克辽州,生擒刺史张丕;晋州建雄军节度使杨廷璋(郭威的大舅哥)率兵攻入北汉境内,招降城堡据点一十三所…… 北汉被契丹爸爸坑苦了。 柴荣退到澶州的时候,病情加重,大驾止于澶州,所有近臣都不得觐见,于是人情惶恐不安,各种揣测和流言蜚语盛行。当时只有一人能接近柴荣,此人便是柴荣的妹夫,时任澶州节度使的张永德。 群臣纷纷找到张永德,说天下未定,根本空虚,四方诸侯惟幸京师有变,澶州离京师只有一步之遥,为何不速回京师?一旦陛下有个三长两短,江山社稷岂不毁于一旦? 简单概括起来,就是要求柴荣立刻指定皇位继承人。 张永德头脑简单,认为群臣说的很有道理,于是就将这番话转告柴荣。 病榻上的柴荣一脸憔悴,闻言大惊,立刻反问张永德,“是谁让你说的这番话?” 张永德意识到情况不妙,只好如实回答,说现在外面的人都这么说。 柴荣长叹一声,低头不语,脸上挂着难以名状的忧愁,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道:“我就知道你是被人利用了,别人看不透,你还看不透吗?笨的一批!” 当天,柴荣就下令返回京师。 关于这段对话,有很多种解释。 首先来看群臣们的原话,“……今澶、汴相去甚迩……”很多资料把“迩”翻译为“远”,然后把这段话翻译成澶州与汴州相距甚远,一旦汴州有变,如何如何。这是低级错误,迩的意思是近。 澶州与汴州本来就是一水之隔,很近;且看后文的原文,“……顾旦夕之劳而迟回于此……”也说明了两地之间不过是一天的路程。 但是,把近翻译成远,也不会对主体意思产生太大的偏差。无所谓。 对群臣的意思,也几乎没有异议,就是逼柴荣立储。最关键、也是争议最多的地方在于柴荣对张永德的一番话: “吾固知汝必为人所教,独不喻吾意哉!然观汝之穷薄,恶足当此!” 这句话的翻译至关重要,特别是“穷薄”二字和“恶”的翻译,才是重中之重。 我们先埋个伏笔,稍后进行精准解读。 柴荣回京后,先立符彦卿的二女儿为皇后,然后封皇长子柴宗训为梁王,封皇二子柴宗让为燕国公;长安永兴军节度使王彦超移镇凤翔,以李洪义为长安永兴军节度使;以韩通为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以赵匡胤为殿前都点检;前殿前都点检张永德罢军职…… 若想明白这一系列操作,还要讲一个灵异事件:在柴荣定三关期间,有人在地里挖出一个木牌,上书“点检做”三个字,其实就是“点检做天子”之意。有些资料说木牌上写的就是“点检做天子”五个大字,这是谬误。 史书上明明白白,说就是“点检做”三个字,所以“观者莫测何物”,大家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符彦卿,父亲是后唐名将、李克用养子李存审,此前已有介绍,在此不再赘述。而符彦卿除了拥有将门之后、四朝老将等头衔外,还拥有一个“史上最强老丈人”的民间封号。 他有三个女儿,大女儿符氏,先嫁给河中李守贞,后经郭威的撮合而嫁给了柴荣,征淮期间不幸病逝,年仅26岁。 符彦卿的二女儿,同样嫁给了柴荣,如今被册立为皇后;而符彦卿的小女儿则嫁给了一位将军,终于远离了皇宫,谁料几年后,也一不小心成为了皇后,因为这位将军的名字叫赵光义。 三个女儿全是皇后,符彦卿堪称史上最强老丈人。 符彦卿当时坐镇魏州,肩负着抵御契丹的重任,手握重兵、坐拥北方重镇、又德高望重,所以柴荣把他的女儿立为皇后,以笼络其心,让他安心为后周镇守北大门; 王彦超,父亲是黄巢手下大将王重霸,王重霸后来降唐,成功上岸洗白。王彦超生于后梁时期,在后唐时投身军旅,至今也是四朝老将。他移镇凤翔的直接原因是原凤翔节度使去世,而接替他坐镇长安的李洪义,是刘知远的小舅子。 接下来,才是最关键的人事安排:张永德落军职,而赵匡胤、韩通统领了禁军。 其实还有一位关键人物,在征淮结束后,就已经得到了调动,此人就是李重进。 张永德,是太祖郭威唯一的女婿。后汉末年,郭威惨遭灭门,儿子们被团灭,三个女儿中有两个早夭,唯一的女儿嫁给了张永德; 李重进,郭威的外甥,是郭威妹妹的儿子。 在郭威传位给柴荣的时候,这两人就是对皇位最具威胁的人物,特别是李重进,郭威临终时特意让李重进向柴荣行君臣大礼,明确君臣之位,以免其觊觎皇位。 柴荣对待二人的态度也非常微妙,让二人共同统领禁军,相互制衡,而二人之间的矛盾也是公开的,经常互相泼脏水,指责对方心怀叵测。二人越是互掐,柴荣越是高兴。 淮南平定后,李重进就被安置在了淮南,为后周镇守南大门。 现在,是揭晓前文伏笔的地方了。柴荣北伐期间,意外得到一块写有“点检做”字样的木牌,而当时的“殿前都点检”是张永德。据说,柴荣当时并未将此当回事,一笑了之,置之不理。实际上,柴荣的内心波澜起伏,思绪万千。 这块木牌跟鱼腹藏书、篝火狐鸣一样,肯定是人为的产物,那么究竟是何人为之呢?有以下几种可能: 其一,是张永德干的。也就是说,张永德有谋反之意,所以秘密派人制作此符偈谶言,煽动舆论; 其二,是有人故意陷害张永德,故意编造张永德意图谋反的“证据”,借刀杀人。 那么问题来了,究竟是谁迫切地要除掉张永德呢?头号嫌疑犯当然就是他的老对头李重进。 柴荣在澶州闭关修养,也许此时的他正苦苦思索这其中的门道,有谋反之心的是张永德,还是李重进?亦或是其他什么人? 而正是在这个时候,张永德傻乎乎地前来劝他早立储君…… 柴荣当时只有39岁,一般来说,这个岁数的人不太需要立遗嘱、安排后事。所以当这番话从张永德口中说出时,柴荣先是心头一惊,心说莫非真是你? 张永德是澶州节度使,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地头蛇本身就有夺权的威胁,又有“点检做”的嫌疑,此时又来逼宫……怎能不让柴荣震惊。 然而柴荣还算了解他,知道家伙有勇无谋,傻了唧,于是试探道:“这不像是你的话,肯定是有人背后指使。” 不出所料,张永德就是被人利用。 柴荣随后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才叹口气,说你是真的不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呀,看你如此“穷薄”,“恶足当此”。 很多人不太理解这句话,关键点在“穷薄”和“恶”字上。其实这里的“恶”发音应该是“乌”而不是“饿”,不是邪恶、坏的意思,而是“怎么能”的意思。 所以柴荣的意思是:看你这图样图森破的熊样,肯定不是主谋! 也就是说,柴荣最起码搞明白了一件事:想篡权的人不是张永德。 那么想篡权的人是谁呢?这个问题才是困扰柴荣的大麻烦,才是让柴荣气急败坏的真正原因,只可惜张永德很傻很天真,他永远不可能体会到政治家们的迷局。 既然张永德无心篡权,那为何还要把他踢出中央禁军?这是柴荣沉默良久的第二个原因,他头脑太简单,太容易被人利用。 此前,张永德与李重进相互制约,彼此牵制,达成了后周中央禁军的生态平衡。如今,李重进坐镇地方,中央禁军成了张永德一家独大,而他又如此容易被人利用,那他岂不是皇宫的定时炸弹?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而且罢免张永德的兵权,也还能安抚远在淮南的李重进,否则李重进要是在淮南搞事情的话,对国家的危害也是地震级别的。事实上,李重进后来确实反叛朝廷,那是后话。 中央禁军的两个统帅位置空了出来,柴荣经过缜密的思索,提拔了两个值得信任的同志:韩通、赵匡胤。 后面的事情我们就都知道了,一生英明神武的柴荣在最后惨遭打脸,篡夺他江山社稷的,正是这位值得信任的赵匡胤同志。 6月19日,柴荣的病情急剧恶化,急忙召见宰相范质等人入宫,进行了托孤,并嘱托一定要让王着同志当宰相。当天,驾崩于万岁殿,享年39岁,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6月22日,宣读遗制:梁王柴宗训同志于柩前即皇帝位。当天,年仅7岁的柴宗训小朋友登上天子宝座,成为后周帝国第三任皇帝。 柴荣至死都没明白,“点检做”的幕后主谋到底是谁。他也不会想到,千挑万选出来的老实人范质等人,竟然串通一气,违背遗旨,没有任命王着当宰相。更不会想到,浓眉大眼的赵匡胤也叛变革命了…… 第833章 烟火病龙台 【烟火病龙台】 柴荣出身于商人世家,算是河北当地有名的富二代,年少时曾跟随一个外国老板(胡商)颉跌氏,前往全国茶叶集散地——荆南地区,贩卖茶叶等商品。在江陵城里,有位远近闻名的“王处士”,据说能掐会算,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人和,晓奇门、知遁甲,明阴阳、懂八卦……其术如神,有未卜先知之能。 柴荣就与这位颉跌氏一同前往拜访,求签问卦。结果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当轮到柴荣时,卦签突然自己从卦筒中跳出,笔直地矗立在桌子上。 王处士大惊失色,说我们家干这行干了十几辈子了,之前听我曾祖父说过,如果卦签自动跳出来,说明问卦者将来贵不可言,何况签子还能自立而不倒,难道此人将来是要当天子吗?话音未落,王处士匆忙起身,撩衣跪倒,冲柴荣行再拜之大礼。 “这话可不敢乱讲,别胡说八道!”柴荣表面上大怒,怒叱王处士,然而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 晚上回到下榻的酒店,柴荣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然后就强拉着颉跌氏陪自己喝酒。酒至半酣,柴荣问颉跌氏道:“王处士说我能当天子,哎,说真的,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当了天子,你想要我封你个啥官儿?” 颉跌氏本来也只当是玩笑,在柴荣的一再怂恿下,才认认真真地意淫起来,思考片刻后,颉跌氏郑重其事道:“我,专业外贸三十年,跟海关也打了三十年的交道。我们这些商人起早贪黑、走南闯北,不仅辛苦,还要冒风险,挣得却只是零头,而那些海关的人,简直就是坐地分赃,身不动、膀不摇,雁过拔毛,而且他们一天挣的钱,比我好几个月挣的钱都多!哎呀,我真是羡慕他们呀。今天咱话说到这里了,如果您要是真能当皇帝,就请让我当长安、洛阳海关税务局(京洛税院)的局长。” 柴荣哑然失笑,“就这?您的胃口也太小了!” 后来,柴荣驾坐九五,立刻召见老朋友颉跌氏,兑现了当年的诺言。估计颉跌氏在惊讶之余,也许还会有一丝失落和庆幸,比如庆幸自己当时没有过分玩笑,要是来一句“那我就当太监大总管”,今天就芭比q了。 也正因商人的身份,到了宋朝以后,柴荣被民间奉为“五路财神”之一,尊称为“柴王爷”,在五路财神中是“君财神”,时至今日,每当正月初五,很多地方都有“迎财神”的习俗。同时,还因他“基建狂魔”的属性,而被奉为是矿工、窑工、建筑工的保护神。 柴荣即位后,志向远大,只担心自己寿命不长,无法完成统一大业,听说大臣王朴能掐会算、精于算术,于是诚心向他请教,“你算算,我还能活几年?” 王朴掐指一算,说道:“陛下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为百姓谋福祉,感动了上天,当然享祚永久。我能力不高,水平有限……如果非要我说的话,我只能说,三十之后,非吾所知也。” 柴荣一听,高兴地一拍大腿,“三十年就够了!我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足矣!” 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后三千越甲可吞吴。柴荣比他多了十年,因为柴荣的格局不是做一方霸主,而是要完成统一大业,所以多用十年“开拓天下”。 “给我三十年时间,还你一个太平盛世。”——柴荣 然而柴荣驾崩之后,人们才恍然大悟,王朴真没骗人。 柴荣在位五年零六个月,五六三十。人家王朴说的是三十,不是三十年。而且在柴荣驾崩前三个月,王朴同志匆匆去世,所以人家才说“三十之后,非我所知”。 民间相传,在柴荣北定三关,力排众议,决议收复幽州的时候,契丹闻其亲征,君臣恐惧,边境州县望风而降,幽州的契丹守军也纷纷连夜逃窜,柴荣听说之后甚是高兴,认为收复幽云十六州的壮举就要实现,于是登上一处高岗,检阅他的部队。 当地百姓听说中原天子亲率王师来解救他们时,激动地热泪盈眶,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柴荣亲切地接见了群众代表,并与之促膝长谈。 期间,柴荣问道:“此地何名?” 老者答曰:“世代相传,谓之病龙台。” 柴荣当即脸色大变,顾不上基本的礼仪,纵身上马,飞驰而去。当天晚上,柴荣就开始生病,很快就因病医治无效而驾崩。 幽云十六州被契丹人占领多年,百姓中有人念念不忘自己是中原人,日夜期盼王师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临死时也不忘交代子孙“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但也有人欣然接受了辽国公民的新身份,对中原的认同感不强,属于“精辽”分子,草原有什么不好?那里的空气都是香甜的。 当柴荣北定三关的时候,这些“精辽”分子们就相互议论,说我们不必惊慌,中原人肯定要倒霉。因为中原天子姓柴,而幽州为古燕地,燕是“烟”的谐音,柴着了火才冒烟,所以柴荣亲征幽燕之地,乃是以柴投火之兆,中原人安能成功? 据说,柴荣未当皇帝时,曾梦见一位仙人,“年轻人,我看你骨骼惊奇……我这里有两个东西,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随后就交给了他一把金色大伞和一本《道经》,后来,柴荣就登上帝位。而当柴荣在瓦桥关生病时,又梦到了这位仙人,只见仙人面带慈祥和蔼的微笑,向他说道:“伞和经书,该还给我了?”柴荣物归原主,随即感觉不妙,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近侍听到柴荣大叫,急忙上前查看情况。只见柴荣满头虚汗,惊魂未定,对近侍们说:“吾梦不祥,可能命数将尽。”随后就紧急召集托孤重臣,交代后事。 像是柴荣一样,很多传奇人物都有着各种民间传闻,五花八门,神乎其神,人们不愿相信他们是像你我一样的凡人,否则他们为什么会创造出种种奇迹呢?一定是什么星宿下凡,或者神人阴助,或者命中注定等等。 这是朴素的感情寄托,是人民群众对英雄人物的一种追思和怀念。我们不必究其本末,更不必一刀切痛批为封建迷信牛鬼蛇神。 第834章 柴荣治国1 【柴荣治国】 柴荣在位仅仅五年半,然而这五年半却是中原最扬眉吐气的五年半,“高平之战”、“秦、凤之战”、“三征淮南”、“北定三关”。在这五年半的时间里,后周的战争机器就没有停歇过。 然而柴荣并非穷兵黩武,在高强度的战争期间,柴荣大搞国防民用基建,深化改革,使得后周国力在战争的洗礼下,非但没有衰减,反而有所提高,甚至可以说是在很大程度上为大宋奠定了三百年的江山社稷。 下面我们将对柴荣的内政做简单的复盘: 一,政治改革 1,反贪腐,正风气 一般来说,草根出身的皇帝都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比如朱元璋同志。柴荣虽然是商人出身,在整治贪腐问题上,也绝不心慈手软。 显德元年(954)9月,禁军将领薛训,因贪腐问题被流放沙门岛(山东半岛与辽东半岛之间);宋州巡检供奉使竹奉璘,因捕盗不力,斩首; 唐朝时,疆域辽阔,流放之地从遍布两湖、两广、两浙,甚至是海南岛,最远则是到了今天的越南境内。而自五代以来,诸藩割据,中原王朝鞭长莫及,曾经的流放地纷纷成了国外、境外,于是沙门岛就成了天选之地。 10月,禁军将领孟汉卿,贪污,赐死;供奉官郝光庭,死刑,原因是其巡检叶县时,打击报复、草菅人命; 显德二年(955)5月,刑部员外郎陈渥,赐死,原因是勘验民田失实。据记载,陈渥为人清苦,只因这点小过失就被判死刑,“时论惜之”; 闰9月,秘书少监许逊贬官,原因是借书不还…… 秘书少监,掌管国家图书等,相当于国家图书档案馆副馆长,借书不还,虽然不是什么重罪,但对于处在这个职位上的人来说,属于典型的监守自盗; 10月,右散骑常侍康澄等四人被贬官,原因是四人奉命出使吴越国,贪玩儿多逗留了几天,“逾时复命”;右谏议大夫李知损流放沙门岛,原因是胡说八道(妄贡章疏)、诽谤(斥讟贵近)、并且要求出使吴越国; 显德三年(956)正月,殿中监马从赟落马,原因是一桩家庭纠纷,霸占外孙女霍氏的家产; 2月,济州骑兵总指挥康俨,斩首,原因是路桥维护不到位(桥道不谨也); 6月,御史中丞杨昭俭等三人落马,原因是有冤假错案(鞫狱失实); 8月,太仆卿剧可久落马,原因是举人失当,这个原因后文会解释;工部侍郎王敏落马,原因是利用裙带关系营私舞弊,违规给亲戚安排工作; 10月,右拾遗赵守微,先揍一百棍子,再流放沙门岛,这个同样稍后解释; 显德四年(957)3月,许州行军司马韩伦被削夺一切官爵,流放沙门岛,原因是他越权干预行政工作、贪腐严重,手伸得太长,被人告发,朝廷派专案组赴实地调查,结果他又编造谎言、假传圣旨,对抗组织调查。问题原本不大,但他对抗组织调查的行为,将柴荣惹怒,下令把他抓来,并要判处死刑。关键时刻,有一人哭着求情,而正是看在这个人的面子上,柴荣才把死刑降为流刑,而且也只是象征性地惩罚,一年多后韩伦就定居洛阳,生活得有滋有味。 “泣请世宗”的这个人就是攻克扬州、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大将韩令坤,他为什么要求情呢?因为韩伦是他亲爹。 4月,供奉官孙延希,死刑,御厨使董延勋等三人被“双开”。原因是当时皇宫里正搞大工程,重修永福殿,孙延希是项目总负责人,某日,柴荣到施工现场视察工作,发现有的工人用破瓦当碗、用小树枝当餐具,条件极为艰苦,柴荣当即大怒,下令把项目总负责人孙延希斩首示众,另外,伙食部负责人——御厨使董延勋等人被罢官。 每当读到这里,关心弱势群体、关爱底层劳动者的仁君形象跃然纸上,试想一下,基层工人伙食条件恶劣,就要斩杀项目总负责人,那么重大安全责任事故呢?煤矿透水、瓦斯爆炸、桥梁断裂、楼房倒塌…… 5月,密州防御副使侯希进,死刑,原因:朝廷的钦差大臣张纠,到密州调研夏苗,让侯希进分检样本,协助调研,不料侯希进大搞官僚主义,以没有接到朝廷的红头文件为由,拒绝配合工作,张纠于是汇报给朝廷,柴荣大怒,想要红头文件还不简单?文件送来了,一个字:杀。 10月,国库管理员(左藏库使)符令光,死刑,原因是军服供应不及时。史籍上只说符令光出身勋阀之后,没有具体说其祖上姓名,有人猜测是后唐大将符习之后,总之,人家祖上都是德高望重的功臣,符令光本人为官清廉,颇有政声,只因迟造军服就被判死刑,实在有些小题大做,故当时很多大臣都为他求情,但柴荣仍然无情地将其处死。“小过见诛,人皆冤之”。 显德五年(958)3月,知贡举、右谏议大夫刘涛,选士不当,责授右赞善大夫; 4月,太常博士、宿州代理执行委员长(权知宿州军州事)赵砺,被双开,原因是消极怠工(推劾弛慢)。寥寥几个字的背后,是震惊朝野的一桩大案: 事情的起因是翰林医官马道元告御状,据马道元控诉,他的儿子在寿州地面被人杀了,凶手逃窜至宿州,而宿州官府却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予立案。马道元无奈之下,直接一纸诉状,告到了柴荣这里。 想想柴荣会怎么做,因工人用餐条件艰苦,就要杀主要负责人,那么将人命关天的大案置若罔闻,又该当何罪? 不出所料,柴荣果然大怒不已,当即委派亲信——端明殿学士窦仪牵头专案调查组,赶赴宿州实地调查。调查结果,马道元所言皆为实情。 最后,宿州地面的最高负责人赵砺被除名,自他以下被判死刑的,多达24人! 在《宋史·窦仪传》中,没好意思把这件事记载进去,此事见载于《旧五代史·周书·世宗本纪》中,而且特意强调了一句,“仪奉辞之日,帝旨甚峻,故仪之用刑伤于深刻”,帮窦仪洗白。 12月,楚州政委(兵马都监)武怀恩,死刑,原因是擅杀降军4人;楚州防御使张顺,死刑,原因是贪污五十万钱、两千匹丝绵。 显德六年(959)2月,右补阙王德成被贬授右赞善大夫,原因是举官不当,这个原因同样在稍后解释。 第835章 柴荣治国2 2,取士改革 隋唐以来,已经逐渐形成了科举选士的制度,即通过公开、公平、公正的国考,来选拔国家公务员,理论上,百姓们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不看出身、不看财富、不看外貌,只要有才学,谁都有机会实现阶级跃迁。 但是,自五代乱世开启之后,科举基本荒废,因为文武百官往往由皇帝的“从龙功臣”担当,且生命周期非常短暂,客观上,统治阶层也不需要通过科举取士来完成新陈代谢。 这就好比是数码电子产品过快地更新换代,挤占了维修行业的生存空间。 另外,旧贵族等保守势力,也会敌视、阻挠科举取士。道理也很简单,通过科举完成阶级跃迁的新贵们,必然要分割既得利益集团的蛋糕,打破现有的权利分配体系,这些既得利益集团当然不愿意让出自己的利益。 比如,柴荣在组建自己的领导班子时,任命范质、李毂、王溥为宰相,又以魏仁浦为枢密使。柴荣的文官集团基本是郭威留下的遗产,柴荣照单全收,其中魏仁浦就没有通过国家资格认证(科举),所以当时很多拥有进士及第学历的人都表示反对,柴荣力排众议,说只要有才学就行,不用拘泥于形式。连郭威嫡系、两朝元老都遭受排挤,其他无根基、无资历、无背景的三无产品的境遇可想而知了。 显德二年(955)正月,柴荣下诏,要朝廷的文官各自推举一位能当官的人,并且举贤不避亲,不管与被举荐者是何种关系,只要他才堪大用,你就放心大胆的推荐,但是——(划重点)在被举荐人的人事档案中,要署名举荐者的姓名,如果日后被举荐的人贪污受贿、能力欠缺等等,要追究当初举荐人的责任(连坐举主)。 这就解答了前文的两个问题。后来有不少官员因“举人失当”而连坐受罚。 柴荣的这条诏令类似于汉朝的“察举制”,不用考试,而是由官员们推荐,直接“保送”公务员。 当然,我们不能武断地说柴荣开了历史的倒车,因为这次“保送”名额十分有限,“在朝文班,各举……一人”,在这种管控下,是不会重蹈东汉覆辙的。 3月,柴荣下诏整顿科举,因为近年的科举偏离了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有部分官员营私舞弊,选士的质量参差不齐,所以对本年的科举进行严格的复查。 结果发现在及第的16人中,符合国家录取标准的,只有4人,另外12人全部被pass。不合格率居然高达75! 本次科举的主考官(知贡举)刘温叟,因“失于选士”而被贬,由礼部侍郎贬为太子詹事。但是刘温叟的这次失职并非是徇私,是有客观原因的,比如有些考生连续奋战多年,屡试不第,出于同情而破格录取等等,所以“尚视宽恕,特与矜容”,酌情予以刘温叟轻判。 6月,下诏,两京及诸道府州,不得奏荐留守判官、两使判官、少尹、防御团练军事判官。也就是说,地方二把手不能由一把手任命,这就有效防止了地方割据势力的萌芽。与半年前文班举荐官员相呼应,柴荣既要官员们推荐人才,又要严防“察举制”的弊端。 显德四年(957)8月1日,兵部尚书张昭上疏,建议参照大唐故事,恢复科举取士制度。柴荣认为很有道理,于是命张昭牵头,制定相关法规,颁布执行。当时,柴荣已经当了四年皇帝,旧有的权力体系得到了整顿,是时候通过科举补充新鲜血液了。 10月,柴荣下诏正式恢复科举取士,设三科,分别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经学优深刻为师法科、详闲吏理达于教化科。 考试不限出身,不限资历,草泽布衣、在职官员都可以报名参加,根据考试成绩择优录用。 显德五年(958)3月,这是科举改革后的第一次国考,知贡举刘涛领着新及第的考生面见柴荣,柴荣命翰林学士李昉对其进行复试。 复试结果:刘坦等5人“诗赋稍优”,考试合格;王汾,仅看他文笔的话,“亦未精当”,但是,他屡试不第,而屡败屡战,因此破例准许他及第;熊若谷、陈保衡,“皆是远人”,所以也要降低标准,破格录取,二人得益于民族政策,就跟今天的“高考移民”或者考试前突然修改民族成分一样;而郭峻等7人被pass。 不合格率也过半了,于是知贡举的刘涛也被贬官。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宋朝的繁荣稳定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后周时期的改革措施。科举取士、禁军制度等等全方位的改革,改变了藩镇割据所滋生的土壤,加强了中央集权,更是让手握禁军兵权的赵匡胤直接建立了大宋,这是后话。 3,广开言路 显德二年(955)2月,柴荣下诏广开言路,毫无疑问,又是翰林学士们的一篇满分作文。 在诏书开头,就开宗明义: “善操理者不能有全功,善处身者不能无过失”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朕这么nb,也会偶尔2b或s开头以b结尾。 随后说即便是尧舜禹汤这样的圣贤,也会犯错,而且他们也在不停地寻找逆耳忠言、苦口良药,又何况哥呢?接着,柴荣又对满朝文武提出了批评, “而在位者未有一人指朕躬之过失,食禄者曾无一言论时政之是非,岂朕之寡昧不足与言耶?” ——你们从来不提出批评,难道是嫌我太傻,傻到不可救药?瞧不起哥是? “君子大言受大禄,小言受小禄。” ——今后你们的工资待遇要跟对哥的批评挂钩,纳入绩效考核,批评得越一针见血,票子越多。 “若言之不入,罪实在予;苟求之不言,咎将谁执?” ——你说了,我不改,那是我的错;你要是不说,该是谁的错? 讲完一通大道理之后,给出了具体的实施措施: “若朕躬之有阙失,得以尽言;时政之有瑕疵,勿宜有隐。” ——批评对象:朕,朝廷时政。请文明开黑,别乱喷。 “方求名实,岂尚虚华。” ——别拍花样马屁,少整些类似于“领导工作太勤奋,需要注意多休息”之类的。 “苟或素不工文,但可直书其事……” ——不用绕弯子,不用前三皇后五帝、骈四骊六、引经据典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翰林学士嘛,直接说事儿就可以。 “言涉伤忤者,必与留中,所冀尽情,免至多虑。” ——如果涉及到具体的人,哥一定会私下单独找你谈,不要担心会得罪人,哥给你保密。 “诸有司局公事者……勿务因循,渐成讹谬。” ——改革意见可以大胆提出来,惯例、旧例等皆是可以打破的,改革嘛。 “臣僚有出使在外回者……以广听闻。” ——出使境外的,听得多、见得广,深入民间,更了解民间疾苦和政策的实际执行情况,或者了解某些地方官吏的真实嘴脸,更有发言权,请事无巨细、毫无保留地告诉哥。 “班行职位之中……奉公切者当议甄升,临事蓄缩者须期抑退。” ——在职官员们,在讨论升迁的时候,也要把上书言事纳入绩效考核,踊跃发言的升官,“老好人”给我滚蛋。 “翰林学士、两省官职居侍从,乃论思谏诤之司;御史台官任处宪纲,是击博纠弹之地。论其职分,尤异群臣。” ——翰林学士和御史言官,你们的本职工作就是给朕、给百官找刺挑错。别人是业余的,你们是专业的,所以对于你们,哥的要求要更加严格! “如逐任官内,所献替启发弹举者,至月限满合迁转时,宜令中书门下先奏取进止。” ——这一条类似于死刑犯临死时突然高喊“我要立功!我要揭发xx!”然后暂停行刑,观其立功表现而重新发落一样。柴荣规定,官员们在人事调动时(特指降职、降级),如果存在检举揭发的立功表现,那么人事调动也将暂停。 这是本书值钱的地方。 看一眼时间线,设身处地体会一下柴荣的处境,就能明白隐匿其中的政治深意。 前文说过,柴荣的最大危机是缺乏嫡系力量。培植嫡系亲信、丰满羽翼,是他登基之后的当务之急。 在“高平之战”中,这个危机已经体现地淋漓尽致。文官集团在御前会议上的表现和武将在战场上的表现,都说明文武百官尚且没有紧密团结在以柴荣为核心的领导体系中,绝大多数都是首鼠两端,持观望态度。 所以,在“高平之战”时,柴荣痛下杀手,一口气杀死了70多位高级将领,整肃了军队,并且在随后的战争中继续清洗军队。 对于文官集团的清洗,通常都会比较温和且漫长。时间,也是柴荣最为缺乏的资源,他等不起,他需要主动创造条件,比如这次“广开言路”。 这篇诏书颁布于显德二年(955)2月,“高平之战”的半年之后。仔细看,仔细品,柴荣已经给文武百官埋了大雷。 首先,通过鼓励检举揭发、打小报告,柴荣会掌握大量的黑材料,从而掌握政治斗争的主动权。简单说,想搞谁,就拿出谁的黑材料,堂而皇之地搞他。 其次,把针砭时弊纳入绩效考核,是柴荣的第二张王牌。如果柴荣想搞你,却又抓不住你的把柄,那么,你打别人的小报告了吗?你批评哥了吗?你批评朝廷了吗?老好人,走你。 最后,如果这个人的确身正不怕影子斜,又及时提出了逆耳良药,柴荣就束手无策了吗?不,这恰恰是他最后的陷阱,如果你成功躲过第二条,那么你必将死于第三条——借刀杀人。你打张三的小报告了是?好嘞,张三,瞧,这是某某某弹劾你的奏章。 柴荣完全可以驾虎驱狼,假借你政敌之手搞你。到时候,作为仲裁者的柴荣,只需要拉偏架、装糊涂,就可以轻松借刀杀人。 我不否认柴荣的伟大光荣正确,也不否认他的广开言路、虚怀纳谏是出自真心。但我更不会在残酷的政治问题上傻白甜。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这篇诏书可以看做是柴荣对文官集团进行大清洗的悠扬号角。 第836章 柴荣治国3 4,张昭劝谏 吏制的改革,是统治者打破旧有权力体系的有力武器。武则天通过大力推广科举,培养“太子门生”,对抗根深蒂固的门阀勋贵;唐昭宗也通过“不拘一格降人才”来培养自己的文官集团,反抗地方藩镇势力。 柴荣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一方面通过科举取士,另一方面也通过广开言路的办法搞“速成班”,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快速培养自己在文官集团中的嫡系力量。 上文提到一个叫赵守微的,官居右拾遗,被揍了一百棍子,然后流放到沙门岛。 此人就是柴荣“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典型例子。赵守微原本只是一个山野村夫,略微认了几个字,“粗学为文”,文化水平不高,而且举止粗俗,但是,他享受到了政策红利,给柴荣写了一篇狗屁不通的信,吐槽社会中的各种不公,跟今天的键盘侠一样。 赵守微也许只是想发帖吐槽,发发牢骚而已,却不料柴荣非常欣赏他的这种敢于直言的精神,竟然把他召入中央,授予右拾遗。作为典型事迹进行宣讲,以号召大家积极踊跃的发言。 如果赵守微从此之后改过自新,装得人模狗样道貌岸然一些,也许真能改变命运。《易》云厚德载物,这种巨大的转变显然超出了赵守微同志的德行范围,他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晕了。 不久之后,赵守微的岳父一纸诉状,将他告上法庭,“彰其丑行”,随后,赵守微就被打了一百棍子,然后流放到了沙门岛。至于是何“丑行”,史籍没有交代。 兵部尚书张昭劝谏柴荣,说唐太宗曾破例提拔布衣刘洎、马周为宰相,唐昭宗也提拔了朱朴、柳璨,然而太宗用之前而国兴,昭宗用于后而国亡……愿陛下存旧法而用人,以刘、马为鉴,以朱、柳为戒。 柴荣听取了张昭的建议,在用人方面不再冲动盲目。 5,思想道德建设 在“高平之战”中,文武百官的观望态度让柴荣大伤脑筋,这说明大家并没有完全认可柴荣的统治,没有紧密团结在以柴荣同志为核心的权力体系中。为此,柴荣做了多方面的努力,比如对军队的清洗和对吏制的改革,再比如日常的思想道德建设工作。 51命题作文 “高平之战”后的显德二年(955)4月,柴荣出了两道命题作文:《为君难为臣不易论》和《平边策》,统一思想。 52显德钦天历 显德三年(956)8月,王朴撰成新历,命名为《显德钦天历》,柴荣亲自为之做序,交付司天监使用。前文提过,在封建时期,历法绝不仅仅是一本挂历那么简单,它带有浓重的政治色彩,是一个政权合法、正统的标志,同时也是指导农时、帮助生产的重要工具。 53前朝修史 为前朝修史,同样体现出本政权的道统纯正、合法继承。显德三年(956)12月,柴荣下诏全国范围内搜集书籍,补全史馆的缺漏,凡是有向国家史馆捐献所缺书籍者,酌情予以物质奖励。 唐末五代,天下大乱,史馆工作几于荒废,以至于唐末的几位皇帝竟然都没有《实录》留存,通常情况下,只有在时局稳定、政通人和的情况下,统治者才会面向民间征集图书资料,然后由皇家史馆工作人员进行分检、考校、收录。 次年正月,兵部尚书张昭上疏,说我奉诏编修太祖(郭威)实录,但是……“撰《汉书》者先为项籍,编《蜀记》首序刘璋”,意思是写汉朝历史的,先要讲项羽,写蜀汉历史的,要先讲刘璋,所谓水有源、树有根,事情必须要有来龙去脉,因此……要想写郭威,就必须先写汉隐帝刘承佑。 张昭奏请,“请先修隐帝实录,以全太祖之事”。没有刘承佑杀郭威全家,哪儿会有澶州兵变?没有澶州兵变,哪儿来的大周王朝?没有大周王朝,哪儿来的陛下您呢? 另外,张昭还指出,在梁末帝朱友贞之前,还有一位郢王朱友珪,篡弑居位,未有纪录,而且此人被朱友贞追贬为庶人,没有庙号,于是张昭请仿照旧例,书为“元凶友珪”,也要补全他的记载; 唐末主(李从珂)之前,还有一位应顺帝(闵帝李从厚),在位四个月,请把他写作“前废帝”,清泰主(李从珂)为“后废帝”。 这就是乱世的另一个产物,一个皇帝享有多种称呼,给历史研究带来一定的困扰,比如李从珂同志,有的史书将他写作“清泰帝”或“清泰主”,因为他的年号是“清泰”,有的则写为“唐废帝”,还有“唐末帝”、“唐末主”,还有的则是“潞王”,再比如张昭发明的这个“后废帝”…… 这些称呼中,很多都夹杂着政治立场因素。 到了柴荣时,“晋汴争霸”早已过去多年,且相关利益集团也几乎不复存在,所以后周时编修的五代史书,还算客观公正,给朱友珪、李从厚、李从珂编撰实录。 54大周刑统 显德四年(957)5月,因现行律、令、格、式等繁杂不统一,下诏训释,详定为《刑统》,至次年(958)7月完工,命名为《大周刑统》。 《大周刑统》一直沿用到宋朝灭亡。 55通礼正乐 显德四年(957)9月,中书舍人窦俨(窦仪之弟)上疏,建议有司部门研讨古今礼仪,作《大周通礼》,考正钟律,作《大周正乐》。 如前文所述,封建时期的礼乐、历法与衣冠发饰一样,具有极其浓厚的政治色彩,是根红苗正的表现,是统治者不容忽视、被统治者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信仰。所谓“礼乐之重,国家所先”。 显德五年(958)12月,完成了“三征淮南”壮举的柴荣,要过一次隆重的春节,结果发现有关部门把现场布置地一塌糊涂,毫无章法,又见钟磬等多为摆设,讯问皇家军乐团,居然连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使用……柴荣哀叹不已(世宗恻然),于是命窦俨、王朴等抓紧时间考正其声。 据《旧五代史》记载,唐末战乱以来,雅乐就已经濒临崩溃,期间后梁朱温曾补救过,但那时就已经不全,后唐李存勖等皆是蕃将出身,根本不懂中原雅乐,因此几乎彻底失传,后晋石敬瑭为了标榜自己道统纯正,曾下令恢复,取得一定的成效,但很快中原再次陷入混乱,后汉短短四年,无暇修复,一直等到如今的柴荣。 在柴荣时,窦俨、王朴等“凡设十三弦以定六律,六吕旋相为宫之义”,随后颁行全国。抱歉本人不懂音乐,不敢擅译。 总之,从柴荣开始,中原天子再次享有了专属bg。 第837章 柴荣治国4 二,经济改革 1,土地改革 柴荣即位之初,北汉勾结契丹南侵,随即爆发了“高平之战”,战争对经济的摧残是显而易见的,战火蹂躏之处,百姓们死走逃亡,大片的土地荒废。大量的荒田必然造成粮食减产,而粮食的短缺必然会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所以土地荒废是亟待解决的首要问题。 战后的显德二年(955)正月,柴荣下诏,鼓励农民主动耕种无主的荒地,如果田地主人在三年内归来,那么耕者只需交给主人一半的土地;如果五年内归来,则交三分之一;如果五年后才归来,那对不起,土地完全归耕种者所有。 同时,这项措施也非常人性化,考虑到边境地区有人被契丹掳掠走,其本意不想逃亡且一时半刻也未必能逃出虎口。对此,柴荣规定,“自蕃界来归业者”,五年之内回来的,耕者归还三分之二;十年之内归来的,交还一半;十五年之内归来的,交还三分之一;十五年之后再回来的,不用归还。 如此一来,农民们的积极性被充分调动起来,争先恐后地抢耕无人的荒地,而那些逃亡在外的地主富农们,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地返回本乡故土。 一纸诏书,解决了土地荒废问题,经济得到快速恢复。 2,均田平赋 此话还要从一位着名的诗人说起,此人是北魏宗室鲜卑拓跋氏后裔,14岁明经科及第,43岁成为宰相。他与白居易是同科及第,二人是终身好基友,唐诗界的着名cp。《全唐诗》收录了他的诗作整整28卷,注意是“卷”,不是“首”,为九年义务教育添砖添瓦,“并背诵全诗”的美好回忆。 此君羽扇纶巾,风流倜傥。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跟一位傻白甜的富二代小姐姐相恋,然而这位小姐姐只是“富二代”,不是“官二代”,虽然家境殷实,但毕竟不是公务员家庭,与已经通过了国考(明经科及第)的他相比,存在阶级门槛,很快,少年的他进京参加面试,并被首都市长相中。 一边是近在咫尺的功名利禄,一边是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经过短暂的痛苦挣扎后,年轻的他还是决定向现实妥协,与初恋女友一刀两断,并很快迎娶了首都市长的千金。 起初,他只是把首都市长的千金当做仕途上的垫脚石,很重视这段婚姻,但并不重视婚姻的对象。万万没想到,首都市长千金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温柔体贴、端庄贤惠,更通晓诗文,虽然出身富贵,却不贪恋富贵,在他不得志的时候,安心与他过清贫的苦日子……简直就是理想中的女神,他的态度立刻从爱答不理到如胶似漆,爱得不要不要的。 两口子感情日渐升温,互相写情诗诉衷肠。然而这段甜蜜婚姻仅仅持续了7年,他的妻子因病医治无效,香消玉殒,年仅27岁,过早地离开了他。 他久久无法从亡妻的哀伤中恢复过来,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第三天的时候,他去拜访了一位当红女诗人,二人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只是,这位女诗人的出身还不如他的初恋女友,女诗人的出身是“乐籍”,即罪犯等妻女或其后代,被编入特殊名册,被迫世代从乐,也就是史书上常说的“妻子财产籍没入官”,也有人说她就是官妓,总之,在当时,是最卑微的出身。 显然,如果二人登记领证的话,对于一心求官的他来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于是,风流倜傥的他还是选择了放弃,人生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苟且。 除了出身,女诗人的年龄还比他大十一岁。他31岁意气风发,她42岁风韵犹存。最终,女诗人看破红尘,换上道袍,从此出家,了无牵挂。 告别了42岁的老阿姨,他又到浙江绍兴任职,恰巧当地来了一个着名戏班,全国巡演至此。刚刚经历失恋痛苦的他,选择看戏解闷排忧,这一看可不要紧,失恋的烦恼顿时抛诸九霄云外,因为当他看到台上的女演员后,立刻大发感慨,“我又恋爱了……” 台上的女演员是这个戏班子的女班主、老板娘,是有夫之妇,跟老公一起创业。然而他丝毫不介意当小三,利用职权之便,公开追求女演员,搞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不仅江浙沪包邮区妇孺皆知,甚至朝中同僚们也纷纷以此打趣,可以说在那个没有网络、没有某博和某音的年代,此君愣是凭借自己的风流绯闻成为了全国顶流。 虽然他与女演员的绯闻全国热搜,但女演员的出身和她“有夫之妇”的标签必然会让这段感情同样无疾而终。 渣男。 通常来说,人们会有“初恋情节”,即便是渣男,也会有懵懂的天真未渣时刻,初恋的美好在于它的纯真,只谈感情,不谈现实。所以初恋往往留给人们美好而青涩的回忆。 即便是这个渣男,当他老去的时候,回首往事,最令他难以释怀的,还是那段初恋,最放不下的,还是当年那个痴情少女……于是,他提起笔来,写了一本小说(传奇),将自己和初恋女友化身为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这篇小说流传至今,被编成戏剧,被搬上银屏。 在小说中,女主的名字就用了他初恋女友的真名——崔莺莺;而他则化名为张生。书名《莺莺传》,后人在其基础上不断改编完善,由它发展而来最为人熟知的是一出京剧剧目——《西厢记》。 他辜负了崔莺莺,于是就让书中的张生和崔莺莺在红娘的帮助下,冲破了封建枷锁,从此过上了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 他在悼念亡妻时,更是写下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千古佳句。不过……看他后来的表现,好像水不水、云不云的还真说不定,所以每当有人在情书中引用这句话的时候,总会有人矫情地说不吉利。 他给初恋女友崔莺莺留下了《莺莺传》,给亡妻留下了沧海巫山的千古绝唱,给老阿姨的女诗人留下了《寄赠薛涛》,给女演员留下了《赠刘采春》。 他就是唐代着名诗人——元稹。 渣男风流诗人元稹,除了对九年义务教育有突出贡献之外,也深深影响了后周的改革,其导火索就是他在同州刺史任上的作为。 元稹的作品被收录于《元氏长庆集》中,整整100卷之多。柴荣闲暇时翻阅,被其中一篇“均田表”打动。 这篇“均田表”同时还被收录进《全唐文》(卷0651)中,当时元稹被贬同州,在经过详细的考察之后,元稹上表朝廷,提出了针对性的改革方案,原名为《同州奏均田状》。 在奏表中,元稹指出了同州税赋方面的不公平、不公正,比如官府是按36年前的勘定来定额收税的,但实际情况是,随着土地荒漠化的严重、人口迁移等因素,很多土地都已经荒废,老百姓还在为那些不存在的土地交税;再比如有权有势的地主豪绅,他们兼并土地,却存在严重的偷税漏税情况(十分田地,才税二三),偷税漏税的土地竟然高达70到80!等等等等…… 因此,元稹提出了“均田平赋”的建议,把税赋按照田地的实际亩数和肥沃程度来均摊,这样就能减轻穷人们的负担,同时又能打击富人们的偷税漏税,既提高了官府的财政税收,又防止了人口逃亡,还能缩小贫富差距。 柴荣读完这篇文章,深受启发,于是命人将其制成《均田图》,赐给诸道节度使、州刺史,要求人手一份,搁在今天,就是在“学习强国”上推送必读,让天下所有地方官、行政一把手学习思想、领会精神。 随后,柴荣颁布正式诏书,说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拜读渣男,见其“均田表”,叫绝拍案,转发王公观览,触目惊心,作为均田图,全国转发,点赞三连。 说干就干,柴荣随后就派出以左散骑常侍艾颍为首的34人组成中央特别巡视组,分头出发,到天下诸州推进均田改革。 艾颍等人于显德五年(958)10月离京,至次年(959)2月,改革工作取得了阶段性进展。 以京城(汴州开封府)为例,按照原先的官方记录,征税的土地共有10万2千余顷,经过实地勘验,发现实际比这多出了4万2千余顷,也就是说,这4万多顷就是偷税漏税的“黑户”。真是触目惊心啊,天子脚下,“黑户”占比竟然高达30!更不用说天高皇帝远的其他地区了。 经组织研究决定,减免其中3万8千顷的税收,然后命令其他地区参照此比例施行。 查出来4万2,减免3万8,减税比例高达90+!很明显,柴荣的“均田改革”既不是要从穷苦百姓的手中榨取油水,也充分照顾了富人阶层的情绪,体现了政策的温和性,在增加税收的基础上,掌握国家经济的真实情况,同时又将改革的阻力降至最低,使之具备实际操作性。 从这个角度上看,柴荣也称得上是一位了不起的改革家。 第838章 柴荣治国5 3,限制佛教 很多人提到柴荣,会立刻联想到一个词“三武一宗灭佛”。在中国历史上,有四次大规模自上而下的限制佛教的运动,分别是“三武”: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北周武帝宇文邕、唐武宗李炎;“一宗”:后周世宗柴荣。 我不愿用博眼球的“灭佛”或“毁佛”一类的字眼,而更愿意使用中性的“限制佛教”这种说法,本书不讨论三武,只说一宗。 柴荣针对佛教的做法,根本谈不上“灭”或者“毁”,与宗教信仰毫无关系。而且在五代时期,也并非只有柴荣限制佛教,朱温等也都曾对佛教活动进行限制,其原因是多方面的。 在当时,官府给予了寺庙很多特权,比如免税、免徭役等,毕竟出家人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而且出家人的经济来源单一且不固定,所以朝廷允许寺庙拥有自己的田产,而这些田产一律免税。 这些政策完全是朝廷对出家人的优惠照顾,却不曾想到,在战乱频繁的年代,这些“惠僧”措施被不法分子加以利用。 比如,穷人只要“出家”,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拒绝兵役、徭役;富人只要把田产“捐”给寺庙,就可以免除一切税赋;甚至某些罪大恶极的犯罪嫌疑人,只要“出家”,就可以逃避法律的制裁,例如《水浒传》中梁山好汉们的早期事迹,虽有小说演绎的成分,但大背景是相通的。 这些人的出家,不是真的出家,捐出去的田产,也不是真的捐给寺庙,这里面有很多纸面文章和幕后交易,自行领悟。 另外,随着这些新兴“僧人”的大量涌入,“僧人”团体逐渐演化为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成为有组织犯罪集团。 这些披着僧衣的社会毒瘤,严重损害了朝廷的财政税收、兵源、丁源,还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甚至威胁地方政府的正常运作。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与佛教背道而驰。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不得不对这颗毒瘤予以整治。 显德二年(955)5月,柴荣下诏限制佛教,我们节选部分内容,就知道为什么柴荣不是“灭佛”,也不是“毁佛”,而是我们始终强调的“限制”、规范化: “释氏贞宗,圣人妙道,助世劝善,其利甚优。” ——诏书第一句,就摆明了态度:佛教是好东西,劝人向善,构建和谐社会,大大的好! “……近览诸州奏闻,继有缁徒犯法,盖无科禁,遂至尤违,私度僧尼……乡村之中其弊转甚。” ——“僧人”作奸犯科的事情越来越多,而官府却只能坐视他们逍遥法外;私度僧尼等现象更是屡禁不止,在偏远的乡村,这些弊端尤为突出。 “漏网背军之辈,苟剃削以逃刑;行奸为盗之徒,托住持而隐恶。” ——寺庙成了法外之地,成了通缉犯的天堂。 “将隆教法,须辨否臧,宜举旧章,用革前弊。” ——所以说,哥要整治佛教乱象了。 诏书的第一段结束,逻辑很清晰:先表示自己并非对佛教本身有意见,佛教是好的;但是现在存在诸多乱象,所以哥要进行行业整顿了。具体咋整顿呢?请看第二段: “诸道府州县镇村坊,应有敕额寺院,一切仍旧,其无敕额者,并仰停废。” ——有正规营业执照的,可以正常营业,无照经营的“黑庙”则要依法依规予以取缔。 “……若无敕额寺院,只于合停废寺院内,选功德屋宇最多者,或寺院僧尼各留一所,若无尼住,只留僧寺院一所。” ——这就很人性化了。大意是如果某地没有正规寺庙,那么就在被关停整治的黑庙中,挑选一个规模最大、业绩最好的行业带头大哥,对它网开一面,进行“招安”,特许他开门营业,并且还要顾及到出家人的性别问题,寺庙、尼姑庵都要有。 “王公戚里诸道节刺已下,今后不得奏请创造寺院及请开置戒坛。” ——改革要从权贵开始。多说一句,前不久我在公交车上看到了反腐倡廉的公益广告,差点儿把我气乐,真正的腐败分子会挤公交车?如果已经挤在公交车上,还有必要向他三令五申? “男子女子如有志愿出家者,并取父母、祖父母处分,已孤者取同居伯叔兄处分,候听许方得出家。” ——朝廷并不禁止出家,从这里开始,柴荣强调了合法出家的流程,第一步,就是要取得监护人的同意。 “男年十五已上,念得经文一百纸,或读得经文五百纸;女年十三已上,念得经文七十纸,或读得经文三百纸者,经本府陈状乞剃头,委录事参军本判官试验经文。” ——监护人同意后,再向当地主管部门提出申请,然后由相关单位负责考核,通过入学考试后,才能进行下一步。如果宋朝也严格执行的话,武松、鲁智深等逃犯早就落网了。 “其未剃头间,须留发髻,如有私剃头者,却勒还俗,其本师主决重杖勒还俗,仍配役三年。” ——如果私自违规给人剃度,那么主事的正规和尚师傅也会受牵连,不仅被开除教籍,还要遭受重罚。 “……如有私受戒者,其本人、师主、临坛三纲、知事僧尼,并同私剃头例科罪。” ——严惩私度僧尼。 “……应男女有父母、祖父母在,别无儿息侍养,不听出家。” ——出家不等于抛家,要先确保家里的老人有人赡养。 “曾有犯罪,遭官司刑责之人,及弃背父母、逃亡奴婢、奸人细作、恶逆徒党、山林亡命、未获贼徒、负罪潜窜人等,并不得出家剃头。” ——武松看了会沉默,鲁智深看了会流泪。 “如有寺院辄容受者,其本人及师主、三纲、知事僧尼、邻房同住僧,并仰受捉禁勘,申奏取裁。” ——抓走半个五台山,吓尿整个大相国寺。 “僧尼俗士,自前多有舍身、烧臂、炼指、钉截手足……戏弄道具、符禁左道……皆是聚众眩惑流俗,今后一切止绝。” ——对于邪教零容忍。 “……每年造僧帐两本,其一本奏闻,一本申祀部,逐年四月十五日后,……至五月终已前文帐到京,僧尼籍帐内无名者,并勒还俗。” ——朝廷每年都要审查僧尼名单,清理无照经营的“黑僧”。 “其巡礼行脚,出入往来,一切取便。” ——朝廷依旧保护正规僧人的合法权益,各部门应该给予“唐僧师徒四人”一切方便。 以上,就是柴荣限制佛教的诏书。我们不难发现,所谓的“灭佛”、“毁佛”都是空穴来风,标题党祖师爷作妖,谣言止于智者。 诏书颁布实施后,取得了显着的成效,据记载,当年被保留下来的合法寺院共有两千六百九十四所,另有三万零三百三十六个无照经营的“黑庙”被依法取缔;符合出家条件、登记在册的合法僧尼,共有六万一千二百人。 通过整顿,佛教更加纯洁、规范,真正的僧人对柴荣的举措是发自内心的支持,因为柴荣其实是在帮他们清理门户,重塑僧人的良好形象。佛门净地,不是藏污纳垢之所,它不应成为作奸犯科之人的法外天堂。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怀,晨钟暮鼓,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也不应成为帮派分子的s对象。 于国来说,首先增加了财政税收,其次获得了较为充足的兵源和丁源,最后则是维护了社会治安。 第839章 柴荣治国6 3,基建狂魔 柴荣之所以被后世尊为窑工、矿工等工种的守护神,与他在位期间大搞基础建设密不可分,柴荣在位的五年半里,战争没有停止过,反腐倡廉没有停止过,国家基础建设没有停止过。 “高平之战”给柴荣带来了大量经验教训,其中一条就是后勤保障在战争中举足轻重的地位,自此之后,柴荣便大力兴修水利,疏浚河道,并在随后的“三征淮南”中受用无穷。 41兴修水利 显德元年(954)年底,黄河在今天的山东省西部(郓州)决口泛滥,水灾影响了数州之地。柴荣命宰相李毂主持黄河水利工作,诏发丁夫六万多人,耗时三十天,成功抗洪救灾。 显德四年(957)4月,下诏疏浚汴水与五丈河,“由是齐、鲁舟楫皆达于大梁”。 显德六年(959)2月,诏发徐、宿、宋、单等州数万丁夫疏浚汴河,以通青、郓水路;又疏导蔡河,以通陈、颍水运之路。 在当时,水路漕运相当于今天的高铁动车,是物资转运、兵力投送最高效的手段。在前文,我们已经看到了水利工程给战争带来的便利,比如柴荣在汴州建造了大量“齐云战舰”,就是通过水路直接投送到淮河战场上,极大打击了南唐士气;又比如北定三关时,后周之所以能够快速向河北投送兵力,也是借助四通八达的水路,吓得契丹将士望风而降。 五年的时间,柴荣以汴州为中心,在中原大地上打造出一张连接山东、河北、河南、安徽、江苏的庞大水运网络。 水利工程除了为军事行动提供了便利,还为农业灌溉、交通运输带来了便利,促进了经济的发展,改善了民生。 42国防基建 421“水长城”——静安军 显德二年(955)正月,在“报仇张孝子”张藏英的建议下,疏浚河北胡卢河,在冀州以北百里、深州以南三十里的李晏口,夹河筑城,兴修一座军事堡垒,并派兵驻防。 同年3月,将李晏口的这座要塞升格为“静安军”,成为抵御契丹的一座重要军事要塞。 之前,河北地区经常遭到契丹的偷野,严重威胁河北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也严重影响河北地区的经济发展。“静安军”设置之后,契丹游骑再也无法深入,“自是敌骑虽至,不敢涉河,边民稍得耕牧焉”。 以静安军为核心的胡卢河防线,也被后世誉为“水长城”,成为北宋的北大门,一直守护到北宋灭亡。所以有人又称“报仇张孝子”张藏英守护大宋100年。 422扩建汴州 显德二年(955)4月,柴荣下诏扩建汴州外城。这次工程非常人性化,没有强拆,而是先测绘、标记红线,然后告诉老百姓哪里是机关重地,不允许乱搭乱建,哪里是自由建造区;施工日期也定在了冬季农闲时,还强调说假如今年冬天没有完工,那就等来年冬天继续,不要耽误春耕。 显德三年(956)正月,征调附近郡县十万丁夫,按照规划兴建外城,工程竣工后,汴州城的面积相当于原来的四倍! 后来,又对汴州城进行市容市貌改进,重点是城市绿化和河道景观带。 经过一系列的改造之后,作为帝国首都的汴州,不仅军事防御力得到大幅提高,还逐渐焕发出了国际大都市的面貌,这一切都为大宋朝“东京汴梁城”的繁华奠定了基础,也就有了《水浒传》中“东京赏花灯”的描写。 4,藏富于民 51随意采盐 显德三年(956)10月,下诏:“漳河以北郡县,并许盐货通商,逐出有硷卤之地,一任人户煎炼”。 大意就是放宽贸易政策,促进贸易;而最关键的就是后半句,允许百姓在盐矿上自行挖盐。 盐是重要的国家战略物资,自春秋以来就受到朝廷的严格管控。而柴荣则允许百姓在盐碱地的盐矿上自行采盐,让利于民、藏富于民。 52随意采金 显德四年(957)6月,长安上奏,说在伊阳山谷中发现金屑,老百姓争相前往淘取。柴荣回复:不要阻拦(诏勿禁)。 如同“荆人遗弓”,无论是盐还是金,让中原百姓得到,就等于中原王朝得到,何必非要把财富都收缴到官府呢?藏富于民,利国利民。 5,立监铸钱 显德二年(955)9月1日,“诏禁天下铜器,始议立监铸钱”。 喜欢古钱币收藏的泉友们,对这一条应该非常熟悉,因为币圈里热炒的“周元通宝”就源自这里。 当时,柴荣刚刚完成限制佛教的举措,随后便开始仿照大唐的“开元通宝”,铸造了“周元通宝”。于是,就有人把两件事强行捆绑,制造噱头,说周元通宝是“毁佛钱”,是用当时铜佛铸造而成,所以它能辟邪、祈福,如何如何。 首先,未必每一枚周元通宝都是取材于铜佛,也许是民间的铜耳挖勺、铜尿壶。 其次,历朝历代的任意一枚铜钱,都有可能取材于铜佛。朝廷收缴铜,然后铸造铜钱,这是常规操作。 最后,即便真是用铜佛铸成,也不会有什么神奇的功效。商人们寻找噱头、制造热点,然后大肆炒作,割韭菜而已。 我跟许多历史爱好者一样,也喜欢收集铜钱,但我从来不收“周元通宝”,烦。 铸钱,是朝廷的一项重要金融措施,合理规范地铸钱可以有效促进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稳定。 第840章 柴荣治国7 三,军事改革 柴荣登基之初,在军队系统中缺乏嫡系力量,对军队的控制力不足,这也是他每战必亲征的原因之一。 “高平之战”给了柴荣极大的触动,在皇帝御驾亲征的情况下,就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大将樊爱能、何徽就敢临阵脱逃,千余步兵就地解甲投降,现实情况容不得柴荣循序渐进,对军队的改革已经迫在眉睫。 头一天的遭遇战结束后,柴荣就将70余位高级将领斩首示众,随后又在潞州城外将所有脱逃将士的名单罗列出来,“自军使以上及监押使臣并斩之”。 在显德元年(954)10月,在“高平之战”结束后,柴荣提拔赵匡胤为永州防御使、殿前都虞侯,负责禁军的日常训练及思想教育工作,同时又在军队中挑选武艺精湛者,编入禁军中的殿前司(殿前诸班);“老弱羸小者去之”。 经过这一波操作,后周的中央禁军成为了一支战斗力爆表的精锐部队,“由是兵甲之盛,近代无比”,同时,由于裁汰了老弱病残孕,还使军费开支大大降低,“且减冗食之费焉”。 《五代会要》对这次禁军改革做了精准的概括: “上(柴荣)按于高平,观其退缩,慨然有惩革之志。又以骁勇之士,多为外诸侯所占,如是招募天下豪杰,不以草泽为阻,在于阙下,躬亲试阅,选武艺超绝及有身首者,分署为殿前诸班。” 柴荣对禁军进行改革的两大原因:1,高平之战的直接刺激;2,地方藩镇军队强于中央禁军。 地方军队强于中央禁军,是唐末、五代乱象的根源,自朱温开始,所有的开国之君都是前朝的节度使。削弱地方军队、强化中央禁军,是解决藩镇割据这颗毒瘤的最有效办法。 于是,自“高平之战”之后,后周所有的对外战争,其主力都是中央禁军,而不像前四代那样,战争主力全是“xx军节度使”。 所以非常讽刺的是,推翻后周王朝的,不再是地方节度使,而是禁军将领(赵匡胤)了。 柴荣的“强干弱枝”措施只是军事改革的第一步,第二步由赵匡胤同志完成,这就是“杯酒释兵权”,把集中到禁军系统的兵权收归皇帝本人,如此,天下太平。 大宋王朝之所以能够完成基本统一,享国三百余年,真的要好好感谢柴荣同志。 历史上对柴荣的评价几乎是一边倒的溢美之词,《旧五代史》赞他是“一代英主”;连傲娇的欧阳修老爷子在《新五代史》中也不禁赞其为“雄杰”、“贤主”;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赞其为“仁”、“明”,还说柴荣已经接近《尚书》中的圣贤之君,即“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可以跟尧舜禹汤文武相媲美了;龙衮在《江南野史》中说“予观自古帝王之达者一人而已”,意思是说柴荣披坚执锐,古今帝王就他最nb,皇帝达人。 总之,柴荣是无差别地全五星满分好评,再苛刻的历史学者、再吹毛求疵的杠精,也不好意思黑他半句。 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在宋朝,就有职业杠精批评柴荣不该北伐,说他盲目地向强大的契丹宣战,不顾国力的悬殊巴拉巴拉……对于这种脑残言论,欧阳修都看不下去了,直接回怼,“诚非史氏之所及也!”你们这帮脑残懂个毛! 当然,毕竟人无完人,为了让柴荣同志看上去更加立体,本书也摘录了一些他的“黑料”: 1,宋州暴力催债 在“三征淮南”期间,显德二年(955)冬季,柴荣派起居郎陶文举到宋州催征残租。这位陶文举是个有名的酷吏,最擅长暴力讨债,手段简单粗暴,就是把欠税的百姓抓起来,一顿严刑拷打,打到补齐税款或打死为止。 严刑面前,人人平等,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仅宋州一地,就有数千人被抓走拷打,最终闹出了人命(宋民被其刑者凡数千,冤号之声闻于道路,有悼髦之辈,不胜其刑而死者数人)。 任用酷吏暴力催债,勉强算是柴荣的污点之一。 2,挟私报复未遂 柴荣年轻时候,曾拜谒某县令,当时,这位县令正忙于下基层,深入群众,体验生活,积极开展一项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娱活动——聚众赌博,玩儿得正嗨,没工夫接见柴荣。柴荣因此记恨之。 多少年之后,县令还是那个县令,而柴荣已经不是以前的柴荣了。 如前文所说,柴荣即位后,开展了大规模反腐倡廉运动,对待贪官污吏零容忍。恰巧,这位县令的下属贪污数百匹布帛,宰相范质按照流程,将此案上奏。 柴荣怒容满面,说身为一方父母官,竟然贪赃枉法,实在太可恶了,理应处死!表面上虽然怒不可遏,然而心里却乐开了花,心说你小子终于被我抓住小尾巴了,看我不neng死你! 然而宰相范质却提出反对意见,说他虽然犯法,但按照现行法律,罪不至死,不能判死刑。 柴荣这次是真怒了,厉声道:“什么是法律?哥就是法律!法律本来就是要惩恶扬善的,不是束手束脚的教条,哥用法律的武器来惩治贪官污吏,有何不妥?” 范质据理力争,说道:“陛下有私忿,就请直接下圣旨杀他,我没办法;但如果非要披上法律的外衣,交付有司部门,走法律程序的话,那对不起,我不签字!” 法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陛下您可以当暴君,但别玷污法律。 但凡他翻看过史书,就会发现,历朝历代的帝王本纪和大臣传记中,常会出现类似上文的记载。 从范质的回呛中,我们可以捕捉到一个信息:即便是在高度集权的封建帝制之下,在那个我们常常误以为皇帝可以为所欲为的社会中,立法权、司法权、行政权也是独立并存的,即便是天子,也无法干涉最高法院的裁决和对法律的最终解释。 3,最严“315” 显德三年(956),柴荣初征淮南,围寿州、克扬州,威震淮南。某日,柴荣发现寿春县卖饼的商贩缺斤短两,所售之饼明显小于中原地区的规格,于是一口气抓了十几个卖饼的师傅,打算判处死刑,维护消费者合法权益。 禁军将领赵弘殷急忙劝阻,好说歹说,终于救下了十几个卖饼师。这位赵弘殷,就是赵匡胤的父亲。 只因饼小,就要杀十几个人,柴荣还应该被尊为消协祖师爷。 第841章 大周后妃 【大周后妃】 后周的皇室是非常特殊的,自古罕见。 其一是皇室成员悲惨的命运。 郭威之所以推翻后汉、建立后周,是因为他在后汉享受到了满门抄斩的待遇,这也是郭威传位给养子柴荣的主要原因。 据正史记载,郭威有两个儿子,均在汉末萧墙之变中遇害,死的时候甚至没有来得及起名字,只有乳名,分别是青哥、意哥。郭威称帝后,才给两位亡子起名为郭侗、郭信,分别追封为剡王、杞王。 另有侄子守筠、奉超、定哥,也在那场大祸中被团灭。 作为郭威的养子,柴荣也享受到了满门抄斩的待遇,三个儿子被杀,除了长子有个乳名“谊哥”外,另两个孩子连乳名都没有。 郭威称帝后,给三位罹难的皇孙赠名:谊、诚、諴。 后世则习惯称呼他们为柴宗谊、柴宗诚、柴宗諴。 柴荣临死前,指定自己的第四子、年仅7岁的柴宗训为皇位继承人。网上还有人问,说柴荣明明有7个儿子,却为何偏偏要废长立幼,选老四即位呢?原因就是前三个早就死了。柴宗训已经是诸皇子中年龄最大的了。 柴宗训后面还有3个弟弟,在他即位后,3个弟弟为了避讳,把“宗”字改为“熙”字。他们分别是柴熙让、柴熙谨、柴熙诲。 郭威和柴荣都不近女色。郭威一后三妃,柴荣仅有三后。需要注意的是,“皇后”如同皇帝,同时只能存在一位,柴荣之所以有三位皇后,是因为前后交替,前一位不幸去世,才有的后一位。我们可以调侃地说柴荣同志严格贯彻了一夫一妻制。 以上就是后周皇室的第一个特点,皇室成员稀少且悲惨。 第二个特点,则是后周婚姻观念的开放,特别体现了“女权至上”。 在封建时期,社会几乎被男人主导,女性的社会地位极低,即便是皇上的女儿,也通常被视为政治工具,比如和亲。民间也常说,那时候的男人可以三妻四妾,而女人则必须从一而终。 后周以实际行动给这种谬论打脸。比如后周的开国皇帝——太祖郭威,他的一后三妃全是“二手”,谁说女子不能再嫁?连皇上都当接盘侠,你个小老百姓矫情什么? 起底后周后妃: 郭威的皇后:圣穆皇后柴氏 柴氏原本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嫔妃,李存勖颇为好色,宫中佳丽三千,所以当时柴氏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明宗李嗣源称帝后,就将庄宗的后宫遣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柴氏的父母将她接回,在半路途中遭遇大雨,只得暂时逗留,讨论改嫁事宜。 话说这一天,有支军队在其酒店门前经过,有一位士兵几乎衣不蔽体,穷得荡气回肠,柴氏一眼就相中了他,于是告诉父母,说打算嫁给那个人。 父母一听,忙找这支部队的长官询打探底细,长官顺手一指,“他呀?郭雀儿。”郭雀儿就是郭威的外号,因他脖子上纹了只愤怒的小鸟。 柴氏父母顺着手势一瞧,就看见了这位近乎裸体的纹身男,又惊又气,差点儿当场晕过去,然后就把柴氏叫出来,苦口婆心一顿语言暴力(恚曰),说你是皇帝的女人,就算改嫁,最次也得找个省厅级干部(节度使),怎么能嫁给那个穷屌丝呢? 柴氏则坚称此人是贵人,日后贵不可言。据《旧五代史》记载,当时郭威在路边裸睡,柴氏看见有条五色小蛇在他脸上玩耍、进出其鼻孔,于是断定郭威有帝王龙气。 一家人吵得不可开交,柴氏很有主见,非他不嫁,并且提出就地分家,把家产一分为二,自己拿一份,留给父母一份,然后从此谁也不认识谁,谁也别管谁。 父母一看女儿如此刚烈坚决,也就被迫妥协,同意了这门亲事。 于是一无所有(连衣服都配不齐)的穷光蛋郭威,喜当庄宗李存勖的接盘侠。 可惜的是,柴氏最终没能亲眼看到郭威登基称帝,她死得很早,史书上没有给出她去世的具体年月,不过我们可以根据间接史实推测出柴氏应该是死于后晋初期。 郭威的妃子: 1,淑妃杨氏 杨氏是河北镇州人,当时镇州成德军节度使是王镕,那时候正值河朔三镇的鼎盛时期,根据当时河朔地区的地方法律法规,不管是谁家生了女儿,等长到10岁左右,都要先送到帅府,没被节度使选上的,才放归民间。 杨氏生得天姿国色,于是被王镕笑纳。 后来张文礼发动叛乱,诛杀王镕,杨氏等流落民间。当时李嗣源坐镇镇州,于是寻访王镕的“后宫”,加以抚恤,杨氏一家得到了李嗣源亲信——安重诲的照顾,很快,杨氏就被父母嫁给了同乡老实人石光辅。 没过几年,石光辅同志去世。杨氏又成了寡妇。 巧了,郭威也刚刚丧偶,柴氏不幸去世。此时的郭威已经被提拔为低级军官,听说京城里有位寡居的美女,于是就托人去撮合,杨氏一口回绝了这门亲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郭威大怒,就让媒人吓唬她:兵荒马乱的,对,我们滴,军阀滴干活,你若不从,是,弄死你全家! 郭威是以理服人的。 杨氏既害怕又生气,就告诉自己的哥哥杨廷璋,说有个无赖要逼婚,咋办。 杨廷璋于是单刀赴会,要看一看是哪个大丘八这么王道。结果与郭威见面一聊,二人相见恨晚、相谈甚欢,回来就告诉妹妹,说这人骨骼惊奇,有富贵之相,你就从了他。 于是,郭威喜提寡妇杨氏。 2,贵妃张氏 张氏的爷爷是镇州成德军判官,父亲也是镇州高官,辅佐王镕。不知张氏是否也同样被王镕笑纳,总之,当王镕死于张文礼之乱时,史书说张氏“年尚幼”,当时,参与平叛的一位幽州偏将武从谏同志,就暂居在张氏家中,见她长得漂亮,就把她嫁给了自己的儿子。于是,张氏就成了武从谏的儿媳,随之移居太原。 后晋石敬瑭时期,郭威辅佐刘知远坐镇河东太原府,新娶的杨氏不幸去世,而武从谏的儿子也不幸去世。一个刚刚丧妻,一个刚刚丧夫,于是,郭威喜提张氏。 柴氏、杨氏命短,自然死亡,而张氏则是在汉末萧墙之变中不幸罹难。 3,德妃董氏 董氏的父祖两代也是镇州官吏,王镕被张文礼弑杀时,董氏年仅7岁,在混乱中与家人走失,流落街头,后被潞州的一位牙将收留,这位牙将的妻子不孕不育,于是便将董氏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抚养她、教育她,用心栽培。 过了六七年,这位牙将晋升到了京城,而京城里有人认出了董氏,向他解释了这个女孩儿的身世,还说她的哥哥一直没有中断寻亲之路,满大街的寻人启事,你自己看。 董氏13岁这年,在这位潞州牙将的帮助下,终于与家人团聚。次年,14岁的董氏就嫁给了一位叫刘进超的官员为妻。 刘进超官职虽不大,但工作非常令人羡慕,因为是在中央朝廷,什么局里的、市里的、省里的,人家是“海里的”、院里的。但命运给他开了个小玩笑,让他不幸赶上了“晋辽大战”,中央的大小官吏被契丹人一锅端,全部迁入漠北,不久之后,刘进超就病死于契丹境内,董氏成了寡妇。 于是……寡妇收割机——郭威同志,及时出现了。 当时,董氏寡居洛阳,而郭威正跟随刘知远南下抢汴州,路过洛阳,于是欣然纳之。 《旧五代史》还说淑妃杨氏与这位德妃董氏是老乡,杨氏之前曾给郭威说过董氏的贤德,在郭威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爱情的小种子,后来便萌芽结果。这种说法非常浪漫,但也非常值得商榷,因为同书同传已经在前文交代,说董氏与家人失散的时候年仅7岁,也就是说,在她7岁之前,杨氏就已经看出她的“贤德”,这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董氏亦是红颜薄命,在郭威平定兖州慕容彦超时,不幸染病身亡,年仅39岁。 再来看柴荣的后宫: 贞惠皇后刘氏,将门虎女,自幼便嫁给柴荣为妻,汉末萧墙之变,不幸罹难。柴荣称帝后,追册为皇后; 宣懿皇后符氏,人称“大符皇后”,父亲是符彦卿,祖父是李存审(符存审),干曾祖是李克用。据说符彦卿曾请相师给诸子相面相骨,相师无意间看到了符彦卿的长女,当即大惊,密告符彦卿,说“此女贵不可言”! 这话传来传去,就传到了李守贞的耳中,河中李守贞素有异志,于是便死皮赖脸的非要与符彦卿结成儿女亲家,为儿子李崇训迎娶了符氏。李守贞认为自己谋反之后就是皇帝,儿子将来也是皇帝,符氏是皇后,当然是“贵不可言”喽。 他猜对了一半,符氏的确当了皇后,但皇帝不是他儿子。 李守贞据河中而叛,郭威挂帅征讨。城破之日,李守贞选择全家自杀,其子李崇训手提宝剑,将弟弟妹妹全部砍死,然后打算杀死符氏,最后再自杀。符氏情急之下藏了起来,李崇训仓促之间没有找到,于是顾不得她,自刎而死。符氏躲过一劫。 当乱兵闯入李守贞府邸时,只见符氏端坐在正厅,厉声喝叱兵卒,“我,符魏王之女也,魏王与枢密太尉,兄弟之不若,汝等慎勿无礼!” 符彦卿当时的爵位是魏王,郭威是枢密使、太尉,符氏的意思是我爹跟你们的大帅是铁哥们儿,你们要是敢无礼,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一个弱女子,有这般气魄,着实震慑住了兵卒,他们果然不敢造次,急忙将此事上报。 郭威听说后,对她的胆识、气魄大加赞赏,说一个弱女子能在刀光剑影之下保全自己,真不是一般人啊!随后就将她送还给了符彦卿。 此后,郭威与符彦卿亲如一家,符氏认郭威为干爹。 后来,郭威坐镇澶州的时候,就把干女儿符氏介绍给了干儿子柴荣,肥水不流外人田。柴荣亦做了接盘侠,娶了这位寡妇。 柴荣三征淮南期间,符氏病亡,年仅26岁。 宣慈皇后符氏,人称“小符皇后”,是“大符皇后”的亲妹妹。姐姐病逝后,妹妹接班填坑,很快就被正式册封为皇后,随后柴荣驾崩。 “小符皇后”在北宋建立后,被赵匡胤尊为“周太后”,与柴宗训相依为命。973年,柴宗训病逝,年仅20岁,柴宗训死后,“小符皇后”心灰意冷,出家修道,993年病逝。 第842章 雨一直下 【雨一直下】 显德六年(959)6月19日,39岁的柴荣驾崩于首都汴州万岁殿,过早地离开了我们。上天也为之哭泣,史籍记载,柴荣驾崩当月,16个州郡奏报大雨一连十几天不止。柴宗训在一片悲凉沮丧的气氛中登上皇帝宝座。 有的史书说柴宗训当时7岁,有的说6岁,实际上柴宗训生于广顺三年(953)8月4日,准确的登基年龄是6岁零两个月,幼儿园大班。 大雨从6月份开始,连绵不绝,一直到7月,“是月(7月),诸道相继奏,大雨,所在川渠涨溢,漂溺庐舍,损害苗稼”。 到了9月,全国范围的大雨仍未停止,京师及诸州郡纷纷奏报霖雨持续几十天,诱发洪涝灾害。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全国沉浸在一片阴沉之中,久久不能平复。 柴宗训,幼儿园大班刚毕业,幼小衔接的年龄,却肩负起了统治帝国的重任,承受着他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压力。显然,他只是一个吉祥物,不可能有任何政治作为,而他的母亲(非生母)是“小符皇后”,也只是一个27岁的小寡妇,理论上,她应该垂帘听政。 幼主登基,主少国疑。无论是对柴宗训母子,还是对整个大周王朝,都是极为不幸的。 按照惯例,新君要对文武百官进行封赏,借以笼络。在柴宗训的本纪中,几乎全篇都是加官进爵,例如李重进、张永德、韩令坤、赵匡胤等在“三征淮南”等战争中立下功勋的将领,比如范质、王溥、魏仁浦等文官;再比如吴越国钱弘俶、夏州李彝殷、荆南高保融等称臣于大周的藩属。 在这期间,只有两个有意思的小故事可圈可点: 一是高丽国遣使入贡,顺便送来《别序孝经》一卷、《越王孝经新义》八卷、《皇灵孝经》一卷、《孝经雌图》三卷,以做文化交流。结果受到了天朝大国的鄙视,因为这几本书太小儿科,我天朝大国甩他好几条街,而高丽国却视若掌上明珠。 也罢,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蛮夷番邦能有向化之心,已经实属难得,我们就没必要过多苛责,更不要嘲笑讥讽了,因为千年之后,宇宙都是他们的。 二是中原向江南地区告哀,李璟终于在白事上赢了中原一次。 后周:“我爸爸死了。” 南唐:“我儿子死了。” 李璟的长子李弘冀同志不幸病故,“呜呜呜……我儿子你爸爸死了……咱们都节哀顺变。” 关于李弘冀之死,还牵扯南唐的一桩骇人听闻的宫廷血案,并由此引发了一次重量级党争和储君之争,这个话题要放在以后的南唐专题详述。 到了年底,大雨仍然没有停止,乌云笼罩在帝国的上空,史籍记载,“昼昏,凡四日而止”,白天也懂了夜的黑。 小皇帝柴宗训孤苦伶仃地坐在金銮殿上,看不到光明。 几天后,就是新春佳节。 显德七年(960)正月初一,百官入朝称贺。就在君臣沉浸在这份难得的喜庆祥和中时,突然有十万火急的紧急军情送到金銮殿上:河北镇州、定州驰奏——契丹入寇,“晋独”分子(北汉)与之联合入寇。 柴宗训还不知道什么叫契丹,什么叫北汉,什么叫战争。但他从百官们惊恐的神情中,读出了恐惧。 这个6岁半的小男孩儿无助地回头看向自己的母亲,他浑身颤栗,几乎要哭出声来。 28岁的符太后亦茫然不知所措,只能问计于群臣。 文武百官的意见很统一,那就是一个字:打! 6岁半的娃娃当然是不能御驾亲征了,那就只能是由一位作战经验丰富的大将,率领部队北上御敌了。 谁去呢? 在这个关键的问题上,群臣的意见仍旧很统一: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同志。 军情紧急,正月初三,赵匡胤就率领大军兵发汴州。临行前,小皇帝柴宗训为赵匡胤饯行,祝他早日凯旋归来。 “陛下放心,臣很快就会回来的。” 赵匡胤说得意味深长,柴宗训听得情真意切。 真的很快就回来了,太快了。第二天(正月初四)就回来了,而且换了身行头,穿着黄袍。 第843章 陈桥兵变之天有二日 【天有二日】 “兵变”一词是本书出镜率最高的词汇之一,自唐末以来,各种兵变多如牛毛,而公元960年春节期间的“陈桥兵变”,则是残唐五代、乃至整个古代史最着名的兵变。 然而权威史料却对这段历史讳莫如深。道理很简单,为五代修史的,正是“陈桥兵变”所孕育出的大宋王朝,大宋王朝又偏偏顽强存活了300余年。 《宋史》的成书又颇有意思: 其一,元朝初年,元世祖忽必烈就按照惯例,下诏为前朝修史,但这位马背上的蒙古大佬并未真正重视这件事,导致无果而终。当朝廷真正着手为宋朝修史的时候,已经是元顺帝至正三年(1343),距离“陈桥兵变”过去了近400年,那个时候,元朝都已经走到了灭亡的边缘。 其二,牵头修撰《宋史》的,是两位“外国人”,一位是蔑里乞·脱脱帖木儿同志,一位是阿尔拉·阿鲁图同志。其中,阿尔拉·阿鲁图同志根本不懂汉文…… 蔑里乞·脱脱帖木儿,也被音译为“托克托”,而他最为人熟知的名字是“脱脱”,很卡哇伊的蒙古蔑里乞部毛脸抠脚大汉。 两位蒙古是挂名督导,实际参与修撰《宋史》的是二十多位汉人史官。 其三,史馆编修们在编撰《宋史》的同时,还要编撰《辽史》与《金史》,工作量巨大。 其四,《宋史》记录了大宋朝300余年间的历史,共496卷,是“二十四史”中篇幅最为庞大的正史,没有之一。卷轶浩繁,其“列传”共收录了两千余人,比《旧唐书》多一倍;其“食货志”则是《旧唐书》的七倍! 其五,如此海量的工作,却仅仅耗时两年半。至正三年(1343)3月,皇上下诏编撰;至正五年(1345)10月,宣告完成。 综合起来,就是说在“陈桥兵变”发生的近400年后,两位外国人牵头20多个汉人史官,编写大宋300多年间的历史,还要同时编写契丹人200多年的辽国历史和女真人100多年的金国历史……两年半,完工。 当我们了解《宋史》的修撰背景后,也许就会更加心安理得的接受它的一切缺点了,向元朝史官们道一声:“您辛苦了!” 元朝史官:“我太难了。” 一般认为,《宋史》的编写比较草率,对史料的真伪缺乏鉴别,资料也没有经过精心剪裁,几乎就是将手头现成资料的复制粘贴,而且结构也较为混乱,其价值观也存在历史局限性……所以自元朝后,历代均有重修宋史者,例如明朝《宋史质》、《宋史新编》、《宋史记》;清朝的《宋史筌》等等。 回到话题的开头,当我们了解了《宋史》的成书背景后,也就不难理解“陈桥兵变”的迷雾重重了。宋朝人的隐瞒和粉饰,为几百年后的元朝史官出了这道世纪难题。 我们也只能通过只言片语的间接记载,来推测当时的情形。老规矩,本书接下来将以权威正史为基本模板,先简述事情经过,再结合多方史料给出合理的分析和符合逻辑的推测。 按照官方权威史书的描述,契丹与北汉联军南下寇边,赵匡胤同志临危受命,率领帝国最精锐的武装部队——中央禁军,火速赶奔河北前线,抵御外敌,替主分忧。 然而随同出征的官兵们却十分不情愿,因为现在是春节长假期间,正月初三。而更重要的是,如今的皇上是个6岁半的小屁孩儿,他能与先帝柴荣相提并论吗?万一朝中出了奸臣,那我们这些前线将士的命运又该通向何方? 所谓主少国疑,一层阴霾笼罩在这支军队的上空,谁都在想,但谁也不敢说出来。 在枯燥乏味的行军过程中,一位名叫苗训的占星者忽然驻足不前,把脸抬成45度仰角,目不转睛地盯着苍穹,捋着胡须低声沉吟道:“怪哉!” 这个反常的举动立刻吸引了众军卒的围观,大家纷纷向他注视的方向看去,随后便更加疑惑,天上既无奇珍异兽,也无ufo,甚至看不出任何异样。 一位名叫楚昭辅的将领赶来维持秩序,苗训却拉住他,引他一同观瞧,“看到了吗?天上有两个太阳,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下面那个正在追逐上面那个。” “啊?!” 将士们开始骚动了,有人还在疑惑,但已经有人开始附和,“看到了!两个太阳!” 见人群开始骚动,苗训便神秘兮兮地对楚昭辅说道:“此乃天意,人力不可违也。” 什么天意?自古有云,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如今,天上两个太阳,当然就说明人间有两个天子喽。 当晚,大军行进到距离汴州城约20公里的陈桥驿安营扎寨。此时,军队里议论纷纷,终于有人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皇帝幼弱无知,我们为国杀敌,谁能知晓?不如拥立一个能替大家做主的人,再去立功,求取富贵!” 拥立谁呢?当然是咱们的最高统帅、身经百战且爱惜士卒的赵匡胤同志喽。 在赵普、赵匡义等人的怂恿下,将士们群情激愤,聚众叫嚣,表示除非立赵匡胤当天子,否则不会再往前走半步。 赵普,赵匡胤的亲信智囊;赵匡义,赵匡胤的亲弟弟,后来避讳改名赵光义,即日后的宋太宗,为方便叙述,后文直接以“赵光义”呼之。 众将士齐聚赵匡胤帐外,陈情诉说。 赵匡胤听闻军中有变,非常震惊,呵斥他们退下,不要胡说八道。随后,便返回营帐,喝酒睡觉。 今夜无眠。唯独赵匡胤鼾声如雷。 五鼓时分,天还没有亮,陈桥驿却被灯火照得亮如白昼。将士们高举火把,相聚聒噪,要求大帅站台背书,带领大家共谋富贵。 赵匡胤却宿醉未醒。 将士们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了,在某些激进分子的带头下,众人欲强闯中军大帐。关键时刻,赵普和赵光义挺身而出,率先闯入赵匡胤的卧室,把熟睡中的赵匡胤摇醒,“大帅,起床啦,兵变啦!” 赵匡胤不紧不慢,悠哉悠哉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欠伸徐起),“哦?哎呀,讨厌了啦,走,去看看。” 门分左右,赵匡胤穿着睡衣千呼万唤始出来,身后一左一右跟着赵普和赵光义。但见火光之下,将士们表情肃穆,手里紧握刀剑,看得出来,态度非常诚恳。 “诸军披甲露刃,强闯帅帐,意欲何为?” 为首的几人慷慨陈词,说将士们不畏流血牺牲,但死也要死个明白,明白是为谁卖命,大家想要为你卖命,以求你能带领大家取富贵。一句话,拥立你当新天子,你要是不答应的话,众兄弟们认识你赵匡胤,可手中的刀剑,不认识什么赵匡胤! 还没等赵匡胤反应过来,不知是谁拿了一件黄衣,披在赵匡胤身上,众人随即跪拜,山呼万岁。 这一幕,又叫“黄袍加身”,有人说拿的就是皇帝穿的龙袍,也有人说只是一件黄色的衣服,甚至可能是从军旗上扯下来的黄布。《宋史·太祖本纪》的记载是“未及对,有以黄衣加太祖身,众皆罗拜”。 根据《宋史》的记载,此时的赵匡胤没了征战沙场的机敏果敢,而是表现得像个弱智一样,迷迷糊糊地被从床上拉起来,迷迷糊糊地就被套上了皇帝龙袍,随后又迷迷糊糊地被众人抬上马背,“即掖太祖乘马”。 赵匡胤没有说话,更无力反抗,因为这才是宋朝史官需要的“真相”。只有这样,赵匡胤才配得上伟大光荣正确。他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小动作,都会被后世史学家拿出来,无限放大,所以,官方索性不留任何痕迹,太祖爷就是“未及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穿上了龙袍,抬上了御马,你们爱信不信,反正我们是信了。 到了马背上,赵匡胤终于说了一句话:“你们真的服从我的命令吗?” 众人于是跪地表忠心,“上刀山,下火海,您一句话的事儿。” 赵匡胤欣慰地点点头,“回汴州!” 第844章 陈桥兵变之改天换日 出发前,赵匡胤颁布了几条铁律: 1,太后、幼主,都是我的上级老板,你们不得惊犯; 2,朝中文武百官,都是我的亲密战友,你们不得侵犯; 3,朝廷府库、城中官员百姓,不得侵犯; 4,遵从此命令的,有重赏;违令者,定斩不饶! 将士们再拜领命。随后,这支帝国最精锐的军队向后转,齐步走。 迎着黎明的第一缕阳光,赵匡胤身穿龙袍,出现在了汴州城下。 汴州城的守备官不由分说,打开了城门,恭迎赵匡胤进城。 入城之后,赵匡胤就命令禁军将士们各自回营,不得惊扰地面,而他自己也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兵变。 不一会儿,就有人推推搡搡地把宰相范质等人押到赵匡胤面前。 见到范质等人,赵匡胤放声痛哭,向一脸惊恐地宰相们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把范质等人直接整不会了。 不等范质有所表示,赵匡胤身边的警卫员罗彦瑰手按佩剑,厉声说道:“吾辈无主,今天必须推选出一个让我们认可的天子!” 身边众将士纷纷手按剑柄,恶狠狠地瞪着范质等人。 赵匡胤大声喝叱罗彦瑰,然而罗彦瑰等人却不听号令,变本加厉地恐吓范质。 范质等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相互对视一下后,立刻匍匐跪倒,表示天子非赵匡胤同志莫属。 随后,在宰相们的带领下,文武百官全体到场,排班肃立。 到这个时候,宰相范质等人还没有从惊惧中完全缓过神来,左顾右盼,欲言又止。因为他忽然想起来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如果按这个剧本发展,那么接下来,将是柴宗训宣布禅位,所以……禅位诏书还没人起草呢。 这就尴尬了,好比开大会,领导马上就要登台讲话了,却发现根本没人准备讲话稿。 然而此时此刻,又有谁敢提这件事呢?看,要出大事了。 随着程序的有序推进,赵匡胤似乎意识到了这个严重问题。这个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首先,这是改朝换代的关键一步,是要被永载史册的时刻,如果没有一篇高考满分作文级别的诏书,那就太过于玩笑,要贻笑千年。 其次,如果命翰林学士现场起草,先不说他们的水平是否足堪大任,如果遇到一两个不怕死的迂腐耿直愣头青,当场骂一句“国贼”,痛斥篡逆,该如何收场?总不能让方孝孺提前400多年出场? 赵匡胤心急似火,脸上已经掩盖不住了。 文官班列中,有一人神色放松,甚至略带得意,与周围人的焦急、恐惧格格不入。他是那么悠然自得,那么怡然自乐。他躲在暗处,悄悄窥伺着赵匡胤的微表情,当他认为火候到了的时候,忽然闪出班列,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径直走到赵匡胤面前。 众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他的身上,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赵匡胤也紧紧盯着他,精神高度紧张。 此君名叫陶榖,原名唐榖,石敬瑭称帝时,因避讳而改“唐”为“陶”,现官居翰林承旨。 在众人的注目下,陶榖十分嘚瑟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慢条斯理地说道:“臣已经为陛下备好。” 众人在不可思议的神情中,聆听了这份高考满分作文: “……二帝推公而禅位,三王乘时以革命……” ——尧、舜有让贤禅位之德,夏禹、商汤、周武王有革前朝命之威…… “……予末小子,家遭不造……” ——我只是一个傻孩子,不堪大任。 “……(赵匡胤)佐我高祖,格于皇天,逮事世宗……” ——赵匡胤同志劳苦功高。 “法尧禅舜,如释重负……” ——把国家交给他,我就放心了。 随后,在群臣们的意志拥戴下,赵匡胤身披衮冕,驾坐崇元殿,宣布即皇帝位。柴宗训母子暂时迁往西宫居住,柴宗训被降封为郑王,符太后被尊为“周太后”。 次日(正月初五),赵匡胤宣布大赦天下,改国号为“宋”,改元“建隆”。 至此,“五代”终结,历史的车轮进入到了大宋朝。 两年后(962),柴宗训母子移居房州(今湖北省十堰市),开宝六年(973)柴宗训病逝,享年20岁,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柴宗训死后,周太后(小符皇后)心灰意冷,看破红尘,申请出家,号“玉清仙师”,于淳化四年(993)病逝。 柴宗训以下还有三个弟弟:柴熙让、柴熙谨、柴熙诲。其中柴熙谨于962年病逝,柴熙让、柴熙诲则“不知其所终”,谜一般地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 “五代十国”的故事并未完全结束,在中华大地上,仍有“十国”势力残存,遍布两浙(吴越国)、江南(南唐)、两广(南汉)、两湖(荆南、南楚残余势力)、川蜀(后蜀)、山西(北汉),河北北部地区(幽云十六州)也在大辽国的控制下。 柴荣“给我三十年,还你一个太平盛世”的雄心壮志,落到了这个新兴王朝——大宋的肩上。 从正月初一接到“契丹入寇”的奏报,到正月初五改天换日,短短4天时间,被“宋粉”们鼓吹的“没有流血的兵变”——陈桥兵变——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不得不说,确实是上下五千年文明史上的一个奇迹。 惜字如金的简短记载,含糊其辞的表述,历来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兵变为何如此丝滑,是偶然的意外,还是处心积虑的阴谋?雄才大略的柴荣为何会如此失算?满朝文武为何无一人反对赵匡胤的篡逆? 兵变逼宫的桥段有很多,从唐末李茂贞到后梁朱温,从后唐李从珂到后晋石敬瑭,他们有的失败了,有的成功了,但即便是成功了,也未能使自己的王朝国祚长久,为何赵匡胤就能使大宋享国300余年,成为自秦朝以来最长寿的朝代?如果不是席卷欧亚大陆的蒙古铁骑横空出世,恐怕大宋还会更长寿。这也是历史爱好者们又一研究课题。 第845章 骗局 【骗局】 主流观点常把矛头指向宰相范质,说他在收到契丹南下的消息后,不辨真伪,就仓促遣兵,没能及时识破赵匡胤的阴谋。 客观来讲,不能埋怨范质的很傻很天真,因为“契丹南侵”这个谎言实在太像真的了,甚至容不得大家不相信。 首先,古人云,乘丧出兵,大不义也。然而契丹和北汉均有乘丧出兵的优良传统,是有前科的,例如“高平之战”不就是趁郭威驾崩、柴荣新即位而发动的吗? 其次,就在半年前,柴荣北定三关,对契丹发动了突袭,尽收瓦桥关以南的土地,兵锋直指辽国的南京——幽州。有道是,打人一拳须防人一腿。契丹人岂会善罢甘休?半年的时间积蓄力量,组织反扑,搞一次报复性军事行动,完全在情理之中。 第三,边境重镇——镇州、定州发来的正式奏章,非小道消息或民间传闻。具有一定的可靠性。 第四,早在半年前,柴宗训即位的第四天,契丹就对镇州一带进行了游击袭扰,“北面兵马都部署韩令坤奏,败契丹五百骑于霸州北”。 所以范质等人的“不辨真伪”也就很容易理解了,你若指责他不辨真伪,那么他该反问你一句,“咋辨?” 为何派赵匡胤? 因为经过柴荣同志的军事改革,帝国精锐在禁军,禁军分两个独立的部分,即侍卫司和殿前司,其最高长官分别是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和殿前都点检。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是李重进,但他身在扬州,只有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在京师。 赵匡胤率禁军北上迎敌,合情合理。当然也可以由别人挂帅,比如那个6岁半的柴宝宝。 为何把全部精锐悉交赵匡胤? 强敌当前,又缺少柴荣亲征的buff加持,赵匡胤提出要拥有更多的兵力,也在合理的范畴之内。 一切都看似合理,只是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被忽略了——辽汉侵略军呢? 就在本月月底,正月29日,镇州送来最新奏报:“契丹与北汉军皆遁”。 契丹与北汉简直是vp金牌辅助。来得很是时候,走得更是时候。与之相比,契丹在郭威“澶州兵变”中的表现,只能是银牌辅助。 太会演了。 下面,让我们化身神探,在浩如烟海的文献资料中寻找蛛丝马迹,让犯罪嫌疑人——赵匡胤露出马脚。 《宋史》当然是中原人的一面之词,如上文所述,不足为深信,让我们翻看大辽国的权威史书——《辽史》,来寻找蛛丝马迹。 结果……《辽史》竟然对这次“入侵”事件只字未提。 无妨,再打开《契丹国志》,果然,这次有了惊人的发现,《契丹国志》中竟然真的记载了这次“入侵”,但惊喜过后,我们失望地发现,这条线索不能说是屁用不顶,起码也是毫无卵用,因为它援引、照搬了《宋史》的说法。简直匪夷所思。 从辽国这边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下面我们将提审另一位重要证人——北汉。 终于,我们在北汉身上发现了重要线索,《十国春秋》中赫然记载道: “天会三年……十一月,辽师谋会我兵攻周镇定二州。” “天会”是北汉刘承钧的年号,天会三年即959年,也就是柴荣驾崩的那一年。据《十国春秋》记载,在这一年的11月,辽国约北汉攻打后周的镇定二州。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谋”出兵,不是真出兵。 口嗨怪。 线索就此中断,但我们已经可以通过现已掌握的线索来理出头绪了。下面给出分析结果: 在959年的11月,辽国确实派人来约北汉南下,有可能是派了个使者传达信息,也有可能是辽国直接出动了军队,来太原会师。但是,即便是辽国出动了军队,也并不意味着辽国人想要发动战争,他们的目的是讹诈北汉。 “我,契丹爹,打钱。” 此前,辽国人就曾以攻打潞州为幌子,痛讹北汉一刀。所以这次契丹爹又以攻打镇、定为幌子,讹诈北汉,合情合理又合法。这就是北汉的官方记载只有“谋会我兵攻周”,而之后再无后续的原因了。 辽汉南侵镇、定,并非空穴来风,只不过被别有用心的赵匡胤集团加以利用,借题发挥罢了。 辽国人约北汉讨论攻打镇、定,是在959年11月,一个多月后的960年1月1日,汴州收到辽汉南侵的奏报。 请注意,这条奏报是镇州、定州最高统帅发来的正式公文,并非江湖流言或坊间传闻,而且是十万火急加急(驰奏),容不得朝廷派人核查复审,所以宰相范质等人选择了相信。 至此,陪审团一致认为:宰相范质等人“不辨真伪”的指控不成立。 赵匡胤集团借题发挥,炒作“辽汉南侵”,他们为何笃定这是辽国对北汉的敲诈勒索呢?万一他们动真格的怎么办? 答案也许颠覆了一部分人的认知:赵匡胤也不能确定辽国的真实动机。 换句话说,不仅范质等人“不辨真伪”,就连总导演赵匡胤都“不辨真伪”。 在这里,有个细节需要说明,那就是赵匡胤率领主力部队慢吞吞地磨蹭到陈桥驿的时候,却派自己的副手——殿前副都点检慕容延钊同志,驰赴镇州前线。 有些人的解释是:慕容延钊与赵匡胤不是一条心,所以赵匡胤故意把他支开,以免阻碍“陈桥兵变”的剧情。 而事实上,慕容延钊与赵匡胤是铁哥们儿。慕容延钊比赵匡胤大几岁,赵匡胤一直以兄礼事之。赵匡胤成为殿前都点检,慕容延钊成为殿前副都点检,赵匡胤同样不摆领导官威,而是继续以兄长礼尊之,即便赵匡胤称帝后,“犹以兄呼之”。 那么赵匡胤为什么还要把这位铁哥们儿“支开”呢?这就是我们刚刚提到的问题的关键所在——赵匡胤集团也摸不清辽国的真实意图。慕容延钊率领一部分精锐骑兵火速赶往镇州前线,就是做好两手准备。 赵匡胤回汴州称帝后,也第一时间派人到镇州前线,给予慕容延钊“便宜行事”的特权,让他与韩令坤一同巡视北大门,以防辽国南侵。 问题再深入一点,既然赵匡胤也不敢确定“辽汉南侵”的真伪,为什么急于兵变夺权?万一辽国真的南下,那对于立足未稳的大宋,岂不是灭顶之灾?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赵匡胤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辽国人真的南侵,那么对于新兴的大宋,也未尝不是好事。 请参考刘知远建立后汉。如果不是辽国人当肉盾,区区一个河东节度使,是无法用不到半年的时间就问鼎中原的。 赵匡胤取代柴宗训,大宋取代大周,是中原人的内部事务,是人民内部矛盾;而契丹南侵,则是民族矛盾。如果契丹南下,那么中原将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各地方藩镇、黎民士庶将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到那时,赵匡胤将是抗辽最高统帅,任何反对赵匡胤的人,都将被骂作“汉奸”,赵匡胤则会高举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大旗,高喊“尊王攘夷”、“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口号,扫清登基之路上的一切障碍。 我们换个角度来思考:反对赵匡胤的人,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匡扶周室,辅佐柴宗训;一是自立称雄,与赵匡胤争鼎。 先看第二条路。 按照当时的实力排名,帝国精锐在禁军,而禁军精锐在赵匡胤。但从军事实力来看,后周境内能单挑赵匡胤的,几乎没有,这个话题后文将会详述。总之,如果非要把赵匡胤拉下龙椅,就只能组团。 那么问题又来了,如果你们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的人联合,推翻了赵匡胤,那么新皇帝由谁来做?如果是你,那几位愿意吗?如果是那几位,那你又图啥呢?赵匡胤不能取代柴宗训,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就能了? 如果你非要自己当新皇帝,那就只有一条路了:学石敬瑭。向契丹俯首称臣,跪地喊爹,通过契丹之手推翻赵匡胤,然后再让契丹册封你为中原之主。 掂量掂量,“汉奸”、“儿皇帝”的千载骂名,你背得起吗? 再看第一条路,如果是匡扶周室、辅佐幼主的话,且不说艰难险阻,即便是真的干掉了赵匡胤,把柴宗训重新扶上龙椅,那么相同的问题又来了,你图啥?给姓柴的是下跪称臣喊万岁,给姓赵的也是下跪称臣喊万岁。 五代乱世,对于朝代更替,人们早已司空见惯,“四朝老臣”冯道早就教育大家,“事当务实”。 也有人发出过疑问,为什么赵匡胤偏要在柴宗训登基半年后发动兵变,而不是在柴荣刚驾崩的时候,或者再晚一些? 现在,我们可以给出一个大胆而合理的猜测:早在柴荣驾崩的时候,甚至是在柴荣病重期间,赵匡胤集团就已经密谋兵变夺权了,该计划几经推演、完善,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恰恰是夺权的关键所在:如何让大家相信国家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以至于心甘情愿地把军队指挥权全部交给赵匡胤。当听到辽国勾结北汉,相约南下的消息后,赵匡胤集团欣喜若狂——来了! 第846章 演员的自我修养1 【演员的自我修养】 赵匡胤之所以能在极短时间内完成新旧王朝的更迭,与他的幕后团队是密不可分的,范质等人也许觉得事发突然,相当震惊,但朝廷中的“赵家班”早就等得望穿秋水了。 我们以出场顺序为主要参照系,简单梳理一下演职人员名单,或者说是宋朝的开国功勋: 一,气氛组 1,“隐士”陈抟 陈抟生于唐懿宗年间,于后唐明宗时赴京考试,可惜名落孙山。落榜之后,陈抟出家为道,过上了修仙的生活。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陈抟很快成为远近闻名的“半仙”,至后周时,已经享誉海内外。 柴荣称帝后,慕名召陈抟入朝,因为据江湖传闻,这位老神仙会化石点金之术。于是柴荣打算让他施展法术,为国家创收。 点石成金,是古代江湖骗子的经典伎俩。初中化学老师就已经告诉我们元素守恒定律,黄金、白银是不会凭空“变”出来的。 混迹江湖多年的陈抟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是教训起柴荣来,说陛下贵为四海之主,应该以治理国家为念,全身心地投入到构建和谐社会、全民奔小康的工作中去,怎么还能有闲心听江湖八卦呢?您整天忙啥呢这是! 柴荣不怒反笑,当即表示要授予他“谏议大夫”,让他留在朝中,专业为自己挑错,提供逆耳忠言、苦口良药。 陈抟表示自己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固辞凡尘俗事。 恭敬不如从命,柴荣几经劝说无果,只得改赐他“白云先生”荣誉道号。 不能点石成金,也不能生产长生不老之药,还不愿当职业喷子……一个月后,柴荣礼送陈抟出宫,吩咐当地官员,逢年过节地要买些慰问品看望这位老先生。 宋朝建立后,陈抟多次入宫朝觐,每次都会受到皇帝的隆重接待。 宋太宗端拱二年(989)7月,陈抟驾鹤西归,享年118岁,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陈抟在《易经》的学习和传承上有着卓越的贡献,且精通象数,也就是民间相传的“未卜先知”,能掐会算,而且很懂修身养生,受到了从皇帝到百姓的普遍敬仰。 陈抟在道教中有着极为崇高的地位,他有位徒弟,被人们称为“火龙真人”,这位“火龙真人”的一个徒弟,想必大家一定有所耳闻,这便是“太极张三丰”。 陈抟,就是道教武当三丰派祖师——张三丰的师爷。 据说,陈抟能预知未来,而这才是柴荣召他入朝的真正原因,柴荣向他询问自己的阳寿、国祚,这是皇帝的职业病。陈抟绕来绕去,只讲了一通大道理,无非是劝他脚踏实地,心念黎民。 而当赵匡胤“陈桥兵变”的消息传来,陈抟手捋银髯,说了句“天下自此定矣!”于是有人相信,陈抟在柴荣活着的时候,就已经算出来后周气数已尽,且代替后周的一定是一个大一统的、长寿的、天下太平的盛世王朝。 当然,这些记载仍然出自宋朝人之手。可即便是出于政治正确、捕风捉影,也说明陈抟可能在当时就已经了解到了某些“内幕消息”,所以他坚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表明陈抟参与了赵匡胤集团,只是为赵匡胤集团的“长久密谋”提供了间接证据。而真正参与其中的,是陈抟的另一个徒弟——“占星者”苗训。 2,“占星者”苗训 苗训,拜师陈抟,是“火龙真人”的同门师兄弟,太极张三丰的师叔。他的专长是观测天文星象,“善天文占候之术”。他与赵匡胤的私人关系非常紧密,“私与太祖友善”。 大军出征之日,苗训在军中散播“天有二日,一日逐一日”的说法。如果是别人这么说,一定会被骂作眼瘸,唯独“善天文占候之术”的苗训这么说,就等于是权威部门的官宣,不容怀疑。 苗训,可以看做是这场大戏的报幕员。 3,“头排吃瓜群众”韩熙载 首先声明,此人不是赵匡胤集团成员,也没有参演“陈桥兵变”。但他的故事也可以作为一个间接证据。 他是南唐的大臣,在“征淮战争”之后曾奉命出使后周。回国后,李璟向他打探后周虚实,遍问后周将帅的情况。韩熙载回答说:“赵点检顾视非常,殆难测也。”意思是我看那个叫赵匡胤的似有不臣野心,日后恐怕要搞事情。 另外,大部分人忽略了“顾视”的翻译,认为与现代汉语的“顾视”等同,其实人家大学问家韩熙载口中的“顾视”是“枭视狼顾”的意思,意思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所以等“陈桥兵变”的消息传来,李璟对韩熙载佩服地五体投地。 一个外国特使、外交人员,都能觉察出赵匡胤蕴含改天换日的能量,除了说明赵匡胤同志是天选之人、韩熙载眼光毒辣之外,也能成为赵匡胤集团“长久密谋”的一个间接证据。 他们在等,一直在等东风。 4,其余群演 41郑起 世宗时,在赵匡胤当上殿前都点检的时候,郑起就嗅出了一丝异样,于是给宰相范质写信,说赵匡胤手握禁军,私下又广结人缘,应当注意防范,而范质不听。 这恐怕也是范质后来悔恨到把王溥的胳膊抓出血来的原因之一。可范质为何不听呢? 我们来翻看一下郑起同志的履历,从中窥探一二: 郑起是草根出身,草根到史学家都不知道他是哪里的草(不知何许人也),性格轻佻无节操,浪荡江湖,混迹于洛阳、汴州之间,“三无”京漂。一日,听说襄州双泉寺有位高僧,会点石成金之术,于是欣然前往,剃发拜师,日夜服侍老僧,以期得到真传。日子久了,才识破了高僧的骗局,大失所望,于是愤然还俗。 还俗之后参加科举,一举中第,在后周初年荣任汴州尉氏县主簿,三年期满,郑起主动给范质写信,毛遂自荐。在范质的推荐下,郑起终于进入朝廷,在柴宗训即位时,升殿中侍御史。 有一次,郑起在路上偶遇了赵匡胤。赵匡胤这个级别的干部,出行是有车队随从的,影视剧中,连县官都要坐在轿子里,前面有人举着回避牌,还配有前导,向群众喊话“闪开闪开,别挡道”。 为了表示与赵匡胤划清界限,郑起故意超车、恶意别车(横绝前导而过)。小不忍则乱大谋,赵匡胤选择了隐忍不发。 宋初,郑起外放到了泗州,主管市场监管和税收等工作,时任泗州刺史张廷范的散职是检校司徒,而下属们为了拍马屁,皆呼之“太保”。好比今天,管“李副局长”称呼为“李局长”,管“张经理”叫“张总”一样。 某日,郑起陪同张廷范到郊外送客。郑起比较穷,没钱买马,只乘了一头骡。送走客人后,张廷范要赶时间,于是给郑起作揖行礼,说:“请策马而行。”意思是多加点儿油门,咱走快些。 结果郑起阴阳怪气道:“这是骡,不应破格称呼它(此骡也,不当过呼耳)。”拿骡子讥讽张廷范过呼“太保”。 可把张廷范给气坏了,于是密奏朝廷,说郑起嗜酒失职。 通过郑起的这两三事,我们可以推测出郑起在宰相范质心目中的形象也许真的不太正面。史书也评价说郑起这人清高孤傲,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经常诋毁别人,所以当他向范质打赵匡胤的小报告时,范质并未往心里去,认为他就是满口喷粪的喷子而已。 当张廷范的密奏送到京师,赵匡胤想起了当年被别车的旧仇,于是将郑起贬为西河县令(今陕西省大荔县境内)。后来又被赵匡胤发到边关,为了逃避远行,郑起用烙铁烫伤脚,以此逃避,却不料伤口感染,然后去世。 42杨徽之 杨徽之祖籍建州,祖上世代习武从军,从他父亲开始弃武从文,他父亲的仕途止于浦城县令。杨徽之自幼聪慧,学习刻苦,与当时淮南大才子江文蔚是好基友,名声不分伯仲。后因不愿在南唐为官,于是偷渡到中原。 给王朴、窦仪投稿,深得赏识。世宗朝参加科举,名列前茅,中进士甲科,同科进士共有16名,柴荣命近臣对他们进行复试,结果只有杨徽之在内的4人合格。宰相范质非常器重他,窦俨也主动要求让他做自己的助手。 杨徽之告诉柴荣,说赵匡胤富有人望,不宜掌握禁军。 对于柴荣来说,杨徽之不过是一个新来的大学毕业生,屁事不懂,以为考了个高分就能离间君臣了?你算老几?你知道朕跟老赵的感情多铁吗?你知道老赵是久经考验的革命老前辈吗?你知道朝廷这潭水有多深吗?没大没小、没轻没重! 柴荣同样没有放在心上。赵匡胤则是浑身冷汗,庆幸自己又躲过一劫。 赵匡胤称帝后,对杨徽之耿耿不忘,于是找了个借口,就要杀了他。赵光义劝谏,说此人是周室的忠臣,不要加害他。赵匡胤这才按下杀心,仅仅将其贬官外放,贬做一个小县令。 郑起、杨徽之,都是在朝中没有根基的新晋文官,他们都能瞧出赵匡胤拉帮结派、搞小集团政治的小动作,也猜出了赵匡胤心思。同样说明“陈桥兵变”不是偶然,而是蓄谋已久的阴谋。 二,陈桥主演 1,“左右手”赵普 赵普祖籍幽州,后唐时期,幽州连年用兵,赵普的父亲赵回为躲避战乱而举族南迁,先搬家到镇州,之后又一口气搬到洛阳。赵普思维敏捷,沉默寡言,颇有城府。 郭威建国称帝后,亲信将领——长安永兴军节度使刘词相中了赵普,把他提拔为自己的幕僚。然而第二年,刘词就因病去世了。刘词临死前,向朝廷推荐了赵普,说此人大有可用。 柴荣亲征淮南,赵匡胤取得“清流关——滁州”战役的胜利,宰相范质表奏赵普为赵匡胤的随从(军事判官)。之前在讲述赵匡胤攻克滁州的时候,曾经提过赵普,因为有野史记载赵匡胤“三顾茅庐”邀请“赵学究”出山。 在此之前,二人应该就认识了,只不过没有深交,一个是禁军将领,一个是编外小吏,不在同一部门,也未曾深度合作。 然而在攻克滁州之后,赵普就被范质安排成赵匡胤的幕僚。而这位赵普后来被赵匡胤誉为自己的左右手,对他言听计从,赵普是“陈桥兵变”的幕后编剧,不知道宰相范质对此会作何感想。 赵普到了滁州后,与赵匡胤的感情迅速升温。因为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正巧生了一场大病,在滁州调养,这期间,赵普像伺候亲爹一样伺候赵弘殷(朝夕奉药饵),把赵弘殷感动得不要不要的。既然俩人都姓赵,赵弘殷就以此拉关系,“待以宗分”。 从此,赵普就与赵匡胤成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赵匡胤与之攀谈,更是惊讶,惊呼这是个人才,于是待之颇厚,把他当做自己的萧何张良诸葛亮。 在“陈桥兵变”中,总编剧赵普做了友情客串。当时,士兵们被白天的灵异事件(天有二日)点燃了激情,叫嚣着要拥立赵匡胤为新天子,都押衙李处耘将此事汇报给赵光义和赵普。 赵普和赵光义随即找来王彦升、马仁瑀(国服射手)、李汉超等禁军将领商议,大家一致认为应该拥立赵匡胤为帝。 随后,赵普和赵光义才作为将士代表,闯入赵匡胤的营帐,告之兵变,将剧情循序推进。 第847章 演员的自我修养2 2,李处耘 生于后唐时期,是烈士子弟,他的父亲名叫李肇,在讨伐定州王都之乱时,为国捐躯。当时,李处耘尚幼,由哥哥李处畴养育,后迁居京师。晋末汉初,张彦泽作乱,纵兵在城中大掠,当时的李处耘还不满20岁,独自站在胡同口,拉弓放箭,一口气射杀十几名乱兵,贼兵遂不敢上前,次日黎明,又有乱兵企图闯入,李处耘又杀数人,从此名扬河洛。 府州折从远听说后,把他召至帐下,之后折从远移镇邓、滑、陕、邠四节度,李处耘始终不离左右。 折从远临死前,向朝廷(柴荣)推荐了李处耘。恰逢李继勋赴镇孟州,柴荣便把李处耘安排在了李继勋帐下。 起初,李继勋并没拿这位“关系户”当回事,待他甚薄。直到有一次,李继勋在席间比试箭法助兴,李处耘四发四中,这才引起了李继勋的注意,不惜屈尊与之结拜,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哥们儿”,是正儿八经升堂拜母的干兄弟。随后,李继勋让李处耘掌管河津,这是黄河上的一处重要津口。 李处耘说这里是交通咽喉,肯定会有间谍往返其中。果然,李处耘到任没几个月,就成功抓获了契丹间谍,并且缴获了契丹与后蜀、南唐的秘密通信——蜡丸书。 看得出来,李处耘同志智勇双全,远程堪称神弓手,近战徒手杀数贼,又有智谋,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史籍评价他“临机决事,谋无不中”,很受赵匡胤赏识。 后来,李继勋在征淮战场上表现欠佳,被柴荣罢了节镇,李处耘被分配给了赵匡胤。 因此,李处耘可以被视作赵匡胤的嫡系亲信。在“陈桥兵变”中,李处耘化身沟通桥梁,第一时间把群众的呼声反映给上级职能部门,有效推进了兵变。 3,“专业捧哏”楚昭辅 楚昭辅最初是刘词的部下,与赵普是同事,刘词死后,楚昭辅追随了新主子——赵匡胤。 据说,当时刘词死后,下岗待业的楚昭辅流落京师,在四处投放简历的时候,发现路边有位名叫刘悟的算命瞎子,于是上前求签问卦,问命运、问前程。 刘悟掐指一算,说你来京城就算来对地方了,你会在这里遇到你的贵人,记住,如果你遇到长得这样的人,你一定要抱紧他的大腿,对他言听计从、说一不二,你就会飞黄腾达!刘悟对楚昭辅详细描述了“贵人”的长相,楚昭辅一字不落地记在脑子里。 真巧,转角遇到爱。只因为在人群之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无法忘记你容颜,想你时你在脑海,想你时你在眼前。 楚昭辅果然遇到一个与刘悟的描述一模一样的人。 “神了!”楚昭辅随即投靠此人,从此成为新主子的脑残粉,无限忠于新主子。这个新主子就是赵匡胤。 我们可以大胆猜测,这位盲人算命先生刘悟,很可能也是赵匡胤的同谋。在职业(算命先生)和生理缺陷(盲人)的加持下,准确描绘出一个“贵人”的长相,在那个年代,很少有人会怀疑其背后的猫腻,只会感叹“此乃天意”! 如前文所说,赵匡胤集团可能很早之前就进行密谋了,盲人算子刘悟,就是其中之一。而被刘悟忽悠到赵匡胤麾下的,恐怕也不止楚昭辅一人。 在“陈桥兵变”中,楚昭辅扮演了一个捧哏的角色。“占星者”苗训拉住他,向他指示“天有二日”的神奇自然现象,二人一捧一逗、一唱一和,把吃瓜群众迅速带入节奏。 苗训为何挑中他,或者说赵匡胤集团为何挑中他来捧哏,也许是因为楚昭辅比较容易接受心理暗示,就像被盲人算子刘悟忽悠一样,他非常容易被“占星者”忽悠,别人也许是表演,但他是本色出演,而且赵匡胤如果当了皇帝,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也没有理由戳破谎言。 在返回汴州之前,赵匡胤派楚昭辅先行一步,到城中安抚母亲和家人,史籍中的记载殊堪玩味: “昭辅具言士众推戴之状,太后乃安。” 我们先来还原一下当时的情况,假如你是赵匡胤的母亲,全家老小都作为人质,扣留在汴州城内,因为儿子要带兵出征,家眷在首都做人质,这是潜规则,然后你儿子在外边发动兵变,宣布造反,因为……手下们想拥戴他(士众拥戴),所以……您就放心了? 远了不说,想想郭威的全家。 太后为何会“乃安”,楚昭辅“具言”的究竟是什么?我们试着来推测: “阿姨,您放心,这事儿我们已经运作了小半年了,城里的军队跟我们是一伙的,里应外合,您不会有任何闪失的。不信您就看着,一天之内,完成换届,您就瞧好。” 这又是赵匡胤集团“长久密谋”的间接证据。 1,“场外安保” 41慕容延钊 慕容延钊是河东太原人,将门之后,父亲慕容章是襄州马步军都校。刘知远扛把子的时候,慕容延钊隶郭威帐下,以勇力闻。郭威建国称帝后,以其为尚食副使、铁骑都虞侯。尚食使,主管皇宫内的饮食,肯定是由心腹担任。 柴荣即位后,慕容延钊升为殿前散指挥都校,在“高平之战”中立功,升为殿前都虞侯;“三征淮南”后,升殿前副都指挥使;柴宗训即位后,升殿前副都点检,随赵匡胤北伐时,又被授予北面行营马步军都虞侯。 如前文所说,赵匡胤命令慕容延钊疾驰镇州前线,实际上并不是“支开”他,因为他也是赵匡胤集团的核心成员之一,他负责帮赵匡胤看护北大门,以便战友们的“陈桥兵变”顺利开展。 42韩令坤、张令铎、郭崇 韩令坤,这个名字在“三征淮南”的过程中出镜率极高,两入扬州,冲冠一怒为红颜,怒斩陆孟俊。 韩令坤原本是郭威的嫡系部将,后周时隶禁军,柴荣即位后,被提拔为殿前都虞侯。“高平之战”之后,升侍卫马军都指挥使;世宗征淮之初,宰相李毂挂帅,麾下十二将,组成了征淮先锋,韩令坤就是其中一将。 “三征淮南”期间,韩令坤与一位亲密战友共同取得了“正阳战役”的胜利,又一起奇袭扬州,接管泰州。这位亲密战友正是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 韩令坤跟赵弘殷并肩作战,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那么他与赵匡胤的关系如何呢? 史籍记载,韩令坤与赵匡胤“情好亲密”,铁哥们儿的干活。 柴宗训即位后,升侍卫马步军都虞侯,让他领兵巡视北边,“陈桥兵变”的时候,韩令坤就驻守在镇州、定州一带,赵匡胤出发时便命令慕容延钊疾驰镇、定前线,与韩令坤汇合,并且在夺权成功后,又授予二人“便宜行事”的特权。 张令铎,郭威旧部,柴宗训即位后,作为韩令坤的副手,驻防霸州(益津关)。他与赵匡胤同样是铁哥们,大宋建立后,他的三女儿嫁给了赵匡胤的弟弟赵光美。 而郭崇,则是镇州成德军节度使,是镇州的地方军队最高长官。 在宋朝建立之初,有人密报赵匡胤,说郭崇思念周室,将有异志,须谨慎防备。赵匡胤则非常信任郭崇,说他不会谋反。随后便有一个小细节,郭崇的幕僚辛仲甫对郭崇说“公首效诚节……” 你品,你仔细品。 “契丹南寇”的消息是从这里发出的正式公函,综合各种间接证据,我们似乎可以大胆推断:郭崇、韩令坤、张令铎等前线中央、地方最高指挥官,串通一气,联合发出了“契丹南寇”的虚假消息。 如果像某些人说的那样,慕容延钊不是赵匡胤集团的成员,并且还是“陈桥兵变”的不安定因素,从而被赵匡胤故意支开的话,那么试想一下,赵匡胤为什么要把这个不安定因素放在北大门,万一他假戏真做,真的勾结契丹,起兵南下“平叛”怎么办? 契丹当然乐于充当仲裁人,兴师问罪,当年李存勖被推翻的时候,契丹人就以此为由,当面诘责李嗣源派来的使臣,大有出动大军、兴师问罪之态势。 而且大宋建立后,的确有反对赵匡胤的将领这么做了,这个将在后文详述。 所以说,赵匡胤不会傻到把敌对分子放在镇、定前线。 在“陈桥兵变”这场大戏中,郭崇、慕容延钊、韩令坤、张令铎默默充当起了场外安保人员的角色,率领重兵,防备契丹假戏真做。 第848章 演员的自我修养3 三,内应 1,石守信 石守信最初是郭威的亲信部下,郭威称帝后为侍卫都虞侯;柴荣即位后,参与了“高平之战”,立功升迁,随后参与了“三征淮南”,接着——重点来了,敲黑板、划重点,请看石守信在“三征淮南”时的工作履历: “从征淮南,为先锋,下六合、入涡口、克扬州……” 他的征战轨迹与赵弘殷、赵匡胤高度吻合,虽然史籍上没有给出明确记载,但我们可以大胆猜测,石守信正是在“三征淮南”期间,与赵匡胤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成为亲密无间的革命战友。 跟随柴荣北定三关后,因功升殿前都指挥使,又与赵匡胤有了交集,是赵匡胤的下属。 “陈桥兵变”时,石守信留戍汴州,成为赵匡胤的得力“内应”。 除了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汴州卫戍部队的指挥官还有一位——殿前都虞侯王审琦。 2,王审琦 此君与石守信的发育轨迹高度相似:初事郭威,“性纯谨,甚亲任之”,是郭威的亲信部下,曾跟随郭威讨伐河中李守贞。 柴荣即位后,参与“高平之战”,因功升禁军中级将领(铁骑都虞侯)。有一次,柴荣亲试禁军将领武艺,王审琦表现出色,连发连中,得到柴荣的特殊嘉奖。 柴荣初征淮南时,王审琦与郭令图攻打舒州。舒州久攻未下,王审琦挑选精锐骑兵攻城,“一夕拔之”,随后郭令图进驻舒州,而王审琦则转攻黄州。 几天后,南唐反攻,郭令图兵败,放弃舒州。王审琦听说后,立刻挑选精锐轻骑兵,人衔枚、马裹蹄,连夜偷袭,成功夺回舒州。再次获得柴荣的特殊嘉奖。 随后,王审琦由西线支援中路主线,辅助赵匡胤取得“紫金山战役”的胜利;随后又跟随主力部队一路向东,在濠州之战中,王审琦率领数千敢死队攻克水寨、夺取濠州月城,濠州遂降;又进攻楚州,预判了敌人的预判,提前设伏,成功击毙数千人、俘虏五千余人。 之后又跟随北伐,在“北定三关”中颇立功勋。 猛的一批。 柴宗训即位后,累功升殿前都虞侯。 “陈桥兵变”中,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殿前都虞侯王审琦统帅汴州卫戍部队,可以说是后周最后的守门员,是柴宗训最后的护城河。 而他们俩却都是赵匡胤的亲信,史籍记载:“守信、审琦皆素归心匡胤者”。早就穿一条裤子了,特别是王审琦,在宋朝建立后,赵匡胤曾亲口说:“审琦,朕布衣之交也。” “陈桥兵变”发生的当晚,赵匡胤集团就派遣衙队军使郭延赟连夜驰赴汴州,通知石守信、王审琦,“虎虎虎”。 这里又有一个小细节值得推敲,按照史籍记载,当天晚上,赵匡胤独自喝酒,酒醉高卧,啥都不知道,赵普、赵光义与诸将商议后,未等请示赵匡胤,就派郭延赟回汴州沟通联络,然后次日黎明发动兵变。 首先,他们怎么确信赵匡胤会乖乖就范?万一他誓死不从,非要当周室的忠臣怎么办? 其次,兵变还没发生,就通知后方做好接应工作,万一石守信、王审琦告密怎么办? 所以说,这仍然可以视作赵匡胤集团“长久密谋”的另一个间接证据。赵匡胤集团早就经过了精心的策划,陈桥驿的赵普、楚昭辅、王彦升等人,汴州城的石守信、王审琦等人,都是值得信任的同志,都是“自己人”,甚至可能经过了多次演练,就等正式上映了。 四,黑脸打手 “陈桥兵变”虽然是一次改朝换代的非法兵变,但一直很少存在负面的、质疑的声音,长久以来都是好评如潮,其中点赞最多的一条评论就是“兵不血刃”。自古以来,兵变很多,导致改朝换代的兵变也不在少数,但基本都是伴随血雨腥风,充斥着杀戮,唯独赵匡胤的“陈桥兵变”被誉为“不流血的政变”,时间短——满打满算不到两天,过程温和——兵不血刃、市不易肆。 如果从改朝换代的一般代价来看,“陈桥兵变”的确值得大书特书,但是严格来讲,也并非“兵不血刃”,真的有人为此付出了生命代价。在赵匡胤等主演们慈祥的笑容背后,也有部分配角默默承担了黑脸打手的戏份。 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罗彦瑰、王彦升同志上台谢幕: 1,“从龙专业户”罗彦瑰 罗彦瑰,“官二代”出身,他的父亲在后晋时担任沁州刺史。因父亲的关系,罗彦瑰入职中央禁军。 “晋辽大战”时,石重贵驾临澶州,需要传令兵往返于澶州、魏州之间,然而当时这段路上充斥着契丹骑兵,递送情报的传令兵成为高危职业,几乎是九死一生,没有快递小哥敢接这个单。这时候,罗彦瑰主动请缨,人衔枚、马裹蹄,趁夜疾驰,如期往返,成功递送了情报,深得石重贵器重,将其提拔为兴顺指挥使。 契丹灭晋,入主汴州后,提拔罗彦瑰为护圣指挥使,然后被裹挟北返,在去往幽州的路上,罗彦瑰刚刚走到魏州地面,就听说刘知远在河东挑梁扛把子的消息,于是率领所部连夜西逃,投奔河东太原府,刘知远大为高兴(汉祖嘉之),等刘知远入主汴州后,立即提拔他为护圣指挥使(此前是契丹伪命)。 后周郭威时,被卷入“二王之诛”,被划为“王峻同党”,遭贬官外放。 柴荣即位后,重新将他召回禁军,改马步军都军头,后隶属向训所部,参与“秦、凤战争”,因功升散指挥都虞侯。 虽然史籍没有给出罗彦瑰与赵匡胤的交集,但我们仍可以寻找出些许蛛丝马迹: 罗彦瑰是一个比较善于钻营的人,或者说善于“从龙”。 起初,在后晋时并未知名,为了得到皇帝的赏识,自告奋勇,接下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由此获得了皇帝的赏识; 后汉建立之初,就非常明智地投奔刘知远,得到了刘知远的肯定; 后周建立之初,卷进“二王之诛”,被认为是王峻同党。王峻、王殷,是辅佐郭威建国称帝的两大元勋,因有不臣之心且权势过大,终遭郭威猜忌,从而被诛杀。无风不起浪,罗彦瑰偏偏被划为“王峻同党”,说明当时罗彦瑰应该与王峻有着较为亲密的私人关系。换句话说,如果王峻成功推翻郭威的话,那么罗彦瑰仍然是“开国元勋”。 而在赵匡胤的“陈桥兵变”中,罗彦瑰无疑又是赵匡胤的心腹爪牙。 当时,赵匡胤面见宰相范质等人,装腔作势地向宰相们哭诉自己的身不由己,宰相范质、王溥不知所措,这时候,罗彦瑰手握利刃,凶神恶煞地恐吓范质、王溥,赵匡胤连忙喝叱罗彦瑰不得对宰相无礼。 面对主子的严厉喝叱,罗彦瑰不仅没有收手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恨不得将范质、王溥等人一刀毙命,而赵匡胤的劝阻也只是停留在嘴上。 于是,范质等人被迫就范,向赵匡胤俯首称臣。 罗彦瑰哪儿来的胆子违抗赵匡胤的命令?其实罗彦瑰不仅没有违背赵匡胤的“命令”,反而十分忠诚地服从了赵匡胤的命令。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完美地在宰相面前唱了出双簧。 罗彦瑰瞠目瞪眼,凶相毕露,但毕竟只是威逼恐吓,没有真的见血。真正让这场兵变流血的,是另一位双簧表演艺术家——王彦升。 第849章 演员的自我修养4 1,“王剑儿”王彦升 王彦升生于蜀地,是前蜀公民,后唐灭前蜀,王彦升移民中原。此人“性残忍多力”,社会狠人,善于使剑,人送外号“王剑儿”。 移民中原后,投靠在当红宦官孟汉琼帐下。孟汉琼把他推荐给明宗李嗣源。从明宗开始,一直到后晋末年的“晋辽大战”期间,王彦升的人生履历出现了一段空白。不过我们可以帮他补全: 王彦升是得到了宦官孟汉琼的推荐,才进入中央禁军序列,所以他的仕途跟孟汉琼的命运紧密呼应。 在明宗李嗣源末期,发生了一次未遂的宫廷政变,即“李从荣谋反案”,孟汉琼起初是侍奉李从荣的宦官,而在李从荣发动宫廷政变时,孟汉琼果断站队李嗣源,率先起兵攻打李从荣,为平定叛乱立下首功。 紧接着,孟汉琼就奉命迎请李从厚,辅佐李从厚即位。也就是说,至李从厚即位时,孟汉琼成为了皇帝身边最宠信的心腹宦官,“闵帝嗣位,尤恃恩宠,期月之内,累加开府仪同三司、骠骑大将军”。 然而好景不长,李从厚刚即位没多久,潞王李从珂就在凤翔扯旗造反。李从厚急忙派孟汉琼去魏州打前站,准备暂避魏州,东山再起。想不到孟汉琼故技重施,像抛弃李从荣一样抛弃了李从厚,果断潜归李从珂。 正当孟汉琼以为李从珂会对他感恩戴德,推他为开国元勋时,李从珂却报以“呵呵”冷笑,随后便将其就地处决。 李从珂入京后,下诏谴责“结党兴兵、离间君臣、几乎亡国”的反革命集团,将兵变夺权的黑锅甩给他们,而这个反革命集团的核心骨干成员,就是朱弘昭、冯赟、孟汉琼三人。 宦官孟汉琼很会钻营,李嗣源在位时,努力结交王德妃(王淑妃、花见羞),并结交当朝权贵,力舔储君李从荣,而当李从荣犯下致命错误(逼宫)时,又第一时间倒戈相向,改换门庭,力舔李从厚;随后,又结交权倾朝野的朱弘昭、冯赟;而在李从厚失势时,又果断地抛弃李从厚,改舔李从珂…… 这个八面玲珑的宦官最终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回头再看被孟汉琼举荐的王彦升,他在明宗时得到举荐,在那短短的几年内,也许真的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小日子过得还不错,并且在明宗驾崩、闵帝登基的两三个月内,随着孟汉琼的如日中天,王彦升也步入了人生巅峰。 然而随着孟汉琼被新皇帝李从珂定性为反革命集团领袖,王彦升受他牵连也在所难免。所以直至石敬瑭建立后晋,王彦升这段时间内的履历几乎是空白。 应该庆幸的是李从珂为了获取广泛支持,在即位时表示“只诛首恶,余皆不问”,没有将政治斗争扩大化,王彦升等“孟汉琼党羽”没有遭到血腥清洗,但免职罢官、退居二线、靠边儿站是不用怀疑的。 直到“晋辽大战”时,石重贵御驾亲征,抵达澶州,然后招募勇士去魏州传递消息,除了上文提到的急于立功的罗彦瑰之外,渴望翻身的王彦升同样主动请缨,把此战当做人生的一次豪赌。 他俩成功了,冒着生命危险,完成了这次逆袭。王彦升被提拔为护圣指挥使。 后周时,王彦升跟随向训攻打北汉,立功,升为都虞侯;在“三征淮南”和北定三关中累立功勋,升散员都指挥使。 经过简单梳理,我们不难看出罗彦瑰、王彦升的相似之处:都曾当过向训的部下;都有历史污点,罗彦瑰坐“王峻同党”,王彦升坐“孟汉琼党羽”。 “陈桥兵变”中,王彦升充当了开路先锋,率先驰入汴州,帮赵匡胤干了一件龌龊而艰巨的任务——清理路障。 当时,事先得到通知的石守信、王审琦做内应,打开城门,迎接变军入城。据记载,有位禁军高级将领听闻前线部队有变、回京夺权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组织反抗。而他还未等召唤部下,就迎头撞见了疾驰而来的王彦升。情急之下,该高级将领扭头就跑,跑回家中躲避,王彦升则死死咬住不放,率领骑兵冲入他家,二话不说,屠灭满门。 “王彦升策马逐之,通驰入其第,未及阖门,为彦升所害,妻子皆死。” 赵匡胤在接受推戴的时候,曾与部将约法三章,明确了纪律,其中第二条就是不得杀害朝中的文武百官,违令者杀无赦! 所以对于王彦升违背军令的“专杀”行为,赵匡胤非常愤怒,给予了王彦升最为严厉的惩罚,“下不为例!” 有人说赵匡胤是因为开国之初,普天同庆,所以没有诛杀王彦升,也算是“大赦天下”了,并且王彦升在宋朝始终没有做到节度使这个位置,就因为赵匡胤怒其专杀…… 乍一听,还真像人话。 王彦升的确终其一生也没能坐上节度使之位,但其原因绝对不是史书上说的“怒其专杀”,这是他的功劳,不是过错。关于他“终身不受节钺”的说法,我们还要来全面分析: 首先,聪明的史官偷换概念,“终身不受节钺”与“终身不受宠”是两个概念,史官故意混淆,“太祖以其夺杀韩通,终身不受节钺”,在前面别有用心地加了一句“太祖以其夺杀韩通”,前有因,后有果,暗示“终身不受节钺”是对他的惩罚,这才造成了我们的这层误解。 大宋朝建立后,王彦升先拜恩州团练使、领铁骑左厢都指挥使,之后又升为防御使,与节度使只有一步之遥。他之前只是赵匡胤手下的一名没有实权的禁军中级将领、小跟班,大宋开国后让他成为封疆大吏,坐镇帝国西陲,对于王彦升来说,这已经是祖坟冒青烟的天大好事了,还要啥自行车? 其次,赵匡胤后来确实对王彦升产生了一定的反感和厌恶,但不是因“夺杀”,而是“敲诈”。 开国之初,赵匡胤给刽子手王彦升安排了一个非常得心应手的工作——京城巡检,负责首都的安保工作。 某日半夜时分,值夜班的王彦升忽然到访宰相王溥家,王溥“惊悸而出”。当时的政治环境极为敏感,新王朝的忠实走狗、冷血刽子手王彦升突然半夜造访前朝旧臣、刀架脖子才俯首称臣的王溥家中,这让王溥怎能不怕? 等把王彦升请到堂上,分宾主落了座,王溥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只见王彦升解释道:“相爷莫怕,今晚值班太过劳累,就想在您这儿蹭顿夜宵,歇歇脚而已。” 之后,王彦升多次给出暗示,意在索取贿赂,而王溥则揣着明白装糊涂,愣是陪着他喝了一整晚的酒。天亮之后,王彦升恨恨而退,王溥则向赵匡胤提交了一份密奏,将昨夜之事如实汇报。 赵匡胤在开国之初照例要做政治维稳工作,对非嫡系的文武百官,要尽量展示出新朝廷的宽大包容,抚慰各方势力,特别是王溥这类前朝德高望重的老臣,更需得到安抚。 京城巡检,保安大队长的干活,居然敢明目张胆地敲诈帝国宰相,简直岂有此理,往小里说,是王彦升本人品行恶劣、恃功自傲,目无王法,往大里说,是赵匡胤集团对后周旧臣的蔑视和排挤,这是相当严肃的政治问题。如果不加以严惩,势必会让王溥等前朝勋贵人人自危。 所以,赵匡胤非常恼怒,当即将王彦升贬官外放,由恩州团练使贬为唐州刺史,贬出京城。 注意,王彦升不久之后又从刺史升到了防御使。所以说王彦升虽然没有成为节度使,但赵匡胤对他真的是照顾有加,仁至义尽了。 最后,我们回头来看王彦升“专杀”的作案细节,发现他的行为具有相当明确的目的性,目标非常精准,只杀这个人,绝不牵连无辜。 这个人犯了什么罪?只不过是在路边相遇,王彦升就要追到他家里,杀他全家。 其他将领,除了石守信、王审琦等我方公开的地下工作者之外,朝中文武百官多了去了,王彦升怎么不杀?宰相范质、王溥也非我方参演人员,王彦升为何不杀?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王彦升在来汴州之前,就已经得到了一份秘密名单,上面写着这位将领的名字,有更高层人士秘密授意王彦升,务必要第一时间诛杀此人。 那么这位被杀的高级官员是谁,为什么赵匡胤集团必须第一时间予以肉体消灭? 此人正是在“高平之战”、“三征淮南”、“北定三关”中屡立战功的悍将、郭威嫡系、禁军体系中唯一能制衡赵匡胤的人——韩通。 第850章 最后的屏障(上) 【最后的屏障】 1,“韩瞠眼”韩通 韩通生于河东太原,十几岁就应征入伍,以勇力闻名。刘知远在太原扛把子的时候,将勇悍的韩通置于帐下。从讨杜重威有功,累功升迁,到刘承佑即位时,韩通升为奉国指挥使。 郭威久闻韩通大名,征讨河中李守贞时,点名要求韩通随从,韩通果然立下先登之功,升奉国都虞侯。 郭威赴镇魏州的时候,又表奏朝廷,点名要求韩通做魏州马步军都校,从此,韩通成为郭威的心腹,辅佐郭威建国称帝。 在征讨兖州慕容彦超、河东刘崇的时候,韩通都立下战功,累功升曹州节度使、检校太保。 柴荣即位后,韩通参与建设了“李晏口——胡卢河”水长城项目,击退契丹有功;随后又参与了“秦、凤战争”,升侍卫马步军都虞侯。 “三征淮南”时,韩通被任命为“在京内外都巡检”、“权点检侍卫司”,也就是说,把看家护院的重任交给韩通。 北定三关时,韩通与高怀德、张令铎为先锋军,先赴沧州,为大军开凿水路。随后又被任命为陆路都部署,为大军打通了瀛州、莫州的道路。兴筑霸州(益津关)的时候,韩通是工程总指挥。 柴荣班师后,给韩通加宰相衔(以为检校太尉、同平章事),充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 在最重要的“三征淮南”中,韩通的功勋及其容易被忽略,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才是柴荣最信任的将领之一。韩通虽然没有随军征战淮南,却肩负着汴州的防卫工作,柴荣把帝国首都交给他。 显然,赵匡胤集团没能拉他下水。 据记载,韩通性格刚猛但脑子缺根弦(性刚而寡谋),并且口无遮拦,性格暴躁爱发脾气,一言不合就瞪眼骂街,人送外号“韩瞠眼”。 更关键的是,他与赵匡胤的关系很一般。据记载,韩通曾与赵匡胤同掌宫中宿卫,为平级同事,但是“军政多决于通”,韩通比较强势,赵匡胤隐忍示弱。两人尿不到一个壶里。 韩通的儿子却很有智谋,只不过身体不好,是个病秧子,还是个罗锅腰(幼病伛),人送外号“橐驼儿”。 史籍记载,韩通的这个儿子“见太祖有人望,常劝通早为之所,通不听”。 又是一个关键的间接证据。这句话的意思是,韩通的这个儿子也发觉了赵匡胤集团的苗头,于是劝韩通加入他们,但韩通不听。 字数很短,但信息量很大。 首先,连韩通的儿子都能看出赵匡胤“有人望”,说明赵匡胤集团的秘密运作由来已久,这是“长久密谋”的又一个间接证据; 其次,韩通的儿子劝他加入赵匡胤集团,但他不听。这就是韩通必死的原因,他明确拒绝赵匡胤集团的拉拢,旗帜鲜明地站在对立面。 宰相范质、王溥也反对赵匡胤,但他们没有兵权,只是提笔写文章的老书生,所以让罗彦瑰等武夫吓唬吓唬就可以了;但一直为后周看家护院的悍将韩通就不行了,他有兵权,而且专业守塔三十年,在汴州城防系统内的关系盘根错节,更与赵匡胤关系不睦,所以必须第一时间予以肉体消灭。 赵匡胤对于韩通的死表现出了惋惜,诏赠中书令,厚葬。 赵匡胤的惋惜也许是发自内心的,而且还夹杂着一丝愧疚。后来一次,赵匡胤到开宝寺游玩,猛然发现墙壁上悬挂着韩通父子的画像,大为惊骇,急忙命人撤去。 2,“世宗遗恨”之王着 王着,后汉时进士及第,性格豁达,但无城府。郭威赴镇魏州时,柴荣听说了王着的大名,于是将他召为幕僚,王着也因此见到了郭威,广受郭威和柴荣的好评。特别是柴荣,一直拿他当自己的心腹幕僚,始终带在身边。 柴荣即位后,王着官拜度支员外郎,又充翰林学士。据记载,柴荣把王着视为嫡系心腹忠臣,把他叫到后宫,让皇子们出拜,只呼其“学士”而不直呼姓名,多次要拜他当宰相,甚至要求将“王着当宰相”写进遗诏。 然而即便如此,王着始终未能当上宰相,这是为什么呢? 不怪天,不怪地,就怪王着不争气。 王着性格洒脱,不拘小节,尤其喜欢酗酒,嗜酒如命。文人嗜酒,不算稀奇,但王着酒后经常失态,比如,喝醉了之后就去洗头房、足疗大保健、灯红酒绿逛夜店……宰相范质等人用了句文雅的说法——“嗜酒失检”。 柴荣多次表示要让王着当宰相,但大臣们始终以他“嗜酒失检”为由劝阻。堂堂帝国宰相,一天到晚喝得东倒西歪,不是做大保健,就是在去做大保健的路上,成何体统! 柴荣临终时,召范质等人入宫托孤。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柴荣对托孤重臣们说道:“王着藩邸故人,朕若不起,当相之。” 意思是说王着是我的嫡系心腹,如果我死了,你们一定要让他当宰相!后半句柴荣不方便说,我们帮他说出来:王着是个值得信任的同志,忠于柴氏,如果他当了宰相,就不会有叛乱之人。 关于柴荣托孤,可谓是众说纷纭、迷雾重重,其中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就是:究竟哪些人是托孤重臣?柴荣晏驾的时候,谁在现场? 《资治通鉴》:“……召范质等入受顾命。” 《宋史》:“太祖(赵匡胤)与范质入受顾命。” 显然,宰相范质是现场亲历者之一,关键就在于这个“等”包不包括赵匡胤。 随后的记载更加模糊,《资治通鉴》说几人出来后,“相谓曰”,王着这人嗜酒如命,酒后失态,岂能当宰相?嘘——别给别人说啊,就咱几个知道就行,烂在肚子里(慎勿泄此言)! 相谓,谁跟谁说的?不清楚。 而《宋史》的记载则更加模糊,“(王着为相)世宗崩乃止”。柴荣驾崩之后,这事儿就没人再提起。 我们可以大胆地猜想,如果赵匡胤也在现场,那么很有可能是赵匡胤怂恿范质,私自篡改遗诏,把“王着当宰相”这条删去;如果赵匡胤不在现场,或是范质的自作主张,那么就更能解释范质听闻“陈桥兵变”后的反应了,后文会提及。 我们再看一个小细节:宋朝建立后,赵匡胤给王着加中书舍人、知贡举,一直很优待。但某次,王着醉酒之后嚎啕大哭,遂遭人诬陷,说他是“思念世宗”,上纲上线,往死路上逼他,赵匡胤却并未追究;后来又有一次,王着在宫中值夜班,醉酒后竟然强闯寝宫,这一次,真把赵匡胤惹怒了,于是“发起宿醉倡家之过”,然后贬官。 注意,赵匡胤“发起宿醉倡家之过”。首先,王着同志确实有不检点的黑历史;其次,他的这些把柄被赵匡胤掌握着。 有此两点,再来回头联想一下世宗托孤的时候,简直细思极恐。 王着有才学,且忠于柴氏,是柴氏江山的大护法,所以……有异志的人必须要推翻世宗的遗诏,坚决不能让王着当宰相。 赵匡胤掌握着王着的某些不堪入耳、难以启齿的黑材料,于是在范质等正人君子面前稍加鼓动的话……这种垃圾也配当宰相?! 王着同志虽然好酒好色好酒色,但他真的很有才学,虽然终身未能拜相,却一直在北宋做着翰林学士、知制诰、知贡举,期间虽有被罢官,但也很快就得到重新启用,开宝二年(969)突然猝死,年仅42岁,后人们都说他这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 第851章 最后的屏障(下) 1,“世宗遗恨”之李涛 柴荣曾经问兵部尚书张昭,朝中谁可当宰相。 张昭,原名张昭远,后为避刘知远的讳,止称张昭。他的爷爷张楚平是寿张县令,工作勤恳、任劳任怨,颇得政声,朝廷予以嘉奖、升迁,在赶赴长安接受升迁的时候,赶上黄巢之乱,从此下落不明;父亲张直,人民教师。 张昭自幼聪慧,饱读诗书,颇有才气,“庄宗入魏”,河朔地区的编外才子们纷纷前往求职,张昭亦跟随这波求职潮来到魏州,携带着自己的作品拜访了魏州市长张宪,张宪看罢,拍案叫绝,相见恨晚,当即把他用作幕僚。 在“明宗入魏”时,张昭劝张宪拥护李嗣源,张宪却感念李存勖的知遇之恩,对李存勖不离不弃,张昭大哭,辞别了张宪,后来张宪果然被卷进政治斗争而遭到清洗,及时更换门庭的张昭则得以重用。 张昭历事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其中最主要的工作是史馆编修,代表作为《同光实录》、《纪年表》、《庄宗实录》、《武皇以来功臣列传》、《明宗实录》、《周祖实录》,还为李从厚、李从珂、刘承佑撰写实录……而他在史学界最大的贡献,或者说最着名的作品,则是他参与编写了《旧唐书》。 在柴荣时期,张昭还跨界编写了一本军事题材作品,兵书——《制旨兵法》。这部兵书受到了柴荣的大加赞扬,有人甚至认为柴荣之所以能够所向披靡,就跟这本兵书有一定关系。 张昭同样是“四朝老臣”,柴荣相当尊重他,所以在为择相而纠结时,就向他老人家请教。 张昭说了一个名字,却让柴荣“愕然”。因为张昭推荐的是李涛。 李涛,也是位“刘皇叔”式的人物,据说是唐敬宗之后。朱温篡唐后,李涛的父亲担心朱温会对李唐宗室斩尽杀绝,于是举家搬迁,逃进了湖南,到了马殷的地界。李涛的一个堂兄在朱温手下做事,将李涛父子的行踪出卖,朱温下诏将其召回京师,授予李涛河阳县令。 后唐明宗时,李涛逐渐步入中央,并且得到一个平步青云的好机会——成为储君的东宫嫡系,只不过,这个储君是李从厚。 后晋时,李涛成为史馆修撰,并在两场大乱中友情客串: 一场是“张从宾作乱”,当时“治愈大师”张全义的儿子张继祚党附张从宾叛乱,石敬瑭打算族灭张氏,李涛力陈张全义之功勋,终于保全了张氏一族,只杀张继祚一家; 一场是张彦泽作乱,这个稍后会介绍。 后汉建立后,李涛官拜翰林学士,随后便升为宰相。 后周建立后,李涛被迫退居二线,靠边儿站,此君在后周一直抬不起头来,郭威和柴荣都不待见他。 李涛为何在后周混不下去?这就跟那场“萧墙之祸”有很大的关系,李涛选错了边儿、站错了队。 当时,杨邠、史弘肇、郭威等武将集团威胁到了皇权,刘承佑只能寄希望于“舅族群小”,用李邺等人予以反制,两大集团争权夺利,暗流涌动。在这关键时刻,李涛上疏刘承佑,建议把杨邠、史弘肇等人外放,并把朝廷大权交给苏逢吉、苏禹珪等文官集团,借以回收中央大权。 史书说苏逢吉与李涛的私人关系很好,苏逢吉才是这件事的主谋。 杨邠等听到风声后,立刻跑到太后面前哭诉,最终,太后出面制止,怒斥李涛离间君臣,随后将李涛罢相,勒令回家面壁思过。 虽然杨邠等武将集团有惊无险地过了这一关,但最终还是在“萧墙之祸”中惨遭团灭,领兵在外的郭威成了唯一的幸存者。如果当时刘承佑采纳了李涛的建议,那么郭威等人将会死得更快更全更干爽。 这就是郭威和柴荣对李涛颇为反感的原因。 柴荣向张昭询问宰相的人选,张昭首推李涛,令柴荣颇为不悦,阴着脸,用了六个字来形容李涛:“轻薄无大臣体”。 柴荣为什么会这么说? 史籍说李涛“性滑稽,善谐谑”,“为人不拘礼法”,“多谑浪,无长幼礼”。 李涛有个弟弟叫李浣,兄弟俩都是以文采着称。李浣娶了一个大龄剩女——礼部尚书窦宁固的女儿,“年甲稍高”,据说年龄比李涛还要大。婚礼当天,按照礼法,李浣应该领着新婚妻子参拜哥哥李涛。 新娘刚要下拜,李涛抢先一步,先给新娘磕了一个。 李浣当时就惊呆了,惊叫道:“大哥,你疯了?新媳妇参拜大伯哥,岂有回礼的(大哥风狂耶?新妇参阿伯,岂有答礼仪)!” 李涛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嬉皮笑脸地说道:“我不风,只将谓是亲家母。”意思是,我还以为是你丈母娘来了呢。讽刺新娘年龄太大。 把李浣气得够呛(浣且渐且怒)。 人家新媳妇只能是带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毕竟是部级干部(尚书)的千金大小姐。等都入座后,窦大小姐再次起身下拜,大户人家的小姐,知道规矩。 李涛双手交叉在胸前,又说了句俏皮话,“惭无窦建,缪作梁山,喏喏喏!” 这是歇后语的一种,前半句说的是窦建德(隋末唐初割据群雄之一),后半句说的是梁山伯,各隐去人名的最后一个字,李涛玩了一把文字游戏,他这句话的意思是“惭愧无德,不配做伯”。 李浣差点儿没气死。而吃瓜群众则笑喷了(时闻者莫不绝倒)。 “凡涛于闺门之内,不存礼法也如此”,跟弟媳还这么没正行。所以史书说柴荣因此很反感李涛,并且坚决不让他当宰相。 爱开玩笑,很过分吗?总比“宿醉倡家”的王着要好一些。所以什么轻薄谐谑都是场面话,实际原因就是李涛在后汉时站在了郭威、柴荣的对立面,险些置他们于死地。 张昭明白柴荣的痛点,不能拆台,只能给领导搭台阶,“陛下所责者细行也,臣所举者大节也。”抛开细枝末节,咱直奔主题,咱选的是宰相,关乎帝国兴衰,要抓大放小,谁还没点儿缺点呢? 随后,张昭更是直戳柴荣肺腑: “后晋高祖时,张彦泽虐杀下属张式,李涛多次上疏恳请诛杀张彦泽,强调张彦泽必定会是国患,石敬瑭没有听他的话,结果呢?晋辽大战中,张彦泽勇当带路党,引导契丹大军攻陷汴州,使后晋灭亡; 后汉末年,李涛又上疏恳请解除太祖的兵权,这个就不用多讲了。总之,国家危难尚未形成之时,李涛就能预见到,此真宰相器也!所以,臣当然首推李涛当宰相。” 任凭张昭苦口婆心,柴荣就是不为所动,也不愿再跟张昭多废话,撂下一句“甭管怎么说,李涛决不能进中书”就走了。 如果李涛真的当了宰相,也许就会有第三个精准预言——赵匡胤夺权。 只可惜,柴荣终因放不下私人恩怨,至死不让李涛当宰相。 2,“欠世宗一死”范质 范质是位“官二代”,父亲范守遇是郑州防御判官,9岁能作文,13岁就能收徒讲授《尚书》,后唐明宗时进士及第;后晋时被宰相桑维翰相中,提拔为自己的幕僚,后为翰林学士、知制诰;石重贵的“十五将御辽”诏书就出自范质之手;后汉时的诏书几乎全部出自范质,被郭威赞为“宰相器也”;郭威称帝后,果真提拔他当宰相。 前文已有详述,在此一笔带过。 柴荣驾崩当天,急召范质托孤;柴宗训即位,加开府仪同三司,封萧国公。 赵匡胤返回汴州时,范质和王溥刚参加完早朝,正在单位食堂吃早餐(方就食阁中),忽然听到了赵匡胤兵变回城的消息。 “质下殿执溥手曰:‘仓促遣将,吾辈之罪也。’爪入溥手几出血。溥噤不能对。” 范质紧紧抓着王溥的手,悔恨地说“仓促遣将,是我们铸成的大错”。恐怕不仅仅是不辨真伪、仓促遣将的问题。把赵普推荐给赵匡胤的,是他;受赵匡胤怂恿,篡改世宗遗旨,不让王着当宰相的,还是他。 如今,前因后果一股脑地浮现在眼前,残酷的现实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范质悔恨至极,激动不已,抓王溥的那只手用力过猛,手指甲都掐进了王溥的肉里,以至于流血。而王溥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魂飞魄散,说不出话来。 随后,凶神恶煞的禁军将士们就把范质、王溥推推搡搡地带到赵匡胤面前。 赵匡胤一把鼻涕一把泪(呜咽流涕),说自己深受世宗厚恩,不敢辜负,只是遭遇兵变,他们非逼着我走到这一步,你说,这可咋整? 这时候,罗彦瑰手按佩剑,厉声说道:“我辈无主,今日须得天子!”赵匡胤连忙喝叱,不得无礼于宰相。赵匡胤越是怒斥,罗彦瑰等将士就越上脸。 “质等相顾不知所为,王溥降阶先拜,质不得已亦拜。” 赵匡胤称帝后,对范质保持了最大的敬仰,多次号召朝臣向范质同志学习,亲口誉之“真宰相也”。 大宋建立的第四年(964),范质病逝。赵匡胤等人纷纷表示了惋惜,给予了他很高的评价,然而赵光义却对范质留下了一句流传千古的评语——“但欠世宗一死,为可惜尔”。 前文已经分析过赵匡胤集团为“陈桥兵变”所做的种种努力,或者说阴谋,总之,不能识破并阻止赵匡胤篡权,不能算范质的过错,这口锅实在太沉重,而且宋朝人为了维护赵匡胤的光辉形象,也不愿过多渲染范质的无力和赵家班的巨大能量。因此,赵光义的讽刺挖苦尤为一针见血。 你无力阻止赵氏登基,但你可以宁死不屈、殉周啊。 “欠世宗一死”成了名臣范质挥之不去的人生污点。 第852章 翊戴功勋 【翊戴功勋】 上文,我们简单梳理了“陈桥兵变”大戏的台前幕后、主要演职人员,仍有一个千古谜题尚未揭晓,那就是在陈桥驿,究竟是哪些人给赵匡胤黄袍加身? 权威史籍对此可谓是讳莫如深,几乎找不到任何直接证据。不过我们仍然可以通过间接证据来试着还原推测: 韩重赟,“宋初,以翊戴功……” 张光翰、赵彦徽:“……嘉其翊戴功也……”,“太祖以兄事之(赵彦徽)”。 大宋建立后,赵匡胤首先重赏“翊戴功勋”,也就是把他扶上皇位的元勋功臣,他们分别是:石守信、高怀德、张令铎、王审琦、张光翰、赵彦徽,以及“等等”。于是,有人称他们为“翊戴六功臣”,更有人直接说在陈桥驿给赵匡胤黄袍加身的,就是这六人,这种说法显然是不准确的,因为石守信、王审琦当时在汴州城,是内应。 还有人抬出了《宋史》,说在“列传”中,前七卷照例是后妃、宗室等皇亲国戚的列传,第八卷则是开国三宰相——范质、王溥、魏仁浦的列传,而第九卷就是石守信、王审琦、高怀德、韩重赟(附张光翰、赵彦徽)、张令铎、罗彦瑰、王彦升的列传,所以这几位“开国重臣”中,刨除内应石守信、王审琦之外,其余几位就是给赵匡胤披黄袍的。 这么说好像也有一定的道理,特别是罗彦瑰、王彦升的表现,可谓忠诚如狗。但别急下结论,请把这一卷看完,在这一卷的末尾,照例是史官的小结: “石守信而下,皆显德旧臣,太祖开怀信任,获其忠力。” ——这些人全是后周时期赵匡胤的同事、战友,赵匡胤同志赢得了他们的支持。史官们把拉帮结派、小集团政治说得那么清新脱俗。关键是下一句, “一日以黄袍之喻,使自解其兵柄,以保其富贵,以遗其子孙……” ——破案了,之所以把他们这几位编入同一卷,是因为他们几人参演了另一出大戏,“杯酒释兵权”。 时至今日,我们也不必纠结把黄袍披在赵匡胤身上的那个人具体是谁了,总之,在赵匡胤的长期经营下,在后周已经形成了一个以赵匡胤为核心的政治集团,他们几乎掌握了帝国最精锐的武装力量——中央禁军。 回顾一下这个集团的骨干成员: 赵匡胤,殿前都点检; 慕容延钊,殿前副都点检; 石守信,殿前都指挥使; 王审琦,殿前都虞侯; 韩令坤,侍卫马步军都虞侯; 高怀德,侍卫马军都指挥使; 张令铎,侍卫步军都指挥使…… 历代皇帝都具备“左右互搏”的天赋,在禁军的设置方面,也不会让一家独大,比如我们熟悉的唐末禁军,分左、右神策军,地方藩镇也会设置左、右某某军,让他们相互牵制。在后周时,郭威进行禁军体制改革,同样并列设置殿前司、侍卫司两个相对独立的禁军指挥机构。 殿前司的最高长官就是“殿前都点检”,而侍卫司的最高长官为“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 此前的殿前都点检是张永德,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是李重进。 柴荣驾崩前,将张永德踢出核心权力圈,以赵匡胤代之; 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进,虽然不是赵匡胤集团成员,但他当时已经被柴荣外放到了淮南,远水不解近渴,大宋建立后,他的确发起了“反宋复周”运动,这是后话。 而第一时间遭肉体消灭的韩通,则是侍卫司的二把手,时任侍卫马步军副都指挥使。看到这里,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赵匡胤要第一时间杀死韩通了。 在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以下,掌握侍卫司兵权的第二梯队,就是“侍卫马步军都虞侯”,然后是“侍卫马军都指挥使”、“侍卫步军都指挥使”。 再看上表,一目了然,赵匡胤几乎统一了整个中央禁军。其中,石守信、王审琦负责在汴州城内接应,慕容延钊、韩令坤则在外围警戒,高怀德、张令铎等人在陈桥驿配合演戏…… 皇帝,七岁小屁孩儿;太后,28岁小寡妇。整个汴州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是“自己人”,赵匡胤摇身一变,驾坐金銮,纵享丝滑。 这就是“陈桥兵变”的全部真相。 很多人都相信,早在郭威“澶州兵变”的时候,赵匡胤就是群演之一,他的“陈桥兵变”完美致敬了“澶州兵变”,只不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陈桥兵变”的准备更充分。 赵匡胤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完成改朝换代,相比于朱温的封王、加九锡、三禅三辞等等繁文缛节,郭威是开了倍速,而赵匡胤则是直接把进度条拖到最后一秒。 秒禅。 第853章 赵宋王朝 【赵宋王朝】 赵匡胤趁后周主少国疑,兵变夺权,整个过程如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丝滑顺畅,却也带来另一个严肃的政治问题——国号叫什么? 朱温等人因循守旧,要效仿古人,所以在篡位前,总会先加天下兵马大元帅,再封王爵,加九锡……所以他们建立的新王朝就以他们的封号为国号,朱温在前朝是“梁王”,所以建立大梁,又比如淮南杨渭(杨行密次子)袭吴王,所以建立“大吴”(南吴)。 赵匡胤在后周的爵位是“开国侯”,离着“王”还有十万八千里。 除了前朝爵位,还可以效仿“刘皇叔”,翻开史书找祖宗,比如李唐宗室的徐知诰,建立“大唐”(南唐),再比如大周姬室之远裔的郭威,建立“大周”(后周)。 赵匡胤没有给自己认祖宗,而是别出心裁,另辟蹊径——以节度州为名。赵匡胤除了是殿前都点检,还兼领宋州归德军节度使,于是便定国号为“宋”。 当然,后人调侃,说“宋”的意思就是在军事上“送”,在外交上“怂”。其实这也是对大宋朝的一个误解,后人只记得靖康之耻,只记得在对辽、对金、对西夏、对蒙古人的作战中,宋朝屡屡失利,却不知道宋朝基本完成了祖国的统一,而且在对外战争中,也并非都像在北宋末年那样又怂又送,否则,它也不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长寿的王朝。 赵匡胤同志,祖籍是河北涿郡,他爷爷的爷爷赵朓,在唐朝时历永清县、文安县、幽都县的县令,在县高官任上奋斗终生;他爷爷的爸爸赵珽,历藩镇从事;他的爷爷赵敬,则在市高官(刺史)的工作岗位上发光发热;到了他的爸爸赵弘殷这一代,赵家班终于开了挂。 赵弘殷“少骁勇,善骑射”,效力于镇州王镕。梁晋沿河对峙时,李存勖命令王镕送成德军精锐部队支援前线,于是赵弘殷便奉王镕之命率领五百精锐骑兵支援前线,并在随后的对梁作战中表现突出,受到了李存勖的喜爱,随后便被李存勖留在了身边,安置在禁军中。 后汉时,赵弘殷参与了讨伐凤翔王景崇的战斗,激战中,赵弘殷的左眼中箭,激活他夏侯惇技能,“气弥盛,奋击大败之”,以功升为护圣都指挥使,成为禁军高级将领;后周时跟随世宗征淮,所至皆立功,累官检校司徒,赐爵天水县男,男爵大人。 赵弘殷有五个儿子,分别是赵匡济、赵匡胤、赵匡义、赵匡美、赵匡赞(与赵延寿之子重名)。其中长子匡济和幼子匡赞早亡。 如今赵匡胤同志走上了皇帝的工作岗位,照例要宣讲一期《走近科学》: 1,出生异象 后唐天成二年(927),赵匡胤生于洛阳夹马营,当他出生的时候,产房里“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而这位新生婴儿“体有金色,三日不变”,活脱脱一个奥斯卡小金人。等他稍微长大之后,“容貌雄伟,器度豁如”,凡是见过他的,都说这孩子日后必将大有作为。 2,金刚护体 赵匡胤天赋秉异、骨骼惊奇,学啥都像开了挂一般,快如闪电稳如老狗(学骑射,辄出人上)……总之,伟大光荣正确的太祖爷、启运立极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赵匡胤同志,是人类高质量男性,学霸只是起步价。 有一天,赵匡胤试骑一匹未经驯化的烈马,年少轻狂的他为了展示自己高超的驯马技术,没有给烈马佩戴嚼口和络头。 “看我秀翻全场。” 赵匡胤揪住烈马的脖鬃,飞身骑跨在马背上。烈马当即暴怒,撒腿狂奔。老话说骑虎难下,这时候的赵匡胤才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候,骑马也难下,飞驰中的他终于有了一丝恐惧,后悔不该如此鲁莽。 为了不摔下来,赵匡胤只能两腿夹紧马肚子,双手死死抓着马脖鬃,可越是这样,就越会激怒烈马,烈马跑得也就越快,形势也就越危险。 就在这关键时刻,烈马跑上城门楼的斜道。说时迟,那时快,赵匡胤的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门框上,“砰——咣当——”眨眼工夫,赵匡胤从马背上摔落在地。 据当时的目击者回忆,脑袋以那种速度撞上门框,好比以卵击石,“人以为首必碎”。都不是撞破的问题,是撞碎,还“必碎”。 结果,赵匡胤慢慢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满血满buff原地复活,一个百米冲刺,竟然又追上了那匹烈马,然后又一翻身,重新跳到马背上,“小样,我还收拾不了你?” 事后人们发现,赵匡胤居然毫发未伤,人皆谓之奇。 3,捕雀躲劫 赵匡胤曾与铁哥们儿韩令坤在一间土屋内赌博,赌博貌似是一项多人娱乐游戏,参与的人员越多越有趣,故而人们经常聚众赌博,而只有两人的话,就略显枯燥乏味,赵匡胤赌了一会儿,就心不在焉,提不起精神。 忽然,赵匡胤注意到门外有几只雀,相斗于户外,这倒引起了赵匡胤的兴趣,于是便叫着韩令坤一起捕捉雀鸟。男人至死是少年。 两人刚刚走出那间屋子,就听“哗啦”一声,那间土屋因年久失修而自行倒塌。如果两人此刻继续留在屋中,难逃被活埋的命运。 4,老僧劝北 据说,赵匡胤年轻时无所事事,是一位社会闲散人员,无业游民,某日借住在襄阳僧寺内,那里有位能掐会算(善术数)的老僧,对赵匡胤说:“我送你一份大礼。听我的,往北走,你的人生会大有不同!” 没多久,北面果然发生了一件大事,河中李守贞叛乱,郭威奉命平叛。赵匡胤随即投军入伍,成为郭威的部下。 那么问题来了,老僧说“北往则有遇矣”,万一赵匡胤投到李守贞帐下呢…… 自从追随了郭威之后,赵匡胤的人生果然就开了挂。 5,方面大耳贼 赵匡胤称帝后,曾对身边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之所以能当皇帝,绝对是天意,因为柴荣最担心下属造反,所以见到方面大耳有帝王之相的,就必定找茬杀了他,而我——竟然活到了最后。 第854章 泽潞之战1 【泽潞之战】 赵匡胤控制了中央禁军,从而顺利地登上皇位。但新兴的大宋王朝仍然面临着内忧外患,赵匡胤不敢掉以轻心。 外患主要来自于契丹,目前也只有契丹有能力与中原对线打团,不过大辽国自太宗耶律德光之后,就缺乏南下的内驱力,特别是现在——辽穆宗耶律璟时期,契丹基本处于半瘫痪状态,关于这个奇葩契丹主,后文还会详述。 内忧则就更好理解了,赵匡胤是通过军事政变上台的,且主要是依靠中央禁军势力,地方藩镇势力的态度成为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如果地方藩镇势力乖乖向赵匡胤俯首称臣,承认大宋的合法地位,那么皆大欢喜。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两种选择: 拉帮结派,割据独立;勾结外援,推翻中原。 这些做法在五代时期屡见不鲜,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 因此,在赵匡胤上台后,除了厚赏“翊戴功臣”,便一门心思地安抚地方势力。其中,以符彦卿、王景、李彝殷为重中之重,以他们三人领衔,“余领节镇者并进爵”。 这三人为什么是诸藩的领头羊?因为当时符彦卿坐镇魏州,王景坐镇秦州,李彝殷坐镇夏州,是中原王朝北、西北、西南的三大重镇,换句话说,他们如果造反的话,让大宋朝付出的成本最高,所以才要优先照顾。 早在柴荣时期,就已经通过一系列的政治、军事、经济等改革,有效扭转了中央与地方的实力对比,这也是掌握了中央禁军的赵匡胤可以在一天之内改天换日的原因。地方藩镇的势力得到了有效遏制,在这种情况下,还会有地方势力奋起挑战中央的权威吗? 有。 第一个公开反宋的,是潞州昭义军节度使李筠。 后唐明宗时,以皇子李从荣判六军诸卫,确立了李从荣储君的地位。李从荣于是招募勇士,组建自己的嫡系武装力量。这一天,有一位四肢发达的大汉自带弓矢登门,毛遂自荐。李从荣便让身边侍卫们试一试他带来的弓,结果发现此弓有超百斤之力,没有一人能拉开。而这位大汉却能轻松拉满,并且接连命中目标,有力度、有精度。李从荣立刻将其留在身边,这位大汉就是年轻时的李筠,当年他的名字叫李荣,柴荣即位后才因避讳改叫李筠。 李从荣发动“天津桥政变”时,李筠作为贴身护卫寸步不离,并接连射杀十余人,后来发现苗头不对,弃马而逃,成功躲过一劫。 作为“李从荣余党”,李筠只能躲躲藏藏,惶惶不可终日。幸亏李从珂及时在凤翔起兵,才使得“李从荣谋反案”被迅速翻篇儿,李筠也迎来了出头之日,应募到了李从珂的禁军序列中。 契丹灭后晋时,赵延寿久闻李筠的大名,于是将他召至麾下。随后就是耶律德光病死在杀胡林,“祖孙争权”、“横渡之约”,契丹内部爆发了空前激烈的派系斗争,在此期间,赵延寿也在镇州遭到囚禁。 李筠联合了一批被裹挟北返的后晋将领,相约以钟声为号,在镇州发动了兵变,驱逐了契丹守将,取得了镇州控制权,然后拥戴冯道为首领,遭到婉拒后,又转而拥戴白再荣为留后。 事后,李筠光速向刘知远称臣,并派儿子去京师当人质,受到了刘知远的高度赞扬。但是,由于工作上的失误,刘知远误将捡鱼儿的白再荣当成了镇州兵变的首功,于是授予白再荣镇州留后,而只授予李筠博州刺史。这令李筠相当不平衡。 郭威坐镇魏州时,将李筠表奏到自己麾下,李筠从此成为郭威的嫡系亲信,与另一位亲信郭崇威一起辅佐郭威,在郭威称帝后,李筠终于跻身藩镇朋友圈,成为节度使。 “二王之诛”、征讨兖州慕容彦超,李筠皆有立功,讨平兖州后,郭威任命李筠为潞州昭义军节度使,以其为“创业功臣”,累加检校太傅、同平章事。 “高平之战”初,北汉气势汹汹地扑向潞州,李筠首战不利,助长了敌人的嚣张气焰。在随后的反击战中,李筠将功折罪,与张永德一起支援符彦卿,击退契丹援军。 在随后的“三征淮南”中,李筠一直为后周王朝扼守着潞州,数次击退北汉的试探,又主动出击,深入北汉腹地打砸抢烧,占领了辽州,为后周开疆拓土。 然而柴荣却对李筠相当不满意,或者说相当不信任。 李筠属于先帝郭威嫡系,又身居重镇、握有重兵,这就足够让柴荣寝食难安了,而李筠也确实不太把柴荣放在眼里,恃功自傲,做了一些比较出格的事情,比如“擅用征赋”、“颇集亡命”、“以私忿囚监军使”等等。 就上述这三条,用政治的眼光来看,正好触及到了经济、军事等敏感领域,而且条条都是死刑起步。 “世宗心不能堪,但诏责而已”,短短几个字,我们已经能够感受到柴荣的愤怒和无奈,当时正在用兵于江淮,对于潞州李筠,只能隐忍不发。 柴宗训即位后,李筠又派遣部队进入北汉境内打砸抢烧,掳掠而还。 赵匡胤称帝后,给李筠加兼中书令,遣使安抚,希望他能认可新兴的大宋政权。 李筠已经在潞州坐镇八年多,根深蒂固,“恃勇专恣”,“阴为跋扈之计”,他早就有了割据称雄甚至问鼎汴州的异志,没想到赵匡胤捷足先登。 所以在接到诏书后,李筠的第一反应就是拒诏,旗帜鲜明地表达了与国贼赵匡胤势不两立的态度,吓得左右随从苦口婆心,好一通劝导,才让李筠硬着头皮、昧着良心,十分勉强地接受了赵匡胤的诏书。 从后唐明宗时就充当起了群演的角色,一直到了此时此刻,李筠才真正走上历史舞台的正中,也是从这一刻开始,我们才看清了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全貌,观其所作所为,也就不难理解后人对他的负面评价了。 李筠心不甘、情不愿地下跪接旨,“貌犹不恭”,而李筠接下来的迷之操作,更是令人大呼看不懂: 接旨完毕,照例设宴款待送诏书的使者,宴会刚刚开始,李筠就取来了郭威的画像,悬挂在厅堂正中央,然后面对先帝尊容号啕痛哭。 最怕空气突然凝固。 李筠的宾客幕僚们被这一幕吓坏了,急忙对使者解释说李筠喝多了,耍酒疯呢,绝对不是出于真心。 使者也担心会被李筠祭旗,于是就坡下驴,既然喝多了,那就改天再聚。赶紧催马上路,返回汴州。 上文我们简单梳理了李筠的人生轨迹,不难发现他充满坎坷的前半生,造物主似乎是有意戏弄他,接连给他安排了数个贵人,然而每次都在临门一脚的时候跑偏,险些跟着贵人当跪人。 第一个贵人是皇太子李从荣,如果李从荣能忍住性子,再多等两天的话,那么李筠将做为天子的嫡系亲信,出将入相,却梦碎“天津桥之变”; 第二个贵人是李从珂,把李筠从“天津桥之变”的泥潭再度拉回云端,只是平台的寿命太短,随石敬瑭太原起兵、李从珂自焚而中止; 第三个贵人是赵延寿,作为“李从珂余孽”,李筠在后晋的境遇可想而知,不过他的威名还是获得了同事们的认可,比如赵延寿,又把李筠从低估拉入上流社会,只不过是契丹“跪族”; 第四个贵人是刘知远,李筠终于买入了皇帝的原始股,但“后汉股份有限公司”却在分红方面显示出了财会制度的混乱,把李筠的功劳算在了别人头上,这让股东李筠非常郁闷; 第五个贵人是郭威,直到这时,李筠才遇到了真正的贵人。郭威带着李筠脱离了苦海,一步步走上人生巅峰。 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李筠对郭威怀有深厚的、诚挚的感情,应该不是刻意表演,而是真情流露,所以在亡国宴上,李筠悬挂出的是太祖郭威的画像,而不是柴荣的画像。 于私来说,李筠的做法是发自肺腑,但于公来说,李筠的做法简直就是引火烧身。 先是在跪接诏书时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情愿,后在宴会上公开悬挂、哭拜前朝太祖画像,这是极其严重的政治事件,严重到后果不堪设想,如果设想,那么起步价是灭九族。 哭拜郭威事件很快就上了热搜,地球人都知道了,比如北汉。 第855章 泽潞之战2 潞州,是中原势力与河东势力激情碰撞的火花,是战略主动权的象征。潞州李筠的反宋行为很快引起了北汉刘承钧的注意,刘承钧派人送来蜡丸书,要拉他下水,一起加入“反中原联盟”,为构建“大契丹共荣圈”添砖添瓦。 如果潞州被拉下水,那么从地图上看,“大契丹共荣圈”这个国际反宋势力将对中原政权形成恐怖的绞肉机态势: 幽云十六州以北,由契丹直接控制,如一块而巨石,压得中原人喘不过气来;北汉政权则盘踞在太行山以西,大约是今天的山西省北部,成为契丹南下中原的桥头堡;而潞州则恰恰是阻断契丹借道河东染指中原的屏障,潞州一旦被疏通,那么理论上,契丹的兵锋已经出现在了黄河北岸,而对岸就是中原的心脏地带——洛阳,从洛阳往西走,是长安,往东走就是汴州。 面对刘承佑的勾引,李筠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毕竟自己势单力孤,如果有组织愿意收留的话,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李筠的儿子李守节却极力劝阻,“泣谏”而不听。 李筠不厚道的一面也在此时展现地淋漓尽致,他一方面积极密谋反宋,一方面却又将北汉的蜡丸书上奏给朝廷,以表忠心,麻痹朝廷。 赵匡胤于是给他写信安抚,并要提拔他的儿子李守节为皇城使。 截止到目前,李筠虽然屡次踩政治红线,但毕竟没有实锤的证据,而且还主动上缴了敌人引诱离间的密信,披着忠臣的外衣。 这就是赵匡胤最棘手的难题,如果出重拳打击,那么自己“证据不足”,会被指责猜忌老臣,使得其余封疆大吏们人人自危,其结果就是一个李筠倒下去了,千万个李筠站起来了,他们前赴后继地投入到谋反的事业中去,这是赵匡胤最不愿看到的; 而如果承认了李筠的忠心,不对潞州采取有效行动,必然会养虎成患。 所以赵匡胤要做的,就是对李筠进行公开的试探,一句话:“李筠,我x你仙人!给句痛快话,造反不造反?” 提拔对方的儿子或兄弟来京师任职,就是常规套路。如果对方拒绝了这项殊荣,那就等于宣告造反,朝廷就师出有名,打你个抗旨不遵;如果接受,那么朝廷就掌握了一名人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他的谋反进程,让他投鼠忌器。 李筠没有政治家的头脑,却在狠毒方面不输任何政治家,为了造反事业,他不惜死一个儿子,同时,他也需要在朝廷中安插一个眼线,于是顺水推舟,把儿子送到了京城。 李守节的到来使赵匡胤“投石问路”的计策告吹,被李筠反将一军,相当被动。李守节不仅可以成为李筠在京师的眼线,他“皇城使”的职位更是对赵匡胤的人身安全构成了直接威胁,赵匡胤要想除掉李筠,就必须先除掉这颗定时炸弹。 赵匡胤的智囊团立刻献上新的计谋:赵匡胤召李守节入宫,刚一见面,未等李守节施礼,赵匡胤先向他毕恭毕敬地施礼,说道:“太子爷,哪阵香风把您吹来了?” 把人家孩子吓得,急忙“扑通”跪倒,拿脑袋撞地(守节矍然,头击地),说道:“陛下何出此言?必是有人离间我父子!” 赵匡胤像一位慈祥的老大爷,微笑着把李守节搀扶起来,和蔼地说道:“我听说你多次劝谏你的父亲悬崖勒马,但他执拗不听,这次派你深入虎穴,实际是想借我的刀来杀你呀。你如此忠孝,我岂忍心杀你?这样,我放你回去,你帮我捎一封书信,再劝劝他。” 在这封书信中,赵匡胤说得很直白露骨,“我未为天子时,任自为之,既为天子,独不能臣我耶?” 大意是孤儿寡母的后周王朝是一块儿肥肉,谁抢到算谁的,“陈桥兵变”之前,你也可以来个“潞州兵变”呀,我也没拦着你呀,你能向姓郭的姓柴的称臣,为什么就不能向姓赵的称臣呢? 这话是相当掏心窝子了,甚至不该从赵匡胤嘴里说出来。 李守节拜谢而去,中了赵匡胤的计。因为从他接过书信的那一瞬间,就等于承认了李筠有谋反之意,“此必有馋人间臣父也”的说法不攻自破。 如此一来,赵匡胤就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可以师出有名了。 李守节还是图样图森破了,没有识破这位慈祥大叔的险恶用意,没能当场据理力争,竟然驰归潞州,继续劝谏父亲李筠。 李筠真恨不得一巴掌踹死他,“你若死在汴州,全天下都会骂赵匡胤;你回了潞州,全天下都会骂我!” 一不做,二不休,李筠当即找来幕僚,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题材是檄文,以反宋、反赵匡胤为主题,要求“辞多不逊”,骂死他丫的! 潞州官宣造反。 李筠的幕僚闾丘仲卿献计献策,认为李筠势单力孤,即便与北汉结援,也难与大宋相抗衡,所以正确的反宋姿势应该是向西发展,控制怀州、孟州、洛阳等,以一记右勾拳迂回汴州,积蓄力量,循序渐进,千万不要直接南下泽州与大宋正面硬刚。 然而李筠却不以为然,“吾周朝宿将,与世宗义同昆弟,禁卫皆旧人,闻吾之来,必倒戈归我”,他认为自己德高望重,对自己的人缘信心爆棚,似乎只要自己振臂一呼,中原王朝就改姓李了。同时,他对自己的军事实力也有着迷之自信,“况有儋珪枪、拨汗马,何忧天下哉?” 儋珪,李筠手下一员猛将,善使枪,骁勇无敌;拨汗马,是李筠的坐骑,日驰七百里。 一员猛将、一匹宝马,对战争的作用不能说是杯水车薪,那起码也是沧海一粟,李筠显然没读过三国,不知道拥有吕布和赤兔马的董卓的悲惨下场。 李筠不是李从珂,赵匡胤更不是李从厚。李筠在战争开始之前就已经败了,注定无法复刻李从珂的凤翔起兵。 官宣造反后,李筠逮捕了监军周光逊等人,然后派精锐部队闪击泽州,成功将其攻克,诛杀泽州刺史张福,随后派亲信牙将刘继冲(又作刘忠)、幕僚孙孚押解着周光逊等人前往北汉,汇报自己起兵的情况,向北汉称臣,寻求北汉的援助。 见李筠已经纳了投名状,北汉刘承钧非常高兴,表示热烈欢迎李筠同志加入“大契丹共荣圈”,并表示自己愿意去契丹搬请救兵,辽、汉、潞联军南下,灭了大宋。 刘继冲赶紧叫停,转述了李筠的意思,咱们汉人的事情还是由汉人来解决,北汉出兵即可,千万不要联合契丹人! 李筠叮嘱北汉不要联合契丹,主要有着以下几方面的考虑: 首先,李筠存在着严重的战略误判,认为自己会一呼百应,像李从珂那样,被敌人山呼万岁,抬入汴州,扶上龙椅; 其次,李筠对自己的军事实力有着严重误判,他的确有多年的对辽实战经验,近几年更是与北汉多次兵戎相见,作战经验丰富。但他与辽国的对抗大多是边境冲突的级别,是娱乐局,不是排位、巅峰;而他与北汉近期的所谓“作战”,则是偷野、烧村,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领着军队对北汉百姓打砸抢烧,日常虐菜。 再次,李筠不仅勾结了北汉,还勾结了扬州的李重进,相约南北夹攻。 总之,李筠认为自己一举推翻大宋,不能说是十拿九稳,那起码也是板儿上钉钉。 所以最后一个顾虑、也是最根本的顾虑,就是担心胜利果实被契丹抢走,自己不愿为契丹火中取栗。这一点与刘崇在“高平之战”中禁止契丹兵参战的想法不谋而合。 听到李筠如此胸有成竹,刘承钧更是喜不自禁,当即调发全国精锐,兵出团柏谷,南下泽潞会师。 刘承钧御驾亲征,在汾水河畔大宴群臣,北汉群臣纷纷畅想入主中原之后的美好生活,唯独他的智囊赵华对此表示了担忧,说李筠这家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起兵过于鲁莽草率,恐怕难以成事,劝刘承钧要谨慎。 赵华的劝告被淹没在喧闹喜庆中。 第856章 泽潞之战3——太平驿会盟 【太平驿会盟】 刘承钧率领数千北汉军队行至太平驿(潞州西北八十里),李筠在此恭候多时。然而这次激动人心的太平驿会盟却并未取得令双方都满意的结果,双方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首先感到不满的是李筠。 据记载,刘承钧兴致勃勃地带来了北汉的全部精锐,然而李筠看到之后,心中是五味杂陈,因为这支部队的精锐程度实在是惊天地、泣鬼神,丐帮看了也只能默默流泪,一种忆苦思甜的既视感油然而生。 领略了北汉的“全国精锐”后,李筠无比后悔,痛恨自己没有做好前期调研,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委身于丐帮帮主呢。 “筠见北汉主仪卫寡弱,内甚悔之”——《续资治通鉴》 “见钧兵卫寡弱,甚悔之”——《宋史》 “筠见帝仪卫不备,非如王者,心甚悔”——《十国春秋》 简言之,相亲失败。去掉美颜滤镜后的刘承钧,令李筠倍感失望,后悔不迭。于是,李筠也做出了一件让刘承钧恶心不已的事,故意破坏“汉潞联盟”的内部团结,为将来的离婚分家做好铺垫。 其实对于这次相亲,刘承钧在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比较满意的,因为李筠恭候在路边,以人臣礼觐见。刘承钧当场赐予李筠“赞拜不名”的特权,赐马三百匹,并加封其为西平王(一说是陇西郡王),位在宰相卫融之上,宠遇无比。 此刻的刘承钧还沉浸在多收了一位小弟的喜悦中,没有觉察到李筠的表情正在悄悄起变化,直到正式会晤。 按照惯例,作为“叛徒”的李筠,需要发表一下获奖感言,一来是洗白自己“叛徒”的骂名,二来是拍新主子的马屁,说一些诸如大宋王朝如何如何腐朽没落,如何如何欺压猜忌前朝勋贵的我,我又是如何如何被逼无奈,才弃暗投明,巴拉巴拉。 然而李筠却一反常态,力陈后周太祖郭威同志对自己的恩情,说自己之所以要与大宋为敌,就是要恢复周室,为此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巴拉巴拉,哭得稀里哗啦。 刘承钧的脸色先是惊愕,随后就变成了愤怒。 北汉与后周是有世仇的,后汉隐帝刘承佑杀了郭威、柴荣的全家,郭威兵变逼死刘承佑,然后又骗杀刘赟,从而逼反了河东刘崇,催生出了北汉政权,而被郭威杀死的刘赟,正是刘崇的儿子、刘承钧的哥哥;“刘皇叔”慕容彦超是刘承钧的叔叔,也是死于郭威之手。 北汉与后周是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互杀全家的亲密关系。而李筠一口一个“不忍负周恩”、“受郭威大恩,愿以死报答”,令刘承钧极为不悦。 一个是关了美颜的翻车网红,一个是盛赞自己前任的伪钢铁直男,“太平驿相亲”成了相亲综艺的爆款文案。 双方的会晤终于以不欢而散为收场。虽然不欢,但毕竟要以大局为重,“汉潞联盟”勉强苟存。 李筠临走的时候,刘承钧派自己的亲信——宣徽使卢赞,做李筠的监军,控制李筠的武装,这让李筠更加愤愤不平。老子根本没看上你,你却要收缴我的工资卡,还要在房产证上添加你的名字? 所以在随后的工作中,李筠故意不配和卢赞。卢赞找他商议公事,李筠闭目养神,装聋作哑、扮瞎演傻,仿佛卢赞根本不存在一样,气得卢赞甩袖而出,随后汇报给刘承钧。 刘承钧急忙派宰相卫融前去调解。 李筠把儿子李守节留在潞州看家,自己则率领三万大军继续南下。 “汉潞联盟”自一开始就出现了严重的裂隙,再来看赵匡胤方面的应对。 李筠官宣造反后,赵匡胤召开御前会议,商讨对策。枢密使吴延祚为赵匡胤定下“速战速决”的战略思想和“围点打援”的战术理念。 吴延祚指出,潞州一带地势险要,且依托太行山之险峻,易守难攻,如果敌人坚守不出,恐怕我们经年累月未必能攻下,那时,如果北汉、契丹联合响应,那么对我们将极为不利;不过,李筠这人寡谋少智,只要我们快速出兵,作势北上,那么他一定会放弃坚守,率领大部队来与我们打团,如此,则正中我们的围点打援之计,他就像离开山林庇护的野兽、脱离河水的鱼,一击可擒! 按照吴延祚的设计,大宋的反击必须要同时具备两个字:快,狠。快到让李筠没时间思考,狠到让李筠自乱阵脚。 赵匡胤深以为然,于是派遣亲信大将石守信、高怀德率领精锐禁军做先锋军,临行时,赵匡胤给出最高指示:急行军,扼守关隘险要,李筠若突破太行山南下,你们就给我提头来见! 赵匡胤让二人拼命据守的,就是“太行八陉”之一的天井关,位于泽州以南,是南北进出太行山的咽喉要道。李筠控制了泽州,如果再通过了天井关,就等于出现在了黄河北岸,过了河就是洛阳。所以赵匡胤要求石守信、高怀德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李筠的势力跨越太行山。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匡胤召见三司使张美,让他负责粮草的供应。张美汇报了一条出人意料的好消息,说怀州刺史马令琮,早就看出李筠有不臣之心,于是秘密地储备了大量粮草,就等着王师北伐的时候用。 想到领导前面,做到领导前面。赵匡胤非常高兴,立即宣布马令琮同志连升三级,由刺史升团练使。宰相范质急忙补充一句,说升官可以,但别挪动地方,军需供馈还要他出力呢。于是,赵匡胤将怀州升格为团练州,以马令琮原地升怀州团练使。 随后,赵匡胤再派慕容延钊、王全斌率军兵出澶州、相州,从太行山以东向西进发,与石守信、高怀德会师;又将洺州由团练州升格为防御州,以洺州防御使郭进为西山巡检,负责防御北汉的突袭。 洺州,原东昭义军治下,与潞州西昭义军隔太行山而邻居。 兵贵神速,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泽州、潞州一带展开军事行动;要御驾亲征,以泰山压顶之势给泽、潞施加巨大的军事压力。这样,才会引诱头脑简单而又刚愎自用的李筠主动出击,引蛇出洞,围点打援。 双方前锋部队在泽州外围遭遇。潞州兵惊呼宋兵是神兵天降,果然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石守信、高怀德初战告捷。 在吴延祚的“快、狠”两字诀指导下,宋军没有时间享受胜利的喜悦,他们不会给李筠任何喘息的机会。 赵匡胤下令“诸道进讨”,乘胜利之威,缩小泽州包围圈,为李筠布置口袋阵。随后,赵匡胤下诏御驾亲征,以枢密使吴延祚为汴州留守,皇弟赵光义为大内都点检,大将韩令坤率兵驻守河阳(黄河南岸,与泽州战场隔河相望),韩令坤在此驻守,进可支援前线,退可为赵匡胤殿后。 宋军以泰山压顶、巨石拍卵之势出现在泽州战场,李筠果然顿失方寸,不听劝告,率领三万大军跟宋军在野外打团,不出所料,三万潞州兵溃不成军,李筠狼狈逃入泽州城。 此一战,李筠的主力消耗殆尽,赶来支援的北汉援军也几乎被团灭,数千北汉兵投降,北汉任命的河阳节度使范守图被生擒,监军卢赞被击毙。 宋军将投降的北汉士兵全部诛杀,随后乘胜包围泽州。 泽、潞战场位于太行山脚下,地势险峻,多崎岖山路,赵匡胤在来的时候,亲自搬砖(太祖先于马上负数石),随行人员于是争先恐后地搬砖,一天之内,原本“此路不通”的山路立刻变成了高速公路。 李筠龟入泽州的同时,府州折德扆奏报攻克北汉据点,斩首五百人;李筠的部将王延鲁、王全德率领所部兵马成建制投降。李筠的形势岌岌可危,非常不容乐观,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固守泽州,期盼契丹爸爸的支援。 第857章 泽潞之战4 赵匡胤抵达泽州城外,指挥强攻,却一连十几天没有任何进展。于是向禁军将领马全义询问破敌之策。 马全义是位文武双全的人才,15岁就效力于范延光,范延光谋反后,石敬瑭率军征讨,马全义主动投降归顺,石敬瑭把他安置在禁军,当时的禁军基本是养老专用岗,马全义郁郁不得志,“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遂遁去)。 到了后汉时候,终于有一位大boss认可了他的才华,把他召至帐下,委以重任,这位boss是河中节度使李守贞。 悲剧了。 李守贞也走上了造反的不归路,当郭威前来征讨的时候,马全义决意当一回愚忠分子,不再像抛弃范延光那样抛弃李守贞,于是,马全义率领敢死队屡屡重创郭威,让郭威吃尽了苦头。与此同时,马全义还为李守贞出谋划策,屡屡献计。 然而李守贞“贪而无谋,性多忌克”,总能避开所有正确答案。 当城池被攻克的时候,马全义改名换姓,乔装改扮,又跑了。 郭威称帝后,以柴荣坐镇澶州,换了新马甲的马全义前往澶州投奔柴荣。当马全义跟随柴荣入朝觐见的时候,郭威一眼就认出了企图蒙混过关的他。郭威雄才大略,胸襟宽阔,把马全义提拔为禁军中级将领,还特别嘱咐柴荣,说此人忠于所事,又文武双全,当年在河中的时候,没少让我受挫,你一定要重用他! 此时的禁军已经不再是养老闲职,郭威在世时,就已经开始布局“强中央、弱地方”的大战略了,只不过郭威在位时间太短,他的事业要由柴荣发扬光大。 柴荣同样非常欣赏马全义,即位之后立即予以进一步提拔。随后的“高平之战”、“三征淮南”中,马全义累功升至殿前指挥使、右番都虞侯。 如今,泽州这根硬骨头横亘在眼前,赵匡胤忽然想起来这位老部下,于是向他征求意见。 马全义的意思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字——干! 马全义说李筠困守孤城,如果我们集中全部力量急攻,就可以取胜,如果瞻前顾后、不肯放开手脚,那么势必会拖入消耗战,夜长梦多,对我军不利。 赵匡胤满意的点点头,“跟我想的一样。”随即下令,全军进攻! 强攻城池是个九死一生的活儿,谁愿当炮灰呢? 大领导都找你谈话了,也问出正确答案了,下面的工作还用大领导点名吗?马全义自告奋勇,率领数十人的敢死队,强登城墙。在登上城头的一刹那,一支飞矢将马全义的胳膊射穿,贯穿伤,顿时鲜血如注。马全义咬牙抽出箭矢,继续向前砍杀,越战越勇,赵匡胤更是率领亲卫军做后援,宋军士气大振,一举攻克泽州城。 就在城池陷落的前一天,李筠的爱妾刘氏,忽然问他城中有多少匹马。李筠纳闷,反问道你一个妇道人家,问这个干什么? 刘氏说咱们孤城被围,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如果能凑出几百匹良马,带着你的心腹将士突围而出,回潞州坚守,等待北汉、契丹的支援,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留在泽州只能坐以待毙。 刘氏仿佛开了上帝视角,所言极是。 李筠也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于是找来心腹,算了一算,高兴地发现自己尚有良马千余匹!于是,李筠下达了整场战争中唯一正确的命令:今晚就突围! 他的一位狗头军师听说后,立刻对他密言道:“今天早晨开晨会的时候,您还带领大家喊口号,说要齐心协力,坚守泽州。怎么刚半天就变卦了?再说了,万一你刚刚出城,手下将士就把你劫持了,然后转送给宋军报功请赏怎么办?大王,您可要慎重啊!” “你说的也有道理!”李筠陷入了迷茫,犯了选择困难症。就在这犹豫不决中,渡过了纠结的一夜。 天亮后,李筠再也不用纠结了,因为城池被攻克了,除了自杀,他别无选择。 李筠选择了一个非常传统、非常流行的归宿——自焚。像无数失败的藩镇一样,在城池被攻陷的时刻,投火赴死。 当他起兵时,他认为自己会致敬李从珂……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了,李从珂在火光中向他招手。 在即将投火时,爱妾刘氏满眼泪水地站在李筠身边,她没有指责李筠为什么不听自己的话,而是表示要与他一同投火,以免被俘受辱。 这是霸王别姬的理想版本。当时刘氏已经身怀有孕,李筠不忍心让她赴死,下令让她苟且偷生。刘氏洒泪而去,李筠仰天长叹,随后毅然决然跳入火海。 后来,李筠的儿子李守节辗转赎回了刘氏,几个月后,刘氏果然生下一个男孩,十年后,李守节病逝,年仅33岁,他没有子嗣,于是就让这位刘氏所生的弟弟来当自己的继承人。这是后话。 历史对李筠的评价保持了相当大的客观,虽然他是大宋朝首个反革命分子,虽然他头脑简单,但他仍然存在一些优点,比如“事母甚孝”。据记载,李筠性格残暴,每当他发怒要杀人的时候,他的母亲就会在后堂呼喊他,而他一旦听见母亲叫自己,就会立刻快步跑过去,等他跑到跟前,母亲对他说,“我听说你又要杀人了,你能饶了那人吗?不为别的,我这是帮你积德”,然后李筠就会将那人赦免释放。 按照之前总结过的规律,一般来说,凡是提到某人孝顺父母的,一般都是好人,反之则是坏人。但是李筠同时具备了孝顺和“坏人”的标签,史官为此略动一番小脑筋,让我们翻开《宋史》,一窥古人的智慧:换个位置。把李筠的“事母甚孝”放在其传记的末尾,而不是像好人那样放在开头。 宋军收复了泽州,生擒了北汉的宰相卫融。 卫融被押到赵匡胤面前,赵匡胤满面怒容,厉声诘责道:“你为什么要教唆刘承钧帮助李筠来背叛我?” 卫融接下来的一番话差点儿把赵匡胤气得脑梗发作: “犬吠非其主,臣四十口受刘氏丰衣美食,不忍背之;陛下纵不杀臣,臣亦不为陛下用,终当间道走河东尔。” 赵匡胤感受到了钢铁直男的暴击。 首先,卫融对自己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没有丝毫的掩饰和辩解,还引用“吠非其主”的典故来表达自己对刘承钧的一片赤诚; 其次,卫融明确表示了自己宁死不降的气节。如同关二爷附体,身在曹营心在汉,即便曹丞相给二爷加官进爵、美女金银,二爷还是会封金挂印、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回到刘皇叔身边。 赵匡胤大怒,命左右侍卫用大铁锤击打卫融的脑袋。侍卫们早就得到了暗语指示,没有将其一锤爆头,而是将其打成残血。 卫融被打得血流满面,不仅没有求饶屈服,反而大呼:“大丈夫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臣今死得其所!” 赵匡胤感叹一声,“真乃忠臣也!”随即下令停止行刑,请来最好的医生为他疗伤,又赐给他袭衣、金带、鞍勒、名马等物,希望他能回心转意,为大宋效力。 然而卫融言行如一,铁了心要学关二爷。 赵匡胤便给刘承钧写信,说希望交换战俘,用卫融交换我方的周光逊等人。周光逊,原为潞州监军,李筠造反的时候,将其绑赴太原,纳作投名状。 赵匡胤的善意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刘承钧的任何回复。于是,赵匡胤给卫融赐官太府卿,赏赐汴州豪宅一座,后又改司农卿,继而出任陈、舒、黄知州。开宝六年(973),卫融病逝。 宋师攻克泽州后,宣布免除泽州今年的租税,收葬双方阵亡的将士遗骸,随后就将战线向北推,开始攻击潞州。 留守潞州的是李筠之子李守节,他原本就非常反对李筠谋反,如今潞州的武装力量消亡殆尽,主谋李筠畏罪自杀,王师又兵临城下,李守节哪里还有不投降的道理? 李守节主动归降,潞州和平解放。赵匡胤赦免了李守节,然后将单州升格为团练州,以李守节为单州团练使。 在举国欢庆的时候,前宰相李毂病逝,半病半吓。 此君在前文多有介绍,后唐时就已经出道,后周时得到郭威的重用,被提拔为宰相,历事太祖、世宗。世宗征淮之初就以宰相李毂挂帅,结果李毂没能深入学习、深刻领悟、贯彻落实柴荣同志“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铁血精神,行事过于保守,因而遭到罢黜,遂被逐渐边缘化。 后来李毂罹患“风痹”,请了长长的病假,之后又多次上疏请求退休,柴荣优诏不准,后来病得实在太厉害,柴荣就特准他每月只上一天班,并且是乘坐肩舆在便殿见柴荣一面。每个月总有一天要来打卡。 柴宗训即位后,李毂坚请回洛阳养老,朝廷这才同意。 造化弄人,李毂这么一走,终于“晚节不保”。 其实也没啥,就是从汴州往洛阳走的半路途中,有位节度使是李毂老先生的迷弟、脑残粉,敬重他是当朝名相(柴荣末年曾仿照唐朝的“绘像凌烟阁”,在宫中兴建功臣阁,李毂、王朴、郑仁诲等名臣荣获绘像功臣阁之殊荣),就送给他一点小礼物,以表敬重之意。 这点小礼物是五十万钱以及其他器物。五十万钱是个什么概念?李毂离开汴州的时候,朝廷为了感激他这些年的贡献和付出,特意一次性支付其养老退休金三十万钱,所以这五十万除了涉嫌受贿,还踩了僭越的红线。 李毂将这点小意思全单照收,盘算着等几天自己撒手西去之后,能给子孙多留些家产,结果就是这五十万钱,要了他的老命。因为这位脑残粉就是潞州昭义军节度使李筠。 李筠叛乱的消息传来,李毂惊惧过度,忧愤中与世长辞,享年58岁,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第858章 泽潞余波 【泽、潞余波】 这次“泽、潞战争”非常短暂,前后不到两个月,战场主要在泽州、潞州一带,即西昭义地区,但是这次战争依然对时局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我们将对比柴荣的“高平之战”,简述各方影响。 一,宋 1,满意的答卷 毫无疑问,一场大胜仗,使赵匡胤个人威望得到了充分肯定和进一步提升。 赵匡胤依靠中央禁军的支持,秒篡上位,文官集团和地方藩镇势力对赵匡胤的态度究竟如何,还有待考验。 比如中书舍人赵行逢,就是典型反面案例。在赵匡胤亲征时,赵行逢畏惧不前,诈称扭伤了脚,在怀州逗留,逃避扈从,首鼠两端;当赵匡胤凯旋后,赵行逢又装病在家,请求居家办公。 赵匡胤大怒,交给有关部门(御史府)严肃处理,最终将赵行逢贬为房州司户参军。 在这场危机中,赵匡胤雷厉风行、杀伐果断,而朝中文武群臣也紧密团结在以赵匡胤同志为核心的中央集权体系中,意见高度统一,众志成城,万众一心,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就成功挫败了潞州反革命集团的阴谋,交上了一份令人欣慰的答卷。 虽然支持“泽、潞速战论”观点并被明确载入史册的,只有赵普、向训、吴延祚、马全义、张永德这几人,但看他们所涵盖的势力集团,就知道古人以点带面的智慧了。这几人正好代表了文官集团、武将集团、勋旧贵族、地方藩镇等势力,完美覆盖了各大政治集团,婉转地表达了赵匡胤的权威受到了广泛肯定。 当然,“广泛”的意思并不等同于百分之百,赵匡胤对此十分清醒,并且十分敏感。 镇州郭崇 当赵匡胤称帝的消息传到镇州时,镇州成德军节度使郭崇(原名郭崇威,避讳故)也痛哭流涕,追忆周室厚恩,哭太祖郭威、哭世宗柴荣,监军陈思诲就将此情形密奏赵匡胤,并附上了自己的意见,说镇州是宋辽的边境重镇,请务必对郭崇早有准备,以免发生不测。 赵匡胤笑了笑,说我很了解他,他是个老实人,有感而发而已,不用多想,我们都曾受到周室厚恩,说实在的,要不是你们非强逼我,我也不会……对,你们懂的。 话虽如此,赵匡胤仍然在郭崇身边安置了眼线,郭崇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记录下来,然后汇报到汴州。 被监视的郭崇愤懑不已。他的首席幕僚(观察判官)辛仲甫劝他不要冲动,先说他“首效诚节”,后劝他要“率循常度”,该干啥干啥,别干出格的事儿,朝廷也就不会动他,朝廷督察组来的时候,要率领百官郊迎,毕恭毕敬,以示自己毫无反意,如此就可免灾。 郭崇深以为然,依计行事,朝廷督察组果然没有抓住他的小辫子,回奏赵匡胤,说郭崇确实没有谋反之意。 前文我们已经讲过这个小故事,那时的重点是辛仲甫口中的“首效诚节”,在镇州制造“契丹南寇”的假军情。 现在,这个小故事则反应了这次“摸底考试”中赵匡胤的处境。郭崇的身份比较微妙,他既是赵匡胤集团成员之一,“陈桥兵变”的重要一环,同时,也是地方藩镇势力的代表。 听说后周正式灭亡的消息后,郭崇与李筠一样,也是痛哭流涕,“追忆周室恩遇”,徘徊在作死的边缘。 赵匡胤嘴上说完全信任他,但还是派出了眼线,对他密切监视。 晋州杨廷璋 杨廷璋是郭威的大舅哥,他的妹妹就是郭威的杨淑妃,目前是晋州建雄军节度使。晋州、潞州、太原,呈三角形,正所谓犄角之势,对黄河中上游形成巨大的压力。所以李筠在谋反时,也向晋州杨廷璋发出密信,相约联合反宋。 赵匡胤也担心杨廷璋会有异志,于是紧急调派郑州防御使荆罕儒为晋州兵马钤辖,节制晋州武装力量,并牢牢监视杨廷璋。 荆罕儒,就是招募顶尖杀手,深入南唐首都昇州,在国宴上暗杀辽国特使,并将辽使的人头偷走的那位硬核狠人。 据野史传闻,“荆罕儒”并非其真实姓名,而是人们将其誉为当世荆轲,故而以讹传讹,认为他也姓“荆”。一说一乐的事儿。 这位荆罕儒还真是生于河北燕赵之地,河北冀州人,自幼就是流氓无赖,稍微长大后,参与了有组织犯罪集团(与赵凤、张辇为群盗),后晋时,主动投奔到赵延寿手下,因其勇武过人,被赵延寿编入亲军。 起初,荆罕儒跟着“头号汉奸”赵延寿也捞了不少好处,被契丹爸爸一路提拔为密州刺史,后汉时又改为山南东道行军司马。 他为人耿直,虽然是武将,却是难得的清官,不会横征暴敛,只会关心百姓疾苦。因为是清官,就拿不出重金来贿赂当朝权贵,再加上他“汉奸仆从”、“契丹鬼子狗腿子的狗腿子”的身份,使他在后汉、后周的仕途非常坎坷,几乎被历史埋没。 直至“高平之战”后,柴荣招募勇敢死士,一个叫李延杰的通事舍人向柴荣推荐了荆罕儒,经过面试后,柴荣对他非常满意,直接将其提拔为都指挥使级别的禁军将领。 “三征淮南”中累功升团练使,受过柴荣的特殊嘉奖。宋初改郑州防御使,如今则被调往晋州。 这位荆罕儒明白主子的用意,监视?就是对姓杨的不放心喽,那么……只有死人才能保证让主子安心。荆罕儒杀气腾腾,暗藏凶器,时刻准备伺机行刺,“每见,必怀刃”。 杨廷璋则向荆罕儒表现出了宽大的胸怀和顺从,待之以至诚。 荆罕儒虽然凶悍,但不是丧心病狂的杀人狂,见杨廷璋确实没有异志,且待人恭顺,也不好发作。不久之后,朝廷征召杨廷璋入朝觐见,杨廷璋立刻单车就道,随后被移镇为邠州静难军节度使。 事实证明,杨廷璋是君子坦荡荡,从他在接到征召诏书的当天就“单车就道”可以看出,他没有异志,且对朝廷唯命是从,是个乖宝宝。 反观赵匡胤,先是派荆罕儒提刀握枪地监视,继而征召杨廷璋入觐。想一下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荆罕儒在他身边的时候,征他入觐?显然,如果赵匡胤与荆罕儒之间没有密约的话,那也是君臣间的默契,倘若杨廷璋稍有迟疑推脱,那么荆罕儒将会采取有力行动,为朝廷铲除不安定因素。 也就是说,赵匡胤对杨廷璋也是没有足够的信心的。 潞州李筠被平定后,地方藩镇势力明显乖多了,来自地方上的威胁明显少了许多,为赵匡胤日后的持续削藩,以至彻底铲除藩镇割据毒瘤奠定了基础。 2,趁热打铁 在“泽、潞战争”结束后,在赵普的指点下,赵匡胤继续“削藩”。赵匡胤下诏,殿前司、侍卫司要全面检阅本部将士,骁勇者升为“上军”,命诸州把士兵送到京师,以供中央选拔;将体格健壮的士兵挑选出来,送到地方进行强化训练,一旦练成,就送回中央禁军。 如此一来,天下精锐尽在中央禁军(由是犷悍之士皆隶禁籍矣)。 随后,赵匡胤又进行了一项重大改革——更戍法。让中央禁军轮换入驻地方。频繁的调动不仅锻炼了部队,更重要的是达到了一种将不识兵、兵不识将的效果,使得地方部队不再是藩镇军阀的私人武装,最大程度地限制了藩镇割据的出现。 利用“泽、潞战争”封赏的机会,赵匡胤颁布了大规模的移镇诏令。 其中,杨承信(杨光远之子)移镇河中。有人进献谗言,说杨承信密谋造反。赵匡胤便派心腹去河中以赐给杨承信生日礼物为由,近距离侦查。经查验,杨承信并无谋反之意。 陕州保义军节度使袁彦,也遭人告发,说他“闻帝自立,日夜缮甲治兵”。赵匡胤派心腹潘美前往陕州做监军。潘美到达后,口宣皇帝谕旨,让他入朝觐见,袁彦立刻单车就道,乖乖入朝。 赵匡胤对袁彦很满意,对潘美更是满意,说“潘美不杀袁彦,成吾志矣”,这句话同样殊堪玩味,赵匡胤是否对潘美下了什么密令?为什么潜意识里会认为潘美要杀袁彦?细思极恐。 河中杨承信、陕州袁彦的故事也告诉我们三个道理:赵匡胤确实缺乏自信;地方藩镇密布中央眼线;地方藩镇势力轻易不敢有非分之想。 总之,大宋的中央集权在“泽、潞战争”后,获得了极大的巩固,赵匡胤也逐渐自信起来。 二,北汉 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北汉给了我们似曾相识的温馨感觉。 刘崇趁柴荣新登基,勾结契丹,挑起“高平之战”,被打得是王八啃西瓜——滚的滚,爬的爬; 有其父必有其子,刘承钧趁赵匡胤新登基,同样是勾结了契丹,战场同样是潞州一带,结局同样是屁滚尿流。 赵匡胤充分吸取了柴荣在“高平之战”中的经验教训,在平定泽、潞之后,主力部队就此班师,没有乘胜逼近太原,而只是留地方武装反野。 比如府州折德扆,这只西北孤狼持续对北汉骚扰、牵制; 比如新上任的潞州西昭义节度使李继勋,更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偷袭北汉境内的平遥县,对平遥县进行了系统性破坏,好一通打砸抢烧; 再比如刚刚提到的荆罕儒。晋州杨廷璋移镇后,荆罕儒率领晋州兵彻底放飞了自我,去北汉境内偷野成为他们的日常。 荆罕儒恃勇轻敌,时常深入北汉腹地,打砸抢烧,虏获甚多,而北汉军队则畏惧荆罕儒之骁勇,总是紧闭城门,不敢迎战。于是荆罕儒的步子越迈越大,把触角伸到了汾州,烧毁汾州草市,然后缓缓退去,这一次,北汉不惯着他了,派遣大将郝贵超率领万余大军追杀。 次日黎明,郝贵超追上荆罕儒。荆罕儒派都监阎彦分兵抵御,很快,阎彦因寡不敌众而败退。 荆罕儒正坐在马扎上吃羊腿,听说阎彦败退,立刻飞身上马,率军径直冲向敌阵。北汉兵相聚在一起,用长枪大戈攒成枪阵,围而戳之。即使这样,荆罕儒仍然手刃十几人,才倒在血泊中,壮烈牺牲。 北汉刘承钧对荆罕儒非常敬畏,很想活捉荆罕儒,让他转而为自己效力,早有“我要活赵云,不要死子龙”之训诫,听说荆罕儒被击毙后,大怒不已,找出了击杀荆罕儒的士兵,下令处死。 荆罕儒牺牲的消息传回汴州,赵匡胤同样痛惜不已,照例提拔了他的儿子做官,然后将阎彦等“不效力者”贬官,又将其29名部将斩首。 总之,“泽、潞战争”后,北汉就沦为了大宋的提款机。 除此之外,在战争中,北汉损失了两位高级官员——宰相卫融、宣徽使卢赞,这种损失是难以估量的。刘承钧也亲口承认这是北汉的最大战损。 然而刘承钧却说自己“幸全师以归”,这就罔顾事实了,在泽州外围的遭遇战中,北汉士兵仅投降的就有数千人,而宋军为了赶时间,对这些降兵采取了最简单有效的处理办法——杀。 刘承钧说自己“幸全师以归”如果不是为了烘托后半句“但恨失卫融、卢赞耳”的话,那就太没心没肺了。 沦为中原提款机、偷野打卡圣地后的北汉,连自救都困难,不得不向契丹爸爸求援,契丹派大将萧思温等入援协防。在契丹爸爸的大力帮扶下,北汉勉强苟延残喘,至于国际威望、政治地位啥的就不用多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第859章 他大爷还是他大爷 【他大爷还是他大爷】 李筠在发动叛乱的时候,也曾电话摇人,勾结一切可以勾结的力量,比如境外反中原势力的急先锋——北汉,再比如地方藩镇——扬州李重进、晋州杨廷璋等等。 拜李筠多年的口碑和精心打造的人设所赐,很少有人对他的勾结做出正面的积极回应,其实这个道理相当简单,且不论与李筠组团能否战胜赵匡胤,即便真的推翻大宋,那么最棘手的问题就来了:怎么分赃? 如果是李筠称帝的话,那我何苦冒着灭九族的风险帮他火中取栗? 如果李筠承诺说拥立我称帝的话,那他又是何苦呢?既然能向我称臣,那为何不向赵匡胤称臣呢?很明显是谎言。 但凡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对李筠的勾结做出积极回应。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李重进。 李重进是郭威的外甥,也是对皇权威胁最大的人之一,当年郭威驾崩前,就特意让李重进当众跪拜柴荣,明确君臣之分,以防李重进篡柴荣的权。柴荣登基后,也费尽心思地在李重进和张永德之间走钢丝,临终前又将二人外放到地方,解除其禁军兵权,以防止他们威胁到柴宗训。 如今,大周江山被赵匡胤篡夺,李重进必然愤愤不平,“讲真,篡权也该有个先来后到?” 柴宗训登基后,将李重进移镇扬州,坐镇淮南。 赵匡胤称帝后,对李重进明升暗降。以心腹韩令坤顶替李重进的“侍卫都指挥使”,接管了中央禁军的侍卫司,而给李重进加“中书令”的荣誉头衔。 李重进忐忑不安,上表请求入朝觐见,试探朝廷。 一般情况下,地方藩镇主动入朝觐见,等于“自投罗网”,是向朝廷表忠心的极限操作,如鱼脱渊、如兽出林,任由朝廷宰割,可以扣为人质,可以随意移镇到其他犄角旮旯。这也是中央朝廷对地方藩镇的最大奢望。 然而自唐末以来,随着地方与中央实力的转变,画风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比如李克用、李茂贞、朱温等枭雄,名为入觐,实为控制朝廷,唐昭宗最害怕的就是地方藩镇无诏入朝。 一流的强藩强行入朝,挟天子以令诸侯;二流的藩镇则以入朝投石问路,入朝也罢、辞职退休也罢,都是地方藩镇用来试探朝廷态度的问路石,假如朝廷一口答应,就说明朝廷猜忌自己,自己就可以公开造反,就像石敬瑭那样,而如果朝廷“优诏不允”,那么自己也就可以免去“拒绝入觐”的指控,继续割据称雄,作威作福。 总之,李重进上表请求入朝,并非真的要入朝,而是试探赵匡胤对自己的态度。 从“陈桥兵变”已经可以窥见赵匡胤集团的权谋水平,李重进这点儿小心思岂能得逞? 赵匡胤首先是优诏不允,对李重进表示朝廷绝对信任你,你就放心,不用来京师入觐,随后笔锋一转,既然李重进同志有这么高的觉悟,那么——移镇青州,加开府仪同三司,号召全国藩镇向李重进同志学习。 朝廷一招“接、化、发”,把这个问路石回踢给李重进,您要是真的赤诚坦荡,那就听话去青州,离开淮南老巢。 李重进弄巧成拙,进退两难,大为恐惧,于是大肆聚草屯粮、招兵买马、修缮城防,其用意不言而喻。 赵匡胤于是派遣心腹——六宅使陈思诲,携带丹书铁券、免死金牌,前往扬州,向李重进解释朝廷的宽宏大量,向他保证只要听从朝廷调遣,绝对不会有事。 李重进纠结了半天,然后准备服软,开始收拾家当,准备跟随陈思诲赴镇青州。然而他的部下却极力劝阻,说您千万不能离开扬州老巢,更别相信什么免死金牌,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讲武德,远了有朱友谦,近了有杨光远、范延光,谁不是手握免死金牌而惨遭灭门的?再说眼目前的,刘赟,还不是被郭威骗出徐州老巢,在半路遇害的?您糊涂啊!您是周室近亲,德高望重,又手握重兵,姓赵的岂能饶了您?据守扬州,广结外援,这才是生存立足之根本! 李重进恍然大悟,“言之有理!”于是将陈思诲囚禁,随后便更加明目张胆的修缮甲兵。 扬州监军安友规,带领亲信强闯关卡,最终翻越城墙,逃出一命,另外几十名军官因不肯从贼附逆而被李重进诛杀。 在这敏感时刻,李筠及时出现,“约吗?” “约!” 这是大宋王朝自建立以来第一次生存危机,虽然在史书上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但这绝对是一次关乎大宋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李筠坐镇潞州西昭义军,勾结了河东北汉政权,背靠强大的契丹;李重进坐镇淮南,东南与吴越国相接壤,南部与南唐隔长江而望,西面则是荆南、南楚(原)。 一旦李筠与李重进达成“南北夹攻”共识,拉拢境内外各大反宋势力,那么将对新兴的大宋王朝形成一股强有力的绞杀力量,这已经不仅仅是潞州与扬州对汴州的南北夹攻,而是国际反中原势力全方位对中原王朝的战略合围。 北面的威胁自然不用说; 南唐:你(中原)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南唐被中原侵占了一半的领土,被逼削去帝号,受到了自杨行密创业以来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完全有理由一雪前耻; 两湖:无论是荆南高赖子家族还是原南楚余孽,从唐末至今,与中原王朝的关系就非常微妙,表面上称藩,实际则是见利忘义,有奶就是娘; 吴越国:同上。虽然在“三征淮南”时奉中原命令,出兵攻打南唐,但吴越国内部的反对声音从来没有消停过,反对派们高呼“唇亡齿寒”,极力主张联合南唐等南方诸藩抗衡中原,保持唐末以来的均势; 如果再往南看去,就是盘踞在两广一带的南汉政权,南汉政权早就与中原王朝交恶,在后周时候,两国关系更是进一步破裂…… 所以说在外交上,李筠、李重进集团具备一定的优势。 而在舆论宣传上,李重进则更显可爱。他是郭威的亲外甥,是柴荣的表哥,是柴宗训的大爷。你赵匡胤把我侄子推翻了,我这当大爷的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李重进完全可以高举匡扶周室的正义旗帜,剿除乱臣贼子赵匡胤。 李重进可以公开宣称等事成之后,仍然让柴宗训当皇帝,而他则以“皇伯”的身份监国摄政,等柴宗训能够亲政了,再还政于柴嘛。 以柴宗训为挡箭牌,以匡扶周室为旗号,这场战争的性质将立刻发生戏剧性变化,原来的叛贼成了英雄,而原来的“王师”赵匡胤集团则成了叛贼。 一旦“扬潞合流”,那么新兴的大宋王朝毫无疑问将处在风雨飘摇之中,这是赵匡胤最为担忧的。 后人得知了后续故事的脉络走向,然后以上帝视角回头审视这段历史,不免会对上述观点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危言耸听,因为南唐、吴越国等等势力根本没有与李重进联合。 在当时的背景之下,上述观点绝对不是杞人忧天。南唐也罢、吴越国也罢、两湖势力等等,任何一个政治势力,只要领导人智商在线,考虑问题的角度就是一个字——利益。他们之所以没有帮助李重进,或者之所以说他们有可能帮助李重进,都是《孙子兵法》高度概括的一个字——势也。 大家都想抱大腿躺赢。如果“扬潞合流”对大宋形成了足够大的压力,那么南方诸藩的态度就存在一定的变数。 先确定战略路线,再制造舆论,而不是被舆论左右路线,这是一个政治家的基本素养。所以“尊奉中原”、“尊王攘夷”、“匡扶某某王朝”等等口号,都是服务于本政治集团的最优解。 对于李筠和李重进,赵匡胤最希望的还是以对话的方式和平解决争端,就像其他藩镇那样,在开国之初,对二人加官进爵,降诏抚慰,尽最大可能避免矛盾冲突。 受到李筠的引诱之后,李重进派亲信翟守珣抄小路去潞州,与李筠洽谈“南北夹攻”事宜。 此时此刻,翟守珣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已经悄然肩负起决定中国历史走向的使命。上述观点能否奔现,就看翟守珣的选择了。 从扬州奔潞州,必然要穿越广袤的中原领土,这是一趟充满艰辛与危险的旅程。翟守珣抄小路,不负众望地出现在了汴州,秘密拜访了老朋友——枢密承旨李处耘,再由李处耘牵线,翟守珣与赵匡胤进行了秘密接触。 赵匡胤向翟守珣询问李重进的虚实,说我赐给他丹书铁券、免死金牌,效果如何? 翟守珣如实相告,说李重进绝无归顺之意,宜早防备。 赵匡胤重赏了翟守珣,并且交给翟守珣一个光荣而艰巨的潜伏任务——“无令二凶并作”。 李重进谋反,这个情报不值钱,值钱的就是如何阻挠“扬潞合流”,使得赵匡胤有时间和精力各个击破。这才是翟守珣的价值。 翟守珣回到扬州后,汇报说李筠志大才疏、不堪大用,是名副其实的猪队友,不宜与之联合,再说了,与他联手推翻大宋后,谁来做皇帝呢?是李筠还是北汉刘承钧,亦或是他们背后的契丹爸爸?不如秣马厉兵,让李筠当炮灰,等他与大宋拼个鱼死网破,我们扬州坐收渔翁之利,岂不美哉? 李重进深以为然,于是拒绝加入“大契丹共荣圈”,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一心经营自己的地盘。 等到李筠兵败自焚,“扬潞合流”的危机解除,赵匡胤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对付扬州李重进了。 李重进磨拳霍霍,“请开始我的表演。”他派人渡江,联络南唐,许以各种好处。 如上文所说,李重进已经失去了“扬潞合流”之势,在取得“泽路战争”胜利的大宋王朝面前,李重进已经危如累卵,南唐或其他南方诸藩又怎么可能站在他的这一边? 第860章 扬州之战(上) 【扬州之战】 大宋建隆元年(960)9月,赵匡胤下诏讨伐扬州叛贼李重进,派出了国家队: 石守信:扬州行营都部署 王审琦:扬州行营副都部署 李处耘:扬州都监 宋延渥:都排阵使 在战争策略方面,赵匡胤咨询了他的首席智囊——赵普,赵普说李重进依靠淮河天险,修缮城池,自以为固若金汤,但他外无盟友援助,内部粮草又缺乏,我们应该速战,给他过量伤害,不要拖延,否则夜长梦多,万一他真的等来“势”呢。 无论是平潞州还是平扬州,赵普的观点都是一个字——干!他们既然想等外援,那就要在外部势力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把他解决掉。 赵匡胤非常欣慰,于是立即下诏亲征,像柴荣一样,亲力亲为,亲征狂魔。 10月末,赵匡胤率领主力部队乘船南下,这仍是基建狂魔柴荣留下的遗产。大军从汴州走水路,在泗州登陆,随后击鼓而行,金鼓声传遍淮南,声振屋瓦。 临出发的时候,赵匡胤对群臣说了自己的战争宣言:朕对周室旧臣无所猜忌,李重进却不能体谅朕的宽大胸襟,自怀反侧,那就只好辛苦大家去抚慰他幼小的心灵了。 怎么抚慰? ——“今六师在野,当暂往慰抚之尔”。 用军队来抚慰,以德服人,就像抚慰潞州一样。 当赵匡胤抵达大仪镇(今江苏省仪征市大仪镇,扬州西北)时,收到石守信发回的前线紧急战报(驰奏):老大,快来,别错过好戏啊(城破在朝夕,大驾亲临,一鼓可平)! 赵匡胤立刻放弃休息,迟奔前线,抵达扬州城下的当天,扬州被攻克(次扬州城下,即日拔之)。 就是这么快。 我们也许可以从一个小小的细节中,窥探李重进集团覆灭之迅速的原因: 城池即将陷落之时,李重进同样选择了举族自焚,这时候,他身边的亲信劝他杀了陈思诲。陈思诲是来送丹书铁券的钦差大臣,李重进之前将其囚禁。李重进苦笑一声,说我马上就要举族自焚了,杀他有什么用?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陈思诲只是快递小哥而已,与我李重进无冤无仇,奉命传谕,我的谋反与人家无关,朝廷前来征讨,也与人家无关。 说完之后,李重进仰天长叹一声,随即纵身跳入火海。李重进死后,他的亲信们违背了他的遗命,杀陈思诲泄愤。 陈思诲之死,折射除了李重进集团的狭隘和短视,难怪败地一塌糊涂。 赵匡胤进驻扬州城,搜捕出了李重进党羽数百人,一律死刑;李重进的弟弟李重赞、儿子李延福,死刑;李重进的哥哥李重兴,在听到李重进官宣谋反的时候就已经第一时间自杀。 至此,宋初的两大毒瘤、一大隐患——“扬潞合流”被彻底粉碎。在清洗逆党余孽时,朝廷还揪出了一个危险分子——泽州刺史张崇诂。 张崇诂,原名张崇训,为避讳而改名,郭威时期为枢密承旨,后来外放为解州刺史、两池权盐使,在任兢兢业业,工作出色,荣获组织上多次嘉奖,柴荣时期改刺德州,后改泗州,不久前刚刚改刺泽州。 李重进赴镇扬州的时候,途径泗州,时任泗州刺史的张崇诂热情款待了他,并劝他到了扬州之后,要修缮甲兵、完备城防。当时柴荣还未驾崩,李重进也没有太多别的想法。等到李重进兵败自焚后,张崇诂的这段往事也被挖掘了出来。 如今,张崇诂是泽州刺史,泽州的战略意义毋庸赘述,他摇摆不定的政治立场终于为他招致了应有的下场——死刑,籍家。籍家的意思是抄没全部家产充公,男子为奴,女子为婢。 至于扬州城百姓,不仅没有遭受清算,反而得到朝廷赈济,赵匡胤给予每人一斛米,十岁以下儿童减半,向受到裹挟的扬州兵发放路费遣返,恩准他们解甲归田。 总之,贯彻了“只诛首恶,余皆不问”的原则,圆满解决了扬州危机。 几天后,南唐李璟乖宝宝照例派遣高级官员(左仆射,相当于宰相,百官之长)严续前来祝贺天朝上国戡平内乱;5天后又派第八子李从镒入贡贺平扬州,再派户部侍郎冯延鲁来朝觐…… 很多史料都记载说李璟派其子“蒋国公从鉴”来朝行在,然而李璟根本没有一个叫李从鉴的儿子,这又是本书值钱的地方。 《十国春秋·南唐·元宗本纪》中的有一段记载,原文“建隆元年(960)……蒋国公从鉴朝行在……” 《续资治通鉴》转发了这段记载,于是以讹传讹。 真相其实很简单,这是《十国春秋》的一个小小笔误,不过它在后文已经做了更改,在“宗室传”中,有如下记载: “从镒,元宗(李璟)第八子也……初封舒国公,改封蒋国。宋太祖征李重进,从镒奉命诣行在……” “……及贬制度降江国公……” 同时也备注了在《旧五代史》、马令版《南唐书》中,将其记载为“李从益”,而陆游版《南唐书》和《唐余纪传》、《宋史》中则记载为“李从镒”。因“李从益”与李嗣源幼子重名,故而本书亦书作“李从镒”。 多说一句,司马光砸完缸之后主编的《资治通鉴》,只记载到显德六年(959)。成书于清朝的《续资治通鉴》则紧随其后,从显德七年(建隆元年,960)开始记载,一直到元朝。作为《资治通鉴》的第二季,它在史学界享有较高的地位,梁启超就曾盛赞此书,但是,它的缺点也非常明显,比如它基本是机械化地复制、粘贴旧有的史料,例如上文中“蒋国公从鉴”的表述,几乎一字不差地照搬进来,从这个角度上看,它就是一本各家史料的大杂烩,鱼龙混杂、不辨真伪。 且说平定扬州后的赵匡胤,秉承着泰山压顶、巨石拍卵之战略思想,大宋朝六师精锐云集淮南。扬州平定地实在过于轻松加愉快,六军精壮之士还未释放完充沛到溢出的荷尔蒙。 赵匡胤看看这帮欲火焚身的激情少年,再望望一江之隔的富庶而孱弱的南唐,这种诱惑简直太大了,“来都来了……” 赵匡胤继承了柴荣的志向,以削平天下为己任,蜀、幽、晋、淮(唐)等分裂势力是必须要统一的,只是时间和方式的问题。然而孔子曰欲速则不达,“高平之战”已经给了柴荣足够的教训,赵匡胤也从中有所借鉴,所以在平定潞州后没有继续北伐太原,如今平定扬州,他会冲动吗? 会,因为没有人能经得住这种诱惑。但赵匡胤在冲动的时候也保留了一分理智,他要不战而屈人之兵,吓唬吓唬南唐,让他主动投降。 第861章 扬州之战(下) 平定扬州后,赵匡胤在长江上开展了一场大规模军事演习,演习地点是迎銮镇,与昇州隔江相望,换句话说,这次大规模实弹演习就在昇州的眼皮子底下,且不承认子虚乌有的“长江中线”,大宋水师屡屡逼近南岸,声闻昇州。 “本次军演为例行军演,不针对任何第三方,不以任何国家为假想敌。”——大宋外交部新闻发言人。 与此同时,赵匡胤满面怒容地接见了“买宴”的南唐贡使冯延鲁。 冯延鲁是“四凶五鬼”之一,柴荣“三征淮南”时在扬州被俘,柴荣爱其才,待之甚厚,三年后将其放归南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是这客居汴州的三年,让冯延鲁躲过了李璟对“四凶五鬼”集团的清算。 随着中原王朝对南唐的威胁日益严峻,像是冯延鲁这样熟悉中原内幕又深得中原君臣欣赏的人,一跃成为南唐政治圈里最炙手可热的存在,也就有了冯延鲁的这次出使。 赵匡胤给他下马威,先声夺人,怒不可遏地责备南唐与李重进勾结,“汝国主何故与吾叛臣交通?” 南唐使团吓得面如土灰,个顶个噤若寒蝉,不敢吱声,唯独冯延鲁气定神闲,“陛下休发雷霆之怒,慢动虎狼之躯。您只知他联络我主,却不知此事的详细经过。” 赵匡胤原本以为冯延鲁等人必定会惊慌失措,大宋也就由此掌握外交主动权,没想到冯延鲁化被动为主动,反而给他下了一个套。 “哦?那你详细说说。” 冯延鲁羽扇纶巾,谈笑道:“当时,李重进派来的使者就住在我的家中,我们国主派人告诉他说‘大丈夫失意而反,古已有之,但你已经失了天时。大宋受禅之初,人心未定,潞州李筠又勾结北汉作乱,那时候你不反;如今人心已定,你却想以区区数千乌合之众来对抗天下之精兵,纵然是韩信、白起复生,也毫无卵用,我虽然有兵有粮,却不敢资助你啊!’所以,李重进才没有得到任何外援,才会败得如此干脆利落。” 本来想给南唐扣上一顶“暗通叛臣”的大帽子,冯延鲁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把南唐塑造成平淮首功(重进卒以失援而败)。 赵匡胤深谙以理服人的精髓,那就是有理的时候,大家要讲道理,没理的时候,拳头就是道理。我们抛开事实不谈,我们大宋就是有理。 “纵然如此,可是你看——”抬手一指麾下精锐之师,“诸将都劝我乘胜渡江,咋整?” 面对赤裸裸的战争威胁,冯延鲁不卑不亢,正色道:“李重进自认为天下无敌,然而英明神武的陛下一旦亲临,直接秒杀那厮,我们江南小国又岂能跟王师抗衡?不过……我们江南还有数万亲卫侍从,都是追随徐知诰的老革命了,他们誓与南唐共存亡,如果陛下执意要吞并我们的话,也要做好牺牲数万将士的准备;更何况,长江天堑非淮河可比,风高浪急,陛下万一遇见大风大浪,进则无法攻克敌城,退则粮道尽失,恐怕陛下的雄心壮志也未必能实现!” 冯延鲁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令赵匡胤暗自称奇,暗道不愧是经历过惊涛骇浪的弄潮儿,难怪叱咤南唐政坛多年。 赵匡胤的表情瞬间阴转晴,“哈哈”大笑道:“刚才是跟爱卿开玩笑的,不要当真。” 长江天险,确实是赵匡胤不得不考虑的重要不确定因素,冯延鲁句句说在了赵匡胤的心坎儿上。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赵匡胤左右权衡之后,还是放弃了渡江战役的打算。 这次虚张声势的军演和笑里藏刀的外交晚宴取得了惊人的效果,南唐君臣受到了极大的震慑,“南唐主惧甚”,与此同时,南唐的一位近臣杜着和彭泽县令薛良因认为赵匡胤一定会假戏真做,恰逢二人在国内犯法,于是畏罪叛逃,还为赵匡胤献上了平定南唐之策。 杜着和薛良将为自己的误判付出沉重的代价。 赵匡胤已经放弃了渡江作战的计划,正需要以实际行动拨开战争阴云,让李璟安心,这两位简直是送上门的示众材料。 于是,赵匡胤将杜着斩首,将薛良充军发配,“南唐主乃少安”。少安不是真正的安,赵匡胤的这次军演直接促使南唐迁都,更是让李璟因惊吓过度而过早地离开了我们,这些精彩内容将在后文详述。 赵匡胤留下亲信——宣徽北院使李处耘,权知扬州,修复战争创伤。史籍记载李处耘“勤于抚绥,轻徭薄赋”,很快就修复了扬州的疮痍。 在《宋史》中,特意将韩通、李筠、李重进三人编入《周三臣传》。在序言中,史官说《新五代史》有《唐六臣传》,也就是本书前文的“抬棺六臣”,欧阳修的用意是“示讥也”,而这里的《周三臣传》的用意却与之截然相反,“洛邑所谓顽民,非殷之忠臣乎?” 韩通死在大宋建立之前,因此不能算大宋的叛徒,那么李筠和李重进呢?史官云:“未易言也。”实在不好说呀,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这是后世对他们的定义,在宋朝初年,李筠与李重进是无可争议的“叛臣”,是谁也不敢踩的政治红线,后世的我们或许应该还他们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 我惋惜韩通,虽然脾气倔强而火爆,但他忠于所事,至死不曾背叛,只因不肯加入赵匡胤的叛徒集团而惨遭灭口; 至于李筠和李重进,即便反宋的政治立场是正确的,也逃不掉过程的错误,他们不约而同地勾结了境外势力来推翻本国政权。那么他们算“汉奸”吗?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孰是孰非?用史官的话,“非易言也”。 第862章 杯酒释兵权 【杯酒释兵权】 铲除潞州李筠、扬州李重进之后,大宋的政治局面有了很大的改观,但是赵匡胤暂时还不能高枕无忧,隐患依然存在,对皇权的威胁只是从地方转移到了中央。 从郭威到柴荣,在削藩的道路上取得了重大成果,使得中央禁军成为天下第一武装力量,地方藩镇再也无力与中央朝廷抗衡。“扬潞合流”被快速地粉碎,就是强有力的证明。 安重荣曾有句至理名言:“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耳。”这句话道出了封建政权更替的真理,藩镇割据只是一种表现形式,其根本逻辑在于“强地方而弱中央”,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所以,尽管后周削弱了藩镇,但江山社稷最终还是被掌握了禁军兵权的赵匡胤篡夺。 现在,赵匡胤要接过柴荣的接力棒,替他完成加强中央集权的第二步:收缴中央禁军兵权。 与“陈桥兵变”一样,这一幕也可以说是妇孺皆知,在历史上享有盛誉,历史教科书上还有它的插画,插画的名字就是“杯酒释兵权”。 然而这个人尽皆知的故事却在学术界存在重大争议,有学者直接提出了犀利地观点:此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杜撰! “杯酒释兵权”是假的,这个观点可以说是震碎不少人的三观。持有这种观点的人并不在少数。按照本书惯例,我们暂时搁置争议、求同存异,按照老套路,先简述常规版本,再提出疑问和分析,最后给出结论。 据史料记载,在平定了扬州李重进之后,赵匡胤召见首席智囊赵普,说自唐末以来,短短五十余年,出现了八姓十二帝,战乱不断,民不聊生,这是为什么呢?我想终结这种混乱,使人民得到休养生息,你有什么良策吗? 赵普毕恭毕敬深施一礼,说陛下能有这种胸怀和志向,实在是黎民苍生之大幸(陛下言及此,天地人神福也)!残唐五代之乱,乱在藩镇割据,而其根本原因则是君弱臣强。要想改变它,需三条路并走:稍夺其权、制其钱粮、收其精兵,如此则天下定矣! 赵匡胤一拍大腿,“不用再说了,我全懂了!跟我想的一样。” 稍夺其权、制其钱粮、收其精兵,这十二字箴言也就成了赵匡胤加强中央集权的一系列改革措施的中心指导思想。 大宋开国第二年(建隆二年,961)7月9日这天晚上,赵匡胤把掌握禁军兵权的石守信、王审琦等“翊戴功臣”们召集到一起,喝酒叙旧。 喝到一半,赵匡胤屏去闲杂人等,然后愁容满面,唉声叹气地对众兄弟们说道:“要不是你们出力,我不会坐到这个位置上,我发自内心地感念你们的功德。但是,你们不知道,当皇帝太没意思了,还不如从前当节度使的时候潇洒快活,从登基到现在,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哎,愁死我了!” 众人急忙放下酒杯,“还有什么事能让陛下发愁?” “哎——”赵匡胤更加愁眉不展,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屁股,“谁不想坐在这个位置上呢?” 石守信等人吓得赶紧离席,在酒桌前跪倒一片,一边磕头一边表忠心,“陛下,天下已定,谁还敢有异心?” 赵匡胤带着迷之微笑,缓慢地说道:“我当然相信你们不会有异心喽,不过……你们的部下要是也想求富贵,把黄袍披在你们身上,到时候,你们可就身不由己喽!” 石守信等人虽然是戎马一生的悍将,但是此情此景、此言此语之下,竟然真有当场被吓哭的,谁知道这是不是鸿门宴呢?诸将跪地叩首,痛哭流涕,说道:“臣等愚钝,还望陛下给指条活路!” 赵匡胤的表情逐渐轻松,温柔地说道:“人的一生,好比天上的流星,唰——说没就没呀(人生如白驹过隙),所谓的富贵,不过是活着的时候享受纸醉金迷的生活,死了之后能给子孙后代留下一笔可观的家产,以供他们继续维持奢靡的生活。所以呀,你们不如解除兵权,天下这么大,你们去看看,找个风景秀美的地方,修建起豪华别墅,为子孙后代添置些产业,多买些歌姬舞女,夜夜笙歌,好好享受享受;同时,我与诸位结成儿女亲家,君臣之间从此不再猜忌,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于是石守信等人叩谢皇恩浩荡。 第二天早朝的时候,石守信等人纷纷递交辞呈,表示自己年迈体虚,无法履职,请求告老还乡。 赵匡胤全部批准,罢免了他们的禁军兵权,委以各地节度使,其中石守信为天平军节度使、高怀德为归德军节度使、王审琦为忠正军节度使、张令铎为镇宁军节度使,并给予了他们丰厚的赏赐。 禁军兵权过渡到了赵匡胤手上,从此之后,无论是地方藩镇还是中央禁军,再也无法威胁皇权,赵匡胤极大加强了中央集权,为大宋奠定了三百年江山基业。 以上就是对于“杯酒释兵权”的传统主流表述。 富有嚼文嚼字精神的杠精学者们对此大发议论,找出了几个有力的铁证,火力全开: 理由之一:缺乏铁证如山的史料 有关“杯酒释兵权”的最早记载是北宋的《丁晋公谈录》和《王文正公笔录》,但《谈录》记载的只是赵匡胤与赵普的一段对话,大意是赵普劝赵匡胤解除石守信、王审琦的兵权,而《笔录》则较为详尽地记载说赵匡胤召石守信等人喝酒,并在酒桌上说了上文那番掏心窝子的话,随后石守信等人就交出了兵权。 司马光的《涑水记闻》则更加具体化,说在宴会的第二天,石守信等人就称病辞职。这种说法也成为我们最为熟知的版本。 于是,有人提出,这三段记载存在矛盾:《谈录》只说罢免了石守信、王审琦的兵权,没有其他将领,而且也没有请客喝酒;《笔录》则说除了这二人之外,还有其他将领,并且有酒局;《涑水记闻》则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宴会的详细情景,仿佛作者就身在其中。 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止步于大宋建国前(959),后来他也想往后续写,《涑水记闻》实际就是他为续写《资治通鉴》做的资料汇编。也就是说,司马光在写这本笔记的时候,是公元1084年《资治通鉴》成书之后,距离“杯酒释兵权”已经过去了124年。 所以,有学者指出,司马光怎么可能知道“杯酒释兵权”那场宴会的情形,还写得如此身临其境?年代久远而愈发详细,显然不可信。 三份史料在记载的内容上依次递进,情节也逐渐饱满,更像是民间小说、评书演义的创作过程。 理由之二:赵匡胤的态度 按照《谈录》的记载,赵匡胤在听了赵普的一次劝告后,就着手操办罢免石守信等人兵权的事;《笔录》则说赵匡胤是在赵普多次苦谏之下才不得已而为之;《涑水记闻》则说是赵普与赵匡胤的共同谋划。 三份史料中,赵匡胤有三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理由之三:将领去就不同 在三份史料中,对于石守信等人在交出兵权之后的身后事,也存在三种不同的说法。有的只说交出了兵权;有的说外放到地方做藩镇节度使;有的说挂闲职在家。 理由之四:对“杯酒释兵权”的解读不同 有的观点认为只是收缴了石守信等人的禁军兵权,而有的则认为“杯酒释兵权”是赵匡胤大规模削藩的一个代表事件。 理由之五:权威正史没记载 这才是最令人感到震撼的,也是最匪夷所思的,妇孺皆知的“杯酒释兵权”在北宋史官编修的《太祖实录》、《三朝国史》中竟然没有记载,而元朝史官在编撰《宋史》的时候,就以《太祖实录》和《三朝国史》为重要参考,因此也没有记载此事。 换句话说,权威正史中根本没有“杯酒释兵权”的记录! 这也是杠精学者们最引以为傲的“铁证”,正史中没有记载,野史中又互相矛盾,所以这事儿根本就不存在,完全是人们捕风捉影的杜撰、演绎。 他们说的言之凿凿,但实在不可理喻。 尽信书不如无书。 史籍上白纸黑字有记载的,不一定是真的,比如各位帝王的《走近科学》系列栏目;没有记载的,也未必不存在,比如史书中没写帝王将相们上厕所,难道他们都是貔貅? 之前我们剖析过很多历史重大事件,其实它们都鲜有直接的正面描写,还不是我们综合分析各种间接史料,再加上合理推测从而得出一个较为令人信服的所谓真相嘛。 在正史中,赵普多次劝谏赵匡胤解除翊戴功臣们的兵权,赵匡胤一开始是不屑一顾的,后来才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再到最后的落地实施,期间大概是一年半的时间。 据记载,赵匡胤非常信任石守信等人,不相信他们有朝一日会谋反,因此对赵普的劝谏置若罔闻,直到有一次,赵普用“陈桥兵变”打动了他,赵普说我也知道石守信等人不会背叛陛下,但据我观察,他们几人都不是善于统御部下的人,万一哪一天他们的部下也把黄袍披在他们身上,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他们了。赵匡胤听后默然,随后便有了“杯酒释兵权”。 赵匡胤在酒桌上说的话也跟赵普如出一辙。 另据《宋史·石守信传》记载,赵匡胤在收缴了石守信等人的兵权后,想让德高望重的功勋老将——符彦卿,来接管禁军,镇场面。符彦卿前文已有多次介绍,他的两个女儿都嫁给了柴荣,目前小女儿“小符皇后”被尊为周太后,与柴宗训相依为命。 赵普又是数次苦谏,而赵匡胤又不肯听。让符彦卿掌握禁军兵权,已经进入正式流程,甚至诏书草稿已经交到了相关部门,只要签字盖章就可以对外公布、正式生效,就在这紧急关头,赵普冒着生命危险,越权将诏书拦下,揣在怀里,然后去见赵匡胤。 赵匡胤一看是他来了,立刻不耐烦地问道:“又是为了符彦卿的事儿?是的话就闭嘴,朕不听。” 赵普摇摇头,“非也,有别的事儿。” 赵匡胤这才收了怒容,君臣二人讨论了其他的事情。等讨论完了,该散会的时候,赵普从怀里掏出诏书,“还有一个事儿……” 赵匡胤叹口气,“我就知道你是为了这件事!你先告诉我,这诏书怎么会在你这里?” 赵普坦诚地回答:“我借口说上面有个别语句不当,把它骗了过来,”看得出来,赵普很有担当,因为私截诏书是死罪,即便劝谏不成,也不牵连中书省的同事,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希望陛下再慎重考虑一下,以免后悔!” “哎哟——”赵匡胤头都大了,“我说赵普,你为什么非要跟符彦卿过不去呢?我待符彦卿甚厚,彦卿岂会负我?” “陛下何以能负周世宗?” 赵匡胤陷入沉默,随后就打消了让符彦卿接管禁军的计划。 这段记载有些匪夷所思,若论私人关系的亲密程度,石守信等人远甩符彦卿几条街,赵匡胤既然已经“杯酒释兵权”收缴了石守信等人的兵权,却又为何如此痴迷符彦卿? 第863章 杯酒2.0版 8年后的开宝二年(969),赵匡胤上演了“杯酒释兵权”20版,请藩镇功勋们喝酒,席间,赵匡胤感叹说:“诸位都是我大宋功勋重臣,长期以来为人民服务,被公务缠身,没有闲暇时间享受生活,这可不是我礼待忠良的本意啊!” 诸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唯有凤翔节度使兼中书令王彦超同志心领神会,立刻表态,说我其实没什么功劳可言,不过是傍上了英明神武的陛下,强力大腿带我装b带我飞,现在我也老了,更不中用了,最大的愿望就是平安落地、光荣退休,享受天伦之乐,还望陛下成全! 赵匡胤温情脉脉,“是啊,辛苦了大半辈子了,也该好好享受享受了。准了。” 其他将领立刻明白了,老赵不地道! 于是,安远军节度使兼中书令武行德、护国军节度使郭从义、定国军节度使白重赞、保大军节度使杨廷璋,争相诉说自己的光辉战绩、革命家史,场面一度濒临失控。 赵匡胤面沉似水,静静地听着几人诉说,等他们说得气喘吁吁、口干舌燥,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他,要讨个说法的时候,赵匡胤这才冷冰冰地回了一句:“此异代事,何足论也!” 第二天,几人全部被罢免了节镇,纷纷以太子太傅等闲职虚衔强制退休,除了率先响应号召的王彦超和顶风作案的武行德等人,还有不少其他将领也被收缴了兵权,史书虽然没有给出具体的姓名,但在最后补充道“时节度与燕者,皆罢镇改官”,其中“燕”的意思是宴会,也就是说当时参加宴会的节度使们,全部被罢免了节度使的头衔。 于是有人说,发生在969年的这次“杯酒释兵权”20版才是广为人知的正版;也有人认为开国之初的才是原汁原味的正版,而969年的这一次显然是故技重施…… 这个争论暂且放下,我们先来考虑另一个问题,也就是在969年这次酒桌上爆发出来的问题:有人反对怎么办? 比如武行德等人,当场就对领导的决策表示了不满。试想一下,假如赵匡胤把石守信等手握重兵的开国功勋集中到一起,在酒桌上表示要收缴大家的兵权,然后大家集体反对,拍桌子瞪眼,那赵匡胤又该如何收场? 摔杯为号,埋伏的刀斧手鱼贯而出?还是满脸堆笑,就此一笑而过? 或者我们换个角度来思考,石守信也罢,王彦超也罢,他们为何会乖乖交出兵权?削藩哪有这么简单? 降薪、削减福利甚至裁员,也是现代企业中可能会遇到的问题,当然,资本家们不会使用“裁员”这个刺耳的词语,而是用“公司要进行结构性优化”、“鼓励狼性,淘汰小资”、“向社会输送人才”等等婉转的说法告诉打工人,“恭喜你们从公司毕业了”。 普通打工人被资本家欺负了,以头抢地耳,资本家不会有丝毫顾虑,即便有“不会抛弃任何一个兄弟”的人设,也会以一句“混日子的人不是我的兄弟”完美化解。 但是,如果被毕业的兄弟是创业元老级别的高管呢?对于这类员工的批量裁撤,就要讲究方式方法了。 一般的套路是分化瓦解、各个击破。在正式的公司会议前,大boss会与这些人中某些人进行秘密接触,提前泄露给他们公司下一步的决议,然后通过威逼利诱迫使他们就范。而被提前秘密接触的,有可能是“意志薄弱”的乖宝宝,也有可能是潜在的“反对派领袖”。把这些人安抚之后,就可以召开大会了,乖宝宝会作为气氛组,而已经被“招安”的反对派领袖也会默不作声,如此一来,其他人员即便想唱反调,也群龙无首,在气氛组的烘托裹挟之下,也只能举手同意。 所以再联想一下最初的几段零星记录,即重点人群小范围的宴会…… 能够正确地提出问题,问题就已经解决了一半。 至此,我们终于可以还原整个“杯酒释兵权”的真相了: “杯酒释兵权”是大宋朝廷为加强中央集权而进行的一些列改革的统称,不是具体的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单独酒局。用一场酒宴收缴兵权,只是浪漫主义的表达方式。 与改朝换代的“陈桥兵变”相类似,“杯酒释兵权”也是经过长期的密谋、策划,并且以一种罕见的温和方式,完成了一项涉及政权存亡的重大变革,堪称神来之笔,堪称空前。 在智囊赵普的帮助下,赵匡胤制定了“先难后易”的改革思路,改革就要先难后易,先打老虎,才能拍苍蝇。如果先拍苍蝇,就会助长老虎的嚣张气焰,被拍的苍蝇也会不服气,说你欺软怕硬。 赵匡胤的杀威棒首先就从功勋之首的石守信、王审琦开始,然后延伸到其他翊戴功臣。 石守信、王审琦都交出兵权了,你还固执啥? 翊戴功臣们都交出兵权了,你还固执啥? 最后一个小问题就是赵匡胤在这场大变革中的真实态度,是经赵普多次劝谏之后才极不情愿地被迫参与,还是赵普一次劝谏后的欣然答应,还是原本就与赵普共同谋划。 我个人更加偏向最后一个答案,赵匡胤始终是赵普的“同谋”。 如果你相信了史书的记载,认为“杯酒释兵权”的总设计师是赵普,并且是赵普苦口婆心、连哄带吓唬的把赵匡胤“拖下水”,那……你也应该相信赵匡胤同志同样是“陈桥兵变”的受害者,他确实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众人强行披上黄袍,然后在痛苦挣扎中被迫当了皇帝。 史书粉饰“杯酒释兵权”与粉饰“陈桥兵变”的道理是相通的,总要树立本朝太祖爷伟大光荣正确的正面形象,总不能把太祖爷描绘成一个不念旧恩、过河拆桥的卑鄙小人? 我们的太祖爷当然是十分宠信石守信等人的喽,全是赵普那个小白脸挑拨离间,用尽心机地逼太祖爷抛弃他的兄弟们…… 第864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1 石守信等人在威逼利诱之下,被迫交出了兵权,任由赵匡胤摆布、处置。那么赵匡胤是如何处置他们的呢? 按照与“翊戴功臣”们的约定,赵匡胤答应他们可以在余生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并且许诺与他们联姻,让他们的后代子孙也能躺赢。 赵匡胤基本兑现了当初的承诺: 1,石守信: 加侍中、拜中书令,赐爵卫国公(期间因犯了点儿小错误被贬,后又升),太平兴国九年(984)病逝,享年57岁,追赠尚书令,追封威武郡王,赐谥号“武烈”。 石守信这些年确实积累了大量财富,“累任节镇,专务聚敛,积财钜万”,一心一意贪污腐败。在做洛阳留守期间,招募民工建造崇德寺,“驱迫甚急”,还不支付工钱,使得洛阳人民“人多苦之”。朝廷对此不是睁一眼、闭一眼,而是闭双眼、闭双耳。 石守信能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想多捞点儿小钱钱。 石守信三个儿子:石保兴、石保吉、石保从。 三子石保从早亡,长子石保兴在后来的对辽战争和对西夏的战争中立有功勋,官至澶州防御使;而次子石保吉则按照约定成为了驸马爷,喜提赵匡胤之女——延庆公主。 石守信的孙子辈儿: 保兴之子石元孙,参与了大宋与西夏的战争,在着名的“三川口之战”中兵败被俘,先被大宋宣传为战斗英雄,评为烈士,却在之后又被舆论操纵为“叛徒”,险遭处决。人生经历了大起大落; 保吉之子石贻孙,官职崇仪使,却因事落马(坐事免官);石孝孙,官职西京左藏库使。 2,王审琦: 先出镇寿州忠正军,在镇八年,后改镇许州忠武军,加同平章事。许州忠武军节度使只是遥领,赵匡胤在京师赐给他一座豪宅,恩许他留京。当然,表面上是皇恩浩荡,恩宠优渥,实际则是就近监视,因为当时王审琦刚刚在对北汉的战争中立了大功。 开宝七年(974),王审琦病逝,享年50岁。赐中书令,追封琅琊郡王,加倍给抚恤金,废朝一日,后又追封秦王,赐谥号“正懿”。 王审琦的儿子比较多,史籍可循的就有9位,其中长子王承衍喜提赵匡胤之女昭庆公主(延庆公主的同母姐)。王审琦的这些儿子基本都靠父亲的关系捧上了国家的铁饭碗。特别是王承衍,既是勋贵之后,又喜提太祖爷爱女,更是富贵无比。 驸马爷王承衍,官至河中府尹、护国军节度使,加检校太尉,死后追赠中书令,赠谥号“恭肃”。关于王承衍的去世年份,《宋史》的记载自存矛盾,在其人物传记中,说他死于“咸平六年”(1003),而在同书的“凶礼志”中则记载为“咸平元年”(998)下葬,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说葬礼规模很小,“卤簿、鼓吹备而不作”,因为太宗皇帝刚刚驾崩,一切从简(以在太宗大祥忌禁内也); 次子王承干,12岁时授“闲厩使”,面赐紫袍、金带,长大后,在外则为监军、刺史、知州、暂代节度使,入朝则为六宅使、庄宅使、左武卫大将军。巧合的是,王承干生于寿州(王审琦当年坐镇寿州),也死于寿州(王承干时任知寿州),“人咸异之”; 其余儿子承德、承佑、承俊、承偓、承僎、承仅、承休,都有官职,不再一一列举。 再看王审琦的孙子辈儿: 王承衍有四子: 长子王世安,官至崇仪副使、通事舍人; 次子王世隆,昭庆公主所生,因此最受皇家宠爱。历任洛苑使、六宅使,领平州刺史,死后追赠泰州防御使。王世隆死后,宋真宗召见其三子:赐名克基、克绪、克忠,并且当场编入体制内(皆面授供奉官)。三个还没来得及起名字的小娃娃,一个刚尿完炕,一个正在吃手指头,另一个正在吃奶,幼儿园还没毕业,就成了国家正式公务员,行政级别还是小镇做题家们的天花板; 三子王世雄,官至内殿崇班; 四子王世融,官至内殿承制。 王承干有二子: 长子王世京,官至阁门祗候; 次子王世文,官至内殿崇班。 与子侄辈一样,史书只记载了王承衍、王承干的子嗣。 再往下看王审琦的曾孙辈儿: 王世安之子王克正,官至殿中丞; 王世隆之子王克基、王克忠,皆为西染院副使兼阁门通事舍人;王克绪官至内殿承制;幼子王克明官至西上阁门副使; 王克臣,仕途起起落落,最终以龙图阁直学士、太中大夫去世,享年76岁。史书只说他是王承衍与昭庆公主的孙子,没有指明他的父亲是谁。 再看王审琦的玄孙辈儿: 到了这一辈,简洁明了,只记载了一个人,王克臣的儿子王师约,因为王师约同志喜提宋英宗长女徐国公主,也成了驸马爷。 多说一句,如果在度娘上查“王审琦”,会在“亲属成员”中的“玄孙”中发现王师约,在其人物简介中,度娘一本正经地说王师约的妻子是宋神宗之女徐国公主。宋神宗的确有位封为“徐国公主”的女儿,只不过神宗的徐国公主嫁给了潘美的曾孙潘意,王师约娶的徐国公主是英宗之女。度娘犯错是经常,尹先生的儿子叫辛谠。 王师约与宋英宗的徐国公主生了一个叫王殊的儿子,官至阆州观察使。 王殊已经是王审琦的“来孙”了,通俗的说法,就是王审琦的孙子的孙子的儿子,历史悠久,源远流长。而且朝廷对王殊的关照已经谈不上是对开国功臣王审琦的回报了,史书也不避讳,说王师约的受宠是因为他是驸马爷,王殊的受宠则是因为他是公主所生。 总之,我们见识到了北宋朝廷对王审琦家族的优宠以及隔壁老王超强的繁殖能力。 第865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2 2,高怀德 与石守信、王审琦的草根出身不同,高怀德的出身大有来头。他的父亲是一字并肩王——齐王高行周,他的祖父是高思继。 在本书的前半段,高思继三兄弟就有过笔墨。当时是李克用的河东集团首次吞并幽州卢龙军,幽州土着将领、头号“幽奸”、“刘窟头”刘仁恭先怂恿高思继三兄弟严格执法,把在幽州胡作非为的河东兵卒斩杀,随后又在李克用面前搬弄是非,教唆李克用把“擅杀皇军”的高思继三兄弟诛杀,成功挑拨了河东驻军与幽州军民的关系,动摇了河东集团在幽州的统治基础。 在刘仁恭处心积虑地经营之下,幽州人民把他当做了“抗晋英雄”,而李克用则把他当做了河东集团忠实的狗腿子、值得信任的狗幽奸。唐僧照镜子,里外都是美男子。 在害死高思继三兄弟后,刘仁恭还将他们的儿子收录到自己帐下,歪曲事实,将他们的杀父之仇算在了河东集团头上,然后让他们加入到自己的“反晋运动”中。害死人家,还让人家的儿子为自己卖命。 这些孩子中最为出名的,就是高行珪、高行周。 刘仁恭后来被儿子刘守光囚禁,刘守光僭越称帝,李克用以此为由对幽州发动了二次战役,期间,高行周兄弟阵前倒戈,投降李克用。随后,李克用将高行周分配到李嗣源麾下,李嗣源让高行周与养子李从珂一同统领牙兵。 李嗣源、李从珂,看到这里,就知道高行周注定要一生荣光了。 高行周在后唐由刺史升团练使,又升节度使; 后晋石敬瑭给他加同平章事,历任洛阳留守、魏州留守,身居重镇;石重贵即位后加侍中、检校太师、坐镇宋州归德军; 后汉刘知远时期,给他加授太傅、兼中书令,随后因功改授太尉、魏州留守、封临清郡王;刘承佑即位后,进封邺王,加授太师,后又改封齐王; 后周郭威十分敬重“耆年宿将”高行周,对他恩遇无比,赐诏书时不呼其名,只称“齐王”,加守尚书令,增加食邑,说实话,郭威也只能如此了,实在无法再封了,除非封他当太子。 广顺二年(952)8月,高行周病逝,追赠尚书令、秦王,谥号“武懿”。 高怀德,就是高行周之子,不用说,在当时也是炙手可热的小宝宝。有道是将门无犬子,高怀德虽然是王爷家的少爷羔子,但他忠厚倜傥,武艺高强,一直跟随父亲南征北战,在他20岁那年,父子俩并肩抗辽,在着名的戚城战役中,父子俩被契丹骑兵重重包围,危急时刻,高怀德左右开弓,左冲右突,将契丹阵型冲乱,随后“挟父而出”。 郭威非常欣赏高怀德,在高行周病逝后,就召高怀德入朝,成为禁军将领。 “高平之战”、“三征淮南”皆有高怀德的身影。 在“三征淮南”期间,某日,柴荣登高观阵,忽然看见己方一名将领疯狂追赶数名贼将,夺槊而还。柴荣大喜,让左右人去打听那位勇将是谁,随后报告说是高怀德,柴荣立刻把他召到身边,当场许诺战后升他为节度使。 “北定三关”时,高怀德与韩通并肩为先锋,收复关南地区有功。然而柴荣未等履行诺言,就匆匆驾崩,柴宗训即位后,升高怀德为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领江宁军节度使。 辅佐赵匡胤夺权后,晋升为殿前副都点检,喜提赵匡胤的妹妹——燕国长公主。 “杯酒释兵权”后,高怀德移镇宋州,之后又加同平章事;赵光义即位后,加兼侍中、检校太师,从征北汉有功,改镇曹州,封冀国公,太平兴国七年(982)病逝,享年57岁,追赠中书令、追封渤海郡王,谥号“武穆”。 与石守信、王审琦比起来,高怀德家族算是非常低调的,他的后事只有一句话概括:两个儿子,高处恭,历庄宅使,最终以右监门卫大将军退休;高处俊,西京作坊使。 全剧终。 很多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在史书中的平淡无奇才是最好的安息。 功勋之后很难超越他们的父辈,他们一生都生活在父辈的光环下,也生活在父辈为他们打造的安乐窝中,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文不能提笔、武不能开弓,在特权的引诱下,他们往往蔑视王法,经常干一些作奸犯科的事情。例如北宋初年的这些开国功勋们,他们的后人几乎全部卷入了一场惊天大案,后文会有详述。 3,张令铎 后唐李从珂时期进入禁军序列,当时只是一名低级军官,后汉时跟随郭威征讨河中李守贞,因功升为中级军官(奉国军指挥使),后周时升为控鹤指挥使、领虔州团练使。参与“三征淮南”,以功加防御使头衔。柴宗训即位后,授予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成为禁军高级将领,领武信军节度使。 “陈桥兵变”后,升侍卫马步军都虞侯。 “杯酒释兵权”后外放为镇宁军节度使,同时让皇弟赵光美迎娶张令铎的第三女,论辈分,张令铎是“翊戴功臣”里最高的。 开宝三年(970)病逝,享年60岁,追赠侍中。 儿子辈: 张守正,官至内园使; 张守恩,官至崇仪使,西上阁门使,泰州知州。 孙子辈儿: 张永安(张守恩之子),官至殿中丞。 也比较简单。 张令铎虽然出身行伍之间,戎马一生,但他仁慈宽恕,在他晚年,曾自评说自己从军三十年,大小四十余战,多摧坚陷敌,却从未妄杀一人。 好人一生平安。张令铎的后人与高怀德的后人一样,平淡无奇,没有传出任何绯闻、污点。同时,张令铎又是翊戴功臣里最长寿的: 石守信57,王审琦50,高怀德57,罗彦瑰47,王彦升58,韩令坤46,慕容延钊51。 如果不算张令铎的话,这些人的平均寿命是5228岁,再来看张令铎的60岁,是不是很寿星了? 至于罗彦瑰与王彦升,史籍没有明确记载他们的后代儿孙,却只在卷末的盖棺定论中说“石守信而下……使自解其兵柄,以保其富贵,以遗其子孙。汉光武之于功臣,岂过是哉。”也就是说,史官们认为赵匡胤确实兑现了酒桌上的诺言,让他们终生荣华富贵,子子孙孙吃喝不愁。 第866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3 我们再来看看发生在969年的第二次“杯酒释兵权”的人物命运: 1,王彦超 据说,王彦超的出身很悠久、很提神——“巢党”或者说“草党”,他的父亲王重霸原是黄巢部将,在浙东战场被高骈手下悍将张璘击败,随即归降。 王彦超年仅12岁就傍上了太子爷——李继岌,跟随李继岌参与了伐蜀战争,一举灭掉前蜀。可就在他们凯旋的时候,发生了“兴教门事变”,庄宗遇弑,明宗李嗣源即位,随后李继岌被逼自杀。于是,“太子党”死走逃亡,各奔前程。 这里有个小小的争议,权威史书对“王重霸”没有系统性的梳理,只有零散的只言片语的记载,而且其中还有个小小的疑似笔误的出现,例如《旧五代史·王珙传》中记载说“珙……代伯父重霸为陕州节度使”,前文“河中遗产案”中,王重荣死后,其兄王重盈之子王珙、王瑶与其养子(也是其兄王重简之子)王珂争夺河中,后来王珙、王瑶勾结关西集团,王珂则求援于李克用,将家族遗产争夺案发展成关西集团与河东集团的较量。在这个记载中“重霸”显然是“重盈”的笔误。 而高骈收服王重霸的时间是大唐广明元年(880),高骈一口气将黄巢势力压缩到两广、江西一带,本书开头已有详述。在那时,王重霸就已经是草军中的高级将领了,“贼帅”。按照《宋史》的记载,王重霸死于大宋乾德三年(965),距离他老人家降唐已经过去了整整85年,就算他15岁降唐,那死的时候也足有百岁高龄,而且一个15岁的少年就能在草军中成为统领数万人的“贼帅”,也似乎不太可能。 另据《资治通鉴》和《新五代史》记载,韩令坤的父亲韩伦,因触犯法律而被世宗柴荣判处死刑,韩令坤泣请世宗,总算保住一命,后来经特赦还居洛阳,然后这位韩伦老同志就与几位老头厮混终日,在洛阳横行霸道、仗势欺人,被洛阳百姓合称为“十阿父”。 “阿父”在当时的意思是干爹、老爹,翻译过来,就是“十位惹不起的你大爷”,这些大爷是韩令坤之父韩伦、柴荣之父柴守礼、宰相王溥之父、大将王晏之父、大将王彦超之父王重霸…… 这帮老头不务正业,恃势恣横。那是后周柴荣时期的事了,距离880年也有七十多年了,也就是说,王重霸老爷子那时候至少90多岁了,都这把岁数了,还当老炮儿呢? 总之,我个人认为王彦超的父亲王重霸应该是与草军降将王重霸重名而已,并非同一人。 王彦超年纪轻轻就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从太子爷的嫡系勋贵险些成了嫡系跪族。李继岌自杀后,王彦超躲进了凤翔境内的重云山上,遁入一家寺庙避风头。 寺里的高僧观其良久,然后说你有富贵相,岂能久居于此?随后就送给他一些路费,打发他去谋取富贵。也许老僧真的是能掐会算,也有可能是不想招惹事端,毕竟这是一位卷入政治斗争的通缉犯。 王彦超从凤翔投奔到了陕州,当时坐镇陕州的正是石敬瑭,于是王彦超就成了石敬瑭的部下。石敬瑭与赵德钧、赵延寿争相卖国求援契丹时,王彦超负责护送桑维翰出使契丹,求援首功自然是桑维翰,王彦超也当然功不可没,所以在后晋时,王彦超就升为禁军高级将领——殿前散指挥都虞侯、领蒙州刺史。 后汉时,王彦超又跟随郭威讨伐河中李守贞,成为了郭威的亲信,“从周祖入汴”,两朝开国元勋。郭威骗杀了徐州刘赟后,就任命王彦超坐镇徐州。 柴荣即位后,加同平章事,先在“高平之战”中立功,又奉诏疏浚胡卢河、筑城李晏口,参与了“水长城”项目,又参与了“三征淮南”,所至皆立功。累功改京兆府尹、长安永兴军节度使,柴荣驾崩前改镇凤翔;柴宗训即位后,加检校太师、西部集团军副总司令(西面缘边副都部署)。 宋初,加兼中书令。 王彦超与赵匡胤同样是铁哥们儿、旧相识。赵匡胤登基后,某日与群臣宴饮,席间,赵匡胤忽然醉醺醺地对王彦超说道:“当初你在复州当大官,我屁都不是,前去投奔你,你却拒绝了我,现在说说,为啥?” 王彦超在后晋时曾出任复州防御使,那时候的赵匡胤确实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听闻这话,王彦超吓得赶紧离席,降阶顿首,情商爆棚:“勺水岂能止神龙耶!当日陛下不留滞于小郡者,盖天使然尔。” 于是,“帝大笑”。 次日,王彦超仍要奉表待罪。赵匡胤遣使安抚,表示那只是酒桌上的玩笑,不要当真,还无不愧疚地对身边近侍说喝酒误事,朕昨晚酒后失言,酒醒之后后悔了一整晚!此后,仍以王彦超为永兴军节度使,随后又改镇凤翔。 开宝二年(969),“杯酒释兵权”20版中,王彦超非常识时务,带头表示要退居二线,然后就被授予“右金吾卫上将军判街仗事”,可以理解为城管大队长。 之后,又被封为邠国公。 通过对王彦超人生轨迹的简单梳理,不难看出他具有超高的情商。李继岌、石敬瑭、郭威、赵匡胤,在五代风云变幻之际,他总能博得大人物的好感,成为开国元勋,特别是“勺水岂能止神龙”的临场发挥,简直是职场情商的天花板。 在亲眼目睹赵匡胤“杯酒释兵权”的8年后,当赵匡胤又在酒桌上做出暗示时,高情商的王彦超立刻心领神会,第一个表示自己早就想退居二线、躺平享福了,获得了赵匡胤的高度赞扬。 到了太平兴国七年(982),王彦超已经是69岁高龄。大智知止,王彦超当然知进退,再准确一点,是知退。他公开对外宣讲,说70岁退休,是古之常理,自己马上就70了,也不能例外。 次年,70岁的王彦超正式上表请求退休,连这个“金吾卫上将军”的养老闲职也不要了。朝廷高度赞扬了王彦超同志高风亮节的宝贵精神,批准了他的退休申请,并加太子太师,超额发放退休金,以示优待。 退休之后的王彦超更加低调谨慎,非但没有花天酒地享受生活,反而是把仆人、歌姬等尽数罢去,衣食住行等一切从简,崇尚简朴,平易近人,活脱邻居王大爷。 雍熙三年(986),王彦超病逝,享年73岁。追赠尚书令。 作为“杯酒释兵权”20版的最乖宝宝,王彦超得以善终,但他的子孙后代却远不如10版本中的后代们。 对此,《宋史》无耻地给出了一个解释,说王彦超在退休前,曾多次告诫诸子,说自己戎马一生,杀人太多,自己能自然死亡已经是万幸,更不要奢求还会有什么阴功、阴德能庇佑后代了,你们一定要多多行善积德,才能安身立命!结果他的后代子孙真就没有显达之人。 王彦超在京师有座豪华大别墅,配有园林、水池,在他死后十来年就被子孙们卖掉了。 后来,王彦超的一个孙子王克从,在咸平元年(998)进士登第,而官位却始终止于州县。 王彦超家族的没落竟然要归罪于杀人太多……王彦超是职业军人,只要没有擅杀俘虏、屠杀平民等反人类、反社会的战争罪指控,合理地在战场上击杀敌人,难道也是过错? 《宋史》的狡辩实在厚颜无耻,只是为了证明:我们开国太祖爷并不是过河拆桥的人…… 第867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4 1,以下几位是在“杯酒释兵权”20版中试图反抗的顽固派 21武行德 武行德是河东人士,石敬瑭从茫茫人海中发现了他,让他从一个穷苦无所依的樵夫一跃成为禁军中级将领(控鹤指挥使、宁国军都虞侯)。 契丹灭晋时,他被契丹俘获,“乃伪请于契丹以自效”,迫不得已假装当汉奸,太君很傻很天真,就让他负责运送几十船的战利品(武器铠甲)回契丹本土,半路途中,听闻刘知远同志河东举义,武行德立刻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讲,鼓动部下将契丹监军杀死,幸亏他们运送的是武器铠甲而不是粮草,武行德等人就地武装,随后就攻陷了契丹人控制下的河阳,并以河阳为革命根据地,吸收招纳四方抗辽义士,几十船的武器铠甲成为武行德发展壮大的雄厚资本。 与此同时,武行德派弟弟武行友亲赴河东,向刘知远汇报河阳抗辽革命根据地的活动进展,并表示坚决拥护以刘知远同志为核心的新一代权力体系。 新扛把子的刘知远最需要各方支持,对武行德的表态大为欢喜,当即提拔武行德为节度使,当刘知远南下入汴的时候,武行德率领所部兵马在边境恭迎,护送刘知远进京。有如此表现,可想而知武行德在后汉的地位了。 后汉朝廷授予武行德同平章事、加兼侍中,先后挂职真定府尹、河南府尹、西京留守,历任镇州节度使、许州节度使。 后周郭威时期,给武行德加开府仪同三司、封谯国公;柴荣时期,加兼中书令;柴宗训时期,进封宋国公。 宋初,加中书令、开府仪同三司,进封魏国公,移镇安州。 “杯酒释兵权”20版中,在乖宝宝王彦超表示自己想要退休后,武行德第一个明确表示不服,力陈自己的丰功伟绩,史籍没有记载他的原话,其实他最大的亮点就是晋汉之际,假装当汉奸、及时拨乱反正,这是无可争议的民族大义,无论王朝如何更迭,他都是正儿八经的的民族英雄。 所以赵匡胤淡淡地回了一句:“那都是前代的事了(此异代事)。”怼得武行德一时无法反驳。 其实除了这件功劳外,武行德的战绩也的确乏善可陈。在“三征淮南”时,武行德挂帅濠州前敌总司令(濠州行营都部署),在定远县遭到了南唐名将郭廷谓的偷袭,结果大败而逃,“仅以身免”,前文有详述。 武行德逃到后方,被贬为右卫上将军(养老闲职)。后来,当郭廷谓投降柴荣时,柴荣还以定远之战来安抚他,说淮南将领众多,但只有你能先断涡口浮桥、又破我定远寨,有此战绩足以报答李璟,不必为投降而羞愧。 不知武行德听到这番对话后,情何以堪。 所以真正可以让武行德吹捧的,也就只有晋汉之际的陈年往事了,当时是947年,距今(开宝二年,969)已有22年。 当然,武行德还是有些功劳的,比如修缮洛阳城墙、疏浚汴州到淮南之间的河道等等,总之,非战斗功绩还是有的。另外,他在做西京留守时,曾办了一件案子,成为刑事侦查史上的典型案例,流芳后世,这就是着名小故事——“武行德辨盐”: 在当时,私盐受到严格禁止,当地官府规定:如果举报贩私盐超过一斤的,举报人就会获得官府的重赏。没想到,这条悬赏规定被某些不法分子加以利用。 这一日,一位老农妇挑着两筐蔬菜,准备进城卖掉,在洛阳城外巧遇了一位要买菜的尼姑,尼姑一面与老太太攀谈,一面翻弄着筐子里的蔬菜,翻找了半天,说没有自己想要的,就离开了。老太太就挑着筐子继续进城。 守门的小吏仔细查验老太太的货物,结果当场查出一个可疑荷包,打开一瞧——嘿,老太太,您还敢贩私盐呐?来人,拿下! 到了官府,老太太百口莫辩。 时任西京(洛阳)留守的武行德参与了案件审理工作,他看了看“铁证”,那是一个绣花荷包,制作精美,还散发着淡淡地清香,再看看犯罪嫌疑人——破衣烂衫、身形伛偻、满脸皱纹的农村老太太,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心说这荷包肯定不是她的,必有奸人栽赃陷害!于是安抚老太太,让她不要害怕,详细说说事情的经过,仔细想想有无可疑之处。 老太太终于回忆起一个反常情况,就是城外的尼姑!以前进城卖菜都没事,唯独今天遇见了尼姑,就凭空多出了一包盐。 武行德“哈哈”大笑,不出我所料!于是下令搜捕那个尼姑,并且还要拘传守门的士兵和官吏,武行德笃定他们一定是团伙作案。 案犯很快被捉拿归案,与武行德的预判一模一样,尼姑与城门官吏暗中勾结,尼姑负责在城外物色受害者,依靠僧人的身份打掩护,偷偷把“证据”藏入受害人的随身行李,然后再第一时间把受害人信息通知给守城官吏,再由官吏当场查验,然后“人赃并获”,再送交官府,领取重赏。 武行德将涉案尼姑和城门官吏等数人斩首,释放无辜的老太太。从此之后,洛阳官吏们再也不敢胡来,秩序井然(人畏之若神明,部下凛然)。 在《折狱龟鉴》中,老太太(民家妪)变成了一个小屁孩儿(村童),其余部分基本一致。《折狱龟鉴》是南宋郑克编撰的一部法学着作,是中国现存最早的狱讼案例汇编,是宋代侦查类文集的集大成者,本案被收录其中,并给出标题“武行德辨盐”,于是就被九年义务教育试卷出题人们敏锐地捕捉到,出现在全国各地语文试卷的文言文阅读理解中,从此广为流传。 在“杯酒释兵权”20中,武行德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了兵权,被迫接受了明升暗降的老套路,入朝为太子太傅,太平兴国三年(978)退休,次年去世,享年72岁,追赠太师。 第868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5 22郭从义 与穷苦樵夫、“骡马贵族”的武行德不同,人家郭从义是大唐宗室,当然,郭从义既然姓郭,那就肯定不是李唐王室的正牌子孙,他的“大唐宗室”需要拐点弯儿、抹点角,八竿子勉强蹭点儿毛。 具体来说,他现在虽然姓郭,但他之前曾经姓过李,他之所以姓过李,是因为他父亲曾经姓过李,他父亲之所以姓过李,是因为他父亲的干爹曾经姓李,而他父亲的干爹之所以姓李,是因为他父亲的干爷爷曾经姓过李,那么他的这位干曾祖之前姓啥呢,答:朱耶,又作“朱邪”。 没错,沙陀正黑旗。 实际上,作为血统纯正的沙陀人,郭从义的父亲是没有姓氏的,老爷子虽然出身卑微,但机灵懂事、谨慎小心,而且抱上了沙陀人民的救世主——李克用的大腿,李克用把他安排在儿子李存勖身边。简单说,老爷子就是李存勖的月嫂。 很快,老爷子的工作成绩获得了李克用父子的肯定,于是赐姓李,赐名“绍古”,所以老爷子终于有了名字——李绍古。通过前文关于河东集团崛起的描述,“绍”字的地位就不用过多解释了,“绍”与“存”平辈,多赐予降晋的大将,如李绍奇(夏鲁奇)、李绍荣(元行钦)、李绍斌(赵德钧)等等。 李绍古去世时,儿子尚幼(丱角),李存勖就把他养在皇宫里,与诸皇子并列,起名“李从义”,排“从”字辈,与李从荣、李从厚、李从珂平辈。 李绍古活着的时候,曾与李克用的一位养子情投意合,关系甚密,这就是李嗣源。所以当李嗣源称帝后,李绍古的儿子李从义没有被划入“庄宗余党”遭受清算,反而受到了李嗣源的信任和提拔。 后晋建立后,李从义急忙撇清与前朝的关系,改姓“郭”,据他自己说,他父亲以前是姓郭的。史书也是这么记载的,但实在经不住推敲。之前说过,沙陀人与其他游牧民族一样,根本没有姓氏,就连沙陀人的扛把子——朱耶,据有些史料所载也是部族的名称,后来被其首领用作姓氏,之后才被李唐王室赐姓李。 当初给李克用当奴仆的他,怎么会姓郭?退一步讲,即便他原本姓郭,那他叫什么名字?郭绍古?“绍古”是李存勖赐的,而且是买一赠一,先赐姓李。 抓大放小。总之,后晋建立,李从义就改名为“郭从义”,帮他的亡父改名为“郭绍古”,以示与沙陀李氏宗族撇清关系。 即便如此,郭从义在后晋仍然不受待见,受到排挤,先是被贬出朝廷,外放为宿州团练副使,不久之后解职回老家丁母忧,丁忧期满,不见朝廷召还,他的丧葬假是终身长假。他被后晋抛弃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是沙陀人,他的老家在河东太原府,当时坐镇河东的,是刘知远。刘知远久闻其名,于是将他纳入麾下,任命他为马步军都虞候。当契丹灭晋时,郭从义第一个表态,表示坚决拥护刘知远称帝,成为刘知远的重要心腹。 刘知远称帝后,立即提拔郭从义为郑州防御使。讨杜重威有功,成为镇宁军节度使;讨赵思绾(三镇连叛)有功,提拔为长安永兴军节度使、加同平章事。 在后周时,郭从义的超高情商和敏锐的政治头脑再次为他赢得了命运的垂青,当时柴荣新即位,缺乏嫡系力量的支持,而郭从义在这时候主动离镇入朝,向新主子表忠心,当听说柴荣打算御驾亲征北汉时,郭从义立刻表示愿意随驾扈从,结果“世宗甚悦”,当即改命为郓州天平军节度使,奉命与符彦卿在山东一带阻击契丹,事后论功行赏,加兼中书令。 “三征淮南”时,移镇徐州;柴宗训即位后,加开府仪同三司。 宋初,加守中书令,赵匡胤亲征扬州李重进时,郭从义又匍匐恭迎在路边,主动请求随驾扈从,赵匡胤优诏不允。后移镇河中。 开宝元年(968)因病到京师疗养,正好赶上第二年的饭局。 在开宝二年“杯酒释兵权”20上,郭从义也紧随武行德之后,面红耳赤地诉说自己的革命家史,妄图最后一搏,抓住功名不放。 郭从义因父亲的关系,自幼被后唐庄宗李存勖抚养,明宗李嗣源时步入政坛,天生机敏、善于察言观色,政治嗅觉灵敏,在后晋、后汉、后周都有着出色的高情商表现,活得风生水起,却在这次酒局中情商掉线。 也许并非是情商真的掉线,只是不想失去名利二字。 最终,他也被迫交出了兵权,被授予“左金吾卫上将军”。郭从义明白,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能平安落地就算万幸了,所以第二年,他就主动上疏,表示自己年迈体虚,请求告老还乡,连这个“左金吾卫上将军”也不要了。 随后,郭从义以太子太师退休,回家安享晚年。安享了两年,开宝四年(971)病逝,享年63岁。追赠中书令。 郭从义虽然不是皇族,但他因父亲的关系,从小生长在皇宫里,与诸皇子们一同成长,自幼就受到了顶尖艺术的熏陶,故而多才多艺,最擅长的是书法和踢球。 有一次,赵匡胤忽然来了兴致,对他说听说你擅长踢球,给朕表演一个。花甲之年的郭从义立刻换上球衣,骑着小毛驴,在殿庭之间驰骋纵横,使出这辈子所会的全部精彩招式,闪转腾挪,向太祖爷展示什么叫奥运会冠军水平。 赵匡胤连连点头,称赞不已,然后命人赐座,郭从义喘着粗气,谢过龙恩,内心激动无比,因为按照正常套路,接下来就该有重重的赏赐了。然而赵匡胤却只赐给他一句冷冰冰地挖苦讽刺:“你的球技的确nb,但这不是将相该干的事儿!” 郭从义顿时羞愧地无地自容。 史书没有记载这件事发生的具体时间,笼统的时间应该是大宋建立以后,到开宝二年的酒宴之前。而郭从义是开宝元年11月之前来京师养病的,所以这件事就应该是这两年之间,郭从义的年龄应该是60岁前后。 赵匡胤为何要故意羞辱郭从义?很可能就是为“杯酒释兵权”20的酒宴做铺垫,“非将相所为”,既然你郭从义这么聪明,就请仔细品品朕的这句话,你品,你仔细品。 郭从义也有污点。就发生在他讨伐长安赵思绾之叛的时候,当赵思绾发动叛乱时,长安巡检使乔守温逃走,赵思绾顺势霸占了乔守温的姬妾,郭从义收复长安后,又将这些姬妾纳为己有,乔守温回城后,就向郭从义索要,郭从义便追责其擅离职守、弃城逃走之罪,将乔守温诛杀。前文有详述。 来看下郭从义的后代子孙: 诸子: 郭守忠,官至闲厩副使; 郭守信,官至东上阁门使、知邢州。 孙子辈儿: 郭世隆(郭守信之子),比部员外郎。 曾孙辈儿: 郭昭佑,阁门祗候; 郭承佑,这是郭氏一门最后的荣耀,也是最大的耻辱。此人其实没有什么才华,但娶了一个好老婆,喜提了赵元侢的女儿,赵元侢是宋太宗赵光义的第七子,也就是说,郭承佑是宋太宗的孙女婿。 凭借这层裙带关系,郭承佑平步青云,一路绿灯。 郭承佑生性狡猾,恃宠而骄,他的犯罪道路不仅仅局限于作奸犯科的小儿科,他彻底打开了格局,所犯全是大逆僭越之大手笔,包括但不限于盗御酒、违规使用尚方金器、违规骑乘御马、违规上访打黑报告、擅杀犯罪嫌疑人、挪用公款、私拆国家机密信件、滞留换防戍卒、滥用私刑……总之,“体涉狂僭,无人臣礼”,灭他九族都算法外开恩的,只因他喜提了太宗的孙女,一切便都是浮云。 在中央,郭承佑横行霸道,百官畏之,谏官恨之,人送外号“武谏官”;在地方,“无廉守”,老百姓“厌苦之”。 概括起来,就是嘴贱手欠、人见人嫌、狗见狗烦、满脸的欠揍作死、从前列腺到扁桃体由内而外自下而上洋溢着找死的青春气息。他就是宋太宗的孙女婿、宋真宗的侄女婿、郭从义的曾孙、李克用的五世干孙子——郭承佑同志。 当然,每当郭承佑玩儿得太过火,谏官连章弹劾的时候,郭承佑也会象征性地受点儿处分,然而每次贬官之后都会得到重新提拔。在中央,从皇宫保安队长(左清道率府率)贬啊贬成了部级干部(宣徽南院使);在地方,从市委秘书(别驾)贬啊贬成了省高官兼省军区司令员(节度使)。 如果死后有知,不知郭从义是该含笑九泉呢,还是该含笑九泉呢。 第869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6 23白重赞 此君也是沙陀人士,自幼从军,颇为勇武,后汉时得到重用,提拔为禁军中级将领(护圣都指挥使),讨伐河中李守贞时,白重赞是先锋军司令(行营先锋都指挥使)。 “高平之战”中,何徽、樊爱能临阵脱逃,白重赞则与李重进压住阵脚,拼死作战,战后论功行赏,升为保大军节度使;“三征淮南”之初,白重赞率部驻防颍州,扼守进出淮南的咽喉要道。 宋初,加检校太师,移镇泾州,之后移镇徐州、同州。 开宝二年(969)“杯酒释兵权”20中,不情愿地交出了兵权,授予左千牛卫上将军,次年(970),在无限的不甘与郁闷中,撒手人寰,享年62岁。 没有追封、追赠,没有谥号,后代子孙亦不见载。 24杨廷璋 郭威的小舅子,他的姐姐是郭威的杨淑妃。 后晋时,刘知远坐镇河东,郭威已经获得刘知远的重用,而郭威也开始把小舅子杨廷璋视为心腹。 之后在郭威讨伐河中李守贞、“澶州兵变”的重大事件中,杨廷璋屡屡献上奇谋,深得郭威器重,随后将他安置在澶州,辅佐养子柴荣。 柴荣进京述职的时候,向郭威盛赞杨廷璋的才干。 当时泾州节度使史懿称病不朝,心怀异志,郭威就派杨廷璋前往催促入觐,临行时秘密吩咐,说史懿如果稍有迟疑,你就弄死他!杨廷璋到了泾州,屏退左右,把征召入朝的诏书给史懿看,向他陈说利害,谕以祸福,史懿当即痛哭流涕,“大哥,我错了!”当天即动身前往京师。 就在杨廷璋在泾州等候朝廷进一步工作指示的时候,朝廷传来噩耗:郭威驾崩。据记载,杨廷璋“呕血不食者数日”。 柴荣登基后,让自己的这位舅舅坐镇晋州,牵制北汉,杨廷璋在镇屡立奇功,柴荣激动之下喊出“吾舅真能御寇”,下诏褒奖。 柴荣时期加检校太保;柴宗训时期加检校太傅;宋初加检校太尉。 杨廷璋坐镇晋州多年,颇有政声,吏民联合上表,请求为他立德政碑,颂其功德。潞州李筠谋反时,曾以蜡丸书约他一起反宋,杨廷璋将送信使者绳捆索绑,连同蜡丸书一起送到汴州,并附上了自己攻取潞州的策略。 潞州平,移镇邠州、鄜州。 开宝二年的“杯酒释兵权”中,被授予“右千牛卫上将军”。开宝四年,同样在无限地愤恨与不甘中含恨去世,享年60岁,赐帛二百匹。 前文已经分析过,作为郭威的小舅子、柴荣的舅舅、柴宗训的舅爷爷,杨廷璋是不受赵匡胤信任的,即便杨廷璋主动上缴潞州叛党的蜡丸书,赵匡胤也始终对他放心不下,从晋州(今山西省临汾市)移镇邠州(在长安西北,今陕西省彬县附近),再移镇到鄜州(今陕西省富县),逐渐远离政治核心地带,开发大西北。 另有一件事更能说明赵匡胤对杨廷璋的警惕,那就是潞州李筠被平定后,赵匡胤派荆罕儒去晋州监视杨廷璋,还秘密嘱咐荆罕儒,说如果发现杨廷璋有任何可疑之处,先斩后奏。前文有叙,荆罕儒最终没有发现杨廷璋的可疑之处,并且被杨廷璋的人格魅力所折服,取消了行刺计划。当时人们都说杨廷璋之所以在晋州化险为夷,全是因他当初在邠州保全史懿的阴德。 在“杯酒释兵权”20的打击之下,杨廷璋终于醒悟了。当朝廷问他想要给子孙谋求什么编制时,杨廷璋摇头拒绝,何德何能,岂能让犬子们尸位素餐?算了。 杨廷璋有七个儿子,杨廷璋没有为他们谋求编制,而是向朝廷举荐了自己的外甥安崇勋,帮他进入体制内,成为西头供奉官。安崇勋,是杨廷璋的外甥,同时还有一个身份——后唐重臣安重诲之子。 七个儿子中,杨坦、杨埙进士及第,分别官至盐铁副使;都官郎中。这两个儿子的官位就与“杯酒释兵权”毫无关系了,人家是靠自己的本事进士及第,学而优则仕。 “杯酒释兵权”是大宋王朝一系列加强中央集权的改革号角,也因其温和浪漫的演绎而成为这次改革的缩影和代表。也正因这一系列改革的成功,才使得大宋王朝不再重蹈五代覆辙,关于这次改革的更多详尽内容,将在后文专题呈现。 赵匡胤夺取了柴氏的江山社稷,承袭了柴荣的衣钵,也基本完成了柴荣的遗愿,大宋王朝建立后,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铲除了潞州李筠、扬州李重进两颗定时炸弹,紧接着便在柴荣加强中央集权改革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使得新兴的大宋王朝焕发出旺盛的活力。 在此期间,赵匡胤不止一次地失眠,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一个人默默地伫立在地图前,幽、晋、蜀、荆、楚、两广、江南、两浙……统一之路该如何开启呢? 在柴荣时期,智囊王朴给出了“先易后难、先南后北”的战略指导思想。除了幽、晋,都在南,除了幽、晋,似乎也都“易”。 建隆三年(962)4月,赵匡胤进行了一轮大规模军事部署: 以赵匡赞为延州彰武军节度使,许以“便宜行事”特权;董遵诲守环州、“王剑儿”王彦升守原州、冯继业坐镇灵武——以备西夏; 李汉超屯关南、“国服射手”马仁瑀守瀛洲、韩令坤坐镇镇州、贺惟忠守易州、何继筠守棣州——以拒契丹; 郭进控西山、武守琦守晋州、李谦溥守隰州、李继勋坐镇潞州——以御太原。 由这13位大将构筑了大宋帝国新的长城,死死盯住大宋在北方的三个战略假想敌:夏州、北汉、契丹。 6月,赵匡胤又把心腹亲信——枢密使吴延祚派去了秦州,做秦州雄武军节度使。在制书下达的前一日,赵匡胤私下找吴延祚谈话,解释“外放”的原因:秦州的西北有个夕阳镇,那里原来是伏羌县,“安史之乱”后被吐蕃人强行霸占,只因那里有块儿绿洲,且出产珍稀木材,如今吐蕃人卷土重来,再次与我们争夺,我就要南下用兵了,不希望在西北与吐蕃发生冲突,此事事关重大,也只有你能洞悉其中利害并且妥善处置,所以才让你去,不是外放发配,请你不要误会。 赵匡胤给予了他们相当大的权力,除了兵权之外,还有财权。比如,当地的盐、铁、酒等垄断经营权,允许他们“走私”,免除几乎一切税赋…… 这些大将不负众望,虽然没能直接参与到接下来的统一战争中,但他们竭忠尽智地为大宋牢牢守护着北部防线,为南下的战友们解决了后顾之忧。这些也是后话。 安排好北方事务后,赵匡胤就要集中精力收服南方诸藩了,从谁开始呢? 有准备的人总会等来机会,这年(962)10月,湖南忽然上表求援,说我们中出了叛徒,请求天朝大国降下天兵天将,除逆平贼。 赵匡胤一拍大腿,“天助我也!” 第870章 南楚三分 【南楚三分】 据传言,当初马殷追随刘建峰初据潭州时,曾奉命督工挖城壕。某日,工地上出土了一块儿石碑,上面刻有古篆文,经人辨认后,是“龙举头,猪掉尾,羊为兄,猴作弟,羊归穴,猴离次”十八个字。 半个多世纪之后,等到南唐灭楚,才有人破解了隐藏其中的奥秘: 马殷于大唐乾宁三年(896)割据湖南,这一年是丙辰岁,龙年,因此是“龙举头”;马氏南楚政权于公元951年灭亡,那一年是辛亥年,猪年,所以是“猪掉尾”;马希范生于己未年(899),死于丁未年(947),羊年生、羊年死,所以是“羊归穴”;马希崇则生于壬申年,猴年,后来成为南唐的俘虏,迁居淮南,故称“猴离次”,至于“羊为兄、猴作弟”应该是指马氏诸子的统治顺序。 另外,据传当时湖南有民谣曰“三羊五马,马子离群,羊子无舍”。善观星象、占卜的庞巨昭听到后,对身边人说:“淮南杨氏将来还有三位君主,湖南马氏还有五位。” 淮南杨行密死后,果然在经历了杨渥、杨渭、杨溥三位之后被权臣徐知诰篡夺,而南楚政权也在马殷死后历经了马希声、马希范、马希广、马希萼、马希崇五人后亡国。 当南唐灭掉南楚后,淮南境内有个“高人”给李璟说根据他的掐指一算,南楚境内仍有君王之气,不久之后,应该会有一个王姓之人兴起。 李璟忧心忡忡,于是询问诸将,“湖南境内有姓王的将领吗?” 经过筛查,发现有一人符合评选条件——永州刺史王温。 李璟于是派人加封王温为征南大将军,赐给他印绶、巾带,并在巾带里涂抹了一种剧毒。 王温还沉浸在天上掉馅饼的喜悦中,何德何能,蒙受主上大恩。朝廷特使催促他赶紧换穿巾带,佩戴印绶,对着镜子九连拍,发朋友圈炫耀一下。 王温不疑有他,很快,“脑裂而死”。 李璟听信“王氏将兴”从而毒杀王温的这段故事,见载于《三楚新录》,我个人对其真实性持严重怀疑态度。 另据《十国春秋》记载,南楚末年的时候,湖南还流传着一首童谣,“马去不用鞭,咬牙过今年”,这首童谣得到了应验,与此同时,关于“王氏兴起”的预言也得以应验。 让我们把目光挪到马氏南楚的最后岁月: 后汉时期,南楚爆发内乱,朗州马希萼推翻了弟弟马希广的统治,随后因不满中原王朝拥护马希广的立场,愤而转投南唐,向南唐称臣。仅仅8个月后,其弟马希崇再次发动叛乱,软禁马希萼。史称“诸马争槽”或“众驹争槽”,南楚实力也因连年的内战而大大削弱。 马希萼统治南楚的半年多里,可谓众叛亲离。他的头号幕僚刘光辅借着入贡南唐的机会,竟然劝说李璟吞并南楚;而他的嫡系将领——朗州静江军指挥使王逵、副使周行逢也被马希萼命令负责重修战火摧残后的潭州楚王府,不仅工作辛苦,还没有任何赏赐。 士兵们相聚抱怨,说死囚得到赦免才会干这种劳役,我们跟随大王(马希萼)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才打下湖南,怎么就被罚做重刑犯了呢?王逵、周行逢听到抱怨后,紧急开了一个秘密会议,说士兵们怨恨很深了,如果我们再不采取行动,恐怕就要大祸临头了。 随后,二人率领所部逃归朗州。当时马希萼宿醉未醒,众人不敢惊扰,等他酒醒之后,已经错过了追杀的最佳时机。 王逵等人回到朗州,罢黜了朗州留守马光赞(马希萼之子),然后拥护马光惠(马希振之子)为朗州节度使。实际上,马光惠只是一个傀儡,王逵和他的九个结义兄弟成为朗州的摄政王,以王逵为首的“结义十兄弟”集团从此登上历史舞台。 马希萼向“天朝上国”南唐汇报兵变经过,请求大哥替小弟做主。南唐当时已经有了灭楚的打算,正好趁机割裂南楚,于是不但没有责备、讨伐朗州叛军王逵,反而给王逵送去抚慰诏书和大量赏赐,承认其对朗州的合法统治。 王逵集团非常睿智,照单全收了南唐的礼物,把使者赶走,没有对南唐的诏书做任何回应,因为他们要在南唐和中原之间做观望。 很快,王逵集团就以马光惠“愚懦嗜酒”为由,将这个傀儡罢黜,然后推举辰州刺史刘言为朗州留后。 刘言原为吉州刺史彭玕的部将,淮南吞并吉州时,随彭玕投奔南楚。刘言知道王逵集团的狠毒,不敢忤逆,于是单人独骑赶赴朗州,接受推戴。随后王逵等人便以刘言的名义上疏南唐,请求称藩,再炒“两个楚国,一潭一朗”的冷饭。 割裂南楚,虽然是南唐的计划,但这种他妈的事儿怎么能够公开呢?如果非逼着宗主国表态的话,那只能是坚持维护一个楚国的基本原则,强调一个楚国是国际共识。 于是,朗州王逵集团不出意外地向中原王朝称藩。 此时的中原王朝已经是后周王朝了,后周欣然接受了朗州的称藩。从此,南楚再次被分裂,潭州马希萼称藩于南唐,朗州刘言则依附于后周。 两个多月后,马希崇在潭州发动叛乱,囚马希萼于衡山。 消息传来,朗州刘言立刻高举义旗,南下潭州勤王,讨伐马希崇的谋逆之罪,上演了一出叛军讨伐叛军的滑稽大戏。 马希崇大为恐惧,急忙派使者去朗州求和,表示愿意把南楚一分为二,潭、朗睦邻友好。 刘言的首席智囊李观象,给刘言献上了一条毒计,说马希萼的很多嫡系旧将仍在潭州,于公于私,他们都不会认可潭朗分治,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先解决掉他们,既然马希崇求和,不如就借刀杀人,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不仅除去心腹大患,还能让马希崇丧失民心。 刘言是降将出身,当年彭玕走投无路,才带着他乞食马氏,如今却与马希崇平起平坐,马氏的嫡系将领当然愤愤不平,而且朗州的政治诉求是分裂楚国,这是任何一个楚国人都不会答应的条件。 李观象出的这条毒计,就是让马希崇以这些将领的人头纳投名状,作为谈判的诚意。 懦弱昏聩的马希崇一口答应,随后便将杨仲敏、刘光辅、魏师进、黄琼等十几位南楚勋旧斩首,人头送到朗州。受限于当时的生鲜冷链技术,等送到的时候,人头均已腐烂,难以辨认,刘言一口咬定是假冒伪劣产品,坚持要求退货、差评,快递小哥——辰阳县令李翊,最后以自杀的方法自证清白。 同样受惠于当时的dna检测技术,刘言即便知道是真货,也要咬定是假货,这样就有了继续南下的理由。这不是消费者维权,而是职业打假人故意碰瓷。 与此同时,衡山指挥使廖偃(南楚开国功勋廖匡图之子)与四叔廖匡凝等相议,说咱廖家累受马氏厚恩,今马氏兄弟内斗,马希崇想置马希萼于死地,我们岂能坐视不管? 为什么要说马希崇想置马希萼死地呢?马希崇阴险多端,他当然想杀死马希萼,就像马希萼杀死马希广那样,但他又不想背负杀害兄长的骂名,于是特意安排大将彭师暠护送马希萼来衡山。 彭师暠是马希广的部将,在马希萼推翻马希广的时候,曾顽强抵抗,重创马希萼,马希萼被他不屈抗争的气节所打动,没有杀他,仅仅是杖打一顿而已。 在马希崇的世界观里,睚眦必报才是正常操作,小肚鸡肠才是人之常情,他认为彭师暠一定对马希萼怀恨在心,所以特意委派彭师暠押送马希萼,心里的盘算是彭师暠借机公报私仇,谋害马希萼。 结果彭师暠一眼就看穿了马希崇的龌龊内心,不仅没有加害马希萼,反而“奉事愈谨”,在试探过衡山主将廖偃的态度后,彭师暠与廖氏叔侄在保护马希萼、匡扶马氏的关键议题上达成高度共识,随后,几人拥护马希萼为“衡山王”,以衡山县政府办公楼为王府,以彭师暠等人为将军,断江为栅、编竹筏为战舰,建立起了衡山革命根据地,招兵买马、聚草屯粮,周围郡县听说后,积极响应,短短几日,衡山根据地的规模就发展到了万余人。 随后,衡山根据地派人求援于南唐。 至此,南楚分裂为三股主要政治势力:潭州马希崇、衡山马希萼、朗州刘言。湖南上空阴云密布,暗涛涌动。 第871章 复国运动 【复国运动】 马希崇屠杀勋旧的做法果然大失人心,连他的嫡系部将都对他失去了希望,为了避免自己成为下一个被纳投名状的人头,他们密谋卖主求荣,打算弑杀马希崇,投降南唐,却意外走漏了风声。 马希崇大为恐惧,急忙派人搬请南唐救兵。 南唐早就派边镐屯驻在边境,就等一个时机和理由,接到马希崇的邀请后,南唐师出有名,于是命边镐率部开赴潭州。 马希崇引狼入室,南唐不费吹灰之力入主潭州,“十国”之一的南楚割据政权宣告灭亡。然而这一地区的政治格局并未因此得到充分整合,反而愈发割裂,总体上呈现出三足鼎立的态势: 朗州刘言、衡山马希萼、潭州边镐(南唐)。 边镐派军队催促马希萼入朝归命,马希萼无力反抗,只能乖乖从命。衡山系出局,只剩下了朗州刘言。 在马氏兄弟内斗的时候,南汉趁火打劫,侵占了蒙州、桂州、宜州、连州、梧州、柳州、严州、富州、昭州、象州、龚州等南楚土地,仍不满足,继续派兵攻打郴州。 边镐派兵救援,却被南汉击败,南汉遂又拿下郴州。 南楚如同一只年迈的雄狮,曾经的草原霸主,今日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就在不远处,一只斑鬣狗流涎成河,老雄狮渐渐地倒了下去,气若游丝。这时候,斑鬣狗迫不及待地扑上前,撕咬着这顿美餐。当斑鬣狗大快朵颐的时候,却发现有只秃鹫成了不速之客,而当斑鬣狗驱逐秃鹫的时候,反被秃鹫啄伤了眼睛。 这就是南楚、南汉、南唐如今的关系。 边镐立刻向南唐朝廷告急,要求立即委派全州、道州刺史(全、道二州与贺、昭、桂三州接壤,此三州均已被南汉控制)到任,以填补权力空缺,组织防御,防备南汉的进一步夺取胜利果实。 显然,南汉向北拓展的势头打乱了南唐的阵脚。 南唐一方面搜刮南楚财富,掘地三尺、竭泽而渔,另一方面还要向岭北地区做紧急战略投送,与南汉争抢南楚的土地。繁重的工作落到了普通士兵的身上,大量的金银财宝被运往后方,士兵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内心无比失落。而为了满足军需,潭州的南唐驻军还被克扣了粮饷,长期积压的怒火终于被点燃,降将出身的孙朗、曹进发动兵变。 这次兵变也很滑稽。二人捆了些干草,趁夜堆在府门以外,计划是焚毁府门,冲进楚王府,斩首边镐,然后占据潭州,向中原王朝称藩。 结果宏伟的计划在第一步就卡壳了——火没点着。 门外的动静惊动了边镐,得知是有人谋乱,立即组织抵抗,同时擂鼓鸣金,吹响集结号。 孙郎、曹进做贼心虚,听见鼓号声,误以为是天亮开城门的更鼓声,于是兵变的队伍一哄而散,二人一口气跑到了朗州,投奔了朗州刘言。 拥立刘言的王逵向二人打探潭州方面的虚实,二人给出了颇为经典的十六字评语——“朝无贤臣,军无良将,忠佞无别,赏罚不当”,并断言潭州易取。 王逵非常高兴,重赏了孙郎、曹进,心里开始酝酿“复国运动”。派出大量化妆成商旅的间谍,到潭州地面散播谣言、制造舆论,说朗州刘言极为忠顺,是大大的良民。边镐信以为真,没有足够重视朗州势力。 南唐召刘言入觐。你不是大大滴良民嘛,来觐见太君。 刘言当然不肯去,与王逵等人商议,说南唐必然不能容忍我们割据朗州,迟早要对我们动手,你们说,咋办? 带头大哥王逵说道:“朗州有江湖之险,更有数万精兵,岂有拱手受制于人的道理?边镐抚御无方,士民不附,可一战而擒!” 刘言仍然犹豫不决,因为一旦起兵,他们的敌人就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边镐了,而是边镐背后庞大的南唐帝国。 周行逢亦表态道:“兵贵神速。事到如今,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南下潭州,才有翻盘的机会!” 拿下潭州,统一南楚,然后以湖南之地称藩于中原,把中原卷进来,制衡南唐,这才是唯一的出路。 如前文所述,虽然朗州名义上的统帅是刘言,但刘言只是一个傀儡,真正主事的是以王逵为首的“结义十兄弟”集团,这些人一致要求南下,刘言只能同意。 “结义十兄弟”为王逵、周行逢、何敬真、张仿、蒲公益、朱全琇、宇文琼、彭万和、潘叔嗣、张文表。其中周行逢以谋略着称,而潘叔嗣以果敢着称,张文表以勇悍善战闻名,这三兄弟又是十兄弟里的小团体,感情最深。 在这十人中,除了扛把子的大哥王逵、副手周行逢之外,只需记住排名最后的十弟张文表,后文有大用。 十人全部被刘言任命为指挥使,各率所部,连夜发兵,扑向毫无防备的潭州。 后周广顺二年(952)10月,王逵以降将孙朗、曹进为先锋,向潭州发起攻击,很快就攻克了潭州的第一道防线——益阳防线。益阳县是潭州与朗州之间的重要枢纽,是南楚内战的必争之地,边镐在此屯集重兵,准备伺机攻克朗州,至此,被朗州反噬。 边镐两面受敌,急忙向朝廷求援,然而未等朝廷有所回复,朗州兵就已经兵临城下。次日清晨,边镐弃城逃走。 王逵进驻潭州,自称潭州节度副使、权知府事,然后以何敬真为行军司马,负责追杀边镐;以蒲公益攻击岳州,南唐的岳州驻军弃城逃走,重镇岳州随即被朗州集团控制,王逵遂任命蒲公益权知岳州。 边镐逃走的消息传来,在湖南境内的南唐驻军光速弃城逃走,朗州集团分头接管,短短几天之内,就几乎恢复了南楚的旧有版图(除去被南汉占领的岭南及岭北的郴、连二州)。 王逵亲自率领五万大军攻打郴州,结果被南汉打败,伏尸八十里,狼狈而回。 “复国运动”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王逵集团立刻向后周表示归附,在来信中,声称南楚自古以来都向中原王朝称藩,只不过近年被邻寇(万恶的南唐)攻陷,臣等来不及向天朝请示,自行纠合义兵、恢复故土,使之回归祖国母亲的怀抱…… 后周欣然接纳。 随后,朗州刘言又上表称潭州历经多年战乱,已经残破不堪,请将权力中枢移到朗州,并希望恢复贡献、重开茶叶边贸,一切皆如马氏故事,并请求册封爵位。后周批准。 把治所从潭州转移到朗州,其意义如同迁都,这是刘言打算摆脱王逵集团控制的重要一步。 后周广顺三年(953)正月,朝廷降制,以刘言为朗州武平军节度使,“制置武安、静江等军事”,同平章事;以王逵为潭州武安军节度使;以何敬真为桂州静江军节度使;以周行逢为潭州行军司马。 第872章 三楚内讧 【三楚内讧】 南楚有三大重镇,自北向南依次是朗州、潭州、桂州。潭州是南楚割据政权的首都,其重要性自然不用多说;而南楚历经几次内乱,全部是朗州与潭州的权力争夺,朗州的重要性也能一目了然;桂州则是南楚的南部重镇,南接南汉,东联南唐,眺望闽国,这里是南楚星辰大海的希望码头,如果诸马驹也如马殷一样雄才大略,那么桂州将是南楚称霸南中国的。 虽然三镇节度被刘言、王逵、何敬真瓜分,但刘言的地位却排在了王逵的前头,不仅多了一个“同平章事”的虚衔,更是多了一个“制置武安、静江等军事”的头衔,简单说,刘言成了王逵等人的顶头上级,后周把刘言当做中原在新南楚的地区代理人。 王逵愤恨到了极点,认为刘言不过是自己的一个傀儡,于是动了火并刘言的念头。 在潭州,何敬真虽然被任命为桂州节度使,但他依旧住在潭州,他真没拿自己当客人,把潭州当桂州,摆出节度使的派头,配置牙兵,并且开设府衙,办公审案;与此同时,潭州节度副使朱全琇,也把自己当成正职,配置牙兵,办公审案…… 一时间,潭州城里出现了三位最高长官:王逵、何敬真、朱全琇。三个人各自拥有一套独立完整的组织架构,三卡三待,搞得潭州人民晕头转向,都不知该听谁的命令、找谁签字。 短短两年的时间,“结义十兄弟”从小兵到逃兵,再到朗州割据势力,再到今天的南楚权力中心,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沉溺在胜利的喜悦中无法自拔,他们过于容易地实现了阶层跨越,然《易》云“厚德载物”,他们内在修为显然跟不上外在环境的变化。 每当宴会的时候,这些所谓的节度使、节度副使们,划拳行酒、大呼小叫,好歹也是堂堂副省级干部,竟然与市井流氓、赌徒无异,成何体统! 每当王逵想整顿风纪、摆一摆“节度使”威严的时候,这些家伙又总是嬉皮笑脸、勾肩搭背,张嘴咱是铁哥们儿、闭口咱是好基友,毫无上下尊卑的概念,或者说,根本不把王逵这位带头大哥放在眼里,别说你是节度使了,就算你今天当了皇帝,哥儿几个还是叫你“小逵子”,对逵哥? 唯独周行逢、张文表“事逵尽礼”,所以王逵也与他们二人最为亲近;而何敬真、朱全琇则最无规矩,也最被王逵所痛恨。 不出意外地,“结义十兄弟”集团统治下的南楚很快就分裂为三大派系: 1,朗州边缘系 根据地:朗州 核心人物:刘言 暴发户中的暴发户。王逵的“复国运动”虽然取得了预期效果,却也因此失去了对朗州的控制,使得刘言一定程度上摆脱了“结义十兄弟”集团的桎梏,并在政治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2,潭州核心系 根据地:潭州 核心人物:王逵,周行逢、张文表 原朗州叛军主力,底子薄但发展迅猛,在军事上占据绝对的优势。 3,桂州分家系 根据地:暂无,暂时寄居潭州 核心人物:何敬真、朱全琇 这一派系原属“核心系”,王逵的“结义十兄弟”成员,在革命小有成果后,被胜利的狂喜冲昏头脑,打算与大哥王逵分庭抗礼、分家而过,从而与王逵等核心成员离心离德,渐生嫌隙。无论是政治、军事、经济等方面,该系都不占任何优势。 三大派系之间的矛盾快速形成,并急剧恶化,使得湖南境内局势动荡不安。终于,“分家系”决定与大哥王逵分家,何敬真、朱全琇率部脱离潭州,返回朗州。 何敬真是桂州静江军节度使,离开潭州后,应该赴镇桂州才对,如果他真的去了桂州,那么南楚境内就将形成新的“三足鼎立”之势,朗、潭、桂三分湖南。而何敬真却回了朗州,其动机很明显了,要以“王逵集团核心成员”、革命前辈的身份,吞并朗州边缘系的刘言。 刘言大为恐惧,他并不清楚何敬真与王逵已经闹了矛盾,而是认定何敬真是被王逵派来谋害自己的,因为对于“结义十兄弟”集团来说,刘言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而且存在着严重的利益冲突,双方图穷匕见是迟早的事。 为求自保,刘言积极拉拢何敬真。刘言与何敬真之间的关系相当微妙,为了对抗王逵,刘言与何敬真表面上结成同盟,而实际上,刘言却更忌惮身边的“卧底”何敬真。 如同刘言摸不透王逵与何敬真的关系一样,王逵也不敢确定刘言与何敬真之间的关系。大家一起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三大势力各有小算盘。 王逵渐渐感到了空虚寂寞冷,兄弟们纷纷离自己而去,要么自立山头,要么反目成仇,眼看南楚又要分崩离析,于是找来心腹周行逢商议对策。 周行逢两句话就把敌我关系分析地透彻到位,说刘言属于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小子本来跟咱就不是一条心,早晚会成为咱的敌人,这不用惊讶;至于何敬真、朱全琇,这俩人是野心太大,既然不甘做您的小弟,那更不会真心做刘言的附庸,他们的联盟更是同床异梦,很容易破解。 王逵眼前一亮,豁然开朗,“你说的太对了!这样,你帮我铲除这些祸害,今后,咱兄弟俩共治湖南!” 王逵激动之余,声称要与周行逢“同治潭、朗”,与很多历史人物一样,他也一语成谶,后来,周行逢果然成了湖南之主。 如何除掉刘言、何敬真的“朗、桂合流”呢?周行逢向王逵献上一条妙计。 当时,南汉还在不断向北蚕食鲸吞南楚在岭北的领土。周行逢来到朗州,说南汉攻势太猛,须遣何敬真、朱全琇等大将南下御敌。 如周行逢所料,刘言惧怕何敬真甚于王逵。刘言上钩,认为这是摆脱何敬真威胁的好机会,于是立刻任命何敬真为正南集团军总司令(南面行营招讨使)、朱全琇为先锋使,率领其牙兵百余人,南下御敌。 百余人怎么抵御南汉?这就是刘言与周行逢的默契:“将牙兵百余人,会潭州兵以御南汉”。总司令、先锋官是何敬真、朱全琇,但南下的军队主力却是潭州兵。 在刘言看来,这样既能保存朗州实力,又能支开何敬真、朱全琇,还能削弱潭州王逵的实力,借南汉之手削弱两系的实力,一举多得。 何敬真、朱全琇刚刚走到潭州地面,就受到了王逵的特殊礼遇。王逵“郊迎”二人,满脸堆笑,设宴款待,“宴饮连日”,相谈甚欢,哥哥长、弟弟短,亲热无比。王逵还特意为好色的何敬真准备了一大群妖艳的美女(多以美妓饵之),何敬真大受感动,“大哥,你看人真准!” 南汉虽然屡有动作,但周行逢显然有意夸大了边境风云,借题发挥,可以联想一下“陈桥兵变”中的“契丹南侵”。周行逢的计划就是利用“南汉入寇”把何敬真、朱全琇骗到潭州,然后就是耳熟能详的鸿门宴老套路。 何敬真左拥右抱,当即表示不走了,谁爱南下谁南下,反正我不走了。 潭州城里有朗州驻军三千人,何敬真以总司令的名义命令这支部队先行南下。 这三千人愤愤不平,你在潭州花天酒地,却让我们远赴岭北送死?这支军队刚出城就哗变,在下级军官符会的带领下,劫持最高指挥官(指挥使)李仲迁,擅归朗州。 把这三千朗州兵支开后,王逵终于可以对何敬真、朱全琇动手了。趁何敬真喝醉的时候,王逵派人乔装成朗州刘言的使者,当众斥责何敬真等人道:“南汉寇边,形势危急,尔等不去南面御敌,却在此专务荒淫,刘言有令,将尔等械归朗州,听候发落!” 潭州城里的三千朗州兵,是何敬真、朱全琇的底气。之所以敢带着百余人来潭州,就是因为在潭州王逵的肘腋下,有这三千“自己人”。当何敬真色眼迷离,稀里糊涂地把他们调走后,朱全琇就感觉不妙,再看忽然整日堆笑的王逵,越想越觉得其中必有猫腻,等听说朗州刘言派使者来潭州后,朱全琇暗叫一声大事不好,立刻撒腿就跑。 朱全琇虽然至死都没搞明白周行逢的阴谋,但他好歹知道这里有个大阴谋。相比之下,何敬真就稀里糊涂地被砍了脑袋,他到死都不知道究竟是刘言要杀他,还是王逵要杀他。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王逵早就在潭州内外布下了天罗地网,朱全琇及其十几名手下终究还是没能逃离潭州,被王逵全部诛杀。 骗杀何敬真、朱全琇,只是周行逢“三步走”的第一步,接下来是第二步。 第873章 火并王逵(上) 【火并王逵】 在政治游戏中,有几条高手进阶法则,其一就是“越是对自己不利的,越要大肆宣扬”,即喧宾夺主,比如王逵的这次“鸿门宴”,在周行逢的舆论运作下,这件事的“真相”就变成了何、朱二将奉命南下御敌,却违命不前,心怀二意、将有异志,所以王逵于公来说是秉公执法,于私来说是清理门户,合情合理又合法。 王逵向刘言报告诛杀何、朱之“真相”,并强烈暗示何、朱二人是受了刘言的指使,要求刘言给出合理的解释。 刘言不仅损失了重要盟友何敬真、朱全琇,还陷入到了极大的被动中,明知王逵是讹人,但自己还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最后,为了向王逵证明自己的清白,刘言只能将领头擅归朗州的符会等人斩首示众,以证清白。 杀了符会等人后,刘言失去了朗州兵的拥护,本身就缺乏根基的刘言更加成了孤家寡人。于是,王逵就可以迈出第三步了。 王逵任命周行逢权知潭州军府事,看家护院,自己则亲率大军问罪朗州。刘言无力抵抗,很快,朗州被攻克,刘言被生擒。 王逵将刘言幽禁起来,随后上疏后周朝廷,声称刘言意图叛周投唐,现已被诸将所废,为了避免“刘言余党”继续兴风作浪,我们请求把治所重新移回潭州。 当大国准备吞并小国的时候,会希望小国内部生乱,最好是四分五裂,这样大国便可用最小的成本获取最大的回报,例如南唐灭南楚;如果大国忙于其他事务而没有吞并小国的打算时,则希望小国统一而稳定,以便通过代理人实现对小国的间接统治。 后周目前就属于后者。彼时正是广顺三年(953),郭威正在忙于“二王之诛”,为了给接班人柴荣扫清障碍,而诛杀开国元勋王峻、王殷。 与南唐不同,后周在湖南地面没有任何实质性投资,无论是刘言还是王逵,亦或是周行逢,对于后周来说,都只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不管他们之间有何纠葛,只要能取得湖南地面的实际控制权,并且愿意倒向后周,那么他就是后周认可的地区代理人。于是,后周郭威痛快地答应了王逵的一切请求,恢复潭州“首都”的地位,任命王逵为潭州武安军节度使、兼中书令。 得到后周的认可后,王逵终于放下心来,把已经丧失一切利用价值的刘言处死。 刘言有个外号,“刘咬牙”,在南楚灭亡时,童谣曰“马去不用鞭,咬牙过今年”,“鞭”指的是边镐,“咬牙”则对应着刘言。 王逵回到潭州,任命周行逢权知朗州。不久之后,王逵又把治所移到了朗州,而命周行逢知潭州。 潭、朗之间的反复“迁都”,暴露出了王逵集团存在巨大的内部隐患。王逵对嫡系“结义十兄弟”的信任荡然无存,准确的说,他只信任军师周行逢。 在周行逢的帮助下,他成功杀掉了何敬真、朱全琇,随后周行逢又秘密告诉他,说张仿与何敬真是亲戚,何敬真临刑前,向张仿交代了身后事,您可得防着张仿点儿啊! 张仿,“结义十兄弟”之一,当时是朗州武平军节度副使,王逵本身就对他的立场有所怀疑,于是在周行逢的旁敲侧击之下,对张仿动了杀心,随后便借故请张仿吃了顿鸿门宴(逵召仿饮,醉而杀之)。 至此,“结义十兄弟”已经死了三个。在后周柴荣即位时,王逵坐镇朗州、周行逢权知潭州、潘叔嗣坐镇岳州(岳州团练使),以王逵为核心的“结义十兄弟”割据势力完成了对原南楚的控制,并向后周称臣。 在南楚的西南面,居住着蛮、獠等少数民族部落,与中原汉人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唐末,马殷占据潭州以来,对他们采取的也是恩威并济的老套路,一手大棒、一手甜枣。在马殷时期,诸蛮獠既畏惧马氏之威,又感激马氏之恩,保持了几十年的和平稳定,直到“诸马争槽”。 马希萼朗州起兵时,曾主动勾结溆州的蛮族酋长符彦通,朗州与群蛮南北夹攻,攻克潭州。按照事前的分赃约定,马希萼得土地,符彦通得财宝。于是,潭州府库的金银财宝被蛮酋符彦通洗劫一空。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符彦通陡然而富,在这笔财富的支撑下,符彦通实力大涨,称王于溪洞之间。溪洞,又作“溪峒”,古代泛指苗、侗、壮等少数民族及其聚居区。 王逵集团从朗州发起“复国运动”,南下潭州、驱逐南唐占领军时,就曾考虑勾结蛮王符彦通,被周行逢阻止。 一般来说,蛮夷部落时常扮演雇佣军的角色,例如沙陀、鞑靼、党项等,再比如“溪洞”地区的蛮獠。他们通常也是合格敬业的雇佣军,具备雇佣军的一切职业素养,比如见利忘义。雇佣军坐地起价、反咬甲方的事也是屡见不鲜。 所以周行逢极力阻止王逵勾结符彦通,并把马希萼的前车之鉴当反面教材,说我们是兴义师,以有道伐无道,光复故国,不能再学马希萼,给潭州人民带来深重苦难,置百姓于水火。 最终,王逵听取了周行逢的建议,只凭“结义十兄弟”嫡系力量赶走了南唐占领军。 在光复了潭州后,王逵集团要进行“复国运动”20,即光复南楚全境,接管被南唐丢弃的土地,还要赶走南汉侵略军。在这个过程中,作为暴发户的“结义十兄弟”显然力不从心,于是王逵还是勾结了符彦通,借了一部分蛮獠兵,攻打郴州,结果被南汉打败,损失惨重。 现在王逵集团的“复国运动”基本宣告结束,恢复并控制了绝大部分原南楚领土。盘踞在溪洞之间的蛮王符彦通也就从生意合作伙伴转变成了心腹大患,王逵需要与其重新确立“宗藩”关系,让蛮獠像当年称臣于马氏一样服从于王逵的统治,明确湖南地区的政治新格局。 这是一次事关重大的出访,稍有差池,就会引发王逵集团与蛮獠势力的摩擦冲突,阻碍王逵在湖南的立足。 王逵的部将王虔朗主动请缨,要凭三寸不烂之舌抚平符彦通。 第874章 火并王逵(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中原汉人打交道多年,符彦通也从中学了不少传统文化,比如“中山靖王刘胜之后”。 符彦通熬夜翻查历史书,终于发明了自己的家谱,据他自己说,他是苻宏之后。苻宏是前秦太子,前秦苻坚的嫡子。根据史书记载,前秦灭亡后,苻宏投奔了东晋,被东晋孝武帝安置在了江州,后来跟随东晋权臣桓玄攻打荆、襄一带,之后便失去了记载。 于是,符彦通坚称自己就是苻宏的后裔。有的资料显示“符彦通”,有的则是“苻彦通”,草竹之争不是重点,重点是人家符彦通祖上也阔过。 王虔朗来到之后,不出意外地领教了符彦通的下马威:虎背熊腰武装到牙齿的彪形大汉们列队两旁,凶神恶煞一般,明晃晃的刀斧,漫山遍野地旗帜,向王虔朗展示着蛮獠的强大。 王虔朗早有心理准备,神色自若,不失优雅风度,不辱国体。 等双方正式会晤,符彦通表现得冷淡而傲慢,“你们汉人可以割据称雄,我们蛮獠也可以裂土称王。” 王虔朗厉声斥责道:“你既然自称是苻秦之后,就应该知道礼、义,异于蛮夷!昔日马氏治湖南,你爸爸、你爷爷都俯首称臣、北面事之,现在王逵同志尽得马氏全境,已恢复故国,你不赶紧去拜码头,还等着我先来找你?我既然来了,你还不以礼相待,还给我玩儿这一套?你就不担心将来后悔吗?” 言外之意当然是军事威胁。称臣则已,否则只能安排天兵天将以理服人了。 符彦通顿时被吓到,赶紧跑过来,亲切地握着王虔朗的手,赔礼道歉,说自己没读过书、没文化,您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我这纯是无心之举,误会误会。 王虔朗趁势给他指了条明路:“溪洞之地,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领土,隋、唐皆在此设置郡县,属黔中道管辖。如今,你虽然控制了这一地区,却是名不正而言不顺,因为你上无天子之诏,下无使府之命(指湖南都府,潭州),是如假包换的非法割据,缺乏统治法理。虽然你自称为‘王’,实际还是一个蛮夷酋长罢了。如今,趁王逵刚刚立足,只要你削去王号,表示归附王逵,那么王逵一定会表奏朝廷,正式册封你为节度使,成为天下公认的诸侯,你和王逵各取所需,双赢,岂不美哉?” 地盘不变,钱粮军队不变,一切都不变,却能脱胎换骨,上岸洗白,摇身一变,土匪变书记。 符彦通大喜过望,当天就宣布去掉王号,又托王虔朗给王逵同志献上数枚铜鼓。在当地,铜鼓是酋长权力的象征,献出或收缴铜鼓,就象征着臣服或征服。 王逵盛赞王虔朗,“一言胜数万兵,真国士也!”随后便以中原皇帝的名义任命符彦通为黔中节度使;王虔朗也从此得到了王逵的重用,进入到了核心权力圈,开始参与决策。 随后,王逵又任命刘瑫为洪州镇南军节度副使、充西界都招讨使。刘瑫对蛮獠的态度强硬,手段狠辣,素为西边蛮獠所忌惮,王逵发动“复国运动”时,听从周行逢的劝告,没有勾结蛮獠,却也担心他们趁火打劫,于是任命刘瑫为锦州刺史、西界镇遏使,威慑蛮獠。如今湖南基本稳定,王逵以节度副使的虚衔(洪州尚在南唐控制之下)安抚刘瑫,防止他勾结蛮獠作乱。 一番操作下来,湖南境内基本稳定下来,终于告别了“诸马争槽”以来无休止的战乱。 战争虽然停止,但多年的战乱给湖南带来了短时间内难以愈合的创伤。就在这一年(954),湖南爆发了大饥荒,老百姓啃树皮、吃草根度日。 潭州周行逢下令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全活甚众”。据记载,周行逢是穷苦出身,因此特别能体谅百姓疾苦,励精图治,为官清廉,自掏腰包赈济穷人。有人嘲笑他太简朴,不会享受,他则说马氏父子倒是穷奢极欲,不体谅百姓,结果呢?“子孙乞食于人”,难道你们要我学他们吗? 后周显德三年(956)正月,朝廷给王逵下了一道诏书,任命他为正南集团军总司令(南面行营都统),攻打南唐控制下的鄂州。当时,是柴荣“三征淮南”期间。 前文有叙,柴荣命王逵率领湖南兵攻打鄂州,命吴越国攻打常州,东西夹攻、水陆并进。 鄂州是南楚与南唐反复争夺的重镇,是两湖、淮南、中原的交通枢纽,荆南高氏、南楚马氏、淮南、中原四方势力数十年间反复争夺,最终被淮南势力收入囊中,目前由淮南大将何敬洙坐镇。 王逵欣然奉诏,立刻亲率主力奔赴前线。 由朗州去鄂州,中途须经过岳州。岳州团练使是“结义十兄弟”之一的潘叔嗣。大哥前来,潘叔嗣侍奉甚谨。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王逵身边的爪牙狗仗人势,明目张胆地向潘叔嗣索取贿赂,潘叔嗣也尽量予以满足,然而这些人却贪得无厌,索求无度,像个无底洞一般,潘叔嗣无法全部满足。 没有得到满足的人就跑到王逵身边进献谗言,说潘叔嗣有谋反的迹象。 王逵派人调查,查来查去,也没有查到真凭实据。 但调查行动吓坏了潘叔嗣,只能一再向大哥表忠心。然而王逵却怒形于色,把潘叔嗣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王逵临走时,这些索贿的小人们还一脸得意地恐吓潘叔嗣,“知道我们的厉害了?这事儿没完,你等着,回来再收拾你!” 潘叔嗣恐惧到了极点。 物极必反。潘叔嗣在极度恐惧中,果然产生了谋反的想法。 话说王逵高歌猛进,攻克了鄂州的第一道防线——长山寨。长山,在鄂州之南,南唐在此设立军事据点,以防备湖南。 接下来,王逵将要面对鄂州这块儿肥肉。他不知道的是,这块儿肥肉温度太高,烫嘴。 当时南唐频频遭受后周的重挫,处于绝对的逆风。此时湖南、两浙的东西夹攻让南唐更是雪上加霜。为了保存实力,南唐李璟命鄂州武昌军节度使何敬洙将境内百姓全部迁入城内,使用焦土疲敌、固守待援的消极保守套路。 何敬洙在前文已有详细介绍,是位铁血猛汉子、钢铁真男人。他拒绝了李璟的命令,下令“除地为战场”,然后回复李璟,云“敌至,则与军民俱死于此耳!” 王逵身后有潘叔嗣之患,身前有南唐名将何敬洙“跟你丫拼了”之危。 潘叔嗣秘密召集自己的心腹,说道:“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我忠心侍奉大哥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见谋反才是唯一的答案。” 在“谋反之路”中,潘叔嗣强调,大哥王逵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大哥了,他现在变得暴躁易怒、猜忌多疑、残酷好杀,又轻信谗言。如果等他从鄂州回来,一定会杀了我,而你们也逃脱不了干系,很可能被划为“潘叔嗣党羽”而被杀,我们是坐以待毙呢,还是放手一搏,向西夺取朗州呢? 众将群情激愤,一致表示愿意拥护潘叔嗣夺取朗州革命根据地,反他娘的。不就是造反叛乱嘛,咱又不是没干过,熟门熟路老司机了。 于是,潘叔嗣率领岳州嫡系,突袭朗州,掏了王逵的老巢。 王逵正要与鄂州何敬洙展开决战,惊闻后方生乱,急忙回师救援,与潘叔嗣在朗州城外大战。激战中,王逵被杀。这就是前文“世宗征淮”之“瘸腿助攻”中,西线湖南兵忽然撤兵的原因。 第875章 周行逢治楚(上) 【周行逢治楚(上)】 有人劝潘叔嗣趁机割据朗州,继续传承“朗、潭分治”的南楚传统。然而潘叔嗣的格局更大,说我是迫不得已被逼谋反,唯求自保而已,难道我们还要把刚刚稳定的湖南再度拖入无休止的战乱吗? 随后,潘叔嗣整军回归岳州,派幕僚前往潭州,迎请周行逢,拥护周行逢同志主持朗州事务。 周行逢的部将们劝他效仿旧例,让潘叔嗣“权知潭州”,以表其功勋。 周行逢脸色一变,拍案道:“潘叔嗣有什么功劳?他是杀害主帅的叛贼,罪当灭族!只不过看在他得朗州而不窃有,把朗州拱手送给我的份儿上,饶他不死。如果我再提拔他当节度使,岂不等于承认我与他是杀害主公的同谋吗?这样,暂且任命他为行军司马,等过几年再提节度使。” 随后,周行逢接管朗州,自称潭州、朗州两军留后,奉表后周,并表奏潘叔嗣为行军司马。 行军司马是临时差遣性质,是节度使的佐官之一,而潘叔嗣已经是拥有实权的团练使了,从团练使到行军司马,很明显是贬官。潘叔嗣大怒,称病不出,撂挑子。 周行逢亦怒,说我之前也是行军司马呀,名义上虽不如节度使,但实际权力与节度使不相上下,潘叔嗣竟然还不满足,那他想要什么?难道是想把我也火并了吗? 幕僚们给周行逢出主意,说咱们可以假装授予他潭州节度使,骗他来朗州接受任命,然后……鸿门宴是咱们的看家本领啊! 周行逢采纳了这个建议。 潘叔嗣得到消息后,立刻准备动身前往朗州。他的幕僚将佐纷纷劝阻,断言这是鸿门宴,凶多吉少。 前文说过,在“结义十兄弟”中,周行逢、潘叔嗣、张文表三人的关系最为亲密,是十人集团中的小集团,潘叔嗣以兄事周行逢。潘叔嗣认为凭哥俩的私人关系,周行逢不会对自己不利的,何况自己帮他除掉了大哥王逵,然后拱手让他当大哥,他怎会恩将仇报呢?一定是回心转意,要以节度使节钺来回报自己了。 于是,潘叔嗣毫不怀疑地来到了朗州。 周行逢用盛大的礼节迎接潘叔嗣,前后派出的接风使节绵延不断,道路相望、车马相接,刚进朗州边境,周行逢就亲自郊迎,哥俩把手言欢,哥哥长、弟弟短,说不尽地甜言蜜语,就跟王逵在潭州城外迎接何敬真、朱全琇一样。老感人了。 潘叔嗣彻底打消了一切疑虑。 队伍行至帅府之外,按照规矩,作为主人、主帅的周行逢要先行一步进入正厅,而作为客人和下属的潘叔嗣则要稍后进入正厅拜谒。 周行逢拉着潘叔嗣的手,久久不愿撒开,在幕僚将佐的一再劝说下,这才依依不舍地短暂告别。 潘叔嗣利用这个空隙抓紧整理衣冠,思索着一会儿应该先迈左腿还是右腿,是先抱拳还是先磕头。正在他琢磨这些细节的时候,身边忽然涌现出一群粗胳膊大拳头的彪形大汉,不由分说就把潘叔嗣控制住,然后像拎着一只待宰的公鸡一样,拎到了庭院中。 潘叔嗣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跟周行逢再次见面。几秒钟前还笑脸相迎的周行逢,忽然变得横眉立目,一脸凶相。 周行逢厉声斥责道:“你小子当初只不过是一个连排级小军官(小校),尺寸之功未立,大哥王逵就提拔你当团练使,你非但不知感恩,竟然弑杀大哥!我是念在昔日战友之情上,不忍心杀你,让你当行军司马,你却仍不知足,违抗本帅的命令,你好大的胆子!” 话已至此,潘叔嗣明白,自己今日是必死无疑了,没有多辩解,也没有求饶,只求周行逢只杀自己一人,不要连累宗族亲人。 周行逢闻听此言,忽然泪流满面,画面跳转至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桥段,兄弟,你孩子就是我孩子,你老婆就是我老婆,你就安心上路。 显德三年(956),杀了潘叔嗣之后,周行逢自称潭州、朗州两军留后,奉表于周。柴荣任命周行逢为朗州大都督、武平军节度使、制置武安、静江军等军事、兼侍中,认可了周行逢对湖南的割据。 湖南正式过渡到周行逢时代。 柴宗训即位后,给周行逢加检校太师;赵匡胤称帝后,周行逢识相地对宋称臣,赵匡胤又给他加兼中书令。 建隆三年(962)9月,周行逢病逝,享年46岁,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周行逢治楚期间,毁誉参半。 先说正面的。 周行逢最大的贡献就是“矫前人之弊”。周行逢认真总结了马氏衰亡的教训,将其归纳为三大条: 不恤百姓,穷奢极靡,吏治腐败。 其实这三条是相辅相成、互为因果的。统治者穷奢极欲、贪图享受,巨大的开支当然要转嫁到百姓头上,官吏们上行下效,一边目睹着羡慕着王公贵族的腐化堕落,一边又能利用职权之便学习致敬。 针对这三点,周行逢做出了大刀阔斧地改革。 首先,出身寒微的周行逢本身就非常了解民间疾苦,所以在他掌权后,就废除了马氏以来的各项苛捐杂税,大大减轻了百姓的负担;简化流程及条文,使之更加亲民、便民;劝课农桑,恢复生产。 例如前文提到湖南爆发大饥荒时,周行逢开仓放粮,赈济百姓。 其次,周行逢带头倡导艰苦朴素。周行逢不仅自己恶衣粝食,还把是否勤俭朴素纳入官员考核,于是湖南地面的官吏们纷纷攀比节俭,比如周行逢的幕僚李观象,“帐帷、寝衣悉以纸为之,行逢颇加信任……” 最后,周行逢重拳整治吏制,不惜动用情报机构。 周行逢有一张庞大的情报网,“贪吏猾民为民害者皆去之”,不仅是贪官污吏,顺带扫黑除恶。 他的女婿唐德,跟老丈人伸手要官(补吏),周行逢吓唬他道:“就凭你的才华,根本不够资格当吏。我当然可以徇私舞弊,给你开个后门,不过你要是在工作上出了差错,我可是要秉公执法的,到时候,难免伤了和气,连亲戚都做不成了。所以啊……”周行逢给了他一头耕牛和一些农具,“……你还是回家好好种地去。” 想走后门、托关系,亲女婿都不成,别人还敢想吗? 短短几年之内,湖南地区政治安定、经济恢复,甚至超越了马氏末期。史籍记载,“四五年间,仓廪充实”。 第876章 周行逢治楚(中) 如果说周行逢治理楚地算是有口皆碑的话,那么他身上的污点黑料也可以说是罄竹难书了。 首先是喜猜忌、好杀戮。 与其他藩镇军阀一样,出身贫寒,从小兵做起,依靠各种阴谋诡计一步步走上高位的周行逢,最担心的就是身边人谋反,于是在境内遍布间谍情报机构,上文提到的暗访贪官污吏,只是情报网的副业,而他们的主业则是监视手下诸将。 史书没有给出周行逢情报机构的组织架构等详细内容,但却间接说明了他们的工作业绩:“行逢多计数,善发隐伏,将卒有谋乱及叛亡者,行逢必先觉,擒杀之,所部凛然”。 间谍特务已经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别说是将校之间,就连普通士卒也在监控之列。而一旦被周行逢认为有谋反或叛逃的嫌疑,那么等待他的将是无情的屠刀。 某日,周行逢获悉某将领聚集党羽十几人,阴谋发动叛乱,就召开了一次大型宴会。在酒席上,叛乱嫌疑人被当场绳捆索绑,周行逢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说我每日吃糙米、穿粗劣的衣服,如此节衣缩食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省下钱来,府库充盈,好养着你们这些人吗?你为何要造反? 虽然是疑问句,但周行逢根本没打算听他辩解,当场下令大铁锤砸脑袋,爆头击杀。 席上诸将战战巍巍,抖似筛糠。周行逢却立刻变换了一副非常轻松自然的神色,仿佛刚才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哦,跟你们没关系,接着奏乐接着舞。” 还有一个例子,周行逢给谍报人员下达了近乎严苛的kpi绩效考核制度,如果不能完成,轻者被怀疑消极怠工,重者则被判与反贼同党。谍报人员亚历山大。 一次,周行逢听取邵州分站的述职报告。邵州国泰民安,无事可奏,但在周行逢“没有问题,就说明你有问题”的巨大精神感召之下,情报人员不敢自取灾祸,于是就含糊其辞地说“听说——只是听说啊,邵州刺史刘光委同志喜欢聚会喝酒。” 情报人员认为这样既可以交差,又不至于给刘光委同志带来什么灾祸。 他错了。 周行逢脸色一变,说道:“他经常宴饮,难道是要结党作乱,欲图我耶?”当即下令召刘光委来总部开会,无辜的刘光委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杀了。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当初王逵、周行逢等“结义十兄弟”,白手起家,共同创业,当周行逢坐镇南楚时,何敬真、朱全琇、张仿、王逵、潘叔嗣已经先后离世,只剩下周行逢、蒲公益、宇文琼、彭万和、张文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这几年内,周行逢找各种理由把蒲公益、宇文琼、彭万和诛杀,只剩下了张文表。 张文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知道周行逢这人是可以同患难而不可共富贵之人,自己迟早也要遭其毒手,于是主动退让,交出兵权(亲卫指挥使,相当于周行逢的禁军统帅),辞归衡州(他当时是衡州刺史),等于是南楚版的“杯酒释兵权”。 到了衡州后,张文表“岁时馈献甚厚”,大把大把地往朗州砸钱,表明自己的忠心,每当朗州方面派来使节问候(其实就是监视、考察)的时候,他都像敬重周行逢本人一样敬重所有的使者,并且重金贿赂。于是,张文表成了“结义十兄弟”里唯一一个没有遭毒手的人。 当然,即便张文表如此谦卑恭顺,周行逢也没打算真正饶了他,只是周行逢去世太早,还没来得及动手,后文听听他托孤时说的话,就会真相大白。 除了猜忌部下、老同事等这些对他有威胁的人外,周行逢还比较小肚鸡肠,属于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那种,一句惹毛他的人有危险。 “结义十兄弟”的上位之路与残唐五代的其他军阀没有任何区别,一帮文盲大老粗凭借武力夺取权力,知识分子是其领导体系中的稀缺品种。周行逢非常渴望得到读书人的辅佐拥护,在马氏时期,当地最有名的一位读书人、文化大v就是天策府学士(相当于翰林学士、端明殿学士)徐仲雅。 徐仲雅文采出众,且颇有傲骨。马希范首开天策府时,以幕僚拓跋恒等18人为天策府学士,徐仲雅就是其中之一。马希范崇尚奢靡,徐仲雅多次劝谏而无果。马希萼推翻马希广时,徐仲雅对马氏子孙彻底心灰意冷,辞官归隐,从此不再复出。当边镐灭楚时,徐仲雅逃到荒郊野岭,宁可冒着冻饿而死的危险,也不愿当“楚奸”,于是更加受到楚人的爱戴。 周行逢只是听说徐仲雅很有名,是文人士大夫心目中yyds,就发出任命状,让他做自己的节度判官。史籍记载说“(周行逢)非能真知仲雅也,而浮慕其名”,就跟暴发户抢购82年的拉菲一样,“我也不会喝酒,主要是贵!” 对徐仲雅来说,这种任命本身就是莫大的侮辱。 果不其然,委任状送到,徐仲雅轻蔑地冷哼一声,说“之前(马希广时期),周行逢想求我办事都找不着门路,如今倒让我做他的副手?埋汰谁呢?(行逢昔趋事我,奈何以幕吏辱我)”称疾不至。 使者回复周行逢,周行逢大怒不已,他可没有刘备三顾茅庐的耐心,他做了张飞想做而没做成的事——直接命人把徐仲雅绳捆索绑,押到面前。 周行逢把委任书丢在徐仲雅面前,“别t给脸不要脸,一句话,做不做?” 徐仲雅把脖子一梗,“不做!” 周行逢暴怒,恨不得当场宰了他,奈何徐仲雅德高望重,马希范、马希广、马希萼、马希崇几兄弟这么混蛋都没敢杀他,您要把他杀了,何以收买楚地士心? 周行逢强压怒火,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将徐仲雅流放到了邵州。 不久之后,消了气的周行逢又将徐仲雅召回,打算继续收买之。正巧,赶上了周行逢过生日,诸道各遣使祝贺,恭维的话不绝于耳,周行逢终于沉浸式体会了一把“万国来朝”的帝王瘾,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得意之余,周行逢忽然扭脸问徐仲雅道:“自从我兼领三镇节度以来,四邻怕我吗?” 徐仲雅冷冰冰地回了一声,“怕。” 周行逢撇唇咧嘴,刚要“哈哈”大笑,就听徐仲雅悠然地说出了后半句: “侍中境内,弥天太保,遍地司空,四邻哪得不畏!” 原来,自搞事以来,“结义十兄弟”集团为了奖赏有功将士以及安抚诸蛮群獠,不得不采取滥封滥赏的臭套路。可以类比一下妇孺皆知的太平天国,在其弹丸之境内,自洪秀全以下竟然册封了多达两千七百多个“王”。 据史籍记载,王逵等人搞事之初,招兵买马,拉拢队伍,凡是能前来投军的,一律授予司空、太保等三公高位,当时在朗州街头巷尾、田间地头,流氓混混、痞子无赖,位列三公者无计其数,在周行逢统治期间,“检校官至三公者以千数”。 除了有功之人,有时候周行逢等人也会因自己的主观情感而封赏。例如一位名叫“仁及”的僧人,很受周行逢信任,甚至让他参与军府大事的决策,后来周行逢给这位仁及和尚加了“检校司空”,还给他娶了还几个老婆,出入配有仪仗队,规格是王公之例。 太平天国曾遭一位秀才作对联讥讽,“一统江山,五十七里有半;满朝文武,三百六行俱全”。 面对沐猴而冠、器小易盈的暴发户周行逢,徐仲雅亦用“弥天太保、遍地司空”八个大字讽刺之。 周行逢被怼得头冒绿光。 几天后,周行逢又大宴幕僚将佐。周行逢的普通话不太标准,有“夷音”,很多发音都出现了谬误。 徐仲雅又继续讽刺道:“不于五月五剪舌,致使乖错如此。” 五月五端午节,民间还有一种习俗,就是养八哥、鹦鹉的,要在这一天给鸟儿剪舌头,据说有助于开口学舌。 周行逢是朗州武陵人,出身于贫寒的农家,少年时混迹于“道儿”上,后因犯法,刺配辰州铜矿坑,脸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之后从军。自古以来,武陵境内就生活着一大批少数民族,汉朝时统称之为“武陵蛮”,想一想朗州上一任军阀——“盖非人类”的雷满。 所以周行逢有两大忌讳,首当其冲就是被当做“武陵蛮”、蛮夷;其次便是他那焚书坑儒般的文化程度。顺便多提一句,脸上的刺字并非他的忌讳,有人曾劝他用药膏抹去,做个整容啥的,而他却说汉朝名将英布的脸上也有刺字,不照样是盖世大英雄嘛,我也如此。 徐仲雅偏偏用鹦鹉学舌来一箭双雕地讽刺,既拿“夷音”来嘲笑他的出身,又隐喻他附庸风雅,鹦鹉学舌。 周行逢恼羞成怒,终于撕下了“礼贤下士”的伪装,将徐仲雅再次流放邵州。不是不想杀他,只是“以仲雅故名望,未敢加诛”。 遭到流放后的徐仲雅,某日到山上闲逛洗涤心灵,到寺中礼佛思考人生,忽然目睹了僧人们剥棕树皮,灵感迸发,当即写下一篇《咏棕树》明志: “叶似新蒲绿,身如乱锦缠。 任君千度剥,意气自冲天。” 《全唐诗》收录了徐仲雅的六首作品。 徐仲雅这种远近闻名的文化大v不敢杀,那么普通百姓呢?史籍记载“民过无大小俱死”,不管犯了什么错,一律死刑。人家别的地方倡导的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周行逢贯彻的则是“死刑面前人人平等”。看几个案例: 第877章 周行逢治楚(下) “何景山案” 何景山,唐末的进士,之前被王逵用作幕僚、首席智囊(掌书记),何景山非常鄙视周行逢的为人,周行逢对此颇为记恨。等到周行逢取代了王逵之后,就把何景山“外放”为益阳县令,很快就在情报部门的辛勤工作下,抓住了何景山的一点小错误,周行逢立刻把他五花大绑,押到江边,对他说“你之前侍奉王逵,现在王逵死了,你替我跟龙王爷汇报一声,汇报完了就不用回来了(且为我告龙君,勿复还也)。” 随即就把何景山丢入江中活活淹死。 “邓洵美案” 后晋石敬瑭时,工部侍郎李若虚来南楚出差,发掘了两个湖南才子,一个是孟宾于,另一个就是这位邓洵美。孟宾于属于毛遂自荐,将自己的诗集投稿给李若虚;邓洵美则是“名过朱万卷”,当时湖南有位大学问家朱昂,人送外号“朱万卷”,朱万卷读了邓洵美的文章后,自愧不如,邓洵美由此得名。据《宋史》记载,“朱万卷”说的是当时的大藏书家朱遵度,而朱昂的外号是“小万卷”,与“朱万卷”齐名。这都不重要,总之,邓洵美的学问得到了充分而广泛的认可。 李若虚举荐二人进京赶考,结果两人全部进士及第,据说邓洵美还是那一年的探花。 但是,邓洵美有两个小小的毛病,其一是性格孤僻,“不为同事者所喜”,为人处世方面存在缺陷,人缘不好;其二是长相丑陋,而且还是个罗锅腰,人送外号“邓驮”,这在当时的官场上是个致命的缺陷。 因这两条缺陷,邓洵美始终没有得到朝廷重用。不久之后,邓洵美失望地离开了洛阳,回到了湖南老家,后来终于被周行逢用为馆驿巡官。 这是个什么职位呢?唐制,三十里一置,大路曰驿,小路曰馆,通谓之馆驿。最早设“驿将”,作为馆驿的负责人,后来改成馆驿使,馆驿使之下设馆驿巡官。巡官也属于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团练使的佐官,位在判官、推官之下。 总之,邓洵美的工作相当于今天的高速服务区保安队长。 邓洵美有两个同学(同榜及第)都已经是中原王朝的大官了,王溥,李昉。 王溥不用多介绍,后周宰相,编撰《唐会要》、《五代会要》,开创“会要”体;李昉,后周时翰林学士,宋太祖时中书舍人,宋太宗时宰相,参与编修《太平御览》、《文苑英华》、《太平广记》。 当听说当年那个同窗好友、湖南大才子、高材生邓洵美的不幸境遇后,二人纷纷叹息不已,王溥作诗《寄邓洵美》云: “衡阳归雁别重湖,衔到同人一纸书。 忽见姓名双泪落,不知消息十年余。 彩衣我已登黄阁,白社君犹葺旧居。 南望荆门千里外,暮云重叠满晴虚。” 周行逢这才知道自己的这个保安队长竟然与王溥、李昉是同窗好基友,于是稍微给他提高了工资待遇,以示自己对文人的敬重。 北宋初年,李昉因事被贬,来到湖南,与老同学邓洵美叙旧。 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天壤之别的人生境遇,壶中有酒有泪有故事,二人赋诗饮酒,更相唱和,从早哭到晚。随后李昉向周行逢提出要推荐邓洵美去宋朝做官,周行逢表面答应,却在为邓洵美饯行时将他鸩杀。 另一种说法是周行逢派人假扮成土匪强盗,直接入室杀人,将邓洵美灭口。 总之,周行逢杀死了邓洵美,原因是怀疑邓洵美暗通大宋,里通外国、卖主求荣、“楚奸”滴干活。即便不是这样,那么邓洵美在自己手下一直不得志,到了大宋之后如果混得风生水起,一定会报复自己,这就是周行逢的杀人动机。 楚人闻之,无不痛惜。 杀威胁到自己的人,杀贪官污吏,杀得罪自己的人,杀寻常百姓……往好听里说,周行逢“用法太严”。 据记载,他的妻子邓氏长得很丑,却很贤惠,总是对他进行规劝,说你要再这样下去,就会众叛亲离,变成孤家寡人。 周行逢大怒,说你个妇道人家懂个毛(汝妇人何知)! 老婆一生气,回娘家了。周行逢多次派人去迎请,邓氏就是不肯回来。 某日,邓氏忽然穿着普通农妇所穿的青布裙,领着几个佃户要进帅府交税。 周行逢听说后,急忙迎出府外,说我那姑奶奶啊,您可把我的老脸都丢尽了! 邓氏义正言辞,说一码归一码,种田交租,这是法律,不能因你是节度使,就给自己家人免租特权,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周行逢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老尴尬了。 第二天,周行逢就亲自跑到田间地头,向老婆认错,说咱们现在富贵了,你又何必自讨苦吃?跟我回城里,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 邓氏回答道,“富贵了,难道就要脱离群众了?农民每当交不上租,就要遭受鞭挞,你现在富贵了,就忘了当初的苦日子了吗?就不念百姓疾苦了吗?” 周行逢自知理屈,忙给随身群妾使眼色,群妾侍女立刻把邓氏强行抬到肩舆上,按住,走你。 邓氏大喊道:“你用法太严,人心不附,他日必有灾祸。我之所以要留在乡村田野之中,就是因为到时候容易逃命!” 周行逢这才恍然大悟,内心感谢邓氏的用心良苦,此后稍作收敛。 这位邓氏的父亲名“广远”,马氏治楚时为评事(八九品小官),将女儿嫁给了周行逢。在《资治通鉴》中为“邓氏”,而在《宋史》及《三楚新录》中为“潘氏”,《九国志》和《十国春秋》中则为“严氏”。 我们已经说了周行逢的很多黑料,下面将盘点他更多的黑料。 在周行逢的诸多黑历史中,关于他如何上位的记载才是最腹黑、最耸人听闻的。 先看《资治通鉴考异》,这是司马光在编撰《资治通鉴》时的副产品,算是对《资治通鉴》的补充和扩展。在《考异》中,司马光引用了《湖湘马氏故事》: 王逵奉柴荣之命讨伐鄂州时,忽然有成千上万只蜜蜂聚集在王逵的伞盖之上,周行逢见之窃喜,然后偷偷与潘叔嗣、张文表等人密谋,说:“我看主公妖怪入伞,不祥之兆也,此行恐怕凶多吉少,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也将死无葬身之地呀。如果咱们三人同心协力,共保马氏基业(霸占南楚),同谋富贵,岂不美哉?” 潘叔嗣、张文表立刻明白了周行逢的意思,于是三人暗中结盟,共谋大业。 随后,王逵命亲信——行营副使毛立为统军使,以潘叔嗣、张文表为先锋,奉诏讨伐淮南。沿途郡县的官吏备下好酒好肉,照例要犒赏三军将士,统军使毛立因要急于行军而不许停留,将士们颇有怨言。 潘叔嗣、张文表借机煽动士卒哗变,把毛立绑赴周行逢处,然后向王逵汇报说有兵变。王逵大惧,于是急回朗州,却不料潘叔嗣追至朗州,将王逵杀死。 敲黑板,划重点:周行逢早就与潘叔嗣勾结,阴谋弑杀王逵,篡权自立。 再看《三楚新录》的记载: 早在“复国运动”的第二阶段,即“结义十兄弟”驱逐南唐驻军,占据潭州、朗州之后,王逵率领五万大军南下攻打郴州,驱逐南汉侵略军的时候,周行逢就对亲信说:“王逵必然有去无回,而他既然让我当潭州留守,所谓云雨资蛟龙也,我要成就一番霸业了。” 不久,王逵果然兵败身亡,而周行逢也果然取代了王逵的位置。 无论是《湖湘马氏故事》还是《三楚新录》,其关于周行逢“阴谋论”的记载,均在时间、地点、事件等方面存在诸多矛盾之处,基本属于“一眼假”的范畴,经不住推敲。 然而这些记载的具体内容虽不尽相同,核心思想却又高度相似,即周行逢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早有反意,先假借王逵之手诛杀“结义十兄弟”,之后又伙同潘叔嗣、张文表火并王逵,随后再将潘叔嗣灭口。 是不是感觉周行逢的形象瞬间跌落千丈?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记载?这就不得不提一位名叫曹衍的人。 周行逢坐镇湖南后,曹衍多次献上自己的作品,以求一官半职。我们已经知道了周行逢的“礼贤下士”只是一种政治姿态,流放徐仲雅、溺死何景山、杀死邓洵美……足以说明周行逢对待文人士大夫的真实态度,何况上述三人皆是有真才实学的全国顶尖学霸,而这位曹衍却是半瓶子醋的学问,水平堪忧,所以他一直没有得到周行逢的赏识。 多次投稿无果后,走投无路的曹衍迫于生计,只能回老家,在村里当起了乡村教师。说好听点儿,是教书先生,其实本书一开头就借助朱温的父亲“朱五经”普及过乡村教师的收入水平和社会地位,所以曹衍现在的处境是挣扎在生存线上,食不果腹、衣不遮体。 周行逢死后,张文表叛乱。张文表提拔曹衍做自己的幕僚,曹衍终于盼来了出头之日,可很快,张文表就被杀死,两湖地区也被大宋吞并,作为“张文表叛徒集团”的狗头军师,曹衍只能走上了逃亡的道路。 直到天下大赦,他才敢回归人类文明社会。 曹衍经历了两湖割据政权的动荡和灭亡,耳濡目染了许多“惊天秘闻”,这些帖子的标题要么是“不转不是湖南人”、要么是“后周看了会沉默,大宋看了会流泪”、或者“大宋终于震惊了,原来周行逢做了这件事”……再结合自己漂泊大半辈子的痛苦经历,曹衍思绪万千、此起彼伏,于是乎,他冒出个想法,他想写本书。 拉倒,他看书还看不下来呢,写啥呀? 他真写了,书名就叫《湖湘马氏故事》,写了足足二十卷。这本书的质量如何呢?司马光同志给出了评价: “衍本小人,言辞鄙俚,非有意着书,故叙事颠倒,前后自相违背,以无为有,不可胜数。” 动机可疑,文笔垃圾,结构错乱,自相矛盾,漏洞百出,三观不正…… 其中最令史学家痛恨和鄙视的,就是曹衍故意歪曲事实,抹黑周行逢。曹衍回顾一生的悲惨遭遇,把这笔账记载了周行逢头上,如果周行逢能给他一官半职,他怎会忍受乡村教师之苦?又怎会误上张文表的贼船,继而成为全国a级通缉犯?一辈子穷困潦倒,都是因为周行逢! 所以司马光继续说道,“素怨周行逢,尤多诬毁……凡载行逢罪恶之甚者,皆出于衍云。” 司马光认为“火并王逵”事件是一次独立地偶发事件,原因很简单,就是潘叔嗣遭王逵爪牙的敲诈勒索,心生畏惧,为求保命而反叛,周行逢对此并不知情。而曹衍却强行把周行逢捆绑进来,凭空捏造所谓阴谋论,“乃妄造此说”。 曹衍写完后,已经是太宗朝,曹衍将这部“巨着”献给太宗。宋太宗粗略地翻阅一下,叹口气,“抛开内容不谈,这老头子也挺可怜的。” “太宗悯其穷且老,授将作监丞。”将作监丞,又名“将作丞”,六七品的小官,而且北宋初为养老闲职,只挂职领俸禄,并无实际工作。由此可以看出来,赵光义完全是出于同情,而并非欣赏其才学,更非对其学术的肯定。 曹衍留给后世有一首《贫女》,我个人估计应该是此时所作,一同领略其文采: “自恨无媒出嫁迟,老来方使遇佳期。 满头白发为新妇,笑杀豪家年少儿。” 自古以来,造谣的成本低而收益却奇高。曹衍的这套演绎诽谤也确实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丁璹(音同“熟”)的《马氏行事记》就受到曹衍的影响,使周行逢的“阴谋论”以讹传讹。 司马光对比考证了海量资料,去伪存真,最终采信了《十国纪年》的说法,收录进《资治通鉴》,也就是本书前文采纳的说法:潘叔嗣火并王逵是偶发事件,周行逢不预其中。 虽然“火并王逵”不是周行逢的杰作,但“结义十兄弟”中的何敬真、朱全琇、张仿,确实是间接死于周行逢之手,特别是张仿,完全是死于周行逢的谗言;潘叔嗣也是死于周行逢之手,而蒲公益、宇文琼、彭万和三人的死则是不明不白,史无记载,不知是死于王逵之手,还是周行逢之手。 第878章 张文表叛乱 【张文表叛乱】 在大宋建隆三年(962),“结义十兄弟”只剩下了周行逢和张文表。这年9月,周行逢忽然重病不起,预感到自己可能要去找大哥王逵汇报工作了,并且很可能“勿复还也”。9月29日,周行逢召集幕僚将佐托孤,让儿子周保权当场拜自己的首席幕僚李观象为老师,让幕僚将佐用心辅佐他。 周行逢托孤时给出两个重要指示: 1,张文表必反。届时当以杨师璠讨伐之。 2,如果无法战胜张文表,则当举族归顺大宋。 周行逢为什么笃定张文表必反?请看史籍中周行逢的原话: 《资治通鉴》:“衡州刺史张文表,与吾同起陇亩,以不得行军司马,志常怏怏,吾死,必为乱。” 《十国春秋》:“吾起陇亩为团兵,同时十人,皆以诛死,惟衡州张文表独存,然常怏怏不得行军司马。吾死,文表必乱。” 《三楚新录》:“麾下将校有凶狠难制者,除之已尽,惟衡州张文表耳。吾死之后,此人必叛……” 乍一看差不多,但意思逐步递进,且越来越对周行逢的人设不利。 《资治通鉴》最保守,意思是周行逢说张文表是自己的创业合伙人,只因为没有得到满足而心怀愤恨,所以一定会在我死后叛变; 《十国春秋》省略了最重要的一个主语,即“皆以诛死”的主语,“结义十兄弟”皆被谁诛杀?是王逵,还是周行逢?模棱两可,让读者自行脑补; 《三楚新录》脑补出了这个画面,说周行逢宣布对此事负责,并且还说出了作案动机,就是要为子孙开万世太平,为了确保子孙基业永固,而有计划地把这些骄横难制的勋旧们一一铲除,只是还没来得及对张文表下手。 《三楚新录》还特别强调,说这番话是周行逢对儿子说的,“且谓保权曰”。 周行逢是位成功的预言家,他的两个预言全部应验:张文表反,举族归宋。 张文表为什么会叛乱?除了他资历老、功劳大等原因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个原因赵匡胤都会抢答:主少国疑。其子周保权年仅11岁,小学四五年级水平。 周行逢病逝的消息传到衡州,张文表果然戟指朗州怒骂道:“我与行逢俱起微贱,立功名,安能北面事小儿乎?”基本等于官宣谋反。 恰逢周保权调换永州驻军,换防的部队要经过衡州地面,张文表将这支部队吞并,并穿上缟素,对外声称要去朗州为大帅周行逢奔丧,实际则是奔袭潭州,开启了他的夺权之路。 潭州留守、行军司马廖简素来轻视张文表,认为他只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汉,当时他正与诸将宴饮,得到军情奏报后,竟然不做任何准备工作,还信誓旦旦地对部下说张文表黄口小儿而已,来了也是送人头的,慌什么?“饮笑如故”,幕僚将佐们纷纷称赞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豪迈气概和胸有成竹的迷之自信,渐渐地也开始认为廖简可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宴会一直持续到晚上,廖简下令点上灯,接着奏乐接着舞。 正在欢歌笑语时,张文表忽然带人冲进府衙,出现在众人面前。 廖简虽然混蛋,但绝对是硬汉。醉眼朦胧中瞅见张文表,立即摘下身后的宝雕弓,然而——“时简已醉,不能发弓矢”,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了这属于是。 虽然醉得无法开弓,但廖简仍然“箕踞大骂”,“箕踞”就是张开双腿席地而坐,像簸箕一样,因为古代的裤子类似于今天的裙子,或者说是开裆裤,这种坐姿是非常不雅的,也是对人最大的侮辱。比如荆轲刺秦王的时候,负伤倒地后的荆轲就对秦王“箕踞以骂”。 张文表用大戈亲手杀了廖简(文表亲以戈戮之),同席的等待见证奇迹时刻的幕僚将佐数十人无一幸免,全部被杀。 张文表轻松拿下潭州,自称潭州留后,然后向大宋上疏汇报,并请求大宋册封。随后,便紧锣密鼓地筹备北伐朗州。 消息传到朗州,周保权叹道:“我爸太厉害了!我虽然不如我爸英明,但也不能坐视基业落入他人之手。” 据记载,11岁的周保权“英爽有胆气”,沉着冷静,成熟老练。他遵照父亲的遗命,以大将杨师璠挂帅征讨,大军出征之日,周保权为杨师璠等人饯行。 周保权泪流满面,对三军将士慷慨陈词道:“先君病逝,坟上的土还没干,就有叛徒谋反作乱,这乃是我不孝所致!却要烦劳诸位前辈辛苦出征。请诸位就看在先君的面子上,同心协力,如果能剿灭叛贼,也可以告慰先君的在天之灵了。我替先君谢谢你们了!” 周保权声泪俱下,晓之以义、喻之以仁、动之以情,就连杨师璠也感激涕零,对手下将士说:“汝见郎君乎?未成人而贤若此!”三军将士无不感动,军卒皆奋,士气高涨,斗志昂扬。 实际上,杨师璠率足以胜任讨伐张文表之重任,这也是为什么周行逢千叮咛万嘱咐要让杨师璠挂帅征剿的原因。然而周保权毕竟是一个11岁的孩子,虑事不周,但他自以为虑事周全,在杨师璠出发之后,周保权又派使节前往汴州,请求天朝上国派兵助阵。 这就是前文的重要节点,赵匡胤镇压了“潞、扬合流”,平息了内乱,又“杯酒释兵权”巩固了皇权,正寻思着找机会南下收复南方诸藩的时候,接到了周保权的求援信。赵匡胤心里顿时乐开了花,随即酝酿出了“假道伐虢”之计。 要想理解赵匡胤为什么如此开心,就要将这个节点继续搁置,倒叙一下荆南“高赖子”家族的兴衰往事。 第879章 赖氏传奇(上) 【赖氏传奇】 荆南,又称“南平”、“北楚”,是“十国”里的一朵奇葩。它的土地面积是最为狭小的,没有之一,最初只有江陵城一座弹丸孤城,后来稳定为荆、归、峡三州。高氏也从未称帝、称国王,与前蜀、后蜀、南唐等有本质的区别,所以有些历史学家认为“十国”里不该包含荆南,例如《九国志》中就没有承认荆南高氏政权,而只记载了其余九国。 开国国君高季昌最初为朱温养子朱友让的家奴,后被朱温相中,便命朱友让收他为养子,于是他成为朱温的干孙子。后随朱温出征作战,屡献奇谋,得到朱温的进一步赏识。 公元907年,朱温建国称帝,任命高季昌为荆南节度使,高季昌从此开始经营这块儿根据地。 后唐时主动避讳,改名为高季兴。庄宗李存勖封其为“南平郡王”,这也是“南平国”说法的由来。 明宗李嗣源时,曾与中原割裂,转而向淮南称臣,被封为“秦王”。 高季昌得了脚气而死,被后唐追封为“楚王”,其子高从诲重新向中原称臣。 荆南虽是弹丸之地,却占据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高氏父子得益于此,将地缘政治玩儿得贼溜,请把阴奉阳违、两面三刀打在公屏上。 在奉后唐正朔的同时,高从诲私下跟淮南集团藕断丝连眉来眼去,劝进徐知诰。当徐知诰果真篡位称帝后,高从诲又申请在昇州设置领事馆,加强政治互信,得到了徐知诰的热烈欢迎。 荆南地区繁荣富足,很大程度上正是受益于高氏父子的“脚踏两只船”,通过中原与淮南的对抗而在政治、商贸等领域攫取了巨大红利。 高从诲不仅与中原的死敌——淮南眉目传情,还与中原内部的叛臣暗通款曲。后晋山南东道节度使安从进密谋叛乱,高从诲就与他有密切的书信往来,表示愿意支持他。与此同时,后晋使者——翰林学士陶毂出访荆南时,高从诲请他登楼阅兵,指着满江的楼船战舰说“吴、蜀不臣久矣,我备好水师,只等天子一声令下!” 陶毂回复朝廷,后晋石敬瑭大喜,赐他战马一百匹。 几个月后,安从进果然谋反叛乱,然后就呼叫高从诲履行约定,予以支援。而高从诲一反常态,严词拒绝,并将安从进谋反之事报告给后晋朝廷,哭诉安从进离间荆南的卑鄙行径,并请求朝廷派兵,与荆南一起讨伐叛贼安从进。 果然,石敬瑭不仅没有怪罪高从诲,反而给他嘉奖,并让他提供军粮,帮助平叛。 契丹灭晋时,高从诲第一时间派使者向契丹进贡称臣,同时又派人去河东太原府劝进刘知远,表示荆南全力支持刘知远同志走上皇帝的工作岗位,只求刘知远称帝后能把郢州划割给荆南。 这是“高赖子”家族的种族天赋既能——脚踩两只船。这就是区区弹丸小荆南能存活贯穿于整个五代史的原因。 刘知远入汴后,高从诲送去了丰厚的贺礼:金花银器一千两,异纹绮锦法锦三百匹,卷白罗二百匹,白花罗一百匹,绒毛暖座两枚,九链纯钢手刀一口。同时请求刘知远兑现之前的诺言,将郢州隶属于荆南。 刘知远耍了个小小的无赖,表示不认账,不给。 高从诲非常生气,高赖子家族从来都是耍别人,头一次被别人耍了,简直是辱没门风!于是拒绝接受刘知远给予的一切册封。 恰巧,魏州杜重威叛乱,高从诲决定趁此机会给后汉一点教训,于是发兵攻打襄州,结果被襄州节度使安审琦所败,于是又转而攻打郢州,结果荆南“全国精锐”被一个小小的郢州刺史打得大败。 事实证明,除了耍无赖当渣男,荆南别无长处。 高从诲愤恨不已,于是宣布与后汉一刀两断,转而向南唐、后蜀称臣,总之,还是要坚定不移地维护脚踩两只船的基本国策。 荆南的北面是中原,东面是淮南,南面是南楚,西面是后蜀,境内水系发达,交通便利,是重要的交通枢纽和物流集散地,而“高赖子”脚踩两只船的做法又恰恰将五代时最棘手的地缘政治难题转化为最理想的商业环境,所以才铸就了其经济上的繁荣。 道理很好理解,淮南与中原在政治方面势不两立,外贸业务被严格禁止,但是经济方面又存在着客观需求,彼此依存,双方需要一个对话和交流的窗口,各取所需。荆南恰恰符合充当窗口的所有条件,于是中原和淮南双方都默认了荆南的“走私”行为,这就是政治家之间的默契。“中间商”荆南赚差价赚到手软。 除了淮南,蜀地的对外贸易也多通过水路走“荆南——中原”专线。 一旦荆南与中原决裂,就意味着关闭了贸易通道,放弃了国际货物中转站的地位。于是短短半年之内,荆南的经济就处在了崩溃的边缘,史籍记载“既与汉绝,北方商旅不至,境内贫乏”。 高从诲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地鲁莽,他痛彻心扉,“谁跟中国打贸易战,谁就会输得连裤衩都不剩。” “高赖子”家族的另一优点是没脸没皮、没羞没臊,没有什么偶像包袱,能屈能屈。在意识到荆南不能离开中原后,高从诲立刻派人到后汉装乖认怂承认错误。 也该他走运,此时刘知远已经驾崩,刘承佑刚刚即位不到半年,见高从诲认错态度诚恳(金器二百两,银器一千两,细锦五十匹,绣锦六铢五十,霞罗二百匹,龙脑香二斤),于是下诏抚慰,重新接纳了荆南高从诲。 不久之后,后汉派遣特使田敏出访南楚,途径荆南。注意,从中原去南楚,最近的路线就是借道荆南,这是大宋“假道伐虢”的伏笔。 高从诲款待了田敏,席间打探后汉虚实,套田敏的话,说中原经历了晋辽大战之后,元气大伤,恐怕已经遭受到了毁灭性创伤? 在国际交往中,实力决定态度。如果中原的实力无法对地区施加足够的威慑力,即弱中央而强地方,那么藩镇诸侯将更加肆无忌惮,这也是唐末以来藩镇割据局面形成的重要原因。高从诲看似关心上国,实则是为荆南争取政治上的主动。 这种低级套路怎能瞒过田敏,田敏答道:“杜重威当年以三十万大军和全部装备,成建制投降契丹,契丹人把他们安置在镇州,没有带走一兵一卒、片甲寸铁,而现在,这些军队和装备连同其余的后晋武装力量,都悉数归我大汉,不损失一厘一毫,何谓元气大伤?” 高从诲颇为不悦,心服口不服。 田敏又给他献上甲本五经,让他多读读圣贤书,多学点儿仁义道德,稍微懂点儿廉耻,别再把无知当个性,把“赖子”当美称。 高从诲更加不悦,说道:“我只知道《孝经》,别的看不懂。”言外之意,你中原讽刺我不仁不义,我就骂你不忠不孝。 田敏补刀道:“至德要道,于此足矣!”随后便背诵起其中的“诸侯章”:“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 暗讽高从诲夜郎自大,器小易盈,区区割据两三州的弹丸之地,就痴心妄想地跟天朝上国讨价还价。 这就是神仙打架,高手过招。 可把高从诲气坏了,于是罚田敏喝酒(以大卮罚敏)。 后汉乾佑元年(948)11月,高从诲病重,任命儿子高保融判内外兵马事,相当于中原王朝的“判六军诸卫事”或“天下兵马大元帅”,地位约等于接班人。随后便撒手人寰,享年58岁,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高从诲统治荆南20年,史官对他的评价比较友善,司马光评价他“性明达,亲贤礼士”,《十国春秋》评价他是“为人明敏,多权计”。 高从诲继承和发扬了高季昌的“赖子”传统,虽然被中原王朝和天下诸藩共同唾弃鄙视,国际地位垫底,但荆南也确实得到了不少实惠。谁不想站着把钱挣了?但跪着挣钱也是挣钱嘛。 挣钱嘛,生意,不寒碜。 往难听里说,荆南高氏寡廉鲜耻、反复无常、见利忘义、两面三刀……往好听里说,人家纵横捭阖,八面玲珑,游刃有余。 我们可以参照史官对高氏父子的盖棺定论: “蕞尔荆州,地当四战……以一方而抗衡诸国间,或和或战,戏中原于股掌之上,其亦深讲于纵横之术也哉!” 在这20年里,荆南地区基本保持了和平稳定,经济高速发展,人民安居乐业,客观来说,处于“四战之地”的荆南能取得这种理想国的状态,与高氏父子的政治智慧——“赖子主义”密不可分。 无论外人如何唾弃、讥讽高氏父子,荆南人民应该由衷地对高氏家族表示感激。 在袭位之初,高从诲也羡慕邻居——南楚马氏的骄奢淫逸,也想批判性地腐化堕落一回。谋士孙光宪劝谏说马氏如此奢靡,终致亡国,您学他干嘛?高从诲幡然醒悟,从此以艰苦奋斗为荣,以骄奢淫逸为耻。孙光宪也因此进入到核心权力圈,得到了高从诲的重用。 不好奢侈淫靡,不好严刑峻法,不好猜忌杀戮,高从诲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养马,为此不惜一掷千金求购天下名马,然而终其一生也没遇见名马良驹,这是高从诲一辈子的遗憾。 第880章 赖氏传奇(下) 【赖氏传奇】 高从诲死后,其第三子高保融袭位。 高从诲一共有15个儿子,史籍留下姓名的是11人。其长子高保勋,次子高保正,不知什么原因,高从诲直接把位子传给了三子高保融(莫知其得立之因)。 难道是高保融天资聪慧、器宇轩昂、骨骼惊奇?我们听听权威史书对他的评价: 《新五代史》:“性迂缓,无材能。” 《宋史》:“性迂阔淹缓,御兵治民,一时术略政事。” 《十国春秋》:“迂阔淹缓,无材能。” 无论是宋朝史官,还是元朝、清朝的史官,都在高保融的评价上保持了统一口径,翻译过来就是干啥啥不行、干饭第一名。 所以我们可以大胆推测,高从诲的长子、次子可能已经去世,因为高保融袭位后,政事都交给弟弟高保勖(高从诲第十子,高保融同母弟),如果是考虑废长立幼的话,那完全可以直接让高保勖袭位。 高保融袭位后,继续向中原称臣纳贡,后汉刘承佑派遣亲信郭允明来赐衣币、正法统。 郭允明,是刘知远的心腹,更是刘承佑的心腹,是“舅族群小”核心人物,在“萧墙之变”中,杨邠、史弘肇等人的子嗣被他亲手宰杀。而当郭威兵临城下时,他又亲手杀了刘承佑,随后自杀。 史籍记载,到了荆南地面,郭允明“车服导从如节度使”,注意,高保融在后汉的封建王朝权力体系中就是节度使,这段话的意思是郭允明使用的规格与高保融相同,甚至还略高于高保融。 郭允明的使团随身带来了十几坛御酒,这是刘承佑赐给高保融的,然而郭允明每逢吃饭,必然“厉声索取御酒”,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所谓上国之臣当下邦之主,郭允明到了荆南就是太上皇般的存在。高保融不敢怠慢,只能小心侍奉,仰人鼻息。 就在高保融小心翼翼装孙子的时候,有人报告,说郭允明暗中派人丈量城池! 开了上帝之眼的我们当然知道后汉当时根本没有攻取荆南的计划,郭允明故意让荆南人知道自己正“悄悄地”测量,“若为攻取之计”,以此讹诈高保融。 高保融上钩,重金贿赂郭允明。 郭允明装够了大爷,拿够了贿赂,大摇大摆地回朝复命去了。 很快,后汉就被后周所代替,中原不再是那个中原,而荆南仍然是荆南。坐拥荆州弹丸地,笑看五代更迭戏。 乾佑三年(950),后蜀施州刺史田行皋叛逃荆南,高保融命人把他抓起来,遣送后蜀,说此人背叛蜀主,焉能尽忠于荆南? 实际上,这只是荆南高氏政治智慧的体现,荆南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刺史而破坏与后蜀的睦邻友好关系呢?“蜀——荆——汴”丝绸之路还要不要了? 次年(951)郭威代汉建周,高保融向郭威进贡了白金一千两、法锦二十匹,换来了兼中书令、封渤海郡王。荆南继续维持了与中原的臣属关系。 高保融时期,与后周关系和睦,荆南继续享受着五代时期最大的奢侈——和平。 郭威驾崩前,封高保融为南平王;柴荣即位,给高保融加守中书令。 “三征淮南”之初,高保融奉诏出兵,派大将魏璘率水师进逼鄂州。 从荆南的利益出发,中原征淮并不符合其利益,所以高保融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派兵鄂州,争抢胜利果实,一方面将则派使者到南唐,劝说李璟答应柴荣的条件,以和为贵。 不能拼命啊,拼命还怎么赚钱? 后来南唐与后周谈妥了划江而治,随即息兵罢战,柴荣得到了高保融劝南唐内附的书信,非常高兴,赐绢一万匹。 一封信,换来一万匹绢,高保融发现了一条生财之路。于是在得到赏赐的4个月后,又写了一封信,送到后蜀,劝后蜀孟昶向后周称藩。 孟昶给了回信,说你可能不知道,去年我刚给后周发了短信,可他不回我! 前文有过介绍,因孟昶在书信中自称“大蜀皇帝”,柴荣怒其抗礼而不答,孟昶对柴荣已读不回复的做法亦气愤不已,说哥称帝的时候你还在偷鸡摸狗呢,装什么大尾巴狼!在这节骨眼上,荆南来信劝其归顺后周,孟昶当然不肯。 又过了4个月,高保融又给后蜀孟昶写了一封信,劝他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别给脸不要脸,抓紧举国降周! 可把孟昶气坏了,“没完了是?”给高保融回了一封语气强硬、措辞激烈的信,表示拒绝称臣。 “要的就是你这个态度!”高保融把孟昶的这封书信转发给柴荣。 后周的“三征淮南”着实吓坏了荆南,中原与南唐议和,取得了淮北全境之后,荆南更加心惊胆战,担心自己是下一个被征服的目标。于是荆南想尽一切办法地要把战火引向后蜀。 为什么是后蜀?因为如果是其他的南方诸藩,例如南楚(原)、南汉,那么中原必然要借道荆南,那将是荆南毁灭之日,就如同后来的故事一样;把战火引向北汉、契丹,荆南显然不具备这种条件。 荆南只能把后蜀当挡箭牌,而且中原伐蜀的时候,荆南还可以借机摘取胜利果实,举着响应王师、辅助伐蜀的大旗,侵吞长江上游土地。后唐庄宗李存勖灭前蜀的时候,高季昌就通过这种手段把荆南辖区扩大到七个州,成为荆南政权的最鼎盛时期,随后才稳定为三个州,而这其中除了最初的荆州(江陵城)外,另外两个——归州、峡州,也是那时候夺取的。 所以挑拨中原与蜀、淮的关系,既能使荆南免遭战火,又能利用政治上的对抗攫取经济利益,一举两得。 高保融险些成功。 前文有叙,柴荣确实开始谋划伐蜀,并已经调兵遣将,安排粮草转运等战前事务。 高保融听说后大为欢喜,立刻上疏主动请缨,说荆南愿做伐蜀先锋军,以水军攻击长江上游目标,望组织批准! 柴荣也很高兴,谁说高赖子可恨?瞧,多可爱,多么忠于我大周!于是下诏褒奖。 可等柴荣冷静下来之后,还是取消了这次被“爱国贼”高保融绑架的伐蜀战争,没有为高赖子家族火中取栗,而是北伐幽燕,即“北定三关”。 荆南自后唐以来,是“数岁一贡”,与中原的关系若即若离、百转千回,而到了后周时,则是“无岁不修职贡”,每年都进贡。 高保融对柴荣表示,这些器械金帛,虽然贵重,但也属于寻常物品的范畴,不足以表达我对上国的恭顺,这样,我把我弟弟(高保绅)送到朝廷里当人质。 柴荣于是更加喜欢高保融了(周主益嘉之)。 高保融尽其所能地讨好中原,不仅换回了表扬,还换回了实际的实惠: 在后梁时期,高季昌刚刚领到荆南根据地的时候,干爷爷朱温给了他五千牙兵,当时荆南百废待兴,只有残垣断壁,活人都没几个,根本无法供养这五千兵,于是朱温就帮干孙子报销五千人的全部开销(牙兵衣食皆给于梁)。 到了后唐明宗李嗣源时,则是以每年一万三千石盐来代替,但高季昌很快就与后唐决裂,转而向淮南称臣,这部分政策性补贴也就从此终止。此后即便与中原恢复宗藩关系,由于年代久远,世殊时异,这部分补贴也就没再恢复。 一直到如今,后周“三征淮南”后,由于高保融的“忠心爱国”,柴荣才又重新恢复,以泰州盐监出的食盐补贴高保融。不同于“赐绢一万匹”等一次性奖赏,这是每年都有的,细水长流,为荆南提供了稳定的现金流。 “你们总说我是中原身边的一条狗,今天,我就想让你们这帮瞧不起的人、认为我是废物的人,都好好看看,当狗有什么不好!”——高保融 柴荣最终放弃伐蜀,转而北定三关,然后就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柴宗训即位,给高保融加守太保,高保融趁热打铁,表奏自己的长子高继冲为荆南节度副使。 赵匡胤建立大宋后,高保融对中原日益恐惧。柴荣志在削平四方,一统四海,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宏伟志向,而赵匡胤更是继承了柴荣的衣钵,统一天下,志在必得。小小荆南岂能不惧? 于是,从原来的一年一贡,改成了一年三贡。 赵匡胤对他恩礼有加,给他加守太傅。 但高保融依旧惧怕不已,竟然在半年多后,惊惧而亡。 赵匡胤正月夺权,高保融8月病逝,也就是说,前面的“一年三贡”其实应该是“8个月内三次进贡”。足见高保融的恐惧程度。 建隆元年(960)8月,高保融病逝,享年41岁,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噩耗传来,大宋为之辍朝三日,以示哀悼,追赠太尉,赐谥号“贞懿”(一作“正懿”)。 第881章 兄友弟恭 【兄友弟恭】 按照高保融的心意,他当然是希望儿子高继冲能继承基业,所以才在后周柴宗训时期表奏其为荆南节度副使,然而连他也想不到自己会在41岁就匆匆离去,长子高继冲仅有17岁,高中生水平。 所以史籍说因高继冲年幼而让弟弟高保勖袭位。 据记载,“迂阔无材能”的高保融自袭位以来,“政事悉委弟保勖焉”,高保勖原本就是荆南的实际控制人,所以高保融就把位子让给了弟弟高保勖。 高保勖向大宋朝廷上表汇报,得到了大宋王朝的认可,被任命为荆南节度使。 建隆二年(961)9月,高保勖派弟弟高保寅入贡于宋。赵匡胤在便殿与之亲切会晤,两人做了友好深入的交流,对双边关系充分交换了意见。 史书没有给出这次对话的详细内容,只说高保寅回来之后,就按照赵匡胤的意思,撤除了江陵城外的北海天险。 北海是高保融时期,在江陵城北约七里的地方,修筑的江陵大堰,引决江河、湖泊之水,形成的一座人工大水库,以作为江陵城的外围防线。 高保寅向哥哥高保勖汇报此行工作,盛赞赵匡胤是真龙天子,说祖国统一是大势所趋,并强烈建议高保勖主动率土归朝,这样才能保住高氏家族的荣华富贵。 高保勖断然否决。 也许正是因为高保勖的顽固不化,才使得宋朝史官对他口诛笔伐,留下明线、暗线来恶心他。 先说明线。 首先,史书说他“颇有治世才”,对他的才能予以肯定,但随后又说他不理国政……而且在他短短四百余字的人物传记(世家)中,25的篇幅是标准废话的程式化人物履历,有25的篇幅是揭露他的荒淫无道,约30的篇幅介绍他的死亡和身后事,剩余约20的篇幅只来得及记载了一件事,就是上述的高保寅入朝、劝他归朝而不听这个重大历史错误。 据记载,高保勖荒淫无度,与前蜀的亡国之君王宗衍有一拼,比如,他每日都要召集一大群倡伎,然后再从府中挑选精壮的士卒,让他们当场表演多人运动,他则与爱妾左拥右抱,在薄纱帘后欣赏观摩、点评议论。 导致他这个变态爱好的原因之一,是他生理上不大行。据记载,他自幼体弱多病,身体瘦弱,弯腰驼背,弱不禁风,再加上他“性淫恣”,真的是力不从心。 不健康的癖好掏空了他的身体,短短两年,高保勖就病危了。 其次,高保勖还崇尚奢华,大兴土木,不计成本地建造楼台殿阁,以供其玩乐。 有一次,一位从岭南而来的商人为高保勖献上了一枝龙眼,硕大无比,据说有四十围之粗,上面结了上千颗龙眼。高保勖命人建造了一个“琅玕槛子”,起名为“海珠丛”,专门用来保护、展览这枝龙眼。后来他把自己珍藏的各种奇珍异宝都聚集于此。 第三,不听劝谏。其幕僚孙光宪多次劝谏,不听;弟弟高保寅劝他归宋,不听。 再说暗线。 史书一再强调,说高保融迂缓无材能,军国大事全部交给弟弟高保勖来打理。在高保勖转正之前,一直是荆南地区的实际控制者,类似于摄政王的存在,再加上史书说他“颇有治世才”,总给我们一种直观感觉,好像高保勖是转正之后才放飞自我的。 但仔细翻检史书,会发现颇耐人寻味的一个伏笔:在评价高保融的时候,有这么一句“保融性迂缓,御军治民皆无法,高氏始衰。” 高保融不是把军国大事都交给高保勖来处理了嘛,那么这个“御军治民皆无法”的人就应该是高保勖了。再看高保勖转正之后的种种表现,就不难理解谁才是“高氏始衰”的罪魁祸首了。 先说他是摄政王、集团实际控制人,随后再说集团正是在这段时间滑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细品,仔细品、文人骂人从来不带脏字,甚至让你以为是在夸他。 建隆三年(962)11月,高保勖病入膏肓,他问大将梁延嗣,“依你之见,我的诸子中,谁可以继承家业?” 梁延嗣略微沉吟一下,随后郑重其事道:“公不念贞懿王(高保融)乎?先王临终时,把家业让给你,如今,先王之子已经长大成人了。” 梁延嗣的声音有意压地很低,但在高保勖听来,却是震耳欲聋。 沉默片刻后,高保勖略微颔首,用微弱地声音说:“你说得很对。”随即遗命侄子(高保融长子)高继冲判内外兵马事,随后便与世长辞,享年39岁,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讣告传来,赵匡胤辍朝两日,追赠侍中,并任命高继冲为江陵府尹、荆南节度使、加检校太保,认可了高继冲对荆南地区的合法统治。 在上文的“高保勖托孤”中,我有意篡改了史书上的一个字,导致意思大变,老规矩,先剧透,再详析。 多种史料都明确记载了高保勖的原话,虽略有不同,但都在一个词语上出奇地一致,即“诸兄弟中”,意思是高保勖有意继续“兄终弟及”,让“保”字辈儿的兄弟继续执掌荆南。而我在翻译时擅自将其改为“子弟”,即高保勖有意传位给自己的儿子。 高保融传弟不传子,有兄终弟及之先例。高从诲共有15个儿子,其中高保融是老三,高保勖是老十。高保融之所以把位子直接传给十弟,是因为高保勖是他的同母弟,也就是说,高保勖前面还有若干个哥哥,后面还有5个弟弟,在这5个弟弟中,就包括前文出现过的入贡大宋的高保寅。 再来看梁延嗣的回答,虽然都是围绕接班人的话题展开讨论,但梁延嗣的回答似乎有点儿答非所问。但如果我们把高保勖口中的“兄弟”换成“子弟”,试着还原一下: 高保勖:我的儿子中,哪一个可以继承我的家业? 梁延嗣:你的儿子?你哥哥就没有儿子吗?你的家业?你只是替你哥哥代管而已。 换个主语,两人的对话就丝滑多了。 再想一下,高保融为什么要兄终弟及,而不是直接父死子继?是因为其长子高继冲年龄尚幼,17岁。如今,两年过去了,高继冲应该19岁,大一新生。 两年的时间,小屁孩儿就长大成人了?这个问题还要绕回到高保勖的原话上,如果他真想传位给兄弟的话,他当年39岁,他的哥哥们肯定40+,弟弟们也差不多是而立之年,总之叔叔大爷们总比19岁的愣头青要成熟稳重。 但他的儿子肯定比高继冲更年幼,所以只有他想把位子传给自己的儿子,才会引起梁延嗣的那句话。我们回头再细品梁延嗣的话: “公不念贞懿王乎?” 念高保融的什么?我们帮他脑补: 第一层意思,显然是高保融传弟不传子。欠债还钱,两年了,你该把位子还回去了; 第二层意思,他当初为什么不传子?是因为儿子太小。他儿子太小不能继承基业,您的儿子现在也太小,怎么就能继承基业呢? 所以高保勖在沉默片刻后,才表示愿意还政于贞懿王一脉,让高保融的长子高继冲继承基业。 在史官们的精心粉饰下,荆南上演一幕幕感人的戏码,先是哥哥传弟不传子,然后弟弟主动归还神器于兄子…… 感动中国孝悌之家。 其实史官们还埋了一个更大伏笔:高保融愚蠢懦弱窝囊废,自袭位以来,军政大权就全交给高保勖,那么高保融死的时候,是心甘情愿兄终弟及吗? 细思极恐。 可是史官为何要在这对儿兄弟身上煞费苦心呢?原因恐怕就要联想宋朝的历史了。太祖爷赵匡胤是怎么死的?这恐怕是中国历史上最着名的悬案之一,“烛影斧声”。 赵匡胤死后,是谁承继大统?答:他弟弟赵光义。 后文会提到,赵光义集团大费周章,来论证“兄终弟及”的合理性、合法性、必要性。这是太宗朝的法统基础。 而太宗赵光义死后,又是谁来继统呢?答:赵光义的儿子。自太宗赵光义以下,终其北宋、至南宋高宗赵构,全是赵光义的子孙。 高宗赵构时,历史发生了戏剧性一幕: 首先,赵构绝嗣。赵构原本有一个皇子,但在3岁时不幸夭折,而赵构又在逃亡途中因惊吓过度而导致失去生育能力。 其次,灭亡北宋的金国皇帝——金太宗完颜吴乞买,据说撞脸赵匡胤。 最后,民间盛传“太祖投胎”之说,大意是当年赵光义“烛影斧声”弑兄夺权,赵匡胤怨气太重,阴魂不散,于是投胎成了金太宗完颜吴乞买,金国为什么要灭掉北宋、上演“靖康之变”呢?就是赵匡胤来找赵光义的子孙后代来要账了。 这种说法高居南宋热搜榜首,以至于连高宗赵构都信以为真,于是就在全国范围内海选,搜寻太祖后裔,作为皇位接班人,也就是后来的宋孝宗赵眘(赵匡胤七世孙)。从976年“烛影斧声”到1162年,在时隔186年后,大宋的皇位才重新回到太祖一脉。 当我们了解了赵匡胤兄弟的身后事,再来看成书于北宋时期的权威官修史书,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毕竟要政治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