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薄欢》 楔子 楔子 大晟皇朝德馨十四年春末,绵密的细雨将贝州笼罩得透不出气来,一座简陋的柴门院落更是在这细雨中凄惶飘摇。 一袭青色长衫的中年男子站在细雨中,肩头已是晕湿一片,雨水也顺着纶巾滴落,而男子仿若凝固在这片烟雨中,久久伫立。 核桃树下,两个女孩望着男子的背影,着淡青裙衫的大姐紫芸淡淡地叹息:“娘最喜欢一年之中这春末夏初的时节,盛至极处的春花吐尽最后的艳丽,而夏花已是闲待它的盛华之时了。” 一身素白的二妹紫芊,环视了一眼被浸泡在雨中的院落,满地的落芙,一心的凄凉。悠悠地说:“亡与生的交界,衰与盛的替换,何来繁华似锦?” 这话传到男子耳中,不由得身心一颤,绷着的肩头一下垮了下来。 “先生!”慌张的语调伴着急促的脚步,张产婆已经走到了男子身旁:“已经六个时辰了,夫人怕是有凶险。” 男子立即转身,满眼地无助:“求阿婆一件事,孩子落地,不论男女,只告诉内人是男婴可否?” 树荫下的紫芊听罢,眉头一蹙,刚要出语,张产婆已经接了话去:“此言极是,素言盼男孩已有十载,却连生了五个女孩儿,此次身体如此虚弱,依旧坚持,怕是她最大的心愿了,不能留有遗憾。” 说完,产婆转身走回房中,袖笼上的血迹触目惊心。 “多谢阿婆了!”男子的眉眼凝聚了痛楚,来到窗下张望,却只有漆漆的黑。 不知又过了多久,随着一阵婴儿的啼哭,院中的人才惊醒,可是阴雨中却混着浓重的血腥气。 屋内传来产婆的话语:“是男孩儿,男孩儿!”可是紧接着,就传来惊恐的声音:“不好,见大红了。” 窗外的男子再顾不得其他,冲进房中,眼中只有苍白面容的妻子脸上那朵欣慰的笑容,久久定格…… 第一章、惊相遇,龙凤颠倒成定局(上) 第一章、惊相遇,龙凤颠倒成定局(上) “郎君,这里安全吗?您下次来能提前和我说下吗?我也好准备准备。”婢女翟仙有些不安地问着隐在假山石后速描着温泉池中众多赤裸女子的少年。 “这才刺激不是吗?别吵,马上就好了。”陆子诺不耐地扫了一眼翟仙,手下越发地快了。画纸上跃然而现一副千娇百媚的女子沐浴图。 陆子诺掷了画笔,拿起画纸端详。阳光犹如最传神的画笔,描绘勾勒着他微扬的下颔,他略瘦,唇薄,樱红如春,天生带点似笑非笑似的弧度,鼻挺,最好看的是那一双丹凤眼,四时明媚,虽然有些酒气,可眸光流转,眼梢一挑,却是清明,那双眼似比最明艳的光更艳三分,黑嗔的发亮,正衬飞扬似流云的远山眉。这样的长相,若为女子自然是倾城倾国,偏为男子,反而添些不应有的魅惑与阴柔。 突然,一阵劲风,卷起了画纸,陆子诺愣了一下,翟仙反应快,立即抓起他的手欲往外跑,偏偏他还蹲下收拾画桶。 “抓淫贼啊。” “有臭男人偷窥啊。” “天杀的,老娘的贞洁啊。” 叫骂声随着画纸飘落至温泉池边,顿时激荡开来。 翟仙几个起落已在十步之外,陆子诺连忙追去,却在一块山石转角处,与一慌张女子撞了个满怀,两人跌坐一团。 可四面已传来追逐的脚步声,翟仙奔回来:“逃不了了,快脱衣服,散头发。” 陆子诺闻言,立即扯去外衣,拔去发箍,翟仙随即将其裹住画桶丢上了树,一系列的动作行云流水,惊得相撞的姑娘连忙遮住了脸。 追上来的人看到她们三个小娘子有些诡异地坐在这里,便有人问:“看到登徒子了没有,往哪边跑了?” “那边。”翟仙随手一指,众人便要追去,却突现四个黑衣蒙面男子,手持利刃,拦住去路。众女子本就衣衫不整,这下彻底崩溃了,乱石纷纷扔向那几个男子。 那几个黑衣男子,用剑左挡右避下所有石块,而这群女子已经转身跑了回去,这一幕看得陆子诺也是愣愣的。 其中一个男子一个起落便站在了陆子诺面前:“看到一个带伤少年了吗?” 翟仙反应极快地挡住陆子诺的身子并回答:“转过脸去,我家小姐岂是你随便看的。真是见鬼了,这里是女子沐浴所在,刚碰到一个淫贼在这里偷窥作画,现下又有你们来追什么带伤少年。我们可是什么都没看到。” 男子也觉得尴尬,但还是瞥了一眼翟仙身后,确是两个少女抱作一团,一个乌发如云,一个肌若凝雪。 作揖当做致歉,瞬间便消失得毫无踪迹。 陆子诺连忙推开抱住自己的女子,却见此人仰面倒去,不省人事,肋下的血迹浸晕了浅色衣裙,宛如鲜艳的蔷薇。 眉头皱起,陆子诺撕开这女子的衣裙,男子的中衣便呈现在眼前,站在一旁的翟仙不知如何是好,陆子诺却哈哈大笑起来:“我二人可真是绝配,他假扮女人,我却是假扮男子。” 笑声好不容易止住,陆子诺突然被那人腰间的一块美玉所吸引。 “这人虽然丑了些,玉还是不错的。” 陆子诺扯过玉佩看了起来,似是扯动了伤口,昏迷中的少年浅浅蹙眉,脸上刻意伪装涂上的一层灰如今被抹的东一片西一片,对比之下更显得这块玉佩突兀异常。 这玉并非寻常玉佩的椭圆状,而是打磨成六瓣雪花形状,棱角分明,甚至边缘处是尖锐而锋利的,在阳光的照耀下呈微透明状,瞧着似是能印出什么诡异的花纹似的,在昏迷少年的绸缎中衣上印上水似的印记,看起来便是价值不菲,在日光里显着温润的光。 翟仙也觉得可笑,但转念:“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带回去了,就一直扮着女装吧。”陆子诺说着,把女子的衣裙随意陇上,便站了起来。 “郎君……咱们将这位郎君带回去,二小姐又要不高兴了,不知道会怎么责罚您呢。” 只一句话,如平静湖面上的一颗投石,石头不大,又轻巧,却足以让饶有兴致的陆子诺微变了颜色。 陆氏次女陆紫芊,下笔成文,出口成章,五个姐姐个个女中文豪,可惜陆子诺最不喜欢的一个,便是最优秀的陆紫芊。 听完翟仙所言,陆子诺眉头微皱,再抬眼时却又是那毫不在意的似笑非笑,“生气,那不是正好?” 翟仙不再多言,从树上取了衣衫和画桶的翟仙,欲扶起那少年,陆子诺却说:“可惜了那副画,你去看看,还在不在。” 翟仙立即飘开去,很快便捏了一张画纸回来,虽有些水印,但没浸到笔墨上,陆子诺展开笑颜:“看来今日的心血来潮,收获极大。” “真是够心血来潮的!”翟仙无奈地摇头,看见画桶,又问:“这兴歌的画桶还要不要还?” “怕是你要还也还不了了,她现在应该是在去盛京的路上了,留作念想吧。”陆子诺伸了个懒腰。 翟仙立即把画纸卷好,收入画桶,她最是知道子诺的。 第二章、惊相遇,龙凤颠倒成定局(下) 第二章、惊相遇,龙凤颠倒成定局(下) 回程的马车上,陆子诺敛目养神。 “水。”少年的低喃打断了陆子诺的思考,那少年好似清醒了一些,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水,又是蹙了眉:“水。” 他的声音略嘶哑,低沉下来时自有气势,并不似普通人,他不似是颐指气使,而是语调低沉,仿佛又像是恳求似的。 翟仙有些不满,却被陆子诺拦住动作,他解下随身带着的酒囊,拔去木塞,声线里是毫不掩饰的兴味与笑意,伸手点一点少年的脸颊,又捏一捏,揉一揉,揉面团似的,手感还不错。 “来,喝点儿,润润嗓子。” 他并不在意的将酒垂直倒在少年嘴边,酒液略洗净了少年的灰扑扑的唇色,却是那种不怎么健康的浅粉色,像是一朵娇嫩玉碎的樱花,少年困难的吞咽几口酒,咂咂嘴,陷入了更深的昏迷,陆子诺低眸看一看他软下来的身体,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一副我早就知道的无奈又伴随着一贯狐狸狡黠笑眯眯的样子: “知道回去该怎么说吧?” 陆子诺说话的尾音带着漫不经心的上挑,让翟仙的后背紧了又紧。 正是三月末,古朴的街上有种自然而然的热闹,桃花酿的香气醇厚,小商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笑玩闹,却被这一句话劈出了短暂的停滞。 翟仙对上陆子诺轻佻又略带讽刺的眸,那一汪潭水似的眼睛,始终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使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方才的四个黑衣人,杀气虽隐,血气仍存,应是杀手无疑,而这个少年不知招惹了什么而引来杀身之祸。 大摇大摆地回到陆宅,正好撞见陆老爷在府门口送客,陆青麟身上有着老儒士应有的一切特点,温文尔雅,不苟言笑,情绪绝不肯外露,看着陆子诺一路悠哉,而婢女翟仙还背着个小娘子,却也仅是微微一皱眉。 门前拱手的人陆子诺认识,是贝州府衙的宁师爷,不知是贝州出了何事,让他亲自来陆家。她一时好奇,将手里的东西交给翟仙,让她先行回房,自己则立在父亲身后。 “我也知道先生素不参与朝廷的事,但陆家在贝州人脉广阔,劳烦先生费心助我们抓捕逃犯了。” “宁兄如此说我就更是不懂了,即使抓捕逃犯,为何不发下海捕文书,广而告之,而且这逃犯才十多岁的少年……”陆青麟有意推脱。 “此人关系重大,却只能秘密缉捕,免得引发骚乱。要知道我大晟皇朝,经历了那几十年的变乱,可是刚刚安稳些,就有乱臣贼子不甘寂寞了。” 宁师爷的言外之意此人定是与之前的反贼叛将脱不了干系,怕海捕文书一下,人没抓住,旧部倒是聚集起来了。 陆青麟点头称是:“我自当尽力。” 陆子诺虽依旧低眉,眼睫却不由得微微一动,心中隐隐不妥,自然而然联想到带回的“小娘子”身上,看来此人只能继续装扮成女子了。 陆子诺这厢胡思乱想,陆青麟拈须点头,仿佛忽而想起什么,一拱手:“倒还有一件事要劳烦宁兄。”他侧身,正好让来人看到陆子诺:“犬子子诺半月后生辰,还请宁兄大驾光临。” 这一句话惊雷似的吓呆了两个人,一个是宁师爷,一个就是被通知过生辰的陆子诺,他们两个目瞪口呆地对视了几秒钟,不约而同的反应过来应该寒暄一下: “想不到六郎终要考取功名了,可喜可贺。”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哈哈哈,承蒙关照。”谁又能想得到呢。 直到宁师爷梦游一样离开,陆子诺还处在一个呆滞的状态里无法自拔,陆青麟早已离去,行前轻飘飘的告知陆子诺: “芊儿会向你解释。” 陆子诺听到芊字,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心里惊涛一样击起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知道陆紫芊又出了什么主意。 旁人或许不明白生辰有什么好怕,可陆子诺却清楚的知道,这十三年来,她从未过过生辰,又或者说,每每生辰,是一家人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因为她的生辰,就是母亲的忌日。 而今年的生辰,并不是父亲突然之间的大发善心,而是因为她的年纪已经到了考取功名,要做入仕准备的时候,借生日宴的机会遍请名门望族,借机结识官场上的一些人,先打通好关系,才好继续向上走,一步步通过会试,进入国子学。 但实际上,这些都只是他们的愿望而已,陆子诺自己只想着一辈子逍遥快乐,最不济也要平安终老,当然,最好还能等旁人都遗忘了她的时候恢复一下女儿身,就算碰不到喜欢的人也没什么。可他们连这点奢望也不肯给她…… 第三章、欲言止,何时疏离成陌路(上) 第三章、欲言止,何时疏离成陌路(上) 陆宅不算太大,陆子诺的卿竹轩较为偏僻,周围种了一圈青竹,四季青翠,夏日瞧着幽静,此刻春末,却因着旁处的衰败凄清幽静,多少显出几分诡异。 陆子诺疾步走着,却在经过君同往时,被琴声吸引,这古琴声音低沉而悠扬,虽是正午阳光明媚,却在琴声中读出暮色四起寂静的幽凉,好似万般心事尽藏,浅浅露出的那一丁点,也足以让人淹没在情绪中无法自拔。 陆子诺心头的焦躁被这一琴音牵动,渐渐冷却下来,三姐紫菱这琴音似乎也在诉说着他的心情——人在局中,身不由己。 一串炫高音后,陆子诺取下腰间的紫竹洞箫,合奏起来。 琴声悠远,洞箫低回,令袅娜前来的陆紫芊在廊角处停了足。世上万般诸事,谁都有着自己的不如意,不过是在互相迁就罢了,只是这份迁就,小妹又能理解几分? 几近尾声,陆子诺不经意地一瞥,萧音戛然而止,而相和的古琴也“铮”的一声,弦断音绝。 陆子诺沉着脸,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连一句寒暄也不愿说,快步上前两步: “陆紫芊!” 陆紫芊回神,正见陆子诺气势汹汹而来,她原本欲嗔一句不知礼数,可想起今日要说的话,却觉如鲠在喉。 “我有话要对你说,”陆紫芊开口,瞥见陆子诺神色了然,大抵是父亲已经告知了她生日宴的事,便双手一握,端出家主风范的样子来,陆子诺看也不看一眼,先行进了自己的竹园。 翟仙立即迎了出来,陆子诺就算再气,也没忘了叮嘱:“那个‘小娘子’的伤,还是尽早请大夫来看看。” “我已经派人去请姜大夫了,只是……” 不待翟仙说完,陆子诺截过话头便说:“那小娘子的伤势不轻,就别随意移动了,你尽心照料便是。” “诺儿!你……又捡了人回来?”陆紫芊的面色威严。 “是,我不喜欢见死不救。”陆子诺头也不回地进了书房。 陆紫芊心下想着说辞,面色也比平日里温和些,挥手让翟仙下去,也跟着进了子诺的书房。 见陆子诺站在中央,陆紫芊便扶着她的肩让她坐下,小妹的肩头瘦削而窄,到底是个没长成的孩子,谁想着背负太多,紫芊偶尔也会后悔,可细想下来却是无可奈何。 却不知打她温笑起,陆子诺便开始心里打鼓,几个姐妹里她一向与二姐最为客气,不仅是因为多年前的一个心结,亦是因为这些年来二姐从来对她要求极为严格,如今看她面色和蔼,反而是不寒而栗。 她并不开口,只等着陆紫芊来宣判,可陆紫芊却竟是衣食住行挨个问了个遍,陆子诺低眸待着,手里拿着一把精巧的银剪,修剪手里的茶梅花枝,漫不经心的答。 三月里的天还有凉意,窗开着,陆子诺又穿的单薄,一阵风卷起,她便打个激灵。 陆紫芊一面让她这阵子少出门,听温泉那边的人说大白天也见到了杀手,一面起身去关窗,窗子阖上便屏退了屋子里最后一点亮光。 “您要说什么,尽管说便是,关于生日宴,父亲方才已经与我提过。”陆子诺低眉见礼,飞扬的眉眼依旧是笑,却并不回答陆紫芊的问题,明亮的眼神好似蒙上一层嘲讽的浅笑,仔细看过去又像是揉进漆黑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像是一层极好的与面皮融合在一起的面具,这不是应对待家人的温暖神情,而是面对外人时的虚假笑容。 陆紫芊临窗而立,听着陆子诺的话,让她后半截的话仿如被窗子夹断了。窗边白釉底青瓷瓶里斜插着几枝茶梅倒依旧娇艳着,她的声音低弱下来,似乎能想到她拧眉的模样:“生日宴的事…… 家里想着既然你已长大,不如借着机会将你引荐给其他名门望族,以后也好便宜行事。”她徐徐的声音像一滚一滚的浪,推着人走,却又看不真切。“这也是为了你好。” 其实陆子诺的性子是未曾转变的,平日里什么都好说,可但凡涉及到这层男儿身份便反抗得激烈。 许是小妹年纪小,只是单纯地反感这强加给她的身份,可她哪里知道,除却陆氏缺子,这层身份却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比如她自己。 “是不是为我好,什么时候不是由我才能判定的了?”陆子诺为做男子,说话一向压着嗓子,如今自己家中不怕人听见,扬声之下声线清脆,愈显出些尖锐的不满,她原本就在隐忍,以为自己的纨绔与隐忍可以让两边都各退一步,可现在的结果却让她难以忍受。“这些不过是你们以为的好与周全,若我不愿呢?若我不愿,这些又算什么!” “自然是好事!”陆紫芊猛地转过身来,拧着眉看她,“从小父亲便教如何分清轻重,如何讲话做人,何时又教过你顶撞?”她微一顿,自觉言语间过于激烈,便缓了语气道:“你且想想,家里人岂会害你?” 陆子诺此刻听其言,怒极反笑,银剪一动,咔嚓一声便断了茶梅嫣红色的花苞,那小小的花苞犹自不觉生路已无,飘飘摇曳着生姿而落。屋里阴暗,却不敌陆子诺丹凤眼中神色阴霾。 “会不会害我,我不知道,可会不会替我作什么决定,我却是懂得。如同当年二姐向着父亲建议我需为男子一般,这次想来也是二姐的主意罢!” “你……听到了?……不,是看见了……?并不曾听清对不对?”陆紫芊没想到她会这样问,神魂俱僵,那日木门后隐约一缩的剪影,地上剔透的扇坠,还有再见时冰凉的眼,与一抿而成的唇。竟然是她! 第四章、欲言止,何时疏离成陌路(下) 第四章、欲言止,何时疏离成陌路(下) 其实世事多变,难以区分,就比如当年陆子诺的出生,又哪里有黑白之分。她当年出生时,父亲为让血崩将去的母亲了却一段心愿,便要产婆谎称她是男孩。消息不知怎么走漏到了陆氏族长口中,陆氏虽为书香世家,可陆青麟是长房,不可无子。族长知道陆子诺是个小丫头,却一锤定音,告诉陆青麟,这男孩不管是真是假,都必须是真,于是户籍上便坐实了。 陆子诺六岁的时候,父亲曾经动摇过想要她恢复女儿之身,比起宗族地位,到底是女儿的快乐更为重要,可这事儿亦不敢贸然而行,本是请法师来挑个日子再做打算,谁知法师却言陆子诺命格奇特,此生只能以男子身份生活才能化解重重灾厄,不然必将年不过十。 这事儿是个隐秘,也便只有父亲、长姐还有她知道,怕陆子诺听了害怕伤神,谁想着这孩子居然没听得前面,只听见了后头,谁想着这一瞒居然成了两姐妹疏离原由。 陆紫芊急急捉住陆子诺的手,薄唇一抿,“不是的,你听我解释!” “解释?”陆子诺手一扬挣脱,银剪亦脱手而出,嘭一声砸在花瓶上,“这些年来你们又何曾有一个人听过我说的愿意还是不愿意,你们又何曾有一刻听过我的解释?现在你对我说要我听你的解释?” 银剪撞在花瓶上,先是碎了个小孔,有清水顺着流出,不一会终究是难以支撑原型,骤然一声分崩离析,就此散落一地碎片。 而陆子诺便扬眉,她一寸一寸弯唇,依旧是平日里似笑非笑的模样,眼睛也弯一弯,笑意温柔,嫣红的唇吐出的两个字却是。 “送客。” “混账!”陆紫芊也动了怒:“此事由不得你胡闹,你最好想清楚,不是任何女子都有你这般好机缘的。” “原来是二姐心比天高,这身份你拿去便是,何必把自己的梦想强加于人?我胸无大志,随遇而安便好。”陆子诺冷笑。 陆紫芊胸口起伏,却终究还是把呼之欲出的斥责咽了回去,只是冷冷说道:“你果然是该好好管教了,罚你去祠堂抄写家训,如若不好好准备生日宴,你今日救回的……” 威胁之意满溢,后面也不必说得太狠,陆紫芊走了出去。 另一只花瓶也应声落地,翟仙立即进来,一边收拾着残片,一边无奈地劝解:“不是任何女子都有你这般好机缘的话,二小姐没说错,你真该好好想想。” 陆子诺低了头,要说起这陆氏一脉,遍及整个贝州,甚至放眼河北道,旁人也不得不承认,书香世家四字,非陆氏莫属。 而比贝州陆氏更有名的,便是陆家的郎君。 陆子诺其人,“声名远扬”,说来却也讽刺,陆子诺的曾祖父曾是位极人臣的大儒,但朝堂倾轧,奸佞当道,历经几十年的变乱,陆家一脉早已远离了朝堂,家徒四壁。十三年前,陆夫人病逝,陆老爷便弃笔从商,将破败的陆家经营得风生水起。 虽然商人在大晟皇朝的地位极低,但陆老爷的士子身份仍是得到了尊敬,尤其是对子女的教育。陆子诺上有五个姐姐,个个文采斐然。然而天地本不全,世间没有十全十美之事,家中唯一男丁的陆子诺是心思千般玲珑窍,却不肯半分用在读书上头,不学无术,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纨绔子弟。努力的人从不会被嘲笑,只有如陆子诺这般,明明看上去聪明伶俐,却不肯努力的人才会成为人们扼腕叹息的主角,但日子久了,也便见怪不怪。 思起方才“君同往”里三姐紫菱的琴音,她懂。 常家郎君,单字为晟,家自南京,世代行医,颇有名声,长得皮相甚好,平日里最喜白衣,活脱脱一个话本里的翩翩公子。 听说那一日,正月十五放花灯,两人的莲花灯撞到了一处去,追随着的目光自然也碰到了一起,灯火璀璨,明眸更甚,一段才子佳人的好故事,可常晟却不急着提亲,陆紫菱一个女儿家,又不好催促,只能干等着。 后来还有传言说常家嫌弃陆家的商贾身份,虽然五个姐姐文采出众,可上门提亲的人少之又少,大姐紫芸已经二十有三,紫芊也二十有一了,早已是嫁不出去的年龄了,好在她们想得开,掌管着家业,紫芊还著了书——《女论》。 虽然自春日后,《女论》一经推出,世人争相传阅,但蹉跎了的人生再也找不回。 最需要她考取功名的,从来就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所爱的家人。 第五章、少年狂,不问缘由只凭心(上) 第五章、少年狂,不问缘由只凭心(上) 是夜,月凉如水,整个陆宅皆是静悄悄的,似是月色笼罩下的一个保护层。 有人身着青萝,负手立于陆宅青竹客居门前,秋风萧瑟,他却恍若仙人一般,袖上月碎,飘然似欲登仙,月色渡过他漆黑的发,他微微皱眉,仰望明月,而他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黑衣身影,单膝跪在身后。 “属下护主不利,还请邕.” 话未完,他微微侧眸瞥了黑衣人一眼,黑衣人立刻闭紧了嘴,头更低道:“公子恕罪。” “咸安送回去了吗?”青衣人颔首示意起身,见黑衣人依旧跪着回话,也不勉强,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又道:“我在这里很安全,告诉阿纯不必担心,也不必派人来寻。” “是,”黑衣人低头应下,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可是他……” “我知道你未必拦得住阿纯。”提起阿纯那个倔性子,虽然眉头皱着,却不由得笑起来,“拦不住就让他来吧,反正我现下是女儿家的身份,他未必好找,只是不许告诉你哥哦。” 黑衣人点头称是,转瞬退回到黑暗中。 而与此同时,还有另一对主仆亦沐浴在月色下。 陆子诺手里拿着一卷画像,是她今日所画,上头的模样正是捡回来的人,陆子诺画功了得,寥寥几笔,神似意似。 “要我去查下他的底细吗?”翟仙皱了皱眉:“他清醒时说自己叫萧邕,但我觉得不是真名。” 此时的翟仙看起来全然不似白日里的低眉顺眼,而更似暗夜的杀手,那才是她原本的身份,她原本就是陆青麟请来保护陆子诺的。 “不用,我觉得他不是歹人。尤其是宁师爷说他可能是反叛余孽,真是可笑,他不过才十几岁的样子,可变乱都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再说了,就算是余孽,关我何事?” “就是。”瞿仙点头,转身提灯施然而去,仿佛不过是为郎君安眠而来的一个婢女。 一切皆掩盖在月色之下。 月色森凉,人影辗转。 陆子诺的梦境斑驳离奇,不知道哪里来的狂风将她似一缕孤魂似的吹上天,旋转摇曳着,忽高忽低,依稀被温柔的双手抚摸,梦境模糊,却清晰听得一声哀哀的悲泣与莫名的呼唤:“云还。” 梦里有人这样叫她,那声音温柔又悲悯,像是灰色飘渺的魂魄,又像是就响在耳边,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去拥抱靠近。 再之后就是黑暗,梦里的陆子诺在黑暗中不断摸索着,想寻找出路,可不知那一步黑暗背后就是无尽的深渊,她竟在心里存着必死的决心,索性丢了小心翼翼,漫无目的大步前行,猛的栽落,便是清醒。 陆子诺睁眼,瞧着月色方是丑时,知道自己今晚上再难入眠,抱着丝绸被子坐着,又觉得月色下屋里的一切都有种张牙舞爪的恐怖,长吁一口气,踩上鞋子出门。 这些年来她从未与陆紫芊爆发过如此激烈的争吵,往日里做出的淡漠也尽数分崩离析,怎么能不在乎呢?她怨陆紫芊的,不是她多年来的严厉管教,而是因为陆紫芊其实才是让她多年来忍受孤寂的那个源头,这些年来她一直度过的寂寞,日复一日的叠加,每一层寂寞里都有零星一点的对二姐当年的怨怼。 不读书是种反抗,玩世不恭也是,可到底是无用的。 青石板铺地,月光荡在上面,像盛在碗里的一汪碧水,看着美丽,她却觉得冷。明月寂静,秋蝉早去,陆子诺一个人踱在月光下,忽闻长剑低鸣。 回眸,正对舞剑之人。 那人离得较远,隐约间只瞧得到一个剪影,立于飞檐翘角之上,似汉时飞燕,轻可做掌中舞。他衣袖宽大,长剑如虹划过一缕流光,广袖还在空中翩翩荡漾,翩然间彷如天地只此一人,双足一点便欲超仙的淡然。不动时双指并拢划过剑身,飘然若仙,动时犹如猛虎,大有斩落云絮之势。 天人之姿。 陆子诺竟不知此刻自己身处何处,满眼皆是那个月中的影,她欲询问,却怕扰了这样的景色,她欲离去,却又心中辗转不舍。 “啪。” 枯枝惊动,侧眸已动杀气,高手人剑合一,眼神亦如利剑,生生刮过陆子诺的骨,她从前亦学武功,虽说是三脚猫的功夫,但跑起来确实是极快的,如今震慑之下,竟连逃命也不会了。 月光一闪而过,剑鸣如同鹤戾破空而来,月色与剑光融为一体,薄薄一柄长剑,竟生生使得寒光冰冷,那是无形的杀气。 剑指眉心,一招即可致命! 陆子诺呆立,竟然在如此千钧一发的时刻晃了心神。 第六章、少年狂,不问缘由只凭心(下) 第六章、少年狂,不问缘由只凭心(下) 面前之人居然是萧邕,他不是还伤着吗?陆子诺凝眸对视他,却发现他的眼睛睁着,却既不似白日里晶亮,亦不似常人的清明。 剑尖明晃晃的在陆子诺的眉心荡漾,哪怕多一分都会抵上她的前额,她欲喊人,可嗓子却好似被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 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甚至连闭眼都不会,陆子诺睁着眼,亦眼睁睁的看着那剑尖,她不相信萧邕会伤她,可此刻的萧邕分明不是清醒的。 微风一卷,陆子诺未束的长发飘飘然浮开,黏在后背被冷汗浸透了的衣衫也愈发冰凉。 “萧……萧邕..” 她终于说出话,嗓音低沉黯哑,微微颤抖着,纤长的羽睫颤抖着掩住眸中细碎的光华。 仿佛是一句魔咒,长剑砰然落地,萧邕亦软软倒在地上,粉白的脸有些苍白,依旧是初见时紧抿着唇与拧着眉的模样。陆子诺犹自不敢乱动,半响才瘫坐在地上,戳一下萧邕的脸,又戳一下,发现那少年彻底不会再异动,已经陷入了深度的睡眠后,终于开始大口喘气。 陆子诺试图抚平萧邕眉心的一点痕迹,却发现是失败的,这少年,在睡梦里仍旧是不开心的,那又是为了什么,是过去吗? 许是迷症吧,低头看着地上躺着的萧邕,陆子诺只能认命的叹气,她从来就是个惹事精,招惹来的自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萧邕虽然与陆子诺年龄相仿,却是男子,身量比陆子诺要高上一截,再加上陆子诺本就手无缚鸡之力,生拉硬拽什么办法都想到了,离门前还有一段距离。 已然疲累,站在门槛里,就想直接拖着萧邕的双脚往里走,她倒也真这么做了,全然不顾头怎么办,可不知怎的,她就倒在了地上。 人倒是没摔伤,可半天缓不过来,隔好一会才觉得身下的地触感不对,一抬头,额头恰好蹭过过萧邕的唇。 在这寂静的夜里,这样的一个动作像是一个缠绵又深情的吻,微风卷过桂花的香气,两人的气氛突然变得旖旎与缱绻,陆子诺的脸轰一下便红,直红到耳尖。 尽管这些年来她虽一直以男子面貌示人,可到底还是一个女子,她与他的距离极近,甚至看得到他长卷的睫毛,绵长深沉的呼吸彷如落在耳边,每次的呼出皆使得她面上绯红更进一层。 而身下这人的脸也红了,陆子诺忍无可忍,他竟然在装晕,行! 陆子诺站直了身子,门旁边就是防走水的水缸,她舀了一瓢水正要泼下,萧邕忽的睁开眼睛,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一瓢水尽数倒在了她的身上。 还有天理吗?陆子诺生气了,从水缸旁抄起水龙,吸了水,对准了萧邕一顿喷射,原本萧邕还躲闪了几下,但想着如果不让陆子诺打着,她定是不肯善罢甘休的,索性花哨着翻飞,但终躲不过水龙的袭击。 陆子诺渐渐露出得意的笑容,收了手:“你的伤没事儿了吗?” “你还是再射我两下吧,那伤也是假的。” “你!”陆子诺气得抓狂。 “谁让你随便就脱衣服,我不假装晕倒,多尴尬啊。”萧邕说得诚恳。 陆子诺的心思转得也快:“骗人,你躲刺客是真,但定是知晓我身份后,故意晕倒,让我带你回来的。毕竟,这贝州地界上,陆宅最是安全。” “聪明。”萧邕咧着嘴笑:“但我真没料到,陆氏独子竟是女儿身。” “你!”再次抓狂。 可萧邕却突然近前,抓住陆子诺的手臂,一下就闪进了房内并掩上了门。 陆子诺还没回神,门上就传来轻叩,翟仙的声音传来:“郎君,这院子里怎么都是水?” “地上……地上有鸟粪,我想冲干净了,可是被踩到脚上了。”陆子诺说着,还看向萧邕。 萧邕笑了:“翟仙,你还是进来吧,你家……裙子脏了。” 翟仙应声进来,看着陆子诺的衣衫除了有些湿,并无不妥,萧邕指了指后面,陆子诺更是不解,转头拎起衣裙,竟然有一片鲜红,她茫然不知所措:“这是怎么弄上的?” 翟仙走过来一看,捂着嘴笑起来,他则是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这是什么?”陆子诺百思不得其解。 “小娘子,你这是葵水来了,以后就是大姑娘了。” 脸色更红了,但气势上不能输,于是,陆子诺咬牙切齿说道:“萧邕!明天就送你去官府,看你再嚣张!” “你不会!陆郎君。”萧邕站在窗下笃定地说。 “你怎么这么肯定?” “那这样吧,月末,你的生辰宴,我可以帮上忙,这样你就不要送我去官府了吧。” “好,一言为定,拭目以待。”陆子诺挥了挥手。 萧邕离去,月色在他身后倾泻而来, 第七章、杯莫停,斗酒十千恣欢谑(上) 第七章、杯莫停,斗酒十千恣欢谑(上) 一场春雨一场暖,今日便有了些许暖意。 西市的雨竹轩内,二楼雅间,有一男子正望着窗外,他眉间微蹙,捏着茶盏的食指不断敲打着白瓷的杯子,茶水的表面却没有一丝波纹,男子武功很高,如果此刻有盛京的人在,那就会认出,这是纯公子身边的首护卫,名宋哲。 半晌,一白衣女子终于入内,宋哲起身,惊愕片刻便长揖为礼:“七郎安好。” 萧邕颔首示意免礼,两人随意跪坐,萧邕伸手抚茶壶,似是有意,似是无意,恰好打断了宋哲的话:“这茶凉了,换一杯吧。” 宋哲眉心一动,隐忍半晌,终是不耐,身子微向前倾:“七郎,郡王现下就在城内,您什么时候去见他?” 萧邕微一抬眸,对面前人的态度并不在意,他清楚的知道宋哲是个急性子,不过他好奇的是……:“阿纯很急吗?为什么?” 宋哲似乎意识到方才是自己太过着急,缓缓坐回去,灌一口冷茶,皱着剑眉不说话,半晌才道:“郡王请您三日之后酉时去驿馆。” 萧邕略一合眸,想着三日后是什么日子,皱眉,他的眉形是微弯的柳叶,可惜笑时眉心篇隐隐有皱着的痕迹:“三日后恐怕不行,阿纯不能另约时间吗?” “不能。”宋哲似乎对这个拖沓的七郎有诸多不满,握着茶杯的手微微用力,侧面看得到他咬牙切齿的样子,正脸却是麻木又冷漠:“郡王早就传信要见您,您好歹也要去一趟,在陆宅里拖着算什么事。” 萧邕并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抚着着自己衣袖上绣着的兰花,半响才说:“我觉得假装女孩儿家很好玩啊,才十日而已,还没玩够呢。” 宋哲面上表情复杂,但觉方才僭越了,只得低下头说道:“咸安又跑了。” “胡闹!那可还是在贝州?”萧邕微见诧异,隐约皱眉的痕迹更深。 萧邕皱着眉,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雨丝,小雨默然落在房檐上,温顺的落成一道雨帘,渐渐就大起来,雨势凶凶,伴着电闪雷鸣。 “风雨已至啊……” 楼下的街市上,突然一阵骚动,萧邕低头去看,手蓦然攥紧。只见几个公差之人,围住了一个撑着油纸伞的白衣少年。 宋哲也看到了,便要飞身而下,却被萧邕抓住,他微微一笑:“不妨。” 顺着萧邕的手指方向,宋哲看到一蓝衫少年,手中拿捏着酒瓯,不紧不慢走过来,与领头的一人低语了几句,那人听罢围着那少年转了两圈,便一挥手,几人走得干净利索。 那撑伞少年刚要道谢,蓝衫少年已经转身走了,白衣少年则是追了上去。 宋哲松了口气:“那可是陆家小郎君?” “正是。” “那要不要把咸安带回来?” “不用了,许是晚间,陆宅里就见到了。”萧邕 宋哲点头抱拳与萧邕作别,过了片刻,萧邕也离了茶楼。 而之前去追陆子诺的白衣少年则是在鸿运楼前追上了他,少年气喘吁吁地说:“多谢郎君相助,请君对饮,不醉不归如何?” 陆子诺下侧脸瞥了这少年一眼,似乎是无所谓的轻佻,又或是对旁观者的讽刺,那一汪潭水似的眼睛,始终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你请我喝酒,可是要看你有没有本事赢?” “此话怎讲?”少年有些懵。 “原来你不知道啊!这家酒肆着实有趣,每日都会出有题目,答对者酒钱尽免。从它开张到昨日,我天天都是免费喝酒的。”陆子诺呵呵一笑,已经迈进了门槛。 白衣少年连忙也跟了进去,酒肆里已经难寻空位了,小二一见陆子诺进来,连忙过来招呼:“陆郎君您又来了?就不能给别人个机会?” 堂中也有不少人附和着小二的话。 “今天不是我应战,而是她。”陆子诺微微耸肩,一指身后的白衣少年。 小二轻舒了口气,将二人带至预留好的位置,便去招呼其他人了。 一声锣响,一纸告示贴出:“两个舀酒的勺子,分别能舀7两和11两酒,但现在要舀2两酒!” 众人看着那两个酒舀,纷纷摇头。 陆子诺看向少年,少年脸色一红:“我不行的。” “可是我已经和小二哥说了你应战,你不行,我怎么喝酒?”陆子诺斜睨了眸,一副委屈的样子。 “那,那你教我如何便是。”这少年的反应倒是极快的。 “好!”陆子诺让少年附耳过来,少年略一迟疑,但还是探了身子过去。 第八章、杯莫停,斗酒十千恣欢谑(下) 第八章、杯莫停,斗酒十千恣欢谑(下) 陆子诺言罢,少年的眸光晶亮,他站起身来:“我来。” 可这声:“我来!”似乎有了回音,原来还有人应战。 少年顺着声音望去,脖子却缩了缩,回头望了眼陆子诺,可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来人微微点头:“在下李纯,敢问郎君大名?” “慕……慕安。”少年回答后便低了头。 众人一看有两人应战,更是兴奋,小二立即又拿来一套酒舀,递与少年。 只见自称李纯和慕安的两位郎君走至酒缸前,用酒舀颠来倒去,最终都倒出了二两酒,可是两人的步骤却不相同。 李纯是先将11两的酒舀装满,然后倒入空的7两酒舀中,此时11两勺中剩下4两酒,再将满的7两酒舀倒空,并将11两勺中的4两酒倒入空的7两勺中,再次将11两酒舀装满,倒向7两酒舀,并将它加满,此时,11两酒舀中还剩下8两酒,再将7两酒舀清空,并将有8两酒的11两酒舀倒向7两酒舀,11两酒舀中剩1两酒,倒入杯中,再重复上面动作,很快再得一两,和入杯中既得2两酒。 而慕安前面的动作和李纯相同,只是没有重复,而是将剩下1两酒的11两酒舀倒向空的7两酒舀中,又将11两酒舀加满,并将它倒向有1两酒的7两酒舀,加满后,11两酒舀中剩下5两酒,再次将7两酒舀清空,并将剩有5两酒的11两酒舀倒向7两酒舀,再将11两酒舀加满,将它倒向已有5两酒的7两酒舀,将7两酒舀清空,并将剩有9两酒的11两酒舀倒向7两酒舀,加满后,11两酒舀中剩下的就是2两酒。 众人鼓掌的同时,却很难分辨出赢家是谁,小二也很是为难,弱弱地说:“标准答案应该是萧郎君的这个,可是小的也不知道竟然还有其他方法……” “真是可笑!人生在世,哪里就一定有什么标准答案?难道慕郎君杯中的酒不是2两?”陆子诺站起身来,踱着步子走了过来:“不过非要分个高下,按步骤来算,也应是慕郎君赢,毕竟他少了一步。” “那也未必?”李纯反驳:“就简单程度,重复步骤要简单得多,而且,既然是标准答案,理应算我赢。” “重复就是简单吗?标准答案又如何?你能说慕安郎君的是错吗?”陆子诺凝眉,提高了声调。 “当然,很多身怀绝技的人就是通过不停重复动作来练就的。”李纯挺直了脊梁,微微一笑:“慕郎君虽然没有错,但他有违标准。” “哼!迂腐。”陆子诺不屑地冷笑:“如果只按着标准来行事,那为何这世间还屡有偏差?不求日新月异,何来更进一步?再说了,就算你不停重复,你可还是昨日的你?” “你!”李纯紧皱了眉头,竟有肃杀之气。 小二连忙跑过来圆场:“您二位都算赢可好?” 沉静片刻,李纯抱拳一揖:“在下认输,请问郎君大名?” “陆子诺。” 转身欲走,却被慕安抓住了手腕,不安夹杂着乞求:“陆郎君!” “走,拿酒去,不醉不归。”陆子诺笑得豪爽。 “小孩子家,喝什么酒?”李纯竟然出言阻止,这让整间屋子的人都惊呆了。 李纯亦感觉到周围的不自然,有些犹豫,旁边立即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不必多管闲事。 陆子诺忍笑忍得很辛苦,取了四坛酒便上了一直停在门口的马车上,慕安也跟了上去。 “你认识那个李纯,但为什么怕他?”陆子诺见慕安上了车,便问道。 “我知道你早就识破了我女儿家的身份,他是我的侄儿,我不能和他回去!”慕安说得也是理直气壮。 “你既是他的姑姑,怕他作甚?” “唉,这可是一两句说得清的。” 陆子诺不再言语,只是将酒坛抛起,又接住。 马车门帘一挑,露出了李纯的脸:“遇见便是缘分,可否向陆郎君讨杯酒喝。” 陆子诺指了指酒坛:“算了你一位。” “那还有一位是?”李纯看到是四坛酒,便问。 “到时便知了。”陆子诺微微一笑,往里面侧了侧身,李纯便上了马车。 陆子诺虽然敛了双眸,但他还是能感受到李纯探究的目光 ,这个李纯与萧邕的温和淡然截然不同,但她可以断定,两人,不,还有这个慕安是一类人。那是一种长期熏染下形成的贵气,胜在气质高华。 李纯周身的气度是冬雪般的冷冽,气势极盛。一双眼狭长,眸色幽黑,不笑时更显深邃魅惑,就算是笑,眸光也是冷的,那是一种是拒人千里的冷然,亦是一种万人俯首称臣,浑然天成的傲然。 陆宅很快就到了,正是夕阳西下,阳光努力跃过遮挡的房檐,想要抚平陆子诺眉间微蹙的痕迹,可终却是无力的落下。 第九章、心玲珑,纵使别离不相负(上) 第九章、心玲珑,纵使别离不相负(上) 刚刚踏进宅子,便遇见正要出门的陆紫芊,陆子诺低了头行礼。 陆紫芊着浅紫大袖衫而来,行时袅袅婷婷,发上珠花不动,甚是端庄,一见便是大家闺秀,在于他三尺远的地方站定。下巴轮廓精致却紧绷,让人觉得无端的严肃,丹凤眼眼梢如他一般微扬,眼神虽然严厉,仍不乏关怀之意。 “诺儿,你怎地又去喝酒?” “二姐。”陆子诺低眉见礼:“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自然少不得酒了。” 陆紫芊看着陆子诺满不在乎的对抗模样,嘴角仍旧噙着一抹外人看来温文的笑,眼里的神色却一动,也便只有家里人才知道她这是动了怒。但还有要事在身,又见有外人在场,只得淡淡地对着仆人吩咐:“去把茶帮刚送来的稻田蟹清蒸,再做上几尾稻花鱼,招待贵宾。” 二姐也是看出这两人的身份不一般了吧,陆子诺抬眼,果然看到李纯神色一敛。 行至卿竹轩,翟仙已候在门口,与三人行了礼,陆子诺将手中的一坛酒扔给她,笑问道:“他回来了吗?” “回了。” “那正好,邀来桂树下一起饮酒。” “是。”翟仙原本有些不解,但扫过李纯和慕安的面容,便有几分了然,转身就去了西厢房。 萧邕拿了一串龙胆果来到桂树下凉棚的时候,便看到陆子诺和两个郎君围坐在红泥炉前,陆子诺煮着水,面前摆着紫砂茶具。 听见脚步声,慕安回头一望,试探着开口:“阿謜?”这回的声音未经刻意雕琢,一听便是个娇嫩的小姑娘,再加上她长相清秀,一双眼却颇具灵气,狐狸似的慧黠,澄明琉璃,贵族女子之态表露无遗:“终于见到你啦!” 陆子诺并不急着打扰萧邕与他们的相遇,只是淡淡地看着,神情却有些恍惚,不自知的咬唇,心里有点好笑,却也有点酸涩。 “咸安?你怎么又跑出来了?”萧邕微微蹙着眉,却又不忍苛责的样子,他的声线似乎更沉了些:“你真是胡闹。” “邕王殿下!”李纯起身对萧邕行了礼,然后对着慕安说道:“姑姑也该见礼不是吗?” “慕容纯,你这几年真是越来越讨厌。”慕安很是不满,但看到女生装扮的萧邕,忍不住笑道:“阿謜如此装扮还真是漂亮。” “你这个样子就差多了,一看便是女子。” “那官差们还尾追上来,要不是陆郎君相救,我就得自曝身份了。” “为何会有官差尾追?你离开盛京的消息知道的人并不多。”慕容纯收起了笑容,看向慕容謜。 陆子诺并没有听他们后来的闲谈,虽然早已猜到他们几人是认识的,但慕容纯这个名字,以及那一句邕王爷还是让她震惊的。 大晟皇朝以慕容为国姓,而在众多皇亲国戚之中,慕容纯之名更令百姓们所熟知。 作为太子的长子,在年仅六岁的时候不仅明白自己的身份,更能牢记自己的责任:传闻泾师地震之后,当今天子痛下罪己诏,而作为其长孙的慕容纯则自请宽慰不幸罹难者的亲属,低眉承受这些哭诉委屈。 听闻慕容纯有一弟名缘,原太子妃萧氏所出,后萧氏不幸病逝,由于其颇得祖父皇帝的喜爱,便被收为义子,改名謜,不仅与父亲同辈,更是成为了兄长慕容纯的名义上的叔叔,两年前封王赐号为邕。 邕为封地,萧为母姓,萧邕既为慕容謜。 说她不怨,倒是真的,只是心里还是有点不甘,她将慕容謜当做朋友,他不说她亦从未问过,原本就是想着时光悠长,他总有一天会告诉她,可事实上却是由旁人生生撕开这层薄纱,而始作俑者却是自己。 转念,陆子诺的眉头轻蹙,一个小小的贝州,居然会有这样身份的三个大人物光临,又出了什么事呢? 她望向慕容謜,目光微微凝滞,那不是责怪,只是有些担忧、有点心塞而已,离别就在眼前了,三日后的生辰宴他帮不上忙了吧。 她抬眼望过去,便见慕容謜似乎感觉到这样的目光,虽是背对着,背影却僵一僵,半晌似乎微微叹一口。 两人相处时,似乎已经达成了默契的规定,她从未问他是何人,自何方,往何处;他也从未问她为什么要做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男人。只是当真相摆在眼前陆子诺还是有点微微的失望,在这样平民与王侯之间的身份有别中,觉得那个叫萧邕的少年就此便离她远去了。 第十章、心玲珑,纵使别离不相负(下) 第十章、心玲珑,纵使别离不相负(下) 红泥炉上坐着的水恰到好处的微有声响了,免了陆子诺起身见礼的不愿,她貌似专注地煮起茶来。 此时的红泥壶中的水面出现细小的水珠,像鱼眼一样,陆子诺捻起少许盐,放进水中调味;当锅边水泡如涌泉连珠时,用瓢舀出一瓢水备用,以竹夹在锅中心搅打,然后将茶末从中心倒进去;稍后锅中的茶水“腾波鼓浪”,“势若奔涛溅沫”,将刚才舀出来的那瓢水再倒进壶里“救沸育华”,到这里一锅茶汤就算煮好了。 陆子诺将茶汤分在紫砂茶杯后,方才抬起头,正对着慕容纯尖锐的探询,慕容謜温柔的歉意,与咸安沉默的好奇,眼底一片坦然:“用茶吧。” 先递了一盏茶给慕容謜,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去看兄长慕容纯,却发现他也恰好看过来,他的眼神微醺,细看进去如漩涡般让人看不透彻,却只觉得一圈圈沉下去,拽的心都沉了沉。慕容謜把手中的龙胆果递了过去:“昨日,你的诗应是这龙胆花的,但没见花开,已是果实。” 陆子诺接了龙胆果过来,放在一旁,又给咸安倒了茶。 慕容纯继续旁观着陆子诺,这个白面小书生的气度非凡,从酒肆里一见便知了,但他似乎有很多面,此时的一面便令人费解。 “听闻咸安公主将不日下嫁鹤岩,不知缘何至此。”陆子诺冷不丁甩出一句话,周围的空气一下冷凝起来。 慕容纯剑眉一扬,眉心微蹙,眼神略沉,气压便更是降下来,直压迫得人喘不上气。 咸安素来知道慕容纯最不喜欢的便是旁人对他的事指手画脚,眼神也能压死人,活脱脱就是一场暴风雪,阴冷阴冷。 此刻也顾不上陆子诺的质问,一边向慕容謜身后缩了缩,一边抬眼递给陆子诺敬佩的一瞥。 却见陆子诺面色如常,神色不动,唇角依旧一抹笑意,这样的表情让咸安暗中惊讶不已,回眸看慕容謜时却发现他也表现的十分平常,好像对陆子诺这样的反应并不吃惊。 而反观慕容纯却似乎在一种游离的状态下,咸安不明所以,强忍住想踹他一脚让他回神的心。她在名义上虽是是慕容纯的姑母,可实际上他们三个年纪相仿,甚至平日里她娇生惯养,说她是他们的姐妹也不算过分——三个人几乎算是一同长大,也最熟知彼此的个性。 此刻的慕容纯在陆子诺的眼神里长久的沉默,他生于皇族,长于宫廷,自有记忆以来从未有过片刻安宁舒适不需要勾心斗角的生活,他虽是皇太子的长子,理应继承皇位,偏偏还是有人不甘心。 他几乎没见过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那种澄澈,并非来源于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不喑世事,他的眼神分明不曾透露出天真,那是一种来源于内心的坦然。莫名的他突然想起一句上善若水,不因任何人任何事改变自己原有的态度,柔软的让人觉得平和,也强硬的让人觉得震惊。不过他震惊之下亦不至于失态,只是垂下眼睫,掩盖了眼中原本的神色,再抬眼时又是一片平和的漠然。 “与你何干。” 他这话语气平常,并不是以往的冷漠嘲讽与不耐,这让咸安和慕容謜一愣,原本担心陆子诺下一秒说出无干两个字,便会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呢。 “无干!”几乎不出意料的,大家听到了这个答案,可也同时听到了那声音中隐藏的无奈与笑意,好像嗤笑慕容纯不过是个惹人笑话的小少年。 “但是,如果因公主不肯下嫁而战火四起,到时候便与草民有关了。”陆子诺拿出平日里恨不得将教书先生直接气死的劲头,满脸我不过是个酸腐书生的轻巧,负手而立摇头晃脑,丹凤眼却是淡定的平和,自有光华,明眸如星,既是认真又有对面前人不明事理的嘲讽: “这事儿看似与草民无关,可实际上却与千万的升斗小民有关,今日偏叫草民碰上,怎能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慕容纯闻言也站了起来,与慕容謜对视一眼。 陆子诺所说的这些他都知道,包括慕容謜也明白,可是对于咸安,他们却不能硬来,这不仅仅是因为咸安是他们的长辈,还因为咸安是唯一一个适龄的公主,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嫁去鹤岩的公主。 他们不是不知道,如果咸安不甘下嫁拒婚,鹤岩势必会向西番靠拢,否则也难逃被吞并的厄运,而联手至少可以自保,一起夹击大晟在所难免。薛林之乱后尚未完全恢复的大晟必然会再受重创,届时又将有多少百姓不得安居,流离失所。 慕容纯似乎是一下就明白了陆子诺的用意,他期待其能说服咸安,他自己都没能发现他对陆子诺所报有的期许。 第十一章、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上) 第十一章、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上) “公主为何需嫁,相信许多人都心知肚明。大晟自薛林之乱后便不太平,虽今上一直力图复兴,但周边鹤岩西番等国皆是虎视眈眈。此次鹤岩是因为新可汗上位,他们有心向大晟靠拢,借由联姻以示修好,更是希望以此来震慑西番。可如若公主拒婚,反而促成虎狼相和,与我大晟为敌,那我大晟还何来复兴,分崩离析只是早晚的事了。” 她这话说的斩钉截铁,又有点莫名的沉痛,仿佛这事情已经发生在眼前,让听的人也不由得面色微沉。 慕容謜早就知道面前的女子有怎样的聪慧,但眼见着她将天下大事如收囊中,亦不由得微笑。 慕容纯则依旧面色漠然,仿佛说的是与他无关,心中却暗暗激赏:鲜少有人虽远庙堂,却能看得透这些道理。 陆子诺并不理会他们反应,反而转向咸安:“听闻公主殿下聪慧果敢,堪当大任,不知公主为何不愿?” 咸安的目光从方才陆子诺说会有什么后果后就暗了下去,她似乎没想到如果自己不想嫁会有这样的后果。 咸安此刻抿着唇,似乎委屈的要蹲在地上画圈圈了:“我……” 当日父皇与她商量下嫁,她几乎毫不犹豫就同意了,她天性有种劫富济贫的天真与豪气,想着能救万民于水火,自己都觉得美美的。 但事实却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容易,直到父皇最终决定由她下嫁,才不慌不忙的去了解历朝的和亲公主,她发现她们几乎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再回到自己的家乡,而最可怕的是,因为鹤岩的风俗,她们每个人都嫁给了不只一个丈夫,兄终弟继,父终子继的同时,原有的王后也要从正室之尊,下嫁给下一任的王作为妾室。 这是单属于外族的习俗,在大晟朝是为人唾弃与不齿的,她怕极了,哭闹又无济于事,她只能逃跑,却没想到慕容纯追了来,告诉她父皇可以纵容她胡闹,但若到了日子,她别无选择。 咸安突然有些想要倾诉的情绪,为着这些天的委屈,和心里的恐惧:“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认识新的人,感受新的生活方式,这些我都可以忍,可是,”咸安高亢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小声嘟囔着:“可是,如果可汗去世,无论继承者是谁,我都要再嫁给他,做他的妻妾,我就是做不到。” 她说着,嗓音里有着难言的哽咽,眼圈红红的,可怜的像一只小兔子。 慕容纯本欲责骂她未免太过自私,却猛然抿住了唇,他突然有些自责,这段日子以来只是一味的着急与苛责,他甚至从没静下心来想一想原因与理由,他慢慢伸出手将手搭在咸安瘦弱的肩上,也不说话,却悄悄的在心里说,别怕,我在。 “公主殿下,草民听闻宫中有登高台,站在上面能看到整个盛京的风景,这是真的吗?”陆子诺突然说起了一个无关的话题,众人都有些茫然,咸安下意识的点点头。 “那么你想过为什么吗?”陆子诺说话的声音从来极是温和,像一汪温吞的在煮青蛙的水似的,慢慢才升上温度来。“为什么能俯视整个盛京的登高台要建在宫内?因为你们慕容氏一族为皇族?那你又想过为什么前朝终结,慕容氏称帝吗?” “天下大势,其实说白了,不过是在于民心,民心所向,则大势所趋。如果因战乱而民不聊生,民心还会依旧吗?” 慕容纯一直默然听着,在听到这句话时眸光一闪,陆子诺所说的,也正是他担心的,大晟曾经盛世华彩,可薛林之乱后,历经三代皇帝,也还只是处于修养期,如果目前再起战火,复兴之路遥遥无期,而最可怜的其实就是那些百姓。 先祖曾有言,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谁也不知道如果战火连天,那些无辜的百姓是否还能一忍再忍,始终支持慕容氏一族治下的大晟。听闻皇祖父因鹤岩与大晟曾有过节,不愿答应鹤岩此次的求婚,最后却也因宰相穆非以此劝阻,不得不应了。 “公主殿下,”陆子诺微一顿,“天下万民尊崇慕容氏的尊贵,而慕容氏也应该允诺给万民们安定。这不是你的责任,而是你的义务。”她清晰的看到咸安抬眼时的恍然,有些好笑的弯了嘴角,这个从小生活在透明保护层里的小公主几乎还没有长大,她从前是从未意识过这样的道理。 “所以我若是你,不如放弃逃跑,这没有什么意义。已经决定的两国之间的联姻,绝不会因为你的不愿而不作数。不如回到宫里,去打听一下鹤岩人的风俗习惯,带一些那里没有而你又需要的东西,好好做个准备。” 陆子诺看着咸安虽然依旧有些苍白,却充满着决心的神色,微微一笑,最终还是决定鼓励一下这个公主:“史上有位平阳公主,一生戎马,为高祖打下关中大片土地,带兵征战,纪律严明,因其战功赫赫,死后亦以军礼下葬,是我们大晟历史上为人称赞的公主。殿下虽然未身临战场杀敌,却以一己之身化解战火,百年之后自然亦会留名青史,成为我们大晟的骄傲。” 陆子诺突然向着深深一揖,她的神色本来平和,此时显得有点严肃,礼毕时,却露出冰雪消融一笑,星眸熠熠:“话又说回来了,你就算留在盛京,又能保证将来嫁个你想要的?既然都是难以掌控的未来,还不如选择一条流芳百世的路。” 她说这话,不仅对着咸安说,却也下意识的对着自己说,她平日里虽然闲散,但冷眼旁观着更明白。但也仅限于旁人,对上自己,未必迈得过心里的坎…… 第十二章、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下) 第十二章、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下) 就着新鲜的鱼蟹,喝着温热的酒,几人把酒言欢,喝得畅快。夜深了,各自回到房中休息,陆子诺辗转难眠,忽闻窗棂有轻叩之声,她便起身推开了窗。 慕容謜低语:“我带你去个地方可好?” 陆子诺穿上外衣,便走了出来。 慕容謜带着她跃上了她的屋顶:“你这里能看到整个陆宅的风景。” 卿竹轩是健在一个舒缓的小坡上的,地势确实要比姐姐们的居所要高些。 陆子诺看着静谧的宅院,似乎知道了慕容謜要说的话,淡淡地说:“咸安有她的义务,我有我的义务吗?” 卿竹轩的屋后有成排的木莲树,木莲花似松针堆成的半个团扇,渐由乳白转成粉红。慕容謜伸手捞一朵花,摊开手掌送给陆子诺看,笑容纯粹的像明净的天空:“看,你都没仔细看过这样好的花吧,每天不是看天上,就是看地上的。” 陆子诺先是一愣倏尔笑了,她的笑容张扬又放肆,却没有了方才的明媚,仿佛不过一瞬便蒙上一层乌云,一双狐狸眼似乎又回到了平日里刻意装出的似笑非笑。 “你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慕容謜凝固在这双眸里。 “我?打算以后娶妻生子,没准十年后你再见我,已然妻妾成群。” 慕容謜蹙了眉,继而失笑:“你只想着你不愿意你不能,你想过你能做什么吗?” 陆子诺沉默,她的确没想过这些,自她懂事的这些年,她从来只会怨怼,她不曾想过,也不愿去想。 每日悠哉的过日子,夜里睡不着的时候透着星光看从书摊里淘来的《水经注》,好像这样就能看遍大晟的大好山川——这辈子也就这个模样。 “其实你能做许多事,选择权仍旧在你自己。”慕容謜这样对她说,眼底是兄长式的宽容笑意,看着陆子诺投过来希望解释的眼神也只是施然一笑。 有些事还是要让她自己领悟。他别眸望向木莲树,花开无声。 “是不是明日……你就要走了?”陆子诺打破了沉默。 慕容謜沉默着并不说话,他唇角依旧弯着,可眼里却暗含着隐晦的伤,他将一个嗯字压在舌尖,千转百转,终究是化成一个熟悉的微笑。 陆子诺是何等聪慧的惹,只在这一个笑容里便明白了他,只是心里依旧沉一沉。她从来没什么朋友,一来是厌恶那些人的虚情假意,二来却也是怕她有一日也沉浸在那种虚伪中。这短短十余日,慕容謜虽然假装,虽然有欺瞒,却也的的确确温暖了她。 即便有些不舍,她依旧含笑,安静的对自己说这样也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而他也要回到他原本的地方,纵然那些心思未曾明说,可亦不想因自己绊了人。再者,于慕容謜来说,陆子诺这个人只是他生命里的一个过客罢了。 慕容謜在她这样的眸光里微微低眼,看着那个微微眯着眼却始终含笑的女子。 她是那种骨子里就明朗的女子,做错了便认错,不喜欢便直说。说她不学无术,可实际上她只不过是对那些不感兴趣,她知道天下大势,能准确判断孰轻孰重,孰是孰非,她这样的女子,天生不应该沉默在市井中,如今的一切情形,不过是因为她还未曾真正接受那层男儿的身份,而未来的某一日,她必将翻起千层巨浪。 “是也不是。”慕容謜收回目光:“我的封地虽在邕州,但日前,我被封了疆北大元帅,驻扎贝州。虽然明日我会离开你的陆宅,但我还在贝州。” “疆北大元帅是何等的尊贵,岂是我一介草民说见就见的。” “抱歉,我不会说为你破例的话,因为以你的能力,足够随时出入,只是你不肯。” “你也希望我考功名?” “如果只看现在贪腐成风,奸佞当道的朝中,我不希望你走仕途,但如果如你这般的人都不肯为国家效力,匡扶天下,解救百姓于水火,那大晟还能怎样,朝代更迭就是早晚的事了。” 陆子诺沉默下来,就算自己考取功名,走上仕途,又能如何?匡扶天下又不是一己之力可以完成的,还必须有志同道合的搭档。也许这就是当今大力推行书院、太学的原因,让志向高远的人在这里相聚,只是积重难返,收效甚微。 陆子诺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问:“既是大元帅,那为何还会遭人追杀?” “那四人是追侠盗浪子青的,我只是帮个忙引开而已。” “你认识浪子青?” “不认识,偶遇,亦如你我。” 但是想到两人初相遇时的场景,忍不住大笑起来,慕容謜一看她的神色便知她笑的是什么,也笑起来。 第十三章、接贤宾,少年郎君欲乘风(上) 第十三章、接贤宾,少年郎君欲乘风(上) 次日清晨,青川边,陆子诺给慕容謜等人折柳送别。 咸安接了柳枝过来,眼圈一红:“今日别后,恐再难相遇。” “际遇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再见时不要太惊讶就好。”陆子诺含着笑,举起酒瓯,饮了一口。 咸安别过脸去,却听到有人在吟诗:“朝闻游子唱离歌,红叶青山水流急。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 好诗!众人皆寻声望去,见一青衣白首少年,在寂寂天穹下孤单地行来,满面地悲戚和决绝。 陆子诺看到他的唇干得爆皮,便伸手将酒瓯递了过去,那少年也不犹豫,接过来便一口喝干,徒留慕容謜想阻止的手臂横在半空。 饮罢,少年将酒壶递回:“某乃新郑白墨函,谢过郎君这一瓯酒。” “竟是墨函兄?”这一名字,让慕容纯微微惊讶:“早闻其诗狂之名,今日得见实乃幸事。” 白墨函这才看向慕容纯,只是淡淡地一扫,便回转目光看向陆子诺:“在此别过。” 被冷落了的慕容纯有些尴尬,只好微微一笑以作掩饰。 慕容謜则是上了马:“我也就此别过了,还请兄长照顾好咸安。” 这一声兄长让慕容纯目色幽深起来,但只是一瞬即逝。 陆子诺却是明白慕容謜的,就如同她不愿顶着男子之名一样,慕容謜也不愿被祖父收养,成为哥哥的叔叔。 三日后,陆宅张灯结彩,不管陆子诺如何逃避,该来的还是要来。 陆氏小郎君的生日宴会在正厅举行,一片喜庆热闹,可天却阴沉沉的,月亮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乌云密布,压的人觉得喘口气都累,明明是清爽的春末,可却是闷热闷热的。 来人大部分都是贝州当地的名门,虽然对陆氏书香世家邀人而来表示不解,却又都在看到陆子诺时不约而同的微笑,那笑意并不算多么善意,甚至细看下去还有许多嘲讽,陆子诺比他们还清楚,她根本不是这块料。 长女陆紫芸此刻正忙招待宾客,而陆子诺则里在人群中端着酒盏,听着那些人说着自己听了都不会相信的话,然后拖拖然笑着。陆子诺不是陆紫芊,这样的生活她不喜欢,她的反应不会是忍下去,而是去破坏。 陆子诺端着酒盏,睫毛微微下垂,在明黄的烛光下投下一片青而浅的阴影,一整个晚上,她也没怎么与人碰杯,大多数都是自说自话似的自斟自饮,倒喝了不少酒,微醺,看人的时候三分模糊,七分晃悠。她知道,此刻自己应该上前一步,侃侃而谈,背好二姐为她准备好的稿子,表一表自己往后将会好好学习,考入国子学的决心。 然而事实上,她此刻的反应是有些呆愣又木然的。在这样热闹的场景里静默着,像一条躲在阴暗里的冬眠的蛇,她没想着咬谁一口撒撒气,只求人不要来打扰她的好梦。 周围乱哄哄的,有种难以言喻的嘈杂,陆子诺如生魂离体似的高高俯视着下方的自己,一边冷笑着。你瞧,你也就是这个模样,人总是得变,可惜你成了那个让自己恶心讨厌的。 宾客们的名字没记住几个,只记得那些人眼中的讥笑,像一场连续不断又晦暗不明的噩梦,缠绕着她,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要挣脱。 “啪。” 如同慢动作一样,是她轻微松了手指,亦或是酒盏也有这样想挣脱的心思,她看见酒盏从手中落下,碎成一片片,再见着一个小的瓷片骨碌碌滚得极远。惊醒了她,也惊醒了那些犹自端着假面具的人们,短暂的停滞里那杯盏的碎片再重叠崩塌,那声音十分清脆,好像是挣脱了的心思,欲将展翅前的低鸣。 “呦,不小心掉了?没事儿,五姐再给你倒一杯。”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五姐紫荀,她从来最是胆大心细,可此刻面上却是紧张又小心翼翼的神色。她真是担心自己家的小妹在这个节骨眼上犯浑,也担心那些好不容易请来的宾客尽数走掉,陆紫荀端着酒盏,看似缓慢的,却又迈着极轻快的脚步走到陆子诺面前,而陆子诺只是抬眼。 陆紫荀竟被她眼中的神色逼着后退一步,她从没在一个孩子身上见过那样的神色,恹恹的、痛苦的、迷茫的、又充满着期盼的,甚至是祈求的。她将所有的神色和想要表明的意思融合在一起,让陆紫荀蓦地心软,她向后退了一步,却听见了来自父亲的一声轻咳,这提醒意味的轻咳让她无可奈何的硬了心肠,再上前一步,而陆子诺也在此刻上前。 那盏酒不可避免的撒在他二人的衣袖上,泼墨一样泼成美丽的画卷,陆紫荀下意识一惊,再想动作时却被陆子诺阻止,而陆子诺此时扬唇,笑得惨淡,正欲开口,却听闻门房小生跑进来,高声说道:“昭义军节度使安和真安公到。” 第十四章、接贤宾,少年郎君欲乘风(下) 第十四章、接贤宾,少年郎君欲乘风(下) 陆青麟连忙起身迎了出去,而各来宾则是议论纷纷。 宁师爷转头吩咐小厮:“快去请刺史前来。” 很快,安和真就和陆青麟进了正堂,一时间,堂上众人精神抖擞,陆子诺避无可避,被陆紫芊带到了二人面前。 “安公特意前来,真令我等惊喜之至。”陆紫芊寒暄道。 陆子诺的胳膊被陆紫芊捏了一下,只得作揖道:“小生拜见安公。” “果然是少年才俊,陆老弟好福气。”安和真对着陆青麟朗声称赞:“早听闻陆家女儿文采飞扬,只是这小子不学无术,我还真为老弟可惜了呢。可日前却收到了郎君的《咏龙胆》,才知道什么是真人不露相啊。”说着安和真从袖笼里抽出一方绢帕,上面有着四句诗。 “人间花木眼曾经,未识斯花状与名。丹却青山暮春色,续他红树坠时英。” 这正是那日陆子诺为慕容謜作的诗,原只是随性作出,本想在纸上写就,忽然一丝女儿家的心态,便拿出了绢帕书写,还画上了龙胆花,结果,慕容謜就四处找寻,只得到龙胆果。 看到这方绢帕,陆子诺心思百转,而旁人早已对此诗赞不绝口。 陆紫芊认出是子诺的字体,看过诗句,更是面露欣慰。 这时,门房又来高唱“杨刺史到。” 竟是县令杨宗奇到了,今日的宴会可算得上名副其实的名流云集了。 “你有如此才情,正该多为朝廷效力。”安和真说着,看向正走进来的杨宗奇说道:“眼下就是各州府向国子学推荐生员的时候了,我看这次的名额就给陆家郎君吧。” 杨宗奇连连点头:“安公说得极是,学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说着还捧上了一本书册:“这是陆氏姐妹写的女论,也是极好的。” 杨刺史的一番话,让陆子诺觉得胃中一阵翻搅,恶心异常,连忙趁人不注意,闪出了正堂。 原本她是想向世人宣布,对功名仕途毫无兴趣的,可此时却似是一只飞扬的鸟,扑腾着还未成熟的翅膀,却生生被折断。陆子诺不是家雀,她若为鸟,便希望自己是大鹏,展翅三千余里,上冲九霄云外,下过九泉之底,她只愿,生而自由。 “慕容謜啊慕容謜,你就是这么帮忙的吗?还是你根本就不曾懂我,亦或是你要和我断得干净?”陆子诺越想心越凉,凉到冰封便是坚硬。 待到宾客散尽,陆青麟的笑意也不曾减退,十四年来,唯一一次在妻子过世这日展露笑容。 确实值得开怀,不经县试,便一跃成为国子学的学生,这是多大的荣耀。 要知道,如今的大晟朝,要想出仕为官,必经科举,而能参加科举考试的,是必须从国子学、太学、四门学毕业的生员。国子学作为最高学府,每届都有十余人考中进士,正是学子们梦寐以求的攻书之地。 但国子学之难进,也是有目共睹的。每四年才招收一次生员,仅限300人,其中还有半数是无需考试的皇室宗亲、文武三品以上官员的子弟,自动成为萌生。剩下的150人名额则是必须通过考试才能获得,而这考试资格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能去参加国子学考试的,首先是14—19岁之间的生员,然后还要分两类,一类是大晟十道三百六十州的州衙推荐名额,每州的推荐名额又因大小、人才储备的不同而名额不等,贝州仅有一个推荐名额,而名额最多的苏州,也不过才有六个名额。通过考试得到名额的就是优监生。 没得到推荐名额的,还可以经由各名士推荐,学子们可奔走于公卿门下投卷,向达官贵人行卷,从而得到名额,考中亦可成为优监生。 而第二类则是当今皇帝才推行的政策,就是之前没有资格出仕的商贾子弟,可通过交纳每人一千缗钱的高额报名费参考,考不上可是不退的。即便如此不合理,这一类报名的人士还是积极踊跃,考中即成为例监生。 这样一来,每次参加考试的能有两千余人,去争取150个入学名额。 本来陆青麟只是想让陆子诺通过乡试、县试,去参加四门学的考试,从而参加常科考试,得个地方小官,即可堵住陆氏族人的悠悠众口。而今日,一下得到了国子学的推荐名额,虽然入学考极难,但以陆子诺的性子,他知道,只要她想去做,就一定会考上,只是,她想去吗?如果真的考上,亦可告慰亡妻,更可弥补自己当年弃笔从商的遗憾。 大姐紫芸和二姐紫芊井井有条地指挥着仆人们收拾宴会过后的残局,三姐紫菱有些咳嗽,早早地回了后院,四姐紫萱则是去了祠堂,仿佛母亲的忌日只有她记得一般,唯有五姐紫荀的眼神始终担忧地追随着小妹子诺。 陆子诺脚步踉跄着往后院走去,今夜过后再无法逃避。 不知何时,云破月出,月光一路跟在她身后,照着她前行的路,她离曾喧闹的正堂越远,心里的悲凉就愈盛。 只要一想到自己往后数十年的一生,终将以男人的身份继续前行,不得婚嫁,不得有嗣,以后老了也只能孤零零一人孤独终老,她便害怕。她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很多事她想得明白,却做不到。 月上中天,色凉如水,她直到合上祠堂的门,脸上的假笑才倏地收起,仔细看上去,那秋水一样的眸子盛的都是冰凉的哀伤。 转身却看到紫萱闪过一丝厌恶的眸:“你来了,终于可以炫耀了吗?” 陆子诺惨然,四姐从来就不喜欢她的,原因她自是明白,因为她的生,娘亲才去世的。父母琴瑟和鸣,姐姐们承欢膝下,偏偏因为她的降生,曾经所有的美好温情,都冷凝成一盏清冷的冰,什么都不再有。 “我……”陆子诺无言以对,她从来没见过娘,所以谈不上想念,但今日,她确实想她了。 “你跪下吧,虽然骗娘的决定是爹做的,怨不得你,但你一直不思进取,娘一定怨你了,好在今日还算是个好的开端,你该在娘的面前许诺,承担起你应有的责任。” 陆子诺缓缓跪下,默默不语,如果可以,她真的想去问问娘,真的希望她这般吗? 第十五章、愁云聚,秋霜冷夜如何诉(上) 第十五章、愁云聚,秋霜冷夜如何诉(上) 经此一夜,陆宅突然就热闹起来,宾客络绎不绝,陆子诺瞧着心烦,呆在鸿运楼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却懒得再去应试争酒喝。 而这日,她在酒楼闲坐,却听到:“你听说了吗?常家医馆要搬走了。” “听说了,还不是杨刺史收了他家的钱,本要举荐常晟郎君去国子学念书的,谁想到换了陆家郎君了,常家郎君就只能去四门学了。虽然也还是不错的,但终究是差了一截。” “哎,要说这常郎君也是德才兼备,但可比不过陆家财大气粗,能搬得动安国公。” “小点声,陆六郎就坐在那边呢。” “在又如何了,没本事只管拿钱砸的,还怕被人说了。” “哎,其实谁去都不关我们的事,算了。” “怎么不相关?那个混世魔王去了国子学,以后咱这贝州怕是就没有这个举荐名额了吧。” “你们急什么?不是还有入学考试这一项吗?如果成绩太差,丢的只是他陆六郎和安公的脸。” 议论声由小变大,到最后甚至是故意嚷给陆子诺听的了。 原本以前听过不少非议,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了,可今日他人的谈资,却是陆子诺心头的一根刺,有苦说不出,只得闷闷地喝酒,直到翟仙寻来。 “郎君,快回去,出事了。”翟仙焦急地说。 “紫菱,三姐出事了吗?”陆子诺第一想到的就是陆紫菱。 可是翟仙却摇了摇头:“是姐姐们都出事了,路上说。” 原来,生日宴那晚,杨刺史将陆紫芊的《女论》给了安和真,安和真看后非常欣赏紫芊的才华,而且深知当今圣上想要整顿后宫奢靡之风以及外戚专权的决心,于是呈了上去,很快,皇帝就宣召陆氏姐妹进宫,殿上问答,若真证明五位才学如传闻一般,便可当场封为宫中女官,主管教习宫中女子,上至中宫皇后,下至宫女杂役,那可是无上的荣宠。 陆子诺听闻,胸口宛若被一重锤砸中,半响才喘出一口气。她假扮男子,从不留指甲,指尖扣在手心里,却留下一道极深的印记,渐渐的,渗出血来。 刚到巷子口,就看到陆宅外是铜锣吹打,是刺史杨宗奇不知从哪请来的人,似乎陆氏五姐妹的教养与他有着莫大的关系。外头还挑着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隐隐约约带着众人的议论与热闹传来。 进入宅内,就见陆青麟在前堂和几个官差寒暄,只是面目苍白,陆子诺闪走回廊,直奔后院。 进了后院,便见五个姐姐都在,神色各异。眼底无泪,但陆子诺知道,她们心里的某处一定在滴血,但在刚才宣旨之时,依旧要表现出欢心的样子,这是何等的残忍? 此时,紫芸和紫芊不见悲喜,紫菱愁云惨雾,紫萱倒是面有喜色,紫荀一脸不屑。 只见子诺急奔进来,且踉跄了一步,跪倒在地,脸憋涨到紫红,良久,才万般懊悔地说:“姐姐们,对不起。” “子诺不必自责。”大姐紫芸走了过来,扶起陆子诺,温柔地说:“这样的安排对我和你二姐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只是苦了其她妹妹。” 紫芸所言不错,对于她和紫芊,都已是二十几岁仍未嫁出的女子,恐是日后也不会有谁来求娶,即便是填房也不会。 “我觉得这样挺好,盛京是何等的繁华,大明宫是何等的庄严,我终有机会一见了。”紫萱露出了笑容。 “诺儿,你是如何结识安公的?”其实当日紫芊就想向子诺询问安和真怎么会来,但看到子诺惊惶无助,便不忍再问了,但今日之事不得不问清楚。大明宫是何等去处,多少女子风光进去,却落得死无葬身之地。就算是她们进去做女先生,官封尚宫,但她必须弄明白自己的立场。 “我并不识得安公,应该是邕王慕容謜找的他。”陆子诺一脸惨淡。 “慕容謜?”紫芊心下一惊:“你和他又是何时相识的?” “就是前几日在咱们宅子里借住的萧邕,他当时男扮女装。”陆子诺低了头,是她引狼入室,害了姐姐们。 “原来如此,好在是你有恩与他。”紫芊长出了口气:“否则此番入宫便是死路。” “什么?”陆子诺和紫萱、紫荀异口同声地问。 紫芊自觉失言,便拉了子诺就走,紫萱跟了过去,紫荀本是追了两步,但又回身去扶摇摇欲坠的紫菱。 要是往日,陆子诺绝对是不情愿进二姐的兰苑的,但今日,她觉得愧疚异常,便任由陆紫芊一路指引。 第十六章、愁云聚,秋霜冷夜如何诉(下) 第十六章、愁云聚,秋霜冷夜如何诉(下) 一进兰苑的书房,紫芊便命其她仆人都退下,将门窗大开,低声说道: “诺儿,你要清楚地知道一件事!才华于文人在其次,关键是立场!立场对了,才华是锦上添花,立场错了,才华则是催命毒草。”紫芊盯着陆子诺,眼眸中全是关切。 紫萱忍不住问:“二姐刚才的言语是何意?” “萱儿,我知你心思,这话同样也是说给你听的。”陆紫芊扫了一眼陆紫萱,继续说道:“如今圣上用铁腕手段将‘薛林之乱’后大晟皇朝的颓势止住,但也因重用宦官和外戚,他们阳奉阴违,致使很多政令都推行不下去,令圣上复兴大晟的信心备受打击。所以圣上又采取了制衡之术,却更是造成结党营私的局面。如果我们是安国公举荐的,那就没有任何危险,因安公爱才之名人人皆知,没有偏私,更没有参与党争。但如果是邕王举荐入宫的,那我们便如荆棘上舞蹈的舞者。邕王的才能和被圣上喜爱的程度并不亚于太子,而且他还曾是太子的嫡子,现被圣上收为七子,而太子的身体羸弱,很难说会不会在圣上之前大行。所以邕王是有机会和资历和太孙慕容纯争储君之位的。 而我们最明智的选择是中立,不依附任何一方,所以我才会有此一问。好在邕王并不在盛京,你前去国子学还不至于被左右,但你自己一定要谨言慎行。” 陆子诺沉默不言,这些亦是她不想考取功名的理由,谨言慎行又不随波逐流,说得容易,又有几人做得到? 真的是她做错了,所托非人,令自己与众姐姐都将离开老父,步入危险境地,陆子诺豁的起身,转身就向外走。 “你去哪里?”陆紫芊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愤恨,连忙拦住:“别怨怪他人,也许当初只是好意。” 陆子诺凄惶一笑:“好意?独留老父,我们背井离乡,身犯险境,还要承他的情吗?” 甩开陆紫芊的桎梏,陆子诺就往外走,兰苑门口却与翟仙撞了个满怀。 “郎君,快去前堂,邕王来了。” 陆子诺怒道:“不见!” 原本怒气冲冲出去就是要找这个人,可此时他来了,她竟不想见了。说完便回了自己的卿竹轩,翟仙无奈地直跺脚,陆紫芊出来了:“我随你去前堂吧。” 刚回到寝室,轰然一个炸雷,雨就这样轰隆隆的下开了。 天气变化莫测,其实小时候,她挺喜欢大雨瓢泼,觉得万般世界都被冲刷的干干净净,绿叶如翡翠似的娇艳欲滴。可是有一日,父亲说她出生的那天就是雨夜,天凉得很,冰冰凉的雨砸在脸上生疼。 也是后来她才明白,那冰凉生疼的雨是父亲心里的疼痛,她怎能还喜欢雨天? 缓缓将自己束发的玉冠摘下,晃晃悠悠的铺散着,身上还是男子的外衫,一甩露出中衣,身段玲珑,尚且青涩,腰却纤细又柔软,似是连绵起伏的一段水墨画,多一笔皆多。 陆子诺将妆奁从铜镜后的暗格里拿出,敷粉、画眉、贴花钿、涂唇脂,每个动作都是无比的熟稔,她本就生的美,一双丹凤眼波光潋滟,打扮后就更显盛色:眉是远山黛,花钿印珊瑚红的五瓣梅,青丝倾泻间,她浅笑嫣然,铜镜绰约的影子里的那个人却难过不已。 “娘。” 她轻轻抚摸着铜镜里的影子,尽力勾出一个安然的笑意,乳娘说过,她是几个孩子里最像母亲的。 陆子诺伸出手,捏住铜镜的边缘,将铜镜微微向前,手指极用力,指尖泛出一点白,好像想要将铜镜捏碎似的,凶狠的看着铜镜里自己的模样,却又在下一秒来了脾气,将铜镜狠狠掷在一旁,带到了红泥壶,破碎的声响竟让她觉得痛快,好像也是随之丢了自己,她无力的趴在檀木小桌上。 阴暗的氛围与心中不满指使她索性起身,支开窗子去看外面的世界。雨冰凉凉的扑进屋子,扬在她脸上,让她不禁一个瑟缩,却也不回避,恍恍惚惚的想,这样也很好,她也不能哭,便要这雨代她哭。 她毫无意识的用手划这窗框,这动作直到风雨停歇,满月盈盈。 雨后安好的静夜里,春色携落花相伴,陆子诺感到转角有人,想走来,却又放弃,静静发出一声叹息。 这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但陆子诺却听见了,于是转身,背对着窗说:“诶,你别进来,我给你跳支舞。” 她全然不管窗外人到底能不能看得到,只是踩着心里头的鼓点起了步子,这是一出极常见的绿腰,亦是娘亲生前最喜欢的一支舞。 陆子诺的发随着动作几乎旋成一个圈,稍长的发丝还在空中转着,动作却已变换,只好随着巧劲转弯,像活了一般,成了空中舞动的黑色绸缎。跳跃起落间她长发也随之渐静,脚步却像翩跹的蝴蝶,不肯有片刻的歇息,因着软舞动作舒展,几乎将她的内衫紧紧贴在身上,属于女子的美丽一览无遗,曲线流畅顺着纤细的柳腰划过,丽得惊人。 她旋转,腾起,落地,舒展,她根本没有一刻是在给窗外的人跳舞,她只跳给自己看。窗外的人也十分配合,静默着,也不走近,也不离开,像是一个极好的观众。他知道,有些人的苦在心里,眼泪也在心里,说不出来,也忘记不掉。 陆子诺只是跳着,全然不注意地上的碎片,她赤着脚,像一个亡命之徒一样跳舞,好似这是她人生中的绝唱,每一个动作都酣畅淋漓,水袖抽动着空气,泪水也像水晶一样被抽成碎片,当她几乎踏上碎片的时候,门终于动了,一条软鞭如白练似得勾住她的腰将她带进怀里。 月色在他身后倾泻而来,将他衬得身形得高大,他的神色是月色似的温和,陆子诺将头埋在来人的怀里,安安静静,久到他几乎以为她哭了,小心翼翼捧起她的脸。 两个人离得极近,陆子诺几乎数得清面前人的睫毛,可模糊的视野让她凭借直觉但觉到了面前怀抱的陌生,她抬头,嫣然一笑。 随之而来的,是一把短刃,银光一闪,映射着月光照亮这个屋子,直接刺向来人的胸口。 第十七章、花影乱,至亲至疏至深情(上) 第十七章、花影乱,至亲至疏至深情(上) 慕容謜并不躲避,倒是陆子诺在短刃抵住他胸口时,便再难往前递上一毫。良久,陆子诺转身抽离,短刃落地,竟砸出火花来。 “你走吧,本就是我请你帮忙的,你已帮了,结果如何也不是你能掌控的,我不怨你,答谢之舞也跳了,从此两不相欠。” 慕容謜满目歉然,却又无可辩解,安和真安国公,确实是他请去帮忙的,因他为别的事情去了幽州。但不知为何,安公竟给陆子诺争得了国子学的求学名额,明明他是请其帮忙说服陆青麟的。 静夜里一声枭鸣,他无法再呆下去了,只得道句“珍重”,转身离开。 陆子诺辗转难以入眠,回想起今夕往日的种种,不由怪自己对慕容謜过了。二姐说得对,他是好意,只是并未理解自己罢了。 国子学入学考试是在立春之后,原本她打算着中元节过了再去京城,这些时日也是该好好读读书的。只是如今的局面,几位姐姐即日启程入宫,她也应该随往吧。 到底是要去陌生的国都,饶是陆子诺一向大胆,也是不知未来到底要如何应对,这样想着便愈发心烦,当下提着鞋子冲向碧归处。 陆宅内各人牌匾上的名字皆由自己定,长姐的“碧归处”自是屋若其名,周边是挖出的一片池塘,里头种着碧荷点点。 想入得房间还需行竹桥,与陆子诺卿竹轩的青竹里的幽静不同,碧归处更多似长姐为人一般温润如画,踏上竹桥陆子诺的心便平静了些许,彷如这世上有长姐在,就没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儿。 院门还未上锁,陆子诺进入,直接去了依旧点着灯的寝室,想来也是难以入眠。 轻轻叩门,须臾便得温声“诺儿吗?进罢。”这未卜先知的能力却唬得陆子诺一跳,入了门便听见陆紫芸笑道:“我想也没人会这时候来找我,坐。” 屋里点着檀香,陆紫芸一向不喜欢香料,只有在读佛经或是有烦心事才点上一段,如今看她端坐堂中,自然是第二种了。她还未曾卸妆,尽管娥眉轻锁,依旧是笑意盈盈。 “我正巧有话对你说,你便来了。” 陆紫芸以一种极缓慢的语调说话,似乎是在斟酌着每一个字的重量,“有些话是父亲想对你说,却从未说出口的,由我来转告。”她说话的语气依旧温柔婉转,反手覆上陆子诺的手背,虽然指尖微凉,手心却暖,用那点余温给这个最小的妹妹一份安心。 她伸手为陆子诺倒一盏茶,茶香氤氲,不断的冒着热气,似乎有这股白雾的遮挡,即将出口的话也没有那么难启齿了。 “其实这几年,我们都知道你不开心,原本是为满足娘亲弥留之际的夙愿,后来又是为了堵住宗族人的嘴,不过说到底也是陆氏对不住你。尤其是紫芊,每每提及,总觉后悔。” 陆子诺眼神从长姐脸上划过,端起桌上的那一杯冷茶,将自己这盏温热的换了过去。冷茶苦涩,那绵长的茶香早已消去,停留的只是冷漠的苦涩,她将这苦涩一饮而尽,随即扬眉:“都过去了,不必再回首,难的是眼下。” 陆子诺瞥见长姐面上微微释然的神色,低下眼去,长姐的裙子上绣着繁复的花纹,倒着看上去,像是一簇桃花。 她猛然便想起小时候春日午后雨晴方好,微风一卷便有蒸霞云蔚的粉桃的花瓣簌簌零落,顺着交错的枝叶流淌而下的日光,怅然流过指尖,亦流过心间。那时候几个人都还小,四姐、五姐常带着她玩闹成一团,三姐就给他们几个买街口那家的糖人,她不舍得吃被死死攥在手里,后来就会化了黄澄澄的糖浆,粘腻的糖浆总是蹭到脸上,长姐便用她那绢子去擦,报春的燕子轻巧的划过,带来百花盛开的姹紫嫣红。 那时候阳光静好,岁月静好,几个姐姐从不在乎她到底是不是一个男孩,她也不需要担心在家里要不要做一个男孩,她可以撒娇,可以哭泣,不必什么情绪都要隐忍,不必每落一滴泪都要告诫自己,男儿有泪不轻弹。 其实不仅仅是自己,她记得曾几何时,就算是如今冷面的二姐,依旧有温柔缠绵难的时候,她曾喜欢过一个人,一心想要和他在一起,可后来那人却不告而别。 过去的那些事,原本便是谁也怪不得,只是从前她太过执着。 那一句对不起哽在喉头,两边谁都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却不约而同笑了,在心里说一声没关系。 陆紫芸沉默一会儿,突然发出悠长的一声叹息,让人听了心里一紧,而后一酸。陆子诺欲张口,可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能聊以安慰,最终也便抿一抿唇作罢。 第十八章、花影乱,至亲至疏至深情(下) 第十八章、花影乱,至亲至疏至深情(下) 谁都明白自古帝王最无情,秉着胜者为王的心态,也最会为自己找借口,他们身边那些算得上风光无限的女官,亦是他们可以随手玩弄的后宫玩物罢了。 “别为长姐担心,我和你二姐是矢志不嫁的。”陆紫芸先开口,她明眸弯弯,笑意温温,依旧是平日里长姐的模样。长姐如母,她几乎是自懂事以来便是这个不变的模样,平和又温柔,似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能安然处之。只有陆子诺几个姊妹知道,她的内心,倔强而坚强。一个只会温柔的人,又怎么能撑起偌大的一个陆宅,教导四位妹妹学业。 这一句话说得陆子诺脸色一变,几乎从张口开始,陆子诺便知道她这话必然是要践行了,她有些心酸的低下眼,陆紫芸却又拍拍陆子诺的手背,轻的好似是绸缎蜻蜓点水般掠过,安抚似的一拍。 内室的门帘一挑,陆紫芊走了进来,她一直都在。 “诺儿,虽然你几位姐姐皆较你年长,却也并不真正了解皇家的纷杂,甚至从未想过会有一天,与皇家沾边,”她这话并没有说下去,因为陆子诺的满眼凄惶,陆紫芊将语调刻意婉转压低,似是强调,又似是嘲笑,“以后想来出宫便是极难,我总要把想说的都告诉你。” 此刻,陆紫芊也是忐忑与不安,但她不能将这种情绪暴露在几个姐妹面前,所以她深深吸气,吐气时短促却无力,好像砸在谁的心上。 “伴君如伴虎,如有一天,我触怒龙颜,你一定要拦住其他人,必不准求情相救,以免引火上身。”陆紫芊做了个手势,停住陆子诺欲言的动作。“而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子诺,入学考试不必太在意,继续装作愚钝也不是不可。” 冰凉的手猛的攥住陆子诺欲起的手势,连带着也猛然压住了她那句怎么可能!陆紫芊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妹妹,她看上去玩世不恭,顽劣起来恨不得把教书先生直接气回家,可却也比谁都重情重义。这世界上谁都可能舍了家人逃跑,唯独她不可能,可这一次,她依旧不能任由她的性情。 “诺儿。”陆紫芊眼中浮过一层歉意,这层眉宇间如月色般温凉的笑意渐渐软化了陆子诺的神色,“我要你活下去,无论什么时候,活下去才有希望。” 陆紫芊的语气有点疲累与虚渺,她的情绪从轻易不外露,这时却也做出欲向后靠的姿势:“从前是为陆氏活,之后也是为陆氏活。可这却是极不一样的,我想你一定会活得十分辛苦,但却也只能辛苦你了。” 她略有些哽咽,为着诸多的联想,与妹妹从前与未来的命运,陆紫芊的嗓音微微有一点颤抖,连带着整个屋里的氛围也便得愈发沉闷,坐在一旁的陆紫芸已然开始拭泪,但陆紫芊却努力地继续说下去。 “其实怀你的时候,娘亲是为你取了小字的,也许是种母女的灵犀,她曾悄悄的对我说,她知道你一定是个女孩。她为你取了大名紫若,小字云还,盼你若初云,不忘本心,洁白始终,最终亦能还归本质。” “云还,你要记得,永远不要放弃自己。” 陆子诺未及回话,院里就闯进一个婢女,大喊着:“三小姐要寻短见。” 紫芸急匆匆而出,陆子诺与紫芊便紧随其后。 “碧归处”外不远便是陆紫菱的“君同往”,刚走进院里,只听她的屋子里发出一声巨响。一推门,便见一双脚正对着面门,再向上看便是三姐素日里最喜欢的浅蓝襦裙,此刻她已然面色惨白的昏厥过去。 “啊!”陆紫芸短促的叫一声,眼前一黑,向后倚住门框,好半天才回过神,只顾着命两个婢女分别去请大夫来。 还是陆紫芊和陆子诺保留了基本的冷静,连忙上前将陆紫菱放下来。多亏她刚踢翻了凳子。 陆子诺把她抱到床上,连连掐她人中。半晌陆紫菱才苏醒过来,未曾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是哇的一声痛哭:“你救我做什么!” “你胡闹!”陆子诺怒极,竟是直接甩过一个耳光,“你疯了是不是!”陆子诺极少有这样怒不可遏的时候,更不会不管不顾的打自己姐姐。 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住了,陆紫芸甚至小心翼翼来牵陆子诺的手,被怒极的陆子诺拂去,她依旧面对着陆紫菱,柳眉倒竖,凤眸怒视,“这世间所有事之中,死是最容易的,死后一了百了,可旁人怎么办,你只想着自己,何曾有过一刻钟想到我们几个姐妹,可曾想到过父亲!” 这一番话说得陆紫菱面有愧色,她方才的确是鬼迷心窍,只想着死后早登极乐,来时还能与常郎再续前缘,却忘了她并非一个人活在世上,这世界上还有家人,她不能轻易赴死,她张口欲言,却听见小婢女道。 “大娘子,常郎君求见。” 陆紫菱的目光瞬间就亮了,这亮光落在陆紫芸几人的眼里,则化作了无可奈何的叹气与苦涩,陆紫芸张嘴欲让他进门,却见陆紫芊柳眉一挑。 “不准让他进。”陆紫芊面色冷若冰霜,语气亦是平平,未曾见得半分的波澜,也只是极熟悉的人才知道她这是懂了大怒。 陆紫芊转身看着陆紫菱,“陆氏五姐妹皆要入宫参选,你们觉着这是多大的福气?外面人不定怎么盯着咱们家里看,人家就怕瞧不出什么不妥,你们几个还巴巴的带着错处往人家手心里钻。” 婢女也自然知道自家的二娘子动了怒,当下也不含糊,直接出门回了常晟,说请他回去,初时还能听到常晟呼唤着陆紫菱的名字,陆紫芊一拧眉,吩咐若再喊便乱棍打出去,这回倒是没一会就安静了,只剩下陆紫菱面色惨白的窝在被里啜泣。 “你们几个也不必看着她,回去睡吧,”陆紫芊淡淡再扫她一眼,先行转身离去“只有死才能不进宫,她若想,便也不必拦着。” 上一秒,陆子诺刚与陆紫芊冰释前嫌,这一秒,又被其冷血无情气得抓狂。 第十九章 生别离,忧从中来无断绝(上) 第十九章 生别离,忧从中来无断绝(上) 那日过后,陆宅便是异样的平静。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就要面对别离,陆子诺忙碌起来,一日日的往外跑,但在吃晚饭的时候,必会出现在餐桌前,无比珍惜这个全家团圆的机会,甚至戒了酒。 陆家小郎君突如其来的循规蹈矩,让人有些不适应,平日里最关注他的陆紫芊却一反常态地不闻不问。 杨刺史已定下行程,端午后的那日宜出行,便是她们前往盛京的日期。 变化最为明显的却是陆紫菱,她愈发的安静与清瘦,单薄得似一道影子,与陆子诺完全相反,别说陆宅的门,就是连君同往的门也不肯出,也不知道在里头做些什么,不过好在她已经不再寻死觅活,便慢慢也放松了对她的看管。 另一个变化不小的人便是陆紫萱,自接了入宫的圣旨,她整个人就变得神采奕奕,与萧然落寞的陆紫菱成了鲜明对比。 陆紫荀每每见到陆紫萱皆是冷哼,陆紫萱却不以为然,继续着她对入宫的所有希翼,直到陆青麟在亡妻生辰之日,独自将陆紫萱叫到亡妻的排位前。不知两人说了什么,陆紫萱面如死灰般走了出来,便失去了刚刚焕发出来的光彩,瞬间变成了成熟的少女,对宫廷再不向往。 相比这些姐妹,陆紫芸与陆紫芊似乎已经认命,偶尔在家里挑挑拣拣,看有没有什么是需要带走的,其实没什么东西是非带走不可的,往后入了宫,这些东西让不让带进去还是两说,只是日子也算打发了去。 这一夜是满月,几个人天天都吃的是团圆饭,今儿倒没什么特别,不过是陆紫菱看上去精神好了些,眼底隐约有点笑意,吃了饭也就说要去睡了。 月亮好像是一个吃撑了的小胖子,在天空中摇摇摆摆,陆子诺抬头看着天空计算着时辰,又悄悄溜出了院子。 今夜的月色最是温润,似是玉光,暖暖的落在心上,她一双眼也笑得亮晶晶的,似只计谋得逞的小狐狸,但也还揣着小心。 戌时,君同往走出一个小侍女,一路捂着肚子急行,似是要拉肚子,她低着头走路,竟也瞧不出与旁的侍女有什么分别。她却不向茅厕走,而是绕来绕去的去了侧门口。 陆宅分前门后门及侧门,因着平日里无人走侧门,门前也根本没有人把守,小半米高的杂草乱堆着,差点没给人绊了个踉跄。出了门便见着一辆小马车,她撩开车帘,便瞧见陆子诺呲着牙向她笑,外头月色明亮,照得陆子诺的明眸皓齿。 陆紫菱失笑,接过陆子诺手里为她准备的常服,深深地吸一口气,许是太久未曾出门了,她竟在空气中感受到了隐隐花香,看到陆紫菱上车,马车向前驶去,车厢不小,可陆子诺却与陆紫菱紧紧的挨着。 陆子诺将手中的粽子放到陆紫菱手中:“这是紫荀特意为你包的,愿你与常晟从此龙行万里,风调雨顺,万般顺意。” 紫菱的眼中闪烁着泪光,狠狠地点头:“不用替我担心,我定会好好的。” 两人紧紧握住对方的手,静默无语。 微风吹起车帘,陆紫菱看着窗外陌生的景色不由抬眼:“这是哪?我们不是直接去码头吗?” “我先带你去个地方。”陆子诺神秘的一眨眼,因着整个出行计划都是陆子诺制定的,陆紫菱也只能无奈的点点头。 三五日前也是深夜,陆子诺等着大家都睡了才悄悄摸进“君同往”。常晟找过她,两人深谈了一次,虽然陆子诺抢了常晟的国子学名额,但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陆紫菱才是他的心头血。 于是,陆子诺打定了主意让陆紫菱与常晟双宿双飞,也不过是几天的功夫,从头到尾的计划已经想好。 陆子诺打算先将陆紫菱送出去,几个人就起程前往京城,过段日子再告知其他人三娘子陆紫菱已病逝,从此之后也便一了百了。说来还是陆紫芊那天给她的灵感,假死似乎是如今看来改变身份的最好办法。 不过此去……就算往后有一天陆紫菱与陆子诺在街上相遇,也不能让两人再相认了,他们只能永远做个陌路人。陆子诺曾问陆紫菱,这一切只是为了个情字,值得吗? 为了爱情,宁愿丢弃亲情;为了一个人,宁愿抛弃另外五个人,这样的买卖看上去似乎并不划算。 可是每个人所看重的都不一样,如果说陆子诺比较看重亲情,她不忍让三姐一辈子郁郁寡欢才放她走,陆紫菱看重的就是爱情。只有爱情,才能让她如注新生,才能让她活过来,活下去,根本没什么值不值得。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陆子诺说是要给陆紫菱惊喜,便蒙了她的眼睛,陆紫菱侧耳听着,只觉得有潺潺水声,马车压过杂草的声音,似乎走的路有些偏僻,可她始终相信着自己的小妹,便也任她而去。 “三姐,可以下车了。”马车骤然停下时,陆紫菱已经没有了一开始从家里逃出的紧张感,反而有些昏昏欲睡,听到声音,她便伸出手,由陆子诺扶着下车,似乎到了一个屋里,里面乍一听上去热热闹闹的,怎么说也是要有七八个人,每个人都叽叽喳喳的说这话,见到陆紫菱便道:“呦,来了。” 陆子诺将陆紫菱交给她们,眨了眨眼睛,告诉陆紫菱安心,这才在外面等着不提。陆紫菱被几个人轮流折腾着,又是换衣裳,又是带首饰,隔着布条还觉出她们给她描了眉,点了唇色。屋里有种暗暗的香气弥漫,让她心里涌过一阵温柔,过了今晚,只要过了今晚,她与常郎便自由了。 “好了没,可要过时间了。”陆紫菱这边想着,陆子诺则推门而入,瞧着自己已然打扮好的三姐,不由微微一笑,又伸出手道:“三姐随我来。” 到堂中,陆子诺才将陆紫菱的手递到另一个人手里,被他紧紧一攥,陆紫菱的脸上不由有了笑模样:“常郎。” 第二十章 生别离,忧从中来无断绝(下) 第二十章 生别离,忧从中来无断绝(下) 陆子诺看着自家姐姐见色忘妹的模样,不由失笑,到底还是亲手解开了陆紫菱的遮眼布。 陆紫菱睁开眼,目之所及竟是满目红色,屋子虽然老而破旧,想来是他们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废物,经由收拾还算干净整洁,到处铺着挽着盖着红布,就连常晟身上也穿着红色的衣衫。陆紫菱有些愣住,接过陆子诺递来的铜镜,她身上穿着的一身茜红对襟,衣服极新,大概也是陆子诺准备的,镜里的女子唇色嫣红,眉间一点朱玉花钿,青丝挽成堕马髻,上头本该有珠宝的地方,簪着一朵新开的玉兰花。镜中人似喜非喜,眉目含情,细看眼里渐渐含了泪。 这里虽然简陋,可又分明是陆子诺为常晟和她备下的一场盛大隆重的婚礼,又找了喜娘妆娘这么些人撑场面,这些人肯这时候出门来,陆子诺肯定是付了大价钱的。 陆紫菱突然觉着满心的愧疚,这些天里她心思早已不在陆宅里,而是飞了出去,想着以后若是能与常郎一同生活,屋子要装扮成什么样,孩子会长什么样,根本就忘了自己身边还有家人伴着,姐妹们爱着。 “子诺……”陆紫菱的声音有些哽咽,还未待说下句,便被陆子诺拢在怀里。 陆子诺比陆紫菱要小五岁,个头自然不如陆紫菱高,却因陆紫菱最近的纤细,竟也能勉勉强强将她揽在怀里。 “三姐,子诺能力有限,和常郎也就只能给你这么个简陋的婚礼,希望姐姐不要怪罪。”陆子诺见姐姐长久未语,以为陆紫菱是生气了,不由出言解释,却不知陆紫菱虽然有着出逃的勇气,却对未来的生活并不见得有多大的决心,她甚至以为这辈子唯一一次的婚礼或许也会因为她的任性而残缺不全,却未曾想过自己的妹妹和常郎会为她办一场婚礼,虽然在陆子诺看来简陋,可对陆紫菱来说,却是毕生不可得的盛大,她不仅仅是感动惊喜。 陆紫菱摇头,默默弯唇:“多谢。这是最最妙不可言的婚礼,比我想象过的不知要好多少倍,我能说出来的只是感谢,可这心中的欢喜与惊奇你定是明白的。” 陆子诺看着自家三姐这几月来第一次露出真正意义的笑容,又觉得这一切所做的都是值得的,就算回家后无法与家里其他几位姐姐交代,也是值得的。 “一拜天地——”喜娘在一旁高喊吉时已到,陆子诺作为娘家人,为陆紫菱披上红盖头。 因怕买大红绸花张扬,常晟与陆紫菱两人只能手拉手叩拜。陆紫菱的手冰凉,微微有点颤抖,而常晟掌心温热,暖了陆紫菱的心思,陆紫菱与常晟对拜,想想一路走来常晟不知道的那些酸与苦,暗自许下自己以后会幸福的希望。 “二拜高堂——”陆氏宗族内无人来参与这个婚礼,常家的人,日前也都搬回老家杭州了,并不在贝州。 于是两人纷纷向着陆宅和曾经的常家医馆方向拜了又拜。 “夫妻对拜——”常晟将陆紫菱搀了起来,两人面对着彼此,热泪盈眶。 其实两人的爱情是不被两方家长知晓的,从前只当时光悠长,常晟本想着博取功名了再说,谁曾想陆紫菱忽然就要入宫,那种心脏骤停,似乎不在了的空虚感让他终于明白,陆紫菱于他是何等的重要。 只是不曾想过两人还有夫妻对拜的这一天,两厢都有点激动,竟是交握着双手一拜礼成。 嫁娶风俗麻烦繁琐,可时间紧迫,也只容他们拜过天地,从此之后陆紫菱便是常家明媒正娶的妻,从今日起那个文弱的陆紫菱也已经死去,取而代之的是新生的常陆氏。 礼成之后,陆子诺立即收拾东西,绕远路送二人出城,直到目送着陆紫菱离开,才骑着马晃晃悠悠往家赶。 其实她有些莫名,不知道情这个字会不会真的令人做到抛开一起这个份上;也有点疲累,觉得这些天压着的重担终于放下,只想好好大睡一场,直到醒了再去面对几个姐姐的质问。 陆子诺到家时已经要天亮了,天空伺机做着最后一点准备,陆子诺依旧悄悄从侧门溜进去,冷不丁听见一句话。 “他们走了?” “谁!” 陆子诺一惊之下,已然将平日里收在袖中的小巧匕首顺到袖口紧紧握在手里,月光依旧温润明亮,她却觉得不同往日的寒冷。她听着声音熟悉,可刹那间的大脑空白,让她竟然反应不过来那个人到底是谁。 微微咬唇,越过院墙,月光投射在她身上,她行走得似一只灵巧的猫,每一脚都极轻的刚刚压着草尖,流光顺着她的身形投射在她手里握着的匕首上,那一瞬间她看到了对面的人——居然是陆紫芊! 她静静的立着,披着一身月光,可神情却犹如走在悬崖峭壁边上,时时有粉身碎骨之嫌,陆子诺深深的吸气,她极少看到自己一向冷静自持的二姐露出这般表情。 似乎是一块突如其来的巨石拴在她身上,她便不由自主的沉了下去,那人显然也瞧见了陆子诺手里的匕首,不无苦涩的一笑:“怎么,还想杀我?” 陆子诺看着陆紫芊,也同样低头一笑,她没料到陆紫芊就在这守着,更没料到她似乎早就知道了她们的计划而不曾阻止。 “你以为你们能瞒得过谁?既是要私奔,还请喜婆弄什么仪式,嫌不够招摇吗?到时,我们要如何编造紫菱已死的故事?以后做事不要这般随意,没有完全把握就不要做。” 陆紫芊微微抬眼,看向陆子诺,子诺比她们所有人都勇敢,至少她做不到让陆紫菱毫不挣扎的入宫,也做不到为陆紫菱私奔铺路。可子诺比她们所有人都莽撞,不知道以后不在她身边了,还会惹出多少祸事? 陆紫芊将手落在陆子诺的肩上,一捏一抚,并不再多言,转身离去时轻飘飘落了句:“走了也好,现在,你就该专心帮你五姐的忙了。” 第二十一章、宫墙柳,繁华落处尽萧瑟(上) 第二十一章、宫墙柳,繁华落处尽萧瑟(上) 有了陆紫芊的默许,陆子诺竟一夜无眠,都在想如何才能让紫菱诈死,如何才能让紫荀逃脱,辗转反侧也想不出好方法,这时才明白二姐所说不错,她确实莽撞,徒有一腔热血是无用的,计划周密才是正道。 可偏偏计划赶不上变化,次日清晨,陆子诺刚刚有了睡意,翟仙便进来了:“邕王又来了,要即刻带你上京呢。” “什么?”陆子诺坐了起来,那日与慕容謜不欢而散后,一直忙着紫菱的事,早将与他之间的不快抛于脑后,今日因何而来,又为何要去盛京? 匆匆梳洗了一番,便去了前堂。 不曾想堂上不止慕容謜一人,还站着另外一人,毡帽下的脸显得有些阴沉,露出的下巴却是光洁的,配合他尖细的,阴阳难辨的嗓音,即便从前未见过,也知道面前的人是皇宫出来的內侍。 那內侍上下左右瞟了陆子诺一圈,客气地说:“咱家是来传信的,咸安公主殿下不日将下嫁鹤岩,临行前,殿下想见你,速与咱家进京吧。” 陆子诺看向慕容謜,他迎上她的目光,灿然一笑:“本是要在端午后才离京的,但墨翟可汗的母亲病重,鹤岩那边希望咸安尽早与墨翟完婚,离京的日子就定在了二十日,我们骑快马,应该赶得上送咸安一程。” 真是个多事的季节、告别的季节,陆子诺没有犹豫地点了头。 与父亲陆青麟告了别,这时,翟仙也收拾了个简单的行囊送来,陆子诺便和慕容謜出了门。 陆宅门口的下马石前栓了两匹神骏的马,而且长得一模一样,慕容謜走向前面那匹,陆子诺便走向后面这匹。 不曾想,刚翻身坐在鞍上,右脚还没来得及踩好马镫,便被甩了下来。 翟仙和慕容謜先后赶来,好在被甩在了草地上,并不算疼,只是姿势难看,让陆子诺颇为尴尬,脸一下就红了。 慕容謜忍住笑,拉了她起来:“我是去牵你的赤羽过来,你怎么去骑我的赤焰了。” 陆子诺噘着嘴,不想和他说话,慕容謜指尖用劲,挠了她的痒处。不想露出女儿态,虽然笑了,但目光愤怒。 翟仙忍了笑,将赤羽牵了过来,扶着陆子诺上了马,这赤羽脾性温顺,果然没让她再难堪。 慕容謜与陆子诺在前,一路无语,翟仙则是和慕容謜的贴身护卫宋轶在后,亦是无话。 其实,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家,她心里有点忐忑,却也兴奋,对前方未知的路,有着期待和想要去探知的勇气。 一路悠然驰过,身子渐渐有了汗意,陆子诺面上便不再紧绷,慕容謜又适时地递上水囊,两人便不再别扭。 “你送我的绢帕一直在我这里,我从不曾给安国公的。”慕容謜在知道了陆子诺恼他的根源后,连忙从怀里掏出绢帕,为自己辩驳:“而且,我请安公前往是让其与你父亲洽谈边贸事宜的,从而给你解围去的。因为,我想你当时一定会是当众宣布不想考取功名的。” “那还真是奇怪,安国公那里怎么会有同样的一块?”陆子诺心下一喜,但还是凝眉问道:“可有他人见过这帕子?” 思忖片刻,才说道:“只有阿纯见过。那夜我回房休息时,阿纯在我房里一直等着,手里就拿着这帕子。我当时穿着女装,便没随身带着。难道是阿纯也找过安公?可他们平素并未有来往啊?”慕容謜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模仿笔迹的能力如此强吗?算了,结果已经这样了,不计较了。”听了慕容謜的话,虽然心里还是有很多疑惑,陆子诺的心却莫名安静下来,他还是懂自己的,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日夜兼程,终是在第四日傍晚时分,进了盛京,而盛京正下着连绵细雨,一片温润潮湿。 骑在马上慢行,所见之处皆是繁华,历史的气息迎面而来,几乎让陆子诺一震。 自周武王时期,这座城池便是多朝的国都,始终伫立在原地,繁华着自己的繁华,度过了一千六百多个年头。在这一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里,朝代更替,人成枯骨,城门口的老树早已化成了春泥,可它繁华依旧。 行至宫门,慕容謜出示了令牌,又让陆子诺递上咸安的请柬,报上名讳。 原本以为会被安排在驿馆,怎曾想竟是直接进得这大明宫。 慕容謜看着惊呆了的陆子诺,笑得明朗:“今晚有送行宴,还好赶上了。” 下了马,两人结伴,款款而行,宫中长廊交错复杂,闲言碎语却挡不住。 “听闻咸安公主下嫁,陛下皆交由广陵郡王负责,倒还真是器重呢。”自拐角处走来两个小宫女,边走边说着话。 “当然要器重了,太孙呢!只是太子殿下的病越来越沉了。” “你说,万一……会不会有什么变化?通王最近可是勤得很呢,不过我最喜欢的可是邕王殿下,就是他不争这些。” “可别浑说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哎呀,这有什么的?我听娴姐姐说过,邕王殿下虽然聪明,知道独善其身,可惜,知道又怎样?虽然躲出了京城,还是有人会拉他下水。皇家的人从来最狠心,何况他那个母妃,啧。” “倒也是。” 陆子诺担忧地看向慕容謜,却发现他依旧神色如常,睫毛低垂,在灯火的照耀下投在脸上,拉的愈发纤长,感受到陆子诺看过的来目光抬眼,竟有些歉意的笑一笑。 这歉意看着苦涩,竟让素日里大大咧咧的陆子诺亦看得胸口一滞。 陆子诺表面上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可到底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子,知道慕容謜此刻的歉意是抱歉让她看到皇家间的刻薄,可是她早知有这样的刻薄在,只是真正看着慕容謜要一个人去面对这些时,还是不免心疼,两个人皆未及说话,便听着一句尖锐的女声: “放肆!” 第二十二章、宫墙柳,繁华落处尽萧瑟(下) 第二十二章、宫墙柳,繁华落处尽萧瑟(下) 来人转过拐角,慕容謜连忙又往后退了退,陆子诺看得真切,不由惊叹,此人气势极盛,亦生得美艳,保养得极好,着实看不出真实年纪,杏核眼、吊梢眉,长得明艳照人,可眼神中寒光逼人,一下就显得刁蛮阴毒了。 穿着几近正红颜色的服饰,头上珠钗累累,身后乌泱泱似的跟着一群人,一见便知身份不凡,果然那两个宫女慌不迭忙下跪求饶:“贵妃饶命,贵妃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乱说了。” 那女子却看也不看她们,只吩咐身侧宫人: “尔等目无宫规法度,来人,拖去掖庭局,各八十杖后贬入掖庭做工,以儆效尤!” “慢!” 慕容謜虽是踌躇,终是从拐角出,上前一步,从那个女人出现,他便有些僵硬,如今站在她面前反而缓吐一口气沉下心来,慕容謜余光瞥见陆子诺也随着他从拐角里出来,眉微皱,先向那女子一礼: “母妃安好。” 众所周知,慕容謜被戴宗带进宫后,便由元贵妃萧氏抚养,据说贵妃相貌极似昭德皇后,故得殊荣,赐封号为元。 昭德皇后王氏聪慧善断,即便是在现在,也是忠烈无双的女中豪杰。秘闻贤宗大行,皇帝继位之时,兆麟王逼宫,皇帝仓皇出逃后忘记带上传国玉玺,当时昭德皇后还是淑妃,偕同逃跑时便将玉玺系于衣带之上,在当时叛军作乱的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沉着,至少那层大气沉稳,便是面前这位元贵妃学不来的。 陆子诺亦随慕容謜行叩拜礼——她知道慕容謜为什么出来,那两个宫女八十杖以后哪还有什么掖庭做工的机会,估么就是直接筋骨皆断,一命呜呼,直接被拖去坟山了事。所以纵然慕容謜对见这个女人有些不情愿,他依旧从拐角走了出来,毕竟这坟场一般的皇宫还是能少沾染血腥就少沾染一些为好。 “謜儿,回来怎么也不来见我?”见有外人在,元贵妃笑得格外温柔,眼中的犀利瞬间不见,人又恢复了美艳。 “回母妃,我也是刚从贝州赶回。正想着先去看下咸安,就去问候您。”慕容謜缓缓地说。 “是该去看看咸安。”嘴上如是说,心中却难免酸涩,到底不是亲娘,见不见的都不打紧了吧。 元贵妃微微叹息,想当年,入宫的 时候是个妙龄少女,原本只是个宫女,一直平平淡淡的过,二十五那年就能被放出宫,谁想一朝选在君王侧,树敌不少,愿得一人心却不可能,虽也清楚,但心仍有不甘。 晋妃那年被原东宫的人暗害说是对先皇后不敬,失却腹中胎儿,从此再无生育能力,这原本已经是够惨,可那个亲昵唤她小字的夫君,却冷漠得像是一个陌生人,在那样的时刻将她软禁宫殿。 她这才明白,陛下所谓百般深情,其实也不过是就将她当成一个影子。 她复宠用了近一年的时间,后来圣宠不衰,是因为她终于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她宁愿当一个先皇后之下的影子,只求在后宫之中存活下去,也再不肯回到那门可罗雀时节,倚树数着落花过的一天又一天了。 后来慕容謜被陛下接入宫中,她立时便求了陛下,一开始也是打心眼的疼着他,后来却渐渐就成了争宠的工具,不是自己的孩子,利用起来就可以毫不心软。 最狠的是,慕容謜七岁时,高热,为了等陛下来,硬生生熬了三天,脸色惨白了又潮红,潮红后又是惨白,干裂的唇恍若无色,旁边跪着几个看不下去又不敢求情的小宫女,她手里攥着绢子,哭得比慕容謜还惨,想着自己这几年怎么就能狠心成这个样子。 但这份哀怨和自省也不过就那一日,后来的她依旧沉浸在荣华富贵里,计算着,计较着,一路晋级为贵妃,就更是觉得这般利用是对的,哀怨是最无用的。 这些年,慕容謜渐长,她用之争宠的念头不能尽数如愿,至于慕容謜受过的伤,她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了利用价值,也是全然不在乎了。 可近来,太子病入膏肓,机会再次出现在眼前,这母子关系还是要好好修补的,保不齐,慕容謜就有成为九五之尊的那一天。 陆子诺对宫里的事一无所知,只是跪的离元贵妃近,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假。 “母妃,”慕容謜张口,他的声线沉稳,陆子诺却听得出,里面不仅有生疏,更有压抑的隐隐怒气:“这两个宫女想是才入宫不久,还不懂规矩,且年纪小,恐受不得如此重刑,还请母妃从轻发落。” 元贵妃一挑眉,该是给邕王一个好名声,于是说:“罢了,既然謜儿说情,就不重罚了,但小惩大诫还是要的。割舌入掖庭做工。” 慕容謜还欲求情,元贵妃有些不耐,精致的下巴一扬:“我奉命协理六宫,自然是要张弛有度,绝对公允,謜儿就不要再插手后宫之事了。”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可落在两个人心里,各是不同。后宫中人不准涉前朝事,同样的,前朝也不准管涉后宫,慕容謜再有心,到底身涉前朝,低了低眉,眼瞧着就要强辩,旁边却传来一阵鼓掌。 “好一个绝对公允。” 低沉的声线徐徐传来,陆子诺只听着声音,便有些头皮发麻。这是慕容纯,自从知道只有他看了自己写给慕容謜的绢帕后,便对其有些微词,本想着此次上京,能避就避,可还是避无可避。 陆子诺保持着跪礼并没有动,膝盖隐隐的发痛,可一点儿也不想抬头,她看着那角绣着团龙密纹的衣角越来越近,感觉到那目光笼着她,心里一阵又一阵的有些害怕。 如果说慕容謜是温暖的活泉水,时时刻刻皆想着为人带来零星半点的温度,那么慕容纯就是冬日里的冰锥,要么是粘下一块皮肉,要么就是敬而远之。 第二十三章、祸事起,皇宫无日不风波(上) 第二十三章、祸事起,皇宫无日不风波(上) 两人各有所思,皆没有注意到元贵妃看到慕容纯时的目光一跳,当年慕容謜高热昏迷,是慕容纯闯进她的寝宫,抱了慕容謜出去,她当时吓了一跳,却也知道慕容纯闯宫也有风险,两人达成了协议,谁也不许将这桩旧事说出去。 慕容纯不想说,是因为当时的他还是个别别扭扭的少年,这些事不想让祖父和慕容謜知道;可每每元贵妃见了慕容纯,却又皆觉得心虚,因为当年的那个少年用一双黑嗔发亮的眼,一眼便看透了她的龌龊心思。 “杖责、割舌!招招致命,难道这就是公允?”慕容纯摆手免了陆子诺的礼,陆子诺却依旧没有抬头,膝盖处有些麻木,让她无法起身,而慕容謜此刻也不好过来搀扶她,只能垂着头静静听着: “宫女也是人,也有父母家人,因为说错了一句话便要死,这便是你的公允?”慕容纯步步紧逼,看进元贵妃的眼里,“还是说,你不过是想杀鸡儆猴,提一提你贵妃娘娘的威望。” “广陵郡王,吾到底是你长辈。”元贵妃被慕容纯逼迫的无话可说,一时语塞,冷笑一声,抬出长辈威仪,谁料却看到了慕容纯轻蔑的笑。 “我的长辈是先皇后王氏。” 这一句说得极重,元贵妃刹那变了脸色,连慕容謜与陆子诺也吃惊的抬起头,他们不约而同的在慕容纯脸上看出了隐隐积攒的怒火,他今日心情看起来极差,陆子诺不明白,今晚有咸安公主的宴会,慕容纯又发什么神经。 元贵妃拂袖而去,那两个小宫女也被慕容纯退下,他站在陆子诺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少年,一面揉了揉眉心。 才一月未见,陆子诺似是比之前有了几分不同,似是石中玉,渐渐被打磨出了原有的形状。 慕容纯之前便对这个胆大细心的少年印象不错,眼瞧着人用小狐狸似的目光看着他,烦郁的心情竟也稍稍缓解,他缓缓吐一口气,将手伸向陆子诺。 “起来吧。” 陆子诺看着人伸出手来,指尖一颤。 慕容纯棱角分明,他原本就要比慕容謜年长,这一回到宫中,又恢复了威严之气,相比之下就多上几分男子气概。 他只是这样伸出手,脸上是客气而微薄的笑意,逆光站着,便显得这点微薄的笑意也有了几分温柔。 陆子诺到底是不甘心被人牵引,豁的起身,全然无视伸过来的手。 慕容謜瞧出陆子诺那一瞬的异样,倒也没多想,只觉得大概是因为陆子诺还恼着慕容纯,刚要开口说话,却被慕容纯截断: “邕王殿下,我可否单独请教陆子诺几个问题?” 陆子诺瞬间花容失色,求救的看向慕容謜,慕容謜却在心里无奈的叹口气,慕容謜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他才刚往前踏了一步,便见慕容纯清冷的目光扫过来,只能点头,在陆子诺有些绝望的眼光里先行离去。 在慕容謜转过拐角的一瞬间,陆子诺便感觉到自己飞了起来,慕容纯一手像提着小鸡仔一样拎着陆子诺,行时似一道黑旋风,陆子诺看着慕容纯黑着脸的样子,刚要出口的叫唤也咽了回去。 陆子诺虽然会用轻功,却没有慕容纯使用的游刃有余,况且谁敢在皇宫里随随便便乱用轻功,万一被千牛卫发现以为是行刺,可不是直接成了刺猬?一路晃过亭台楼阁曲曲折折,待她回神,已是停至另一宫殿门前。 殿上自悬牌匾,上书明义,陆子诺四处瞧瞧,却细心的发现门前的千牛卫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种扭曲的淡定,与慕容纯脸上的表情相映成趣,显得十分好笑,她挑一挑眉毛,将目光投向慕容纯,等他开口: “咸安不见了。” 瞬间,陆子诺就理解了千牛卫脸上扭曲的淡定,她僵硬的扭转脖子,侧眸看向慕容纯,这才发现慕容纯的眼中也同样是一片焦虑,他们彼此自然是明白对方的心思。 咸安公主下嫁,鹤岩使者前来接亲,墨翟大汗为示尊敬亦是亲自前来,同来的还有鹤岩重兵,后列边境。 如果接不到人,一场祸事无可避免,咸安是唯一合适的人选,现在连找个替补都来不及。听闻鹤岩民风彪悍,比起讲理,更喜欢用武力与实力解决问题。 陆子诺有点儿破罐子破摔似的平静,差点就对人说,要么我去。可她一闭眼,眼前却是闪过慕容謜温柔的笑意,那么温柔,却又那么寂寞。 这个闪念让陆子诺的心猛地一跳,连忙低了眉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片刻之后,眼底恢复了暂且的清明,这让慕容纯多少有些诧异,轻声说道: “这里一直有千牛卫把守,公主殿下不曾出过大殿的门,更是没有离开宫苑,可就是遍寻不得,而且这明义殿绝无密道之类的暗处。” 陆子诺敏锐的抓住了不曾出门四个字,盛京自古以来皆为都城,听闻宫中确有阁内自含密道的屋子,不过听慕容纯的意思,咸安公主所居住的宫室并没有密道,人怎么会就不见了呢?如果没有出殿阁,那就一定是在别人想不到的地方,是恶意还是玩笑? 慕容纯眉宇间有几分焦躁,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对面前人的放心与信任,好似与生俱来似的,其实人都说爱一个人很难,可比爱更难的事却是相信一个人,人心难测,信任一个人就几乎等同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托在人手里,就比如现下,如果这件事传出必定是皇家丑闻,可他却能告诉陆子诺。 这对于慕容纯来说,是一件很难相信的事,天家皇子,哪个不是波涛暗涌里面过来的,疑心极重,可对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少年,他却能选择相信。 而陆子诺的心思也是转了几转,眉头不禁紧蹙,当初咸安不肯嫁是因为自己想不通,而今有人不想她嫁,便是置黎民百姓而不顾,只为一己私利了。 第二十四章、祸事起,皇宫无日不风波(下) 第二十四章、祸事起,皇宫无日不风波(下) “今日可有什么人来过?”陆子诺微凝了眉,急声问道。 “除了尚食局的四个女官来过,再无她人。”千牛卫回道:“公主是在午歇后不见的,同时不见的,还有公主的侍女思齐。当时寝殿内只有她二人,其她宫人都在殿外候着。申时,要伺候公主梳洗时,才发现公主不见了,整个宫苑都已翻遍了。” “侍女思齐?” “十三岁一进宫就在咸安身边,那年咸安才三岁,十年间,咸安最信她,也只信她。” “怎么翻的?所有柜子、箱笼都翻了吗?”既然思齐没有可怀疑的,陆子诺继续问。 “都翻过了。” “房梁上、屋顶上可都有看过?”陆子诺突然想起说书先生曾说过的各种奇案,越想越心惊,连忙问。 话音未落,慕容謜令千牛卫上到殿顶,自己则是冲进寝宫,立即上了房梁,果见咸安和思齐在窄窄的梁子上侧身酣睡,他连忙上前,将其抱了了下来。而这一下惊醒了旁边梁上的思齐,她啊的一声,身子就跌落下梁。 来不及搭救,人已落地,一汪血红渐渐漾开。 几个胆小的宫女,已经发出尖叫,而陆子诺却是睁大了眼睛,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到一双温暖的手附上她的眼睫和后背:“别怕!” 竟是慕容謜来了,这个声音让陆子诺终是呼出一口气,而咸安被尖叫声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寝宫中的一众人。 对上咸安的目光,陆子诺苦涩地笑了下,慕容纯挥退了其她人,疑惑地看着陆子诺。 陆子诺深吸口气说道:“我在贝州的茶楼上经常听说书先生的话本,有一人最善讲天下奇案,其中一个案子就是有人被断为自杀,但县令大人经过多方探查判定是他杀。作案手法极其高明,就是将受害人迷晕,放置超过三丈的高处边沿,待受害人惊醒或是翻身,自然就会跌落在地,毫无生还机会,且查案的人大多做自杀处理,作案之人便可逍遥法外。” “竟还有这等手段。”慕容纯倒抽口凉气,思及刚才,如若不是发现的及时,真是后怕。 彻底清醒了的咸安则是吓得发抖:“到底是谁这么狠毒?思齐,我的思齐……” 晚上还有宴会,这让咸安怎么去呢?慕容纯有些焦急,陆子诺感觉到了,看了眼他,也看向咸安。 慕容謜走过去揽住咸安的肩,轻声问道:“你怕了吗?” “我……”咸安哭了出来。 “我很害怕,想公主殿下也和我一样。”陆子诺却在旁回答,继而深吸了口气,又看向慕容纯:“殿下也一定是怕的,但我想问殿下,如果你感到害怕,你首先要做的是什么?” “即使害怕,也要主动出击。” “但如果不知道对手是谁呢?” “引蛇出洞,伺机反击。” “咸安,你也可以做到的。而且,以当下之形式,也许只有离开了大晟,才会安全。”慕容謜温暖却坚定地说。 “真的吗?”咸安问。 “咸安,是真是假,都需要你自己去验证。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管怎么害怕,也要去面对,拿出你大晟皇朝独一无二的公主的勇气,勇敢前行。”慕容纯说道。 咸安不自觉地看向陆子诺,陆子诺咬了下嘴唇,方说:“此计不成,那么今晚的宴会也一定不太平,也许,还有更恶毒的手段。所以,这次,我不会拿什么责任之说强加于殿下,我只想请殿下想想思齐。听说她从进宫起就在您的身边,十年的陪伴,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不管明日,殿下是否要踏上鹤岩的马车,今晚,您该为思齐勇敢一战。” “我知道了,晚宴就要开始了吧,我该梳妆了。” 陆子诺跟在慕容謜和慕容纯的身后走了出来,宫人们则进了寝宫。 慕容纯加派了千牛卫,与慕容謜和陆子诺站在殿前等候。 陆子诺看向夕阳落日,慕容謜与慕容纯则是看着这个感性的少年。 傍晚的云霞将这九重宫阙映照得格外美丽,可这美丽之下呢? 出了咸安的宫苑,陆子诺便被司礼內侍请去沐浴更衣。 慕容謜不禁有些担忧,转念,还是任陆子诺随內侍去了,回头看向慕容纯,他正对着陆子诺的背影露出疑惑的表情。 “到底是谁这般丧心病狂?”慕容謜连忙转移他的注意力。 “应是因我主管这场和亲的仪式。” 其他无须多言了,如果咸安自杀拒婚,他这太孙就做到头了。 这时,宋哲来报:“刚才那两个小宫女说是清思殿的大宫女思娴叫她们在哪个时间、地点说的那番话。但去了清思殿,却找不到思娴,那个思娴是思齐的孪生姐姐。” 慕容纯皱紧了眉,这一连串的事件竟是环环相扣的,保不齐晚宴上还有后手。 当陆子诺入得麟德殿,出乎意料的是,她与慕容謜虽然一个位列臣子席,一个需坐皇子处,两人的位子却离得十分近。 慕容謜正坐在皇子席间,右手边靠近大殿的地方是他的父亲——太子,而右后侧太子家眷才是他的嫡母与长兄——慕容纯。一一看过去,尽力维持多年来相处时的淡然,以试图抹平存在于身份上的尴尬。他瞥见父亲似乎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却最终在纠结于该唤他一声謜儿还是邕王而最终选择持续沉默着。 他记得小时候,被皇祖父看中,被元贵妃名下收养,一跃成为最受喜爱的皇七子。宫里的日子如履薄冰,不喜欢他的人明暗都有,他压根防不胜防,可几年下来最让他动容难过的,依旧还是他与父亲的关系愈来愈淡薄。慕容謜沉浸在自己难言的心事里,没有注意到陆子诺望过来的目光。 陆子诺虽然有幸被邀请出席宫宴,可终究是一介草民,在这宏伟大殿之上,只有蝼蚁之感。看向慕容謜,可他还不知道神游去了哪,只将眼光乱转,正撞进微冷的视线里。 第二十五章、计连环,步步惊心无退路 第二十五章、计连环,步步惊心无退路 慕容纯看着陆子诺,并不为被人对上眼神而变动原本的表情,依旧是冷冰冰的,没有半点笑意,好似并不为陆子诺方才找到咸安有什么感激,不喜欢也不讨厌,只是天生的皇者气概让人觉得一眼扫过去就少了半条命似的。 慕容纯向着她微微点头,陆子诺想起安国公的举荐,致使她与众姐妹都将踏上未知的路,心中难免气愤,回瞪了一眼。看到慕容纯明显一愣别过眼,便觉心情愉悦了些。 仪式正式开始,大晟的最高统治者——皇帝立于大殿之上,玄色冕服加身,冕而前旈,玉串挡住天子的神色,略缓和了他原本严肃的神色,生出些极具距离感的高贵。 没人知道这个年近五旬老人心里的无奈与苍凉,他即位之时,大晟皇朝经过薛林之乱已然国力衰弱,边境不宁,大晟帝国一度陷入困境。 鹤岩可汗此次提出和亲,他本是不想应允的,但他也深知,大晟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太平盛世,即便身为帝王,也不得不做出些妥协。 作为帝国的皇帝,他向来更关心自己未来的继承人,而这个女儿,却在不知不觉间生根发芽,成长为一株柔软却坚韧的藤蔓。他一直都没有回头看向自己年幼的女儿,这是他第八个女儿,甚至他都不再记得她母妃的模样。然而为了大晟百姓的安定,他才想起自己的小女儿也到了要为帝国牺牲的年纪了。老人已然渐渐衰弱,却在众人或崇敬或期盼的目光里,尽力挺直脊背。 咸安公主立于皇帝身后右侧,此刻明眸平视前方,双刀髻上别着金玉流苏步摇,额前以白玉刻成的流苏遮挡,层叠夺目。正红锦缎吉服,袖口宽大花纹繁复,长以及地的裙摆处以细密金线织就凤凰图纹,又勾祥云纹饰,象征大晟公主的尊贵地位。 目之所及尽是人,让她有点害怕,她在这个水晶塔中生活了十四年,真在外面走一圈,才明白从前的她天真得可笑。而正是因为明白,才为她的决定注入了勇气,这勇气不是逃避或是忘记恐惧,而是赐予她在恐惧中仍能不忘初心,继续前进的力量。 还有——陆子诺。 她别眸看向那个文弱书生,看着他无论何时都含笑的神色,也微微弯着唇,在心里默念一声多谢。 短短的一个月,那个当初娇俏又任性,几乎想要通过逃跑来解决问题的小姑娘,已然成为大晟深宫中的一盏星光。虽然前路多艰,她也要走下去。就好像现在,虽然不知黑暗中的邪恶力量正在怎样的蠢蠢欲动,但她也会笑若春花地在这里摇曳生姿,为了思齐。 在贝州时,就知道陆子诺是懂她的,许是两人同年同月的生日缘故,如果不是这场和亲,也许…… 鹤岩的墨翟可汗已进了丹凤门,鼓乐齐鸣,一场夜宴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直到各种表演都即将结束了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异动,但陆子诺知道,此刻才是最危险的时候。 “咚!”巨大的声响过后,夜空中绽放出绚烂的烟花。众人皆仰望,晚宴终是进入了最后的高潮。 站在人群中,身量不高的陆子诺懒得伸长脖子,踮起脚去看,只是清冷的环视四周,毕竟这里难得一来。 侧身观望的时候,眼角余光却瞥见一点青芒闪过,似是向着慕容謜而去,此时众人皆在注视着墨翟可汗一行人的辞别,无人注意,陆子诺一双眼微眯,好似天地之间人影虚化,就那一点青光向着前面而去。 那青芒破空而来,在微黄的灯光下散出晦暗不明的光芒,一点青黑极是明显,一见便知是有毒。青芒仿若一点流星,灿烂滑过上空。那么近的距离,再叫小心已然来不及,正下意识地想去挡,却只见另一微茫闪到,击落了这一毒镖。 “叮”的一微响,瞬间淹没在巨大的声响中,随着烟花消散,最终归于平静。 环顾四周,竟看不到任何异样,陆子诺却感到心惊肉跳。再回眸,正对上慕容纯的清冷,他微微点头,举起酒杯,陆子诺也只好举起酒杯,遥遥相对,一饮而尽。 曲终人散时,陆子诺还在茫然,这些都是她从不曾经历的,虽然能够想见波涛暗涌,但真正看到的感受毕竟是不一样的。 慕容謜走过来说:“去我的府上吧,翟仙已经去了,明早,我们还要给咸安送行。” 陆子诺摇头,她甚至怀疑这趟自己来错了,皇家的秘密知道多了,能有什么好下场。可偌大的京城,又能去哪儿呢? 见着她沉默,慕容謜自是明白她的纠结,于是说:“听闻,墨翟可汗入京的路上,也曾遭袭。” 倒抽一口凉气,陆子诺更有些懊悔,何必当初拿什么责任大义说服咸安,这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吗? “走吧。”慕容謜只是暖暖地看着她,陆子诺无话可说,只得跟随,是啊,事已至此,还能怎样? 此时的盛京,已经宵禁,从宫里出来,一溜马车皆在等人,每辆车上都有着特殊的风灯,想来是种标志吧。 驾车的是宋轶,旁边还坐着个穿斗篷的男人,慕容謜跳上了马车,回身向陆子诺伸出了手,这一动作让宋轶和那男人皆是一愣,但并未出声。 陆子诺上了车,宋轶便驾了车离开了宫门口。 没过多久,位于宣阳坊的邕王府便到了,陆子诺随着慕容謜下了车,这个府邸中规中矩,倒是院墙边那些凋零了的藤蔓让人还有些希翼,至少春天时,景致会有不同。 进了王府,翟仙便迎了上来,慕容謜则说:“早些歇息。” 陆子诺点了头,便欲随翟仙去早已安排好的院落,可偏偏一回头,看清了斗篷男人的侧脸,于是说:“现在抽身恐是难了,不如一起。” “也好。”慕容謜有些无奈地应了。 三人一同进了书房,翟仙和宋轶就守在门口。 一进门,慕容纯便脱去斗篷,看向陆子诺:“为何瞪我?” 第二十六章、苦肉计,人已入局难抽身(上) 第二十六章、苦肉计,人已入局难抽身(上) “啊?”陆子诺楞了一下,想起刚进麟德殿时的那一瞪,不禁一笑:“凭你非拉我下水这事,还不该瞪吗?” “抱歉!得知你的才华却不愿为朝廷效力,觉得很是可惜,更是因为京城已无人可信,情非得已,才临了那方帕子,但令姐之事并不在预料之中。”慕容纯也不遮掩,简单直接地道歉让陆子诺再说不出怨言。 “晚宴之事,并非他人所为,该是你们策划的吧,目的为何?”陆子诺只得问出。 “原本是有刺客的,但宋轶先出了手,便搅乱了刺客的计划,逼得他露出了马脚,只是可惜,刺客已服毒自尽。”慕容纯微微一叹:“不过还是有些端倪的,先不说这些了,明天该是他们的最后一搏,我们要全力以赴。” 慕容謜有些担忧地看向陆子诺:“明日,你只需跟着我便是。” “只怕不行。”慕容纯摇头:“我须你男扮女装,护送咸安出城。” “不行!”慕容謜和陆子诺异口同声反对。 “只你的身量,假扮起来不被怀疑。”慕容纯直视着陆子诺,直到她无奈点了头。 说完整体的计划,慕容纯满意地走了,慕容謜长长的叹了口气:“对不起,子诺。” “错不在你,放心吧,但我也不会任人摆布。”陆子诺笑着转身。 清晨,雨后的骄阳照在高危的宫墙上,盛装下的丹凤门阙楼和城墙自有不同寻常的风韵,泥黄色的三重阙楼和城墙被细雨洗濯一新,五道厚重的朱漆宫门缓缓开启,迎接咸安的命运将是如何? 庞大的送亲队伍就集结在丹凤门前,陆子诺从没想过,自己可以这样光明正大的穿着女装站于人前,竟有些不自在。 慕容謜看着陆子诺的眼光颇为担忧,她女装的样子,他见过两次,第一次极其混乱,而第二次在黑夜里,却也犹如有明灯指引,或是她就是夜空中最闪亮的星。而此刻,她站在盛装的咸安身旁,竟如一抹朝霞,毫不逊色。 慕容纯则是眸中闪过惊艳,便忙于自己的职守。 在咸安与皇帝说完:“国方多事,死不恨。”后,浩荡的队伍开始踏上未知的征程,缓慢而凝重。 宽阔的盛京街道两侧,挤满了百姓,其实说来,和亲的场景,已是多年未见了,故而人声鼎沸。 不知是防范做得周全还是如何,这一路竟平安无事。出了盛京城,陆子诺的任务就完成了。 咸安红了眼:“就此别过,各自平安。” 一向豁达善辩的陆子诺却无言以对,任何话语都显得那么苍白,只得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这里是你喜爱的紫蔷薇花种,听闻其最是坚强耐活,到了鹤岩,你不妨种种看。” “谢谢!”咸安接过锦囊,握着陆子诺的手,郑重地顿了一下。 望着渐渐远去的车马,已换回男装的陆子诺颇为悲愤地摇摇头:“北路古来难,年光独认寒。朔云侵鬓起,边月向眉残。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 “子诺好气魄,只是我不明白,你有这凌云志,为何还不想考取功名呢?”慕容纯掀起马车的车帘,露出一抹略显疲惫的笑意。 同车的慕容謜伸出了手,欲拉其上车。 陆子诺本不想回答,却闻几点破空之声忽然而至,下意识的就挡了过去,眼底一花,不知栽倒在谁的怀里,那怀抱一僵,下意识的想将他抖落在地,却到底没动。 “噗嗤,”暗器扎入血肉的声音骤然响起,再咯吱一声,大抵是投掷暗器那人力量极大,竟出了磨骨的声音。陆子诺一颤,竟不觉得十分疼痛,左肩麻酥酥的,好像爬过成群的蚂蚁,她想抬手却发现那种麻木感从左肩一直蔓延到指尖,而后便有些眩晕。 暗器有毒,却又不是见血封喉,陆子诺有点迷茫,眼前却是恍惚着化成一片光影,在那一瞬间陆子诺脑海中充斥着各种奇怪的想法,但她最想的还是告诉慕容謜一声:“要小心,千万别让旁人治她的伤。”可到底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便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陆子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她下意识的去摸衣裳,发现只有左肩的地方被剪开,便放心的松一口气,还是有点晕晕的,看着帐幔是极清冷的蓝灰色,还恍惚的想自己家里不是这个样子的。 一侧头才发现慕容謜在她身侧,见着她醒来便迎上来道: “放心,你在我这儿。” 大概是知道她没什么大碍,慕容謜脸上有着微微安抚式的笑意,眉头却锁着,眼里似是笼罩着深深的一层烟雾。她张张嘴,想问的问题太多,争先恐后的涌到嘴边,却最终没有开口。 “子诺,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慕容謜开口,他逆光而立,光源将他原本严正以待的神情打磨的柔和。“你为广陵郡王挡暗器,让他十分感动,所以他决定稍后来接你去东宫养伤。” 他话还没说完,却看到陆子诺像鸵鸟一样将头埋在被子里,一个人不知道碎碎念些什么,他凑近去听,却不由得笑出声来。 “啊啊啊!我不是为你挡的吗?他自作多情什么?” 慕容謜看着她此刻的样子,就像一只毫无反抗力却不放弃炸毛的小猫,让人看了愈发的想要欺负她,一挑眉,有些恶趣味的笑了:“由于你的英勇,陛下也打算亲自嘉奖你。” 他这话说的笑意十足,按照平日里陆子诺的聪慧,自然是能分辨得出来是假。可目前她的智商早已不知道神游去了何处,所以条件反射的一个翻身,慕容謜正要伸手去将她与被子分离,她这样一转,他的手指自然而然的蹭过脸颊,划过她柔软的唇。 两人一时都愣住了,直到陆子诺反应过来被压着的伤口疼痛,才嘤一声又倒进锦被里,还不忘了回头,一双大眼睛眨呀眨,分明就是在问你是骗我的是吧,骗我的是吧是吧。 第二十七章、苦肉计,人已入局难抽身(下) 第二十七章、苦肉计,人已入局难抽身(下) “陛下要见你,当然是骗你的。”慕容謜收起了笑容:“但是阿纯真的要接你去他那里养伤,东宫最为安全。” “骗人。” “是真的。”慕容纯正撩开葱翠的竹帘进屋,将沾了雨水的外袍脱了直接放在了床上:“外面下着雨,你披着这袍子,便随我去东宫吧。” 他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甚至有点自我不觉得的嫌恶,冷眼看着慕容謜将陆子诺裹成个粽子。 “已是夏日,裹成这个样子,不宜伤口愈合吧?” “刚才的疾风骤雨,我怕她受了风。”慕容謜浅浅笑着,却并不帮陆子诺将毯子解开。 “不去!”陆子诺有些恼怒。 “子诺,我明日就要回贝州了,你有伤还走不了,到东宫养伤,我才放心。” “皇城之中,哪里是安全的?” “此话不错,我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所以,东宫也不安全。”慕容纯坐了下来,直视着陆子诺,眸光清冽。 “刺客抓住了吗?”陆子诺低了头,怎么也该表示一下关心,虽然受伤的是他。 “抓住了,可我不想声张,也不欲明里追查。” “为什么?”陆子诺一惊。 “三年前,我追查过,却令一代贤相刘晏遭奸人陷垢,被陛下赐死。如今是我自己被陷害,怎么做都是错吧。”慕容纯的脸上浮现起哀戚。 贤相刘晏之事,陆子诺是知道的,当时大晟万千百姓为其请命,盛况空前,只可惜,仍是没能打动皇帝,一杯毒酒,还是令其含冤而死。 对于刘晏,陆子诺的父亲陆青麟是盛赞过的,所以她知道刘晏的种种功绩。 曾长达8年的薛林之乱,使大晟王朝千疮百孔,当时的经济十分萧条,财政极为困难,是刘晏采取一系列有效措施,历经三朝,才使帝国的财政逐步好转。 他改革漕运:疏浚河道,实施南粮北调的计划,漕运改革后,免除了南方人民一项旷日持久的而又十分艰辛的劳役。江淮的粮食因此源源不断地输送到盛京,解决了粮荒还有所储备。 他改革盐政:大力削减了盐监、盐场等盐务机构,又调整了食盐专卖制度,改官收、官运、官销为官收、商运、商销、统一征收盐税,此政使大批盐吏被精简,盐价下跌,万民称颂,税收也缴增。帝国所收取的盐利,占总财政收入的一半。 他改革粮价:半年收粮存入平仓,以免谷贱伤农,当荒年、青黄不接粮价上涨时,开平仓以平粮价,百姓受益、国家获利。在商业中建立驿站信息,使“四方货殖低昂及它利害,虽甚远,不数日即至。” 他还推行常平法:进行了财政体制改革,建立了经济情报网。在诸道置设巡院官,选择勤廉干练的士人作知院官,管理诸巡院,诸巡院收集本道各州县雨雪多少、庄稼好坏的情况。他用“丰则贵取,饥则贱与”的办法,防止了谷贱伤农、水旱民散。同时又多购谷物菽粟运往歉收地区,贱价出售,换取农民的土产杂物转卖丰处,这样既救了灾,又不损国用,还刺激了生产。 他的“以养民为先”的财政方针让大晟国力恢复得很快,也很是深得民心。 这样的一代贤臣,却偏偏被安了谋反的罪名。身在贝州时,陆子诺就知这不正常,而今才知,竟是如此龌龊。 胸口憋闷得难受,陆子诺却真的不愿随其进入东宫,于是说:“这点儿伤并无大碍,我搬去弘福寺便可,就不劳您照顾了。” “不可以。”慕容纯的面上又冷了,在陆子诺发问之前继续用四个字堵住了她的问题:“人言可畏。” 人言可畏,陆子诺只将四个字念一遍便知道了慕容纯的意思,陆子诺有无受大伤并不重要,但在别人看来是她为慕容纯挡住暗器,于情于理都应好生照料,怕的是堵不住有心人的嘴。 慕容謜也说:“这里你人生地不熟,我真的无法放心的。” “那好吧,不过,我帮你挡了暗箭,你要怎么谢我?”陆子诺可不想和慕容纯走得太近。 果然,慕容纯眸中闪过一丝蔑视,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说:“看来你为我挡箭,是出苦肉计了?即便如此,你有什么要求说便是,只是不入国子学之事就别想了。” “哼!我三姐和五姐不欲进宫,人是被你牵连的,自然由你解决。三姐已经走了,现在最紧要的是五姐。”陆子诺气得攥紧了被角,他倒是明白。 为慕容纯挡箭,真真的是她陆子诺眼花了,以为是为慕容謜挡的,但既然已经伤了,就得和他讲讲条件了,况且二姐说了,让她思虑周全紫菱和紫荀的事。这个周全,她还做不到,但慕容纯应该可以。 “这个不难,我自会处理。”慕容纯听到陆子诺的要求,心下一宽,随之一暗,她太关心自己的家人了,日后是否会被拖累? “那就先谢谢了,但为何非要我去国子学。”陆子诺还真就不明白了。 “成为我的眼!” 慕容纯的话惊得陆子诺呛了一下,狂咳不止,半响忍了咳才说:“真是受宠若惊,只是我这眼神不太好。” 慕容謜忍着笑,拉了陆子诺的胳膊:“起来吧,我让人服侍你更衣。” “可我饿了,我还没吃过你府上的饭呢。”陆子诺嘟着嘴,徒劳地反抗着。 “东宫的饭更好吃,别想着推脱了,现在京城人都知道,陆氏六郎是广陵郡王的客卿。我在外间等你。”慕容纯起身,不冷不淡地说着,便往外走去。 陆子诺皱紧了眉,不想任人摆布,却偏偏抽不了身了,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披着慕容纯的外袍,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材质的,雨水竟渗不进来,皆如滚珠般落了下去。 走出邕王府的正门,一辆车驾在门口候着,陆子诺上了车便闭上眼睛,不想与慕容纯说话。 待马车停下时,东宫便到了,撩开车帘,天空竟已大晴,一霓一虹横跨于湛蓝的天上,甚是壮美,陆子诺看得呆了,慕容纯长出一口气,但愿每次坎坷皆可如雨过天晴这般。 第二十八章、光阴苒,谁家少年独惆怅(上) 第二十八章、光阴苒,谁家少年独惆怅(上) 天色刚蒙蒙亮的时候,陆子诺因为口渴便醒转过来,烛火将灭,尽力摇曳着最后一点温暖的烛光,她起身倒水,却发现外间的灯已然点亮,以为是翟仙还没睡,便赤着脚走了出去。 外间端坐的竟是慕容纯,不过刚刚卯时,已然梳洗毕,捧卷苦读,他神情专注,低着眼,长睫微微垂下,经由烛火拉长似两只小扇子,铺在白皙的皮肤上。烛火被灯罩笼着,如他的人一般,失却了原有有些刺眼的亮,而变得清冷与绝世。 想起昨日赖在邕王府吃晚饭时,慕容謜和自己所说的话,陆子诺的目光变得悲悯起来,而慕容纯其实也没在看书,亦是在回忆昨日的情景。 刺客还是被带到了皇帝面前,出乎意料的,却是那刺客说他刺错了人,辜负了主人厚望,刺客看向慕容纯时微含决然与诡笑的眼神。 他的心猛地一沉,只见服侍陛下多年的高內侍从旁呈上一张薄纸,陛下也仅是略扫一眼。看都不用看,慕容纯便知道这是刺客招供的何时与主人见面,都曾有过什么计划,他司空见惯,却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也会载到这事儿上。 当那个刺客吞下藏在齿后的毒药,奋力向他的方向爬过来的时候,他已然快速的打好了腹稿。刺客的鲜血一路蜿蜒在大殿之上,经由鲜血的浸染,大红丝线掺金织成的地毯似乎愈发的殷红,那红色似是烈性的毒药,在他脑海中炸开,反复翻腾着。 当皇帝叫他过去的时候,他只是屈膝跪下,大殿里似乎太过安静了,安静得让他有些心慌。 慕容纯一向都是从容不迫的样子,可他忘了上位的那人,自少年历经薛林之乱,登基后,看过许多尔虞我诈、血腥厮杀,最终大权在握,方才席间老人式的软弱似乎只是条件反射性的自我保护,他此刻微微笑看着自己这个长孙,似乎慈祥温和,又似乎陌生审视。 “朕只想问你一句话。”见慕容纯始终不言,他似乎满意的笑了笑,老內侍将那薄薄的一张纸递与慕容纯,便退下了,作为一个宫廷中的老人,他对皇家家事从来避之不及。 慕容纯看着手里的一张纸,指尖微凉,有一点颤抖,这上面竟将他平日里的行踪摸的清清楚楚。 陛下只是微顿,方才送亲大典上冕冠未去,此刻冕旒长垂,玉藻每一颗都打磨的圆润,教人难以想象它们初从石中采出的样子,他透过流珠去看渐渐成长的少年,忽而一笑,眼神却也在这一瞬如两把利剑直射而出,带着清晰可见的了然。 “你有多相信你身边的人?” 相信这两个字,是很奇怪的,可以很牢固,却也会很脆弱。慕容纯没有想到皇祖父会问这样的问题,初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再细想时这一句话却让他恍然大悟,思绪向着两人看不见的方向延伸。 慕容纯思绪旋转飞快,有人要陷害他,那又是从谁那儿得到他几时去哪儿的消息呢,肯定是他身边的人,可那人又是谁。他来来回回想着,他能信得过的人,几乎每一人都是跟随在他身边有些日子的老人了,他此刻一一回想,似乎能回忆起他们眼神中闪动的神色,那是他无可辩驳的忠诚,那么,是谁。 尽管慕容纯心思百转,可也仅仅是面色略显苍白,纤长的睫毛极有优势的挡住了他眼中的情绪,可藏在宽袖里的手却握成拳,骨节分明且因用力而泛白。 他谁都不愿意去怀疑,可事实摆在他眼前,他又觉得人人都有疑窦,慕容纯蹙眉,有些微不可见的懊恼。曾经的信任就此崩盘…… 陛下却依旧沉默着,他高高坐在雕龙木椅上,右手抚摸扶手处雕出的一条金龙,他不知道摩挲了多少遍了,尽管眼睛因渐渐年迈而有些花,可他却能想象出着雕龙的模样,正如他能轻而易举的想象慕容纯的表情。 微微有一点懊恼的诚恐,却又不肯轻易显露的纠结,陛下突然无声的笑了,带着点年迈老人式的调皮。 这些年他渐渐老了,虽立长子慕容诵为太子,可慕容诵的身体太弱了,病弱之人自然性子也是绵软的。可大晟如今的情形,他比谁都更清楚,他要为大晟选择的继承人绝不仅仅可以只会实行仁政,而更要比寻常人多一些坚毅的狠心。 陛下并没有为难慕容纯,却递给他一颗火药,埋下一颗多疑的种子。这样不能相信任何人的感觉让他心里极度不快,可怀疑却如潮水般一层又一层涌上来。水一样淹没了他的口鼻,往日里那些人曾表忠心的话语似一道道绳索,将他紧紧缠绕着,拖拽着拉下水。 你有多相信你身边的人?你几分相信,就相当于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几分。 此刻,慕容纯就陷在这种纠结中,他到底可不可以相信周围的人呢? 细微的衣料摩挲声,便惊醒了沉思的慕容纯,心底不曾有过的没来由的惊惶,他真的开始疑惑了。之前笃定的,都被那简单的一句问话打破了。 陆子诺想收回目光的时候,却见慕容纯抬起略带迷茫的眼和她对视了,眸中的微茫来不及收回,被慕容纯看到了悲悯。 这丝悲悯如同尖刺,刺入慕容纯的眼和心,他需要的不是怜悯,而是力量很信心,他万般恼怒和不甘的皱起了眉,怒斥的话却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眼中的陆子诺,穿的是从慕容謜那儿换来的中衣,有些大,穿在他身上像是个道袍,晃呀晃的,显得他愈发的单薄,本就是孩子,这样的孩子能给自己什么力量呢? 难过地闭了下眼,再看他,头发绾着,有几缕散落。他的头发极好,柔顺的黑亮蜿蜒进领口,好似让人的视线也要探进去一般,看得人心里一动。这是在那日陆子诺假扮女装后的第二次心动,慕容纯连忙收回目光,冷冷地说:“坐吧。” 第二十九章、光阴苒,谁家少年独惆怅(下) 第二十九章、光阴苒,谁家少年独惆怅(下) 慕容纯出声打断了陆子诺的思绪,他一张口说话,便刻板得要命,精致的脸庞变得愈发棱角分明。他身上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冷淡,不像慕容謜那般的温柔的清冷,而是拒人千里的冰,让人不由自主的远了。 “有事?” 慕容纯的眼下有微微的鸦青,原来是枯坐一夜未睡,陆子诺本欲询问,却又觉得两人未熟到那个地步,也便继续沉默,猛然听到发问,到有些没反应过来。 “唔,也没什么,就是口渴而已。”陆子诺本来就是临时起意出来看看,并没什么话想要对慕容纯说。 两个人依旧沉默无话,慕容纯依旧低眉看着自己的书,半晌却将书一合,啪一声响。 “我能信你吗?” “什么?”陆子诺被慕容纯突如其来的发问弄得有点迷茫,她甚至不知道要回答些什么。 “我问你,你替我挡暗器是出于本心吗?”慕容纯依旧保持刚刚的神态,低着眉,眼神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声线微冷。 陆子诺叹了口气,如若不是昨日慕容謜和她说了始末,她定是要发飙了。 她读孔孟之说,认为人往往在作为与不作为中间徘徊,最重要的并不是多大的作为,而是守住自己底线的不作为。她毕竟还年少,很多时候也并不懂过刚易折的道理,觉得君子最重要的便是坦荡二字,所谓坦荡,便是不畏惧手段,也不怕使用手段,对于暗地里的刀光剑影便用本身的阳光照亮它,是是非非要分明。 她觉得自己足够坦荡,也明白皇室里的勾心斗角,故而也早就有意无意避免某些事的发生,从不与慕容謜谈论半分家事政事,可听闻昨日慕容纯的遭遇,除了无奈,竟也毫无劝慰的话可说。 慕容纯也沉默着,温润如玉正好的年纪,他的眉心是长期蹙眉存下的痕迹,他似乎有些迷茫,深黑如夜的眸落在陆子诺身上,深深地叹息了。 他可以信他吗?其实,也不必多问的,从第一眼看到陆子诺时,便选择了信任。 本也不求什么安慰,慕容纯起身背对陆子诺,似是望向窗外,此刻天色渐渐亮起来,晨起的天空不似午时明蓝,而是略显苍白,任由跃跃欲试的朝阳渲染金黄的红晕。 阳光落在屋檐角盘旋的一条金龙上,那金龙似愈发的光芒闪耀,经此折射,让整个东宫也明亮许多,亮光一层一层的涂抹过来,将所有阴暗尽数渡成光明。慕容纯却有些恍惚,半晌低叹,多年来他被训练的喜怒不形于色,所以这一声叹息也是若有若无,哽在喉里:“身边亲近的人都未必能相信,又何况是萍水相逢。” 陆子诺皱了眉头,“信与不信,都被你拉下了水,可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她有些累了,便盘腿坐在地毯上,毯子不知道是以什么绒毛织就,质感似是春日里初生的细草,柔软而脆弱,让人觉得似乎微微一用力,它便要被扯碎在手心。事实上却并没有,这宫里一切物件都坚韧的很,最脆弱的反而是人心。 “慕容氏身份尊贵,也正因此享着常人不能享的尊贵,所以也要忍常人所不能忍的情绪。比如信任,便是奢侈。”慕容纯侧身,日头已然迅速攀爬进云层,阳光愈发灿烂夺目,可衣着并不单薄的陆子诺却没来由打了个冷战。 慕容纯在咸安的事上选择了相信陆子诺,可并不代表在其他事上也会一直对陆子诺保持这份信任,一个信字谈何容易。 “你有多相信你身边的人?” 慕容纯将皇祖父抛给他,让他这一晚上来不断思索,并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又转抛给陆子诺,可她的脸上并没有出现很纠结的神色,而是微微弯着眸,她的眼睛笑起来时,是极好看的新月形状,每一颦一笑,皆是笑意盈盈,那笑容干净纯粹,如春雨后抽出的第一片嫩芽,又或是月光下唯一一朵盛放的昙花,是宫中没有的纯净与美丽。 “很相信。” “我生活在一个不大的地方,没有见过你所见过的那么多人,却也曾受过欺骗。”陆子诺觉得有点冷,便换了个姿势抱膝坐着,整个人缩成一小团,看着有点可怜兮兮的,眼神却毫不回避的寻向慕容纯的眼神,眼里是一如既往的坦然与澄澈:“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很多时候,感到被骗,并非是他人故意,不过是自己太过依赖罢了。” “就比如我自己,如果有一天我走向某个高度,那也一定是因为我自己的努力,而并非借助了旁人的力量,所以就不会有被骗、被抛弃的感觉了。”阳光渐渐从陆子诺的头顶落下来,从她柔顺的长发上慢慢渡下来,落在她琥珀色的眼里,明眸含笑,将她的整个人都笼上一种异样的光彩。 慕容纯却沉默,他从小到大不知道听过多少次自力更生的话,最终却都在前行的过程中或多或少的借助了皇权的力量,其实这些原本没什么,每每他皆看过便忘,怕的就是一一积累下来,总有一天他要生活在多疑的雾障里,可这些到底在今晚被挑起,压也压不下去。 “这样的话我听过太多了,”慕容纯眼微微一阖,眉心是新添的阴霾,还未散尽,故而神色略显不屑:“你的意思是,让我相信你吗?” 只有熟悉慕容纯的人才知道,这已经是他素日高傲里残存的示弱,那大抵是溺水之人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无奈, 只可惜并不是每个人都熟悉慕容纯,陆子诺起身,拍一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原本她呆着的房间从来都是最是干净,可她却笑眯眯的左拍一下,右拍一下,好像有多厌恶这一个环境似的。她的嗓音是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轻巧的如同在阳光中游动的灰尘:“随便你。” 她也不生气,也不可怜兮兮的让他相信,她只是安静的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等第二天慕容纯再来时,已然人去楼空,所有用过的东西都给摆放的整齐干净,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样。 第三十章、少年游,人生南北真如梦(上) 第三十章、少年游,人生南北真如梦(上) 自从与慕容謜等人遇见,陆子诺的人生似乎就被一双无形的手掌控了,这让她很不开心,外加慕容纯也未见得有多信任她,所以,她决定离开东宫,而且明目张胆。 当陆子诺与翟仙真的走出了东宫,也很是惊讶,竟没有人阻拦,想想也对,她的身份不过是一介草民,如何入得了东宫众人的眼。 只是走在盛京的街头,对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少年来说,还是会慌张的,好在有翟仙。 因为有伤,贝州是不能回了,至少要等伤好,而姐姐们不日也将启程前来,还不如在这京城早日安顿下来,也好绸缪一下五姐陆紫荀的逃跑计划。 先在城外的弘福寺住了几天,翟仙便在升平坊找到了一处宅院,说是清幽雅致得紧,陆子诺连忙去看。 刚至巷口,便见一妇人在路口张望,见着陆子诺先是一喜,待近了,却失望地摇头。 陆子诺有些诧异,翟仙轻声告知:“这是隔壁的柳夫人,听说,每到国子学的假期,她都会在这里等儿子归来,许是刚才远着,把你错认了。” 有人等着归家的感觉真好,陆子诺轻叹了一声。 走进刚置办的宅院,陆子诺就觉得喜欢,院内千竿翠竹掩映,仿若回到了卿竹轩。入门有曲折游廊,廊上还挂着一架鹦鹉。正房五间,三明两暗。里面的陈设也都是精致的船木家具。从里间房内有一小门,出去就是后院,后院皆是海棠、木兰树,还有四间小退步,院墙根还有活水引入,绕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听闻这是前宰相刘晏大郎君的别院,后来又被个有学问的商贾买了,确实别致。”翟仙说道。 陆子诺心下却黯然:“怪不得找得如此顺利,还是他帮的忙吧?” 翟仙低了头:“是邕王殿下差宋轶托人找的,并非广陵郡王。” “那就好。”陆子诺在院子里浏览了一番,终究有些累了,正欲回房午歇,就听院门处传来扣门声。 翟仙一愣,看陆子诺点了头,便去开门,却见门前立了位高大少年,肤色古铜,五官轮廓分明,幽暗深邃的冰眸,有着练达的通透。 少年看到翟仙与园中站着的陆子诺,亦是一愣:“这可是士林兄的宅院?” “应该不是了,我们今日才搬进来。”翟仙说道。 那人不无遗憾地说着抱歉,转身欲走。 “兄台留步。”陆子诺却出声相留:“你手中的可是最新的话本《灵龙传》?” “正是!”那人微微一笑:“你也是爱读话本的?” 将来人请进院内,陆子诺已知这少年就是隔壁柳夫人今日所等之人——柳振阳。 河东柳氏,家族世代为官,曾有先人位居宰相,而柳振阳的名字,更是耳熟能详。大晟被称为神童的寥寥几人,这柳振阳便是其中一个。听闻其年少便随父亲开始游学,这大晟帝国的疆域,他用脚步丈量。 心底更是感激慕容謜的安排,能与此人为邻,三生有幸,陆子诺的那点儿倦意瞬间烟消云散,终于露出少年本该有的兴奋。 从午后到月上桂枝,两人越聊越投机,从天南海北聊到了各自。 “啪”!陶罐酒坛碎裂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月色如水,柳枝的倒影如交错的水藻一样在青石板上摇曳,在陆子诺看来,却如同张牙舞爪的鬼爪,她又拍开酒坛上的泥封,欲喝时却被拦住。 陆子诺的酒量不算差,但毕竟伤病未愈,此刻已然微醺,低了眉眼轻笑,笑意渐浓,缱绻晏晏桃花颜色清净明艳,精致眉眼轻抬,询问的眼神愣是让她瞪成小兔子似的卖萌撒娇。 柳振阳愣了愣,但仍旧是拿过酒坛,喝了起来。 “你去过许多地方吗?” 柳振阳不明所以,点头应了,却见陆子诺又揭开一坛酒,猛的灌上一口,喃喃道:“陆紫芸一定很羡慕你。”看着柳振阳探寻的眼神,陆子诺一笑“我姐姐。” 是夜,本有些湿漉漉的,陆子诺却觉得有一盆火在心里燃烧,不吐不快。 “我原想着,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来担也便罢了,”酒液自喉咙下滑,像一条火蛇似的,将蔓延过的胸腔亦尽数点燃,陆子诺不是个喜欢借酒消愁的人,遇到什么事儿,她更喜欢去坦然面对,而不是暗自哭泣。可连累几个姐姐进宫这事儿,即便面对,也真解决不了:“哪能想到还要牵连着姐姐们入宫呢。” “其实宫里也没你想象的那么不好,”柳振阳淡淡抿一口酒,尽管酒辣人心,他依旧面色平和,好像早已将吃苦当成人世间必经历的一件事,“那地方到底是繁华的,有多少人想出来,就有多少人想进去。” “我十二岁那年与父亲去夏口,”他微微阖眸,眼底仿佛又印出当年的场景。真正的痛楚不会随着时间的离去而消逝,那些画面永远都存在于他的脑海,随时都是历历在目:“碰到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她听说我来自盛京,求我带她至盛京,她想将自己卖入宫廷,” 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下巴尖的似削成的,只剩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手指像小虫子似的蜷缩在他青白的袍子上。她不知道这样求了多少人,也不知道战乱并不仅仅存在于夏口,她所想去的盛京,也不是她所听闻的、想象的盛京。他记得他那时蹲下身,将她冰凉僵硬的手指护在手心里。“我答应了。” “可她死在去城门口的路上,她甚至都没能走出夏口。”柳振阳微微拧眉,“她死在流箭下,一只箭洞穿了她的心脏,那得多痛,她却是笑着走的。所以皇宫大抵也是个好去处。” 陆子诺无奈的笑一笑,酒劲渐渐过去,头痛却涌上来,她用一只手撑着头,侧眼看向柳振阳,睨一睨:“你安慰人的功夫可真是有点儿差劲。” 第三十一章、少年游,人生南北真如梦(下) 第三十一章、少年游,人生南北真如梦(下) 柳振阳失笑,“我并不是想试图安慰你,而是想对你说,活在过去没有任何用处,不如向前看,走下去。” 天色渐渐泛白,两人竟不知不觉聊了这么久,陆子诺深深吸一口气,“哈,好有道理。”她又弯眉笑起来,尽管梨涡里有苦意,却依旧微微仰头,用笑容去迎接新一天的阳光:“敬新的一天。” 不知怎么,对着面前这个瘦弱的少年,竟让柳振阳想起那个忍冬似的姑娘。 阳光在这一瞬间破夜而出,携浮尘落在陆子诺的眼睫上,似是一层微薄的浮光,她用力一眨眼,挤掉眼里的泪水“多谢你。” 正赶上咸安公主和亲远嫁,国子学放假五日,柳振阳便与陆子诺不是一起研讨学问,便是一起喝酒畅谈,已成至交好友,。 “我真的没喝多!” 国子学假期的最后一日,在酒楼里听完了话本,两人便在宵禁前回了升平坊。 可是走在路上,陆子诺还不服气的一边走一边喊,柳振阳也只能无奈的叹口气,一手拢住陆子诺,一手拎着酒坛子往回走。好一副酒鬼的样子,好在同窗里没有住在附近的,否则自己这掌议的清誉怕是要毁于一旦。 陆子诺一边像个树袋熊似的挂在柳振阳身上,一边不满的呢喃着他真的没喝多。 柳振阳看在眼里,也只能无奈又宠溺的笑一笑,这小兄弟,却是没喝多少,但一喝就多啊。而且,哪里都好,就是在酒上不肯轻易服输,饮则必醉,好在意识还算清醒,不至于耍酒疯。 说来柳振阳自己也是奇怪,这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错综复杂,到了陆子诺身上却变得无比简单。他喜欢便相交,不喜欢便离去。 陆子诺看书的方向从来都极杂,既看民间流传的话本,亦读旁人觉得枯燥的史论,看得到大晟目前的脆弱,却也不因这脆弱而唾弃,两人的观念常不谋而合,这让柳振阳惊喜的同时也感叹相见恨晚。 陆子诺没有兄长,故而便将柳振阳当做自己的兄长,柳振阳也是一个人孤零久了,欣然接受自己多了个小弟,亦多加照顾。 天色已经黑了,离夜禁的时间也近了,柳振阳便架着陆子诺疾步向升平坊走去,免得碰到巡逻的武侯被缠着盘问麻烦。 昨日夜半,忽来的一场雷阵雨将整个京城冲刷得干干净净,而陆子诺似乎还沉浸在话本故事里,全然没注意屋外的景致:“这浪子青的本事真大,竟能盗走那绝世珍宝,而最绝的还是那篇痛责贪官恶行的骈文,那才叫文采斐然。原来生逢乱世,还是可以这样救民济世的。” “偶尔为之,我还是赞同的,但救世之人凭个‘盗’字终究不成。”柳振阳微微摇头。 其实这浪子青不仅是话本里的主角,且真实存在于当下的侠盗,当初与慕容謜初次相遇,就是因他。 浪子青劫富济贫,绝不伤及无辜,是令百姓们称赞,官府上下闹心之人,这几年他被通缉的厉害,几乎大城小巷里都是他的头像。 冷风吹着,陆子诺虽然依旧脚步虚浮,神智却比方才清醒了许多,毕竟男女有别,她便挣开了柳振阳的搀扶,扶着墙走。 眼看着就要到升平坊的西门了,却不料,冷不防手一滑,本以为自己要摔,却发现墙角居然有个人给挡着,可是惯性已经让她整个人都扑了过去。 “嘭——”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同时还有一柄寒刃架于颈间。 似乎是酒壮怂人胆,又似是觉察出这利刃没有恶意,陆子诺仰头低声问出:“你是谁?” “浪子青。” 回复他的,是一个低沉黯哑的嗓音,在夜幕的暗化下含着黄沙般的粗糙与冷冽,他毫不忌讳的从阴影里走出小半步,他蒙面的黑纱半退,饶是陆子诺不走江湖,也知道他此刻必然是戴了面具的。一双眼却是变无可变的,暗沉沉的流着光,警惕又傲然的。 这双眸看到她的脸时,竟愣了一下,便收回了寒刃。 “这运气,真是太好!”陆子诺呵呵傻笑着,到底还是有些醉了,身子慢慢滑下去。 缓缓倒下的陆子诺终究是被柳振阳抄起,月光刚好从墙上落下来,正落在她脸上,她杏眸澄澈晶亮,除却又惹麻烦的歉意,并无害怕的神色,甚至还隐约带着点好玩的笑意。 月色皎皎,有什么从柳振阳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现下的情况却不容他抓住这一闪而过的念头,他将陆子诺带到身后。 “那边是谁!”不远处有巡逻的武侯,许是看到两人在这久立着起了疑心,小跑着过来,陆子诺一瞬间就感到浪子青身上起了杀气,他手腕一动,不知抽出什么,一双眼苍鹰似的,死死盯住来人,只待出手。 陆子诺却猛地一倒,将他又撞进阴影里,整个人却啪的摔倒在地上,一面呻吟着,一面大声说话“柳兄!来喝酒啊!诶呦,这床可真硬,你家里的条件可真不好!” 这话说得柳振阳脸一黑,却转瞬明白了陆子诺的意思,他蹲下身将陆子诺扶起,对着迎面而来的武侯解释道:“我与小弟来外饮酒,却不料他喝醉了,偏要往小巷子里走,给军爷添麻烦了。”他说着,同时转了个角度,正巧挡住那个墙角,从袖子里滑出一块碎银,直接落进那武侯的手里。“还望军爷莫怪罪。” “大哥,我要吐,呕——”陆子诺挂在柳振阳身上不安分的动来动去,突然说是要吐。 武侯得了碎银已经是眉开眼笑,又见一个醉鬼也怪恶心的,便摆了摆手喜滋滋的走了。 待武侯离开,陆子诺直了身子,笑眯眯的吐了吐的舌头,以手做扇扇去方才的酒气,“他要再不走,我可真是要吐了。” 剩下的两个男人不由得为她急中生智的胆大而失笑,陆子诺知道浪子青受伤,便邀他去陆宅小坐片刻,毕竟只有一墙之隔了。 第三十二章、清平乐,洗尽秋江日夜潮 第三十二章、清平乐,洗尽秋江日夜潮 浪子青不是个多话的人,可每每说上一两句,却也入情入理,有种一针见血的直白。几个人都不是恪守礼教的凡夫俗子,自然聊得到一处去。 三人谈到兴起处,陆宅藏酒也下了肚。酒醉话多,因着浪子青走南闯北,陆子诺便央他讲个印象深刻的故事,他也不推脱,亦不说这是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猛灌一大口酒,便道:“他曾经是个白面书生,满肚子的酸腐,整日吟诗作对,自己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还觉得挺快活。他也会点小武功,却觉得也没什么用武之地,便能偷懒时就偷懒。战乱那年他也随着人家到处逃窜,遇见个老人。” 陆子诺听到这儿,以为是个遇到了奇人的故事,便微微有些无趣,支着头枕着酒坛听。 “那老人是个卖野菜的,说是野菜都是从山里挖来的,很是新鲜,那年头,能有野菜吃一惊是极不错的了。”浪子青瞥见陆子诺的神色,也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却毫不介意的一笑。“可竟然没几个人去买。他凑上前去,却被人给拉了回来,说你一会就懂了。” “他好奇心起,在那里等着,没一会就看到不远处来了几个官差,大家都是面黄肌瘦,那几个官差也是饿的皮包骨似的,可气色却与他们大大不同。那几个官差走过来抢走了老人的野菜,老人不过是象征性的护了护,便递过去,那几个人便骂骂咧咧的走了,临走前还推那老人一把。” “象征性?”陆子诺来了精神,歪着头问。柳振阳也被提起兴趣,亦盯着浪子青想知道答案。 “他后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是那地方习以为常的戏码,官府靠着平民百姓活下去。可平民百姓要靠谁活下去呢?他想不明白,只能去扶老人起身,询问他要怎么办。老人却苦笑的抬头说,能怎么办呢,我已经习惯了。” “他在那个地方呆了小半年,那老人后来重病,已经不能再进山里挖野菜,可那几个官差却隔几日便来。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因他家只有一个孤寡老人,好欺负。” “那老人死在山上,临死前还想着挖够了野菜便能换几天安稳的日子。” 说道动情处,浪子青的称呼也忘了变,剑眉拧着,“而他竟无能为力。” 浪子青抬眸,看向漫天星空,低头时看到陆子诺哭丧着脸,想安慰又不知要说些什么的模样,朗声一笑,将所有苦闷化成一口陈酒:“来,喝酒!” 其实,许多痛根本不需要人的安慰,不过是心里的记忆长存罢了,有人问过他为什么要作盗,那时他抬头装着深沉,说到底为什么他也忘了,可他却永远记得那些并没死在战乱中,而是死在官府手中的人命,还有那些中饱私囊,不顾百姓死活的官吏。 后来又说了什么,柳振阳与陆子诺几乎都已经不记得了,酒喝酣畅处,及至第二日日上三竿陆子诺才醒,浪子青早已不见踪影,石桌上摆着一张纸,以一匕首压着,上头龙飞凤舞写的两个大字:多谢。 自遇见浪子青后,柳振阳便回了国子学,直到下一个月假。 这日天气极好,白云一大朵一大朵得散在天上,已是盛夏,竟有丝凉爽,而这凉爽里还有一点轻微的梅香,连带着陆子诺的心情也很好,在屋里悠哉地看着书。 “子诺!今日读到一首好诗!” 柳振阳自外而入,一路兴冲冲的,陆子诺却眼睛放光地看着书,根本没听到他的动静。 书房里已经堆了许多话本,陆子诺在那些话本上圈圈点点,脸上蹭了墨都不自知,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正在看一块肉骨头的小狗,看得柳振阳心中一阵恶寒,大概扫了一眼,粗粗一略便瞧见浪子青三字。 柳振阳一笑,“怎么在看这些个,关于浪子青的话本数不胜数,却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胡说而已,就不怕他过来打你。” “不怕!”陆子诺虽然这么说,眼神却缩一缩,悄悄吐舌,“要打也得先打他们……” 陆子诺的性格不过是看起来年少老成,其实却有许多冲动的时候,只不过她比同龄人多了些坚持的决心,什么事想做就一定要做到底。 市面上的话本不少,可大部分没能描写出侠者风姿。“我觉得浪子青和他们说的不一样,我想为他正名。” 她与浪子青接触的并不多,完全凭着一腔热血去做,尽管她知道这事儿做好不会有赏,若被人发现又可能会有麻烦,可她觉得不说出来对不起那些曾被浪子青救过的百姓,亦对不起浪子青。 柳振阳笑了笑:“我来是给你看首好诗的,看来你没兴趣了。”说罢作势要走。 “别,快给我瞧瞧。”陆子诺连忙放下手中的话本,跳起来拉他的衣袖。 柳振阳递过一张绢布,看着并不像原稿,倒像是人匆匆抄录的。 陆子诺逐字逐句看下来,竟不自觉念出:“人归万里外,意在一杯中。只虑前程远,开帆待好风。” 读罢,不由眼前一亮,抬眼时亦对上柳振阳的笑意:“此诗正是诗狂白墨函之作。” “竟是他啊,想来,我在贝州与其还有一面之缘呢!” “真的?我与他可是神交已久,却未得见。” 两人正说着,翟仙走了进来,带来一封拜帖。 陆子诺展开一望,哈哈大笑起来:“振阳兄请看!” 柳振阳接过一看,亦是开怀,拜帖上的名字竟然就是白墨函。 片刻,翟仙便领着一人进来。 这人……太过英气了些,甚至有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匪气,长眉入鬓,双目傲然,柳振阳一愣。 陆子诺亦是一愣,很难将面前之人与那日青川畔的华发孤独少年相提并论。 白墨函微微一笑:“不过是染了青丝,子诺便不认得了吗?” 再仔细看了一眼,陆子诺双手一揖:“今日墨函兄意气风发,让人不忍直视。” 三人笑着落座。 第三十三章、牵线偶,抛却无端恨转长(上) 第三十三章、牵线偶,抛却无端恨转长(上) 白墨函对于柳振阳能懂他似乎并不意外,两人相见甚欢,聊到兴起白墨函甚至一口干掉半坛子的酒,将陆子诺视若无物。谁叫他们二人年纪相仿呢,小了五岁的她,又没去过那么多地方,自然只有听的份。 陆子诺也乐得清闲自在,一个人在旁边看书,时不时抬头看看那两人喝酒的盛况。 两人不知为何事一拍即合,大笑起来,陆子诺一抬头,正巧看见白墨函的神色,他眸光漆黑,似乎对着某些正在谈论问题的不屑与无奈,那一瞬竟起侠者风范,猛一拍桌,桌上酒坛欲坠,眼看一坛好酒要没,他却不慌不忙似的伸手接住酒坛,连带着转一圈,将酒坛里的酒也尽数收回。 “想什么呢?人都走了,也不送下。”柳振阳在陆子诺的额头上不轻不重一弹。 陆子诺揉着额头,没想什么,可是她狡黠的眼神骗不了柳振阳,他微微一笑,并不揭穿。 柳振阳喝得不少,头有些痛,此刻撑着头看向纱帘外的街巷,月光明晃晃的,似乎能点亮每一条街,可真的仔细看时,竟也觉得其实每一点光亮背后,都有黑暗。 “听说墨函兄很是擅长写话本,你之前说想写话本,若是能坚持下去,找他看看也未尝不可。” “别别别,还拿不出手呢。”陆子诺的脸一下红了。 白墨函再次来访时,陆子诺还在埋首于话本中,这些天她买了许多关于浪子青的话本,恨不得将有关浪子青的故事看个遍,可有些故事她看了也不由得失笑。 “看什么呢?”白墨函凑了过来,开口问陆子诺,陆子诺将手里的话本递给他看,却不料白墨函上下一扫后竟然剑眉倒竖:“这些人简直就是乱写!” 陆子诺被他吓了一跳,忙道:“写得确实不怎么样,要是我,就绝不这样写。” “你会如何写呢?” “侠士无双,天下无敌啊。”陆子诺笑得献媚。 “他到底还是盗。” “是盗又如何,这世间能有几个人被称为侠盗,他为百姓做事,不管有多少人诟病,都是我心中的侠。”陆子诺侧身,拧眉看着白墨函:“我可不喜别人说他半点不是。” “他做事只凭本心,何时在意过那些。”白墨函扬眉一笑,眼里却掩不住对陆子诺的激赏:“可是侠盗两字相连,再有侠者风范也是盗,同样的,再被官府追捕他亦是侠。虽说凡事有好有坏,但我也希望他能早日安定下来。” “我嘛,倒只盼着他能不忘初心。”陆子诺亦回以一笑。其实不过四个字,然而如果能做到,却是极为不容易的。越向前走,他就会发现越多的诱惑,浪子青也好,世界上的其他人也罢,他们都会经历很多的诱惑,而唯有自己才能救赎自己。 “我想为浪子青写一个话本,想让世人也知道,这世上没有纯粹的善恶好坏,其中分辨,自在人心。” “好一句自在人心。” 旁边有人抚掌而笑,近时才看清是柳振阳提着食盒而回。 白墨函也不与两人客气,撩袍开吃“今日酒菜颇丰,不知有何喜事?柳兄来说一说,也好与人同乐。” 柳振阳朗声一笑:“我生日,所以从国子学告了假出来。” 正说笑着,翟仙闯了进来:“郎君,大小姐她们进京的车队五日前刚出发便被劫了,别人都还安好,只紫荀小姐下落不明。” 原本听着前句,惊得站了起来,心中亦是一阵剧痛,但闻后一句,心底却隐隐地有些明了,便又坐了下来。 “五日前?怎么今日才收到信儿?大姐她们现在何处?” “说是明日午后到。” 白墨函忙问:“可有什么线索?” “尚无。”翟仙忧心忡忡。 柳振阳紧锁了眉:“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那天醉酒,他知道陆子诺本就对牵连了姐姐们进宫,心中懊恼,如今五姐又出了事,他该是追悔莫及了吧。 可看向陆子诺,却发现他的面色虽然苍白,但神情冷静,并无慌张。 两人劝慰几句,也就告了辞。 陆子诺才拉着翟仙的手说:“也许是某人做的,他答应过我帮着五姐摆平这档事。” “当真?” “去把邕王殿下给我的那包东西拿来。” 翟仙应了,很快便取来一包物事,递给她的同时说:“我去问问风音阁的人。” 陆子诺点了点头,便从中翻来覆去的寻找,直到翻遍了才找到一只小玉笛,玉笛精致而小巧,只有陆子诺的小指大小,上头如真笛一样雕刻音孔,最上头拴着红流苏穗子,亦可作佩饰。 陆子诺试图吹响笛音,却发现什么声音也没有,她一连吹了三四次,依旧是空声,不由得泄了气。 她只记得慕容謜走的时候留给她一个小玉笛,告诉她如果需要帮忙吹笛即可,谁想到吹了也没有效果,如今情势危急,慕容謜又远在贝州,这一个小破笛子能有什么用。 这样想着,就来了小女子的脾气,直接将玉笛向外扔去,玉笛滑过一道青碧色的光芒,却未待落地,就被一小巧的黑影截住。陆子诺着实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只隼,它叼着玉笛在陆子诺身边盘旋一圈,最后落在廊前的鹦鹉架上,歪着头看她。 从前只听说隼是一种很凶残的飞禽,如今看来却又是乖巧温顺的,陆子诺伸出手去,接过隼口中的玉笛,仍旧是不敢触碰那只隼,只是稍微离得远一点观察它。 这是一只十分好看隼,若是在人类世界,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毛色纯洁,都是灰色中微微泛着银光,大概是平日里吃食十分好,毛色油亮,漆黑的眸里却依旧显着不容人小觑的凶光,想来体型如此娇小,也是早早挑选好的。 经由训练的隼是为了打猎,谁想着慕容謜居然突发奇想拿它来传信,她不在深宫生活,自然是不知道,鸽子虽然更好训练,可是鸽子飞的并不高,亦让人打中和抓捕,反而会毁了消息,而隼的翅膀强壮有力,能够飞到高空而不被人发现,就算在空中遇到鹰一类的敌人,也能勇敢取胜或是逃脱,不过训练起来十分费力就是了。 陆子诺到底是第一次用隼传信,不敢多言,只在上头写了“可知五姐下落”六个字。 但算着此去贝州,飞得再快,往返也要三四天吧,到底赌不赌得起呢? 第三十四章、牵线偶,抛却无端恨转长(下) 第三十四章、牵线偶,抛却无端恨转长(下) 她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转了数十圈时,忽闻叩门声,陆子诺立即扑去拉开了门,却见门口是一个陌生的小厮,见到陆子诺微微欠身道:“我家郎君请您到这里一聚。”说着,递上一个香囊后便走了。 连忙打开香囊,里面有张地图,标着的地方是宣阳坊的一处宅子,离这儿倒是不远。再掏,里面竟还有块血玉,正是紫荀随身带着的。再顾不得其他,陆子诺就跑了出去。 依着地址,陆子诺找到了一处极大的院子,但显然是个后门,扣了半天门,没人应,门倒是虚掩着的,就算有疑虑,但为着紫荀,她还是走了进去。 进了门先是一架大石隔着,也不知哪里弄来那么大块的石头,瞧着样式竟是天成的,上头刻着字,陆子诺踏前一步,正欲看个明白,却脚下一紧,整个人就被吊上了树。 脑中一阵充血,正欲呼救,却隐约听到一阵笑声,正自狐疑,就感到自己的脚正往上升,费力去看树上,吓了一跳,竟是满眼含笑的慕容謜。 “你怎么在这?” “嘘。”但见慕容謜竖起一根手指掩住嘴唇,她便不再做声。 拽了她上来,慕容謜便带着她跃下树干,随即拽着她的手往树林深处带,两人站在暗处,却能清楚的看见对面的两人,其中一个正是陆紫荀。 陆紫荀与一男子立在一处,那男子亦看着陆紫荀笑,本是以手指点陆紫荀练字的错处,后来却渐渐黏上来,一只手握着陆紫荀的手教她写字,一笔一划都是情浓。 陆子诺一开始恨得牙根痒痒,要不是慕容謜拽着,早就冲上去揍他了,可当她看到陆紫荀并没有半点反抗的心思,反而是一脸娇羞的腻在那男子怀里,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要知道五姐从小就比她还像个男孩子,如今看着他们郎情妾意的模样,陆子诺觉得自己的整个人都变奇怪了。她张大了嘴,看看陆紫荀,又看看慕容謜。 慕容謜看到陆子诺的表情,不由得一笑,被陆子诺恶狠狠的打了一拳:“这怎么回事!” 要不是顾着怕那两人听到,陆子诺这句话都要嘶吼出声了。 慕容謜亦是摇头:“我也是得了消息就往京城赶,才到。” “这是哪儿?” “邕王府的后院”慕容謜如实回答。 “什么?你是说我五姐从天而降到你这里?” “确实不是我所为。” “慢着,这支青玉笛是不是你的?”说着,陆子诺从衣襟里掏出挂在脖子上的玉笛。 慕容謜呼出一口气:“阿纯的!那就对了。” 对此,陆子诺能够接受,毕竟慕容纯答应过她的,可那个粘着紫荀的男人是谁啊? 慕容謜从她的眼中读懂了疑问,却也只是摇头:“我也不认识。” “那人便是雍州才子元挚。”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把陆子诺和慕容謜吓了一跳,一同回头,就看到一脸严肃的慕容纯。 陆子诺不听则以,一听就一口气憋在那里,半响缓不过来,就连慕容謜亦是倒抽口凉气。 这雍州才子确是人中龙凤,可他的花名却比之才气更为有名。 “元挚是被雍州推举前来参加国子学考试的。”有别于那两人的惊愕,慕容纯清冷淡定地说着:“没经邕王的同意,我便把人请到了这里,还望邕王见谅。另外,陆子诺,我会帮你把这件事解决好的,不必担心。你不要忘记答应过我的事情便好。” 疏冷外加警告的语气,让陆子诺极不舒服。 “考不上便又如何?”其实,那日和陆紫芊交心后,对于逃离还有些不甘,但感到被慕容纯控制后,陆子诺就打定了主意,这国子学是绝对不去的。 “为何会考不上?”多日不见,慕容纯越发刻板了:“知道自己不足,就该好好学习,你身边的柳振阳,当真是个饱学之士,年少成名。你若与他多学学,想必入学考难不倒你。” “殿下是派人调查我身边的人吗?” 本来慕容纯此番前来,是怀着对陆子诺的歉意,看她面若冰霜却也激出些上位者不容人反抗的气势,他本就比陆子诺要不少,靠近后欲显得居高临下。 “是又如何?” “不如何!”陆子诺回答得轻描淡写,身后的慕容謜听了却不由得眉头一挑,他与陆子诺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却极是懂她,知道陆子诺吃软不吃硬,这般好说话便是动了气了。果然,只听陆子诺道:“不过我觉得殿下颇有小人之风罢了。” 慕容纯如何能忍一个平民说他是小人,饶是他抱着道歉的心思来,三番两次也恼了。他平日里最是冷淡,情绪自控能力极强,唯独陆子诺一个,每每都能激出他的怒火,他自己不觉,慕容謜却是分明,向前一步将陆子诺挡在身后,也挡住了慕容纯的怒火。 却没料陆子诺却扒开他,依旧直面慕容纯:“殿下难道是想告诉我,调查我身边的人是为了我好,那我亦无话可说。”陆子诺抬头看着慕容纯,眼神里亦因有着显而易见的恼怒更显得漆黑。 这一点上,她倒是错怪慕容纯了,当日慕容謜不得不返回贝州,而陆子诺和他生气,一走了之,倒是宋哲得了胞弟宋轶的话,要帮陆子诺找住处。他有心弥补,又知道陆子诺喜静,便为她寻了这处近郊的宅子,邻居是谁他自然也是知道的。谁想着面前的人不领情,把他噎得无话可说,无可奈何的瞪着陆子诺,又不好拂袖而走,只能听着陆子诺不依不饶,又送来一句话。 “不过在下一个升斗小民,担不起殿下这份好意,请君不要再为我忙碌分心。再说那国子学,考不考都是我自己的事,与殿下无关,就算是考上了,我也只是要去学习的,而并非要依附于你。” 说罢便去,连慕容謜也不顾了,一路走得潇洒飘然,把慕容纯倒气得面色发白:“很好,你这是过河拆桥吗?可你这河还没趟过去呢吧?你的姐姐们明日可到,后日才进宫呢。” 已走了几步的陆子诺不得不停了脚步,转身怒瞪,气得说不出话来。 倒是紫荀和元挚听了动静,走了过来。 第三十五章、短相聚,箜篌别后谁能鼓(上) 第三十五章、短相聚,箜篌别后谁能鼓(上) “诺儿!”紫荀见了陆子诺,很是高兴,但看到广陵郡王也在,连忙施礼:“见过郡王殿下。” 一起过来的元挚也是谦恭行礼,慕容纯点了点头:“昨日读了微之的策论,受益匪浅。” “郡王谬赞了。” 陆子诺瞥了一眼这个雍州才子,果然是个白面书生的皮囊,只不过身量与自己相差不多,或许年纪也是相仿的。一袭冰粉色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长衫衬得他越发俊逸。他下巴微微抬起,猫样的眼眸闪烁着星河灿烂般的璀璨。 冷哼一声,拉过陆紫荀便走,慕容謜解围一笑,便跟了上去。 “诺儿,谢谢你请广陵郡王帮忙,让我得偿所愿。”陆紫荀抽出被陆子诺抓着的手,驻了脚步。 陆子诺也站定:“姐姐高兴便是,只不过还是离那个什么雍州才子远点儿为好。” “诺儿多虑了。”陆紫荀微微一笑,却难掩苦涩。 “和我回去吧,我那宅子还是不错的。”虽是慕容纯的安排,但还是不得不说那宅子是陆子诺喜欢的。 “诺儿,我还不便过去,毕竟我是暂时失踪的人,等风平浪静了再过去不迟。” “姐姐说的是。”陆子诺已经冷静下来,便又恢复了笑意:“说说当时的情景?” 陆紫荀虽是低了头,但笑意忍不住流露出来:“当日,不过才出了贝州城,不过百里,便遭遇了马贼。当时吓得半死,欲哭无泪,劫匪却拿出了你的竹簪,上面的花纹可是我描的,自然认得。” 如果陆紫荀不提,陆子诺早就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丢的这个竹簪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受伤搬去东宫之时吧。 既然紫荀不能随自己回去,陆子诺便要回去,一直站在旁边不语的慕容謜才出声挽留:“我好不容易回来,陪我吃了晚饭再回吧。” 想想也是,陆子诺便应了,只是怕翟仙回去见不到人担心,于是请慕容謜差人回去说声。 夏日里吃烤肉还是别有一番滋味的,陆子诺用小匕首割下一片烤得正好的鹿腿肉,正要放入口中,旁边伸过来只手,捏着她的手腕,便将鹿肉送进了自己口中。 “也不怕割了舌头。”陆子诺笑着去拍慕容謜的手。 “又不是没被它抵住过胸口,不怕。” 感到一束冷光注视过来,陆子诺抬眼,果然是慕容纯望过来:“原该是我受的,竟累了邕王。” 陆子诺撇嘴,不理他,继续和慕容謜说笑:“没有酒,干吃肉不香的,你怎么招待的客人。” “不许喝酒。”还不待慕容謜作答,慕容纯先否了这个提议。 真不知道他又在别扭什么,陆子诺翻了白眼。 “不妨,我来盛京的路上,遇到西域的商团,买了些西域的葡萄酒,就是果子酒而已,不烈。”元挚温润地笑着。 “嗯,那葡萄酒确实好喝。”陆紫荀连忙应和。 很快,下人们便端来了美酒,配着新鲜的鹿肉,鲜美无比。 陆子诺对元挚没有任何好感,便冷冷的听着他们的对话。只是听到元挚提及当下的浪子青绝非善类,应尽早缉拿归案时,忍不住插嘴:“依你之见,如果不是浪子青盗了贪官污吏的宝,那些人就是清廉好官了不成?笑话!浪子青盗的是财,且还于大众,那些贪官盗的是百姓的血汗和心,天下为何?是万千百姓,孰轻孰重,哪个最该严惩,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吗? 再说了,你看过他痛陈那些贪官污吏的骈文吗?真真字字珠玑,丝丝入骨,让人恨得发痒。对了,莫不是你是嫉妒他的文章写得太好了吧?” 元挚也是心高气傲的,要不是见他与广陵郡王和邕王熟识,外加又是紫荀的亲弟,早就出言讽刺了。这下递了话过来,便义正言辞起来:“子诺此言差矣,浪子青盗的不仅是财,且是他人之财,用他人之财,敛自己名声,就是欺世盗名。欺世盗名者,轻则祸国殃民,重则盗得天下。况且,文章写得再好,还要人正、心正。” 陆子诺刚要反驳,陆紫荀就塞了一块肉在其嘴中,而慕容謜也将酒杯端到了她面前。 堵住了嘴,陆子诺有些不快,但看到慕容謜眸中的劝慰,便狠狠地嚼起鹿肉来。 陆紫荀则是起身坐在了箜篌前,拨弄起琴弦来,一曲《流水》倾泻而来,亦柔亦刚,大气磅礴中又带着淡然悠然,清亮温婉处如幽涧清流,高亢清脆处如蛟龙出水。 竟让几人听得入神,再无多言。 余音袅袅中,陆子诺深吸口气,原来五姐竟是比三姐的琴弹得还要好。而元挚的赞誉之词华美之至,令紫荀笑容中染了樱粉,娇羞中带着骄傲。 曲终人散,陆子诺走在回去的路上,心下忧叹,紫荀这是遇到知音了吗?可是会有结果吗? 回到宅院,就看到柳振阳忧虑的双眸,陆子诺笑了笑:“无碍,累柳兄担忧了。” 柳振阳望其展颜,便也心安下来:“早些歇息吧,这一日也累了。” 陆子诺经由提醒,确实觉得疲累不堪,也许这种疲惫只是在见过慕容纯之后才有的吧。 次日午后,陆子诺在城门外眺望,很快便见着几辆车马徐徐而来。见面后,自是一番别后亲昵,只可惜,时光短暂,又有从宫里来的女官教习礼仪,竟愣是没说上几句话。 隔日一早,陆紫芸便领着陆紫芊和陆紫菱萱进了宫,徒留陆子诺在宅中枯坐,直至月上中天。 想来,姐姐们是真的被留在宫中了,陆子诺心中一阵难过,也不知紫菱和紫荀的事,慕容纯是怎么解决的,又很担忧。 宣旨內侍是午时才不慌不忙而来,几位姐姐不出意料的被留在宫中,內侍谄媚的模样让陆子诺有些恶心,她半点也不想要用姐姐换来的假意尊敬,便追问若是姐姐们从此长居宫中,那她什么时候才能探望。 公公大抵也没想到旁人看来天大的喜事这小子居然如此淡然,倒让他喜滋滋的表情有些太不来台,半晌才回过神来:“可巧呢,广陵郡王招郎君入宫去。” 第三十六章、短相聚,箜篌别后谁能鼓(下) 第三十六章、短相聚,箜篌别后谁能鼓(下) 陆紫芸原本正于门庭处静候,昨日,姐妹三人在殿上对陛下所问的问题对答如流,相继被封为女官,留于宫中,她与紫芊更是直接封了尚宫,女官中的最高品阶,且,皇帝亲口尊称女先生,真是莫大的尊荣,只是,这般恩典让她们更为惶恐,这日后的宫廷生活恐无宁日。 其实她原本想象的也只有两种结果,要不被留在宫中,要不触怒龙颜,目前的结果看上去虽然好,几个姐妹却也都没人露出欣欣然的表情,倒是令皇上更为欣赏。 只是,这一晚,陆紫芸辗转难眠,担心陆子诺在宫外的情况,晨起却听闻广陵郡王召请,只请了陆紫芸。 姐妹几人原以为这个广陵郡王是个性子急要立下马威的主,紫芊万般不放心地送了性子平和的紫芸到殿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姐走出视线。 陆紫芸这一路行来,倒是越来越坦荡了,因她知道,就算再恐惧,该来的一定会来。如此坦然地去面对,反而会令对方摸不准,只是,万万没想到,在这里会遇上陆子诺。 两姐妹俱是一愣,倒也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互相见了礼,便有宫女来道广陵郡王殿下早朝未归,劳两人去偏厅稍等片刻。 偏厅却是一应俱全,两盏清茶袅袅冒着热气儿,桌上还摆着几样两人爱吃的家乡小点心,陆子诺便知道这是慕容纯故意为之的了。心里徒自别扭着,这算不算又欠了人情? 陆紫芸看到陆子诺眼底的鸦青,微微笑着说:“姐姐们就担心你瞎操心,乱了分寸,还好,你离家这段时日长进了不少,我们就放心了。” “皇上昨日可是问起了紫菱和紫荀?”陆子诺最担心的实际上是这两个未在宫中的人。 紫芸娓娓道来,陆子诺这才得知,陆紫菱是被报了病故,而紫荀就是被劫匪所掳,下落不明。就算他日寻回,这被掳走的女人,毕竟是再进不了宫的了。 听了紫菱被报病故,陆子诺的心不知怎么一揪,但总算是这事可以如此了解,也算是好的了,便和紫芸聊起进京来的所见所闻,聊得竟是比昨夜还要畅快,可到了申时仍不见慕容纯回来,这东宫的规矩多,便不能再停留了,陆子诺只好依依不舍地与大姐告了别。 此时的慕容纯,却也不是特意给陆子诺制造与姐姐叙话的机会,而是他走不开。 早朝散后,延英殿内,几个臣子还在不知疲倦地争辩。 皇帝慕容适闲闲地陷在紫檀宝座里,年纪渐长,这几日他头风发作,倍感困倦得很。 慕容适抬眼,眼睛望向的地方却是透过重重纱帘的殿外,今日阳光颇好,殿外有一小段温暖的阳光。慕容适在这个位置坐了许多年了,他亦像如寻常家的老人一般,在午后晴好的下午搬一把竹藤椅。那种倦怠感自骨而来,只是他的继承人还不够强,他还不能就此倒下。 好不容易吵完了一事,几个臣子总算达成了共识,这事儿便算尘埃落地,但闻宰相杨延龄又在慷慨陈词:“今有流盗浪子青,兴风作浪,专于夜入官宅盗金贵之物,盗物难计,有臣下欲拿之不得,臣请陛下旨,拿其归案,绳之以法以安人心。乞圣裁。” 慕容适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听完,又皱了眉,他不清楚是自己老了,还是那些跟着他久了的朝臣老了,这点事也用请示,他有些头疼,双眼却带点不悦扫过启奏的老宰相。 “那便让……”慕容适略一停顿,发现几个在座的大臣都安静的避开了他的目光,这让他有些恼火,他不明白为何一个流盗就能将几个人吓得魂飞魄散,“广陵郡王查查吧。” 慕容纯微一愣,昨日陛下刚将他放在尚书省,说要他历练历练,而前日方听了陆子诺、元挚的争辩,没想到这差事儿就落到到他身上了,只得立即谢恩领命。 出得延英殿,便有京兆府尹李则跟了过来:“殿下要如何处理此事,还望明示。” 李则乃是辅国将军李磊的长子,亦是好友李钊的长兄,为人端正。 只是慕容纯还未思量好到底要如何做,如是只缉拿浪子青,惹出民愤怎么办?如是顺藤摸瓜,可有能力将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一网打尽? 慕容纯只得摇了摇头:“先去了京兆府再议。” 来到京兆府的议事堂内,慕容纯坐下,李则说:“浪子青一直是捕快南础在追查,不过此时他并不在京中。” “无妨,我先看看卷宗便是。”于是,慕容纯让人取了有关浪子青的卷宗过来,司法参军便抱了厚厚一摞过来,并抽出其中一本说:“您可以先看看这本。” 慕容纯明白参军的意思,便翻开,可这明明只是个话本,而且话本的名字极为直白,有种生怕人不知道的嚣张感——《侠盗浪子青》。 作者名曰子非,他一页页翻下去,一边听着旁边人说话,这话本子的故事写得跌宕起伏,观点也颇有新意,而且书的作者看上去倒是个客观中立之人,没有过分夸耀浪子青,但却将一众贪官的嘴脸展露无遗,间接地贬损了朝廷,以及言辞犀利地抨击了时政。 读到一些很合心意的字句,就连慕容纯也不由在心底喝彩。 刚下话本,参军便说:“这话本写得活灵活现,属下觉得如若不是本人所写,也必是与浪子青熟识的人所写。” 慕容纯一笑,他并不这么认为,这段日子各地官府对浪子青的悬赏颇为丰厚,可别说看到浪子青的人,就连一个来举报的都不曾有。为什么?就如陆子诺所说,这浪子青的行为是众望所归。这话本的作者不过是把这份民众之心好好的归纳总结出来而已。 浪子青毕竟是个伪装者,又在暗处活动,自然是要比皇家这个在明处的庞然大物来的更加潇洒,若是他不想,恐怕谁也捉不住他,那几个臣子也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纷纷避让。 想来也是个漫长的工程,慕容纯指腹按揉眉心,忽然想起,还召了陆子诺进宫,便匆匆回了东宫。 第三十七章、当头棒,一语惊醒梦中人(上) 第三十七章、当头棒,一语惊醒梦中人(上) 回到重教殿时,已过酉时,陆子诺已经回了,慕容謜却在里面悠悠地喝着茶。 “陛下准了你中元节后再回贝州?”慕容纯平静地说。 “是。” “这样也好,将陆子诺看得紧些,免得又生事端。” “兄长为何独独逼他呢?” “许是因他说我迂腐吧。”慕容纯自嘲地笑了下:“他说‘如果只按着标准来行事,那为何这世间还屡有偏差?不求日新月异,何来更进一步?’” “这像是她会说的话。”慕容謜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慕容纯不解的东西。 “如果是他来处理浪子青的事,又该如何呢?” “陛下让你缉捕浪子青?兄长打算怎么做?” “若想事成,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可如今,毫无准备。” “那就问问你的本心,你要如何?”慕容謜将溪水煮出的清茶舀一盏递过去。凉茶比热茶更多一丝苦意,慕容纯微抿,苦得让他终于静下来。 本心!当然是顺藤摸瓜,将贪官污吏绳之以法,可他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具备,怎么办这差事? “顺势而为那是万事俱备,如若条件不许,那就制造契机。” 两人不再言语,只是慢慢地品茶,而慕容纯心下已是清明,浪子青的影儿看不见,可关于浪子青的话本却到处都有,他想起午后看的那薄册,心里隐隐有了方向。 慕容纯在这边苦苦思索对策,那边的陆子诺却每日里开心得不亦乐乎。 《侠盗浪子青》的话本一经面世,便一册难求。她写得慢,书商便一日三求。陆子诺力求真实,于是便多方走访,搜集实料,越写就越惟妙惟肖,使得以慕容纯为首捉捕浪子青的几位官员认为这话本作者必然与浪子青有什么关系,倒也不提抓浪子青的事儿,却先将这一话本作者通缉起来。 随着赏金越来越高,亦有人的神色越变越复杂。 这日,陆子诺刚走进崇仁坊的书馆,便被随后进来的几人围住。 柜台后闪出告密的郎君张氏,面带愧色:“对不起老板,对不起陆郎君,娘亲已病了许久,我没钱给母亲看病……” 店中众人虽无怪罪之言,却也不可能去安慰,他们谁也不是圣母,善良亦有个限度。 “你就是子非?” 陆子诺点头,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但也只得跟着来人前行。 几人将其她带到一个雅致的小院中,禀明情况便躬身消失。陆子诺看着那个负手而立的背影觉得有点眼熟,直到那人转过身,两人才发出一模一样的感叹:“怎么是你?” 慕容纯立在原地,面色比陆子诺还要吃惊,上次见时还是张弓拔弩。两人皆有点尴尬,不知道为什么,陆子诺一看到慕容纯就浑身不自在,却也无可奈何,她觉得自己没做错,本想摆出个架势与人好好理论一番。 既然遇到熟人,自然也不能用原先的方式威逼利诱,慕容纯亦是无奈,着人备茶,两厢一坐,便失却了方才的紧张。 “你不好生备考国子学,写这些东西作甚?”虽说慕容纯皇宫里长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寡言,九曲心肠没错,可在办正事的时候他向来喜欢直来直去。 “在那种地方学习会有这般乐趣吗?”陆子诺反驳:“那里不过是官场的缩影,即便有有志青年,进入也会被同化。” 在盛京有些时日了,听到、看到的自然比在贝州时真切,也让陆子诺更不屑于去国子学应试。 “那你是担心被同化,所以才不去的吗?” “当然不是,我是不屑与之同流合污。” “你若清流,就应有荡涤污垢的决心和勇气,况且,这次亦有不少怀抱变革思想的青年前来,不去是你的损失。” “那个,我是被抓来问案的,不知道有了案底,还能不能应试。” 慕容纯气得深吸口气,言归正传:“你认识浪子青?” 他紧盯着陆子诺看,企图从陆子诺的表情中看出点什么蛛丝马迹。 “认识又如何,不认识又如何?”谁知道陆子诺比他还坦然,笑眯眯的望过去,她压根就是打定主意不说,他们那边到底是没什么证据,不然也不会只带她一个人走,而且并不是过堂,而是在这私家的别院。 “认识就应助我捉拿盗贼归案,不认识也不应该写出这个话本。” 慕容纯依旧是一副命令的口吻,这让陆子诺有些微恼,她撑着额头,依旧弯着眼睛笑,说的话却不像笑容一样温柔客气:“你还是这个样子,半点都没变,你我为什么不欢而散你都忘了。” 慕容纯被陆子诺噎的一怔,抿一口茶以做掩饰,他依旧端着姿态,却没有方才那般盛气凌人“那你以为应当如何?” “我不觉得我有错,亦不觉浪子青有错。”陆子诺眼看着慕容纯又要蹙起的剑眉,“你有没有想过浪子青为什么会被人称为侠盗?” 慕容纯默然不语,他自然是知道,“所谓言必行,行必果,己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千里诵义者也。荀悦曰,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者,谓之游侠。”听闻浪子青被百姓称之为侠盗后,他脑海里立即蹦出《史记游侠传》中一段,浪子青之所以能获得百姓的认可被称为侠,是因为他真心实意的为百姓做事。 见慕容纯默然,陆子诺不置可否一笑:“那你说为什么会有盗贼的出现呢?” “你们这些人呀,审问盗贼的时候,肯定会问,你偷了多少次,偷了什么,偷了谁的,一句一句逼出来,到最后收监了事,又有谁问过,你为什么要偷呢?”陆子诺低着眉,素手撑头,左手摩挲着茶盏的一点热度:“偷盗诚然不对,可如果人人安居,谁又愿意冒着入狱的危险,去偷金银财宝呢。” 她想起那日浪子青眼里的沉痛,想起那句“我竟无能为力”,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似的让她心里泛起感同身受的疼痛,她将那夜里浪子青讲给他们的故事原原本本复述给他听,最后结尾时忍不住仰头长吐一口气:“更何况,浪子青他从来也不是为了自己。” 第三十八章、当头棒,一语惊醒梦中人(下) 第三十八章、当头棒,一语惊醒梦中人(下) 慕容纯从始至终都是默默地看着这个慷慨陈词的少年,听到最后那一声哀叹似的一句话,竟是一震。他从来都被人夸赞是得天独厚的聪慧,可每每遇到这个苍白瘦弱的少年,他却似乎总是错。 “我知道你六岁时尚知安抚百姓家属,如今再看黎民穷困受苦,竟也要与那些俗人一般,要抓捕他们的救星吗?你觉得这是对百姓好,可是时至今日,你觉得你还了解你的臣民吗?” 陆子诺见慕容纯神色松动,愈发咬紧不放,更进一步进攻。慕容纯微微咬紧牙关,面色犹豫,最终睁眼时眼底却又归还最初的一片清明。 “你走吧。” 他不得不承认,他被这个瘦弱的少年说服,让他甚至怀疑起自己的初衷来。那一句一句的诘问若放在旁人那里,肯定句句都当歪理,却偏偏能打动他,让他最终选择让步。 陆子诺回到家,翟仙递来的水还未及入口,便见柳振阳匆匆进了他这间小小的院落,他脸色微微苍白,额上有急切而来的汗珠,看见陆子诺,一把攥住她的手:“在学堂上听说,京兆府正在大肆搜捕写《侠盗浪子青》话本的人,你无事吧?” 陆子诺看着柳振阳急切的样子,心头一暖,忙连声安慰:“我这不是没事儿嘛。” 柳振阳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陆子诺,发现她的确没受什么伤,这才放下心来,一点她的脑门,“你这小子可真是个惹事儿精,那书竟真是你写的?怎么这么大的胆子,怎么就这么不谨慎行事?” 正说着,院门被大力推开,竟是慕容謜面带怒容,陆子诺从未见过其动怒,便笑着问:“你这是怎么了,谁能把你气成这样?” “除你还谁!”慕容謜扯了陆子诺便进了后院的屋内。 “你难道不怕身份被揭穿吗?如果被知道是女子抨击时政,你会被处死的,并且还会连累到你的姐姐们。”慕容謜一声质问,让陆子诺一下清醒了,是啊,当时她根本就没想到这个问题。如果主事的不是慕容纯,如果真是用刑了,那她的身份…… 看到陆子诺瞬间苍白的脸,慕容謜的语气些微和缓了些:“子诺,你该谨言慎行的,你应该知道你是不可以这样高调行事的。” 可女子又怎么了,凭什么女子评论政治就该被处死?陆子诺心下愤怒,却也无可奈何。 慕容謜本欲再训斥几句,却见虚掩的门后阴影一片,他连忙过去,却未见有何。便关好了门,不再斥责。 “你还是在家好好准备应考吧,这样大家都还省心些。” “我真的不认为应考又能如何。” “不做又怎么知道能做什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逃避不是你的性格。”一直温润如玉的慕容謜今日被气急攻心,也不再温言。 “你一直对抗的不过是别人强加给你的身份而已,因为不是你想要的,所以抗拒。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能做什么,可以做什么呢?你只想着你的不能、不甘,却没想过你能做什么事,你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你的身上不仅仅背负着家人和阿纯的希望,你代表的是来自底层的众多百姓,你难道不该为他们发声吗?写写话本这种小把戏能救民于水火吗?能彻底改革朝政吗?如果是这样,六郎不如继续纨绔下去,鲁钝下去。” 说完慕容謜转身走了。 陆子诺站在原地,微红着眼眶却不肯哭,慕容謜说得太对,她竟无可辩驳。 其实她之所以和慕容謜惺惺相惜,是因为他们有一点是一样的,就是身份的错位。可慕容謜却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而是更加努力让自己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他文武双全,年少就一战成名,成为大晟最年轻的元帅。 反观自己,陆子诺第一次如此厌恶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柳振阳走了进来,递过来一壶酒:“想见更宽广的世界,想去更高远的境界,就迈开你的脚步,别因为其他而迟疑,更不要因为其他而抱怨。” 陆子诺一愣,心下了然,她和慕容謜的话,他听到了,他知道了自己是个女子。 “邕王殿下说得很对,你代表的是最底层的百姓。如今的大晟,还是很注重门第的,能入国子学的大多是官宦、士族子弟,要说他们能了解多少民间疾苦,恐难说出一二。” “可就算我说,又有几人会听,所以我才会去写这话本。”陆子诺轻声说道。 “我知道的,算了,我们不说这个,来说说你想做个什么样的人吧?”柳振阳仰头,喝了一口自己手里的酒。 陆子诺不由失笑,今日竟连被两人问同样一句话。 她迎着月光,微微眯着眼,眼里有零星的笑意,像是对着今天的月色,又像是对着过去的回忆。 “我呀,”陆子诺看着柳振阳,柔和的月光下,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她只能感觉到他含着笑意,认真倾听的模样。 “我从前想着,这辈子过得差不多便好,没想过以后到底要做什么。可是我后来遇见一个人,他和我说,”陆子诺学着慕容謜的口气说话,温文尔雅的,又有些宠溺的,学的并不像,学到最后却笑了起来:“你只想着你的不能、不甘,却没想过你能做什么事。” “所以我刚才在认真反思,我根本不求成为什么大富大贵。”陆子诺自顾自的说下去,根本未曾注意到从始至终沉默的柳振阳在听到这句话时眼睛一亮。 “可我也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什么也不曾做过。” “我不求我这辈子过得轰轰烈烈,但求能活的有点价值,为旁人做点有意义的事儿。” 其实,心里还有一句:“女人也可有所作为!这是万千女人没有的机会,如若挥霍,天理不容。” 当日听得陆紫芊此言,陆子诺本没有任何触动,但后来的种种,让她庆幸,她的男儿身份。 “其实你不该在意陆子诺是谁,是男是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成为怎样的陆子诺。” 这一句,让陆子诺的神思更加清明起来…… 第三十九章、人言微,争议拳拳博短长(上) 第三十九章、人言微,争议拳拳博短长(上) 次日凌晨,翟仙过来服侍时,发现陆子诺已经邻窗苦读了,这让她惊讶不已,忙不迭端了早餐和茶水过来。 “翟仙,把那些闲书先帮我收起来吧。”陆子诺头也不转,继续看着书。 “这要是大人看到了,得高兴地上了天。”翟仙笑道。 “他只会去祠堂和我母亲私语吧。”陆子诺瞥了一眼翟仙,翟仙笑着出去了。 这时,柳振阳带了好大一捧书卷进来:“来看看这些个策论,对你一定有用。” 陆子诺眼前一亮,放下手中的《左氏春秋传》,拿起最上面的一卷翻看,面露喜色,又翻看了几卷,却面色渐渐忧虑起来。 “子诺觉得这些策论如何?” “初读第一卷时,感觉言辞犀利,引经据典,痛陈当下藩镇之弊端;这第二卷批评的则是宦官摄政的危害;接下来几卷却都是以削藩为论题。几篇文章各有千秋,可整体看下来,这些抱怨却似都在坊间听过,并无新意,更无解决之道。有些隔靴搔痒之感,或者说得更重些,就是,没说到点上。” “子诺说得极是。这些策论是上一“贤良方正能言直谏科”优等的试卷,虽然和我们要参加的常考不同,但我想让子诺明白一个道理。 这些策论中最多的两个论题,正是当今圣上大力推行的变革,所以国子学的学子们大多以这两个弊端为辩题,得到的解决之道都比这里面多。 可贤良方正能言直谏科是制考,应试的都是地方上的小官吏,应试的目的则是希望通过言切词直,匡正时弊的文章来得到升迁的。” 说到这里,柳振阳闭了嘴,陆子诺微一皱眉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些试卷都是在迎合上峰的意思而作,即便是体察到了百姓疾苦的根源,却只字不能提。 而为了升官,像宦官摄政的论题提及的人自然少,毕竟削藩针对的是边塞,而非内廷。趋利避害是官场之人的首重。 这些本就是陆子诺所不屑出仕的原因,但经昨日的当头棒喝,他不再偏激地去抱怨官场污流,而是在想,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就没有真正为百姓着想的官吏吗?” “我带子诺去个地方,也许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没有我们想要的官吏了。” 和柳振阳走在初秋的盛京街头,虽然有些凋零之意,却也不见萧瑟。 很快便到了务本坊间的成贤街,国子学就在旁边,柳振阳放慢了脚步,给陆子诺讲解着,最终在一颗银杏树下驻足。 陆子诺有些不解,但也安静地站在树下,片刻,便传来多重声响。 “呦,刘郎君又来了。” “不来怎么办,家中娘亲身子不好,还要靠我养活。”说话的人听着病弱,满满都是无奈。 “按理说,你的才学,考国子学绰绰有余,要不怎么能帮那几个人都考过去了,怎么就不自己去试试呢?做了官才有俸禄,才能更好的给你娘治病啊!” 听到这儿,陆子诺便知道这人想来便是个替考者,且不止一次做替考了,她疑惑地看向柳振阳。 柳振阳:“春日过后,国子学便要才会迎来考试,而找寻替考者,却是从现在就开始了,而这整条街便是来做枪手的学子。”说完示意她继续听。 “咳咳,我没那个机会,权当我过了把瘾吧。再说了,就算是考上,别说这国子学,就是四门学我也上不起。国子学和太学,每人送绢三匹;四门学二匹;绢之外还有酒肉,我家哪里拿得出?” 他又剧烈的咳嗽了几声,那粗犷汉子叹一口气,似乎是知道他所言是不争的事实,一时语塞,半晌又道:“诶,生病了就去瞧瞧,病哪能耽误着。再说,你这么年轻,干点什么不好。” “这几日是甄选枪手的日子,我哪敢不来,一年到头只考给人写信,勉强糊口,也就这时候才能多挣两个钱儿,让娘亲的日子过得稍微好点。恨只恨我是个弱书生啊,除了这些,我能干什么?” 那人说到最后,语气动情,让陆子诺听了也不由得叹息扼腕。他说的一句也不曾错,就算他再饱读诗书,也抵不过制度,虽说科举制已经一定程度上客服了选拔人才的弊端,可门阀偏见还是绝大多数人迈步过去的坎。再说国子监几乎是科举选拔的第一步,有钱能使鬼推磨,并非没有道理。 说话声音由远及近,陆子诺瞥那刘郎君一眼,见他眉眼倒还端正,不过有种长期营养不良的苍白与瘦弱,又是一个可怜人,陆子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这世界上可怜人千千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可怜之处,可也有些人他们的未来不会因努力而改变太大。 这像是一个怪圈,贵族官僚们相互帮衬,而穷苦百姓因缺少某些必要的条件很难以跻身到官场。她不否认这世间的确有通过自己努力达成心愿的,可毕竟凤毛麟角。多数还是屈从于现实,巴结权贵以得到国子学的应试资格,继而通过考试,得到入仕的机会。但如此一来,即便入仕,也是别人的爪牙。 “诶,你们说说,这是凭什么?”又有一人插话进来,说话的人义愤填膺,微微一顿,怨气更胜:“人家便能明目张胆,我们却要东躲西藏。若说才学,他们又有几个人能比得过咱们了?” “咳咳,王兄也莫把话说得太满,自然是人外有人。” “天鸣,并非说你,只是实在不甘心只做个枪手,便宜那些个纨绔子弟。那些人上了国子学,便可谓打开了仕途之路,只会趋炎附势,贪赃枉法,实在有违我等的作为。” “唉,是啊。”有两三人认同附和,他们这些来给旁人替考的人,皆是有真才实学的人,为了那点钱,却也是为了从心底而来的卑微梦想,那些曾熬夜苦读的过去,在此刻都成了嘲讽,他们何曾甘心,又如何能不甘心呢。 第四十章、人言微,争议拳拳博短长(下) 第四十章、人言微,争议拳拳博短长(下) 回去的路上,陆子诺一言不发,她早就知道国子学每次录取的三百学生中,五成是三品以上官员以及皇室成员的子弟,除了各州推荐的生员,便是安和真安公这样的达官显贵或是当世大儒的推荐名额,为了投卷、行卷,弄虚作假,欺世盗名的不乏其人,所以应考之时,就不得不再找替考枪手了。 今日听了这些替考者的悲戚,对自己曾有过不珍惜应试机会的念头再次感到羞耻。可更多的是淤积在胸口的一股怨气,终于明了为何藩镇割据,官场腐败,朝廷无能的根源了。 从这入仕的起点便如此腌臜龌龊,就更别提入仕之后的趋利避害,官官相护了。 但知道了又如何?慕容纯是真心想要改变这些吗?他有这个胆识,可是支持他的人会有多少?不够力量就不能轻举妄动,否则,触动了那些人的利益,怕是要再来一场薛林之乱也说不定呢。 一路愤懑地想着,却也毫无头绪,毕竟十四岁的她,除了干生气,又能如何? 回到小院,却意外看到慕容謜站在院墙边仰望柳家盛开的芙蓉花,听了脚步声才转目望过来。 陆子诺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慕容謜则是温润一笑:“我是来道歉的。” “不要!你骂得对,我该谢你,让我一下醒悟过来。” “哦?难得!”慕容謜伸出手,递过来几支栀子花:“这是从李纯那里摘的,香气极好。” 听得慕容謜提及李纯,陆子诺便明了他不愿以真名在外行走,便和柳振阳介绍到:“萧邕,我的朋友。” “邕弟昨日好气势,子诺反省至中宵。”柳振阳微微一笑,其实慕容謜的身份他早就知道,昨日和陆子诺也说道认为邕王的话很对,只是这个子诺竟未反应过来,不过,这样也好。毕竟因着年少成名,被召入宫中面圣也是几年前的事了。 “早听子诺提起振阳兄,今日才得以拜见,三生有幸。”慕容謜看着站在陆子诺身后的柳振阳,眼中却莫名闪过一丝失落。 过了中元节,就要回去贝州了,竟有了丝不忍和不舍的情绪,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的情绪。盛京城对于慕容謜来说,就似牢笼,被迫看着肮脏和血腥之事在黑暗里展开,却无能无力,所以,他要离开,所以他熟读兵法、勤练武功,终于建功立业,得以离开,可现在却有了牵绊。 慕容謜在心底长长的叹息,从来就知道自己不是山中猛虎、草原雄狮,他只是一只迅捷的羚羊,时刻警惕,可以预见危险,更可瞬间逃离。 可是陆子诺呢?现在的她还只是一只容易愤怒的蟋蟀吧,悲秋的低鸣却易招来麻烦。可他保护不了她,这份自责让他难过,原本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我说我的栀子花怎么落了一地的,原来最好的都被拿来这里了!” 身后传来了慕容纯的声音,陆子诺转过身来,一看,不仅有慕容纯进得这院子,巷子口又出现了白墨函的身影。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我这院子竟是风云聚会了。”陆子诺撇撇嘴,显然没有那么欢迎慕容纯,慕容纯也撇了撇嘴,满不在乎陆子诺的拒绝。 慕容謜看到二人这个撇嘴的动作,还真是异曲同工,撇开心中的憋闷,浅笑起来。 待白墨函进院,几人都相互介绍后,翟仙已将廊前收拾好,铺上了一张波斯的长毛毛毯,几人坐下,陆子诺在边上煮着茶。 在座之人年纪相仿,已是高谈阔论起来,只有慕容謜守着陆子诺,帮她摆弄茶具,还低声问:“今日去了哪里?” “去了务本坊。” “哦?怎么去了那里?振阳带着你去看国子学了?” 陆子诺摇头,情绪持续低闷着。 “那去做什么了?” “站在树下听风,心里很难过。” 坐在不远处的柳振阳听到,转过头来笑了笑:“她在为那些替考的学子难过。” “替考?”慕容纯非常惊讶:“不是只有常科与制考才会有吗?连国子学入学考也会有吗?真当杜绝才是。” “杜绝?怎么可能,只要有应试,这种事情就无法杜绝。”柳振阳清冷地说:“如今的大晟,没有门第身份,便难出仕,因为他们需要官官相护。而有了这层身份的人,极少数人出仕是为了大晟的江山社稷,为了大晟的百姓。绝大多数的人出仕是为了自己!而为自己的这帮人又分两类,一类是想着活着的时候要怎样风光,一类人是想着死后怎样风光。” “振阳说得不错。”白墨函大为赞同:“想着活着怎样风光的又分两种,一种是拼命敛财,一种是拼命钻营往上爬;而想着死后怎样风光的,至少还知道沽名钓誉,比如著书立说,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因为他们和前两种人根本无法在一个官场上抗衡,就只能这样不办实事。” 柳振阳无奈地叹息:“上天是公平的,每个人的能力有限,喜钻营、爱敛财的在做学问时,一定没有心思单纯的人做得好,再说,投机取巧是他们的本性。他们对出仕的这个机会势在必得,不容有失,所以,枪手就不会被杜绝。” “还因为清贫士子无财,无法像商贾子弟那样一掷千金得到应试机会,他们需要做枪手,来养活自己,毕竟一次替考,收个十两银子,几年的开销都够了。”白墨函与柳振阳出奇地合拍:“再说了,这也是监考官敛财的好机会,找枪手者不仅要支付枪手费用,更是要打典监考者,否则不仅白忙,还会因此失去入仕的机会。” 慕容纯听罢低头思忖,良久才说:“就算国子学不设门槛,取消面试资格,就能招揽到真正为民、为社稷的人才吗?” “不能因为惧怕得不到好的结果,就不去尝试。要知道,什么都不做,就必然没有好结果。”作了半天听众的陆子诺突然插嘴,甚至有些挑衅地望着慕容纯。 慕容纯眼中的精光一盛,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第四十一章、赤子心,清映冰壶百尺帘(上) 第四十一章、赤子心,清映冰壶百尺帘(上) 待众人离去,陆子诺正在院中舒展臂膀之时,柳振阳却去而复返。 走到陆子诺面前,郑重地对着她深深一揖,面露愧色:“今日是为兄孟浪了,故意语出惊人,博得邕王与广陵郡王的注意,本心是为了那些有真才实学的非士人子弟以及那些沦为替考的清贫学子,还望吾弟明了。” “我自是明白振阳兄的本心,其实,广陵郡王是我故意请来的,毕竟,凭你我之力,根本无法成事。”陆子诺真诚地回答,心下亦是一轻,原来柳振阳早已洞察他们的身份,还能如此坦诚,真是至诚之人。 此时,屋顶上却传来一声轻咳,抬头望去,竟是今日话并不多的白墨函,他解下酒囊,猛灌一口梨花醉,方说:“看来这世间还不错太糟,但只怕以他的力量尚博不过那群当权之人。” “如果他做不到,那就不是你我想要扶持的人,国子学的名额不要也罢。”陆子诺笑中带着自信,拿起翟仙递来的酒,豪饮起来。她真的一点儿都不在意被柳振阳利用,因那也是她想做的。慕容纯非将她陷入乱局,她难道就不该考察一番他的能力吗? “少来!”柳振阳敲了下陆子诺的额头,并顺手拿过酒壶:“别为自己找借口,快去读书。” “柳兄何必让子诺临时抱佛脚,做学问是不遗余力的,终身为之奋斗,往往是幼年时开始努力,到了老年才取得成功。况且,从书本上得到的知识终归是浅薄的,要真正理解书中的深刻道理,还是得亲自去看去领悟。以子诺的才智,不出五年,必是佼佼者。” “墨函兄说得极是,只是这考试还是要应的。”柳振阳还是将陆子诺送进了书房,才和白墨函离开。 并不急着赶路,只是信马由缰地走着,慕容謜看向旁边紧锁浓眉的慕容纯,并未多言。 反倒是慕容纯依旧目视着前方,幽幽地说:“他可真是个惹祸精,把这么一个烫手山芋扔给了我,我还不得不接。不过,他至少没有太执着于是非黑白,不再那般尖锐,看来还是成长了不少,但愿不要虚伪圆滑了才是。” “兄长说得是,子诺这莽撞冲动的性子可是收敛了不少,但也不需担心,她懂得有所为,有所不为,但有时,还是需要兄长维护的。不过,他抛来的这个难题,兄长可有应对之法?” “我还要查浪子青的案子呢,这个要再斟酌斟酌。”慕容纯说得云淡风轻。慕容謜倒是从中听出了眉目,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盛京初秋的夜晚,皎洁的月光,透过梧桐树茂密的枝叶,只有些许斑驳迷离的朦胧光斑投影在青石路上;随着凉风,河边的柳枝舞动着婀娜多姿的舞姿,恍惚着别样的神迷。 次日,陆子诺正读着书,就见白墨函前来,他面露忧色,低语道:“今日一早,武侯就查抄了崇仁坊东街。” 那正是替考枪手汇集的一条街,陆子诺亦皱了眉,昨日才和慕容纯提了此事,今日便有了动作,可这般一并查抄,非她所愿,那些枪手的可怜让她感到自责。 看到陆子诺快要哭了的样子,白墨函笑出声来:“好了,不再唬你。” “听说是为了搜捕浪子青,看来广陵郡王果然好手段。”白墨函本就是极稳重的人,遇事便会前后先问个清楚明白再去剖析。 陆子诺听后,便冷静下来,细想之下,也觉慕容纯这一手确实漂亮:“抓了那些替考者,却安浪子青之名,考验的是他们的风骨,且也不误他们的名声。只是不知那刘天铭会如何?” “正是!我也有此担心,毕竟,至孝之人却也有弱点在身,一旦进入牢中,首先想到的是病母谁人照料,或是有心人提出其母安危出了问题,这风骨怕是很难坚持,亦如上次揭你的那个张郎君。” “所以这是一场考验!我觉得郡王应该不会太过分,但如果他通不过考验,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陆子诺不再多说,毕竟被人背叛过,那滋味并不好受。而刘天铭是否能将士子风骨秉承如一,也不是她担心就能改变的事,通过与否,全看他的造化了,她能帮的只有这么多,慕容纯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陆子诺继续看起书来,离入学考还有不到七个月的时间,那些书还来得及再细读几遍。本应心下一宽的,却不知为何,竟猛的一窒,让她掩了胸口,痛呼出声。 “这是怎么了?”白墨函一惊:“要不要请大夫过来瞧瞧?振阳去学堂之前,可是叮嘱我要照顾好你的。” 只是一下便不再疼了,陆子诺却缓了一阵才回过神来:“不妨,许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 “不要太过用功,以你的实力,入学考定是不成问题的,况且还有安公的引荐。” “可是与那雍州才子相比,还差一些。”陆子诺想起元挚也是要应考的就憋闷,心中也暗自较了劲。 “我也是要应考的,欲拔头筹,元挚并不易。”白墨函抚了下陆子诺的头顶,自信满满。 “那真是太好了。”陆子诺的少年心态表露无遗。 惹得白墨函爽朗大笑:“不过听说,这个元挚可是要在月底参加秋闱的。” “什么?他才十四岁!就能参见秋闱?”陆子诺不由得气恼,也暗自佩服:“看来他果真才学匪浅,就是对这感情一事,太过轻率。” “人各有志,亦各有各的姻缘,他与令姐并无这个缘分。”白墨函直言不讳。 陆子诺的脸一下红了:“所以说此人可恶,没缘分的就别招惹,洁身自好难道不懂?” 白墨函看他气鼓鼓的样子实在可笑,这次是笑够了才继续说:“大晟建国以来,对男子可无这个要求,却以风流才子最为人称道。子诺看了那么多的话本,元挚还不算过分。” 陆子诺胸口再次闷窒,是啊,似乎男子如何都是对。她轻咬贝齿,暗下决心——倒要看看,身为女子的自己会不会输? 第四十二章、赤子心,清映冰壶百尺帘(下) 第四十二章、赤子心,清映冰壶百尺帘(下) 而京兆府的院落里,慕容纯正翻看着卷宗,这些正是今日从崇仁坊东街抓来的替考者的问讯之词。 这些人也不过如此,被怀疑为浪子青,便各种喊冤,更是将浪子青视为恶人加以痛陈,做他人替考竟已没了自己的主张,更是没了自己的风骨,不用也罢。 这时,司法参军又拿了一份笔录过来:“殿下,这是最后一份。” 接过笔录,只是一瞥,慕容纯便觉眼前一亮,这个刘天铭对浪子青的行为观点与陆子诺颇为相似,且比之更为犀利深远,怪不得柳振阳和陆子诺都对他赞赏有加。 “唤此人前来。”放下笔录,慕容纯说道,参军连忙转身。 片刻,一身土灰的刘天铭便走了进来,进屋之前,还整了整袍袖,酸腐之气扑面而来。 “草民见过广陵郡王殿下。”刘天铭不卑不亢地见过了礼,站在慕容纯的面前。 这样一个病弱青年还能保有文人该有的风骨,实属不易,慕容纯心下的赞赏便又多了一分。 “我知你不是浪子青,而是一个替考枪手。” 刘天铭听了微微一笑,脊梁却挺得越发直了:“那又如何?殿下是想借我之力,查出徇私的监考之人,还是要彻查替考之风?但很抱歉,我不能帮你这个忙。” “你是因尚未替考,我没有实据,你便有恃无恐吗?” “非也!我只是丑话在先,免了殿下的尴尬。收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是守信,更是道义。” “你应是怕被我借了力,而断了后路,并非什么守信和道义。你应知道何为道,何为仁、义、礼、智、信。自己不自重,沦为替考枪手,如此黑白分明之事,还硬是要贴上道义之说,真是可笑。难道你就没有宁死也要守护的自尊心吗?” “自尊心?今日世人迷于俗情世务,终日追逐声色名利,可说没有一日不在醉乡。好名的人醉于朝廷官位,好利的人醉于民间财富,豪富的人则醉于妙声、美色、高车、名马。请问,要自尊心何用?众人皆醉我独醒? 我宁死也要守护的是我的家人,以及我所学成的课业,仅此而已。是我道德沦丧,还是被这世道所逼,想来,殿下自有评判。” 寥寥几语,便让慕容纯心下黯然,却也不得不辩驳:“淡泊清静的操守,必须在声色富贵的场合中才试得出来。镇静安定的志节,要在纷纷扰扰的闹境中考验过,才是真工夫。而你只选了逃避,还拿道义做挡箭,无义且无趣。 我也不想多言,只问你,是否有想改变这一切的决心和勇气?” 刘天铭脸上变了色,蜡黄中隐着苍白,却又透出红晕。良久才答一语:“有。” “好,那就光明正大地来参加国子学的入学考试,我自会打点好一切。” “谢广陵郡王相助,某自当……” “并非是帮助,而是你应得的。”慕容纯神色淡然地打断刘天铭的承诺。 刘天铭了然,很多话不是说了才会做到。 望着刘天铭离去的背影,慕容纯还是有些遗憾,自己的权利有限,能做到的仅此而已,希望陆子诺不要太失望。 竟是怕他失望,慕容纯有些自嘲的笑了,该是怕天下人失望吧,那就积蓄起足够的力量,蓄势待发。 接连几日,陆子诺皆有些心绪不宁,许是有了紧迫感的缘故吧。当听到白墨函说刘天铭得到了国子学应试的机会时,她终是开心了些,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有一便会有二、再三,慕容纯果然没让她失望。 这日,陆子诺一夜半梦半醒,凌晨时分猛地醒来,睁眼望见低垂的床幔,只感到胸口窒闷得发疼。撩开帐幔,窗外的天漆黑,今夜里无星,她起身盯着天边的远处看,就这样熬到天亮。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听得有人敲门,厚重的木板门几乎要被敲碎,陆子诺在那一瞬间心底一沉,她几乎是扑着去开门,却被翟仙抢了先。 来人极是陌生,递来一张纸条——紫菱病重! 陆子诺的心蓦地一紧,终是明白自己几日来的慌张何故了,眼泪便不自觉地涌了出来。 翟仙对来人道了谢,请人进了门,那人说道:“我是邕王殿下的影卫,受命跟随紫菱小姐与常晟。 他们回了杭州常宅,却未料不被常家接受,其父让其娶杭州长史之女为妻,便准许紫菱小姐进门为妾。 常晟莫可奈何,便答应了,紫菱小姐当日便投了湖,幸被救起,却染了风寒,一病不起。” 陆子诺只觉口中咸涩,厉声说道:“我去接她回来。” 翟仙听闻,便进去给陆子诺收拾行囊。 恍惚中,陆子诺便上了马车,灵魂似抽离一般,呆望着车窗外渐渐大亮的天光。 伴着心中长长的一阵悸痛,陆子诺已将纸条揉捏成了碎屑,其实她心中清明,定是自己心悸那日,紫菱就不在了。 紫菱明明是随着情郎去了江南,当初还是她亲自送他们离去,想起那日里紫菱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神情与笑容,不由得也恍惚一笑。 “仙儿,我们还来得及见她一面吗?” 她的声音轻飘,像是一道没有线的风筝,风一卷就散落在空气里,不知所踪。 “刚才传信之人只是说三小姐病重……”翟仙不敢多言,她自是知道陆子诺与三姐紫菱最是亲厚。 “怎么会呢?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陆子诺低语,眼睛里盛的是难以压抑的伤悲,她渐渐低下头去,车中铺着保暖的毯子,柔软又颜色艳丽,泪花扑上去,像是又刷新了一层新的颜料,愈发的妖娆。 但她立即将泪水抹去,直愣愣瞪着双眸,直到眼睛干涩而疼痛,再无法涌出新泪。 陆子诺低声惨笑,将眼泪与苦涩都咽进肚子里,“当初是我亲自送她离开的,若能选择,我宁愿她入宫,至少她会活下去。” 翟仙连忙搂住她的肩膀:“一切都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 第四十三章、长亭怨 总使相逢成离别(上) 第四十三章、长亭怨 总使相逢成离别(上) 马车悠悠,车轮碾压过明媚秋阳下的大道,寒鸦掠过,却也透出无限凄凉之意。 车夫是翟仙寻得信得过的人,上得车后,翟仙便让让陆子诺闭会儿眼,可陆子诺却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布娃娃,始终睁着那双漆黑的眼。 她心乱如麻,疼得张狂,更多的是自责。 翟仙只好搂着她的肩,可劝慰的话却也说不出口,她自小便跟着陆子诺一起长大,自是知道陆子诺与紫菱的感情最为深厚。可是当初,紫菱非要选择私奔这条路的时候,她不是没有过非议,但陆子诺愿意成全,她便尽力而为。只是终究是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妥,还是出了事。 从自己被迫流离失所后,翟仙就知道了一个道理,任何时候,任何事,都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才有可能度过人生路上的沟沟坎坎,希翼他人援手或是天降喜事,往往都会落空,且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当时,她想劝阻,但陆子诺也要成长,成长的代价便是受伤,受伤过后便知哪些可为,哪些不可了。 车子一路慢悠悠地走着,陆子诺也希望一直可以这样走下去,甚至永远到不了才好,仿佛那样,紫菱就一直还活着一般。 马车驶过城郊时有两三孩童玩闹,陆子诺看着那几个少年,在阳光下笑啊,闹啊,她的眼底神色越发的幽深,像一双静静的黑色漩涡,将人的心智吸入,迷失。 几个少年在踢毽子,用山鸡毛扎成的毽子,每一根羽毛都是明亮鲜艳的色彩,漂亮极了。 陆子诺想起从前姐妹几人玩毽子的场景,三姐紫菱从来都是在旁边偷偷瞧着,她是个弱质芊芊的女子,最善读书抚琴,虽和陆子诺玩不到一处去,却是最能聆听陆子诺各种抱怨的,所以,子诺和紫菱的关系最好。 在陆子诺的眼中,大姐紫芸宽厚,二姐紫芊心机,三姐紫菱才情,四姐紫萱跋扈,五姐紫荀活泼,她最亲近的就是三姐和五姐。 可谁能料到,紫菱这样一个瘦弱的女子,为了情,将自己许给生死。 情字伤人,伤的不仅是陆紫菱,还有她。陆子诺幽幽的叹口气,手撑着额头微微合眼“话本说的未曾错,果真情之一字最伤人。” “说得不错,情爱最难保持长久,所以情感丰富的人终会变得浅薄无情。”对答声传来,陆子诺一惊,声未落人已至,薄刀就贴在陆子诺的脖颈上,翟仙的剑立即抵住了那人的胸口。 来人一袭黑衣,像鲇鱼似的顺窗滑进来,此刻正像没骨头似的软绵绵浮在陆子诺身上,压着嗓子笑。 “你是谁!”陆子诺的丹凤眼,此刻怒气四起一眼扫过去竟自有威严,让贴着的刀不由松了松,可他到底不傻,知道陆子诺若是个绝世高手,方才就不可能让他有机可乘。 “浪子青。” 浪子青的声音并没有那晚的浑厚,好像一拳头打进棉花里似的没有着力点,陆子诺微微皱眉,一只手指轻轻推开架在脖子上的刀柄。 “你又受了伤?还是不记得我了?” 浪子青一愣,收刀,翟仙也就收了剑。 在陆子诺对面坐下,陆子诺这才看向他,因是白天,看得真切。他今日似乎未带假面,本人有些瘦削,却一见便是骨骼清奇适宜练武的人,面相有些阴柔,他眸子狭长,未曾有那日的光明磊落,反而有种阴森森的毒辣。 然而她并不觉有什么不妥,毕竟相由心生,今日的她也定不是平常模样。 陆子诺目光向下,却看见浪子青胸前黑衣上晕染的痕迹正不断扩大,血腥气正在蔓延着。此刻车夫亦觉有所不同,试探地问:“郎君?” 陆子诺看着浪子青微微弓着腰又要作动的样子,微微一拧眉,尽量把声音放的平稳:“无事!继续走罢。” 马车又继续缓缓向前行着,临近城门,浪子青明显的焦躁起来,“带我出城。” “我知道”陆子诺面色平和,似乎早已预料到浪子青的这一想法,“不然你闲得没事儿钻我的车做什么。” 陆子诺半起身,车厢较为宽阔,中间空旷的地界甚至能摆一张小几,小几的对面由浪子青坐着,陆子诺看他那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禁皱眉:“那晚上武侯就在你面前,也没瞧你紧张成这个样子。” 见浪子青并不接话,陆子诺无奈的撇撇嘴:“先让翟仙给你简单包扎一下吧。” 翟仙划开浪子青的衣衫,看了看伤口,不由得皱眉,只是简单清理了伤口,便低声说道:“这需要解毒膏,公子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紧要的是千万别让伤口凝固,一定要让血一直流,这毒才不会入侵体内。”说完便跳下马车。 陆子诺见浪子青伤口被清洗时也未曾皱过一丝眉头,心下为其叫好,想到如此坚强的他为那个挖野菜的老者落泪,果然是有大爱的真英雄。 可这里离城门太近了,有一列巡逻的武侯向这边走了过来,陆子诺将地上那方小几向前一推,再向左一挪,身后她坐着的木墩竟缓缓张开,里面刚好能容纳一个人的位置。 浪子青一愣,随即露出轻松的情绪,可他哪里知道,这是为紫菱准备的呢。 陆子诺微微叹气,轻声说:“先委屈你一会儿,在里面可千万不要出声。” 浪子青微微点头,缩了进去。 陆子诺将小几回归原位,点了薄荷香驱散血腥,才不过刚刚好,武侯便到了。 她瞧着前头不由得有些紧张,她这也是第一次藏匿一个通缉中的犯人,还要将其带出城,难免心中慌张。 为首的武侯撩开陆子诺马车的帘子,草草看了一眼便示意可以走了,那武侯刚放下帘子,陆子诺便听见一声疑问,陆子诺一惊,将一直缩在袖里的匕首慢慢弹出刀锋。 “站住!”后面的武侯将陆子诺的马车围了一圈,为首的拿着长枪,撩开陆子诺的车帘,用长枪指着陆子诺:“你,下车。” 第四十四章、长亭怨 总使相逢成离别(下) 第四十四章、长亭怨 总使相逢成离别(下) 武侯猫着腰,仔细地在车上搜索了半天,却也未曾找到什么机关暗箱,他如鹰般的眸子紧紧盯着陆子诺,周边的武侯亦严阵以待,长枪上的重铁闪着森冷的寒光,枪柄齐齐击地,发出剧烈的撞击声。 陆子诺作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身子甚至瑟瑟发抖,“军爷这是怎么啦,可把草民吓着了。” 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在空中蔓延,中郎将拧着眉:“血腥气便是从你车上来的,说,怎么回事?” 他们并不是一般巡城的武侯,陛下打算抓浪子青,他们是从千牛卫中抽调出来的禁军,进过刀枪血海,亦对血腥气味极为敏感。 “啊,您说这个,您瞧瞧。”陆子诺撸起袖子,众人先瞧见的便是一把匕首,中郎将下意识的一退,大喝一声:“你想干什么!” 武侯的刀枪瞬间举起,明晃晃的对着陆子诺。 陆子诺本想挤出几滴眼泪,但实在有些难,只好苦着脸,将袖管挽高,举着胳膊给他看:“您误会了,草民哪敢干什么,方才坐在车里,正要用这匕首削只梨子解渴,不想这马突然犯了脾气,猛的停下,我这不就被划伤了胳膊,您瞧瞧,这会儿还在流血呢。”中郎将扫了陆子诺的胳膊,自然瞧见有极长的一道血口子,此刻正晕染着衣服,再一扫车厢,果见几只梨子散落在车内,可是极快,他的注意力就到了那匕首上。 陆子诺手上的那把匕首小巧精致,手柄处有镂空的花纹,是以整金雕刻的幽兰,既冲淡了金本身的俗气,又衬得幽兰愈发脱俗。刀面可以伸缩弹出,最重要的是刀柄最顶端有一颗小巧的兰花,那可是以罕见的凤血玉石雕刻的兰花,他从前曾在皇宫里见过凤血玉的镯子,价值不说连城,也至少能买下一栋宅邸了。 陆子诺看到中郎将的眼神如同贪婪的蛇,恨不得下一秒就冲出来将匕首卷走的样子,狠了狠心说道:“草民买这个匕首的时候人家就告诉我,这匕首的有缘人不是我,如今看军爷英气逼人,更与匕首相得益彰,想来也算是一桩幸事。” 陆子诺将刀尖收回,放在手心把玩一回摆正,而后双手奉上,正对上中郎将的袖口,一个不小心就滑了进去,直滑得那人眉开眼笑,递过一瓶创伤药,便示意陆子诺可以离去了。 陆子诺上车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望了一下,那匕首可是慕容謜给她的,心中大有不舍,可为了搭救浪子青,不得不割爱了。 直到安全走出城门许久,陆子诺才敢把浪子青放出来。第一件事儿就去看他胸口的伤,还好,刚才缩着躺进去的时候伤口不小心撕裂,血还在流着,陆子诺皱着眉,不由得絮叨起来:“好歹是个盗侠,人怎么就这么笨呢?总是受伤,身上的血还够流的?” 其实陆子诺和浪子青只见过一次,还醉了酒,印象并不深,但有些还是记得的:“上次见你也是伤在胸口,那伤可曾好全了吗?” “唔……嗯。”每每提起往事,浪子青都会变得有些吞吐,仿佛不愿被提及,既然如此,陆子诺就不再说了。 浪子青一直未曾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个瘦弱的少年,突然瞥见陆子诺手臂上的伤口,不由眉头一皱,一把抓过陆子诺的手,不小心牵连到伤口,微一拧眉。 “怎么弄的?” 方才他在车的暗箱里,听得并不真切,只听得陆子诺打诨似的言语,如今看到伤口,不由得沉了脸色,眼神也是晦暗不明的。 他将陆子诺的手臂握在手里,陆子诺生的白,皮肤也如女子般细腻,多了极长的一道口子,看上去明晃晃的狰狞,还流着血,不由得将眉皱成一团。 “其实也没什么,当时没想着划这么长,可没控制住劲儿,一下就划长了,还真有点儿疼。”陆子诺这厢还笑着将事儿与浪子青说一遍。 “你才是最笨的。”浪子青狠狠地说道,将中郎将给的创伤药倒出来,全都糊在陆子诺的伤口上。这伤药还算不错,应该不会留下伤疤毁了这细藕般的胳膊。浪子青从自己的衣服下摆撕下几个布条,细致的为她包扎。常年生活在刀尖上的人,包扎的手法自然是比陆子诺要高明许多,包扎完毕,抬头便对上陆子诺漆黑的眸。 “为什么要救我?难道不怕我会杀了你吗?” “我不怕你。”陆子诺收回目光,转过头去,车窗外的阳光依旧如水一般流淌,偶尔漫进车里一点,偶尔又调皮的弹过陆子诺的脸上。 知道了人性的丑陋不堪,才愈发珍惜这样的阳光灿烂。她倒宁愿日日与浪子青这样直率的人为伍,至少他们的心思不必猜来猜去。 “也不怕你会杀了我,你根本没有恶意,我知道的。再说,我曾送一人离开,以为她会幸福,谁知竟是害了她……” 停了片刻方说:“如今送你离开,也未知你日后的生死,惟愿一切平安,不忘初心。” “呵,可我就是个贼,哪有什么初心。”浪子青将陆子诺的小臂包扎好放下,眼睛盯着窗外,阳光明亮,更衬他眼中的阴霾低沉,他低着头看自己的手,他都不记得那上头沾了多少人的血,有的人或许该杀,可亦有的人无辜,这些他知道,可为了活命,却是无可奈何。 人就是这样可以轻易为自己找到借口,来掩饰自己所做的一切错事,他不喜这样,可也不得不为之。 “贼又如何?”陆子诺苦笑:“我救你,不是因为你是浪子青,而是因为你曾为百姓做过事,让百姓们还有希望。而那些偷心的贼呢?害人性命于无形,人心才是剑。” “心……吗?”浪子青右手抚上胸口,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他的神情有些恍惚,眼里若卷过暴风雪似的,陆子诺所说的那句唯愿一切平安,不忘初心却是烙进了心底。 第四十五章、花非花,朔风吹断三更雪(上) 第四十五章、花非花,朔风吹断三更雪(上) 十日过后,陆子诺的马车已然进入秦淮地界儿。 南方不同于北方的燥热,是气候温润潮湿,似乎是从火地进入蒸方,秋老虎还真是厉害,怎么都是热,。陆子诺靠着马车瞧着窗外满眼姹紫嫣红,竟隐隐生出些欣慰来,三姐能看到这样的景致,总好过萧瑟秋冬罢。 其实,这只是陆子诺的一厢情愿,要知道这里是四季常青的,并无凋敝之感。 当日为了确保浪子青安全,陆子诺并未停下等翟仙,可不知何事耽搁了,翟仙竟是一直未曾露面,应是在暗中保护吧,毕竟解毒膏是在当夜便收到了。 浪子青经过几日调养,已无大碍。 “多谢!” “不必,给予他人恩惠,不如报答他人的恩德来得厚道。所以,我不需你言谢,更不需你报答,我只希望你能为百姓做更多的事。” “好!那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陆子诺微愣,看着面前的浪子青,才进秦淮,浪子青便要陆子诺将他放下车,去哪里又不说,陆子诺想着好人做到底,送他去个平安的地方,却又拗不过,只得将他在这里放下。 浪子青的神色是晦暗不明的,面无表情的看了陆子诺好一会儿,才示意她上车先走。 陆子诺只当浪子青是不能让人知道行踪,也并无异议,先行离开。 浪子青并未急着离去,他目送着陆子诺的马车渐渐远去,依旧立在原地。 萧风瑟,雁回南,风卷过浪子青微微散乱的发与黑衣,亦卷过他的漠然一笑。 “若你幸运,便是后会无期。” 陆子诺推开窗,目之所及皆是碧水,现下,她在秦淮河畔的乌衣巷中暂居,窗外环境虽然幽静雅致,她却毫无心思欣赏,只又坐回到床上去,暗暗吐了口气。她在这个水边的小镇已经滞留了四五日。 当日她送浪子青离开,在小镇歇脚,才发现小镇里有贫苦人家被盗,盗者技艺高超,贫苦人家能有几个钱,偏偏都能让他找得到,在原有钱财的地方留下一个上书浪子青的纸笺。 对于浪子青,陆子诺有着来自内心的信任与熟悉,她心里清楚,浪子青绝对不会做这些事,他纵然是盗,可盗亦有道。他从来都是盗取达官显贵家中的财物,从未染指过贫民。 原本以为是他人冒用浪子青的名头行苟且之事,却突然想到了跟随她来到这个小镇的那人,想起他在马车上的吞吞吐吐,想起每每提到过去时他岔开的话题,她不由得微微合眼,对于浪子青,或许这时候应该称之为假浪子青才对。 陆子诺又不得不说自己是感激假浪子青的,他虽然是个安静的人,却陪她度过了最孤独最迷茫的那段时间。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越熟悉,反而有好多事不知道要如何对彼此诉说,因为他是陌生人,陆子诺便会挑拣那些不吐不快又不那么重要的事讲给他听,他只安静的做个倾听者。 可是这并不能成为陆子诺对假浪子青所做之事熟视无睹的理由,她天生是自己错便自己承担的人,纵然知道这事儿并不能全怪罪于她,仍是不能接受因为一个骗子毁了自己钦佩之人的声誉。 一路跟着失窃消息而来,这里是假浪子青落脚的第三个地方,接连三晚,都有人家报官,家中遭窃,且都是平民。 按说这丹阳城不仅是东晋王朝的故都,更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地,如果说前两个地方皆是小镇,假浪子青只得向贫民下手,那么到了丹阳城,他为什么还是如此? 这让陆子诺不由得气愤,这里的百姓并不了解浪子青,故而怨声连连,多是咒骂,官府亦是出动,却扰得鸡犬不宁。 丹阳城中亦是人心惶惶,不知道谁家会是下一个目标。 陆子诺不想那人继续下去,便思索着要怎样把他引出来,劝告也好,警告也罢,大不了给他些银钱,总之不能让再冒浪子青之名。 思来想去,陆子诺悄悄将那人假的模样描述写成纸条,趁着夜深丢进衙门院内,官府到底收到与否她不知道,只是隔日却见街上的武侯愈发的多,连城门口也多加把守。 暮色渐渐而至,陆子诺悄悄叹口气,起身去挑燃青灯,风阴测测的转过来,陆子诺下意识一惊,从袖中滑出一柄小巧的匕首,只是这匕首没有之前用的顺手,她将匕首握在手里,只觉得手心微微汗湿。 她清楚假浪子青的武功路数,猜想是修炼的阴寒类对的武功,每每出现时都是无端起阴风,与鬼魅似的,让人不寒而栗。 只听见一声轻笑落在耳边,如一声炸雷似的,忽的吓了她一跳,陆子诺紧紧抓住手里的匕首,咬着下唇尽量不让自己喊出声。 青灯倏地亮起来,在微见昏暗的房间里摇曳着温暖的灯光,陆子诺看到一张纸条像一只蝴蝶儿似的,从木桌上翩翩而落在地上,上头写得是蝇头小楷,并不似一般男子字迹大气——“今夜戌时,巷口见。” 陆子诺之前一直知道假浪子青就在丹阳城里,却苦于自己的武功不如他,别说抓捕,就是跟踪都会被这个人发现,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在原地等着。这几天想着紫林就近在咫尺了,难免心浮气躁,看着假浪子青相约,想也没想便决定去,她不住的在屋内踱步,想着怎么去劝那个人。 她不是个不知道感恩的人,只是有所不为,则必有所为,她想着若是他肯听劝,她便想方设法也要放了他走。 这一踌躇便到了午时,陆子诺整整衣衫便出。已是月上中天,客栈大堂中已经是空荡荡的,小二不知去了哪儿,倒正巧为不想要旁人知道的陆子诺提供了方便,她从正门出去便拐进了小巷,纸条上的地方离陆子诺的住处并不远,不过七拐八拐地形偏僻,倒让她找了好一会,陆子诺到的时候那人已经站在那了。 第四十六章、花非花,朔风吹断三更雪(下) 第四十六章、花非花,朔风吹断三更雪(下) “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呢。”他今日带着黑色遮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似乎是易容过的长相,陆子诺竟隐隐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眼熟。 “我怎么会不来,又怎么会不敢?不过要如何称呼你呢?”陆子诺淡笑,在对面那人的神色中看不到丝毫的诧异,看来他也已经知道了她对他的怀疑,不过也只是隔着遮面摸了摸下巴,似乎很是激赏的模样。 “你倒也是很聪明,”虽然假浪子青这样说,语气却是平平,丝毫没有赞赏的意思,反而能听出懒得隐藏的厌恶。 “你可以叫我李去” 陆子诺微微一愣,似乎想起什么,却被李去的冷笑打断。“别费尽心思猜想我是谁了,我从不讲真名,若所有人都能猜得到,我早就不在这里与你说话了。” 李去微微一顿,他上下扫视着陆子诺,绕着陆子诺走了一圈,饶有兴致的笑了:“不过你也是个挺有趣的人,可惜了……”他语音的尾调有一点不易察觉的上扬,好像是好笑,又似是调皮的叹息。 “你却和那些人没什么两样!都想着来拿我的性命!” 这两句话是贴在陆子诺耳边说的,似是平地起的一声炸雷,震得陆子诺一个激灵,李去便像蛇一样缠过来:“怎么,被我看穿了面目你怕了?” 他说话时就对着陆子诺的耳朵,几乎能感觉到他的皮肤在她耳边滑过,让人心里不由自主的恶心。 “我没有……”饶是陆子诺平日里胆子再大,也不过是个女子,此刻被男人紧紧贴住,她不由有些害怕,辩驳声便在这当中显得有些无力。 “你没有?他们也对我说他们没有。”李去低沉缠绵的声音如对情人的悄悄细语,他的声音像一缕又一缕的藤蔓爬过陆子诺的身体,像说书人在讲鬼故事时的嘶哑:“可他们都死了。” 李去面无表情的看着陆子诺,“为祸地方的浪子青并非真浪子青,假冒之人,身型瘦削,身量纤长,颇为阴柔。”李去将手里的小纸条慢慢展开,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给陆子诺听,看着她一层又一层苍白下去的神色,好似是吃了糖的少年,笑容变得兴奋,可那眼神却恨不得深成一个潭子,淹死陆子诺才算完。 “我不过是陈述事实,有何不妥?”陆子诺压制住内心的恐惧,挺直脊梁说道:“真浪子青绝不是你这种人该假冒的,你还不配。” “不配?”李去的眉头紧皱,一瞬便又展开,阴冷一笑:“你想激怒我?让我露出破绽?算了,还是别费力气了。”李去将手按在陆子诺的肩上,下巴轻轻蹭过陆子诺的脖颈,在成功引起陆子诺的战栗后又是一笑:“我今日请你来,是想送个大礼给你,毕竟我的命是你救的,来而不往非礼也。” 隐隐有喧闹声由远及近而来,陆子诺一惊,微微皱眉,正要发问,却见李去慢慢摘下自己的遮面,震惊得睁大眼,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浪子青就在前面,兄弟们活捉他!”武侯整齐的跑步声由远及近,眼看就要拐过那个拐角,火把的光已经涂了小巷黑暗的墙壁一身暖色,李去看着陆子诺慢悠悠一笑:“你既然一门心思想要我进牢房,便先替我瞧瞧那里的景色如何,舒不舒适可好。” 说完,李去轻松一跃,攀过高墙,若柳絮似的飘开,陆子诺伸手去捞,却只捞得那黑色的遮面,她终于知道为什么看着今日的李去觉得熟悉,那分明就是易容成了她自己的样子! 不过就这样怔忪的片刻,武侯便团团将她包围,陆子诺看着手里的遮面,竟一时百口莫辩,哑口无言。为首的人策马站在陆子诺的前头,姿势仍是微微防卫着,也不知道他们在那个李去手里吃了多少亏。 “来人!把浪子青给我拿……” “慢着。”话未说完,便听到有人声音自身后传来,为首之人勒马转圈,便看自远及近来了一名男子,面对众多武将,他仍如闲庭散步一般悠然。 那人身上有着浑然天成的贵气,却又不失谦谦君子的温润,让人瞧见他不由得眼前一亮,又微微低下头来。 他穿着墨色的衣衫,上以银线织就白鹤,明明并非每个人都能驾驭得了的图案,放在他身上却觉得该当如此。 一众武侯被这人的气势生生逼退了一步,齐整整地闪出了一条通道。 “你呀。”那人笑着看向陆子诺,似乎完全无视了周围的兵戈相向,径直走到陆子诺的身前,语气依旧是宠溺而含着笑意的:“可真是个麻烦精。” 陆子诺在看到慕容謜的那一瞬,便不由自主的想哭,她像个小少年似的站在慕容謜身前,抽了抽鼻子,到底也没忍住眼泪,悄悄掉了一两颗。慕容謜侧眼看着陆子诺的反应,摸了摸她的头后,轻轻将她拥在怀里。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这么莽撞。”慕容謜收敛了笑容,却也不够严厉:“救人也好,交朋友也罢,最最忌讳一厢情愿。朋友不在多少,在于真心交往,缘分不在万千,在于坦诚相见。这个假浪子青可有做到?你就掏心掏肺地对他好,真是……差点儿被卖了,还帮他数钱。” 看着慕容謜叹气,陆子诺低了头,揉搓着衣袖,她的内心被阿謜一眼看穿了。 年少的她有多渴望朋友,许是连她自己都不了解那份迫切。在贝州时,除了姐姐们和翟仙,都在她恶意纨绔下,没能交到一个朋友。自从遇见了慕容謜,来到盛京,依次见到的柳振阳、浪子青、白墨函都成了亦兄亦友的至交。 这让她以为交朋友本该如此,只要合了脾气心性,就真心相待。 因着见过浪子青,且对其佩服之至,所以路遇假浪子青时,就算心有疑虑,却还是选择了忽略,一厢情愿地为他人铺路,连去接紫菱的事都暂且放下了。如今发现错了,却还是会心虚谨慎地去弥补,真是错得离谱。 第四十七章、千帐灯,算来好景只如斯(上) 第四十七章、千帐灯,算来好景只如斯(上) 慕容謜看到陆子诺眼中闪过一丝的懊恼和悔愧,便加了手上力道,让她更靠近自己。他的心跳得虽然沉稳,其实这一路跟着她,不知有多担心。 他并不是刚刚赶到丹阳郡,自他得到影卫回报,知道陆子诺要去接陆紫菱后便偷偷从京中溜出来,然后就碰到了翟仙,便一路暗中保护。 但还是要放手让她自己经历,才能让她成长。 而且,他也知晓陆紫菱是与人私奔,陆子诺前去还是要隐蔽些的,否则被有心人上报给皇上,陆家恐难承受。而且,听她提起过曾偶遇浪子青一次,故而他没急着现身,如今看来他却有些后悔起当日的犹豫。 他没能保护好她,让她受人怀疑,遭人暗算。 陆子诺听着慕容謜的心跳,抽了抽鼻子,他的身上没有丝毫的风尘仆仆,而是随时随地的让人觉得踏实与温暖。 慕容謜感觉到怀里的人情绪平静下来,才轻轻推开陆子诺,将其掩在身后,自己向前一步,面对着领头人微微颔首作揖:“不知我这朋友有何错处,要入牢房?” “这是你朋友?那你也是同伙?他可是江洋大盗浪子青!”领头人自见到慕容謜便有些微微的不自然,他并不是认识面前的人,可凭直觉看出他不是简单的人,说话也变得客气许多,纵然觉得理直气壮,听起来却不由得心虚。 “军爷请看,这遮面是黑色,可她身上穿的却是广袖白衣,不但颜色不配,她的衣衫也有碍于行动。”慕容謜低头拱手,娓娓道来。 陆子诺一直想做个翩翩白衣公子,故而最喜白衣,如今与慕容謜一身墨色站在一处,竟让人觉得这是一双璧人。 “况且大人曾与浪子青相斗,自然熟悉他的武功,而她并没有那样高深的功力。” “他虽然如今看来穿着广袖大衫,可里面到底有没有紧身衣我们却未可知。”领头人一双鹰眸紧紧盯着陆子诺,上下扫视着,偶尔才看说话的慕容謜一眼,“不如……脱了看看?” 话音未落,陆子诺与慕容謜的反应各自不同,陆子诺微微向后退一小步,笑话,她渐渐长大,身体也跟随发育,她如果当着众人的面脱掉外衫与中衣,便与脱光了没什么区别,她可不想将自己是个女子的事儿昭告天下;而慕容謜则向前一步,将陆子诺拢在自己的保护层里,他不愿惹起事端,一忍再忍,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溜出京城,可若为陆子诺让人知道又何妨。 慕容謜将手抚在腰间能证实身份的玉佩上,微一拧眉,将玉佩亮出,“邕王慕容謜在此!可否证明我的朋友无辜?” 陆子诺见过那块玉佩,当时却并没想到这块玉佩居然是慕容謜作为皇室子女的信物。 那领头人显然也没想到面前的少年就是皇室之人,毕竟只是个夜巡的小官,早已吓得滚落下马,俯首称臣。 慕容謜面无表情的看着跪拜者谄媚的表情,他一向最不喜欢用身份压人,如今却也是不得不了,便自然懒得再多言,“本王担保,此人并非浪子青,这人你是放还是不放?” 陆子诺还是第一次看见慕容謜冷着脸说话,他自称本王的时候,眉间有不易察觉的微蹙痕迹,想来事情发展非他所愿。 不笑时的慕容謜轮廓更加精致,也愈发棱角分明。 “微臣冒犯了,还盼殿下不要怪罪。”那人弯腰作揖的身子已然开始发抖。上头交给他完成任务的时间越来越近,他今日被引到此处来,心里明镜似的,只一眼便知陆子诺并不是贼,他身上并没有假浪子青身上的阴邪之气,但跑了浪子青也是没法交代的,本想着就此交差,哪里想到这人身后却是有贵人相护的,他不禁暗恨自己看走了眼,暗暗攥紧拳头,为自己捏一把冷汗。 “本王饶了你这次,可也警告你,不要以为所有人都看不出你的心思。”慕容謜面色更冷,他想着如果今日自己不在,陆子诺就逃不了牢狱之灾,到时候严刑拷打,不招也得招,他不是没见过那些刑具和逼供的手段。 “是……”那人许诺后,带着一众人灰溜溜的退下。慕容謜回过头就看到陆子诺依旧低着头,满脸愧疚,不由失笑,一扫方才略起的怒气,揉一揉陆子诺的头发:“怎么了?” 按照平日里陆子诺的性格,定是要为自己辩解,可今日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看得慕容謜也心软起来,刚想将手刚伸出去,却被陆子诺整个人抱住,他身形比陆子诺高大,陆子诺恰好能将头埋在他的胸口,闷闷的声音传出来,听得人心都要软化了:“你在真是太好了。” 直到陆子诺已经坐在酒肆里,她还没从脸红中拯救自己,好丢人,刚才肯定是脑子丢了,她心里不断的唾弃着方才自己的行为,却不知自己的这幅小怨妇似的神情落在慕容謜眼里,别有一番可爱。 “你这一生气、委屈、害羞,就爱脸红的毛病可得改改,否则,你这身份太容易被人识破了。” “爱脸红怎么改?” “嗯,还是你得心情平和,这样就不容易有那些容易脸红的情绪了。或者,你涂些姜汁在脸上,正好也能将你太过白皙的肤色遮掩一下。”慕容謜说话间,小二把才一股脑地端了上来。 “快吃,这些日子不见你,你几乎瘦了一整圈。”慕容謜见菜来了,便决定不要现在数落她的不是了,于是避而不谈方才,只是给陆子诺夹了许多她平日里爱吃的菜。 “我吃不下。”陆子诺将手边的菜肴推到一旁,虽然慕容謜在她身边能让她稍微好受一点,可这段日子发生的每一件事都非她以一己之力可以承受的,她只觉得疲惫,即便如此,眼神依旧明亮。她疲惫,却并不认为这是她颓废的借口,她只是将所有掩盖在笑容之下。 第四十八章、千帐灯,算来好景只如斯(下) 第四十八章、千帐灯,算来好景只如斯(下) “你知道吗,其实这些原本都是可以避免的。”陆子诺合眼,纤长的羽睫与眼下的鸦青几乎成了一个颜色,她自己都不知道已经多少天不曾睡过一个好觉,每每合眼,她总是忍不住斥责自己。 陆子诺苍白的脸色显得有些无力,可她睁开眼的时候,眼睛依旧是干枯的,她哭不出来,至少不想在慕容謜面前落泪。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曾经没有那样固执,从一开始便努力学业,许是早已上了四门学或是更好的,也不必劳烦安公举荐,阿姐们便不会受牵连,三姐便不需私奔。这样她就可以与常晟长相厮守,不必颠沛流离,我就不会失去她。” 午夜梦回,陆子诺总是忍不住想着,紫菱离家的那段日子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样爱热闹的一个人,该是怎样的落寞,她都不敢想。 “这些都过去了。”慕容謜试图安慰陆子诺,得到的却是激烈的回应 “过去?这对我来说永远无法过去。”陆子诺猛地抬头,薄唇一抿,仰头灌进一盏酒,慕容謜为让陆子诺放心的喝,点的是酒味最淡的梨花白,酒水微甜,陆子诺咬唇,几乎将嘴唇咬出血。 慕容謜直视着这个看上去瘦弱,骨子里却无比倔强的小丫头:“过去犯下的错误不可再留下一点,否则,会使已改的错误行为再度萌生,这就是因俗情而使理想趣味受到连累了。今日认为正确而喜爱的生活、事物,不可太执着,太执着就是尚未得到理趣的神髓,反而使得理趣转变成欲望的根苗。” “嗯……”陆子诺低低的应了一声,这些道理她都明白,她不仅仅是为了要自己活着,而是为了自己的亲人继续前行,陆子诺的软肋比谁都明显,她的家人,她的朋友,虽然不多,可每一个人都是她致命的缺陷。如果只有入仕才能保护他们,那么她愿意,并且永生不悔。 梨花白酒意再浅,喝多了也是微醺,再说陆子诺本就是一杯倒的量,于是她的声音如同顺滑的丝绸,也变得温柔:“多谢。” 慕容謜却失笑,他不需要陆子诺的感谢,也从心里知道自己想要的至少现在得不到,却还是笑眯眯的摸摸陆子诺的头:“那我这样好,你要不要跟我走?” 这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话,可陆子诺却羞得满脸通红,说多错多,索性埋头苦吃,任凭慕容謜怎么唤她都不抬头。 所以当两根手指作敲门状,敲她面前的桌子时,她几乎满嘴都是吃的,顺着手指抬头的时候脸颊圆鼓鼓的,她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身着华服的人,下意识咽下一大口,脸色慢慢从呆滞变为痛苦。 噎……到……了…… 陆子诺欲哭无泪,罪魁祸首也认命地为陆子诺倒一杯清茶,喂他喝下去,还慢慢帮她顺着背,等稍微好一点,她便像小兔子似的跳起来,躲在了慕容謜身后,贼兮兮的盯着眼前的人。 “我就那么可怕?” 来人悠然一笑,撩袍而坐,淡然看着陆子诺与慕容謜,看向慕容謜时略不满的蹙了眉。慕容謜在一旁拱手而立,此刻只一味低眼“兄长。” 慕容纯无视作呆傻状的陆子诺,自斟一盏清酒,缓缓饮下,梨花白自然不比宫中御酒,让他微微皱眉。不知是因为这是在宫外,还是因为他看到陆子诺时心情好,再看向慕容謜时眼神也不由得柔软起来。“坐吧。” “我听说浪子青出现在这里。”慕容纯看向还在震惊中的陆子诺,嘴角眉梢间含了点点笑意:“陛下让我来瞧瞧,才到城里便听见有人报上邕王名号。” 慕容纯转眼看向慕容謜,对于这个鲜少任性的弟弟,他似乎越来越看不明白了,口气中亦有责怪:“生怕全天下都不知道你偷跑出京吗?” “兄长,是我错了。”慕容謜既然报出名号,就知道定有这么被责问的一天,可他原本想的场景可比现在凄惨得多。 慕容纯摆摆手,他并不是来教训慕容謜的,到底是他的亲弟弟,他不能看着他被别人抓住错处:“我来时便对陛下说明,你也需要历练,他便与我说,要你参与抓捕后,直接回你的任上,就不必回京过上元了。” 慕容纯的眼神又扫向陆子诺:“你真以为陛下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对他的惩罚与不满。” 原想着要好好听听陆子诺要怎么辩解,却不想只听得“咚”的一声,那人直愣愣地倒了下去,砸在慕容謜的后背上。 “他多日来未曾好好休息,我便在菜里掺了些助眠的药。可这药真是强差人意,药效起得这么不是时候。”慕容謜笑着回身把陆子诺扶住。 慕容纯也有些哭笑不得,一同回了驿馆。 慕容謜将陆子诺放在床,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想来也是不安稳的,她紧紧蹙着眉,怕冷似的在床上瑟缩着。 “长姐……” 慕容謜扬眉,他在宫里许多年,从没听过宫里哪个人会说这样清楚的梦话,确切的来说,他们梦里的话都是模糊的,很少有这样的直白,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背负了太多的秘密,他们害怕说出来便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陆子诺的呼喊得不到回应,便不安起来,慕容謜捉住陆子诺的手握在手心里,“我在。” 陆子诺几乎将所有人的名字挨个喊了一遍,慕容謜极有耐心的一个一个应着,陆子诺的眉心也越来越舒展。 “萧邕……”陆子诺低了声音,慕容謜未曾听清,将耳朵靠近陆子诺,从侧面看,她嫣红的唇几乎是落在慕容謜的耳边,贴着耳垂蹭过去,好似一个轻轻的吻,那耳垂便像沾染了嫣红一样,慢慢蔓延开去:“萧邕!” 陆子诺又继续锲而不舍的呼唤着梦里的那个人,而慕容謜用手心温暖着陆子诺的指尖,慢慢转过脸,他的唇落在她的唇上,辗转吸吮好似所遇之处是最甜美的花朵,不过片刻的一个轻吻,却让慕容謜的整颗心都柔软了,他低声弯眉: “我在。” 第四十九章、归去来,一生惆怅知多少(上) 第四十九章、归去来,一生惆怅知多少(上) 陆子诺醒来时天已大亮,慢条斯理的洗漱过后,穿好衣衫走出门,迎面看到慕容謜淡然笑看,眼睛平视过去,就看到慕容纯面色铁青站在那里,让人觉得有种难言的压迫感,极不舒服。 陆子诺感到莫名,但还是行了礼说道:“谢殿下对刘天铭的再造之恩。” 慕容纯只是有些不耐地摆了下手,便说:“你还是说说这次与浪子青的事吧,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要如何收场呢?你这是什么表情,别和我说你没见过浪子青。” 陆子诺表情纠结,思忖了片刻方说:“如果我说那个浪子青是假的,你相信吗?” “我信!”慕容纯毫不犹豫地说:“因为真的浪子青刚在京城做下一桩大案,从户部侍郎卢之道家中盗走了玛瑙牛角杯一对,而这牛角杯竟是十年前才下葬的代宗陪葬品。而其留下的状文更是千古一绝,将卢之道多年来的恶行用嬉笑口吻而成,令人叹为观止。 而此处出现的浪子青竟盗的都是平民之财,且只留下名字,假得出奇。” 陆子诺心思一转,突然有些急切地说:“那殿下还迫不及待地要将其抓捕归案,难道是想将李去这个假浪子青抓住交差结案吗?” “他叫李去吗?抓住结案也未尝不可。”慕容纯的眉微皱了一下,没想到陆子诺的心思转得这样快,还是自己做得太过明显? “可这与昨日想抓我之人异曲同工啊,殿下也作出如此草菅人命之事,实为不妥。”陆子诺义正言辞的反对,虽然李去暗害了她一把,但罪不至死,如果被安上了浪子青之名,恐就无活命的机会了。因为在陆子诺的心底,还是觉得李去骨子里不是坏人。 “那你是想让真的浪子青入狱喽?”慕容纯猜到了陆子诺的想法,觉得他有些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陆子诺连忙摇头,慕容纯接着说:“那就是了,这样便是最好的结果,否则,你意如何?” “可……”陆子诺一时语塞,只得求助地看向慕容謜。 慕容謜轻咳了一声:“李去是要抓的,但顶不顶真浪子青之名,还是应该问了缘由再说,如是十恶不赦之人,我便觉得无妨。” 说完他看向陆子诺,一个眼神便让她闭了嘴,她知道他不让自己再顶撞慕容纯,先退一步未尝不可。 “听说昨日是他把你引去那个地点的?为何?你和真浪子青相识也就罢了,又是怎么和这个假的认识的?没识破不说,还被其陷害?”慕容纯直视着陆子诺,眼光突然犀利起来。 “是!在我离京时,他带伤潜入我的马车,胁迫我带他出京的,我没有拒绝。”陆子诺不想骗慕容纯,虽然羞愧,还是实话实说:“到了秦淮地界才分开,却听闻有人冒充浪子青偷盗,我才意识到我救下的便是假的浪子青,这才写了他的面容特征扔进了官府,让让官府尽早抓了他归案,别再污了浪子青的名声。不想,却被他发现了。所以昨夜是他恼羞成怒的报复,故意引来的士兵。” “哼,愚不可及。”慕容纯毫不客气地说道。 “殿下说得是,我也觉得悔呢。”陆子诺低眉顺眼地应着。 这让刚适应了被她呛声的慕容纯感到惊讶不已:“得了,和假浪子青呆久了吧,竟也学会演戏了。别以为你这样,我就会轻饶了你,如此莽撞行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会有你的惩处。” “我这不是诚心悔悟呢吗?”陆子诺撅了嘴,这人真难伺候。 慕容纯也懒得和他再扯别的,便问出心中疑虑:“听闻这个假浪子青武功甚高,为何只盗取平民家的银两?” “他受了伤且中了毒,不愿直面士兵吧。” “看来不过是个宵小之辈,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偷鸡摸狗的勾当,很好。”慕容纯听罢,起了身,意欲离开。 “殿下!可否以我为饵,诱捕李去?”陆子诺朗声说道:“此事因我而起,我自当尽力。” “何必这么麻烦,丹阳城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他定是跑不脱的。” “我,我之所以这么做,还是希望殿下能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陆子诺再不掩饰自己的想法,直视着慕容纯。 “解释?”慕容纯望进陆子诺眼底的一片清澈,片刻方说:“说来听听。” “不妥。”说话的却是慕容謜,他似乎是认识到自己太过冲动,连忙又道:“你武功不好,以你做饵,我若不能及时营救,你定会死在他手上,那人本就是阴毒狠辣之人。” “嗯,我当然有自知之明,比起相信自己,我还是比较相信你们俩的。”陆子诺毫不在意的抬头一笑,似乎并不把这事儿当成个什么难题。 慕容纯听了,竟觉得有趣,便微微一笑:“说吧,计划!” 夜,无风,月色不明。 陆子诺满怀心事的拍开一坛酒,对影自酌。直到烛火跳跃不停,她才起身挑亮烛火,似乎看见什么一闪而过,并未在意,依旧坐下,背对着烛光敬影干杯。对面的影子似乎也对她做着一样的动作,陆子诺眯着眼睛一笑,往前走去,直到走到墙边立着的百宝格前。 这百宝格上头摆放着各种客栈主收集的假古董,古董上映衬着陆子诺的影子,似乎不同于平时的纤细,陆子诺正对着的旁边墙上也出现了一个影子,举杯,自斟。 烛火晃了晃,连着陆子诺的心也晃了晃,她回头才发现已经晚了,那人的刀已经迎面而来,陆子诺自挑灯以来一直低着头,这时才猛地一抬眼,施然一笑。 “陆子诺说你蠢,你果然不怎么聪明。”这声音低沉,字正腔圆,明显并非陆子诺的声音。笑言未落,陆子诺就背手抽动了古董架子上的花瓶,一瞬间地板陷落,下头竟是不知什么时候挖好的土坑,坑里布满毒粉,李去跌下去,直激的起了一阵白雾,一时间房间大亮。 这人哪是陆子诺,分明是穿着陆子诺衣裳的慕容纯! 第五十章、归去来,一生惆怅知多少(下) 第五十章、归去来,一生惆怅知多少(下) “卑鄙!”李去躺在土坑里,虽然不能动,可声音还是一样的阴冷。 “你才卑鄙。”说话的才是正主,陆子诺此刻慢腾腾的从里间走出来,她看向坑底,她眼睛精光四射。 笑眯眯地转向慕容纯:“这身衣服,郡王穿着很是合适。” 慕容謜跟着陆子诺出来,此刻看向慕容纯,几乎要笑出声来。 慕容纯比陆子诺高大许多,陆子诺的衣衫穿在他身上都是缩小码,几乎一用力就要挣破,搞得慕容纯现在做事畏手畏脚。看到陆子诺这样的眼神慕容纯才意识到陆子诺是在捉拿李去的同时也与他玩玩,他一时恼火,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暗暗吃了这哑巴亏。 两厢都得了便宜,陆子诺心情大好,也不卖乖,笑眯眯的又推开古董架上的另一个花瓶。李去身下应声起一张绳网,直接将李去提了上来。整个客栈都已经被慕容纯买下,这里头的每一个房间都是机关,只不过陆子诺挑了一个比较简单快捷的罢了。 陆子诺将李去吊在半空中,也不着急问话,斟一杯酒给自己,还微微咂舌:“嗯,此酒甚妙。” 慕容纯怕喝多误事,里面放的根本就是水,此刻看陆子诺活脱脱一个小地痞的样子,不由怀疑起之前对她的赞扬了。 “说说吧,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坏事儿?”陆子诺笑眯眯的看着面前的人,一来她是有事想问问李去,二来她虽心急如焚想及早接三姐回家,却也知道这人若真的被慕容纯顶了缸,就非死不可了。 没想到李去却是冷笑:“坏事?那你是不是要判定我是个坏人呢?”他看着陆子诺未曾变过的神色低头一笑:“你把我判成坏人也对。” 他这一笑显得惨淡又落寞,看得陆子诺一愣,其他两个也是不露声色的看他一眼:“可这世界上哪有什么好人与坏人之分,谁又是纯粹的。” 李去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我若说我并非坏人,你们又有谁相信?” 陆子诺起身,走到李去面前:“我信,好人未必不会办坏事,而坏人所做的事里还是应该可以挑出几件好的来。” 李去长叹一声:“我的真名是刘缇。” “什么?”惊讶的却是慕容纯,他走过来,抬眼望去:“你是刘晏的幼子?” “正是!当年侥幸逃脱满门抄斩的厄运,但这份侥幸并不足以平息我内心的不甘。”刘缇冷笑。 慕容纯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弹在了刘缇的身上,并放了他下来。 陆子诺有些意外,惨案中还有人得以逃脱,是苍天有眼吧。 很快,麻痹的症状就得到了缓解,刘缇冷眼旁观,一动不动。 “我深知你心中的怨恨,亦如我内心的愧疚。”慕容纯深深一揖:“你走吧,但请你务必珍惜自己,不要再做这种无谓的事情。” “无谓吗?确实无谓,可我又必须要做些什么,才可消除内心的怨恨!”刘缇眼中的愤怒之火又燃了起来:“父亲曾教我:‘命运使我的福分淡薄,我便增加的品德来面对它。命运使我的形体劳苦,我便安乐我的心来弥补它。命运使我的际遇困窘,我便扩充我的道德使它通达。’ 可是呢?父亲那么一个清廉的人,却被浪子青诬告,且拿出不知道从哪里偷盗的稀世珍宝。虽然事后得知那个浪子青是假的,但我深知,是那个人想杀我父亲,不管是不是这个理由,他都会利用。但我真的讨厌浪子青,如果不是他欺世盗名,我全家就不会惨遭横祸。” 陆子诺忍不住插嘴:“所以你就想败坏浪子青的名声?幼稚!” “幼稚?”刘缇突然拽起陆子诺的衣衫,从窗口飞了出去,慕容纯和慕容謜在后面紧追。 陆子诺只是起初害怕了一下,便淡定下来,毕竟他只有怒气并无杀气。 很快刘缇停在了一处普通的宅院前,推开了门。 里头灰扑扑的,未点灯什么也看不见清,余光却瞥见陆子诺也进了屋,不由一愣,两人沉默着谁也不说话,半晌李去点了青灯,想来不过是个暂时的栖身之所,李去到暗处一翻,掏出个包袱。 包袱一抖,里面的东西皆落了出来,里头尽是些画像,看上去有些年头,陆子诺一一打开,上面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都不过是半大的少年,她抬眼看李去一眼,有些莫名。 慕容謜和慕容纯也进了房间,正瞥见这些画像。 “这上面的少年,大多是这些年被陷害的忠良之后,或是战死沙场的将士之后,有的还活着,有的已经死了。活着的也大多是隐居山林,或是极其窘迫。我需要钱,让他们活下去,顺手败坏一下所谓的侠盗名声,也是好事。” 慕容纯面色动容,陆子诺低头不语,慕容謜则是将那些画像一一收好,递还给刘缇。 “我该怎么做,才可以帮到你?”慕容纯问。 “不必了,我志不在庙堂,也无需卧薪尝胆,去为父亲翻案正名,因公道自在人心,报仇雪恨不过是多此一举。我要做的就是去帮这些人活下去,但绝不是仅此而已。 我可以答应你不再以浪子青的名义偷盗,但如果你们太强差人意,这些人的力量绝不容小觑,反抗义举不过是水到渠成。 走吧不送!” 从刘缇哪里回来,陆子诺的情绪都是低落的,心下更是多了一丝犹豫。 “分别美丑的心太过明确,则无法与事物相契合。分别贤愚的心太过清楚,则无法与人相亲近。内心应该明白人事的善处与缺失,处事却要仁厚相待,使美丑两方都能得到平等,贤愚都能受到益处,这才是上天生育我们的德意和心量。”慕容謜拍了拍她的肩头,开导道。 慕容纯则是又露出早上那股怒气:“阿謜,即刻回贝州去吧!” “为什么?我可以和子诺一起回的。” “你们俩这个样子不怕被人说有断袖之嫌吗?” 第五十一章、花事了,知君此际情萧索(上) 第五十一章、花事了,知君此际情萧索(上) 慕容謜听了,先是一怔,继而温润一笑:“怎么会有这样的闲话,我们是朋友,亦是兄弟。难道兄长关心一下我,也会被人怀疑不成?” 陆子诺则是被慕容纯的这句话气得脸上浸染绯红,厉声说道:“谁会像你这般无聊?” “我无聊?昨夜你们的行径被谁遇到都会这样想,我还算是知道始末的,知道阿謜是在安慰你,但看看你们现在!想想章怀太子,你们还是慎行吧,不要做出会落人口实的任何事!” 昨夜到底发生什么了?陆子诺听罢更加莫名,但看到慕容謜清澄的目光便坦然了:“清者自清!问心无愧!何必在意他人说什么,再者,又有几人是真的在意我的,谁管他们怎么说。 还有,邕王殿下可以容忍你有邪火四处撒,我可没那雅量。” 说完,陆子诺就回了自己的房间,重重地甩上了门。 慕容纯被噎得哭笑不得,确实,遇见刘缇是意外,也被其反驳得哑口无言,颜面无光,还没办法辩解,更无任何解决的方法,毕竟,这天下还不是他的。 而这个陆子诺还真是半点儿颜面不给,是不是太惯着他了? 看到兄长的眉头皱起,慕容謜笑着拍了拍慕容纯的肩:“生气才证明这是莫须有的罪名,谁也不愿领受这个侮辱,兄长也别放在心上了。” 慕容纯还是有些不快,但即刻便反思自己,怎么就对这个陆子诺这般宽容呢?许是他年纪太小,且为人还算耿直吧。算了,还是没有必要跟一个孩子置气的。 陆子诺和翟仙是在宵禁前离开丹阳城的,马车在月色中不紧不慢地行着。翟仙说起自京城遇见慕容謜便一路跟着陆子诺的这段事,说得陆子诺心中痒痒的,似甜蜜又似疼痛,最终只能长长一叹。 其实,就算慕容纯不提什么断袖之嫌,她也是要和慕容謜保持距离了。毕竟他是王侯,就算自己不是男儿身份,地位也差之千里,一样没有未来可言。 陆子诺倒是没有深陷这层遗憾之中,而是在此刻无比感谢这层男儿身份,让她可以和慕容謜、柳振阳这些人做朋友。若论情感,除了亲情,友情要比爱情更持久。 现下没了羁绊,陆子诺恨不得日行千里,可偏偏南方多水路,气候还多变,风雨兼程了三日,终是可弃乌篷船,踏上水墨小镇了。可这一刻,却令她突然止步不前,甚至萌生出转身逃开的念头。 陆子诺紧紧咬住自己的唇,右手用力的握成拳头,指甲恨不得嵌进肉里。 “翟仙,我有点儿怕。” 天刮起微风,并不冷,却乱了陆子诺的发,让她看上去有点狼狈:“我怕见着三姐,怕她不理我,怕她埋怨我,怕她……” 再也说不下去,只能绞着十指低下头,眼睛却是干涩异常,滴不出泪来。 翟仙一向少言,更不会安慰人,只是伸出臂膀,将陆子诺护在身前。 “走吧。”好在陆子诺也没等着翟仙安慰,不过片刻又向前走去,这个镇子不大,她们根本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常氏别院。 别院,并不厚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却一眼就望到了正堂一口黑漆木的棺材,陆子诺的心头一阵剧痛,让她不得不蹲下了身,那阵剧痛便是别人常说的肝肠寸断吧。 翟仙要去扶她,她摆手:“你过去看看吧。” 走到棺材面前,翟仙看到陆紫荀的面容显然是找人描过妆的,面色红润,眉梢含着点隐约笑意,似乎离世才算是解脱。 翟仙悲戚地转过头,对着陆子诺点头,眼泪便落了下来。 陆子诺捂着胸口,良久才撑着门框站起来,缓缓向那口棺木走去。 从门口到棺木处,她缓缓而行,共行十二步,每一步都似走在她心尖上,疼到麻木。 “扑通”一声,陆子诺跪在棺材面前,她轻轻抚摸着棺木,好像是在抚摸着三姐的长发,动作温柔而小心翼翼, “三姐,我带你回家。” 她原以为自己这辈子也不会再哭,可此刻却哽咽着,有泪,落在漆黑的棺木上,一滴滴滑落。 远处传来了刺耳的锣鼓鞭炮喧闹之声,常晟与长史之女的婚礼正在常家老宅举行着,而这别院里除了伤痛再无其他,真是莫大的讽刺。 而这一切的源头,竟是陆子诺自己,是她亲手将三姐送走了,如今却是这般凄凉光景。她怨恨、她愤懑,可是再怎样都于事无补,三姐走了,再也不可能醒来了…… 此刻,陆子诺无比后悔,却也觉得没脸后悔,慕容謜说她太过一厢情愿,这算是好听的,此时想起,她哪里是什么一厢情愿,而是自以为是的执拗,害人害己而已。 以为送三姐和常晟离开,便是成全,便会幸福,可这种可以预见的悲惨,她偏偏想不到,看不透。紫芊当时虽然没有说重话,但内心一定是不认同的,所以才会偷偷给紫菱备了不菲的嫁妆,随后送来。所以慕容謜才会派了影卫一直跟随,唯恐出错。 可是这份嫁妆,这份跟随依旧不能提升紫菱的地位,心死之后身死,是无法避免的。 将紫菱推向深渊的不是别人,只是她陆子诺,用天真杀死了紫菱。 风轻轻卷着纸钱而过,有一枚飘飘然若有生命似的不肯离去,绕过陆子诺的脸颊,最终落进陆子诺的手心,纸钱柔软而细腻,安稳躺在陆子诺的手里,像是温柔的安抚。 面前立着的是一块墓碑,寥寥几笔便将陆紫菱的一生写完。 这是一块青山秀水的高地,俯视便望得到陆家贝州的宅院。 陆子诺跪下叩首,想起那日陆紫菱的简易婚礼,紫菱眼中含着泪,和与那人紧紧握着的手,不由得又攥紧了拳头。 而再想起父亲得知紫菱的死讯时,那样平静的态度,陆子诺就越发觉得不值。从紫菱踏出陆宅,离开贝州的那一刻起,父亲就已经当她是亡故了。 三叩有三诺,一诺,我会强大,未来为自己而活;二诺,我会成长,必保陆氏平安;三诺,我会珍惜,珍惜所有经过我生命的人。 三姐,一路走好。 第五十二章、花事了,知君此际情萧索(下) 第五十二章、花事了,知君此际情萧索(下) 陆子诺叩拜后转身离开,她的眼中没有了前几日痛苦,取而代之的是经打磨过后的琥珀一般,沉静而平和。 她拒绝失去,却也知道这句话说来容易,不过好在她还年轻,未来有许多路可以走,前路艰难险阻,她也永不低头。如果得到是命定,失去是天定,逆命逆天又会如何! 沿石阶而下,周边草木微黄,欲落未落,一片凄凄景象,不过陆子诺心境与以前有所不同,皱眉少顷,到底一叹似的吐一口气。 她终是过不去阿姐的这道坎,总觉得是因为自己的一时莽撞才导致陆紫菱的死亡,只是沉默与懊悔永远不是陆子诺解决问题的方式,她只有让自己更强,也只能让自己更强。 微风卷过陆子诺束起的长发,又不敢丝毫怠慢的勾出她精致的轮廓,陆子诺的神色有些劫后逢生的冷寂,眼里失却了平日里不屑的神情,她的眼神温和含着隐约的笑意,好似所瞧的地方也不过是陌生的原野,这时候她是她,却也不是她。 “子诺。”慕容謜在台阶下立着,仰视着陆子诺,将她从过去抽离出来又拉回现在,伸出手来。 陆子诺看到慕容謜,慢慢展颜,这笑容中并非连续多日来的苦涩,而是洗尽铅华过后的平和,如历经暴风雨过后的一颗巨树,终于缓缓的,生出第一根芽。她将手递进慕容謜手里,随他慢慢走下台阶。 将近一个月未见,再见时,就算内心惊涛拍岸,表面也是平静无波的。 陆子诺在不经意间将手抽回,然后背在身后,踱步似的向前走,似乎作为男子,她身上又多了份从前没有的淡定从容。 “明天一早我就回盛京了,今夜不醉不归可好?” “好!”慕容謜并非纵容本就量浅的陆子诺,而是知道,她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 “可是后悔送紫菱与常晟离开?”沉默着走了一会儿,慕容謜轻声询问。 “无比悔恨,却于事无补。” “子诺,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送紫菱离开,她会怎样?” 回想起初闻进宫圣旨之时,紫菱迅速枯萎的样子,陆子诺原本就要冰冻的心在此刻回了暖,是的,如果当初不送紫菱离开,她一样会死,且如枯水塘里的鱼,窒息而死。 “可即便这样,她至少还有家人相伴,而不会是伤心至死。”陆子诺的神色还是暗了。 “你又不是紫菱,怎么知道她就是伤心至死的呢?得到过总比从未努力争取过要有意义的多。紫菱,是值得我敬佩的女子。” 陆子诺知是慕容謜的劝慰之词,做不得准,但也是认同的,如果紫菱就那样在家中等死,还不如这般轰轰烈烈一场。 次日的天气极好,已是深秋了,凉风无声,秋水缄默,陆子诺与慕容謜对面站着。 “此一别也不知何时才会再见。”慕容謜微微有些离别前的感伤,一边说着,将手搭在陆子诺的肩上,用力捏了捏,前些日子她瘦厉害,这些天虽然养回来了些,可身子骨还是瘦削。 “好好照顾自己。” “我知道。”陆子诺眨眨眼,有点不习惯这样的场面,低声说道:“你也一样。” “这个给你。” 慕容謜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事,正是那日在盛京城门口,陆子诺塞给那个千牛卫的匕首。 他把它递给陆子诺:“收好,别再轻易给人。当初给你时,并未提及它的出处。它可是……” “我知道!”陆子诺的头更低了,这把匕首,相传是当年太宗送给爱妃的信物,慕容謜给她时的郑重,她懂,只是在城门之时,情势所逼。 “回去后,若有什么难处,一定要找兄长。” “不要!”陆子诺的表情变了三变,犹如吞下一只活的金鱼一样精彩。 陆子诺这样的反应倒是让慕容謜忍俊不禁,他守护着陆子诺,也守护着陆子诺是女子的真相,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她与慕容纯离得远,反而越没人去探寻她的身份。 “好吧,”慕容謜语调含笑,将马匹牵到跟前,手一用力撑住上马。陆子诺一见亦不迟疑,当下也上了马。 两人之间隔着不近不远的一段距离,互相望着一笑,道句一路平安,而后策马扬鞭,背路绝尘,两人谁都未曾回头,如他们第一次送别时一般的场景。 然而两人却都清楚,这世界上没有人生永如初见,过去的时光若滔滔海浪,偶尔温柔缠绵,偶尔汹涌而至,因过去的打磨,才成了现在的他们,他们皆不曾畏惧离别,因为再见时,他们会成为更好的自己。 这次回盛京并不着急,一路上倒也悠闲,离中元节还有几日,但节日的气氛已经浓了。终是在第二日傍晚,到了潞州的上党郊外,翟仙建议进城歇脚,陆子诺并无异议。 刚进了潞州界,无论走到哪里,就都能听到一个名字——安和真。 提及安和真,陆子诺又不由得想起五个姐姐被召入宫的源头,想起陆紫菱的客死他乡,她低头不语。 人总归是要分开许多面看,譬如安和真,虽然是他将几个姐姐推入宫廷,迫使一个家庭分崩离析;却也是他,在上党地区的这些年使得无数家庭活下来,并活得更好。陆子诺无从评判这些是好是坏,毕竟对这些自己不了解的事儿不该妄加评判。 潞州的山光水色,民心淳朴,安居乐业的旖旎风光,让陆子诺心底还是有了一丝敬佩。 可进了上党城,不知道为什么,城里的一切都有种紧张过剩的感觉。街上有许多巡逻的武侯,整齐划一的步伐在这样悠闲的时光里只会让人感觉到心慌,就连许多店铺只开着半扇门,似乎人人自危。 翟仙凭直觉勒住了马:“我总觉有些不对,要不……咱们还是出城去吧。” 本来陆子诺不觉有什么不妥,可是看到前面的街道上出现了几人,为首的那个正是慕容纯。 第五十三章、壶中天,严霜拥絮频惊起(上) 第五十三章、壶中天,严霜拥絮频惊起(上) 陆子诺立即调转马头,和翟仙说:“走吧!” 快到城门口,两人下了马,可刚到门口便被守城的武侯用枪戟拦下,枪尖上映着深深的光,在这白日里也显得阴气森森,翟仙眼尖,一眼看见那枪尖上头泛着青色淬了毒,连忙将陆子诺向后一拉。还没等她开口,拦她们的武侯们已把枪一收,似乎也怕不小心伤了人:“准入不准出。” 慕容纯也在这个时候走到了陆子诺的身后,正好听到武侯的话,他便不紧不慢地说道:“子诺,远远的看到是你,怎么刚进来又要出去呢?” 陆子诺无奈转身:“还不是不想与你偶遇。”说完,还挑衅般地盯着慕容纯。 “哦,那可令你失望了,还是和我走吧。”慕容纯好似心情极佳,竟露出笑容说着。 慕容纯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让陆子诺挑了下眉,但未再言语,只得跟在他后面,向城里面走去。 天色已经暗了,寻了几家客栈都被拒绝,让慕容纯与陆子诺有点不明所以,饶是陆子诺再没有政治的敏感性,此刻也觉出不对了,不由蹙眉看向慕容纯。 慕容纯却依旧保持着基本的淡定,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的手下先找住处,翟仙则说:“我去找下我姑姑,她就住在这上党城中。” 两人便坐在酒楼里边吃边等,酒楼里除了他们,没有其他客人,饭菜极是简单,两碗清粥,几碟小菜,一盘馍馍。 “你怎么也在这里?”陆子诺打破了沉默。 “因为十天没有接到这里的塘报了,恐生变故,所以我来看看。”慕容纯夹了碟中的小菜,吃了一口,味道很是特别,于是很自然地给陆子诺碗里加了一筷。 陆子诺看到后,眼里蕴满了盈盈的笑,显得漆黑的眸愈发晶亮:“谢谢,想不到你还会照顾别人,不怕有什么不好的传言吗?” 慕容纯就知道陆子诺心底还在别扭那事,其实他是算着日期,该是陆子诺回盛京的途中了,所以上党有事后,他便主动请缨前来,果然就遇到了陆子诺,只是那句抱歉实在说不出口。 别扭地转过头不看她,慕容纯还真没给人夹过菜,平日里在宫中都是自己用膳,自然有內侍布菜试菜,生活在宫里要担心的并不是这道菜好不好吃,而是吃了这道菜还能不能活下去,就算是玉盘珍馐也抵挡不住这样的猜忌,慕容纯甚至觉得从前的那些菜远不如刚才吃的不知名的野菜好吃。 “过了上元节,便要考试了,虽说还有半年的光景,可你也没怎么看书,到底有多少把握?” “尽力而为吧。可我真的不想做你的什么眼睛,要想了解那些人的人品,应该是自己的判断,而非经他人之眼和口。尤其是这次三姐的事,让我更加明白,看到、听到的未必是真,只有做到了才是真的。” “因我说了你和阿謜,你便不肯了吗?我是为你好。” 陆子诺努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咽下口中的粥说道:“你有朋友吗?” 慕容纯认真地思考了下:“仔细算下来,应该有一个。” “哎呦,那还真是不错,我以为你那身份地位的,没朋友才是。”陆子诺嘟着嘴:“你伤心难过的时候,会和他倾诉吗?你快乐高兴的时候,会和他一起分享吗?他难过的时候有没有怀着其他目的来找你呢?他高兴的时候,是不是得避开你,免得你觉得他轻狂呢?” “嗯,你说的也对,这么算来,我还真是没朋友,你和阿謜就真的是朋友?” “当然是真朋友!不论悲伤还是快乐,第一个想到要分享的人就是他。” “阿謜也是如此吗?” “你觉得呢?” “应该是吧。” “交真朋友,就放下一切俗物,真心去结交,不问出处,不问学识,只凭心中好恶。” “可是要这份情谊何用?身居高位者,必是孤独的,如果有了这份牵绊,反而会在关键时刻,束了手脚。” “那我就无话可说了。”陆子诺深吸口气,发狠地撕着馍馍,嚼了满嘴还是忍不住问:“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知你有一腔热血就足够了,我只需将有理想、有能力、有热血的人招揽在身边就可以了,比如你、柳振阳、白墨函。” “好吧,你原本就指望着利用我们,也就别指望我们对你真诚。”陆子诺觉得真是说不下去了,但转念又有些明了慕容纯的处境。谁会真心和他做朋友呢?大多是有所欲,有所求的人吧。 慕容纯听了皱眉可一对上陆子诺的眼眸,她眼中的悲悯令他心下一痛:“谁又肯真心实意地送上自己的性命去做一件未必成功的事呢?不过,也许你说得不全没有道理,通过你的眼,未必能看到真的人心。”慕容纯放下了筷子,推开粥碗:“信别人,不如信自己。” 陆子诺听完,真有气了,恰巧看到他的手下和翟仙都回来了,就立即起身,迎着翟仙而去。 “殿下,这里的客栈都不留客。” “郎君,去我姑姑的宅院即可,客栈投宿怕是不行。” “很好,走吧!” “且慢,加我一个可好?” 陆子诺很想说不好,但又觉得不妥,只好看看翟仙。 翟仙走了过去说:“请。” 到了翟仙姑姑家的宅院,便听到她说:“现下上党城里不安生,你们要是急着去盛京,得想想办法。” “听闻上党是安和真大人治下,怎会如此呢?”陆子诺问道。 “前些日子我们就听说啊,安国公年岁大了,似乎生了病,连门也不出了,来来回回的都是他的儿子——安缄。不是我说,他可真不如安国公。我们这些小百姓也不明白什么,只觉得安国公好像病得很是严重,他可是好人啊。” 几人没聊几句,老婆婆因为年岁大了要早早去睡,瞧着天色不早,陆子诺与慕容纯也分别去了客房歇息。 第五十四章、壶中天,严霜拥絮频惊起(下) 第五十四章、壶中天,严霜拥絮频惊起(下) 好在客房有两间,要不陆子诺一定后悔带了慕容纯来。 夜渐渐深了,明明月满乌啼,这会儿偏偏变得夜色阴沉,窗外是乌云满满,似乎风雨欲来。这样好的黑暗,不干点什么岂不可惜。 陆子诺有些蠢蠢欲动,翟仙则是低声说:“还是我去探探吧,你在这里等我消息。” “也好,速去速回。”陆子诺点头,她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是老老实实呆着为好。 翟仙前脚刚走,对面慕容纯的房门也开了,陆子诺趴在门板的缝隙上,看到他的几个手下鱼贯而出,他便回了房间。 陆子诺撇了撇嘴,便将油灯挑亮了些,接着读《左氏春秋传》。 之前杂书看得多,经史子集中却独不喜欢《左氏春秋传》。想想缘由,竟是因陆紫芊极爱的缘故,她便极恶,现在想来真是幼稚。 陆紫芊曾说:“读史有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浅读,了解一些历史知识和典故,为了应试而已,最多可以显得学富五车,饱读诗书,而并无实际运用的价值。第二个层次则是应用,就是真正从史书中有所体悟,跳出了固态知识的范围,将其变成方法论的读本,关于人生或者历史发展规律能有一个深刻的见解,从而也能使自己能够避免走入与历史车轮前进方向相悖的方向,能够以一个高姿态看待遇到的问题。” 读了三遍《左氏春秋传》后,陆子诺对陆紫芊终是认同了,甚至是钦佩的,也许,二姐真有自己这个身份,早就拜相了。 不知不觉中,油尽灯枯,可是翟仙还没有回来,陆子诺有些坐不住了,换一身方便行动的黑衣,安安静静的出了门。 “吱呀——” 与此同时,对面的门也开了,陆子诺与对面那人一时都愣住了,大眼对小眼的彼此盯着。 “你要去做什么?”慕容纯皱着眉看了一眼陆子诺,这一眼就把她穿着的衣服和利落束起来的头发看遍了,目光有点责备,狭长的眸子里因这点责备显现出微不可见的甚至如果他自己看到都会诧异的关切。 陆子诺本来是很心虚的,可当她看到慕容纯作同样打扮的时候,又觉得理直气壮起来:“当然是和你一样!” 慕容纯顺着陆子诺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衣服,不自然的别过眸,转身要走,却扑面袭来一股血腥之气。 竟是翟仙扶着慕容纯的一个手下,两人浑身是伤,陆子诺见状急切地上前搀扶。 “仙儿,你还好吗?” “还好,只是他快不行了。” 被翟仙搀扶之人挣开了协助,单膝跪倒紧接着,屋中弥漫开一股奇特的味道。翟仙也不多话,回了和陆子诺的房间去上药疗伤。 慕容纯皱了眉。这香名叫曼陀罗,是以曼陀罗的花粉制成,虽说有阵痛麻醉除味之效,却也含有剧毒,使用后能激发人体内的潜质,可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的一时而已,不知遇上怎样的场面,竟让一路历经风雨的暗卫使用了这香。 “殿下,安国公暴亡,城中有变,速离。对方高手如云,属下等四人中仅还属下一人。”暗卫使用曼陀罗也只能支撑一时半刻,好在不辱使命,思及此,脸上便露出了欣慰之色。 不仅是陆子诺,连慕容纯也有片刻的失魂,因为这事态比想象中的情况严重数倍。 安和真这一生,虽然极其护短,对于自己的儿子与侄子容不得旁人说他们半分不对,又间接直接的让陆子诺姐妹分离。可从客观公正的角度评判,陆子诺依然认为安和真是个为民做事的好官,无愧于头顶的乌纱。猛地听闻此事,不免心生悲戚。 而慕容纯的脑子里已经百转千回了:“安国公病故,可城中却并无发丧的消息,反而是准入不准出,这明显就是隐瞒朝廷,他们意欲何为?” “出城几乎是不可能的,整个上党都把守的森严,”暗卫费力的喘口气,略一停顿:“而且做的是战时准备。殿下是否要通知宋哲将军?” “不必,他还有要事在身。” 暗卫深深的呼吸,好像说这么多话让他难以支撑。陆子诺默默吸了一口冷气,面前的人几乎不再能被称为一个人,他虽然穿着黑衣,可上面也是一层又一层重叠着鲜血,肋骨临近心脏的地方中了一箭,断箭还在,此刻竟正以肉眼可见的地方开始腐化,甚至可见其中青黑色的白骨,这样毒的药,他却一声不吭。 陆子诺有些不忍,她不明白慕容纯给了他们什么好处,竟让他们可以死心塌地的为他而死,也许他也是有朋友的吧。可暗卫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想来是离死不远了,鼻头有点微微发酸,陆子诺想上前去搀他起来,却听见慕容纯说:“好,你走吧。” 陆子诺豁然抬头,几乎有点不可置信,他已经踏上了死亡的道路,就算留下他也不过一时三刻便要好好安葬。可到底也算是入土为安,慕容纯却狠心的让他走,陆子诺一时气极,竟不知要如何表达自己的愤懑,没想到那暗卫的反应更让她哑然。 “多谢殿下!”暗卫竟是满眼感激,硬撑着给慕容纯行了个大礼,“属下从今后不得再侍奉公子了,但今生能遇公子,能得自由,无憾矣。”言罢,似是一道风像外掠去,脸上的神情是微笑而释然。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他走?他们都是忍者,对他们来说,这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临死前得主人的一句释放,这代表他们今生来世自由。”慕容纯侧首,看向这个同情心泛滥的少年。 原来是忍者,陆子诺略带失望地瞥了一眼慕容纯。曾听翟仙和说书先生提及,忍者都是自小就被喂了剧毒之药的,为的就是绝对的控制,而不是她与翟仙这般的亲情。 “开门开门!快开门!” 突然院外传来急促地拍门声,火把瞬间点亮了夜空。 第五十五章,风云变,落星寒梦闭佳城(上) 第五十五章,风云变,落星寒梦闭佳城(上) 已经上了伤药,简单包扎过后,速速换了装的翟仙立即打开门走出:“郎君,速去换装,我去开门抵挡片刻。” “你要小心。”陆子诺听罢,立即把慕容纯拽进屋里,扔给他一身女式粗布衣裙:“快换上,把头发弄散。”说完她也抱了身衣服去了竹屏后面换装。 慕容纯虽是不愿,但也明白,这是最好的方法,于是便把粗布衣裙围上,将头发散了下来,遮住了脸。 刚弄完,就见火把已使院落亮若白昼。 陆子诺从屏风后面闪出,抓着慕容纯的胳膊,却还调皮地在他耳边说:“你这装扮可是没有阿謜好看。” 慕容纯在心里腹诽,阿謜要是也穿成这样,未必能比自己好看。想到这里,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却是一松,没事儿和阿謜比什么女装啊。 陆子诺颤巍巍地开了门,羞答答地站在门口,慕容纯借着亮光瞥了她一眼,亮若白昼的火把光亮竟都被这抹艳色压低了些,他不由得一愣。 匆忙罩起的葱绿高腰襦裙,在这寒夜里似一片刚刚发芽的叶子,腰间随意系一根丝带,却愈发显着柳腰盈盈不堪一握。青丝浮动间隐约瞧见她黛眉自成远山,不画而翠,与线条绵延流畅的锁骨相应,绯唇不点自红,皮肤又极白皙,似是雪山尖上的一朵冷艳雪莲。最美的依旧是那双眼,她的眼似琉璃般明艳而温暖,又似盛开的三月桃花里灼灼,好像从那眼中的笑意里就能闻到香气儿似的。 “美……”众多士兵前站着的小将,一边直勾勾地盯着陆子诺,一边腆着脸忙不迭地赞到。 慕容纯斜睨过去,来人竟是安和真的侄子元仲,以前在京城也是见过几面的,可不是这般龌蹉嘴脸,蓦地让人恶心。 元仲的目光自从看到陆子诺,便没工夫去看其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小娘子从何处来?” “贝州,欲往盛京,今日刚进的城。” “不知娘子怎么称呼?” “窦霓。”陆子诺依旧笑意明朗,安静的说出两个字,她的声音温柔婉转,若黄鹂音儿,每个字都让人的心上一颤儿。 慕容纯忍不住又望她一眼,暗自摇了摇头,窦霓——逗你,这个陆子诺还真是可以,他压根就是拿这当场游戏,在这紧要关头还想着逗元仲玩玩,说他是个细心大胆的少年吧,还真不情愿,最可气的是那元仲还配合得极为当真,以为陆子诺是个娇娘子。 “好名字!”元仲根本不解其中意,也无暇探究,只觉心仪之人的名字也是格外好听的,上前一步,继续说道:“最近城中不安生,怕是小娘子要多留几日了,我还会来看望你的。”说着便带众人散去,仍是频频回顾。 待他们退出院落,翟仙连忙关了门,落了锁,赶回陆子诺身边低语:“听闻这元仲好色,男女不忌,郎君还是谨慎些为好。” “男女不忌?”陆子诺听了,身上一抖。 翟仙说完,便把陆子诺拽进屋子,连带着慕容纯,并示意他们噤声。 过了片刻,翟仙猛地推开窗,一双利刃直剜她双目,这个招数让她一愣,就在愣神的档,此人已入了房中。 “姑姑?” 姑姑收了利刃,快步走到床榻前,拍了下机关,床榻立即陷了进去,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大洞。 “仙儿,快带着他们走,有人要买广陵郡王的命。师兄还接了这个差事,我自会与师兄会面,你们留在这里太危险。此时出去以后,也许也会遇到凶险。仙儿,你一定要竭尽全力,毕竟这大晟还需慕容家坐镇。” “姑姑……” “快走!” 翟仙还想说什么,姑姑已经出手把陆子诺拎了起来,直接扔进了洞里。 陆子诺连反应都没有,就觉得眼前一黑,身下一空,就被甩进了一处,急速地下坠,远远地还听到慕容纯和翟仙的惊呼。 过了不久,陆子诺终于落在了一堆枯草之上,倒是也不觉得疼,听得上面又有动静,连忙滚到一旁。果然,慕容纯和翟仙先后落了下来。 翟仙红了眼睛,不肯说话,只是拉着陆子诺的手,带着慕容纯沿着地道一路狂奔。 终是到达了地道的尽头,竟是城外的一片密林。 “郎君!”翟仙突然跪下,给陆子诺行了一个大礼,继而又给慕容纯行了一个大礼。 “殿下!我祖父本是陇右道怀化大将军翟匡,因不支持陇右节度使戴宇与朝廷分立,被杀。父亲带着我东躲西藏,还是躲不过刺客的追杀,在我五岁时,还是死了。而姑姑自幼便被听风楼的座首劫走,成为江湖上排名第七的刺客——七熙,在刺杀了戴宇后归隐此处。我亦是被听风楼收养,但资质太差,修不成上乘武功,只能给富贵人家做做保镖。 今日,我说这些,是恐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想殿下和郎君知晓,如今的大晟藩镇割据,致使多少人如我这般流离失所。原本也不抱什么希望,只想得过且过,好在遇到了郎君,服侍您这六年,我快乐无比。尤其是与郎君在盛京之时,听得殿下与柳郎君等人的对话,知道殿下有复兴大晟的壮志,我愿殿下付出百倍努力,达成这个心愿。 郎君,我知你有一腔热血,亦有旁人不及的才智,所以,请郎君不必挂怀那些俗世牵绊,努力去解救众多与我一样的人吧。” 陆子诺上前一把将翟仙拉起:“你怎会时日无多?我要与你天长地久的。” 慕容纯眉毛一挑,此刻的翟仙一身小厮的打扮,而陆子诺的女装还未换回,这场面太让人无法直视,只得一把扯下自己穿着的粗布女衣,轻咳一声:“早知听风楼的刺客从不失手,我只想知道买我命的人是谁?” “姑姑还不知道……”翟仙突然噤了声,向陆子诺和慕容纯示意树上有人。 还来不及抬头看,几道剑影便已袭来。 第五十六章,风云变,落星寒梦闭佳城(下) 第五十六章,风云变,落星寒梦闭佳城(下) 翟仙拼力击杀,同时扔出一把暗器,升腾起一片烟雾,终是撕开一条缺口,慕容纯夹住陆子诺,瞧准机会便跳出包围,一路狂奔。 “你放我下来,要不你会力竭,我会拖累你。”陆子诺没想到慕容纯会带着她逃亡,这等的义气激发了她的豪气。 慕容纯听罢,却突然驻了足,逃跑始终不是办法,陆子诺说得不错,怕到最后力气一竭反而不能一战,他这样想着,便站住了。回身望去,除去留下与翟仙缠斗的四人,竟还有十人之多追了过来,看那轻功身法,武功自是不差。 慕容纯自嘲一笑,如果连这一劫都逃不脱,还谈什么复兴壮志? 陆子诺看着慕容纯的神色,也慢慢掏出袖中慕容謜给的匕首,握在手中。慕容纯扫了一眼那匕首,还是不自觉地皱了下眉,但很快就把陆子诺护在身后。 这一微小动作,让陆子诺一窒,她没料到慕容纯竟有这样的举动,心下一阵感动。 “保护好自己。”慕容纯依旧是那句话,继而就向其中一个最弱的人扑了过去。 根本没人搭理陆子诺,这群黑衣人就像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一样,笑着看慕容纯以卵击石,他们摆着阵法,每个人都与慕容纯打斗一阵,几乎慕容纯能给每个人都留下一两个伤痕的印记,可他们也是一样。慕容纯身上渐渐有鲜血渗出,让他穿着的黑衫颜色更深了些。 慕容纯擅长攻击,他的每一招都是快又狠,像一道漆黑的旋风。他动,如同一道黑色的惊雷,每一个姿势都带着耀眼的闪电,受伤并没有放慢他的速度,反而更激发了他的斗志。 陆子诺心里清楚,她打不过任何一个人,但绝不能因此就成为慕容纯的负担,必须奋力一搏。 “噗嗤……”月色渐渐浮上云头,与月色一同来的是陆子诺的匕首,她安静的,在慕容纯与对方打斗,而令他们无暇分身的时候,直接将匕首捅进了那个杀手的后心。 她拔刀,干脆利落得不带一点犹豫,犹如她一开始能精确找到心脏的位置一样让慕容纯吃惊。阵型已破,可慕容纯亦是力竭。 方才她不过就是捡了个便宜,可这一个人的死亡也不过只换来了片刻的慌乱,他们很快又围在一起,知道面前的两个人有着非比寻常的默契,自然也就不再再掉以轻心。 几个人逼上来,陆子诺与慕容纯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这是最后一举了。慕容纯的面色已然青白,显然是真力不继导致。 陆子诺则是鼓励地展开笑颜:“阿纯,多谢你。” 慕容纯却没听到这声道谢,因为一个暗器直奔面门,他只得拨开。 对方围好了圈子,静默着,看着圈内垂死挣扎的二人。 刚才那阵狂风竟把乌云吹散了,月光透了过来,刀光上辉映着月光,明晃晃的照耀着陆子诺青白的面色,以及决绝的笑意,让慕容纯心下一窒。 但来不及细想,杀手们已经出手。 银光横掠,刀光剑影。 “陆子诺!”眼看着一片薄刃刺向身后,慕容纯惊声提醒,手上也慢了一拍,胳膊上立即感到刺痛。 而陆子诺见那刀刃避无可避,便闭了眼,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却听得蹡的一声,一把匕首自上而下挑开刀势,只在她脖子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血痕,鲜血慢慢溢出。陆子诺犹自闭着眼,只觉得人生真是好运,却也真是狗血,永远有人来救,也永远需要人来救,她更想成长,不说去救旁人,至少不能让身边的人担惊受怕。 “你睡着了?”陆子诺听着声音熟悉,抬眼一看,人也是熟悉的,不偏不倚,正是刘缇,几个杀手被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刘缇弄得一愣,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香气缭绕熏了心神,倒地时还满脸是笑。 “求你去救翟仙!”陆子诺被迷晕之前只说出此句。 陆子诺做梦,梦见自己被山压住,山上还缓缓的着起火来,这一吓便醒转过来,就看见慕容纯正压在她身上发烧。他受了伤,伤口虽经刘缇处理过,却依旧有些发炎,发起高烧来。 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山坳的破庙,身边便是刘缇的留书和食物,他说去贝州找慕容謜。 陆子诺只得跑去山溪边自行打水浸泡冷巾好给慕容纯降温,溪水冰凉,陆子诺将浸好的方巾,折好为慕容纯擦拭,慕容纯的面色不似前两天苍白,却也还没有醒转的迹象,唇色被热度蒸的如火似的,陆子诺端了个破茶盏,用棉布沾湿了给他润唇。 做着这些,却想起翟仙,眼泪便涌了出来。之前她惹祸挨了家法,都是翟仙为她上药、尽心服侍,而今,翟仙可否安好,为什么不在身边…… 陆子诺在被刀刃袭来之时,之所以放弃,是因为看到了翟仙被剑刺中,软软地倒了下去。那一刻,真真的让陆子诺感到生无可恋,翟仙是姐姐们都比不得的亲近之人。外加方才,又忽闻翟仙的凄惨身世,怜惜都还没来得及,就要死别了吗? 庙里没有灯光,陆子诺只能借着月光凑近了为慕容纯擦拭,为他擦去额角虚汗,还要再动,却被人别住了手腕。 慕容纯已然醒来,正盯着陆子诺。 陆子诺待慕容纯从来是比谁更冷,慕容纯的冰块脸是宫里养成的习惯,陆子诺的冰块脸却是随着慕容纯衍生出来的习惯。 如今乍一温柔下来,慕容纯怎么也不习惯,陆子诺低头为他擦拭的样子,是温柔又温暖的,说不出的一种别样风情。 慕容纯伸出手,想摸一摸陆子诺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他现下越来越分不清陆子诺是男人还是女人,这感觉让他不快,也让他心慌。 胳膊没能抬起来,他身上有伤,小臂上一个血洞,几乎把胳膊都刺穿了。 “谢谢!”慕容纯第一次和陆子诺道谢,却是和陆子诺异口同声。 第五十七章,是与非,昨日星辰昨日风(上) 第五十七章,是与非,昨日星辰昨日风(上) 三日后,才下过一场豪雨,天色竟是难得的好,慕容纯的高烧也终于退去,两人之间的嫌隙早已烟消云散。 “我要去山顶看看,你一个人可以吧?”陆子诺问。 “我已无大碍,一起吧。”慕容纯并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 一路行来,山风颇大,路面湿滑,原本前后而行的二人,不得不相互搀扶着前行。 远远的看见半山腰处,有一破败的亭子,陆子诺便提议在那亭子歇脚,慕容纯并无异议。 终是到了这破亭子,陆子诺走在亭子边缘,向下看,山下怪石嶙峋,如果不小心掉下去必然会命丧当场,陆子诺顺着那怪石堆看,似乎没有尽头,她的目光慢慢随着怪石堆的方向攀爬,然后看到了——上党。 陆子诺吃了一惊,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上党城,又或是说,她没有想到会看见这样的上党城。 城中每个人都如同逃窜的老鼠一样,连一个安身立命之所都找不到,四处都燃着熊熊大火,而未着火的地方已经是漆黑的焦土,再无可燃的东西。 “……是谁?”陆子诺呢喃着,指甲无意识的扣在松木的柱子上。 豪雨刚刚洗涤过的世间竟是这般惨烈如地狱,在这样的黑与白的对比中,显得格外的悲凉。那是战争的舌,是死亡的牙,是无辜百姓避无可避的利刃。 终于看到了一方旗帜,一个大大的“舒”字。舒王吗?陆子诺疑惑地回头看向慕容纯。 慕容纯比陆子诺高出一个头,自是不必越过乱石往下看,早已看到了城中的景象。他紧抿着唇,默然。 舒王慕容谊的封地在陇右道,隔着那么远,竟然能如此神速的赶来,真是奇迹。 两人默默地下山,回到破庙,正遇到焦急的慕容謜和满不在乎的刘缇。 “我带了河北道的兵马赶来,却发现舒王已经进入城中!”慕容謜紧锁双眉,看向慕容纯。 “你可入城?”慕容纯问道。 “和舒王见过,才急急出来寻你们。”慕容謜答完,便看向陆子诺:“还好吗?” “上党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陆子诺点了点头,便问。 “安和真安国公食用了金丹暴亡,他的儿子安缄与侄儿元仲意欲继承节度使一职,秘不发丧。只是不知盛京还未得到的信息,舒王是如何得知的,竟派了兵马前来,还捉住了安缄和元仲。”刘缇平缓着说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可这城中的烧杀为何?”慕容纯问道。 四人都默不作声了。 而后,便有马蹄阵阵传来,竟是舒王慕容谊亲自来迎接他们。 自是一阵寒暄,刘缇拉着陆子诺站在远处,并不靠近。陆子诺瞥了一眼这个舒王慕容谊,真是副好皮相,看上去比慕容纯和慕容謜大了十多岁的样子,正是风流倜傥,成熟稳重的样子。 回城的路上,慕容谊与慕容纯、慕容謜谈笑风生,一副好叔侄的景象。 陆子诺则和刘缇牵着马,也是远远地跟着。 “很无趣吧!”刘缇冷冷一笑:“你确定要和他们为伍?还不如和我潇洒江湖,能救一人便是一人。” “以前总听翟仙提起听风楼刺客的宗旨——杀一人以救万人,当时不觉如何,毕竟离我太远,可如今,相比以绵薄之力救一人,我宁愿做个刺客!可惜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做不成刺客,但我至少还有书生的自觉。” “书生的自觉?真是可笑。”刘缇嗤之以鼻:“当初皇帝是如何对我父亲的?初登基时,百般推崇,尊为师长,而后呢?还不是赶尽杀绝。既利用他的施政成果为其服务,又会随时扼杀他的生命和思想。 想想千百年来的那些书生吧!儒家所提‘仁政’的治国理念;法家所推‘法制治国’的理念。熟不知,儒家书写的‘仁义道德’、‘君臣父子’、‘三纲五常’等一系列主张,却被历朝皇帝们用来专门压制人的欲望和功利;法家提出的“依法治国,法不言情”,却被君主们用来打压那些敢于对君主说‘不’的柔弱文人乃至所有臣民。 你所谓书生的自觉是什么?那是永远不识时务、永远对现实不满,在内心最深处构建一种超越所生存环境的理想美好家园。可你的这份理想,真的就是他的吗?”刘缇的下巴一努,瞥向慕容纯的背影:“也许他现在有这份理想,你能保证他始终如一?等他坐上了那个位置,还不改初心?” “不试怎么知道?另外,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人都会成长,亦都会有变化,如果他有所改变,那我亦可选择跟随或是放弃。”虽然刘缇的话句句砸在心上,但陆子诺只当他是因家中突遭巨变,而自然发生的怨言:“而且,那日他放了你走,我以为你已经认同他了。” “认同?一如你所说,他还什么都没做,怎么认同?算了,但愿一切如你所愿。我就先告辞了,也但愿下次相遇之时,你们不要再这般狼狈。”说完,刘缇飞身上马要走。 “唉!我还没问你翟仙呢,她……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只来得及就你们两个,回头再去寻的时候,没有找到尸首,这也许是好事。” 陆子诺忍住眼泪道谢:“谢谢。” “不必。”刘缇嘴上冷言,但目光中还是流露了一分关切:“你这般重情重义,日后怎么出仕?人情的艰难,往往在于重视。贪生者畏死,恋情者畏失。大凡重于何处,何处便难;难舍何处,何处便难。惟有能舍一切难舍,不贪一切可贪,才能自由自在行于世间,而不为一切所缚。” 说罢,刘缇夹紧马腹,背道而驰,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听到马蹄声,慕容謜回头观望,却只见得陆子诺孤单的身影,便勒停了马,微笑着等候。 看到那抹笑意,陆子诺只好收拾起为翟仙担忧难过的心情,催马赶来过去。 第五十八章,是与非,昨日星辰昨日风(下) 第五十八章,是与非,昨日星辰昨日风(下) 等到陆子诺过来,两人信马由缰。 “刘缇怎么走了?” “还有急事,便走了。”陆子诺随口说道,想起上党城的变故,便问慕容謜始末。 原来,安缄和元仲在慕容谊的大军一到,便要逃跑,可他们将上党设置的密不透风,连自己也逃不出去。他们最终死在那些曾经被他们的铁权控制的官兵手下,临死前还曾听到了许多百姓自发而来的喝彩与欢呼,安缄直到死,他的表情都是微微困惑的,他不知道自己哪一步算策出了漏洞,可这世界上的事,原本就是各种的巧合。 慕容谊所在的陇右道节度使宁哲曾在安和真去世后,收到过安缄与元仲伪造安和真的表章及书信,是来借用钱财的。 而朝廷超过十天未收到昭义军节度使的塘报,宁哲前后一联系,便知上党有变,又恐私自调集军马,有谋反之嫌,故而上奏皇帝,请慕容谊为主帅,解困上党。 回到上党城,与几日前的繁华截然不同,残垣断壁,破败不堪,亦如陆子诺的心情,来时还有翟仙作伴,归时却孑然一身。但好在刘缇说了,没有翟仙的尸体,那就可能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重逢的一天。 在上党停留了五日,一道圣旨传来,对舒王慕容谊大加赞赏,却批评慕容謜无旨离开贝州,罚俸半年,可结尾又命其接任昭义节度使。 陆子诺听得有些莫名,但慕容纯则是松了口气。 其实,陆子诺心下多少有些明白,但上元节已近,再不回盛京,应考的时间就不多了。 牛毛细雨轻巧而落,若不急不缓一盏鱼翅似的,却转瞬变得绵密,路也变得湿滑,山势本就崎岖,几人被迫停下。慕容纯瞧着车窗外不断的雨,叹一口气,撂下锦帘。 暮色四合,外头愈发的冷,一簇冷风顺势灌进来,直呛得慕容纯一咳。 由于圣旨,几人不得不兼程赶路,慕容纯在车上亦不得休息,除却要将上党城之事落于文书,更要询问下属这几日京中的动静。 这些年他年纪渐长,虽说他为皇长孙,理应继承大统,可很多事不得不多加用心。两日下来,眼圈倒比之前在上党还要深。 故而慕容纯撩开车帘,顶着风雨欲去陆子诺车里寻得点安慰,却看到正主现下正抱着软垫睡得香甜,炉里不知道她从哪翻来的酒,热得快干了,满车的酒香。慕容纯当下面色一冷,冷气足以冻死所有人,陆子诺却只安然入睡,一切全然不知,逼得一向高傲自持的慕容纯也只能为其掖好被角后安静的甩袖而去。 待他走了,陆子诺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笑意清亮,满是狡黠,哪能让他知道她偷拿的是贡酒。 到达盛京,已是第二日下午,为免闲话,陆子诺在城郊就下了马车,一人骑着小白马优哉游哉往回走,慕容纯急着入宫面圣,并未相邀。陆子诺一路慢行,想起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再见盛京城,不由感慨良多。 她从前认为为官为民,人生在世,纵然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大抵也是因着对比之下,阳光与阴影的缘故,可经此一事,她又觉得人这个生物,实在是不靠谱。安和真清正廉洁,他的子侄未必如此;刘晏一辈子为民为国,最终却是尸骨无存。她觉得官能护民,可却有些个好官,生生被剐杀,倒让她有点不明白,天下之治,终究是在官还是在民。 陆子诺眉头微微皱着,手里不由松了缰绳,冷不丁小道上一匹脱了缰绳的黑马急速而来,闪电似的将她的马一撞,白马为自保只得生生立起,她心头一惊,再捞缰绳已是来不及,当下就往后栽下去,最后一个念头是,这不会是腹诽皇帝的报应吧。 “吓傻了?”熟悉的低沉笑声让陆子诺以为是慕容謜从上党回来了,睁眼先是一笑,惊喜未落就成了怅然,自然不是慕容謜,而是早早等在城门口,不见她便来迎的柳振阳。 她这番神色自然落在柳振阳眼里,旁人不知,柳振阳却是知道陆子诺是个女子,见她这般小女儿姿态,不由眉心一动,只是他素来性格温和,一笑置之也便过了。 “你怎么在这儿?”陆子诺清楚的看到眼前人,自然知道自己方才的失态,她被柳振阳揽在怀里的姿势又着实让她不舒服,便佯装着去牵那匹小白马,小白马也知道自己或许是闯了祸,便一味的亲昵蹭着陆子诺,这倒缓解了陆子诺的尴尬,她一面抚摸着小白马,一面侧头问柳振阳。 “一切安好?”柳振阳绝口不问她离京的理由,只问安好。 陆子诺却想起离京的缘由,轻抽一口气,似是心中郁结被动,长睫一落,只当沉默。 “你走不久,先是邕王殿下偷偷离京,而后又是广陵郡王自请捉拿浪子青,回来不过旬月,便又去了上党,我想应是与你有关。”柳振阳敛眉垂眸,慕容纯与慕容謜皆算是对陆子诺用心了,而他是要辅佐慕容纯的,自然要为他说些好话。 “广陵郡王……”陆子诺将嫣红的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她从来姿容艳丽,可在夕阳的余晖里,她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衫,衫子被金光渡成羽翼的模样,她鬓角碎发微乱,瞧着怔忪,凤眸里却隐约含着不自知的笑意,显得分外璀璨与明亮。 陆子诺想起那日里她与慕容纯被刺客围攻,危急时刻,慕容纯将她带入怀里,将将被砍中发簪,青丝倾泻,起落间她落进慕容纯的怀里,他胸膛温暖,尽管前方劲敌,仍尽力护她周全,没由来的,心中一凛。 “想什么呢?功课如何了,还有不到一月便要应试了。” “正为此发愁呢?看来要挑灯夜读了,把这些日子落下的功课补上。” “是否需要我的帮忙?” “那可是再好不过了。”陆子诺笑得开怀:“不过今日就算了。走!喝酒去!” 第五十九章、喜重逢,月照离亭花似雪(上) 第五十九章、喜重逢,月照离亭花似雪(上) 离京一月有余,城中依旧是之前的繁华模样,可两人曾去的醉归楼却已易了主。 楼前的梅树也换成了海棠,竹篱笆围成的小筑依旧如此,如比盛京亦是,京城不会变,那是千年来不灭的传承,而其风起云涌,波涛变化,却始终如同孙悟空逃不出五指山一般,逃不出整个盛京。 “怎么换了海棠?”陆子诺小声嘀咕着。海棠无香,这是三姐紫菱曾认为的最大憾事。 “老板说是梅等于没,于是换了解语花,博个心理安慰罢了。”柳振阳挑了上好的包间落座:“乐天一会儿便到。先说说吧,为什么不高兴,我方才在外头瞧着你,可是觉得同你之前走的时候不一样了。” 照例两壶梨花白,两碟小菜,上菜时,七彩湿布叠成花瓣的模样,中间是温酒的小炉,老板娘倒也算是细细体贴。 陆子诺见上酒,二话不说,先干一盏,咂了一口,直摇头:“还是慕容纯那贡酒好喝得很,好在我偷了两壶,这就下去拿与柳兄尝尝。” “先喝这个吧,还是说说你到底为何事郁结?”柳振阳劝阻了陆子诺,可见她只顾着喝酒,却不肯言语。 她并没有同谁赌气,只是这些天来没谁能让她一吐为快,没能找到一个愿意陪她一醉方休的人。 “其实也没什么。”陆子诺一面说着没什么,一面捞起酒壶来喝,柳振阳看她没喝两口就已经面色酡红,想来出去的这段日子酒量并没有什么进步,怕她话还没说完,酒已经喝醉,忙止了她的动作,陆子诺却也自顾自的说开了。 “翟仙不见了,也不见你问我。” “问了你会难过吗?要是难过就不问了。”柳振阳也端起杯盏,清抿一口。 “可是不说更难过。”陆子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立时涌出了泪水。 “其实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淡出了视线,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天各一方了;有的人近在咫尺,有的人远在天涯;有的人留下了一个背影,有的人陪你走完了一生。 忘不掉的是回忆,继续的是生活。那些年华,恍然如梦。亦如流水,一去不返。不泣离别,不诉终殇才是。” “振阳好生豁达。”白墨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微叹。 “白兄可是又思念湘灵了?”柳振阳温暖一笑,站起来,拍了拍白墨函的肩膀,让进座位。 “还是子诺来说说出去一趟的见闻吧,别说那些离愁别绪的,太苦。”白墨函刚坐下,便干了一瓯酒。 “见闻不多,但感触颇多。我从前觉得,为官者清正廉洁,真心为民的就是好官。可安和真一辈子不饮盗泉,其子安缄却用其名,大肆敛财,看来这官员的考核还要牵上其子女。可若是如此,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麻烦。”陆子诺微微皱着好看的柳叶眉,抱着酒壶不过瘾,让人上了酒坛子,像一只小仓鼠似的抱着酒坛子,眼眸晶亮盈水,双颊微红,像极一道甜品。柳振阳看着这样的陆子诺,微微有点愣神。 她和白墨函还未到什么都说的地步,索性说起这一路行来的感想。先把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就像连珠炮似的,一个接着一个问题的提问:“就算这事儿可行,那么刘缇呢?这又应该问责谁呢?这不是官员的问题,而是……” “子诺,不可乱说。”柳振阳听到最后,剑眉一挑,伸手弹了弹陆子诺的额头,涉及皇家、官场,纵然三人在包间,依然要防隔墙有耳,陆子诺不满的摇了摇头,已经有点微醺,竟想去咬柳振阳弹她的手指,可惜虚影万千,她废了半天的劲,最后只能无功而返。倒是把柳振阳看愣了,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那你说,我们为什么要出仕为官?难道不是为了万千百姓,而是为了自己活下去吗?”陆子诺有点醉醺醺的,说话的声音也不似之前清亮,微微有点沙哑,细听下去居然是哽咽:“而那些和咱们一样的人命,就都那样白死了吗?” 柳振阳听了,不由心底一震。他突然想起那个冬日里紧紧拽住他衣袍的小女孩,那个有着瘦弱如鸡爪一样,眼睛却黑白分明与面前人一样澄澈的小女孩,就这样白死了吗?柳振阳在心底默然问着自己,却发现这个问题连一向稳重自持的自己也没有答案,生逢乱世,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那个天下最高处的人,是太不拿这些珍贵的人命当回事。 可如今好歹也算得上太平了,可刘相的遭遇呢,刘府上下百余条性命瞬间飞灰湮灭,而与之相仿的不知还有多少。 柳振阳皱眉,回头看去,却发现那个提了问题的罪魁祸首已经安静的睡着了,只好无奈笑笑,将她拦腰抱起。 “好吧,我还是先送你回家。” 白墨函亦是无奈地笑了笑:“这一路上所见,足可颠覆他之前所有的认知,所以才想借由酒醉来麻痹一下自己。” “是啊,太过疼痛的时候,麻痹一下未尝不可,但我相信,他的领悟会是积极正面的。” “那是自然。”白墨函对陆子诺也有着信任。 不知哪里来的风,吹乱了亭间柳,犹若开了一道浅浅的门,便有银铃一般的笑声从里头传来。依稀是六人旧时在家的场景,长姐宠溺的瞧着几个疯闹的丫头无奈的笑,二姐一如既往冷着脸颂书,三姐弯着眼,手里打着给她的常郎的璎珞。 渐渐又似一滩水似的慢悠悠晃开,烟雨点成朦胧的画,静默里,只听得: “当当当——当当当——” 吵死了! 陆子诺不满的翻了个身,被子与她呈扭曲状结合在一起,外头的敲门声却不断将她从睡梦中剥离出来,终于蹭的一下跳下床去,张牙舞爪的开了门:“你最好有天大的事情不然吵了小爷睡觉可是很可怕的事情小爷很生气后果很严.” 话没说完,最后一个字好像被她直接当成早饭生吞进了肚子里,陆子诺目瞪口呆的与面前蝉衫麟带,此刻风中凌乱的內侍。 第六十章、喜重逢,月照离亭花似雪(下) 第六十章、喜重逢,月照离亭花似雪(下) 听得邻家的院门被敲了好久,柳振阳便走了出来,便见到愤怒的陆子诺冲出来,打开门后又迅速地关上。 而陆子诺其实是突然展开一抹笑容,然后迅速的退回屋子关上门,动作一气呵成,极为迅速,小内侍继续保持着目瞪口呆,完全不知该怎么缓过来。 直到陆子诺梳洗打扮好,再次打开门,那个来宣旨的小內侍依然没从震惊中走出来,整个人皆呈现一股呆傻的神气,看的陆子诺差点没笑出声来。 那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一双小鹿似的大眼睛,人畜无害,却又有些惊慌,明显还没反应过来,方才那个泼皮似的人儿就是他现在面前这个翩翩然的白衣少年。 “不知內侍前来有何事?”陆子诺施礼询问,不会是慕容纯发现贡酒少了吧?要问她贡酒的事儿吧,不会不会,慕容纯应该不会这么小气。她的小心思转了一溜十三招,面色也变幻一轮。 “啊?哦……陛下特许,召小郎君入宫探望陆学士。”那小內侍有点呆头呆脑的,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带了话,陆子诺便与一直站在院门处的柳振阳告别,由小内侍引着入了宫。 小內侍一入宫,便不同在宫外时的慢半拍,似乎也被这严肃的宫廷同化了似的,小脸板了起来,任凭陆子诺怎么逗他都不肯出声,两人终是停在一座小院落前他便先退去了。 陆子诺还是第一次来姐姐们在宫中的住处,四处打量,看着环境还算不错,周边浅种松竹,别具一格。欲敲门时正见二姐自另一侧款款而回,几月不见,她周身气场愈发清冷,好像整个人脸上直接写着生人勿近,看见陆子诺也不惊喜,一扬柳眉,淡淡道:“来了?进来吧。” 里头是一个套间,有单独的前堂、书室和卧房,可见陆紫芊平日里在宫中的地位蒸蒸日上,地方虽不大其中摆设井井有条,颇有二姐平日里严谨的风范,素纱绰约掩住床铺,旁边即是一张雕花木桌,一盏鎏金的宫灯,文房四宝倒是不少,皆在一侧收着。 陆子诺一边看着,一边思忖怎么和二姐说三姐的事,冷不丁手里被塞了一盏茶,她一品,苦得舌头差点没掉下来,苦着脸,道:“二姐,这茶也太苦了些。” “一路劳顿,定是心火郁结,喝这个败败心火。”在陆子诺打量着她这房间布置的同时,陆紫芊也悄悄打量着自己的小妹,几月不见,她越发的清瘦,让她甚至觉着,自己的小妹不定哪天就要随风飞了似的。 陆子诺离京的这些时日,她夜不能寐,最初是惊闻大妹的离世,后来便是小妹路途上的波折,哪一桩都不让人省心。 陆紫芊本是满怀着怨气,可看到陆子诺日渐成熟的气度,又淡淡地笑了,她本是冰山似的冷美人,这一笑便似冰雪消融,山间一朵白雪莲的盛开。 “三姐的事,从始至终你都无错,那是她的命,你不要压在心底。你现在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因为偷懒,就去麻烦邻居柳阿婆,也不要因此就不吃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要太弱不禁风,听见没有?” 陆紫芊这边说着,陆子诺却有点想哭,二姐虽然严厉,但心意是相同的,。 陆子诺红了眼圈,这些日子里她经历了很多,甚至有生死攸关的大事,她有点久违这般平淡的温暖与唠叨,一时感伤,又不敢让紫芊看到,只低了头,听见陆紫芊问道:“应考准备得如何了?我知你毫无问题,既然如此,需要准备的东西也要开始准备了,姐姐不在你身边,你自己要……” “姐,陛下待你们好吗?”陆子诺突然插嘴。 陆紫芊有一瞬的面色犹豫,转瞬又笑道:“挺好。” 这话不算是撒谎,陛下对陆氏姐妹三人是感慕才华,平日里多加照拂,她们几人皆不是多事的人,在宫中生活也算是说得过去;只是若说不好,却也有不好的理由。宫中生活没有自由,今儿说出的话,没准明日就传进了谁的耳中,不仅仅如此。 她三人皆被允准可随意出入御书房,就连陛下与重臣商议军机大事,她三人也可以在旁伺候笔墨,不必出门避让,这是后宫嫔妃没有的殊荣待遇,更是惹了后宫诸人眼红嫉妒。 而陛下好似又是故意似的,将三人捧着,推向风口浪尖,以此平衡后宫之中各位女人之间的势力,让后宫安宁——毕竟她们三人并不属于后宫,很多事都更好办。这就苦了陆紫芊三个,她们须得谨言慎行,再谨言慎行,可却还有后宫中嫔妃来寻他们的麻烦,比如近来很是得宠的丽嫔。 “那你觉得陛下是个怎么样的人?” “陛下他……是个贤明的君主。”陆紫芊略有迟疑,却还这样说道,她在陆子诺疑惑的眼光里细细思索,想起御书房彻夜点燃的长明灯,一本本奏折皆会认真读完;可他又会在应去早朝时与嫔妃饮酒作乐,将文武百官空空晾在朝堂之上。她其实是有点看不明白这个人的,可是隔墙有耳,她只能这般说。 陆子诺微微叹气,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下她根本问不出什么所以然,于是说:“我知道了,先回了。二姐不必担心应考之事,要么不做,要么做好是我的原则。” 陆子诺没有追问下去,因为她本就知道,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就算再好,宫中生活皆无可避免的就是失去自由。 而她之所以要问陛下为人,却是因为一路行来的所感,与刘缇和柳振阳的对话,都让她有了新的认识,也让她有了学习、生活的目标。 如今的大晟气势渐衰,她的理想是希望天下大治,百姓安居乐业,她的目标是辅佐贤主重振大晟辉煌,当然,凭她一己之力绝无可能,但出绵薄之力,救万人水火的成就感在感召着她,让她生动无比。 第六十一章、心事重,咫尺相近天涯远(上) 第六十一章、心事重,咫尺相近天涯远(上) “陆子诺——” 一只手突然从侧面伸出,毫不客气的拍在陆子诺的肩上,疼得她一龇牙。 她一路上思索前行,根本就没听到人唤,冷不丁受这么一下,下意识回头就要发火。 可这回了头就先瞧见一个老內侍,阴沉着脸看着她,身后那人一手背后,一手端着架势,脸色比前面的老內侍还要阴沉,陆子诺心里默念一百遍多亏没有转过身去直接开骂,残存的理智迫使她迅速反应过来俯身问安。 “草民见过殿下。” 陆子诺俯身,手举齐眉而俯身行礼,看着那人的衣服下摆,是以金线密密织就的团龙密纹的图案,吞吐云雾,活灵活现。那人却半晌不动,陆子诺甚至觉得自己头顶上浮着一朵乌云,始终闷雷滚滚,气压低得让人喘不上起来。 “起吧。”半晌,慕容纯才沉着脸免了陆子诺的礼:“你这是要往哪去?” “出……出宫……”在上党接触的过程中,陆子诺对慕容纯的性子已经有所了解,两人之间的隔阂已经没那么深了,可现在她不明白慕容纯为什么又是这般。回答时便假装战战兢兢,慕容纯剑眉一挑,抿唇看过来,抬步就走,走出几步才发现陆子诺还在原地,便停下来回头,侧身等她:“怎么还不跟来?” 陆子诺忙不迭地跟了过去,就差身后长条尾巴出来摇一摇,慕容纯看着陆子诺故作出来的谄媚神色,有点想笑,却只是淡淡的牵了嘴角:“本以为陆郎君又要躲着本王呢。” “啊?”陆子诺一时没反应过来,满脸问号,一抬眼就看到了慕容纯瞥过来的神色,当下又低了头:“为什么要躲?再说,殿下英明神武,我怎么会躲着殿下呢!” 对于陆子诺明显的拍马屁行为,慕容纯冷哼:“那喊了你三声都不理,耳朵长哪儿了?” 陆子诺刚才一直想着姐姐的事,确实没听到,于是赶上去,拉起慕容纯的衣袖,晃了晃:“一直在想姐姐的事,真的没听见。” 慕容纯听了,露出笑意,把一直跟在身边的老內侍惊得倒抽口气。 他是个冰块脸,每天就是板着脸,倒是遵循着喜怒不形于色的观念,可却苦了那些天天跟着他的人。 这细微的一声,还是被慕容纯听到了,他瞥去一眼,便收了笑容,并不着痕迹的收回了衣袖。 两人一前一后而行,皆静默无话,这样的气氛有点尴尬,陆子诺仗着自己走在后面,慕容纯根本看不到她,就一个劲儿的东张西望。上次虽然也来了一次这大明宫,可忙着咸安的事,真是没有好好看看呢。 远远听着有笑语声,声线软绵,一听就是南方的吴侬软语,声音里满含着笑意,听着格外的温柔娇媚,只闻其声,便可以确定是个美人。 声音离两人不远,转过亭阁大抵便能瞧见,陆子诺有点兴致勃勃,慕容纯却眉心一动,不动声色的疾行两步,企图挡住陆子诺的视线。 陆子诺倒有点莫名,想着后宫之中女子,除了宫女便是嫔妃,慕容纯一个劲儿的挡住人家,这是什么缘故?难道那个女子是他心上的? 想到这里,又肯定的摇头,陆子诺心知慕容纯在这事儿上是个榆木疙瘩,似乎从未对女人有过好脸色,当然,对谁也不见得有好脸。可是,不开窍的人也未必心里就没个重视的,于是陆子诺就更加好奇了。 紧走几步便拐了过来,伸长脖子一探,却让陆子诺后了悔。 这宫中亭台楼阁建筑颇有风格,湖水如玉,湖心有亭,亭侧竟种一颗柳树,不知是如何在湖心亭中生存的,此刻已是初冬,树木凋零,可独独几株九重葛开着深红色的花,配以雕梁上通红明朗,竟出缠绕之意,格外好看。 亭上围着纱帐,陆子诺只瞧那样子,便知道是亳州的无影纱,此纱如其名透明似冰,一层层不遮视线,却如梦似的拢住,更显得里头的人恍若神仙天女下凡。 亭中两女一男,男人正是当今陛下,斜靠在软榻上,饮着酒,最靠近男人的女子倒当真是个明艳美人,连指尖都莹白得好似透明,容光胜雪,眉间点朱玉花钿,周身珠光宝气,气度不凡。 瞧向皇帝时,明眸含笑,一双眼韶光流转,可瞧向身侧女子时,却又如川戏里的变脸神功,瞬间摘了面具,凤眸里恨不得嗖嗖射出淬毒的冷箭来。 她身侧的那一女子则是手执书卷,气度温和自持,腮凝新荔,两道颦眉似蹙非蹙,一双明眸若含烟波似笑非笑。 虽亦念着书与人,却也阻不得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谈笑生风,倒活脱脱像那两人的婢女,又或是茶馆里说书的,怎么看着都不是滋味。 而陛下在侧却又毫不理会,只是在丽人嚣张望去时,含笑看一眼,他穿着寻常便服,却也依旧能感天威,如此分明,反倒似是刻意了。 陆子诺静了片刻,便低了头,跟着慕容纯的脚步继续前行,内心却渐渐荒芜。 亭中手执书卷之人正是长姐紫芸,比之刚才紫芊的回答,她心中明白,姐姐们和自己一样,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可真相终究是纸里包不住的火,一眼便望穿了。 姐姐们这样的宫中生活,何来乐趣可言?别说什么自由难得了,连起码的尊重都不曾有。而这一切,又都是受她而拖累,陆子诺攥紧了拳。 看向身前的背影也有了些怨念,要不是他…… 算了,凡事都怨不得别人,如果想让姐姐们出得宫来,少不得还得靠前面这人的帮忙,而能让他帮忙,就得她自己努力,达到让他赏识的地步。 可这个让人赏识,就少不了逢迎,就算不是献媚,也至少要做到让他满意,值得他利用,这让陆子诺深深地叹气了。 就这样一前一后出宫,陆子诺始终闷闷不乐,才出宫门,便欲与慕容纯告辞离去,却听到熟悉的一声笑:“这是怎了,恨不得嘴上要挂一个油瓶子。” 第六十二章、心事重,咫尺相近天涯远(下) 第六十二章、心事重,咫尺相近天涯远(下) 陆子诺不用转身便知道是柳振阳,她一直将柳振阳当成温暖的邻家大哥,在自己兄长面前,她便不必掩饰情绪,若不是慕容纯还在,她早就对柳振阳碎碎念了,只是她也渐渐学会收敛心性,只是吸了吸鼻子,声音依旧有点闷闷:“没事。” “好啦,带你去玩好不好?”柳振阳伸手揉一揉陆子诺的头顶上的碎发,她今天出门急,头发梳得乱糟糟的,还就这样进了宫,真是…… “好啊。”一瞬间肆意地露出笑容,如同刚出洞的小狐狸般雀跃:“不过,国子学有这么多的假日?” “今日冬社,学子们可以放假,亦可去游玩,我和墨函兄约了去游湖。殿下肯赏光吗?”柳振阳温声邀请。 慕容纯本欲摇头,却瞥见满脸写着你千万不要来啊的陆子诺,竟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在看到陆子诺特别失望的脸色后,心中的不快一扫而光。 今日下了早朝,便被元贵妃请了过去,虽是先问了太子的身体,又问了阿謜的事情,但话里话外都透着算计,让他很是不快,好在遇见了比他还不高兴的陆子诺。 三人之行比两人之行更为尴尬,柳振阳无论挑起什么话题,根本都不能引起陆子诺滔滔不绝的讨论,索性都默了声。 马车悠悠向着郊外去,陆子诺却叹一口气,没旁的,她依旧沉浸在刚才的那桩事儿里。 看着陆子诺叹气,慕容纯与柳振阳皆对视一眼,慕容纯不是个神色外露的人,柳振阳也看不透,只能瞧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而慕容纯,却清晰的从柳振阳眼底看到了担忧,但他却依旧保持着冷淡的沉默,直到马车一停。 “到了。” 陆子诺撩帘,便不由惊叹的倒抽一口气,太!好!看!了! 面前是一大片悠悠碧水,是西郊的明裳湖,陆子诺只是听说过,还不曾来过。 湖边种着柳树,已是初冬,虽然难免会有凋敝之感,但湖水因有地热,是故有着袅袅烟气,仿若仙境。 湖心处停着一画舫,明灯绕身,偏偏灯又制成粉色莲花的模样,画舫主人还别出心裁,撒莲花灯入湖,远远看去粉红一片,极是好看。 虽为画舫,可船主人却将船头处堆金银一类饰物雕刻,船尾拖轻纱摇曳生姿,倒不似船舫,而如娇俏女子侧卧湖面之上,更是撩人心思。 柳振阳看着陆子诺眼里兴致的笑意如莲花灯似的一点点亮起来,无奈的笑笑,伸手做请的姿势,邀两人上船。 经由小船沿着莲花灯的指引,上得画舫,向内需过半条小廊,画舫在外看着不大,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其内隐听笙歌琴瑟,还有人吟诗作对。 陆子诺入内一瞧,倒尽是熟人,白墨函正坐角落畅饮,还有那个刘天铭竟也在其中,很得歌妓欢喜的样子,再不是那个替考的穷酸书生模样。 白墨函看着三人进来,举盏笑道:“柳兄,你们可来迟了,要罚酒三杯。” 说着先斟一盏递给了陆子诺:“这酒不错。那边的人更妙。”说完下颚一扬。 陆子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见着众人之中有一女子,端坐矮墩之上,怀抱琵琶,铮铮之音恰起,唱着一首曲子。 “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滔。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 她的音色清越中又透着略暖的沙哑,若说琵琶声音若银瓶乍破的清冽,她的声线便柔情似水般包容,温水一样拢住每个人的心神。虽为众人献曲,身为乐妓,举动间却若大家闺秀,并不轻浮,甚是有礼。 她含笑,可眼光中仅容一人,弦声若仙音,每颤皆是心声。 顺着她的目光,陆子诺看过去,竟是一惊:“居然是他!” 陆子诺刚饮下一杯梨花白,便见了元挚的身影,脸色一下红紫。 “我还有事,先走了。”陆子诺也不解释,只急急向外行去,柳振阳继而起身,说要去瞧,倒是没人注意到慕容纯下意识去拦的动作,以及追随两人去的,若有所思的目光。 “子诺,这是怎么了?”柳振阳没两步便追上上陆子诺,眼看她要下船,却不明白所为何事,原本他就瞧出她不开心,来这儿本就是散心,还带了她要读的书来,可又是什么让她恼了? “元挚那风流鬼也在。”陆子诺眉头皱着,薄唇一抿,微微叹了口气,“他与我五姐……” 这话说得似雾里看花,柳振阳却明白了,便回身去望,恰巧方才那中间的女子正依偎在元挚身边。 元挚是典型的唇红齿白的俊朗书生,的确长得好看,有气度非凡,谈吐风流,自然是很得女子欢喜。只是这雍州才子的花名由来已久,应是天性凉薄,对儿女之情并不在意所致吧。 “你可知那女子是谁?她是薛滔。” 薛滔?与二姐紫芊同样是被人津津乐道的才女,虽为乐妓,却无半点媚俗,霓裳翩翩,恍若嫡仙。 “这其实是元挚自己的事情,我无从也无权评论对错。”陆子诺别过眸子,正巧对上柳振阳微暖的眸光。 他明白她不会无缘无故拂袖而去,必有她自己的原因。 “是我自己。”陆子诺略一低头,她面上的怒色已经退去,稍显苍白。 “我每每看到元挚,便想到五姐,五姐是个面冷心暖,口是心非的女子,她是太骄傲,就算想要也不会开口说,就算一天被抛弃,也不会去询问的女子。” 柳振阳没有吭声,心里却慢慢琢磨陆子诺到底是不是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陆子诺却笑了:“大抵我们陆家人皆是如此,性子一个赛一个的倔强。” 柳振阳也笑,这一笑宠溺,光华自存,他想起娘亲说,女子的头发越软,性子却越拧,他那时候瞧着陆子诺的头发,三千青丝软得似一抹云,性子拧,也是应该的。 “我是怕她有朝一日,也如三姐一般……” “不会的。”柳振阳立即截断陆子诺的话,他默然将手放在陆子诺的肩上,安抚似的一拍,而陆子诺则犹豫着,回应了一个笑容。 第六十三章、鹤冲天,忍把浮名换低唱(上) 第六十三章、鹤冲天,忍把浮名换低唱(上) 陆子诺去而复返,画舫中却已是另一种局面。比方才的各自欢愉更是热闹了许多,众人围坐在一起,中间坐着几位女子,薛滔为首,而后次之,只见几位女子各有千秋,让人不禁有了眼花缭乱之感。 陆子诺不明所以,倒是白墨函瞧见她二人笑道:“快来,我们正是要斗诗!” “斗诗?”陆子诺听着感到新奇。 “便是择一主题,众人各自吟诗便是,今儿有众乐师相伴,得以请的乐师互为唱和,也算一桩乐事啊哈哈哈。振阳自然要来,子诺、敬德可要加入?”白墨函不仅对柳振阳和陆子诺发出邀请,也看向慕容纯。 慕容纯倒是一愣,敬德这个表字,外人知道的不多,但细想,自己的启蒙恩师正是白墨函的父亲,这个表字亦是恩师所起,白墨函知晓便不足为奇了。可自己的身份,他一眼便知,却从未透露出知晓,这份担待很是难得,心下倒是比对柳振阳更亲近了些。 “当然。”陆子诺也不推脱,当下入座,她是个从来不肯服输的人,眼瞧着元挚坐在对面,她自然不甘落后。 元挚举杯遥遥相约,陆子诺干了一杯,便愤愤放下。 慕容纯立刻明了怎么回事勒,眼底含笑。他极少笑,笑起来却若一道流传的春风,又似是调皮又温暖的流沙穿过指尖,让陆子诺看得一愣,自己有这么好笑吗? 同样一愣的是元挚,他却是因为陆子诺,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惹恼了这个少年,似乎针锋相对啊。 “不知今日斗诗,以何为题啊?” 柳振阳看出两人之间的情绪暗涌,不由失笑,打着圆场。 “今日诸位初斗,”白墨函举盏,方才他一直躲在一旁喝酒,后来瞧着没人看见,更是直接换了坛子牛饮,现下已经微醺,行路时衣袂飘飘,倒颇有侠士不拘小节的风范:“不如随意如何?” “好,就这样办。”元挚一锤定音,而陆子诺仅是从容一笑。 “来吧!” 既是无题,众人亦不好对比评判诗句好坏,只商议着既如此便要各乐妓挑自己喜欢的代为唱和,又需写于绢布之上,统一上交于薛滔,再由她交与各乐妓自行观看便可,诗起无名,几人皆无异议。 元挚最先完成,交上后颇为洋洋自得,白墨函亦不甘落后,倒也不曾在意这排名先后的顺序,只是又躲在一旁饮酒去了。 接下是陆子诺,坐在她身侧的慕容纯只粗略扫一眼,倒觉不同的是字,陆子诺虽看着纤弱,字却霸气,笔端大气潇洒,字如其人,暗含凌厉,并非一日功成。哪里知道,陆子诺以前虽逃得过学诗文,却逃不过练字,外加淘气受罚的,这字可也是十年的功夫了。 几人皆交,无事可做,倒是柳振阳最慢,竟隐隐落了下风。平日里相交,陆子诺是知道柳振阳旷世才华的,不觉其意,便悄悄过去看。 柳振阳师从其父,更有自己的风格,字不比陆子诺大笔一挥的风格豪迈,却是洋洒飘逸,自成一格,字迹工整严谨,笔端苍劲有力。 陆子诺还是第一回见着柳振阳写字,只觉他认真起来的样子好看极了,日暖微光,为他镀上一层温柔的光,他本身就是温文尔雅的人,如此这般更显风姿卓越。 “咳咳。”柳振阳收笔,便见着平日里得像只小狐狸似的丫头,发呆起来如猫似的,他欲笑,又怕这笑泄了心思,只伸手一弹她的额头让她回身,便将诗词交了上去。 琵琶起调,鼓瑟吹笙,丝竹相随,薛滔为首,婉婉一笑。今日的她着紫衣,青丝不加多余佩饰,只以玉簪一挽,别有一番风姿绰约的韵味,即便是陆子诺一心偏向陆紫荀,但也不得不承认,薛滔是美的。她待元挚,有情,只从神色中就能瞧得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她反复吟唱两遍,似是其中韵味缱绻,欲罢不能。 “曾经查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陆子诺缓念一遍,一边瞧着柳振阳,正见他亦含笑望过来,便只这话是真好,当真是写进人心里,沧海巫山,原是化自《孟子?尽心》篇“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沧海无比深广,因而使别处的水相形见绌。巫山有朝云峰,下临长江,云蒸霞蔚,别处所见之云亦是黯然失色。一个明喻,一个暗喻,在诗中却是暗喻更见情致,除她之外,再无用情。 “好句!谁人之作?”众人不断喝彩。 “元挚无疑。”陆子诺答道,这才情与之风流绝对相配,也只有阅过千帆的元挚写得出。 许多人去恭喜元挚博得头筹,陆子诺却冷哼。 “怎么了?”柳振阳就在她身侧,自然听到这一声叹。 陆子诺摇头,悄声道:“我只是在想,这沧海是她,还是谁?怕是我五姐排不上了。” “别多想了。”柳振阳止不住她的小女子心肠,只能安抚似的拍一拍她的头,所幸第二只乐已起,依旧是薛滔在唱,唱的是“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歌声略含哀婉,怕是薛滔唱时,亦自伤自怜,她长于元挚,又长久依附韦皋,这段情,她虽然用心,却也怕用错了心。 “这是你写的?” “你怎么知道?”柳振阳一发问,陆子诺倒是一愣,她以前就知道柳振阳机智,却没想到他对自己也了如指掌了。 “哎呦,你就差直接对他说,你要珍惜我五姐了。”柳振阳半是调笑,半是认真,陆子诺亦不好意思的一笑:“呸,他还不配。” 慕容纯对陆子诺这一反应多少有几分诧异,京城之中这样文人雅客会面的集会有许多,但凡在这之中得人称赞,便算是一炮打响了名声,可陆子诺表现的却极是淡定。 第六十四章、鹤冲天,忍把浮名换低唱(下) 第六十四章、鹤冲天,忍把浮名换低唱(下) 慕容纯在心里默念着陆子诺这两句,愈发觉得其中韵味难以言表,并非一个年轻不喑世事的小子所能写出,不知又经历过怎样的一段哀婉情感。隐隐有些赞赏,但还未待他说话,薛滔却是开口。 “众姐妹皆喜欢另一首诗词,可却配不出相应的曲子。” “是哪首?”众人纷纷相问。 “我来。”陆子诺听了半晌,也没听着柳振阳的诗,便猜到这首让众乐妓为难的定是他的了。 她方才只瞧着,便已觉气势磅礴,常年侵染烟花巷中女子,想的是如何取悦别人,所习曲多数温婉缠绵,即便才华出众如薛滔,也是不能免俗,如此大气的诗篇,确是难为她们了。 陆子诺接替其中一人,坐在琴后,素手一挑一压,古调跃然而现,真真是把好琴。 略一沉吟,琴声起,她竟从古琴尾起调,琴声低沉,顿觉白雪皑皑、乌云密布、心底压抑。 登高处,得见鼓楼,溯雪又还,其下可观紫禁,所见之处,断壁残垣,血腥四起,杀机重重叠伏,这一曲《咏荆轲》需得如此铿锵激烈之曲调不可! “燕秦不两立,太子已为虞。千金奉短计,匕首荆卿趋。 穷年徇所欲,兵势且见屠。微言激幽愤,怒目辞燕都。” 陆子诺浅吟,她的声音原本清脆,却在刻意压低下反而生出点苍凉,如是当年荆轲孤身刺秦,大雪漫天,独一人,握短刀,顶风雪,知不归去,仍一往无前。 累国民白骨,踩其身化黄土,步步成刀,琴音若洪水猛兽,紧追不舍,逼得人心底最后那点软弱也无,尽想呐喊。 “朔风动易水,挥爵前长驱。函首致宿怨,献田开版图。 炯然耀电光,掌握罔正夫。造端何其锐,临事竟趑趄。” 前方后方,皆是战场,血色黄昏,头颅早已成骨素手掐花,又或硝烟滚滚,四处血肉,黄沙飞雪难掩,江山万里,多少英雄豪杰,苍穹云卷云舒,长空之上,闪电劈空而过,枭雄并行。最苦的,却还是百姓! “始期忧患弭,卒动灾祸枢。秦皇本诈力,事与桓公殊。 奈何效曹子,实谓勇且愚。世传故多谬,太史征无且!” 琴音始终低沉,如一坛数百年的老酒,自亘古而来,在漫漫时光中,生出一点耐人寻味的韵味来。最后渐收,陆子诺的眼却已微微湿润,她读懂了柳振阳。 对于荆轲的事迹,无数人歌咏过,而柳振阳的此篇,却是在批判,与之前颇为有名的陶渊明之《咏荆轲》形成了鲜明对比。 陶渊明以极大的热情歌咏了荆轲刺秦王的壮举,在对奇功不建的惋惜中,将自己对黑暗政治的愤慨之情,赫然托出。描写了出京、饮饯、登程、搏击几个场面,尤其着力于人物动作的刻画,塑造了一个大义凛然的除暴英雄形象。写得笔墨淋漓,慷慨悲壮。 而柳振阳此诗明确指出荆轲乃是一个并不高明的刺客,并且说出刺秦乃是一种“短计”,毫无可取之处,“勇且愚”,这个结论下得好。 柳振阳敢于说出自己的观点,而这观点其实是深得人心的,这样的柳振阳,让陆子诺明白,他心怀天下,却愿为天下臣,只愿兼济天下,万民安乐。 周遭一片寂静,竟一时无人说话,陆子诺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到,可她眼里,此刻却仅有柳振阳一个人。 在这一刻,突然理解了他偶然的失神与沉默,理解了他面对很多问题的犹疑,他心里怀着的,何止是天下。如战国屈原,怀一腔辛苦;如荆轲刺秦,生一腔孤勇。 而柳振阳,却也在这样的安静里静默着,他依旧是从容的,含笑的,甚至想伸手去拍一拍陆子诺的肩头,可当他伸出手,他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在微微颤抖着,他将微凉的指尖蜷缩回手心,最终握拳,又收回到袖里,他没想过有人能懂,可真当有人懂了,那人还是她,他心底却只有对苍天的感激,感谢自己未来数十年,有如此佳人相伴,即便有朝一日,旁人告诉他无缘,他亦甘之如饴。 另一个震惊的人,却是慕容纯。他今晚已经“遭受”了足够多的震撼,甚至一向波澜不惊的他竟内心激动得有些发冷,更甚至常被人戏称冷面人的脸上,亦出现了面具似的碎裂痕迹,那是对陆子诺的惊艳,以及对心怀天下的柳振阳的赞赏。 慕容纯从前只觉得陆子诺是个稍显特别的苍白少年,他激进,如果觉得自己占理,就算王宫贵胄他亦敢直言进谏;他不够圆滑,有时候让他觉得有点好笑,但大多的时候,却又为着这般的倔强与认真有点感动;他有时候又是迷糊的,在一些不怎么重要的事儿上,嘻嘻哈哈也就过了,就算那事儿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也全然不当回事。譬如那日里刘缇为逃出城门,骗他身份,可他却因为刘缇曾做过的一星半点的好事,执意要放走了他。 从前的陆子诺无疑是特别的,只是还不够惊艳。 可今日,他一诗一琴,相辅相成,让慕容纯突然觉得,这个别样的少年令他越来越有兴趣,他从前觉得陆子诺不够强大,尚不能成为他的下属,所以设计让他得到国子学的应试机会。可直到今日才发现,那是因为陆子诺不想要。而如今,他想,且必将与他比肩,他竟想起初见时想到的那句话,只待时日。 “好诗!好曲!只当两者相配!” 白墨函自远处而喝,众人方如梦初醒,各自鼓掌喝彩,正如白墨函所言,只有这一曲才配得上这诗,亦只有这诗才当得起的曲,两者不能分别,不能他配,纵然往后时光如许,亦无法超越。 饶是如此,最终胜者却依旧是元挚,他词风辞浅意哀,仿佛孤凤悲吟,扣人心扉,动人肺腑。多为女子所喜,五胜三,胜利自然归他莫属,陆子诺却不以为然,依旧与柳振阳饮酒。 而此刻,包间里却有一双狭长的眼,紧紧盯住了陆子诺,盯住了为她露出惊叹表情的慕容纯,那双眼微露凶光,半晌,才慢慢一笑: “很好。” 第六十五章、凤争鸣,桃李春风一杯酒(上) 第六十五章、凤争鸣,桃李春风一杯酒(上) 从明裳湖回来,陆子诺便把自己关在小院里埋头苦读,除了每日前来送饭菜的醉归楼的小厮,谁也不见,连柳振阳、白墨函亦是。元旦、上元节,陆子诺也没出去,转眼半年,中和节一过,便是应试之日了。 红柱鼎立,云纹漆蓝绕于项上,金粉描绘纹路,牌匾高悬,上书“国子学”,向里廊腰缦回,并松柳各一列。正月里,地上白茫茫一片,隐约传来腊梅的香气。 陆子诺立于牌匾之下,看着鱼贯而入的来自各地的考生,竟隐隐觉得生出一种难言的豪气,那日归后醉酒,她自己都忘了大多说过的话。 可有一句话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她从未想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也从未想过平庸度过此生。 她从前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以男子的身份去参加国子学的选拔与考试,也从未想象过有一天会与天家之人成了至交好友,她并不曾否认她面对慕容謜时朦胧的情愫,却也知道有些话暂时不能说,陆子诺不再仰望牌匾,沉默着向前踏出一步,与去年她离开陆宅一般,含了自心而来的坚毅,却也与那时不同,因为这一次她更清楚她想要的是什么。 入得国子监之门,内又有亭台楼阁若干,可供学生及他人在此休憩,国子学学生的选拔分为三试,分别为初试、复试和面试。 虽说三品以上官阶的子弟和皇室宗亲不需通过考试便可成为国子学生员,但是这一场初试是要参加的,因为是分班凭证。 国子学的学制为四年,应试考评后,“凡通读九经者”,皆被编入正义堂、崇志堂、广业堂等初级班学习,所谓“九经”包括《易》《诗》《书》《周礼》《仪礼》《礼记》和《左传》、《公羊传》、《谷梁传》。 再经一年半的学习,达到“文理条畅”者,可升入修道堂、诚心堂学习。再经过一年半的深造,若达到“经史兼通、文理俱优”的水平,便可升入率性堂学习,最后,通过约1年时间,国子学会以“积分法”进行考核。 在1年内的所有考试中,如果拿到8个积分就可以获得出身,不及格者则需继续坐堂。 所以,虽然国子学每四年招收300人,但四年后,真正能毕业参加科举考试的不足百人。 今年应试之人竟只差两人便是三千,陆子诺的编号还算靠前,310号,是上午第一场,需子夜便得候场了。为防他人替考,入考场前要先验证考生姓名、年龄、户籍及口音是否相仿,正式考试前再验。这一来二去最是费时,所以陆子诺于前日傍晚便来到了务本坊。 在寅时通过了检视,陆子诺在供考生休息的地方小憩了片刻,在卯初之时,随人流停至考场门前,方堪堪停步,便有人围上来,问是否需要替考,陆子诺不由得想起了刘天铭,他算是幸运的。 陆子诺思索间,只见人头攒动的集贤门前开始向里移动,经过一系列的检验之后,终于进得考场,陆子诺分在了第一考场,且位子在中间靠后。 这是一个可以容纳千人的殿前广场,考场中设有500个席位。 等众人对号入座后,天色大明。考场监正走至前台宣布卯正已到,考试开始,限时半个时辰,随后又朗读了几条考试纪律。不外乎禁止交头接耳、夹带小抄,发现试图抄袭者取消应试资格等等。 考卷发下来,题目不多,贴经五道,经义三道,墨义两道。 所谓贴经,就是将九经中的某行贴上几字,只需将贴住的字填写出来即可。 经义是将九经中的一句为题目,阐述自己的理解和认识。 墨义则是九经中的句子,要求对答这个句子的含义,或要求对答下一句,或要求对答注疏。 考题有难有易,但对陆子诺来说皆会,她从容作答。只用了不到三刻,就答完了试卷,将试卷翻过来扣在桌子上,便离场,在转角处不经意回眸,却见监正将试卷拿了,却故作端看,以便邻桌应考之人窥视。 只感到气血上涌,陆子诺欲反身回去,却被一只手拉住,且一声低语:“走吧。” 不用抬眼,亦知是身为监生掌议的柳振阳,陆子诺深吸口气,只得跟在他的后面远离了考场。 “你邻桌之人是权臣杨九龄之孙杨欧宇!” 当朝宰辅杨九龄之子就可以作弊?算了,本就拥有名额的,抄与不抄,不过是班级划分上的区别。 思及此,陆子诺就心平气和下来,柳振阳带着她在国子学里穿行。 进来的时候,天色尚暗,也加上困得欲睡昏昏,竟没有打量这国子学院内的气度。 可惜,心情不佳,便觉雕梁画栋并无新奇之处,只是长吁一口浊气,便来到了休息处。 休息处还好,是殿内,因为低头行路,竟没看到大殿的匾额,但也无妨,反正要待至戌时,早晚看得见。要知道,不等今日初试完毕,所有考生都不得离开国子学的,说是以防考题泄露,其实不过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罢了。 “今日考题如何?”柳振阳知她心中憋闷,刚一落座便问。 “简单。”即便是简单,还有人要作弊…… “墨义的题目为何?”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哦?你如何作答的?” “大学的宗旨在于弘扬光明正大的品德,在于使人弃旧图新,在于使人达到最完善的境界。知道应达到的境界才能够志向坚定;志向坚定才能够镇静不躁;镇静不躁才能够心安理得;心安理得才能够思虑周祥;思虑周祥才能够有所收获。 而‘亲民’在于亲和新,包括自新和新民两层意思。自新就是日新其德,不断改变自己,完善自己,做一个有创新精神和创新能力的人;新民就是化民成俗,为生民立命,让百姓树立新观念,过上新生活。” 第六十六章、凤争鸣,桃李春风一杯酒(下) 第六十六章、凤争鸣,桃李春风一杯酒(下) “答得很好,你能有这份见解,非常难得了。还有一题是什么?” “水、火、金、木、土、榖惟修。”陆子诺亦觉自己答得不错,便滔滔说来:“水能灌溉,火能烹饪,金能断割,木能兴作,土能生殖,谷能养育,这六样东西被称为‘六府’,是天地自然用来养育万物生灵的。所谓‘德惟善政,政在养民’,圣人之德就体现在处理好政务,把与百姓息息相关的‘水、火、金、木、土、榖’这些东西都安排好,那就叫‘惟修’,就能把人民养好。 孟子亦云:‘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这何尝不是一种顺势而为,不耽误百姓的农时,粮食就吃不完;细密的鱼网不放入大塘捕捞,鱼鳖就吃不完;按一定的时令采伐山林,木材就用不完。粮食和鱼鳖吃不完,木材用不完,这就使百姓养家活口、办理丧事没有什么遗憾的了。百姓生养死丧没有什么遗憾,这就是王道的开始。” “看来这些时日的苦读,你很有收获,九经算得上大通了。”柳振阳微笑点头,只是看到陆子诺苍白疲倦的小脸,略有心疼:“时间尚早,去里面补个眠吧。” “也好。”陆子诺打了个哈欠,真的是困了,便寻了一个背风的角落,铺上毡毯,倒头便睡。 许是释放了压力,陆子诺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竟是夕阳西下之时了,一轮红日映在殿阁间,却没了暖意。大殿中早已人满为患,气味复杂,柳振阳竟是一直守在陆子诺的身边,手中拿着一卷经书在读。 伸了个懒腰,柳振阳便低头看过来:“醒了?少年人还真是能睡啊。” 陆子诺笑得调皮:“不睡又能如何?要不是饿了,我还能再睡会儿。” “饿了?”柳振阳递过陆子诺的背囊。 她连忙翻出醉归楼的六个肉夹馍,虽然凉了,但肉香味还是足的,正要开吃,旁边伸来一只手,白墨函竟在千人中寻了过来,真是难得,三人便大快朵颐起来。 六场考试终于结束时,已是酉时三刻,国子学内,瞬间走了个干净。 陆子诺觉得肉夹馍没解饿,反而把馋虫勾出来了,于是央求柳振阳:“家里还有块鹿肉,一会儿咱们把它烤了吧。” “这个好,我还在你那里存了上好的梨花醉。”白墨函立即响应,想来考试也一定是考好了的。 “我要是说家里还有阿謜送来的贡酒,你是不是就要赖着不走了。”陆子诺笑着说。 “切,贡酒又如何?我独爱梨花醉。”白墨函的豪爽体现在嗜酒上,竟是如此专一。 一顿酒肉,竟不知什么时候睡的,再次醒来,天色青白。 二月二,龙抬头,今日便是初试放榜之日了。 陆子诺来到国子学门口,跟众人一起前去看榜。几张大大的红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号码。从一号到两千九百九十八号的成绩都列出来。除去萌监生,入选复试者仍有九百人之多,且复试之日便是后天。 后日一早,陆子诺就到了集贤门等候,这次的复试是九百人同时考试,分三个考场,每考场三百人,陆子诺被分在了第二考场。 进入考场后,陆子诺有些愣,依旧是殿前广场,却只摆了几排桌子,各自间隔开来,并无椅子,看来是需要站着完成考卷了。 接着拜了孔子,考场监正宣读完毕应考规则,再唱名一次,确定所有人来齐,喊到陆子诺时,她明显感觉到一道目光射来,她抬眼对过去,却发现那是慕容纯,虽然他于眼角处点了黑痣,还贴了胡子,可还是被她一眼认出。 慕容纯今日穿着藏青色袍子,上以银线织就密云纹,并非他平日里贵气的模样,反而冲散了他素日里的不屑一顾,甚至有几分难言的温暖,他狭长的眸子看向陆子诺,闪过一丝正常少年人应有的促狭,随即将食指竖于唇前示意她莫要声张。 陆子诺微微点头,心下却想,他是微服私访来监督考场秩序的,还是怎样?打扮成如此少年老成的样子,还真是让人不发笑都难。 算了,一会儿问个明白便是,还是先应对考试才是。 依顺序走到自己的桌子后面,陆子诺研起磨来,只等试题颁布。 “所有考生三排立于考场后。” 上座的考场监正眼神严肃,剑眉倒竖,他起身挥袖,不怒自威。 “又来。”“每次都这样。”考生们都听话的以三排站在一起,却仍旧能听得到无奈的窃窃私语,陆子诺不由起了好奇心,拉住身边的人。 “兄台,这是何意?”陆子诺问道。 旁边人瞥她一眼:“还不是走走过场,抓替考的呗。”那人一顿,又道“这些被抓的人,都是不曾提前打点好关系的,那些家里有钱有势的自然将替考的画像提前交了上来。你不知道,这一场下来,都可置办一处别院了。好在是四年一届,要是年年考,京城都无地可卖了。” 陆子诺听了气恼,这复试,那些萌监生已无需参与,为了剩下的150人名额,须得拿出真本事,方可得到了,所以,这一场复试,是学问的比拼,却也是作弊手法的比拼了。 只见国子监主簿与国子学典学走到生员前,将托盘中的画像再次一一对照一番。走到慕容纯身前时,主簿皱了下眉,慕容纯身边一人便悄悄塞了个东西在主簿手中,这一切被就站在右后侧的陆子诺看得清楚。 一切检视完毕,众人再次回归。只听一声锣响,考场监正撤下题板上的红布,大大的一个“廉”字。 陆子诺忍不住“哈”了一声,嘲讽之意满满。这一声原本不大,但在寂静的氛围里尤为响亮。 第六十七章、浪淘沙,恶水罾舡半欲沉(上) 第六十七章、浪淘沙,恶水罾舡半欲沉(上) 身为此场考试的考场监正,礼部侍郎杨德林面色一沉:“你是何人?对这题目有何不满?” 陆子诺放下石墨,抬眸,正对上慕容纯的视线,他微微摇头,是示意她不要在这个时候惹恼了主考官,可这题目实在是出得可笑,她也不过就是有感而发罢了。既然监正在问,不答亦是不对的。 “我并非对题目不满,只是觉得可笑而已。” “有何可笑?” “真正的廉洁是扬弃廉洁的名声,凡是以廉洁自我标榜的人,无非是为了一个‘贪’字!” 陆子诺大声说出自己的观点,让考场众人皆“嘶”了一声,有为其担心的,也有不齿他这般嚣张行为的。 陆子诺满不在乎,继续说道:“为廉洁而立名,即便不贪利,也是贪名的。这和许多人做了好事一定要把名字公布出来是一样的,无非为了博取一个善字而已。而其实,廉洁原是本分,但由于有贪官污吏的存在,才使廉洁成了难得的事。廉声能为世人称道,是因其难得,若是官官都能廉洁,廉洁成了稀松平常的事,又何必为此而立名呢?” “你!你是谁?”杨侍郎很是愤怒,但细思竟无言以对。 而考场之上,有不少学子频频点头,也有不以为然的。 “贝州学子陆子诺。”陆子诺沉声答道。 贝州陆氏!周边一片哗然,如今京城之中无人不知贝州陆氏,才女之名声远扬的陆氏五姐妹虽然如今只剩三位,却足以让陆氏在京城之中立足。三人虽未列嫔妃之位,却以才学为名,极得皇上欢心,受封正五品尚宫一职,单靠着几位姐姐,也可以想见,陆子诺日后定会平步青云。 而本身就不以为然的那些学子就更是嗤之以鼻:“怪不得如此哗众取宠。” 一时间各种声音甚嚣尘上。 “竟然是女学士的弟弟,好,很好。”杨德林憋红了脸,最终一声断喝:“来啊,把这个扰乱考场的生员带出去,不许应试。” “且慢!”慕容纯旁边的一个书生站了出来:“请问杨侍郎,陆子诺之言可有错处?错在哪里?” “哦,原来是辅国大将军的小郎君啊。他虽无错处,但姿态狂妄,不适合做国子学的学生,既然不适合,何必还要应试。”杨德林说得不紧不慢,而之所以不紧不慢,却是因为心虚,急着措辞。 “怎么就不适合呢?难道发声质疑就是不适合的理由?书生报国,本就是将看不惯之事笔诛口伐,这是书生的本分,何错之有?如果连正义直谏的勇气都没有,就更加不配来国子学读书。” 杨侍郎的脸更红了,这李钊真是冥顽,他的祖父乃是辅国大将军李之仪,李之仪的生平,简单用四个字便可以概括,便是戎马一生。 纵观历朝历代,但凡人臣者军功高则有功高震主之嫌,无一能有好下场,而李之仪却活到八十五岁,纵然曾大起大落,却也能平安终老,他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甚至先帝也曾言若是李公想要做皇帝,这早已不是慕容家的天下。 而李钊之父李磊得以承袭辅国将军,也绝非坐享其成,而是真刀真枪得来的,鼎力支持皇帝的削藩政策,并数次剿灭欲独立的藩镇,其功不比李之仪差。而今身处京城,虽是领兵的将才,任的却是刑部的尚书。说他避嫌也好,明理也罢,知实务方可称俊杰。 李氏岂是能轻易得罪的,可这考场之上的威仪一旦没了,日后又如何行走官场,杨德林真真是气得不轻。 “李家小郎君,你无须参加今日复试,何必前来?再说!陆子诺有任何见解都应落于试卷之上,出声作怪,扰乱考场就是他的错。还不快将此人带走?这香可是点了片刻了。” 几个维持考场秩序的右卫士兵执戟上前,慕容纯终是站了出来,正要说话,参与监考的內侍连忙走到杨德林身边附耳几句,杨德林连连点头,然后朗声说道:“原来是安公举荐的人,怪不得这么有恃无恐。念安公的一世英名,就先饶你这次。大家都速速答卷吧。” 这脸变得还真是有些快,让陆子诺愣了一下,心下怒骂,这杨侍郎早知陆氏姐妹及自己是安和真推荐的,刚才不见回旋余地,內侍说了两句就管用,真是…… 但不管怎样,陆子诺还是向着帮她出声的生员抱揖,便继续磨墨,慕容纯亦是回到了自己的桌子后面,却深深地看了陆子诺一眼。 陆子诺虽然低了头,还是能感觉到那一眼的怨怪,于是提笔沾墨,一蹴而就,交了卷便扬长而去,偏偏在路过刘天铭身边时,听他冷哼一声:“哗众取宠。” 陆子诺假装没听见,对不了解自己的人,没必要较真,况且是她曾帮助过的人呢。 刚走出集贤门,便看到柳振阳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望着这里,手里竟然还举着串冰糖葫芦。 陆子诺一扫刚才的阴霾,快步走了过去,接过冰糖葫芦就是一口。 “何题?” “蠢题!” “哦?蠢到什么地步?” 陆子诺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说起刚才的事。 柳振阳听完,宠溺一笑:“你的观点很对,只不过应试考题考得却是出处和你的注释,并非策论。 廉字出自《管子?牧民》,管仲认为‘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礼不逾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故不逾节则上位安,不自进则民无巧诈,不蔽恶则行自全,不从枉则邪事不生。’” “啊?”陆子诺感到郁闷。 “你这样也算是一鸣惊人了,无妨。”柳振阳拍了拍陆子诺的额头。 “陆子诺!”一声怒喝从身后传来,不用回头也知是慕容纯,陆子诺连忙跳起来躲在了柳振阳身前,并将他推转过身。 第六十八章、浪淘沙,恶水罾舡半欲沉(下) 第六十八章、浪淘沙,恶水罾舡半欲沉(下) “你可知如今最为得宠的丽嫔是谁,就是这杨侍郎之女,你也曾在宫中见过那丽嫔是如何对待你长姐的吧?为何还要挑起这个事端?”慕容纯一脸温怒。 随他而出的李钊则是笑眯眯地拦住慕容纯:“他就是陆家小郎君啊,总是听你提起,今日总算见到了。你不是就喜欢敢于说真话,直言不讳的人吗?怎么还训斥上了,要说起今天的题目,我也不喜欢啊。” “喜欢是一回事,但不能纵容他不计后果的性子,如果不是你我在场,他定会失去应试资格。孰轻孰重,怎么就不深思熟虑后再行动。”慕容纯不依不饶。 “这不是还有你吗!而且这次的试卷是陛下亲阅,想来陆郎君定能通过。唉,对了,阿纯,你怎么会对这个小郎君这么上心啊?对我,你都不曾如此哦。”李钊搞怪地笑着。 慕容纯一愣,是啊,只要是碰到陆子诺的事,冷静就不见了,想到这里,他甩袖疾走,徒留下紧张过度后松了口气的陆子诺,和若有所思的柳振阳。 李钊则是笑嘻嘻地跟着,走过陆子诺身边时,伸手戳了戳陆子诺的脸:“你很有趣哦。” 回过神来的陆子诺立即打掉李钊的手,有些生气:“你这人真是,本来还要道谢,看来不过是郎君的一场游戏。” 李钊却是不语,看了看指尖的一抹姜黄,笑着离开了。 三日后,复试张榜,陆子诺本不急着去看,因为前两场考试的腌臜之气,让她对国子学的向往虽减,但必去的意志却更坚定了。 从做学问开始就弄假,还哪里来的官场的清明?逃避就永远无法改变,虽然一己之力甚微,但不试怎么知道不行。 刚梳洗完毕,就传来叩门声,不用猜就知道,定是柳振阳。他的课业都已完成,上巳节便可毕业了,所以现在基本都不去国子学了。 打开门就看含笑的柳振阳:“不用去看张榜了,你以第七名的成绩进入了面试。” “哦。第一是谁?” “是墨函兄!陛下还在你的试卷上做了朱批,你不想听听?” “是什么?”陆子诺假装毫不在意,以掩饰内心的惊讶,竟然有陛下的朱批! “孺子可教。” “噗!”陆子诺有些无语,一想到元挚没能拔得头筹,心中总算痛快了些。 “不过杨侍郎今日得了升迁,接替卢之道成了礼部尚书。” “你是来报喜的,还是添堵的?走,踏青去。”陆子诺才懒得管杨侍郎如何。 “也好,不过,元挚托我约你,说是会带个人一同前往。” 陆子诺明白,定是紫荀央求的,自己也是近三月未见五姐了,一是讨厌元挚,二是要温习功课,三是不敢提及姐姐们的事,让她好生踌躇,最终说:“还是等我面试后,得到了监生的名额再见吧。” 柳振阳明了陆子诺的想法,也不坚持:“也好,那就踏青去。” 又过三日,终是要面试了,参加面试的有两百人,最终录取一百五十人,而那一百五十人的萌监生也要参加面试。 听闻,面试之题极为简单,主要是看生员的面相、气度、风仪,是名副其实的面试。而且,面试亦是入学分班的重要考评,不仅学问要好,应对机变亦是考评范畴。 本来陆子诺对分班并没有特别上进之心,但成绩最好的六十人将编入正义堂学习,三十人为一班,由五经博士领教,且宿舍是两人一间。 第六十一名到一百六十名,将编入崇志堂,五十人为一班,由助教教授课业,六人一个寝室。 后一百四十人,则编入广业堂,七十人为一班,由直讲授课,十人一个宿舍。 其实,陆子诺很厌恶这样仅凭几次考试,就将人分为上中下几等的,可就凭宿舍分配人数这点儿,陆子诺也必须争上游的,与一人同处总好过与多人同处一室。 所以,面试当日,陆子诺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穿了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但觉面容太过柔美,于是描了剑眉,瞬间英气逼人。 打扮妥当,陆子诺便出了门。 刚到务本坊,便觉人流涌动,行至集贤门竟是费了些气力的。 在队尾站妥,陆子诺拿出书卷欲读,却被身后之人猛的一撞,险些扑到前面之人的后背上,有些恼怒地转头,见是两个人拉拉扯扯。 身高一些的人说:“我都要回乡了,你拉我来着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回去?通过复试的人是你。就算我父亲找你,要你将名额给我,你也应该也必须拒绝。要知道,我冒用你的学籍,你的人生将被我盗走,岂是白银千两就可作数的? 再说,我也不差,只是排名在201而已,我才十四岁,再过四年,我还有机会,我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父亲这样极度错误的安排。我也要替父亲和你说声对不起,他只想到了自己儿子会因落榜而伤心,却没有念及你亦是你家的希望和寄托。更没有做到身为父母官的本分,没有真正地以父母之心对待你。我真心实意地希望得到你的原谅,也真心实意地希望你通过面试,继而学成归来,做一个好的父母官。” “李凌!你个逆子。”一中年男子怒冲过来,伸手就要打那个言语诚恳的少年。 陆子诺站了出来,挡在了那个和自己同龄的少年身前,那高个子青年也拦住中年男子:“是我后悔了,不怨小郎君。” “你,你,你个逆子啊,你祖父病重,就等着你入学的好消息,你怎能……” “没有考中,是我自己的过失,父亲不该为我作出这样有损清誉的事来。父亲因为孝顺,却欲置我于不义,我怎能承受?如果父亲坚持,我定是死也不会屈从的。” 因为吵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陆子诺很是敬佩这个少年,于是在人群中寻找,希望可以找到慕容纯,来解决这桩难题。 第六十九章、雨霖铃 对酒当歌皆空谈(上) 第六十九章、雨霖铃 对酒当歌皆空谈(上) 当陆子诺终于在人群中一眼看到慕容纯之时,发自内心的灿然一笑。 而慕容纯在旁边已经听了一会儿,大致明了事端的始末,对这两个年轻书生也是颇为欣赏的。 而此刻对上陆子诺的眸,继而看到一抹明媚笑容以及如释重负的期待,心底对他的气一下就释怀了,陆子诺定是相信他的判断力,亦相信他是有能力解决这件事的吧。想到这里,慕容纯微微带出笑意,却还是摇了摇头。 陆子诺明白,此事明里是解决不了的,可是暗底解决,两个人却又未必会接受。 果然,这边的父亲已经觉得颜面尽失,便长叹一声,拉了少年欲走。 少年对高个子青年抱揖:“对不起。” “与你同名,是我的幸运。”高个子青年深深一揖:“是我辱没了书生的尊严,即便是家中再遇困难,也不该一时贪图钱财,这样的我根本不配进入国子学。” 陆子诺只感到眼中一热,眼泪涌了上来,这几场考试下来,对于她,收获的不仅是一个入学名额,而是对道义的更深理解,亦有更多思考。 让人觉得难以放下的,无非是名利、得失和憎爱。难舍名利的人,如果没有名利便觉得呼吸困难、生命不可爱;一旦得到名利又怕失去,仍然觉得呼吸困难,生命难可爱;而心怀憎恨的人眼中看到的人可恨,心中想到的事可恨,连脚下踩的路都会令他生厌,何况是难舍的事。 正思忖着,这时,集贤门前一通鼓声,大门敞开,国子祭酒张广志率众走了出来,并径直向这里走来。 “灵州李凌与孟州李凌上前一步。”主簿朗声说道。 两人皆上前一步,低着头,满含羞愧。 “孟州李凌,为何将廉字去掉一点?” “因要避去 祖父的名讳。”少年连忙回答。 “原来如此,并非错字,很好,面试你已通过。”张广志说完,主簿便递上一个桃木腰牌。 张广志又看向高个子青年:“你能在最后时刻自省,很是难得,望你日后求学、为官之时,要时时铭记,不被金钱所左右,复试亦是通过。” 在主簿发腰牌的时候,张广志则对众多不解,甚至有些气愤的生员们朗声说道:“陛下为能招揽贤才志士,故特设面试这一环节,而面试形式并不拘泥,是要在寻常事上,或是大是大非上看你们的判断。 这就是所谓的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度,临喜临怒看涵养,群行群止看识见。 这二人通过了面试,各位可有异议?” 原来如此,陆子诺心下一宽,虽觉有些牵强,但终究是好结果,便收拾好书卷,重新排进队伍,准备面试了。 慕容纯和李钊站在了陆子诺的身后。 “你怎么会来?” “某乃李锐,李钊的堂哥。”慕容纯强调着自己的身份。 陆子诺狡黠一笑:“为什么?” “想来最好的学校就来了。” “切!东宫的崇文馆难道不好?”陆子诺压低了声音说。 “没意思啊,有你才更有趣嘛。” 如慕容纯所愿,陆子诺听罢,立即露出嫌弃的样子:“我才不要和胡子大哥一起。” 慕容纯摸了摸故意贴上的胡子:“这难道不好吗?” “难看!” 李钊在一旁笑得岔了气:“你们俩个冤家……” 还想斗嘴的陆子诺立即闭了嘴。 过了一会儿,慕容纯对李钊说:“穆惊云这次又没能毕业吗?” “他要是能毕业就是奇迹了。”李钊摇了摇头:“情字真是害人,要不哪天我再去劝劝他。” “这道坎只有自己过了才行,劝是无用的。所谓情痴爱圣,人心牵缠,眼前无路往往是心中无路,难道要你来帮着他在心里铺路?” 陆子诺不知道他们口中的穆惊云是谁,但感觉过不了情关的男子一定是温柔专情的。 很快就轮到陆子诺面试了,题目果然简单,竟只是问了姓名、年龄,便得到了腰牌,再无其他,这过场走得真是不用心。 走出考场,陆子诺舒展了一下双臂,乌木的腰牌耶,正义堂的标志。 原来国子学六堂,每堂的腰牌各有不同,以率性堂的材质为最佳,是蜜蜡的,而新生们要进入的三堂腰牌分别是,正义堂——乌木,崇志堂——竹黄,广业堂——桃木。 捏着乌木腰牌,陆子诺心中百感交集,脚步匆匆地向邕王府走去。 邕王府外的蔷薇已经发了芽,嫩绿一片,甚是清新,拿出慕容謜赠与的匕首,递给门房,便立即被请了进去。 后院中的花草也有了返青的态势,可传来的箜篌,偏偏是一曲《蕉窗夜雨》,听得陆子诺心头阵阵凄凉,对贝州、对三姐的思念瞬间涌上来,生生窒在那里。 良久,这一曲仍是无尽无终,陆子诺重拾勇气,快步走了进去。 紫荀住的院落清幽雅致,需要登上几节台阶,大门是开着的,走进去,便看见她弹得专注,陆子诺便站在一旁。 这间健在高台上的屋子,视野很好,却冷得很,原来紫荀把门窗尽开,难怪光线、视野俱佳,陆子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总算是打断了紫荀的弹奏。 悠悠一声长叹,紫荀白了陆子诺一眼:“约你,你不见,我忙着练曲,你倒是来了。” “练曲干嘛?” “你可知薛滔?她与我约了这场比试。” “可是为了元挚?别去,没必要。”陆子诺觉得头大。 “是,也不是。”紫荀起身,给自己和陆子诺倒了杯茶:“不去是不行的,她下了战书,我定是要应战的。” “她为何下战书?”想起那日所见的明艳女子,陆子诺皱起了眉。 “她以为只要赢过我,便可得到元郎的倾心,可是她错了,元郎的心根本不属于任何女人,他的爱更为博大。他……” “呸!就是一个花心萝卜臭色胚。”陆子诺可是对元挚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喜欢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你为了他,去和一个乐籍女子争高下,莫得跌了自己的身份。” 第七十章、雨霖铃 对酒当歌皆空谈(下) 第七十章、雨霖铃 对酒当歌皆空谈(下) “诺儿!”紫荀严厉起来:“你何时也成为看重身份地位的人了?是因为在这京城中,你抬头低头见的都是有身份之人吗?你变了!变得势力了,你怎可以这样说一个流落乐坊的可怜女子?你可还是我喜爱的弟弟?” “五姐,我没有。”陆子诺面对陆紫荀的质问有些措手不及,连忙辩解。 “没有?那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就算你对元郎不满,也不该迁怒别人,更不该带着阶层的优越感去贬损薛滔。 她的才学,你远不及。她的胸襟,你更是不及。父亲常说:‘以理智来判断所听到的言语,则心中自有主张。以品德修养来摒绝私欲,则心境自然清明。’。你好好想想吧!” “姐!”陆子诺有些气急:“我见过薛滔的,她对元挚死心塌地,以为他可以为其赎身的样子。我看低的不是她的身份,而是她依赖男人的那份心。自小,姐姐们就希望这世间人人平等,而不是如今这般,男女有别,贵贱分明。我怎会才来京城数日,就变成姐姐们厌恶的人,五姐你言重了,我……” “如果是这样,那是姐姐错了。我之所以应战,也是想找机会与薛滔说说,不想她陷得太深。”紫荀的面色缓和了些,但还是有些严厉:“不过,诺儿,你为何一开始就厌恶元挚?只因他花名在外吗?还是因为他的才情高你一筹?你二人同岁,他却在刚刚入了国子学,便得到了博学宏词科考的机会,令你望尘莫及,所以心生嫉恨?” “我只是因为他接近你,所以才讨厌他。”陆子诺说完就欲离去,她真的被气到了,没想到紫荀会这般说她。 紫荀一把拉住了她:“诺儿,你不要怪姐姐今日多话,我是担心你被环境改变,所以说得重了。但是,对元郎的态度,姐姐还是希望你有所改变。如果你带着成见与人相处,你就看不到他身上的优点,故而就不会从他身上学习。三人行,必有我师的道理,你一定懂得。而且,放下所有的欲望和成见,与人相处,才会得到真朋友。 诺儿,你要面临的是出仕,而非普通的过家家,欢喜便与之玩耍,不喜便连理都不理。你要的是伙伴、是同僚,而不是一枝独秀。 而且,你性子执拗,就容易偏激,但你一定要明白‘从极迷处识迷,则到处醒;将难放怀一放,则万境宽。’的道理。 在最易令自己迷惑的地方识破迷惑,那么无处不是清醒的状态。将最难以放下心怀的事情商放下,那么到处都是宽广的路。 生命中有许多事情会让我们迷惑,智者在未迷失自己之前就已识破,故而不取;愚者却连一些简单的歧路也不能看出,甚至因此往而不返。倘若能识破这种虚假,就不会再浸沉其中,可惜人们往往走出这一个迷惑,又进入另一个迷惑之中。如果最令人沉醉的事物都能一一看破,那么就很少有能让他迷惑的事了,自然就能处处清醒了。” 看着紫荀关切又真诚的眸,思及紫荀的话语,陆子诺的心底一颤,继而觉得羞愧。 紫荀说得对,薛滔是可怜女子,父亲在官场上失势,导致她流落乐坊,这一切,对薛滔何曾公平。而自己这样看低薛滔,确实源于自己潜意识中对元挚的偏见和些许的嫉妒,薛滔从不曾对自己犯下错误。 “姐,我错了。”陆子诺低了头。 紫荀深吸口气,终是放下心来:“我知诺儿是最好的,走吧,陪我应战去。” 何其有幸,有姐如此。陆子诺露出笑容,转念,又露出担忧:“姐姐是以什么身份去应战?你现下可是失踪人口。” “别担心,郡王殿下已经帮我弄了新的身份——京城郭氏,郭若荀。” “那就好,走吧。”挽着紫荀的手臂,她们走出了院落。 行至平康坊时,已是灯红酒绿之时,坊间热闹非凡,而最喧哗的莫过于露华阁,一是今日是国子学放榜日,众多得以入学的监生们在这里有聚会;二是女乐薛滔与人操琴斗曲;三是都知乐景宾主持。所以露华阁的雅间和座位早早就预定一空。 马车行至露华阁停稳,陆子诺先跳下车来,回身伸手去引陆紫芊。 陆紫荀掀帘走出,她喜穿紫衣,今日便如一抹紫霞,虽与这场暧昧的纸醉金迷格格不入,却也不显得那么孤傲。一双杏眼清冷彻骨,却让人感到一股艳美,惊才绝世。 陆子诺的手刚刚触到陆紫荀的指尖,不知从哪里蹿出一只黑猫,将马车的马惊得前蹄飞扬,陆紫荀便如一片紫叶飘然而落,一袭深紫袭来,竟有人在陆紫荀堪堪落地时接住了她。 陆紫荀连声道谢,陆子诺却愣在那里,搭救紫荀的人竟是那日明目张胆抄自己试卷的杨欧宇! 此刻的杨欧宇,一副翩翩少年的模样,将陆紫荀放置地上,领了谢意,便离开了。 “诺儿认识此人?” “是!朝中宰辅——杨九龄之孙杨欧宇。” “原来如此,我们进去吧。” 露华阁中早有人出来引了她们进到雅间候场,陆子诺不经意间发现陆紫荀的左臂手肘处有血迹渗出,连忙说:“五姐,你受伤了。” “好像是蹭到了车辕,还好,不是很疼,快帮我处理下,只是这外衫……” 陆子诺出去要来了伤药和笔墨,一边处理陆紫荀的擦伤,一边担忧地说:“你这伤有些深,一会儿可还能弹奏?” “尚可,别为我担心。”陆紫荀看了看伤口,又活动了下手臂,淡定地说。 “那就好。”陆子诺舒了口气,便将其外衫铺在说上,运起笔,很快,一副踏雪寻梅图便跃然衣上。 “你这画功进益了,二姐要是看了,一定欢喜。” “五姐忘了我本就是喜欢作画的?”蓦地就想起了那日在浴场作画的场景,不禁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薛娘子已经过去了,你就在这里观战吧,我该上场了。”陆紫荀透过纱帘看到了舞台上,薛滔已经上场,便穿好外衫行出。 陆子诺坐在纱前望去,薛滔竟比上次见时又明艳了些许。正欲再看一眼,忽闻紫荀的惊呼,她连忙出了雅间,只看到陆紫荀跌坐在楼梯口,手腕处的血迹触目惊心…… 第七十一章、东风破,大风起兮云风扬(上) 第七十一章、东风破,大风起兮云风扬(上) 而在陆紫荀身边,还有宋哲,陆子诺皱了眉,看来是有人不愿紫荀应战。 宋哲扶了陆紫荀过来,低语:“快走,有圈套。” 陆子诺连忙搀过紫荀,紫荀原有不甘,却听到圈套二字便噤了声,任由陆子诺搀扶着匆匆离开。 回程的马车上,陆子诺的心思百转,却不得清明。眼看宵禁时间就要到了,陆紫荀让子诺先回去。想着还有宋哲护送,陆子诺便没再坚持。 回到小院,她的心跳却有些慌乱,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次日一早,便见院门缝中塞了一封信。 陆子诺展开一看,一时心惊,信中言明,紫荀已在对方手中,只要陆子诺依言行事,便放了紫荀。对方要求,陆子诺入国子学后,揭穿慕容纯的身份,令其不得继续在国子学学习,否则,就将陆紫荀交由皇上,届时,慕容纯难逃欺君罔上的罪名。 正发愁时,慕容纯竟来了。 “对不起,昨日宋哲遭袭,没能保护好令姐。” 能从慕容纯嘴里说出对不起,已是难得,陆子诺亦知不能怪他,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信笺递给了他:“可有应对?” 慕容纯看了几遍信笺上的字,微微点头:“既是冲我来的,没理由让令姐受苦。”说罢,他转身离开。 陆子诺的心悬了两天,除了浪子青又盗了当朝宰辅杨九龄的宅邸,再无其他。 第三日,便是国子学开学的日子了,这日晚上,陆子诺辗转难眠。直到一颗泥丸敲到窗棂上,她立即起身点了灯去寻,泥丸里包了张字条——“平安”。 终是将一颗心放了下来,昏沉沉睡去。 初春时节,周遭一片静好,阳光温温柔柔的斜落下来,偶有桃花悠悠然落花归根,莺鸟浅鸣,一切都很美好。 “子诺,起来了。今日是你入学的日子。” 柳振阳立在门口,耳目清明的他却毫不意外的听到了里面有人短促的啊一声,然后是满地找东西的声音。 “吱呀——”木门一开,却是披着头发,满脸哀怨,一双小狐狸似的眼睛眨呀眨的小丫头。 柳振阳笑着说:“还不去坐好?” 陆子诺连忙跑到妆奁前坐好,她的头发比寻常男子留的稍长些,坐在矮墩上,软软的如一匹绸缎,几乎要拖在地上,马上就要及笄的她眉目越发明艳,柳振阳不止一次想若是她着女装应是何等模样。 他一面伸手为她挽发,一面道:“去国子学读书,一切都要慢慢习惯,我虽为掌议,可到底不能什么事儿都为你出头,你要收敛脾性,别那般倔强,一个不服便要上去争辩。毕竟有半数以上的学生的父亲是三品以上的官员。” 柳振阳自己絮叨着,却没留神陆子诺的神色,陆子诺正有点出神,她从铜镜里看着柳振阳。 父亲陆青麟是个清清冷冷的儒士,若说白了,就是个读书人,别说为她梳头,就连做饭也是没有过的事儿。几位姐姐从前亦有娘亲照料,可她却只有自己——没有给一个郎君配乳娘的说法,为避嫌,她只有翟仙,而翟仙不在了。 陆子诺有些感伤,但连忙甩了甩头。 两人同行,至国子学门口,柳振阳先行,要去换掌议常服。 陆子诺一路看到许多人,眼熟的不眼熟的都挺多,她有点兴致勃勃,也知道这里如今大多皆为世家子弟,能在里头找到几个脾气相投的,想来不怎么容易,虽说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等她真推开门,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赶紧原路返回。 屋内一片狼藉,简直超乎想象。 大家皆是文人,那种鸡飞狗跳,衣服鞋子满天飞的场面自然是不会见到。 然而,屋里的场面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陆子诺立在门口,觉得屋顶已经被掀翻,隐隐透着阴沉的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雪虐风饕,炸雷一串串在屋内摩擦。 监生们各显神通,亦是唇枪舌剑各不相让,陆子诺环视一圈,只见到李钊和刘天铭,还有杨欧宇算是熟悉的面孔,其他人似乎不是同一考场的。 “杨相国家的郎君当然不凡,居然也能屈尊来国子学学习,可真是难得。” 陆子诺上次见过李钊,只觉他为人风趣,仗义执言,没想到也有这般冷嘲热讽的一面。 杨欧宇并不睁眼打量李钊,眼高于顶,甚至恨不得都要翻到天上去,他不屑于看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面色不变,神色不动,却是对着自己身旁的书童说:“如今国子学越发不济,什么人都能进来,某还以为这国子学皆是贵族子弟,如今看来,啧。” “你说什么!”李钊还没等说话,隐在人堆里的刘天鸣已经冲了过来,他依旧是那般清瘦苍白,有点冲动,可还没等近前就被小厮拦下,杨欧宇慢悠悠一笑,依旧是傲慢不可一世的模样:“到底是小门小户,没个规矩。哦不,或许得称你为一文不名?” 他这话说的极是侮辱人,刘天鸣脸涨得通红,本就身子弱,几乎要晕厥过去。国子学中,中人以下家世的生员极少。这杨欧宇是权臣杨延龄之孙,身为当朝左相,兼任户部尚书判度支,主宰经济命脉。他本人风评并不好,可仗着家中有权有势,得陛下欢心,明里暗里折杀不少大臣,连其子孙也愈发嚣张。故而并无人敢说话。 刘天鸣眼睁睁看着自己出头,身后竟无一人肯为他说话,不由愈发激愤,说话声都要颤抖:“如今他杨欧宇只折辱我一人,你们看戏便罢,若是他朝连你们一同不放在眼里,若不抱紧一团,又如何生存!” 刘天鸣这话激起了几个人欲张口说话,旁边又一门阀子弟却冷冷开口:“你们几个和他不一样,小门小户也是户,你们替他说话,是想同刘天鸣住在一起?” 陆子诺兴高采烈而来,到这儿却是这番景象,真是败兴之极,胸中有如压了磐石一般沉重。 第七十二章、东风破,大风起兮云风扬(下) 第七十二章、东风破,大风起兮云风扬(下) “他们在争论如何分寝室。”身旁之人作答解了陆子诺的疑惑。 陆子诺闻声,回眸,正见一少年立在他身后,是个帅哥!这是陆子诺的第一反应。 而第二个反应就是,她会和谁一个寝室。既然争取到了正义堂,便应是两人一间寝室,没想到就算如此,还能分得如此艰难。 看出她眼中的疑问,那少年冷哼一声:“今岁得以毕业的监生极少,而且大晟国力这几年有些恢复,各国今年复又派遣了留学生,故而寝室不够分了,听说就算是正义堂亦是要六人一寝了。” “啊?”陆子诺一惊。 说话的少年转身逆光负手而立,他着月牙白的衣衫,连着唇色也是漠然的略冷的颜色,他唇极薄,一条线似的抿着,周身气度清冷,这冷并非拒人千里,而是不似凡尘,并不在人间,仿若与周遭人皆不再一个频率世界,又何来拒绝之说。 “扬州张云城。”张云城一抱拳,虽然是看向陆子诺,却与看向一枝花没什么区别,他眸光淡漠,又隐隐是怜悯的温柔,这矛盾的融合让人觉得他时而万里在上如云,时而近侧,身旁而笑。 “哦,贝州陆子诺。”陆子诺还礼,张云城回眸,也不再看陆子诺,反而看向这般局面。两人在门外而立,如与门内是遥遥相望的两个世界,张云城微微皱眉,“也不过就是官官相护,且不知风水轮流转。” “什么?”陆子诺不是没听清,却还是又问一遍,这原本是不应该在这里说的话,即便是如陆子诺这般的热血青年,这里的人也不敢随便乱惹,张云城却不在乎。 “我说他们。”他这话没说完,杨欧宇就瞧见了他,当下不再理刘天鸣,反而上前两步“你也能到这儿来读书,那些考官真是瞎了眼。” 那些“瞎了眼”的考官们,此刻就站在他的身后,可他们毫无表情,甚至也不打算有动作,陆子诺心下哀叹。 “嗯。”相比于陆子诺这个陌生人,张云城在面对有意挑衅的杨欧宇时,表现的更为冷漠,彷如一拳使劲全身力气,却直接落入虚空,让陆子诺不由想笑。 不客气地说,此刻的杨欧宇就像只疯狗,满屋子的人他一个也看不上,挨个咬着不放,还没等陆子诺露出笑模样,他已经踱了过来:“不知这又是谁,瞧着倒也不怎么样。” 陆子诺也不在意,原本就没有狗咬你一口,还要咬回来的道理。不过这杨欧宇也算是奇葩,见过三面,三面竟完全不同。 “是吗?我倒是觉得他很好。”慕容纯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杨欧宇看见慕容纯,愣了一下,继而不屑一笑:“李郎君?又是哪里来的?” “陆子诺,你过来与我一起住。”慕容纯不理杨欧宇,直接和陆子诺说话。 是该谢他为自己解围,还是该哀叹一声命苦,陆子诺已经无法判断了。与众男子同住一起本就是个麻烦事,旁人她倒能糊弄一下,偏偏慕容纯太过敏锐,她怕是自己糊弄不过去。原本就想着李钊铁定和慕容纯一屋的,自己和谁一屋都无所谓,可偏偏现在是六人一屋,慕容纯又点了名,这该如何是好? 陆子诺没有挪动脚步,慕容纯的微微点头示意她站到他后面去,众人面前,不能驳了他的面子,她只好悻悻地走到慕容纯身后,正好站在李钊旁边。 上回两人相见的时候,陆子诺就给李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一见,更觉她愈发的好玩,便低声笑道:“怎么,看着陆郎君不怎么开心啊。” “开心,开心,特别开心!”陆子诺瞥见慕容纯侧过来的眼神,头点得极快,慕容纯哼了一声,转首回去。 陆子诺狠狠地瞪了李钊一眼,李钊倒也不介意,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慕容纯,愉快地看到陆子诺又没有了动静,得逞一笑。 眼瞅着杨欧宇不再言语,议论寝室分配之事的声音再起,顿时又是一番聒噪。 “咳嗯。” 门口的声响拯救了众多学子的尴尬,慕容纯见是柳振阳,便先行拱手,叫一声掌议。 不知道是不是太熟悉,陆子诺看着柳振阳板着脸,身穿掌议常服,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样子,还是有些惊艳的。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众位既为各家子弟,家中自有教养,自然不必我来强调。”柳振阳看着众人安静下来,慢悠悠一笑。 “我知道这寝室如何分配,是尔等的一桩心事,不如大家尽情来提,若当真有好的法子,我们采用便是。” 哄一声——。众人倒是毫不客气,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不如抽签如何?”不知是谁说了一嘴。 众人沉默三秒钟,异口同声道:“不行!” 其中喊得最响亮的就是陆子诺,笑话!这是她唯一能不和慕容纯住在一起的机会!万一手气不好!还是和慕容纯抽到了一起怎么办? 但被慕容纯侧眸瞥一眼之后,陆子诺只好迅速的闭了嘴不出声。 慕容纯明显是几人中最中立的,并不多说话,故而杨欧宇那几个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一步道:“抽签到底有失公允,万一有人故意想高攀,又要如何是好?” 这话原本是针对张云城,谁知张云城是个冷面冷心的,同陆子诺一同在后头站着,眼观鼻,默然不出声。陆子诺瞧着这样的局面,倒觉着这一上午像是看了一场好戏,无奈又好笑,让她有点啼笑皆非。 “要不这样?”柳振阳微微一笑:“既然众位皆觉不满,便以学问作准如何?这里是国子学,自然应以学问为先。《易》、《书》、《诗》三经,再从《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三传挑一传来考、《周礼》、《仪礼》、《礼记》三礼里挑一礼出来,再加上《论语》恰为六科,大家自选一科来考,每科限报十人,第一为一寝,第二为一寝,以此类推,可好?” 虽说文人相轻,但真刀真枪比试着,不服也不行。柳振阳看过来时,只见陆子诺目色光华流转一圈,神采飞扬,跃跃欲试。 第七十三章、如梦令,星汉西流夜未央(上) 第七十三章、如梦令,星汉西流夜未央(上) “好!我们同意。”首先说话的是刘天鸣,对于他们几个而言,公平才是最重要的,他代考多年,自信能有好成绩,而富贵子弟多数不学无术,他才不信他们能有什么真凭实学。普通人家的子弟立即纷纷响应。 慕容纯与张云城皆表示没问题,李钊与慕容纯从来统一战线,只笑眯眯地望了陆子诺一眼,并不说话。 元挚这时走了进来,眼底一片乌青,心不在焉地点头。难道他是为五姐担忧了吗?陆子诺长出了口气。 而屋中的典学——章鸿儒皱了眉头,如要考校学问,几科的第一在一个寝室,如若能形成好的竞争态势还好,如果演变成了恶行竞争,那就太过糟糕了,真不知道一向稳重的掌议柳振阳如何能想出这么糟糕的点子,或是他还有什么深意? 想到这里,章鸿儒看向柳振阳,而柳振阳也正看过来,看到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担着的心只好先放下来。 柳振阳之所以提出这样的想法,是在今日知道了将有六人共寝之后,深思熟虑了才想到这样的对策,他不能不为陆子诺着想。四年的时间里与五个少年同处一室,这风险太大,不容有失。如果是几个心高气傲的少年在一起,被发现的几率会大大降低。 陆子诺则是瞬间就明了柳振阳的想法了,自然是支持的,只是一想到要和五个男人一个寝室,内心还是慌乱的。与其与那些不认识,不熟悉的人一寝,不如和慕容纯等人一寝,至少水浑,就没人注意她这个小人物了,而且,慕容纯的身份也是不能暴露的,至少她还有底牌。不过要从上述六科中得一头筹,并非易事。 《诗》经:考得是学识,风雅颂赋比兴自不必说,音乐上分为风、雅、颂,表现手法主要是赋、比、兴。除诗经六义,诗经亦重现实主义,描写百姓生活。诗经之中最为出名的是民歌,所以那些个一味沉溺在自我富贵生活追求中的人不会胜,那些个贫苦人家亦不会胜。所谓饱暖思淫欲,果腹尚是困难,又哪来的经历去研究诗经呢?这些人里,该是元挚最强。 《书》经:是陆子诺最感兴趣的书,亦是与柳振阳平日饮酒时最喜欢讨论的书。两人志趣相投,对秦时焚书令的颁发同时叹息扼腕,焚书对《尚书》带来的打击是毁灭性的,直到汉代,才通过儒士口口相传再行传承。尚书讲的是历史,一个个历史故事,历史人物,跃然纸上,通过口耳相传,通过笔墨之间,传承下来,直到现在。以史为镜,源远流长,这传承让陆子诺永远感动,尚可一搏。 《易》经:大道之源,但对于陆子诺而言,并不擅长,亦不知在座之人谁强。 《周礼》、《仪礼》、《礼记》三礼里挑一礼出来考的话,这些都是讲礼仪的。礼是自孔子推崇,社会制度、礼仪制度、以及人类观念的变化,皆即在于此书之中,陆子诺最不喜欢《礼记》,原因简单——无聊。礼仪之事,大多是贵族之家尊崇奉行看重,而陆子诺却是最为爱自由的一个人,颇有反抗精神的,故而这礼学就学得马马虎虎,不求甚解。但观察这些人,刘天铭和李钊应是名列前茅的。 至于《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三传,那是慕容纯的强项。听慕容謜说,由于陛下喜欢,此三传是皇家子弟进书房后第一要研习的书目。慕容纯竟认为历史是客观叙述,不应强加自己的喜好,而是应将事情完整叙述,让后人去分辨是非对错;而三传在行文时暗含褒贬,有行文作者的主观评判。这一观点,令陛下极为欣赏,陆子诺亦是认同。 而《论语》则是启蒙开智时便开始学习的,此项第一的争夺应该是最艰难的。 以杨欧宇为首的官宦子弟则集体失了声,他们能进正义堂,本就是得到了照顾,否则凭实力,他们也就将将进入广业堂。但是杨欧宇听闻将通过考试来分寝室,忽然就有了底气,因他自幼最喜《易》,且研究推算得近乎痴迷,虽然总被爷爷骂,但还是拜遍京城知名的易经大师,自认在国子学中无人能及。 见众人毫无异议,柳振阳一笑,一锤定音:“那便请诸位先行回去准备,明日辰时开始。” 虽然正义堂的监生们抱怨着刚入学就又考试,但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点子,只好认了,纷纷报了自己最为优秀的一科,便回去啃书,准备应考。 陆子诺报完《书》经,便将行囊背上,准备回去。而就在此时,看到白墨函姗姗来迟。 “墨函兄!”陆子诺兴冲冲地打着招呼,忽见他的腰牌为蜜蜡的,更是惊讶:“墨函兄竟能以新进身份进入率性堂,真是楷模。”率性堂的监生,可是一人一间宿舍的,真是让人羡慕啊! 白墨函笑着弹了陆子诺的脑门:“调皮!还在为寝室争论不休?” “已经定下了,按成绩来分。”陆子诺扬起笑脸:“我报的《书》经。” “嗯!合理。”白墨函说着接过她的行李:“先放我那里吧,免得背来背去。” “最好不过了。”陆子诺开心地随着白墨函离开了。 与刚在三礼报了名的李钊擦身而过,李钊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下嘴角。目送着这俩人走远,左肩一沉。 “去你家一晚可好?好不容易今日搬出来了,谁知道还没地方住了。” “不要!你去我家,上下好几百口都要跪,不要,不要。去住你的子诺家吧,他绝对不敢不收留你。” “有道理!他人呢?”慕容纯点头,这小家伙今天摆明不想和他一寝,让他心里很不舒服,正好问问。 “和白墨函谈笑风生去了,这小家伙人缘不错。” “白墨函吗?他竟一入学便是率性堂,看来功课极其扎实。” “按年龄,他该是上次便应入选的,怎么这次才来?是有事耽搁了?” “你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李钊笑得人畜无害。 第七十四章、如梦令,星汉西流夜未央(下) 第七十四章、如梦令,星汉西流夜未央(下) 来到白墨函的寝室,陆子诺发现还没有舍名,便问:“这舍名怎么没有?” “需要自命的,我还没想好,正好,诺弟帮我参详一下。青藤如何?” “四时常青,强弱皆备,甚好。”陆子诺拍手称快。 “诺弟果然通透!那就此名了!”白墨函拿了毛笔便走出去,在空白的舍匾上写下“青藤”二字,着实气势逼人。 陆子诺把行李放在白墨函的寝室后,便欲回家去做准备。 “把这几本书带上。”白墨函递来两册书卷。 “多谢。”陆子诺欢喜地接过,愉快地向家走去。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小院门口站了个极为熟悉的身影——慕容纯。 “怎么才回?” “人脚哪里比得上马蹄。”陆子诺感觉乌云罩顶,他这是兴师问罪来了吗? 果然,慕容纯皱了眉:“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我感谢还来不及,哪里有不满?”陆子诺连忙说:“家姐的事,真是有劳了。” 把慕容纯请进小院,陆子诺端了茶来。 “是我不够周全,还是让人抓了把柄,连累了令姐,这次也多亏了听风楼的帮助。” “听风楼?可有翟仙的下落?”陆子诺一喜。 “还没有,不过应该快了。” “哦。”陆子诺有些失落。 “你为何不想与我一寝?” “一开始不想啊,后来又想了。” “为何?” “学习就够累的了,还要伺候你,当然不想。既然六人一寝,你都接受,那自然是不想暴露身份,也就不需要伺候喽!” “切。”慕容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怎么和李钊一个德行,算了,今日我要留宿你这里,就当是对你的惩罚,好好伺候着。” 陆子诺苦了脸,怎么这么倒霉? “对了,你可知白墨函为何这次才来应试国子学?” “问这干嘛?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呗。”陆子诺往榻上一靠,看起书来。 既然陆子诺没有不收留他,慕容纯也就不再说什么,亦拿出《左传》看起来。 陆子诺今日穿了一身浅碧的衫子,她当真极适合这样明艳的颜色。她总想着做一白衣翩翩的公子,但其实这种明朗的颜色才能与她相得益彰,原本就是个骨子里明朗的人,笑意盈盈立着,明眸一转,又不知道想出怎么个鬼主意。 而慕容纯今日则着白衫,他素日里喜深色,今日一看 ,浅色的衣衫也能被他穿的极好看,愈发显得他温文尔雅,冲散了平日里的冷漠,其实他年纪只比陆子诺大三岁,不过是皇家容不得天真,他平日里瞧着漠然,万事与我无关,不过是对自己的保护层罢了,如同慕容謜,平日里对谁皆是温和,只有面对极熟悉的人,笑起来才没有距离感。 两人在书房里读着书,窗外杨柳桃花,倒觉神仙璧人一对似的。 看到精彩处,慕容纯露出不经意的笑容,这使他的表情稍显柔和,他本来就是朗目星眉,这一笑愈发光华流转。陆子诺恰巧渴了,正要倒茶,瞧见他笑,就觉着那是解了枷锁的他,总算露出点真实感。 “陆子诺,你觉得历史是活的,还是死的?”慕容纯虽没抬头,却似知道陆子诺看他,陆子诺却是听懂了,她还沉浸在慕容纯方才那个笑容里,于是回身,指指慕容纯,又指指自己。 “你,我,还有这天下的百姓,不都是活生生的吗?我们都将有一天变成历史,这天下的历史不仅仅是由皇家人组成,还是由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组成。历史中每一个故事都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历史中每一个人物都应活的鲜明。所以我才喜欢春秋亦喜欢史记,错就是错,不因皇权而消除,对就是对,不因败寇而磨灭。” 陆子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慕容纯对上那双眼,明眸恍若秋水,华光璀璨,秀气逼人,倒想起那日里她着浅绿襦裙,叫人想起古诗十九首中,那一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不知怎么,他的脸微微红了。 慕容纯长久的沉默让陆子诺猛然想起面前的人就是皇家人,便收敛了大咧咧的笑容,又笑道:“这个……当然啦,历史不应该只看一本书来评判的!我们应该……”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慕容纯的手势截住,陆子诺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姿势,却没想到慕容纯微一颔首:“你说得对。” “历史理应分对错,有褒贬,这是春秋笔法的核心所在,可是哪里那么容易,书如春秋,若史记,那皆是千百年不会出一本的书,而其中流传或撰写所遭受的辛苦,又哪里是旁人可以领会。” 陆子诺不知道,此刻慕容纯心中若找到知音一般的欣喜,对于慕容纯而言,春秋所讲不仅仅是其笔法,而是讲述的历史,这历史经由一代代人传承而来,是活的历史,而不应以冰冷的文字记载叙述,历史当中应有许多人物,不应是胜为王,败为寇,历史不应有尊卑分明。 他虽为皇家人,从小到大被灌输了无数的皇家体面,史书对错,那是被建立在皇家颜面之上的,若皇家错,哪来的天子犯法庶民同罪,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皇家错处被抹平,而他所盼望的,是真实记录所有发生的一切,批判那些错误的选择,勇敢将这些展现给后人看,告诉他们为何犯错,以后不要再步前尘。这才是活生生的历史。 不过慕容纯不会将自己心中所思所想一一告知陆子诺,他只是颔首,笑意也并不深,陆子诺却是一愣,觉得一向冷面的慕容纯好似心情很好的样子,估计是最后一句马屁拍的对了?原来慕容纯也是需要拍马屁的呀,啧啧啧。 慕容纯不知道陆子诺此刻的心思,若是知道,肯定是要回宫去取吃蟹的八件,直接拆了陆子诺的脑袋,好好看看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构造。 两人相识半年,一同历经生死,却从没有过这样一刻觉得彼此之间如此接近的时候,一时静默,月上中天。 第七十五章、露华浓,万紫千红总是春(上) 第七十五章、露华浓,万紫千红总是春(上) 李钊回了府邸,便差人拿了浪子青的卷宗过来细阅,李磊回来的时候,见其挑灯夜读的竟不是明日将考的书卷,便问:“明日的考试这般有把握?” “父亲!就算是今日再怎么苦读,只凭这一晚,也未必就有了什么把握,知识还是得靠平时积累的。”李钊竟只是抬了下头,就继续阅卷了。 李磊撵着胡须,微微一笑,就属幼子最得他的心意,不是因为他天资聪颖、勤奋好学,而是因为他的性子——善于伪装,这是他自己做不到的呢。 次日一早,正义堂的监生们就来到了殿中,各自找到报考的科目处,坐下来等候。 陆子诺和慕容纯到的时候,众人皆已到齐。陆子诺疲惫不堪地坐在《书》经组的最后一个空位置上。 李钊则是看到疲累的陆子诺后,对着慕容纯暧昧地笑起来,却立即遭到慕容纯的冷哼和蔑视,他却不以为意,转向陆子诺说:“昨晚你受累了!” “哼!”陆子诺一副往事不要再提的样子,但内心却是雀跃的,她何其有幸,与他为伙伴。 慕容纯只瞥了一眼陆子诺,便坐在空位上,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 昨日戌时,东宫送来一箱谏议奏疏,说是要早朝之前必须看完,挑出紧要的,还要写出意见。慕容纯知道,定是父亲的痼疾又犯了,且有考验的意味,毕竟他非要来国子学念书,是父亲力保才得以实现的。 只是这一大箱奏疏,如何看得完,不得已,只好叫上陆子诺。没想到,陆子诺竟有一目十行的速读本领,不仅读得快,记得还清晰。于是,奏疏由陆子诺初看并分类,推荐出一二三等来。 谏议奏疏应试对宰辅的决策提出异议的,或对皇帝的做法提出批评的。这一箱奏疏是由门下省谏议大夫整理过的,大多是左补阙和左拾遗等人的封事。 其文辞恳切,语重心长,看得陆子诺由衷赞叹:“真是文采斐然,博引古今。” “他们大多是科举出身的状元郎呢,自然工笔了得。”慕容纯亦是看到一篇谏疏,文字功夫当真令人心下佩服。 通看一遍,时间不过子时,陆子诺放下最后一本奏疏,心情却没来由地一沉,面上的表情便凝重起来。 慕容纯有些饿了,正想让陆子诺找些吃的,便看到她的表情有所变化,于是问:“怎么?这本奏疏有何不同之处?” “没有不同之处。”陆子诺叹气:“正因为没有不同之处,我才觉得不对。” “哦?” “这一箱奏疏通通看完,竟没有一件正事!”陆子诺有些气愤:“文采斐然又如何,又不是科举考卷。他们身为御史,就是要正朝堂风气为己任,就是要将一切不平、不对之事上报皇上,可这些都是什么?虽然也在说事,却隐隐有着溜须拍马;虽然在说事,但都是鸡毛蒜皮,没有一件说到痛处,切中弊端的。养这些闲人可真是浪费粮食,这些奏疏不承上去也罢。” “那依你之见,谏议奏疏又该说些什么?” “朝堂之事,我又不是那么明白,我只知道不该是这些。这些官员难道看不见‘两税法’的弊端?” “这可是左相杨九龄的得意之举,而且实施这四年,也颇见效果,你有何质疑?” “虽说两税法颁布四年来,国库就有了1300多万的两税收益,比以前全部财赋收入还要多出百万。但就是这四年,因这两税法,成就了多少贪官污吏。如无应对,一旦大灾之年,必会官逼民反。” “任何一项政策,都会有积极以及消极的两面。不能只看消极的一面,便去否定积极的一面。” “现在可不是只看消极的一面,而是避而不见这消极的一面好吗?就算是这税法再好,难道这消极的一面就不去防范或是解决吗?” 慕容纯眉尾轻挑,就是因这杨九龄的陷害,贤相刘晏横遭惨死,可如今正是因这两税法初见成效而春风得意之时,皇上对其赞赏有加,还不是提出两税法弊端的最佳时机。 见慕容纯不说话,陆子诺便继续说:“我多次听到父亲以及振阳说提起,两税法改变了自战国以来以人丁为主的赋税制度,而‘唯以资产为宗,不以丁身为本’,使古代赋税制度由‘舍地税人’到‘舍人税地’方向发展,放宽了对土地私有的监管。 两税法也改变了租税徭役据丁口征收,租税徭役多出自贫苦的劳动群众头上的作法,它以财产的多少为计税依据,不仅拓宽了征税的广度,增加了财政收入,而且由于依照财产多少即按照纳税人负税能力大小征税,相对地使税收负担比较公平合理,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广大贫苦人民的税收负担,同时简化了税目和手续。这对于解放生产力,促进自‘薛林之乱’后的经济恢复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是一个进步。 可是,长期不调整户等,不能贯彻贫富分等负担的原则,会让富人很容易找到逃税的方法。 其二,两税中户税部分的税额是以钱计算,因朝廷征钱,市面上钱币流通量不足,不久就产生钱重物轻的现象,农民要贱卖绢帛、谷物或其他产品以交纳税钱,从而增加了负担。就现在而言,还没能满足两税法大力推行的条件,租税改按货币计征的条件还不充分。 其三,两税制下土地合法买卖,土地兼并更加盛行,富人勒逼贫民卖地而不移税,产去税存 ,到后来无法交纳,只有逃亡,土地集中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而农民沦为佃户、庄客者更多。” “这些弊端确实存在,也是隐患,但现在还不是提及的最佳时间,故而不会有人上疏的。” “最佳时间?何为最佳时间?等出了事再提及吗?还是要等杨九龄墙倒众人推之时再提?士子风骨何在?” 第七十六章、露华浓,万紫千红总是春(下) 第七十六章、露华浓,万紫千红总是春(下) “做事要讲时机,方法和技巧。杨相与这两税法都是风头正劲,这时提出改革,无疑是以卵击石,何必。”慕容纯摇头,对陆子诺的坚持并不认同。 “作为臣子,有你这种想法不足为奇,可如果是当权者,连你都是这样认为,这国还有什么希望?”陆子诺虽然气愤,但把声音压得很低。 “一日未坐到那个位置上,便就一日是臣,且是可以随时废弃的臣。”慕容纯第一次将压在心底的话说出,嘶哑艰涩。 “我也痛恨这样的朝堂,却只能屈从于现实,我能反抗的不过是隐匿身份,来这国子学读书。你曾问我几次,为何前来,我也曾说过是为了找到拯救大晟志同道合之人。但其实,我是想找到伙伴,不只是那样君君臣臣的屈服敷衍,而是不为自己,只为国家强盛,敢于仗义执言,敢于为大晟的人民痛陈弊端。而我亦是要改变,我不想只做坐在龙座上的那个人,而是要做你们的伙伴,为大晟的万千子民,兢兢业业,鞠躬尽瘁。” “希望你始终如一,这样才不枉大家的追随,不负万民的期望。”陆子诺看向无比郑重的慕容纯,此刻,才终于理解他为何从不舒展双眉。亦坚定了与之一寝,与之共学的心意。 各组试卷发了下来,这些试卷是博士们在众监生散了以后,商议出来的题目。既然是以学问分出高下,这题目自然是又偏又难,考的就是监生们的阅读量和知识的全面性。 几位博士做了学问这么久,这一次的试题却是出得最最酣畅,最直抒胸臆的。 国子祭酒张广志阅了这些题目,亦是觉得有趣,这是他做这个职位八年来,第一次有所期待。 而监生们拿到试卷后,却是表情各有不同,甚至哀声四起。 陆子诺拿到的《书》经试题是: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 这句出自《书?周官》。说的是:控制社会秩序于没有发生动乱之时,保护国家安全于没有发生危机之时。国家要求得长久的稳定和安宁,必须防患于未然。在安宁之时就采取措施维护安宁,以防止发生动乱;在稳定之时就采取措施维护稳定,以防止发生危机。如若等到动乱发生,危机来临,再采取措施,动乱和危机就不易平息,而且会劳民伤财,给人民造成痛苦,使国家元气大伤。 陆子诺第一次读到这句时就特别认同,在与姐姐们以及柳振阳、白墨函等人的交谈中,更是加深了对这句的理解,而昨日与慕容纯的对话让她对此更为迫切。 于是,她洋洋洒洒,抒发开来,竟是三页纸都没写完,又管博士要了两张纸来书写。 慕容纯所属的《春秋》组试题颇有新意: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为不朽。 与之时下浮夸士子文人之风作比。 其实,士子文人的追求不外乎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文学作品则是这种追求的外在表现,是政治理想的“副产品”。浮夸的文风不过是文人们在追求政治理想中的苦闷、彷徨、挫折、幻灭,只能在创作中自娱、欢欣而已。并非恣意,而是悲鸣。如果想要务实,还是要从朝纲入手。 李钊与刘天铭皆报了《礼记》,刘天鸣看着试题——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心里却想着昨日的屈辱,但想到那日国子祭酒张广志在众学子面前所说:“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度,临喜临怒看涵养,群行群止看识见。”的话,犹如醍醐灌顶。 一般人遇到自己所不能解决或是无力承担的事时,往往容易采取逃避的态度,或自我保护的措施。但若人人都采取这样的态度,岂不是无人来担重任了吗?所以,逢着大事或难事时,便可看出一个人的担当。 一个有胸襟气度的人,在面临逆境时不会怨天尤人,他能接受顺境,也能接受逆境,因为他明白世事不可能十全十美,尤其需要人的努力。 喜怒最易使人心动而失去正确的判断力,喜要能不得意忘形,怒要能明白事理,所以有涵养的人往往不易为喜怒所动,一方面是真正可以喜怒的事并不多,一方面也是怕因喜怒而判断错误。 一般人容易随别人的行止,而和他们做出同样的事,但别人所做的事不一定是对的,真正有识见的人心中自有取舍,而不会盲目地追随。 亦想起昨日离去前,柳振阳的那一番话,他深知如今的自己,还不足以与任何人抗衡。虽然自持才学可得头筹,而今却最好韬光养晦,避其锋芒,只为日后的大道。 刘天铭深吸口气,开始书写,他的这一场考试,不为第一,只为明朝。 众人交卷不过一个时辰,六科考试成绩便张榜公示了:论语第一:张云城,礼记第一:李钊,周易第一:杨欧宇,诗经第一:元挚,春秋第一:慕容纯,尚书第一:陆子诺。 众人皆惊讶的是杨欧宇竟然还能得个第一,真真的万万没想到。 至此,国子学内最强寝室新鲜出炉:陆子诺、慕容纯、李钊、张云城、杨欧宇、元挚。 陆子诺与慕容纯、李钊较为亲密,杨欧宇一个人占山为王,张云城压根成了透明人,他忽视旁人,旁人也不需要理会他,中立是也。 元挚心下却有些别扭,他知道慕容纯的身份,原本就是想要追随的,却处处被陆子诺抢了先,尤其又出了陆紫荀的事,他虽有愧疚,可毕竟前程事大,他暗自庆幸,好在这次的博学宏词科位列前三,这样足以重新获得在慕容纯心中的位置吧。 陆子诺则是懒得计较,与各位室友打过招呼,就跑去白墨函的宿舍去取行李了,全然不拿这事儿当做事。 徒留李钊满脸苦笑担忧,想着以后的日子怕是要鸡飞狗跳咯。 慕容纯拍了拍了李钊的肩,同样期待这一寝室的精彩。 第七十七章、登科日,曲江千树发寒梅(上) 第七十七章、登科日,曲江千树发寒梅(上) 日头高高挂在蓝天之上,阳光如同先行的圣人,一阶阶登上重檐庑殿顶,三重汉白玉须弥座式台基。向下,梁栋外包沉香木,大门之前,左刻金龙盘旋,右刻白虎造势,虎啸生风,龙起生云,庄严威仪! 广场偌大,经由阳光拂照,整个广场犹如一面打磨光滑的铜镜,每一块地砖皆反射着耀眼晶莹却不刺眼的阳光,竟是每一块皆由汉白玉铺就。金钟撞响,远远传开去,似遵循远古而来的古朴与沧桑,迎面汹涌,厚重悠扬。 这是太庙,是自古以来君王祭祀的地方,亦是今日登科授礼之所在。 上午刚考完试,分得了宿舍,结果,行李只来得及放进去,便被集合来了太庙。 今日的登科授礼竟和国子学开学典礼放在了一起,难道是因为慕容纯? 陆子诺一边想着,一边随着众监生下跪行礼,身边是张云城,即便今日是授礼,他依旧面色淡然的不似凡人。 跪礼拜后众人起身,两三成堆,悄声说着话。 听说陛下可能回来,所以慕容纯不在,狐狸李钊自然也不在,陆子诺一个人无聊得很,回头看看张云城,那人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再看其他人皆敬而远之,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怎么就混成了这样? 在国子学之中,杨欧宇与李钊分庭抗礼,李钊是慕容纯的人,杨欧宇不知道慕容纯的真实身份,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家大业大,财大气粗,招揽不少学子站在他那一队。 刘天铭倒是硬气,摆明了只站李钊这队,其实是为了慕容纯。 陆子诺常与慕容纯和李钊在一处,自然是被算在慕容纯这边,她的本意是与其他人都打好关系,可人家不同意,她也没法子。 她觉得有点无趣,第一次在人群里生出点寂寞的情绪,她骨子里骄傲,既然知道人家不会理,她也根本不会凑上去。只是陆子诺自然不会长久寂寞,还没等她运气将自己从寂寞里拔出来,就听着后头有人唤她。 “子诺,” 她在这边想着事情,一回头就瞧见柳振阳正站在身后,他今日穿着一身正服,极正的大红色,白玉为冠,好看是好看,只是平日柳振阳所着衣衫大部分时候闲散随意,根本没有如此正式的时候,平白生出的距离感让陆子诺微微皱了眉头。 “想什么呢?”柳振阳伸手,毫不客气的将陆子诺从梦境里打出门。陆子诺一皱眉,却又一咧嘴,得,不知道是不是被柳振阳打习惯了,他这么一拍头,倒将距离感驱散了,看着柳振阳只觉得像穿上衣服的猴子,怎么瞧都是怪。 “想你今天怎么这么丑。”陆子诺懒洋洋的,又怕人听见,踮脚在柳振阳耳边说话,几乎整个人吊在柳振阳身上,仿若是杜若的气味,又似是山涧旁无人得知的一株幽兰,柳振阳竟觉自己未饮酒却已然迷醉。 罪魁祸首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明白柳振阳怎么能不反击,伸手在他面前晃一晃:“怎么啦?是不是觉得我太好看了,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哈哈哈,这位小兄弟当真有趣。” 柳振阳未待说话,就见不远处有一人风风火火而来,他亦穿着与柳振阳一样的大红袍,可却没有柳振阳温文尔雅的气质,反而是像团火似的,忽的一下烧到面前,灼得陆子诺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五官犹若雕刻,眼极黑,深邃若海,却又明朗若阳,矛盾,却又恰到好处,如与柳振阳站在一处,好似一个是水,一个是火,两个人之间看着极为矛盾,却又觉得就应该他俩才能旗鼓相当,理解彼此。 “柳兄,不给我介绍一下?”他看着柳振阳一睨,却又不等柳振阳张口,自己便一拱手:“在下刘延锡,不知小兄弟是?” 刘延锡与柳振阳一般年纪,叫陆子诺一声小兄弟也算得当,只是柳振阳平日里大多叫陆子诺名字,所以这时候她听着,怎么听怎么别扭,总不能回一句刘大哥,也太不文雅了点,刘兄弟更是难听。 柳振阳瞧着陆子诺不动,就知道她脑子里肯定又升起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上前一步,笑道:“这是今年同为国子学登科的刘延锡,你二人彼此呼名便可,不必在乎那些虚礼。”回头又向刘延锡介绍道:“这是国子学新生,我的邻居,陆子诺。” 提到邻居两个字,陆子诺恍然大悟:“那日的醉鬼就是你!” 原来,刚搬进陆宅那日,恰巧是国子学的旬假,不仅与柳振阳认识了,夜半陆宅门还差点没被一个醉鬼拍碎。那醉鬼武功不错,把翟仙都一下拍飞了去,非要嚷着要喝酒,他当时头发散着,左手拎着酒坛子,右手拎着明晃晃一把长剑,最后喝着喝着还在陆子诺门口砸了酒坛子,耍起剑来。 陆子诺困得不行,赶又赶不走,索性撂挑子不管,让那人自己耍酒疯去,她则收拾收拾,回屋睡了。结果第二天早晨起来外头一片阳光明媚,别说人影,连酒坛碎片都没有。 翟仙后来说醉鬼是被柳振阳捡走了,柳振阳一说那是他的同窗好友,本是说好改日介绍给他俩认识,没想到这一改日竟拖了这么久。 陆子诺忍俊不禁,将这事儿说与刘延锡听,眼看着刘延锡的脸色从红便青,从青变绿,哈哈大笑。刘延锡仍佯装强硬,大手一挥:“年少轻狂,谁没做过几件蠢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柳振阳莞尔,在一旁凉凉补刀:“不知前几天在醉冬楼醉得酩酊,砸了人家古董花瓶的是何许人也?” 刘延锡当下一转脸,像一个少年似的将眉头皱成一团:“你说了不告诉别人的!” 他剑眉飞扬,眉眼皆是深黑,这样一来,倒像是戏曲里乌呀呀的张飞,只不过白了点,他瞧着老成可与柳振阳说起话来,简直是个活宝。 第七十八章、登科日,曲江千树发寒梅(下) 第七十八章、登科日,曲江千树发寒梅(下) “子诺不是外人,你不用再拘着这身架子,我瞧着就觉得可怕。”柳振阳一向是个儒雅的白面书生形象,今日与刘延锡凉薄斗嘴,才知道他也有这么得理不饶人的小孩一面,想来少年相识的情谊在,相处模式大抵也就不会变了。 眼看着刘延锡不服气,还要回嘴,陆子诺忙上前打着圆场,询问到:“今年国子学登科的,只有你二人吗?” “不,还有好几位,一共是十一人,除去我和柳兄,还有一人你该见一下。”刘延锡一面说,一面热情的拉着陆子诺说要介绍给她认识,柳振阳阻拦未及,到底看着她被拉过去。 这位登科不知何人,周边尽是祝贺之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将那人紧紧围住,陆子诺瞧着,却觉得自己的同学居多,还正有些不解,刘延锡已经拉着她挤了进去,正站在那人面前:“元老弟,我给你介绍,这是陆子诺。” “子诺,这就是打破国子学登科年龄最小记录的元挚,可他年纪尚小,还要继续在国子学中就读,他.” 刘延锡还要再说,却被柳振阳拉了过去,便停了声。陆子诺长眉一挑,也不介意元挚的眼光,一拱手道:“恭喜。” 元挚颇有得色:“多谢。” 杨欧宇本是不搭理元挚的,他要的是众星捧月,但如今看到元挚竟进士及第,自然与那些监生有了身份的不同。而且爷爷让他入国子学的目的,也是多拉拢年轻学子,别人不需拉拢,但这元挚必须。 于是,杨欧宇大辣辣地走了过来,挡在了陆子诺身前:“恭喜啊,元弟。” 元挚不便不给杨欧宇面子,只好不咸不淡地笑着回应:“多谢。” 不想杨欧宇却一改往日的跋扈,直接搂了元挚的肩膀:“稍后的曲江宴,我爷爷要见你。” 众人皆是吃了一惊,杨欧宇的爷爷,那可是位极人臣的左相,元挚要是能得他的赏识,就一步登天了。 陆子诺回看了柳振阳和刘延锡一眼,这两人倒是云淡风轻地谈论着天气。 元挚思忖片刻,便对杨欧宇点了头,陆子诺有些遗憾,刚想说话,身后却传来一声。 “陆子诺,过来。” 陆子诺一抬头,发现慕容纯正立在不远处,大抵是瞧见了这一幕,微微摇头。 他看元挚其人,是分开两面而看,元挚的确是个有才华的人,天赋极高,可惜持才傲物,目中无人,原本有意拉拢,却又恐惹了他人的厌烦,故而一直保持着距离。但元挚知晓他的身份,也不能让元挚与杨欧宇走得太近了。 陆子诺告别刘延锡,走到慕容纯面前,笑问:“何事?” 慕容纯在前,陆子诺在后,两人穿过一道长廊,入东南门,再向前,便是大殿。 新学子只能在外殿等候,而只有登科后的学子才能入大殿,见天颜,得授进士及第礼。 原以为一进门得瞧见满殿的大红袍,可里头却空无一人,陆子诺一挑眉,正对上慕容纯回眸,他略一低眉,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我想着你从未来过这儿,就让他们皆去偏殿歇息,带你进来瞧瞧。” 陆子诺一愣,倒是没想到慕容纯这般细心,把人支去偏殿,不过是为了满足她微末的好奇心。 她有点感动。“多谢。” 陆子诺微微笑着,她极少对着慕容纯露出这样柔软的笑容,好似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终于卸下了防备,露出她粉嫩的小爪子,慕容纯心里一暖,随即又为着陆子诺的聪慧微微有点窘,他依旧冷着脸,可却有点脸红,像个普通少年应有的样子:“谢我做什么。” 两人继续向里,若说殿外雕梁画栋,装饰一切以繁丽为主,那么入得殿内,反而一切从简,不多加修饰,更显天家威严,古朴之气迎面,沉肃之风徐徐而来。 大殿正中,十节玉阶,玉取和田红玉,皇室天家贡品,却陈列此处,陆子诺原想啧啧一声暴殄天物,可后来却又回想起那人原本就是天下最高处的真龙天子,也只能不情不愿点头,当得起,当得起。 玉阶之上,呈金案,陆子诺不得上阶观看,只看着金案上呈洒金纸抄录好的登科名单,想着那上有柳振阳的名字,没由来的觉得骄傲,咧嘴一笑。 陆子诺立玉阶之下,离最高处不过十步之遥,她想象着一会大晟天子将手执金册,一一念过登科人名授礼,手便不由微微伸出去,向上一探,好似好摸一摸那最高处盘旋的金龙,又或是告诉即将站在那里接受授礼的人,不要紧张。 她的手型纤细,像是造物主的嘉奖,指尖微微泛着樱粉色温暖的光芒。陆子诺微眯着眼,想着若自己有一天,亦立在这高处,不知是否能与他并肩,那是她心中朦朦胧胧的一个影子,泛着她不可及的光芒,只是时光在进,两人在近。 “有一天,或许你也会立在这里,接受大晟天子的授礼。”慕容纯回眸,正见陆子诺缩回手,听到他的问话,却略显诧异的眸光,一顿:“没想过吗?” 陆子诺听到慕容纯的声音,本能的缩回手,却听着慕容纯的话一怔,近日来她与慕容纯的默契似乎渐长到了比较可怕的地步啊…… 她一时沉默,慕容纯以为她是在反思自己为什么没有想着进步,陆子诺看着慕容纯的表情,脑子里直接如同自带翻译系统似的,能将慕容纯的面瘫脸解释成不同的情绪,她向着慕容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也是她之前绝对不敢的。 她一笑:“你信不信,我必会在此授礼。” 慕容纯正欲言,面色却是略凝,紧盯着陆子诺身后的正门。 陆子诺眼角余光,好似瞧见什么明黄色的衣衫,她安静的,僵硬的,带着笑容的,听着自己的脖子发出僵硬的声响,缓缓的转过去,这时却听得一声,惊雷似的一炸。 “陛下驾到——” 前方,大殿正中,有一老人,着明黄,上绣团龙密纹,金冠之上二龙戏珠,不怒自有威仪。 第七十九章、凌云志,长风破浪会有时(上) 第七十九章、凌云志,长风破浪会有时(上) “监生陆子诺见过陛下。” 陆子诺急忙鞠躬行礼,虽然报出自己的名号,却在陆子诺三个字上用音不均,故意让人听不清楚似的。 不知怎么的,看着一向活蹦乱跳不论尊卑的陆子诺这般模样,慕容纯竟有点想笑,当然他绝对不会承认是幸灾乐祸,他看到皇祖父的那一瞬便已想好了怎么说,只不过看着陆子诺这般样子好玩,故意做出那表情吓唬她罢了。 “皇祖父,您怎么提前来了?” 他故意绕过陆子诺,连提也未提她,转到慕容适身边,躬身行礼。 “嗯?” 慕容适看着站在一旁的人,又瞥一眼自己的孙儿,虽然慕容纯还是平日里的模样,可知子莫若长,他却看着他心情很好的模样。慕容适的眼从慕容纯身上过度到陆子诺身上,他虽疑问,却是自动等着两人解释的沉默。 他拥有天子数十年来积攒而成的天威,是如陆子诺这般的普通人平常未曾见过的严厉,连慕容纯,陆子诺也会有时觉得他恐怖,又何况是这样一个生杀他掌的天子。 陆子诺低头站着,甚至觉得自己已然出透了虚汗。那人不说话,空气里的压力与杀机却似默默沉下来了似的,直压在她的身上。 “皇祖父,这是陆子诺,是来帮我布置大殿的,刚刚考入国子学,将是我的同窗。”慕容纯常年与慕容适呆在一处,自然不觉,便悄声解释道。 “陆子诺。”慕容适默念一遍她的名字,只觉熟悉,旁边太监高原跟从数十年,自然乖觉,上前道:“是陆尚宫们的那个小弟,当初咸安公主殿下和亲前亲点要见的人;而且前些日子,郡王殿下被困上党,便是他在身侧伺候的。” “哦,陆子诺,抬起头来。” 陆子诺抬头,为表恭敬,眼神依旧低垂,只觉一道锐利目光扫来,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被抽离了似的,而她还在苦苦支撑。 “嗯,免礼罢。” 慕容适并未多话,只是瞧了几眼便让这个年轻人和慕容纯一同退下了,对于慕容适而言,慕容纯是他有意培养继承大统的人选,所以他身边的人皆要一一看过才好,他看陆子诺虽然纤细,却还算平静,比起第一回见皇上的其他人不知好了多少,微不可见的挤出一丝笑意,一个小郎君的面容竟是比姐姐们还要出色? 陆子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走出的殿外,直到拐回外殿,才发现面前的阳光一沉,已经进了屋子,她犹自惊魂未定,苍白着脸立在角落。慕容纯无意间碰到了她的指尖,冰凉一片。 “原来你也是怕的,还以为你这性子无所畏惧呢。” 陆子诺瞪了他一眼,却无言辩驳,恰巧柳振阳正准备稍后授礼事宜,路过这边,见她二人站在殿角,便说:“快回去吧,典礼就要开始了。” 殿外广场上比方才还要热闹,几位国子学登科的人进去后,大部分人皆围着杨欧宇,看他在当中笑的得意洋洋,陆子诺仍有点发懵,她现下根本整个人的反应都慢了半拍。 慕容纯却被李钊拉过去问事儿,陆子诺晃悠悠回到人群中。 “陆子诺,你怎么了?” 说话的人是张云城,他一开始便立在角落里未动,无心与旁人说话,看着陆子诺出去一趟就始终苍白着面孔,还以为是慕容纯对陆子诺做了什么,他本就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只是有人交代他传句话,顺口一问。 “没事。”陆子诺低低回应,为这一瞬的询问而心中一暖,好似这询问声是冬日极冷时的一个热水袋,捧在手上,直暖到心里,将她从自己的世界里拽了出来。她长舒一口气,想着以后再不说慕容纯冷着脸,和皇上相比,慕容纯就是一条小白蛇,可怕的是陆子诺连一条小青蛇都不是,今日着实给她吓了一大跳。 “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两人倒说上话了。”杨欧宇一向看张云城不顺眼,好似在其身上装了个雷达似的,张云城的一切行动尽在他掌握中。 其实张云城没做什么,只是他天性冷淡,压根就是谁也不理,到了杨欧宇这儿,便觉得是被人挑战了权威似的,一门心思看着张云城不顺眼。 杨欧宇这一句,说得不高不低,周边人皆听得到,那几个一愣,随即附和,这世间的事儿本来就是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也变成了真。不过张云城与陆子诺两个,一个无所谓;一个不在乎,这句话就落在了空处。 “方才柳振阳要我告诉你,晚上曲江宴,邀你参加。” 犹若平静的湖面上丢下的一块巨石,轰一声,一片哗然。 “他也能去参加曲江宴。” “不过就是个小角色罢了。” “听说他有三个姐姐在宫里,谁知是不是” 陆子诺一边笑着一点点头,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内里却翻江倒海,平地惊雷中。 苍!天!啊! 她居然被邀请去了曲江宴! 曲江宴,三月三,杏花最盛时,杏花疏影里,未有吹笛到天明的雅兴,却在那碎花与笙歌间,为众位已登科的进士祝贺。而宴请者,少数由皇上钦点,其余可由钦点者相邀。 陆子诺此刻大脑空白,她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似是罩着一层面具,表现波澜不惊,墨眸淡然不起波澜,更惹得其他人妒忌。 “到底是普通人家,想我杨氏,那还用被钦点的人邀请,自然是来去随意的。”杨欧宇在一旁酸溜溜的说话,他的确是未曾想到柳振阳居然能邀请陆子诺参加,方才还想好好在陆子诺与张云城面前炫耀一番。 陆子诺却不理他,只一味沉默,忽而听得钟鸣,紧接着有宦官们鱼贯而出,饶是嚣张如杨欧宇也知道此种情况必是皇上将至,众人分列三行,皆抢着前头的位置站好,杨欧宇得意洋洋站了头列,看着陆子诺被挤到最后一排,轻蔑一笑。 第八十章、凌云志,长风破浪会有时(下) 第八十章、凌云志,长风破浪会有时(下) 慕容纯走过来正看到杨欧宇蔑视的眼神,微一咬唇,便站在了陆子诺身边,众人开始躬身迎接圣上。 陆子诺一眼就瞧见随在皇上身后出来的柳振阳,他恰巧看过来,亦一眼看到了陆子诺,人群中第一眼能瞧得到对方,也便只有他二人了,且敢在这当口相视一笑。 慕容纯瞥了一眼,心下有些莫名不悦,这是何等的场合,还如此肆无忌惮地眉来眼去,这《礼》学得也太不合格了些。随即又心下一宽,毕竟陆子诺和慕容謜比之柳振阳还要亲近些,他该见怪不怪才是。 张云城立在陆子诺另一边,则是想着方才柳振阳叮嘱他,一定要等杨欧宇开口说话再说曲江宴的事儿,一来陆子诺容易冲动,听到这个消息必然先得反应一会;二来即便那人是杨欧宇,听着陆子诺被邀请至曲江宴,也需要时间咀嚼,俩人就不必引起不必要的争吵。柳振阳对陆子诺是极用心了,这用心即便漠然如张云城,也下意识到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但这又与自己何干?他一商贾之后,又是这个冷漠孤僻的性子,非要来国子学念书,也是让家人着实惊愕良久,更多的却是惊喜,捐多少缗钱自然不在话下,但家人还是不知道他的心的。这里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吸引着他靠近,可是真的站在了这里,心中却是那样的排斥。 慕容适高高在上,并不落座,金质飞龙椅在他身后盛光,远远看着,便如逆光而立,格外威严,犹如天神。他早已不再年轻,可当看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就觉已呈颓势的大晟仍有希望。 “朕,”慕容适开口,薄唇微抿,“在位,至今已然十五年整。贞玉元年,我朝正繁盛,异族犯华,虽远必诛。然天宝年间,薛林之乱,盛京失守,朕与诸皇子弃盛京而逃。” 众人无声,整个大殿里只有慕容适一个人的声音,静得连心跳声都听得到,陆子诺听着自己的心跳,缓慢的一下,又一下,像是一条缓慢的河流,却为那一个弃字,猛地激起一卷浪。薛林之乱时,皇上不过十四岁,当初玄宗逃离盛京,纵然如今他已为皇多年,却依然为着许多年前不属于他的过失而耿耿于怀。 “朕所到之处,满目苍夷,民不聊生,强兵压阵,我大晟子民,饱受摧残!当时,朕发誓,这一生,绝不会抛弃朕的子民!” 可是他没有做到,陆子诺听到此处,不由将头低得更深,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五十岁有余的老人,是一个在一群能做他孙辈的年轻人面前,勇敢揭开自己伤疤的老人。 “可是朕,没有做到。德馨元年,泾师之变,朕竟然成为了大晟史上,第三位弃皇城而逃、弃民而逃的大晟君主。朕有愧!” 他的声音尽是沉痛,大掌拍落在龙椅侧面的龙头上,狠狠捏着那龙头双目,指尖微微的苍白,他却继续。 “陛下……”慕容适有愧二字,说得极重,大总管杜飞立在一旁,似乎有些听不下去,欲上前阻止,轻唤时却被皇上举手制止。 “朕同你们说,亦敢让史官记录在册,因为这不仅仅是朕一个人的耻辱,更是整个大晟一段难以磨灭的历史,而朕之所以说出这段历史,是希望,它,永远不要再发生。” 慕容适看下殿下的众位年轻的面孔,亦看向人群中,秀木于林的慕容纯。 今日的授礼,本来勿需他至此训话。可是他看到陆子诺、看到慕容纯,才不得不得承认,他真的已经老了,世界总归是要交给年轻一辈的孩子们,而他们,在列的这些人,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将成就大晟的未来。 “你们,就是我大晟未来的希望,是我大晟的守护者、建设者。” 他的声音渐渐平静,声线低沉,像是一曲沉痛悲婉的军乐,可这哀痛过后,却应痛定思痛,所觉之处,更应就此避免。 “朕知道,在座的各位,将用你们的笔,每一笔,每一处,每一句学习过的诗书,皆是为我大晟,一笔一划铸成的历史。为大晟,为子民,纵然风栉雨沐,纵然百舍重茧,也绝不后退。” “而朕,希望有一日,大晟天下因尔等万方奏乐而贺;希望朕百年以后,梦回大晟,能看到尔等诗篇长歌,流传千古;希望我大晟的百姓子民,因尔等存在的未来,迎来大晟复兴,迎来太平盛世!” 陆子诺听至此处,不由微微颤抖,甚至觉得心里有什么欲破土而出,而她却仅是与众人一般跪拜,认真的,一字一句的道一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暂回,稍作休息,而慕容纯则是看了陆子诺一眼。 陆子诺听了皇上方才的话,顿有热血沸腾的感觉,甚至跃跃欲试。 慕容纯微笑着摇头,这么容易被蛊惑,真是年少轻狂啊。在他六岁之后,这种轻易被蛊惑的事便不再有了,所有人的话,他听来都会先沉淀一番,没有把握的事,绝对不做,更不会偏听偏信。而且,渐渐的,是他成为了那个蛊惑他人的人。 正陷入沉思,却不经意地看到陆子诺灿然一笑,那一笑光华灿烂,如漫天璀璨星光同时放亮,无限艳丽,让他有瞬间的怔愣,连忙转头,与李钊说:“曲江宴去否?” “当然要去,这热闹不去怎么行。” “也好,子诺也去。” 李钊又露出狐狸一般的笑容:“再好不过!” 这登科礼后,是新学礼,由掌议一一介绍新学的执教与博士,可怜柳振阳还要穿着那身大红袍忙前忙后,他根本勿需抬头,就能想象到陆子诺挤眉弄眼,幸灾乐祸的模样。 “这是国子学今年新任的博士——欧阳战。”柳振阳一面介绍,一面看着陆子诺猛然睁大了眼睛,本来昏昏欲睡的模样全无,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听得欧阳战一名,陆子诺却在心里叫苦不迭,这原本是一桩旧事。 第八十一章、登高台,鸾凤铿锵风缥缈(上) 第八十一章、登高台,鸾凤铿锵风缥缈(上) 年前,初到盛京,陆子诺想写侠盗浪子青的话本为其正名,但也怕写得不成样子,更怕书商那里不收,于是拿来不少话本来读,偶然间便瞧见了个贫病书生智救花魁的话本故事。 说的是贫病书生欧阳战,初到盛京,无处可住,机缘巧合,便寻了平康坊中一个隐秘处住下,他所住的居室恰巧挨着花魁阮花时的院落。 阮花时喜欢清静,平日里偶然倚窗而望,发现旁边居然住这个白面书生,也觉得新奇。一个月夜,欧阳战的一曲笛音,让阮花时耳目一新,两人聊了几句,更有觅得知音之感。 阮花时这花魁的名头绝不是虚名,她不仅是数一数二的才女,更是才色双绝,但难免气性极高。千挑万选了一个商人,要随之从良还家,谁知那商人临了反悔,一走了之。 这让阮花时如何能忍了这一口气,就此一病不起,病至膏肓。那老鸨看她已无利用价值,说什么也要赶出去,她一个人孤苦伶仃,连个去处也没有,昏倒在欧阳战的门前。 书生看她可怜,也不避嫌,接回住处医治,阮花时生无可恋,油盐不进,日日消瘦,书生看着,特地寻了一日,将家里的锅碗瓢盆瓶瓶罐罐皆砸在阮花时床头,说她坏了名声,要赶她走,阮花时当下怒极,却昏了过去。等清醒过来便要离去,欧阳战又哄她进了米汤才有力气赶紧离开,等她喝了一口,便知这米汤中掺有药物,才知道书生是为救她,一笑便落了泪。 原本这故事到这儿也还算不错,可那阮花时病愈后,老鸨却上门来要人,说当初她根本没放阮花时走,如今要么再入风尘场,要不就要赔银子。这俩人一个比一个穷,哪有银子可以付,阮花时就要随老鸨回去,被欧阳战拦下。 欧阳战故作神秘,要老鸨去都城南张家取银钱。 城南张家,谁人不知,大晟首富便是,于是,第二日老鸨便去了,可惜那门口的小厮根本不让进,老鸨还不明白何意,将这事儿同小厮一说,小厮哈哈大笑道:“盛京城里有一首盛名诗,原是我家主人所作,那人要你来,不过是要借我们的口问问你:‘人面不知何处去?’” 老鸨灰溜溜而回,第二日再去寻欧阳战,才发现两人已经搬离原址,却也没脸再寻,只能任由他二人如此离开。 到此本是圆满结局了,可偏偏还有狗尾续貂,说得是那阮花时莫名消失,有人说她是贪图富贵,与旁人私会被发现,才被欧阳战赶走;也有人说她是依旧贪恋风月场,娼妓做惯,便做不成良家女子。 陆子诺却将最后的结局,改成了阮花时为了不让欧阳战名声受损,留下仅有的珠钗,悄然离开。 陆子诺仅是凭自己的喜好来改写的故事,不想这话本竟一下成为畅销,受到众多才子佳人的唏嘘追捧,不过后来听说那欧阳战瞧了这故事后勃然大怒,立誓要寻出作者。 当时陆子诺用的是化名,柳振阳还戏称,若是出了名却不是本人,现下她却一百个高兴,多谢自己当初先见之明。 陆子诺略抬眼,已经不再关注其他博士,只一味打量着欧阳战,她当初虽然写了欧阳战的故事,却从未见过真人,现下见了,却有点微微失望: 他年过四十的模样,胡须花白,不知是从前留下的病根,还是现下身体抱恙,看着略显苍白瘦弱,颧骨眉骨格外突出,一双眼虽低垂着,百无聊赖之感。就这样瞧着,倒不觉他曾经会有那般冲动,更不觉阮花时会为其心动。 似乎感觉到有人看他,欧阳战的目光迅速看向陆子诺,他看过来时,陆子诺才觉得这个人是极有个性的一个人,他一双眼极聚神采,因着眉骨突出,这双眼格外深邃,好似周身的光芒皆绘到了那一双眼中,他的眸子漆黑,似是隐隐含笑,仔细看时却犹觉严厉,再瞧又是平静,让人看不透。 陆子诺略一愣,沉浸在这眼中,竟半晌不能回神,这样的一双眼是在哪里见过的,他绞尽脑汁,却一时想不起来,着实有些懊恼。 “柳掌议,咱家得打断一下,皇上让咱来传个话儿。”一声细尖把陆子诺拉回到现实世界里,只见皇上身边的那个老公公颤颤巍巍而来,他在慕容适身边是个有头脸的人,不少人都识得,柳振阳一拱手,示意他先说。 “不知陆子诺陆郎君是哪位?” 他这一询问,顿时有不少人看向陆子诺的方向,各人神情有异,杨欧宇面色诧异,柳振阳却以为陆子诺是又闯了什么祸,倒是陆子诺不明所以,瞧着前头人尽数让开,有点莫名其妙,拱手给那公公行礼:“我是。” “皇上说了,要郎君晚上一同来曲江宴。”那老公公撂下一句话,就推说自己乏得很,转身回了正殿侧龙辇处,全然不管陆子诺答应与不答应,或是这句话引起什么轩然大波。 方才那杨欧宇还嘲笑陆子诺,现下却是满脸的不甘,而陆子诺只能硬着头皮接受各路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只在其中感受到一处安抚似的温柔,原本以为是柳振阳,她略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容抬头,示意自己无事,却对上慕容纯的眸,吓了一跳,笑容立即飞散,慕容纯身边的李钊则是噗嗤笑出声来。 慕容纯瞪了李钊一眼,面上早已恢复冷漠:“陆郎君真是抢手,竟有如此多的邀约前往曲江宴,不知郎君要坐在何处?” 陆子诺有些不快,却也不想在众人前太不给慕容纯面子,便说:“我自是坐在第一个邀请我的柳兄身旁,听闻李钊便在对面,我们可是一席?” “自是一席。”李钊哈哈一笑。 “也好。”慕容纯转身便走,原本他是想邀请陆子诺的,但前有柳振阳,后有皇祖父,他还真是有些后悔,刚才在大殿之时不曾发出邀请。 柳振阳淡淡一笑,又一一介绍下去。 第八十二章、登高台,鸾凤铿锵风缥缈(下) 第八十二章、登高台,鸾凤铿锵风缥缈(下) 酉时,杏园内,水殿山楼,宫殿连绵,楼亭起伏,曲江在侧,杏花含苞,偶有微风过,吹落枝头花瓣,伴着芬芳落入河流,顺水而去。水中有盏,盏中盛酒,所谓曲水流觞,便是从此中而来。 三月天,日头落得早,此时,宫灯已然接次点燃,犹若一道长龙,缓缓盘旋,所见之处灯光皆是盈盈,如女子最温柔的目光,笼罩着整个杏园,更衬水色光芒,流光麟麟。 亭上又起烟花,以烟花拼就贺字,犹若将一条条彩虹炸开,在天空中洒下耀眼明亮的五光十色,又似天边繁多星子被震落在曲江中,里又散落诸多莲灯,三月里莲花未开,一盏盏莲灯却弥补了这一遗憾,在杏花的甜香里安然,别有一番风味。 其间人影绰约,花影纷乱,偏偏有一鬼祟身影,总往人堆里钻: 自然是故意来晚的陆子诺。 来之前柳振阳已经好生叮嘱了一番,这曲水流觞宴,除了为已登科的诸位贺礼,更是所有被邀学子获得重臣及皇上赏识的一个好机会,只是之前陆子诺已然被皇上身边的杜公公相邀,她难免心有余悸,怕自己成为诸位新学子中的众矢之的,便故意来迟来晚,偏往人堆里钻,让柳振阳寻不到。 此次宫宴,大户各家皆来人不说,亦有些闺秀随父而来,一为见世面,二却也可趁机招揽夫婿,陆子诺唯恐避之不及,只一心叫苦不迭。各家婢女小厮晃得她眼花缭乱,只欲去水亭处小坐片刻,寻一点清净。 “啪——”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众人寒暄的声响,陆子诺瞧着,那小厮是个瘦弱身材,纤细的如她一般,端着一壶茶水,本来是在看热闹,没留神撞在人身上,直接摔了不说,那茶壶落在地上摔个粉碎,右手还不留神直接戳了上去,现下已是鲜血滴落。 “哪家的!伺候人也不当心!”在座的大多是富家公子哥,平日里在家使性子使惯了,压根没把这么个小厮放在眼里,当下抬脚要踹,陆子诺却已赶到:“这位仁兄,他也不是故意的,算了吧。” “你又是谁?”周边人大多熟视无睹,偶然有几个觉得那小厮可怜的也并不说话,陆子诺这一拦,倒将目光都聚在了自己身上,她不欲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一拱手道:“某乃贝州陆子诺。” 贝州陆氏,若放在一年前,众人肯定嗤之以鼻,可如今陆氏姐妹在皇上身边炙手可热,虽然有人不屑,觉得她姐妹三人必是以色侍君,可到底不得不给人几分薄面,他冷哼一声离开,周边人看着没什么热闹,也一一散去。 那小厮还蹲在地上,他瞧着年纪尚小,不过十岁左右的模样,一双大眼睛里盛着盈盈的泪水,灯光明艳下水光一动,陆子诺微微叹口气,这哪是个小厮,分明是个姑娘,不知是好玩才男扮女装,还是与自己一样有难言之隐。 陆子诺掏出手里的绢子,蹲下身,递到那小女孩手里,看她依旧愣愣的模样,微一叹气,轻轻拽过小女孩手上的手,用绢子包扎了,又招侍婢来将此处打扫干净,轻声安慰两句,正转头要走,就听着柳振阳的声音含着笑递过来; “去哪儿?” 陆子诺一抬眼,哀怨的看一眼那个小厮,回过头时已经展颜一笑:“呵呵呵,好巧。” “有心自然巧,”柳振阳笑眯眯的,伸手一弹陆子诺的额头,这丫头想什么他不是不知道,不过他也没想着一定要在这曲江宴上让陆子诺出风头,不过是碰一碰运气,随缘罢了。 陆子诺如今年纪还小,所习所累毕竟不足,若是现下便盛名帝都,怕是树大招风,他并不急着让陆子诺成名,况且,他还有一点私心。他想娶这个女子,可这不仅仅需要陆子诺愿意,还要有不曾早亦不曾晚的运气,如果陆子诺名噪天下,她自然不能急流勇退,名声越大,以后想离开时就越危险,所以他希望她过得平平淡淡,可陆子诺又着实不是能安安静静生活的人,所以又要给她机会,放手让她飞。 矛盾,却又是极用心的。柳振阳给陆子诺的不是最好的,却是最适合她的,这是极隐秘的一件情事,不能让别人,甚至是陆子诺本人知晓。 两人找人少处坐好,水声潺潺,水中落花与灯影并存,如碎月似的落在水里,盈盈泛光,极是好看。身侧摆着小几,上头放着几样糕点,陆子诺一天下来早就饿了,拈两块一手一块,看着柳振阳看她笑,不好意思的又拈一块递过去。 他俩都不多话,饮酒吃食,好似是真心实意来参加一场宴会,如果无视周边的人,这地方的确是不错的。 曲水流觞宴,又称关宴,能见着众多重臣与皇上的,大抵一年也就这么一次,虽然皇上与各臣子邀坐殿内,学子等坐殿外,可若有机会,自然是再好不过。水亭之中有人抚琴,便有宫人自水源头处递杯盏入水,琴声止,人则饮酒赋诗一首。 诗自然是早就准备好的,背得抑扬顿挫就好,而琴师也早早被收买好,秉承着不花钱没机会的原则,陆子诺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在这上头栽跟头。 两人在一旁谈天喝酒,倒也不曾闲着,柳振阳遥遥的瞧着,向陆子诺一一介绍皇上身边的官员:“那一位,正向皇上去的,便是右相穆非。” 穆非,自拜任右相以来,公忠体国,励精图治。指陈时弊,筹划大计,为朝廷出了许多善策。也被许多学子私下里称为贤相。 他看上去很是普通,四十岁有余,竟有双卧蚕眼,长眉飞扬,笑时慈祥无比,让人很是亲近,若是不说,反而更像是邻家老伯。 “原来贤相是这般模样,”陆子诺略有感叹,柳振阳一挑眉,陆子诺解释道:“还以为贤相会更犀利……不对,更英俊伟岸些。” 第八十三章、曲江宴,鞭鞘风冷柳烟轻(上) 第八十三章、曲江宴,鞭鞘风冷柳烟轻(上) 柳振阳哈哈笑道:“子诺以前从不在意他人相貌,看来是大了一岁,终有不同了。” “才不是!”陆子诺有些脸红,在她心中,相貌如何,从来都不重要,气度才是难得的。可柳振阳一番话也戳中了她的心思,从何时起,她也是这般了呢? 陆子诺瞧着穆非侧眸与在上的皇上说着什么,一面说一面指一指他身后立着的那位婷婷娇俏的大家闺秀,皇上则明显被勾起兴趣的神色,剑眉一扬,穆非则恭敬奉上手中之物。陆子诺下意识一惊,只觉那东西十分眼熟。 只见皇上起身,身边立刻有宦官示意大家噤声,他则朗声道:“朕要替陆卿寻一个人,不知写出‘盛京道上行客,依旧利深名切。’的,是哪位啊?” 众人在下,议论纷纷,而稍有几位脸皮薄的新学子已然悄悄红了面庞,这世上的人哪个不会追名追利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自己没什么不对,可那人居然将这世间心思非要挑了个透彻,不知又是何人,才能有资格说这么一句话。 柳振阳正回头欲笑,却发现身后的人已经缓缓走上前头去,欲上高台,陆子诺神情淡然,只有最熟悉的,如柳振阳等人,才能瞧出她身形僵硬,内心纠结,步履蹒跚,恨不得在走上高台之前能晕倒才好。 陆子诺瞧不出皇上的表情是高兴还是生气,只觉得皇家人,无论是高兴还是生气,都是一般模样。那绢帕是刚才她给小厮裹手的,怎么着就让穆相取到手中呢;就算他要找人,悄悄地找就是了,干嘛非要让皇上瞧呢。 陆子诺现下是满腹牢骚,想死的心都有了。上了高台,发现整个宴台上她唯一认识的人就是慕容纯,慕容纯目光依旧沉稳,一颔首示意无事,她便低头躬身请安:“监生陆子诺叩见皇上。” “唔,是你啊”慕容适微一点头,伸手免礼,“既然诗是你所作,便来背与众人听一听罢。” 陆子诺低头称是,心中波涛汹涌,若是可以,就差点抱着皇上的大腿哭出来了,可惜不行。她只能中规中矩道: “白露点,晓星明灭,秋风落叶。故址颓垣,冷烟衰草,前朝宫阙。 盛京道上行客,依旧利深名切。改变容颜,消磨古今,陇头残月。” “物非人非,追名逐利依旧,陆子诺啊,你说这名利二字何解?” 众人的眼光聚在陆子诺身上,而高高在上的那人,沉默着,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龙椅扶手,似乎如果陆子诺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下一秒陆子诺就会消失。 “回皇上,”陆子诺挺直了腰板,尽力做出稳重的模样,她自己却知道,手心里尽是冷汗,连指尖也微微颤抖,似乎一阵风吹来就能将她带走,连每一根发丝都在跟着颤抖,在沉默着颤抖。 “我以为,这名是书香名,这利是笔墨利。监生想,这人活着,要有敬畏,有人敬畏鬼神,有人敬畏生命,而我等学子,皆应敬畏我们的笔墨纸砚,敬畏我们笔下的文字。”陆子诺微微低着头,听着自己绵长的呼吸声,一吐,一吸,尽是对自己的嫌弃。 此刻,她最想的是回到贝州去,那么小的一个地方,谁家的儿子一举高中,谁的妻子生了个大胖娃娃,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家都知道,所面临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每天睁眼,在街上闲逛,看到的人脸都是笑着的。 陆子诺来到盛京的大半年,她却只觉不快乐,这不快乐不是生活不好,不是身边的人不好,而是源于内心。盛京的每个人,皆是行色匆匆,好似时间是他们的指明灯,邻里相住,不会想着打个招呼,每个人尽是冷漠,低头过好自己的日子,这样的生活让陆子诺觉得不习惯。 可是她能违心,在大殿之上,在这样的环境里,说出自己不想说的话,因为人不仅仅只为自己活着。她身后有三位姐姐,还有那些一心想要祝她高飞的人,她必须承认,权利与名利能让一个原本一所无有的人顷刻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只是没人问问,你变化至此,你还记得当初的自己吗? “说得好,这诗这样看来,倒别有一番滋味了。不愧是陆氏之子啊。来人,赏,赐座。”上位者哈哈大笑,他的眼中依旧是沉默的漆黑,那笑意不达眼底,似乎只是想看一看她如何回答,又或是这回答不尽人意,不过未曾刁难却让所有人尽松一口气。 陆子诺回眸,正看到柳振阳微微担忧的神色,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在其他人看到,或许陆子诺是在殿上做了一出极好的拍马屁似的戏份,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殿上,扪心自问自己的变化,这变化让她厌弃自己,可生活却还要继续,她无可奈何。 公公做引,将陆子诺引至殿内雅座,虽然依旧落座一旁,却比尚在殿外的新学子不知好了多少,陆子诺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身后不知有多少同学觉着她虚伪,可哪有什么办法,连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她方坐下,还未缓过神,便听着有人问道:“没事吧?” 陆子诺抬眸,正见穆惊云站在面前,面上含笑,满是真挚的关切。 要说穆惊云,便是穆非之子,早听得慕容纯和李钊的言语,知其是个情种。接触中也发现穆惊云毫无骄矜之色,待人温文尔雅,谦和有礼,却偏偏不爱学问,在正义堂一读就是四年,此次便成了陆子诺的同窗。 “无事,”陆子诺默然摇首,穆惊云则善意的笑笑,并未追问,而是拱手道:“家父有请。” 不知是不是陆子诺的错觉,总觉得穆惊云在提到家父时眉间微皱。 两人行至穆非身边,穆非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他身后依旧是那个婷婷的女子,瞧着也就十岁,笑起来明眸弯弯,虽未长开依旧是个美人坯子。 第八十四章、曲江宴,鞭鞘风冷柳烟轻(下) 第八十四章、曲江宴,鞭鞘风冷柳烟轻(下) 穆惊云见已带到,便要退下,穆非眉一皱:“要去哪儿?”穆惊云还未张口,眉已然皱成一团,倒是他身侧的少女先出言而拦:“爹。” 她一面说,一面将眼神递至陆子诺那儿,本意是还有外人在,可别失了分寸,可却发现陆子诺早已退后,退至三人聊天她听不到的位置。陆子诺也不傻,不管这是试探,还是出于穆非父子之间的矛盾,陆子诺都无意参与。 穆非拈须而笑,眸光转到穆惊云,却又微不可闻的叹口气,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便唤道:“你叫陆子诺?” “是,”陆子诺这才上前,穆非招待陆子诺,是在高台下方,既隐蔽又不远离,瞧着格外清静雅致,一烛笼,两杯酒,三个人。 陆子诺瞧着身侧的那个姑娘一个劲儿的瞧,被她看的有点发毛,正欲拱手询问,那姑娘扬了扬右手,那上头以绢子包扎着,陆子诺恍然大悟,露出一笑,忽闻穆相一声轻斥:“刚才之语,口不对心,该罚!” 陆子诺闻言,辩无可辩,甘心端了酒瓯,一饮而尽。 穆家姑娘则是一愣,没想到陆子诺如此爽利,有些不忍,怨怪地看向父亲,穆非则是弯了眉眼,露出一丝激赏。 “陆郎君,还是让随云给你倒酒吧。”穆随云终是忍不住,将陆子诺手中的第二支酒瓯拿了过来:“认罚也不是这样的,三杯足矣。” 而陆子诺咧嘴一笑,心里想的却是,惊云随云,这两个名字都取得极好,大有去留随意之态。 穆非也端了酒杯:“来,这一杯同饮。” 陆子诺连忙敬酒,两人本是没什么话题,可这一开喝便自不同了。一旁的穆随云看着陆子诺,满脸的同情。自家阿爹哪里都好,唯一一点就是好饮酒,每饮必醉,喜欢谁就拉着谁喝酒,偏偏还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千杯不倒,和他喝酒的人没有一个能清醒着回去,两人才刚开始饮酒,穆随云已经在想一会儿要怎么送陆子诺回去了。 “诶呀,这星星真是光芒四射啊……”看着烛笼,已经喝多了的陆子诺发出这样的感慨,惹来穆随云一串笑声。 穆非本来就有意试探这个年轻人,饮酒是最好的试探方法,不坦诚的人不敢醉,敢醉的人说明了内心澄澈无垢。 而酒后吐真言,可也有人酒后说胡话,那个人就是陆子诺。她从凳子上喝到地上,又从地上喝到桌子上,最后几乎从桌子上滚到了花丛里,她还不自知,拉着邻家老伯伯似的穆非念诗谈天,最后喝到靠在杏花树上都站不住,给一旁的穆随云看得直笑。 穆非是个老狐狸型的人物,其实宫里面的人原本就都是他这样的笑面虎,看着慈祥,其实满脑子都是精打细算。可陆子诺只觉他慈祥亲近,只记得与之拼酒,聊得畅快,其实她已经把其当成了柳振阳,要不是慕容纯及时赶到接走,怕是她都要与穆相称兄道弟了。 慕容纯与陆子诺坐在前面的马车里,后头的马车中坐着同样喝醉的元挚和小狐狸李钊,两个一个皇家子弟,一个高门贵族,居然沦落成了两个车夫。 天旋地转,是现在陆子诺唯一的感受。 车内空间不小,却被她扑腾的没一处安生,车厢中间燃着香炉去酒气,她却偏偏说那是天上圆圆的星星,要伸手去捞,慕容纯是好气又好笑,还要顾着那香炉。 慕容纯有些微的洁癖,陆子诺却一个劲儿黏在慕容纯身上,恨不得将慕容纯整个人变成冰块来用。原是慕容纯修炼的武功身属寒性,三月天里气息温凉适宜,醉酒的陆子诺现下就像一个火炉,抱着慕容纯蹭来蹭去,慕容纯却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安抚。 陆子诺抓住慕容纯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头则枕在慕容纯腿上,醉酒的她脸颊嫣红,眼底却格外明亮,好似一泓秋水,却又像满天星光,盈盈映在水中,引着人犯罪,饶是慕容纯也不由微微红了脸,想着怪不得有许多人说陆子诺比女子还漂亮。 这时候的陆子诺格外乖巧温婉,没有平日里的张牙舞爪,她本就是个极明艳的女子,醉后更添三分妩媚。她红唇微张,虽然身上有酒气,却是呵气如兰,唇色愈发夺目的艳,激得慕容纯鬼使神差的低下头去。 原本是侧卧在他膝上的陆子诺感到微凉欲来,便从正躺变成侧卧,而翻身之时,红唇正擦过慕容纯的眼睫。 这旖旎一吻起于无心之间,却恍若是天边最明艳的一抹烟花和着满天星子荡漾在空中,又似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般靡靡落入耳畔,竟如隔世般漫长悠久。慕容纯僵直起身体,满脑子皆是他方才竟与男人接吻,而最可怕的是,他还觉得感觉很好。 罪魁祸首陆子诺自然不知道有这样一幕,她只觉得唇上一痒,随即便再无其他感受,毫不介意的翻个身,树袋熊似的抱住面前人的腰,感叹道:“好软啊~” 慕容纯习武,这软当然不会是说他腰上根本不存在的肥肉,而是—— 他顿时满面黑线,恨不得连车厢都要被他自身的温度冻上,可陆子诺却毫不知情,只抱着慕容纯,陷入了轻微的睡意中。 两人好不容易到达国子学,慕容纯已经觉得自己这身衣服大抵是不能要了,抱着陆子诺下车,看到李钊欲掉的下巴时,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念头。 慕容纯根本没注意到,李钊的诧异根本就没在他衣服上,而是看到一个平常连衣食住行都只有一两个人伺候的主,抱着一个醉鬼还浑然不觉焦躁,面上甚至有些旖旎。如果不是他还搀着早已喝醉的元挚,他一定要揉一揉自己的眼睛,看看一切是否是他的幻觉。 仁舍内已经下夜,一切皆是静悄悄的,两人将两个醉鬼搬进宿舍,发现张云城因没有得到曲江宴的邀请,已早早睡下。 第八十五章、今非昨,总有闲情惹事端(上) 第八十五章、今非昨,总有闲情惹事端(上) 靠窗的只有两个位子,已然让他占了一个,李钊随意将元挚放在张云城身边的位置上,而慕容纯则欲将不省人事的陆子诺放在另一张炕上靠窗边的位置。 陆子诺还未沾到床,就被猛地一拽,她本来就没有着力点,若不是慕容纯揽着她,便要直接扑倒在地,而罪魁祸首的杨欧宇毫无自觉,无视慕容纯的怒目而视。 “你们看不出那床铺有人吗!”尽管半夜,他说话仍无什么自觉,大吵大嚷的模样好像全天下都欠了他金子似的。 慕容纯微微皱眉,明明是他们扶了陆子诺等人先进来的,杨欧宇在他们后面,一进来就为这个位置而吵嚷。陆子诺还挂在他身上,他亦不想发火,便耐着性子低声道:“陆子诺喝得有点多,靠窗的位子能让她舒服些。” “我还喝得有点多呢!”杨欧宇拔高音量,一副小人得志有钱难买爷乐意的模样让人瞧了直恶心:“我也想舒舒服服的睡下,可这靠窗的位子就两个,你们回之前,我已经占了。” 慕容纯沉默,李钊还以为他要发火,下意识往旁边一让,慕容纯却依旧平和道:“那就麻烦你让让。” 李钊方才掉下的下巴还没合上,直接又掉了一次,慕容纯不是没想过用身份压人,只是他不想让旁人知自己的身份,而为了杨欧宇这么个人亮出来太不值当。 杨欧宇却毫不知情,冷笑道:“凭什么我要让让,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他一顿,却横了一旁的李钊一眼。 李钊的祖父李子仪是武将出身,又屡建战功,最瞧不上就是如杨延龄这般以三寸不烂之舌活着,中饱私囊、排挤他人却从不为百姓做事的人,两家也算是世仇了。 “不过是仗着李家的势,可他李家如何与我杨家相提并论。你今日必须让开!”可怜杨欧宇有眼不识泰山,还以为慕容纯只是李钊的表亲,一面说着,一面上来拉陆子诺。 一路颠簸,陆子诺本来就极不舒服,又接二连三被拉扯,皱着眉,还没等意识清醒说话,就直接吐了杨欧宇一身,杨欧宇的脸色一变,气得连调都变了: “你们!你们给我等着!” 自然没人秉烛等他回来算账,等到杨欧宇收拾好换了衣裳回来,屋内已然一片漆黑,陆子诺睡在窗旁,慕容纯在侧,李钊再侧,只留了个最靠近门的位子给他,旁边是醉鬼元挚。他还欲不依不饶发火,可惜嘟囔两句没一个人理他,落在空处,只能窝着一肚子火先睡下,可这仇也算结了梁子。 次日,陆子诺醒来时尚早,她依旧闭着眼,回味方才的那个梦境。 梦里有个朦朦胧胧的人影,将吻落在她眉心,吻后还不自觉,叹息呢喃着问,要拿你怎么办才好。 陆子诺梦里也知道那是个梦,听了这话直想翻白眼,你亲都亲了,能怎么办呢,不如娶了。想了一半又觉得自己真是糊涂,自己一个男人,谁能娶了呢。又想着,她希望谁娶? 思及此,忽的一下就醒了,她真的已是怀春少女了吗?这可不行,她越想越焦躁,头还疼得厉害,宿醉的结果就是这样,她依旧闭着眼,听外头的雀鸟一声声鸣叫,阳光浅浅落在身上,清晨的阳光最是温柔,暖暖的,像是娘亲的指尖。 她半睁开眼,打量一下周围,发现慕容纯几乎与李钊睡到一处,与她之间空了极大一处地方,她自然是不知道,昨晚自己跟头把式乱转,挤走了慕容纯不说,还差点没给人家直接踹掉地上去。 陆子诺笑得有点贼眉鼠眼,想着慕容纯不会是个断袖吧,那么自己还真的很安全,她过于眼放精光,眉开眼笑,以至于慕容纯被她盯得醒了过来,还以为自己做了噩梦,下意识又闭上了眼睛。陆子诺从小就一直扮男孩,自然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自觉,上去戳了戳慕容纯:“起吧,要迟了。” 国子学第一个早晨在陆子诺欢快的笑声中度过了,因她不仅调戏了慕容纯,还看到了杨欧宇竟然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洗漱,而是拿出几片龟甲,推演今日运程,推演过后,一脸惨色,让她不得不笑。 而最后醒来的小狐狸李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遍体生寒,可更恐怖的并不是陆子诺,而是同桌问题。 杨欧宇竟与慕容纯同桌,慕容纯尚沉浸在晨起时陆子诺的调戏中无法自拔,杨欧宇本就因为昨晚床铺的事儿窝了一肚子的火,看到同桌之人更是怒火攻心。这两个男人,一白衣一黑衣,周身散发着冰窖般冻人的气息,活像黑白无常出世,整个屋子的温度都降了八度。 而另一对无法正常相处的便是元挚与陆子诺,元挚本是这次新生中最闪亮的,可昨日的曲江宴,竟是陆子诺被皇上赞赏有嘉。 原本元挚是想在宴上与慕容纯好好畅谈一番,被陆子诺搅了兴致,不自觉就喝了闷酒,直至大醉。 今日分桌,竟然又碰到了一起,自是心下难平,于是冷冷地说:“陆郎君这又是哪出?是真心仰慕我的才华,还是来巴结的?” 闻言,陆子诺凤眸一抬,她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模样,正经起来却自有威仪,她向前一步,李钊下意识以为陆子诺要出手打人,才要拦,却发现慕容纯默然不动,便也只好向后略退一步。 “巴结你?”陆子诺方才冷凝的神色已然无形中逼退了元挚,她与元挚皆是瘦弱型的少年,两个人的气场却大相径庭,来长安这大半年,陆子诺摸爬滚打,见过血腥,奔走死亡一线,自然不是一心沉浸在笔墨中的元挚可比。她压根也不打算对元挚有什么动作,从前只是单纯不喜欢,但有五姐的棒喝,便收起了那份潜意识里的排斥,如今却见他在众多人面前造谣,纵然不满,可也不会动手。她当然不会是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她信奉的是谁先动手谁就失去了理。 陆子诺默然一笑,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微笑,可她也什么都不必说,因为那笑容已经说明了一切:让我巴结?你,不配。 第八十六章、今非昨,总有闲情惹事端(中) 第八十六章、今非昨,总有闲情惹事端(中) 元挚一张白皙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原本是想让陆子诺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却没想到最终丢人的却是自己,他张口欲言,却听着一旁有人道: “陆子诺,过来。” 说话的人正是慕容纯:“和我一起坐,你!走开。”前一句是对着陆子诺,后面则是极不客气地对着杨欧宇。 杨欧宇何时受过这样的气,正欲发飙,忽听得外头有声音,看过去,便是柳振阳在先,后头随着欧阳战,二人已经走进殿中。 柳振阳又与新生简要介绍一下欧阳战,叮嘱几句才离去,他说了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不过是听说昨晚陆子诺三人与杨欧宇闹开,他不放心,来瞧瞧罢了,可惜陆子诺尚不知晓昨晚发生了什么,杨欧宇又是一向趾高气昂惯了,却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我是欧阳战!”欧阳战开口时,便不似表面看上去那般无力,又或许他的身体并不影响他的神态,他看似笑着,却又是没有一点笑意入眼,一双眼若利剑,欲将人看透似的。 “平日里唤我夫子或博士皆可,但不要唤作先生,我最厌恶这个称谓。”欧阳战无意给这些少年下马威,他们还年少。只是几乎没人受得了他的目光,他一一扫视过去,除了慕容纯与陆子诺,几乎无人受得了这近乎逼视的目光,一一低下头去。 欧阳战知道慕容纯的身份,自然不觉奇怪,他看进陆子诺眼里,神色却微微一动。 陆子诺不觉这审视的目光,有何不妥,徒自撑着,却忽闻其问:“谁是陆子诺?” 陆子诺一愣,但还是起身,拱手为礼:“夫子。” 欧阳战又是一愣,似乎没有想到这个清瘦的、眼睛明亮的少年就是那个他要寻的人,可他细想,却又觉得一切皆是情理中事。 就在刚才的一瞥,竟让欧阳战一时惊叹。 陆子诺若扮女装,是极明艳的类型,肤色晶莹若雪,唇色恍若烈火,所以扮男装时,她大多皆以姜汁涂面,将脸色变得稍暗些,唇色亦染稍暗。可那一双明媚掩不住神采,依旧笑时流光,静时恍若烟雨朦胧。 就是这样一双眼,当初的阮花时亦是这样一双明媚的眼,在平康坊中,是独特的清澈,恍若一潭深深秋水,却能清澈见底,一眼见若秋虹,宛若惊鸿。 欧阳战的神色微微一变,他是极自制的人,即便如此,也是面色沉寂,只是恍若一道裂痕似的,横在眼中。 当年阮花时一走了之,他苦寻十年,从一个病弱的书生,一直到如今国子学博士,他走了长长一段路,却再也未见当初的那个人,阮花时了无音讯十年,这十年里,每每合眸,他皆能瞧见她的音容笑貌,笑时嘴角只有一个梨涡,一旋,温婉又调皮。 他几乎不能想象,笑容那样温柔的人,走时却也能那般绝情。 而陆子诺看着欧阳战,却觉得其未曾是真的看着她,而是犹如看着一面水光波澜起伏的镜子似的,一点,就瞧见了过往。 对于欧阳战,陆子诺总有点神秘的悲悯。看着他时,总觉得那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或许是爱情让他脆弱,又或许是那个故事依旧打动着她,她曾为那个话本取名《陌上花开》,为的是结尾那句:可缓缓归矣。 她觉得两个都是有情人,如果按照故事的发展,他们明明应该在一起,可惜陆子诺不是神笔马良,而故事也不是她说了算的。 “那一句‘盛京道上行客,依旧利深名切。’出自你手?”不过短短片刻,欧阳战就恢复了自然。 “是,”陆子诺不解何意,略一低眉,正好看见元挚不屑的神色,陆子诺却抬眼,并不把元挚的神色放在心上,对于陆子诺来说,她最擅长的就是屏蔽,比如在贝州的时候,屏蔽长姐二姐的教诲,又比如现在屏蔽元挚的神情言语,她全然把元挚当成一个陌生人。 “老夫问你,何为律诗?” 陆子诺眉头一跳,却并无其他神色,恭敬道:“律诗是一种严格要求格律的诗体。”这话是陆子诺初学诗赋时其父陆青麟的教导,枯燥乏味,陆子诺也就只是听听而已,并不按照那几句话去做,现下回答,自己都有几分陌生。 “既知律诗严格,又何以随性而为,你将诗律抄写十遍,明日一早给我。” “什么?”陆子诺有点吃惊,眼中墨色更浓,明显的不服气:“可昨日皇上赞过。” “皇上赞过如何?”欧阳战似是不屑,却不动怒,缓缓一笑,眼瞥慕容纯一眼,似是无意,又似是挑衅,好似并不在意慕容纯将他这句话告诉皇上:“皇上治国治家,未必懂诗,你这诗中,韵律全无。” 欧阳战看着陆子诺神色微动,却并无收敛之意,又道:“文以载道,你昨日如何解释那是说与旁人听的,可我解到的却非你所言,观其本质,我猜测你是写给某个友人,他大概在追名逐利这路上吃了亏,可是人不应因噎废食,你亦不能因未追到而选择轻而易举的放弃。你昨日说得对,人活着应心存敬畏,对自己未来的坚持却也是一种敬畏。” 陆子诺沉默,这首诗的出处,却是一场玩笑。原来,明经科放榜之日,柳振阳颓废而归,陆子诺以为他落榜,便写了这诗与他,是想劝慰。 这首诗在绢上的墨迹未干,宫中宣旨的宦官便到了,柳振阳不仅及第,且是榜眼。 陆子诺便将这绢子放入自己怀中,这诗就当是自勉了。毕竟,从前的陆子诺是个活得随性的人,遇难事,大不了就不做了,可如今不成。 皇上越称赞、倚重、赞许陆氏姐妹,旁人对陆子诺的嫉妒、挑刺、冷眼旁观也就越多,这局面呢不管多么的错综复杂,可她陆子诺却从来不能远离,因为最终的掌权者,大晟最高统治者,他——慕容纯要她入局。 第八十七章、今非昨,总有闲情惹事端(下) 第八十七章、今非昨,总有闲情惹事端(下) 欧阳战见陆子诺沉默,已然大有认错之态,便缓和口气,继而谆谆:“况且你在诗中言说,消磨古今,其实古今不过是诗人惯用的两个字,而事实上,现下若论消磨时光,过去已然逝去,谈何消磨,若要我说,便改消磨今古更为恰当,过去已逝不可追,未来却是由今日而铸,消磨了今古,便是消磨自己的明日,又岂能颓废不堪,任由一笑置之。” 陆子诺一听,更有拨开云雾见月明之感,之前那古今两字不过随口一填,看着旁人皆用,她也附庸风雅一回罢了,如今听着欧阳战的一席话,才明白自己的积累的的确确是不足,既然知错,自然要改,当下拱手行礼:“是,多谢先生教诲,学生知错了。” 欧阳战见她认错,满意的一捻胡须,其实陆子诺是个好苗子,虽然没有元挚逼人的才情,可知礼节,懂进退,即便未来成不了一个著名的诗人,却也并非等闲之辈,他爱才惜才一辈子,自然要好好培养才是。欧阳战瞥见元挚冷笑的神色,心下便有些不快,但依旧对陆子诺道: “虽然这诗不和韵律,但你也不用气馁,昨日得皇上夸奖,这是多大得殊荣。那些个连皇上近前也未靠近的人,自然不会有资格嘲你。” 陆子诺低眉,正好看到元挚面色一僵,连带着他前头坐着的杨欧宇也渐渐收敛了笑意,陆子诺不由得想笑,这欧阳竟还是性情中人。 看来这国子学的生活,会比她想象中的更有趣。 “博士,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欲散课时,柳振阳推门而入,简要交代了一下今晚是新榜礼,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的众监生面露跃跃欲试的新奇,可知道新榜礼是什么的几人,却默默对视一眼。 新榜礼,说的再直白一点,其实就是对新生的恶作剧,任务不是极难,却也是毒辣刁钻的很,比如柳振阳,当年就曾经抽到过获取掌议的一支毛笔,诸如此类,还必须在门禁之前完成。 众人以抽签的形式决定任务,抽到相同任务的可以组队完成,在抽签之前,任务会放在一个新生的身上,众人可以猜,或者凭自己的能力获取更换任务,若非说新榜礼是在考验人什么,大抵就是考验人的应变能力吧。 “子诺,留一下。”柳振阳交代完各项问题,便让陆子诺留下,众人面上一片了然,陆子诺惊恐地以为柳振阳要将签子放在她身上,苍天啊,她可谁都不想惹啊。 众人退出,欧阳战亦随之出去,柳振阳整理着笔墨,陆子诺则在旁帮忙。 阳光正好,屋外的夕阳一点点踱步似的走进来,正落在陆子诺的发上,一天的课业让她的发丝有点凌乱而不自顾,她低着眉,将同学用过的宣纸收起来,一一叠好。 她低眉若有所思,身后的阳光却为她描绘一层温柔的光芒,让柳振阳的心也一点点柔软下来,微风略过陆子诺的碎发,也吻过这短暂而温存的时光,柳振阳的眼里微微含着笑意,这样也是很好的。 “新榜礼不用担心,任务并不难,只是我在新榜礼后,便要卸下掌议之职,离开国子学了。” “师兄可是要去哪里高就了?”陆子诺开着玩笑,此次国子学毕业的有三十人,其中十人进士及第,等待吏部派遣官职,剩余二十人则是回到地方,从小官吏做起。 可是等待派遣的时日可长可短,端看门路了。 柳振阳笑着敲了下陆子诺的额头:“等着就是。对了,子诺,为兄的表字已经定下来了——子厚,你觉得如何?” “厚积薄发,厚德载物,说得就是师兄嘛,很好。”陆子诺嘴上赞着,心里却想到自己,女子十五便有小字,男子要二十方有,如此说来,自己再过生日就可用母亲曾起的小字——云还了。只可惜,她不行。 柳振阳微微一笑,有她说得这样好吗? 而与此同时,国子学中,僻静处,柳荫下。 柳叶将杨欧宇的神色衬的愈发阴沉不耐,今日陆子诺在课上虽被斥责,却也出尽风头;而那个李纯亦不知是什么来头,竟被安排的同桌,这让他觉得有点不安,今早的卜卦亦是说明今日诸事不顺,思及此,不由拧眉,沉声道: “东西在你身上?” 来人始终小心翼翼,像一个影子一样立在一旁,瞧着苍白瘦弱的模样,倒像是杨欧宇的一个小厮。杨欧宇的神色却是生冷而不屑,似乎他给自己当小厮也不会要,他悄声道:“那新榜礼的签子,确在我手中。” “哦?”杨欧宇终于正经的打量人一眼,伸出手,依旧鼻孔出气,那意思是那你还不赶紧给我。 那人犹豫一下,终究还是将签子从怀里掏出,杨欧宇一一看下去,不由得冷笑,柳振阳倒是为了陆子诺好打算,她那一个任务签是打扫藏书阁,藏书阁不大,却也不算小,就这么个任务,瞧着是里头最简单的,却还有三个人与这任务是相同的。 杨欧宇在当中挑来挑去,寻出一张简单的自己收好,又伸手抽出一张,上下扫了一眼,嘴角一斜一笑:“这倒是个好任务啊。” 他这语气里满含着不怀好意的笑,听着让那人一抖,他将手里的这一签子拈出来,又递过去:“拿着,把这个递给陆子诺。”看他犹疑,杨欧宇又是冷哼,声线低低,好似全然不把那人放在眼里,他就是得为他做事似的理所当然:“可别忘了。” “对了,怎么没什么高难度的,还是我来写一个吧。”说着,他俯首在那人耳边,说了几句,便大步流星离开。 而那人也只能微微叹口气,将其余纸签照旧踹在怀里,阳光正好,他却觉得那光尽是离他远远,根本落不到身上,他终于从阴影里走出来,夕阳余晖落在他脸上,才看到那容貌,赫然是来自灵州的李凌。 第八十八章、剑气近,疏狂意气共君行(上) 第八十八章、剑气近,疏狂意气共君行(上) 晚饭用过,众人一一抽签,陆子诺拿到一张签,上书“去露华阁赢得‘都知’乐景宾的新词”,而与她抽中相同任务的竟是慕容纯。 “真巧!”陆子诺露出小狐狸一般的笑容,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 原本绷着脸的慕容纯看到这抹笑容,心下一松:“有多巧?” “到时便知。”陆子诺走了几步,回头:“你在门口等我,我回去取个东西便来。哎呀,只有一个时辰。去得快些,还能有酒喝。” 慕容纯皱眉,最不能沾酒的人偏偏还好喝,真是要命。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杨欧宇冷冷一笑,这算是一箭双雕的大礼,好歹他也是左相之孙,怎可轻易容忍今日课堂上的羞辱,此仇不报非君子。 那乐景宾何许人也? 其是现下盛京城中唯一一位都知,妓者——必有一技之长,但人外有人,更有擅长百技的,便是这博学的“都知”。 为都知者,除了容貌举止要能压住阵脚外,还必须善于调排周旋,要能说会唱,善诗知文,博古通今才算全面,更是需要长袖善舞,让所有宾客闹不起事端。整个平康坊中,真正能得到客人公认的“都知”只出过三人,那就是郑举举、薛楚儿和乐景宾。前两者早已嫁作他人妇,如今仅有乐景宾,而其得到都知这个名号时年仅14岁。 故而,对于陆子诺和慕容纯来说,别说是完成任务,能不能见到乐景宾都是个问题。完不成任务,不仅要打扫一年的庭院,还能杀杀这二人的锐气。 而如果此二人完成了任务,那他俩便是将穆惊云得罪了,这穆惊云的红颜知己便是乐景宾。陆子诺二人若是拿了新词回来,这穆惊云定是要发飙的,届时,倒要看看穆相如何收场。 冷笑还没来得及收回,肩膀就被撞了一下,回头便是满脸嘲讽的李钊。 “又出了什么馊主意,令你这般得意?”李钊挑着眉:“别闹得不好收场哦。” “你……”杨欧宇气结,却也不便和李钊明着撕破脸,只得拂袖而去。 李钊无奈地摇摇头,真是愚蠢啊,没事儿和阿纯对着干,同情心泛滥得不可收拾的同时,更是期待杨欧宇到时吃瘪的样子。 “既然他不想别人知道他的身份,这样跟着陆子诺胡闹,会不会惹了麻烦?”走在后面的元挚赶了上来,问道。 “无妨,杨家郎君本质还不坏,少年人不就是这样,不从心底服气,就一直会这么别扭。”李钊说得老气横秋,却也让元挚无言以对,想想自己,也逃不过这般心思,不过是想让陆子诺跟在自己身后罢了。 出了集贤门,慕容纯紧跟在陆子诺身后,早知新榜礼就是恶作剧的舞台,而这个任务还真是有些别出心裁。 “这个任务有把握吗?”慕容纯看到陆子诺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有些纳闷。 “我想问的是,如果任务没完成,这一年的庭院你扫不扫?”陆子诺实在想不出慕容纯清扫庭院的样子,好奇得不得了。 “你说呢?”慕容纯斜睨了她一眼。 “那不行,咱们是一组的,要是这般背黑锅你来,送死还是你去的,我就和你划清界限,我完成我的,你做你的。”陆子诺嘟着嘴,很是不满。 “我又没说不扫。”慕容纯撇了撇嘴。 看他做鬼脸,陆子诺一笑:“这还差不多!不过,你就放心吧,扫地的一定不是咱俩。” “这么有把握?”慕容纯还是有些不放心。 “当然。” “说来听听!” “不告诉你!”陆子诺说完,跑开了。 “你这般有把握,要是还没拿到新词,看我怎么治你。”慕容纯也露出少年心态,追上去。 就在慕容纯的指尖触到了陆子诺的肩膀时, 却闻有破空之声从侧面传来,慕容纯猛一点地,飞身扑倒了陆子诺。他今日穿着银色的广袖衫,犹若一朵云似的飘起来,恰好落在陆子诺身上。 这箭来势汹汹,慕容纯下意识以袖一挡,虽然准备并不充足,却是挡住了一半的气力,不然非要扎进骨头里不可,他略一皱眉,一只手撑不住,身子压得低了些。 陆子诺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得身上那人一声闷哼,随即有轻微的血丝的味道淡淡的飘过来,越来越浓,她下意识就要翻身:“你怎么样!” 她此刻心神不宁,自然没有心思去伪装自己说话的声音,娇音如脆,所幸慕容纯受伤,却也并未介意,那只箭现下正插在他的左臂上,他剑眉微皱,忍着痛起身,迅速对此事做出了反应:“把箭拔下来。” 陆子诺有点不敢,看着慕容纯的伤口,几乎红了眼圈,她手握着箭柄,却迟迟不敢动手,慕容纯拧眉催促道:“快,外头还有人。”她便一狠心,唰一下拔出箭矢,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鲜血喷出,陆子诺这才注意到,那箭上有着倒刺,直接勾出人的血肉,不由担忧地看向慕容纯。 慕容纯的脸色一下刷白,看着陆子诺瞧过来的神色,示意无事,陆子诺只好蹙着眉,将慕容纯的伤口简单包扎。 “别怕,现下追来的人只有一个。咱们赶紧出了这条巷子,就是大道了。”慕容纯拉起陆子诺便走。 可是后面却传来了声音:“我竟能让你受伤,也算难得了。” 慕容纯停了脚步,将陆子诺揽在身后,解下腰间束带,一抖,居然成了一柄软剑,怪不得平日里他的带子大多是这样类型,原来他早有准备。 陆子诺这样感叹,却又猛然觉得,准备?这是要做什么准备,是随时随地被人刺杀的准备吗? 今日之事,摆明了是一场早已计划好的暗杀,新榜礼,新监生们都要出来,无论身边有没有陆子诺跟着,都要遭此一劫,可她心里也明白,如果不是自己,慕容纯未必会受伤。 陆子诺慢慢将手笼进袖中,安静地站在慕容纯的身后。 第八十九章、剑气近,疏狂意气共君行(下) 第八十九章、剑气近,疏狂意气共君行(下) 小巷空旷,那人却也没想着躲,他本就是死士,自房顶上跳下,正落在慕容纯正前方,十尺远处。 那人说话声音犹若毒蛇般嘶哑,看似对慕容纯颇为忌惮,可却对陆子诺全然不放在眼中,而慕容纯现下受伤,他更是如猫捉耗子似的,将两人当成股掌之上的玩物。 “你以为我受伤,你便能胜过我吗?”慕容纯坦然,却又不屑,他根本没有做出什么高傲的姿态,可他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是对对面人的轻蔑与不屑,这让对面那人微微戒备,向后暂且退了一步。 对峙中,仿佛没人打算先动一步,陆子诺叹了口气:“这人真是讨厌,耽误了咱们喝酒。” 那人听了果然一怒,将手中的弓扬了扬,弓箭适合远程攻击,极少有人用这与人近身打斗的。 慕容纯略一思索,便飞身上前,一柄青光迎面而上,几乎是要冲着那人的天灵盖而来,这青光犹如笼罩着那人的佛钵,让他无处可避,只能向前,他就地以弓为器,向上硬接。 可扬起的弓箭却没有触到任何东西,慕容纯已将剑尖抵住了那人的喉咙。 那人并无惧色,只是嘿嘿冷笑:“你再撑下去,这条胳膊就废了。” 慕容纯面色平静地将剑尖又递进了些许:“这次又是多少钱买我的命?” “不多,一座城!”刺客坦然地应答。 “哦?要是钱,还可以商量,偏偏是土地城池,那就没的谈了。”慕容纯亦是调侃着说道。 “确实,没得谈。”刺客不屑地笑了。 话音未落,慕容纯剑尖一横,那人竟急速后退了半步,躲过剑尖,又站了回来,如同鬼魅。 慕容纯凝眉,这武功步法,并非中原的。 看到慕容纯脸上变色,那人愈发得意起来:“你们慕容家的子孙真是败家,城池也能让得如此轻松,恐怕再大的家业也要败光了。” 陆子诺则是连忙跑到慕容纯身后,探出头来看那人的脚,插科打诨道:“他是人是鬼?” “重要吗?”那人冷笑。 “不重要,反正早晚都是鬼。”陆子诺缩回脖子:“不过就是不知道做鬼有没有国界一说,你会不会变成孤魂野鬼留在这里。” “这小子还有些趣味。”刺客倒也不恼,说着就伸手来抓陆子诺。 陆子诺将手一送,漫天香粉飞扬,那人被迷了眼,慕容纯的剑,便直直刺入那人的胸膛。那人在倒下之前,将手中的弓箭向着陆子诺一掷,陆子诺向后一仰,那箭却碰在后头的墙上,打了个回旋,又直直飞回来,穿碎了陆子诺束发的玉簪。 陆子诺一向懒怠,玉簪束冠是最简单的方式,玉簪一破,青丝就散,她今日未上假妆,青丝落,她眼中神色却亮,一缕发丝恰好落在唇边,黑与红惊艳的对比,定格在那人的双眸中。 见那人倒下,陆子诺也顾不得自己披头散发,回头便问慕容纯:“你的伤可还好?” “不好。”慕容纯说着,缓缓坐倒,陆子诺连忙托住他,急急地问:“现在吸出毒血还来得及吗?” 也不待慕容纯作答,陆子诺便将他的衣袖扯开,俯头便吸。 这一触感让慕容纯一惊,醒过神来之时,陆子诺已经吸了三口污血出来。 “郡王?”宋哲的声音如同救世主一般出现。 陆子诺连忙抬头:“他中毒了。” 宋哲一把推开陆子诺,检视慕容纯的伤口,随后抱起他,一个起落,停在死去那人身边,他用匕首隔开那人的喉咙,低声说:“吸他的血,那就是解药。” 慕容纯略一迟疑,但再不愿,仍是低头去吸,陆子诺连忙捂了双眼。 那人本就已经身死,血已经很是难吸,外加毒势迅速扩散,慕容纯吸完血,昏过去前叮嘱宋哲务必送其回国子学。 抱着慕容纯,宋哲转过脸来对陆子诺说:“你也吸两口,他们西番的毒很是邪门,你帮郡王吸了毒血,还是防范一下比较好。” “可!”陆子诺看向那具尸体,心里本就有些歉意,可刺客的世界没有对错,只有成败,不可能再有刺客像翟仙那样有情有义了。一想起翟仙,心下就是一痛。陆子诺立即走过去,低头费力吸了两口腥臭的血。抹去嘴角的血迹,仰望着天空,翟仙你在哪里?我一定会找到你的,等我。 宋哲一声唿哨,不久,一辆马车则驶入了巷子,他将慕容纯抱进车内,才和陆子诺说:“回吧,郡王会昏睡三个时辰,这三个时辰请郎君务必护他周全。” 马车急急奔回,集贤门前,宋哲将慕容纯托付于陆子诺:“千万不要告诉旁人。” 陆子诺点头,可也十分为难:“我……我背不动他。” “那就叫柳郎君出来帮忙。” 陆子诺连连点头,拔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想,不是千万不要告诉旁人吗?这应该不算我泄露的罢。 柳振阳和陆子诺赶回集贤门前,宋哲将慕容纯抱下车,将其靠在陆子诺身上:“拜托了。” 陆子诺点头,柳振阳将慕容纯背在了身上,陆子诺看到陆续归来的监生,突然想起自己的任务,于是连忙拉住宋哲:“帮我去趟露华阁。” “什么?”宋哲吃了一惊,那地方可是他能进去的。 “我俩的任务。”陆子诺将字条递给宋哲同时,还把仅剩一点儿香粉的粉盒递了过去:“你将这个,还有这个一并交给烟雨,她自会办妥。” 宋哲一脸难以置信,但还是接了过来,瞬间消失在黑夜中。 柳振阳将慕容纯背回宿舍,放至炕上,调整着呼吸,陆子诺则是俯身去给慕容纯铺床盖被。好不容易收拾妥当,柳振阳才离开。 月色下,陆子诺看到慕容纯唇边的血迹,于是沾湿的绢子,借着月光,俯身帮其擦拭。 忽闻门口书简落地的声响,陆子诺和柳振阳抬头去看,却是元挚微张着嘴,惊恐万分地站在那里:“你们在做什么?” 第九十章、误前缘,桃花满天尽飞散(上) 第九十章、误前缘,桃花满天尽飞散(上) 元挚看到抬起头来的陆子诺,更是一愣,随即进了屋,关好房门:“你们……郡王这是怎么了?” 他已看出慕容纯正是昏厥的状态,连忙把刚才的龌龊心态收拾起来。 陆子诺连忙嘘声:“小声些,他喝多了,别在这里说那个称谓。” 元挚点了点头,又多看了两眼陆子诺:“任务完成了?是你二人喝到吐血吗?以你的酒量,躺在这里的难道不该是你?” “啊!”陆子诺才想起来,自己也是帮慕容纯吸过血,又吸过刺客的血的,嘴边一定也沾了血迹,这样的场景落入他人眼中,自会产生联想。好在是元挚,知晓慕容纯的身份,自然不会想着慕容纯会怎样,可他看自己的眼神却是那样的鄙夷,这让陆子诺极不舒服:“喂,你不要瞎想。” “我才懒得想你,只是提醒你一句,别存了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害了他。”元挚取了脸盆欲出去洗脸。 “你才是别存了不该有的想法,害了我姐呢。”陆子诺本就不喜元挚,偏偏元挚还这样针锋相对,虽然紫荀叮嘱过她,早已不把元挚放在心上,但她还是不喜欢这样对感情不负责任的人。 “你姐?我是君子坦荡荡,她对我有期许是她的事,我的心里是没有她的。”提起陆紫荀,元挚冷笑一下,心下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陆子诺不喜欢自己。真是可笑,和一个女子画过画,品过茶,对过诗,他就要负责到底了吗?要是这样,他怕是要娶不下二十个女人了。 “哼,你如心里没有她,就不该招惹她。你是才子又如何?不论是我姐,还是之后的什么女子,你都不该始乱终弃。”陆子诺对他这副嘴脸实在厌恶。 “你懂什么?”元挚索性不去洗脸了,放下脸盆,不屑地坐在了书桌前:“我从不把人分几等,尤其是女子。每个女子都值得尊重,都是一份美好,都值得珍视。” “说得真是动听,你珍视得过来吗?”陆子诺气鼓鼓地拿了脸盆在门口洗脸。 杨欧宇恰在此时回来,看到陆子诺,冷冷一笑:“任务完成了?” “当然。”看到杨欧宇,陆子诺心里更是不快。 “那就好。”杨欧宇嘴上说着,心底到底还是有些惊讶的。 宵禁之前,除了张云城,大家都回来了,李钊看到慕容纯的样子,虽没出口询问,但眉眼都是关切。 陆子诺微微摇了摇头,暗暗写了个安字,李钊便躺在了床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真是够累的,这些馊主意都是谁出的。对了,云城怎么还不回来,他的任务是什么?” 元挚叹了口气说道:“他的任务怕是很难完成了。” “是什么?”陆子诺也忍不住好奇,问到。 “比你的更难,竟是要去说服刚回京公干的幽州节度使从事李创去见病入膏肓的郝玉。” “啊!”李钊腾的坐了起来。 陆子诺不想他会这么大反应,疑惑地看过去。 李钊有些焦躁,但已宵禁,也莫可奈何,只好又躺了下来。 杨欧宇冷飕飕地说:“那不是你大哥吗?原本好好的才子佳人佳话,啧啧。” 李钊不理杨欧宇的冷嘲热讽,拿被子蒙了头。 阅过无数话本的陆子诺自是知道李创与郝玉的故事,只不过没往李钊身上联想,原来他二人是兄弟。 这书写李创和郝玉故事的话本里,说的是贵族才子李创,高中状元后得了华州华阴县县主簿一职,便在这里与曾是贵族却沦落为歌妓清倌的郝玉一见倾心,以红烛为媒,以美酒为约,起下了“海枯石烂不变心”的盟誓。 每日里二人同吃同住,同出同入,真和夫妻一样。就这样过了大约快一年的时间,李创调回京兆,离别时,李创再三盟誓:“明春三月,迎取佳人,京城团聚,永不分离。”二人挥泪而别。 可惜李创回了京城,便被家中安排了婚事,李创各种反抗,却仍是被灌醉抬进了洞房,次日,他便离家出走,生生与上京寻来的郝玉错过。 即便是知道了郝玉进京寻他,李创亦因背叛了誓言而悔愧,放逐自己在边塞的古战场上流连,成就了百篇边塞诗,最终在幽州落脚,此次是第一次回京办事,而郝玉早已是病体缠绵了。 陆子诺不由得叹了口气,女子,在大晟,不过是男子的附属品罢了,三姐与郝玉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大姐二姐才不肯随意托付…… 渐渐的,寝室里的呼吸声渐渐绵长,大家终究是沉沉睡去,除了陆子诺尚在缅怀三姐的哀痛中。 身旁的慕容纯却突然翻身,紧紧地抱住了她,惊得陆子诺一身冷汗,还不敢乱动。 而慕容纯则是一脸哀怨,原来他是梦到了自己的母妃。 慕容纯的母妃身份尴尬,王氏原本是入宫服侍顺宗,也就是慕容纯的太祖父的宫女,然而,进宫的路上,顺宗便薨了,于是便成了当今皇帝的后宫之人,可因其太过年幼,又被赐给了慕容纯的父亲,先为孺人,后为太子良娣,纵然生下长子,她的身份地位依旧不高。 她是一个极温婉的女子,尽管像一个物品一样被赐来赐去,她待夫君,待慕容纯,依然温柔的似一朵蔷薇,这蔷薇花柔软,可亦脆弱。 慕容纯不止一次看到母妃独自安静的等待着父亲的来临,她并不派人去请,也不在乎父亲到底有多少新宠,她只是默默的等待着,在慕容纯为她披上一件衣服时下意识的惊喜,然后那秋水一般刹那明亮的眼睛,又微微的黯然下去,像是一盏别后的灯光,一下就熄灭了。 他欲变强大,也必须强大的原因,就是源于他的母妃。 睡梦中,揽住陆子诺的腰,竟觉那柳腰细的惊人,却偏偏那弧度又恰到好处,馨香入怀,他心里一片柔软,渐渐睡得安稳。 而陆子诺此刻的心理活动却十分简约:苍天啊!多亏我今天束了胸! 第九十一章、误前缘,桃花满天尽飞散(下) 第九十一章、误前缘,桃花满天尽飞散(下) 说起束胸,陆子诺心底又是一叹,自打去岁葵水来了之后,这胸部就慢慢隆起,一发不可收,不仅要束紧,还要在腰部再缠些布条,才不容易被看出,这也是六人一间宿舍,最不方便的地方。 每天晚上,躺在被子里,才能稍稍将布条松开些,让自己畅快地呼吸,而早上,就要在卯时之前就把这布条再次裹紧。可即便如此,这胸部还是长势良好,大有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意味。 今日是因为事多,还没来得及松开,就被八爪鱼一样的慕容纯裹在怀里,真是郁闷得要死,呼吸愈发困难。 好在慕容纯终于睡实,陆子诺才得以挣脱出来,却不敢再挨着他了,滚到窗边,借着月光一瞥,慕容纯略带病态的面容,竟是与慕容謜有八成的相似。 慕容謜远在贝州,又在做什么呢? 正想着,忽的,一个细小敲击声从窗棂上传来,陆子诺撑起身,将窗微微撑起,一个锦囊便落入了手中。 看来,宋哲的任务倒是完成得极顺利,陆子诺打开锦囊,果见一首新词在一张紫色小笺上,左上还画着一束琉璃花,确是都知乐景宾专属。 还没来得及看笺上新词,窗棂上又是一声轻响,陆子诺一愣,随即再次推开窗,却没有锦囊,陆子诺看向窗外的人,此人不是宋哲,而是曾有一面之缘的孟州李凌。 “陆郎君可否到外面来?”孟州李凌压低了声音说道。 陆子诺连忙穿好衣服,看了眼熟睡的慕容纯和其他同屋之人,都睡得很实,想着还有李钊在,没什么可担心的,便走出了仁舍,远远地就看到李凌已经在屋外的树下等候了,紧走了几步,来到树下。 李凌才说:“云城兄托我和你说声,一定拖住李钊,别让他去添乱,明早必回。” “啊!没问题。只是为何?”陆子诺很是疑惑。 “郝玉死了……”李凌说完,亦是低下头。 “你说什么?”李钊的声音从树上传来,瞬间,人已经落在了他们身边。 天,他是什么时候出的寝室,还是根本就是一直在上面。 李凌掩住了嘴,脸色懊恼。 “快说,郝玉怎么会死?”李钊捏住了李凌的肩膀,手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我也不知,只是恰巧遇到了云城兄,他托我带话而已。既然你已知道,能否做到不去添乱?”孟州李凌没能把事办好,着实有些懊恼,只能最大限度地去补救。 “不能!”李钊说完,就要纵身,陆子诺手疾眼快拽住了他的胳膊:“去了又能如何?都说了是添乱。” 李钊眉头紧锁,苍怆一笑:“也是,我去又能怎样?”说完,挣开陆子诺的手,踉跄地回了仁舍。 李凌则是因为没能完成托付,懊悔地走了,徒留陷入伤感的陆子诺,她也只能走回仁舍。 三月天的夜,寒凉如水。 回了仁舍,迅速钻入被窝,陆子诺辗转反侧,天微亮之时,困意终于袭来,却忽然被慕容纯晶亮的眸吓了一跳,连忙蒙住了脸。 一声轻笑传来,陆子诺更是不肯露头了,翻转了身子。 慕容纯未再出声,陆子诺终是抵不过困意,昏睡过去。 当感到有人推她的时候,陆子诺费力地睁开眼,刺眼的阳光倾泻进来,这是什么时辰了,她猛地坐起来,一脸茫然。 “再不起就迟到了。”慕容纯挡住了阳光,伸出手:“新词呢?” “就在桌子上,你自己看。”陆子诺匆匆梳着头发,然后去洗漱。 回到仁舍,却看到慕容纯皱着眉,四处巡视,元挚也在帮忙寻找什么。 “没看到吗?”陆子诺跑了过来,桌子上真的没有那个锦囊的踪迹,她连忙将被子抖了抖,亦没有,这可如何是好,那词她还没看呢。 “算了,还是扫一年的庭院好了。”慕容纯看到她急得小脸通红,额头上隐隐有了汗,便劝慰道。 “明明已经得了的,怎么会丢呢?这里可是国子学啊,怎么会丢呢?”陆子诺很生气,本就有起床气,外加无端的被窃,真是邪火在身体里乱窜,想控制都难。 “就算是皇宫里,也是经常丢东西的,何况这里。”慕容纯微微摇头。 “你信我是拿到了新词的吧。”陆子诺此时只觉得至少要有人信她才好,或是别人不信,只要慕容纯信也是好的。 “当然。我自是信你的。”慕容纯毫不犹豫地回答,这并不是他假装相信,而是出自内心。 “没能保护好那词,确实是我错了,不过,就算是扫庭院,也要把事情弄清楚,否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陆子诺有些坚持。 “丢了也好,免得你再次成为众矢之的,还拉上纯兄。”元挚难得的说得如此诚恳。 陆子诺无言辩驳,只是看向慕容纯。 “确实该把事情弄清楚。”慕容纯点头,虽然是在宫内见惯了不明不白的失窃、栽赃,但心里还是希望,在这国子学中,不要发生这样的事。 陆子诺连忙穿好外衣,将胡乱挽起的发重新梳理。此刻的陆子诺,眼眸烁烁,如天山之上最晶莹的冰锥,时刻反射着最耀眼的光芒,她还未及涂上姜汁,皮肤白皙,吹弹可破似的,隐隐透着绯色,却红不过她的唇,嫣红的,美丽的,似是一朵欲绽未绽的玫瑰,那最娇嫩的花瓣微微张着。最美的是那挽发时动作的一瞥,她的眸光是不自知的微光,长发衬在如玉般的手上,再别玉,那是惊鸿。 晨光微微流淌着,如天女的青丝,散发着静谧的模样,而她则立于天光之外,却比天光更明亮,她似是原本就是一道明亮的天光,如烟火般灿烂,一瞬照亮,却如星光般璀璨,长久不熄。 慕容纯突然愣了,欲出口的话在这样的时候消失殆尽,他徒劳的张着嘴,将自己要出口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他脑中现下只剩下四个字:惊为天人。 第九十二章、壶中天,善恶人心立中间(上) 第九十二章、壶中天,善恶人心立中间(上) 在去正义堂的路上,陆子诺实在忍不住,说道:“昨晚李凌来过,说是张云城带来话,郝玉死了,偏偏说这话的时候,还是被李钊听到了,虽然昨日没去,但难免今日会去。” 慕容纯眉头一皱,李钊虽然平日里总是笑着,但内心极为敏感,对兄弟亲情更是看重,二哥李创与郝玉之事,他是支持二哥的,奈何婚事是其祖母的意思,其父也没法反驳,只能任由分离,不想却是这般惨烈收场。 长叹一声,慕容纯摇头:“他不会冲动行事的。” 两人便沉默下来,走进正义堂时,大家都已到齐,张云城也在其中。 李钊若无其事地打着招呼,已经没有昨日的惊怒:“新榜礼结果要出来了哦。” 听到这话,陆子诺有些黯然,虽然没想着非要拔得头筹,但至少也要完成任务,可现在,锦囊丢了,慕容纯受伤了,和元挚的嫌隙越发深了,这结果太让人郁闷。 而看到张云城,陆子诺也是一惊,只见其神态落寞,形容憔悴,显然扫庭院的人手加了一位,但他的任务,真是让人唏嘘。这样想来,这新榜礼真是不怎么样,就算是捉弄人,也要有个限度,总不不该这样把欢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更是不该牵涉毫不相干的人。 正独自郁闷着,却听得旁人议论纷纷。 “那小子真的拿到了乐景宾的新词?” “那小子谁啊?乐景宾能给他写新词?看上去,确实是个漂亮孩子,啧啧。都知的口味要变啊!” “嘘小点儿声,你看看穆惊云的脸色,怕是你再多嘴,就要揍你了。” 陆子诺听罢,果然感到一束目光,迎上去,正是穆惊云紧皱着的眉眼。只得甚是无辜地嘟起了嘴,穆惊云扭过了头。 正义堂外的长廊幽静,长廊外左种杨柳戚戚,右植桃花艳艳,桃花的清香夹杂着柳木温润,如果没有这一室如女子般议论八卦的男生们,就更好了。 陆子诺无意识地收回目光,却看到慕容纯坦然的安慰目光,让她的心安定下来,微微展颜。 与之同桌的元挚却极是不屑地一哼:“刚才不是还找不到?难道是你梦游地时候就交上去了?还是你怕纯兄拦着你交,故意演出的戏?” “你……你不要把别人都想成你那样好吗?”陆子诺气得咬唇。 “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乐景宾和穆惊云的关系?”元挚觉得不可思议,亏他刚才还真心为他们着了急,帮着寻找呢,原来早已交了上去:“先不说他们的关系,只说这乐景宾,虽堕风尘,却也是个持才傲物,明艳在骨,傲然自得,浑然天成的女子,她纵然高贵典雅,聪慧过人,却也不是个毫无选择的人,但凡是她看不上的,自然是花笺进,花笺出,上头一笔也不会多,反而会将她瞧不上的遣词造句一一以朱砂圈起。听说之前有人欲见乐景宾,又不会写诗,只好这首诗摘录一点,另一首诗摘录一点,东拼西凑的好不容易写诗附上,结果花笺被送出来的时候发现整张纸干净的很,还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瞧见周边的人已然笑开,哪里是干净,而是他写下的整首诗都被乐景宾用红笔圈了出来,连个评语都懒得给。 由此便可知,乐景宾其人绝不仅仅是空有美貌,她更懂诗书,才能瞧出那人东拼西凑下的一首诗,后来有人好信,去问乐景宾那人的诗源自何处,这原本就是个刁难,她却不假思索,凤眸瞥过去便已了然那人目的,却也不恼,施施然一笑,转身离开,边行边报诗句诗名,不多不少共七首,与那人费尽心力所查得一模一样,乐景宾亦是从此后,名声大噪。 再说她与穆惊云的关系,乐景宾十四岁便得了都知的名头,这穆惊云亦是十四岁便名冠京城,二人一见自是才子佳人的场面。只是穆相从中阻挠,害得乐景宾还离开了京城两年,去年才又回的京城。” “那又如何?都知也不会因穆惊云不见别人啊?不过,如果是你,就算是你的诗再才情万丈,也是不见的。”陆子诺也不示弱,气得元挚直要跳脚了。 堂上一片聒噪时,柳振阳与国子祭酒张广志走了进来,堂内瞬间便鸦雀无声。 一进堂上,柳振阳便接触到陆子诺的目光,他微微点头,其实,直到今早拿到交上的诗句,才知道她被人换了任务。 虽然昨晚,陆子诺找他过去帮忙,背了受伤的慕容纯回寝室,但他知道,此事不能过问,便没多问,而且,那个时间段,正是新生们完成任务回来的时间,他不宜留在陆子诺的寝室,这不是陆宅与柳宅的邻居关系,这薄薄一层墙壁,隔得是掌议柳振阳,与监生陆子诺。 而今早,得到这一锦囊时,他不是不震惊的,原本是对陆子诺去平康坊并不觉得如何,可是一想到昨晚慕容纯的受伤,柳振阳直觉此事绝不简单,但偷换了陆子诺试题的人又是谁?这环环相扣的事件绝非巧合,必须彻查。否则,国子学绝无宁日不说,与慕容纯走得近的陆子诺必有危险。 “既然人已经到全,那么现在便由我公布新榜礼榜首。”柳振阳朗声说道。 新榜礼虽然只是对新生的恶作剧,可奖品历年来也是好玩有趣又新奇的,今年的奖品就是赢得人可以指定任何一个人去做赢家指定的事,听起来是有点恶作剧似的奖品,在众人听到榜首的名字时,便已一片哗然。 “今年的榜首是张云城。” “什么?”杨欧宇拍案而起:“我以为榜首应该是李纯、陆子诺一组才是。能得到都知乐景宾的新词,在座各位,除了穆郎君,试问还有谁有这能耐?” “哦?”柳振阳的眉头一挑:“杨监生是如何知道他们完成了任务的,才听元监生说他们的锦囊找不到了。” 在座各位一片惊讶之声。 第九十三章、壶中天,善恶人心立中间(下) 第九十三章、壶中天,善恶人心立中间(下) 杨欧宇一愣,但也不示弱:“那锦囊是我帮他们交的,看到陆监生还在赖床,恐耽误了你们审阅,故而代交,而且,以那新词的格调,不得第一,我等确是不服,亦为李监生和陆监生不平。” 国子祭酒张广志轻咳一声:“那词确实不错,但较之张监生的任务,稍逊一筹。世人皆知李创和郝玉之事,却无人肯为其鸣不平,更无人能说得动李创探看郝玉,但张监生做到了,试问杨监生,你能否做到?” 说完这话,张广志有意无意地看了眼李钊,李钊神情肃然。 杨欧宇被问得一噎,但随即狡辩道:“可他没有在门禁之前回来,就该视为没有完成任务,这是起码的游戏规则。” 张云城站了起来,满目苍怆:“这个榜首,我得之有愧,更是深深后悔,如果事前知道郝娘子会死,我宁愿不去完成这个任务。是我一时的争强之心,害了郝娘子的性命,更是害得李郎君心如死灰,而我一人得利算是什么?” 与之同桌的李钊亦是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此事怪不到你头上,你别太过自责。是门第、是仕途、是利益、更是这个时代的错,让无数女子背负了太多的枷锁,还又给了男人太多始乱终弃的借口。” “出这任务的人才最可恶。”刘天铭说道。 “对,太可恶了。”有不少监生附和。 杨欧宇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刘天铭,刘天铭却一身傲骨,冷哼一声,瞪视回去:“到底是谁出的这龌龊题目,还有道德可言吗?” “抽签前,所有题目我和督议们都是审核过的,却无此题,不仅如此,陆监生和李监生的题目也是没有的,确该好好调查一番。”柳振阳和张广志说道。 “竟有此事,真是国子学建立以来的一桩奇事,查!必须彻查。国子学是何所在,是大晟万千官员的摇篮,如在这摇篮中就坏掉了,大晟何谈复兴?”张广志义愤填膺,任国子祭酒十年来,真是头次出现这样的事。不过细想,也不足为奇,这一届的监生,哪个后台可容小觑。 “去将律学的崔博士请来,一同协查。”说完张广志离开。 本身新榜礼张榜不需要他这个祭酒出席,可偏偏出了这么多的事,不好好查查,愧对皇上的信任。但凡事都有两面性,虽然这是坏事一桩,但也可作为对继任掌议选拔的一次考评,坏事许是就变成了好。 待张广志出去,柳振阳和刘天铭说:“去广业堂把灵州李凌请来,所有题签都是交由他的。” 刘天铭点头,立即出了正义堂。 杨欧宇并不惊慌,坐回了座位上,故作悠哉,他十分自信,至少李凌还不敢指认他。 等李凌来了正义堂,柳振阳便请不相关的监生先出去,又将五位督议一并找来。 偌大的正义堂上,只留下十余人,除了掌议、督议、崔博士,涉事的杨欧宇、李凌、陆子诺、慕容纯、张云城,证人元挚在座外,刘天铭留下做笔录,李钊和穆惊云亦列席,柳振阳认可他们留下。 “李凌,你可否将昨日之事以实相告?”柳振阳问道。 李凌站了起来:“昨日我拿到签条后,众监生抽签前,除我之外,只有一人看过,并做了手脚。” “何人?”柳振阳问道。 “杨欧宇,杨监生。”李凌朗声说出。 “放肆,我也是你可以随意诬陷的?”杨欧宇惊怒之极。 李凌微微一笑,理都不理杨欧宇,便抖了抖衣袍,坐了下来。 杨欧宇亦是冷笑:“很好!如你所说,只有一人看过,并做了手脚,那谁人给你作证呢?” “你的任务签条便是证据!”李凌答道。 “什么?”众人皆有些惊讶。 “请各位原谅,刚才我的证词并不严谨,应该是说我拿到了三百张签条,但我给杨监生看的却是三百零一张签条。在杨监生派人找到我的时候,我就在想,他叫我过去,一定是为了这些签条,可如果他随意更改或是做什么手脚,最终也只会将罪责推诿于我,我为了自保,就加入了一张签条。如果杨监生只是看看都有何题目,必不会为自己挑选那张签条,可如果,他有私心,我断定他会挑出我写的那张签条自用。” “哦?什么任务签?”陆子诺好奇亦有敬佩地问。 “我加进进去的签条任务是给张祭酒寻齐一套文房四宝!” 见众人有些不解,李凌则解释道:“宣城诸葛笔、徽州李延圭墨、徽州澄心堂纸这三样并不难寻,但徽州婺源龙尾砚却十分难得,因为此砚为御赠品。但皇家赠予之物,岂可随意赠人。而能有贡品之外的龙尾砚的,就非杨相莫属了。这婺源龙尾砚本就是杨相家中的产业。而且,拿这一套礼品送与张祭酒,亦是可以得到更多照拂吧。” “你是什么人?”在大家恍然大悟之时,杨欧宇感到莫名恐惧,他厉声质问。 “杨监生怕什么呢?我们还是先把签条的事说完,再说其他吧。”李凌继续说到:“待杨监生看过所有签条,果将此签留用。将去取乐景宾新词的签条加入,并令我务必让陆监生抽到。这还不算完,又加了郝娘子与李郎君的签条,才算完。” “你不要血口喷人,自留与让陆监生抽中那签的两条我都认,但最后一条确不是我所为。”杨欧宇皱眉:“我让你写的是拖住陆监生不得让其前往露华阁。” “哦?”崔博士淡淡地质疑一声,便微笑着摇头:“这二人之中必有一人说谎。你们能否在今日内证出说谎之人?但请各位答应老夫,证不证出,都息事宁人,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不行!”众人一致不允。 “那和老夫做个赌可好?”崔博士还是笑眯眯地说着:“你们错了,便答应老夫的要求,如果对了,老夫便不干预你们的决定。” 第九十四章、青玉案,日永如年愁难度(上) 第九十四章、青玉案,日永如年愁难度(上) 崔博士看着在座的诸位,等着答复,陆子诺站了起来,对着博士躬身施礼:“是非曲直,理应清明。” 李钊等人亦是点头,慕容纯则是微皱了眉,此间利害,在他心中却隐约有了丝清明,如果但说他和陆子诺的任务签,以及后面的刺杀行动,他心里也是希望水落石出的,但张云城的任务签,着实蹊跷,却让他心底有些不安。 见众人已有决断,崔博士便坐在了一旁,冷眼旁观,等他们判断。 大家正欲质问之时,穆惊云却站了起来,对柳振阳抱拳:“可否恳请掌议,将颜娘子的词笺给我一看。” 他身上依旧保持着大家公子温文尔雅的风范,却剑眉微微蹙着,眸中神色变幻莫测,他的目光早已越过了柳振阳,落在了桌上那张薄薄的花笺上,而当他的目光落在花笺上时却又瞬间变得温柔而缠绵,似是看着爱人的手笔,而那簪花笑开一般的字上,每一个字皆能看到她一颦一笑时候的模样。 “陆监生,这词笺你是如何得的?”柳振阳与穆惊云是一同入的国子学,原本也是知心好友,自是知道乐景宾在其心中的分量,便不愿陆子诺与之为敌。 “我与宾姐姐是在贝州认识的,算得上故交,所以我拿了她一直喜欢的贝州香粉和签条递与她的丫鬟烟雨,就得了新词。还望惊云兄不要介怀。”陆子诺坦荡说出:“在贝州,与宾姐姐相识,也是凑巧。” 穆惊云瞥了一眼陆子诺,淡淡地说:“我曾听景宾提起过陆紫芊陆尚宫和诺弟。” “紫芊是我二姐,视宾姐姐为知己。”这算得上在贝州之时,唯一没有和二姐意见相左的事了。 “嗯,多谢诺弟在贝州给与景宾的照拂,一直没有机会感谢,在此,某郑重谢过。”穆惊云一躬。 “这……”陆子诺有些无措,柳振阳便取了那词笺递与穆惊云。 他点头谢过,很是宝贝,细细读过之后,小心翼翼的揣进怀里。然后,径直走到杨欧宇面前,猛然间,狠狠一拳,将其揍倒在地,众人一惊,却也来不及阻拦,或是就没想过要去阻拦。 “这一拳是你该受的,服是不服?”穆惊云冷傲地问道。 杨欧宇捂了胸口,却低下头,确实是他先心存狡诈的,只是这当众受辱让他无法接受,心底暗暗发狠。 而陆子诺则是觉得心下畅快了些,杨欧宇这类人,他们或许有点长处,再加上家世不错,便自认为天下第一,无人能及,一辈子顺风顺水,只有别人捧着的时候,他们习惯也只习惯这样的生活。而当有人直面他们的错处,公然反对时,他们会格外受不了,从而激起怒火,想着报复。 他们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如果不是自己咄咄相逼,才会惹来羞辱,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理由与立场去心生不满和怨恨。 陆子诺也看得清楚,更是懒得去感化他们这样的人,没有什么意义,他们生活在那样一个阿谀奉承的大环境里,只能沉沦其中,看似是权力的主人,实际上却做了权力的奴隶。 穆惊云拿了词笺,又揍过杨欧宇后,便翩然离去,竟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殿门关上的瞬间,几人便轮番义愤填膺地质问起杨欧宇,杨欧宇到最后已是极度悲愤:“在你们心中,已经断定是我干的,我多说何意?如果将来,你们这些人成为大晟万千子民的父母官,真是大晟的悲哀,何为断案?难道不是该看真凭实据,而是只凭个人好恶吗?你们在断案之时,是否有过为我寻找无罪的证据?就算不把我当做无辜之人,至少也要站在中立的立场上吧?怎可如此意气任性?这会造成多少冤案错案?” 一时,殿内鸦雀无声,陆子诺微低了头,杨欧宇之言不错,在她心里,这些龌龊事就是他干的,何曾想过不是他的可能。 慕容纯一直就没开口说过什么,此刻见杨欧宇出声质问,才悠悠出口:“你到底是何人?” 他看的并不是杨欧宇,却是李凌。 “哈!我是谁?你问得好。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好不好。”李凌也不意外,竟是一副就等此话的样子。 这样的开头注定是个漫长人生的故事,陆子诺被口水呛到,却下意识做出了好奇宝宝的姿势,坐好,等着他把故事说下去。 “我的祖父是大将李巡,当年曾雍丘抗敌、奇袭叛军、草人借箭、死守睢阳的李巡。有他这个万人敌在,无人敢挑衅大晟。” 陆子诺一时想不起李巡的功绩,而慕容纯、李钊、杨欧宇等人则是倒抽了口凉气。 慕容纯曾听当今圣上说过:“如果李巡想做皇帝,这天下便不是慕容家的了。”但李巡是寿终正寝,年七十,何来这个李凌如此不忿? “别人都以为祖父是寿终正寝,可只有我知道,他是被人害死的。那年我才七岁。你知道吗?我家中三十二口人,皆死于非命。” 陆子诺努力睁大眼,却好似透过阳光尘雾中看到了当年那个七岁的少年,一路跌跌撞撞而回,却看见家中庭院里,漫天的血迹,蜿蜒着,几乎铺满了整个院子,结成厚厚的血冰。 “那么多人啊!”李凌痛苦的捂住头,眼底泛起波澜。 “当年祖父手握重兵,一请再请卸任离开都没有被允准,可后来,皇帝竟指使人杀掉祖父在内的所有李家人。别人都说,祖父真是好福气,寿终正寝,没受一点苦。可他们哪里知道,朝廷为了隐瞒祖父被杀害,屠杀了整个李家的人。而我却因随母亲回乡躲过一劫。” 李凌深吸口气,继续说:“我随母亲回的是婺源,那龙尾砚便是我母亲龙家的手艺。可在我十岁那年,却被杨相利用新颁布的税法,硬生生明抢了去。母家一众族人死的死,伤的伤,而我却被送进宫,要一生为奴!” 听着李凌悲愤的声调,众人皆是一寒。 第九十五章、青玉案,日永如年愁难度(下) 第九十五章、青玉案,日永如年愁难度(下) “后来我进了宫,辗转打听,才知道当年导致祖父死亡的,和衷心没有半点关系,是因为一句玩笑话,只是因为那一句‘他到底有没有反叛之心,不得等剖心才知道吗。’那不过是皇上宠妃的一句笑谈,却累得我李家满门被灭,简直荒谬!” “再说我,在宫里被人折磨得活不下去,后来被祖父的旧部下辗转营救,才出了宫。” “能来这里参加国子学应试,并非我的本意,而是收养我的女子病重时,以死相逼,让我务必出人头地,让我务必为李、龙两家报仇雪恨。而当我过了两试后,竟闻听她被州衙的主簿治好病,却委屈她做他的妾。我欲速返,又得孟州李凌之父恳求出让应试名额,我便决定回去,什么报仇,对我这样一个残缺不全的人,没有任何意义。” “可偏偏让我遇见了他。”李凌说着看向杨欧宇,冷冷一笑:“而且,那女子亦是机智,逃出了灵州,来到京城,却一病不起。我知她心中唯一遗憾便是不能再见一次李创,所以我才在签条里加了这张。我有错吗?” 众人听完,皆无言以对,李凌口中的那女子,不言而喻,便是郝玉,这前后一关联,便说得通了。 原本因被构陷而愤怒不已的杨欧宇亦是无话可说,沉默良久,他起身走到崔博士面前,深深一躬:“确是我错,请博士如此回张祭酒吧。” 他这一举动,倒是让其他人为之一振,虽然杨相为人令人不齿,但杨欧宇此举称得上君子。 柳振阳走到崔博士身前,亦是深深一躬:“与夫子之赌,是我们输了,请夫子责罚。” 陆子诺则是走到杨欧宇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原谅。 是的,她原谅杨欧宇,第一是因为她不愿意将杨欧宇那些暗地里的勾当还回去,如果真的如此这般,她便与杨欧宇没有什么分别;第二,则是杨欧宇就是杨欧宇,与他背后杨家势力不该划等号,且他有心悔悟,就该给他机会。 陆子诺从来就把事情比作四季天气,有微雨,有毒日头,有晴朗,有暴风雨,可她只记着那些晴朗,将暴风雨随风散了忘了,绝不铭记。 柳振阳含笑回望,他明白陆子诺心里的所思所想,也明白她的确长大了不少。 慕容纯亦走了过来,拍了拍杨欧宇的肩。然后回头对陆子诺说:“你可愿意与我陪李钊去看李创?” “好啊。”陆子诺自是愿意。 “我也同往。”李凌紧走几步,对着李钊深深一躬:“我这么做,并非算计,只是想满足郝娘子最大,亦是最后的心愿。” 李钊紧抿双唇,点头,他能理解。 “我带你们过去吧。”张云城也走了过来。 一同与博士欧阳战告了假,走出国子学时,日头当午,暖暖的,春风拂面。 “昨日场景,究竟如何?”到底是李钊更挂念哥哥,忍不住问张云城。 张云城的面上现了哀戚:“我昨日去吏部等着李从事出来,见到他时已是酉时,我便劝他去见上郝娘子一面,不想,他却一口回绝,态度极是坚决。最终是我怒骂了他,他才肯去的。” “你怒骂与他?”陆子诺有些难以置信。 “其实他心里,从来都只有郝娘子一人,可又不能原谅自己而已。我不过是将众人的同情转为愤怒,让其放下自尊,去圆郝娘子的心愿罢了,不曾想,郝娘子见了他,竟……”张云城有些说不下去了,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在自责,如果李创没有听其劝慰,不去见郝玉,也许郝玉并不会那样满含怨愤离世,归根结底,都是自己的错。 “郝娘子见了李郎君,竟是支撑了病体,将李郎君当年题诗的绢帕扔进了火盆,又将茶泼在李郎君身上,言罢‘覆水难收’,便气绝而去。” 众人听了皆沉默下来,这郝玉郝娘子果然是个刚烈之人,可李创也并非是负心之人,哪里受得了如此诀别?怨只怨这场阴错阳差。 李凌听罢却是痛哭起来:“我以为她是想见他的。可她为何这般决绝?” “我想她一定是想让李郎君从此放下,才如此的吧。”陆子诺以女子心态揣度,如是自己,也一定如此吧。 慕容纯瞥了她一眼,心下有些讶然。 到了郝玉的落脚处,李凌站在门前踌躇,李钊则快步进去,果见李创跪在郝玉的棺木前,神情专注地刻着一块石碑——李创之妻,字迹上都是血痕。 慕容纯拦住了想进去的陆子诺:“我们回去吧。” 瞥了一眼屋内情景,陆子诺亦知不该进去,只好和慕容纯往回走。张云城和李凌留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慕容纯说:“你可愿意竞选掌议一职?” “什么?掌议?不愿。”陆子诺毫不犹豫地说,她怎么能去竞选掌议呢,没有家族势力,亦没有惊天才学,何以竞选?况且,万一当了掌议,并不会因为可以将寝室换成三人的,便减小了身份暴露的危险,反而是大大增加了。 这波监生里,哪里有省油的灯。 “可我希望你变强大,至少能够自保。” “我可以自保,并不需要这样一个职位。”陆子诺还是不能答应。 “这样的锻炼才是最快,最好的。” “如是你不需要拖后腿的,那我就去竞选。”陆子诺也有了些怨气。 “不是,我只希望下次我遇到危险,你能自保。” 陆子诺呆愣在那里,不论是上次在上党,还是这次在京城,她确是拖了他的后腿的,她本是想好好感谢的,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如今听他这般说,竟有些羞愧。 她该习武的,可是与之为伍,光习武还是不够的,所以他希望自己变得更强,也无可厚非。 思及此,她郑重地点头:“好,那我就去试试!” 此刻,她的心中下了一个决定:无论学业,无论武功,无论性格,她只需要自己更强。 第九十六章、意不尽,风云相遭争奋搏(上) 第九十六章、意不尽,风云相遭争奋搏(上) 两人一路回到国子学,刚到集贤门,便见宋哲守在门口,看到慕容纯回来,立即低语道:“圣上让你回去一趟。” “好。”慕容纯随即便和陆子诺告了别,匆匆走了。 陆子诺则是缓步走着,她在考虑该如何去竞选那个掌议之职。 忽的肩膀一沉,唬了她一跳,转头便见柳振阳担忧的眸光。 “随我来。” 没想到柳振阳竟是带她又出了国子学。 径直来到了醉归楼的雅间,两人坐下许久,也不对话,陆子诺实在忍不住了,方问:“子厚找我何事?” 柳振阳仍是沉默着,实在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入学不过三天,却接连发生这么多事情,如何让已经毕业的他放心离开? 原本以为,陆子诺跟着慕容纯和李钊,应算安全,可现在看来,非也!慕容纯是天家的皇长孙,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陷害他,暗杀他,比如那日里陆子诺与慕容纯在一起时那场暗杀,谁又敢说,那不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暗杀呢。 熟知新榜礼的时间,熟知慕容纯的习惯,甚至熟知整个盛京城的地形,这才能够准确的指示人在哪个时间,哪个地点,进行埋伏。当夜里是否只是他们逃脱的及时,还是只派一个人来先探虚实。 另外,最让他担心的是,慕容纯是否又一直会信任陆子诺,如有利害,到时候,又有谁能保护她。 凝视其很久,柳振阳叹气:“明日我便离京了。” “怎么这么急,不是还没有选出掌议继任者?” “今日收到书信,家父病逝,我要去潭州扶灵归来。” “什么?伯母她……”陆子诺甚为慌乱,想劝慰又觉句句苍白,索性不说了,站起身,走到柳振阳的身边,将他的头揽在怀中:“哭出来吧,子厚兄,别这样憋在心中。” 一句话戳中了柳振阳的痛处,双肩颤抖,泪水澎涌而出。 良久,两人才点了几壶桃花醉以及几碟小菜。 两人默默饮着,这酒是取自去年春日里新开的桃花花苞,渍蜜,再加酒糟而成,本是微甜,适合女子引用,可她饮着,却觉得清苦。 她想,柳振阳刚刚进士及第,本是大展宏图的好机会,却突逢家中变故,丁忧三年,又是什么光景,全然没有把握。 “愿子厚兄平安归来。”陆子诺给柳振阳斟满了酒递过去。 柳振阳接过酒盏,却不急着饮,而是低眸看着酒杯,酒杯是青碧色的瓷盏,里面的酒液透明恍若无物,好似盛了一杯水似的,可那酒香却缓缓而来,不知是它香,还是她香:“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柳振阳看着陆子诺又在此凝重起来屏息的神色,不由忍俊不禁。“我既要离开国子学,掌议一职自然需人接任,而这接任的人,则在众新生中选拔。” “哦。”陆子诺原本对此事毫不热衷,但经方才,答应了慕容纯,要对那掌议一职试上一试,于是说:“子厚兄,我想竞选那个职位。” “什么?”柳振阳凝眉立目:“他让你去竞选的?” “是!” “胡闹!” 即便是正午也略显阴森的大殿里常年熬着鲛人灯,殿内无风,烛火无动,那殿中跪着的人原本是眼观心路,默然跪成一座石像,却不知为何打了一个喷嚏,而腿上隐隐传来的酥麻感越来越强烈了。 自午后入了宫,至未时,慕容纯一直跪在这里,这是他自小到大,还从未有过的惩罚。 殿外无杂音,不是因为初春尚微,而是上位者不喜欢那些细小的动静,殿内唯一的声音就是龙涎香的粉末与火星燃烧间发出的细微噼啪的声音,如果不仔细听,并不能听到。甚至在这殿中,连呼吸声也被刻意压低,似乎只有静,才能保持大殿的严正肃穆。 慕容纯始终低着头,他今日着的是柔和的素色长衣,铺在略显黑红的长毯上,犹如一朵盛开在黄泉路上的细小纤弱的花朵——上一次他在这里跪拜,还是去年,那个刺客刺伤了陆子诺,当时他一力为自己辩白,而如今,他却始终沉默着,不问因由。 与他一同沉默的还有上殿者,大晟的统治者,他拥有比慕容纯好上许多倍的耐性,又或许说,他的心思没有人能猜得透,所以才有许多人说,妄测天意。 两个时辰整。 “纯儿,知错了吗?” 老者终于开口,他的语气平和,虽是责问,却又毫无责问的语气,让慕容纯微有些讶异,可他却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 其实慕容纯并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当初的确是他一意孤行欲隐瞒身份去国子学,可也是得到了皇祖父的首肯,没有道理时至今日再来责问的道理。 上位者似乎看穿了慕容纯的心思,沉默注视着他,“我问你,何为孝之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慕容纯隐约想到了可没等他开口,老者便道:“很好,”慕容适并不给孙儿辩白的机会,他微微笑着,可这笑意却未曾有过一刻落入眼底:“学过的好歹算是没有忘。” 诸孙辈之中,慕容謜是最早进书房读书的一个,其次便是慕容纯,国子学之师再好,也不能与东宫的崇文馆相提并论,慕容纯到底为什么想进国子学,他并没有深究过,他一向只知道自己应该知道的事,比如慕容纯在国子学中受伤,还有他身边那个瘦弱的少年陆子诺。 “那么知情不言,又是谁教给你的手段。”面对慕容适的询问,慕容纯依旧沉默着,却在下一句抬起头来。“是那个陆子诺?” “不是。” 慕容适对陆子诺的询问使他一下子紧张起来,不用说皇家,就是皇宫外的许多贵族,对于陆子诺这般的家世,皆是可以一掌拍死的,人命对于他们来说总是轻贱。 陆子诺虽然如今看上去家世显赫,宫中有三位姐姐,皆为皇上极爱重的女官,可对旁人来说,这与用姐换官没有什么区别,况且宠爱这种事儿,如镜花水月,说没便没,有似大风刮过,毫无痕迹,所以其他人对陆子诺也总是不屑多过巴结的。 第九十七章、意不尽,风云相遭争奋搏(下) 第九十七章、意不尽,风云相遭争奋搏(下) 慕容适不再说话,而是深深打量着慕容纯,他的目光极重威严,即便是沉默,也如泰山压顶般与人压力,而慕容纯只是又低下头,默然不肯再出声音。 “明日起便回崇文馆吧,国子学并不适合你。” 关于慕容纯,慕容适心底也算是予以厚望的,皇长子太过纯善,又体弱多病,为皇者,总是要多一些旁人没有的决断与狠心。 “不。” 这是慕容纯今晚第二次对皇祖父说不,即便他不抬头,也知道现下皇祖父的神色必然是不怎么好的。 其实慕容适只是没有想到,对于慕容纯而言,与陆子诺的相识几乎是颠覆了他一直以来的生活观念,他一直希望能够作一个如大晟太宗皇帝一般虚心纳谏,广听言路,为百姓行事,开创大晟盛世的君王,可多年来的宫中生活使他麻痹,改变,却又并不自知,而结识陆子诺,便使他如同结识一片新的天地一般,一个与从前全然不同的新新境界。 坐在上位的长者微微眯眼,看着底下跪着的自己嫡亲的孙儿,半晌才无声一叹:“你起来吧。” 这算是一种勉强的妥协,慕容纯却没有动,他跪了两个时辰,膝盖已经麻木,现下就是想起来也是一件困难事,所幸依旧挺着不动,慕容适也不问,又道:“告诉祖父为什么?” 对于慕容适而言,这是极大的一种让步,慕容纯至今还记得当年他尚小,常坐在皇祖父的膝头,而他也就像个普通的老人,对他讲述一些年轻时候的故事。 原因,慕容纯并不能清楚的回答出来到底原因是什么,可却能明白的知道国子学与书房其实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在国子学中,他叫做李纯,一个家世背景神秘,有人不屑有人巴结的普通人;可在崇文馆,他是大晟的皇长孙,是皇族贵戚,对与不对皆是对,好与不好皆是好,进得国子学,他才觉得自己过着普通人的生活,用自己的眼,自己的心去体会着普通人的快乐与痛苦,而不是通过一纸奏疏。 可他并不知道要如何对慕容适说这些话,甚至他已经确定皇祖父一定不会理解他所想表达的一切,一个天生贵胄的皇子,想抛开皇子的身份去像普通人一样的生活。或许换来的会是一顿责骂,又或许不过是嗤笑——身份不会改变,他的背后如果没有那些人的保护,未必在国子学会如此顺利。 所以他不再说话,只是低垂着眼沉默着,半晌才听到皇祖父的声音:“纯儿,你长大了。”这声音是淡淡的疲惫,还有点隐约的欣慰,这让慕容纯在不期然间突然想到,其实这是慕容纯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忤逆皇祖父的意思。 慕容纯自小历经战乱,可当年皇祖父痛下罪己诏的担当让他敬佩不已,从小到大,皇祖父一直是他心里的大英雄,就算几乎是言无不从。而慕容适却并不想培养一个傀儡,他需要慕容纯有自己的思想,渐渐,慕容纯便在太傅的教导下,适当的拒绝,也是其中的考查之一,这让他微微欣慰,但不会从此就不再考量他的安全问题。 “既然你不愿离开国子学,那么朕给你第二个选择,又或许,是朕与你之间的赌约。”慕容纯抬头,正对上慕容适看过来的目光:“成为掌议,保护自己,否则,便离开国子学!可好?” 与此同时,数米之外,京城杨府,灯火通明,窗纸上一人低头而立,若目光越窗而入,则会发现窗内是两人,一人站,一人跪。 立着的那人,身量高,黑长衫,上绘猛虎,高冠,枯瘦,垂鬓花白,黄薄眉,远远看上去,若不知情还会以为是哪个道观里的道士,可一双眼笑起来精光四射,倒是正气不足,邪气有余。 “祖父,”说话的人低首,可还是隐约可见他的轮廓,平日嚣张跋扈的杨欧宇在其祖父杨延龄面前,乖巧的就像是一只被拔去了爪子的小猫,可他却到底不如慕容纯能沉住气,不过半个时辰,便低声问道:“不知孙儿何错之有。” “不知?”杨延龄慢慢重复一遍,满意的看到自己孙儿的头更低,似是脖颈之上被压千斤重担,他却不介意再放一根稻草上去:“听说你在国子学被穆惊云当胸揍了一拳?而且还被一个叫李纯和陆子诺的质疑,甚至还认了错?” 杨欧宇本欲沉默,却悄悄抬头瞥见祖父正巧看过来,一脸的愤然,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孙儿确实错了,所以才认。自小,您就教导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好一个知错能改。”杨延龄依旧笑着,黄薄眉却隐隐飞扬倒竖,他多年在皇上身边,早已学会喜怒不行于色,如此已算是急怒了,杨欧宇不动,也只泰山压顶般压力,却默然咬牙,知道这时候已然是说多错多,不如沉默。 “我杨氏儿郎,被人欺负了自然就要欺负回去,不管对与不对,皆容不得旁人置喙。” 这话听着霸道又蛮不讲理,而事实上,杨氏的确也是这样做的,无论对与不对,皇上的宠信足以让杨延龄一次又一次逃脱旁人的上书,所以这几年来他愈发的大胆,对着许多的王公贵戚也全然不在乎。杨欧宇微微抬头,眸子欲显漆黑,如是下定决心似的。 “不过,”杨延龄眉头微微皱起,显出思索的模样:“那个李纯的身份有些蹊跷,小心几分总是好的,莫要冲动。” “是。”杨欧宇虽然不甘,但对于祖父的要求,他从来皆会听从完成,作为家族少辈唯一的男子,他坚信祖父不会害他。 杨延龄点头,神色亦比方才平和:“起来吧。”原本就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杨欧宇原以为这事儿到这就算是结束,可他出门之前,杨延龄却又轻描淡写道:“听闻国子学掌议卸任,杨氏家世显赫,素来不输人,可别丢了我杨氏的颜面。” “掌议的位置,我要你做。” 第九十八章、理还乱,停杯四顾心茫然(上) 第九十八章、理还乱,停杯四顾心茫然(上) “兄长不愿我竞选掌议?”酒过三巡,陆子诺已然略有醉意,但思绪还是清明的,不管如何嗜酒,酒量却没有丝毫变化,说她三杯就倒毫不夸张。 陆子诺支着头,脸颊若有桃花点缀,绯红含娇,她认真地看着柳振阳。 “子诺,你去国子学念书,我支持的,你想日后走上仕途,为国效力,为民请命,我亦是支持的,但我并不希望你刚刚入学就树敌,你尚无保护自己的能力,亦无现在就选择政治立场的必要。 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就是这样的道理。” 陆子诺皱眉:“兄长以前不是这样。” 这句话似乎说得重了,陆子诺有些不安地看向柳振阳。果见他肃了眉眼,挺直了脊梁。 “子诺!其中厉害非要我讲得通透吗?也罢,那我就说与你听。 先说朝堂之势,纯为太孙,可如是太子先于圣上而去,这太孙之位亦会易主,当今亦是因昭靖太子薨后才得的太子位。如今太子病重,众人皆知。有能力竞争太子位的,舒王首当,湛王次之,如若圣上念及子殇之痛,邕王亦有机会。 次说国子学内之势,纯与杨欧宇之间的明争暗斗,你难道看不出来?只要其中一方加入到竞选中来,而另一方也必定会不甘示弱的选择竞争。 如是纯和杨欧宇之间的战争,结果必然是纯获胜,大晟最高的统治者不会允许自己的长孙在旁人的管制之下,这看似是一场公平的对决,可如果以杨欧宇自认为家世显赫的一点来看,他已经输得彻头彻尾。 可如是你代表纯去竞争掌议一职,那你则是必输无疑,左相岂可让自己的孙儿被你管制?届时,你轻则失去纯的信任,重则因此被左相害死,两方不讨好的事为什么要去做?” 陆子诺点头:“兄长说得这些,我都明白,但兄长误会他的意思了。他让我去参与竞选,却并未说必须成为掌议。我想他让我参选的目的,无外乎,让我懂得审时度势,随机应变,亦有让我认识自己的不足,迅速成长的期待。更有保护的一层意思,因我知道,他必会参选,杨欧宇亦然。但对于杨欧宇来说,我也参选,那和其对立或是联手便各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即便不为所用,亦可离间我与纯的关系。 而兄长所言朝堂的事,虽然我可以观望,但我还是会选择慕容纯这边,因为他有想让大晟复兴的决心,亦有让大晟复兴的能力,我希望成为他的力量,即便微不足道,亦要做到十足。 我知道兄长亦是选择站在慕容纯这边的,刚才关于朝堂的那些说辞,不过是担忧我成为众矢之的。” 听完陆子诺的话,柳振阳凝眉不语,亦不能露出被其说中的了然笑容。 陆子诺却是一笑:“兄长不必为我担心,我不会有愧于这个男儿的身份。” 柳振阳不得不点了头:“不论怎样,保护好自己,不要把自己和别人逼入绝境才是好的。” “知道啦!喝酒!” “你还是回吧,再喝就要醉了。” 国子学的清晨永远是富有朝气的,那刺穿云雾的阳光就像缕缕金线,光芒万丈。 “本以为来国子学是能静心读书的,没想到这般热闹?”仅次于仁舍的义舍中,一监生略有不满地说着。 “可不是,新学礼、新榜礼完了,又要竞选掌议,有的闹了。”同房生乙亦是认同。 “你两个书呆子懂什么呀?”同房生刘天铭一声冷斥:“只读书又能怎样,你们只是要读书,来国子学干嘛?这里只适合要出仕的士子。连参与竞争的热忱都没有,哪里会有为大晟子民办事的拳拳之心?” “你一个替考出身,也能出仕?笑话!”甲监生极其不屑地回嘴,并走出了义舍。 刘天铭傲然一笑:“英雄莫问出处。” 抱了书本走入正义堂,学斋督议便在入门处请监生们投条,自荐或是举荐他人为掌议候选。 刘天铭毫不迟疑地写下名字,投进了票箱。 一整日的经课是助教方智玉所领,博士欧阳战并未出现,听说是偶感风寒。课毕,便有督议进来宣布掌议候选人名单——李纯,杨欧宇,元挚,陆子诺,南硕,李凌(孟州)。 竞选掌议有着不成文的规定,每次皆为六人候选,一人当选,其余接任督议。竞选时是对手,上任后则是伙伴。 看了名单,陆子诺一愣,这南硕是谁? 看出她的疑惑,李钊低声说:“镇军大将军南寂晨之孙,崇志堂修习课业。” 南寂晨可是平定薛林之乱的功臣,陆子诺点头,入学几日来,虽未见到此人,但对武将之后,还是有莫名崇拜的。 “名单上怎么没有你?”陆子诺突然发现这个问题。 “平衡之术又不是只有帝王会用,哪里都是需要平衡的。”李钊装出老气横秋的样子,有板有眼地说道。 “明明是你是懒,找的借口还挺好。”慕容纯忍不住嗤笑。 “总要给别人些希望吧,这名单一出,你本就占了先,要是再加上我,还选什么啊,这多不好玩。不过,你们千万不要以为我没有人推举哦,我可也曾是榜上有名的,是我主动去和夫子分析利弊,才把我的名字撤下来的哦。”李钊调皮地说着。 陆子诺点了点头:“你哥还好吗?” 李钊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陆子诺会这么问,要知道他从四岁起就是慕容纯的伴读,出入东宫,就算和慕容纯心意相通,但这般问话,慕容纯也是不会说的。而在家中,这本就是人人避谈的话题。如今陆子诺关切的相问,自是让他心头一暖,亦是一疼。 但伤感怎么可能是他李钊的标签,于是他揽过陆子诺的肩,笑道:“我哥会好的,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就算是会难过,但也会在心里长出茧子,不碰就不疼的。” 第九十九章、理还乱,停杯四顾心茫然(下) 第九十九章、理还乱,停杯四顾心茫然(下) “那好吧,我们还是说竞选吧,这名单出来了,然后呢?”陆子诺一边走一边问。 “然后嘛,就是为期十天的拉票喽,全凭个人本事,让新生与老生都认得你,然后给你投票。新生三百,老生七百有余,可是千人哦。规则极简,执行极难。”李钊一边摩挲着手中的一串金刚菩提,一边回答。 “听上去还真是很难,你打算怎么做?”陆子诺问身旁的慕容纯。 慕容纯一笑:“静观。” “阴险。”陆子诺露出小狐狸般的笑容:“谋定而后动,赢得一人即可。” “阴险?嗯?” “哦,不是,不是,是机智,机智哈。”陆子诺笑着跑开了。 慕容纯亦笑,从新榜礼回来,他们的相处模式就变得亲近了不少,这样的感觉也不错。 “真是稀奇,你也能笑得如此……嗯,发自内心。”李钊故作惊讶地说。 慕容纯收敛了笑容,斜睨了李钊一眼,李钊哈哈一笑:“子诺,等等我。” 追上了陆子诺,李钊还在笑,陆子诺不禁问:“你怎么还能这么没心没肺的笑,你哥的事如何了?” “他给了我这个,我想,他早就通透了,只是在等这个机缘。”李钊扬了扬手中的手串:“十二颗金刚菩提子,说的就是十二因缘,世间的是多为因缘而起,又因因缘而去。” “其实这样的告别未尝不好。”陆子诺幽幽叹了口气。 “这气叹得怎么跟个小娘子似的。”李钊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陆子诺看着他,眼中慢慢浮起悲悯,她知道,他并不是真的觉得可笑,而是太需要用笑来驱散心中的悲伤,只是这笑比哭还难看。 她伸出手拍了拍李钊的肩:“走吧。” “走,带你去个好去处。” “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 李钊拉着陆子诺便跑了,慕容纯踱着步子,并未跟上去,他也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陆子诺不知道李钊要去哪里,但是看到他促狭的神情,顿觉一定是极有趣味的。 果然,李钊带着她径直来到了宿舍区的后院,这里有个小湖,湖边筑有假山,树木苍翠,而李钊拉着她忽然就闪进了一个树洞。 “这是一颗黄栗树,听说有五百岁了。”李钊说着拍了拍洞壁。 陆子诺环视了一下这个树洞,离地差不多三米的样子,洞里空间还不小,再藏两个皆可,真是个好玩的地方。 “我大哥也在国子学里念过书,他和我说这里最神奇的是只要发现这里的人,必能心想事成一次。” “这你也信?好吧,你想求什么?”陆子诺可是不信,但看李钊的模样,不忍嘲讽。 “我现在还别无所求,愿望先留着呗。对了,带你来了这儿,你打算怎么谢我?” “不知道啊,先想着呗。”陆子诺学着李钊的口气回答着。 李钊嗤笑,正要敲她的脑袋,忽听黄栗树下有人声传来,极其清晰。 “这次的掌议竞选,你选谁?”一个很陌生的声音。 “自然要选咱们广业堂的李凌了,不管怎样,也算是给咱广业堂挣了一回面子。” “是啊,面试那天,看到他的表现,真是君子。绝对不输给那些正义堂的人。” “可我听那些老生们说,要投陆子诺的比较多。” “陆子诺是谁啊?为什么?” “你不知道陆子诺?天啊,能拿到都知乐景宾的新词的人,可绝对是个人物呐,他的三个姐姐是才入宫不久的女学士。你不是前几天还提起陆紫芊呢吗” “那个任务,不是还有一人参与?” “对,对,是个叫李纯的,也不简单,听说第一天上课,敢让杨欧宇起开。” “怪不得我哥说咱们这届的监生,有几个人物的。你看看这次竞选掌议的候选人:靠家世的有杨欧宇,他爷爷是左相;还有南硕,其父是镇国大将军;靠人品才学的是元挚,是以新科进士的身份入学的;咱们的李凌也不错;陆子诺能入住仁舍,才学亦是不一般,而且能得到乐景宾的词笺,绝对风流雅致之人。唯一身份不明的李纯,却敢与杨欧宇对抗,其背景也绝对不容小觑。” “你分析的有道理,那咱们到底选谁?” “我还是选李凌,广业堂的代表嘛。” “我选陆子诺,好想让他引荐引荐,一见都知的风采。” “瞧你这出息,我选李纯,杨相不是好人,反对他的人就是我的英雄。” “我选南硕,没有南将军,我家早就被回鹘给占领了。” “唉!看杨欧宇的架势,不选他好像会被威胁呢。” “最讨厌这样的人了,要是凭本事,他连候选人都当不上。” “林兄何必这么激进,知时务者为俊杰,谁跟前途较劲啊。” “我不想和你这样的人做朋友,一点儿风骨都没有。” “风骨能当饭吃吗?我这是好心提醒你,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还懒得说你呢。” 这波监生不欢而散,渐渐走远了,而又有绵绵不绝的监生们在树下议论掌议竞选之事,候选人中,每人都有支持者,唯有元挚的支持率较低。这让陆子诺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待人群散尽,竟是晚餐时间了,李钊正准备带陆子诺下去,却感到又有人来了,只好再次闪回树洞。 “南兄,杨欧宇希望你能和他一队,以抗衡李纯等人。” “我从不附属与谁,也不想站什么队,我只做该做之事,只做问心无愧的事。最关键的是,我并没那么在意掌议之职,当选也是要为众监生服务,并非是自己能得什么好处。不能当选,亦是督议,依旧还是要为众监生做事,所以,我根本就不想争什么。所以,你回去吧,不必再因此事找我。” 终于归于平静了,李钊才带着陆子诺出来,笑嘻嘻地说:“看来收获不小。” “还好吧。”陆子诺有些郁闷,虽说听着众多议论,每个候选人都有支持者,但她的支持者大多却是因为其得了乐景宾的新词,这太让人尴尬了。 第一百章、风入松,别有恩怨暗恨生(上) 第一百章、风入松,别有恩怨暗恨生(上) 陆子诺和李钊二人来到食堂吃饭,竟没看到慕容纯,于是,匆匆吃完,赶回宿舍。 一进宿舍,除杨欧宇、张云城,元挚等三人外,还有刘典学在场,却没有慕容纯的身影。 见到陆子诺进来,元挚直接上前:“你看到我的玉锁牌了吗?” 元挚是个文人,自封雅士,平日里最在意形象,大多数的时候皆把自己打扮的干净整洁,白衣翩翩,折扇一把,面若桃花,怎么瞧怎么是一股子戏文里寡情花心的白面书生,可今儿却是面色苍白,身上也不知道从哪儿蹭来的泥泞肮脏,怎么瞧着怎么可怜。 饶是陆子诺不喜欢元挚,也因为他此刻的神态微愣一下。能来国子学学习的人,要么是世家大族,要么是文人墨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逆鳞,陆子诺清楚,与人相处的时候便尽量避免,元挚的逆鳞也许就是他那块玉锁牌。 陆子诺所猜不错,那块玉锁牌是元挚的母亲留给他的,极为普通的一块玉,哪怕是陆子诺这个外行也能瞧出来不值几个钱,别说和慕容謜的那块玉相比,哪怕在市面上也只能卖个中等的价钱。可那是出门在外游学的监生,留给自己的一个念想,她只要想想自己几个姐姐与父亲便明白,又怎么会不明白元挚,当下摇头表示没瞧见。 元挚一张粉面愈发涨得通红,冷着脸对着她嚷:“你骗人!” 陆子诺听罢,来了气:“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骗你?” “明明就是你拿了!”元挚冲了过来,就要揪陆子诺的衣领。 “你有何证据?”陆子诺也急了,一把打掉元挚的手。 “你们吓吵吵可有用?搜一下不就有了。”杨欧宇有些不耐地坐了下来,状似无意地说着。 陆子诺平日里与五个大男人生活在一起,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倒也并没有露出什么她原本是个女子的破绽,但多少还是有些私密的物事。而且自己没有做过的事,平白被人诬陷不说,东西还要被人乱翻一气,怎么想都有点忿忿不平。 她这样一纠结,元挚就更以为是胆怯了,立刻上来捉住陆子诺的衣袖,陆子诺却向后一带,迫使元挚停下。 陆子诺一贯是个笑眯眯的样子,让人几乎就已经忘记了她也有这样抿着唇毫无笑意,一副清清淡淡的冷漠模样,风卷着吹过她的广袖,怎么瞧都有点遗世独立的清冷,让元挚不由自主的被这种傲然震了一下,就听着陆子诺说:“搜,可以,但先说好,如果不是我,你要怎么办?” 元挚看到陆子诺如此笃定,心下有些犹豫,杨欧宇瞥了一眼刘典学,刘典学立即开口:“是搜还是不搜?元监生可要想清楚,这诬陷他人的过错,终归是不好的,如果没搜到,你这掌议候选人的资格……怕是要取消的。” 果然,元挚听了惊怒:“怎的就成了我诬陷他呢,如果陆监生确实偷了呢?” “自然是要退学的。”刘典学回答。 李钊听罢,心下忽的就明白过来,只怕这又是一出两败俱伤的戏码,真是毫无新意,好生无聊。于是长叹一声:“刘典学,能容我插句嘴吗?” 刘典学点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元挚报了丢东西?还是他直接就说了是陆子诺拿的?” 陆子诺也明白过来,倒抽了口凉气,元挚亦是犹豫,他隐约觉得此事蹊跷,而且,毕竟对陆紫荀多少有情的,这样对陆子诺,应该是不妥当的。 看到元挚犹豫,杨欧宇挑眉:“到底怎么着?耽误我半天了,还求我卜了卦,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听杨欧宇这般说,李钊噗嗤一声乐了:“原来是杨监生靠卜卦断案啊,真是奇才。” “你浑说什么?,典学还在等什么?从陆子诺那里搜出来,看他们还有什么可说。”杨欧宇对自己的占卜很是看中,可偏偏没人信他,所以最讨厌他人拿这个取笑他。 毕竟那玉锁牌对自己太过重要,元挚见杨欧宇如此笃定,刚要开口,却见慕容纯推门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穆惊云。 看到屋里情景,慕容纯微微挑眉:“这又是怎么了?” “我的玉锁牌掉了,杨兄说在陆子诺那里。”元挚低声说着。 “杨兄?”李钊嗤笑。 元挚亦觉自己说错了话,好像他站了杨欧宇的队似的,头也低了下来。 “哦?可是用碧玉的,还结了‘青衫笑’璎珞的玉锁牌?”慕容纯挑了下眉。 “正是!”元挚有些激动地点头。 “我方才回来的时候,看见它落在寝室地上了,我以为是子诺的,那青衫笑璎珞和他的紫玉牌上的紫气东来璎珞,一看就是同一人结的,所以,我就放在第三层架子上左手边的那个盒子里了。”慕容纯淡淡地陈述着。 “确实是同一人结的,但那玉锁牌是我的,不过这也怨不得李兄。”元挚看到慕容纯冷漠的表情,心里突然就清明了,这绝对是一个圈套,于是借着慕容纯的台阶,连忙顺下来。 杨欧宇脸色一黑,拿起书卷看了起来,刘典学走了过去,将那盒子找到打开,果见青色的玉锁牌在里面。可既然是慕容纯放的,这就算不得偷窃,不过是误会一场罢了,于是说:“既然找到了就好,你们各自的物品,日后还是收拾妥当些才好。” 大家应了,刘典学便走了出去。 李钊却是拍着手说:“看来,杨监生的卜卦总算对了一次,确实在子诺的盒子里哦,是你卜卦的水准又上了一层,还是陷害人的计谋又强差人意了一次。” “你……”杨欧宇怒目而视:“你不要太过分。” 元挚接过玉锁牌,歉然地看了眼陆子诺,陆子诺嘟了嘴,还是有些委屈的样子。只好深揖了一下:“是我莽撞了,请子诺原谅。” “枉费我五姐的一片心意。”陆子诺转身走回自己的床铺,一屁股坐下,有些气闷。 第一百零一章、风入松,别有恩怨暗恨生(下) 第一百零一章、风入松,别有恩怨暗恨生(下) 穆惊云倒是笑着走了过来:“子诺,明日与我去露华阁,景宾想见你。” “真的?好啊!”陆子诺总算多云转晴了。 穆惊云走后,仁舍里一片寂静,六人各自看书,可能读进去的恐怕只有张云城一人,其他五人则是各自心事,互不理睬。 最终是陆子诺抱了书卷率先走出了仁舍,元挚本也要跟上,但是慕容纯已经起身,并对他摇了摇头,他便给自己倒了杯水,复又坐回去看书。 慕容纯不紧不慢地跟在陆子诺身后,保持着七八米的距离,看到他走到后院的一棵黄栗树下,仰望着星空。于是快步走过来,站在她的身旁,亦抬头:“嗯,今日月朗星稀,子诺好雅兴。” “是吗?我只是看看那个树洞,在这下面看不看得见而已。”陆子诺噘着嘴,有些赌气地说。 “树洞?”慕容纯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上面三米左右的位置,你带我上去可好?”陆子诺指着差不多的位置说道,反正她还没找到。 慕容纯凝眸细看,果然有个极其隐蔽的所在,于是扶了陆子诺的腰,一纵便进入了树洞。 “竟还有这样的去处!”借着月光,洞内一目了然,慕容纯不由得发出感慨。 “你怎么知道杨欧宇把那玉锁牌放在了那里?”陆子诺性子急,心中的疑问可憋闷不了,于是问了出来。 “恰巧看到而已,或者要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样你就开心了吧。”慕容纯笑了笑。 “切!什么时候看到的?”陆子诺问。 “下午入学前,我回来取东西。” “那为什么不趁他走了,赶紧拿出去还给元挚。你可知道,你再回来的晚一步,东西翻出来,我的罪名就要坐实了。”陆子诺有些不解。 “不让他把戏演完,怎知他还有没有后手?而且,这样也算是一个警告,他一定明白,我知道是他所为的。再者,元挚经此一事,便和你不会再有芥蒂,何乐不为。”慕容纯笑得云淡风轻。 “但愿吧,我还没怨他对我姐始乱终弃,他倒是和我……算了,我姐说他是个有大才华,大爱的人,儿女情长看得淡些也没什么。不过,你这样一来,杨欧宇肯定会跟你较上劲的。”陆子诺撇撇嘴,作出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样子。 “这原本就是他的一场试探,并非只是挑拨你和元挚的关系和逼迫一人出局的一石二鸟的计谋,他最想知道的,还是我和你们的关系,以及我的身份背景。” “看来你很有兴趣和他玩玩喽,看来国子学里真是不会无趣啊!” “哈,可惹麻烦的总是你啊。”慕容纯说不出的心情好。 “切,明明都是麻烦砸在我头上好不好?再说了,不是你,也许麻烦也砸不到我头上。” 陆子诺还欲发牢骚,却见慕容纯伸出食指搭在唇上,示意她噤声。她点头,又有人来了,这个树洞真是个绝妙的地方。 片刻,便有人走到了树下。 “对,对不起,这事儿我没办好,我也没想到会让人看到。” “你也不用这么自责,早上推卦时就知道结果了,后面的事办好就是了,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是是,自当尽心尽力。” 待四周恢复了平静,陆子诺叹了口气:“他这么会推演卦象,怎么算不出你的身份呢?” “他的功课还不到家呗。” 难得慕容纯说句笑话,陆子诺开怀大笑起来。 “我先回去了,一会儿让李钊来接你下去。”看着陆子诺生动的笑容,慕容纯忽然觉得别扭,起身就飘了出去。 陆子诺嘟了嘟嘴,什么嘛,突然就生气了,莫名其妙。 坐在树洞里百无聊赖,陆子诺就在分析掌议候选人的胜率,其实慕容纯胜出的几率并不大,甚至还不如元挚的,突然她就想到了一点,可以让游戏变得更有趣,自己都觉得了不起,笑得格外猥琐。 直到被拍了右肩,才吓得蹦起来,转头便看到李钊欠扁的笑脸。 “想到什么了,这么兴奋,说来让我也乐呵乐呵。” 陆子诺本有些嗔怪,但看到李钊的狐狸笑容,便兴奋地说:“本来也是要找你去的呢。咱们开个赌局如何?” “赌局?” “对啊,掌议之争的赌局,赌!最能考验人的心性。” “好主意!我找个人做庄去。阿纯的赔率肯定最高,但我赌他赢。” “我也赌他赢!你打算找谁坐庄?” “穆惊云啊,这事儿他擅长。” “他还擅长这个?阿纯的赔率越高,杨欧宇就会越轻敌吧。” “应该是,呦,你也叫他阿纯了啊,不怕他凶你了?” “切,在这里他还不敢吧。” “嗯,聪明!果然孺子可教。”李钊拿出皇帝给陆子诺的朱批出来说事,害得陆子诺的脸一下就红了,好在是树洞里,谁也看不到。 李钊哈哈笑着,夹了陆子诺飞身下树,便松开她说去找穆惊云,陆子诺便径直向仁舍走去。 正走着,在回廊转角处,忽的一下,陆子诺被一股力量扼着喉咙,抵在柱子上,头磕在柱子上,让她整个人都一懵,还没回过神,就听着灵州李凌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开:“陆子诺!你居心何在!” 李凌倒是很快被人拉开,陆子诺却没反应过来,有点茫然的看着四周,后脑一阵又一阵的疼,脑子里几乎都出了响声,眼前晕黑,踉跄着向旁边栽倒,却被一个人接在怀里,那人身上清冷,陆子诺下意识的以为是慕容纯,一回头就瞧见了一张陌生的脸,他正撑着陆子诺,低眼看她的样子竟有丝悲悯,继而不动声色的问了一句无事? 陆子诺缓一会,默默记下这陌生的善意。 李凌见陆子诺站定,意欲上前再行凶,被陆子诺身后的人拦了下来:“我是南硕,希望兄台还是讲讲理比较好,这么动手对你可没有任何好处,这里可是国子学,野蛮打架,实在是有辱斯文。” 陆子诺总算缓了过来,冷了神情,厉声问:“为什么?” 第一百零二章、是与非,举头三尺有神明(上) 第一百零二章、是与非,举头三尺有神明(上) “为什么?枉我还因着给你调换了新榜礼的签条,心有愧疚,没想到你竟是如此龌龊之人,怪不得杨欧宇也要整你,原就是一丘之貉,只不过一个洞里容不下两只骚狐狸罢了。” “你浑说什么?”陆子诺皱眉,这事儿真是凑巧啊,刚有元挚诬陷她偷东西,后面就有撺掇李凌来和自己质问,哪有这多的巧合? “我浑说?难道不是你说去的?”李凌冷哼。 “说出去什么?”陆子诺质问。 “那日正义堂上,关于我身体残缺之事只有这么几人知道,才不过几天,便沸沸扬扬,满学皆知,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吗?” 陆子诺气得发起抖来,这是何等的指责,传闲话、泄密这种小人行径,说浅了是嘴碎,说深了,就是没有仁义道德,这比被指偷东西还让人气愤。 “我没有!而且堂上之人不下十个,凭什么偏偏认定是我所为?”从未受过如此委屈的陆子诺,终究是眼睛蒙了雾气。 站在她身边的南硕听了他们几句争辩,看着陆子诺微微一笑:“我相信不是你所为,但这种事还是说开了比较好。”说完,他就离开了。 这一句相信对陆子诺是莫大的安慰:“谢谢。” 因是在宿舍院内,闻讯而来的监生们却渐渐多了起来。 国子学中的监生,大抵是分两派,一是真正的世家门阀大族,二是如刘天鸣那般凭着一股才学考上,但无论是哪边都不怎么瞧得上陆子诺。世家子弟看不上他的“卖姐求荣”,而普通监生则觉得她不过是走关系门路进来的,这些陆子诺都是知道的,平日里也不在意,原本就是友不在多,得一知己足矣,可眼见着周围人的指指点点,本还委屈的她挺直了脊梁,这个时候最不能掉的不仅是眼泪,更有格调。 陆子诺竭力镇定下来:“你说我传了你的闲话,总要有证据,平白无故冤枉人,还无凭无据就打人,你是不想在这里念书了吗?郝娘子一定不希望你这样。” 这么一句话就戳在了李凌的心上,他一愣,连带着周围的人也一愣,小声议论起来。 大部分围观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是顺带着瞧瞧这两人的笑话。 “看腰牌,一个是广业堂的,一个是正义堂的,怎么会打成一团?要说起来,咱们这国子学,也是有几年没人打架了。” “说得是呢,上一次打架可是出了人命的,被斩了不说,那两个州都是取消了应考资格的。” “我好奇的是,到底因为什么呢?” “听说是李凌怀疑陆子诺传了一些闲话,但是当时在场的不止是陆子诺一人,所以这事还不好说。” “什么闲话?” “哎呀,非礼勿听你不懂啊。”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听说李凌当初入宫为奴,已是宦官之身,后又机缘巧合得以放出宫来。不过,已是不全之身,还出什么宫,在宫里混得好,品阶也不低呢。” “哎呀,宦官啊,就算进士及第,官居一品,也终究是遗憾,可惜啊。” “这事儿让人知道还不是早晚的事,沐浴节的时候,还不是要露馅。” …… 聒噪之声传来,李凌的眼色更是阴沉狠绝了些。 陆子诺一听,先是一惊,接下来却又是恼火,她其实真是不知道李凌的身份,当日里他只说自己入宫为奴,身子残缺,却也没往那方面想,只觉得或许是哪里受过伤罢了。陆子诺虽扮男人,却到底不是男人。 “既然你不承认是你传的闲话,可敢与那人当面对质。”李凌的眼睛已经充血,声音尖利起来。 “可以。”陆子诺点头,虽然事发突然,但她已竟想到这事件绝不简单,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必须面对,于是心下便坦然了。 李凌见他点头,转身就拽过一个文弱书生,此人尖嘴猴腮,且被揍得鼻青脸肿,好一张八卦脸。 “你不是说是他告诉你的吗?那就把当时的情景复述一遍,如有谎言,我定不饶你。” “也,也不是他告诉我的,是我听……听到他和别人说的。” “既是我和别人说的,那你描述一下,我是什么时候和什么人说的。”陆子诺逼问过来。 “就是,就是方才,你和一个监生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说的,我坐在你们后面,听得一清二楚。” “食堂?你是什么时辰去的,几时离开的,谁可作证?” “自然是开饭就去了,吃完就离开了,我和他一起去的。”这人指了身边一个亦是鼻青脸肿之监生。 “你既然坐我身后,自然是没看到和我一起用餐的人了,那你可看见了?”陆子诺看向另一人。 “看见了。” “哦?你说的那个监生可是我?”不知道慕容纯什么时候过来的,此刻走了出来。 “正是,正是。”那人连连点头。 “撒谎!”慕容纯一声冷笑:“今日我根本就没有在食堂吃放,穆惊云监生可以作证。” “而且,我去食堂的时间很晚,都要收餐了,整个食堂不过十余人,我四周并没有人坐。”陆子诺一字一顿地说,心中亦是庆幸,平日里,她冲进食堂可是积极无比的,今日却是被李钊带去了树洞才晚的。 “是啊,他说得不对,我吃晚饭出来的时候正见陆监生进去,都很晚了。”一个陌生面孔的监生作证道。 尖嘴猴腮的监生一见有人指正,又有人作证,早已慌了,李凌忍无可忍,一拳将其揍倒。 在众监生的惊呼中,刘典学和赵学丞以及几个博士赶了来。先是指挥人将鼻血狂流的监生扶起来,才出口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尖嘴猴腮的监生哭着说了大概,他听人说李凌曾入宫为奴,是宦官之身,一时好奇,便想来问问,谁知李凌发怒,将他揍了,还逼其说出是谁说的,并被拽来对质,不曾想,弄错了人,又被揍得挂了彩。 第一百零三章、是与非,举头三尺有神明(下) 第一百零三章、是与非,举头三尺有神明(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听着这样的原因,一片哗然,李凌也瞬间失却力气一般,面色难看得很,半晌才长出一口气,惨然一笑:“就是如此,随意处置罢。我只再问一句,你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 刘典学怒不可遏地嚷道:“你先把学退了再查也不迟,免得出了事情连累一众人。再说,以你今日行径,本就该被劝退。” “事出有因,即便是打伤了,罪也不至开除,请刘典学三思。”人群里,刘天铭发出声音抗议。 刘天鸣这一发话,杨欧宇身边的官宦子弟立刻反对:“国子学内万万容不得这般刁民,应退学以儆效尤。” 虽然两边都未曾明说,但实际上,一边抱有的态度是同情,另一边的态度却是鄙夷,他们虽然都没有提到李凌的残破之身,却又不约而同的在心底想到这已非男人的尴尬。看着是在说李凌打人生事,实际上众人看的却是李凌如今不男不女的身份,还要不要在国子学中继续。 李凌自小颠沛,经历的多,这点怎会不明白,当下就觉屈辱,宁愿自己被开除,竟一句也不曾为自己辩白。 “先将李凌关进禁闭室,明早请张祭酒来定夺,其他人都散了回去吧。”赵学承说道。 “不必了,我这就收拾东西离开。”李凌愤愤地说:“不过,我一定会把这个传话之人找出来。” “很好,那就把腰牌交出来吧。”刘典学伸出手来。 眼见这腰牌一旦退回,就再没有机会进这国子学了,陆子诺向前一步,清了清刚才被掐的生疼的嗓子:“不知李凌何错之有,罪至不留?” 看到是陆子诺出声,赵学丞和几个博士面面相觑,刘典学有些不耐:“李凌殴打监生,况且他这身份……” 这话一出,陆子诺立刻就感觉到一道刀似的目光向她袭来,可现在与人解释并不是最重要的,只能微微抬眼迎上那道目光,示意稍安勿躁,看得李凌一愣。陆子诺这才转头说话:“殴打监生,自有该定之罪,轻则打扫庭院三个月,重则开除,想来是天壤之别,不知先生如此武断开除,凭据的是什么?可公允?如果只是因为李监生的身体……” 陆子诺说话时的态度倒是端庄客气,可惜这话却不怎么好听,站在一边的慕容纯微微摇头,她又要强出头了。 陆子诺遇事只能靠一己之身,挺身而出,往往撞得头破血流,才知道正确的路要怎么走,这才是他与他最大的不同,也是慕容纯最不能理解,却又是最吸引他的地方。 刘典学被噎得一愣,没来得及接话,连带着杨欧宇那一群人也渐静下来没说话,倒是刘天铭几人眼底一亮。陆子诺瞅瞅几个人的脸色,微微抿唇,她倒不是很在意旁人的看法,这世间之事,是非对错未必非黑即白。 陆子诺不再看周边人的眼神,而是略略抬眼,极是认真道:“听说,墨瞿所拜之相,从前乃一盲人琴师,终日市井抚琴为生,墨瞿经途中,闻琴声,知雅意,接入府中,长谈后拜相。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儿,目不能视,却能位极人臣,可见才学之重,大过身体健康与身份。周边小国尚且如此,又何况我天朝大国?” 这一番话说下来,刘典学今日已是第二次被陆子诺弄得无话可说,气得绞尽脑汁意欲反驳。却还没等他说话,便听得门外一声:“说得好。” 这声音平缓,却微见寒意,仿佛已在门外听了许久,这才进门,不用回头亦知是欧阳战了。不过他能过来,陆子诺还是惊讶的,目光追随到他的身影,欧阳战正捋须而立,微微颔首道:“我认为陆子诺监生说得在理。” 此话一出,众人不禁哗然,欧阳战在一众博士中的声望学识皆为拔尖,凡事由他首肯,想来已是事半功倍,陆子诺微微松口气,听着欧阳战与几位博士商量改良结果,便悄悄退出了堂内。 外面的月光极好,明晃晃的透过柳叶落下来,似有一层薄雾,陆子诺伸手去触碰,却只拦得虚空,微微揉一揉额角,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该好好想想,为何这些事都落在了你头上。”刘天铭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冷傲地说。 陆子诺无力亦无话反驳,这些事之所以找上来,不外乎自己站了慕容纯的队,也不外乎自己竟几次三番没被斗倒。在杨欧宇眼里,她一定是最弱的那个,所以就把她当软柿子捏,结果接二连三失败,那只会让他变本加厉吧。再次叹气。 “谢谢你,但抱歉的话我不会说,毕竟,你还没有脱离嫌疑。”李凌也走了出来,冷冷的说完,便向自己的寝室走去。 瞥见李凌的模样,陆子诺便知他已经想了明白,哪有人直接供认名字的,想来这事还有幕后。 “走吧,难道要在这里立中宵?”慕容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走到湖边无人处,上下左右看了一番,陆子诺终于发泄道:“我还真不想和那人一个寝室了。” “这么断定是他所为?” “你不是也听到他说的话?” “可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不该断言的,上次签条的事,你还没有领悟?” “哦?你信他?” “这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如是你,我自然是信的,而他却无法立时判断,因他不可信。” “这还差不多,对了,要不是南硕,我今天肯定被揍惨了,我要去谢谢他。” “南硕?他亦是不可信的人!” “什么?”陆子诺惊在那里。 慕容纯却不再接话,而是突然贴近,伸手触碰到陆子诺的衣领:“伤得重吗?刚才看到你脖子上有缢痕,让我看看。” 陆子诺吓得立即推开他的手,并后退了一大步,结果全然忘了身后就是小桥的栏杆,这一退失却平衡,直直就从桥上栽落下去。 第一百零四章、无难事,宝剑锋从磨砺出(上) 第一百零四章、无难事,宝剑锋从磨砺出(上) 陆子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啊,这里的湖水引的是郊外活水,这时节还微凉着,水里更是凉意覃骨,在水里泡一圈,估计明儿又要发病,陆子诺紧紧闭着眼,已经做好了说服自己一点也不冷的准备。 “陆子诺。” 低沉的声线响在陆子诺耳边,略含不耐,陆子诺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正被慕容纯揽着,她的确掉了下来,却没有落入水中,慕容纯单手揽着她腰间,就立在池塘一片浮草上,拽着一个人,却如蜻蜓点水般轻松,水波一荡。 陆子诺的心却也跟着一荡,她第一次在清醒又安全的意识下离慕容纯这样近,虽然他依旧是冷着脸的模样,可陆子诺却觉得没由来的心安。 紧接着慕容纯便飘起来,是真正意义上的飘,仿佛天生是一只鸾鸟,双翅平展不需煽动便可翱翔于九天之上,又似是漂浮在空中处于静止状态的雪花,任由轻风相送,悠悠然飘至自己的目的地。 “谢,谢谢!”陆子诺的脸有些红,她的模样似是一朵初生的莲花,在月晕中烁烁其华,清水出芙蓉,不知怎么,就让慕容纯也有些不自在,甚至很紧张。 不过一瞬,却似一眼万年。 心头弦动,如上古之筝,轰然作响,红尘作乱,却也不过一瞬。 两人回到宿舍,元挚略带担忧与歉意望过来,陆子诺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承了他的情,元挚松了口气。 张云城则是依旧故我地看着书,李钊招呼他们过来吃枇杷,并扔给陆子诺一个小盒子:“抹在脖子上吧,保证明早就没有痕迹了。” 慕容纯听到这里,脸不自觉地又红了,刚才他要去看她的缢痕,虽然陆子诺躲了下,但他的指尖还是触碰到了她脖子上的肌肤,只那么一触,却感到细滑得不可思议。 现在李钊提起,他又看过去,白瓷般的肌肤上红色的勒痕格外明显,慕容纯吞咽下一口口水,感到一阵莫名紧张,连忙啃了一口枇杷,汁水却喷了陆子诺一脸。 陆子诺嫌弃地一边抹脸,一边起身去洗脸,李钊则是惊愕地张大了嘴看向他,这是慕容纯能干出的事?慕容纯尴尬地转过了头。 杨欧宇在熄灯前才回来,没有任何不自在地洗漱,然后躺在了自己的床铺上。元挚见他躺下离自己有些近,就翻了个身离张云城更近了些,杨欧宇冷哼一声。 次日一早,众人又是被钟声叫醒,洗漱完毕,便去了食堂,元挚主动和陆子诺走在了一起,陆子诺虽有些不情愿,但知道这是元挚善意的信号,只好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今天天气很好这类话。 李钊和慕容纯则是走在后面,慕容纯的脸还是有些红,李钊有些担心地问:“你发烧了吗?” “没有。”慕容纯努力恢复了漠然清冷的神情,之所以脸红,是因为刚才陆子诺在旁边洗漱时,她脖子上的红痕已经消失不见,细腻的肌肤在晨起的初阳下,微微发着光,然后,他就再次莫名紧张了。 李钊耸了耸肩,无所谓地笑了笑。 他们四个一进食堂,食堂里原本嘈杂的声音,一下安静了不少,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陆子诺总觉得众人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倒是灵州李凌走了过来深深一揖:“对不起,果然不是你传出的话,而是我同寝的监生看到了,无意间传了出去。” “你没把他怎么样吧?”摆脱了嫌疑的陆子诺却很担心李凌又将那两人打残。 “没有,反正大家都知道了,我也不用藏着掖着了,这样也好,我反而坦然了。”李凌长叹一声:“你说得对,身体如何并不重要,意志才是最重要的,我也是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当初郝娘子以死相逼,让我来这里念书,就是让我磨练意志的。” “你能想通就好了,走,去吃饭吧。”陆子诺开心地搭上李凌的肩膀,李凌有些抵触地一缩,但是忍住了,他发现自己并不反感陆子诺的碰触。 吃过早餐,众监生各自去了自己授业的殿堂,陆子诺等人来到了正义堂,一进门,依旧是聒噪之声戛然而止,慕容纯也不禁皱了下眉,这情形有些不正常。 但是授课时也无不同,只是下学时,陆子诺有点昏昏欲睡,整理书籍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本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夹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月上梢头,玉星亭相约。” 字条简单而工整,是慕容纯的字迹,陆子诺一愣,不知道为什么慕容纯不直接对自己说,但转念一想,慕容纯一向小心谨慎,这样也没有错,便放下心来,安心等着赴约。 陆子诺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慕容纯也收到同样一张纸条,用陆子诺的笔迹写着同样一句话。 正是黄昏后,陆子诺趴在学堂的桌上有点昏昏欲睡,她抻了个懒腰,看着时间还早,就去外面溜达溜达。 黄昏的时候阳光最好,春日里桃花落尽,柳叶却已抽新枝,一点点往外吐着绿意,怎么瞧都觉得清新,让人的心情也不由自觉的好起来,她倚在石桥栏杆上头喂鱼,看着锦鲤一群群游过来,也觉得挺好玩的,始终笑眯眯的。 陆子诺是个很喜欢笑的人,笑起来也很可爱,两道眉儿弯弯,眼也弯弯,唇角一左一右两个梨涡,笑开怀的时候才能看见两颗小虎牙,她觉得什么事儿遇见了哭唧唧也是解决不了的,不如笑着去解决问题,没准还能落一个好名声,所以尽管这几天她有点烦心,还是依旧笑呵呵的。 “子诺。” 陆子诺侧头,正好看见白墨函从不远处走过来,肩头落着一片柳树叶,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陆子诺伸手给人拂去,眯着眼笑:“白大哥怎么了?” 白墨函略略低头,看着陆子诺笑得一片娇憨,不由得叹了口气:“傻瓜,已经陷在一场阴谋中,还不自知。” 第一零五章、无难事,宝剑锋从磨砺出(下) 第一零五章、无难事,宝剑锋从磨砺出(下) “阴谋?”陆子诺一窒。 “唉,看来答应子厚照顾你这活儿,还真不是好完成的。”白墨函笑了笑:“先是偷窃、然后是传闲话,再来就是断袖传言了,你说,你不是陷入了一场阴谋,那是什么?” “什么?断袖?”陆子诺听闻,踉跄了一下。 大晟建国以来,断袖之风在达官显贵中颇为流行,可在高宗朝,章怀太子却因此而被废黜,还丢了性命,自此断袖之风便被及时刹住,再也拿不上台面。再到如今,更是为人不齿,更是国子学的大禁。如果被冠上这个名声,开除都算轻的,最有可能的是被处死。 这是谁使的奸计,不过是个掌议之争,便用如此恶毒的招数,这要是在朝堂之上…… 陆子诺都不敢往下想了,只感到浑身冰凉。 “昨日,你可是和李纯去过湖边?”白墨函却依旧是挂着淡淡的笑意,仿佛此事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看着白墨函的淡定,陆子诺忽然也没那么生气了,于是回答:“是啊,不仅是在湖边,我还险些落水,被阿纯救了上来,还一直被搂着腰。” “那就是了,有人见了你们,还编排了一堆有的没的,情节堪比汉哀帝与董贤。”白墨函带着戏谑的口吻。 “这样说来,确实是有些蹊跷了,我刚刚还收到了阿纯的字条。” “不要去。”白墨函扫过陆子诺展开的字条,然后拿了过来,一搓,纸条便成了碎屑,飘零在湖水中。 “不去,怎么揭穿这种传言?”陆子诺有些愤愤。 “你不是晚上要去露华阁?” “对啊,我答应了穆惊云的,去看乐景宾。” “所以,你就去露华阁,该风流就风流,这传言不攻自破。” “呵呵,好。”陆子诺再次露出小狐狸般的笑容,白墨函说得对,很多事并不是非要迎难而上或是直面,曲线救国也不是不可。 “不过,你还是不要和李纯走得太近,这种传言一旦传到了那里,就不好。”白墨函向大明宫的方向指了指。虽然他知道陆子诺是女儿身,就算皇帝知道了,也不会对李纯有任何影响,但他和柳振阳是知己,深知柳振阳的心思,他得帮他守着秘密,也要帮他护着陆子诺的周全。皇帝知道了陆子诺的身份,事情可大可小,但还是不知道为最好。 简单垫了点儿食物,陆子诺就跑去找穆惊云。穆惊云正好从寝室出来,远远见到她跑来,淡淡一笑:“走吧。” 很快,两人来到了露华阁,烟雨已经等在了那里。 陆子诺立刻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笑眯眯的凑过去:“啊呀,烟雨姐姐又好看了。” 烟雨原本是受姑娘所托而在此等候,眉间似蹙非蹙,看着陆子诺这样俏皮的凑过来,又觉得好笑,烦心的事一下就消散了,不由掩唇一笑:“就郎君会说话,娘子可有事儿请你帮忙呢,快来。” 陆子诺听了一愣,看向穆惊云,他脸上稍有变色。 烟雨故意冷落了穆惊云,把陆子诺拉着就走,径直去了乐景宾的阁楼。穆惊云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手攥得很紧,但很快就放开了。 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乐景宾不过是与穆惊云闹了情人间都会有的别扭,她想与子诺这个小妹聊聊天,纾解一下心中的愁闷。 在贝州时,乐景宾一眼就认出了陆子诺是女孩儿,还给她提了建议,让她装扮起男孩越来越像,子诺视她如同自己的亲姐。 进了乐景宾的房间,就见她微皱了眉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火烧云。 乐景宾的美是一种脱俗的美,秀丽清淡,却一眼难忘。此刻的她穿着广袖白裙,青丝三千,饰物不过一只玉步摇。微蹙着眉,在一片红彤彤的霞光中别有一番孤寂的美。 陆子诺一下就想起了三姐和郝玉的遭遇,心下一片惊悸。毕竟穆惊云是相府的公子,怎可能成全这一场婚事。想到此,亦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惊醒了乐景宾,她回眸看过来,微微一笑:“子诺,过来,陪我说说话。” “景宾姐姐,你还好吗?” “当然不好,上次你也没亲自来,粉盒里的粉还只剩了一半,我可是生气了。” “是我不好,路上遇了点儿事,粉撒了,姐姐不气好不好。”陆子诺笑着走过去,拉起乐景宾的手:“我这不是给你带了新的。” “嗯,这还差不多,你做的香粉味道清淡,粉质细滑,最是好了。”乐景宾接过香粉盒,挤出笑容,却掩不住眉眼中的轻愁。 “姐姐可是想和穆郎君白首不相离?” “我想又何用?他终究是抗不过的,这是我的命,不认不行。” “姐姐,你何时信命了?”陆子诺凝眸看向她:“你说过‘我命由我不由天’,所以你十四岁便得了都知的名号。你更是让我努力向前,去做别人不敢做的事。现下,你不过是一时受挫,便这般气馁,要我如你,这国子学就该退学了。” “怎么?你在那里不开心吗?” “虽然有点儿不开心,但会好起来的。对了,姐姐,穆郎君也来了,你怎么不见?” “我正恼他,自然不见。” “姐姐,想来我三姐五姐的事你也是听说了的,三姐虽然去了,但她给我留书说是她至少拥有过了极致欢乐的时光,无怨无恨。欢乐的时光本就短暂,何必还要因气恼而减短相聚的时刻?心高气傲那是对外人的,这个道理你能不懂?” “子诺,我就喜欢和你说话,不会是小女人那般哀怨。好吧,烟雨,去请穆郎君进来吧。” 烟雨笑嘻嘻地走了出去。 “姐姐,那我就先告辞喽,下次我要把我画的沐浴图给你拿来,因那画,我才有了现在的境遇。” “好,下次就你我姐妹相见。” 从露华阁里出来,陆子诺回想起过往,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却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道黑影向她袭来…… 第一零六章、计恶毒,圈套尘网挣不破(上) 第一零六章、计恶毒,圈套尘网挣不破(上) 陆子诺稍稍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而自己则是被人抱在怀中的,因那人强有力的心跳就在耳畔。急急睁开双眸,竟对上慕容纯紧皱的眉眼。心下一声哀叹,这圈套终是逃不脱了。 猛地站起来,还是一阵眩晕,慕容纯再次出手扶住了她。 “到底怎么回事?” 慕容纯来到玉星亭的时候就看到陆子诺躺在地上,连忙上前呼唤,却发现他处于昏迷,后脑起了个大包,明显被人敲晕的。他不由得冷笑,这种把戏在国子学里也能出现。在收到字条的时候,他就怀疑这是个圈套,只是看到陆子诺和穆惊云出去了,便决定只身前来查证一番,可没想到这个家伙还是被弄到这里来的,还受了这样的伤,不可原谅。 身后的灯光多了起来,有不少监生聚集过来,有人惊呼:“果然啊,真的是断袖啊?天哦,国子学中怎会有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发生。” 陆子诺寻声看过去,是和杨欧宇走得很近的吏部侍郎裴琛之子裴默阳。 裴默阳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看着面前没什么表情的慕容纯和义愤填膺的陆子诺,他的目光犹若一条毒蛇,吐着信子绕着两人盘旋,慕容纯抬眼,淡淡地望他一眼,那蛇便如被人直接掐住了七寸,无声无息的落了下去。 “怎么?”裴默阳瞧着两人不说话,却又愈发的想要主动攻击:“你们两人的关系害怕人知道吗?你又那么生气做什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陆子诺怒极反笑,她本就生得明艳,目光坦荡,脊背挺直,这时候的她又不似一朵莲,而是一枝红梅,怒放着,肆意宣扬自己的全部颜色,自有威仪:“这句话也得赠与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说着,她向前一步,逼得裴默阳不得不退后,这一步他退得并不甘心,咬牙切齿地瞪着陆子诺:“大家都看见了,哪里还是欲加之罪?” “那你说,你们又看见什么了?是看见我俩苟且了,还是看见我后脑勺上有个大包啊?我昏迷的时候怎么没见人来救,李纯一来,你们就都来了?”陆子诺说完,围观众人则有了小声嘀咕。 慕容纯并没有帮忙的意思,而是立在陆子诺身后,虽然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让陆子诺觉得无比安心,好似她在前披荆斩棘,而身后有一人保护她无忧。 其实陆子诺很感谢身边的这些人,无论是慕容纯,慕容謜还是柳振阳,因为他们所选择的路皆不是保护而是放手,让她自己去处理一些能够处理的问题。她因有他们在身后可以放手一搏,她必须要成长,也清楚的知道不是每一次他们都会及时出现,所以不管陆子诺在做什么,都将对方当做一个小白鼠似的试验品。如果裴默阳要是知道她内心的想法,肯定要气的吐血。 裴默阳一时词穷,竟不知要回什么,憋了半天才说一句:“你也不过是李纯的枪,一条走狗。” 这话说得不客气,甚至是侮辱人的,陆子诺却笑了,她歪着头,做出一副迷惑不解又调皮的样子,微微歪着头:“那你又是什么?不过是个掌议的位子,值得你追随的人大费周章地放出这样的流言蜚语?若说走狗,我自愧不如。” “你!” 裴默阳被激怒,作势要打,慕容纯离的稍远,却有一双手伸手拦住了他,那人身材稍矮,着黑衫,看着老态龙钟,却又不容置喙,一双眼凌厉的很,他只轻轻架着裴默阳的手,已经让他无法动弹。 慕容纯看到来人,眉一低,颔首为礼:“老伯,您来所为何事?” 那老人同样颔首还礼,他声线低沉而沙哑,好似平常都不说话似的:“老祖宗要见您,请您与我回去一趟。” 陆子诺知道慕容纯的身份,听到老祖宗三个字,下意识就想到皇上,她与慕容纯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确定的神色,陆子诺不由有点紧张,不知是什么传到了老祖宗的耳中,要立刻招慕容纯进宫,而慕容纯则安慰似的点点头,两人一同忘了还有裴默阳这一群人,急匆匆地离去。 来的人是皇上身边大太监高原,跟在皇上身边极久,如慕容纯这般年纪宫中长大的孩子,在宫内一般会唤一声高公公,而在外人面前不方便的时候,则是一声老伯。 一般情况下,皇上都不会动用高公公来送消息,他生性多疑,只相信自己身边年头久的老人,这就意味着一旦高公公到慕容纯身边送信,就不是个小事,他不由有点紧张,有心询问一二,却也知道老人不会回答,便也略略低眉,并不说话。 从国子学到宫门口,是一段很短的距离,两个人骑马,须臾便到,下马出示令牌,高公公将慕容纯领入二进宫门,反而停了下来,浅浅一躬:“皇上吩咐您在凝玉堂候着,恕老奴不便入内。” 凝玉堂是先皇后王氏在世时皇上为她建造的园林,山石树木,游廊相连,一应花木皆是当初两人一起选好栽种,除慕容血脉,等闲人等不得入内,哪怕是高公公,也是非急不得进入,慕容纯了然的一点头,自行入内。 凝玉堂不小,侍婢却无,皇上不想有任何一个人扰了这园子的清净,慕容纯心里有点急躁,提着轻功在园子里疾行一圈,也没找到皇祖父,不得已缓下步子从游廊去寻,一步步走下来,反而觉得没方才那般急躁了。 最后在花圃里寻到皇上的时候,慕容纯已经渐渐平静下来,杨欧宇以及他的人此举,已然有故意激怒他的成分在。但他已经觉得这不是杨欧宇这个废柴能筹划的,几番事件连下来,定是有个幕后之人指点,也许是杨相,亦或是还有别人,这是不得不防的了。 慕容纯一抬眼,就见着皇祖父正蹲在地上为一株西府海棠浇水,他穿着家常便服,蹲在树旁,身侧放着一个木桶,正在舀着水给海棠树浇花。 第一零七章、计恶毒,圈套尘网挣不破(下) 第一零七章、计恶毒,圈套尘网挣不破(下) 他突然想到在多年以前,当慕容謜和他都还年少的时候,两个人最喜欢在园子里玩,这里就是他们两个的游乐园,到处都是花儿,偶尔皇祖父会带着皇祖母来花园,就坐在旁边的小亭子里赏花,看着几个孩子玩闹。 那时候皇祖母就已经身体越来越不好,可皇祖父还是会执意带着她一起走走,看看两人当年一起栽种的花,战争之后,当年皇宫的景物已经有许多吗面目全非,但花却一直开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那时候的皇祖父还没有现在这样的多疑,好像无论怎样的事得到皇祖母的安抚后都不是什么大事,每每到凝玉堂,慕容纯总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好像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可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一切都和从前是不一样的了。 在皇祖母去世后,皇祖父也有过几个新宠,无一例外的长得有这样会那样的像皇祖母,可每当祖孙二人偶尔对望的时候,两个人都能从对方眼底看到,这个人再怎么像也不会是。有些人终其一生只会爱一个人,皇家人或许可以有这个寻找相像的特权,可却没有寻找回原来那个人的本事。 慕容纯从小就在皇宫中长大,自己的皇祖父,又或是自己的父亲,或许都有一个愿意与之白首终老的人,但实际上,很多事都不只是由这两个人选择,哪怕是天下至尊,也会有其无奈。 他们不是不愿意和一个人白头偕老,而是没办法只和一个人白头偕老,前朝后宫情势胶着,不得不分出精力去平衡,纵然慕容纯现在还接受不了宠一个人只是为了平衡,但还是心里明白的,这事儿没有什么是非对错好与坏,就是简单的一件后宫事罢了。 “皇祖父。”慕容纯上前行礼问安,看着老人悠然自得的笑,抬眼看他一眼,拍一拍自己身边的空地:“坐。”那一瞬间,慕容纯几乎觉得自己是又回到了小时候,皇祖父陪着他玩闹,皇祖母就倚在不远的小亭子里品茶,可一转眼,依旧是清冷,那些温暖都已经是过去。 慕容纯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坐在了皇祖父身边,他们爷孙二人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坐下聊天,他之前在话本里看到过一句话,说皇上自称寡人,其实不过是孤家寡人的意思,他当时觉得根本这样的言论是普通平民对高高在上天子的不解,可后来才知道,平民百姓自有平民的幸福,未必每个人只有金银玉帛才会快乐,而天子,从人情冷暖来瞧,反而是最孤单的那一个,谁能分得清周边的人到底是谄媚,还是真正对他好呢。 皇上笑眯眯的看着自己最满意的孙子,好像一切还是从前的模样,和蔼的像是一个普通人家的老人,两个人席地坐着,没有规矩的束缚也没有旁人的目光,凝玉堂是当初为王皇后所建,可后来想想却仿佛是为自己所建了,在这里就像是找到了自己偶尔的休息地一般。 “不生气了?”打量着慕容纯一会儿,皇上终于开口说话,他的声音有点沧桑,经历战火纷争,经历生离死别,这个老人却依旧坚强。 慕容纯摇摇头,沉默着抿一下唇,不知道皇祖父这么个问话是什么意思,又知道多少,按照皇家惯例,裴默阳对皇家人出言不逊,的确是会受到极重的惩戒,可与陆子诺待在一起久了,他反而每一次都好奇在下一次碰到打击的时候,陆子诺会怎么面对抨击,对于事件本身的愤怒反而减少了。 皇上并没有多问,对于裴默阳和杨欧宇,慕容纯当然有能力,也应该自己解决,但是他却由此想到另一件事:“纯儿啊,你也年纪不小,按道理也应.” 皇上的话并没有说完,却被慕容纯打断,对于慕容纯来说这几乎应该算是一件出格的事了,他极快的反应过来,甚至想直接叩拜认罪,却被皇上拦住,而依旧是笑眯眯的问他:“是因为陆子诺?” 慕容适之所以这样问,当然不仅仅因为谣言。 慕容纯小心翼翼的看着皇祖父的神色,那一双眼里并没有多少笑意,他不禁心底一惊,但还是极快的平静下来,略一抿唇,实话假话掺半:“也不完全是,孙儿当然不会是对陆子诺有什么超出正常范围的情谊,却因认识其人而觉世间还有许多事是孙儿不知不晓。现下若订下婚事,怕是这身份就藏不住了,而以这层身份在国子学中,就再也交不到朋友了。况且,”慕容纯一顿,又道:“孙儿总归是羡慕您与皇祖母这样的情意的。” 提到先皇后,皇上的神色稍稍缓和起来,他的目光投向慕容纯,看上去有几分怀念,看着好像透过他而看向什么其他人,原本他大概是想对着慕容纯说些什么,可最终却只看着慕容纯微微叹气,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许多年后的慕容纯才明白,当年皇祖父那段若有若无的叹息其实就是在告诉他,皇家人,似乎并不会这般的幸运。 不过当下的慕容纯只是微微松口气,似乎就此逃过一劫,对于陆子诺,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感,陆子诺是什么样的人,他从前或许不够清楚,后来在一起读书,便渐渐的知道,这个少年天真里有有点宁折不弯的犟脾气,什么事儿是非分明,却也清楚并不一定要讲出来。 而最可怕的是,当他明知是陷阱圈套,还是想去那里,真的只是因为清者自清吗,他不敢自问。 “你不愿意,朕也不愿勉强,”慕容适作个起身的动作,慕容纯则急忙起身,扶着皇祖父起来,兀自低着眼,任由老人将如箭的目光扎进他眼中,慕容适一直盯着他看,仿佛要将他的灵魂看穿一样,而最后却突然轻飘飘的一笑,好像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人的一个错觉,他只是笑着道:“可你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第一零八章、孤城春,天风吹树几时休(上) 第一零八章、孤城春,天风吹树几时休(上) 慕容纯与皇祖父之间的约定,就算皇祖父不说,他自己也记得清清楚楚。 掌议之争,这当然不仅仅是一场无谓的争夺,对于慕容纯来说,这只是他初出茅庐路上的第一次的试探而已,他自有天家傲气,何况与他竞争的杨欧宇,不过仗着是左相杨延龄之孙,他自是心底不屑,如果当真输给他,最介意的未必是皇祖父,反而是他自己。 况且倒也不全是为了他自己,从前的慕容纯是皇太孙,出门在外顶着这个高高在上的头衔,看上去到哪都是一路顺风顺水,而暗地里的那些龌龊事让他的生活太过无趣,除了提防就是提防,而不能随着心意而为。但在认识陆子诺之后,似乎变得不同了。 而在决定进入国子学后,他隐瞒了身份,成为一个普通世家的监生,可以过普通的监生生活,就算是参与这个掌议之争,虽然仍有龌龊,但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赢得监生们的支持,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成就感。 回到国子学时,已是宵禁之时,可是宿舍中竟空无一人。慕容纯走出去,敲了敲刘天铭所在的义舍,竟也是空无一人,到底监生们都去了哪里? 正欲去寻找,就看到一长串的灯笼,众人回来了。 李钊走在最前面,看到了慕容纯,便笑着招了招手,慕容纯点头,站在仁舍前等着。 陆子诺走在李钊身旁,时不时揉着后脑勺上的包,慕容纯见了,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众人各自回了宿舍,仁舍里嬉闹成一团,李钊一边给陆子诺涂药,一边嘲笑:“你这包起得与众不同,晶莹剔透,吹弹可破。” “哎呦,轻点儿,好疼的,也不是谁下的黑手,让我抓住一定照这样敲两个。”陆子诺咧着嘴抽气。 “必须的,必须的,你要是敲不好,我来,你看不见这包的样子,一定掌握不好。而且才两个,有些不过瘾,怎么也要一打,就像和尚的戒疤一样,让他长个记性。”李钊乐不可支。 “后脑勺打得出一打儿包吗?这么大呢。”陆子诺怀疑地比划着。 “还不兴层层叠叠的啊?”李钊抹完药膏,就糊上一个热帕子:“这样可能下去地快些。” “不能热敷。”张云城摇了摇头:“这种得冰敷。” “根本不需要敷的。”慕容纯笑着摇头:“到底怎么弄成这样的?” “我走出露华阁没几步,就被敲了,真是太气人了。”陆子诺一想起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 “穆惊云呢?不是重色轻友,让你一人回来的吧?”慕容纯问。 “是我有眼色,不想搅了他们好不容易的相聚。你怎么样了?”陆子诺还是有些担忧慕容纯被叫进宫去的。 “很好。你这瘀血可是要好几天才能下去了。你们刚才去了哪里?”慕容纯并不答陆子诺的提问,只是笑笑,陆子诺便知无事,就放了心。 “紧急斋会,掌议不在,五个督议召集的,实在是最近这几件事有些不像话了。”李钊说着,瞥了一眼杨欧宇。 杨欧宇面色铁青,回瞪一眼,继而颓丧地坐在床边。除去第一件离间陆子诺和元挚的偷窃事件是他所为,其他几件均不是他策划的,可桩桩件件又都或直接或间接地指向自己,这是何故? 就比如今晚,他本是和裴默阳在下棋,裴默阳突然让他推演一卦,看看今晚有何异动。这一推算,还真就看出玉星亭处有大波折,于是就一同去看看,不想,就发生了后来的这堆事。就算再想得到掌议之位,他也没想过要把谁置之死地,而现在这势头,是有人想让李纯和陆子诺死啊。 这该如何破解?也许,明日应该请假,回家与爷爷说一说。现在的情形是自己无法掌控的,杨欧宇感到害怕,甚至感到自己不过是牵线木偶,被利用了,这让他也很气愤,于是拿起脸盆,走了出去。 慕容纯却也拿了脸盆走到洗脸台边,站在了杨欧宇身边:“有人在坐享渔翁之利,你可能容忍?” “你信我?”杨欧宇有些不可置信。 “以你,还没有这个能力,制造这些事端。” 慕容纯说得不好听,但也是事实,,杨欧宇叹了口气:“那到底是谁?你知道?” “你我相争,既得利益者是谁?”慕容纯低下头,洗起脸来。 “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慕容纯洗完了脸,转身回去。 宿舍内,元挚和李钊都扯着陆子诺的衣领在看,慕容纯也好奇地走过去:“怎么了?还有伤?” “凭我的判断,这个印记应该是唇印。”元挚认真地说。 “不是,我觉得是什么标志。”李钊摇头。 慕容纯也凑了过来,看着陆子诺后衣领上的一点胭脂印记,确实很像半个唇印,不知为何,看到这个,他心里竟有丝不快,冷哼一声:“什么时候弄上的?” “我不知道啊!绝对不可能是唇印,我就在露华阁见了景宾姐姐,然后就出来了。到底是什么印记啊,给我扯下来看看。”陆子诺委屈地嘟着嘴。 张云城冷不丁插嘴问:“可是一个半弯残红的印记?右下角残缺。” “对,对,就是这个。”李钊回答。 “那是听风楼的标志,应该是个破耳朵的样子。”张云城说完,再次拿起手中的书,不再参他们的对话,可指尖的微颤泄露了他此刻复杂的心情。 “听风楼!”陆子诺激动得站了起来,衣领却还在李钊手上,一下露出小半肩膀,慕容纯下意识地打掉李钊的手,迅速拉高了衣领。 陆子诺细白的皮肤,瘦弱的骨架,以及慕容纯急急的举动,让李钊有些目瞪口呆,随即心思百转。 陆子诺已经转身拉住慕容纯的衣袖:“翟仙……” 在慕容纯摇头示警的举动下,陆子诺咽下了欲说出口的话。 杨欧宇走了进来,众人便不再说什么,熄灯躺了下来。 第一零九章、孤城春,天风吹树几时休(下) 第一零九章、孤城春,天风吹树几时休(下) 次日清晨竟下起了小雨,陆子诺来得迟了些。 今早,因为要避开脑后的瘀血,这头发怎么也梳不好。杨欧宇还特意卜了一卦,说她三日内必有奇遇。吓得陆子诺连连摆手:“这几天过得已经够惊奇的了,再来个奇遇,我的小命还要不。” 昨日慕容纯和杨欧宇出去后,陆子诺和李钊以及元挚便互望了一眼,心下默契,所以,今日对他便不怎么冷落了。 刚走到正义堂门口,就碰到收拾了东西往外走的穆惊云,陆子诺有些惊讶:“穆兄这是要去哪儿?” “多谢子诺昨日所为,让我茅塞顿开,逃避并不是抗争,所以,现在我去找夫子考试,我要升堂。”穆惊云淡淡一笑离开了。 “这应该就是奇遇了吧。”陆子诺念叨着走了进去。 下了课,杨欧宇还是和夫子告了假,回了趟相府。 密室内,杨延龄放下茶杯,微微一笑:“看来这个李纯是个人物,他能立时分辨出哪桩哪件不是你所为,极是通透的人,要是这样的人能为你所用才是最好,如果不行,就只好毁掉,免得日后成为敌人。” “爷爷!”杨欧宇有些焦急:“我是打算和他成为朋友的。” “朋友?你怎么会有这样傻的想法?在你眼中,人就该只分两种,一种可以利用,一种不能被利用而已。你不需要朋友,至少在国子学,你不会有朋友的。” “你不用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我会尽快查出这个李纯的背景,另外,裴默阳那个小子,我会好好收拾一下的,要让他认清楚,谁才是他的主人。” “李纯说得对,有人想得渔翁之利,不能这么便宜了他,回去吧,等我的安排。” 杨欧宇闷闷不乐地回到仁舍,为自己卜了个吉凶,竟是大凶之卦,连忙蜷在被子里暗想,也许爷爷说得对,他不该和慕容纯走得太近。 总算是过了几天太平日子,这天放课时,陆子诺美美地伸了个懒腰。想起今日欧阳夫子的课堂上的辩论,情绪到现在还有些抽离不出来。 欧阳战的课程是三礼,上课看似随意,他总是让监生们讨论,说出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学习就是个悟道的过程,他没有标准答案教授,他要做的只是引导监生们自己去领悟,不能随意拿来别人的理解和想法,务必要有自己的观点。 这一点,让陆子诺特别喜欢。 今日所讲是《中庸》之第二十章的第一段,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这段其实很好理解,鲁哀公询问政事。孔子说:“周文王、周武王的政事都记载在典籍上。他们在世,这些政事就实施;他们去世,这些政事也就废弛了。治理人的途径是勤于政事;治理地的途径是多种树木。为政之道,在于得到人才,而得人才的方法,在于统治者能修养自身,以德行感召人才;修身必须依据天下共遵的大道,遵循大道要从仁义做起。所谓仁,就是人性,以爱自己的亲人为最重要。所谓义,就是事事合宜,以尊敬贤德的人最为重要。亲人之爱有亲疏等差之别,贤能之士也有等级,礼节就是因此而产生的。君子不能不修养自己:要修养自己,不能不侍奉亲族;要侍奉亲族,不能不了解他人;要了解他人,不能不知道天理。” 堂上争论的焦点则在于“道、仁、义”,欧阳战将监生们分为正反两方进行辩论,陆子诺分在正方。 陆子诺认为,道,是一个深邃的话题,道义也分大道和小道。所谓大道,就是信仰和统治者可以驾驭的道义;而小道则在平凡人的日常生活中处处存在,一直让人在其与人的自私或者自爱之间做着抉择。这些小道包括“仁、义、礼、智、信”的五常之道。 仁者:人人心德也。心德就是良心,发为恻隐之心。义者,宜也,发为羞恶之心,发为刚义之气。 慕容纯被分在了反方,他的观点让陆子诺感到震撼。 慕容纯认为:“为了树立正道,不惜牺牲生命,才是大丈夫所为。儿女私情都是安逸之人的无病呻吟,拯救这个国家的宗庙和社稷为优先,其他之情都可抛却。” 如果是在认识之初,听慕容纯这番言论,一定会认为他是无情无义之人,但经过什么多之后,陆子诺知道,在慕容纯心里有着大道和被其隐藏得很深的小道。大道是他必须承担的江山社稷的重任;是他必须励精图治使大晟复兴的信仰。而小道则是刚才被他称之为其他之情的东西:亲情、爱情、友情。陆子诺之所以感到震撼,是不知道慕容纯是否能做到他所说的这样,如果他能做到,那她会怎样看他。 徒自纠结的结果就是后脑勺上的伤口被人准确无误地拍中,疼得陆子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谁这么缺德?” “你说呢?”慕容纯冷冷的话语传过来。 陆子诺缩了缩脖子,可是疼痛让她眼睛里一片雾气:“有事就说,你怎么也喜欢动手了。” “我叫了你三声都不理,只好动手,本来是想拍拍肩,但看到你这淤血还在,只好用内力拍了下,你看现在已经散了,回去接着涂药膏,会好得更快。” “你这明明是打击报复好吗。”陆子诺捂着后脑勺凝噎。 “也可以这么说,谁让你前几天不让我帮你处理的,要是弄了,早就好了。” “是早就挂了吧?”陆子诺抱起书本,气哼哼地走出正义堂。 第一一零章、柳花替,山重水复又一路(上) 第一一零章、柳花替,山重水复又一路(上) 那日虽有俩人的断袖传言,但斋会之后,便无人敢明面提了,所以俩人就还是原先的相处模式,别人也没瞧出什么不妥,而且又有陆子诺去露华阁风流的事,传言就不攻自破了。 慕容纯紧走几步便追上了陆子诺,先递上一方帕子,然后低声说道:“今晚我要回去,父亲生辰。我们不在,你自己小心些,这几日都没有动作,难保今日没有。” “知道了,快走吧。”陆子诺一边揉着伤口,一边厌恶地说,刚才那下,真是太疼了,倒是脓水都流出来了。用力地在慕容纯的帕子上沾了沾,终是解了气,把脏帕子还给慕容纯,正好你回去自己洗。 慕容纯看了看帕子上的脓水,有伸手过来,在陆子诺的后脑勺上按了按:“得流出鲜血才好。” 弄得陆子诺又是一番惨叫,慕容纯却不住手。 “别为堂上争论纠结,不过是一场辩论。”慕容纯笑着离开。 目送着他离开,陆子诺的心情没有那么沉重了,便回仁舍去找李钊,李钊还没回来,杨欧宇正好从外面回来,见到她便说:“李钊正在找你,他在玉星亭呢。” 陆子诺不疑有他,便跑了出去,只是刚到了回廊转角,便被一方帕子掩住了口鼻…… 陆子诺醒来时发现自己是在马背上趴着的,身侧的男人骑马而行,不算快,却也颠得她有点想吐,陆子诺使劲眨了眨眼睛,脑后的伤因空着头,现在疼得要命,但也发现自己的手脚并没有被束住,她一面嘲笑那个绑匪一点也不聪明,一面想着该怎么逃跑。 陆子诺闭着眼睛思考,却并不擅长装睡,没一会就听着头顶的男人道:“醒了?” 陆子诺一惊,没等大脑反应过来,身体先动,直接一拳打在男人的腹部,那男人似乎也没有想到陆子诺会来打他,下意识的向后一躲,却还是几乎栽下马去,马儿因主人的动作受了惊吓,颠着向前跑,直接将陆子诺颠下了马。 陆子诺掉在地上的瞬间原本还想着怎么逃跑,可落地当下就崴了脚,疼得直皱眉。 男人也飞身下马,将陆子诺扶起来上下打量着她,微微皱眉:“你没事吧。”一面说一面伸手将自己的腰牌递给人看:“我是南础。” 单提南础的名字,陆子诺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可看见南础的那块腰牌,陆子诺就瞬间反应过来,腰牌上的字其实很简单:“—捕南础”。 南础是南硕的哥哥,他抓她是干什么? 陆子诺借着月光打量着对方,南础长着一张难以形容的脸,怎么说呢,就是那种放在人堆里只看一眼就记不住的,眉眼都淡的很,像是隔着一层墨,怎么看也看不真切,哪怕瞧见了,也要转头就忘。 和南硕截然不同,完全不像兄弟。而且听说南础文武双全,小时候瞧着和其他兄弟并没有什么两样,一起的练武读书,十岁的时候却说自己要去做捕快,不想当将军,问他为什么,还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父亲与兄第可以保护国家,我只保护家人就好。” 旁人只当他是开玩笑,根本没拿这些事儿当回事,他可倒好,倒很是认真的,十四岁的时候逃家出门游历,去往杭州,正赶上杭州协领祖传的玉环失窃,他没用三天就破了案子,被杭州协领好一通感谢,还赠了这块玉牌。 原本上面写着的是神捕南础,可南础自己却说我不过是个捕快,也只想做个捕快,为想保护的人做点实事儿,没想着成什么神。平日里也不好意思,出示玉牌的时候总是按着那个神字不给人看,时间一长,反而那个神字被磨得几乎平了。 陆子诺弯弯眉,一拱手:“原是南捕快,幸会。我是陆子诺。” 南础似乎正有急事,也不搭茬,只眉眼间稍见不耐:“还能走吗?” “敢问南捕快,我是如何落在你马上的?”陆子诺也不搭茬,只问自己急需知道的。 “捡的。” “什么?” “我正追踪钦犯,就见你在树杈上酣睡,且是被人迷翻的,这要是醒来不查,一定会跌落下去,轻则重伤,重则丧命。你可是惹了什么人或事?” 陆子诺惊得张大了嘴,这是有人要她的命啊,手法竟然和当初对付咸安的一样,难道是同一人所为,为什么?无数问题在海中翻搅,瞬间成麻。 看他惊愕的表情,南础便说:“这里是东郊,我先送你回去,你可是要回国子学?” “南捕快知道我?” “当然,贝州陆氏是京城这段时间的谈资,我怎会不知?”南础有些不耐了。 陆子诺连忙试着活动一下脚踝,发现有一点疼却又不怎么碍事,便由他帮着翻身上马,脑中只是思考前因后果。 一路行着,南础低头看着坐在怀里的小郎君,默默抽了抽嘴角…… 进了春明门,便有人过来和南础汇报,南础微一皱眉,继而说:“你们继续盯着,我送陆郎君去国子学,然后找你们汇合。” “南捕快有公事在身,我自己回去便是。”陆子诺连忙说。 “我从不半途而废。”南础说完,抖了手中的缰绳,径直向务本坊而去。 月光温柔的落在两人一马的身上,也同样毫不吝啬的铺在另一个驰骋马上的人身上,柔化了他的轮廓,让一向冰冷的慕容纯看起来也有几分温柔。 刚从延喜门出来,一道黑影忽的从头顶掠过,就飘进了永兴坊内的杨相府中,慕容纯随即跃起,追了上去。 虽然隐藏了身份去国子学念书,但抓捕浪子青的差事还没完结,凭直觉,从头顶掠过的人应该是浪子青。 几个起落,便看见了前面的那点黑影,慕容纯更是提气追踪过去,眼见就要追上之时,不妨斜刺里撞出一个人。 慕容纯连忙挥剑抵御,却发现其样貌有异,并非中原人的血统,不由一怔,那人趁他一滞之机,立即变化了招式狠刺过来。 本在前面浪子青听到了缠斗声,立即回身,三招内制住了那人,并与慕容纯对视了一眼,彼此从眼中看到了肯定的答案:“突玉人?” 第一一一章、柳花替,山重水复又一路(下) 第一一一章、柳花替,山重水复又一路(下) 慕容纯略一点头,还要低头逼问什么,却见那人已经咬破藏在牙齿中的毒药,不过片刻,便已气绝身亡,不由立即起身。 浪子青亦觉不对,扣住慕容纯的手腕:“我们快走,有些不对。” 两人方行两三步,就见不远处燃着火把而来,为首的竟是杨延龄,两人立即几个起落,逃出相府院落。身后亦追来几道黑影,慕容纯一声唿哨,几道影卫闪出,挡住了追踪。 “你可是浪子青?为何今日会到这里?”慕容纯问向黑衣人。 黑衣人点头:“听闻今日这里有个交易,便来看看。” 慕容纯亦是点头:“那你走吧,下次被我碰到,定不放过。” 两人别过,慕容纯继续往务本坊走,刚进集贤门便见一道身影在前,几道身影在后,穷追不舍,前面那道身影赫然是刚才与自己分别的浪子青,后面几个身影明显是公门之人。 慕容纯正要跃起阻止,就见陆子诺与人共乘一马而来。 陆子诺也看到了慕容纯,连忙招手,而他身后的南础已经纵身而起,追着前面的身影而去。 陆子诺下马跑过来问:“他们在追谁?” “浪子青。” “什么?”陆子诺有些着急:“从哪里追过来的?” “相府!” “那,那该帮帮他才好。” “你速去找赵学丞和欧阳夫子,玉星亭汇合。”慕容纯说完纵身便走。 陆子诺立即跑去明苑,找到赵学丞和欧阳战,刘典学也在,非要跟来,她无法,只好随他。 赶到玉星亭时,几个公门之人正围着慕容纯和李钊剑拔弩张,倒是没看到南础的身影,亭外围了众多监生。 赵学丞轻咳一声,监生们闪开一条道路,让他们进到亭中。 “这里是国子学,你们还不收了剑?” “国子学又如何?就可以藏污纳垢?” “放肆!国子学是为了百姓安居而研究学问的地方,圣上寄予莫大希望之所在,岂是你们可以随意刁难的地方?” “我们并非刁难,而是奉命追击浪子青,却被这个监生扰乱了。他可能是浪子青的同党,我们要带走。” “浪子青素来独来独往,哪里有同党?”监生里议论声起。 “就算不是同党,姑息认同也是要不得的,视为包庇。”裴默阳直指慕容纯放走浪子青的罪行。 “都把剑收了吧。”南础已经空手而回,飘然从亭上落下,正对着慕容纯,下意识的一愣,紧接着便是大惊,倏然收手。 慕容纯眉头一皱,便给南础行了一揖。 南础做为京兆府第一捕快,负责浪子青一案,直属上司便是慕容纯,他当然是认识慕容纯的,但对于慕容纯一身监生服出现在这里,心下已有疑惑,而身为太孙的慕容纯又先行给他施礼,让他着实震惊,可好歹也是世家出身,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慕容纯不想暴露自己身份的象征,便也还一礼,表示自己明白,便招呼手下几人先退去。 裴默阳一见,哪里肯依:“要不是李纯,浪子青就落网了,这是何意?” 刘典学亦说:“南捕快,这里毕竟是国子学,不好直接把人带走,还是先将李纯关入禁堂,明早告知张祭酒后定夺可否?” “不必了,李监生与此事无关。” “什么?大家都看到了,怎么可能与李纯无关?”裴默阳大声叫着。 南础一声冷笑:“易郎君可是要教我等怎么破案?” 裴默阳意欲辩解,被杨欧宇喝住:“南捕快自会弄清是非曲直,你急什么?” 裴默阳听罢不做声了,慕容纯冷冷地看过来,杨欧宇低了头,心下一阵难过,他不想这样的,只是没办法。 南础不再理这些学子,走向赵学丞等人。 “借一步说话。”南础对赵学丞、欧阳战和刘典学客气地说。 赵学丞三人便跟着他走到了湖边僻静处:“请先生们莫要怪罪,我们也是追踪嫌犯路过此处,但还是让浪子青跑了,此事无需先生多虑。” “那李纯……”刘典学问道。 “你们不知他的身份?他是广陵郡王殿下,但隐瞒了身份来此,必有深意,你三人还是不要声张出去为好。” 刘典学听罢,腿一软,险些跪了,赵学丞和欧阳战倒是保持了风仪,点头应允。 刘典学满脸虚汗,走到慕容纯面前,又差点跪下,却要惦记着旁边的杨欧宇,一边腿抖一边编瞎话:“南捕快已证实此事与你无关,因此受惊晚归虽说纯属无心之失,也不得再有下次。” 陆子诺虽然不明白南础与慕容纯之间是怎么回事,但觉得这刘典学好笑得可以,把晚归的原因说成受惊吓,慕容纯的脸都快绿了。 陆子诺一个劲儿的憋着笑,换来慕容纯的一记眼刀,笑意立即收了,一双大眼睛水盈盈的,看得李钊都心软了,无奈失笑。 慕容纯让李钊扶着陆子诺在这里候着,自己去和南础说话:“我刚出了延喜门便看见浪子青去了杨相府,追去却被一突厥人斜刺过来,你着人过去暗查一下,那突厥人已服毒自尽。” 南础点头:“殿下,为了说服那几个学究,我透露了殿下的身份,还望殿下恕罪。” 慕容纯听了,心下不快,却也无奈,长长地吐了口气说:“罢了。” 南础离去后,慕容纯走过来问:“你怎么会和南础遇见?脚又是怎么伤的?” 陆子诺便将傍晚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慕容纯和李钊极是惊愕,这幕后的黑手到底是谁,竟欲致人死地。 “哎呀,别这么一副哀伤嘴脸,我又没死,快回去给我上药吧,我怎么这么倒霉,从头到脚,体无完肤。”陆子诺说得云淡风轻,并非是她想明白了,而是回到国子学,见到了慕容纯,心下突然就平静了。害怕又如何?既然已经选择了站在慕容纯这一边,日后的风浪许是比这更大更猛,需做的,还是要让自己变强。 “你可真是。”慕容纯被陆子诺的一番话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却只能归于 平静,陆子诺微微一声叹息,流进了月光里。 第一一二章、花非花,无执空心触处通(上) 第一一二章、花非花,无执空心触处通(上) 刘典学得知慕容纯的身份后,明苑也不回了,趁宵禁之前赶去了杨相府。 杨延龄听其说完,也是一惊,随即呵呵一笑:“现在的年轻人都有些自己的想法,也好,殿下既然不愿人知道,你便别声张了去,欧宇也不能知道。不过这掌议之位,谁还能和他争了去?” “是,是,相国说得是,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刘典学连忙退出。 待刘典学一走,相府的秦管事便进来了:“相爷,报官的小厮已回,京兆府尹李则亲自来了。” “很好。”杨延龄走了出去,李则率了部众,先见了礼,杨延龄摆了摆手便道:“今日相府之中,发生了命案,但并非本府之人,家丁看得真切,是一黑衣人,疑似浪子青潜入本府,后有追击之白袍人,忽又蹿出这个胡人,与白袍人缠斗,浪子青折回,杀了这胡人,还拉了白袍人逃出。这一出甚是莫名,老夫实在看不出门道,还请府尹好好查查,这京城之中真是不够太平。” “下官自当尽力。”李则不卑不亢地应了,就让家丁带着去看现场,一番查查,却没有丝毫头绪。仵作初步眼看了尸体,便将尸体装殓。 李则带众人告辞,将尸体带回府衙细验,按下不表。 杨延龄凝眉细思,却觉一团乱麻中,似乎有一个疑点在脑中一晃而过,却抓不到,着实气恼,这是他从政三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 刚进书房的门,房内的烛光便一同灭了,杨延龄好一阵才适应了这漆黑,却未见慌乱。 “相爷果然好定力。”黑暗中有一嘶哑的声音传来。 “定力自然是要有的,既然你都来了,怎么也要听听。”杨延龄说着,将门关好。 月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书桌前隐约坐着一人。 “那好,相爷是打算继续中立吗?” “中立?我只忠于圣上。”杨延龄说得义正言辞。 “也对,不过圣上对你就没有疑心吗?你陷害过的那些人就没有要来寻仇的吗?”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圣上,为了大晟,问心无愧。” “好一句问心无愧,希望你百年之后,到阎罗面前亦可如此说。”那人冷冷一笑,让杨延龄打了个冷战。 “前些日子,浪子青盗走了你府上的东西,听说是先皇陪葬之物,圣上大怒,却没有对相爷训诫?” “圣上之所以盛怒,是因为这栽赃陷害太过明显。” “可太孙未必这样想。” “你什么意思?” “当时有人拿了条件要挟太孙,偏偏你府上遭了盗,那要挟便不了了之了。” “什么?” “还有,今日来的依旧是浪子青,因为他得到一条消息,说是你府中今日与敌国有交易。而追着浪子青而来的,正是给太子过完寿辰,要回国子学的太孙。” 杨延龄听罢,脚下一个踉跄,咬牙问道:“阁下有何要求,这般绞尽心思陷害老夫。” “只是让相爷尽快做个选择而已,只忠于圣上也好,做墙头草观望也罢,早晚都是要做选择的,那就早些,大家都方便。” “阁下是舒王的人?”杨延龄毕竟老奸巨猾,一下就明白了其中要害。 “不错。其实相爷就算不说选择的结果,我也知道,你定不在太孙那边,否则就不会帮其继续隐瞒他的身份。” “你要如何?”杨延龄被说中了心思,终是露出一丝慌乱。 “继续相爷所想便是了,但请令孙听从舒王殿下的安排,舒王保你杨氏一门屹立不倒。” 杨延龄思忖片刻,点了点头道:“我原本就是看好舒王殿下的,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罢了。” “那我就先替殿下谢过了,定会转告殿下相爷的话。” 黑影一闪,室内光线复明,杨延龄连忙扶住桌案,豆大的汗滴跌落在案上。 在刘典学得知慕容纯的身份后,情况急速的发生了变化,第二天,国子学内就发出布告,由慕容纯接任掌议,掌议事件终于落下帷幕,陆子诺倒是很开心,可其他人却未必。 大多数的监生对于掌议到底是谁本是无所谓的,无论是世家子弟还贫民学子只要秉承公正,就都会得到支持。 只是这次的新生里人物颇多,事件也是曲折离奇,事态完全不可控,大家都由不太关心到积极观望,此时戛然而止,让人颇有不痛快之感。尤其是穆惊云还开了赌局,大多数人都押了杨欧宇的,这钱一下就打了水漂,自然高兴不起来。 而杨欧宇更是觉得莫名,自己无端成了恶人,还不知道幕后之手是谁,这且不说,自己没当上掌议,极为担心的是杨延龄会因此看轻了他,心中郁闷得无以复加,下午的课都不去上了,在仁舍里躺着。 而堂上上课的监生们心不在焉的也是大多数,很多人对慕容纯担任掌议,表现出了不服气,陆子诺看在眼里,不由得为慕容纯以后的工作担心,可细想又觉得自己有点傻,那可是慕容纯,有什么可担心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慕容纯在陆子诺心里几乎成了无所不能的代名词,原本她觉得来到国子学,自己不必依赖谁,可她发现,总有花样百出的状况出现,而能够第一时间赶到她身边的那个人是慕容纯,这种质变让陆子诺有点不知所措。 慕容纯继任掌议,陆子诺等人继任督议,按理来说,晚间是要有继任宴的,虽然目前柳振阳不在,可接任的宴会还是要有,就连杨欧宇心中再是纠结,也去了宴会现场,偏偏找不到慕容纯的身影了。 陆子诺刚换了衣衫,悠哉地跨出仁舍。心想着掌议拥有的明舍,不再是这样六人的寝室,而是一套三室的房间。她盘算着慕容纯一定会带上李钊和自己,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房间,这样被发现的可能性被降低了不少。 正美着,李钊突然风风火火的冲进来,险些撞个满怀:“子诺,你见着阿纯了吗?” 第一一三章、花非花,无执空心触处通(下) 第一一三章、花非花,无执空心触处通(下) 陆子诺一愣:“没有,怎么了?” 李钊咕咚灌下一大口水,一向从容的他都有些着急:“你怎么也是这个德行?继任宴就要开始,你和他都不来,总不好要这些博士等吧。而且东瀛和新碧遣晟使里那些学生也来参加了,可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 陆子诺微一皱眉,慕容纯并不是任性的人,她首先想到的是不是慕容纯出了什么危险,眼光移到李钊脸上的时候, 李钊亦是无奈:“阿纯什么时候这样任性过?定是和你学的。” “切!这话要是他知道了,定要好打你一顿。” 李钊作无辜状,陆子诺突然眼睛一亮:“我知道了!” 一面说着就一溜烟的跑出去,李钊一愣,反应过来追出去的时候就看着人像只小兔子似的跑远了,只能无奈的摇头笑笑,回去宴席坐等消息。 陆子诺一溜烟的跑到国子监的后园深处的黄栗树下,跳着脚喊:“阿纯,快出来。” 果见慕容纯拿着酒壶从树洞里探出头来。 陆子诺仰着脸问:“你为什么不高兴?” 慕容纯微微叹气:“我总想着要平等,可又总是做不到。” 就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陆子诺却听懂了,微微叹口气,终于知道了这人郁结的点在何处,其实说白了,就是慕容纯觉得自己是借助着太孙的名号,才让学丞、博士等人定下了这个掌议之位,而不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众监生信服。 陆子诺翻了个白眼,给慕容纯看得一愣,手一松,酒壶就掉了下来,陆子诺连忙跳开:“我就不明白你想这么多干嘛?累不累?” “就像你生来就是太孙一样,掌议之位不过是你的又一个责任。没有太孙的身份,你帮得了刘天铭入学?既然得了掌议这个职位,就想着多去帮那些有需要的人便是了,要不你竞选干嘛?得与不得都不高兴的。” “真是……也就你说得出这些。”慕容纯被陆子诺噎得无话可说,只得跃下树,与陆子诺去了继任宴。 当面对一碗馊泔水的时候,陆子诺也不淡定了,谁能知道掌议继任的仪式,竟是先要干了这碗又酸又臭的泔水。 原本众多不服的新监生们立时闭了嘴,而败得莫名其妙的杨欧宇,内心竟有些窃喜,终究不用自己去喝这玩意。 国子祭酒张广志走了过来:“监生李纯可知这一碗泔水的用意?” 慕容纯思忖片刻便说:“眼下,关内、河东、河西、河南四道大旱,我想这是要让我们了解黎民百姓的苦楚,以及考验我们对食物的态度。 这泔水虽然馊臭,但它来源于农民的辛勤劳作,官吏的征收库管,商人的精打细算,继而上到万千百姓的餐桌上。而贫穷的百姓们是绝不会浪费食物的,这些泔水只会从官宦家中流出,这其中包含的众多百姓的疾苦与艰辛,却被视而不见。 我想此刻让我喝下这碗泔水的用意,是让我时刻记住,不要对任何有关百姓疾苦的事视而不见。 国子学是培养为百姓着想官员的地方,是探究真理的地方,更是大晟无数子民供养的结果。如果我不能时刻想着百姓,就不配承担监生这个名号,更不配承担掌议这个职务。” 说完,慕容纯端起碗来,一口喝下。 台下的陆子诺微张了嘴,不由得真心佩服,鼓起掌来,附和的掌声亦是热烈。 就连杨欧宇也是心悦诚服的,或许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可当看到张祭酒欲阻止的手以及无比震惊的样子,陆子诺在想:难道这碗泔水是不用喝的? 再看放下碗的慕容纯,脸色惨白,那滋味一定不可描述吧。 陆子诺收回目光却不经意间瞥到了对面一双深幽的眸,那人面部平淡无奇,只一双眼睛神采犀利。 “对面那是谁?”陆子诺低声问。 “东瀛的小野行之,那波学生的行首,和掌议差不多的意思吧。” “他怎么那么盯着阿纯?”因是女子,所以有时颇为敏感。 “可能是被阿纯的话和行动震撼到了吧。东瀛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各种不服,可一旦你让他服了,能如忠犬一般。” “哦。”陆子诺拖了长音,意味深长。 接下来的继任宴倒是热热闹闹,众监生们其乐融融,完全看不出前几日曾有的任何情绪。 陆子诺有些不放心地问李钊:“阿纯会不会吐?我觉得他在很费劲地忍着。尤其是刚才还喝了些酒。” “喝过酒了啊,那就好,一会儿可以吐得干净些。” 陆子诺撇嘴:“你俩真的是好朋友吗?” “当然是啊,你不许和我抢阿纯啊。”李纯笑得明朗。 “切。”陆子诺夹起一筷子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放进了嘴里,一股呛撺的味道直冲头顶,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她一边用手扇着凉风,一边含泪嚼着,毕竟慕容纯都把泔水喝了,也说了不能浪费食物,她哪能把这个吐出来呢。 李钊也夹了一筷,一边嚼着一边说:“嗯,这芥末鸭掌味道刚刚好。” 陆子诺看着这一桌的食物,有些欲哭无泪,真真是酸甜苦辣咸上了个齐全。但想想慕容纯刚才所言,心下竟有丝悲壮,于是再吃起来,竟不觉难以入口。 “对了,咱们的赌局,你可得和穆惊云好好核算一下,咱们应该是赚翻了吧。” “那是自然,你想好了要怎么花了没?” “阿纯不是说四道大旱吗?自然是用在这上面喽。” “好主意。” 吃过了继任宴,李钊和陆子诺跟在慕容纯身后,往仁舍走着。 “阿纯,你还好吗?要不去吐一吐?”陆子诺借着月光,怎么都觉得慕容纯的脸色有些发青。 “好,那就扶我过去。”慕容纯脚下一个踉跄,伸过来的手臂立即被李钊接过,陆子诺亦是扶住了他的另一支胳膊,匆匆去了茅厕。 吐得胆汁都出来,慕容纯方觉得好过了些,虚弱地瞪了陆子诺一眼:“这掌议的特权果然不错哈?” 第一一四章、叹无常,人生百病皆有因(上) 第一一四章、叹无常,人生百病皆有因(上) “那个,那个,阿纯威武,无人能敌。”陆子诺实在忍不住,爆笑起来。 吐得再无可吐之后,慕容纯被陆子诺扶回了仁舍,便躺在了炕上。 晚间,大家都躺下之时,慕容纯睡得极不安稳,总是翻身,吵得陆子诺睡不着,于是伸手过去摸慕容纯的额头,竟是滚烫。 心下一惊,正要把手收回,唤醒李钊,却被慕容纯紧紧扣回额头,许是他在昏睡中亦是感到了一丝清凉吧。 陆子诺怕耽搁了他的病,抽回手,立即起来,对面的张云城也醒了:“怎么了?” “李纯在发热。” “应该是这样的,喝了那样的东西,难免的。我去帮你叫医博士。” 两人一对话,同寝的其他几人也醒了,都起来帮忙。 陆子诺去打了凉水,将白布浸湿,搭在慕容纯的额头,李钊也有些慌:“阿纯一发高热,容易惊风的。” “那怎么办?”陆子诺急了。 “得找……”要找王太医的话到了嘴边,李钊生生咽了回去,扫视一下,却发现杨欧宇根本不在房中:“他没回来?” 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就在仁舍里四个人忙着照顾陷入昏迷的慕容纯时,杨欧宇正站在西郊的一座别院前,犹豫着,欲敲门的手拿起又放下了几次,侧门却先开了。 “来就是来了,磨叽什么?”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传来。 杨欧宇还没反应过来,就如小鸡一般被拎了进去,门随即便合上了,月光流淌在街道上,一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杨欧宇入得堂内才被松开,他立即整了整衣冠,才往里间走,一进去,却看见斜躺在榻上的人左手搂着一个美人儿,右手端着一杯葡萄酒,将酒红色的液体沿着美人儿的肩头落下,又伸出舌尖去舔美人圆润的肩头与精致的锁骨,杨欧宇默默地红了脸,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不由得轻咳一声道:“国子学监生杨欧宇,见过舒王殿下。” 将国子学几个字说得极为清晰,意在提醒那人不要荼毒少年郎。 被称作舒王的慕容谊听罢,只是懒懒的瞥了他一眼,连让他坐的意思都没有,自顾与美人又调笑了好一会,见杨欧宇还站在屋内,不由得蹙眉:“请了安怎么还不下去?” 杨欧宇是左相家的小郎君,什么时候被这样对待过,看着慕容谊登时有些恼怒,却强压下去,告诉自己慕容谊就是这么个人。 舒王慕容谊,昭靖太子之子,也是当今皇上的继子,先帝病重之际,正在巡边的昭靖太子匆匆赶回,不想路上遇到了山体滑坡,一行百余人都被埋在了下面,先帝本就病着,一听噩耗,更是撑不下去了,几个时辰后便薨了,这才由着慕容适做了皇帝。 慕容适对先太子的家人颇为照顾,尤其是对这个遗腹子慕容谊,自他一出生就接进了宫,收为三子,精心教养。 慕容谊天资聪颖,也是颇得慕容适的喜爱,众臣一度猜测皇帝的深意,直到慕容诵被立为太子,众人方消停下来。 慕容谊比慕容纯大三岁,儿时关系尚可,却在其八岁时,便不再与之玩耍了。也不光是不与慕容纯玩耍,而是一头扎进书海里研究学问,十四岁时,弘文馆中再无学士可授其学业,于是他便开始游历大晟的名山大川,好不风流。 可十七岁时的一场高热,让其转了性子,变得及时行乐起来,平日里风花雪月,自诩天下第一风流人物,性格颠三倒四全凭喜好,政事上却又雷厉风行,颇得其父真传。 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倒也没招惹太多的是非。两年前封了舒王和属地,去了属地不过两年,因圣上极为想念,上元节一过,就被留在盛京做逍遥王爷了。 杨欧宇深吸几口气,张口就道:“是殿下差人叫我前来,哪有不问何事便回的道理。” 即便是慕容谊的目光像冰锥一样直直的刺过来,杨欧宇还是将话说完了。 杨欧宇也是个从小与师傅习武的人,世家的公子哥儿,哪有几个是平日里不习武防身的,可还是被慕容谊的气势震得有些怕,但爷爷说过:“越是害怕的时候,就越得装作若无其事,别人才不会以为你害怕了。” 慕容谊挥手让身侧的美人下去,屋里的光有些凉,不知道是不是慕容谊学武功路子的原因,连光也好似因人的沉脸凉了几分,让人无端觉得有些恐惧。 慕容谊也不看杨欧宇,慢吞吞的一撩眼皮,低头去饮热茶:“随叫随到,你还真是听话。” 杨欧宇忍不住冷笑:“因您是舒王殿下,一声传唤,怎敢不到?” “哦,原来只是看到这一点,也罢。那就回吧。” “你!”杨欧宇为之气结,从国子学来这西郊别院,策马过来,怎么也要两刻钟,明知有宵禁,还是来了,结果就是这样莫名一通冷嘲热讽,便让回了,真是毫无道理。 “这样也好,免得你提了什么让我为难的要求,我还得纠结。”杨欧宇说完,转身就走。 慕容谊笑着看他走出去,一道身影便从床幔后走出:“怎样?这小子通过你的测试了?” “嗯,不错,比杨延龄有风骨,我最讨厌那种一被要挟就服从的人了。”慕容谊收起了慵懒的样子。 那人转到了灯烛前,暖暖的光线照在了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上,他轻敲着桌面,节奏不疾不徐。 慕容谊一笑:“三郎!兰陵王破阵曲都被你玩出花儿了。” “那又如何?等你破了阵,我给你演一出真正的花活儿。” “好!还是三郎懂我。”慕容谊点头:“你那二哥没看出那孩子是女子?” “让那个呆子看,怎么会看得出来?其实她装得也是蛮像的,不过是摔倒,我扶了她,恰巧触到了她的肌肤和缠胸的带子,有了疑惑,再多看两眼,才分得清的。”那人转过脸来,笑得灿烂,正是南硕。 第一一五章、叹无常,人生百病皆有因(下) 第一一五章、叹无常,人生百病皆有因(下) “怪不得那几人都看不出来,也好,这身份就让她先瞒着,毕竟这是有违法度的事,日后定会记到阿纯的身上。”慕容谊满意地点头。 “六郎,杨延龄虽然现在服了软,毕竟不是死心塌地,这杨欧宇你想好了要怎么用吗?”南硕唤的是慕容谊真正家里的排行。 “这个嘛,你来玩玩呗。三郎,我们不急,至少有四年的时间,我可以好好筹划,你可以好好玩玩,开心就好。”慕容谊拍了拍南硕的肩:“回去吧,路上小心些,还有,给你哥也分担些烦忧,别让他总在京城里。” “好吧,我有些迫不及待了呢。”南硕笑着点头。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慕容谊摆了摆手,待南硕离开,他便走出大堂,走向后院的敲山亭,他这别院,建在西山的半山腰,结果整个西山的就归了他所有。 初春的夜晚,月光如水,他一人向山上走去,一步一步,每一下落足似乎都是踏在荆棘上,痛却快乐着。 再过几个月他便及冠了,二十年来认贼作父的日子并不好过。八岁之前,他什么都不知道,以为那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发自内心地爱着他,极力做到最好以讨他欢心。 直到那个明媚的春日,前太子的影卫出现在他的面前,所说的每一句每一字都如春雷一般,炸响在他的耳边和心里,心一下就变得千疮百孔。 当年的那场意外只是开始,猎杀从未停止,表面上对前太子的家人极为照顾,可越是照顾就越意外不断,竟只剩他一人了。 好在还有这个影卫,当年的百余口人只余他一人,从此隐姓埋名,并投靠了听风楼这个杀手组织。凭着机智过人,诡计多端更是赢得了听风楼楼主的青睐,在楼主病故前将听风楼交于他管理。可他终是因当年的伤势过重,身体始终虚弱,在临终前,将听风楼交给了慕容谊,并将太子妃的封血书交给了他。 从此那个忠君爱父的慕容谊便死了,重生的是满心仇恨的雕枭,暗自积蓄着能量,等待着时机。 杨欧宇凭着杨延龄给的腰牌,通过了盘查的武侯,终于回到了国子学,远远地就看到仁舍里还亮着烛火,便加紧了脚步。 一进门,便看到同寝的几人各种忙碌着,而李纯躺在床榻上,额头还敷着冷水帕子。 “李纯他怎么了?”杨欧宇拉住正端着盆准备出去的元挚问。 “高热,许是喝了那个泔水的缘故。”元挚极为同情地说。 杨欧宇点头,不管怎样,李纯也是世家子弟,怎么可能吃过不洁的东西,这可够他受的了。 看到别人都在忙着照顾李纯,杨欧宇有些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手足无措地走到陆子诺的身边问:“我做什么?” 陆子诺正给慕容纯换额头上的毛巾,头都没抬就说:“你回来得好及时,我记得你带了腊雪水来,埋在哪里了,借用一坛儿可好?” 杨欧宇平日里好喝茶,认为煮茶的水最为重要,所以从家里带了不少腊雪水来,埋在了园中的核桃树下,一听陆子诺提及,便连忙说:“就在核桃树下,李钊,你同我一起去取。” 李钊立即和他走了出去,片刻,便抱了两坛进来。 陆子诺看向张云城:“云城兄,帮我看看,这是不是你刚才所说的那种。” 张云城揭开坛封,一股沁凉的梅香飘了出来,他看了一眼连连点头:“这是腊月梅树上的积雪,真好,最能清热解毒,亦是治疗时疫的良方,幼时住过的村庄里,老人们都是这么做的。一坛温热了给李纯喝下,一坛就用来擦身上,去热。” 李钊听罢,将一坛雪倒在了盆里,又抱起另外一坛,对陆子诺说:“你帮阿纯擦拭身体,我去煮水。” “那个,那个,还是我去煮水,你帮他擦吧。”陆子诺的脸一下红了,让她给慕容纯擦身体,这,这还是免了吧。 “切!你会烧火?别把仁舍点了。”李钊不屑地将手里的坛子塞到她的怀里,自己走过去把慕容纯的衣领敞开。 陆子诺连忙跑了出去——非礼勿视,但临出门前夜为自己辩解:“点火谁不会啊。” 经过半夜的折腾,好在慕容纯身体底子好,丑时,烧便退了,陆子诺和李钊让元挚他们三人先睡下,由她二人照看。 黑暗里,听着慕容纯绵长的呼吸声,陆子诺也渐渐有了困意,头一点一点的,当听到慕容纯的呓语:“水。”的时候,竟恍惚回到了初遇慕容謜的那个场景,不由得露出笑意,转了头,倒上一杯腊雪水,正欲喂他,慕容纯睁开了眼,正对上她盈盈的笑意,竟一时失了神。 陆子诺见慕容纯醒了,便放下勺子,李钊扶了他起来,直到一口气喝完一碗水,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子诺。 在李纯眼前晃了晃手,陆子诺见他的眼珠子还是定定的,有些担忧地问李钊:“他这是怎么了?时看不见了吗?” “嘶?惊风好像也不是这个样子的。”李钊也有些吃不准。 “要不要再把医博士叫过来看看?”陆子诺又戳了戳慕容纯的脸,这下他有反应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扶我去茅厕。”慕容纯说道,脸上痛苦地纠结起来。 李钊连忙下床,扶了慕容纯起来,可他捏着陆子诺的手不放。 陆子诺有些慌了:“那个,你们先去,我给你拿件衣服披着。” “算了。”慕容纯终于松了手,与李钊匆匆出去了,陆子诺松了口气。 与一群大男人住在一起,去个茅厕也是个惊心动魄的事,好在有隔断,不论怎样,她都是蹲着。 陆子诺捧着斗篷,站在茅厕外面着,春夜里的寒凉还是有些难耐的。 许久,李钊才扶着慕容纯出来,一副快虚脱的样子,看来正如医博士所言,吐过了,就该腹泻了。 陆子诺深深叹了口气,那泔水的功效真是极致。 第一一六章、雨不至,人祸天刑先后来(上) 第一一六章、雨不至,人祸天刑先后来(上) 三日后,慕容纯的身子终是好了,但是清瘦了一圈,却也因此显得更高了些,陆子诺叹了口气。 李钊听见他叹气,便说:“阿纯已经好了,你还叹什么气?” “我是觉得,他怎么生个病还能长个子,而我却不见长呢?” 对于自己的身高,陆子诺还是有些担心的,小时候,她比一般男孩子都要高,所以不觉得,可这一来国子学,高矮立见。原本个头也算得新生中的中等,可不少人正值长身体之时,几天不见都觉得又长高了不少,可她却维持这个高度已经一年了。再不长长个子,就要显得娇小了,身份暴露的危险性就会增加。 “光吃不动,不横向长就不错了。”李钊弹了下陆子诺的脑门:“你怎么就那么坐得住,一看书就是一天。还是多动动,才能长个子吧。要不,从明天起,你跟我们早起练功?就算长不了个,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你怎么就不会说句好听的。”陆子诺气鼓鼓地说。 李钊和慕容纯每日都会比旁人早起半个时辰练功,陆子诺想了想便点头:“一言为定。” 慕容纯听了,也从书卷上抬起眼:“每个人不一样,有早长的,有晚长的,阿謜就长个子早。” “也是,我几个姐姐个子不矮,我也许就是晚长的。”提起阿謜,陆子诺就露出了笑意,便与李钊去了正义堂。 午后的阳光照进明舍,亮晃晃的,窗外鸟儿的啼鸣声不绝于耳,慕容纯放下手中的信笺,微微叹气。 前日,慕容纯与李钊,还有陆子诺搬进了这掌议的明舍,因腹泻身子疲软,一直没有去上课,都是陆子诺给他抄了笔记回来。不上课也有好处,可以看看东宫送来的信笺。 这关中等四道的干旱让他忧心忡忡,除了前几日飘过零星的微雨,竟是一月有余的光照。要知道河北、河南两道正是大晟主要出产粮食的地区,正是小麦返青的时节,却遭逢大旱,恐是要颗粒无收了,那么势必会造成饥荒,到时饿殍遍野也不是不可能的。 正犯着愁,却看见李钊和陆子诺怒气冲冲地进了屋。 刚一迈进来,李钊便说:“凤翔府的传闻,你听到了没有?” “什么传闻?” “就是成居正唱了几句‘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一顷麦苗硕伍米,三间堂屋两千钱。’便被府尹杨实杖毙的事。”陆子诺亦是愤愤。 杨实!慕容纯吸了口凉气,杨实正是杨延龄的幺儿,杨欧宇的父亲。 陆子诺见慕容纯没支声,便继续说:“今时大旱,眼见颗粒无收,灾民们等着救济粮,可杨实却对圣上说:‘为了最大限度降低今年粮食产量降低带来的影响,各地区都播种了耐旱的粟米大豆等作物,粮食收成虽然没有往年好,但是总体产量还是不错的。’ 结果圣上就让他做好秋粮征收的准备,这他倒是听话,立即把征收工作分派下去。让本就在等救济粮的灾民哀鸿遍野,大多数人都准备卖房卖地卖孩子了。 真是个只顾自己前途,不顾百姓死活的狗官。 成居正不过是将这事情编做戏文传唱,便被活活打死……” 见陆子诺说不下去了,李钊叹了口气:“朝廷官员反倒不如一个戏子有勇气,直言时政弊端。” “只是一唱,便成绝响,真是……” 慕容纯的手攥得很紧,却依旧坐得很稳。急怒都是没用的,圣上被蒙在鼓里已经下了征粮令,岂是好收回的?而这征粮亦是迫在眉睫。西番已陆续将周边小国收入囊中,与大晟一战只待时日,没有粮草如何应战? 可如果不收回这征粮令,怕是外敌不及前来,内祸便先燃起,必须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方能度过这一天灾。 陆子诺见慕容纯始终不发一言,忽闻消息的焦躁也随之冷却下来,像这种政令之事岂是说改就能改的,不能只凭一时意气,、一腔热血就冲动做事,否则会像成居正一样命丧黄泉,且事还没办成。 与此同时,仁舍里亦是一片议论之声。 慕容纯等三人搬去了明舍,便有义舍里的刘天铭和裴默阳搬了进来,仁舍里顿时分成了三派。杨欧宇与裴默阳一派,刘天铭与元挚都是支持慕容纯的,而张云城左右不靠。 此时争吵的焦点亦是成居正之事! “杨刺史还真是名不虚传的酷吏。”刘天铭冷笑一声。 “杨刺史也是你能随意批评的,真是笑话。”裴默阳亦是冷笑:“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指不定哪日你便与那成居正一样了。” 把刘天铭与成居正相提并论,本是恶意嘲讽,毕竟戏子的身份是不入流的,但刘天铭并不以为意:“一样又如何?为民请愿伸冤,就是要有这种大无畏的精神。你们这些世家子弟,怎么可能理解贫民百姓的疾苦,怎能体会他们为了一餐饱饭而付出的努力,又怎能知晓他们对嗟来之食虽感羞辱却又不得不接受的痛楚。 国子学监生是些什么人,远了说,将是大晟的栋梁或是三百六十州的父母官,近了说,就是可以对政令直谏而不会获罪的人。面对这样的政令,面对这样的酷吏,我们理当拿出特权直言不讳。” “你别以为说得这么言辞切切,就能怎样,我们能投生好人家,那是上辈子积德。” “哼,投生到好人家又如何、如果做了猪狗不如的事,就是禽兽。” 裴默阳和刘天铭争得面红耳赤,杨欧宇如坐针毡。 关于这事,杨欧宇在前几日回府时,听杨延龄的幕僚说的,刚刚听完之时,他也因父亲毕竟为一州百姓的父母官,却没能为子民尽力而感到羞愧。但随即就感到哪里不对,父亲虽为爷爷最小的儿子,难免会太过溺爱,有些任性,故而,几年前,因与爷爷政见不同,甚至势同水火。但父亲绝对不是戏文或是这段事中众人所描述的那样的酷吏,难道会是爷爷要给父亲什么警告? 杨欧宇有点儿不敢往下想了,如坐针毡。 第一一七章、雨不至,人祸天刑先后来(下) 第一一七章、雨不至,人祸天刑先后来(下) 幕僚是这样告诉他事件始末的。 原来,去年入冬就降雪甚少,立春之后更是滴雨未降,凤翔城内流传着四句诗文:“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一顷麦苗硕伍米,三间堂屋两千钱。” 人们都在戏台下专心致志地看戏,台上,一个身着戏服的人正在表演,今天他唱的就是最近刚刚发生的事情。骄阳似火,人们的情绪似乎被台上的这位的激情所感染。 正在此时,台下一阵骚动,一群官府的衙役们前来抓人 “谁是成居正?” “我是。”正在台上的这位停了唱说道。 “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位叫成居正的从容不迫跟着衙役去了衙门里,留下人们在后面议论纷纷。 衙门里已经摆好了架势,而且厅堂之中已经有人端坐其间。 “你就是成居正?”府尹杨实在堂上做着打量着站在堂前的这个人。 “正是草民。”成居正不卑不亢的说道。 “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成居正斜视了杨实一眼:“我成居正上跪苍天皇帝,下跪父母和黎民百姓,对于你这样的人,我为何要给你下跪呢?” 杨实憋着内心的怒火,没有发作,他抬手制止了衙役们的呵斥,继续问道:“那这么说你是认识我了?” “这关中地区谁不知道酷吏杨实呢?”成居正冷笑一声说道。 “你个臭戏子,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杨实已经有点按压不住内心的怒火了。 “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我知道我说的话句句属实,不像你杨大人,虽然名为实,但是一点也不实,明明知道天很旱,偏偏说是风调雨顺,虚得很呐。” “来人呐,给我拖出去打,狠狠地打!往死里打!”杨实大怒,在厅堂上大声咆哮。 没过多久,衙役就报:“大……大人,他……他……他死了。” “大惊小怪什么,不就是死个臭戏子嘛,就说成居正借戏文诽谤朝廷,罪在不赦。” 成居正就这么死了,而在杨实的眼里,这如同碾死一只蝼蚁,只听到谴责,但是没有惩处杨实以及为成居正平反的声音,只因他是一个“臭戏子。”而戏文作为传唱最广和民间接触面最大的传播力量,最有民意基础,也最能形成舆论效应。 成居正把时政编成戏文传唱,等于一把尖刀扎在了杨实心间。杨实担心戏文流传起来对自己不利,更担心这戏文传到圣上耳朵里,所以,才对一个无权无势的唱戏人下了狠手。 之所以成居正会拍演出这样戏文,还是因为杨实的所作所为,整个关中地区,出现了冬春两季持续的大旱。本来这一地区的水源就不是十分充足,现在又出现了连续的干旱,庄稼是颗粒无收,老百姓家家户户都已经没有了存粮,就盼着国家的救济粮下来呢。 而杨实被皇帝召见,却没有把实情禀告皇上,而是一顿溜须拍马外加自我标榜:“托陛下的洪福,今年虽然是有点干旱,但各级官员和百姓为了最大限度降低今年粮食产量降低带来的影响,各地区都播种了耐旱的粟米大豆等农作物,粮食收成虽然没有往年好,但是总体产量还是比较不错的,这一切,都得益于陛下您的英明。” 慕容适听了杨实的话很开心,便让他回去着手落实秋粮征收的工作。老百姓眼睁睁盼望着国家的救济粮下来呢,谁知道杨实一回来,带来的消息却是照样征收粮食,老百姓都傻眼了,这上哪儿去给你们凑粮食呢。于是老百姓各想各的办法,卖房子的卖房子,卖儿女的卖儿女,面对政府的横征暴敛,成居正看不下去了,他是个嫉恶如仇很有正义感的人,虽然只是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民间艺人,但是他看到这样的情形不想坐视不管,他有他自己的办法,就把这一切都编排成了戏文,从而招来杀身之祸。 幕僚所描述的父亲与印象中的父亲差距太大,所以杨欧宇才越想越怕,却又不知道该找谁帮忙。 “光在这里能想出什么法子,不如出去看看,真正去体察一下灾情和民怨,然后直谏才有力量。”陆子诺提议道,以前在贝州之时,并未赶上什么天灾,只记得五六年前,遇到过一次瘟疫造成的流民欲涌入贝州城,而当时的刺史正在河北道首府魏州汇报此事,身为长史的杨宗奇紧闭城门,死活不让流民进入,说是以免遭受疫病传染。 流民们在城外聚集,还有很多城中百姓的亲人亦被阻隔在城外,无水无粮,怨声载道。大姐、二姐施粥于灾民,却造成踩踏惨案,伤亡数人,被杨宗奇一顿臭骂,要不是父亲赔上千两,定要上报朝廷告陆氏姐妹沽名钓誉。 经此一事,杨宗奇竟然还得以升迁成了贝州刺史,即便是年幼的陆子诺亦知杨宗奇是不顾百姓死活的,可就是这种人偏偏还能升官,真真是心中不平。 李钊听到陆子诺的建议立即点头:“就是就是,应该出去看看,夫子所授亦是教我们要顺应民意。” 一直沉默的慕容纯此时点了点头:“我正有此意,此事疑点颇多,且因果难料。” “什么因果难料?”陆子诺问道。 “我所知道的杨氏,应该做不出这样的事,他曾是贤相刘晏的学生,且坚决反对其父杨延龄推行两税法,更是因刘晏之死,与杨延龄决裂。你觉得有这样正义感之人,会作出这样的事?” “所以更要去看了才能知道嘛。”陆子诺有些拿不准了,这几年前的朝堂之事,她知道的不多。 “不过既然是要出去,就要先和夫子告假。”慕容纯站了起来。 于是三人找到欧阳战,欧阳战还未等他们说话,便说:“你等正义堂监生的此次月考之题,便是凤翔府之事。七日后,每人交一篇策论来!这几日,你们自由进出国子学。” 得了夫子的支持,几人告知正义堂监生月考之题后,便出了集贤门。 陆子诺正如出笼之鸟般雀跃,一眼就看到了大槐树下站着的慕容謜,便飞扑了过去,慕容纯下意识地皱眉。 第一一八章、踏莎行,难得人间相聚喜(上) 第一一八章、踏莎行,难得人间相聚喜(上) 见到慕容謜,陆子诺抑郁的心瞬间照进一抹阳光,她想都没想就飞奔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慕容謜飞快地环视了四周,除了慕容纯和李钊,再无其他人,便伸开臂膀,脸上不由自主地带了笑意,接住她,便转了一圈。惹得李钊都要看不下去了:“这俩是要干嘛?” “两人年纪相仿,自然是亲密些。”慕容纯竟为他们辩解,话虽出口,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快,便皱了眉,快步走了过去:“阿謜!下次还是不要来这里等了,太招摇了。” “是。”慕容謜连忙放下陆子诺:“是我考虑不周。” “怎么回来了?可是因为凤翔的案子?” 听到慕容纯询问,慕容謜的脸上一暗:“并非是凤翔的案子,而是大雩……” “什么?圣上要祭祀求雨?”慕容纯感到无力,这种祭祀,劳民伤财不说,万一求不来雨,那便会有天降噩兆的传言甚嚣尘上,圣上怎么会这么做? 看到慕容纯一脸疑惑,慕容謜微微叹气也不避讳李钊和陆子诺,幽幽说道:“是杨延龄等重臣奏请圣上,请太子代行大雩礼的,圣上急召我回来,与舒王等人一同协理,今日晚些时候便会昭告天下。” 这难道是杨延龄为了保住杨实,使的招数?这一招还真是阴毒,把众人的焦点都聚集在了太子身上,而太子虽然多病,却偏偏不能在这个时候托病不出。可太子如若求不来雨,后果亦是不堪想象。 慕容纯的眉皱得更紧了,但心中曾闪过的一丝不快瞬间瓦解,慕容謜来这里是找自己的,并非是陆子诺。 几人本是要去京郊体察灾情的,却先去了陆子诺的宅子,这几件事如不梳理清晰,恐是要出大事的。 陆子诺的宅院,半月未回,已落了些灰,几人却无心这些,扒拉了个地方便坐下。 慕容纯正要开口,却又闻敲门声,众人愣了下,齐齐看向他,他便摇了摇头。 陆子诺明白,毕竟他们要商量的事关系重大,越少人知晓越好。 等外面没了动静,陆子诺才去煮茶,慕容謜却担心她半月没有回来,定是要去坊井汲水,于是跟了过来,不曾想,她并不去打水,而是跑去后院的竹下,刨开土,挖出一个坛子来。 “这是什么?”慕容謜有些好奇。 “是大姐请宫人给我送来的柏叶上露。”陆子诺费劲地将坛子抱出来,带起些微的泥土,弄脏了衣襟,但她毫未察觉。 慕容謜摇了摇头,接过那个大坛子:“能收集这样一坛的柏叶上露,还真是不易。” 陆子诺叹了口气:“大姐说她们比较闲,所以就弄了不少露水,那边还埋了一坛百花上露和一坛百草上露。” 听罢,慕容謜沉默了,宫中的女子多寂寞,用来打发时光的花样层出不穷,就比如收养自己的元贵妃,最常做的事是养蜂酿蜜,也因此,他儿时被蜜蜂蛰过数次,那滋味不堪回首。 用柏叶上露煮了方山露芽,还未端上来,幽幽香气就飘了过来。正自思考的慕容纯抬起头来,接过一杯,慢慢地饮着,隐隐有着茉莉花的香气,花引茶香,相得益彰。 “这可是福州的贡茶?以前喝着倒是没有这茉莉的香气。”慕容纯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哦,是大姐把这茶叶和茉莉香囊放在一起送来的,我也没分开,这茶叶就吸收了茉莉花的香味,喝着甚好,所以我就又放了些茉莉干花进去,味道亦是更浓了。”陆子诺微微一笑,这可是她不经意发现的。 “这贡茶亦是杨延龄所把持的吧?” “各地的贡品哪个不是左相把持?”李钊嗤之以鼻,突然眉眼一挑:“你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慕容纯笑了笑:“你回头找下李凌,仔细问问他龙家砚台的事,我自有主张。” 李钊点头:“那大雩的事……” “他既然以此来为杨实开脱,我们就让他开脱不了。”慕容謜原本不知杨实的事,毕竟身在上党,还未曾传到,一进京方才知晓此事,前后一联系,立即有了对策,于是说:“听闻杨实此人颇为自负,而且极爱颜面,但颇有爱民如子的威名,不知为何会出成居正之事?现在,左相也可能不知道事情原委,于是便用其他之事吸引民众注意,继而将此事冷却,给自己留出时间来调查或是毁灭证据。杨实与左相不和已久,未必会认同左相的做法,故而,我们可以让人挑起一些事端,让他不间断地出现在百姓视野里,让左相的计划泡汤。那么,大雩之祭即使求不得雨,也不是太子不够心诚,而是天降惩罚,不除奸佞……” “嗯,有道理。”陆子诺拍手称快:“想不到你脑子转得这样快。” 慕容纯亦是看了一眼慕容謜,阿謜自幼熟读兵书,计谋无双,只是鲜露锋芒,今日倒是毫无保留了,而且这点子与自己不谋而合。 被他一瞥,慕容謜心下微惊,他一向是沉默寡言的,尤其是在阿纯面前,今日,不想陆子诺伤神,竟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好在兄长没有不快。 “阿謜说得极是,要设个怎样的局呢?”李钊对慕容謜的提议亦是赞同。 “不急,我们还是先去体察民情,再做打算比较。”慕容纯说着,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回味甚甘,于是看向陆子诺:“这茶甚好,张云城只与你有点儿交情,适当的时候找他品品这茶,兴许能筹出些钱来。” “说到钱,我和子诺撺掇穆惊云开了个赌局,小赚了一笔——有三百缗钱,虽然不多,但怎么也能弄个三百斗米粮,要是能送到旱情的最重的凤翔去,应该是好的。”李钊说着,拿出个小册子:“这是账本,咱们也别说是赌资了,就算是众监生的绵薄之力吧。” “哼!拿我做赌,你俩真是可以。”慕容纯冷哼一声,但嘴角露出笑意:“就让杨欧宇去办这事。” 第一一九章、踏莎行,难得人间相聚喜(下) 第一一九章、踏莎行,难得人间相聚喜(下) 陆子诺撇了撇嘴,这不是让杨欧宇去打他父亲的脸吗,多少有些过分。但随即明白,虽然左相人品欠佳,但杨实的名声不差,如果这事儿事出有因,也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杨实的性命。但就怕杨实理解不到这层深意,而杨欧宇亦有误会,看来得说清楚才好。 翻了翻账本,慕容纯轻叹一声:“这点儿钱可谓杯水车薪,得想点儿什么法子多筹些才好,先走着吧!” 几人出了小院,便骑了马直奔南郊的终南山,一路向南,出了盛京城,便能看到不少皇庄了,因着盛京周围水系不少,皇庄还显不出什么旱情。 可再往南,普通百姓的田里,旱情就显露出来,虽然几人对田间之事全然不懂,但看着麦苗枯萎,土地干裂,与之皇庄里已经返青的一片青葱形成了鲜明对比。 陆子诺看到不远处的地头上,有几个勤劳的百姓用挑来的水浇着田,颇有杯水车薪之感。 于是,她下了马,走过去询问:“老伯,这地旱成这样,浇这点儿水能管用吗?” “这人啊,求天求地,不如求自己。就算水少,多跑几趟,多挑几担,终是能管点儿用的。” “那这水从哪里挑来的?” “村里的壮小伙子分了几拨,轮流去山里将水车装满运回来,终南山里的水多着呢。就是水车太少,人也不够多。” 陆子诺连连点头,老伯说得质朴,但特别在理,人不自救必被弃。 “那要是这么说,凤翔那里的水系亦是不少,怎么不先自救?”陆子诺提出疑问。 “唉,说起凤翔府,听说不是他们不想,而是实在没人,都去服徭役了。”老伯回答道。 “徭役?实施两税法后,徭役不是减轻了很多?”慕容纯忍不住开口,心下却越发清明,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 “唉,我堂弟就在凤翔府,听他说的,别的地方尚可,偏偏凤翔那里不行,那是西京,大多土地都是达官显贵的庄子,他们那样的都是佃户,但又说要稳定人口,徭役还是按原来的算,交税则是按现在的来,遭此旱灾,一年收成就别指望了,但用徭役还能为庄主抵些税,所以地就那么荒着了。荒着倒也罢了,就怕秋后闹蝗灾,我们这里也会倒霉。” 听了老伯一番话,慕容纯反而对杨实有些拿不准了,看来是要去趟凤翔,才能知晓,于是他对李钊说:“三郎,我们这就启程去凤翔府,子诺你留下,张云城与李凌的事就交由你来办,元挚和刘天铭定会协助你,我们最迟三日必回。有急事,就用那只哨子。阿謜,大雩祭的事,你按部就班来操作,别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嗯,我亦会想想筹钱的法子,你们放心去凤翔便是。”陆子诺应着。 又简单叮嘱了慕容謜几句,慕容纯和李钊便离开了,陆子诺和慕容謜则是往盛京回走。 几月未见,想念的话拥在心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还是慕容謜先问:“近来可好?学内还方便吗?听说掌议之争颇为凶险。” “我这不是好好的,别为我担心。虽然有些小波折,但我可是收获颇丰呢。”陆子诺感到春风拂过她温热的脸,扬起笑意:“你还好吗?这次会呆多久?” “至少端午之后方回,只是这期间,国子学的假期太少,而我还要协理大雩祭的事宜,能见你的机会不多。”慕容謜有些惋惜。 “总比你远在上党要好。”陆子诺长长地叹了口气,很多时候,她都不敢去想慕容謜的,想了也是白想,能这样在身边,真是太好了。 “对了,每年国子学中的龙舟赛可是盛况空前,你会参加吗?”慕容謜看到陆子诺微红了眼,连忙岔开话题。 “还有在这个啊?拼力气,我可是不行的呢。”陆子诺想到自己曾几次下定决心要习武,便说:“你回来真是太好了,正好我刚下定决心,每日早起练功,你教我如何?” “我不能随便进出国子学的,你倒是可以和阿纯学学,他是道家心法,以柔克刚,很适合你。其实,修习武功,健体防身即可,有空还是学学阵法,世间没有无敌的武功,却有无敌的阵法。” “好啊,你的阵法很厉害吧,一定要教我哦,只是要学的东西太多,一样样来吧。龙舟赛是什么样的?”毕竟是少年心态,一说起新奇之事,立即上心了。 “每年的端午龙舟赛是盛京最热闹的赛事,这本是江南道岳州为了纪念屈原而故有的活动。但圣上登基那年,遭遇逼宫,后有祥瑞出现在端午洞庭龙舟赛上,自此,便将龙舟赛引入了京城,已有二十余载。 京城的龙舟赛并非是普通百姓参加的,而仅限于国子学中的监生,这也是圣上希望监生们能如屈子一般胸怀大志,忧国忧民吧。” “之前在贝州还真是没听到过,想来一定有趣,是每人都要参加吗?” “那到不一定,但掌议和督议是一定得参加的。”慕容謜看到陆子诺千般变化的神情,暖暖笑着。 “唉,赢了的有什么奖励?输了的有什么惩罚?”经历了新榜礼,陆子诺便知道国子学中一向赏罚有度。 “这个每年都不一样,要看圣上的意思。不过听说今年的龙舟赛有所不同,会有外国监生参与,国子学不能输哦。但也不要太担心,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准备,我相信你们会赢。” “好吧,希望和我一组的人不要太郁闷。” “和你一组是他们的幸运。” “噗,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陆子诺说完大笑起来。 慕容謜突然翻身下马,采了路边的一捧蒲公英递过来,陆子诺跳下马来,开心地接过,放在嘴边轻吹。 湛蓝的天空下,朵朵蒲公英随风飞舞,映着陆子诺俏皮娇憨的面容,慕容謜的心随之飞扬,与云同游,与风共舞。 第一二零章、洞仙歌,君子之交淡如水(上) 第一二零章、洞仙歌,君子之交淡如水(上) 回去的路,并不是来时的路,慕容謜带着陆子诺绕到了启夏门外,圆丘便在此处。 因是天子祭天的地方,陆子诺并未近距离看过此处,圆丘高三丈二尺有余,分为四层,有多重建筑,甚是庄严宏伟。 绕过圆丘,左边便是雩坛,坛高一丈,设有五方上帝之神位。由于慕容适继位二十余载,一直风调匀顺,雩坛从未用过,此处竟是荒草萋萋,一片凄凉之感。 慕容謜转了一圈,并未多言,便与陆子诺牵着马进了启夏门。 刚进来,便遇见了舒王的车驾。 慕容謜立即转身背对,并将陆子诺掩在怀中。 在慕容謜的臂弯中,陆子诺竟觉得心跳有些快,脸上亦是有些发热,便埋首于他的胸前,直至车驾远去。 慕容謜闷声笑了笑,陆子诺方抬起头来,擎着微霞,故作好奇地问:“这是谁的车驾?” “舒王慕容谊的。” “哦。怎么,你不喜欢他?”看到慕容謜微皱了眉,陆子诺问道。 “说不上喜不喜欢,除了年节,几乎碰不见。”慕容謜浅笑着说道:“天家就是这样。” 亲情淡薄不必他说出口,陆子诺也是知道的,其实何止淡薄,你死我活的事也是屡见不鲜的。但怕慕容謜伤感,便笑道:“可是我们也见不了几面,但我是……” 喜欢你这句还未出口,慕容謜被人撞了一下,整个人便猝不及防地贴在了陆子诺脸上。 等他站直了身子,和陆子诺一起笑得开怀。 慕容谊坐在车中,看过慕容謜的身影,冷冷一笑,他们都和这个陆子诺关系匪浅,他是不是也该会会这个陆子诺? 路过西市的时候,慕容謜拉着陆子诺先是买了王羲之的平安帖,然后又在一家纸铺前停了下来,要了几卷香皮纸,送与陆子诺。 “这是什么纸,还有些香气。”平日里用得大多是藤纸,这种倒是第一次见。 “应该是张家独创的纸,阿纯不是让你找张云城说说筹钱的事,也不用太刻意,这个也许用得上。而且,你的字迹太过工整,有些阴柔气,练练王羲之的行草,大有裨益。” 陆子诺点头接了过来,亦有感动,便说:“我们去吃萧家馄饨吧,好久没吃了。” “跑了一天,吃那个哪里管饱,而且还在东市,我们还是去醉归楼吃鲜鱼脍和炙鸭吧。” “嗯,好吧,这个也是好久没吃了。” 因为来得晚了,醉归楼里已没有雅间,只好挑了邻窗的位置坐下。 邻桌是几个商人,正在高谈阔论:“胡大,你可是从广州弄来了不少大食的香药?” “不错,是弄了些乳香和波斯枣。” “有波斯枣啊?听说太医院正寻这个呢,要给太子用的。唉,太子的身体一直不好,也不知道这个东西好不好使。” “崔十二,宫里的事咱们可别掺和,尤其是给太子治病的,治好了还行,但凡有点儿不适的,栽在咱们身上,咱们可是承受不起的。再说了,那波斯枣是有些补中益气的功效,但毕竟是食物,与之药石还是不能比的。 不过,听说那枣核可是好东西,能让你房事无双。” “你个胡大,又戏弄我。” “行了,行了,我说胡大,下次大食的商船来,你帮我弄些蔷薇露来,京城的夫人小姐们甚是喜欢。” “这个好办,薛六,包在我身上。” “唉,我说胡大,上次你答应给我引荐大食商人,走走邢窑瓷器的事到底怎么着了?” “张五,今天这桌酒席必须你请,这生意我可是给你搭上了,商首已经来了,刚在馆驿住下,明日辰时,要和你见呢。” “要是谈成了,别说这桌酒席,就是你胡大每次来京城,天天吃我的都行。” “也就是你,我才帮的,好歹你也是东家的旁支。” 听了这许多,陆子诺觉得无聊,刚要催小二麻利儿地上菜,就又听到:“听说,过阵子,宫里要筹办太孙的大婚了,珍宝的行情可是每日见涨。” “嗯?”听到慕容纯要大婚了的消息,陆子诺不禁眉头一挑,慕容謜亦是一愣,七夕一过,慕容纯就虚岁18了,也该是娶正妻的年纪了。 不过,一旦大婚,必是重臣之女,他的身份必将暴露,这国子学看来也就上不成了吧。 陆子诺倒是觉得这将是一场大热闹,应该会有趣,忽然转头看向慕容謜:“你什么时候娶妻?” 正在喝水的慕容謜呛了一口,一边咳一边拍着胸口,还瞄着陆子诺:“这个……你想何时便何时。” 这回轮到陆子诺狂咳不止,这还不算,邻桌的几人亦是咳着看过来…… 略有尴尬地吃了饭,两人匆匆离开醉归楼,慕容謜突然问:“你可知方才邻桌的是谁?” “不知道啊?” “那个胡大正是张云城家的行首,张云城的家可是大晟首富。” “张云城家竟是如此厉害呢?要是能捐些钱来赈灾就好了,唉,阿纯和你都是空有名头,却没有钱的。” 慕容謜微微一笑:“没有钱,但可以帮你赚啊,反正回京了,有的是时间。” “好啊,我回去好好想想。” 慕容謜把陆子诺送到务本坊,陆子诺便不让他再送了,回到国子学的时候,正是月上柳梢头,静谧安详。 可是路过仁舍的时候,却听得里面有争吵声,陆子诺本不想理,却听到裴默阳的声音尤其尖利:“哈,你们两个穷鬼在这里得瑟什么?不过是跳梁小丑。” “你不要欺人太甚,有权就可以不作为?有钱就可以为富不仁?”元挚的声音有些发抖,看来气得不轻。 陆子诺忍不住走了进去,裴默阳一看她进来了,哈哈大笑:“哈,你来也没用,穷鬼就是穷鬼,关键时刻什么忙也帮不上。” “怎样才叫帮忙不好说,但你这样冷嘲热讽绝对算不上帮忙,而且还只会添乱。”陆子诺冷哼一声,对这个裴默阳早就不顺眼了:“再说了,没钱还可以出力,只要有心,怎么都能帮上忙。” 第一二一章、洞仙歌,君子之交淡如水(下) 第一二一章、洞仙歌,君子之交淡如水(下) “好个有心啊,你多有心啊,连乐景宾都能搭上,你还有什么不能的。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筹措钱财。”裴默阳之所以极其看不上陆子诺,都是因为乐都知。穆惊云他自是比不了,可要说他不如陆子诺,他可是一百个不服。乐景宾却给其题了新词不说,还特意相邀,真是太气人了。 “有没有能耐筹钱关你何事?用不着你在这里废话。”陆子诺一听他扯到乐景宾便有些不悦。 “我看你就是不敢应战,娘娘腔,一说正事就成缩头乌龟了。怎么着?不服气啊,那就给我筹个钱出来看啊。”裴默阳充满鄙夷地说着。 陆子诺气得够呛,但要不要被激应战,她一时还真有些拿不定主意,钱财的事并非是一时意气便能解决的,可这裴默阳说的话太难听。 “这算是个赌局吗?”一直在看书的张云城突然开口,平静无波的眼睛扫过来,清凉如水。 裴默阳微一皱眉,只是陆子诺那三个穷鬼可是好说,但这个张云城要加入,可有些难办了。 略一思忖便道:“当然算是赌局!” “筹多少钱?”张云城淡淡地说。 “四道受灾情况不一,以关中和河东道最严重,河北和河南道稍弱。就筹个十万石粮,救助四道受灾的一百余万人好了,一人不过分得一斗粮,不算过分吧?但咱们可得说好了,不能依靠家里,只能自己筹措,十日为限。”裴默阳自然知道刘天铭和元挚家里穷,陆子诺家要是拿出这些钱也不是拿不出,但肯定伤筋动骨,但对于大晟首富之家,这点儿钱算什么?所以绝对不能让他从家里拿钱。 “你可愿赌服输?” “那是当然!” 张云城点头,看向陆子诺:“我们要是赢了,你让他做什么?” 陆子诺还有些愣,完全没想到一向清冷的张云城会站出来,轻咳了一下才说:“如果我们筹到了,你就给我闭嘴,永远不要羞辱我的伙伴,亦不许对清贫监生再行羞辱。” “那要是你们输了呢?”裴默然冷哼,不让他欺负无财无势的监生,那来国子学还有什么乐趣。 “你要如何?”刘天铭忍不住问。 “哈,你们要是输了,轮流给我洗一年的脚,如何?” “这似乎不妥,商家做事讲究对等,你以筹钱作为赌约,我们筹到了便罢,那对受灾百姓是好事一桩,可没筹到,你还无功受禄,这不公平,怎么也该是你拿出这一百万缗钱来赈灾,我们才可轮流给你洗脚。毕竟筹钱赈灾是正事,你亦是有出钱出力的。”张云城说得极其认真。 裴默然咬了下唇,这不是个小数目,到时管老爸要钱,会不会被打折了腿?这个张云城歹毒啊,这样看来,立下这个赌约,不管怎样,他都是输家。可事已至此,他若是退缩了,还怎么在国子学里混,于是咬牙点头:“可以,那这洗一年脚的筹码低了,我要你的督议之位。” 看见裴默然咬牙切齿的样子,陆子诺心下已是清明,暗自为张云城叫好。心下也盘算着,现在的市值,一斗米为一缗钱,可如果灾情得不到缓解,米价定会上涨,还真是要十日内筹到钱,才能购得十万石粮。但以陆氏陆青麟经商以来,十余年积攒下来也不过是百万缗钱的身家来看,十日内要筹措这么多钱确实不易,好在有张云城。 再说了,就算输了,他裴默然也得拿钱出来,自己的督议之位算什么,给他就是,于是,陆子诺挺直了脊梁说:“那就一言为定。” 听到陆子诺这样说,刘天铭忍不住拉了她的衣袖,虽然平日里看不惯陆子诺,但此次是为了自己出头,还是这么大的一笔钱,他不想连累,亦不想欠陆子诺的。 陆子诺回头对他一笑,微微摇头。 裴默阳冷笑,等着看笑话,不想,杨欧宇却站起身,对陆子诺说:“你要怎么筹钱?算我一个。” “好呀,去我房中商量商量?”陆子诺发出了邀请,于是屋中几人撇下裴默阳便去了明舍。 来到明舍,几人坐下,刘天铭便说:“陆六郎,你可有把握筹到这一百万缗钱?” “有,也没有。”陆子诺看到他眉头拧得麻花似的,噗嗤一笑:“办法总会有的,咱们先喝茶。” 说着,把从家里拿来的方山露芽煮了起来,片刻,茉莉茶香便溢满小屋。 张云城微一挑眉:“这茶倒是别致,还未饮,已闻香气。” 想起慕容纯曾提过方山露芽的事,临出门前便装了一些在身上,见张云城出口询问,陆子诺便说:“这是我偶然发现的,你们尝尝看,我做的这茶有茉莉花的香气,如果拿去卖,应该能赚不少。” 张云城微微一笑:“等茶制好了,再拿去卖,怕是来不及,而且不能用家里的渠道。” “我说的又不是这次的赌约,有钱总是要硬气些。”陆子诺嘟着嘴,这富家子怎能体会没钱的苦处,刘天铭和元挚亦是眼睛一亮。 很快,茶就煮好了,每人端了一杯在手,袅袅热气将茉莉和茶香层层送进鼻端,甚是清雅。 “真是好茶,兴许是个赚钱的法子。”张云城抿了口茶,幽幽说道:“月假的时候,你随我去找管家,毕竟我还只是读书而已。” “听闻你是家中独子,还只是读书,那以后如何执掌你家偌大的产业?” “自有管家和下人去做,我只管好他们便是。” 嗯,说得有理,事在人为,管事不如管人,陆子诺点了点头:“能管好人也是不易的。” “到底有没有法子筹钱?”元挚还是很在意输赢的,虽说即便输了,这钱也不会少,但毕竟要给裴默阳洗脚,这个他可做不来。 “元二郎,不用担心,就算咱们没主意,张兄与杨兄定会有办法的。”陆子诺惬意地品着茶。 张云城轻声笑道:“你倒是聪明。” 第一二二章、春意浓,九重城中情谊重(上) 第一二二章、春意浓,九重城中情谊重(上) 陆子诺亦是笑着看向张云城,等着他的下文,他却一直默默品茶,仿若被茶香带去了另一个世界。 刘天铭却问陆子诺:“掌议呢?” “他们出去看看。”陆子诺也在盘算,从盛京到凤翔,三百多里路,往返就要四天,在加上体察民情,怎么也要六天,回来能把月考试卷写完就不错了,这次筹钱的事,一定要自己努力才是。 其实有张云城相助,事半功倍,但就算没有,她亦是有主意的,毕竟,“输”这个字,她不喜欢。 元挚倒是突然说道:“今日和薛滔娘子见过,她亦是有募捐的意思,我们是否可以几路并进来筹款呢?比如,平康坊中请薛娘子约上当下最红的清倌儿,也请六郎邀来乐都知,做一场歌赋义演,我等都来写几阙词。” “好主意,不过请乐都知最好是穆兄。”杨欧宇觉得可行,就是担心由陆子诺出面去请乐景宾,让穆惊云误会,毕竟新榜礼时,他是使了手段的。 国子学中善诗赋的监生多了去了,几阕新词片刻便成,尤其是能让薛滔等人配曲弹唱,那便是风雅得紧了,而且还沾上义演之名,大善。 再说,那些清倌儿的号召力可是比监生们强出百倍不止,除了薛滔,乐景宾,还有歌舞绝伦的兴歌、齐妁妁;善弹奏的郑怡、崔曼曼;擅工笔的入画。这几人都是能让达官显贵一掷千金的主儿,要是同台,筹措个几十万缗钱绝不成问题。 “不是不可,但募捐上来的钱一定很少,还会平白拖累了几位娘子的好名声。”陆子诺皱眉:“义演又加上众监生的诗词,虽然是好事,但真正能参与的达官显贵一定不多。毕竟这是非常时期,还不如把钱直接捐给官府得来的名声好。当年在贝州疫病之时,就有类似的教训。” 杨欧宇想了一下,立即明白了其中厉害。 “请这几位娘子同台,也不是不可,只是不要义演募捐,而是以慰问安抚灾民之名便可,闻讯而来的达官商贾应该不少,到时薛娘子带头捐款,他们自然会联合响应。钱不会少收,名声亦不会少挣。”张云城浅声说道,貌似毫不经意,却又恰到好处。 陆子诺等人连连点头,元挚更是觉得这样一来,比自己一开始的提议高明了不知多少,薛滔一定也会赞赏,心下便狂喜起来,一篇诗赋都已在心中呼之欲出了。 刘天铭却有些闷闷不乐,他是要钱没有,要主意没有,要力气还是没有,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陆子诺看出刘天铭的纠结,便说:“天铭,有个事正要找你商量,雅正阁的赵大接了国子监印制九经,以及慈恩寺印制佛经的活儿,但他觉得雕版师傅的字不够端正。天铭你的楷书可是一流,愿不愿意给他们写出模板来,让他们临下来刻板?” 如果是昨天之前,陆子诺提出,刘天铭定是觉得陆子诺瞧不起他,他就算再落魄也是士子,工匠的活儿,是绝对不能沾的。但今日,陆子诺说来,倒是让他来了精神。 写九经的模板,这是大功德,以后不光国子学的监生们看的九经出自自己之手,太学、四门学、县学等大晟所有的学生看的都是他书写的模板!再说佛经,大晟初时奉道,但周后喜佛,便佛法日益昌盛起来,就连他的母亲亦是时不时抄诵佛经的。 想到这里,刘天铭连忙应着:“甚好,甚好,我明日就可以书写,多谢子诺。” “那可太好了。”陆子诺高兴地说:“赵大出手豪爽,一部经五缗钱。” “价格公道,这钱我都捐出来。”刘天铭挺直了腰杆,第一次这么硬气。 “薛娘子等人能筹多少钱,还不可知,但估计还达不到一百万缗钱,我们还是要多做几手准备,尤其是想出怎么筹得大头才好!”元挚还是有些不放心,焦急地说。 大家便沉默下来,继续思考。 “说起佛经,我倒是与慈恩寺的主持辩语大和尚有些交道,请他主持个法事亦能筹到不少吧。”元挚猛然想到。 “我觉得吧,总是借助别人之力筹钱,终究是有些尴尬的……”陆子诺故意叹了口气。也不是她非要反驳元挚,毕竟两人的过节已经都放下了,可他出的这些主意,真真就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总归是有缺憾和不可预知的。 “不错,我们应该依靠自己的力量来筹措钱财,否则还不如回家去要。”杨欧宇亦是认可陆子诺的话。 元挚听了有些脸红,瞥了陆子诺和杨欧宇一眼。 杨欧宇则是低了头,微微叹气,毕竟是旱情引来的灾害,而他的父亲杨实还在凤翔府有那样的传言,他这般积极筹款赈灾不是没有私心的。 陆子诺现在却不怎么为筹钱的事着急,毕竟刚才张云城品了茶,便说过要引与管家相见,其实就是在说有了给钱的名目。所以不必担心了,但也不能就这么轻松掩过,还是该让这些监生们知道做善事的必要性和不易之处,方能在日后为官之时,体恤百姓,遇到大事之时,亦学会变通。 大家继续绞尽脑汁,却依旧没有什么好的法子。 看到时间不早了,陆子诺便提醒到:“筹钱是一事,夫子交待的月考亦是一事,大家可别懈怠了。” “这个倒好说,下午就把策论完成了。”刘天铭瞥了一眼杨欧宇,毕竟杨欧宇是杨欧宇,杨实是杨实,但怎么也是父子,太过嘲讽的话还是不宜当面说。 “哦?天铭倒是厉害,好了,时间不早了,大家都歇了吧。”陆子诺终于又露出小狐狸般的笑容,今天过得真是不错。 众人散去,陆子诺洗漱过后,坐在窗前,望着天上的银河,嘴角翘起,终于可以和阿謜在一个城中看同一片天了,一切都变得美好。 次日一早,刘天铭就来找陆子诺,于是二人去了雅正阁,签下了契约,刘天铭便留下,立即书写起来。 陆子诺闲来无趣,便去找慕容謜,却在路上遇见了杨欧宇。 第一二三章、春意浓,九重城中情谊重(下) 第一二三章、春意浓,九重城中情谊重(下) “子诺。”杨欧宇显然是特意在这里等的。 “杨兄,何事?”陆子诺只好扬起笑脸。 “掌议和李钊可是去了凤翔府?” 瞒是瞒不过的,而且慕容纯也说了,筹来的钱还要杨欧宇送去呢,于是,陆子诺点头:“是的。” “我父亲虽然不太听爷爷的话,但有自己的主张,而且是从主簿的官职一路走来的,尤其是在并州任职期间,颇得百姓赞誉的……”杨欧宇有些为难,说这些也并不是为了给杨实开脱,而是…… “杨兄,新榜礼你也是给我们上了一课的,受益匪浅,所以绝对不会人云亦云,也不会主观判定他有错。而是会努力做一个旁观者去观察,再做判断。” “那件事就不要再提了,我很羞愧。”杨欧宇长吐口气,第一次觉得生在这样的家庭,许是一种负累。 “杨兄可有什么筹钱的法子?”陆子诺岔开了话题。 “我觉得子诺说得不错,如果不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得来的钱总有尴尬之感,所以,我想去转转,看看自己到底能干什么,即便只得了一缗钱也是值得骄傲的。” “嗯,是这道理,不过,杨兄,你卜卦的能力可是不俗,为什么不去试试替人占卜?” “子诺不是笑话我吧?” “绝无此意,我是觉得你每次推演,还是蛮准的。” “可终究事在人为。”杨欧宇有些脸红,其实,今早还是推演了一卦,说是往东来,能有不菲收益。 “我也正想去转转呢,一起可好?”陆子诺在心里有些认可杨欧宇了。 两人往东市而去,东市各种店铺很多,街道不如西市的宽敞,于是两人就把马匹拴好,一路走着看。 东市有不少珍宝铺子,把陆子诺看得眼花缭乱。杨欧宇倒是越逛越兴奋,陆子诺不由得问:“杨兄,别是还没赚到钱,就要花出去一大笔。” 杨欧宇灿然一笑:“不会。我已经有了赚钱的法子。”说着,他便走进一家首饰店铺。 这家店叫奇珍斋,面上倒是没见什么奇珍异宝。只见杨欧宇径直走到柜台前,和小二低语了几句,便见小二挑帘回了后堂,没一会儿,就有一相貌伟岸的男子走了出来,自言掌柜,深深一揖,便请杨欧宇和陆子诺进入后堂。 陆子诺有些诧异,但默默跟着走了进去,到了正堂,便看见正中有一个红布盖着的器物。 掌柜的轻轻掀开红布,一个腹大口小的古朴器物就呈现出来,陆子诺不禁“疑”了一声。看样子像是春秋战国时用的“盎”,这个盎容量约有三斗,短颈鸟足,圆口方耳,古朴拙重,在盎的腰部隐约有字,探头过去看,竟是大篆,陆子诺并不认识。 “郎君可能看出这几个字是什么?”掌柜的问。 “此为大篆,这九个字写得是‘齐桓公会于葵丘岁铸’。”杨欧宇回答道。 掌柜立现喜色:“当真?” “我是说这几个字是这么写的,可没说这个物件是真。” “怎么讲?这可是要进献给皇上的。” “要是送给哪个大臣也就罢了,要是送给皇上,可是万万不可,这是赝品。”杨欧宇凝眉正色道。 “怎么可能?这可是天降祥瑞,要缓解干旱的,你一个小书生懂什么?”掌柜有些怒意。 杨欧宇不紧不慢地答道:“您先息怒,我最喜欢古籍,尤爱易经,故而古字、古典看得很多,《左传》上面记载,齐桓公小白曾经九次召集天下各路诸候会盟,树立自己的威信,称霸天下,葵丘这次是第八次会盟。又据《礼经》记载,齐桓公驾崩后,是在五月安葬的,那时天下的诸候们都闻讯而来,先是举行安葬仪式,然后进行祭拜,接着是早晚哭灵,哭灵以后才确定的追封谥号。而葵丘会盟发生在齐桓公小白生前,那时还没有得到谥号,‘盎’上又怎么会出现“齐桓公”这样的谥号呢?所以我断定这是伪造的一件赝品。 如果你把赝品进献给皇帝,宫里比我有学问的人多了,定会当场认出,倒是你才是不好收场的。” 掌柜的脸上已有冷汗,得亏这消息还没怎么曾传出去,万幸。于是再次深深一揖,并让小二去取了两个金锭过来,交到杨欧宇手中,感谢的话不绝于耳。 出了奇珍斋,陆子诺方说:“欧宇兄果然厉害,只是一会儿,不仅筹得二百缗钱,更是救了掌柜一命,子诺自愧不如。” “子诺又在笑话我了,不过是路上听到有人议论此事,我有些好奇,才进去看看的,凑巧而已。” “我艳羡的是欧宇兄博览古籍,通晓古字。”陆子诺真诚地说。 午后的阳光正好,元挚与穆惊云行在去平康坊的路上,穆惊云已经通过了夫子的测验,直接升入了率性堂。 听完元挚的请求,他心中一喜,如果乐景宾因此博了美名,也许父亲那里就不会反驳得太厉害了。 与此同时,大明宫清思殿内,慕容适听着杨延龄的汇报,微微笑着:“不错,这几个孩子不错。不过,张家的来历再查查,十余年间发展成这样,还是少见的。虽然大晟历来轻商,但张家这样的商贾倒是可以一用。” “圣上的意思是?” “就是让你查查,他们都做什么生意?底细如何?可别给我添油加醋,我只要实情,我是要捧他的。” “微臣明白了。”杨延龄连连点头,朝廷对张家这样的财阀,可以不闻不问,任他发展,亦可捧其上天,再寻个错处,将家产没收亦不是没有可能的。 “另外,凤翔府那边的事……” “还是请圣上等等,这次国子学正义堂的月考便是凤翔府之事的策论,我亦是极为期待呢。” “也好,不过,孩子们还年轻,你多担待些,也要多关照些,别出了差错。” 从清思殿里出来,杨延龄深吸口气,这春意浓了,却还夹着寒意。 第一二四章、若惊鸿,绿腰华艳惊郎目(上) 第一二四章、若惊鸿,绿腰华艳惊郎目(上) 元挚与穆惊云的平康坊一行竟是始料不及的火爆,很快便定下了三日后的慰问演出不说,放消息这种事亦是被各楼老鸨一力承担,甚至几个老鸨为了自己楼中的姑娘多出几个节目,自掏腰包挤上了节目单。这样导致最终的结果,便是连演三场。 门票未售,就已收得千余缗钱,这样说来,还是老鸨们更有远见。此次演出虽是所收费用全部捐出,但美名及影响力才是日后财源滚滚的保障。 回国子学的路上,元挚心情放松了不少,本就是憋了口气,要那裴默阳不要再小看自己,况且,陆子诺说的那句“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话颇有些伤人,他亦不想他小看了自己。 不过想想,陆子诺做事本就只凭一腔热血,亲力亲为。其实还是张云城的话更在理一些,不必事必躬亲,只要把做事的人管好便是。这才是为官之道嘛,他陆子诺还不懂。 想到这里,元挚又叹了口气,虽然已经进士及第,但因年纪太小,还需磨练,只能在国子学中与这些人为伍,尚不能入仕为官。起初,多少还是有些不甘的,但真正与这些监生们共事了解后,方知人外有人,亦是觉得自己欠缺的甚多,确需学习,但唯一不甘的,便是被陆子诺比下去。 接下来的几日,赈灾慰问演出的消息甚嚣尘上,京城轰动,一票难求。这可是国子学监生们拳拳赤子心,与京城名妓的慈善之心的完美结合,被房间传为佳话,以至于,各地州学也纷纷效仿。一时间,才子佳人的故事又多了不知不少。 就连朝堂之上,国子祭酒亦是因此被特召入宫,受到了皇上的嘉奖,并请其为大雩祭撰写祭文,这是何等的荣耀。 因着掌议不在,几个督议便被表彰了一番,几人便更有了动力。 京兆府尹李则却是微微皱眉,毕竟演出的最后一场是在终南山脚下,还铺设了一个超大的舞台,真正的义演,不收门票,只演给京郊受灾的民众。可这警卫工作就要难做不少,难怪李则发愁。 三日后的平康坊,竟是从坊门处就开始验票,即便如此,坊内仍是摩肩接踵。露华阁与对面的聘婷楼,自二楼处搭出了连接两处的空中走廊,成了悬空的舞台。街道上已经放置好了桌椅,露华阁与聘婷楼临街的房间也都做成了雅间,天色刚暗,便已座无虚席。 陆子诺和张云城等人坐在露华阁平日的雅间里,喝着茶。 “门票以及认捐已有八十九万缗钱,再加上杂七杂八筹来的,已有九十万缗钱,离赌约还差十万了。还有六七天的时间,我们还得再想想办法。”元挚虽然如此说,心下却是有些得意的,自己出的主意竟是凑到了大头。 “元二郎真是辛苦了。”陆子诺赞叹道:“剩下的也不是小数目,我们还需好好筹划筹划。” 刘天铭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有些拘谨,眼睛都不知要放在哪里,便一直低着头。 这时烟雨走了进来,给端来了梨花白,酒一上桌,几人终是放开了,喝酒唱令好不热闹。 接连两日的演出弄得盛京城内万人空巷,只是陆子诺有点遗憾,慕容謜不便前来,还好有这终南山下的最后一场。 午后,陆子诺便跑出了国子学去找慕容謜。 因着今日这姜汁有些厚,一脸蜡黄的陆子诺站在慕容謜面前时,着实让他担了心:“可是这几日累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呵呵,是姜汁剩了个碗底儿,我就都给涂上了,有些厚了而已。” 慕容謜松了口气,不由得笑:“只是光弄了颜色,这眉眼还是很漂亮,他们怎么还没识破你呢?” 在贝州之时,陆子诺最不喜欢别人夸她漂亮,只能用放荡不羁,来招人讨厌。可如今,被慕容謜夸了漂亮,心里还是很开心的。但也只是斜睨着眼,浅浅地笑道:“大家都是来学习呢,又不是来相面的。” “嗯,一定是大家都看书太过用功,眼神都不太好使了。”慕容謜亦是开着玩笑。 风轻轻吹着,日头正好。这次出城,因是带了很多东西,所以套了马车。 到达演出地点的时候,不过申时,陆子诺先帮忙把车上的腊肉请几个里正登记在册,以便发放。忙完这些也只是过了三刻,离演出开始尚有很长时间。 “我们去那边钓鱼,然后烤着吃如何?”慕容謜提议,不仅从车里拿了钓具,还拿出了盐等调料。 “好主意。”陆子诺开心地和他一起坐在溪边的柳树下,放了钓竿,看着不远处的终南山,好不惬意。 只是这几日终是有些劳累,陆子诺一会儿便靠着慕容謜睡着了。 慕容謜任她躺在自己腿上,轻轻坲开一缕被风吹乱的青丝,看着她卷翘的长睫,真希望这一刻永驻。 那日街上听闻慕容纯的婚讯,心里便是一动,自己刚过了十六的生辰,许是明年便可求皇上赐婚了。以前从不着急此事,甚至有些反感,毕竟,天家的婚姻哪里由自己做主,除了利益,并无其他。可遇见了就是遇见了,便开始期盼,唯恐时间拖得久了,生了变故。 非他贪心,这世间所有正常的男儿都想着若有一日遇上自己喜欢的女子,能一生一世护她平安喜乐,将她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只是—— 陆子诺她高傲,又倔强,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欲前行的方向,她并非是一朵花,而是自身便为一颗树,逐渐成长着,为身旁的人遮风挡雨。而这样的她,永远不可能成为那种能安稳过活,小鸟依人,任由旁人保护的女子。 他了解陆子诺,知道她清楚的明白自己未来要走的路是多么艰难,可她还是毅然选择,不因前路艰险而退缩,不因未来未知而停步。 犹记得贝州时,她晶亮的眼睛里充满对于挑战压力的隐隐兴奋与期待,慕容謜微微阖眸一笑,既然不能护你,便由我,助你高飞。 第一二五章、若惊鸿,绿腰华艳惊郎目(下) 第一二五章、若惊鸿,绿腰华艳惊郎目(下) 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此的画面,却生生被打破。 烟雨匆匆寻过来:“子诺,子诺,不好了,齐妁妁刚才扭了脚,跳不了舞了,姑娘让你赶紧过去。” 陆子诺闻声睁开眼,还有些迷糊,慕容謜却说:“跳不了就删减一个节目便是,这么急着叫她为何?” “去了不就知晓,快点儿吧。”烟雨和陆子诺是熟悉的,说话便没什么顾及。 陆子诺只好伸了个懒腰,转头对慕容謜说:“今日是给百姓的义演,怎能删减节目?我去救场,这鱼给我留着哈。” 与烟雨来到临时搭健方便众人换装休息的帐篷前,陆子诺正要抱拳通报一声,便被乐景宾一把拉了进去:“你和我还装什么啊?快点儿化妆,今日你得帮齐妁妁这个忙。” “为什么帮她?我和她又不熟,我来是为了不让百姓失望。” “好好好,子诺最是大义。可这对妁妁也很重要。”乐景宾让烟雨在外面守着,低声说道:“有人要为妁妁赎身,妁妁这次演出极为卖力,就是欲报知遇之恩,尤其是这最后一场,是为百姓所演,最是赚美名之时,可惜……” “不过,我只会跳绿腰啊,而且妁妁的容貌,我哪里比得上?”陆子诺有些窘。 “浑说,你这是扮男装,当然比不上,要是女妆,她可不行。”乐景宾从来都是心直口快。 陆子诺被乐景宾按住,好一顿打扮。 陆子诺的眉纤长又飞扬,天生是精致的远山黛,只洗去平日里为作伪装上的浅黄,淡施薄粉,一双眼眼角微微上挑,抬时灵动,顾盼生辉,长睫一掩,便是镜中姝色,小狐狸似的。 慕容謜进来时,便见妃唇点胭脂嫣红颜色,眉间一点朱砂,平添一抹艳色的陆子诺坐在那里,竟一时忘了呼吸。 烟雨帮着将陆子诺的长发散开,不住惊叹道:“郎君的头发可真好。” 想了想,似乎这么说又不大对,却见陆子诺失笑,眼睛弯弯,似天上的新月,光华璀璨。 陆子诺笑着,却不知慕容謜正立在帐口。 对于慕容謜来说,此刻声音尽数消散,甚至连背景也一同消失不见了,穿堂风从他面前穿过,微微卷起陆子诺的长发,青丝与饰物轻纱缠绕,一个佩着忍冬花的少女猛地撞进他脑海。 她裙角素白,逶迤在地上,拖出白莲似的花朵,她不知与烟雨笑些什么,笑时容色更见光华,当得起明眸皓齿四字,最美的依旧是那笑意,日光似的将这原本昏暗的帐篷照的明亮。 慕容謜还未缓过神来,却听得身后一声惊呼,转头却见慕容纯与李钊风尘仆仆站在那里,时间一下静止了般。 慕容纯亦是愣了片刻,其实陆子诺扮女装他不是第一次见,可这次似乎更为惊艳,不知为何,心下重重一坠,甚至有些气恼,为何这么多人看到了陆子诺这般模样,于是,转身便走。 慕容謜只好跟上,还顺手拉着惊呆了的李钊。 李钊之所以惊呆,并非是惊艳于陆子诺的妆容,而是,这个模样的女子,一直深藏在他的记忆中,从不示人。 前年,他去幽州与时任范阳节度使的父亲相聚,受了穆惊云所托,途径贝州,去见乐景宾。 好巧不巧被人偷了钱袋,当时证实身份的玉牌就在钱袋里,别说回盛京,连饭都吃不上,没办法,只能去街上问人借钱。 李钊毕竟是世家公子哥儿,平日里大手大脚的也惯了,这一借钱就不是个小数目,旁人都觉得他是个骗子,何况贝州原本就不大,就他一个生人,根本没人信他,他一个人可怜兮兮的坐在酒居门口,对面是个水粉店,里头有三个妙曼姑娘。 一个正是乐景宾,身着月白襦裙,浅青束腰,青丝三千倾泻,面容清丽,果然不俗,她身后跟着的便是烟雨,瞧着也是娇俏可人。 可最出挑的还是另一位,许是未出阁的姑娘要掩人耳目,带着长纱帷帽,几乎遮住半个身子,轻纱素白,反而衬得人愈发风姿卓越,柳腰纤细,手指纤长,指尖莹白,玉甲又粉嫩,只这一双手,便足矣叫人痴迷,又何况她正撩开帷帽同人说话,李钊第一眼就瞧见那一双眼,满登登的都是笑,狐狸似的眯着,娇俏可人,又比身侧的温柔多了几分灵动,那眼睛极黑,几乎是黑嗔的发亮,一看就是个有主意的人,鼻尖小巧,嘴唇倒未上妆,浅莹莹的粉,也好看。 李钊几乎愣住,就见那小娘子放下帷帽往他这里来,他知道许是自己太过分,让人瞧见了,不由一时面红耳赤。 转眼,那小娘子便离开了,后来见了乐景宾,将穆惊云所托之物送上,还得了乐景宾的银两,才去的幽州。 可那个小娘子的倩影却是印在了心底,当时问了乐景宾,她也未告知。而此时,李钊心里不断涌过当日的一幕幕,她撩起帷帽巧笑嫣然的模样,或者她立在他面前时,风微微卷过长纱,露出精巧下巴的模样。 他心里若有若无的确定,陆子诺定是当初的女子…… 而当陆子诺遮着面纱,一曲绿腰不仅惊艳了全场,更是惊艳了台下极不自在的三人。 一场歌舞,在人山人海般的观众齐声喝彩中落幕。 陆子诺好不容易卸了妆,正要换回男儿衣衫时,帐帘突然被掀开,慕容纯面色不善地站在那里。 “啊,阿纯,你赶回来了?”陆子诺兴奋着说着。 “以后不许再扮女装!”慕容纯凶悍地说道。 这让陆子诺一愣,继而听到他说:“这个样子成何体统。难道你不怕被那些好龙阳的人盯上?” 他不也让自己扮过女装,怎么突然这个样子,陆子诺不禁皱了眉。 “赶紧换了衣裳,我们在外面等你,回去的路上商量下凤翔府之事。”正说着,便见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一下劈中了帐边的大树上,火光四溅,风卷沙尘铺天盖地而来,好一场风雨欲来…… 第一二六章、非常理,人事朝暮有反复(上) 第一二六章、非常理,人事朝暮有反复(上) 本是站在门口的慕容纯一下冲进帐内,夹了陆子诺便逃出帐子,刚出来,那棵被劈中的树冠便将帐子砸塌了。 陆子诺惊魂未定的抱着慕容纯的腰:“这是要下雨了吗?” “希望是。”慕容纯觉得这场大雨来得恰到好处,不仅能缓解旱情,即将要做的大雩祭也就不必了,最重要的是这一场大雨一下会成为众人的谈资,便没有人记得今日怀中之人的绿腰之舞…… 上了慕容謜的马车,将车赶至空旷的地方,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 春日里这样的暴雨并不多见,陆子诺便撩开车帘望着外面。四下里漆黑一片,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旷野,一个霹雳,震耳欲聋,雨大得像是天上的银河泛滥了一般,狂泻而下! 车内便只剩下一片沉默,那三人都望向看雨景的陆子诺,不由得便出了神。 这雨砸在干裂的土地上,尘土飞扬起来,呛得陆子诺咳了起来,便放下车帘,回过头。 慕容謜便伸手过来轻拍她的后背,只是刚拍了两下,就被慕容纯瞪得收了手。 车内又恢复了一片沉默,四人的呼吸声却都有些不平稳。 一场疾风骤雨却只是一刻便停了,四处都是泥土的呛味,并没有雨后清新的味道,看来并未缓解多少旱情。 “这场雨有违平常,还不知道明日会有什么说法。”慕容謜淡淡地说,把给怀心事的人的思绪拉了回来。 慕容纯点头:“先回去吧,正好我给你们说说杨实的事。”一瞥,见陆子诺还穿着女装,便轻咳了一声:“你先换了衣服,要不这样怎么回学里。” 慕容謜微微一笑,便率先下了车,李钊随即也下了车,慕容纯一愣,想着大男人换装还要避讳什么,但又看到那两人下去了,也只能下去了。 李钊瞥了几次慕容謜,欲言又止的,慕容謜对他平和一笑:“他只是比女子还好看而已。” “不是,我只想问,他和他的姐姐很像吗?”李钊问。 “嗯,比较像。” 听罢,李钊微微一笑,好吧,要是慕容謜照实说不像,他兴许就不会继续怀疑,而慕容謜这样的行动外加这样的言语,偏偏证实了陆子诺的身份极其可疑。这虽是一个希望,但也是个危险,至少不能让别人再发现了去。 马车不疾不徐地走了起来,陆子诺喝着水,略有不满地说:“我的烤鱼呢?晚饭都没吃上,饿死了。” “留是留了,可是都凉了。”慕容謜也有些无奈。 “那就停车,生个火,再烤烤,我们也没吃呢。”李钊摸摸自己的肚子,咕噜一声,甚是应景。 反正有令牌,宵禁也无所谓。于是四人又令车夫停了下来,下车生火烤鱼。 慕容謜钓了不少鱼,只烤了四条而已,剩下的在桶里游得正欢。 “要是有酒就更好了。”陆子诺一边吃着烤鱼一边遗憾。 “说过几次了,小孩子不要喝酒。”慕容纯冷冷地批过来,让陆子诺立时顿住,紧接着惨哼一声,被鱼刺扎了舌头。 慕容謜哭笑不得,正要走过来帮忙摘出去,却被慕容纯抢了先。 “扎在哪里了?把舌头伸长点儿,好了,拔出来了,这么大人了,啧啧……”慕容纯说着,故作厌恶地将细小的鱼刺扔进火里,心下却是一阵不寻常的激荡。 靠得如此之近,陆子诺身上的香气便沁入鼻端,绝不是李钊等人身上的阳刚味道,许是抹了脂粉的缘故,他这样说服着自己。 慕容謜眼中闪过一丝忧虑,难道阿纯发现了什么?可是,看着又不像。 李钊笑着吃鱼,大赞道:“这鱼真是好吃呢。” “好吃是好吃,就是刺太多了。”陆子诺苦着脸。 “那我帮你挑好了。”慕容謜暖暖笑着。 “你最好了。”陆子诺闻听,连忙坐到了他的身边,等着吃鱼。 慕容纯心底竟是泛起一股酸意,吃得咬牙切齿起来。 “对了,你们去凤翔府查到了什么,杨实到底怎么样?”陆子诺问道。 “我们只一天就赶到了凤翔府,可是那里根本没有想象中的群情激奋,一派祥和不说,我们随便找个百姓询问,都对杨实赞不绝口,这让我们始料不及。”李钊说着。 “怎么会这样?”陆子诺有些疑惑,想起杨欧宇说过的话,她说道:“杨欧宇说他爹也是个有主见的好人,在并州任职的时候就很受人爱戴。” “看来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钊点头:“一开始,我们以为是杨实安排的,可悠悠众口又怎是可以这样堵住的。于是我们去查看旱情,也没有传言的那样严重,甚至比京城这里还要轻。那里人工挖的沟渠甚多,湋水两边甚多水车,且是改良过的,灌溉能力很强,而且湋水是渭水支流,在其上游处还有内外两湖,均设有闸门,下游水流不够时,开会开闸放水,真真是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 “那成居正的这出是怎么回事?而且京城流传得如此之广,还有上次我们遇到的那个老伯……”陆子诺很是困惑。 “许是有人和杨相过不去吧。”慕容纯说道。 “天,那可是太无中生有了,如果不是夫子让咱们去查,那这策论写出来,岂不篇篇皆是请求处置杨实的?如果皇上只听了传言便做处置,岂不是就成了草菅人命?而我们就是帮凶。制造传言的人太可恶了!可谁这么大胆?诬陷左相之子?”陆子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这就是传说中的朝堂倾轧吗? 慕容纯则是喝了口水,没有说什么,也无话可说,但他心中疑惑的并非此事,而是策划这一切的幕后的那双手到底是谁?目的又是什么?如果说是杨欧宇的政敌、仇人,以他们现在的近况和实力,万全做不到这点。那这个人会是谁呢?怀疑目标没有,目的不明确,这种被人牵着走的感觉非常不好。 第一二七章、非常理,人事朝暮有反复(下) 第一二七章、非常理,人事朝暮有反复(下) “也许皇上看得透透的。”慕容謜云淡风轻地说,毕竟这几日朝会上,皇帝对左相还是极其信赖的。今日还有薛御史弹劾此事,慕容适质问他有无亲自查查,不可道听途说,以此看来,他定是心里明白得紧呢。 慕容纯听了,心下一明,便说:“吃完了,我们就走吧,月考的策论明日还是要交的。” 陆子诺连连点头:“阿纯,这几日我们大家都很努力,还是募集了不少钱的,要怎么处置?” “四道的旱情从邸报上来看,还是蛮严重的。既然募集了钱两,就还是要送去赈灾。只是唯恐各级官员的克扣。”慕容纯微微叹气。 慕容适励精图治,已将大晟从风雨飘摇中扶起,可要恢复到盛世之时,还要有很长的路走,复兴谈何容易。官员的腐败已经自成体系,如不彻底惩治,终成祸端。 “尤其户部还是杨侍郎。”李钊撇了撇嘴:“要是找个名目,或是特设一个赈灾指挥部就好了。” “嗯,有道理。”慕容纯点头,心下一款,这鱼吃着也越来越有味道了。 吃了香喷喷的烤鱼,陆子诺站起来,却看到刚下过雨的土地已经干了,竟看不出大雨的痕迹,有些担忧地说:“这雨虽大,但时间太短了。” “有总比没有强。”李钊灭了火,招呼着众人上了车驾。 半个时辰后,几人便回到了务本坊,陆子诺等人下了车,慕容謜继续走。 回到国子学,还未到熄灯时间,几人连忙研磨,书写试卷。 听到他们回来的消息,元挚和刘天铭连忙过来。听了李钊述说的过程,亦是惊讶不已,简直有些无法判断了。 不过片刻,三人便一挥而就,完成了策论,又一起说了会儿筹款的事,看见慕容纯和李钊略显疲态,元挚和刘天铭便回了仁舍。 次日,正义堂上,欧阳战对几人对事情认真查查的态度非常欣赏,对其他监生谆谆教诲道:“就算再义愤填膺,也要先去了解真相,绝不可人云亦云。要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并非只是故事,而是会真实发生在我们身边。” 于是,堂上争论的主题便由酷吏杨实迫害成居正变成了不实流言的危害。 与慕容纯同桌的杨欧宇,充满感激的看了他一眼:“谢谢。” 慕容纯难得地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只做该作之事,并不会因对方是谁而改变初衷,亦不会心存偏见,武断判定。这还是你说过的,不是吗?” “其实,我始终相信流言止于智者,但对于制造这个流言的人很是痛恨,却不知该如何揪出其人。” “你这睚眦必报的性格真是让人头疼,不过此事不弄个水落石出,流言便不会终止。” “你可有方向?” “还没有,但今日课堂之上的讨论,一定会使幕后之人做出应对,我们能做的只有等。” 月考算是结束了,会有一日的假期,陆子诺想着张云城的邀约,便先去了仁舍,不曾想在门口与裴默阳撞了满怀。 裴默阳恼羞成怒地扇了陆子诺一个耳光,陆子诺一下愣在原地,脸上即便涂了姜汁,还是显出了红色的掌印。 张云城正好回来,看到这一幕,先将陆子诺拉到身后,清冷地对裴默阳说:“是道歉,还是让他还你一掌?” “道歉?做梦!他扮了名妓去跳舞,不仅丢了我们所有监生的脸,还引来天怒,昨日那一场豪雨,你当是天可怜见呐?这一巴掌算是轻的,我这就去找刘典学,定要让陆子诺从国子学消失。” 陆子诺的心一沉,昨日,国子学监生去的不多,自己亦是一直轻纱遮脸,怎么还是被他知道了? 往外走的裴默阳被慕容纯挡住了去路:“你这又是道听途说吧?你敢去和齐妁妁当面对质吗?” “她当然不会亲口承认,但兴歌可是看得真切,而且乐都知找你的时候她也都听到了。” “哈,原来是兴歌一时被比下去了,便生了气,造出这些谣来,也就你肯信。因为你巴不得这是真的吧。”慕容纯冷笑着:“你尽管去和刘典学说去,他要是能信,算你本事。” 裴默阳默了声,偷眼打量着陆子诺的身量,再怎么柔弱,男人的骨架还是不能像女人那般吧,而且还是齐妁妁的舞,可兴歌言之凿凿不说,南硕亦是极其肯定的,这该怎么办? “别以为这样便能将黑白颠倒。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应付赌约和龙舟赛。” “赌约的事,不用你操心。还是那话,道歉还是让他还你一巴掌?”竟是张云城在不依不饶。 慕容纯这才看向陆子诺,果见小脸上一道明显的红痕,心下的怒气升腾起来:“你是该去找刘典学,自首随意殴打同窗的罪行。” “打便打了,你能把我怎样?”裴默阳怒道:“他敢不敢换上昨日的衣服,让大家看看,辨辨真伪?” “可以,但如果你错了该怎么办?你敢承担后果吗?随意殴打,污蔑同窗,是要被开除的。” 为这样一桩事赌上自己的前途?裴默阳终究是没有这个胆量的。 正犹豫着,正义堂宿舍院门口传来夫子清冷的声音:“裴默阳,罚你抄写三礼一遍,你可有不服?” “没,没有。”对于欧阳战,裴默阳是有些惧意的。 “陆子诺,你随我来。”欧阳战说完便转了身:“你的脚伤好全了吗?让李纯扶着你过来吧。” 陆子诺一听,心里乐了,慕容纯走过来架着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走着。背后传来不少议论声,裴默阳气得将仁舍的门甩得震耳欲聋。 到了欧阳战的书斋,他并未理会陆子诺,而是一边喝茶一边看起书来,陆子诺有些不解,但不敢开口询问,慕容纯亦不敢离开。 倒是书斋墙上的一副仕女图吸引了陆子诺,那并不是一个美艳的女子,却有风骨,一见难忘,仿佛书香卷气,飘然而来,清雅一身,只有卷中仙三字可拟,可是阮花时? 欧阳战看了半个时辰的书,才放下书,对一直站在那里的陆子诺说:“你们错在哪了?” 第一二八章、少年郎,欲上青天揽明月(上) 第一二八章、少年郎,欲上青天揽明月(上) “啊?”陆子诺与慕容纯异口同声地发出疑问。 欧阳战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来,还是慕容纯反应得快:“错在没有谨言慎行。” “回去把《礼记》中《缁衣》篇抄写十遍。”欧阳战又低了头继续看书。 陆子诺心下有些不服,便说:“夫子觉得我昨日做错了?学生却不认为错。我在大道上秉持《大学》之意,‘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齐妁妁受伤不能出演,我能力所及,自是不能让百姓失望。小道上,亦是成全齐妁妁的感恩之心,没有任何错处。” “很好,那至于你自己何种境地?”欧阳战站了起来,示意慕容纯先出去,慕容纯犹豫了一下,还是听话地走了出去。 欧阳战踱到陆子诺的身旁,低声道:“暴露自己的身份,至自己于危险,至他人于危险,就对吗?” “啊?”陆子诺有些惊慌,难道欧阳战已经知晓自己是女儿身? 欧阳战看着充满疑惑的陆子诺点了点头:“我本不欲点破,是因为曾有一人对我发出铿锵质问:‘男女之别除生养之外,有何不同?’我亦是认为男女平等,但这有违礼法,如你安分谨慎,不是不可尝试,可你这般莽撞,被发现却是早晚的事……” 陆子诺百思不得其解,夫子怎么会知道?只觉腿一软,便跪了下来,自己这层身份是一出生就定了的。 欧阳战见她跪下,亦是脸上变色,不过是心中存疑,诈她一诈,不想却成了真。 陆子诺见其神色,心下万悔,这夫子太过分了,竟着了他的道,可再悔也来不及了。 “你!还是自觉退了学才好。否则多少人被牵连。”欧阳战紧皱了眉。 “夫子,我日后定会谨言慎行,如被发现,亦不会拖累众人。再说,那女子的质问,夫子就从没想过要支持吗?” 欧阳战思前想后均觉不妥,但想起阮花时当年的那一声声泣血质问,便下了决心:“给你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龙舟赛,赢得比赛便留下,输了便离开。” 龙舟赛!那是力量的较量,亦是智慧和团队协作的较量,陆子诺叩首:“谢夫子。” 欧阳战看着她坚定地走出去,心下却是一声叹息,又是一个太过倔强,且不认命的女子。 走出欧阳战的书斋,陆子诺被春风一拂,竟觉透心凉,冷汗出了一身,心有余悸。深吸口气,见慕容纯还等在不远处的树下,便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慕容纯见状,撇了撇嘴:“还装上了瘾,那十遍缁衣你来。” “原该我来。”陆子诺应了。 见他这么毫无反驳地应了,慕容纯还有些不适应,却看得出陆子诺心情沉郁,便不再言语。 “龙舟赛你参加吗?怎样才能练出力量?” 这一下问住了慕容纯,他畏水,自是不能划船的,可这龙舟赛,身为掌议,自是无法逃脱的,于是他点头:“我不会游水,你缺乏力量,都不是好赛手,却都要上场,那就用这一个月的时间来练习吧,就算不赢,亦是挑战了自己。” “不行,一定要赢。”陆子诺攥紧了拳。 “还真是争强好胜。”慕容纯笑了笑,没有反驳,很多事不是努力了就有好结果,但不努力自是没结果。 一起回到了明舍,李钊和元挚等人正在房中,见他们回来,立即说:“火烧眉毛的一事和不得不赢的一事,你们想先知哪件?” “火烧眉毛的一事,自然是和裴默阳的赌约,那就说不得不赢的那事吧。”陆子诺回答。 “聪明!”李钊看着陆子诺,眼神发亮,继续说道:“这次的龙舟赛不再是学内监生的比试,而是与遣晟使的那帮学生,以及西番的使团比试。” “为什么?”陆子诺顿时感到前途暗淡,就算与遣晟使的那帮学生来比就已经很难,他们都是新碧和东瀛派来的,虽大多是中年偏长的人,但熟悉水性,都是坐海船来的。再说西番的使团众人,哪个不是身强力壮?就算不识水性,这一个多月也能练出来了。 “这是圣上的意思。”李钊看了眼慕容纯:“听说西番使团是要与太孙联姻哦。” 慕容纯的眉头立即皱紧,这还真是一场不得不赢的比赛,他懂慕容适的意思。他想借机向对方展示大晟的青年才俊,让他们警醒一番,未来不敢侵犯。好在大晟重武兴文,监生们习武的颇多,只有为数不多像陆子诺这样的。 想到陆子诺,便看过去,他倒是一副气闲神定,似乎对自己的联姻并不关心,也是,他关心什么劲呢? 其实,陆子诺和慕容謜在醉归楼早已听说了慕容纯要大婚,早就不新鲜了,自然没在意,当下的事才最重要:“好,今日就先把火烧眉毛的事解决了,明日一早就操练起来。” “你这么有把握?”慕容纯挑眉,元挚亦是觉得不可思议。 “有啊,等好消息吧。”说着陆子诺便跑了出去,张云城已在明舍门口等了。 去了张云城的家里,陆子诺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富可敌国,眼睛有些不够使,张云城不由得露出浅笑。 没一会儿,张家执事出来,尝了陆子诺带来的混有茉莉香气的方山露芽,眼前一亮,立即定下这制作方子的独占性,出价十万缗钱。 写好了制作方法,张云城便让执事将钱备好,两日后赶车给国子学送去。 与裴默阳的一场赌约就算是画了句号,可想起裴默阳的那一巴掌,陆子诺心下还是不快的,但也莫可奈何,当下是怎样赢得比赛才是最重要的。 春日已暮,夏日的暑气似乎来得有些早,月色初升,陆子诺才大汗淋漓地从训练场爬回来,倒在床上就起不来了,真的是……太累了。 陆子诺趴在床上,只觉得全身酸痛,连骨头架子都要散了一般。而且,就连翻个身,都感到肌肉酸痛的厉害,异常难过。 第一二九章、少年郎,欲上青天揽明月(下) 第一二九章、少年郎,欲上青天揽明月(下) 谁会想到李钊居然会选择最简单的举重来训练她的力量,举的当然不是普通的石锁,而直接是划船的船桨。这还不算,每日里的长跑亦是不间断,说是练习调整呼吸之用,以及耐力。 要知道龙舟赛所用的船并不是普通的小船,像这种大型龙舟赛,每队桨手16人、舵手1人、鼓手1人、标手1人、候补8人,光是龙舟就要有十余米,船桨也要半米左右,对于陆子诺来说,真是有些强人所难了,但她不会叫苦,这是她必须面对的,亦如慕容纯,也要面对他所不能的。 慕容纯不仅不会游水,更是有点怕水,他是太子慕容诵的长子,从小在东宫住着,六岁时一个人蹲在池边看鱼,被人从后头推下去过,大头朝下栽进池子里,当时还是冬天,捞上来的时候冻得他全身发麻,从那之后连水边都不敢近,过了许多年才渐渐好些。 虽说龙舟划水,未必会掉进水里,可毕竟相与的不是普通选手,而是东瀛人、新碧人的遣晟使两队,还有西番使团队,还是不得不防的。于是,慕容纯每天在训练完体能后,还会让陆子诺给其指导加练水性。 两人便相互鼓励,相互指点,陆子诺的力量有所提升,慕容纯也会了在水中换气,两人的关系竟是不知不觉中更近了些。 对于东瀛与新碧,这几年来的确是安分守己,却有五六年不曾派遣学生,这一年倒是不约而同各派了百余人,好一副卧薪尝胆的姿态。 而西番,每年的上供朝见皆恭敬无缺,让皇上慕容适也寻不出什么错处,可就是如此才让人不安,原本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民族,突然间却安静许多,让人不得不更心生疑窦。 其实现下还谈不上备赛,还只是队内选拔阶段,27人的团队,除去掌议与督议等六人必须参加外,还有21人需从报名参赛的60人中筛选出来。 其中裴默阳练得竟是最为刻苦的一个,因着募捐打赌一事以及指认陆子诺扮了名妓跳舞一事,让他在众监生面前抬不起头来,他发誓要用这场龙舟赛为自己正名。 龙舟不仅要个人的力量,还需要集体的协作,于是在训练体能十五日后,进行了一场淘汰赛,比的不是力量,而是责任与信任。 这一场比赛是欧阳战出的题,他让参赛的六十人分为两组,依次站在一米高的台子上,双手环抱握于胸前,刹那直身向后倒下,其他监生则是随机抽取六人在台下互伸双臂做保护,接住他。 一颁布试题,监生们议论纷纷,不少人觉得恐怖,欧阳战淡淡地说:“这个试题考验的是你们之间的相互信任与责任,当你们摔下的时候,能不能完全信任台下的队友?而在台下接的队友在接的时候能不能用出百分这百的力气去保护队友,这能充分反应出你的责任感。” 对于夫子的话,无可辩驳,便只好抽签分了组。当裴默阳拿到蓝色签子的时候,心下一暗,竟是与陆子诺、李钊等人一组,他们对自己的敌意满满,他们会不会利用这个机会让自己出糗?于是,他愤然将签子折断:“我要换组!” 抽了红签的慕容纯冷冷地看过来:“换组就可以吗?” 裴默阳咬了咬唇,是啊,红签组亦是有李纯、李凌等陆子诺的死党在,与其被他们羞辱,还不如与陆子诺一组,就算被抛弃,亦可怨他公报私仇。 李钊冷哼一声:“小人!” 陆子诺拉了李钊一下,很不开心地走了。 “真是恶心,招人讨厌还什么都掺和。”李钊可不怕裴默然,追上陆子诺,很不忿地说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虽然讨厌,但武功还不错,而且也有争强好胜的心,毕竟是与他国之人比赛,正是用人之际,不能随意淘汰他。”陆子诺堵着气,但说的也是实情。 “可龙舟赛要的是集体合作,谁愿意和他一起?” “如果他技不如人就算了,如果他能够入选,我还是会愿意和他合作的。”陆子诺叹了口气:“只要能赢得比赛,受点儿委屈都无所谓。” “说得也是,我们不能输。”李钊不自觉地打量着陆子诺,希望能看出什么破绽,可是失望了。 即将吃晚饭的时候,有仆从走过来告知陆子诺,外面有人找,且帮他和夫子请好假了。 陆子诺想想就知道,定是慕容謜,于是开心地跑了出去。 两人坐在二楼雅间,等着上菜的空档,觉得无趣,陆子诺便支窗向外看,她并没有选择两人常去的醉仙楼,而是西市一家酒肆。 要说这家酒肆,真的是别具特色。听说开酒肆的老板是京城大户的一个老爷子,平日里没别的爱好,就喜欢热闹,可家里儿孙都忙,女儿远嫁,一时无聊,就开了这么家酒肆。 酒不错,至少不兑水,夏天酒肆外头有免费晾好的大碗茶,冬天则红泥小炉一温,煮酒话白雪,也是有几分雅致,老人家不缺钱,却讲究交换,或多或少一点心意,一幅字画,一枝白梅,都行。 上回陆子诺来,不知道规矩,当时手里有一本话本,就递了上去,结果再下次,书竟被还了回来,上头写了几句批注:“故事不错,细腻与拖叠却是不同,倒觉文笔间女气横生。”吓得陆子诺再也不敢递话本,回回来就递上字画,倒是没再返回来过。 后来柳振阳听陆子诺说,还嘲笑她一通,说她是遇见了高人,下回可别不知天高地厚。 也不知道柳振阳到了哪里,是否接到了灵柩,该是怎样的伤怀的? 叹了口气,近来和几个男人住在一起,练在一起,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男人,有时候早上起来都忘了裹胸,冲出门才想起来,再捂着脸冲回去,再也不敢晚起。 “想什么呢?”对面坐着的慕容謜见她脸上神色精彩变幻。 “啊,我想着……”她话没说完,却突然截住话头,眼神变得清晰起来,若不是慕容謜拦着,几乎要直接窜下楼去。 “怎么了?”慕容謜顺着她的目光去瞧,只见一中年夫人,带着帷帽,身着广袖襦裙,正欲下车,一截藕碧半露,左腕有一弯碧玉镯子,不贵重,看着年代却久,风过,吹开那人的帷帽,慕容謜也跟着目光一跳。 第一三零章、忆往昔,偶然相聚还离索(上) 第一三零章、忆往昔,偶然相聚还离索(上) “她左臂有半湾残红,是听风楼的人。”陆子诺压低声音,小声对慕容謜道,那女子大抵是一直被两人盯着瞧,却在此时抬眼一望,帷帽白纱,见者隐约,却得见远山黛,桃花眼,眼角眉梢含笑,却不媚,而是柔,软软一滩江南春水,绯唇软红,好看得很。 “是吗?可是她身上所佩戴的饰品,应是新碧人的妻子。” 此言一出,陆子诺起身就下了楼,慕容謜一时没拦住,急匆匆的也随人下楼,酒肆大堂热闹的很,老伯请了个说书人,正讲到精彩处,啪一拍醒木,周边人凝神,彷如方才的女子竟似鬼魂一般,不过须臾便不见了踪影。 陆子诺站在楼梯口,看着楼下众人或笑或闹,酒香袭人,倒似尽兴,可自己立在上头,仿佛抽身而出,所见人生百态,心底反而有点发堵,她又不是神佛,有些时候就是看不透。 正愣神的时候,慕容謜从身后赶来,轻轻一拍陆子诺的肩膀,眉心微皱,倒是不甚赞同的样子:“你追上去又能怎样?听风楼里有听风楼的规矩,她不会告诉你什么的。而且,我一直坚信翟仙还活着,她一定会再次出现在我们身边的。” 陆子诺一怔,认错倒是快,乖乖低着头:“是,我知错了。” 陆子诺难得这样乖顺,慕容謜一时竟然不知道应如何应答,这样一愣,就听着陆子诺道:“我心底也知道,有关瞿仙的事儿,哪怕是靠着阿纯,也未必能寻到,毕竟庙堂江湖,各有不同,问那个人未必有结果,可是我却不能不去问。我刚刚……” 陆子诺一时声音低下来,听着竟有几分沙哑,慕容謜低头要瞧她的反应,却又见周围人太多,只得带着她往外走,陆子诺声音虽然低,却清晰的传进慕容謜的耳中:“其实,我是见她像欧阳先生书斋里画像上的人,我只是想去问问她,当初缘何不告而别,这些年又为何毫无音讯。我只是……为欧阳先生不值。” “你说她是阮花时?”慕容謜也有些惊讶了。 欧阳战是性情中人,自然也颇得陆子诺几人的喜欢,和慕容謜也说得多。其实就算陆子诺不说,本就在京城长大的慕容謜,知道的也不比陆子诺少。 陆子诺本身不能恢复女子身份,所以更是珍视女子这份情谊,她一向活得清醒,在她眼中,如欧阳先生对阮花时这般,一生只等候一人的做法,大概只有在话本中才得见,更多时候不过是相忘于江湖,偶尔心底惦念,却是过去二字罢了。当初欧阳战不过是个赶考书生,不到双十的年纪,如今却已过不惑之年,其中等待之中的心酸,岂是他人明白的。 慕容謜也微微叹口气,拽着陆子诺离开,两人皆是心情不佳,自然没有注意到在二人离去后,酒肆二楼,掌柜所住的一间雅间,慢吞吞的关上了窗。 女子将帷帽摘下,看着面前的华服少年,微微低下头:“先生,属下是风送堂主。” 南硕淡笑,示意女子不必多礼,广袖一摆,要人落座,屋中煮着茶,茶香氤氲,一片片散开,连平日里冷峻的轮廓看着也有几分柔和:“方才就是那两人盯着你?” 跟在慕容谊身边,慕容謜他自然不会不认得,而陆子诺就更是熟悉不过了。只是这二人竟然如此亲近,似乎不妥。 再看向阮花时,上下打量了一番:“他二人为何会关注你?” 阮花时默然颔首,柳眉似蹙非蹙,即便瞧着年近不惑,依然是风韵犹存,不过往常的书香卷气中,又隐隐夹杂着一些武学凝练后的沉稳:“他们应该只是因属下这身衣裳惊诧,毕竟新碧人服饰与大晟不同,而非知道了我听风楼的身份。” 南硕应一声,并不接话,反而是若有所思的看着阮花时,他代人出面不久,慕容谊身份不宜暴露,听风楼的前任楼主又已经过世,此次他也是第一次见着风送堂的堂主,倒是没想到,是个貌美的女子。 风送堂,取意如其名,是为打探各类消息所设置的堂口,消息如风送,快而准,是听风楼内极重要的一关,不然也不会以风字命名,此堂口的主人,却是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子,南硕多少有些惊讶。 “你叫什么?” “阮花时。”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南硕暗赞了一声,欧阳战与阮花时的事情在京城流传了这么多年,竟然能让他把两个正主都见到了,这是怎样的奇缘。这二人的结局恐怕也是任谁也想不到,南硕微微一笑,便开始询问正事。 几句问话下来,他发现听风楼用阮花时为风送堂主自有其用意,阮花时口齿伶俐清楚,表达条理清晰,对事件的分析又有女子独特的细腻,各类消息的整合筛选,最终由她送进听风楼前任楼主的耳中,是再合适不过;况且虽然她第一次与南硕接头,却并不多问,将信息汇报完便垂首而立,并没有询问老楼主在何处的意思,也是谨言慎行的人。 不过几条消息,两个人皆不宜久留,南硕欲离,阮花时却将人拦下,低眉顺眼的样子看似楚楚可怜,可细看,眼底却又有难言的执拗:“还有一事,是我的家事,从前老楼主是允准的,但现在还是要与郎君报备一声。” 阮花时抬眼,眼底似是烟雨迷蒙,细看却又几分默然的温柔:“家夫虽然不知小女子尚在人世,可每年回京,我都要去探望,还望先生允准。” 南硕一听,心下清明,同时又有些恶作剧的冲动,便问:“可是欧阳夫子?” 阮花时一怔,却还是点了点头。 其实,听风楼中之人,与皇家暗卫没有什么不同,做这一行的,家人只知已经去世的事儿并不在少数,而像阮花时这样的,怕是绝无仅有吧。 “当年你与欧阳夫子的事也是一段佳话,只是时过境迁,何必留恋?” 第一三一章、忆往昔,偶然相聚还离索(下) 第一三一章、忆往昔,偶然相聚还离索(下) “有的人,就是他人活下去的理由,亦是他人的整个世界。” “看了又能如何?” “难道老楼主没有交待此事?那解药呢?”阮花时的脸一下苍白了不少。 “夫子被下了药?此事,我确实不知。”南硕有些懊恼,于是诚恳地说:“我立时帮你去问,还请阮堂主不必担心。” 阮花时感激,再行一礼,施然离去。 阮花时悄然从后门而出,微微抬头而后叹气,天空总似洗过,看着清凉又干净,可人心却不复数十年前的温暖了,她瘦弱的身影渐渐隐入街道之中。 次日午后,参与龙舟选拔赛的人都聚于玉星亭前的空场上。经过半个月的训练,彼此都熟悉了,于是说笑着等着夫子前来,只裴默阳孤零零的站在一边。 陆子诺这一队里,熟悉的人不少,连南硕也在其中,李钊与南硕的家境类似,于是两人站在一起正闲聊着,便见陆子诺捂着肚子,惨白张脸匆匆赶过来。 “怎么了?” “肚子有些疼。”陆子诺皱眉,葵水偏偏这个时候来了,定是前几日着了凉,今日疼得厉害,真是要命。 “还好,今日不比力量。”李钊安慰着,却看着陆子诺捂着下腹,确实很疼的样子:“怎么弄的?吃坏了肚子?” “昨天去了哪里?瞎吃了什么?”慕容纯略有不满地走了过来。 “还没吃就回来了,嗯,一定是饿的,回来也没有吃的了。”陆子诺连忙说。 “饿?你不会说啊?”慕容纯很是无奈:“可要是饿的,也不该肚子疼啊。要不,还是让医博士看看吧。” “不用啦,不用啦。”陆子诺吓得小脸更白了,要是让医博士看了,还不立即露陷。 “怎么了?”欧阳战来了,看到陆子诺脸色惨白,便走过来问问。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陆子诺努力站直了身子。 欧阳战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便和杂役说了几句,没一会儿,杂役端了个汤婆子过来。 “应是着了凉,在那边坐着捂捂就好了。”欧阳战说得意味深长。 陆子诺捧了汤婆子,低着头,快步走到了一边。真是太丢脸了,夫子一定是洞察了一切。 坐在那里,陆子诺还觉得脸热,但转念,突然有些理解阮花时了,定是夫子太好,让她不忍夫子因她而有半分污点。想到这里,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怪不得阮花时会发出那样的质问,这是多么无奈,多么灰心啊。 捂了一会儿汤婆子,还真是缓解了不少。陆子诺便在众人列队之时归了队。 真是夏日了,处处莺飞草长,可是场中两个一人多高的台子却让人不寒而栗,这种测试从来没做过,而且看起来很难很恐怖的样子。 作为二队的领队,陆子诺咬了咬牙:“我第一个来。” 李钊欲拦,却被南硕拦了下来,南硕说:“我来接,你身轻如燕,最是好接。” 一句调笑,缓解了紧张的气氛,很快接她的六个人便站了出来,南硕、李钊、元挚等。 陆子诺上了高台,背对着六人,抱紧了双臂,说道:“我来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来吧,相信我们。”李钊等人异口同声。 对面台子上站着的是慕容纯,他和陆子诺对立着,看到她略带紧张的面孔,竟是露出难得一见的灿烂笑容,率先倒了下去,台下众人齐力将他稳稳接住。见此,陆子诺便不再犹豫,仰躺下去。 倾倒的瞬间,陆子诺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能用心灵感受伙伴的存在,此时只有信赖,别无选择。当她在失重的惊惧中倒在队友弹性而牢固的臂中时,倒在团队温暖的怀抱时,心里是那么的踏实,从心底发出的安心。 陆子诺还在回味之时,天空飞过一只白鹭,偏巧不巧,一坨鸟粪就直直向着陆子诺袭来,来不及起身逃跑,她已是闭上了眼,却感到身下的臂床并未弃他不顾,而是齐整整的平移了几步,避开了那坨鸟屎。 踩在坚实的地上,陆子诺情不自禁地抱住了李钊:“谢谢你们。” 李钊的脸蓦地红了,陆子诺的身体真的很轻巧,还很柔软。他一时有些担忧,扫过同伴,还好,并无异样。 陆子诺却跑到刘天铭身旁,刚才在高台上,一眼就看到了他蹲在一边,于是下来便问:“怎么了天铭?”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一看到高台就腿软。”刘天铭有些懊恼。 “我们需要你,天铭,加油,大不了闭着眼,心一横便是了。” “我也不想你们失望,可我真的有些怕。” “你就想着有疯狗在后面追,无路可退便是了。” “嗯,子诺说得是,我就想着有裴默阳追就是了。”刘天铭点了头,昂首登上高台,却紧张得忘了询问,闭了眼便躺倒下来,弄得几个接的人有些狼狈,但有惊无险。 接下来几人都很顺利,裴默阳站在一边有些站不住了,几次他都想成为臂床,却又犹豫,陆子诺只好走了过去:“我来接你,你可信任?” 裴默阳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嘴却很贱地说:“量你也不敢摔了我。” 李钊翻了个白眼:“他摔不了你,还有我们呢。” 陆子诺看到裴默阳吃瘪的样子,觉得好笑,便乐了起来:“还是先过来一起当臂床吧。” 裴默阳别别扭扭地跟了过去,这次接的是南硕。 南硕故意淘气地在台上挪着脚步,害得台下几人亦是频繁移动,他还说躺下就躺下,但陆子诺等人还是把他有惊无险的接住了。 裴默阳舒展了一下手臂:“还挺有趣。” 南硕则是拍了拍他的肩:“你也不赖。” 很快,裴默阳也站了上去,当他问道:“你们准备好了吗?” 背后却无人应答,按规定,他一回头便会被淘汰,他强忍着又问一句,台下惊天动地的回着:“来吧。”紧接着一串笑声,连裴默阳都忍不住笑着躺了下去。 这场测试,还真有七人被淘汰,有因回头的,有因根本就不敢躺倒的,却是没有摔到一人。 更有一个好消息让陆子诺等人开心不已,好不容易筹措到的一百万缗钱提交到了户部,不日将分派到受灾的四道中去。 经此一役,裴默阳心里还是有些悸动的,可晚上就收到了一张字条,让他不得不打消与陆子诺等人继续亲近的念头。 第一三二章 赛龙舟,百尺峰头望尘浪(上) 第一三二章 赛龙舟,百尺峰头望尘浪(上) 端午龙舟赛渐近,可雨还是没怎么下。 这几天,包括陆子诺在内的几人都多少有些紧张,直接导致睡眠不足。原本是一场娱乐,可一旦当一切与国家荣誉联系起来,就让人不得不多想。 合练了半个月,陆子诺到底还是力量不够,欧阳夫子便让她充当鼓手,其余慕容纯、李钊、张云城等十余人划桨。 长河之上筑高台,龙舟赛原本是在灞河举行,偶尔兴之所至,陛下也会莅临参与。此次改由渭河之上,皇上便更是携后宫佳丽几人,还有新碧、东瀛和西番的使者至此。 远远的,陆子诺就察觉到一线目光,细细一望却忍不住笑,慕容謜落于高座,目光却细细笼着她,温柔的像是一缕月光。眼神是温情,心事是动人,若是平常,陆子诺并不会把这些当回事,可是这一年来,她渐渐长成一个大姑娘,也渐渐明白其中蕴含的旖旎心思,不由微微低头别过目光,耳垂却悄悄红了。 虽然相隔遥远,却也能感觉到那一瞬间慕容謜如水一般荡漾开的浅笑,更是羞红耳尖。 两个当事人未曾注意,慕容纯却是见着这一幕,一个是自己的弟弟,一个是自己的友人,两人在大庭广众面前眉来眼去,慕容纯不由打了个冷战,忽略了当时那一瞬间心底的不舒服。 周围人很多,说是人山人海也是正常,大多数人皆是为看热闹而来,他们不明白什么四国之争,只觉得这次的比赛人格外多,扣人心弦。 陆子诺立于船尾,手持鼓棒,环顾周围,此次比赛,东瀛人参与的使者,大多年纪偏长,倒是新碧人,有几个年轻力壮的中年人,比他们这几个年纪轻轻的监生更见力量。 陆子诺右眼皮从早起来就一直在跳,她对慕容纯说,却又被笑紧张,她总不好和人说自己这是女人的自觉,只好暗自帮慕容纯留意着。 比赛即将开始,因龙舟巨大,此次赛事便定在了渭河,为何较之灞河,水流湍急,更显舵手的本领。 因没有明显的赛道,只是在各舟对面有一人作为标杆,在人为因素上又多加一层不可抗拒的自然因素。 陆子诺百无聊赖的试着鼓点,略略抬眼,有些恹恹,心底翻涌而来的不安让她丝毫不敢在这时放松。还添了几分难言的怅然,或许是因为年纪渐长,又或者是因为这一年多所经历的种种,她反而失却了一开始到盛京时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容易纠结,也容易多愁善感。 十四岁的少女,此时更需要家人的引导,可实际上,父亲远在贝州,三位姐姐身在深宫,五姐倒是可以得空一见,可闺阁女子与陆子诺这般成天与男人打交道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陆子诺知道,陆紫荀也明白,所以两个人在一起时,大多只是陪伴,很少说彼此真切的烦恼事,没必要,反而给对方徒增烦恼。 陆子诺看着几个新碧人立在岸边,正与几位先生讨论着什么,刚要别开目光,却又一凝,连着手里的鼓点也听,不自觉的咬着下唇。 她完全可以确定,她所瞧见的人正是阮花时,虽然一身男装打扮,甚至戴了假面具,可那双眼和周身的气质不会作假。 阮花时含着得体而淡淡的笑,立在一群新碧人身后,目光却落在欧阳战身上,好似是在打量,可陆子诺却看得明白。 那是海一样深的眼,中午时阳光下晒得温暖的河水,一波又一波卷着温柔的浪花扑过来,柔软又让人觉得深情,看上去是淡淡的,仿佛一切都不过如此,可在欧阳战转头看过来的时候,却又像潮水一样渐渐退却,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别过眼。 不用多,就这一个眼神,陆子诺就明白了,那样的眼神,怎么可能是不爱,又怎么可能是放下。 近来她不止一次看到了阮花时,或许是在国子学附近的路上,她扮作小商小贩,糖人也忘了卖,一眼不错的盯着国子学的朱红正门瞧;或许是欧阳先生的家附近,先生如今还是住在原来的窄巷里,他们初遇之地,一抬首,就能望见当初之景,物是人非。 江风吹过来,轻轻送着浅浅的咸气,陆子诺也感同身受似的,不由轻轻叹一口气,还是那句,情之一字,最伤人。 “想什么呢?” 慕容纯往陆子诺身边一立,立刻隔断了慕容謜若有若无的缠绵目光,也隔断了陆子诺的思绪,陆子诺暗暗翻了个白眼,觉得慕容纯总有这样令人不注意到不行的本领:“没什么,就想想往事。” 阮花时的身份她并没有确定,贸然告诉慕容纯,却是容易打草惊蛇,便按下不提,只当她与慕容謜之间的小秘密,慕容纯也没有问的意思,只小声叮嘱道:“我见东瀛人与新碧人来往较为密切,便来叮嘱你一声,一会儿千万小心,西番人倒是不足惧。” 若说龙舟之中,灵魂未必是划桨的众人,而是鼓手,因为鼓手拿捏的情绪,往往能够带动整个龙舟上人的心情,陆子诺点头,示意自己会注意,一面又有点沾沾自喜的得意,我方才和你说你不信,非要自己瞧了才信,她这样想着,面部表情也不由灵活起来,小小做个鬼脸,慕容纯瞧见也笑:“你现在真是一点都不怕我了。” 陆子诺耸肩:“你想让我怕你?” 慕容纯摇头一笑,伸手用指节打一下陆子诺的额头,转身回去。也不知怎么,这一下反而去了陆子诺大半的紧张情绪,陆子诺深吸一口气,在原地跳了几下,把鼓抡响,慢慢加速的鼓点铿锵有力,给几个浆手以信心,眼瞧着李钊几个也振奋起来,陆子诺扬眉一笑。 陆子诺几人的龙舟,是朝廷从苏州调来的,龙舟的龙头高昂,硕大有神,雕镂精美,龙尾高卷,龙身还描了行云布雨的图案,甚是威武。 第一三三章 赛龙舟,百尺峰头望尘浪(下) 第一三三章 赛龙舟,百尺峰头望尘浪(下) 原本按道理,龙舟是从水下起出的,龙船竞渡前,先要请龙、祭神,祭过在南海神庙中的南海神后,安上龙头、龙尾,再准备竞渡,陆子诺对这个起龙舟的过程倒很感兴趣,可惜无法观看,倒有点遗憾,还是慕容謜哄她,说等明年的端午,就带着陆子诺去苏州看起龙舟。 想到慕容謜,陆子诺便不由自主的望过去,虽说是一对兄弟,慕容纯与慕容謜的性格却是大相径庭,慕容謜更柔和,慕容纯则更锐利,一个可以容,一个却只能融,对于慕容謜,可以浅尝辄止,他并不会怪罪,可对于慕容纯,要么敬而远之,要么肝胆相照,他太难相信一个人,所以在人际关系的相处上有时候略有极端。 上位者正在台上宣称规则,什么不得伤人,诸如此类,陆子诺听着都忍不住发笑,这听着就是给另外三队人所定下的规则,就是不知道他们能做到哪一步了,大庭广众之下,虽然听上去不好动手,却也是刺杀的好时机,若是当真有人趁机制造混乱,也未必不会成功。 号角声吹响,四方拉齐距离,陆子诺扬手,准备擂鼓,眼光向周边一瞥,东瀛人的鼓手也是一个瘦弱少年,新碧人的鼓手却似彪形大汉,而西番船上的鼓手竟是一美艳女子,陆子诺撇撇嘴,也不多问什么,号角再响,比赛正式开始。 擂鼓声沉闷,渐渐加快,一声又一声仿佛落在人心上,即便听着,也让人热血沸腾,过了最初的不应期,四艘船都渐渐加快了速度,西番人的船从一开始就见劣势,落在最后,却也不着急,不紧不慢的落在国子学龙舟的半个船身后,而新碧人和东瀛人的船却也不急,只稍稍领先半个船身,三艘龙舟似乎商量好了似的,两前一后的夹着国子学的龙舟,仿佛成了一场角力的较量。 陆子诺的右眼猛的一跳,变换了鼓点,通知舵手绕行,就在他们动的一刹那,东瀛人的船也动了。 龙舟巨大,自然不似轻舟好操作,舵手向左绕行,东瀛人的船却在此时刻意向右撞去,那位子不偏不倚,刚好是慕容纯所在的地方。 轻敌了! 包括陆子诺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吸一口冷气,连手中的鼓点也渐缓下来,一时方寸大乱,没有人想到东瀛人会对慕容纯下手,甚至没有人反应过来,东瀛人是如何得知慕容纯身份的这件事。 慕容纯显然也没有想到船头会直冲着自己而来,一时进退两难,退会扰乱后面的船速,进却只能跳进水中暂求自保,可水中情况如何,他却无从判断,龙舟不容其多想,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人迅速推开慕容纯,自己却栽落水中,水流湍急,他还来不及呼喊,就被水卷着向后退去,陆子诺定睛一瞧,却发现那人竟是杨欧宇,不由心下诧异。 但却并未停下鼓点,而是发令让舵手继续左行,竟是要绕回去救,舵手是李钊,明白陆子诺的意思后也发了狠,狠一打舵,竟将巨大的龙舟横在江面之上,似是有意,似是无意,蹭过东瀛人的船尾,竟生生将龙尾扫裂,这一手法隐秘,怕是一般人也看不出端倪,只能瞧见东瀛人的龙舟在江面上打转。 龙舟龙尾,相当于锦鲤鱼尾,其实起的都是一个平衡作用,龙尾裂开,自然不能再继续,李钊也不停留,直接向拽着一块浮木的杨欧宇而去,这一边东瀛人的船算是报废,那边新碧人的船可是好端端的,扬长而去,西番的船亦是追了过去。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东瀛人与新碧人似乎最开始是商议好的,牺牲了东瀛人的龙舟,而新碧人却是毫发无损,东瀛人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在船上骂骂咧咧的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语言。 陆子诺等人捞回杨欧宇,却并没有放弃比赛的念头,而是擂鼓奋起直追,路过江心东瀛的船只时,发现那个擂鼓的瘦弱少年正起势,做着奇怪的手势,手里拿着的鼓锤仿佛变成了另一件乐器,慢吞吞一下又一下的敲着鼓面,不像是龙舟擂鼓,倒像是小孩子闹着玩的打击乐。 陆子诺不明白怎么回事,可很快的,江那边几乎已经靠岸的新碧人龙舟突然慢了下来,似乎船上的节奏受着那个鼓点的影响,竟是渐渐停滞不前,西番的船便趁机超了过去,惹得岸边观众窃窃私语。 十几位浆手更是趁机直直向前,浪花在龙舟船桨上翻滚着跌下去,陆子诺看着前面的几人,无论是一向傲气逼人的慕容纯、性情冷淡的张云城、还是温柔闲散的穆惊云、甚至她不喜的裴默然,还有已经全身湿透的杨欧宇,都是紧锁着眉心,鼻尖上有一层细细的汗珠,对于他们而言,这当然不仅仅是他们彼此之间的事儿,而是大晟与新碧、东瀛、西番之间的比赛,无论平日里他们无论怎么彼此闹一些小别扭,在这种时候还是会奋力一搏。 眼看着西番的船近了,离终点也近了。陆子诺心下起急,但手上的鼓锤不能乱,仍是铿锵有力地敲着。 已经赶至西番半个船身之时,西番的船突然一震,似乎触到了礁石,西番的鼓手并不气馁,继续翻飞着敲着鼓,姿态甚是好看,可船的速度还是受了影响,大晟的龙舟赶了上去。 冲过终点的时候,陆子诺才回头去看,发现新碧人的鼓手依旧不紧不慢的敲着鼓,而其他浆手就好像被传染似的,无可奈何的慢吞吞划着浆,满脸憋得通红,可就是只能慢吞吞的向前滑动。 一共四艘船,一个停在江心,一个将近到终点,大晟与西番的船只先后冲过了终点。大晟获得了胜利,其他人不明所以,自然欢呼,陆子诺却还觉得隐隐不妥,正回首望着,慕容纯却迎上来:“那个东瀛鼓手是阴阳师。” 第一三四章 迷神引,设计巧欲为翻车(上) 第一三四章 迷神引,设计巧欲为翻车(上) 陆子诺一愣:“阴阳师?难道可以控制人的行为?形如操控傀儡。” “应该是符咒的作用,他们学的就是咱们的周易等阴阳五行的学术,又加了他们东瀛故有的文化传承。看来还挺厉害的,但也不足为俱。”杨欧宇抱着肩,一边抵御着江风,一边给她解释道。 “等上了岸,杨兄还是赶紧把湿衣服换了吧。”陆子诺颇为担心地催促着。 “不管怎样,这场胜利来得不易。”裴默阳有些感慨。 “这就充分说明,选择站队很重要哦。”李钊不忘揶揄他。 陆子诺看到裴默阳吃瘪,心里好笑,不过李钊说得不错。其实,新碧人与东瀛人一开始便商量好了阴谋,就是让大晟的船因缺人而速度变慢无法继续完成比赛,可新碧人又想看到鹬蚌相争的局面,借机取胜,好在东瀛人也没有完全相信新碧人,所以最后才导致了两败俱伤的局面。 所以说,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唯有利益二字得以永恒。 这种阴谋论本来就是上不得台面,这两边又都是不想让大晟知道自己的那点小心思,新碧人想把罪则都推给东瀛人,东瀛人则索性让新碧人同样不能完成比赛。 明白了怎么回事的陆子诺不由啼笑皆非,这样的做法虽说听起来有些幼稚,可实际发生的时候却又觉得正常,诸如聪明反被聪明误,但凡是阴谋,总有被揭穿的那天,大部分的可能还是损人不利己。 只是这胜利结果相较过程,来得轻易了些,虽然觉得痛快,但陆子诺依旧是觉得隐隐有哪里不对,可一时却又想不出来,只能作罢。 一回头就对上慕容纯疑问的目光,便耸耸肩:“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后一句,大概是恶人自有恶人惩。不过,你看到那西番的鼓手没,真真的漂亮。” “哪里漂亮?” “有没有可能是你未过门的西番公主?”陆子诺笑语。 “乱讲!”慕容纯忽的冷了脸。 陆子诺吐了吐舌头,跳上了岸。 龙舟比赛胜利,照例会有庆功宴,慕容纯随后跳上岸,拽着陆子诺要走,被陆子诺轻轻躲开,慕容纯就默默黑了脸,刚要说什么,就听着不远处一声笑,慕容謜迈着方步往这边来。 慕容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自打慕容謜回来之后,陆子诺与他之间就有点生分,或者是因为陆子诺对慕容謜原本就比对自己要亲近些,不知怎么,想起这些,他心底就不由自主的泛着酸。 这一走神,慕容謜就走到近前,看着陆子诺闪闪发光的大眼睛,都忍不住笑,明明是抿着唇,却也像是掩不住那光似的,笑眯眯揉了揉陆子诺的头发,给出她想要的表扬:“我们子诺真厉害。” 陆子诺不满的拍掉慕容謜的手,吐了吐舌头嘟哝:“拍头会长不高的。” 慕容謜只是笑,弯着眼睛,伸手去点她的额头,慕容纯在一侧看着,怎么瞧怎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又不知原因,只能轻咳一声:“咳,庆功宴快开始了。” 他一向冷着脸,这么看着就有几分不满似的情绪,慕容謜被慕容纯管着惯了,也不多说,略一颔首,收了笑容的慕容謜与方才便似判若两人,又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样,像是雨后的竹,挺拔又瘦削。 这么瞧着,陆子诺就有几分不满,气鼓鼓的想要与慕容纯说两句什么,被慕容謜捉住,低着头附耳说:“你不是还要去洗一洗,再磨蹭可就赶不上庆功宴了。” 陆子诺这才恍然大悟的想起来,一拍脑门,风似的溜走了,慕容謜在后头无奈的笑,慕容纯在她提醒着庆功宴早些过来,也被陆子诺摆一摆手,说不急不急。 惹得慕容纯只能微微叹气,倒是慕容謜知道陆子诺一向就是这个想什么做什么的性子,便上来先揽着慕容纯往外走,一面低笑着宽慰道:“不必心急,她这个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每运动后总要洗个澡。” 这是女儿家的习惯,慕容謜知道不奇怪,可他这样了解陆子诺,却让慕容纯的脸又黑了几分:“大家不都没洗澡,怎么就他穷讲究。” “谁说都没洗澡的,杨欧宇也是去洗了的啊。”慕容謜想也不想就为陆子诺申辩。 慕容纯皱了眉:“要说也是入夏了,这一身汗味,确实难受。”说完,他转身要追陆子诺。 慕容謜连忙伸手,却是被后赶上来的李钊拉住了慕容纯的胳膊:“你是掌议,哪有迟到的道理?走吧,走吧,我陪你臭着。其实,有这汗味才有阳刚之气。” 慕容纯没办法,只好与李钊和慕容謜离开。 庆功宴即将开始,陆子诺当然也不敢远走,慕容謜早给她寻了个僻静的地方,不仅有芦苇遮挡,还微微冒着热气,竟是一池温泉。 天渐渐暗下来,给她增添一层天然的屏障,使得陆子诺更是肆无忌惮。退去衣衫,顺手摘下裹胸的棉布与束发的玉簪,一同藏好放在岸边。 陆子诺的水性很好,这处池子也不算浅,她深吸一口气,就往下沉去,她的青丝一向黑亮而柔软,像是水藻一样,顺着水波游动缠绵。 月色渐渐升上来,芦苇承载不住月光,将水面一点,划开一圈圈的涟漪,好似有生命似的转开,月光静静的扑在水面上卧着,偶尔会传来一声雀鸟的鸣叫,却让这个月光下的世界更静。 陆子诺在水里游动着,像是一尾鲛人,欢快的游来游去,她想着如果自己真的有尾巴,就一定要去大海,感受一下那里的波澜壮阔,想想又忍不住笑,如果自己真的有尾巴,大概会被捉住卖掉,或者收钱观赏吧。 她静下来,浮上水面,望着远远的那簇月光,慢吞吞吐一口气,手臂沉着,抬手一撩,激起一阵水光,像是银色小鱼吐出的泡泡,哗啦啦淋在溪间,陆子诺又用力一拍,激得浪花飞滚,可心情却好像好了些。 第一三五章 迷神引,设计巧欲为翻车(下) 第一三五章 迷神引,设计巧欲为翻车(下) 这样一个宁静的世界,让她可以安安静静的吐着自己的心事,像是吐着空气一样,将它们一点点从心里挤出,终于不再压抑。 在国子学的这段时间,她已经不由自主的卷进了漩涡之中,从一开始怨怼慕容纯,认为是他将自己拽进其中,可后来却发现,国子学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社会缩影,她不因慕容纯而卷入,也会早晚因为其他事而陷入危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既然决定要入仕,就要学会面对这些,这是陆子诺时刻告诫自己的话语。虽然当时这样的决定无可奈何,但是已经选择了,就要让它变得正确坚定。 好在国子学的风气还算很正,可那些官宦人家的子弟仍然有一些是无可避免的骄矜傲气,其实大部分的人没什么坏心,至少礼仪齐全,从小所学君子之道,却又并不懂得脱离家族后如何能够分辨对错,只能挑选,不能广而论之;而一些小家族,他们的孩子自出生就被施加以光宗耀祖的责任压力,这样的人最多,办事灵光,最会求人帮忙,可如果这些人进入官场,怕是要投机取巧;而诸如刘天鸣一般的寒门学子,虽然被许多大家族的人瞧不起,却能坚守本心,只要不陷入偏激,让慕容纯结交一些还是很好的。 陆子诺自己在这儿盘算,全然未曾意识到自己正在帮慕容纯挑选可结交的人才,风一过,她才觉出凉意。月色明晃晃的在头顶摇晃着,水面也反着光,她游向岸边,想着去拿衣服,手刚摸到内衫,就发现了哪里不对。 方才水面反着光的时候,她分明看到有一处暗色,那个方向没有芦苇荡,想必是个人。 陆子诺不由得紧张起来,这个地方虽然不会有太多人来,可周边远处还是有人居住的,真的被人看到,也就只能假装自己是附近女扮男装的小姑娘,盼望着能蒙混过关了。 陆子诺想着,拽着外衫霎时腾空,一转圈就将内衫裹在身上,向着方才那片黑影冲去,果真是有人。那人见到陆子诺吓了一跳,哇的一下闭上了眼睛:“啊!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女侠饶命啊!” 陆子诺翻翻白眼,示意人抬起头来,那人却依旧埋着头,耳尖通红,小声说着什么,陆子诺凑近了听,一下脸也跟着通红,那人说的是:“女侠,你这衣服,湿透了。” 陆子诺一向喜欢着白衫,这时候衣衫却是湿透,贴在身上,恍若透明,陆子诺现下发育,身材也算玲珑有致,曲线顺畅的从挺直的脊背滑落,落在挺翘的臀,又落在修长的腿,冰雪肌肤形容更是恰当,月光之下仿若神仙仙子,即便身材玲珑有致,也没有让人心存亵渎的心思,而是纯净到极致的美丽。 她手忙脚乱的又裹上外衫,红着脸瞪大眼睛看着对方,不知道应该嗔他说实话好,还是应该嗔他那么大声好,也没了方才一掌拍死他的气势,连耳尖也染上绯红:“你不许告诉别人!” 那男人这才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着陆子诺,明明是个男人,却有一双桃花眼,看着格外妩媚,却又因其装扮一见就是个小书生,而略略削弱几分,看着还算质朴,手里还捏着一册书,估计是周边的居民路过。 这事儿原本就是自己不小心,当然怨不得旁人,陆子诺只能气鼓鼓的收了手,转身就要走,发尾狠狠扫在那人的脸上,当然是故意的。 陆子诺倒没走成,那个呆头呆脑的小书生贴上来:“女侠女侠,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这里有人,你能不能别生气啊?” 陆子诺看着那人屁颠屁颠的样子,咬了下唇,不知道怎么回答,总不能真的告诉他自己没生气吧,就瞪了他一眼,绕路而行,那小书生急忙把书收起来,着急忙慌的追她:“女侠,我叫崔凯誉,你叫什么啊?” “不能告诉你。”陆子诺瞥他一眼,估计这个人今天过去都不会有什么交集,万一告诉他岂不是自找麻烦。 “那,那我怎么称呼你啊!”崔凯誉凑过去,讨好的笑,陆子诺觉得自己恍惚间看到了崔凯誉的小狗尾巴,默默撑住额头:“你就叫我云还。” “哇!真是个好名字!云来还归本质去,女侠你……” 崔凯誉话没说完,就看到陆子诺回头,逼近过来,他跑都来不及,默默蹲着缩成一团:“女女女女侠你怎么了……” “你好吵!”陆子诺无奈的看着他,倒觉得这个人长得有哪里眼熟,可又一时半会的想不起来,就伸手去捏他的脸,看能不能找到人皮面具的缝隙,可没捏两下就被崔凯誉握住手,可怜巴巴的说痛,陆子诺也懒得理他,就松了手:“你跟着我干什么。” “啊,我迷路了嘛!” 崔凯誉满脸无辜,陆子诺却额角一跳,这地方就在京郊,他居然能迷路,怎么觉得这个生物有一点神奇:“从这里向西八里就是京城,自己走,别跟着我。” 国子学监生们举行庆功宴的酒楼在京城中心,可她现在这样湿漉漉的,不可能直接去赴宴,只能先去慕容謜的私宅换身衣裳。交代完她刚要走,却见崔凯誉可怜兮兮的看着她,满脸都是你丢下我你好过分的怨念,陆子诺默默吐一口气:“我送你。” “耶!” 陆子诺很快就后悔了,因为一路上崔凯誉都并不安静,一会说这,一会说那,临近京城边缘的时候陆子诺眸光一凝。她看到阮花时正与兴致缺缺的新碧人首领低声说着什么,当初她原本就想上前与之说话,却被慕容謜拦下,如今又看到这一幕,一时几分气恼涌上心头,脚步也停下来,草草让崔凯誉离开,就跟了上去。 她一心注意着阮花时,当然不知道崔凯誉在她身后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失去了伪装的崔凯誉目光有些冰冷,他说:“有趣。” 第一三六章 情为何,直教人生死相许(上) 第一三六章 情为何,直教人生死相许(上) 陆子诺一直追着阮花时向前,步履匆匆,全然将身后的人抛在脑后,也就忘记了那缕目光落在背后的恍然间的熟悉感。 欧阳战与阮花时分明这么多年过去都没有忘记彼此,又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守在一起,陆子诺如此冲动,其实是想到了常晟与三姐陆紫菱。 慕容謜前几日和陆子诺提起,他回京城之前去看过她父亲陆青麟和城外陆紫菱的坟茔。很意外的,在墓前碰到了常晟,他落魄瘦削,几见单薄之意,竟是久病无医难有好活的模样。可常晟本身就是医学世家,怎么会这样? 当时听着慕容謜说这段话的陆子诺,仍有几分恨恨,说那常晟不过是因我三姐去世后的愧疚,没准他和长史小姐成婚后才发现世间没人能比得过我三姐。 可慕容謜只是无奈的摇头笑笑,点一点陆子诺的额头:“你不知道,他立在你三姐墓前,一声一声唤她的名,不吃不喝,后来我向周边的守墓人打听,才知道他风餐露宿,晨起便来,夜深才去,不说、也不辩解,只是静静陪着她。除去杂草,也为她遮风挡雨。” “他还是爱的,或是,始终都只爱你三姐的。” 陆子诺没再说话,只因心中气恼,爱又如何?阴阳永隔,爱还有什么用? 今时今日,脑海中都不断回响着慕容謜的那句似是而非的叹息:“他还是爱的。” 陆子诺其实是直来直去的人,她不明白既然爱为什么能放手,更不明白如果爱又怎么舍得人离开,甚至去世,当初哪怕她接三姐的灵柩回家,常晟也没有出现过。但慕容謜却不会骗人,让她连胸膛深处都燃着火,不知去哪撒一撒。 不知要去哪里问一问,既然爱,为什么不好好的在一起。 她想问阮花时的不过就是这句。 让她奇怪的是,阮花时并没有跟着那个新碧人离开,而是对他说了几句什么,当时陆子诺刚冲到岸边,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于直接,阮花时的动作一顿,原本想给新碧人一个拥抱的姿势略略一收,含笑向另一侧而去。 陆子诺跟着阮花时绕着小巷,两人都穿着男装,阮花时是浅灰布衫,陆子诺是浅蓝锦缎。 因为走得急,原本有些湿漉的里衣都渐渐地干了。 陆子诺紧紧跟着那片浅灰色的衣角,并没有注意到被人引到了一处空无人烟的地方,转过一棵树,就有一片刀贴上来,并没有伤她的意思,却让陆子诺一凛。 阮花时细细瞧着这个年轻的孩子,一双眼在不笑时多少显得有些冰冷,可即便这种时候对人说这话的语调也是温柔的,吴语呢哝,听着细声细气:“你跟着我这么久做什么?” 陆子诺来不及细想,只能实话实说:“你可是阮花时?” 阮花时明显一愣,竟将薄薄的那把柳叶刀略一松,细细打量着陆子诺:“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我在欧阳先生的书房里见过你的画像,身形与神态都像。” 阮花时一愣,悄然松手,将柳叶刀收进袖子,又是一副淡然漠不关心的模样:“我不认识什么欧阳先生。”说罢转身就要走,却被陆子诺拽住衣袖,习武之人的下意识就要动手,却被陆子诺一句话给止住:“他还在等你!” 阮花时停住动作,想从陆子诺手里抽出袖子,又颓然放下,如此往复三次,才最终放下,长叹一声:“年轻人,你不觉得你自己管的太多了吗?” 陆子诺却不管,只是固执地拽着阮花时的衣袖。 阮花时也无奈,少年像是个树袋熊一样挂在她袖子上,或许是那句他还在等你的打动,又或者是少年澄澈的目光。 直到陆子诺在阮花时的小屋子坐下,阮花时整个人还呈现着一种吃惊诧异又懵的混合情绪中,根本无法自拔。 阮花时所居的院子看着离欧阳战的明苑极远,可实际上,只隔着国子学的那一堵院墙,只要跳上房顶便能看到欧阳战的院落。 虽然心里有准备,知道阮花时对欧阳先生的情义,可真的看到的时候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得微微抿着唇,任由阮花时为她倒一盏清茶。 “粗茶简陋,请姑娘将就。” 陆子诺听着姑娘两个字的称呼,吓了一大跳,立刻起身,撞得桌子一颤,茶水也跟着抖三抖,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没问出来,而阮花时也是一脸平静的望着陆子诺,也同样缄默着。 陆子诺又默默坐下,喝口水压压惊,眼睛眨啊眨,阮花时就在一旁等着,并不催促,屋子很干净,也很整洁,还有着淡淡的温馨,陆子诺只觉得眼熟,想啊想,突然想到这是欧阳先生屋中的摆设,就又把眼光转到阮花时脸上。 看到陆子诺的目光,阮花时就知道她要问什么,淡淡一笑:“我们倒不是心有灵犀,这屋中的摆设,是从前我二人在一起时的样子。” 原是如此,陆子诺点点头,抿一口茶,得,连茶都是欧阳先生喜欢的紫笋茶。 阮花时微微一叹气,落下那张人皮面具,也好像落下一段情缘,她有一张很干净的脸,眉目如画,唇红齿白,即便微微上了年纪,也像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洁白无瑕,让人根本不相信这样一个女子,会是曾经红极一时的雅妓。 “当初我与先生在一起,的确过着一段极好的时光,我们闲棋同书,酿酒煮梅,可后来。” 阮花时微微一顿,连陆子诺都听到了她语调里的怅然与遗憾:“我却发现我得了病,” 阮花时的眼底微微起着波澜,像是一场梦,又像是深海的底:“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病,一开始我只觉得没有力气,后来却渐渐失去五感,说实话,其实我并不是有那么多勇气的女子,在发现我得病之后,我就在考虑离开欧阳。” 其实这不过是听风楼使得手段,后来知道了也无计可施,只能听其摆布,况且欧阳战亦是被下了毒,每年都需要解药的。 第一三七章 情为何,直教人生死相许(下) 第一三七章 情为何,直教人生死相许(下) 阮花时做了个手势,打断了陆子诺想要说话的欲望:“你一定知道,我是什么出身,色衰爱弛,我比任何人看得都重。我也觉得很难过,感慨世事无常,我根本做不到,在自己的爱人面前,有一天自己所骄傲的全部就那么一点点失去。我原本就什么都没有,想着陪伴或许可以,可渐渐连陪伴都做不到,还要他看着我痛苦。这太残忍了……” 陆子诺深深吸一口气,想象着如果有一天自己也一点一滴失去生命,她最不想让哪个人见到,几乎一瞬间,就有一丝月光似的缠绵目光笼过来,是他。 “我离开欧阳先生,却被听风楼的人所救,听风楼中能人异士颇多,新碧有一种异术,叫以蛊续命,所以我活着,却不能去寻他。”颠倒了黑白来诉说,虽圆得了谎,心里的伤却抚不平的,但总是这样说,竟也渐渐信以为真。 陆子诺听着,先是倒吸一口冷气,而后又微微叹气,她曾经在家里那些杂记中看到过相关的记载,以蛊续命大概也知道一些,大意就是命不久矣的人将身体当做蛊虫的容器,蛊虫渐渐看似治愈的同时,也一点点蚕食身体的血肉,这个过程当然痛苦,甚至人最后死都不能拥有一具全尸。 对于阮花时这样加入组织的人,自然不可能对她有多温柔,正常的蛊虫如果是饲主使用,会与饲主产生心灵感应,可能这种身体上的削弱还会弱一些,而对阮花时这般需要掌控的人,则会选择使用他人的蛊虫,如果不能定期食用饲主的血,基本就会面临着比死亡更痛苦的事,血肉一点点被蛊虫蚕食,最后看着虫子从自己皮肤中钻出,眼睁睁的面临着自己被吃空,这种情状让陆子诺只要想想就不由自主的一抖。 但阮花时宁愿如此,也是想每年来看一眼欧阳夫子,这才是爱吧。 她不由自主的看向阮花时,阮花时却又淡淡一笑:“我还活着,还能见到他,多难得,就这样,知足了。” 想一想,真是为阮花时抱屈,两人之情,了解之前觉得遗憾,了解之后却又觉得唏嘘,陆子诺心底觉得发沉,可想到听风楼就条件反射一样想起来瞿仙,陆子诺微微皱眉,起身一礼:“我还有件事向……夫人请教。” 陆子诺选择这个称呼当然是有讨好的意思,其实也是一种尊重,阮花时却只是淡淡的笑:“你还是叫我阮娘吧,旁人都这样唤我,一辈子都用自己的名字活着,一时叫我夫人,我反而不习惯。” “我想问您,可知道一个女子叫瞿仙?她也是听风楼的人,却是我自小长大的朋友。” 陆子诺当然知道自己问阮花时这个问题,算是为难人,因为对于听风楼的人来说,当然有自己的规矩。 果然阮花时脸上流露出一副难言的表情,却仍是说:“这名字,我只听着耳熟,却并不清楚。一时半刻倒想不起来到底是在何处听过,只大概知道这人是在更高级别的人手里,不是我们这些堂主能够知道的。恕我无能为力。” 她这话说的也是坦诚,陆子诺点点头,咬着下唇,她原以为瞿仙一时帮助了他们,只是一个违抗命令的罪名,可这样看来,却不仅如此,在更高级别的人手里受罚,是否意味着当初那些人就知道慕容纯的身份? 可一向江湖庙堂之间不相互涉及,听风楼此举,又是为何? 陆子诺还要再问些什么,阮花时却突然想起什么,啊呀一声,给陆子诺吓了一跳,她便不好意思的笑:“我要去房顶听先生读书了。” “读书?”陆子诺满脸茫然,虽说古人有在月色下读书的习惯,可现下有灯烛的时节,一般人都不会这么做,月色清冷,基本上什么都看不到。 阮花时却笑了,月光温柔的笼罩在她身上,风卷着浅浅的花香,她还穿着男装,又带着笑意,纤长的羽睫轻轻地掩住眸中细碎的光华,妃唇轻轻挑着,梨涡隐约,秀和的温柔侧脸唯有明月光才能瞧得清晰,看着却又是那个昔日里娴静的女子:“是啊,每年的这个时节,他都要在院里读书。” 原来,欧阳先生分明是知道的。 陆子诺慢吞吞蹭回国子学的路上,还回想着阮花时那个温柔的笑,那笑意里有难过,眼底几乎藏着泪,可细细品来,却又是幸福的,人生实难,有些人有幸能够在一起,他们没有那么个幸运,只能就这样,隔着一面墙不能相见,可彼此都是挂念的,他们没办法在一起,却又真切的与对方在一起。 好容易进了集贤门,陆子诺心里一阵阵发虚,她原本想着晚点去庆功宴会上找慕容纯,可这个点才回来,庆功宴必然早就已经结束,估计慕容纯又要冷着一张脸问她到底为什么没有去了。 她这样想着,就不由自主的放轻脚步,可远远看到寝室的时候,却发现门口却是灯火辉煌,人不少,似乎都是忙忙碌碌的,李钊站在门口,正与人交流着什么,陆子诺一眼就认出那人是给慕容纯看病的医博士,当下心一沉,不过几个时辰,又出了什么事? 陆子诺三步并着两步往屋里走,一进屋就看到慕容纯好端端的站在门口,不由得舒一口气:“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 慕容纯紧皱着眉头,却因为看到陆子诺的释然而心底暗喜,于是低声道:“不是我。” 陆子诺敏锐的从这三个字当中听到了不对,当下着急:“那是谁!” 陆子诺的第一个反应是慕容謜出了什么事,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如果慕容謜出事,根本不会在国子学当中解决,便微微放下心来,慕容纯沉着脸,一副惋惜痛心的模样,陆子诺看在慕容纯这里问不出来什么,便转头去问李钊。 一向笑眯眯的小狐狸这回也皱着眉微微叹气:“是张云城,他……左手怕是废了。” 第一三八章 寄生草,轻埋万丈红霓志(上) 第一三八章 寄生草,轻埋万丈红霓志(上) 听得此言,陆子诺倏的睁大眼睛,她只知道他们几个去了龙舟赛庆功宴,原本是一件开心的事,怎么就会演变成这般地步。 李钊无奈,三言两语和她解释清楚: 一行人原本是欢欢喜喜来到酒楼,毕竟大半的人都不明白这场比赛到底是怎么赢的,实际上他们也并不怎么关注那个过程,总之他们看到的结果是东瀛人与新碧人的两艘船并没有到达终点,国子学的船超过了西番人的大船,从而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几位博士想着他们在,学生们难免不能尽兴,便开了两个雅间,一间供几位博士饮酒,另一间则是供这些学子玩闹。 酒到酣处,几个人也开起了玩笑,张云城不与几人一起,靠着窗子饮酒。慕容纯嫌天热,正巧去开窗,他也没想到,以为一日之内一场闹剧也就够了,谁知道开窗的一瞬间,便有一柄长剑直直的向他胸前袭来,速度之快犹如闪电,眼看着就要致命,张云城却反应过来,当下伸手来拦,长剑不偏不倚划过张云城的手臂,当下就将手筋挑断了。 几个人都是喝酒到半醉的状态,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出,等到几个人反应过来,张云城几乎已经晕厥过去,而刺客也早已离去。 听着李钊的叙述,陆子诺才终于反应过来,她方才忘记了问阮花时什么问题,那就是今天东瀛人和新碧人是怎么筹划的,到底为什么会撞上慕容纯所在的位置,是否有人已经知道了慕容纯的身份。虽然忘了问,但这疑问一下让她清醒过来,当下迈进屋子。 “现在怎么样了?” 人未至,声先到,陆子诺方进屋,就闻到依旧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虽然稍稍淡去却依旧让陆子诺感到浓重。 陆子诺望向榻上的人,张云城倒是很清醒,只是脸色苍白,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好似今日被废一只手的是旁人,见着陆子诺进来,还有心思略一颔首,温声问道:“还有其他人受伤吗?” 陆子诺下意识的摇头,张云城便浅浅叹一口气,又闭目养神,可微颤的睫毛却好像泄露了他的情绪,陆子诺略低下头,抿着唇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张云城原本就和旁人不一样的,和他在一起住了也有一段时间,陆子诺知道他惯用左手刀剑,右手执笔的,有一次陆子诺好奇,她问过一次,张云城就淡淡的瞥她一眼,得出的答案倒让陆子诺也有点啼笑皆非,他说左手沾血,就让右手干净罢了。 左手手筋被挑断,几乎就是相当于自此被废了武功,惯用左手使武功的人,哪怕知道招式与内功,也未必能右手做的完全,痛未必在身,却是在心。这样的痛,即便外泄又能如何,不过是徒增他人烦恼罢了,何况张云城原本就是那般内敛的人。 张云城其人,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可说实话,陆子诺却对此次张云城下意识去救慕容纯的事儿并不吃惊,原因很简单,一个少言的人,未必不善良,一个沉默的人,未必不热血。就像上次被裴默阳碾压,也是张云城仗义相帮。他从不问缘由因果,所做不过是因为自己想做罢了。所以,他亦不会后悔自己所付出的代价。可越是如此,才越叫人心痛和惋惜不已。 陆子诺悄无声息的吐一口气,慕容纯立在她身后,轻轻碰了碰她的肩,下巴一扬,指向外面,陆子诺会意,也随着慕容纯向外走去。 慕容纯的样子有些奇怪,或许是因为烛火之下,将他的面庞显得棱角分明而阴沉不定,纤长的睫毛垂下来,掩盖住眼中复杂的神色,两人行到僻静处,慕容纯率先停下,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两个人都有点沉默。 “今日发生这样的事,原本便是冲我来的,我不能不查,至少我要给张云城及其背后的张家一个交代。” 陆子诺颔首,知道慕容纯所言句句属实,便道:“我定是要帮忙的。” 慕容纯略一皱眉,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他自己可能都没有察觉,可陆子诺却瞥见了。或许是女子原本心里的不安全感,让她对慕容纯的身份始终都有忌讳,每每想到慕容纯的身份,以及自己,甚至包括她的家人的性命和时刻掌握在皇权手中,便不由自主的怕,这事儿其实怨不得慕容纯,他并未表现的明显,可陆子诺心底还是忍不住的想。 慕容纯略一思索,便抬眼望向陆子诺,微微点头:“今日的事件,看似是新碧人与东瀛人针对我的一出戏,可细想来,却觉不对。如是针对我,那我的身份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一定就是有人透露给他们,可新碧与东瀛绝无可能有胆量公然与大晟作对,所以我觉得十分蹊跷。但不论怎样,这幕后推动的手不会停止,针对我的事件还会不断发生,如果我不在,想来你也会有危险,不如你在我身边,我反而更放心些。” 陆子诺心中一暖,知道慕容纯的确是为她着想,便抿着唇低着头,乖乖点点头。其实,她明白,慕容纯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出来,那就是,如今太子病重,皇上身体尚可,可毕竟上了年纪,于是觊觎那个宝座的人就开始蠢蠢欲动了。太孙虽然还年轻,但贵在正统,其他人想要做什么手脚,最稳妥也最彻底的方法就是让他永远消失。所以,慕容纯凭直觉感到,这两次的事件都不是新碧和东瀛谋划的,只不过是被利用了而已。 房檐上悬着暖黄色的灯笼,将陆子诺的面庞照得愈发秀气,她晚间方在溪中沐浴,还没来得及涂上姜汁,头发虽然束着,却又软软的垂下来一两缕,让人看了恨不得替她别在耳后。 慕容纯魔障似的伸出手,似乎是想将陆子诺的碎发划过,可指尖刚刚碰到那缕碎发便清醒了似的,收了手。 第一三九章 寄生草,轻埋万丈红霓志(下) 第一三九章 寄生草,轻埋万丈红霓志(下) 陆子诺自然是未曾瞧见,只是一味低着头,心里有些五味陈杂,这一个晚上发生了太多事,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崔凯誉看到了她的女儿身,却又因她着急追着阮花时而没有注意他的去向;阮花时与欧阳先生的爱情故事让她叹息扼腕;张云城被废一只手让她觉得可惜,甚至因慕容纯的心情低落而跟着他一同自责。可慕容纯的那点关心又温暖着她,让她心里多少觉得自己还不是孤身一人,甚至有所支撑。 陆子诺张张嘴,却不知道到底应该对慕容纯说一句多谢,还是放心,抬眼的时候慕容纯已经将手收了回去,深深看她一眼。 陆子诺被这一眼看得有些发毛,可没等她说什么,慕容纯就向着她一点头:“我要去寻些东西,现在就走,你赶紧回去把姜汁涂好。” “阿纯!”陆子诺下意识的叫住他,向前迈了两步,牵住他的衣角,而慕容纯只是静静的看着她,陆子诺从未见过这样的慕容纯,好像见到的不是平常与她嬉笑怒骂的那个李纯,而是真正的太孙慕容纯,将所有人拒之门外,有种天然的冷傲与孤寂。 “你放心……”她最终还是这样说,慕容纯没有说话,陆子诺抬眼,却看到慕容纯恰好看着她,竟慢吞吞弯出一个笑意:“陆子诺,说起来很奇怪,可我还是想告诉你,你不知道,当张云城受伤的时候,我心底的第一个反应,是还好,不是你。不然……” 他的话没说完,李钊便急匆匆的赶来,说:“阿纯,令牌拿到了,我们即刻出发?” 慕容纯便略一颔首:“我还要去夫子那里一趟,咱们明舍汇合。”说完转身离开。 陆子诺一时有点惊诧,望着慕容纯离去的身影,久久不能平复心情,不然什么,她不知道。 其实,慕容纯想说,要不然如果是陆子诺在,她一定会冒冒失失的冲过来弄伤自己,还是不然如果受伤的是陆子诺,他会心疼? 陆子诺想不明白,可心底却泛出一丝异样,慕容纯终于拿她当做朋友与兄弟了。 月光慢吞吞的落在慕容纯远去的背影下,也落在陆子诺的身上,看着静谧又美丽,可这是一个对所有人而言皆无法平静的夜晚。 在京郊某处隐秘的宅子里,有一个男人正慢吞吞脱着小书生的服饰,又换上锦衣华服,他想起今日所见的那个娇俏女子,最美的是那一双恍若秋水的眸,还有微红的耳尖,长发如瀑,很美,而且还很有趣。 慕容谊走到一处书柜旁,将上面的那个青花瓷花瓶挪开,相应的,也有一面墙缓缓移开,露出旋转的石阶通道。 慢吞吞的向下走着,下面原本就是极静的,慕容谊闲庭散步似的,每一步都会听到不大不小的回声,仿佛是故意的猫捉耗子式的游玩假慈悲。 很快的,慕容谊就听到了他想听到的回应,与慢吞吞的脚步相对应的,是激烈的锁链相撞的声音,和虽然明显被封住嘴,却依然不住呐喊的嘶哑的女音,慕容谊装作不耐烦的样子一挥手,鞭声响起,那嘶吼就成了忍痛的闷哼。 等到慕容谊转过楼梯拐角,才将地下室的一切一览无遗。屋里燃着火光,却依旧湿冷的仿佛入了冬,所有人都穿着略厚的衣服,可被绑住的女子却只身着一身薄纱。她的脸上没有一点伤痕,只是由于发热与疼痛,看着有几分潮红,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倒是没有眼泪,只是无限的漆黑与憎恶,她满身都是伤,鞭打的痕迹或是棍棒的淤青最多,不管是谁看了都觉得凄惨。 女子软软的由两根锁链挂着,如果不是绑在身后的木柱上,她几乎都要倒在地上,可木柱并不是要给她支撑,而是还要让她痛苦,木柱上倒勾的两根铁刺此刻正深深的插进女子的琵琶骨中,只要她进行剧烈的挣扎,那处伤口便会撕裂。 女子的青丝在脑后束着,有一两缕垂下来,隐约挡住面孔,看着慕容谊越走越近,她豁然抬头,女子瘦的骇人,可如果陆子诺站在这里,她会毫不犹豫的认出这个人,便是她一直在寻找的瞿仙。 瞿仙口中塞着布团,无法说话,可即便慕容谊不听,他也知道瞿仙在说些什么,无非就是你要么就杀了我,你怎么不去死之类的话。 这些年对自己说这些话的人太多,大多数都死了,可只有这个女子活了下来,或许一开始不过是因为震怒,想要好好折磨,后来却又将她留下来囚禁着,只不过是想看多久才能磨光这个人的性子,主仆一心,她与那个陆子诺或许能一样有趣。 “嘘……”慕容谊低低笑着,气息慢吞吞的吐在瞿仙耳边,让人一个激灵,却又无处可躲。 慕容谊凑过去,一点点吻上人脆弱的脖颈,她身上到处都是伤痕,舌尖舔舐着,便将那血腥气吸吮的更加明显,他用舌尖挑开人尚未愈合的伤口,感受到瞿仙因疼痛而颤抖的身体,嗤笑一声:“其实我不明白,你这个人,怎么那么不知足。当初明明有那样好的机会杀掉那个人,你却破坏了我的计划。” 瞿仙每日都会有人帮她沐浴,身上有着混着血腥气的淡淡清香,当然不是因为慕容谊有多好心,事实上那沐浴也是刑罚的一种,粗盐入水,混着茉莉香精,每一样都是刺激性的物品,伤口尚未痊愈,就又被盐水浸泡的发白,即便坚强如瞿仙,有时也会晕厥过去,再醒来,还是在这处牢笼。 慕容谊想要撕扯的,正是一个人的意志。他黏腻的声音好似一条巨蟒,在人身上盘旋着,嘶嘶吐着蛇信:“我让你活着,你却并不知足,女人啊,真是贪心。” 他低笑,又像是叹息,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眯着眼睛笑起来:“哦,我忘了同你说,今天,我见到了你家六娘子。” 第一四零章 闻魔音,缠绵心事终难掩(上) 第一四零章 闻魔音,缠绵心事终难掩(上) 慕容谊将六娘子这三个字咬的很重,果不其然,看到瞿仙倏然瞪大双眼,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尽数落在慕容谊冰冷的眼底,换来一声嗤笑,心底竟有些好笑,想来主仆相似,这两个人竟一样的没什么城府,也不考虑一下旁人所说的话是真是假,想什么面上皆流露出来,当真是傻得可以,却又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可爱。 “你远不及她好看。”慕容谊微微眯眼,故意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他也算是阅女无数,什么样的女子未曾见过,可今日只一见,却是望进了心底,与她人是截然不同的,怕当真是阅尽千帆皆不是了。 而他这一句话,竟当真引得自己回想起来当时的情景来,她披着白衫从水中腾起,好似湖中女仙一般飘然脱俗,仙姿佚貌,连着那特别不值一提的武功也让人觉得颇有可爱之处。 慕容谊原本就是故意去寻陆子诺的,一路跟去,却没想到会撞见她在沐浴,但当真看到了又觉得无所谓,他原本就是百无禁忌的人。可后来陆子诺立在他面前,红透耳尖,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充满威胁,却又期期艾艾的模样,他突然就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也远不及她聪明可爱。” 慕容谊匆匆结束这段对话,又返回上层,照原样合上地下室的门,返回舒王府,竟是一夜难眠。 而扰他一夜安眠的人,此刻正抱着个水囊,可怜兮兮地看着李钊。 既然是查案,陆子诺也要私下里做点功课和准备的,但真的不知道该带什么,话本上也都是没说的。 李钊一边忍不住笑,一边给她一小包糕点:“拿着,万一路上掉进坑里,还能吃点东西。” 陆子诺也不客气,想着有慕容纯在,一路上基本没有她什么事儿,她可以一边指使慕容纯干活,一边吃着点心,也是很快乐的一件事,嘴角便上扬起来。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也没有看出慕容纯准备了些什么,也只是带着个水囊,看着一身轻松,陆子诺撇撇嘴,什么也没说,倒是慕容纯看着她揣着那一小包点心,无奈的瞪了一眼过去:“怎么不吃晚饭?不就是洗个澡,怎么会那么久,到底干什么去了?” 陆子诺连连摆手:“真的只是去洗澡了。好了,好了,我们继续查案。” 三人先是回到了酒楼,李钊给了店家足够的银两暂时包下这个地方。 刚刚过了一个时辰,虽然京兆府的捕快已经查看过了,但酒楼中的摆放并没有多大变化。被学子惊慌中推倒的椅子,溅出的鲜血凝固在地毯上,显得格外突兀,空气中除了酒香,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气。 慕容纯立在窗前,模拟思索着刀剑如何来,原本是如何取他性命,到底如何才能阴差阳错的伤了张云城的手臂。 慕容纯闭着眼,嘴里还念叨着距离长度什么的。 陆子诺听不太懂,便主动勘察起周围的,她当时不在,没有来过此地,原本又是较为细心的女子,更是容易看出那些细微之处的不妥,不过片刻,慕容纯便听着陆子诺问道:“阿纯,你瞧。” 慕容纯睁眼,正巧看到陆子诺手指着一块银色碎片,三人来的时候原本就是深夜,虽说靠着关系进门,可到底不敢在暗色中随意,过了宵禁只能灭了烛火,许多东西看不清楚,月色深深,银白色的月光与那块碎片之间泛着光让人见着愈发明显,方才点着烛火,竟然是一时没有发现。 陆子诺为自己的发现有点雀跃不已,桃花眼几乎弯成月牙的模样,笑眯眯的,又不敢乱动,怕慕容纯说她破坏原物证,她不知道慕容纯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才将视线转到地上的碎片上,用衣角捏起碎片查看,微微皱着眉。 地上的碎片明显是一种暗器的一角,看起来与平常暗器的铁质并不同,而是与月色更为相近,看着格外美丽,月光下一划,倒似是月光落下来一缕,陆子诺被慕容纯这个动作刺激,有一丝记忆划过,却又想不真切。 慕容纯依旧立在窗口,右手执着碎片,想象用何种力道与角度才能出现这样一只碎片,他试着用各种轨道来尝试,一会是左手执着,从左上而来,一会则是右手从右下而上,刀剑的方向是上剜直刺,原本是向着他双目的方向而来,打得主意是先让他看不见,而后再一刀取其性命,那人使得是双刀,这一设想合情合理。 可到了张云城这里,虽然他将慕容纯推开,刀剑的方向有所偏颇,可却也未曾到了直接挑断人手筋的角度,除非,这角度再向下,向左偏,那么,另一方手持月色标的人,应该是趴在这座酒楼的楼顶的,这样才能在刀剑下落的时候寄予他们一击,只是不应该啊…… 如果能救,他们为什么不曾将张云城全部救下,而只是用标击偏刀剑呢? 慕容纯正在胡乱猜测的时候,陆子诺却突然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讶异,慕容纯瞥一眼过去,发现陆子诺满脸兴奋,一手握拳,一手成掌,两手相击发出清脆的声音:“我想到了!” “嗯?”慕容纯看着人闪闪发光的眼睛,只能无奈的叹气,这个人半点没有危险的自觉性。 “我之前看的杂书里,有说过这镖的来历。”陆子诺骄傲的一扬下巴,这倒是有原因的,她原本就喜欢看书,不拘着什么类型都喜欢,慕容纯却让人平日里多看一些圣人之言、策论之类,禁止她看这些乱七八糟的杂书,此刻能想起来又能确认某样东西,便觉得自己从前偷偷摸摸躲着慕容纯悄悄看那些杂书的日子没有白过。 慕容纯无奈,撇着嘴,好好夸奖一番,陆子诺那人才肯不再卖关子。 其实倒不是慕容纯非要限制陆子诺看那些书,不过却不能一时三刻皆爱不释手,茶不思饭不想,整日里想着杂书中的各种奇闻异事。 第一四一章 闻魔音,缠绵心事终难掩(下) 第一四一章 闻魔音,缠绵心事终难掩(下) “这东西叫月露,取其月色下皆可窥见之意,只要动起来便能见其月色,但却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一种高级的证明。” “哦?此话何意?” “笨!”陆子诺翻翻白眼,也学着人平常的样子,大大咧咧给他一个爆栗:“这是皇家暗卫特有的暗器,哪怕武功再高强,但凡在暗夜中使用月露,十有八九都会发现,只有最高级别的暗卫,在使用月露的时候,以自己自身的内力催动,使之光芒稍隐。而且这是一种回行镖,内力控制,杀人更为方便,一般情况下是要再回到主人手中的,可此刻却已经断裂,想来是当时出手极是仓促。” 慕容纯一边听,一边皱了眉,月露是皇家暗卫特有的,且是大统领的身份象征,这一点他是知晓的。可宋哲说过,因为当年昭靖太子回京路上遇难,跟着他的暗卫亦是全军覆没,其中便有大统领尉迟翼,月露还未来得及交接,便随着尉迟翼的死亡而再无传人。 如果这个真的是月露,难道…… 心下一惊,竟是不敢想下去了,口中发出一声低吟,宋哲便从房顶跳了进来。 “你可见过月露?看看这个是不是。”慕容纯把残片放在宋哲手心之上。 宋哲接过来,却不敢断定,略一沉吟便说:“殿下,我是没见过月露的,可我记得师父说过,当年暗卫之间传递最高指令时,必须见了月露才能执行,他是见过的,我去问问他便是。” “嗯,你速去速回。”慕容纯点头,宋哲便飞了出去。 李钊突然有所发现,他指着梁下的一面镜子说:“当时你起身向窗边走去的时候,我似乎感到什么一晃,但绝不是暗器。一开始我还想不明白,但找到了这面镜子,我便知道了,咱们一起的人中,有人向外通报消息。” “你说的我怎么听不明白?”陆子诺有些蒙。 “你等我一下。”李钊闪出了这个房间,过了一会儿,手里拿了一片镜子进来,然后点上一支烛火,放在酒席时曾放过的地方,又找了半天角度,才对上梁下的那面镜子,瞬间,一道光影便从窗子射了出去。 “这个位子是谁坐的?”慕容纯和陆子诺异口同声地问。 “我记得我是坐在这里,阿纯你坐我旁边,再过去是元挚、然后是……南硕!” “南硕?” “我记得裴默阳换过位置,是不是我记错了?”李钊有些想不明白:“我们该好好查查这个南硕。” “南将军一家忠烈,南硕又是南础的弟弟,有什么好查的?”慕容纯摇头:“裴默阳确实是换了座位,但没有和南硕换,而且,未必是坐着的人,当时还有不少人敬酒。” 李钊点头:“这样吧,我去趟京兆府,看看卷宗,可能会有收获。” “嗯。”慕容纯点头,李钊便瞬间消失在夜色里。 “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慕容纯说道。 陆子诺点头,正要离开,却若有若无地听到一阵乐声,如泣如诉,让人听了悲从中来,便停了脚步。 而慕容纯亦是听到了这乐声,心下一阵激荡,顿觉有异,便运了功,与之抵抗。 可陆子诺没什么内功,便越听越难过,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三姐等人的面孔,一时不能自己,痛哭起来。 慕容纯因着哭声便无法专心,一时不查,脑海中竟全是缠绵之意,竟还是与陆子诺,这让他大吃一惊,更是无法屏气凝神了。 不知过了多久,乐声停了,慕容纯醒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正抱着昏睡的陆子诺,腰细,发软,又带着点浅浅的香,他的唇略有红肿,腮边还挂着泪,而自己的口舌间还有他的味道。一阵心悸,却也没有将怀中的陆子诺抛下,只是轻柔的把他放置在地上,烦躁地站起身来巡视,好在夜还是那般寂静。 这乐声让慕容纯想起了东瀛船上的鼓手——那个阴阳师。 回头望向酣睡的陆子诺,如水月色中,那红唇甚是耀眼,慕容纯微微摇头,心下还是一阵鹿撞,不自觉地走到他身边蹲下,指尖轻触那红唇,温热柔软得让慕容纯的身子瞬间绷紧。 可陆子诺是男人,这个想法一经闪过,便让慕容纯跳了起来,他这是怎么了,竟有了龙阳之癖?不,这不可能。 再去看陆子诺,依旧安静地躺着,徒留他在这里天人交战,慕容纯集中精力屏气凝神,终将杂念抛之脑后。一睁眼,却见陆子诺的衣袖中滑落出一柄匕首。 李钊赶回来时,便见慕容纯在看手里的匕首,一时好奇,凑过去看却又一愣:“这把匕首……” 慕容纯点点头,算是确认,惹得李钊倒吸一口气,坐在慕容纯身侧接过匕首的时候满脸都是熊熊燃烧的八卦心:“阿謜居然能把这个送给陆子诺,大手笔啊!” 别说李钊如此反常,就是一向没什么表情的慕容纯也是微微有些诧异,这是当初太宗赠与爱妃的匕首。因当今对慕容謜的宠爱,才赐与慕容謜,没想到慕容謜能将这把匕首赠给陆子诺,慕容纯虽然没说话,却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 他一向希望陆子诺能够一视同仁,对他、对柳振阳、对李钊、甚至包括慕容謜,都能用平常心思对待,可实际上他却未曾问过自己,是否对待陆子诺能够与其他人一视同仁。 他自小在皇祖父身边长大,学的是用利益衡量人的价值,更多的时候待人的好坏不是源自本心,他自然是不喜欢这种尔虞我诈,可却习惯使然,有些时候完全是下意识的,真的要对人好的时候反而不知道怎么做。 见着这匕首,才知道陆子诺在慕容謜心底的分量,也才知道原来他做的还不够,不知不觉心下一汪醋意泛成了海。 “阿纯,你方才可曾听到一曲心魔咒?”李钊不知道慕容纯在想这些,便把匆匆赶回的原因问了出来。 第一四二章 尽尘埃,争鹿人家梦未回(上) 第一四二章 尽尘埃,争鹿人家梦未回(上) “心魔咒?这是什么?听着就很邪门歪道。” “对,听说是东瀛阴阳师的驱魔曲,可以驱除人内心的心魔,亦可将人的心魔催发出来。我才离开几条街巷,便听到这曲子,站在寺塔上便看到东瀛龙舟上的那个鼓手正在离这不远的房顶上弹奏,我恐有事,便赶了回来,他见我往回,便边弹边走,我追了片刻,他停了弹奏,却对我说:‘心魔已出。’。” 慕容纯听到此处,竟觉喉头一阵腥甜,转身便走。 李钊见其脸上变色,又不好再追问什么,见他走了,只好抱起陆子诺,跟在其后,慕容纯回头瞥了他们一眼,便又停下,伸出手要昏迷的陆子诺,李钊想了想,还是把陆子诺交给了他,然后一起回了国子学。 一夜无梦,陆子诺早上起来,却发现自己竟在慕容纯恶狠狠的瞪视下,便一声哀嚎起身,可慕容纯一个字都不说让陆子诺有点心慌,可陆子诺却觉得又一切如常。 这时,元挚在外面喊了一声:“掌议,博士叫咱们过去。” 慕容纯转身,李钊亦洗了脸出来,一脸同情地看着陆子诺:“你昨日怎么招他了?” “我没啊?”陆子诺觉得委屈,但也只能麻利儿地收拾好仪容,和李钊追着慕容纯去了博士们居住的明苑。 陆子诺面对着东瀛人,一张娇俏的面上止不住的冷笑,她对面为首的那个东瀛人唤作小野行之,曾在掌议继任宴上有过一面之缘,龙舟赛上却是没有注意他在哪里,可能也是因为他相貌平平。陆子诺从来都不是以貌取人,却最是怕面无表情,心计不外露的人,这种深沉一些的人一般不出手,一出手就让人非死即伤。 小野行之站在慕容纯面前,中间是几位博士,龙舟赛失利,东瀛与新碧的监生们明显都是不服,不知道这次怎么只有东瀛人要相邀昨日龙舟赛的大晟监生们去打马球。 其实大晟监生这边人员也不齐整,张云城昨日受伤,杨欧宇今日也不在,李钊虽然和陆子诺在身侧,但他二人对视的一眼,便已知双方所想:昨日之事还没水落石出,实在不宜再生事端,所以,并没有参与比赛的意思。 可看到陆子诺与李钊对视,小野行之便上前,微微欠身,用生硬的中文道:“不知陆公子是否不想参加,听博士说昨日龙舟的人并不齐全,想来少陆公子一个人也没什么。” 陆子诺闻言微微一抬眼,想着难道这东瀛人会如此好心,果不其然,这下一句便道:“可昨日陆公子是鼓手,虽说未必是领袖,却也有凝聚的作用,万一因为陆公子的不去而输给我们,怕是不好。” 一面说着,一面嘎嘎的笑起来,陆子诺一咬唇,那人却没完,又道:“听说昨日一人受伤,还有人不在,倒是陆公子,既在眼前,又无受伤,却如此软弱,这大抵就是大晟人的气节罢,我也是长见识了。” 陆子诺还没说话,慕容纯却有些气恼,裴默阳义愤填膺地接了口:“谁说他不参加了?你们这般是什么意思?素闻东瀛丞我大晟的礼仪之态,没想到竟是这样的。” 这算是把小野行之的话还回去了,那人倒是没说什么,可小野身后的东瀛人却一时恼怒起来,几乎要上前殴打裴默阳,却被小野行之拦下:“郎君这意思是,你能代替陆公子决定?” 慕容纯回头瞥一眼陆子诺,陆子诺无奈地一点头,事到如今,哪里是她能拒绝得了的,裴默阳又转过头,略一扬下巴:“自然。” “那便请吧。” 小野行之也不恼,只是挥手让身后的人让出一条路,将一众人带上马车,陆子诺与慕容纯、李钊对视一眼,其余人不明所以尚有情可原,这三人一个比一个要精明,怎么可能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请人请到家门口,又有专车接送,说只是为了面子情谊,怕不会有人相信。 三人还没等上马车,远处急匆匆跑来一杂役,说是老祖宗有请李郎君,让慕容纯赶紧回去。 陆子诺微微抬眼,有些茫然不解,慕容纯很少回宫,一来是怕被人察觉,二来又是他的本意原本就是来国子学历练,一般的小事皇上也不会随意就让他回去,况且,他回便回,一向也没有在这国子学里报备一番的意思,今儿却说了,不禁事觉蹊跷。 博士们自是知道慕容纯的身份,便立即请他回去,小野行之微笑着说:“无妨,不是还有陆郎君吗。” 这明显是针对陆子诺的!慕容纯凝眉,可是又不能不回去,只好叮嘱小心,便施然离去。 陆子诺与李钊刻意选了同一辆马车,李钊看着陆子诺紧张的神情不由得好笑,笑眯眯的拍拍陆子诺的肩头:“别担心,阿纯不在,我也会保护好你的。” 裴默阳和元挚也在这车上,亦是点头:“倒要看看他们玩什么花样。” 陆子诺无所谓地笑笑:“我当然不怕,马球可谓我大晟的国球,比之龙舟赛更有把握,哪有输人的道理。只是,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今儿他们的主要目标就是我,我今天不去,也是要有别的理由要害我一次的,长痛不如短痛,总被人惦记着多难受。” 李钊知道这人一向是有自己的主见,别说自己,哪怕就是慕容纯真在这儿也未必能管得住她,只能无奈的摇头:“你当真是说什么都有道理,怪不得阿纯曾说好几个他也是说不过你的。” 陆子诺听着就笑:“他那张冰块脸,看着就吓死了,谁会和他拌嘴架啊。” 李钊满脸无辜的眨眨眼,看看陆子诺,陆子诺默默揉揉额角,决定换个话题:“我说,你是怎么做到这些年一直和他待在一起的啊,不会半夜做噩梦吗?” 陆子诺一面说,一面闪闪发光的眨眼睛,满脸都是你好厉害,让李钊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阿纯也没把你怎么着,你怎么就这么怕他。” 第一四三章 尽尘埃,争鹿人家梦未回(下) 第一四三章 尽尘埃,争鹿人家梦未回(下) 陆子诺扮无辜状,李钊就笑:“说真的,其实阿纯是典型的面冷心热,他私下里为你做的事儿不少,不过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还总怪他对你凶。你看你昨天昏迷的时候,还不是阿纯给你抱回来的。” 陆子诺抿着唇做了个鬼脸,全然不在意的摊手:“我才不是怕他,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朋友不就是没事儿相互玩闹取乐寻开心,有事的时候两肋插刀勇往直前的吗?” 这一问倒当真让李钊一时哑然,竟想不出应如何回应,总不能告诉陆子诺,是因为慕容纯把你当成了个姑娘吧,只能默默的总结陈词:“也就是你这么说,果然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其实也不见得是哪里不一样,只不过就是‘臭味相投’了些。” 这两人的说笑,旁人早已司空见惯。 裴默阳嗤笑:“还真是臭味相投。” “切!”陆子诺白了他一眼,刚要接着说,忽然,元挚“咦”了一声,指着车窗外。 陆子诺伸着脖子看向外面,便看到龙舟赛上的鼓手正站在一辆车的车顶上,正对上他的眼,他冷冷一笑,便翩然而去。 陆子诺还要再看,马车已经停了,这里正是位于浐水西岸,大晟最为出名的月登阁球场。 前不久,柳振阳等新科进士竟然跟京城骑术最高的武将们叫板,来了一场马球赛,结果把军官们赢得服服帖帖。几千名围观者齐声欢呼,喊得惊天动地,盛况空前。 陆子诺还应柳振阳相邀,写了首诗:“玉勒千金马,雕文七宝球。鞚飞惊电掣,伏奋觉星流。炎页过成三捷,欢传第一筹。庆云随逸足,缭绕殿东头。” 东瀛遣晟使的学生们能约下这个场地,还真是下了功夫的,亦可以说是蓄谋已久吧。 陆子诺扫视一圈,发现角落里有几名医博士待命,眉心一皱,半晌终于决定,狠狠一咬唇,回头望向李钊:“如果我受伤,你务必不能让这些医博士救治,而是立刻带我回李府,旁人问起,就说我素有隐疾,此事事关重大,我以后再向你解释。” 两人的相处方式一向是嬉笑怒骂,李钊也难得看到陆子诺这样正经,倒是给唬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立即答应,也知道这对于陆子诺而言想必是大事,却也不曾询问,这便是李钊的好处,知道难言便不问,若是慕容纯,想必又会刨根问底。 几人去换了马球的衣裳,皆将马尾扎起,头带幞巾,足登长黑靴,大晟人穿着近赤色的窄袖袍,而东瀛人则穿白色,两队之分看着极为明显。 东瀛人准备的球与月杖,月杖长数尺,端如偃月,雕刻精美花纹,陆子诺拿着月杖随意笔画了两下,倒觉得很结实,不由默默地撇嘴,龙舟赛那么多人看着他们还能捣鬼,她不相信这只是一场单纯的马球比赛。 陆子诺不会系幞巾,一手捏着好不容易扎成的马尾一手攥着杆往外走,正好撞到来找她的李钊肩头,磕的陆子诺眼泛泪花。她原本就皮肤白皙,虽然抹了姜汁却也极富光泽,一双桃花眼四时明媚,如今含嗔带泪,就算是一向半点错不揽的李钊也一时觉得是自己的错,极不好意思的,又是赔礼又是给揉。末了给她系好幞巾又忍不住笑眯眯的调戏陆子诺:“刚认识你你就这么高,这么久了怎么就不长个了,小矮子?” “长那么高有什么用!不耽误我用脑不就行了?” 陆子诺咬牙切齿又挤出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不轻不重给了李钊一脚,翻翻白眼就走了,这事儿简直是废话,她是女子,长得若如同男子一般高大,以后当真不必想着嫁人了。虽然现在也用不着惦记着。 陆子诺在心底默默腹诽,马球赛一开始她便勇往直前,她深刻地明白,很多事躲是躲不过的,迎难而上反而会扰乱敌人。故而,前半场比赛相安无事,东瀛人似乎是拼尽全力,毫无相让的意思。半场比赛下来,国子学的学子皆有势均力敌之感,更是感到此役要赢怕是不容易。 中场休息,李钊与陆子诺一见面,便异口同声:“我觉得有些不对,下半场你要小心。” 两人大眼对大眼的看了彼此好几秒,又都噗嗤一声笑了,李钊半是无奈半是好笑的揉揉陆子诺的头发:“你还有空担心我,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成了。” 陆子诺不服气,也气鼓鼓的伸手,略略踮起脚尖却拍李钊的头:“拍头会长不高诶!” 两人这样一闹,倒将气氛缓和了不少,其他人也不再那么紧张了,陆子诺笑眯眯的挥挥手:“不要气馁嘛,龙舟比赛他们也做足了准备,这回哪怕也是,又能如何?” 其余人虽然不明白做足准备的具体意思,却也堪堪被激起斗志,再次勒马进场。 李钊一马当先,可抢到球的一瞬间,他便已经察觉到了不对,正常的马球是状小如拳,用质轻而又坚韧的木材制成,中间镂空,外面涂上各种颜色,有点还加上雕饰,可这球却明显并非木质所制,而且中间实心,重量类似中间灌铅,这要是砸在人身上,基本一定面临着重伤。 李钊下意识的打马回头,扬声换陆子诺的名字,可就这么一分神,小野行之一催马就冲了上来,挥杆击球,说时迟那时快,球直直地击了出去,向着裴默阳飞去。 裴默阳唬了一跳,连忙闪身,却露出了陆子诺,李钊大喊,却已来不及了。 陆子诺被裴默阳挡住了视线,并未看到球,但他一闪开,下一秒就见马球已到面前,就算侧身,仍是避无可避,右胸硬生生被击到,球的力道竟未减,又弹了出去。 陆子诺只觉胸中一顿,最终腥甜,呕出一口鲜血,便面色惨白,栽落马下,迷糊见只见李钊急匆匆而来,陆子诺一面想着:“可千万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啊——不然可就惨了。”一面堕入黑暗。 第一四四章 意不尽,一日心期千劫在(上) 第一四四章 意不尽,一日心期千劫在(上) 被叫进大明宫中的慕容纯,匆匆来到清思殿外,得到通报,就立即被宣了进去。 毕恭毕敬地施了礼,皇上慕容适嗯了一声便道:“西番使团明日要觐见,并会将公主献上,与你联姻,所以,明日晚宴你得参加。” “什么西番公主?皇祖父,我还不想大婚。”慕容纯有些不耐:“皇祖父不是已经答应了孙儿,婚事暂缓的吗?怎么这就又提起?” “他西番的公主还不配与我孙儿大婚,不过就是个侧妃而已,接进东宫便是。不过,话又说会来,虽然西番是个还未开化的地方,但我们大晟现在是休养生息的时候,该娶的还是得娶。”慕容适眯着眼睛,看着对婚姻如此排斥的慕容纯,不禁皱眉,难道那个传言是真的? 便对身边的高原示意,高原附耳过来,慕容适轻声吩咐了几句,高原便出去了。 慕容纯不知道皇上心中所想,继续说道:“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愿,与西番一战在所难免,何必娶来两看相厌。”说完,自己也觉得牵强,自古以来,谁的后宫中没有这样被进献来的公主,被亡国的亦不在少数。毕竟男人和女人的处境不同,尤其是胜利者就更为不同。 慕容适听了亦是冷笑一声:“我同意你去国子学念书,可不是让你去学如何狡辩的。不过,现在也不是你不想娶的问题,而是那西番公主亦不想嫁的问题,她从驿馆逃跑了,我要你把她找回来,我的孙儿不能丢这样的脸。” 慕容纯心下盘算,便点了头,他知道慕容适已有些动怒,不可再行逆鳞之事。而且这样的安排,一是大晟不能丢了这样的脸面,由自己找回来,能给那西番公主留下好印象;第二,即便那蛮子公主依旧不愿,那自己亦是仁至义尽,旁人说不出什么。 最好那公主还是不愿意,这样自己还能假装被伤心,将婚事再拖一拖。可自己为什么这样不想大婚?之前不是还想着大婚了,地位就更稳固了吗?这到底是怎么了? 慕容纯从清思殿里出来,京兆府尹李则就走了过来:“那公主从驿馆出来,我们就一直有人跟着,殿下不必担忧。” “马球赛在哪儿?” “啊?” “我是问国子学监生与东瀛遣晟使那帮学生的马球赛在哪里。” “那个在月登阁,可是,殿下!陛下希望你尽快把公主找回来。” “可我亦是掌议,怎么能不在呢?再说了,那公主不是还有你的人跟着。”说着慕容纯已走到栓马柱前,刚要上马,胸口却一阵闷窒,让他微有惊慌,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就在陆子诺陷入昏迷的一瞬间,寒亭之中,陆紫荀一时心慌,断了琴弦,铮的一声,连对面的薛滔也不由的发出叹息,曲酣处弦断,当真可惜。 当日里陆紫荀与薛滔的比赛不了了之,又受了伤,养好伤后,薛滔那边便又传来消息,说是邀请她至郊外寒亭小比一场。 陆紫荀也未想着什么旁的,只觉得这比赛不完,两人皆难以安心,便是去了,可到了才想起来,三日后就是元挚结亲的日子。 元挚被中书令卢劲看中,想将独女卢薇许配,他想也不想,便欢天喜地的应下,现下想来,人生情字,只剩凉薄。 当初的陆紫荀对元挚,的确是喜欢过的,可实际上她也清楚,元挚这样的人,只能是过客,不能是归人,她心里明白,却也无可奈何,慢慢也便放下了。 陆紫荀虽为女子,却看得通透,活得潇洒。可薛滔不一样,她是雅妓,青楼出身的女子,从来都将情谊看得极重,守得极深,她们不会轻易的爱上一个人,可爱了便无法轻易放手。 薛滔想找人说说话,可思来想去,最能说话的人竟然只有陆紫荀,她们曾经爱同一个人,可陆紫荀说放下便能放下,这样的洒脱,着实让她羡慕。 两人相约郊外比琴,虽说避人,却也并未瞒人,自然而然有些个世家公子,或是薛滔的旧日客人来访,密密麻麻的在寒亭周围围坐了一圈。 薛滔瞧着有些清瘦,但更淡雅脱俗,她似乎格外喜欢白色,一身白裙被她穿着恍若谪仙,发色漆黑,肤光胜雪,看着便觉恬然。一曲也是缠缠绵绵里的柔情似水,弹的一手佳期如梦;而陆紫荀看着是娇俏妩媚,身着红半臂襦裙,点绛唇,眉心鱼鳃骨花钿,更显肤若凝脂,眸光秋水盈盈,艳压群芳,两边各有各的美貌,瞧得那些人几乎是不错眼的来回看这两个人。 手下指法更是不相上下,薛滔偏静,陆紫荀却一向大大咧咧惯了,起调便是大开大合的一曲广陵散,激得旁人心头一震,几乎直直将薛滔压下去,可曲到酣处,一时弦断,除却让人叹息扼腕,无他所想。 陆紫荀大大方方的起身,对着薛滔一礼:“是我输了,献丑。” 薛滔心里却知道如若不是陆紫荀断弦,她原本应是赢的那个,这心境她便输了,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半晌也起身,回一礼道:“承让。” 薛滔依旧失魂落魄,陆紫荀虽有心劝解,却又不知从何处开始,毕竟情伤只能自解。 周围渐有人围上来,以为陆紫荀与薛滔一般皆是雅妓,陆紫荀不堪其扰,正无措间,却见到一个有点熟悉的人,连忙扬声喊道:“杨郎君!” 杨欧宇昨日被急召回宰相府,一来是询问他落水是否有事,二来也是问一问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也算是被祖父教训一晚,天大亮才被放出来,推了一卦,竟是大凶,一时心情不好,自己纵马郊外散心,也听了几句曲子,刚要走,就听见了有人唤他。 杨欧宇一抬眼,正巧看见陆紫荀,默默抽了抽嘴角,陆紫荀的确很漂亮,给人眼前一亮的惊艳之感,惊鸿一瞥便觉难以忘记,可对于杨欧宇来说,这几乎相当于一部恐怖话本,没有人能理解,陆紫荀就像是女版的陆子诺这样诡异的心情。 第一四五章 意不尽,一日心期千劫在(下) 第一四五章 意不尽,一日心期千劫在(下) 其实,陆紫荀与陆子诺并不是十分相像,但亲姐妹总是有割舍不掉的相似之处。 杨欧宇默默地走过来,捉住陆紫荀的手腕就往外带,那几个不知情的还要凑过来,却被杨欧宇一个呵斥吓退,说完自己的身份又扁扁嘴,不知道自己把左相之孙的身份用到这里被祖父听到会怎么样,估计会被打死吧。 两人走到僻静处,陆紫荀一路被杨欧宇拽着手腕,杨欧宇想着事情,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的步子对陆紫荀而言过于快了,导致陆紫荀一直跌跌撞撞的跟在他身后小跑,饶是如此手腕也被拽的通红,到了地方才堪堪挣扎开,还不忘俯身一礼:“多谢杨郎君。” 杨欧宇仔细的盯着陆紫荀,半晌才问道:“你和陆子诺什么关系?” 陆紫荀心下一惊,却因原本就涨红面颊低着头,反而看不出什么,饶是陆紫荀不懂朝政或是其他,也明白自己已经是已死之人,对于曾经过去的事儿,她不能提,也绝不能告知旁人,可她与陆子诺的关系即便自己不说,杨欧宇也不傻,当日里她与陆子诺一起偶遇的杨欧宇,他就是一时想不起来,也不会一直想不起。 “我与子诺是旧时,交情却算普通,平日里不怎么相见,小女姓郭,名若荀。” “郭若荀……”杨欧宇在脑海中搜寻一圈,都没有想到对应的人物,想来是京城中的小户,便也不以为意,颔首道:“我差人送你回去,路上小心。” 陆紫荀亦是颔首而笑:“有缘再会。” 杨欧宇目送陆紫荀远去,也没了听曲的心思,晃晃悠悠往外走,才出门口,就见自家书童急匆匆而来:“公子出事了!昨日龙舟赛,东瀛人输得极是不服,今日又去了国子学,嚷着要比马球赛,谁知竟将马球换成实心铅球,将陆子诺击落马下,现在还昏迷不醒,被李家三郎接回李府了。” 杨欧宇一听,当下恼怒:“这也未免欺人太甚!” “可不是吗?东瀛人就是这么不要脸,欺负陆郎君年纪小,个子也瘦小娇弱些,他们怎么不挑别人欺负。”书童也是不忿,上次陆郎君帮着自家郎君筹钱的事,他可是记在心里的。 “走,给子诺讨回公道去。”言罢气极,直接奔去了国子学。 刚进国子学,便觉氛围不对,一片肃杀之感。杨欧宇加快了脚步,直奔遣晟使居住的静园,远远的,就见里三层外三层的监生们将静园团团围住,为首的就是慕容纯。 慕容纯与小野行之对立着,面沉如水,而小野行之的右臂淌着血,脸上却隐隐挂着笑意。 “要么道歉,要么滚出国子学,滚出大晟。”监生们群情激奋,齐齐喊着。 此刻,慕容纯真的动了怒,当他纵马奔出大明宫,便听到宋哲汇报说陆子诺重伤,已被送进将军府医治。思虑片刻,便决定先忍下去探望陆子诺,而是务必要找小野行之一较高下。 小野行之也不过是刚回到静园,便被慕容纯和众监生截住,他竟是微微一笑:“你来了?很好。” 慕容纯盯着小野行之,本应是充满怒气的眼中竟是一片寒凉,二话不说,便先动了手,一招将其制住,但也就此收了手。 只是警告吗?小野行之看出他在克制,便轻松地说到:“下半场的球被换了,并非我所为。而陆郎君受伤下场后,我便要去找那球,可惜已经被人收了起来。而当时场上情形,众人皆能证明,我并非针对陆郎君。我们不过是在打球而已。” 回到国子学,元挚已经将事情经过和慕容纯简单叙述过了,可是慕容纯仍是无法原谅这个小野行之,如不是他刻意相邀,陆子诺怎会受伤,就凭这点儿,他也脱不了干系。 “不管你如何狡辩,但陆子诺已经伤了!”慕容纯清冷地陈述着。 “马球赛中,受伤太过平常,丢了性命的也不在少数,你如此威逼,是否显得大晟小气了些。” “小气?有人曾问孔子:‘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我等亦是坚持这个原则。”慕容纯挺直了脊梁。 “没错!”众监生附和着。 元挚亦是说:“农夫和蛇就是这个道理,和恶人本就没有必要讲理,讲德。” 小野行之摇了摇头:“掌议,你已经伤了我的手臂,难道还要卸下它,你才解气?” 他在示弱,慕容纯皱了眉,真是没有半点骨气。冷哼一声:“把那个鼓手交出来,他与几桩伤人事件有关。” 面上一凛,小野行之道:“阿崇是我们使团的阴阳师,怎是你们说带走就带走的。而且,他从不害人。” 慕容纯再次举起了手中的剑:“那我们就没的商量了。” 两人再次厮杀在一起,小野行之的武功是东瀛忍术,慕容纯则是道家功法,东瀛忍术本就与道家功法一脉相承,两人对阵时都有种熟悉感。但慕容纯起了杀意,招式更为凌厉。 两人战得正酣,忽闻一阵笛音,两人住了手不说,剑都落了地。这笛声越来越近,竟是那阿崇翩然而至。 “既是你找我,我随你去便是,何必为难小野君?”阿崇停了吹笛,冷冷地看向慕容纯。 慕容纯被那双血红的眼盯得极为不适,却也不肯示弱地回瞪着,良久,右手的僵硬渐渐恢复过来,便说:“那就请阁下与我去趟京兆府。” “悉听尊便。”那鼓手转身便走,小野行之抬了抬手:“阿崇。” 阿崇回眸无言一笑,众人竟是被那笑容震撼到了。他双眸似水,却如冰封,悲悯地看透一切。一袭白衣委地,上锈蝴蝶暗纹,一头青丝用银色流苏浅浅笼着,恍若黑暗中的冰雪之花;美目流转,神情淡漠超然,嘴角勾起一抹蔑视的笑容,却如同烟花般绚烂而虚无。 小野行之倒退几步:“阿崇别去,也求别用这种死别的哀怨来看我。” 第一四六章 夜生凉,从来婚聘不由己(上) 第一四六章 夜生凉,从来婚聘不由己(上) 清思殿前,夜凉如水,今早刚离去的慕容纯却跪在庭院里。恰逢一场渴求良久的绵密春雨,尽湿衣衫。 终是于戌时,清思殿中有人踱了出来,慕容纯叩首更深。 “进来吧。”慕容适略带疲惫的声音传来。 大殿内只有他祖孙两个人,谁也不曾说话,慕容适很懂得什么是沉默带给人的压力,故而只是静静望着低头而立的长孙,半晌微微叹口气:“知道错了?” 慕容纯低下头,看着有点受挫后垂头丧气的意味,长时间的跪立让他的膝盖到现在还隐隐发麻,站着的时候两腿不由自主的微微战栗,他尽力隐忍着,慢慢吐气:“是。” “坐罢,”慕容适一点坐着的软榻,慕容纯便垂首坐在另一侧,內侍方从殿外进来奉上茶点,又须臾退下,空荡的大殿里又只有两个人。 其实慕容纯跪着的这段时间,他不仅想到了自己太过鲁莽,还想到了之前陆子诺对他说的那句:“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 当时月光明晃晃的落在她的脸上,她的头发还有点湿,因为着急微微炸开,头上翘着一小撮头发,笑起来的时候那一瞬间的庆幸像个小孩子,很可爱,也有点傻气,却又很纯粹。 就是因为这句话,慕容纯才对陆子诺说出自己的那点真实的想法,还好不是你,其实他自己都不清楚,到底在意的是什么。尤其是今日,听闻他受了伤,更是不顾一切,便去与人应战。 每每深想,心底都会有一个声音提示着他,陆子诺是一个男人。 他越来越看不透自己,也看不透他到底对陆子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这或许就是劫,又或许只不过是他的自持力不够,反而落了魔障,这样想着,心底又有点微不可见的懊恼,连皇祖父的叫声都没听见。 “纯儿!” 慕容纯猛的回过神,就见到皇祖父微微皱眉,一副不怒自威的神情让慕容纯下意识的心里一跳。其实不仅仅是因为陆子诺,对于慕容纯而言,最近发生的种种事件也一定程度上的超出了他的预期,无论他是否是从小在皇家长大,从前经历了什么,可他终究只是一个少年,这一切对他而言还是太过了。 “皇祖父?” 就在那一瞬间,慕容纯有一点想诉苦的心思,他想将最近的一切都告诉皇祖父,让他帮自己捋一捋思路,可到最后却只是清咳一声,什么都没有说。 当初执意要去国子学的人是他,如今示弱的人如果还是他,未免太让人瞧不起,慕容纯咬着唇低着头。 屋里煮着水,水咕嘟咕嘟的开了,慕容纯便自行加茶,鼎炉、陶壶、陶杯皆是上好的,摆好了顺序便取了上好的大红袍,用精致的木勺舀出半勺而后掸在已煮沸的水中,不一会屋子里便清香四溢。 慕容纯当然不知道,此刻的慕容适眼神渐渐柔软,用微不可闻的声音悄悄叹口气,他很喜欢这个孙儿,是因为慕容纯的性格,与自己颇为相似。可他也清楚,慕容纯这样的性子,倔强而沉默,如果注定是个孤家寡人还好,怕就怕动了真情,便会深陷泥沼,至死方休。这是他千方百计为他杜绝的,不能让这个孙儿如当年的自己那般痛楚无助。 于是,慕容适缓缓说出决定:“朕还是决意帮你结亲。” 慕容纯满脑子想的还是一会儿皇祖父要如何责骂,可皇祖父却没有提那些事,反而又说要为他结亲,这一下冲击太大,让他有点不知所措,甚至不知应如何反应,只用绢布垫着将陶壶拎起向皇祖父那边的紫陶杯子里注茶。 情绪难以探究,因为这几年来,他渐渐学会不着痕迹,有些事他能表露情绪,有些却不能,或许早就学会将那温和的笑意变为面具。 虽心中百转千回,倒茶的动作却是熟捻于心的,注满即停,连水流都不颤动半分。笑容依旧,双手端着杯子给皇祖父奉上。 慕容适见到长孙如此情状,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便柔和了面容道:“今早我尚不知你昨日险些遇刺,身体发肤的道理,我不必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给你听,你知道错了,以后便会注意,可结亲的事,却是迫在眉睫。” 慕容纯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说出拒绝的话,他在那一瞬间却是想起昨日那浑浑噩噩的一吻。唇瓣擦过,那时的心思旖旎,如今想来,竟是无比复杂,可他残留的理智还提醒着他,方才皇祖父所说的是决意,决意的意思并不是还给他商量的余地,而是皇祖父都已经决定好,只不过是通知他一声而已。 一时间慕容纯竟想不出什么拒绝之语,嘴唇几张几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硬生生从嗓子眼中挤出一句:“孙儿知道了。” 慕容纯听着自己的声音,只觉得灵魂是游离在九天之外,连声音都变得干涩,一向控制着情绪不曾外露的人,在这种时候却茫然的像个孩子,漆黑的瞳满是无措。 “当初你拒绝,一来你的确是需要历练,二来也是朕以为你那么急着拒绝是心中另有他人,可朕瞧着,平日里你在国子学里专心读书,这西番又进献了公主,可你还没大婚,却是不妥。这是其一;其二,你父亲这次病得有些沉,你该定下来,让臣民们放心;其三,自入冬以来,就一直的干旱已经持续到了入夏,大雩祭迟迟没有举行,你定是明白这个道理,我们赌不起,也许你的一场大婚,能带来些喜气。所以,我便给你做这个主了。”见到慕容纯没有急着拒绝,慕容适的心情也是不错,乐呵呵的拍一拍慕容纯的手。 “皇祖父看中的是哪家的女儿?”慕容纯在内心还做着最后的妄想,万一不满意,兴许还可以退阻一番。 “李家的女儿,足以做你的正妃!且,我想不出,还有谁家的女儿更配我的孙儿。”慕容适说着,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慕容纯的眸。 第一四七章 夜生凉,从来婚聘不由己(下) 第一四七章 夜生凉,从来婚聘不由己(下) 一听之下,慕容纯的心跳竟是停滞了一拍,有惊有喜,有怕有痛,最终化为一丝凉意,寒彻身心。 京城之中,李氏虽然不少,但能做皇太孙正妃的李氏,想来却只有辅国大将军一门,李钊唯一的堂妹——李恬。 单看其名,便知其人,李恬的确恬静温婉如菊,且相貌端庄艳丽似牡丹。 要说起来,李恬与慕容纯还有一层亲戚关系,她与李钊平辈,是名将李子仪的孙女,亦是驸马都尉李砮与他的姑姑升平公主的女儿,身份尊贵,性情和顺,当然没有什么可以拒绝的理由,可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 因着李钊的关系,慕容纯自小便见过李恬,且几人关系极好,甚至之前曾经开过玩笑,慕容纯笑称不如自己娶了李恬,这样两人还能亲上加亲,从兄弟更成了家人,却被李钊当场严词拒绝。 当时李钊说了什么,慕容纯现在还记得,他当时说:“我们李氏一族,自太祖父一代便是一双一世一生人。阿纯,你哪里都很好,当然是极好的婚嫁对象,可你唯独不可能做到的,便是这辈子只爱我妹妹一个人,且只有她一个人,所以便算了,我们只当是玩笑。” “可,可是李氏一族的一双一世……”慕容纯没说完话,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笑,天子一提,哪怕无心,也叫作圣旨。 皇祖父能够直接告诉他这件事情的结果,想来李氏那边自然是已经答应了的,就算没答应,皇祖父也能想出许多种办法,让他们答应。 所以,就算是慕容纯还想要说下去,可一时也找不到词了。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在慕容适一挥手彻底截住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忽而又想起什么:“那个张云城……听说是用左手习武的,倒是可惜了。你可想好如何补偿?” 慕容纯也是微微一叹息,张云城的武功他虽然没见过,可习武之人只看气便知,张云城的气很稳,正宗武学路子,如此废了当真是可惜了,他静了心思,便回道:“孙儿许给他三个要求。” 慕容适也有些意外,哦了一声。当朝太孙的三个要求,当然是极管用的,张云城虽然没说,可慕容纯却有一种直觉,觉得张云城是知道他的身份的,所以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也算是试探,但张云城却依旧是淡淡的,让人看不出什么,只是略抬眼看他一眼,就似体力不支似的躺回榻上,并没有说什么旁的,反倒让慕容纯拿不准。 “你自己处理便好,只是婚事的事,便这样定了。” “皇祖父,”慕容纯微微闭眼,几乎便是背水一战:“孙儿想,可否先订婚,过一段时日再大婚,毕竟现下孙儿还在国子学中读书,至少……至少应等到国子学毕业罢。” “也好,李恬再过一年方才及笄,此事便听你的。”慕容适淡淡瞥慕容纯一眼,点头应下,似乎是看透,又似乎是没有。 慕容纯一时无言,其实他明白皇祖父的苦心,李氏一族向来掌握军事命脉,娶了李氏一族的女儿,其实就相当于掌握了军事大全,为他以后的路走得更顺利一些奠定了基础,可他心底却高兴不起来。 那至高在上的位子,问他想不想要,或者问任何一个人,想不想要,所有人的回答也许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想要。可是却不应是这样的要法,这看上去是一种捷径,可和把自己卖了有什么区别。 当然不仅仅是李家,包括他,也羡慕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活,人这辈子,能有多少运气遇上的每一个人都能明白自己,遇上的每一段感情都可以地久天长,那种白首偕老的运气这辈子也只能给一个罢了,可却这样被轻而易举的折断,怎么想都有些不甘。 何况…… 当时皇祖父说,以为他心有所属的时候,他的确心微微一动,当然慕容纯不可能那么傻,告诉皇祖父他有可能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可如果抛开这一切不谈,那一瞬间在慕容纯心里路过的人,的的确确是陆子诺。 可这样一想,他又有点赌气,算了算了,应下就应下了,原本就是两个男人,别说没有未来可言,就是被人瞧出端倪,那个位置便绝无可能了。祖父常说:“情与之权利想交,什么都不是。”何况这非伦常之恋。 “今日这场雨还算是及时,大雩祭虽不必举行,可是夏稅即将开始征收,四道受灾严重,可是稅却不能免,你可有什么好的方法,避免一些祸端?”慕容适问道。 “孙儿有些不明白,四道受灾,为何不能免税?” “旱的不仅是我大晟四道,关外亦是,不征粮,难道让那些突厥人抢了去不成?” 慕容纯低眉,理可以这样说,但百姓未必能够理解,如果不想个万全之法,难免会生出祸端。 正心下盘算着,又闻皇上说:“听说你今日因着同窗之伤,伤了东瀛来的学生行首?” “我是掌议,不得不这样做。”慕容纯说得并不硬气。 “嗯,对东瀛新碧确实不必太客气,可也不能太仗势欺人,给他们点儿教训就是了,那个阴阳师就不必拘在京兆府里了。” 慕容纯皱眉,本想反驳,却又听到慕容适问:“他的魔音厉害吗?除了鼓声和笛声,听说昨晚还有心魔咒的琴音。” 慕容纯心下一紧,原来皇上什么都知道的。 是夜,裴默阳拐进一条小巷,巷内小宅清净,让人浮想联翩,他叩门,须臾便有女子替他开门,暗香盈袖,女子清淡雅致,即使巷内黑暗,也能瞧见人秀丽的轮廓,她低眉含笑,声线也是温软:“瞧着你倒挺高兴的,事成了?” 裴默阳一笑,将人拥在怀里,细细嗅着她的发香,笑的有几分得意:“那是自然。” 女子也笑,窝在裴默阳怀里,却不怎么说话,只是弯着眼笑,似有犹豫,却最终什么都未曾说,只是一笑:“好。只要你开心,便好罢。” 第一四八章 轻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上) 第一四八章 轻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上) 陆子诺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一睁眼就看到慕容謜正守着她,看样子又是一晚未睡,苍白着一张脸,睫毛漆黑,在眼下投着淡淡的鸦青,躺在陆子诺身侧的榻上。 陆子诺想笑,一呼气就牵着胸口痛,只好慢吞吞的吸气,这样一折腾慕容謜就醒了,直起身子的时候还有点迷糊,看着陆子诺的大眼睛,立即清醒过来,欣喜却又皱着眉问她:“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疼?” 陆子诺小心翼翼的看过去,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格外让人担心,也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伸出手去,想要慕容謜将她扶起来。 慕容謜却攥住她的指尖,她的指尖有点虚汗,微凉,慕容謜的手却干燥而温暖,一点点帮她捂着。 陆子诺有点不好意思,默默要往外抽手,却被慕容謜一把抱住。 她这一年也没怎么长,还显得有些瘦小的,慕容謜的骨骼却渐开,渐渐有成年男子的体魄,将小小的陆子诺抱着,就像是将她裹在怀里一样,陆子诺愣了一下,温柔的去抚慕容謜的后背:“我这不是没事嘛。” 慕容謜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抱着陆子诺,天知道当他听说陆子诺从马上栽落,胸前受伤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根本不曾顾及她的身份会因受伤而暴露,让他心悸又痛苦的,是他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做,他不想就这样失去她,否则定是一辈子的遗憾,永远无法弥补。 他今日在宫中轮值,本是该在宫里休息的。听到消息已是晚了,从宫中策马而出的时候,更是夜深。宫禁森严,他却第一次动用了邕王的身份,施压让角门的人给他开门,至于晚些时候皇上会如何惩戒他,根本不在他当时考虑的范畴之内。 他只想着来见她,见到她昏迷不醒的样子,竟无法呼吸,只祈祷着她能赶紧醒过来,只要她醒来,要他怎样都好。 坐在她的病榻前时,慕容謜又在想,等陆子诺一醒来,他一定第一时间告诉她,他的心意——那句长存在心里的话像是一颗发芽的种子,一点点破土而出。 “陆子诺,我喜欢你。以后不要这样吓我。” 慕容謜这样想,也这样做了,他将陆子诺从怀里捞出来,靠着背后的软枕,她的指尖依旧在他手里握着,这样温温柔柔的目光笼着她。 陆子诺一时愣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耳尖默默的红透,一双大眼睛也不知要往何处看,左一瞥,右一瞥。 这算是被人表白了吧,陆子诺的心里有甜蜜也有酸涩。 慕容謜满足陆子诺对未来恋爱对象的一切幻想:温柔、细心、一切以她为先,甚至有时候觉得慕容謜当真是太好,好到让她不敢多想,可又偏偏不得不想。 他们俩的身份虽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但人的叛逆心理就是这样,越是禁锢,越是不可触碰,就越想去跨越。 而且,他是那样的温柔,始终包容着她,并不因其为女子而加以限制,可她现在是男子的身份,总不能…… 可不管怎样,听了慕容謜这样说,她的心就妥帖地稳稳跳动,也无比庆幸还活着,终于是听到了最想听的。 陆子诺这边不言语,慕容謜就微微低下头,陆子诺的指尖还在他手心暖着,可却又要逃走的趋势,慕容謜吸一口气:“我对你说这句话,其实不过只是想告诉你,你不必有压力,亦不必多想。” 不必多想?陆子诺嘟起了嘴,干嘛不想?明明心里美得冒泡了,只是不好意思好吗? “我是夜里才接到的消息,你受伤极是严重,甚至危及性命,我赶到的时候,阿纯就在你榻侧,见我过来,他才不得不离开,因为皇上要见他。我看着他那样又气又急的样子,都不敢过来看看你……” “他在你怎么就不敢过来?我只想你来。” “我是怕你真的不在了,傻瓜!我是真的很怕,怕你像母妃那样,走得那样猝不及防,冰冷得再也醒不来。” 慕容謜一字一句的温柔,都落在陆子诺的身上,她明白慕容謜的这种心情,就像当初她面对三姐的灵柩时,亦是不肯上前。 而且,想起慕容謜曾说过他的母妃,只言片语,似是不愿意提,有一回她同李钊提起来才知道,原来这是盛京一桩有名的事儿。 慕容謜的母妃,是太子慕容诵的正妃,她的出身极高贵,人又贤良,可惜这一切并未让她幸福。 太子妃萧氏的父亲去世后,母亲郜国公主因是皇上的亲妹妹,不甘寂寞,与人私下结亲,偏偏有个官员与那人有仇,马上告诉了慕容适。 皇上原本就认为太子懦弱,可偏偏亲生的儿子,只有这一个,那是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的,怎能允许其他人随意抹黑的。便训斥了妹妹郜国公主,并暗示其自尽以保尊荣。 可郜国公主却不以为然,但是,人还没走出清思殿,便有巫蛊之案爆发,竟是说郜国公主一直有取代慕容适的心,故而一直指使妖人做法,令慕容适多年来,得了十七八个公主,却只得太子一个儿子。 这还不算,更是对太子自小就诅咒着,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嫁给太子,这才收了手,可太子的身体就是那样病恹恹的,怎么也不见好转。 厌蛊案发后,郜国公主直接赐死,皇上更是心疼太子,每次见了太子妃亦是厌恶无比,几次要把太子妃废掉,改立王良娣为新太子妃。却又担心萧氏如其母亲心如蛇蝎,便起了杀她的心,以绝后患。 但太子慕容诵为了保住萧氏的性命,恳请和离,以死相逼,求皇上不要杀她,且大病一场,慕容适才不得不准了,也没让他们和离,只是降了等级。 后来太子生母生病,太子妃被召进宫中侍疾,谁知突然宫中暴病。 送回家的时候,尸体已经冰凉,当时慕容謜还未被接近宫中养育,远远看着那单薄的尸体,心底便止不住的难过,或许有很多人不能明白那种心情,那是尽管怕,也希望她能再次活过来的心情。 第一四九章 轻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下) 第一四九章 轻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下) 想到这儿,陆子诺叹了口气,她拍拍慕容謜的手,无奈地说道:“阿謜,我会一直陪着你……可我现在这身份……” 慕容謜也知道一时无解,便笑了笑:“我知道,一切有我呢,定是会想出周全的法子。” 陆子诺这才悄悄松一口气,突然又焦急起来:“天啊,我的伤,我的身份是不是已经暴露了?” “放心,这是辅国将军府,我可是让医博士闭了嘴的。看来你这身份,阿謜是知道的,可阿纯怎么就不知道呢?” 声音由远及近,李钊推门而入,屋中一下有了亮光,陆子诺这才注意到外面的天已经大亮,轻拍着胸口,长出了口气:“那就好。我竟睡了这么久?” “你这家伙,真是吓死人了,从昨天下午开始,一直都在昏迷、高热,现在可是醒过来了。”李钊又转身,推开了窗子,这才让屋中彻底明亮起来。 陆子诺这下就看到了李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不由得扑哧一笑,能把李钊打成这样的,估计那人身上的挂彩也不会少。于是连忙看向慕容謜,还好,他没有任何不适的样子,看来不是阿謜。 “你和谁打架了?”陆子诺对自己的伤倒没怎么在意,不过就是一时喘不过气而已,如果她真有什么大毛病,别说别人,慕容謜估计早就把她移到王府医治去了,身体没事,自然就要开始八卦了:“你这么看可丑了。” 李钊默默地瞥了一眼陆子诺幸灾乐祸的脸,无奈的瞪她一眼,陆子诺原本以为李钊大概是和东瀛人打起来了,没想到他说出的答案却让陆子诺大吃一惊:“和阿纯?” “为什么?打人不打脸,他这打架的人品可真是不怎么样。”陆子诺满脸不解,亦有些愤愤。明明那天,李钊还和她说慕容纯只是面冷心热,怎么今天就变了卦,两个人还打起来了? 倒是慕容謜大概知道事情始末,抬眼问他:“是因为阿纯的婚事?” 李钊不情不愿的一点头,陆子诺有些吃惊,八卦之火熊熊燃烧着:“阿纯的婚事与你何干?他早晚都要大婚的,难道,他是你的心上人?” “呸,才不是。”李钊无语了。 “不是大婚,是先订婚,与李钊唯一的堂妹——李恬。”慕容謜拍拍陆子诺的肩头,示意她不要那么八卦。 陆子诺听着李家与皇家要联姻,倒是很高兴的:“那不是挺好的?你和慕容纯本来关系就好,这下亲上加亲。” 话没说完,就被李钊截断,陆子诺鲜少见到李钊这样焦躁的模样,他来回踱了两步才道:“你不知道,我们李氏,从来信奉一生一世一双人,希望一辈子只寻得一个有缘人,阿纯哪里都好,偏偏他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李钊这样一解释,陆子诺也有点明白了,再说,这世界上能有几个女子不盼望着这一辈子只与一个人白头偕老永相随呢? 他们彼此心里都知道这事儿对平常人来说可能很简单,可对慕容纯,又或者说对于慕容纯的身份,大晟的太孙而言,这却是太难太难了。 那阿謜呢?他的身份是否也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呢?这般想着,陆子诺便望向慕容謜。 慕容謜恰巧也是望过来,暖暖笑着点头,什么也不用说,便让陆子诺安下心来。于是便接着问:“那你堂妹怎么说?” “皇家旨意,我堂妹能说什么?原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还是皇命。”李钊还是有些愤愤,黑着脸闷声回应。 陆子诺也是无奈:“确实很为难啊,天家怎可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说完眨了眨眼睛,看着李钊,其实李钊心里当然也清楚,只不过是因为这些事慕容纯早就知道,却没有和皇上辩解,所以他多少有些气闷,一时难以自持,当然不是不可原谅。 李钊低着头也不知想着什么,半晌才道一句:“邕王殿下,外面有一个女子找您,您去看看吧?” “找我?”慕容謜一愣,与陆子诺对视一眼,满脸无辜的表示我不清楚啊,陆子诺则瞪大眼睛瞥一眼,耸耸肩示意他赶紧去。 慕容謜离开屋子,屋里一时只剩下陆子诺与李钊,气氛安静得有点诡异,陆子诺不由自主的咽一口唾沫,李钊才似是天外回神了一般,看了陆子诺一眼,伸手去给她倒一盏茶水。 茶水递到陆子诺唇边,她只好接过来喝了两口,温温的茶水落进唇里才觉得的确是有点渴,又多饮了两口,才小心翼翼的看着李钊。 李钊一直未曾言语,眼底有暗暗的星火,也有旁人看不懂的决然,那是陆子诺这样的粗线条不会明白的心思。 昨日陆子诺一头栽下马,所有人都要直接将陆子诺送往医博士那里,着急之下他的第一反应也是如此,可却猛然想起那时陆子诺所说的话,便倏然改变决定,亲自驾了马车,回李府,请医博士。 李钊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心底隐隐约约有些确定陆子诺到底在怕什么,可又没有那般十足的把握,医博士来之前,他请家中的婢女帮陆子诺脱去层层衣衫,直到看到那层裹胸的白绢,才默然闭了眼。 果然,果然是她。 可是他要如何说,又要说些什么呢? 最先遇见陆子诺的是他,可没能给她留下任何印象,如今,最有能力帮助陆子诺的那个人不是他,有些事,又何必再多说呢。 方才他就立在外面,门里的慕容謜武功不算差,却没有听得见他的动静,可见一门心思都在陆子诺身上。这两个人,又哪里是他横插的进去的呢,不如作罢,如此就好。 可又有一丝担忧,慕容纯对陆子诺也是极好的,如果他知道了陆子诺的真实身份,又会如何呢? 李钊垂着眼,他的眼底隐约一点绵邈,最终淡淡归于平静,一抬眼,又是小狐狸的一样笑:“有些事我可以当做不知道,你是不是应该给我点封口费?” 第一五零章 情难料,不觉桃花染春色(上) 第一五零章 情难料,不觉桃花染春色(上) 陆子诺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封口费啊?你是世家公子,我就一小平民,我能给你多少钱啊?” “你不是挺能赚钱的吗?上次筹款可说是轻而易举筹得了大笔钱的。不过,我有说封口费就是钱吗?”李钊翻了个白眼,惹得陆子诺笑了一下,但胸口一痛,咳嗽起来。 李钊走上前拍着她的后背,想了良久才说:“我要你幸福!” 这话刚说出去,李钊又觉得自己矫情,见着陆子诺的那一愣又笑:“这样才能从你那儿要来更多好处啊。你没钱,邕王有啊!他有权有势,你有能力赚钱,我还愁什么。” “你怎么这么能算计,真是讨厌!”陆子诺不自觉地露出小女孩的心态,扭捏着说完,又觉得做作,忍不住捂着胸口笑起来。 这抹笑容,让李钊毫无防备,心口一痛,便急急地转了身过去。 陆子诺只觉得今日李钊有些怪,可近来发生的这些事,让每个人都放不下心来,没有谁不怪,也就没多说什么,只对他笑道:“你当真是一点不能吃亏的,不过有一件事我当真要求你,万不可让慕容纯知道我的身份。” “好,封口费加倍。” 就算是陆子诺不说,他李钊也是不想让慕容纯知道的,于是便应下,也随着她笑。半是落寞半是苦涩无奈,他是不怎么指望陆子诺会明白他的心思,这人还没长大,对感情粗线条得很,他不说,她便永远不会知道。 李钊一面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她穿上,勉强算是遮掩住身形,一面向外而行,走得一派潇洒,含笑之音入耳:“方才不过是想与你说两句话,其实外头那女子是找你的。” 陆子诺没反应过来,李钊刚才也没和她说什么啊,怎么就不过想要单独与她说两句话了。基本上就已经忽略了李钊后面的那句话,直到慕容謜掀开锦帘入内,这才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个姑娘。 陆子诺一眼就认出了这女子是那天龙舟赛时的西番女子,并非是她记忆力有多好,着实因为西番人与大晟人长得实在不同。 那女子有一张瓜子脸,鼻梁高挺,鼻尖却又小巧,微微上翘,嘴唇嫣红,皮肤不是大晟女子的白皙,而是麦色,看着极为健康,双眸狭长,微见褐色,却又明媚看着颇具英气。穿着大红色的衣裙,金饰满头,下面还坠着铃铛,走起路来叮当当的响,大片的金色与红色让陆子诺看了眼晕,那姑娘就像一朵香云一样奔过来:“啊呀,你醒啦?你的伤重不重?” “小娘子是?”陆子诺看了看慕容謜,又看了看李钊,这两个人,一个满脸无奈,一个忍俊不禁,陆子诺看着就觉得不大对,默默扶额,有种极不祥的预感——这次一定很惨。 “我是米尔娜。”米尔娜笑眯眯的看着陆子诺,觉得哪怕是在病弱中,陆子诺苍白着的唇色也是极好看的,不由自主的眯着眼睛笑道:“我好喜欢你!” “啊!”陆子诺惊呆了。 心中哀叹着,不管是谁,一天之内同时被男人与女人告白,也会接受不了罢。 “原来公主在这里,我正四处找你。”慕容纯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你谁啊?找我干嘛?”米尔娜瞥了一眼慕容纯,似乎有了一点点印象:“那个,那个掌议?” 公主?陆子诺觉得脑子有点儿不够使,难道这个米尔娜就是西番要与太孙联姻的公主,可她刚才竟然和自己表白!完了,完了,从来没想过要成为慕容纯的情敌啊。 慕容謜只看着面部表情极其丰富的陆子诺,忍着笑走过来,挡在米尔娜和陆子诺之间,对米尔娜说:“他是当朝太孙,你未来的夫婿。” “切,太孙又如何?我只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说着又要来拉陆子诺的手。 陆子诺连忙又往慕容謜身后缩了缩:“公主殿下饶了我吧,我哪里是敢和掌议争的。” 慕容纯听了眉头一挑,这是什么混话:“怎么,要是换了旁人,你就敢争一争了?” “啊?”陆子诺看着慕容纯的脸已有些变色,不敢吭声了,只能腹诽着——这里可是将军府,刚和李钊打了一架,就开始争别的女人了。李钊可真是太手下留情了,就该多揍几拳才是。 慕容纯见他不吱声了,心里略微好受了一些,但转念,他陆子诺也是早晚要娶别人的,竟觉心如死灰,口气便冰冷起来:“公主还请自重,就算你我婚约不成,也不该随便找个什么人就表达爱意。你懂得什么叫喜欢,什么又叫爱吗?” 陆子诺听了,并未生气,而是八卦的心火又开始燃烧,看来慕容纯是喜欢这个公主了,怎么看着有吃醋的韵味。 就连慕容謜和李钊听着也觉得不对,互视一眼,又都看向陆子诺,陆子诺只有撇嘴耸肩。 “就是因为知道什么叫喜欢,什么叫爱,所以才自己去争取,也才知道什么该拒绝。”米尔娜说着,终于绕开慕容謜,抓住了陆子诺的手,还拍了她的肩。 “我就是喜欢你,只想和你在一起,分开一会儿就会想念。就算你现在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以后喜欢就是了。我们西番也讲究身份地位,但更崇尚爱情,只要是爱,就没有不可能完成的事。所以,你不用担心他是什么掌议,什么太孙,只要喜欢我就好了。”米尔娜说得铿锵有力。 真是头疼啊,陆子诺竟然挣不脱米尔娜的手:“公主说得不错,可是不论怎样,感情的事还是需要两情相悦的。公主不要被那些个一见钟情的话本给误导了才是。” “你们大晟不是有一句‘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终身’的话,怎么想都觉得正确无比。”米尔娜面对陆子诺,始终笑眯眯的,开心的不得了。 “我们大晟还有一句‘一见误终身’的话,显然公主没听到。”陆子诺挣不脱,只好求助地看向慕容謜。 第一五一章 情难料,不觉桃花染春色(下) 第一五一章 情难料,不觉桃花染春色(下) “陆郎君刚受了重伤,请公主还是让他好生休息吧。”慕容謜立即出面解围。 “对对,我就是听说你受伤了,才过来看你的,另外,那个害你受伤的家伙,我叫我的人去修理他了。” “什么?”这次是陆子诺,慕容纯等人异口同声了。 “怎么?不应该吗?他害你受这么重的伤,我自然也不会让他好过。”米尔娜毫不在乎地说着。 “你把他怎么了?”陆子诺有些担心事情闹得太大,不好收场。 “也没什么,就是看他不顺眼,给他喂了条金蚕,让他好好消受。” 几人皆是一愣,竟是无言以对,而慕容謜更是担心地立即把陆子诺拽回身边,去看她的手。 “你也知道情蛊吗?”米尔娜兴冲冲地问:“我已经给陆郎君下了,就是不知道好不好用。给东瀛那个家伙喂了条金蚕,也没见有什么反应,可能是路上捡的那个巫女学艺不精吧。” “胡闹!”慕容謜和慕容纯同时发声。 “你怎么能随便就给人下蛊?”慕容謜有些焦急:“她还是刚受了伤的,你怎么能这样?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吗?不择手段?强取豪夺?” 陆子诺看着慕容謜恼怒的样子,觉得胸口一暖,却又觉得一阵窒闷,索性躺倒在慕容謜怀里,装晕过去。 “破解的方法你可知道?”慕容纯怒斥:“他要是有三长两短,我要你整个西番来赔” “女巫和我说不会有什么不妥的,所以我才,对不起啊……破解的方法肯定有的,告诉你也行,你必须答应不娶我。”米尔娜面有愧色,但一想到还有联姻的事,何不趁此解决? “我才不想娶你。”慕容纯此刻心急如焚,陆子诺被下了情咒是一,小野行之被喂了金蚕也是麻烦,阴阳师阿崇临进京兆府前特意说了的——不得再为难小野行之,刚才已通知京兆府放人,阿崇得知后,指不定要如何呢。 到底京城都来了一群什么人?阴阳师、巫蛊,真是够呛,这可该如何是好?再看一眼陆子诺,本是紧绷的心情却没来由得一松,这装晕装得也太不专业,眼珠乱转怎么骗得了人。 于是,侧了身子掩住米尔娜的视线,又伸手碰触了一下陆子诺,便让她全身僵硬了起来。还对慕容謜使了个眼色:“还不快传医博士来,陆郎君又晕过去了。” “是。”慕容謜应着,连忙把陆子诺往屋里送。 米尔娜想跟上,却被慕容纯拦了下来:“你这蛊毒一定有问题,那巫女要害你也说不定。” “不可能啊,我和她无冤无仇,我还救了她,她感谢我才答应给我这情蛊的。” 正说着,医博士匆匆赶来,进去给陆子诺把脉。 过了好一阵,医博士满面愁容走出来:“陆郎君中了极其厉害的毒,如若不能尽早知道中的是哪种毒,怕是三日内必有凶险。” “不可能,我找她去,要是陆郎君有事,我定要她的命来赔。”米尔娜哭着跑了出去。 慕容纯呼出口气,但还是走了进去。 陆子诺的穴道已解,看他进来,狠狠一瞪,慕容纯瞪了回去:“陆郎君还真是魅力无穷,只是这装晕的表演真是强差人意。” 陆子诺刚要反驳,便见医博士也跟着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说:“陆……郎君,身体并无大碍,也没觉察出有中了蛊毒的迹象,不过还是要观察几日再下结论。” “那个情蛊是像话本里说得那样吗?”陆子诺哀叹,假扮男子就够郁闷的了,要是再中了情咒,爱上一个女子,真是要了命了。 李钊凝眉:“蛊为远古之时所传神秘巫术,并只在湘西苗疆女子之中所有流传,她西番公主怎么会捡到这样的巫女?” “我亦觉得这里面有蹊跷,我先去馆驿找西番使者要个说法去,李钊,你也回国子学去看看小野行之。千万别有事,否则,和那个阿崇也不好交待。阿謜,你留下照顾子诺。”说完,慕容纯便和李钊匆匆走了。 “要是中的情蛊,那还好些。”医博士对着慕容謜说:“听说情蛊,是有一方自尽,蛊从其体内飞出,引动另一情蛊破体飞出,使其巨痛七日之后方气绝而亡。只要那公主不出事,陆郎君应是不会有事的。” “可是,话本里说,中蛊之人根本不能远离下蛊之人,否则会时时想念,且是一想到下蛊之人,蛊就会啃噬他的心,让他心痛。只有见到下蛊之人,疼痛才会停止。”陆子诺简直悲愤了。 医博士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只好先告了辞,慕容謜见其万分难过,便在其耳畔低语:“情蛊只是男女间才有用。” “哦!”陆子诺长出一口气:“我怎么会招惹了那个祖宗?” “说明子诺魅力大。”慕容謜温和地笑着。 气得陆子诺把被子拉高,盖住了头,闷闷地说:“真是倒霉,那个刁蛮公主太可怕了,怎么才能甩脱?” “也许这个情蛊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慕容謜的脑子转得快。 “对啊,那个公主一旦发现,情蛊不好使,便会查原因,到时知道我是女子,便不会纠缠了。可是,要是因此,暴露了我的身份,可怎么是好?”陆子诺真是左右为难。 “别多想了,还是再躺躺,刚才侍女还说你胸口一大片淤青,怕是要好几日才能消下去。”慕容謜担忧地说。 陆子诺听了,更不想把头露出来了,却听到外面有仆从说:“白墨函,白监生来看望陆郎君了。” “让白兄进来吧。”陆子诺连忙坐了起来。 很快,白墨函就走了进来,脚下生风,面带忧色,看了一眼屋中,便问:“掌议不在吗?” “发生什么事了吗?” “赈灾的二十万缗钱,刚进关内道,便被人劫了,还说是浪子青所为。”白墨函忧心忡忡。 陆子诺心头一紧,难道又是刘缇?不应该啊,这种赈灾的钱,刘缇绝对不会抢的。而且也绝对不是浪子青所为,到底会是谁呢? 第一五二章 案中案,倏忽龙蛇竟满案(上) 第一五二章 案中案,倏忽龙蛇竟满案(上) “既然掌议不在,子诺你就在将军府里好生休息,为兄颇为汗颜,未能将你照顾好,简直无法向柳兄交待。”看到陆子诺苍白的面容,白墨函有些内疚又懊恼:“早知道你们昨日的马球会有那样的凶险,我定是不会让你去。” “都是我自己不小心,墨函兄不必自责。这事并非小事,我还是回国子学吧。”陆子诺说着就要从床上起来。 “你还是呆在这里比较好,毕竟是将军府,商量起事情,总比人多眼杂的国子学强些。”慕容謜拦住了她。 “邕王殿下说得极是!掌议去了哪里?我去寻来便是。”白墨函连连点头,非常同意慕容謜的说法。 国子学并非是单纯的校园,而是多方势力的角逐场,或是说党争的演练场也不为过。 “郡王他们刚出府不久,说是去了西番使团下榻的馆驿。”慕容謜回答道:“不过,白兄也不必去寻了,他们片刻便会回来,就在这里等吧。” “到底那钱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被劫了呢?”陆子诺还是隐约觉得这件事绝不是一个单一的事件,很有可能引发更大的危机。 “此事发生在七日前。”白墨函便将得知的事情介绍了一遍:“当日拨进关内道的钱,刚到凤翎府境内,就被人劫去。而劫钱的人打得却是浪子青的名号。” “绝不是浪子青所为,这不是他的作风,如果当真是他,想来当天便会散尽钱财到各个穷苦人家,或者直接兑换米面供应他们度过难关。”陆子诺说道。 “这钱的下落才是关键。”慕容謜轻敲了下陆子诺的额头:“稍安勿躁。” “邕王所说极是。”白墨函点头:“我前日去了一趟凤翔府。” “哦?情况如何?”慕容謜凝眉。 “我本想到了凤翔府细细查起,可刚到,便发现整个凤翔府竟有不少听风楼的人,而且我一进那里,便被盯了梢,根本无法去查,所以我就赶回来了。” “听风楼的人?”陆子诺皱眉:“好在你赶回来了,要不,以他们的做法,别是再让你背了黑锅。” 白墨函听罢,迅速看了一眼陆子诺,心下隐约觉得她对自己另一个身份有所察觉。 “这听风楼鹊起不过几十年,竟是势力如此了。”慕容謜思忖着,便不再多言。 几人说着,不觉就到了正午,慕容纯和李钊匆匆赶回,见到白墨函也在,立时说起凤翔府的疑案。 “听闻,真浪子青亦是去了凤翔府。”李钊喝了一大口水,这一上午的奔波,甚是劳心费力。 “不仅去了凤翔府,还在府衙闹了一场。”白墨函说道:“那浪子青有恃无恐得紧,直接立于堂上,告知杨实,此次并非他所做,并说打算再给他一个提示,四年前贤相刘晏亦是此法被人陷害的,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这也不像是浪子青所做的事!”慕容纯紧皱着眉,暗自思忖,几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却隐约又有着牵绊,可到底是什么,又抓不住。 “没错,立于堂上的浪子青定是假的,但他这一招甚是阴毒。四年前的那桩公案,正是其父杨延龄陷害左相刘晏所为。那假浪子青当着杨实的面指出来,这是要做什么?” 当年曾盛传刘晏贪污,浪子青从其家中偷盗稀世珍宝,又悄悄转手卖掉,当时杨延龄因推行两税法与刘晏势同水火。太子慕容诵不相信刘晏如此人物能做出这样龌龊之事,却紧接着,又发生了官员被灭口的事件,亦是直指刘晏是背后指使。 太子还是不信,并仗着监国,下令彻查,意图为刘晏正名。当初如果不查,或许刘晏还活着,只不过活得有些凄惨,可慕容诵下令彻查,便接连发生了很多变故,甚至慕容纯亦遭到暗杀,继而所有矛头都指向了刘晏,杨延龄瞬间为刘晏带上许多顶高帽,状纸递到皇上那儿,直接赐死,一代贤相就这样被冤死了。 当年的事儿,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尤其是慕容纯,一直认为是自己的失误,才将刘晏害死。这几年来,一直在暗暗查找线索,尤其是遇见了刘缇之后,更是紧锣密鼓起来。 “可现在的事,给我的感觉是巧合太多了。”陆子诺摇着头:“巧合这么多,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这些都是人为设计的。” “确实,而且有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李钊亦是点头。 “对了,那小野行之怎么样?还有那巫女?”慕容謜隐约觉得,凤翔府的事,又将是一场血雨腥风,故而先问了他更关心的事。 “小野行之被阿崇带走了,一时还找到。”李钊去的国子学,于是他回答。 慕容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巫女失踪了,已让人画了容貌,正四处查找。” “这些个事,会不会与听风楼有关?”白墨函说道:“他们善用蛊的。” 慕容謜倒抽了口凉气,但愿这不是真的。 正说着,本应在京兆府衙的李则回来了,递给慕容纯一个卷宗:“这是有人要办杨延龄,我们该如何应对?” 慕容纯接过卷宗,飞快的阅看,这卷宗里夹着一张告密的纸条,桩桩件件都是奇闻,又互有关联,也是难为李则这么短的时间,便找齐了与纸条上相关的案宗。 “这个闫斌何在?” 李则又递上一个已显破旧的锦囊,锦囊倒是很普通,可中间却有半湾残红的绣印标致,陆子诺微一皱眉:“听风楼?” 李则一点头:“没错,就是听风楼,这是一份听风楼的刺杀名单,我三日前收到的。经查,三年前,杨实曾经要刺杀一个叫闫斌的人,可我这几日让人查下去,发现这个闫斌无论家世背景还是人品友人,都只有两个字,就是清白。” 陆子诺听着,就觉得与众不同,这样一个清白的人,杨实怎么会平白无故的要杀他呢。 慕容纯看着陆子诺求知的眼神,也不再卖关子:“这个闫斌,应是洗钱人。什么是洗钱人,顾名思义,杨延龄或是杨实平日里收受贿赂,不一定每次都是现钱,有时候可能是金玉银器,这些东西直接由他拿出去卖掉未免过于显眼,便每次由这个闫斌悄悄拿出去卖掉,对外就说家道中落,变卖祖产,一件件再将钱运回去。原本合作得还算不错,三年前却不知因为什么,杨家要杀掉闫斌,更有可能是因刘晏已被扳倒,杨家要杀人灭口,只是,出面买凶的是杨实,于是,听风楼的杀手在杀人后,还伪装成马车失灵,掉入悬崖的意外死亡。可最巧的是,那个闫斌却奇迹般的活下来了。” 第一五三章 案中案,倏忽龙蛇竟满案(下) 第一五三章 案中案,倏忽龙蛇竟满案(下) “还活着?”陆子诺一时惊诧,紧接着一皱眉:“不对。” “怎么不对?” “你不觉得这一切过于巧合了吗?凤翔府刚出了事,次日,京兆府就收到告密信和这份刺杀名单。闫斌的身份背景三年前都没查个如何,京兆府刚去查就一下露了踪迹,而且,他还活着,杀手刺杀,怎么可能活着呢?” 陆子诺一字一句询问慕容纯,转念又突然明白过来,连自己都能看到的问题,慕容纯怎么可能看不明白呢? 陆子诺抬眼看着慕容纯:“你心甘情愿?” 无论这是圈套还是陷阱,无论这是别人送上门的含毒馅饼还是真的上天就有那么好的运气,你都心甘情愿? 慕容纯不说话了,浅浅叹一口气,点头。 陆子诺能够明白他怎么想的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他却第一次觉得原来陆子诺能够明白他到如此地步,这是他未曾想到的。 陆子诺也跟着一点头:“可是为了杨实的安全?” “不仅如此,还有即将开始征收的夏稅。因这个告密一事,将杨实押解进京,反而是最安全的,而关内道的夏稅也能拖上一拖。” 慕容纯决定去做的事,从来是极有效率,陆子诺知道慕容纯的心思,同时却也有点敬佩。他一直就知道可能面对的种种变数,可是对于慕容纯而言,有比他受委屈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凤翔府百姓的安危。 大旱之年,如果朝廷不行免税,百姓面临的局面只会比死亡更惨,灾民原本就多,如果逃往关外,让虎视眈眈的外族得知情况,趁虚而入,简直无法设想,所以慕容纯甚至没有时间查证此事到底是真是假,只能当真去做。 “那杨实回京的路上定是凶险的。”一直没有说话的慕容謜说道。 李钊点头:“不错,一定会是这样,不如我去一趟凤翔府。” “皇帝的旨意还未下达,暂时不必急这一时三刻。”李则说道:“这其中厉害,还是应该好好筹划一番,免得哪里出了纰漏。” “我还是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确实应该去凤翔府查查。”陆子诺皱眉,如果找不准对方的目的,那么就只能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到头来,定是一场笑话。 李钊闻听,如见救星,忙拽了陆子诺的胳膊。 可陆子诺虽然养了两天,胸口中球又加内功的力道,其实也是内伤,这一拽被弄得倒吸一口凉气,慕容纯忙从李钊手里把陆子诺救出来,还不忘瞪他一眼。 慕容謜瞥了一眼慕容纯,不着痕迹地将陆子诺掩在身后,说道:“我可以请旨去凤翔府,我为明,李钊为暗,好好查查此事。” “我也去。”陆子诺摇着慕容謜的胳膊。 “胡闹,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出京?而且,凤翔府如今是个凶险之地。不准去。”慕容謜还未开口,旁边的慕容纯已出声呵斥。 陆子诺瞪大眼睛去看慕容纯,慕容纯无奈,伸手一弹人的额头,狠狠一瞪:“不许,就是不许。” 陆子诺吃痛,捂着额头,一抬眼就是眼泪汪汪的,看着慕容纯,满脸都是我都这样了你还在欺负我:“我也不是故意逞强,事关……” 她话没说完,又被慕容纯一拍额头:“事关什么也不行。明知道他们故意还为之,这就不是勇敢,而是鲁莽,记住了吗?” 陆子诺再不敢犟嘴,只能乖乖点头,慕容纯这才满意的收手,回头又看一眼李钊。 李钊脸上的青紫还在,慕容纯不禁笑了一下:“怎么不涂上药?故意装可怜呢?” “没有!不过,我觉得让子诺和我们一起去趟凤翔府也是不错的,毕竟京城还有很多未知。” “不行就是不行。”慕容纯断然回绝,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李钊与慕容纯对视一眼,李钊微微叹气,突然发现自己的好兄弟变成了曾经装在心底的女子,这种感觉实在比较玄妙,想保护的心思自然而然,他看着慕容纯,突然有点羡慕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慕容謜亦是点头:“子诺现在确实不宜舟车劳顿,养伤才是最重要的。” “现下,我们身处谜团之中,不仅有杨实的陈案以及凤翔府赈灾的钱被劫,还有东瀛学生的无端挑衅以及西番公主的搅局。哪一个处理不妥,都是隐患,早晚会爆发祸端。”慕容纯拿出一张纸来,画着这几件事,最终却落在了听风楼这个疑点上。 “也许是我们太顺着他们设的圈套走了,为什么不另辟蹊径呢?”陆子诺提出疑问。 “怎么另辟?”李钊问。 李则比之几人年长,听了连连点头:“陆郎君说得对。” “府尹可是有了什么好想法?”慕容纯问。 “你们不必去凤翔府,还是请皇上将杨实下狱并押解回来,但这押解的人选需得好好斟酌一下。”李则顿了一下。 “确实需要好好安排,否则,一旦杨实死在路上,这就将是一件冤案了。”李钊点头。 “嗯,不过当下之际,郡王的订婚一事要立即进行才好。”李则捻了捻长眉,淡然说道。 慕容纯只是点了点头,虽然没有接话,但心里也是明白,与李府的联姻势在必行。 “假浪子青的事又该如何处理?”白墨函问道:“也许,这也是个突破口。” 众人正在思索,仆人从外面说道:“右相家的小郎君求见。” 屋内等人对视了一下,李则和慕容謜便从后门退了出去。 “求你们想法救救我的父亲!”杨欧宇疾步进来,脸上尽是惊慌之色。 第一五四章 鹧鸪天,满目山河空念远(上) 第一五四章 鹧鸪天,满目山河空念远(上) “杨兄不必这样惊慌失措,我们也是刚刚听闻此事,觉得事有蹊跷,但也还没有任何头绪。”李钊说道。 “这真是一场嫁祸,请你们相信。”杨欧宇很是不安。 “不管怎样,右相亦是不会坐视不管。”白墨函皱了皱眉,看向杨欧宇:“现在这一场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再怎么说,也落不到杨府尹的头上,也许还有什么是我们忽略了的。” 杨欧宇低了头,家中的事情,他不完全知道,但也不是一点儿都不闻。当年为了推行两税法,祖父不仅与刘晏闹得势同水火,亦是得罪了不少人,但这些年下来,当初反对的人,或被杀,或被贬,早已远离了朝堂。其中手段,定是不怎么光彩的。 但杨府中最大的隐情却是杨延龄和杨实的水火不容,表面上杨延龄对杨实溺爱无比,处处维护,可实际上却…… 这也是杨欧宇昨日才知道的。听闻父亲的事情后,立即回到杨府,意外听到祖父和老仆的交待,让其去凤翔府找父亲,竟是要让父亲顶罪,这不是将父亲推至死地?可这些他又无法说出来。 慕容纯见他似是有隐情,便说:“杨兄怎么就能如此肯定是有人嫁祸。” “掌议不是也去过凤翔,应该知晓我父亲是个好官。” “凤翔是治理得不错,可我们不过是学生。”慕容纯肯定的说。 “一地治理的好坏,也不能就是一个人评判的标准,好官未必不会作奸犯科。那个夏州刺史亦是把夏州治理得井井有条,可他却也干下了为抢友人之妻,而毒杀友人的事。”白墨函朗朗说道,他的心里确实对杨相一族没有半点儿好印象的,原本他是想说,杨延龄贵为一朝首辅,干的肮脏龌龊之事简直不胜枚举,他的儿子又能干净到哪去?但是看到陆子诺一直在给他使眼色,便临时换了说法。 “可……”杨欧宇无法辩解,很多话,真的还不能说,只得说:“还请李兄帮我问问兄长,此案可有周旋余地?” “有机会,我定会问的。”李钊如是回答,杨欧宇默默走了出去。 待杨欧宇走后,白墨函便说:“不会是什么圈套吧?来试探郡王的身份?” 几人也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去求杨延龄想办法。 “有什么隐情,也说不定。”陆子诺凭直觉感到杨欧宇没有伪装。 “兄长要是把今日这些卷宗呈上去,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 “这事儿得闹大了,才能让皇上过问,才能确保将杨实押解进京,所以主要是看御史台的弹劾状书怎么写。” “对了,今年登科的刘延锡正在御史台任监察御史。”白墨函说道。 “此人与柳兄甚为亲厚。”陆子诺亦是眼前一亮。 经过几日周密安排,慕容适在朝堂之上大怒,下令立即将杨实押解进京,交由大理寺审理,并有舒王亲自押解。 舒王出京的那日,陆子诺也搬回了国子学。 自从下令押解杨实进京,小雨就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接连几日,即便已是仲夏,竟觉寒凉。 这样的夜晚能让陆子诺等人好睡,不过,自然就有人彻夜难眠。 杨延龄望着窗外的小雨,尽管天色阴沉,却也依旧渐渐亮起来了,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时间的消逝,外面的杨柳叶子绿着,绿得好像人可以重获新生似的,老人微微叹息似的吐气,垂落在窗棂上的一片嫩叶。 知子莫若父,杨实是什么样的人,他心底有数,只是这次的事,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已是寅时,京郊寺庙僧人早课的钟声慢吞吞敲响,原本平日里悦耳的钟声此刻却像砸在老人心上,不过一夜,杨延龄却看着好似更老了些,他终于拿出笔墨,在小纸条上写下一个字,绑在鸽子腿上。 望着鸽子远飞的影,杨延龄发出了心底的一声长叹。 那个纸条上的一个字是,应。 这几日,陆子诺倒是闲得很,日日读书上课,好不自在。 因为慕容纯忙着订婚之事,时常不再学内,还有就是她身体恢复得不错,竟是比之前还神清气爽。 说起太孙的订婚,确实繁琐异常。太孙娶妃可不是小事,程序虽与民间差不多: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可排场却大相径庭了。 先是太常寺钦天监选了吉日,在太庙,牲用犊各一、用祝文。纳采前一日,文武百官与外国使节在太极殿各就各位,中书侍郎拿制书。 纳采当日则是让太尉为正婚使,宗正卿为副婚使,又有许多繁琐的礼仪。 接下来女方报上自己家的祖宗名号、官爵,如果家世显赫,估计半天才能说完,最后再报上女儿的岁数、生辰八字之类。又有若干礼节。这才核对生辰八字。没有问题了下聘礼,玄纁、六马、谷珪等。 然后是选定婚礼的吉辰良日——明年的九月初九重阳日。 这一套繁琐礼仪才算是成了。 所以,慕容纯忙了这些日子,终于将订婚一事了结。 李钊也忙,亦是经常不在。 陆子诺便常去仁舍看望张云城,他左手的伤势已经大好,白墨函也经常过来,亦是惊讶张云城的伤能恢复地这样好,也许再次仗剑也不是不可能。 仁舍里不似以往的热闹,裴欧宇除了回来睡觉,几乎是见不到人的。裴默阳还是那副招人讨厌的嘴脸,但他怕白墨函,所以,白墨函一来,他就马上遁走。 这样的日子太过惬意,所以,陆子诺偶尔会准备一些餐食,等着晚上两人回来。自从第一顿夜宵后,慕容纯每日准时归来,李钊也渐渐准时了,害得陆子诺天天都要准备夜宵,便有了怨言。 “这样多好,十足十的像个等人回家的小娘子,让我等在外奔波还有个念想。”李钊打趣到。 慕容纯正吃着花生,倒是没有说什么。可陆子诺却红了脸颊,说:“可不要浑说,阿纯正忙着订婚呢。” 第一五五章 鹧鸪天,满目山河空念远(下) 第一五五章 鹧鸪天,满目山河空念远(下) 李钊噗嗤笑了出来,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陆子诺也绷不住笑了。 “小野行之还是没有任何踪影,西番那个小公主急得满京城乱窜,可你那情蛊怎么也还不发作?”李钊故意打趣,那日慕容謜的表白,他是听到了。心里也为陆子诺做了个选择,慕容謜比慕容纯更适合。 慕容謜很聪明,也懂得节制进退,他没有想要做个一国之君的念头,而只是一心当着闲散王爷,他日无论是谁继承大统,都不会有人出来为难慕容謜。 反倒是慕容纯,高贵的身份却也容易登高跌重,慕容纯的太孙身份听上去尊贵非常,可一切都是在慕容诵活着并拥有太子身份的情况下,这几年太子的身体愈发不好,有时甚至连早朝也不能去上,让皇上十分不满,如果不是有慕容纯这个太孙,想来慕容诵的太子身份怕是难保。 这其实说白了,是一道恶性选择,无论是太子因身体原因先行离去,还是被皇上废去太子之位,慕容纯这个太孙的身份其实都是保不住的。而之所以太孙的身份如此重要,是因为除慕容纯外,慕容謜从小便招皇祖父慕容适的喜爱,他虽然自身性格恬淡些,可实际上却也在很多人的竞争对手之列;而慕容纯最大的竞争对手,便是舒王慕容谊。 生活似乎举步维艰,让人每走一步,皆要谨慎行事,可即便如此,还是有可能下一步便跌入深渊。 几人便不再说话…… 次日,陆子诺正在明舍里发着呆走神,一声“子诺——。”让她惊醒过来。 李钊推门而入,瞧着满脸急躁,慕容纯在他身后,虽然不曾言语,也是面色不豫。 陆子诺转眼去看李钊,眼底星光闪现,李钊叹了口气说道:“大理寺那边裁决已经下来,说是杨实论罪当斩,郡王本是要为其开脱的,可……” 李钊一顿,没有将话继续说下去,急得陆子诺抓心挠肝:“可是什么啊?” “可舒王慕容谊却抢先为杨实辩解。”慕容纯微微皱眉,接话道:“他一向做人做事随心所欲,不理朝局关系纷乱,可此次却理了,朝堂论理,竟将我堵得无话可说。” “舒王这功抢得着实有些怪异。”陆子诺也不禁皱眉:“钱找到了吗?到底在谁手里?” “将杨实抓了以后,便在其府内搜出了这些钱,杨实喊冤,舒王也说他冤,但圣上觉得不处置,不足以平民愤,于是判了流放岭南。” 慕容纯徐徐道来,陆子诺点头。 “而且,陷害刘晏的事,杨实也一力承担了去,所以,可是要提防刘缇那边,别生什么事端才好。”慕容纯突然想起这事,微微皱眉。 “京城此去岭南,山穷水恶,刘缇可下手的地方太多了。”陆子诺亦是紧张起来。 陆子诺一言道破,慕容纯与李钊对视一眼,慕容纯大呼不好,急匆匆的窜了出去,他轻功一向不错,飞檐走壁一会就没了踪影,而陆子诺还不明所以:“我说错话了?” 李钊也急,却不能丢下陆子诺不管,两人共乘一匹马,飞速赶往京郊,路上李钊才来得及与陆子诺解释:“你没说错,影卫今早回报说刘缇已经进京。” 再说慕容纯,一路赶往京郊,按理说流放之前,亲人都会探望话别,他只希望这话别时间更久一点,让他足够时间赶到。 慕容纯到城门口时,发现门前已然冷冷清清,马车痕迹犹在,人却已经远离,一时情急,捉住旁边卖小吃的老伯:“请问杨实是何时离开的?” 那老伯一眯眼:“你是来送他的?”慕容纯一皱眉,从未有过如此痛恨世人好奇心的时候,捉住人衣领怒吼:“快说!” 得到确切的答案,慕容纯直接往郊外冲去,未等近前,就听着惨叫声哀哀传来,与之对应的还有浓重的血腥气,当下心里一沉,策马狂奔,远远看着刘缇便喊住手。 刘缇听着马蹄声渐近,脸色愈发阴沉,一个用力,直接刺下了最后一剑,直中心脏,杨实颤抖了一会儿,便停下呼吸,软软扶在地上,慕容纯去看,发现满地尽是鲜血横流,哪怕方才刘缇听了他的唤声未曾亲手扎这最后一刀,杨实也是活不成了的。 杨实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眼睛仍是睁着,慕容纯一时怔住,面对着手持滴血剑的刘缇,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毕竟对于刘缇而言,这是他的杀父仇人,何况当年刘晏之事,连他也脱不了干系的责任,可就这样冤冤相报,又有何时能了呢。 “当初他诬陷我父亲,害我刘氏一门满门抄斩,103条人命,我今日还他103刀,算替刘氏一门报仇,其他事便顾不得了,就算是死也值了,哈哈哈哈哈。” 刘缇丢剑跪倒在地,雨越下越大,冲刷着这个世界,刘缇字字泣血,却又仰天狂笑,一时竟分不清眼底是泪还是雨水。 杨欧宇竟是与陆子诺和李钊一同到的,雨水将鲜血冲刷的更加明显,像是一条蜿蜒着的血色河流,他瞪大眼睛,似乎不敢发现眼前的一切,最终却跪倒在地,无限痛苦的捂着额头痛哭。 细密的雨一直下着,说来也怪,自打杨实被下了狱,竟连续多日阴雨连绵,不仅缓解了旱情,更是让百姓们深信,杨实是罪不可赦之人。 杨欧宇在街上走着,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显得很是沉重。 他都不知道是怎么从舒王那里出来的,慕容谊竟然告诉他,父亲的案子之所以触怒圣上,之所以被押解进京,之所以被判流放、之所以被刘晏之子砍杀,竟都是李纯和李钊的一手推动。 雨水看似洗涤了许多人,却无法将他洗刷干净,他躲在阴影里,沿着那一条小巷慢吞吞的走,好像一头怕见光的受伤的小兽,难以自赎。最终发出一声呐喊:“李纯!我与你势不两立!” 从此之后,与李纯等人,不死不休。 第一五六章 相思令,落花摇情满江树(上) 第一五六章 相思令,落花摇情满江树(上) “大概就是这样……”陆子诺软软靠在榻上,捧着杯姜茶喝,身上被裹得严严实实,喝完就将茶碗放在一边,手又嗖一声收进暖暖的被窝,慢慢和慕容謜讲那天发生的一切,慕容謜在一旁无奈的看着,笑眯眯又无奈的去弹她的额头。 细说起杨欧宇,陆子诺能想起来的不过是可怜二字,其实,若问杨欧宇做错了什么,并无,他只不过是一个不懂事的世家公子,他父亲杨实的死,原本可以有所转机,却阴差阳错被刘缇杀死。 而对于刘缇而言,他也不过是在帮自己父亲报仇罢了。其中恩恩怨怨,岂能一言以蔽之。 只可惜,当时慕容纯与那刘缇站在一处,怕也让杨欧宇有了怀疑,以为是慕容纯与杨实的死脱不了关系。这倒是个难事,只是不知道是否还能挽回。 那日淋了雨,几个人谁都没事,只有陆子诺,恰好赶上葵水之期,又原本身子便不如几个男人强壮,便病倒了,连着好几日高热不退,这日才好了些。 慕容謜便来了,要接她出去调养几日,陆子诺便欢天喜地地要跟着走,可慕容纯与李钊却各自感受不同。慕容纯是在心底隐隐不舒服的同时,愈发怀疑自己的性取向的确不怎么正常,怎么一听陆子诺要去和慕容謜住几天,心里是这么的不痛快,面色一下就冷了下来。 李钊则是长出了一口气,那日听到了慕容謜对陆子诺的表白,想着,这大概就是陆子诺选择慕容謜的一个讯号;而李钊这些日子来,因为觉察到慕容纯的变化,只得处处提防着,免得哪日,慕容纯控制不住,便要对陆子诺如何了。 到了慕容謜的府上,先是被医博士把了脉,又吃了不少炖品,这会儿,才得以捧个话本看。 慕容謜则坐在一旁细细读着一卷书,侧颜温柔而安静,他未曾坐在榻上,而是坐在软榻旁的小矮墩上,默然守着这层关系,像是春日里抽芽的静默温柔。 陆子诺歪着头静静打量着慕容謜,对照着话本里的意境,看他线条精致的侧颜,看他微微低着的眉眼,羽睫悄悄垂下来,看着他修长的眉,时时刻刻看似的悠闲,却又包裹着完整的温柔。 这样好的人。 她这样想着,心底便不由得生出一点点的甜蜜,两个人都不急,慕容謜不急着询问那个答案,陆子诺不急着表明自己的心思,就这样,两人之间慢吞吞的靠近着,像是相隔很远很远地方的两只蜗牛,认定彼此的方向,坚定的对着那个方向,一步又一步的爬行着。 陆子诺这样想,又有点想笑,笑眯眯对着慕容謜勾勾手指,慕容謜不明所以:“怎么了?不舒服?” 陆子诺只笑着不说话,让慕容謜准备笔墨来,又让人把手伸出来,慕容謜的手指修长,手心温暖而干燥,只是手心掌纹却并非条条鲜明,而是杂乱无章,有一条线看着格外短,周边又有毛刺似的纹路,饶是陆子诺不大懂手相,也知道这是生命线,眼下一跳,当下咬唇。 慕容謜抬眼看看他,笑的温温柔柔,却不说话,其实宫中有规矩,每个皇子出生的时候,都有人为其卜卦,娘亲从未对他说过自己的卦象,可他也猜得到,或许是命途多舛,难以百岁,他也曾想过世界不公,夺其至亲,还偏偏让他无从宣泄,可能遇见陆子诺,偏又是人生大幸,这一世纵然难过,也是值了。 陆子诺手持笔墨,在左手的生命线上续了长长得一道,咬着唇思索,一副孩子气的模样让慕容謜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认人折腾,陆子诺低着眼,皱着眉嘟嘴,看着有点可爱,手心毛笔的痕迹让他有点痒,更是忍不住笑:“我说,你弄什么呢?” 陆子诺得意洋洋的松开手,让慕容纯来瞧,却是一只小蜗牛,慢吞吞的爬,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慕容謜就笑,不用想也明白陆子诺是什么意思,她可不就是那只慢吞吞的小蜗牛。 慕容謜也将陆子诺的手拖过来,慢吞吞的把一小团毛茸茸的小兔子画在上头,看着陆子诺不解的睁眼,偏偏不同人解释,笑眯眯的去点人的鼻尖。 小蜗牛是很可爱,可是太慢啦,但他不会说,却只会等。 两人在这儿你侬我侬之时,慕容纯突然来了,还重重咳了一声:“月考之题下来了,我来通知你,三日后必交,没什么事,你就回明舍吧,写得还能用心些。” 慕容謜不自觉地抬了抬眉,慕容纯的话里话外,听着都是刺儿和隐隐的酸。 慕容纯也不理会,转身走了。 “吃了晚饭,我送你回去。”慕容謜暖暖地笑。 慕容纯从邕王府出来,就让宋哲给李钊带信,让他来醉归楼,李钊到的时候,慕容纯已经喝了不少。 “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喝而已。” 近来事多,说是命运,却又似是人为,让一向敏锐的两人皆拿不准。这一桩桩一件件,东一下西一下的,可又好像能用一条线串在一起,只是不知会落在何人身上。 还有的,便是情。 慕容纯对陆子诺的情意,他自己或许还未看透,可李钊却见得明白,尤其是当自己知道陆子诺是女子,这情意便见得更是透彻,无论是慕容纯对她的偷偷捉弄,还是下意识的安抚,皆是李钊心上的一道坎。 李钊从小就跟在慕容纯身边,从前是伴读,后来又算是武卫。他们之间是十余年的兄弟情,几乎彼此之间都把对方当做自己的亲人,慕容纯绝对是喜欢陆子诺的,他不知道陆子诺的女子身份也便罢了,可知道了,在自己这里,便成了下意识的不可说。 李钊未曾告诉慕容纯陆子诺的女子身份,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一点私心,还因堂妹李恬与慕容纯的婚事。他从小就希望这唯一的堂妹幸福,可现在却发现其即将嫁过去的那人,即便不知道对方是女子,可依旧是爱着的,这样他如何不揪心。 更何况,这政治联姻,他李钊也是逃不过去的,指不定会是谁家的女儿。 第一五七章 相思令,落花摇情满江树(下) 第一五七章 相思令,落花摇情满江树(下) 果然,就在慕容纯与李恬的婚期定下来不久,皇上又很快的订下另一门亲事,便是李钊与长林公主慕容敏的婚事,李钊当然没有推脱婚事的理由,订下婚期,便是八月十八,中元节刚过。 按理说婚事并不会这样快,纳娶程序极多,迎娶皇家公主程序更是复杂,可皇上却好似极其需要一场婚事来确定慕容氏与李氏的关系似的,十分急迫,婚期只有两个月的准备时间。 “我说,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后悔的事?” 慕容纯在听到赐婚的旨意后,这样问他,李钊一笑,后悔事太多,反而说不出来,可若说最后悔,却是陆子诺。他们原本应是最先认识彼此的人,可到最后却生生错过,只留一段余恨。 未曾开始,却已凋落。 “有啊,”李钊低笑,慕容纯没有问他到底何事的意思,只是一笑,两人未曾言语,却都想着自己那份平生憾事,有些事当时未曾做,后来便也不会了。 李钊倏然起身,给慕容纯吓了一跳,慕容纯抬眼看他,李钊却一笑:“为不成憾事,我还是去试试罢。” 他一向看似潇洒,可实际上却又一直内敛,这样的冲动很是难得,即便是喝了不少梨花白,也不应如此,这让慕容纯一直到他走也未曾回神,缓了好一会儿才急急追出去。 慕容謜送了陆子诺回来,便回了。陆子诺刚推开明舍的门,便见着李钊,当下一扬眉,这一室的酒气很是熏人。 李钊平日里懂分寸又节制,不会喝得这么多,陆子诺一进屋便为他倒一盏茶,出来的时候就见着李钊还站在中厅里,看着外面小雨淅沥,怎么瞧却都有几分落寞,见陆子诺出来,回眼慢吞吞一笑:“子诺。” 陆子诺见到李钊这个样子,她心底突突一跳,李钊对她的心思,她一开始并不知道,可后来同慕容謜一说,那人却笑着说:“多亏你笨。” 她便反应过来,对于当初李钊与她之间的初见,她已经不大记得,只偶尔想起好似有这么一回事,可实际上当初李钊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她根本没有任何印象。 陆子诺看着他,心里紧张得很,她知道李钊的婚约,却怕他说出什么,一时情急,李钊开口,陆子诺急急上去,递上那盏茶,低着眼,像是哀求,像是无奈:“喝茶吧,李钊。” 李钊紧紧攥着那茶盏,明明是滚热,他却只觉得冰冷,冷得心都透了,一阵阵的发寒,他听着自己的声音,说话都有点飘:“子诺……你以后想过要怎么办吗?” 他一顿,最终却没有将喜欢两个字说出口,他心里清楚,他与陆子诺之间,从来都是有缘无分,或许对于陆子诺而言,那个缘字都未曾有,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只有他自己动了心思,用了心。 李钊不想让她为难,却又不想让她一直不曾知道自己的心意,既然她知道,那便如此罢。 “以后……”陆子诺一时沉默,当初慕容謜曾经问过她这样的问题,嬉笑怒骂的掩饰过去,可那是当时,这一年多过去,她再被人问,仍然不知如何回答。 是一辈子做一个男子,还是真的抛下一切嫁给慕容謜?不论做怎样的选择都有不小的阻碍,一辈子做男人,阿謜怎么办?嫁给慕容謜,陆氏怎么办?父亲那里怎么交待?不过,阿謜说过,一切有他。 陆子诺不说话,李钊就微微皱眉:“难道你想一辈子以女子之身生活在一群男人中吗?一辈子掩饰,一辈子伪装?” “这样有什么不好吗?”陆子诺轻吸一口气,下意识地反驳,可心里却有一个细小的声音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不愿意,她明明就是不愿意的。 她当然知道慕容謜能将一切做的天衣无缝,可对自己的未来,还是有些不自信和害怕。 陆子诺一时心绪动荡,竟不知要说什么好,可此时却有人比她更加惊讶。 那人就是慕容纯。 慕容纯立在门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相处一年有余,他竟然从未发现陆子诺是个女子,甚至未曾发现自己的至交好友喜欢上了陆子诺,而慕容謜呢,慕容謜对陆子诺的种种,是否也因为他对这个人是喜欢的?或是阿謜早就知道陆子诺的身份,所以…… 那么自己,那么自己…… 他对陆子诺种种难言的情谊,却也是喜欢?是喜欢吧,一定是。 慕容纯一时竟是心痛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转身便走,而陆子诺也颓然的坐在木凳上,低声呢喃:“我不知道……你别来问我……” 李钊默默的叹口气,竟一时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只得转身离开。 陆子诺在屋中呆了一会,微微叹气,觉得这样冷清的环境更是容易多想,便走出了明舍。 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栗树下,还没站稳,就被人裹着飞上了树洞,一股浓重的酒气和极大的力道,她想挣脱,却换来更紧的桎梏。 “陆子诺。” 那声音低沉,又有点嘶哑,是慕容纯。 酒气喷在陆子诺的耳垂,带着灼人的热度。 慕容纯似乎不满她想要逃跑的动作,将她死死圈在怀里,转了个圈,将她抵在树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陆子诺避无可避,刚要张嘴说话,却被人吻上来。 陆子诺呼吸不畅,脸憋得通红,软软要往下滑,慕容纯这才松开了她,陆子诺一时气恼,用尽全身力气打了一巴掌过去:“慕容纯!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慕容纯生生受了她在盛怒之下的一巴掌,月光隐约,却让他的眼睛更深沉,好似是听到多好笑的话似的,冷笑一声:“那你呢,陆娘子,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第一五八章 迎春乐,天赋我情终有属(上) 第一五八章 迎春乐,天赋我情终有属(上) “什……什么?”陆子诺一惊,下意识的一抬眼,正巧看到慕容纯的神色。她此时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只觉得慕容纯的脸在月色的照耀下显得有几分可怕。他原本就轮廓精致分明,不笑的时候就显得有几分锋利,何况此时尽带威胁的气场。 陆子诺不由自主地向后躲,可后背贴着树干,一只手背在后面,指甲抠进肉里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另一只手被慕容纯紧紧握在胸前,形成一个推拒的姿势。 陆子诺的右手张开,抵在慕容纯的胸膛:“慕容纯……”她的声音也不自觉的软下来:“阿纯,求你放开我,你醉了。” 陆子诺慌乱的咬着唇,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应该对慕容纯说些什么,声调软软,几乎都已经带了点哭腔,月光落在她脸上,一晃而过,慕容纯却看到了她此时慌张又狼狈的模样。 慕容纯从来没有见过陆子诺掉眼泪,即便是刚到国子学的时候,杨欧宇的明面为难,元挚的百般挑衅,世家子弟的不屑,以及之前和之后的受伤,也没见她掉一滴眼泪。现在的她却红着眼推拒着他,眼是水汪汪的清澈,一望到底,里面满满的痛苦与恐惧,唇瓣红肿,眼角的一滴泪终是滑落下来,慢吞吞的落在慕容纯的手背上。 慕容纯不由心底一震,紧接着有点嘲讽地笑了,并非对陆子诺,而是对着自己。 堂堂太孙,却做出此等强吻女子之事,他一贯冷静自持,这时候却失了分寸,倒让自己也觉得好笑至极。 慕容纯忽而想起当日的阿崇,他吹奏的那一曲叫心魔咒,当初他纠结和惧怕的是以为自己的心魔是喜欢上了男子,可现下才明白,原来是情种已深,陆子诺便是他的心魔,不论她是男子还是女子,都是他的心魔。 原来如此,慕容纯叹一口气,缓缓松开陆子诺的手,陆子诺也小心翼翼的再往后缩缩,紧贴着树干,毫无缝隙。再用手背擦去眼泪,小心翼翼的抽泣:“你……可不可以不告诉旁人。” 他原以为陆子诺的手重获自由,会再扑上来给自己一巴掌,没想到却是说的这事儿,他自然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可没想到却能让女子忘了方才自己被强吻过的事,登时有点不快,脸一黑抬眼望过去。 陆子诺也不明白这人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说变脸就变脸,让人摸不清楚,她有点摸不着头脑,又有点怕他又像方才一样发疯,不由的小步向旁边滑了一步:“怎么?不行吗?” 其实这两人倒是皆没有错,只不过从小生长的环境不同,陆子诺从小便作为男人同人打交道,市井中摸爬滚打过来,早没了寻常女儿心肠,被人强吻虽然恼怒,可慕容纯黑着脸的样子,就不由自主地默默咽了回去。 而慕容纯生活在宫中,所见女子皆是训练有素,端庄得体,哪有一个能如陆子诺一样读书、辩论、打架、喝酒、恶作剧,无所不能的女子? “之前……”慕容纯语调一顿,微微抬眼看过去,隐约的月光将他的神色照的阴晴不定,连着声音也低沉起来:“有没有人吻过你?” 像我一样,因为喜欢,而这样吻你。 从前不知道陆子诺身份的时候,那些曾经缠绵过的隐秘心思,皆在此刻蜂拥而出。毕竟她与慕容謜很是亲近,会不会你已经成为他的谁,会不会柔软而娇嫩的唇瓣已经拥有他的温度,会不会你对我厌恶,所以一句话也无。 慕容纯紧紧盯着陆子诺,完全忽视了那日闻听心魔咒时的那个吻,因为之后怎么回想,都想不出当时的滋味。 直到陆子诺在他的注视下有点紧张,却又终究是微微摇头,他才心下一宽,长出口气——她没有过。 陆子诺自然不知曾在昏睡中,被慕容謜吻过,而且在她心中,慕容謜是真正的君子,如果她不说同意,他绝不可能有分毫的勉强。 陆子诺在别人眼里就是男人,而在慕容謜眼里却是温室里的花朵,被妥帖呵护着。 之前没有对比,便觉得阿謜是极好的,这下,有了对比,便更觉得阿謜举世无双。想到这里,陆子诺的脸更红了,可面上的恼怒却被娇羞渐渐替代。 慕容纯原本压抑着的嫉妒倏尔转化为狂喜,随之而来的,还有深深的歉意和不安,他用那样粗暴的情绪夺去陆子诺的吻,似乎还没来得及对她表明自己的心意,他张张嘴,却被陆子诺抢先道:“慕容纯,你别说。” 陆子诺很少这样连名带姓的叫慕容纯的名字,一来是怕被人听到,二来也是因为他身份尊贵,到底有些不敢,可今晚连番的轰炸,她却顾不得了。 最近的这几日,她听到过慕容謜的温柔,米尔娜的天真,李钊的苦涩,李钊虽然没有真正将那句话说出口,可吞进口中的无声叹息却重重的砸在陆子诺心上,让她几乎无法自控的难受。 这些人不管放在哪,都是身份尊贵、各有所长,就连天真烂漫的米尔娜,也不仅仅只是西番的公主,西番王族并非如大晟一般在意男子继承王位,而是即便是公主,如果足够优秀,也可以同样继承王位。 可他们却都喜欢上了陆子诺,这对陆子诺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因为这一切都让她倍感压力,所以当面对着慕容纯即将出口的告白,陆子诺的心里便是:无论慕容纯说什么,她都并不想听。 慕容纯自然不明白陆子诺的心思,他一向是地位极高,也算是呼风唤雨,想说什么便说了:“陆子诺,我并非是要同你说那些我对你情意深种已久的有的没的,只不过是想告诉你,你如今接受不了,不愿以女子之身喜欢别人,我等你也无妨,可若有一日你想喜欢,我希望那个人是我。” 陆子诺眨了眨眼睛,我喜欢的是阿謜这句话硬生生憋在心里,不敢脱口而出。 第一五九章 迎春乐,天赋我情终有属(下) 第一五九章 迎春乐,天赋我情终有属(下) 她不能给阿謜带来任何麻烦,毕竟慕容纯的身份是太孙,而且,两人不能因为自己而闹翻。今天这个问题,她得自己解决,陆子诺虽然心乱如麻,但这一点,她拎得清。 没有得到回应的慕容纯也没有恼怒,而是揽着陆子诺的腰,提起轻功将她带出树洞。 月色即将逝去,晨曦渐渐让这世间变得清明起来。 慕容纯望着陆子诺,面色越发的柔和起来,想起一年多以前,陆子诺着这女装站在咸安的身后,她回眸时笑颜如花,将她整个人都渡上温柔又明艳的色彩。然后因受伤在东宫,想对他进行安抚之言,那时心中的一动让他极快的压下,反而反问出伤人的语句,想来那个时候,便是开始罢。 两人贴得极近,陆子诺不安的想从他手臂中挣脱出来,慕容纯的呼吸喷在她的额头,可她却不敢抬头,只能小心翼翼的看着对方衣襟上绣着的暗纹。想起两人初见的那天,慕容纯也穿着这样的服饰,明明那样暖的颜色,却能硬生生淹没的冷寂,好像这一年多来,他也不一样了。 陆子诺胡思乱想着,就听着慕容纯微微含笑的语气:“子诺,我或许说过假话,也做过错事,可你要知道,喜欢你这件事是真的。” “如果我只是个小郎君呢?” “那也喜欢!只要是你,就喜欢。”当然,幸亏你是女人。这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在慕容纯的心里甜蜜漾开。 陆子诺彻底无言。 等她彻底回神的时候,明舍中依旧只有陆子诺一个人,李钊看似一夜未归。慕容纯只将她送到明舍门口,顾不得换衣衫,便要进宫请安,临走前叮嘱她今天会给她请假,让她在明舍好好休息一番。 平日里慕容纯看管她的功课极严,今日却给她放假,陆子诺往镜子里一瞧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唇瓣红肿,一见就是亲吻所致,总不能和人说瞎话是蚊子咬的罢,就这样去上课,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样的风波。 陆子诺一声哀嚎,默默倒在榻上,阿謜,怎么办?对不起。这慕容纯平日里挺灵光的一个人,怎么在情事儿上像只蛮牛呢。 她如果知道这只蛮牛刚刚入宫,打算与皇上提出的事儿,估计会直接给他改名叫牛魔王吧。 慕容纯快马加鞭兴冲冲的冲进宫中,满脑子想的都是陆子诺,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全然不见,反而多了点毛头小子的兴致勃勃。也许是酒的作用,但更多的是心底那份肆无忌惮了的狂喜。 不会有人明白慕容纯的感情,陆子诺是女子,就意味着他从前的那些感情,无论是午夜梦回的难眠,还是暗地里的相思,或是醋海翻波,亦或是已经下了的决心——即便她是男人,也要留在身边的决定,都不必再担心,他喜欢的是个女子,他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这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可又变得复杂起来。 以他对陆子诺的了解,她绝不可能接受自己即将明媒正娶一个女子,却还轻许诺言与她的自己,即便是李恬带给他的是地位的稳固也不行。 所以悔婚的确是势在必行,可这两个字听着简单,但对于皇室而言,婚姻不仅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有对天下百姓们的责任,皇室嫁娶素来昭告天下,之前慕容纯欲迎娶李家小姐为正妻的事儿已经万民知晓,如今他提,必然会引起混乱。可他却又顾不得了,心中那个与之结发的人必是陆子诺不可。 慕容纯从小到大都是按照旁人的希望活着,身为皇长孙,他从未有过一刻的任性,可这次他定是要任性一次,想要跟随着自己的心而活一次。 下了马,慕容纯大步在宫里走着,如果不是不可擅用轻功,他早就在宫中飞开了。他心底从未有过的急迫,不仅是为陆子诺,还为着自己从小到大难得的放纵,他身上还有淡淡的未曾散尽的酒气,眼底却是清明,甚至是明亮的,让人看了,会觉得心底都充满了希望。 慕容纯还没走到太极殿门前,就在拐角处被人拦下,他不满地看过去,却一愣,拦的人是慕容謜。 晨光尚好,两人一个身着飘逸,一个却还是昨晚的衣衫,尽显褶皱。 慕容謜虽然表面上比慕容纯要淡定许多,可实际上内心翻搅。 他刚从太极殿早朝出来,便见到焦急万分的李钊。李钊简单说了下昨晚的事:他在国子学里溜达了一圈便回了明舍,却没见到陆子诺,便出来寻,便在黄栗树的树洞外,看了一场好戏。 原本想闪避,可就是迈不开脚步,直到慕容纯带着陆子诺出去,他才缓过神来,也怒从中来,想要去找慕容纯理论,却在明舍外,听到他要进宫去。便急忙来找慕容謜。 慕容謜初闻,心底竟是那般绞痛,却说不出任何来,便只能在这里等着,务必截住慕容纯。 此刻看到的慕容纯,没有平日里太孙应有的整洁模样,看着好似未曾洗漱就出门了,走得近了,更是觉得慕容纯与往日不同,竟像是走火入魔了一般,眼底淬着隐隐的火光。 “阿纯,你不能去!”慕容謜微微皱眉,觉得此刻的慕容纯看着格外陌生,慕容纯也同样打量着慕容謜,目光又渐渐冷下来:“陆子诺是女子的事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慕容謜点头:“从第一次见就知道。” 慕容纯一皱眉,紧咬着唇不说话,淡淡一点头,也跟着露出一个疏离的笑意,绕过慕容謜就走。 慕容謜下意识的一拦,慕容纯的声音却沉下来:“放手。” “你不能去!”慕容謜不放心,手看着是松了一点,实际上却又在能掌握的范围内,慕容纯回头看他,笑起来有一点难得的洒脱,可更多的却是沉舟背水一战似的决心,看得慕容謜心底一惊,还没等他再问,慕容纯却回道: “我必须去向皇祖父请旨,我要退婚。” 第一六零章 误前缘,花落花开自有时(上) 第一六零章 误前缘,花落花开自有时(上) 慕容謜愣住,忽的爆发一股蛮力,硬生生将慕容纯从拐角拖到一侧,低吼道:“你疯了吗!你置子诺何地?置李家何地?置李恬何地?” 慕容纯也是反手捉住慕容謜的手臂,手腕一转,手掌划刀,在其内里一震,化开慕容謜的攻势:“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很清楚?”慕容謜止不住冷笑,一个回旋将人顶在墙上,胳肘压制着他的动作:“那你想过没有,如果皇上不同意,陆子诺要怎么办吗!你能不能清醒些?你是否清楚陆子诺女扮男装考入国子学这叫欺君之罪?一旦被皇上发现,便是灭族?你又是否知道,她到底愿不愿意同你在一起?” 这一个个问题如果放在平日里,或许还能说服慕容纯,可现下,慕容纯原本便受着昨晚酒醉的影响,有点蛮不讲理的嚣张,又因为慕容謜、李钊,怕是那个柳振阳、白墨函都是一早便知道陆子诺的身份,偏偏他不知,从而让他积攒了满腔妒火。这样一个个问题砸下来,他只听到最后一句,冷笑道:“你说这些,不就是因为你想同她在一起吗?” “很对!我就是想和她在一起。而且,我可以,你却不可以。”慕容謜亦是有些口不择言,慕容纯一听甚是恼怒,当下不肯再多言,两人直接动起手来。 慕容纯的道家剑法原本是以柔克刚,以守为攻,素来飘逸玄妙,讲究形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神合。此六合中亦需要手、眼、身、法、步神形俱妙。而此时的他,心下要争一口气,便是一拳一脚皆不肯留半分情面。 慕容謜的武功主要是以攻为主,当初送两人去学武功的时候考虑的便是兄弟合作,所以慕容纯虽然打不到他,可他也基本打不到慕容纯。 两人的内功皆是深厚,在太极殿的后身大打出手,连一侧的花草叶子也被内劲搅碎,一时间碎叶满天,空气里都弥漫着花叶榨汁后的香。 忽的一盆凉水泼了过来,两人一身湿漉,才住了手,来传旨的高內侍手端着金盆,低眉顺眼说道:“圣上请二位殿下进去。” 两人这回一个比一个狼狈,谁也不用嫌弃谁衣冠不整,湿哒哒的跟在高原身后,进太极殿的时候还不忘互相瞪一眼。 其实在慕容謜被送进宫之前,在东宫时,慕容纯作为长子,教育极其严格,每每看到弟弟们可以像平常百姓那样扭打在一起,是极其羡慕的,而每次的扭打,他偏袒的永远是慕容謜,直到阿謜被接进大明宫,再也保护不到。 渐渐的,亲厚的兄弟情被取而代之,一次又一次疏离的问好,两人皆将自己一层又一层的包裹起来,披上厚重又能遮掩情绪的面纱,让彼此都再也看不透对方的情绪,血脉相连的兄弟,只因一个皇权,便渐渐疏远。 可今日这一场打斗,不知为什么,慕容纯竟从心底觉得是暖的。 “当真是反了你们了!”慕容适极是动怒,拍案而起。 天子一怒,雷霆之威,两人都低着头,没有见到慕容适对身边的高公公的眼色,陆子诺何许人也,他当真要见识一番。 陆子诺在寝室里躺下就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做了个梦,一会儿是刚才慕容纯的模样,将她揽在怀里抵着额头,声音低沉又温柔:“子诺,你只能选我。” 一会儿又是慕容謜温暖的握着她的指尖,即便知道是梦,却也能感受到干燥的触感,以及心动的感觉,他不说话,就那样静静望着他,眼底是温柔的一片海,慢慢的又瞧出点隐约的哀戚:“子诺,我只盼望你幸福。” “啊!” 陆子诺挣扎着,猛然从噩梦中惊醒,发现李钊已经回来,正在宿舍中收拾着东西,见她醒来,面色如常,仿佛昨晚身上带着淡淡酒气,对她笑的那个人不过是陆子诺的一个梦境罢了。 李钊看着陆子诺醒来,扬眉弯起一个笑意,少去平日的狡黠,却又添几分温柔和担忧。 方才他进屋的时候,就见着陆子诺在沉睡,或弯唇而笑,或凝眉而蹙,可他心里都清楚,无论是哪种,都不可能是因他,便隐约又觉得有点落寞。 陆子诺见着李钊的这一笑,便知道昨晚并不是梦,她从不知道李钊笑时也可以这样清清冷冷的温柔,他一向洒脱,还带着点小狐狸似的天真,明朗得让人心底发暖,如今也苦涩的让人心上发痛。 陆子诺当然知道这不是故意的,可聪明如李钊,又怎么会不明白陆子诺的心思,不是他,不是慕容纯,他身边也基本不可能再有旁人。 有时候聪明反而是一种负担,最好的,却是什么也不知,欢欢喜喜的过一辈子,哪怕浑浑噩噩也成。 “你……怎么也没去上课?”陆子诺先开了口,有点小心翼翼的语调让李钊听了不由自主的想笑,人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未曾说明,她却心底有数,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难言的负担。 哪怕如今李钊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们往后还是像从前那样相处,对两人而言也终究是不同了。别说陆子诺到底是否能做到,他却是不成的,故而只是淡淡一笑,任由时间解决一切:“一会儿便去。子诺,你可知,你惹了大祸?” “啊?” “阿謜一早便去了宫中,你可知他是要做什么?” “不知。” “怕是要悔婚!”李钊叹了口气:“如果当真是悔婚,对李恬许是好事,可对你,怕是有杀身之祸。” “阿纯怎会如此莽撞?不会的。”陆子诺自我安慰着,心下亦是慌乱,如果真是如此,阿謜,还没对阿謜说上一句喜欢呢,慕容纯怎么可以这样?求你,别这样,别让我自此恨了你。 看着陆子诺表情变化的脸,李钊叹气:“阿纯喜欢你,已有些时日了,即便这次他没提悔婚的事,你也该好好想想,该怎么回应他,总不能让他和阿謜反目。” 陆子诺思忖着要怎样说,外面就有叩门声传来,只得微一皱眉,扬声问道:“是谁?” 第一六一章、误前缘,花落花开自有时(下) 第一六一章、误前缘,花落花开自有时(下) 外头的声音明显尖细,却又带着点不常说话的沙哑:“咱家从宫里来,陆尚宫想要见您,请旨派咱家来接。” 一听是姐姐,陆子诺心下的无助便有了丝依靠,正要去开门,却被李钊拦下,低声道:“这非年非节的,防人之心不可无。” 陆子诺懵懂的点点头,李钊便扬声道:“可有什么信物吗?” 高公公差的是徒弟贺亮前来,毕竟自己来过,见过陆子诺。 贺亮将玉牌一亮:“咱家有圣上玉牌,还请陆郎君与咱家一行。” 圣上玉牌当然不仅是出入宫门的凭证,同时也是身份的象征,皇上只会将玉牌赠与他极信任的人,见玉牌便如见圣上诏令,不得不从。 李钊无奈点头,心下真的有些慌了,看来阿纯还真闹到皇上那里去了,但表面上还是平静地叮嘱着陆子诺:“一切小心。还有阿謜呢,不会太糟。” 陆子诺点头,听到阿謜的名字,心下却是一疼,却只能随着贺亮出了国子学。 一路上,陆子诺的大脑都在飞快的运转,她亦是明白,今日进宫,许是她人生中最后一笔了。如果皇上真的要她选,她改怎么办? 就这样想着,很快便进入了大明宫。 宫中的甬路,她走过的次数不算多也不算少,她平日里记忆力好,基本走过一次的路都能认得,这一回却觉得陌生:“不知您要带我去何处?” 贺亮也不隐瞒,慢吞吞地说道:“紫栏殿,静美人的寝殿。” 陆子诺一愣,听着像是后宫嫔妃的居所,她原本有点担忧,忽而反应过来,这大概是姐姐正在为哪位娘娘颂书,便放宽了心与他走着,步至宫门前,贺亮伸手一引,见陆子诺进后便又施然离去。 陆子诺见他未曾给她引路到里面,一时还有点拿不准主意,不知道应如何再前,便索性停下不动,打量起紫栏殿来。 宫墙深红,四边种着西府海棠,瞧着也是盛极一时曾经开过一段时间的,可不知为何却又无人打理,而落的残红满地的局面,陆子诺心底不由得感叹后宫之中的女子花无百日红,不过李白曾说过,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想来也是这个色衰而爱驰的道理。 紧闭的小门突然一开,迎面走出来一个宫女,穿着朴素整齐,见着陆子诺一愣,紧接着一声尖叫跑回了阁中,陆子诺摸摸鼻尖,不好意思的笑了,觉得自己应该没有那般吓人吧,让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没一会,便有一女子自门内而出,她穿着嫔妃的宫装,天水碧的颜色,却被人穿出几分清冷,仿佛笃定了这不过是小宫女的错觉似的,她出门时发髻还未曾挽好,珠花半侧,青丝一垂,皓腕纤细,一汪碧水似的镯子盈盈的晃着,柳腰亦是盈盈不堪一握的细,与眼前的陆子诺相比,分明少了三分灵动,两分娇俏,到多了五分的温柔静好,远远看着,便觉好一副画卷,女子娉婷。 在这深宫之中,还有幸一观美人,陆子诺忍不住想笑,可很快陆子诺便笑不起来了,因为那个女子再熟悉不过,她是陆子诺的四姐——陆紫菱。 陆紫菱也一时愣住,她未曾想到自己会在深宫中再次遇到陆子诺,饶是从前诸多矛盾,也在此刻尽数化解,只一双眼底荡着眼泪,却又未曾想到似的扬眉笑起,一眨眼,泪珠却又滚落下来:“子诺。” 陆子诺也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冲进陆紫菱的怀里,说起来两人也有一段时日未见了,三位姐姐再怎么说也是在宫里,平日里能见得时候原本就少,几次进宫相见,陆子诺却只见着二姐一人,说是其他两个都在忙,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四姐居然成了嫔妃。 两人相顾无言,一时皆是止不住的流泪,半晌陆子诺才问道:“四姐怎么会成了后妃,还册为美人?怎么外面一点儿都不曾听闻?” 本朝嫔妃不多,等级却是丰富,采女最末,而后是宝林才人美人婕妤,之上是九嫔,再上为妃,贤良淑德为号称为四妃,本朝废贵妃位,但不管怎样,只要是有封号的,都会昭告天下的。 陆紫菱微微一蹙眉,幽幽道:“这日子其实也不算短了,那时候三姐刚去世,你又要考试,我怕你分心,便央求皇上只昭告后宫便是,更是不曾让姐姐们提过。而这些只是其一,其实,虽然也算是得宠一段时间,不过你应知我是无意于此的,只是旁人却未尝这样想。” 陆子诺心下一暗,其实紫菱进宫前,本是有些争宠的想法的,却在被父亲叫去祠堂后,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虽然不知父亲说了些什么,但只要紫菱不再有这个念想便是好的,可造化弄人,紫菱还是被皇上宠幸了。 可联想到方才看着的凋落海棠,陆子诺的眸光不由向那边一瞥,陆紫菱便苦笑着点头:“你想的没错,我的确失宠有一段日子了,并且我现在是被软禁在紫栏殿的,非圣旨不得有人入,不得有人出。紫栏殿!真真是我陆紫菱的围栏处。” “这是怎么回事?”陆子诺登时恼怒,狠狠一咬下唇,直咬得自己口腔里漫出一股血腥气来。 而陆紫菱只是淡淡的笑,精致勾画的远山黛仿似水墨轻烟,画意盎然,墨眸一向波澜不惊,如今也依旧平静,好似发生的一切斗鱼自己无关似的:“不过是因一时得宠,得罪了丽嫔,不是什么大事,不提也罢。” 两人闲叙着,另一边的高公公得到了已回太极殿的贺亮的复命,便悄悄和慕容适说了,慕容适微微颔首,小声嘱咐让他把陆子诺带过来,而后扬声道:“人进宫了?” 高公公跟随皇上多年,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当下低首:“陆子诺进宫了。” “好!”慕容适一声冷笑,望着下面仍旧不肯认错,此刻却抬起眼,一脸惊慌望过来的两个孩子:“既然你二人不肯认错,便教这个陆子诺承担后果,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将你们迷得如此神魂颠倒!” 第一六二章、诉衷肠,除却梦里见不得(上) 第一六二章、诉衷肠,除却梦里见不得(上) 一声惊雷平地起。 太极殿是皇上素日休息的寝殿,宫中垂着明黄色的月影纱,将整个屋子的光都拢在一起,变得明亮而柔和,没有受半点外面天气的影响,可慕容适的话却好像一声响雷,直炸在慕容纯与慕容謜的心上。 两人下意识的对望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恐惧,皇上竟然是知道陆子诺女子身份的,这就意味着,陆子诺的欺君之罪已然坐实,避无可避。如果陆子诺真的被软禁宫中,以她的个性,又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他们不在陆子诺身边,到时候可就惨了。 慕容謜微微一闭眼,身形微微摇晃,却也立即伏倒在地:“陆子诺有难言之隐,并非有意欺君,求父皇法外开恩,放过她罢!” 慕容纯此刻也反应过来,跟着慕容謜叩拜在地,满口附和:“邕王所言极是,陆氏一族当初只为完成陆夫人遗愿,并未想过有朝一日送陆子诺入国子学,求皇祖父法外开恩。” “你二人这个时候倒知道团结了?”慕容适不听还好,一听更是气恼,忍不住冷笑一声道:“那你们对她皆是情根深种了?” “是。”这次两人毫不犹豫,不约而同道出心生,慕容适却是怒极反笑:“很好,既然如此,朕实话告诉你们,陆子诺现下就在宫中,可如果没有朕的指令,你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的,明白了吗?” 慕容纯与慕容謜再次不约而同的点点头,慕容适看似满意的拈须一笑:“朕有话对纯儿单独说,謜儿,你先回你宫中的寝殿去。” 慕容謜虽有几分担忧,却也应声退出,只听着慕容适的最后一句话是:“朕当然也可以不为难她,可纯儿,你的婚事必须如期履行,做得到吗?” 慕容謜听罢,心却有几分放松了,脚步放得有些慢,但稳当了许多。 尚在太极殿跪着的慕容纯听罢,明明知道慕容适此时已经生气,可他心里更是明白,一旦错过今日,陆子诺便有可能与自己生生错过。于是一闭眼,屏气说道:“孙儿做不到。” 话至此处,慕容适看着反而有了几分兴致勃勃,似乎试探自己的这个孙儿能为陆子诺做到什么地步,便冷笑道:“好啊,你的婚可以退,但陆子诺……我定是要把她赐给謜儿的。” 慕容纯心下一抖,但还是倔强地说道:“要孙儿怎样做,才可以?” “怎样都没用,就算不是李氏,你正妻的位置也不会是陆子诺,你应当明白的。” 慕容纯迅速地抬眼望向皇祖父,在他很小,还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他就这样看着他的皇祖父,用全副的信任交给他:“祖父,孙儿自懂事以来再没有这般坦诚自己心意的时刻——我喜欢她!我喜欢她,并不是因为她身上有所有女子美好的特质,实际上恰恰相反,她完全没有女孩子的任何自觉。我们一开始认识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她吵得不可思议,甚至还有些顽劣,可有她在身边,一下子就觉得一切都那么鲜活;她很聪明,经常能发现我们一时半刻发小不了的线索,知道什么能说什么最好不要问,是那种大家闺秀学不来的灵动;她很偶尔的时候才能温柔一些,有一次孙儿发烧,隐约间感觉到她用凉水为我擦身,一面擦又一面很害羞,小声嘀咕着我看不见看不见,特别可爱。” 慕容纯说着,唇边便微微漾开笑意,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多少年未曾这样真心实意的笑过了:“做为男孩伴我左右的她,已经让我心动,我亦是纠结厌恶自己了很久,甚至以为自己完了,竟然有龙阳之癖。也许她不完美,也没有那些世家闺秀的特长,但她在我心里就是最美好的。我常想着皇祖父对皇祖母是怎样的感情,遇见她,我便一切都明白了。我对她已是钟情许久。皇祖父不应该替孙儿高兴吗?” “朕很高兴,”慕容适慢慢一笑,连凌厉的轮廓也变得温柔,可没等慕容纯展开一个笑容,他便继续道:“可你也要知道你的身份、你的责任、你的使命和你的梦想。你自小便希望大晟复兴,但也深知以一己之力绝无可能,所以你想去国子学,寻找你志同道合的伙伴,祖父都是明白的,也支持了你。而这桩婚事能带给你的利益,你也不会不懂,何必还执着于名分?还是你也做不得准,她到底爱不爱你?于是,急于给她个名分,让她无法拒绝?” 慕容适说得过于直白,但亦是一语中的。 “祖父,子诺才十五岁,且是一直当男孩活着的,根本没有小女孩的心态,与阿謜更亲近些,也没见怎样,许是连情窦都还没开呢。而我许她名分,自是因为我想给她,且只想给她。李氏的家训——一生一世一双人,祖父定是知道的。况且,我与李恬也是自小熟识的,自是不想害她。” “可你悔婚,便是致陆子诺于死地。你好好想想吧,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为一女子,你想放弃王权吗?而且,你有没有想过阿謜?就在刚才,他亦是表明了喜欢陆子诺的,难道你们要为了一个女子上演骨肉相残的戏码?这个,我绝对不准。阿謜现在,对王权没有一丝一毫的觊觎,可如果为了陆子诺,未必不会滋生出争夺之心,如果是这样,就是你自己一手促成的,这后果,你可承担得起?就算是你日后政绩斐然,这也将是你的一笔污点,永难洗清。我不愿我的孙儿面对这些,就算是你再喜欢,也要放弃。” “祖父!” “人都是会变的,感情就更是如此,你口口声声说祖父与祖母感情让你羡慕,但你可知,最初让我心动的女子并不是她?让你心动的,未必是适合你的,只有足够站在你身边,陪你始终的那个人,才是你该许诺的人。在王权面前,爱情什么都不是。我不会骗你,说等你坐在这个位置时,什么样的女人都能得到的话,因为谁都不是她,无人可以替代。但至少等你有了王权之时,才可强留她在你身边。” 第一六三章、诉衷肠,除却梦里见不得(下) 第一六三章、诉衷肠,除却梦里见不得(下) 慕容适长叹一声,竟也带出了些许的遗憾:“当然,这种强留毫无意义。自幼你便学习帝王之术,应该通晓‘善变不过人心,凉薄不过人情’的道理。但你心中的梦想不该改变,你想复兴大晟伟业的初心不该改变。可如果你为了她,而放弃王权……” “祖父!” “退一步来讲,人生在世,须有取舍,即便是坐在这里,也不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些当要,哪些当舍,你自己好好斟酌吧。” 慕容纯心若死灰,乘兴而来,到最后却只能败兴而归。令他失败的,不是爱情本身,而是对王权的渴望。 是的,自幼就是接受帝王培养的慕容纯,怎么会不明白这场联姻带给自己的好处,又怎会不明白祖父的良苦用心,只是……只是他真的想为自己,为陆子诺争取一番。可祖父的话说到了这里,便是再没有回旋余地了。 高公公见话已至此,便下了丹陛,要送慕容纯退去。 慕容适叹气:“纯儿,謜儿天性温纯,是辅佐你的良才,不要因此而疏离了他。高原!让謜儿回贝州吧,即刻启程,不必来和我辞行了。” 寝殿内又再次空荡荡的,慕容适微微叹气,揉一揉眉心:“你出来吧。” 寝殿内的密道打开,原来寝殿后身居然有一个地道口,陆子诺从里面步入寝殿,她已经换上了女子的衣裙,她穿着的并非是嫔妃宫装,而是普通闺秀小姐的绸缎,襦裙齐胸,除去裹胸布的陆子诺已经渐渐发育,让她看着身材也有几分玲珑有致,细腰盈盈不堪一握,青丝半垂,梳成寻常发髻,这样瞧着,也是盈盈的豆蔻少女。 “陆子诺见过陛下。” 陆子诺不由自主的紧张,这并非是她第一次面圣,却是第一次单独,且是女子装扮面见皇帝,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自称什么。 此时的慕容适未着龙袍,只是明黄色寝衣加身,上绣飞龙,瞧着的确比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模样多几分慈祥的邻家好人气息,可数十年来侵染的风霜气息却也让他不怒自威,让陆子诺几乎不敢抬头。 已是初秋,殿里在四个角落仍供着冰,丝丝凉意,也不知是陆子诺的错觉,还是的确殿里偏凉,只觉那冷意深入骨髓,陆子诺不由打个寒战。 “怕了?” 陆子诺不敢抬头,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周围的摆设,女子衣衫单薄,头上贴着额饰,她将额头贴地,那一小块水滴状的珠玉就硌在额头上,好像下一秒就会刻出一个印记似的,陆子诺略略低眼,只觉得上方传来老人的声音不辨喜怒,那目光却好似能将她落穿似的。 “平身罢。方才我那孙儿所言,你可听见了?” 陆子诺略直起身子,依旧不敢看他,她一向喜怒形于色,如今却是上了妆容,看不出悲喜了。 唇色点成浅淡的粉色,没有平日的张牙舞爪,此刻看来,也是格外静婉。她始终不敢说话,捏不准皇上让她进宫的意图到底是什么,说多错多,平日里飞速旋转的大脑今儿却不听使唤,只怕自己说错一句话,连累阿謜,甚至几个姐姐。 方才她在四姐阁中,两人还未及好好叙旧,带她来的贺亮便又再度出现,说皇上欲见她,两人一前一后出门,身后便无声无息的凑来俩个人,一人蒙头,一人送上迷药香粉,她醒来时已然在地道之中,穿着女子的衣裙。 她听见了慕容纯全部的告白,除了震惊与感动,更多的是茫然不知所措。 对于陆子诺而言,她平日里张牙舞爪的,看似极其厉害,但其实最怕的却是旁人对她好。无论是受伤时的温柔安慰,还是平日里的默然陪伴,都容易击穿人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那些话,慕容纯绝不会同陆子诺说,至少现下,在陆子诺没有对他报以同样的感情之前,慕容纯绝不会将这些话说出口。 他一向说陆子诺傲气,可实际上他才是极傲气的人,有些事默默藏在心底也便罢了,说出来得不到回应,不如藏着,何必自取不快。 “听到了……” 陆子诺喃喃,多少心底有几分发酸,她听到了慕容纯对皇上说对自己钟情许久,突然便明白了许多日子之前慕容纯时而温柔时而冷冰的纠结,那时候的慕容纯肯定以为自己喜欢上了一个男子,紧张又无奈,甚至厌弃自己,可却没有放弃陪伴她,保护她。 其实这一年多来,慕容纯在陆子诺身边的时间远多于慕容謜,甚至陆子诺大多的时候都觉得慕容纯已经成了她身边的一道影子,一回头就瞧得见,甚至在许多次出事的时候,她都会下意识的回头寻找那个身影,有他在自己身边,总是觉得安心,可如果说喜欢,却真的又差一些,至少与对阿謜相比,她更喜欢阿謜。 而且,之前从未想过和慕容纯能有什么,现在横空出世的,让她第一个,也是最直接的反应,便是不愿。 慕容纯的太孙身份导致他以后会继承大统,后宫佳丽三千,他不可能三千只取一瓢,再说前朝后宫相连,总是要平衡,他的喜欢又能持续多久? 如果说,爱的基础是全部的信任,她和慕容纯之间根本就做不到。她可以将后背交给慕容纯,两人肩并肩的战斗,放心的将命给他,可却不能放心的把自己的心交给他。 “那么,你会选择纯儿吗?”高坐的老人垂眸看她,依旧辩不出什么喜怒,可话却似漩涡,让人不自觉的拽进其中。 “我……不会!”陆子诺的回答显然不能让人满意,却是她自己的心声。 虽然这一年多来,她的成长,甚至这一年多的记忆里,慕容纯占据了绝大多数,甚至几次生死。但喜欢一个人或是不喜欢一个人,并非是一句两句便可说清的。 慕容适沉默着,眼底一时杀气满满,一时又是无奈和缓,最终却只是浅浅一声叹息:“你必须选他,否则,謜儿会死!” 第一六四章、真情怨,忍把别离作笑谈(上) 第一六四章、真情怨,忍把别离作笑谈(上) 闻罢,陆子诺的心头一痛,不自觉地攥紧了胸口的衣衫。皇上的话并非威胁,亦全无错处。不管怎样,今日慕容纯的一番告白,都让自己再无选择的余地。 慕容适还在自顾自的说着:“朕今日拿你,初时只想将你软禁,方才听到纯儿的话,却是想除掉你的。他是太孙,不应有那样多的情谊,情多是错,更是劫。纯儿与謜儿皆是很好的孩子,可纯儿与謜儿不同的,纯儿是我们大晟未来的主人。他不可能如他自己所想,一生一世只爱一个人,那孩子太天真了。太孙的正妃,即便不是李家的女儿,也会还有崔氏裴氏,总之不可能是你,陆子诺。” 陆子诺怔怔的抬头,其实这些她自然是知道,可如果之前有人告知她这些,她只会置之一笑了事,毕竟,她压根便不会选择慕容纯,所以,他会如何,又能怎样。 可听到他在皇上面前的妥协和告白,陆子诺坚硬的心防却又有了一丝动摇,为着那个人的柔软心思,轻轻打开一条裂缝。 但皇上现在却非要自己必须选慕容纯,这让她的心底还是极为抗拒的。其实,情为何物?她也只是刚刚有那么一丁点的感觉,可那也是和慕容謜啊。 但现在,却说变就变了,还必须得是慕容纯,真真的无法接受。 陆子诺咬着唇,倔强地看向慕容适。 “你与謜儿年纪相仿,那孩子又是个温纯性子,也许你和他更亲近些。但,从这里出去后,便忘了吧,你们没有未来。而他的责任是辅佐纯儿。不能因你,让他连性命都堪忧。” 这一句句话,砸在心头,陆子诺的心已经钝了。 道理就是道理,听得懂,却做不到。 慕容适坐在榻上,像是家常闲话一般与陆子诺聊着种种,看着这个有点茫然的孩子,心底也是稍见柔软,可到最后,却又忍不住微微叹息,甚至让陆子诺生出一种无奈的错觉:“情之一字,最难说。当初朕与予甯的婚姻,朕也是百般抗拒的,到最后,朕却与她携手共度数十载。可陆子诺,你要知道,先皇后出身世家大族,纵然朕可以让你恢复女儿身份,纯儿却也只能选择李氏。你明白了吗?” “我可以谁都不选吗?”陆子诺壮起胆子,梗着脖子问道。 慕容适挑了挑眉,打量着陆子诺。刚才的低眉顺眼,看得并不真切,此时的面目,竟是那般姿容俊秀,比之几个姐姐更为出色,而这个女孩子还聪明又有胆色,果然不是寻常女子。虽然年纪尚小,但可以想见日后的风华卓越,纯儿和謜儿都是好眼力。只是可惜了…… “谁都不选?你可以做到,他们呢?你是非要逼他们对立吗?让你活着就是个祸害!”慕容适的脸冷了下来。 陆子诺腾地站了起来:“我就不能永远以男儿身份活着吗?” “何必把自己逼到绝路?还真是个孩子,不要赌一时之气,朕劝你还是斟酌一番再说,下去吧。” 不可以不选,不可以用男人的身份活下去,只能成为慕容纯众多妃嫔中的一员吗? 陆子诺浑浑噩噩间,又被送入密道,一路跟着贺亮走出去,竟是另一个出口——御花园。她还未来得及换上男子的衣衫,方才咬唇时不自觉将胭脂蹭去,现下只剩一片苍白的唇色,被慕容纯咬伤的痕迹愈发明显。 天光大亮,晃得陆子诺一阵又一阵失神,只觉今日似是死了几回似的,各种悲喜交织,全然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最终只剩下阿謜,可一想到阿謜,心口的钝痛便立刻尖锐起来,不得不扶住身旁的一颗核桃树喘息。 胸口的窒息感总算过去后,又突然想起,皇帝让慕容謜今日便走,陆子诺便顾不得身上的女装,请贺亮速速带其离开。 刚出了丹凤门,陆子诺便见慕容謜正站在龙首渠的东桥上,回望着大明宫。 慕容謜微微侧着身,似是看着宫墙,更似在等着谁。直到看见那一抹飞奔而来的身影,目光便越过了在前引路的人,尽数落在了陆子诺身上。 虽然有着迎上去的冲动,但是看到贺亮微微摇着的头,便只能生生定住脚步,心亦是如寒冰坠地,碎裂成滴。 待陆子诺跑至身前,慕容謜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多希望这只是一次最平常的告别。就像之前的那些次分别一样,相视一笑,背道而驰,却终能再见。而今这一别,再见时,许是身份便已不同了。 可即便是心里再苦,慕容謜仍是含笑将陆子诺从头打量,温柔又专注的目光让陆子诺有点不好意思,默默低下头红了耳尖。 慕容謜的目光在陆子诺尚留有吻伤的唇瓣上停留,微微一抬眼,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剩下疼痛。 陆子诺感受到了那目光停留在自己的唇上,不想为自己辩解,只是直直的拉起慕容謜的手放在脸上,眼泪涌了上来。 桥上二人,一个清雅,一个玲珑,怎么瞧着都是一双璧人。贺亮微微摇了摇头,还是上前说道:“既然已经见了邕王殿下,还请陆郎君换了衣衫再回吧。”说着,递过来一包衣服。 这一语敲醒了恍若梦中的两人,慕容謜的眼中曝出些许希翼,不论怎样,皇帝还是没有为难陆子诺的,而且还是让她着男装,未来皆不可知,未必就全无希望。 再次含了笑意,暖暖说道:“好好照顾自己。” “你好好照顾自己。”陆子诺也恰巧说了这么一句话,两人虽然一同笑开,眼角却挂了泪,陆子诺深深望着慕容謜,略一咬唇:“阿謜……我……” 慕容謜的眼睛晶亮,弯着眉,静等着她的言语。 “我喜欢你……”陆子诺一咬牙又一闭眼,直直地喊了出来。原想着这许是再没有机会说出口了,可没想到,突然,贺亮朗声说道:“邕王殿下还是尽早启程吧,免得圣上又不高兴。”将她这一句本就是喊出来的豪言壮语生生盖过。 虽然贺亮的话压过了陆子诺的声音,但是她说话的唇形,慕容謜看得一清二楚,他心底瞬间绽放出炽热绚烂的花朵。 第一六五章、真情怨,忍把别离作笑谈(下) 第一六五章、真情怨,忍把别离作笑谈(下) 看着慕容謜飞身上马,绝尘而去,陆子诺还来不及调整情绪,便被贺亮塞进了马车中:“换了衣衫就回国子学吧,别再招惹是非了。你看看你,刚才非要表明心意,这是真喜欢邕王呢,还是要害邕王呢?真是个孩子。” 贺亮虽是自进宫就被高原教育要谨言慎行,但看着这一双小儿女被生生分开,心底还是忍不住同情了。 而且,陆子诺竟能以女儿身份进入国子学,与太孙相遇相知,这简直是比话本还要好看的故事。哪里像他自己,这一生就这样过下去了,一眼可以望穿。 看着马车渐行渐远,贺亮才转身往丹凤门里走,迎面看到舒王慕容谊走来,连忙行礼:“舒王殿下。” “这是谁这么有面子,让大监亲自送到这里?”慕容谊温和着说完,并没有要听到答案的样子,便上了马,准备离开。突然看到地上有什么一闪,便又下了马。 一串坠着蓝琉璃的象牙手串躺在地上,这个东西有点儿眼熟,应是见过的,于是一个窈窕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陆子诺!对,就是她,那日故意窥探到她洗澡,便是见到其手腕上戴着这个的。 大晟一般女子是绝对不会带这样的手串,而男子亦是不会,所以应该是独一份,所以给他印象深刻。 也不必问了,慕容谊便再次上马,状似毫不在意的走了。 陆子诺在马车里枯坐,想到今日皇上大殿内的话,就完全没有心思换装了,于是略带沙哑地说:“麻烦郎君送我去露华阁。” 赶车的千牛卫微微挑眉,但还是向着平康坊去了。 慕容谊就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看着这车竟是进了平康坊,面上便带了笑意,这大白日的,她来这里? 当马车停在了露华阁门前,慕容谊便继续走到车前,回头便看着车内走下一位娉婷少女,微蹙双眉,满面苍怆,却仍遮不住秀丽姿色,尤其是那双盈目,黑白分明。 这正是女装扮相的陆子诺,虽与男装扮相时气质截然不同,但这个样子的陆子诺却更是夺目的,即便是在这平康坊间,也难寻出一个与之媲美的女子。 就是这样一直回着头的慕容谊,坐下的马却并未停住脚步,而他的手一松一紧,导致马越走越歪,对面聘婷楼的幌子,从他的头上扫过,慕容谊才回过神来,竟不知不觉中,差点成为旁人的笑柄。 而心头竟是又痛又痒,难道……慕容谊连忙催了马离开。 似乎是感受到了有人在看自己,陆子诺便更低了头,走到露华阁内,让仆人去传烟雨。 烟雨过来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子,子诺?你怎么这个样子,嘴还磕破了?” 陆子诺顾不得这些,直接问:“乐娘子呢?我要找她。” “她就在房中呢,不过……子诺,你慢点儿,穆郎君在呢,你先来我的屋子吧。对了,紫荀也来了,是来找薛娘子的。” “那烦请烟雨,把紫荀找过来,我也正想找她呢。”陆子诺一头便扎进了烟雨的屋子。 很快,紫荀就走了进来:“这是怎么了?” “姐,我该怎么办?”陆子诺红着眼看着陆紫荀,把昨晚到今早的情形描述了一番。 陆紫荀亦是惊得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樱桃小口张了几张,方问出:“紫菱竟被封了美人?却又被禁足了?” 陆子诺有些哭笑不得:“五姐,我已经愁得快跳渭水了,你还真是会挑重点。” “你怎么了,又没成定局,紫菱才是最要紧的,真是要命。”陆紫荀故意插科打诨着,果见陆子诺的小狐狸般的眼睛一亮。 “可是!皇上说我只能选慕容纯,可我……” “你怎么才念了几天学,就变得死脑筋了了。既然是让你选,你就有余地,大不了让他讨厌你,一提起你就恨不得躲开八丈远就是了。到时,就不是你只能选他了,而是他绝对不希望你选他了。” 陆紫荀给陆子诺倒了杯水:“多大点儿事啊,让你连女装都不肯脱了,会不会是你心里也是有他的啊?” “昨日到今朝,根本就没睡几刻,确实迟钝了些。”陆子诺也不接那杯水,蹦起来把陆紫荀紧紧抱住:“还是五姐机智。” “去,那边去,真受不了你一身脂粉味。”陆紫荀扒拉开陆子诺:“我让烟雨帮你打水沐浴,好好琢磨琢磨怎么让人讨厌。” “这还用想,当初在贝州,我就是这样做的嘛,这个我最擅长了。”陆子诺已经恢复了平静。 “可是我现在很气,你碰到这事,竟不是第一个想到要找我的?你找乐娘子管用吗?嗯?”陆紫荀有些来气了。 “五姐,我本是想直接找你去的,可毕竟是皇宫里的千牛卫把我送出来的,我哪敢直接去找你。而你恰恰在这里,就是天意嘛,五姐你别生气了。”陆子诺摇晃着陆紫荀的胳膊,撒着娇。 “好吧,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但是,你要记着,越是慌乱的时候,你越得沉住气,否则会有更多的事情需要你收拾。行了,你等着吧,我和烟雨给你弄水去。”说着,陆紫荀走了出去。 陆子诺的心绪已经平静下来,还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让人喜欢,却偏偏让人喜欢了。让人讨厌的招数她可会得多了,想到日后鸡飞狗跳的明舍,她竟露出了笑容。可是一想到落寞而走的慕容謜,心里还是难过的,于是准备给其写一封书信,告知她现在的决定。 可惜烟雨的房间里没有笔墨,而木桶也搬了进来。 沐浴过后,陆子诺换上了男装,紫荀还是有些放不下紫菱,说:“你得了机会,还是该多去看看紫菱。” “我知道了。”陆子诺的心里也有些难过。 和紫荀告了别,便离开了露华阁,向国子学而去,可刚到集贤门,便在耳边炸开一声娇呵,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西番小公主——米尔娜。 第一六六章、瑶台路,狂情错向红尘住(上) 第一六六章、瑶台路,狂情错向红尘住(上) 一见陆子诺下了车,米尔娜就风风火火的冲过来,笑眯眯拽住陆子诺纤细的手腕:“阿诺!我们一起去玩吧!” 陆子诺的内心几乎在吐血,她不知道要怎么给米尔娜解释并不是穿男装的都是男人这件事,所以,更有些不知应说些什么,只能摇头,随即装出一副着急的样子。 “不行,国子学不能随便外出,再说了,旬考将近,我还得复习功课。” “不能随便外出,那你现在怎么就是出来的?” “我,我是被宣进宫里,见姐姐的。”陆子诺这样说,也不完全是谎话。 “真的今日不能一起玩吗?反正已经出来了。”米尔娜有些失落,但转瞬就就扬眉一笑,笑眯眯的挽着陆子诺的手臂:“那你答应我,李钊的婚礼,你带我去!” “……”这下陆子诺是彻底无语了,哭丧着脸说:“难道你不该去求你的未婚夫吗?” “你忘了?你才是我的未婚夫啊!”米尔娜有点失望的叹口气,一双眼睛又圆又亮,湿漉漉的望着陆子诺:“我父母兄长都不在这里,西番族的使臣们就知道让我乖乖答应联姻,没意思透了,你就答应我这个好不好。我回去就向父王说明,我米尔娜只嫁陆子诺。” 米尔娜其实还小,比陆子诺还小两岁,孩子似的稚气与明朗,让陆子诺简直哭笑不得,却也说不出直接拒绝的话语。 陆子诺正不知所措,就听着不远处有一人慢吞吞的前来:“自然可以。” 闭着眼睛都知道这人是谁,冰冷的声线不怒自威,除了慕容纯还有可能是谁,陆子诺向后一躲,见到春风得意的慕容纯更觉尴尬,默默叹一口气,垂下眼眸。 米尔娜却觉得陆子诺是在怕慕容纯,挡在她身前张开手臂,看着就像护着小鸡仔的母鸡,怒目而视:“不许你吓我的子诺!” 慕容纯自然不理会,眼神在陆子诺身上划过一轮,微微一点头。他的目光幽深,陆子诺甚至觉得这个人的眼神在她的唇上扫视了几个来回,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连忙咬住下唇,遮住伤痕。 慕容纯将目光转向米尔娜:“我方才说,陆子诺可以带你去参加长林公主与驸马的婚礼。” 米尔娜眼睛一亮,瞬间变卦,直接倒头转向慕容纯那边,星星眼看着陆子诺,慕容纯便上前一步,将陆子诺拽到一边,陆子诺下意识的一挣,却没挣开,慕容纯似乎知道她会如此,攥得很紧,看着倒像是两人在闹别扭似的。 慕容纯低头看着她,她不知所措的时候便会看向周围的地面,让人更觉楚楚可怜,慕容纯微微皱着眉,可唇角却是上扬的:“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这一下陆子诺就和炸了毛的猫咪似的,一下抬起头,仓皇又有些愤怒地望过去:“还不是因为你。” 说完又觉得尴尬,后面的话索性不说了。 慕容纯见他嗔怒的样子,亦是觉得喜欢,便微微一笑:“带上她便是,又不麻烦。” “就是,就是,我绝对不麻烦的。”米尔娜开心一笑,也不觉得慕容纯面目可憎了。 可陆子诺却皱了眉:“为什么?” “我让你答应她,是因为你现在的身份……身边哪能没有姑娘呢,时间长了,不是有人误会你是个断袖,就会有人来查你,现在知道你是女子的人难道还不够多吗?” 他这样附耳一说,陆子诺不由自主的就有点心虚,除了慕容纯,慕容謜与李钊、柳振阳和白墨函,其实,还有一个崔凯誉,她尚未与慕容纯老实交代。 当日被他偷看了洗澡,可后来才反应过来,崔氏是京城中四大家族之一,她曾经私下里打听过,竟真的有这样一号人物,亦是和柳振阳一届的毕业监生,想想就觉得头疼。 近来发生的事太多,可李钊即将大婚,慕容纯也将行订婚仪式,这一桩桩一件件,让她几乎无暇去串联这些事情,只能默默等待着时机再与他说这些。 这样一想,陆子诺也就只好点头,其实她倒是知道慕容纯是为了她好,可是慕容纯天生有个毛病,好话不会好好的说,每次话听着都觉得刺耳,只有听进心里慢慢咀嚼,才能发现其下的好意,这样的说话方式,真是有点匪夷所思。 不过,这个谁不会,陆子诺亦是说道:“到时你和米尔娜也能说说话,彼此熟悉熟悉,皇上知道了,定会高兴的。” 慕容纯听罢,也不生气,反而说道:“子诺也会替我着想了,我心甚慰问。” 陆子诺气得直翻白眼,可米尔娜见陆子诺答应带她去,当然是欢天喜地乐得不行,抱着她的胳膊直摇晃。 “我可以带公主前去,但请公主别这般亲昵,我大晟民风淳朴,且极重仪礼,公主这般,确教小生极为尴尬。” “哎呀,这不是只有你我的时候,才会这样嘛,好啦,那我先回去了。你绝对不许食言哦。” 三人正准备告别,却听着不远处有人道:“你们都在,也不必我费心去寻,这真是太好了。” 三人抬眼,正看到日本使团的阴阳师阿崇施然而至,他依旧穿着那日的白衣,束腰的带子却是漆黑的,上面绣着人看不懂的暗纹,瞧着反而更像一种符号,深色与白衣的相配冲淡了他原本清冷的气质,反而变得有几分妖艳,他原本便有神秘之美,这样看来却更是平添几分耀眼的美丽,倒不似是男子。 陆子诺撇嘴,阿崇并非是同他一样的女扮男装,她当初好奇,也拜托慕容謜查过,得到的却是肯定的答案,阿崇是正儿八经的男子。可他对小野行之的护卫之心,真是一般人不能比拟的,看似忠诚非常,却又觉得多少有些奇怪,让人摸不清楚。 他手中拿着一只短笛,白光森森,瞧着并非一般的玉笛,而似是小孩子腿骨所制成的骨笛,陆子诺只看着,就不由自主的打个冷战,阿崇却不在乎众人的目光,调一起,正是当日的心魔曲,却比那日更加尖锐,曲调高亢,直直窜进人心里,他想让众人死于自己的心魔。 第一六七章、瑶台路,狂情错向红尘住(下) 第一六七章、瑶台路,狂情错向红尘住(下) 当日曾发生了什么,陆子诺是不记得的,她武功太弱,当时没多久就晕倒在地,可现下这乐曲一响,她却恍惚间记起什么片段,来不及细想和生气,头就痛得不行,当下又向后栽倒。 却被人稳稳接住,一股清凉的气息包裹住她,让她得以喘息片刻,陆子诺回头一瞧,只见慕容謜正在她身后护卫,运功同时护住两个人让他有些辛苦。 陆子诺的心不由得柔软起来,欲张口说话,却听到凄厉一声。 “阿崇住手!” 远处传来一阵喊声,由远及近,小野行之气喘吁吁的跑到阿崇面前,阿崇抬眼看到他苍白的脸,当下一震。笛音便受到了影响,对众人的控制当下减弱了不少,慕容纯便立即拔出软剑,一声呼啸冲了过去,直奔阿崇。 小野行之也下意识的加入战局,拔出长剑,对上慕容纯的软剑,两人兵刃相接,激起一阵低鸣,对视一眼,又同时收手。 陆子诺却无心这边的战局,只顾着四下搜寻阿謜的身影。可哪里见得到,刚才那道身影,竟只是慕容纯,可为什么她却只觉得是阿謜呢?这让她失落又惊恐。 慕容纯显然没有想到这个阿崇能三番五次来进行挑衅,当下也极是恼怒,面对着两人,手中长剑仍紧握着。 慕容纯的软剑是由难得的冥水铁打造,在主人的驱使下发出低低的蜂鸣,宛若如泓秋水。 米尔娜倒是不怕,却借机接近陆子诺,假装怕得不行的样子,一双大眼睛滴溜直转,她似乎全然不受心魔曲的影响,让一旁头痛不已几乎站立不住的陆子诺羡慕非常,想着下次一定要问一问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小野行之放开兵器,并将长剑丢在地上,示意自己并无打斗的意思,紧接着转过头厉声道:“阿崇!你是不是疯了!” 阿崇一抬眼,陆子诺立刻倒吸一口冷气,他的右眼眼底满是血红,看着是被利物抓破,右眼已经看不见了。而他似乎全然不在意的自嘲一笑,用能看见的左眼盯着小野行之,满眼的哀:“她给你喂了金蚕,你还要护着她,不肯我动手吗?” 这一句让众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听着醋味极浓的一段话,下意识觉得或许阿崇与这人之间有什么难言的情愫,可对小野行之下金蚕的人却是米尔娜,小野行之要护着米尔娜? 众人的目光转向米尔娜的身上,米尔娜满脸无辜:“你们看我干什么,我又不认识他!” 慕容纯飞速的瞥了陆子诺一眼,陆子诺心里一惊,却也翻了个白眼,金蚕的事儿他们几个都是被通知的,是米尔娜在街上捡到的巫女的手段,可那个巫女在下蛊之后却莫名失踪,连陆子诺都是受害者,身上还有情蛊呢,她去哪儿说理去。 不仅慕容纯几人震惊,连小野行之也有些发慌,不由自主的上前几步,他背对着众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听到他的声音微微有点颤抖,说是惋惜不算,反而是有些心疼:“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怎么了?” 阿崇凄然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问,”他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可陆子诺却敏锐的捕捉到他微微低下头,攥着玉笛的手又紧一些:“金蚕太强,我用犬鬼血祭救你,被反噬了。” 这下轮到小野行之倒吸一口凉气,大晟人不明白什么是犬鬼,他却再明白不过,东瀛人的阴阳师有多重保护与做法的方式,式神便是其中一种。 犬鬼并非最高强的式神,其上还有犬神,即灵力高强的神物以犬的姿态出现,一般用于保护主人,不受妖魔侵害。 式神在某种特殊情况下,也可以将阴阳师杀死,血祭灵咒,以达到弥补术力不足,提高法术威力之用。 犬鬼是妖力高强的魔物以犬的姿态出现,虽然作用远远超过于犬神,血祭的威力会比犬神高,但发生逆风的可能也大得多,危险性却更大于犬神。万一主人本身的灵力无法压制它,便有可能被它吃掉。甚至在东瀛的历史上,有年轻的阴阳师挑衅,曾想驾驭犬鬼,最终却被犬鬼反驾驭,成了犬鬼的奴隶。 阿崇是修炼多年的阴阳师,自然拥有犬神,可他却是关心则乱,在当时的情况下,宁愿选择极容易反噬的犬鬼血祭。 几个人虽然不明白东瀛人的阴阳术,却也大概听懂了阿崇利用了超出自己能力的东西去救小野行之,结果被它反噬,反而毁了一只眼睛,明白之后,不由唏嘘不已。 阿崇却不理会陆子诺等人,只是看着小野行之,将他面上的心疼与震惊尽数收进眼底,仅存的左眼的漆黑却没有减退半分,依旧淡淡地笑着:“我在问你呢,即便她喂你金蚕,你是不是还要护她,还是让开?” “阿崇……”小野行之并没有动作,依旧挡在三个人面前,阿崇也不纠缠,笑一笑,将短笛收进袖中:“行之,很好。我们……从我转身之后,便不要再见了。之前是我参不透,以为……算了,我们不过是彼岸花的花与叶,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说罢,转身便走,背影怎么瞧着都有几分落寞,小野行之想了想,终是急急的追上去,抱住了阿崇。 “阿崇,你本是要成为东瀛第一的阴阳师,怎么可以因为我而放弃?我不想你放弃。” “别为自己的怯懦找借口,或是把自己说得这般深情高尚。”阿崇也不回头,只轻轻一挣,便飘开了。 小野行之望着空了的手臂,身子软了下来,跪在那里,却拿起剑,重重地刺向自己:“我欠你的,全还给你,只求你不要和我说别离。” 阿崇回了头,满眼漫天的血色,他一个起落便回到小野行知身旁,一把抱住他,唇抖了几下,终是凄惨一笑:“何苦这样?为你,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不过,这样也好。” 第一六八章、西江月,世俗不许长相守(上) 第一六八章、西江月,世俗不许长相守(上) 陆子诺看着眼前这一切,竟动不得身子,动不得脑筋,只觉得心底一片凄凉,小野行之与阿崇不容世俗的爱恋就这样,在血色中画上了句号,他们的生命亦是如此画上了句号。 只记得小野行之将剑刺向自己腹部的那刻,阿崇翩然奔回他的身旁,一把抱住他的肩,再无顾忌地把自己的唇吻向他的。 良久,小野行之轻轻侧头,虽然离了温热的唇,眼中却尽是缠绵。 “阿崇,不要怨怪,是我做得太笨。以为,以我的移情别恋,你便会放弃。可你更笨,这么劣质的戏码,你也会相信?” “原来是演戏啊!傻瓜,只要是你做的,我都信,从无例外。而且你看他的眼神就是不同,你还去害他喜欢的人,怎能叫我不信?其实,就算知道,我还是会这样做,我不会离开你,没有你,我要那阴阳师首座有何意义?”阿崇的头发都披散了下来,掩住了流血的右眼,却让整张脸光彩照人起来。 “我从不曾怨怪过,因为有你。虽然母亲是被进献给天皇的女子,但每日怀剑,要做的是行刺之事,但她终究是动了情。怀了我,行刺之事却被曝出,只得离宫逃亡,生下我也只能送去修习阴阳术。可我觉得,如果不是这样,便绝无可能遇见你,所以,我感谢之前发生的一切。可你,却要推开我,如果没有你,那个位置于我,便只会是牢笼;没有你,我活着亦和行尸走肉毫无区别。” “阿崇,我们不能长相守的,就不要让我拖累了你。” “是呢,这个世间怎能容忍我们的相恋。尘世不断衍生的悲欢离合,却没有我们的余地,就算是爱到极致,还是要轻言离别。别人是繁华抵挡不了尘埃风霜,我们是生于尘世,死于世俗,能留下的,也许只是一抹残篇断简。春到芳菲春将淡,情到深处情不再。” “行之,你知道我和犬鬼签的是什么契约吗?” “是什么?” “你死,便用我的命,换你生。” “不要,阿崇,快把那契约取消。不行的,阿崇,你的母亲还需要你去救。得到那个位置,是你和她唯一的机会。” “没我,她也活了这么久,没你,我一分一刻也觉得厌倦。所以,来不及了,行之。”阿崇的身子竟是越来越虚弱,而小野行之巨大的伤口却在愈合。 “不要,阿崇,没有你,我活着做什么?你是恨我的是不是?所以让我用余生来恨你吗?我要与你一起死,不要独活,不要忘了你。求你,毁了那契约!求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毁了那契约。” “是我当时恨了,所以才订了这契约,现在我也有些悔,但我还是希望你活着。”说着,阿崇突然转过头,看向慕容纯和陆子诺。 “爱就是爱!别等……” 话未说完,他的身形就瘫了下去。 小野行之痛哭着,忽然又大笑起来:“你可以换我一次生,换不了永生的。阿崇!你就是太笨。”说着,他重又举起剑,不停的刺向自己,片刻便血肉模糊了。 奄奄一息之际,对着陆子诺和慕容纯说:“对不起!” 那一地的鲜红,让两个人失去了生命,却绽放了爱的永恒之花。 陆子诺忍不住哀戚起来,虽然龙舟赛与马球赛的伤害还历历在目,但谁又能再去怨怪他们呢? 慕容纯则是想着如果陆子诺真的就是男儿身呢?他可是能如阿崇这般勇敢?想着想着,便握紧了陆子诺微颤的手。 他做不到的,他知道,因为他根本无法抛下属于自己的责任。人之一生,并非只有爱情,这是皇祖父一直反复强调的。 有时,他懂,有时,他不想懂。 亦如刚才在大殿之上,得知阿謜亦是对子诺有情之时,他心中妒火之炽烈,让他亦是始料不及,只想着孤注一掷去争,根本不去想万一…… 好在这个万一没有发生,子诺是女人,子诺与阿謜还未如何。 想到这里,慕容纯的手也不禁微颤。 米尔娜更是哭到不能自己,在陆子诺的怀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将陆子诺胸前的衣衫弄得一团糟。慕容纯有些看不过去,便将她拉开。 这时,国子学里也闻讯出来了一批人,李钊走在最前面,看到这个场景,立即几个起落来到了慕容纯和陆子诺身边,不留痕迹的挡住了慕容纯握着陆子诺的手。 “怎么回事?” 李钊的问话让陆子诺惊醒,抽出自己的手,背于身后。 “他二人用情极深,只是不为世俗所容。”慕容纯叹了口气。 寥寥几语,李钊便是明白了,再思及前后,舒展了眉说:“那些事端的缘由竟是如此,罢了。我去馆驿,通知东瀛遣晟使的人过来吧。” “好,只说是意外,不要提及他俩的私情,让他们就这样干净地去吧。”慕容纯点了点头,李钊离去。 米尔娜还在抽泣,拉着陆子诺的胳膊,怎么也不肯松开:“都是我的错,早知道就不给他喂金蚕了。” “本就是你的错,哪里能这样不分轻重就随便给人下蛊的,她的情蛊怎么办?”慕容纯对米尔娜不假辞色。 米尔娜退到陆子诺的身后:“那个巫女找不到了呢,我也……我也好害怕,对不起……接下来怎么办?” “对不起有用吗?他们已经死了……”慕容纯有些厌恶地瞪了米尔娜一眼,转身便走。 “我……”米尔娜可怜兮兮地看着陆子诺。 陆子诺将手臂慢慢抽回,摇了摇头:“很多事情,发生了,便再没办法弥补的,要用一辈子的歉疚之心提醒自己,不要再犯。” “我一定把那个巫女找出来。”米尔娜说完就哭泣着跑开了,她明白,这样的错误,不能因为年纪小就轻易被原谅,亦不会因为说了对不起就当没发生过。如果不去弥补,不去挽回,就算是用一辈子的歉疚之心,恐怕也挽不回喜欢的人的那颗心。 第一六九章、西江月,世俗不许长相守(下) 第一六九章、西江月,世俗不许长相守(下) 陆子诺默默地往明舍回走,慕容纯就在前面,她并不想与之并肩而行,而慕容纯似乎亦是知道似的,放慢了脚步,与她的节奏一致,只是保持了七步开外的距离。 终是到了明舍,陆子诺站在门前,徒自犹豫着,门就被打开,人也被抓了进去,后背还抵在了门上。 “虽然我是中了那心魔咒,才做出向皇祖父提出退婚,把你置于危险境地这样疯狂的事,但我并不后悔,甚至是开心的。因为如果没有这个心魔咒,也许我一辈子都体会不到‘随心所欲’这种快事,亦不会抛下一切利益,勇敢说出喜欢你,所以我不会说出对不起。”慕容纯直视着陆子诺的眼眸,他的眼底一片红丝。 在刚才,陆子诺才知道了有心魔咒这件事,原本在心中还有些纠结,慕容纯与皇上说得那些是真是假。而现在,她便确定了慕容纯对她的心意,心底却更加纠结起来。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拒绝? “也许你心里还有阿謜,或是还有别人也不一定,但你不要急着做选择,我亦不会逼你,不论你最后选择是我,还是谁,都凭你心便是。” 陆子诺深知让慕容纯说出这样的话是多么的不容易,心里不是不感动的。让她反感的并非是慕容纯本身,而是那份逼迫。况且并非是慕容纯不够好,只是他不是阿謜。 既然他说不急且由她,那五姐出的招数便可不用了吧,于是陆子诺连忙点了点头。 可这一个点头,让慕容纯的心上却是一酸,果然自己不是她心中的唯一。 “情蛊的事,我会尽力的,你亦不用担心,绝不会发生刚才那样的事。”慕容纯说完,便放开了陆子诺,回到自己的屋中去了。 陆子诺已是困极,又哭过几场,倒在床上便昏睡过去。睡梦中亦是极不安稳的,甚至觉得心口有些疼痛。 此刻,在舒王府密室中的慕容谊亦是心口一痛,气得他扬手又给了从西番使团归来的巫女一个耳光。 “你倒是胆子大了,对我的吩咐阴奉阳违不说,还敢把虫蛊下到我身上,嗯?” 密室中再次响起了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却没有任何呻吟声。 “说,为什么?” “放了翟仙,我便给你取蛊。”那巫女冷笑着,吐出一口血水,继续说道:“到时,用我的命抵了这过错便是。” “做姐姐的,这样做也算不得错,我只想知道,是谁告诉你翟仙在地牢的?” “我不会说的,只求楼主放了翟仙。翟仙六岁便去了陆家,自然和那陆家小姐感情深厚。我也是迫不得已,才给楼主下了情蛊,求楼主放了翟仙。” “果然,你把情蛊下到了我和她的身上。不过,难得你这次做得这么合我心意。”慕容谊突然漾开笑意:“放了翟仙也行,我的情蛊就不必解了,但你得给我一个令人能完全变成另外一人的蛊。” “此话当真?” “我说过的,从来没有不算的,但你也可以不信,随你。” “好,那我就给你一个削皮挫骨的蛊,你还要把那人的容貌画下来给我,我才能重塑面容,这蛊要养一年,那人也要两年,才能完全脱胎换骨。” “好,一旦事成,我立即放了那丫头。” “多谢楼主成全。” “成全也许算不上,只是,你这自作主张、陷害楼主的毛病可要不得。” “属下知错,一旦这蛊成了,我自当接受处罚。” “很好。你这情蛊,都有何作用,说来听听吧。” 巫女的脸再次苍白,但仍是仰头答道:“属下给楼主的钟情蛊,可给陆娘子下的却是厌情蛊。” “混账!”慕容谊听罢,气得不轻,捏住巫女的锁骨便是一个用力,一声脆响,锁骨便是断了。 巫女仍是咬牙挺住:“我将陆娘子身上的蛊收回,重下便是。” “为了救你妹妹,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楼主生自天家,自然不会体会寻常百姓家的亲情,属下这么做,只是要救妹妹,仅此而已。” “为什么姐妹之间可以这样情深,兄弟间却不行……”慕容谊叹了口气,却也不需要答案,冷冷地继续说道:“楼中沾亲带故的颇多,要都像你这样的,我有几条命让人威胁的?你这手留着还有用,腿就不用要了。”说完慕容谊转身离开。 “谢楼主不杀之恩。” 慕容谊冷哼,对身旁的人低语:“地牢里见过的翟仙的,全部处死。” 回到书房,慕容谊走到书桌前,展开一张宣纸,精心地研着磨,心中早已将陆子诺的面容描摹了几遍。 须叟,一个鲜活的豆蔻少女便跃然纸上,慕容谊满意地放下了笔:“把这个给翟倩拿去,让她好好准备。还有,她那两条腿,留到李钊的婚礼之后吧。” 一道身影来了又去,书房恢复了平静,慕容谊坐了下来,手里把玩着个手串,又倒上一杯刚上市的方山露芽,清幽的茉莉香,满口余味。 再思及今早陆子诺去了露华阁,便是一皱眉:“去查查,她去了露华阁找谁?” 窗外的人应了一声,便答:“是烟雨,应是要找颜娘子,但当时穆郎君在,便在烟雨的房间里坐了坐便回了。” “那就好。” “刚才得报,国子学门前,遣晟使的学生行首和阴阳师死了。” “哼,死得一点儿价值都没有。”慕容谊冷笑一声:“原本还指望他们醋海生波,就这样把那个人做掉,可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钊的婚礼筹备得如何了?” “按部就班。” “今日杨实头七,怎么还不出殡?他杨延龄是做给我看呢吧?” “想来是丧子之痛。” “那就让他痛着吧,去告诉他,李钊的婚礼之日,恰是七七,出殡正好。” “是。” 四周再次安静下来,可是胸口却又有些隐隐作痛,慕容谊凝眉,攥紧了手中的蓝琉璃象牙手串,这是又厌恶我呢?还是想起了我? 第一七零章、采桑子,而今才知当时错(上) 第一七零章、采桑子,而今才知当时错(上) 已近午时,外面的阳光浓烈的就像是炭火,秋老虎的功力果然不容忽视。 杨欧宇却刚从床榻上爬起来,他满身都是酒气,屋里也残留着昨日买醉后的痕迹,可他却没有分毫收拾的心思,连闻声赶来侍奉的侍女也被他赶出去。 今天是父亲的头七,按惯例,今日是该出殡的,可祖父白发人送黑发人,大病一场,现在还躺在榻上,且坚持不要出殡。他去探望过,两个人却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杨欧宇有太多疑问却问不出口,那晚杨欧宇在街上徘徊,看到了一个中年人,穿着青灰色的大袖袍,身后背着剑,是父亲杨实早起时练剑的打扮,他不由自主的跟着那个中年人走了大半个盛京城,最后被那人察觉,几个纵身就甩掉了他。 一路上他既想去看那人的正脸,又不敢去看,最后跟丢了人,只能失魂落魄的走回家,他多希望父亲还在世间的某个角落活着,哪怕一辈子都不告诉他,他也完全可以接受,可那天他却亲眼看着父亲的死亡。 遍地的鲜血,滴血的宝剑,和立在凶手旁边的李纯。 越想越觉头痛欲裂,杨欧宇起身,从府中牵出一匹快马,直奔京郊的马场而去,杨欧宇喜欢跑马,其实这跑马也是父亲教的,那时候他还小,就窝在父亲怀里,父亲曾经是他整个年少时期的大英雄,现在他的英雄没了。 偌大的马场只有两个人,他和一个瘦弱的少年,那人做男子打扮,显然不大会骑马却又想纵马而奔,全然不在意自己会不会从马上栽下来,杨欧宇策马至前:“兄台,马不是这样骑的。” 那人却不理,只顾纵马狂奔,若是平日里,杨欧宇必然能瞧出来这是马发狂的表现,那人只顾着保持平衡已然很难,哪里还能顾着和他说话。可现下杨欧宇原本便心情不好,何况又算是从小娇惯到大,哪里有人敢不理他,当下恼怒,马鞭攥着,硬生生的抽在人骑着的枣红大马的马腿上,那人原本就颠簸得承受不住了,马又吃痛,高高立起,当下直接滚落下马。 虽然顺势滚落一圈减少阻力,可一瞧就是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跌在地上,系头发的绳子也被鞭劲绞碎,头发披散开来,这才看出来,原来是个姑娘。 她的手心手掌都擦破了,蹭着泥土,火辣辣的疼,激得眼泪滴溜溜的在眼眶里转,前一秒还张牙舞爪的不服输这一秒已然成了被捕兽夹咬了的小猫,自己缩成一团,咬一咬唇,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帽子早已飞了,头发如绸缎般披在身上,正巧盖住小小的一团,回眸时眼睛晶亮,却还带着雾,声音未曾刻意压制,软又绵:“杨公子,救人也不是这么个救法吧” 杨欧宇听着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又是女子,立刻跳马才发现居然是有过两面之缘的郭若荀,当下极不好意思的给人赔礼:“对不住,当真对不住。”他有几分尴尬的咳嗽,没敢和人说自己方才不过是想泄愤,他小心翼翼的将陆紫荀扶起来,低声问道:“没事吧?” 陆紫荀欲哭无泪,今早听了子诺说的话,虽然自己即兴发挥了一派胡言,让陆子诺又有了走下去的勇气,可她的内心是非常为子诺和紫菱担心,而面对薛滔,亦是劝无可劝了,便出来跑跑马,散散心。 其实,劝人这种事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还是得自己过了心里的那道坎才是。陆紫荀最值得称赞的就是心宽,最知道拿得起放得下的道理,就像当初对元挚有欣赏,有喜欢,却也勇于放下,不执著于与自己为难。 但此刻,却因骑术不精驾驭不了这样的骏马,远远听着有人来,还以为是救星,她原本就坐不住了,想着让人把她救下,可颠簸之下根本说不出一句话,只能默默的晃着,杨欧宇救人的方式也着实特别了点,虽然摔得七荤八素,却还是得道个谢才说得过去。 陆紫荀小心的活动一下脚腕,脚腕却猛的一痛,让她娇呼着崴进杨欧宇的怀里,“怎么每次遇见你都这么狼狈?” 她这样一说,杨欧宇却又低低一苦笑:“我才是真的狼狈。” 陆紫荀不明何意,却见着杨欧宇这样的神色不由得微微叹气:“你怎么了?” 杨欧宇今日来纵马,原本就是心情苦闷却又无人诉说,今日凑巧碰到陆紫荀,便抬眼问她:“一块去饮酒?” 陆紫荀却摇头:“你已是满身酒气,可消了愁?难道你不知道举杯消愁愁更愁的道理?我们还是……还是去酿酒吧,如何?” “酿酒?” “对,忧愁是消不掉的,那就让自己劳累得无力去想。” “说得好有道理的样子,酿什么酒呢?” “西域的葡萄酒知不知道?我知道哪个胡商可以酿这酒,走吧。” 听了高原的回报,慕容适有些头疼,遣晟使的学生行首和阴阳师双双在国子学门前毙命,虽说隐卫把前因后果说得明白,但仍是件很难处理的事情。 要顾及东瀛的颜面,就不能照实述说此事的前因后果,可不照实说,以东瀛这帮小人的惯例,定是要叽歪个不停。罢了,不过是减免几年岁贡而已。 但凡能用钱解决的,就不算事,而让他更忧心的还是慕容纯和慕容謜这桩情事,贺亮回来把丹凤门前的告别说了一遍,而国子学门前慕容纯与陆子诺交握的那双手,搅得事情越来越复杂。 “那孩子还真是个麻烦。”慕容纯叹气:“高原啊,你说当年的那些事,是不是又要重演了?” “皇上!”高原一脸惊慌地跪了下来:“皇上,您可千万别多想啊,当心您那心疼病又犯了。” “唉,人老了,往事却变得清晰起来了。有时,我在想,如果那时,烟雪嫁的人是我,结局就不是现在这样了吧,是我早就不在了也说不定,只是不知道这大晟在谁的手里,才会更好。” 第一七一章、采桑子,而今才知当时错(下) 第一七一章、采桑子,而今才知当时错(下) 看到高原担忧的眼,慕容适又淡淡一笑:“你我都这把老骨头了,哪里还有这么多的顾忌。其实,我做过很多后悔的事,但这一件却是从不曾后悔的,即使再来一次,仍旧会这样做。毕竟,我相信,是我让大晟从战乱中逐步恢复过来。” “当然是皇上更睿智,更有霹雳手段。昭靖太子为人太软弱,难免被他人左右。”高原长出一口气,诚恳地说道:“说到底,还是嫡长子继位这个祖制,害得您与烟雪不得在一起。” “是啊,我是长子,可太子之位却是皇后嫡长子的,所以才会有了后面的种种。他是太子,所以我不能和他争烟雪,所以我不想我的孙辈亦面临我的两难境地。唉!当初,我就是怕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才把嫡出的謜儿收为儿子,这样,就没有人会和纯儿争。可惜,世道轮回,苍天饶过谁?竟还是要上演这样的事,就连剧本都不曾改一改。如果阿謜因为这个孩子起了争夺的心,高原!你说,我该怎么办?” 说着,慕容适捂着胸口,脸色突然变得酱紫。 高原一边拍着慕容适的后背顺气,一边忙不迭地喊:“传太医!快传姜太医。” 本就在偏殿候着的姜太医立即走了出来,迅速施针,片刻,慕容适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姜太医再次把脉后,略有担忧地叮嘱着:“皇上,您还是要保持心情舒畅,不要忧思过重。臣这就去开几味汤药,给您调养调养。” “下去吧。”慕容适点头。 当大殿终于又安静下来,慕容适叹了口气:“高原,去安排下,就在李家小郎君大婚的日子动手,务必把我那孙儿拖住。别将祸事养成,就避无可避了。”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 “还有,给两个陆尚宫一些赏赐,也把静美人的禁足令结了吧,晋封修仪吧” 中秋一过,李钊的婚事便近在眼前了,国子学中有不少监生要给李钊庆祝,李钊却兴致不高。 大婚的头天晚上,慕容纯便兴致勃勃地拉了陆子诺和元挚、白墨函等人在学里给他弄了场酒会。 没想到张云城会来,他的手恢复得还不错,虽然还不能拿重物,但是伤口已经只是淡淡的一道疤了,看来慕容纯没少给他拿大内高手的金创药。 李钊心里烦闷,很快便醉得不省人事,躺倒在草地上,仰望着璀璨星空,明日,他便有了妻室,再不能对别的女子有什么想念了。 元挚的婚期也近了,满面春风地喝着酒,陆子诺看着有些不爽,但也无可奈何,好在紫荀看得开,只是苦了薛滔,已经病得形容憔悴。 次日的盛京城中,永兴坊与紧邻的安兴坊形成了鲜明对比。永兴坊的杨府惨淡,挽联白花,安兴坊的李府却是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一早,杨府出了殡,黄昏,驸马府接了新娘。 李钊今日大婚,娶得是太子的长女长林公主,那日里李钊未曾说出口的话被陆子诺堵了回去,而从今往后,那句话也不必再说,他有他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这自然是同陆子诺没有关系的了。 李钊与长林公主拜过天地,便将公主先行送入洞房,他则挨个与众人喝酒,大喊着不醉不归,陆子诺看着,心里也不由得难受,她知道李钊是在借酒消愁,只有醉了才能假装一切没有发生过。 酒敬到陆子诺面前的时候,两个人都是微微一顿,李钊为她斟酒的手有些抖,陆子诺自然而然的接过来,为自己满上,三盏下肚,还被旁边的人笑着说是因为李府的酒太香。只有李钊静静地看着陆子诺,仿佛一切都不在他眼底,只有陆子诺一个人默默在他心里。 陆子诺的三盏酒,他都明白,一谢错爱,二敬不说,三贺新婚,其实陆子诺没必要这样愧疚,因为这原本就和她没有关系,是自己一开始动错了心思,爱了不应爱的那个人,从那之后的所有,不过是因为自己自作自受罢了,可他看着陆子诺自责的模样,心头竟想着,如此也好,她至少还记得他,她至少还肯为他自责。 其实,陆子诺难过的是,慕容謜没能留下来参加李钊的喜宴,皇命不可违,他们甚至没能好好告别。 喜宴之上其乐融融,有两个人看着不那么愉快,一个就是陆子诺,因为慕容纯安排给她一个女伴儿,那个西番公主米尔娜当真十分聒噪。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她对中原的礼仪不甚熟悉,陆子诺几乎充当了翻译官和讲解官,把所有的纳娶流程一个个讲给她听,又要应对她古灵精怪的各种问题,简直是欲哭无泪。 另一个心情不怎么好的就是慕容纯,一直阴沉着脸,看着米尔娜找各种借口与陆子诺越贴越近,脸就越来越黑,虽然知道陆子诺与米尔娜两人都是女子,可让他无法和陆子诺亲近这一点,还是让慕容纯十分不满。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慕容纯意识到李钊成婚只是一个开始,这种政治性的联姻从未停止,李氏与慕容一族的婚姻已经开始,而他与李恬的婚事亦不会有任何改变。 而自己的这场大婚,未必不会成为陆子诺最后拒绝自己的理由。如果是这样,他当真就能接受吗? 突然,陆子诺看到一个与翟仙很像的女子,便快步上前,米尔娜也起身去追,可驸马府九曲连环的,没能追上。 陆子诺到了那女子面前,那人一抬眼,却不是翟仙,陆子诺幽幽叹了口气。那女子有些歉意:“郎君可是要找什么人?让郎君失望了,我自当罚酒一杯。” “怎么是你的错呢?我们对饮一杯便罢。” 那女子点头,递来一杯酒,陆子诺一饮而尽,只觉心头一暖,微微一笑,点头别过。 看着米尔娜并未跟上来,陆子诺索性跑到茅厕躲了一会儿,从那里出来,却突然看到裴默阳鬼鬼祟祟的溜出了喜宴。 脑中闪过一丝清明,陆子诺便跟了上去。 出了将军府,裴默阳就沿着安兴坊的坊墙,走到坊门处,穿过大街,便又进了永兴坊,陆子诺有些迟疑地站住了脚,也许他是要去杨相府也说不定。 在她还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的时候,一枚飞镖却是破空而来,击中了空中射来的箭,却因箭的力道过大,反弹回来,砸中了陆子诺的肩。 陆子诺痛得一声惨叫,捂了肩,便往回跑,只有到了人多的地方才会安全…… 终于,当有人影在前面了,可陆子诺再也跑不动了,软软地倒了下来。 第一七二章、木兰花,深情总被谁辜负(上) 第一七二章、木兰花,深情总被谁辜负(上) 清思殿前,慕容纯执拗地跪着,良久,殿门才缓缓开启。 慕容纯跪走几步上前,双手托举着箭羽和飞镖:“求皇祖父放过陆子诺。” 看着那箭羽,慕容适亦是无语,这许是天意吧,转身回走。 “祖父,求你了。” “我可以放过她,你能交换的条件是什么呢?” “除了皇权,其他皆可。” “很好,你还没有糊涂。其实你是知道的,我只要你放弃她,便会放过她,但那么一个有才情有豪气的女孩儿,你会放弃吗?” “如果祖父以她的性命相逼,孙儿会放弃,只要她活着就好,她就是孙儿的命,她活着就够了。” “那如果她选了阿謜,你也无所谓吗?” “只要她活着,能够幸福,也是可以的。”慕容纯的声音低了下来。 “口是心非!”慕容适冷笑。 “如她心里没我,留有何用?我已经和她说了的,要她来选,我愿赌服输。” “一个帝王,是不会输的。” “我并非输给别人,而是天意,她先认识的阿謜,我无话可说。” “很好,有你这句话便够了。” “难道祖父担心的是我与阿謜反目?” “自太宗一来,我大晟的几代先帝,哪个不是踏着兄弟骨肉的血走上这个皇位的?但愿,你可以改变。下去吧,那孩子已经回了国子学。” “谢祖父。”慕容纯面带喜悦地走了。 慕容适仰天长叹:“这就是命啊!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高原连忙上前扶住慕容适:“皇上,邕王淳厚,广陵郡王亦是地位稳固,您就别担心他们了,还是对自己的身体上上心。” 当慕容纯赶到明舍的时候,陆子诺正在画着图。 “你的伤?” “已经包扎好了,不用担心。”陆子诺说着,扬起手中的纸。 “我有一种猜想,不知道对不对,你且听着。我觉得……”陆子诺微微一顿,却不是在卖关子,而是在思索着:“近来的事很多,从龙舟赛、到凤翔府的案件,张云城的手,杨实之死……当日我们一起去查案,遇到了阿崇,我们就自然而然将阿崇代入到案件中去,而那日阿崇与小野行之双双殉情,我们已经可以判断龙舟赛和这个连环案件毫无关系。但是也失去了头绪,今日我看见裴默阳的行径可疑,才突然觉得,他是最有嫌疑的人,因为每件事里,都有他的存在。所以我才跟了上去,而后的遇刺,也正说明这一点。” 慕容纯在心底叹了口气:你的遇刺与裴默阳没有半点儿关系好吗?可是,看她说得认真,只好问:“为什么他最可疑?就算是他做的,主谋也一定不是他,他哪里有这个能力?” 陆子诺将纤细的手指搭在眉骨上,若有若无的按揉:“你别问我原因,问我也答不出来,就当成这是种直觉吧。” 陆子诺看着慕容纯把眉都要皱到天上去了,默默有点心虚,小声嘟哝着:“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的。” “可以和杨欧宇的卜卦相媲美?” “呸!”陆子诺的眼尾一挑,却又觉得这个样子有些不好意思,便低了头。 慕容纯无奈,想要伸手敲她的头,却又怕真的把陆子诺敲傻了,只能说道:“可我总不能和裴家说,因为我们陆郎君的直觉,所以我把你家小郎君给抓起来审问了。总得有点原因罢?裴家好歹也是大晟四大家族之一,平白无故抓人,哪怕是皇上也不行的。” 陆子诺轻轻叹口气,慕容纯也拿不准她到底因为什么叹气,只好推开窗,月光明亮,却被自己挡住大半个,让他几乎无法看清陆子诺的面庞,便悄悄向旁边一侧身,月光哗啦一下照亮了陆子诺的脸,她猛地一抬眼:“我想起来了!” 刚才慕容纯那一闪身,陆子诺猛然想起来,当时马球赛的时候,裴默阳就是这样一闪身,那个球就直直的砸在了她的身上,可只是这样又证据不足,好似陷入了死局,两人都皱着眉,慕容纯拍拍她的肩膀:“等李钊三日后回来再说吧,他鬼主意多得很,还能找李则参谋着。” “那个铁球找到了吗?” “你现在才想起来?我早叫人去查了。大晟禁铁,要打制铁器就那么几个固定的地方,一个个去查的,可都说不曾打制过铁球。” 又失却了线索,只能等了。 第四日,直到日上三竿,李钊才慢吞吞来到国子学,眼睛下面两个大黑眼圈,一看就是睡眠不足的样子,几个世家子弟都是娶过妻子的人,看他这样全都忍不住笑:“驸马可是要懂得节制哦。” 李钊“呸”了一声,一一打发了他们,便直奔明舍而去。 陆子诺与慕容纯还就着那事儿讨论着,依旧是是毫无头绪,李钊便进来了,慕容纯看着他的样子,都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几日是做什么了,悠着点儿。” 李钊也不辩解了,直接问慕容纯:“你们在这儿研究什么呢?” 慕容纯将这几日两人梳理的事情一一讲给他听,李钊一边听,一边点点头:“小野行之与阿崇之间的事儿听起来还是有道理,只是裴默阳这事,大晟奉行法度,没有证据,我们还真不能随意抓人。但我觉得子诺能怀疑到裴默阳还是有道理的,子诺,你再好好想想是否遗漏了什么?” 陆子诺正在旁边装作所有人都看不到自己的样子,这会儿被叫到名字,一脸茫然的看过去,李钊无奈的笑笑,想如常一样揉揉人的头发,却又作罢,只是将手微微抬起,作势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裴默阳……”陆子诺趴在桌上,绞尽脑汁:“这个人一直都很嚣张,我以前觉得这个人是杨欧宇身边的人,可后来的种种看着又不像。他总是看似帮着杨欧宇,实际上却又有自己的主张,他所做的事有时候看着杂乱无章,可都凑到一起,却又不无道理。那日他曾经给了我一巴掌,说兴歌是亲眼见到我换装跳舞的,你们还记得吗?” 第一七三章、木兰花,深情总被谁辜负(下) 第一七三章、木兰花,深情总被谁辜负(下) 慕容纯与李钊不约而同的点头,陆子诺便继续道:“我与兴歌不认识,她怎么会断定是我?而且,后来我找过景宾姐,她说兴歌绝不是那样的人,她从来就是温柔得体,有点小家碧玉的类型,不会因一时记恨去告状。更何况当时兴歌也在排练,根本不会来那个帐子。所有人都在忙,她也没有时间出去来到国子学告状,除非这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可让我假扮成名妓,除了能给我一巴掌,威胁让我退学之外,还有什么好处呢?” 李钊默默与慕容纯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的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许多无奈,这种良家女子扮作名妓的事儿,传出去到谁耳中皆是大事,这人却粗线条,全然都不在乎,想到这儿,李钊却微一皱眉:“这个裴默阳知道你是女子?” “不应该啊。”陆子诺摇头:“整个国子学知道我是女子的,也就只有你们,欧阳先生,与柳大哥和白墨函知道,裴默阳又不曾与我们住在一起,我平日里又很注意,不会露了马脚的,除非他不是从国子学当中知道的,而是有其他人告诉他。” “唔,这事儿我还真是要好好查查。”李钊点头,虽然陆子诺说的有点跑题,但还是不得不防患于未然,陆子诺颔首,也弯出一个笑意。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当日齐妁妁崴脚,让我替她上场,所有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明啊。” “会不会就是那个齐妁妁?”慕容纯冷不丁插一句,让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陆子诺一愣:“你想,你当日是替她跳舞,自然不会往她那方面去想,可这个就类似于外面常见的案件,你不能因那人是受害人你就不去问,她当日崴脚,由你替代,可你回来之后就立刻被人知道,这不是太巧了吗?” 陆子诺皱眉,起身便往外而去,慕容纯在后问一句去哪? “露华阁。” 陆子诺方走到门口,迎面和一个人撞个满怀,陆子诺还没从人怀里出来,就笑眯眯环上人的脖颈:“柳大哥你回来啦!” 柳振阳笑眯眯地接住陆子诺,顺势揉揉人的头发;“怎么好像长高了些?” 陆子诺俏皮地吐吐舌头,却因柳振阳多日未曾回京而开心,勉强用毛绒绒的脑袋回蹭一下人的掌心:“你们天天摸我头,这辈子都长不高啦。” 柳振阳乍一见到陆子诺也是开心,弯着眉宠溺的笑:“喝酒去?” 慕容纯眉一皱,可没等他说话,陆子诺就雀跃着一跳:“去!”接着还转过来指着慕容纯不满的皱眉:“他都不让我喝酒!” 李钊在一旁看着陆子诺有了靠山就是一副凡事满不在乎的样子,也忍不住跟着笑:“阿纯,近来事多,你便让她去吧。” 慕容纯无奈的抬头:“不是说要去露华阁吗,怎么就我看着像个恶人了?” 陆子诺笑眯眯的凑过来,大咧咧的拍拍慕容纯的肩:“明天去,明天去嘛!”言罢就拽着柳振阳跑走了。 留下李钊与慕容纯无奈的对视:又来一个。 两人许久未见,自然有许多话想说,陆子诺大概捡了几件比较重要的事同柳振阳说,却省略了被叫进宫去的事。 柳振阳对陆子诺的心思一直藏得妥帖,至少陆子诺是不知道的,她现下对着柳振阳碎碎念着这段日子她同慕容謜的进展,而柳振阳也只是笑着静静聆听,并未曾说什么旁的,等到陆子诺像个小姑娘似的,把所有珍宝都已经拿出来一件件给人炫耀完的时候才道:“你方才不是说要去露华阁?今已酒酣,不如我陪你去一探?” 他相信陆子诺不会无缘无故的怀疑,只可能是暂时还没把某个环节想透,也没准慕容纯的猜想就是正确的,裴默阳的确与那个齐妁妁有些关系,所有关于陆子诺的事情,他当然要亲自做。 离开盛京几个月,似乎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希望自己回来的不是太晚。 柳振阳的学识和判断还是让人信服的,而且,年幼时还跟着父亲在地方州衙呆过不短的时间,对案件梳理是不陌生的,陆子诺便随着他前往露华阁。 露华阁内一向灯火通明,烟雨正在里头忙着,陆子诺笑眯眯凑上去和她打招呼,烟雨见是她,松了口气:“你可来了,上次因着我让你在我屋里等,然后,你就走了,你乐姐姐对我好一顿数落。这会儿她正闲着,在楼上品茶,你快上楼找她去吧。” 陆子诺点头:“好啊,唉?烟雨姐姐,这也又不是年节,又不是月末,对什么账簿呀?” 烟雨叹了口气:“是齐姑娘,那丫头命好,有人为她赎了身,明儿便要来接她走。” 提到这事儿,烟雨的神色也不由有点黯然,虽是雅妓、清倌,可说出去她们到底还都叫做青楼女子,身份地位皆与一个普通人不同,他们连做一个普通人都要叫做愿望,人生如此。烟雨从小就跟着乐景宾,他们主仆二人是比亲姐妹还要亲的关系,她当然不会抛下乐景宾离开露华阁。 乐景宾与穆惊云相恋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儿,可穆惊云家教严格,根本不可能娶乐景宾进门,甚至因为前几年这事儿闹得比较大,连为乐景宾赎身都变成了一件困难事,故而说起这位被人赎身的齐姑娘,不由得几分羡慕。 陆子诺也微叹口气,她明白这种身不由己,便上前一拍烟雨的肩,可柳振阳在一旁却敏锐的捕捉到了方才烟雨说的话:“你是说齐娘子?” 陆子诺听着柳振阳再明显不过的提示也是微微一皱眉:“齐妁妁?” 烟雨点头:“可不是吗?上次求你替她上场,也是因为要博个好名声。” 柳振阳与陆子诺对视一眼,陆子诺便急急问道:“那个替齐妁妁姑娘赎身的,是姓裴,叫裴默阳吗?” 烟雨哗啦哗啦的泛着册子,半晌微微一摇头:“那倒不是,他姓斐,可你说巧不巧,这名字却是一样的。” 第一七四章、解谜题,未成曲调先成缺(上) 第一七四章、解谜题,未成曲调先成缺(上) “斐默阳?”陆子诺眉头紧皱,悄声对柳振阳道:“姓氏不同,别是我们动错了脑筋。” 柳振阳却上前一步,示意她稍安勿躁,便拱手一礼道:“敢问娘子,那郎君是否身量不高,偏瘦,一见便是富家子弟的打扮,平日喜欢佩玉,最明显的是右侧唇角有一颗痣,芝麻大小。” 烟雨有点茫然,却又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微微点头:“是啊,斐公子人很风趣,也很大方,我记得清楚,我们还曾调侃过他嘴角的这颗痣呢。” 柳振阳一笑:“这事儿是我听旁人说的,没想到真有,说是来此听曲的富家公子哥怕被人发现,只能将名字减去几笔,裴字一减正是斐,他名字的其他字拆开不好看,想来便是如此。” 陆子诺一时半会也同烟雨解释不清楚,便对烟雨道:“我晚些时候同你解释,柳兄,你在楼下等我片刻,我要上去去寻乐姐姐。” 柳振阳颔首,低声道:“你要同她说裴默阳的身份?” 陆子诺摇头,也同样悄声回应:“我要带走齐妁妁。” “不行!” 乐景宾微微皱眉,没等陆子诺说完自己的意思,便摇首拒绝:“我知道你一向自有主张,可如果妁妁在我们露华阁丢了,说出去你让露华阁以后如何是好?” “乐姐姐,你听我说。”陆子诺也知道自己直截了当的说要把齐妁妁带走,对乐景宾而言有点难以接受,便低声同人解释道:“乐姐姐知道我的身份,我也不会瞒您,齐妁妁其人,事关妹妹的性命,还望姐姐成全。” 乐景宾听着更是心惊,当下起身,望向陆子诺:“我只知你进京这一年多的变化不少,却不知原来你已经到了被人威胁性命的地步,到底怎么回事?” 陆子诺将事情原原本本讲给她听,从龙舟赛开始,一切都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让他们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沉沦,让她无可奈何,也让她心惊,陆子诺一点点叙述给人听,乐景宾也不由心疼,略略沉吟道:“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不准伤了妁妁,她是个好姑娘。” 陆子诺点头:“那是自然,我并非是要对她做什么,而是对她背后的那个人。明日有人来接她,你只问那个人,齐妁妁,他要还是不要。” 晨起阳光甚好,陆子诺心情也不错,难得的练起字来,旧时便练习的小楷如今已写得愈发清秀,恰好的力道一字一句的滕写,多是些闲情雅致的诗词。 明舍上下收拾妥当,苑前种着各式刚含苞的花朵,似是把旧时陆宅的花园都搬了来,慕容纯与李钊都管不了她,也就只能认人打理,苑前也有两三株杂草野蛮生长,陆子诺振振有词,说毕竟那也是一份努力着的生命。 花从中铺着石子路,偶尔才见几棵长青高大的树,虽说少得可怜看着却也是难得的别致。 窗子支着,馥郁的花香也就随着柔软的风窜入屋子,不同于熏香的浓烈,只是轻轻浅浅香的自然而然,没有分毫的矫揉造作。外头是飘飘荡荡的琼花,雪白又盈着暗暗的香,让人不由自主的深吸一口气,一朵花扑进窗子,陆子诺笑呵呵的用笔尖去扑落花,瞧着活像一只在花丛里的小猫。 门户大敞,守株待兔。 李钊与慕容纯皆有早起练剑的习惯,这会儿刚从外头回来,就见着陆子诺这般情状,李钊不由得笑:“怎么这么高兴?” 陆子诺一回头也笑,昨晚她回来的晚,两人已经都睡下了,她还没有来得及同他们说自己的壮举,这会心情好,便说道:“我将齐妁妁请了来。” 慕容纯与李钊对视一眼,自然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便齐声道:“你已经确定了?” 陆子诺略一点头,诚如乐景宾所言,齐妁妁的确是个好姑娘,温柔端庄,又知书达理,被陆子诺带走也毫无惊慌,直到陆子诺对她提到裴默阳的名字。 正如柳振阳所猜,裴默阳的确平日里在露华阁用的便是自己的假名,姓氏减去几笔,变为斐,可对自己心爱的姑娘,他却不曾隐瞒,告诉了齐妁妁他的真名是裴默阳,他的身份是裴氏的四郎。 所以听到裴默阳的真名,齐妁妁便已经知道这人的确是冲着自己与裴默阳关系而来的,纵然如此,她依旧还算冷静,只是敛袖一礼细声道:“旧日读书,便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话,如今应验也好,也得以放下我心中一块巨石,免得日日惦念。” 原来慕容纯想的没错,当日的确是齐妁妁告密,但这却也算不上是告密,而是一场谋划,并非是从齐妁妁崴脚开始,而是从最初,裴默阳与陆子诺两人所开的赌局开始,便是一个连环的圈套。 赌局中其实抱希望最大的人,并非是陆子诺或是张云城,而是急于救父亲的杨欧宇,这个赌局对他而言有多重要,不言而喻,可赌局赢了,杨实最终仍然死于刺杀,对于身在局中的几个人来说,这可能是个巧合,可对于杨欧宇而言,便是慕容纯几人不仅杀害了父亲,在此之前还装模作样的将他骗来筹钱,营造假象,将他耍的团团转,由此更是愤恨不已。 而之前齐妁妁崴脚,陆子诺顶替她的位子上台表演舞蹈,其实就是给裴默阳的一个契机,当日若没有欧阳先生阻拦,裴默阳必定会揭露陆子诺是女子的事实,一来毁其清誉,二也可让她退学,将慕容纯身边除去一手脚。 饶是陆子诺已经听过一遍,在叙述给两人听的时候,所用的语气依旧是颇为感叹的,裴默阳的此举更是证明了他其实已经熟知三人的身份,他背后必定有人,用这样一个连环的计谋对待三人,当真是个大手笔。 慕容纯不由冷笑:“你可问过齐妁妁,裴默阳背后之人是谁?” 陆子诺点头,却微微皱眉道:“裴默阳并未将全部都告诉她,只说是天家的人。” 第一七五章、解谜题,未成曲调先成缺(下) 第一七五章、解谜题,未成曲调先成缺(下) 天家……三人陷入沉思,没等他们思索出来个所以然,便听着外头一阵慌张的脚步声,陆子诺三人闭着眼睛都知道这是裴默阳,也明白这个人不可能轻而易举的说出自己的行径,便决心吊一吊他的胃口,当下各忙各的,裴默阳入门,连门也未曾敲,就直直向陆子诺而来,慕容纯与李钊自然不会容许陆子诺被欺负,齐齐将裴默阳挡住,慕容纯微微皱眉,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看得陆子诺忍不住想笑,真是人生如戏:“不知裴监生所为何事?” 裴默阳显然不愿与他们几个多废话,直直看着陆子诺:“所有一切皆我所为,你要问什么我都告诉你,放了妁妁。” 陆子诺闻言倒是一挑眉,她原本以为裴默阳不过是一时新鲜,露水情缘,只将人姑且捉来一试,可现下看来,齐妁妁却是裴默阳的软肋,当下也不再绕关子,直接问道:“那你告诉我,你背后指使之人是谁?” 裴默阳当下一迟疑,似乎对方才自己的豪言壮语有些脸红,不好意思道:“这我不能说。” 这本也在预料之中,但陆子诺还是翻了个白眼,要说什么,却被慕容纯拽住。 慕容纯上前一步看向裴默阳,他原本便气质出众,刻意施威的时候更是让人不敢直视,裴默阳看向其他地方掩饰自己的紧张,可慕容纯说的一字一句却落在他耳中:“你既然有这种连环的计划,也必然知道我们三人的身份,如果你告诉我幕后指使,我保证无人敢找你麻烦,送你与齐妁妁姑娘离开京城,从此闲云野鹤,逍遥自在。” 裴默阳不说话,却明显的心动,有些纠结,慕容纯也不急,却也不放过这样好的趁热打铁的机会,接着道:“我不为难你,也给你时间,你今晚回去细想,明日还是这个时辰,我等你的答案。” 裴默阳离开,陆子诺三人便已无方才轻快的心思,有人用这样阴毒的心思对付他们,却不曾要他们的性命,而是想让他们众叛亲离,最终孤独终老,他们在明,那人在暗,如何不防,却又如何去防。 这一晚三人睡得都不踏实,可他们却不知道,有个人却注定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是夜,月色悄悄遮掩在云层里,透着一点清辉,初夏的天儿,支着窗子睡,远远飘着荷香,月光浅浅,一场好眠的夜。 裴默阳立于王府侧门,再三犹豫,眼瞧着月光一点点偏移,最终还是决定,伸手叩门,三长一短的信号,门慢吞吞的一开,裴欧宇闪身进去,门又吱呀一关。 裴默阳倒是轻车熟路,无需人引路,三下两下拐进一个不起眼的小屋,推门而入,书阁后便是密室。 室内茶香隐约,却因茶凉,而微微带点苦涩,那人高居上座,广袖一拂,凉凉瞥裴默阳一眼,浅呷一口茶,而后又微微不满的皱眉:“你说你要见我,却让我等到茶凉,好大的架子。” 裴默阳原本还有点犹豫,听着这话,却又急急上前,抱揖赔罪。眉头从进来就未曾松开过,暗室里灯光幽微,只点着两三火烛,看着他的唇色愈发的苍白:“请您救妁妁。” “嗤——”上首那人嗤笑一声,将茶盏往旁边的空桌子上一甩,力道倒是控制的好,茶盏落在一旁的桌上,滴溜溜的转着,在空旷的密室中好像是将人的心掏了出来,丢在茶盏上旋转一般。 裴默阳略低头,就听着上首那人道:“我以为你急着见我,是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却没想到啊……” 一声浅浅的叹息,却让裴默阳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果不其然,下一句便听到一声厉呵:“废物!” 裴默阳虽也是练武的世家子弟,却仍旧被这一声集于内功的呵斥震得一阵发晕,愈发不敢抬头。 “当初你说,你家中人不容齐妁妁,我给你钱财将她接出露华阁,”上座人终于起身,绸缎的布料一划,发出细碎的声响,裴默阳余光瞥见那人一点点逼近,默默闭眼,却又在想起那个浅笑嫣然的女子时,又再次挺起胸膛辩道:“可我的确帮您做事了!” “是吗?”修长的手轻轻抬起裴默阳的下巴,那人有着较好而精致的轮廓,一双桃花眼中却是止不住的寒光凛冽,他似乎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后便又继续说着自己方才未说完的话:“我许诺给你事成之后,送你与齐妁妁离开京城,可你呢?你却在担心,到底应不应该相信我。” 裴默阳的脸上浮现着惊恐与疼痛,那人似乎也不再为难他,而是松开手,手里拿出一方锦帕,嫌脏似的随意一擦,淡淡瞥裴默阳一眼:“你以为,我不会派人看着你吗?” 裴默阳绝望的闭眼,终于知道进来身旁无缘无故出现的黑影,并不是这人好心派来保护自己的安危,而是一种变相的监视,而他却蠢到相信他终会与妁妁白头。 他的脸色变得灰白,可那人却没有绕过他的意思,一字一句道:“你说帮我做事,其实何尝不是在帮你自己呢?可你瞧瞧你的作为,又有哪一件成功,达到了我预期的效果?很抱歉,我没有看到。” 此刻的裴默阳已经不对那人抱有一丝幻想,他微微合眼,看到的却是那女子温柔的笑意,他不知道如果明天他不告诉慕容纯几人答案,他们会怎样对待妁妁,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子,或许一开始他将她也拉入水中,便是错了。 裴默阳向前一扑,死死抱住那人的腿:“求您,我求您。看在姑母的面子上,帮我一次,妁妁她是无辜的,救她走,我什么都愿意为您做。” “我可以救她,也的确有办法救他。”裴默阳原本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听到这话,猛的抬眼,眼里迸出希望的光,可下一秒,这光芒却转成了惊愕,他一寸一寸低头,好似不敢相信一样,看着沾着自己血的刀尖从自己的胸口而出,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看着像是妁,又像是在指责人说话不算数:“可我,却不愿意。” 第一七六章、相思令,若听离歌须断肠(上) 第一七六章、相思令,若听离歌须断肠(上) 裴默阳想起那年大雪,他在漫天的白光里见到那个穿着月光青色斗篷的女子,风毛软绵绵的贴在脸颊,她执一枝红梅,回眸一笑,弯弯的眉眼里也好像含着薄薄的寂寞,一见倾心。 他曾发誓不再让那个人寂寞,从此之后,无分好坏,一切为她,他想带她远走高飞,闲云野鹤,最终却还是独留她一个人在这人世。 “妁妁,对不起,我食言了……”裴默阳最后一声低喃,慢慢的合上眼。 来世吧,来世再许你一世安稳。 裴默阳的尸体横在地上,男人这才微微抬眼,看向旁边的老人,微一拱手:“七叔。” “嗯。”被称作七叔的老人微微颔首,示意不必多礼,而后微微低眼,看着脚下的尸体,他同样身着华服,看着面色和蔼,可剑眉一扬,却又无端又要生出一些不屑与冷傲:“这样的小角色,也敢与殿下谈条件,当真可笑至极。” 男人微一抿唇,不去看那尸体,邀老人居首位,老人也不客气,拂袖一座,气势沉稳,略皱眉思索道:“谊儿,我听暗卫说齐妁妁虽然告诉慕容纯几个连环计的事儿,却未曾告诉他们你的身份,你觉得他们能猜出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得有七八成,”慕容谊皱眉,细想之下愈发觉得这个裴默阳可恶,眉宇间也积攒了隐隐怒气:“我平日与慕容纯几个的关系未必有多好,明里暗里也算给他使了不少绊子,他们也只是暂时想不起来我罢了。” “唔。”老人略一沉吟,也凝眉细细思索,半晌眉心一动,略略睁眼,目光落在裴默阳身上,眼底却有微不可见的决意:“你知道齐妁妁身在何处吗?” “知道,”慕容谊微微点头:“我同时派人跟着裴默阳与齐妁妁,为的就是怕某天裴默阳起了反叛之心,没想到齐妁妁被……陆子诺劫走,我这边的人不好异动,只得跟住,按兵不动。” 提到陆子诺,慕容谊微微一顿,只觉心中一痛,只得默默一按胸口,深吸一口气。 老人却未曾注意,只道:“那你今晚将裴默阳的尸体丢到齐妁妁的住处,而且一定要第一个让齐妁妁见到才好,至于其他的,我来想办法就是。”说罢,老人起身离去。 月光终于慢慢沉落,而日头初升,照亮整个京城,琉璃瓦上溅下明亮的色彩,让人不由自主的深吸一口气,想要拥抱新一个美好的清晨,可却仅仅是看上去而已,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双手从未停止过推动。 “叩叩叩——” 不过卯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明舍外响起,慕容纯与李钊在国子学的后院练剑,只有陆子诺一个人睡得香甜,门响了半天,她才反应过来是门外在响,眼也不睁,抱着被子迷迷糊糊的应一声。 门那边的人显然未曾想到应声的并非慕容纯,叫门的声音也是微微一顿,还是不死心的问道:“陆督议,掌议不在吗?” 陆子诺在心里默默积攒着怒火,没人答应不就是不在嘛,一面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又闭回去,一面有气无力道:“不在。” 那边的人还是急急,锲而不舍的叩门询问:“陆督议,您知道掌议去了何处吗?出事了!” 陆子诺腾地一下从榻上坐起来,一个不祥的预感划过心头,连忙裹了外衫,拉开门。 那人先向屋里张望一下,发现真的是空空如也,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竟有点结巴起来:“陆监生,裴默阳他他他,死了……” 陆子诺一下子清醒了,捉住那人的肩膀:“裴默阳死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子诺叫上慕容纯与李钊,赶往京郊断情崖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昨天还好好的人,怎么今天说没命就没命了。 当初慕容纯给齐妁妁安排住处的时候,选择的是京郊较为隐蔽的一处宅子,为的就是不让人发现,可这宅子坏就坏在离着断情崖实在太近。 早上的那个人告知陆子诺的时候,说的是因齐妁妁带着裴默阳的尸体已至断情崖,劳烦路人带信,指名要见陆子诺三人与杨欧宇,消息传到陆子诺这儿,国子学中也有不少人知道了这件事。 这是慕容纯上任后的第一件大事,如果不能处理妥当,恐怕以后还会招来祸端。 “所以你认为是裴默阳背后那人故意为之?可杀掉裴默阳是为灭口,又为何要抛尸至齐妁妁面前呢?”陆子诺回神的时候,就见两人依旧不紧不慢的讨论着,三人催马快行。 李钊微微拧眉:“这我还真想不清楚,有没有可能是他们故意为之,想着将事情闹大,惹的裴家来闹?” “不会。”慕容纯微微摇头,否定着李钊的话:“哪怕他们不曾将尸体丢给齐妁妁,裴家早晚也会发现的,没必要。还有杨欧宇,齐妁妁指名见我们四人,又是为何?” “走一步看一步吧。”近来发生的事的确太多,让一向精明的李钊此刻也染上了无奈的苦笑,叹气着一摇头:“我瞧着杨欧宇,倒是与我们积怨已深的样子,只可惜他一时半刻,是听不进去我们的解释。” 慕容纯也颔首,略有些无奈的皱眉:“当初的确是太过于巧合,谁能想到刘缇偏巧那日赶到京城呢,这事儿发生,倒是谁也不想。当初我们虽然想着让杨实回京,却没想让这个人死,造化弄人,有时不得不说句天命如此。” 他这话一出,李钊还没说什么,陆子诺却笑了:“你信命吗?” 陆子诺一路都未曾说话,两个人几乎忘了她的存在,此刻这人突然说话,却把慕容纯说的一愣:“怎么这么问?” “人信命,信天道,是因为他们认为命理很玄妙,所有不能用常理所解释的事情,皆可以命理代替,皇家人信命,是因为天命所归四字方便他们的统治,可我却觉得你应该是不信命的那个。”陆子诺这样说到。 没想到慕容纯一愣后却又笑了:“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不信命的。” 第一七七章、相思令,若听离歌须断肠(下) 第一七七章、相思令,若听离歌须断肠(下) 慕容纯低眼,深深瞧了陆子诺一眼,几乎往进陆子诺心底,让她默默转过头去,慕容纯低沉的声音却追过来,直直送入耳中:“我命由我不由天,如果命中注定没有某个人,我何必还要信这天命。” 他这话说得声音极轻,好似怕被李钊听着尴尬,可陆子诺却又从当中听出别样的坚定,像是心底生出一簇火苗,无声的烧到心里更深处,却又好似有什么隔着,心底一麻,略略皱眉,那种感觉却又消失了。 “怎么了?”慕容纯瞧见她一瞬间苍白的脸色,不由得担心。 陆子诺摇头,扬起马鞭:“我们还是再快些吧。” 须臾间三人已经赶到断情崖,杨欧宇已经到了,可齐妁妁也带着裴欧宇走在悬崖边上。 断情崖之所以有其名,就是因为山间陡峭,到处都是峭壁,相传泾师之变时,有许多情侣难以跑掉,却又不愿被人辱杀,便在断情崖上携手跳下,相约来世。说是断情,可情谊绵绵,柔似空气,又哪里能轻易断去的。 陆子诺看着不远处的齐妁妁的纤细背影,不由得微微叹口气:“妁妁,你冷静一下,你……” 她的话没有说完,齐妁妁微微转过头来,却让陆子诺倒吸一口冷气,明明前几天还是明眸善睐的女子,可现下却是青丝掺白,眼角流出的不是透明的眼泪,却是殷红的血,竟是一夜白头,无泪泣血。 此时,杨欧宇也赶到了。 齐妁妁看着四人,轻轻一笑,她原本是舞姬,又会唱歌,声音是一贯的好听,可现下却是沙哑,好似平白生吞了一把沙子,下一秒也要磨出血来似的:“三位公子,我知杀我裴郎的凶手不是你们,齐妁妁在这里恳求你们,找出凶手。我虽不知他背后之人到底是谁,却也知道那人必不是寻常人,妁妁不求您三位为裴郎报仇,只求寻到其人,自有天道相惩。” 陆子诺三人对视一眼,彼此都见到了眼底的无奈与沉痛,方才齐妁妁说话的时候,虽然字字凄厉有力,可实际上却又是茫然四顾,眼底一片乌黑,分明是已然瞧不见了人,哭瞎了双目。 陆子诺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油然而生的是心底的一丝丝愧疚,她未曾想到这两个人对彼此而言都是那般重要,当初她请齐妁妁来,其实就是想试探一下齐妁妁在裴默阳心中的分量,却没想到裴默阳心甘情愿为齐妁妁放弃一切。 看着眼前的场景,大概是裴默阳昨晚去寻了那背后的人,却被杀人灭口,又抛尸在齐妁妁的屋前。三个人虽然想不明白那人到底为什么让齐妁妁见到这一幕,却也被齐妁妁的举动震得心里一动。 在场的这几个人,除了齐妁妁,都不是能够一心一意,除了一个爱字什么都不管的人,他们各自有无法放下的责任与义务,或是对家族,或是对亲人,或是对天下,没有人能够完全抛开一切去爱一个人。 她突然想起什么,微一扬眉:“杨公子可在?” 杨欧宇一直面色复杂的看着齐妁妁,他从小没有喜欢过什么人,觉得爱这个字相隔甚远,或许与从小接受的教育有关,他更相信利益性的婚姻更有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深蒂固,可如果真的让他自己去选呢,他反而有些迷茫,心底闪过一个影子,未及捉住,便听着自己的名字,当下向前一步,也指导人看不见,却还是礼数齐全一礼:“齐娘子。” 齐妁妁听着这个明显陌生的声音,微微点头,跪拜在地。 这一举动,换了杨欧宇一惊,他要上前阻止,却被齐妁妁的手势阻止:“杨公子,此事是裴郎对您不住,现下裴郎已逝,小女代其道歉,不盼公子原谅,只求妁妁死而心安。”她的声音愈发虚弱而低沉,却又很是平静,让听的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好似一个温柔的遗言,让人不忍拒绝,杨欧宇颔首:“你说。” “杨公子的父亲,杨大人……”刚听到这个名字,杨欧宇立刻面色一变,当下对旁边立着的三人怒目而视,也不管齐妁妁到底能否看到,便指着那三人道:“你若是要为这三人开脱,我无话可说!” “杨公子。”齐妁妁微微叹气:“您只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否听小女将话说完?”杨欧宇沉默,齐妁妁便娓娓道:“我此前并不认识这三位公子,却一直跟在裴郎身边,当初我对他所做的事一知半解,他也不肯尽数告诉我,只说是为了我们的未来。可他毕竟是我枕边人,一来二去,我便也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这原本就是个连环计,能借机杀了这三位公子最好,如若不能,挑破离间,使得三人众叛亲离,也算是美事一桩。当日您的父亲其实就是个引子,您不觉得一切过于巧合吗?其实您细想也便清楚,恐怕当初不曾有人刺杀杨大人,杨大人也一样会死在去流放的路上,并且嫁祸在这三位公子身上。” “话尽于此,您信与不信,妁妁都将心里想说的话说完了。小女代裴郎说一句对不住。”说罢,叩首一礼,又转身对陆子诺三人道: “妁妁能依仗的人不多,裴郎之事,只能恳求三位了,也请三位各自珍重,小心裴郎背后之人。” 慕容纯应下,方要再说什么,却见齐妁妁微微笑了: “妁妁这一生,前半生因露华阁庇佑而衣食无忧,劳烦陆公子为我给乐姐姐带句话,骗了她,对不住。妁妁的后半生皆因遇裴郎而幸福,他虽然做错了事,可妁妁心底却依旧将他当做我的夫君爱重,这一生虽短,可至此也便够了,妁妁不悔,先行别过。” 齐妁妁抱住裴默阳的身体,纵身一跃,白衣翩翩,银丝飘扬,像是突然间绽放的昙花,却也只有那一秒的艳丽,最终却迅速凋落下去,这一生至此,遇到所有人,于她而言便是足够了。 陆子诺只来得及发出短促的一声啊,就见到齐妁妁已经纵身跃下悬崖,连一片衣角也未曾赠与世人,干干净净的去。在齐妁妁与裴默阳心里,这世界没有什么对与错,唯独只有彼此才是真正的对错。 第一七八章、疏雨寒,行人肠断草凄迷(上) 第一七八章、疏雨寒,行人肠断草凄迷(上) 陆子诺这几日被几段生死之恋弄得肝肠寸断,早已泣不成声。 杨欧宇却先行转身,踉跄着离开,当初他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李纯要设下阴谋害父亲。而父亲与祖父关系从来不好,他不敢求助祖父去查真相,暗自自己去查的时候却总遇到莫名其妙的阻力,好像被丢进四处都是透明墙的笼子里,外面的人都在静静看着他笑,而他却一次次碰壁出不去。 是那时候开始起了疑心,他觉得哪怕赌上李氏全族,也未必有这样大的能力,何况后来祖父突然招他回府,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骂,只说这事到此为止,让他不要再查,这事儿又是怎么传到祖父哪里去的,疑点一个又一个,让他也动摇了原本想要为难李纯的决心,今日齐妁妁的一番话,其实只是最后一根压倒他心里防线的稻草罢了。 可到底还是无法轻而易举的跨过心里的那道坎,你一直恨着一个人,借以恨他才得以继续下去,可最后却突然有人告诉你,你恨的不对,原本是和那个人没半点关系,这种一下失去目标和意义的不适感让他恍惚。 杨欧宇走在街上,不知自己应去往何处,细想之下,一个倩影施然落入心底,头七那日,在跑马场遇上郭若荀,两人一同去酿酒,劳累令他好不容易得到一场好眠。 回想当日,两人也算相谈甚欢,后来郭若荀执意不让人送她回府,他也未曾执着,却打听到郭若荀家住修政坊的郭府。 不知不觉中,竟是走到了郭宅门口,杨欧宇下了马,抬首叩门,门里嵌开一道缝,出来个娇俏的小丫头,打量杨欧宇一番:“你是谁?何事?” 杨欧宇今日出门急,身上也没带什么验证身份的东西,方才又经那一遭,瞧着多少有点狼狈,没想到却被人这般询问,只好说:“不知若荀小姐可在?” 那小丫头年纪尚小,嘟着嘴,柳眉一扬:“没这人啊。” 说完就要关门,杨欧宇一愣,又想郭若荀哪有骗他的理由,便伸手抵住门,又一拱手:“可否劳烦帮我再问问旁人?” “我虽是新来的,可家中有谁我却是知晓的,你这人怎么回事!”没想到那小丫鬟却是恼了,一时柳眉倒竖,杨欧宇一皱眉,向后退了一步,刚想转身离去,却听着里面有个苍老的声音:“外面嚷什么?” 那丫鬟回头,急忙一礼:“老夫人,外面那人要找郭若荀。” 里头静默一会,紧接着便是一声呵斥:“你是新来的,知道什么,还冲撞客人,还不退下!” 门倏的一开,杨欧宇看着里面寻常打扮的老妇人,一眼不眨的盯着她的表情:“在下来寻郭若荀,不知郭姑娘可在?” 那老妇人虽尽力掩饰,可方才言语间还是露出一丝惊慌,如今在杨欧宇的盯视之下,还有几分紧张:“若荀是我族中堂小姐,近日才来府上居住,不知今日去了何处,不如公子明日再来?” “不必了,打扰了。” 杨欧宇拱手,也不看老夫人的脸色,翻身上马便走。 一个人游荡在街上,想着堂堂左相家的孙儿,何时有过这般落魄的时刻,不知应往何处去,不知应去寻何人。 想起那日一起酿酒之时,郭若荀一边做着碾碎葡萄的工作,一边对他说:“你不觉得我们和这葡萄一样吗?我们的人生总在被现实和意外粉碎着,然后我们又在碎裂中站了起来,变得更强大。” “会吗?” “有的人可能不会。但我觉得你会,你不是一直都坚信你的父亲是被诬陷的吗?我亦信你父亲是清白的。虽然我不认得他,可至少他是个好父亲,值得你信他。所以,你必须站起来,变得强大。” 杨欧宇当时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可以相信的人,像是漂泊在水中就要溺亡的人突然遇到了一棵浮木,可到最后,此人却仍是一个虚伪的骗子。 那老夫人虽然未曾明说,可杨欧宇却能敏锐的觉察到,哪怕是近日到的堂小姐,也没有家中丫鬟不知情的道理,何况再不近人情的家里也不会就这样放一个人走,连去哪儿也不问一声。 简单而言,郭若荀是这家的名,却又并非这家的人,杨欧宇微微闭眼苦笑,他以为这世间多了一个他能相信的人,偏偏却是多了一个骗他的人,难不成当真是世事如此? 杨欧宇牵着马,慢吞吞在街上走着,正是正午时分,虽已立秋,但仍是暑热,街上没几个人,杨欧宇的身影就显得更加孤单又渺小。 “哎,我叫你呢,怎么不理我呀!” 杨欧宇猛地被拍了一下肩膀,吓一大跳,一回头就瞧见女子明媚的笑意,他下意识的扯出一个笑。 面前的女子正是郭若荀,不,又或许她原本的名字不是这个,而他却并不知道,思及至此,杨欧宇又微一皱眉,长叹一口气,脸色便沉了下来。 陆紫荀被他弄得一愣,明明两人月前还一块酿酒饮酒,相谈甚欢,今儿见着,她凑过来打招呼,杨欧宇却是一副陌生的疏离之态,这又到底是为何?难道是他公子哥的病又犯了? 陆紫荀一时发怔,将手缩回去,小声道:“你这是怎么了?” 杨欧宇却略抬眼看她:“郭若荀,你是谁?” 这一句话让陆紫荀当下有点紧张,不知应对杨欧宇说些什么,而杨欧宇却依旧负手而立:“我不愿勉强,亦或是事关重大,你完全可以不告诉我,这也没有什么打紧,只是这世上谁人骗我皆可,我竟不希望你骗我。” 陆紫荀却微微一愣,杨欧宇说着温柔宽慰的话,却又在他眼底看到一片割舍的淡然,仿佛已经预见了陆紫荀不会告知他的真实身份,而他也即将与这个人告别。 陆紫荀深吸一口气,一咬牙,最终却一低眼:“我是贝州陆氏五娘子,陆紫荀。” “你是陆子诺的姐姐?” “正是他那个名义上已死了的五姐。” 第一七九章、疏雨寒,行人肠断草凄迷(下) 第一七九章、疏雨寒,行人肠断草凄迷(下) 不过一夜之间,情势大变,朝青丝,暮时却已成白骨,何等凄凉,三人一起往国子学走着。 “我还以为在国子学能避开些是非纷争的。”李钊叹气,作为慕容纯的伴读,在崇文馆里是何等的威风。 “这是有人不想咱们安心读书,故意设下的阴谋。也对,毕竟,我现在的身份并非太孙,而国子学中护卫的暗卫并不多,动起手来更是方便。” “那幕后黑手,你已确定?” “八九不离十。” “皇上这些年,对他确实太好了些,他却不知感恩。” “人就是这样,越是惯着,便就觉得什么都不知足起来。不过,没有十足的把握之时,还不能将他怎样。” “唉,他的生母本就出自裴家,所以并不难猜,只是裴默阳死了,否则裴家定受牵连。”李钊觉得有些可惜。 虽然心里还是有点难受,可陆子诺听到他这么说,有些不快,于是说:“不论裴默阳做了什么,他的初衷是为了情。他这样死去,对他与齐妁妁来说,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为何?”慕容纯满脑子都是如何揪出幕后之人,只是顺口问道。 “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这样,他们两个终归是难以在一起的。”陆子诺叹气:“因为无论最终,是背后那人被揭穿,裴默阳连带着家族与齐妁妁一起受到牵连,还是往后裴默阳照样如李钊一般利益婚姻娶一个家世差不多的人,齐妁妁只能默然看着,都让两人的爱情变得不那么纯粹了。” 听着这种论调,李钊皱了眉,慕容纯则是看向陆子诺,对陆子诺而言,一段感情能够停在恰到好处的地方,这就是最好吗? 正行着,突然就滴落了豆大的雨滴,天空还是纯净的蓝,云朵还是纯洁的白,竟是一场太阳雨。 陆子诺不期然地看向慕容纯,他亦望着她,对视的刹那,染了红霞。 “这样的太阳雨真不多见。”李钊感慨着打破尴尬。 “我一直以为太阳和雨,是一场错过,一场没有停上过追逐的错过。总是以漫天泼墨的云,书写世间的错过;总是在太阳的骄噪里,怀念雨的一丝清凉和柔婉;总是在绵长的阴霾中,期许阳光的一束温暖和明媚……”陆子诺的情绪还浸在刚刚的那场诀别中。 “这样的一场相遇,许是等待得太久,懂了不易,才惜了这时光。”慕容纯露出些许笑意,三人便催了马肆意奔波在雨中。 终于回了国子学,一进明舍,陆子诺便甩去湿漉漉的外衣,打着哈欠扑回自己的被窝蹭着被子,睡眼惺忪的望着慕容纯,却发现这两人还在这站着,不由惑道:“你们不睡吗?” 慕容纯与李钊对视一眼,颇有些无奈的看着无知无觉的陆子诺,半晌,李钊回了自己的屋。慕容纯则是低头,一伸手掩住陆子诺的眼睛,陆子诺一下瞪大眼睛,有点无措的盯着面前的一片黑暗,睫毛一下一下扫过慕容纯的手心,有温热的触感蹭过唇瓣,并不是唇,而只是手指,却足以让陆子诺紧张得几乎僵硬,向后躲着,手掌心也跟着向后贴,始终掩着她的眼睛。 湿软的唇瓣最终只是落在她的额头,陆子诺颤抖一下,什么都没有说,却感觉到慕容纯温热的呼吸拂在她耳侧:“子诺,我今天看着齐妁妁与裴默阳的结局,却也觉得那样还好。” 陆子诺一怔,依旧没说话,身体却慢慢放松下来,她听着慕容纯似乎坐在她身边,手掌依旧掩在她的眼前:“裴家不可能接受齐妁妁,哪怕我送两人逃跑,裴默阳养尊处优惯了,也什么都不会做,难道到时候还要靠齐妁妁继续卖唱养家吗?生活的艰辛会磨灭爱情的甜。” “又或者裴家接受齐妁妁,可齐妁妁不可能成为裴默阳的正妻,这无论对她,或是对那个往后的裴氏正妻,都太不公平了。” 陆子诺有点发愣,她似乎恍惚间听到了慕容纯一声浅浅的叹息,轻得好像花朵突然绽放,又让她分了神,慕容纯的手心干燥而清凉,温和而妥帖的温度,带着淡淡的香,她说不上那香是什么,似是檀香,又似是雀舌,若有若无的,让她闻不真切。 “我知道这种的后果,” 陆子诺一愣,却依旧未曾言语,她不知慕容纯所说的是什么,紧接着却又懂了,他说的是这样的嫁娶:“他们都不会幸福的。” 慕容纯微微一顿:“我的母妃,身份便是不高的良人。父亲喜欢的是阿謜的母妃萧氏,后来萧氏病亡,东宫的许多女子都想方设法的争宠,母妃素日便是安安静静的女子,她从不曾真的去争,只是一遍遍热着早已经凉透的饭菜,等着父亲来,是那样的寂寞…… 所以,裴默阳与齐妁妁如此这般,真好。” 慕容纯无法看着陆子诺的眼睛说话,那双眼太过清明。就这样说着,连他的语气也变得落寞起来。 陆子诺微微合眼,便能见得到那个寂寞的女子,日复一日的等着一个不知何时会回来的人,心里都忍不住的发寒,她想起那日陛下的话,“你必须选他,你也只能选他。” 然后呢? 没有人告诉陆子诺然后她将面对的是什么,成为慕容纯的嫔妃?然后一辈子都被锁进深宫里,像是她的四姐一样,失去了一个女子应有的名字,而被冷冰冰的称为什么美人、婕妤、然后一辈子都在宫里,晨昏定省,每天做着一样的事,女红刺绣,描花样,困在牢笼里,每天等着被皇上临幸吗? 她不愿意,她什么都不愿意,她根本不愿成为皇上的女人,成为一个附属品,失去自己原本的名字、身份、和自由。 可摆在她面前的路这样狭窄,难道她又真的可以做到,一辈子作为一个男人活下去吗? 陆子诺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慕容纯以为她冷,另一只手拿了床边搭着的手巾过来,给她擦拭湿了发。 这份温柔的暖,又烙得她生疼,他原本不是这样的,阿謜才是,这是他为她做的改变吗? 第一八零章、任辗转,翻云覆雨难擐触(上) 第一八零章、任辗转,翻云覆雨难擐触(上) 陆子诺一思及慕容謜,心底就忍不住散出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她有点后悔,当然不是后悔喜欢这样的人,阿謜那么那么的好,她只是在后悔,当初未曾说出的那句话,或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再说出。 在这个三纲五常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而这个决定,她只能顺从,不能忤逆。皇上的确给了她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恢复女儿身,这辈子做慕容纯后宫中的嫔妃之一,另一个就是坚持她自己所想,一辈子只做个男人。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未曾给陆子诺与慕容謜之间留任何余地,他们之间的那次告别,虽非永别,却是情断。 陆子诺这样一个颤抖,几乎也颤在慕容纯心上,他犹豫一下,最终还是说出:“我知道那些寂寞,所以我不想让任何人,有朝一日再度沉入那样的情绪之中无法自拔,你,你能相信我吗?” 你能不能相信我,尝试着把心交到我手上,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接纳我,不要一直将我推拒,你能不能放下心防,放下骄傲,不要害怕,与我相爱? 慕容纯的手掌豁然放下,光落在陆子诺眼前,长时间的黑暗让她有点睁不开眼,可却依旧让在那一瞬间看到了慕容纯目光,期艾的,小心的,复杂的,包容的,温柔的,陆子诺看着这样的眼神,恍惚间明白了当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听着长姐讲那些话本里的爱情故事,不知何故,感叹一声谁爱谁输。 原来竟是这般的深情。 陆子诺微微叹气,她深知这样的机会她不能给,甚至深深以为,一直当男孩长大,多少明白些男人的心理,爱的是那征服的过程,而一旦得到了,未必珍惜。尤其是像慕容纯这样身份地位的,但阿謜就不会。 今早去断情崖的路上,她曾经想问一问慕容纯,那至高无上的地位,你想要吗?可现下看来,这个答案很是明显了。 江山美人,对于慕容纯而言,他都想要,可到底是否能得到,却是个未知数,谁也不清楚未来到底是如何发展,他们只能一步步向前,儿女情长却要放下。 陆子诺心下清明,微微叹气,一时也没了睡意,半晌,却听着外面敲门:“李掌议,京兆府的人来了。” 慕容纯一听,登时神色一正,裴默阳虽然不是在国子学中出事,可慕容纯作为掌议,好歹也要给裴家一个交代,他原本想着稍后应去京兆府打探一下消息,请他们出面配合,却没想到这边却来人了,当下觉得有些不对。 慕容纯眉头一皱撩袍而出,便见着京兆府尹李则正立在门前,看着慕容纯微微一欠身。 慕容纯一点头,拱手一礼:“府尹前来可是因裴家公子一案?” 李则微一点头,继而又摇头:“是也不是,裴公子被杀一案,我们的确已经勘察立案,可是,眼看着就要结案了。” “结案?”慕容纯眉头一皱,略有些不明所以:“凶手毫无音讯,怎么就会就要结案了呢?” “凶手已经前来自首了,让我想不到的是……”李则说出这么一句,接着却又迟疑,慕容纯追问一声他才道:“这凶手竟是韩王。” “什么?”慕容纯一愣,当下有点反应不过来。 “韩王?”已经穿戴好的陆子诺正巧出来,忍不住疑惑地问。 李钊见慕容纯仍在思索,便回答道:“韩王慕容迥!早年颇有贤名,但现在是闲散王爷,所以你不知道也不奇怪。 要说起来,韩王是昭靖太子最爱护的亲弟,亦是舒王慕容谊明面上的支持者。 韩王与昭靖太子相差十八岁,昭靖太子入主东宫时他才出生,可是因为他的出生,导致皇后产后出血,身子一直虚弱。昭靖太子亦是刚刚做了父亲,便把韩王接进了东宫抚养。故而,韩王视昭靖太子亦父亦兄,从小以自己的这个兄长为榜样的。 当初,昭靖太子外出巡边,先皇病重,被传召归来,路过玉谷的时候却不幸遇到山崩,被埋于谷底,尸骨无存,先皇大悲之下亦是去了。 韩王死活都不肯相信太子和皇上就这样相继离世,当今即位后,韩王数次请旨去玉谷查看皆被驳回,并被留居京城。” “那就不对了,韩王对裴默阳痛下杀手又有何原因呢?是因为慕容谊舒王,还是因为齐妁妁?如果是因为与裴默阳争齐妁妁,那为何一定要让齐妁妁见到裴默阳的尸体?如果是因为舒王,可这样贸然出来认罪,无论如何,都会让人联想到舒王的身上啊。”陆子诺的思路极为清晰,问出几道破绽处。 慕容纯亦是这样想,便皱眉道:“韩王自首后说了什么?” “是这样。”李则瞧着他面色不善,急忙道:“韩王虽来自首,却拒绝答问,到底是王爷,我们这些臣子也没办法,问他如何,他只说要亲自面圣才肯说出,我们只好禀告了皇上,韩王被宣进宫了。我觉得不管怎样,都应知会你一声,否则作为掌议,也没法和裴家交待的。” 慕容纯点头,送走李则后,依旧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李钊忽然问:“韩王一定要进宫面圣会是因为什么?” “我也是这一点想不通,但是我能断定,裴默阳的死绝不是韩王做的。” “那你要不要进宫一趟?” “还是先上课吧,这段时间缺了不少的课,夫子的脸色已是不好看了。”说着,慕容纯又看向眼底乌青的陆子诺:“不过,下午的课,我会和夫子给你请假的。” “也好,我已经困死了。”陆子诺当真是困极了,倒在枕上,片刻便睡熟了。 黄昏,李钊提着食盒回到明舍,看到陆子诺仍在睡,便叫醒了她:“起来吃些东西,好歹你要去和乐景宾说下齐妁妁的事。” 陆子诺揉了揉眼睛,便坐了起来:“是呢,必须得和乐姐姐说清楚,正好也让她帮着想想,韩王与这事能有什么关联。唉?阿纯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第一八一章、任辗转,翻云覆雨难擐触(下) 第一八一章、任辗转,翻云覆雨难擐触(下) “他去宫里一趟。” “嗯,原该如此。我会在宵禁前赶回的。”匆匆吃了饭,陆子诺梳洗打扮,又是一个帅气得少年,拿把折扇,便去露华阁寻乐景宾。 齐妁妁与裴默阳殉情这事儿,乐景宾那边早晚都会知道,与其到时候乐景宾派人来问,不如她直接过去,陪个不是。这世界上巧合千百万般,有时候当真是她想不到的。 比如杨实之案,刘缇怎么就那么巧刚好在那天赶到京城;又比如裴默阳的尸体被齐妁妁见到,偏偏齐妁妁又是只爱一人的烈性女子,这一见,便是跳了崖。这一切都不过是说出去或许都没几个人相信的巧合。 和乐景宾相见自是一阵唏嘘,乐景宾却也想不出韩王与裴默阳或是齐妁妁的纠葛,陆子诺亦觉有愧,坐了片刻便告辞了。 从露华阁出来,未行几步,就感觉到身后有人在跟着她,陆子诺一皱眉,当下转了弯,进了附近的一家首饰店。 陆子诺穿着男装,平日里进首饰店多少有些奇怪,可这儿是平康坊,平日里来送姑娘首饰的男人不少,故而也不显得十分突兀。 陆子诺原本想着随便挑一串,却猛然想起,她素日带的那手串不见了。 那串象牙手串是父亲在她七岁的时候送给她的礼物,陆氏女子素有戴玉的习惯,几位姐姐不是有玉镯,就是颈上有玉坠。那时候她还小,不懂得什么男女有别,只觉得是姐姐们有的,她皆没有,漂亮衣服穿不得,连饰品也不曾有。 父亲还是心疼,为了哄她做了那一串象牙的手串,象牙瓷白莹润,穿着蓝色琉璃,与一般饰物有着不同的别致,她当时极是喜欢,一直带着。等到后来长大,才发现当初父亲的心意,以及自己到底是如何的不懂事。 她带那串手串也有七八年了,现下说没就没,好像和家里的联系一下断了似的。陆子诺与四个姐姐虽然都在京城,可陆紫荀不能常去探望,更别提在宫中的三位,她在京中也算是予然一身,如今却连唯一从家里带来的东西也丢了。 陆子诺心里难受,也没有再选首饰的心思,走出首饰店很久,那人却仍是跟着,便直接拐进了拐角,那人不知道,也跟着进了拐角,陆子诺当下出击,抓住了那人的衣襟,挥了一拳。 那人当即蹲在地上抱着头喊:“啊呀!女侠饶命啊!是我啊女侠!” 陆子诺听着声音有点熟悉,把人拽起来一瞧,却是崔凯誉。 崔凯誉看着很是凄惨,帽子被陆子诺打的歪到一边,头发也垂下来几缕,细皮嫩肉又白皙的脸上被陆子诺一拳打的立刻有点淤青,桃花眼水汪汪的,泪眼朦胧,就差下一秒掉下来了,好似长这么大都没被这么欺负过似的。 明明看上去也得有十七八的人,此刻却颤抖的手指指着陆子诺,满脸的委屈:“女侠,我我我不就是那天看了你嘛!我可以对女侠你负责的!可是你不能借机打我啊!” 陆子诺听着人一口一个女侠的叫着,就头疼,默默的又伸出拳头,便听见崔凯誉立刻噤声,满意的笑笑,给崔凯誉正一下衣衫,就提着人往外走。 崔凯誉先是沉默一会,紧接着就呜哇的乱叫:“啊啊啊女侠你要带我去哪,你不会是要杀我灭口吧!” 平康坊里哪有僻静的地方,来回听着崔凯誉的喊声的人都忍不住回头侧目,陆子诺极是温柔的一笑:“你再喊我女侠,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那叫云还好吗?你上次告诉我的。”崔凯誉小声的陪着不是,小心翼翼的讨好着笑, 陆子诺找到一家饭庄,要了间单独的雅间,让人上了一盘煮鸡蛋,直接摔到桌上一碾。 崔凯誉吓一跳,一副你又要把我怎么样的架势,却又不敢违逆陆子诺勾手的动作,默默闭着眼睛凑过去,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让陆子诺都忍不住一笑,把鸡蛋壳细心的剥去,用熟鸡蛋给人慢慢按摩着脸颊。 崔凯誉吃惊的瞪大眼睛,牵动了脸上的伤又缩成一个包子脸,似乎他从来都没见过陆子诺这样温柔的时候,略略低着眼,唇色略显苍白,却愈发显得羽睫漆黑,看着格外静好,他小声嘟哝着:“其实女侠你也可以很温柔的嘛。” 这一句话没说完,就转成了惨叫,崔凯誉连连摆手:“啊啊!我错了我错了!我什么都没说!” 陆子诺这才把鸡蛋按得稍稍轻一些,又转着圈来给人按摩,崔凯誉小心翼翼看着陆子诺阴沉的脸色,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声问道:“云还,你怎么了?” 陆子诺抬眼瞥崔凯誉一眼,把人吓得又立刻紧紧闭嘴,终于还是忍不住扑哧一笑,可尽管如此,眉间仍然隐隐轻愁:“我丢了东西,从小带到大的,觉得挺舍不得。”想一想又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不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吧,我连什么时候丢的都不知道。” 崔凯誉看着陆子诺的模样,微微抿唇,也一低眼,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似的在怀里掏啊掏,掏出一个手串:“是这个吗?” 陆子诺把那串象牙手串接过来,一愣,一笑,却又一皱眉,凶狠的瞪过来看向崔凯誉:“哪里来的!” 崔凯誉原本看她笑了,也跟着傻乎乎的笑,这回又见人变脸变得这么快,当下吓得几乎要抱头逃窜,小声的回答道:“那晚上你.的时候,可能落在的小溪旁,我丢了书卷,第二天回头去找,正巧看见,猜到是你的。” “那你怎么不给我!”陆子诺话说一半,自己又忍不住笑了,崔凯誉哪里知道她是谁,又要怎么给她,她看着崔凯誉委委屈屈的小表情。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慕容纯当初总愿意欺负他了,的确是挺好玩的。 想起慕容纯,陆子诺一看时辰,急着要回国子学,便匆匆与崔凯誉告了别。 不必再伪装成崔凯誉的慕容谊,望着陆子诺越走越远的身影,不由捂住隐隐抽痛的心口,这便是喜欢的感觉吗? 因她开心而笑,因她皱眉而心痛。 第一八二章、念奴娇,高山流水情难料() 第一八二章、念奴娇,高山流水情难料() 慕容纯还未至,慕容适却已要悄然出宫了。 原来,午后太阳雨初歇之时,慕容适听闻慕容迥有话对他说的时候,不禁皱紧了眉头:“他要见朕?” “韩王不理世事已有十余年光景了,怎么今日要见皇上?”高原替皇上问出口。 李则便把命案的事,陈述了一遍,慕容适初听便觉可笑,堂堂韩王怎么可能与裴家小郎君产生纠葛,还一怒杀之?而且韩王因昭靖太子,与裴家一向走得近,怎么可能杀了裴默阳。但一向多疑的他,再想到了这么多否定的答案后,反而因为蹊跷,觉得有必要见一下这个慕容迥了。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依旧不紧不慢地问着:“你都不问案情的吗?他说要见朕,你便来禀报?” “就是因韩王不肯开口,只说见了皇上才肯陈述案情,因为是韩王,我等也是别无他法。”李则如实回答。 高原伏在慕容适耳畔说:“皇上,这裴家小郎君可是娘娘的亲侄,莫非……” 这句正砸中慕容适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尖锐地疼了下,才挑了眉:“带上来吧。” 当慕容迥站在殿上时,慕容适俯看着他,半响都不发一言,而慕容迥亦是长身而立,默然不语。 慕容迥表面温润如玉,自小与昭靖太子慕容邈一同长大,行事为人皆承于他,年少时关心国政,可慕容适继位后,便突然做起闲人来。别人道是韩王怕皇帝忌惮,主动交出兵权,亦或是说皇帝威逼;但实际上是慕容迥根本不屑与慕容适为臣。 一来是因为昭靖太子的死给了他极大的打击,二来也是他清楚,当今的皇上压根不可能相信他,真的给他什么职位。壮志未酬,他多少有几分失意,这也是慕容适想看到的。 可慕容迥的脾气却亦是如玉般坚硬,你不想见我活得好,我却偏偏要活得好给你看,能让你一时不痛快就成。 在朝中,他是公开支持慕容谊,慕容谊也是争气,虽然为人不羁,可在朝政上却是有条不紊,让人寻不出错处,也有许多大臣的赞扬;而私下,慕容迥又是喜欢侍弄花草,听歌谱曲。 慕容适不给他什么差事,他反而可以提前养老,何乐不为,反倒是这幅闲散的样子,让慕容适瞧见就有几分不快,更是不愿见他。 可此刻,虽然慕容迥担了杀人的罪名,却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站在这里,让慕容适的怒火渐渐燃了起来。 可即便是天下至尊,也不可能随随便便给人定罪,别说李则那边无法定罪,这事儿传出去连他这个皇上也会被旁人诟病,于是冷哼:“杀人犯案,既已认罪,还何须非要见我?” 慕容迥亦是冷笑:“人是我杀的不错,但皇上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杀他?” 就知道他不会让自己痛快,慕容适眯着眼打量了他几眼,皇亲国戚不能上大刑,镣铐却是不能少的,加上高原着意叮嘱,怕慕容迥到了慕容适身旁发狂,这镣铐还着意更重了些,可慕容迥依旧那副闲散的样子,仿佛谁也不曾放在心上似的。 慕容适一扬眉,做出一国之君应有的威严模样:“为何?” 其实看着慕容迥,慕容适心里也不由得感慨,当初他与太子还有老七,也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景象。那时候老七还是个小孩子,甚至比他的长子还小,整日里在太子身后跟着跑,像一个小尾巴似的,见着他的时候也亲,奶声奶气的叫他长兄。 只可惜后来,为了皇权,也为了女人,他们却渐渐走上分裂的道路,他赢,慕容邈败,成王败寇,历史从来由圣者书写,这没什么不对。如今他登基为帝,遥想未来,却只觉纯儿与謜儿之间,似乎也不由他控制的走向那同一个结局。 时也命也。 慕容迥闲闲看他一眼,施然一笑,回答的轻描淡写:“因为我高兴。” “哈!”慕容适被他的模样气得牙根发痒,但仍是冷冷地说:“好一个你高兴。只为这一句高兴,你便非要见我?不见得吧?” “还算皇上明理。”慕容迥叹了口气:“默阳是小辈,原本不该我动手的,可是,他却无意间知道了些有的没的,挑唆起谊儿,我才不得不痛下杀手的。” “他知道了什么?又怎么挑拨谊儿的?”慕容适作出一副准备听故事的样子,冷冷地看着慕容迥。 “听风楼!皇上应该是知道的,不仅是个杀手组织,更是很多机密的死档处。”慕容迥从容不迫地说着。 听风楼是武林之中的一个门派,建立于大晟初年,据传闻自上任楼主去世后,听风楼数年无主,可近十年来,慕容适却不断听到听风楼这个名字。 “裴家小郎君怎么会惹上听风楼?” “并非惹上,而是故意去打听了一些消息。” “为何?” “为了确定一件事。” 慕容适靠进龙椅里,斜睨了慕容迥一眼:“要说就痛快地说完,别我问一句,你答一句的,又不是说对口的。” “皇上受得住我一气说完吗?”慕容迥笑得有些肆意。 高原轻咳了一声,慕容适却笑了:“有什么事,是我受不住的?” “也是,您这一路走来,血雨腥风,伤心欲绝的,还有什么是受不住的。那好,我就说了。”慕容迥扬起了脸,对视着慕容适,缓缓说道:“默阳是从去年上元节遇到了一个人,才让他与听风楼有了接触,这个人曾是太子哥哥的贴身侍女,亦是三嫂的忠仆。” 说到这里,慕容迥停顿了一下,看到慕容适的眼睛睁开了来,便继续说道:“大家都以为此人应是在京师之乱就死了的,可是,她没有,被听风楼所救,且一直在找寻当年的秘密。” 慕容适当下起身,怒拍龙椅,吼道:“真是可笑,她能寻找什么秘密?” “自然是别处听不到的秘密,甚至是天家的秘密。” 第一八三章、念奴娇,高山流水情难料(下) 第一八三章、念奴娇,高山流水情难料(下) “听风楼还有这个本事?天家的秘密,能让他们知道的,还能称之为秘密?我看是妖言惑众,蛊惑人心吧,看来是该清除这个组织的时候了!否则,如今是裴家小郎君因此丧了命,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把污名泼到朕的头上来了!” 他的声音原本便低沉黯哑,在这大殿之中却又显得格外威严,天子之威,自当震得四方。 慕容迥顶过这一阵,略一定神,听着这句话,又不由得冷笑一声:“当初皇上借听风楼做的事可也不少,怎么就是把污名泼到头上了呢?” 此话一出,当下犹如一声炸雷响在空中,饶是慕容适经历千般,也是一愣,立刻与高原对视一眼,看向慕容迥的时候眼中立起杀意:“你又都知道什么?”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皇上当年曾经做过什么,我便知道什么。”慕容迥微微向前两步,昂头挺胸,毫无畏惧的模样。 慕容适听到,怒极反笑:“你如今已是垂死挣扎,不如直接告诉朕答案,不然,韩王不过是为维护舒王,其实舒王才是为私愤杀死裴家郎君的人吧。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杀的了一个,自然也可以杀第二个。” 他的声音阴森,眼底似是迸发着血光,让高原看着一愣,怕慕容适犯病,忙来搀扶,却被慕容适一把推开,慕容适一节节走下台阶,走到慕容迥身边嗬嗬低笑:“朕手上的鲜血确实不少,也不在乎更多,朕不仅要守住这江山,更是要让大晟重铸辉煌,人命又算什么?朕只问你,听风楼如今在谁的手里,你还是谊儿?说是不说?” 慕容迥听到方才那番言论,已然是一阵心寒,他原本还不相信,以为自己知道慕容适所做之事可以让他发现被威胁而放过自己,可自己却忘了,慕容适是天子,天子高高在上,又岂会将自己这样的小人物放在心上。 慕容迥想到那个女子的一声叹息:“你别费力挣扎了,多少年了,他已然落进皇权,无法回头了。” 可慕容迥依旧不死心,皱眉问道:“你认定了听风楼在我手中,不惜用谊儿来威胁我,论狠心,我不及你,可你就不怕听风楼将你做所之事公布于众吗?” 慕容适冷笑:“如你所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已做,朕就不怕人知道,听风楼放出消息的那一刻,就是听风楼毁灭之时,而慕容谊,朕也必定叫他不得好死。如此,你难道还敢吗?朕告诉你,没有什么人能阻拦朕,你听懂了吗?” 慕容迥最终微微闭眼,脸色略微灰败,再抬眼时,已是一片坚定,他本不愿暴露那女子还活着的事实,可她太了解皇上了,早就知道如果不暴露她,就救不了慕容谊,他只得低声道:“哪怕三嫂——裴烟雪也无法阻拦你杀死慕容谊吗?” “你……你说什么?”慕容适倒退两步,一时竟无法言语,心口抽痛,高原急急冲过来,为慕容适顺气,慕容适却顾不得,上前一把捉住慕容迥的衣领:“她还活着?她在哪儿?” 慕容迥的眼神一下变化,从原本的张弓拔弩变得有些不忍,紧接着又带点悲悯,喃喃道:“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爱着裴烟雪。” 慕容适却听不见,他攥着慕容迥的衣领怒吼:“你说她在哪儿!” 慕容迥这时候却不急了,虽然受制于人,依旧是淡淡然抬眼望着慕容适,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皇上想见裴烟雪,难道不应该拿出些诚意来吗?” 慕容适这才反应过来慕容迥今日执意要见他,其实不是为了故意气他,而是带着消息,来与他谈条件,当下松手,向后踉跄着退了两三步,看向慕容迥的眼神中略带冷淡,可细看,却能见到眼底的焦急狂喜,与几分难说的茫然:“你说,怎样的诚意才算?” “一、不准对听风楼有所动作,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你,听风楼并未在我手中,至于主人是谁,我也不知情。” “朕可以答应,”慕容纯略一思量,点头,他当下心绪混乱,当真无法认真思考慕容迥所说到底是真是假,来者不拒,只用残存的理智道:“可你也要许诺,当年朕所做的事,听风楼不会泄露半分。我还是那句话,如果听风楼将不应让旁人知道的秘密说出来,朕定会倾尽全力毁之。” 慕容迥也一点头,心中竟有些佩服那女子的谋算,她当真是极了解慕容适的,知道他听到此条消息后无论什么都会答应:“第二,你不可以对慕容谊有所动作,那孩子当真无辜,他甚至还不知道生母还活着。” “可以,只要慕容谊不再有什么动作,朕可以许他依旧做这个舒王。”慕容适答应,怕慕容迥不信似的,又道:“如果今日,你当真能带朕见到烟雪,朕许诺不杀你。” 慕容适这样一说,慕容迥倒又冷笑,慕容适治下,最在意法度,若不然也不会召见他,可慕容适却甘愿为了裴烟雪破坏法度,这多少让他有些诧异,但还是自辩道:“难道皇上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杀裴默阳吗?因为他见过了裴烟雪,甚至要告诉谊儿这件事,被我拦了下来。所以,我不觉得杀他有罪。” “要朕赦你无罪?那你何必还要去京兆府自首,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我如何向裴家交待?” “那是你的事,我只问皇上一句,我有罪吗?” “我要见了烟雪之后再定夺。”慕容适还是这样的会讲条件。 慕容迥冷笑一声:“七日后,三嫂会去终南山玉隐亭,只皇上一人前来,敢吗?” “皇上——”高原闻声,立刻向阻止,却被慕容适一摆手噤声:“好,七日后,朕自会去玉隐亭与烟雪相见。” 慕容纯赶到宫中的时候,所见到的就是急的像是热锅蚂蚁似的却偏偏不露分毫痕迹的高原:“皇上累了,已经歇下了,太孙请回吧。” “可是……韩王来求见……皇上还好吧?” “心疼病又犯了,这才刚歇下,唉,太孙回吧。要是没什么紧要的,这几日都不必来了,七日后自见分晓。” 第一八四章、玉簟秋,一江春水向东流(上) 第一八四章、玉簟秋,一江春水向东流(上) 慕容纯略有不甘地回了国子学,刚进集贤门,便见欧阳战就站在对面,明显是在等他,便施礼:“夫子深夜还在等候我吗?” “正是!”欧阳战说完转身便走,慕容纯只好紧走几步跟上,一直进了书斋,欧阳战才停下,质问道:“敢问广陵郡王殿下,来国子学的初衷是什么?入学半年来,殿下的学问和见识可有增长?对殿下日后的治国之道可有裨益?如今殿下如此忙碌,可是为了精进学问?” 面对欧阳战的一连串质问,慕容纯竟一时愣住,更无言以对。 “如果殿下忙于政务,无心学业,那国子学大可不必来了,也免得影响了其他监生,让他们无心学业。” “我没有……”慕容纯虽然出口声辩,却并不硬气。 “陆子诺、李钊,甚至是元挚和刘天铭,哪个没有围着殿下跑东跑西而耽误了学业?开学以来,前几次旬考、第一次月考,你等名列前茅,第一次季考,因着杨实的案件,你等成绩斐然。然而,这几次的旬考和月考以及此次的季考,成绩不尽人意也就罢了,李钊因着结婚,竟连季考都没有参加。 这些还不算,陆子诺、张云城因殿下受了多重的伤?几次?小野行之的自杀,现在是裴默阳的命丧黄泉?杨欧宇的学业几乎荒废。殿下觉得自己还有资格当这个掌议?还有资格继续在这里念书吗?” 慕容纯哑口无言地望着欧阳战,眼中虽有不服,但又无可辩驳,这个无可辩驳,把他憋得满脸通红。 欧阳战继续说道:“得知殿下的身份后,我便给皇上上过奏疏,希望殿下不要继续在国子学念书了。 殿下想要平等的那份心意,以及想要与年轻学子们成为相互依靠,互为表里的伙伴,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殿下是欠缺考虑的,殿下这样做只会给自己和别人带来麻烦和风险。 现在,殿下也在这里度过了大半年的光景,该考察的人也考察过了,是否该回崇文馆了呢?” “不,现在还不行。” “殿下要留下,我无法阻止,但陆子诺必须离开,本是女儿身,又和殿下有了情分……” “不行!绝对不行,而且也不是这样的。”慕容纯第一次感到自己笨嘴拙舌,得可以,也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还是请殿下回去想想吧,还有七天便是本月的月考了,月考结束后,我等殿下的决断。” 又是一个七日后见分晓的,慕容纯不由得一窒,默默地离开夫子的书斋。 一想到七日后,极有可能就要离开国子学,原本因思索而缓慢的脚步就变得急促起来,慕容纯快步走回明舍,想见陆子诺的心急切又慌乱。 刚走到明舍门口,却听到李钊一声惊呼:“子诺!你怎么了?” 脑中瞬间一片空白,慕容纯破门而入,就见陆子诺倒在书桌旁,他竟是惊惧在原地,愣愣地,迈不出脚步。 李钊则是要将陆子诺抱起,慕容纯才缓过神来,立即说:“先去叫医博士。” 瞥了一眼慕容纯,李钊便跑了出去,慕容纯走过去,抱起陆子诺,将其放到了榻上。 只见其双眸紧闭,脸色潮红,隐隐地皱着眉,似是哪里疼痛。 陆子诺醒来的时候,天暗着,烛火摇曳,将屋中照得明亮,房中却只有她自己,慕容纯与李钊都不在。 她只依稀记得自己方才还在屋子里坐着看书,抬手挑烛火的时候,突然眼前金星乱飞,紧接着就是陷入黑暗,她恍惚间记得李钊曾经来过,似乎还与慕容纯发生过争吵,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却是不知道的。 陆子诺下床,明明刚从晕厥中醒来,她却觉得一阵轻松,好像笼罩在身上的一层暗影已然消失,她不自觉的蹦两下,加深了自己的这个感觉,心下不明,却觉大概是近来发生的事太多,让她思虑太重才会觉得压力皆压在心头。 她这样一蹦,内室传来细碎的动静,竹帘一撩,便见李钊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陆子诺在床下站着,一愣。 陆子诺虽与慕容纯、李钊三人住在一处,可这两人自打知道她是女子的事儿后,便将明舍用竹帘隔出了里间与外间,陆子诺平日睡在里面,慕容纯与李钊则睡在外间,她这会儿才发现李钊居然是从内室出来的,一挑眉,才要说话,却又被堵住。 “你真的没事儿了?”李钊疾行两步,一把捉住陆子诺,上下左右的看,陆子诺莫名其妙,只觉得自己是案板上的一块肉,被人翻来翻去的,也不知道李钊到底怎么回事。 “我挺好啊,怎么了?” “你可吓死我们了,”李钊看着她无知无觉的样子,不由微叹,一伸手在人额头上一弹,一下不解恨,又不舍得使力气,只能作罢道:“你身上的情蛊突然发作,晕倒在了明舍,这已经是第三天的晚上了。” “情蛊发作?”陆子诺微一皱眉:“当初阿謜不是说情蛊只对男女之间有效吗?我和米尔娜之间怎么可能引发情蛊发作?” 李钊也皱眉道:“当初就说那个巫女是假,可后来也没放在心上,如今想来当初那巫女自告奋勇,想来就是利用米尔娜的单纯?我听人说情蛊会将人的心思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你最近可曾见过什么人,或梦着什么奇怪的梦吗?” 陆子诺下意识的想起这几日常来到访的那个梦境,对李钊问道:“你可知道谁腰间佩着一块配着凤血玉石刻成的麒麟吗?” 这几日她常常做同一个梦,可梦醒后又几乎忘了差不多,只隐约记得那人身上飘着的淡淡香气,一时温柔,一时又似是冷漠,穿着深紫色的衣衫,唯一记得清楚的就是他腰间有一块风血玉石,在梦境里也格外的显眼。 李钊惊愕的微微睁大眼:“你确定是凤血玉石刻成的麒麟?”陆子诺颔首点头,李钊略向后退一步,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可他为什么要给你下情蛊呢?” 第一八五章、玉簟秋,一江春水向东流(下) 第一八五章、玉簟秋,一江春水向东流(下) “是谁?”陆子诺一见李钊这样的反应,就知道他应该是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一时半是好奇,半是带着怒意,抬眼询问。 “舒王慕容谊,”李钊一扬眉,面色倒是笃定,他略一思索:“那块凤血玉石,是昭靖太子的遗物。凤血玉原本就罕见,何况是刻成的麒麟形状,那是当初昭靖太子出生时,先皇着意找人刻下的,众人皆知。而我小时候,见过那块玉,所以印象格外深。不过,他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认识你?还给你下了情蛊?” “我不知道啊,慕容谊?也就是上党见过一次吧,还是远远的,然后就没见过啊……”陆子诺原本就不太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这回更是无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阿纯呢?他又进宫啦?” 陆子诺本是随意一问,却见李钊抬眼看过来,陆子诺一时不明所以,略一咬唇,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李钊的目光却又划开去:“你不记得了?” “我记得什么啊?”陆子诺挠挠头,一副茫然的样子。 “你的病,是王太医过来瞧的,他说你身体里有厌情蛊和钟情蛊,一开始,是相互作用,所以没发作。但是,你体内的厌情蛊死了,钟情蛊就开始起作用了。 解这钟情蛊的方法有两种,王太医建议用药引,但我们选了第二种。” “什么?还惊动了王太医?你快说是怎么回事,第二种解法是不是有凶险。” 李钊深深的看她一眼,点了点头:“将情蛊引到另一个男人身上,用异性相斥逼走蛊虫,但过程,极是痛苦。” 陆子诺一听这解释,原本心里的不安瞬间扩大,倏的膛目结舌的指着内室,连说话都有点结巴:“阿纯?不会选了这种方法吧?” 李钊略一低眼,权当点头,其实他当初也没想到慕容纯对陆子诺的情竟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我还以为你知道,当时你迷迷糊糊的,还说不可以啊什么的。” 陆子诺对这么一个说法毫无印象,却急急奔向竹帘,撩帘而入,李钊却没跟进来,而是坐在外间的茶几旁,微微叹气。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陆子诺看到慕容纯的时候还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情蛊这种东西,放在女子身上,是心理上的摧毁,让她爱上另一个人。可对于引蛊到自己身上的慕容纯来说,却算是一种奇毒。 而且,由于是子蛊,与母蛊排斥过程中,会垂死挣扎,导致渡蛊之人极为痛苦。 陆子诺一阵心悸,可不知为什么还隐隐有着丝说不清的感觉,而她怎么都不敢相信慕容纯真的会不顾自己金贵的身体,来救她。这就是用情至深吗? 慕容纯还躺在床上,尚在昏迷,可唇色却是绛紫,显然是一副中毒的样子,不过三天,他却迅速瘦了下来,甚至原本便棱角分明的下巴愈发显得锐利,让人不由得心疼,陆子诺下意识的抬手去抚他的脸颊,却在接触的瞬间,好像触电一样又缩回手。 慕容纯低低的喘息着,额头上满是虚汗,似是极度压抑着自己的痛苦,他原本是个极自持的人,在梦里也记着身份,如今这般,想来已是痛极。 陆子诺的心一下揪紧,她连忙用帕子替他擦汗,她一向不大爱熏香,却喜薄荷的清凉提神,帕子用薄荷水泡过,清凉的香气慢吞吞散开。 慕容纯却突然捉住了陆子诺的手,他这一下极是用力,让陆子诺整个人都趴在了他身上。 “子诺,”慕容纯浅浅一声叹息似的呼唤,气声落在陆子诺耳边,惹得陆子诺一个激灵,慕容纯并没有醒的意思,语调里却又透着浅浅的苦涩与纠结,似乎只有这时候,陆子诺见到的才是真正的慕容纯。 陆子诺微微撑起身子,青丝一落,滑在慕容纯的身上,落在两人纠缠着的指上,慕容纯的指尖浅浅一动,陆子诺犹似不觉,默然一叹:“阿纯,你这样做真是太危险了,我真的很害怕,你万一……为我这样,我该怎么回报……” 慕容纯却只是痛苦的皱紧眉心,并不曾言语,沙漏声浅,落在静谧的两人之间,陆子诺到底还是旧伤未愈,原本想着守着慕容纯,后来却一点一点,靠着慕容纯睡去了。 慕容纯醒来,就见着陆子诺伏在他身边,露一个毛绒绒的头顶,睡得无知无觉,他与疼痛熬着,还是觉得疲累,可看到陆子诺恢复了浅浅粉色的唇,却又觉得心底欣喜。 他伸出手去揉陆子诺的头顶,陆子诺就迷迷糊糊的醒来,看着慕容纯醒来,眼底一亮,小猫似的揉眼睛:“你醒啦!” 慕容纯定定的看着陆子诺,她也瘦了些,眼下一片鸦青,好像在这儿守了挺长一会儿,让慕容纯心底也一柔软,他慢慢的伸出手去,在靠近陆子诺脸颊的地方轻轻蹭过:“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陆子诺一下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他低头,看见她白皙的脸颊,一点点绯红起来,她这几日未出门,披着外衫,散着发,看着像是刚刚晨起的小妻子,一样的温柔可人。 “子诺,你心底是有我的。” 慕容纯半晌才突然一笑,看着陆子诺突然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似的站起来,左一踱步,右一窜,追着自己尾巴似的团团转,极是手足无措地捂了脸。 慕容纯也笑,他原本不过是这样一想,可如今看来,却是真的了,无论这一点是多是少,陆子诺心里能有他,他已经觉得极好。 陆子诺不好意思的红着脸,眼睛不知不觉又水汪汪的,不知要看向哪里,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慕容纯把她拽过来,将陆子诺的手握在手心,眼眸一低,难得带着点笑意:“子诺,这不是梦罢。” 这已是第六日的夜,陆子诺心中揪痛,可否认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而且,也并没有之前那么坚决了。她有些怕,更有些厌恶这样的自己,只能不停地在心里说,我喜欢的是阿謜。 第一八六章、忆秦娥,烟霞曾结三生好(上) 第一八六章、忆秦娥,烟霞曾结三生好(上) 见陆子诺羞红了脸,宛如荷塘里最美的莲,也没有把手抽出去,慕容纯的心变得沉稳。不过几日,子诺就能将自己的心思看明白,应会珍惜彼此了吧。 他哪里知道陆子诺心中的翻江倒海,而陆子诺自然也不知道慕容纯心中的涟漪。 两个人的手就这样牵的,仿佛可以携手白头一般。李钊却突然闯进来,也来不及尴尬便说:“高公公来了。” 慕容纯知是要事,便立即松开了陆子诺,下了床,披上外衣,匆匆走了出去。 陆子诺还沉在自己的天人交战中,尚不能自拔。 看着她的怔愣纠结,李钊只能是一声轻叹。 李钊走过去,弹了弹陆子诺的脑门。 陆子诺吃痛,惊醒过来。 “你该做决定了。”李钊陈述着:“否则……” “可……”陆子诺心内翻搅,原本坚定的心,被此事一弄,竟是硬气不起来了,只得一跺脚:“这个舒王在哪里?真是讨厌至极。” “确实讨厌。” 高原就在明舍的外间,不安地来回踱着步。 “原伯!” “殿下,你速去玉隐亭,皇上和韩王天不亮就出了宫,暗卫在玉隐亭却没等到人,路上跟着的,也都跟丢了。” “怎么会?”慕容纯一惊:“我父亲知道了吗?” “太子殿下前几日就染了风寒,身上并不爽利,老奴便没去东宫,直接来找殿下,中郎将已将宫中的暗卫都集结好,听殿下差遣。” “好,原伯不必惊慌,皇祖父自是有万全之策才会跟韩王出宫的,我这就赶去。”说完,慕容纯简单洗漱了下,便随高原走了出去。 陆子诺只能和李钊在竹帘里看着慕容纯离开的背影,心底竟有些隐隐的慌乱。 “这是出事了吗?”陆子诺喃喃自语。 “但愿没有。”李钊说得也不太自信。 慕容适披着星光,一路疾行,慕容迥带着他出了宫,虽说临行前宫中的高手已经封了慕容迥的穴道,让慕容迥无法使用武功,可他天性的多疑还是对慕容迥有几分不信任。 但即便不知到底是否能相信,甚至没有任何信物,可他还是跟着慕容迥来了,只因为那个人是裴烟雪,那个住在心上多年的女子。 两人纵马,已经跑了一个多时辰,天还没有透出晨曦的微光,却接近了终南山。 说是要去玉隐亭,却不上招隐峰,而是入山谷,进竹林,玉隐亭下的深谷之中,远远的瞧见那小小的被溪水环绕的一个院落。 临山傍水,外有竹林环绕,门外种着两棵玉蕊树,已是秋日,碧绿之间缀满鲜蓝色的果实,别有一番雅致之美。 慕容适神色一震,跳下马来,记忆里小小的,娇俏的少女梳着垂挂髻,两个小小的圆团上点缀着鲜嫩的桃花,鲜活得就像她艳丽的笑容,她立在矮矮的山坡上,扬着眉眼轻笑:“适哥哥,我们以后就这样修缮王府好不好?反正我们以后也要去你的封地,天高地远,谁也管不了我们,我要种两棵玉蕊树,春天可以赏花,秋天的时候就可以吃果子啦……你说好不好,好不好嘛?” 他回想着,脚步却慢下来。 慕容迥落在了后面,也不催促,也不逃跑,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个天下至尊,忽而觉得他无比的可怜,无比的孤单。 但这是一个没有如果的世界,所以当人们沉浸在幻想中的时候又会将这个世界想象得格外美好。如果当初,裴烟雪真和慕容适在一起,后来的一切,是否还会发生呢?她会一直成为他的软肋,还是有朝一日也会在三千佳丽中被他厌弃呢? 亦或是,当初裴烟雪就没有嫁给太子,那慕容适还会起篡权夺位的野心吗?太子哥哥还会死吗? 慕容适却不知慕容迥所想,他只是静静的立在小屋的门前,自觉迈动了一大步,其实每一小步皆在踌躇,他不是第一次明白什么是近乡情怯。 京师之变后,慕容适返回盛京的时候,是夜,漆黑的夜,没有百姓知道马车中坐的是何人,所有人都在忙碌着如何活下去,没有人在意这样一辆在夜色里急匆匆的马车,而慕容适坐在马车里,撩着帘子看外面忙碌而面黄肌瘦的百姓,心里一阵又一阵的泛着酸。 几乎就如同现在一般想要逃跑。 他心里有许多的不确定性,他用了近十年的时间,才接受裴烟雪已经不在的事实,而现在又被点燃希望,他几乎不敢想,如果打开那道门,背后的人并非是裴烟雪,又或是一切不过是慕容迥欺骗他的幌子,他会怎么样。 慕容适微侧头,用冷淡的目光瞥了慕容迥一眼,慕容迥被其中的阴冷吓得一寒,才要说什么,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出来的女子穿着普通的衣裙,并非绫罗绸缎,气质却难以掩盖,杏眼,柳叶眉,唇色是浅淡的粉,温柔端庄,眼角虽有淡淡的细纹,也能瞧出来年轻时候的风华,她手里端着一盆水,想要浇在玉蕊树下,近前才看见两个人,目光落在慕容迥身上的时候一愣,眸光一转,落在慕容适身上,又是一动。 裴烟雪的手一抖,盆子倒是未曾落在地上,水却晃晃荡荡洒出一部分,落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她略低眼,不再看一旁的慕容迥,也不看僵住的慕容适,只低低一声:“进来吧。” 慕容适却赶上去,拉住她的手:“你的眼睛怎么了?” “不过是老了,起了蒙,看不太清罢了。”裴烟雪也不挣出手,带着慕容适走进屋子。 裴氏是京城的四大家族之首,裴烟雪也自然是在京中长大,可她的语调却又偏偏是江南式的软糯,温柔里有包着点清冷,像是雨后的一枝桃花,洗净红尘气息,留着的一抹淡淡的香。 慕容适跟着进去,慕容迥留在外面,慕容适自裴烟雪出现后便一直盯着她不放,连一点精力也分不出给慕容迥,慕容迥也没有逃跑的意思。 慕容适跟着裴烟雪进屋,裴烟雪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为慕容适倒了一盏清茶,目光却始终不敢落在慕容适眼中,好似每见到慕容适一秒,她身上的面具就跟着一寸寸裂开,最终分崩离析了似的。 第一八七章、忆秦娥,烟霞曾结三生好(下) 第一八七章、忆秦娥,烟霞曾结三生好(下) 裴烟雪不曾言语,慕容适也未曾说话,他只是静静的瞧着裴烟雪,眼底涌过一层又一层的柔软与落寞。眼神中的落寞,好似这天下尽得,而最想要见的人却未在身边的深深遗憾,那幽深又深情的目光,让裴烟雪愈发抬不起头来。 慕容适张口想问,可想要问的东西太多,竟然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却只道:“我未曾想到你在这里……” “是啊,我当初也未曾想到,我居然会回到这里。”裴烟雪起身,环顾着四周,眼底也慢慢浮上零星一点笑意:“你还记得这里吗?当年你大婚前,独自跑来这里,是我来寻的你。那年你18岁,我才不过七岁。当初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不开心,还傻傻的让你等我长大。回去的时候,我崴了脚,马车又坏了,你就一直背着我,从这里,走走停停回到京中,赶上了你的婚礼,可我却趴在你背上睡着了。听说,你不肯放我下来,硬是背着我拜了堂。” 多少年过去,已经青丝惨白的裴烟雪依旧像那时的小姑娘一般。 裴烟雪的模样,和她的话语一下把慕容适的记忆拉回到那年那月。 那一年,刚刚平定了薛林之乱,王室浩浩荡荡回到盛京时,满目萧瑟,不得不让人接受大晟王朝因此由极盛转衰的事实,可这对十四岁的慕容适来说却比不上失母的痛楚。 慕容适的母亲沈氏,是那时还在做太子的父亲最喜欢的良娣,被太子妃嫉恨已久,恰逢薛林之乱,皇室仓皇逃出盛京,太子妃竟设计让沈氏在半途中走失,当然,这都是他后来才知道的。 原本在出逃途中,就算母亲走失,慕容适还是心存幻想,想着回京便可以与母亲团聚的,可等回了京城,便是得到了确切的死讯。 虽然父亲请祖父禅位,做了皇上的第一件事便是追封沈氏为睿真皇后,但失母之痛岂是一个封号可以挽回的。 他便是在这时,第一次见到了三岁的裴烟雪,她亦是失去了母亲的庇佑,哭作一团。自此,他便抱着她取暖,等着她长大。 可惜,毕竟差着十多岁的年纪,婚姻大事再也拖不下去的时候,他不得不先娶了薛家的女儿。拜堂之时,背着小小的裴烟雪叩首之际,心里竟是欢喜的,这也算是另一种成全吧,他依旧还是可以等她长大。 可等她十四岁时,太子妃亡故,慕容邈求娶裴烟雪。 当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北地征战的慕容适连吐三口鲜血,便杀红了眼,虽然一场战事解决了,但他却失去了一直等待的女子。 回到京城,裴烟雪已于慕容邈成婚,很难见上一面,即使见到,对他亦是疏离。这本也正常,可是从东宫传来的种种消息,却让他心惊又心疼——太子对裴烟雪不好,甚至在大婚之夜,扇了她一记耳光。听罢这些,慕容适甚至感受到那记耳光是扇在自己脸上的。 然后便知晓了当年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对自己母亲做过的事,心底的那份不甘终于爆发。 但当他成为了九五之尊,走向东宫的脚步却是那般沉重,虽然那里有着他朝思暮念的女子,可她却在为别的男人守着灵。 一身白衣的女子跪在那里迎接着新皇,同时也在等待着自己的最终命运,先太子遗孀,不过是案上鱼肉罢了。 “随我入宫吧。” “不可以,我怀了他的孩子。” 仅有的两句对话,和长久的对视,最终,他的一个转身离开。 六个月后,前太子的嫡子出生,被接入大明宫,成为他的养子。 不过两年,风雨飘摇的大晟再次陷入战乱,京师之变,他不得已弃京城而出,临行亦不忘让暗卫去接她同行,可她却消失在茫茫人海。 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那份遗憾却成了心中的刺,每一次心跳,都让那刺变得更尖锐,他只能励精图治,好在结果还不算差,大晟的国力逐渐恢复,只是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终是没有一个走进心里的。 久久的沉默中,裴烟雪微微叹气,将那盏清茶递到慕容适的手中,慕容适却将她微凉的手指握在掌中。 “跟我回去。” 裴烟雪并未抽出双手,而是任由他温暖妥帖的温度贴着手指,好像也随着经脉传进心里,可实际上,却又是在寒凉中泼上的一层热水,很快,又会凝成新的寒冰。 多少年了,早已经物是人非。 “适哥哥,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这样笨。”裴烟雪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看向慕容适的时候,仿佛又是当年那个娇俏的少女,弯着眉眼,眼角眉梢都是骄傲。而如今,她却只是扬着淡淡的笑意,好似时光荏苒,也将她骨子里的那些明朗尽数抹去,只剩下洗尽铅华之后的端庄与温柔,大抵全天下,也便只有她有这种说当今皇上笨的勇气。慕容纯不介意,却只是默默盯着裴烟雪,盯到她不由扬唇笑起来:“你我心中都有彼此还不够吗?难道只是身边才是长久?” “我想要的不过是长相守,你该知道的。” “为了你,我不能。”裴烟雪叹了口气:“你是拯救大晟于危难的明君,如果我在你身边,便是让你的圣明蒙尘的祸水,更是让邈哥哥的成全变得毫无意义。” “你说什么?他的成全?” “是,他去巡边临行前便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他在我的生辰时,和我说,愿意成全。”裴烟雪笑得苦涩。 “当初,我并不知道他所谓的成全,竟是心甘情愿步入你的圈套。我原本以为,他的成全,便是等他回来,放我走。 我无以为报,灌醉了他,将守了十年的身子给了他。 好在如此,否则,当他的死讯传来之时,我定是要殉死的。 可我,今生也真的不能再与你一起了。 今日,我找你来,便是想和你再见一面,求你放过我无辜的谊儿,和你许下来世之约的。” 第一八八章、愿来世,寸心誓与长相守(上) 第一八八章、愿来世,寸心誓与长相守(上) 慕容适的身子踉跄了一下,狠狠稳住:“何必今生虚度?轻许来世?” 紧紧的将裴烟雪揽在怀里,许多年未曾这样将所有的情绪展现出来,竟有些霸道生硬。 “因为今生你我都不懂放手,所以才过得这样的痛苦和愧疚。 所以,适哥哥,放过谊儿吧,我知道你纵容他这么多年,就是在找一个杀掉他的理由。” 慕容适的手颤得厉害,裴烟雪微一闭眼,还未及享受这个阔别多年的拥抱,就不由自主的轻喘一声,睁眼时,眼底微微荡着泪:“放手吧,不是他的错,都是你我的执念。” “我对谊儿难道不好吗?自他出生,我便接进宫教养,让他与纯儿几个一起在书房学习,让他历练,让他建功立业,封为舒王,你怎么会这么想?” 裴烟雪静静的等着慕容适说完,在他怀里寻找到一个舒服的位子,像年少时,把玩这慕容适衣角的流苏:“你或许对他很好吧,在旁人看来。可我说过,没人比我更了解你,”她低着眼,将那些流苏一点点解开又系上:“你对谊儿的好,却是在捧杀。” “一派胡言!”慕容适登时有些恼怒,一拍旁边的案几,却又不忍将裴烟雪落下,天子的威严却压不住裴烟雪,她忍不住笑得咳起来,用绢帕接住,轻轻的一抹,伏在慕容适身上低笑:“你的确对他很好,这些年我一直就在京城边上,听过很多人夸你,对邈哥哥的儿子视若己出。纵他容他,给他兵权,甚至让他立军功,是所有子嗣中第一个封王的。可实际上呢?你给他的兵,不是新兵,就是老弱病残;你为他封王,虽然给了封地,却只是去过两个月,便就事召了回来。你大部分的时间都让他在京里窝着,处理一些兴修水利等等这种有的没的的琐事;你纵他容他,甚至默许他与纯儿争,不过是因为你已经让邈哥哥其他几个孩子消失,而谊儿,你暂时不能杀,你只是在等罢了。你在等这个孩子自己犯错,你在等他犯下滔天大错,这样便没有一个人能为他求情,反而会被扣上自作自受的帽子。” “你说,我难道说的不对吗?” “当然不对。”慕容适被人戳破心思,眼底有一瞬间的阴沉,可最终却又摇摇头,在心爱的女子面前,他似乎没有半分隐瞒的心思,只是淡淡道:“我不杀他,只是因为他是你的孩子。我怕杀了他,在我百年之后,你不肯见我,更不肯许我之后的生生世世。” 裴烟雪一低眼,睫毛微不可见的一抖,微微叹一口气,却又咳起来,用帕子掩住唇。 “是不是很可笑?堂堂帝王,不杀一个人,是因为他像另一个人,其实他和你也不怎么像,可我想着,那是你的孩子,每每想要杀他的时候,心里都会不由自主的抽痛。”慕容适略略低头,看向她时不由自主的又软下目光:“烟雪,我将这些全部说与你听,只想问你,你是否愿意同我走?我保证,把你这眼疾治好,让你好好看看谊儿,并在这剩余的时光里,我只与你一人白首。” “愿意又如何?一切都来不及的,错过的就是一生,我用这一世的愧疚还了邈哥哥的恩情,只愿来世与你不相离。”裴烟雪的语调中充满了悲哀与痛苦,慕容适低眼,却霍的起身,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不过一会的功夫,裴烟雪手中的帕子已经满是紫红色的鲜血,一见便是中毒后的样子,她的脸色已经惨白,甚至额头上已布满虚汗,她的指尖颤抖着,攥住那张帕子,低低的笑,一面笑,一面却又呕出血来:“适哥哥,你当初赠我的帕子,被我不小心弄丢了,我找了好多样式,都找不到当初的样子了。或许这和我们一样,也是……回不去了罢。” “为什么,烟雪,为什么?”慕容适痛苦地握住裴烟雪的手,不敢相信的掏着自己怀里的帕子,手却颤抖着,几乎不能准确的擦去裴烟雪脸上的血迹。 裴烟雪捉住慕容适的手,她的手已经渐渐失去温度,力气却格外的大:“适哥哥,我能不能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让他不要争了,放过他好不好?” 慕容适张着口,好几次都不能吐出完整的音节,只能猛的点头,将裴烟雪抱起来,踉跄的就要起身:“雪儿,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你坚持,我带你回宫,我这就带你回宫医治,你放心,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裴烟雪眼底还有光芒,却好似格外明亮似的,可两人都清楚,那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适哥哥,此刻你在我身边,我便满足了,抱抱我,我在来世等你。” 慕容适紧紧抱住裴烟雪:“烟雪,你别走……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才接受你离开的事,我今天才刚刚找回来你,你别走……别再丢下我一个人。到底上辈子我做错了什么?让你我相遇相知,却不得相伴?嗯?到底是为什么?” “不是你的错,适哥哥,其实我也有点害怕,”裴烟雪自顾自的喃喃低笑道:“我不知道邈哥哥、予甯姐姐见了我,会不会原谅我,说起来,你们所有的不幸,皆因我而起,但此刻,我至少无愧了。” 慕容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颊贴着裴烟雪的面颊,眼角有一滴泪落在裴烟雪的脸上,帝王之泪,何其痛心才会出现,这么多年,他几乎忘记了怎么哭,却在裴烟雪面前一遍又一遍的,任性的重复着:“烟雪,你别走。” 裴烟雪忍不住笑,却又疼得皱眉,她轻轻握住慕容适的手,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勾住小指:“适哥哥,记得你答应我的……” 最后一句话终于没有说出口,裴烟雪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最终重重落下,慕容适伸手去捞,最终却什么都未曾攥住,一缕香魂已去,纵然是人间帝王,也无法挽回。 第一八九章、愿来世,寸心誓与长相守(下) 第一八九章、愿来世,寸心誓与长相守(下) “烟雪——”慕容适低喃,又一滴泪落在裴烟雪的眼角。 寂寞的帝王之路究竟是一场成全,还是一场惩罚:“慕容邈——你终究是赢家……” 慕容适抱着裴烟雪已经冰凉的身体,踢开房门,吱呀一声,阳光倾泻,竟已是正午时光。 慕容适微微闭眼,再睁开时,便见瘦削的慕容纯站在院中,满目悲悯。他忍不住一晃,一朝之间,他愈发的苍老,却也更加的冷漠,好似裴烟雪的再次死亡带给他的,是将他过往的所有情皆已斩断,如今剩下的,只有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自此之后,人间再无烟雪。 正午的赤阳与怀中的冰冷,让慕容适再也撑不下去,直直的倒了下去。 站在院中已久的慕容纯连忙上前扶住祖父的身体,但两个人的重量压得他竟支撑不住,中郎将只得上前,托住了慕容适。 慕容适连吐几口鲜血,陷入更深的昏迷,高原与太医一阵忙乱,慕容纯站在一边摇摇欲坠。 回程的马车中,慕容纯面色惨白,他赶到时,正是两人谈话初始,他完全没有想到皇祖父与先太子妃之间竟有这样一段故事。 人们总说,帝王家最是无情,可无情并非是冷漠,又有几个人能够看透。 皇祖父当初的确是选择了争夺王位,可不得不说,抛开他对皇位的野心,祖父对前太子妃裴烟雪的心思,也是促使他争夺的一个原因。 既然注定无法相守,当初如果干脆的选择放手呢,是否又是两个人之间的一道透明的保护,如果当初两个人,皆选择干净利落的放手,是不是至少彼此都能好好活着。 一个依旧隐于山林之间,安静守着远远的他;一个坐拥天下,不必往后数十年皆心存痛楚,那种原本以为自己失去后又再次得到的狂喜还没有好好感受,却又化成了另一种再也无法愈合的剧痛。 这是何等的可悲?情字伤人,慕容纯已是细思极恐。 慕容适回到宫中,便已醒来:“高原!朕身体不适,罢朝两日,让杨延龄和穆非进来。阿纯,你就在殿外跪着,想想这几日的所作所为是否妥当。” 慕容纯没有任何辩驳,走到殿外的阳光中跪下。 杨延龄和穆非走了进去。 “韩王慕容迥,杀裴氏郎君一案,念其为朕之兄弟,朕不忍加诛,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流放岭南,非旨不得回,终身不可入京。 杨相,杨实一案,确为裴氏一族的陷害,着穆相与广陵郡王监理,三司会审此案。” 杨延龄跪下谢恩,穆非却是心底一沉,领旨后默默走了出去。 暮色四合,慕容纯才被宣进殿中。 “你可是知错了?你的父亲,因着萧氏之死,身子便是废了,而你竟然要以身解蛊?难道我说的话你都当了耳边风?就算不做王侯将相,也不能在该动脑子的时候动感情!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 “孙儿知错了,孙儿再也不会如此,这就去和夫子请辞,回到东宫,回到崇文馆。”慕容纯满面愧色,当初王太医说陆子诺身上竟有两种情蛊,一种为厌情蛊,一种为钟情蛊,两蛊相搏,所以才令陆子诺昏厥,但查其脉象,似乎厌情蛊已亡。钟情蛊的解法倒是有二。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第二种方法,以身引蛊,熬过那段痛苦,让陆子诺可以不要痛。 爱情当然很伟大,当蛊虫成功转移到自己身上,甚至开始在体内乱窜,疼痛感不断增加,他心底仍然是没有反悔,而是生出了淡淡的欣喜。 慕容纯是太孙,这身份大部分的时候能为他带来便利,可也意味着责任和义务,他所能为陆子诺做的,有时候不及慕容謜,甚至不及李钊,可现下却可以为她去痛,便好像是他在陆子诺心底便能多一分好感。 后来他从昏迷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陆子诺水汪汪却又恍若含着星光的眸子,他便清楚,陆子诺心里的确是有他的,他的深情与陪伴所得到的,终于不仅仅是感动的谢意,还有爱情的降临。 对于当时的举动,慕容纯虽然认为自己的确冲动鲁莽了些,却并不后悔。 可今日玉隐亭归来,他深深地后怕,隐隐生出后悔。 慕容谊定是看准了陆子诺是他的软肋,才下了这情蛊,做出一道对赌的试题:不解情蛊,慕容谊便可得到陆子诺,解了情蛊,便有可能丢掉性命,不论怎样,慕容谊都不是输家。 此刻想来,他真是太过莽撞,他是大晟有朝一日的继承人,这世界上谁都可以放纵自己完全的去爱一个人,却唯独他不可以,他身上还有对大晟子民的责任,他不可以,也不应该这么做。 否则,他和昭靖太子无二,成全了谁?其实谁也没能成全,不过是一场离散。 有人说,爱上一个人,相当于你同时拥有了软肋与盔甲,可陆子诺对慕容纯而言,却只是软肋,她还小,也没那么会保护自己,甚至在政见方面还存着不应有的天真,这不仅是年龄差的问题、还有从小生活的环境、曾经经历过的事情。 慕容纯自小便是按照继承人的身份培养,遇到陆子诺,他的确始料未及,也心存感激,他们当然度过过一段很好的时光,甚至他几乎陷进去,可爱情就好似一段梦,梦醒,生活总是要继续,他与其他人不一样,不能就这样沉溺在爱情中不可自拔。 “很好,这点,你比朕,比你的父亲要强得多。”慕容适深深地叹息:“去吧!去做你该作的事情,永远不要让自己陷入两难,更是不要对谁动情,情深不寿……” “皇上!”高原连忙给慕容适顺气。 慕容适摆摆手:“我也有我该作的事,还不会怎样。把烟雪请进来,你们都下去吧,我想陪她过了今日。” 大殿的门缓缓关上,断断续续的悲哭却传了出来,自古情关难过,帝王亦是如此。一场秋雨淅淅沥沥的落下,让这悲伤更添湿漉。 第一九零章、韵如歌,多情自古伤离别(上) 第一九零章、韵如歌,多情自古伤离别(上) 暮色中,慕容纯走在去大理寺的天牢的路上,沉重的心情亦如此刻的脚步,重重地落在地上,却只换来脚与腿的痛。 去大理寺,这是他该作的事情之一,杨实一案,在裴默阳这里出现转折,可深究下去,真相会是怎样的呢?真相会不会随着韩王的远离,就此湮灭?而就算揪出真相又会如何?这些都不是他能控制的。 此刻,前往天牢的并非只有慕容纯,慕容谊亦是立在天牢门口,一抬眼,就能见到灰黑色的高墙,好似此处是进得去便再无法踏出的地界,其实对于大部分人来讲,的确如此。可天牢,却并非是关押普通犯人的地方,而是关押着罪行难压的皇亲国戚。 进入天牢之前,他们各个声名显赫,甚至家财万贯,可一旦进入到这天牢之中,万般光景皆成尘土,所面临的不过是一个死字。没有人会对死囚犯有多客气,尽管慕容谊不愿承认,可他心里清楚,慕容适对慕容迥,的的确确是放过与轻判了。 慕容谊顺着台阶而下,尽管身前有人举着火把引路,他仍然觉得身后的天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仿佛是自己被镣铐锁着,被人推着搡着弄进天牢,火光一晃。 慕容谊站在最后一节台阶上,一转角,就看得到幽深的长廊,明明周边都点着火把,却依然觉得幽冷。 天牢的牢房要比其他地方好上许多,好歹是皇亲国戚,即将入死,大环境也会给人几分体面,可牢房还是极寒冷的,让慕容谊都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风静静的送过长廊,除了火光噼里啪啦的一响,一切都显得那般安静。 偌大的天牢中,只有慕容迥一个人。 空气里飘着潮湿的味道,还有寡淡的清水煮菜的味道,慕容谊提着食盒和包袱,疾行两步而至。 慕容迥的牢房和旁边的并没有什么不同,掉了漆的铁杆,里面铺着薄薄的一层棉被,杂七杂八的稻草堆着,让慕容谊瞧了心里不由得发酸,眼底涌上一点雾气,慕容谊匆匆一低头。 旁边引路的狱卒面上倒十分淡定,似乎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也不曾多说什么,只嘱咐几句不得时间过长,便躬身离去,留给两人话别的时间。 慕容迥方才听到外面的声音,便想到是有人来了,看到慕容谊,心里有点五味杂陈,更多的还是欣慰,可却不由自主的板着脸:“你怎么来了?” 慕容谊略一低头,死死咬住牙根,强压下泛上心头的涩然,默默看向慕容迥,果然见到他虽然装出一副安然无事的模样,可多少还有几分憔悴,右手看似撑着膝盖屈腿坐着,可实际上却只是在捏着膝盖罢了。 慕容迥的膝盖曾经受过很重的伤,当时慕容谊六岁,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只私下里和慕容迥亲近。为了给慕容谊求来最好的武功师傅,慕容迥放下自己的王爷身份,去请江湖怪侠墨刃。 墨刃不仅是武学奇才,奇门遁甲亦是精通,只是脾气古怪,慕容迥几乎是九死一生才见到了墨刃,墨刃虽被其感动,却仍是拒绝教授慕容谊,为其治了膝伤,还给了他一瓶忘忧露。 这膝伤因是耽搁得久了,也加之慕容迥有意的苦肉计,竟是落下了病根,一到阴天下雨,便止不住的疼,何况是这般环境。 慕容谊低头拆着包袱,把里头的东西都拿出来,几只金蟾,厚实点儿的衣衫,一旁的食盒里还有干粮和酒肉,自然是极尽丰盛。人还低着头,略略抿着唇,一副受了委屈又不知如何辩诉的模样:“当时谊儿若知道七叔要来自首,必不会同意,若我当初知道,倒还不如自己来……” 这话没说完,就被慕容迥打断,慕容迥无奈的看向慕容谊,看着面有怒色,道一句乱说什么,可实际上却又是欣慰的,至少慕容谊心底并非是无情的,他心底始终有一点柔软。 他之前一直希望慕容谊能够无情,这样才能做一个合格的帝王,可见到了裴烟雪,他又希望慕容谊能够放下,做一个无情的人,会是怎样的寂寞?而且,太子哥哥心好,裴烟雪亦是重情重义,慕容谊怎会无情呢。 慕容谊见着他这样说,更是抿唇,他渐渐成长,已经开始想着保护身边的人,那时候他虽然小,可谁对他是真的好,他却看得分明。七叔从小陪自己一同长大,如今却被流放,他想起来多少心里不是滋味,不由气道:“七叔您放心,慕容谊不会让您失望的。” “谊儿,”慕容迥看向从小由自己教养长大的孩子,他明明半点不像他的父亲,可又无比相像,好像这一世的父子缘分原本就应该如此似的,他心里一阵又一阵的难受,有什么欲破土而出,可到最后却只是略一叹气道:“别争了。” 慕容谊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看向慕容迥,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七叔这不是丧气话,只是这一遭,七叔却觉得心里难受,当初你父亲、皇上、与我,我们也原本都是兄弟血亲,可你瞧,皇权而已,不过两个字,将我们分隔成了什么模样?谊儿,争下去对你没有好处的。” 慕容迥说的话一字一句落在慕容谊的心底,慕容谊依旧低着头,没说话,他未曾想到兄弟血亲,却想到了陆子诺。 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子,是否也会因皇权归属于某一个男人,又或是被皇权二字带得肮脏。慕容迥并不知慕容谊在想什么,只当他是真的听进去了自己说的话,还未及再叮嘱两句,方才的狱卒已经急匆匆的赶来:“广陵郡王来了。” 慕容谊一愣,慕容迥却是面色平和,他原本就是在等慕容纯,却未曾想慕容谊先到,慕容谊起身,随着狱卒而出,长廊的另一侧,慕容纯由另一个狱卒带进来,两人擦肩而过, 目光一碰,彼此皆看到了眼中的火光。 第一九一章、韵如歌,多情自古伤离别(下) 第一九一章、韵如歌,多情自古伤离别(下) 慕容谊在他耳边耳语一句便笑着离开,慕容纯捏紧了拳头,默默穿过回廊,他有事要问慕容迥,紧赶慢赶,还是让慕容谊先来了一步,还和他说了这样的话,天意? 慕容纯行至慕容迥所在的牢房门口一停,火光照着慕容纯的侧脸,让他的面色看着更有几分阴沉,慕容迥倒还是那个超然不羁的样子,面色依旧温和,似乎比方才见慕容谊的时候更多几分慈祥:“你来了。” 慕容迥虽然平日里不在朝中,可到底是看着这几个孩子长大的,对于这些明明从小在一处玩闹,可长大后却渐渐疏离,甚至为了皇权手中沾染上其他兄弟的鲜血;他远远观望着,看着自己敬佩的兄长因皇权死于非命;又看着年轻一辈的孩子们再踏上同一条路,无论慕容谊是否能扳倒慕容纯,他心头都没有快意,所存的只有对于此的厌恶与辛酸,无奈与遗憾。 “我知道你会来,而我也在等你。”慕容迥因慕容谊的关系经常入宫,与几个孩子也玩得熟悉,他知道慕容纯的性格对于这个判罚结果必然觉得蹊跷,尤其是见过裴烟雪之后,慕容纯一定会来问一问的。而且,还有当初他到底和皇上说了什么,让他得以逃过死罪,也重新翻起杨实之案。 慕容纯略一颔首,倒还遵循礼数,拱手给他行礼:“韩王殿下。” 慕容迥不等他询问,便含笑道:“纯儿就按皇上的意思去办那案子就是了。当年的事,如今我都分不出谁是谁非了。”他微一抬眼,看向慕容纯,这孩子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可能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喜怒不形于色,可在慕容迥面前,还是无从遁形。 老一辈人的恩恩怨怨,即便对慕容谊,他也未曾多说过,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是种幸福。但既然被慕容纯撞见,便没什么可隐瞒的。 慕容适最终肯放过他,绝不是因为他的大发慈悲,也不是因为裴烟雪,其实说白了,不过是担心他手中未知的势力,怕一旦杀了他,慕容适当年所做过的事情都会公布于天下。 为了保全慕容谊,他慕容迥不得不这么做,将听风楼说成是自己的治下,也确实成功地让慕容适转移了目标,只是他没料到,裴烟雪因此而死。 慕容纯不再多言,又是一拱手,转身离去,慕容迥不由轻轻一叹,两个人都是聪明人,慕容纯知道他不会说,谢过他的好意,可不会选择放弃。 慕容迥看着慕容纯离开的背影,却有几分诧异,原本以为他会问杨实的事,可没想到他半个字都不曾相询,莫非是有了其他的证据?这个孩子一直拧得很,却也聪明异常。 可这一次,慕容迥却猜错了。 慕容纯在殿外跪着的时候,便已经把整个事情的始末想了个明白。 刘晏当初是太子少师,自是太子一党,可太子身死,祖父继位,刘晏定是暗中勘察太子死因,引得祖父不满,借用浪子青之盗,利用杨延龄要推行两税法,将刘晏扳倒。 而杨实虽为杨延龄之子,却是刘晏的学生,因此案与杨延龄闹翻。祖父本是想借此案将杨实以及知道太多的杨延龄扳倒,为他慕容纯扶持一派新臣,却不想被慕容谊借了势,通知了刘缇,将杨实杀死。 这一次,慕容谊赢得漂亮,可偏偏出了裴默阳的纰漏,结果,韩王出来顶罪,还让祖父见到了裴烟雪,并答应了不将慕容谊治罪,那就只能将扶持慕容谊的裴氏扳倒,还要将韩王驱离京城。 这是祖父惯用的制衡之术,即使心中悲痛,却始终明白一个帝王应做什么。此刻,慕容纯的内心亦是一片清明,他深深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虽然心是如此疼痛,可是割舍却势在必行。 慕容纯立在国子学门前,小雨仍在淅淅沥沥的落着,他未带伞,细雨落在头顶,沾在发丝上,让他看着多少有几分难言的狼狈。 抬眼看向国子学的牌匾,时至今日,他仍然不得不承认,欧阳先生所言的字字句句,皆是正确。 他爱陆子诺,这不见得有错,如果可以选择,让慕容纯在陆子诺与李恬之间选择一个,他一定会选择陆子诺。 可现下,并没有陆子诺这个选项,而且两人之间,错就错在谁也不可能如裴默阳齐妁妁两人一样,放下一切,甚至用生命去爱着对方,他所能做到的,只是默默将对方放进心底,然后继续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当初欧阳先生虽然没有明说,可是慕容纯却也明白,这一年多来,他的确将情字放在心里过重的位置,而忽略了他来到国子学的初衷。 包括陆子诺也是如此,她还年少,情窦初开,更似娇俏少女,更不知应把情谊摆在什么位置,离开国子学,或许对两个人而言皆是一种极好的选择。 何况…… 秋风一转,初秋已然微凉,本应是春华秋实,却落得分开的结果。 慕容纯从欧阳先生的房中出来,雨下得更绵密了,慕容纯有些疲惫的揉揉眉心,带起一道浅浅的风,他顺着长廊回到明舍,一向沉稳的脚步,竟听出几分沉重。 撩开明舍的竹帘,便见着陆子诺笑眯眯窝在外间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张地图细细观望,圈圈点点,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慕容纯远远瞧着陆子诺,心底却有点凄惶,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同陆子诺解释自己要离开国子学这一事实。 “阿纯,你回来了?怎么衣服都湿了?”陆子诺跳下椅子,跑过来。 慕容纯说不出话,微微低着头,不敢对上陆子诺那一双闪闪发光的眼,陆子诺立刻敏感的察觉到不对:“阿纯?怎么了?” 陆子诺看到他低着头,发丝上还留着点点雨水,便努力垫脚,给他擦着头发。 慕容纯任由她忙碌着,终于在这时微微抬眼,带着点歉疚与安慰似的温柔:“子诺,我要离开国子学了,明早便走。” 第一九二章、西风残,笑看沧海欲成尘(上) 第一九二章、西风残,笑看沧海欲成尘(上) 夜里,陆子诺静静地躺着,却难以成眠,耳边不时传来竹帘那一侧,慕容纯的辗转反侧。 慕容纯不叹气,却将心里的难言与焦虑尽数化成一个又一个转身。可即便如此,还是难以平复凌乱的心情。 他不知道该怨谁,好似昨日的一场细雨,将陆子诺对他刚刚有所转变的火苗,浇了个通透。 为她渡蛊,不光是一场冒险,而是一场豪赌,赌的便是陆子诺会不会对他动心。可偏偏遇上了这事,他不得不转身,这是何等的残忍? 再一翻身,更是心有不甘,慕容纯知道陆子诺心里应该是阿謜的,原本是想借此赢得陆子诺的心,可是裴欧宇的死竟带来了这么多的连锁反应,让他不得不放弃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任谁是能心甘情愿的呢? 而那情蛊竟然是慕容谊所下,之前总觉得是慕容谊知道了他的弱点,现在看来,未必不是他对陆子诺有了什么心思。因为刚才在天牢中,慕容谊竟说他看到过陆子诺洗澡! 天知道他在听了此言时的愤怒,可是老天也是无解的,他只能装作毫不在意地走过。甚至对陆子诺有了埋怨,为什么那么不小心,为什么招惹了这么多的喜欢? 陆子诺不让自己动,只是看着窗外的斗转星移,这段时日来的变故,一波接一波,让她应接不暇。 先是和阿謜好好的,便横插进来慕容纯。慕容纯的表白如同一把利刃,将她与阿謜之间的一层纱劈碎,搅成了团。 紧接着,便是皇帝的警告——只能选阿纯。 虽然心里抗拒,但她也明白这是事实,尤其是在慕容纯为她渡蛊之后,她便知道,她不能再在心里想着阿謜了。世上能有这样一个男子,为了你,肯置生命于不顾,而他还是未来大晟的主人。这是怎样的用情至深?她如何再能铁石心肠拒绝? 刚刚在心里与阿謜道了别,慕容纯回来便说再见,将两人之间的情斩断,一丝一毫的余地也没有。 陆子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的心情,但却有些理解了姐姐们的无奈,和对她的身份的向往之情。一个女人,不过如此,在男人需要的时候,便会捧你上天,但当江山权利面前,你什么都不是。 微叹了口气,陆子诺便回想起慕容纯回来时两人的对话。 “我要离开国子学,回崇文馆念书了。”慕容纯有些目光闪烁地说。 “为什么?” “九月九,我便是要迎娶李恬了。” 虽然慕容纯在说这话的时候,毫无喜色,可在陆子诺听来,还是格外刺耳。她的目光一下从方才的明亮变得颇有几分多疑似的冷,原本雀跃的神色,也慢慢淡下来。 陆子诺转过身,慢慢坐在茶几旁,慕容纯徒劳张着手,却不知道要如何解释,紧接着便听到陆子诺轻声道:“你离开国子学也好,不在局中,便可以看得清明些。” 慕容纯一时哑声,竟不知要如何回应,陆子诺所说的局中,自然不是她的,而是他的。 两人之间,从未提及过即将要进行的大婚,那种话本里,皇上只为美人,不要江山,甚至到最后能与一个人相守终老的故事,其实说白了,不过是一个故事而已,对于现实而言,从未上演。 “子诺。”慕容纯微微叹气,他今日见到皇祖父与裴烟雪的故事,心里只觉一阵又一阵的发寒,他们的确相爱,却因为爱而痛苦纠结,甚至沾满血腥。 他忽然明白了祖父是有意让他看到这一幕的,目的就是在于提醒。 他想让大晟复兴,便不能被一段情左右,趁着自己还未完全沉溺之中,抽身而出,对两人皆是好事。 “我离开这里,便是很难相见了,我希望你能用心读书,不必再卷入任何纷争,做一个学生该做的事。” 陆子诺一愣,紧接着便坐回木椅上,发出咣的一声,她默默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声音好似平静无波地说:“很好,我知道了。” 说完,便低头继续看书,可是良久,都不见翻开书页。 慕容纯的目光落在她瘦削的肩上,久久凝望,他也不能确定,这一场离别会不会成为永远的错过。可他又清醒的知道,如果他不能让自己强大,顺利继承王位,那么这一场离别就会成为注定。 陆子诺懊恼地推开书,转身直直的看着慕容纯,让他几乎不敢直视这样的目光,慢慢别过头去,却听着陆子诺的声音追过来:“你先说喜欢我,也让我相信你;可我慢慢选择接纳,你却又告诉我算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是不是如果不能做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还要说我不懂事?” “不是这样的……”慕容纯回眸辩道,他不过是不想让两个人彼此陷得太深,这对这两人而言都不好,可一时竟不知道如何解释,甚至对陆子诺不能理解而微微失望。 陆子诺低低一笑,竟是无限惨然:“算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临近天亮的时候,慕容纯起身,收拾好东西,便要离开,陆子诺听到他在竹帘的门前犹豫,忙闭紧了眼,可最后慕容纯也并没有进来,而是默默驻足,低低一声叹,便听着大门关上的声音,他去寻几个先生辞行。 屋里一亮,又一暗,陆子诺慢慢睁开眼,一夜未眠,她的眼睛看着有几缕血丝,可除了失望,她的眼里不见得有几分难过,好似许久之前便已经预见两人之间只会这般收场,她原本便未曾全心全意的相信慕容纯。 没关系的,她这样安慰自己,这样也好。 可却忍不住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将心底的郁结抖落出来,谱成一首难弹的曲。 与此同时,站在京郊的离亭中,慕容谊远远看着慕容迥离去的车马,第一次有了成王败寇的切身体会。 七叔说:“谊儿,放手吧,找个喜欢的人,相伴一生,不比什么都强?” 慕容谊淡淡一笑:“七叔,有些晚了,很多事情开始了,就是开始了,断然无法中途离场。” 第一九三章、西风残,笑看沧海欲成尘(下) 第一九三章、西风残,笑看沧海欲成尘(下) “你母妃的娘家裴氏也要倒了,就算你还拥有听风楼,还远远不够与之抗衡的。况且,慕容适登基以来,大晟逐渐恢复了气力,颇得民心,就算那个位子是他沾染了血腥得来的,谁又肯与你为你翻那二十年前的旧案?刘晏翻过,死了!裴氏一族为了你想翻,倒了。 罢了!做个闲散王爷未必不好。” 七叔说得对,可是永远不会知道,现在的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裴氏不倒,韩王不走,他永远都是慕容适的眼中钉。如此一来,他示弱个几年,未必不成气候。 制衡是慕容适最喜欢的,他示弱了,那慕容适必会再挑选一人出来。并非是为了制衡太子或是太孙,而是要给他们练手罢了,看不明白这点儿,就活该倒霉。 慕容谊冷冷一笑,真是没意思呢。慕容纯也离开国子学了,要乖乖去娶李恬了。既然如此,何必还要给陆子诺解情蛊?真是浪费了他给的好戏码。不过如此一来,倒给了他接近陆子诺的大好机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正义堂中,陆子诺早早的来了,却忍不住望着那个空了的位置发呆。 突然肩上一沉:“今日月考,可有把握?” 抬眼,竟是李钊,昨晚他跑到仁舍去了,故意把空间留给两个将要离别的人,此时过来,还是倍感陆子诺的失魂落魄。 “你不是伴读?还留在这里?” “我可是新任掌议,别罗嗦了,快点儿拜服。”李钊故作轻松地说着。 陆子诺撇嘴,扯出一丝略带苦涩的笑意,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欧阳战走进来的时候,身后还跟了两人,一是南硕,一是李凌,他二人在空了的慕容纯和裴默阳的座位上坐下,陆子诺的心重重一疼,五姐所谓的已成定局,便是如此了吧。 欧阳战不紧不慢地展开月考之题——“政者,道与术”。 陆子诺一看这题便觉得头疼,先不说这个月就没怎么好好上课,就是这档口,来答这题,也是让她很难心平气和的。 正思忖着是交白卷而走,还是违心写上几笔的时候,欧阳战却走到了陆子诺的面前:“何为道?何为术?” “道是信念,亦可是所走的道路,术为技巧,亦是走路的方式。”陆子诺站起来,机械地答着,夫子如何教,便如何答。 “道术无间,此道为彼道之术,相互交替,方至无穷。然,万般神通皆小术,唯有空空是大道!”欧阳战盯着陆子诺的眼睛说道。 在其眼中,陆子诺看到了自己落魄的身影,忽觉可笑,她来国子学为何?难道不是为了自己心中的梦想而来的吗?几何时变成了为了谈情说爱的呢? 欧阳战看到她眼中的愧色,便点了点头:“交了卷,来我书房。”说完,便走了出去。 陆子诺重新坐下,收敛了心思,安静地在纸上书写:“大巧无术,用术者,所以为拙。 一术对一事,此巧不可对彼事,因此,用术之人若为术所困,这个时候,巧术便成了拙术。真正的巧在来时不立,立而不滞,这样才能应万物而生其术,不因一术而碍万物。所以说大巧无术,要能兵来将挡,若是滞于术之为用,一旦事出突然,便毫无办法了。” 之所以只写了术,而不写道,却是因为此刻,陆子诺对这个道有了些许疑惑。 道存于陆子诺心中,本应是大道,而入京城这一年多来,处处小道,不是自己行了小道,便是着了别人的小道,道到底是什么?于现下来看,不过是争夺权势罢了,但如果不争了这个权势,大道便无法执行,所以,虽然厌弃,还是要争,既然要争,便用术更多些。 写完了答卷,陆子诺走向欧阳战的书房。 天依旧是阴沉沉的,可是细软的风中带着桂香。走进欧阳战的书房,夫子正在饮茶。 “坐吧。”欧阳战接过陆子诺的试卷,递给她一盏茶。 陆子诺呡了一口,淡淡的清香,还有一丝苦意。 “嗯,见地不错。”欧阳战看完试卷,淡淡说道:“术多则害也,术寡则衰也。大智无迹,小术无功。求小以直,求大以曲。外愚内明,君子也。内惑外精,小人也。君子不以术胜,小人常以术败矣。 人如果一味钻营术道,反而会有害处。反之,不懂术道也会吃亏。大智慧是不会显示出来的,所谓大智若愚是也。靠小伎俩是不会成功的。追求小的利益可以直接诉求,追求大的利益则要有谋略,不能显山露水。权术不是成功的必要条件,还需要德行、才能等其他要素。如果单纯迷信权术,一定会失败的。权术寡情,没有手段难以在官场立足。大智慧不拘形势,官场不可用术太滥。手段只是补充与工具,而长远需要智慧与道行。” “夫子说得是。” “子诺,你以为,你何以坐在正义堂中和我这书房里谈道论术?”欧阳战清冷的目光扫过来 陆子诺眉尾一挑。 欧阳战继续说:“今时今日,你可还认为男女没有不同?” “夫子,我错了。”陆子诺低下了头。 “子诺,从你出生便注定要以男子的身份活下去,那就一直走下去,不要有任何的动摇。如果你动摇,那就全心全意地以女子的身份活下去。只是世间没有双全法,让你想实现理想时,就做男子,想去爱的时候,就当女子。该如何取舍,你自当想清楚。” “就如夫子一般,即使知道那女子每年必会如约而至,仍能如此坦然?” “是!情以堪,心之淡;心之淡,无所畏。” “所以夫子才喜喝这无根水煮制的桑叶茶吗?真的可以如此坦然坐看沧海桑田?” “有所求,便未必,但有所为,可释然。我也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还做不到笑看沧海欲成尘,可我在努力放下,所以当下,还算坦然。回去好好想想你的选择吧。” 从夫子的书房走出来,还没到明舍,便被一阴影笼罩,陆子诺抬眼,竟是贺亮。 第一九四章、梳红妆,金雀屏开更徘徊(上) 第一九四章、梳红妆,金雀屏开更徘徊(上) 无须多言,跟着进了宫,站在慕容适面前,陆子诺心底庆幸,如果没有夫子的刚才一番话,此时此刻,她便是必死无疑。 “朕想听你的决定。” “在我说自己的决定之前,可否问皇上一个问题?皇上是怎么知道我是女子的?” “这很重要?” “很重要。” “欧阳战!不过,他虽然告知你是女子,但求朕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 “和我所想无差,我心满意足!皇上!既然我从一出生,就是以男子身份存活,我只愿终生做一男子,成为他的臣子,他的臂膀。” 慕容适定定地望着她,良久,长叹一声:“如此甚好,你就继续于国子学精进学问吧。只是,你要记住,你的承诺。” “皇上放心,我已经太过幸运,可以与男子一般建功立业,别无他求。且夫子说过,世间没有双全法,只有取舍。” 慕容适凝视着她,眼底也曾闪过一丝惋惜,陆子诺颔首,便被送出宫来,既然不能同喜欢的人在一起,一辈子做一个男人也没什么。 陆子诺笑着走出丹凤门,只是眼睛酸涩,喜欢慕容謜,不能选择他,喜欢慕容纯,不能共白首,这世界对她从无公平可言,简直是凄惨到好笑,但至少还有另一种活法。 既然如此,分开也好,只是不爱一个人,要比继续爱一个人难一些罢了,也不是忘不掉。 陆子诺这厢纠结,慕容纯也不好过,孤枕难眠,早上离开时,陆子诺未曾相送,他在门前等了又等,漫不经心地与其他人告别,可还是没等来陆子诺,最后转身上马的时候,突然瞥见栏杆背后,那一片石青色的衣角,浓得像是这一年多来的回忆,让他心里发痛。 两人之间便是如此淡了下去,慕容纯不在国子学,陆子诺才知道自己平日里与他的交集到底有多少,他们几乎是碰不到的。 大婚之日就近了,太孙大婚,是举国同庆的大事,所有人都知道,李恬几乎便相当于未来的皇后,甚至无论宫里宫外,都能听到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论。 可慕容纯却高兴不起来,他回到东宫,有一晚突然醒来,窗外的白月光落在他身上,他挽起一缕,不知怎么,心头有些怅然若失,觉得大抵陆子诺就是他的白月光,看得到,却又摸不着,虚幻的很,转身眺望大明宫,那里才是真实的,他的心便坚定下来。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九月初九重阳,黄道吉日,太孙大婚。 礼部尚书早至李府院外迎请,按照规矩,太孙正妃的銮轿虽然不能用皇后的明黄,却也是正红色,要绕城一圈,最终从东宫的正门抬入,示意万民同乐。 李恬极早的便被叫起梳妆,今日之后,便要与慕容纯一般入东宫生活,她低着眼,倒是看着柔顺乖巧,旁边的母亲却是不由自主的垂泪,李恬抬眼,看着镜子中被人打扮的明艳而陌生的女子,便只觉得难言的茫然。 心底所盼望的有一人白首,终究是要落空了,不过也好,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人是太孙,便不会报以全部的心思等他,她只需要学会到底如何做一个好的正妃,往后再学着如何做一个好皇后,如此便够了。 他们所有人,甚至包括慕容纯,都不过是可怜的一枚平衡的棋子,无权左右自己的人生,李恬却看得通透,微一抬眼,还有心思对着母亲浅笑安慰,接着盖上大红的盖头,她头上佩戴着许多宝饰,格外的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而往后数十年的光阴,便也这般定下来了,大红的盖头最终落下,便好似尘埃落定似的,李恬忍不住发出一声微微的叹息,抬步出门,在嬷嬷的搀扶下,登上鸾轿。 在鸾轿起身的刹那,陆子诺猛然从梦中惊醒,她平日里极少睡午觉的,可近几日的惶惶,她难以成眠,或许只是心事压身,让她无法入睡,偏偏今日竟是这样睡了,可外面太吵,终究还是醒了。 陆子诺起身,自己为自己倒一杯冷茶,外面的喧闹让她心里厌烦,她忍了又忍,最后却一个用力,将茶杯打在地上。 外面有人,那人一愣,却奔到竹帘前,未曾掀开,只是隔着问道:“子诺,没事吧?” 李钊的声音一贯温暖,陆子诺这时候听来,却又觉得格外清冷,她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冷淡地说道:“没事!你怎么还在?” 今日是他大婚,李钊怎么会不去呢? 李钊挑起竹帘,看向她,陆子诺她这几日皆表现的很是淡定,让李钊忍不住有点心慌 “你……今日不去吗?”李钊的问话有些迟疑,陆子诺的回答却很干脆:“我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去参加太孙的婚礼,我还不够那个资格。” 李钊听罢,嘴张了几张,却说不出任何劝慰的话语,其实想想,便觉心底难受,又何必再亲眼所见,徒增噩梦呢。 两人一同出门,李钊去婚宴观礼,陆子诺则潇潇洒洒的去找陆紫荀喝酒,不管怎样,太孙大婚,国子学还是额外放了一天假的。 陆紫荀搬出两坛自己酿的葡萄酒,眉眼带笑地说:“你真是好口福,这是我和杨家郎君一起酿的酒,你是闻着味来的?” “哪个杨家郎君?” “杨相家的,杨欧宇啊。” “你怎么认得他?”陆子诺有些惊讶:“你还和他这么熟了?” “你忘了?第一次是在露华阁啊,我和薛滔对赌的那次。” 忽然觉得竟是那么久远的事了,陆子诺眉头一挑:“那后来呢?” “后来?也就见了七八次吧,一次比一次惨。” “噗!”陆子诺忍不住笑,这个五姐,总是这么活宝。如此一说,几乎都可想见当时她们见面的场景了。 不过要说起杨欧宇,经历杨实、裴默阳的案件后,成熟了很多,但也清冷了很多,一副独善其身的姿态,与谁都不亲近。 第一九五章、梳红妆,金雀屏开更徘徊(下) 第一九五章、梳红妆,金雀屏开更徘徊(下) 正想着,门帘一挑,杨欧宇就走了进来,看到陆子诺也不奇怪,只是淡淡地说:“果然见到了你,今早推了一卦,竟是说你今日命犯桃花。” “我?”陆子诺撇了撇嘴,他那推卦的水平也不知有没有长进? “子诺有桃花?”陆紫荀呛了酒,一边咳一边质疑:“真的假的?这等好戏真是不枉我的好酒了。” 杨欧宇只好帮其拍着后背,露出浅淡的笑意:“自然是真,不信你等着看。” “你推你的卦,怎么会算上我的?” “鬼使神差?” “怎么这冷?”陆紫荀实在忍不住,把杨欧宇推到一边,然后对陆子诺说:“别怕,有我呢!” 陆子诺扯出一丝苦笑,命犯桃花?她应是不会了。 正喝着葡萄酒,窗棂上出来轻啄声,陆紫荀一愣,便走过去,推开窗,竟飞进来一只隼。 陆子诺一见,心口却是一窒,第二次见这隼,自然知道它的主人是谁,可是为什么他会差它来呢?又是怎么寻着她的? 来不及细想,陆子诺便从隼的脚上解下竹管,抽出字条,上书:浪子青落网。 猛一看,陆子诺有些发蒙,杨欧宇瞥见字条上的字,一声冷笑:“此人早该缉拿归案,也就不会……” 每个人的立场不同,陆子诺不能埋怨杨欧宇,但见这字条,却也毫无主意,于是,匆匆和陆紫荀和杨欧宇告了别,去找柳振阳。 天色已晚,街灯次第亮起,为着太孙的婚事,盛京城内到处张灯结彩,可所有晦暗不明的心思,却依旧隐藏在灯光之下,没有任何人知晓。 陆子诺赶到柳宅,先见了老夫人,老夫人还沉浸在丧夫之痛中,陆子诺宽慰了几句,老妇人便让她去书房找柳振阳了。 推开门书房的门时,柳振阳正在作画,见她赶来,却是一愣,随即暖暖一笑:“没想到今日你会来。” 心里明白柳振阳话有所指,但陆子诺无心辩解,匆匆说出:“浪子青被捕了。” 柳振阳眉头一蹙,淡定地问道:“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这份从容,是自从扶灵归来,便拥有了的。安葬妥当,柳振阳便一直在柳宅中读书,因在守孝期间,三年无法安排官职,旁人都说可惜了此次考中的功名,他却不这么认为。身在局外,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陆子诺摊开手,将字条递给柳振阳:“是他的隼送来的,虽然字迹不是他的。” 虽然说的没头没脑,但柳振阳懂了,将那纸条卷起,递到烛火中,一缕青烟过后,一搓飞灰。 “你想如何?”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蹊跷,浪子青有阵子没动静了,为何会在此时……落网?难道是专门为了诱捕他而设下了什么圈套?” “我觉得,此次抓捕的绝非真浪子青,你应知道浪子青出手的规律是怎样的。而有心人借用浪子青之名,行的却是打击政敌之事也是有规律可循的。刘晏、杨实皆是如此,那么此次,我猜应是裴氏了。” “要是如此,竟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既扳倒了裴氏,那浪子青因被接连污了名声,也该绝迹江湖了。” “不错,可是这字条又该如何解释?” “想来应是,他不喜这个计策,可是告知我又有何用?” “想不通就别想了。”竟是白墨函的声音从外面传了来。 话音未落,白墨函便推开了书房的门,一脸的晦气,嘴上却说:“去醉归楼吃菊花蟹如何?” “想吃菊花蟹何必去醉归楼,我这里便有。”柳振阳说完,又一思忖,便改口道:“还是去醉归楼吧,听听市井中的议论也好。” “这就对了。”白墨函点头,又看了眼陆子诺,叹了口气:“子诺,今日你不可以醉哦。” “我知道了。”陆子诺明白,虽然皇上放了她回来,但未必就信了她的承诺,所以今日她绝对不能醉,就算心里再难过,也得面上装出开心的样子。 走在街上,谈论太孙大婚之言不绝于耳,陆子诺只好东张西望,突然就被街角窜出来的一辆木轮椅撞到在地。 “对不起。”轮椅上的女子说完,便继续摇动手柄走了。 那个侧脸有些眼熟,应该是在哪里见过,陆子诺被柳振阳拉起来的时候在想。结果,人还没站稳,就又被一人撞到了一边。 “子诺?”后面这人竟是米尔娜。 “你在追谁?” “巫女啊!就是给你下情蛊的巫女呢。” “那人就是巫女?”陆子诺总算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女子了,在李钊的婚礼上,就是这女人给自己倒了杯茶,所以,自己身体里就有了厌情蛊和钟情蛊…… “追!”陆子诺撒丫子就跑。 柳振阳虽然不知道情蛊是怎么回事,但事关陆子诺,便追了上去。 白墨函应是几人中武功最高的,却落在了后面。 眼见几人就要将翟倩追上了,突然一道黑衣掠过,夹起了翟倩,几个起落,便翻进了将军府。 站在院墙外,米尔娜跺着脚:“这是哪里?我能进去抓人吗?” “当然不能,这是南将军府。”柳振阳说道。 “气死人了。”米尔娜抱住陆子诺:“怎么办?马上就抓住了,还是让她跑了,你的蛊毒该怎么解?” “已经解了,不用担心。”陆子诺想抽出胳膊却不能。 “怎么解的?那日你晕倒,李钊火急火燎地来找我,我真是急死了。” “什么蛊毒?”柳振阳问。 “说来话长,我们快回去吧。”陆子诺对着柳振阳连连使眼色。 白墨函噗嗤一笑:“马上就要宵禁了,子诺,我们回国子学吧。” 米尔娜好生失望地说:“我明日就要回西番了呢!不过今日能看见你,又知你情蛊已解,我就放心了。” “怎么这就回去了?”陆子诺有些惊讶。 “我拒婚了啊,当然就得回去,不过,子诺你放心,三年后,你毕业的时候,我一定会来的,我一定要嫁给你。”说完,米尔娜就凑上去,亲了陆子诺一下,便跑了。 “完了,完了!”陆子诺哀嚎着,看来杨欧宇的卜卦总算应验了一次。 “不管怎样,至少你有三年的清净。”柳振阳安慰着。 月光如洗。 第一九六章、曲水觞,重逢却成诀别日(上) 第一九六章、曲水觞,重逢却成诀别日(上) 时光,如白驹过隙,世事,若白云苍狗。不过一个恍然,三年的学子生活就这样过去了。 果如夫子所料,自从慕容纯离开后,国子学的生活便平静下来。 这三年来,陆子诺接了掌议的职位,潜心功课,将掌议的工作也做得极好,极少外出。 而柳振阳丁忧期满,便进了监察院,做了监察御史里行,与刘延锡一起各地巡查官吏。 又是三月,陆子诺立在国子学门前,未曾想到自己就这样毕业了。前不久的明经科,她是探花郎,三月三的曲江宴,她将是主角之一。 而四年前,初次站在这里的景象,还是那般清晰地停留在脑海中,仿若昨日。那时候她单纯得很,总觉得世间就算是有丑恶,但美好的还算是居多,可后来才知道这世间的美与丑,因心情、时势、位置的不同,亦是会交替变化的。所以不必执念过往,更无需惧怕将来。 通过几年的学习,对史学尤为喜爱,陆子诺对出仕更为期待,那一腔想要有所作为的热血在身体里奔腾。 曲江宴就在今晚,慕容纯全权负责,慕容謜也为了庆祝特意从上党赶回。两人之前见过几次,虽没说什么,却也因物是人非而心痛。 陆子诺不会藏着掖着自己的心思,她对慕容纯失望,却没有放弃支持他,她对慕容謜疏远,却也不能掩饰眉眼中泄露的关切。 慕容謜自然看得出,只能云淡风轻地站在她的不远处,不是不难过,但更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该做什么。 慕容纯与陆子诺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交集,自大婚后,两人见面越发的少,见着面也不过三言两语,从不多言,说不上可惜,只觉这是常态。但她也知道,他做了父亲,他们之间再无可能。 陆子诺正在人群中搜寻着慕容謜的身影,突然听到远处一声娇呼,吓得她转身就走,假装没听到银铃声越来越近:“子诺!我来啦!” 陆子诺回头,无奈又好笑的看着米尔娜,这个小姑娘也是执着,年初便如约而来,却什么事儿都不做,每天专注的追着陆子诺,执着的想要和她在一起,陆子诺不能将自己的身份告诉对方,便只能常常拖着,看到米尔娜就躲,无奈今天还是被捉到了,只能拱手道:“不知公主有何贵干?” “啊呀,你叫我米尔娜就好啦,”米尔娜就像一只叽叽喳喳的百灵鸟,绚丽可爱,天真又明朗,让陆子诺也不由的微微一笑,还未及说话,就听到米尔娜道:“今晚上我要做你的女伴,参加曲江宴!” 陆子诺默默扶额,微不可闻的叹口气,便听着米尔娜又道:“我哥哥来啦,晚上他也会去。他要见见你,如果他同意了,你就可以娶我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就算他不同意,你也得娶我。” 陆子诺心里抓狂,面上却是一派平静:“好。” “那就说定了,我哥要是同意了,你就和我回西番吧。”米尔娜开心得不得了:“探花郎哦,到我西番可以做宰相了吧?” “行了,晚上见了再说吧,你先回去吧。”陆子诺极度无语,不过还是有点钦佩米尔娜的勇气,喜欢就去追,不喜就拒绝,不像自己,如此被动。 如果陆子诺能够提前预见晚上会发生什么事,恐怕这一辈子,她都不想再从国子学毕业,可命运从来不给人选择的余地,一切都是那般难以预料。 又是曲水流觞之宴,晚间灯明,比之四年前的装扮更胜一筹,陆子诺知道主持曲江宴的人虽是慕容纯,但是李钊执行的,想来这些装扮也是别出心裁,与她的一份毕业贺礼。 当初答应皇上的事,不知皇上是否告诉了慕容纯,可陆子诺自己心里却清楚,曲江宴过后,她便要入朝为官了,再无清闲之日了。 酒宴觥筹交错,陆子诺一向不喜欢这个场合,便有一搭没一搭的与米尔娜聊天,眼神却不由自主的飘远。 慕容纯立在高台之上,俯视四周,竟生出高高在上的傲然之感。正寻找了阿謜身影的陆子诺却先看到了他,只觉自己与他相隔甚远,不由微微低下头来。 陆子诺低头瞬间,慕容纯身边的慕容謜也微微低下眼,盯着自己面前的酒盏,他原本是第一个遇见陆子诺的人,可如今,最初相遇却未必真正能够在一起,他心底不由自主的难过,宫女来倒酒,他只点头,不愿抬眼,酒液注进银盏中,别有一番风韵。 而慕容謜的低头,就错过了陆子诺望来的目光。 曲江宴上原本只饮清酒,这次换的却是酒度数更低的葡萄酿,深红配着月光银,格外一番美景,想来也是慕容纯对陆子诺的一番心思。 慕容謜忍不住苦笑,低眼看着酒盏,微微摇晃。 坐他身边的西番王子侧过身来问:“挨着我妹妹坐的,可是探花郎陆子诺?” “正是。” “不怎么样啊,娘娘腔。” 慕容謜心中一叹,在你眼中不好,在我心中却无可替代。 “确实有些,和公主不太般配。”慕容謜为陆子诺加着被拒绝的砝码。 “不过也好,被米尔娜揍了,还手也不会太重。” “什么?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在我们西番就是这样,爱就是打来打去。” 无语,慕容謜只好举起酒杯,与西番王子碰杯,一饮而尽,然而,酒中有毒! 酒液入腹,他便知道这酒里掺了什么,十足十的鹤顶红,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灼烧的感觉自胃中蔓延开来,渐渐的向上,烧得他几乎整个人都朦胧起来。 慕容謜虽然并非太孙,可好歹也是从小生活在宫中,自然明白这些套路,如果有人在曲江宴上出事,作为主持的慕容纯,自然是首当其冲被牵连,最可怕的是,他不知道到底谁酒中有毒,谁酒中无毒。 慕容謜飞速地看向陆子诺的方向,却发现她依旧无知无觉,手里拿着杯盏与米尔娜聊着天,眼瞧着就要将酒盏送到嘴边。 慕容謜大喝一声:“酒中有毒!” 第一九七章、曲水觞,重逢却成诀别日(下) 第一九七章、曲水觞,重逢却成诀别日(下) 他猛然的一声嘶吼还未落,就听见旁边也一片尖叫:“西番王子中毒!” 曲江宴上登时大乱,慕容謜听着宫女们的尖叫,看着眼前交错的光影,慢慢向后倒去,他并未直接落在地上,而是有急急冲过来,跪倒的陆子诺垫着,他想问,这样猛的跪在地上,疼不疼呢?一张口,又是一口鲜血。 陆子诺跪倒在地上,再顾不得其他,抱住他,却有些茫然地看着慕容謜,竟不知要作何反应,下意识的伸手去擦他嘴角的鲜血,糊了一手,眼前又是模糊,一眨眼睛,才知道泪落了下来:“阿謜,你别吓我,你起来,你起来呀。” 她小声唤着慕容謜的名字,慕容謜却只是嗬嗬笑着,他眼前已经渐渐失去了光明,甚至指尖微微颤抖着,已经再握不住陆子诺的手。 他原本想着还能容他话别,可没想到却连一句话的时间也不曾给他,慕容謜嘴唇一开一合,吐着无声的气,陆子诺凑过去,眼泪落在人下巴上,脸颊也沾了血,她却顾不得。 慕容謜小声呢喃:“云还……” 他不过就这样微笑着轻轻一唤,便再没了动静,就这样满足地僵在了陆子诺的怀里。 陆子诺眼睛盯着铺着大红毯子的地面,初春的天温和的很,她却觉得冷,连眼睛也不敢眨。 都是梦,都不过是梦。 “啊——!!” 她这样对自己说,终于看到熟悉的身影急急奔过来,有人将她拽起来,有太医围成一圈,有人微微摇头,这一切都好似是一个幻觉,让她只觉得陌生。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陆子诺软软栽倒在地,一声凄厉的哀嚎,为什么是阿謜?为什么?她想质问,却只觉胸口憋闷,最后倒在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里,晕厥过去。 陆子诺再次醒来,已然是第三日的傍晚,慕容謜出殡,追封文敬太子。 她直愣愣的看着帷帐外的月光,大概知道这里并非国子学,可脑子浑噩,却并不想知道这到底是在哪里,她满脑子不过只能拼出三个字,慕容謜。 门,吱呀一声的开了,李钊从外面进来,素服让陆子诺下意识的一闭眼,接过一碗苦药,她抬头饮下,声音却嘶哑的不能言语:“是谁?” “我不知道,”李钊微微摇头叹息:“还在调查。” 陆子诺沉默着,好像没听见似的微微歪头看向李钊,半晌,才说出第二句话:“慕容纯呢?” “他在书房,谁也不见。你不要怪他,阿纯也很自责,甚至后悔不该叫阿謜回来。” 陆子诺不再说话,只是挣扎着起身,她整个人都好似是被掏空的,眼底却有隐隐的火光,直愣愣的向着外面走:“我要见他。” 陆子诺站在慕容纯面前时,第一次觉得那个从来意气风发的男人像个颓废的孩子。慕容纯不抬头,只是紧紧的攥住他手中的酒坛,猛灌一口,指尖几乎青白,陆子诺也随着他的动作,心底抽痛。 怎么可能不痛呢,陆子诺心中的阿謜,是初恋一样的青涩,是所见第一人的喜欢,是懵懂时刻遇上的那个人,是一见倾心;而对于慕容纯,曾经的不喜到感激,到些微的心动,再到离别,原本还有些遗憾和不甘,而在阿謜与自己怀中闭上眼的那刻,她终于明白自己到底在意的是谁,更是体验到了心死。她和阿謜是一见钟情,更是成熟后,冷静后,经历过,由于彼此了解,而日久生情。 可她必须和慕容纯联手,才能尽快查出凶手,为阿謜报仇。 她也必须忙碌起来,为阿謜做些什么,才能感知到生命还有意义。 此刻的他们像是刺猬,一起痛着,才能一起重新站起来。 陆子诺从慕容纯手里抢过酒坛,慕容纯终于今晚第一次有了其他动作,他摇摇晃晃的试图站起身,却最终踉跄的倒在地上,他的目光一直是躲闪的,并不看陆子诺,而是看向陆子诺手里抱着的那坛酒:“给我。” 慕容纯的声音嘶哑,他一直没有睡一个好觉,不仅是因为慕容謜的去世让他悲痛,还因为他猛然间发现,陆子诺与他之间的爱情脆弱得就像是一张薄纸,慕容謜在陆子诺的心里的重要程度,远非他平日的想象。 在陆子诺心里,他的用情至深敌不过皇权,他们之间的爱情经不起考究也经不起推敲;在陆子诺心里,慕容謜永远是那个与世无争的翩翩公子,而他却是只爱江山不爱美人的冷心人,他们永远也不能比。 “给你,”陆子诺向前一递,慕容纯伸手接,却扑了个空,陆子诺伸手将酒坛一挥,啪一声砸在地上:“给你!” 慕容纯低头沉默,陆子诺却紧紧贴过来,拽住慕容纯的衣领,她在他面前还不曾这般野蛮过,不知今儿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把慕容纯也拽的踉跄:“慕容纯,你振作一点!你现在不应颓废,应该找出那个人,为阿謜报仇!而不是在这里醉生梦死。” “我并非醉生梦死,而是怕,怕你有朝一日也遭不测。” “有用吗?” “嗯?” “记得当初被你拖下水时,你便问过我:怕吗?”陆子诺说到这里停顿一下,而慕容纯也微微的抬起头,他们两个终于对视,彼此皆看得到对方眼底的痛楚,慕容纯的目光不过一瞬间就移开,陆子诺却依旧紧紧盯着他道:“怕有用吗?后悔有用吗?阿謜说过,孩子害怕黑暗,情有可原;人生真正的悲剧,是长大之后害怕光明。” “我曾经也害怕跌倒,却因这怕,让我学会了怎么站稳。那我可以继续因为害怕黑暗,让那些阴暗之人晒在阳光之下,无法再作恶。 我再痛苦、再悲伤,阿謜也不能回来,我只能找出害他的人,将其碎尸万段,方能让我的心……” 慕容纯听罢,豁的站了起来,一把抱住泣不成声的陆子诺,在她耳畔低语:“谢谢这三年来,你学会了坚强。” 良久,陆子诺才抽泣地说道:“并非是学会坚强,而是试着学习不回头,不后悔。 而且,有太多的疑问还在心底,我不想让那些成为永久的迷。因为不解开,就会有不停的死亡事件,比如咸安出嫁时的刺杀事件,这些迷题等着我们去解。” “对,还有翟仙,我一定帮你找到她。” 春雨悄无声息的落下,可荡涤不了世上的肮脏,却让渴望光明的人信念更加坚定。 第一九八章、长歌行,镜鸾分后属何人(上) 第一九八章、长歌行,镜鸾分后属何人(上) 春光如许,酉时渐近,夕阳西下,落在来往人群的身上,给每个人都渡上一层金色的光芒。行人匆匆,偶有夫妻情侣结伴而行,出城门,趁着天气凉爽,时节正好,去瞧京郊盛放的桃花。 似乎前不久才落下血光的皇城与这些百姓毫无关联,每个人依旧过着自己平淡的生活。 与春意盎然形成对比的,却是盛京城各个城门的严查。城南安化门,远远的就看见一双衣袂飘飘的女子翩然前来,瞧着格外引人注目。 左侧的女子骑着黑马,白玉冠,素骑装,竟透出一股子秀逸清俊,虽说身量颇为瘦弱,气度却是不凡,尤其那一双眼,黑嗔的发亮,清明却又深邃,似笑非笑的在人面上掠过去。 右侧女子则骑白马,戴着极长的帷帽,只隐约瞧着面部轮廓精致,似是天山冰雪冷冽,整个人都是大写的不要靠近,身形更结实些,这样瞧着倒比旁边的女子多了几分英气,让人不由得多瞧两眼的同时心底赞叹一声,好一个冰美人儿。 城门口的城防从前几日起便格外的严,白马上女子瞧着检查人包裹和对比画纸面相的士兵,不由冷哼一声,被骑黑马的女子斜睨了一眼,便收敛了情绪。 盘查的官兵见是女子,连盘问都省了,直接挥挥手就放两人走了。 直到这双姐妹花出了城,策马而行走了老远,拐出了官道,进了小路,远远瞧见几个农夫打扮的暗卫已经在那里等候了,白马上的女子这才冷哼一声跳下马来,帷帽一摘,才发现这人正是慕容纯。 慕容纯原本就黑着脸,摘下帷帽的一瞬间,又仿佛听到了一声闷笑,这下脸色就更加阴沉。陆子诺当时怕他扮成女子不够逼真,特地还在他脸上涂了点薄粉胭脂,他都没敢照镜子,不过估计着也是不伦不类的,他有些愤愤,用袖子胡乱抹一把脸,完全忘了女子服饰是别着绢帕这事儿。 陆子诺眼底星光狡黠,去拽慕容纯的袖子:“你这样挺好看的,别擦呀。” “真的好看?明明是你故意把我画成这个鬼样子的,还好看?真是疯了,才任你摆布。”慕容纯的右边脸完美得无懈可击,但左边则是有块烧伤的疤痕,冷不丁一看,逼真得吓人。 慕容纯半是无奈,半是恼怒,却想起当初为了抓住刘缇,他也曾经扮成过陆子诺的模样,虽然当时不知道她是个女子,却觉着那衣衫小的紧,被陆子诺好一通笑。 如今第二次扮女装,却是他自己想的主意,怨不得谁,只是如今不比当时,三年过去,他毕竟是及冠之人了,男子气概凸显。 慕容謜去世,斯人已逝,入土为安,两人都强行压下难过,勉力打起精神来应对接下来的种种,比当初未解谜团更重要的事,就是米尔娜的去向。 曲江宴上,死去的不仅是邕王慕容謜,还有西番的皇太子,原本是来给妹妹挑驸马的,谁想到飞来横祸,竟在异国他乡丢了性命。 皇太子与米尔娜是亲兄妹,感情极为深厚,长兄忽然离世,米尔娜懊恼自责不已,更多的是要给哥哥讨回公道,严惩凶手。 可是大晟的办案人员口风守得极紧,除了劝慰,别的一无所获,一周的时间过去了,也毫无眉目,米尔娜便认定大晟是故意不作为,于是就不告而别。 恰巧,陆子诺刚刚劝得慕容纯重整精神,追查真凶,来到驿馆,想询问一下米尔娜对当时情景的记忆,就发现她不见了。 西番国虽然是大晟的附属国,地界不能比,却实力雄厚,尤以骑兵为盛,万一米尔娜这一怒之下,回国说服父王发动战争,最先倒霉的可就是边疆的百姓,两人一合计,决定直接出京去追米尔娜。 时间紧急,未来得及上奏皇帝,所以李钊便留在了京城照应,只是没想到慕容谊早早的就在城门口埋伏了亲兵。 “舒王为何派人在此盘查?”陆子诺有些不解。 “这几年我与舒王明里暗里的没少过招,此次曲江宴是由我主持,阿謜和西番的皇太子被毒酒暗害,皇上虽然未及怪罪,我却脱不了干系。如果此时被他抓到,扣一个畏罪潜逃的帽子都算是轻的。”慕容纯叹气。 原本慕容纯想的是他办女装,陆子诺还是男装,装扮成出城赏桃花的情侣混出城去。可陆子诺坚决反对,慕容纯当然不会知道,陆子诺是想到了阿謜,想起了她二人的第一次相遇,所以绝难与慕容纯再假扮龙凤。 门口的武侯看似在查看来往人群,实际也在暗暗比对画像,只可惜他们不会想到堂堂太孙会扮成女装,亦不会想到探花郎本就是个女子,所以对所有女子基本都不多看一眼。 如此顺利地出了城,慕容纯却对自己脸上的脂粉有些厌恶,一回眼却瞧见陆子诺眼底隐约的笑意,擦脸的动作不由得一怔,而后慢下来,他自己都不记得陆子诺到底有多久未曾这样笑过了,这样带着点调皮和真心的笑容一直都是深藏在他的心底的。 其实在国子学中她也常在笑,每每遇着什么事儿,笑着鼓励大家没什么大不了的,陆子诺是几个人里最乐观的人,可那种乐观并不是天真盲目无知的乐观,而是带着点新奇的大胆,把每一件事儿解决得像个游戏。瘦弱的身材,更像是小巧的鱼儿,每次都能从那个空洞里钻出来,让人觉得惊奇又好笑。 可时间久了,真心却少了,尤其慕容纯大婚前离开了国子学,他能见到陆子诺的次数不多,更别说见着陆子诺真心实意的笑容了。她这样璀然一笑,仿佛又把时光拉回到在国子学的日子。 那段时光,快乐又患得患失的,到底何时喜欢陆子诺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可当时怦然心动的感觉,慕容纯却依旧记在心头。记得那时对自己自己性取向的怀疑,在知道了陆子诺实为女子后的欣喜若狂,以及担心她更喜欢慕容謜一些…… 第一九九章、长歌行,镜鸾分后属何人(下) 第一九九章、长歌行,镜鸾分后属何人(下) 他的动作一慢下来,陆子诺的笑容也一缓,随即消失不见,两人之间默契如旧,想来是想到了同样的过往,却也不由自主也无可避免的想到当初一直陪伴在两人身边的另一个人——慕容謜。 陆子诺的笑容渐渐沉寂下来,慕容纯也默默擦去脸上的薄粉,重新戴上帷帽,两人之间不再多加言语,策马行着。 很快便离开了京郊,进入到安全地带,陆子诺瞧着还有点回不过神来,慕容纯回头瞧她一眼,到底什么话没说,只是安安静静的叹口气,他们所行之路偏僻,这样静谧的时候,那一声叹息仿佛是平静的湖面上丢下的一颗小小石子,让陆子诺一下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 此时,天空中正飞过一队大雁,齐整的排成一字型,一路向北。却忽然听到弦动,一支箭羽破空而出,正中第九只大雁。这只大雁跌落的同时,还有一只竟俯冲着下来,追上坠落的大雁,头颈痴缠,双双坠落,空中的雁群悲鸣盘旋,久久不肯离去,看得陆子诺悲从中来,仰面而泣。 慕容纯的眼底闪过一丝惊怒,低呵道:“是谁开弓放箭的?难道不知宾鸿乃仁义之禽?再者,我们一路隐蔽前行,这一箭恐是会带来麻烦。” 暗卫队尾的一个愣头小子红着脸出列,诺诺说道:“我只是想射来烤制,让大家吃饱了,好继续赶路。” “也罢,你葬了这对大雁,便就此折返吧。”慕容纯说完便继续前行。 陆子诺收拾好情绪,慢吞吞的低下眼,将心事掩盖在羽睫之下。 过去的这三年,辗转难眠的时候不少,她常一阖眼就见着慕容纯那张冰块脸,慕容纯走得潇洒,说是为了两人都好,可却留着陆子诺一个人在这里睹物思人,一开始难免心有怨怼,可时间长了,那份对他刚刚萌生的爱恋便淡了。 他毕竟是太孙,身上的责任原本就重,怎能同旁人一样,再加一笔儿女情长,他娶李恬并非他的错,甚至还生出许多事端,让陆子诺觉着哪怕是位高权重也自然有许多无奈也不如意;况且如果慕容纯一直在自己身边,自己哪能成长的起来呢? 而阿謜的突然离世,更是让她痛彻心扉的同时,认清了自己心中,谁的分量更重。可这个认清,来得太晚。 为大雁悲哭的同时,陆子诺亦是鄙夷自己,不如它们勇敢,只因她还要揪出真凶,为阿謜报仇。 快马奔驰了一个时辰,便到了雍州的一个镇子,一行人装着是过客分别住下,直到快天亮,人睡得最熟的时候,才凑到一起商量对策。 陆子诺这一晚几乎都没怎么睡,慕容纯在她身边,美其名曰保护,她当然清楚慕容纯不会对她做什么,可听着慕容纯平稳的呼吸,心里还是忍不住的别扭,凌晨才迷迷糊糊的睡去,没一会就被慕容纯叫了起来。 几个暗卫早已收拾妥帖,还穿着农户的衣衫,在桌侧就坐,为首的男人陆子诺也认识,是宋哲,此刻若有所思的看一眼陆子诺,并未多言,而是直接向慕容纯道:“从这里去西番,路途遥远,不知公子有什么计策?” 慕容纯略一沉吟道:“我想还是抄小路,这样速度稍微快些,以免官道上被人围追堵截。” 陆子诺原本还是昏昏欲睡,这会儿听着慕容纯的主意,不由微微皱眉:“我认为这样不妥,”见慕容纯转头望向她,陆子诺又默默别过脸去,只望着宋哲说话:“舒王带兵捉他,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儿,所谓知己知彼,舒王了解阿纯,并不比我们少,所以他肯定会在小路上堵截,而在官道上私下派发画像,我们不如反其道行之,依旧扮作一对。”陆子诺的姐妹才要出口,下意识的向慕容纯看一眼,却又波澜不惊的顺下去:“一对姐妹,乘马车从官道走。” 宋哲做暗卫多年,怎么可能看不出两人之间怪异的气氛,可多年来他也早已学会了看见应看见的,故而只是微微点头回应道:“这法子好。” “不妥,”一旁的慕容纯出言阻止,微微皱眉的模样依旧专注,仿佛两人这样不过是在探讨一个学术问题,他倒无诸多忌讳,陆子诺侧眼,也能感觉到他灼灼的视线:“官道太慢,这一行就要一月有余。” “我们不仅要求快,还要求稳,”陆子诺终于别眸看向慕容纯,两人目光一碰,神色多少都有些不自然,陆子诺还是接下去道:“从这儿到西番,如果走官道,确实是要小一个月,可我们只不过是要在米尔娜发动战争前拦住她,进西番再见也并无不可;但如果我们走岔路,被舒王的人盯上怎么办?我们毕竟带的人少,万一舒王的大批人马围剿,我们又一时等不来救援,这又如何是好。” 慕容纯一拧眉,似是被陆子诺的话所说服,半晌略一沉吟:“那就这么办,今日就动身。” 陆子诺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应一声,当下就要起身去收拾包裹,宋哲也站了起来,无奈的看着两人:“二位郎君稍后,女子衣物先前换下时已经被我们焚了,这会儿还要先去买,等闲要天亮了再说。” 慕容纯摆手:“还是得现在就走,去管店家买来一身衣服便好。” “怎么是一身?” “你没看见这客栈只有老板娘一个女子,且与你身量相当。” “那你呢?” “自是路上再说。” 陆子诺不满,抱过行囊:“好在我还带了两套衣裙,你还是将就吧。” 慕容纯无语,宋哲等人忍着笑退了出去。见他们都出去了,慕容纯才回过身,衔起一抹恶狠狠的笑意。 陆子诺被看得腿脚发软,一步步后退,慕容纯就一步步逼近,瞧着陆子诺又成了一只小兔子的样子,不由心满意足的一笑,手指弹在陆子诺的额头上:“怎么就非得让我扮成女子来出丑?如果唯有这样才能让你展颜,倒也不是不可。” 第二百章、月影疏,似是故人梦中来(上) 第二百章、月影疏,似是故人梦中来(上) 听闻此话,陆子诺心神一荡,却觉飘忽忽的,落不到实处,不由得一叹,哀戚立现。 慕容纯已欺到身前,将其锢在墙边。 三年的时光,陆子诺长高了不少,眉眼间的英气更胜,但眼底的悲伤却还是泄露了她娇柔的一面,以及心中想念着他人。 一手触到墙,另一只手却落在慕容纯的胸前,陆子诺这几年来未曾与男子有过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保存了暂时安全的姿态。 “叩——叩叩。” 门响了,陆子诺下意识的一激灵,立刻别过脸,慕容纯的这个吻就落了个空,唇瓣轻轻的蹭过陆子诺的面颊,慕容纯也好似才反应过来似的,默默退后一步,两人对视着,却没人说话。 一声重,两声轻,是宋哲。 慕容纯轻咳一声,陆子诺下意识的松了口气,绕过慕容纯给宋哲开了门后,一言不发入了内室。 慕容纯却不动,只立在原地。 宋哲进来便说:“林子里看到了听风楼的标志,恐怕我们已经被盯上了。” “又是听风楼。”慕容纯点了点头:“看来,你还是要去买两套衣物回来,子诺那两身衣裙让两个影卫穿了,先行出发。你买好衣服,便回盛京,换了宋轶过来。” “是。”宋哲应了便走,到门口处却听陆子诺急走出来说:“最好能弄到西番人的衣物,鹤岩的也成,而且,这次要男装。既然女装已经有可能被人识破,就再变换一次。” “有道理,我这就去弄。” 待宋哲出去后,屋内又静了下来。 良久,陆子诺才说:“这几年,你对听风楼明里暗里的打压,我也是听说了的,谢谢!” “可是翟仙,依旧下落不明。”慕容纯叹了口气,接着说:“还好,上次那个女巫,李钊追到了,那人临死前说她是翟仙的亲姐姐,翟仙还活着,只是……” “只是什么?”陆子诺满怀希翼地追问。 “不知道,她没说完便死了,所以,李钊和我才一直没和你提起过。”慕容纯低了头,看向陆子诺晶亮的眸。 陆子诺的眼睛更大更亮了,眼底又添清明,她隐忍地低喃:“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一切就都来得及。” 这一句,在慕容纯听来,有些刺耳,但心中亦是明了,陆子诺此刻闻听翟仙还活着的欣喜若狂,以及思及阿謜已经不在了的悲痛欲绝。 慕容纯转过身去,看向窗外的微光,他可以陪她淋雨,陪她共痛,可唯独不能上前将她拽入怀中,替她挡雨,保她不痛。这缠绵难言的疼痛,一点点席卷而来,像是不知何时所中的毒,慢吞吞的,却又不定期的药性发作。 宋哲很快便回来了,不仅带来了两身鹤岩人的服饰,还带来了一个利好消息:“方才出去,遇见了张家前往西番的商队,我打听了一下,带队的正是陆郎君国子学中的同窗——张云城。” “张云城啊!”陆子诺点了点头,此次进士及第,张云城亦是榜上有名,只是他却依旧选择了继承家业,这让不少同窗惋惜,其中也包括陆子诺。 同窗四年,张云城还是那个云淡风轻的少年郎,喜欢的事情便做一做,不喜的便清冷漠然,只和陆子诺有些交情,其他人几乎连理都不理。 在这里碰到他,真真是幸事一件,陆子诺便和宋哲去了商队下榻的客栈。 走进上房,便见屋中的白衣男子捧着书卷站在中间,见了陆子诺进来,便露出清淡一笑:“是李钊给我报了信。” “难怪!”陆子诺的心更是放得妥当了:“你肯出手相助,还是要说声感谢。” “我的商队依旧会去西番,但也有一支会去鹤岩,出了这个镇子便会分开。此去河州,快马四天必到,虽然路途远了些,但没准儿你们会先到。”张云城倒了一杯茶递给陆子诺。 陆子诺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多谢!” 回到自己的房间,慕容纯已经换上了鹤岩的服饰。鹤岩男子的服饰简洁粗矿,很是衬托男子气概。 陆子诺瞥了一眼,便去拿剩下的那套衣物,却发现是套女装,也罢,既然是张云城安排好的,就这样吧。 陆子诺坐在了妆奁前,麻利儿地弄好妆容,镜中的女子较三年前出落得更加标致。 将将收拾妥当,内室的门便响了,慕容纯在外,轻轻叩着门,自然而然的唤着她的小字:“云还,可好了吗?” 说完,慕容纯竟是一愣,手徒留在半空中,刚才那一声呼唤,仿佛一切皆是一场梦,梦里他们不过是一对平常夫妻,打算在闲暇时候去集市上走一走,妻子梳洗打扮,夫君则在外室百无聊赖的等待,不时的叩门,等待妻子推门而出,给人一个惊喜。 在屋里的陆子诺戴上面纱便打开了门,屋外的慕容纯还作着要敲门的姿势,明显被陆子诺的动作吓了一跳,看着她的眼神却是一亮。 陆子诺原本就生的好看,稍作打扮便是美艳。鹤岩的胡服,细腰广袖,极是衬托女子的身段。整个人好似雨后春笋似的,嫩得都要掐出水来,尽管只梳着再寻常不过的鬓发,还戴着薄薄的面纱,但也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正是朝阳初升,窗子在陆子诺身后敞着,阳光恍若一只又一只金色的蝴蝶,在陆子诺身侧翩翩飞舞。 慕容纯的目光是惊叹、是深情、是叹息,可到最后,却变成了深深的温柔,他踏进屋子,想拥陆子诺入怀。 “我们能不能兄妹相称?”陆子诺却是急急的发问。 虽然从慕容纯答应娶李恬的那刻起,他便失去了拥有完整的陆子诺的资格,但他还是希望有那么一天,天地间可以只有他们两人。 慕容纯凝视着陆子诺,眼底神色变化,一会惊痛,一会难过,一会叹息,一切为她,却又满含深情与无奈,最终将陆子诺的手拉过来,放在手心,浅浅的应了句:“好。” 第二零一章、月影疏,似是故人梦中来(下) 第二零一章、月影疏,似是故人梦中来(下) 从客栈出去,便混入了张家的商队,而出了镇子,商队便分作了两支,一支向西,一支向北。 向北的商队,在过了泾州之后,便有一男一女两骑飞驰而出。 四天的疾驰,陆子诺咬牙坚持,太久没有这般骑马,还真是累啊。而慕容纯却毫无疲态,仍是神采奕奕。前面就是河州了! “兄长,云城让我们去找关内的张家老号,那里已经备下了一支商队。” “嗯,还没出关,就不能太大意了。”其实,慕容纯对出关还是有信心的,让他更为担心的是追不到米尔娜。 米尔娜想要结果,他慕容纯更想要结果,但大理寺对曲江宴上所有厨师、奴婢都审了个遍,重刑之下,却只得出了一个一结论,就是没人下过毒,更没有幕后之人。邕王和西番的太子中毒而死怕是要成千古之谜了。 进了河州的地界,竟是一番别样风情,街道右边大多是圆顶廊柱型建筑,拱形的门窗,半圆的顶子,以绿、蓝、白为主色调,看上去淡雅明快;而街道左边则是大晟典型的建筑风格,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墨绿色的琉璃在阳光下闪耀着光彩,堂皇又古朴。 与张家的商队回合后,两人被塞进了装满茶叶的大桶,很快便出了关,进入了突玉的境内。 从茶叶桶里出来,满身茉莉清香,却也熏得昏昏。 两人与商队告别后,折向西南方而去。 山月一轮,月色迎合着水波荡漾,江心行驶着一艘泷船。 近一个月之行,两人已至颂水,颂水虽只是个小小的边境,但这地儿一条长河纵贯南北,湍急河水拦隔着突玉与大晟两国,旁边一座东西走向的脉山,高耸入云的横断山隔着西番,真真是一个要塞。 十年前,西番与大晟两国紧张,出关口把守极严,就有些商人从突玉这边偷渡大晟,带回些西番的商品,长河不能一一把守,总有人钻了空子。 而近几年来,西番与大晟两国交好,这颂水要塞的士兵也不怎么拿这儿当回事儿了,水陆、山脉随意通行。 两人刚到颂水的时候,见着这场景,都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想着多亏米尔娜未曾来得及发动战争,不然如此松懈的边防,恐怕一攻就破。那晚上慕容纯一直黑着脸,让刚刚赶来会合的宋轶看的一愣一愣。 陆子诺便把宋轶拉到一边,问起了慕容謜这几年的事,便勾起了两人的伤心,对着夜空弯钩,哭得寂寞无声,看得人肝肠寸断,而这一日,恰巧是陆子诺19岁的生日。 这日,好不容易找到了船家渡河,却也只能是夜半渡江。陆子诺半躺在甲板上,虽然水流颇急,但船家是行家里手,只是小小颠簸,竟让她渐渐入睡。长睫的影落在脸上,投着淡淡的鸦青,在梦里她也不曾安稳,微微蹙着眉,侧卧着,左手的玉甲紧紧扣着手心,好像要这样把自己弄醒似的。 慕容纯只看着,不着痕迹一叹,轻轻将陆子诺的手拉近,将她的手指一点点掰开,握进手心,用自己的温度暖着她。 陆子诺犹在梦中,却因被握住而轻轻松开眉心,叹息似的唤一声:“阿謜.” 慕容纯原本要去拨开陆子诺落在额前的碎发,听到这声唤,却又不由自主的将握着陆子诺的手一紧,眸色渐深,凑过去欲吻住绯红的唇,将触未及之时,陆子诺却突然睁开了眼,两人离得极近,慕容纯几乎能见到陆子诺脸颊上细细的绒毛,也能见到她眼底尽是警惕的神色。 这样的神色让慕容纯心中一刺,近一个月来,两人以兄妹相称,但在慕容纯的心里,却像寻常夫妻一般,可慕容纯也明白,这终究是不同的。 慕容纯立刻神色一凛,收起了方才的变化莫测。 “外面有人。”慕容纯无声说道,陆子诺也听到了声响,这外面是成群而来的杀手,少说也有几十人,两人对视一眼,姿势没变,却皆悄无声息的摸出自己的武器。 两人到颂水边境少说也有四五日,却迟迟未进西番,等的便是这群人。 一月之行出乎意料的顺利,凭着陆子诺与慕容纯的警惕性怎么会不明白,慕容谊的人不是没发现他们,是打算将他们交代在这颂水,到时再推到西番人的头上,说是那些人为了报复所作出的手段。最不济也可以赖在突玉人的头上,好多要几匹突玉宝马的岁贡。 剑光一起,两人早就做好了准备,就地一滚,船舱虽裂,船体却完好无损。 陆子诺这几年来武功见长,两人原本预想的好好的,觉得此地离京城那般遥远,慕容谊不可能派大批人马来,谁知剑光一起,劈了船舱,两人才发现对方足有五十人,各个武功皆不低。 慕容纯当下冷哼一声,这些人一出手,便知道是训练有素的刺客,动作利落狠辣,招招夺人性命。出乎意料的却是,大部分人皆对陆子诺手下留情,她也发现了这些人并不怎么对她出手,陆子诺一狠心,便拿自己当起了人肉盾。她倒是好心,可她的武功最多只算个中下等,对着这些高手纵然那些人手下留情,也是被划得身上左一道又一道的,看人要砍下来,护在慕容纯身前,光这一小会儿受的伤,就抵了方才所有的。 陆子诺挡在慕容纯面前的时候,突然就感觉到远远的投来一道目光,悠长又温柔的拢着她,又似是浅银色的月光,含着清冷与哀伤,这样的目光并非第一次出现在陆子诺的生活中。确切的来说,自打她到京城附近的泸溪便已感觉到有人在跟着他们,只是当时她不以为意,以为只是普通的暗卫,后来知道了慕容纯带着的几个人皆在身边,起了犹疑,可那人又的确没有什么杀气,也从不靠近,只是远远的跟着,陆子诺也就没把这事儿同慕容纯说过。 那道目光悠悠的拢过来,陆子诺却是微微一愣,这目光太温柔,温柔得似曾相识,让她不由的微微抬头望过去,那人落在江边高高的山崖上,远远望去只能见到一个剪影,好似这人便从月中出来似的,让人分不清楚。 月光的一层又一层的光晕落在这人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让人的心里也不由得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像极了那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陆子诺眼底不由一酸,禁不住一声呼唤:“阿謜!” 第二零二章、阮郎归,寒鸦低枕夜来霜(上) 第二零二章、阮郎归,寒鸦低枕夜来霜(上) 就这么一分神的功夫,一柄剑就杀到了跟前。 “子诺!小心!”慕容纯被几人缠斗,分身乏术,那剑递到跟前,杀手却有几分犹豫,上峰有令不准伤这个女子半分,遂收了些力,剑光下滑,直接刺向陆子诺的大腿,脚下使力一別,将陆子诺推下水去。 陆子诺仓促之下招架不及,只觉得腿部刺痛,而后扑通一声落水,那一瞬间仿佛放缓的动作。江心的水又冷又急,她原本会水,可又累又受了伤,招架不住,便一边飘,一边向下沉去。 好不容易,抓住了一片被劈下来的船木,漂在了江面,仰头看时,月光将这片水域照的透明,看到船上的人依旧斗着,远处山崖上的那个人却不见了踪迹,耳边只有静静的流水声,不由得闭了眼。 哗啦—— 水声突然在她耳畔响起,让陆子诺一个激灵猛的睁开眼,来人逆光,让她看不清楚那人的脸,却又感觉到了那样的目光,像是一缕又一缕的丝线,缠绵不断的落在陆子诺的身上,一圈又一圈将她拢进自己怀中。 陆子诺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破损的船木却不堪重负,再次碎裂,她吐出最后几个水泡,却扬起了笑意,只因她眼中仿佛又看到了慕容謜飞奔着向自己而来。 柔软的唇就在那一刻落下来,那是一个算不上吻的缠绵,呼吸交错间,陆子诺感觉到那人在给自己渡气,很陌生,心里却不排斥。她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可那温暖的眼神,便让她安心的昏了过去。 一串串晶莹的水泡在两人柔软的唇瓣间悄悄溜走,血丝从他左肩渗出,飘落在水中,他却弃之不顾,只是深深凝视着怀中的女子,目光温柔又缠绵,像是柔软的锦缎,慢吞吞将人包裹进自己的怀抱。穿着夜行衣的男子揽着陆子诺的腰,只觉她比从前更要瘦弱几分。 眼里一瞬间闪过的心疼与懊恼,让他不由自主的将渡气转化成一个真真正正的吻,他含着陆子诺的唇,品味着魂牵梦系的香,只觉得江水好似也变得清甜,他含着陆子诺的唇,吻得缱绻缠绵,似是要将她吞吃入腹,又似是不忍心的浅浅吸吮。 一吻解相思。 直到陆子诺呼吸渐渐急促,微微蹙眉,他才依依不舍的松开唇瓣,将陆子诺打横抱在怀中,向岸边陡崖而去。 另一边慕容纯趁着陆子诺落水,黑衣人怔忪的瞬间,抓了个空子,攀住陡崖上的藤蔓,随手扔下一个火折,泷船便立时炸裂,从而升腾起一个巨大火球,照亮了整个江面,竟是一船的火药。 借着火药的冲击力,慕容纯一跃登上崖顶,正见到那身穿夜行衣的人抱着陆子诺,站在此处等候。 慕容纯剑眉一竖,立刻就拔出剑来对着身着夜行衣的人,那人却只是冷冷的望着他,毫不畏惧,只将陆子诺轻轻放在地上,而后一拱手:“在下见过广陵郡王。” 陆子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在床上,她迷糊着眨眨眼,只觉得浑身哪里都痛,最疼的还是左腿。 她撑着额头清醒了一会儿,撩开床幔,就见着一黑衣人背对着自己,正对着的便是慕容纯,两人皆是无言,慕容纯面色异常冷峻。 背对之人忽然伸手入怀,陆子诺急急下床,欲走过去,但左腿没法受力,身子一歪,几乎扑到黑衣人身上,那人侧身揽腰扶着陆子诺站定,冷得像是另一个慕容纯,让陆子诺打了个哆嗦。 一抬头,才看到是救了自己的那人:“是你呀,谢谢你救了我,你是谁?” “子诺,过来。”没等那人回答,慕容纯便一皱眉,一手捉住陆子诺的手臂,欲将她拽到自己怀里,那人也不拦,慢吞吞的松手,陆子诺却明显感觉到那人在松手时不由自主的挽留,陆子诺下意识的望向他的眼眸,却发现他明明看着是清冷的表情,眼底却又无限温柔,不过一瞬,却又好似是陆子诺的错觉。 那样怪异的熟悉感又再次袭来,陆子诺不由得别过脸去。 她听到那人在她身后,嗓音平和而温柔,隐约却又觉得带点笑意:“在下藏剑山庄少主莫洵。” “噗!”陆子诺还是扶住那人的手臂,却忍不住笑道:“听着着实有趣,既然藏了东西,就不想别人知道,还偏偏叫藏剑山庄。而你这名字起得又太过漫不经心,让人莫要开口相询吗?” “原来是莫少庄主,久仰。子诺,莫要乱说。”慕容纯对着莫洵抱揖。 藏剑山庄的来历,慕容纯心里再明白不过,是祖父于几年前着人一手创立并扶持,本就是要与听风楼相抗衡的。现下,有藏剑山庄的人出手,那自然是祖父派来的,心里便有了底。 陆子诺不由得挑眉,虽然藏剑山庄这几年风生水起,但她从未遇见过此派的人,却莫名觉得此人极为熟悉。 莫洵笑了笑,答道:“无妨,我的这个洵字是诚实的意思。” 陆子诺点了点头,不过她还有一件事儿弄不通:“你们两个刚才……” 莫洵还未曾回答,慕容纯便道:“不过是想知道少庄主的身份罢了,能做什么。” 莫洵笑着从怀中拿出一块玉牌:“不错,殿下正是要我亮出身份。” 陆子诺接过,却是一愣,这玉牌平淡无奇,可纹路却是六角雪花,摩挲在手中,亦是冰凉入骨…… 眼见着陆子诺拿着这块玉佩愣神,慕容纯上前一步,将玉佩接到手里打量,半晌才出声确认道:“那少庄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莫洵收起玉佩,一拱手道:“皇命册殿下与陆陆郎君为特使,护送西番公主回国,藏剑山庄奉皇命护住您二人安全。若非前几波追杀,我不小心受伤,是不会让那些人走到二位面前的。” 他语气淡淡,面对慕容纯,尽管知其身份,却不像旁人一般战战兢兢,不卑不亢,进退有度,陆子诺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你的伤怎么样了?” 第二零三章、阮郎归,寒鸦低枕夜来霜(下) 第二零三章、阮郎归,寒鸦低枕夜来霜(下) 莫洵似是没想到陆子诺能这么快就相信他,一瞬间有些愕然,但却很快反应过来:“多谢关心,在下无事。” “我与子诺欲寻西番公主,却无头绪,少庄主可有什么消息或是打算?”慕容纯微微皱眉,似乎是对陆子诺关心此人的行为有些不满。 “米尔娜尚未到颂水,算着还应有三日的行程。”莫洵淡淡地回道。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好了,正好养养伤,兄长,你身上的伤口包扎了吗?”陆子诺说完,单脚跳回了床边,呲牙咧嘴地坐了下来。 莫洵下意识的微微皱眉,并没有说话,慕容纯却瞥一眼陆子诺:“也好。不知少庄主可知西番的动静?” “有所耳闻。但凡国家,皆有王储之争,何况西番,无论男女,皆可为王。米尔娜和太子是皇后的嫡子,他们还有个庶出的皇兄,一向是西番太子的竞争对手,尽管王储已定,却从未放弃过,明里暗里使了不少绊子,这次太子在大晟遇害,米尔娜未归,国王忽闻噩耗,已然中风病倒,西番国内正酝酿着政变。” “那此刻,米尔娜的安全亦是问题。”陆子诺有些担忧。 “藏剑山庄的人一路护送,并无闪失,况且,你俩才是目标。”莫洵说道。 “既然如此,那就等候三天吧,有劳少庄主了。”陆子诺点了点头。 “有劳了。”慕容纯有些不快,于是送客的意味明显。 莫洵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随即说道:“还请殿下随我去包扎下伤口吧,陆郎君的腿伤还需多休养才好。” 慕容纯冷了脸:“我还有事要与陆郎君说上几句,还请少庄主准备下伤药,我片刻便去。” 莫洵听罢,只得退了出去。 “子诺,为什么?”待房门吱呀一关,慕容纯便一个箭步而上,他的目光黑亮,像是藏着一团火一样的炙热。 慕容纯怎么可能不明白陆子诺执意要与莫洵同行的用意,正如陆子诺明白他为什么执意要支走宋轶等人,险些让两人陷入困境。 一个想要脱离这段关系,一个却是想要让两人的二人世界更久一些。 “因为我没能照顾好你,害你受了伤吗?”慕容纯低低的问道,他这次将痛苦显露得更加直白。 慕容纯居高临下的望着她,陆子诺下意识向后面一缩,这动作却好像惊醒了慕容纯,他也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子诺,这段只与我在一起的日子,你不开心吗?” 陆子诺欲辩,最终却只是默默叹了口气:“兄长!” 一路上以兄长称呼,此刻突觉刺耳,亦是痛心,却勉力笑着:“原来你的心里,还是他更重些。可他已经不在了,我加上他那份,对你加一重的好,也不行吗?我会去求皇祖父,让他同意我们的婚事。” 陆子诺听了也有点微微的吃惊:“我知道你会对我好,可然后呢?” “阿纯,我们年少相识,但皆因阿謜而起,后来阿謜远在异乡,是你一直在我身边守护着,我们多少也算是出生入死,你更是为我解蛊以身犯险,那时的我的确心中有过你,也不再怨恨你将阿謜支走,更没有因为怕你伤害阿謜,而对你虚情假意。可你转身便走,娶了妻,生了子,我对你的那份情义便只能烂在心里,亦让我更加想念阿謜的好,可是阿謜又去了。” 陆子诺微微一合眼,低头一叹:“如果你去求,我想皇上会同意恢复我女儿的身份,嫁进王府的,可是以后呢?你和阿謜都曾对我讲过你们的母妃,美丽而寂寞,在东宫中日复一日的等待。” 慕容纯的表情渐渐淡下来,似乎方才一切只是陆子诺的错觉,可陆子诺却清楚,慕容纯的的确确是真的心中有她的。 “这三年来,我唯一想明白了的,便是——我的确对你有好感,有愧疚,可这不是爱情。你当然也可以强行让我嫁入王府,可你我相遇时的初心呢?难道不是让我出仕为官,为大晟百姓做事的吗?怎么就变成了情情爱爱,纠缠不清了呢?我现在以兄长称呼也好,还是日后君臣相见也罢,难道不是另一种支持、另一种陪伴吗?” 陆子诺从来没有对慕容纯说过这些话,她的尾音像是掉落的玉兰花,轻轻的落在水面上,荡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最后慢慢的随着流水消失不见。 慕容纯不说话,可却也知道陆子诺说的不假,就算娶了陆子诺又如何?平衡王府、平衡前朝与后宫,平衡各方势力,后宫其实就是一个女子组成的前朝。他可以自信陆子诺心中终有一日不会有别人,却不可能时刻护住陆子诺,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让她不因环境改变,因此不受任何委屈。她所求的白首不相离,谁都可以给她,唯独自己不行,就如她当初无从选择自己是否以男子的身份活下去一样,自己也无从选择是否继承江山大统。 他对陆子诺有喜爱之情,却更对江山万民有其应有的责任。慕容纯从小就励志做一个好皇帝,唯独不能做的便是由着自己任性。这事儿问出口的时候,他便觉得是自己唐突了。 慕容纯面色已经平静下来,似是慢慢品味着陆子诺说的话,最终只是淡淡的点头:“我知道了。” 两人不再说话,屋中一片安静,可这两人却不知道,方才早已离开的莫洵却在屋外听完了整个过程,默默叹了一口气,才转身离开。 屋内,慕容纯与陆子诺对视一眼,默默点头,便回房包扎休息。 几乎一夜无眠,晨起的三个每个人都顶着巨大的黑眼圈,陆子诺与慕容纯心照不宣,倒是陆子诺对莫洵的黑眼圈很是好奇,莫洵却只是笑而不语。 慕容纯似乎把昨日两人之间的不愉快忘了个干干净净,依旧对着陆子诺照顾有加。 三日后,莫洵接了讯息,晚间,三人便上了船。撑船的船娘是个娇俏姑娘,带着个大草帽,话也少,直到行到江心,才将草帽一掀,冷森森的望着陆子诺:“别来无恙啊,陆姑娘。” 第二零四章、酹江月,伊水东流暗苍苍(上) 第二零四章、酹江月,伊水东流暗苍苍(上) “米尔娜?” 慕容纯与陆子诺不由惊异,慕容纯更是下意识的上前挡住陆子诺,莫洵只是无奈笑笑,亦护在陆子诺身边。 陆子诺看着米尔娜,不由感叹,当初娇俏可人的少女,如今眼中却仅剩怨毒,她穿着船娘的衣裳,露出的脖颈有一道长长的伤,她一步步向陆子诺走来,小舟就那么窄,她却视慕容纯与莫洵于无物,眼睛发红,只盯着陆子诺:“我只以为是我哪里不够好,却不知我千算万算,算不到你竟然是个女子!” “当初我兄长去世的时候,邕王中毒,我当时还以为那不过是因为你们二人感情极好,如今看来倒是我错了,哪里是你们感情好,想来他就是你的情郎吧!” 米尔娜这话原本是口不择言,谁想到一时说出实情,慕容纯的脸色登时一变,陆子诺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走出慕容纯与莫洵的保护圈,陆子诺低声说道:“这事儿是我骗你在先,是我的不对,我既然来,就是要任你处置,只是……” 话没说完,陆子诺就被米尔娜扇了一个耳光,米尔娜武功并不算好,她原本就是个天真公主,只学会了轻功,平日里与人玩玩闹闹,可陆子诺却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这一巴掌,定是用尽了力气的。 慕容纯欲上前,可已经来不及,又被莫洵拉住了手臂,只得听着米尔娜近乎愤恨的低吼:“任我处置,你要怎么任我处置!是能以死还情,还是让我的哥哥死而复生!啊?你说啊!” 她原本只是个活蹦乱跳的小丫头,初识的时候与当年陆子诺遇见慕容謜的时候一般大小,这几年身量渐长,却也是稚气未脱,还像个孩子,可不过是曲江宴至今,却好似就变了个人。 父皇很忙,母后无争,她小时候就跟在哥哥身边,身边的兄弟姐妹都笑他就是个小小的跟屁虫,只有哥哥会在旁人说这些话的时候训斥别人,告诉米尔娜她是西番的嫡出公主,就应该无忧无虑的生活。哪怕后来她任性,不愿嫁给慕容纯,哥哥也未曾有一刻的为难她,而是告诉她跟从自己的心。 米尔娜一边吼,一边忍不住噼里啪啦的掉眼泪,鬼知道她这一个多月过得到底是什么生活,哥哥去世,她心痛不已,下意识的想要回国,说服父皇母后,发动对大晟的战争。 可没等到颂水,一路上就追兵不断。她原以为是慕容纯派来杀人灭口,后来却发现那是另一方不知名的势力,那帮人总能准确的捕捉到她的行踪,后来更是加入了皇长兄赫仁的杀手,让她无处可躲,好在斜刺里杀出另一队人马,说是大晟皇帝的随从,护其左右,终是来到了边境。 当晚便扮作船娘,渡江过境,却看到一身女装的陆子诺登船,心中的迷惑终是揭开,可怨毒便无法遮掩。 “米尔娜!”慕容纯见米尔娜还要动手,便上前两步去拦,米尔娜哪是慕容纯的对手,没两下就被擒住,这下米尔娜更是怨恨,大喊到:“陆子诺,你要么今日就杀了我,不然有朝一日,我回了西番,定是要杀了你,我就不信你身边日日都有人能跟着!” 慕容纯又气又极,家教却不好让他对女子下手,陆子诺很是理解米尔娜的伤心欲绝,只能默默承受,倒是莫洵默默上前一步:“什么条件?” “什么?”米尔娜一愣,遂反应过来,他是要用条件换陆子诺的平安,莫洵这话一出,倒是让慕容纯与陆子诺皆是一怔,莫洵却是淡淡的,只看着米尔娜:“我是一届江湖人,能给你的有限,如果你开出的条件我能完成,绝不讨价还价。” “一个江湖人能做什么。”米尔娜好歹也是一国公主,弄清楚自己现下的处境,便又是满不在乎起来,她摸准了慕容纯不可能杀了她,虽然还被慕容纯擒在手中,却又回头看向慕容纯,满眼的挑衅:“你呢,你可以为陆子诺做什么?” “你说,什么条件。”慕容纯的声音是一贯的冷,这时候微微皱眉,却并未曾犹豫,米尔娜却笑了:“呦,陆姑娘,你瞧瞧你身边,这一个两个的,倒当真是情真意切。” 陆子诺说不出话,却也是心头一暖,一面是对着莫洵的感激,一面又是对着慕容纯的愧疚。 慕容纯不满地皱眉,手下微微用力:“少废话,说。” 米尔娜一声冷笑:“你就这么擒着我,是一个谈条件的样子吗?” 慕容纯松开手,米尔娜绕着陆子诺走一圈,啧啧一笑,她的眼神像是两条幽冷的蛇,让陆子诺感觉毛骨悚然,她一退,莫洵正好站在她身后,稳稳当当的接住她,轻轻一拍肩膀,让她不必怕,不知道怎么,她却觉得安心了不少。 米尔娜转够了,好像终于想起来慕容纯似的,面对着他一笑:“我要做的很简单,杀掉赫仁,助我继承兄长的皇位,我便放了陆子诺,并且保证从此都不再为难她。” “不行。”慕容纯想也没想,便出口拒绝,陆子诺的安危是很重要,可如果他帮米尔娜登上西番王位,没准下一秒她就要发动战争,这反而是得不偿失。如果她非要陆子诺偿命,大不了他就强迫将陆子诺接入王府,时刻派人保护,也不能弃百姓安危于不顾。 米尔娜似乎没想到慕容纯能拒绝的这么迅速,倒是一声冷哼,看向陆子诺时眼底就不由自主的带点嘲讽:“你瞧瞧,他对你也不过如此,难道我们女人就只有被嫌弃的命?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陆子诺脸上慢慢浮上几道手印,声音也有点沙哑:“他没做错,如果是我,我也不会同意。如果我们帮你登上皇位,你却转头向大晟开战,我们岂不是自己挖坑自己跳?” “你倒不笨,可你不答应,就不怕你们在西番死于非命吗?”米尔娜似乎被人揭穿了似的,眼睛向旁边一瞥,又想起来不能输了气势,才又瞪回去。 第二零五章、酹江月,伊水东流暗苍苍(下) 第二零五章、酹江月,伊水东流暗苍苍(下) “其实不太怕。”陆子诺一耸肩,似乎声音完全不影响她的情绪:“我与广陵郡王现下是皇上钦封的特使,护送公主回国,如果在西番境内有失,便是杀害特使,有辱皇权。我们大晟的确不想引起战争,可也不是害怕战争,只是不想见到生灵涂炭,百姓哀鸣。可如果我们死在西番,区区贱命死不足惜,你面前这位可是太孙,太孙被杀,你说皇上会是什么反应?天子一怒,生灵涂炭,威震四海,到时候如果真的是由我们陛下开战西番,你想西番又会是个什么局面?所以我们现在,只是在谈条件而已,没有威胁生死这一附加条件的。” 陆子诺这一番话说得顺溜,眼看着米尔娜表情越来越难看,心里想着小姑娘还是太嫩,面上却不由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来:“所以你要是想和我们谈条件,就好好谈,我倒是无所谓,可广陵郡王可没有那么好的脾气。” 仿佛为了印证陆子诺的话,慕容纯冷哼了一声:“西番虽然是友邦,可就凭着公主方才辱骂特使,欲除之而后快,便对大晟颜面有损。” 米尔娜面色变了又变,到最后已经是略带着失望,觉得自己此番必然是没什么希望了:“那你们想怎么样。” 慕容纯略一沉吟,听说赫仁残暴无道,如果让赫仁成为西番的王,旁的不必说,便是这友邦肯定也做不成了,倒时边疆掠夺,两边一定是要引来战争,方才陆子诺那话说的慷慨激昂,可实际上大晟也不愿引起战争,泾师之变后,大晟恢复一直不好,何况皇祖父年纪渐长,有时也将政事放手到一些宦官手中,现在的大晟的确不适合开战。 “我可以帮你!”话一出口,米尔娜眼睛一亮,慕容纯又不由得心里一叹,这压根还是个孩子,放她去治理国家,也是很难啊,不过对大晟而言,倒是百利而无一害:“但我有个条件。” 米尔娜明显有点迫不及待:“什么?你说” 慕容纯略一思量,佯装出表情纠结的样子:“若是让皇祖父知道我干涉别国内政,想来也会有一番惩戒,到时候你若再说话不算,向大晟开展,最惨的人可就是我了。所以我要求你,十年内,不准向大晟开战。” “好,我答应。”米尔娜想也没想,立刻答应,随即看向陆子诺:“你可以女人之身上得朝堂,但终究不如我的吧?”说着,眼中却积蓄了泪,自己真像个笑话。而此刻,不答应慕容纯的话,她就是个傻子了。一面是皇长兄的逼迫与追杀,一面却是权利的许诺,当然她会选择这一面,至于陆子诺,在生命安全面前,一个曾经喜欢过的女子的生命,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慕容纯毫无意外的一点头,心里清楚她必然会答应,便略一笑道:“那么稍后你便上岸,直接回皇宫找到赫仁。” 米尔娜愕然:“什么?你这不是让我送死吗?” “不是,”陆子诺实在看不下去米尔娜的天真,不由微微叹气:“他的意思,是让你假意投降,降低你那个皇长兄的戒心,我们再趁机行动。” “没错,”慕容纯点点头。 米尔娜却一皱眉:“我哥哥与赫仁明争暗斗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相信我了。” “因为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陆子诺不由得暗自腹诽,还因为你是个天真娇俏的公主,赫仁要是觉得你有心眼,那才叫怪呢:“但是往日里与你兄长交好亲厚的名单,你也要给我们一份。” “好。”米尔娜虽然有些戒心,但毕竟是皇室中人,对这些并不是全无所知,于是点头:“我一会儿便写个你,只是,我入宫之后,赫仁一定会对我严加看管,就是被变相的禁足,宫内之人定是会观望而不表态,你们要如何与我联系?” “我们自然会有办法,” 米尔娜思索一会,却又是一声冷笑:“我不相信你们大晟人,当初我兄长说愿与大晟结好,却不幸身亡,至今查不到凶手;我说相信总有一天会打动陆子诺,却发现她是个女子。” 陆子诺见她又扯到自己身上,只能无奈:“那你要怎么办。” “想让我相信你们很简单,让陆子诺跟我走,十五日之后,便是赫仁的登基典礼,如果失败,至少我还有个陪葬。” “你是如何知道这个消息的?”莫洵突然问道,如果西番宫中无人,米尔娜怎么可能知道这个他还未曾得知的消息? 米尔娜面上一哀:“是我母后的獒犬,九死一生带出的信息。” 原来如此,怪不得赫仁派来的杀手在几日前便消失不见,定是西番王已经归天,赫仁要筹备登基了。 陆子诺也是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又想到米尔娜的母亲也许已遭不测,更是觉得随同米尔娜一同进宫才是好的,于是点头:“好,我随你进宫,只是我受了伤,别成了你的拖累。” “你不会是拖累。”米尔娜多少还是有些收不回对陆子诺的情义,幽幽说道:“我会说你是我在外流落的时候,跟随照料我的恩人。” “我也要去。”站在一旁的莫洵一直没说话,这会儿却站出来,他这话让三人大眼瞪小眼,都忍俊不禁,米尔娜到底还是个孩子,听风就是雨的那种,解决了事儿心情也好,忍不住跟着哈哈一笑。 “可以说她是我捡来的女子,带进后宫没什么问题,你呢,也要变成捡来的宫女?” 她原本你只是玩笑,没想到莫洵却认真思索了一下,便微微点头,却是对陆子诺说:“扮女装也可以,你现在受了伤,我要负责保护你的安全。” 陆子诺无奈叹气,米尔娜却是摇头:“我办不到,能带陆子诺进宫已是不易,况且进宫前,必是要验明正身的。” 莫洵微微叹气,沉默了半晌的慕容纯终是站了出来,对陆子诺想好好叮嘱,到最后却只说出一句:“十五日之内,必见成效。你好生照顾自己。” 第二零六章、玲珑王,势欲凌云威触天(上) 第二零六章、玲珑王,势欲凌云威触天(上) 西番的王城依山而建,王宫更是建在山顶,显得极为宏伟,红白相间,金顶熠熠,在湛蓝的天空下,竟有种纯净的美。只是这纯净不过是表面,再华美、再庄严的宫廷,也与纯净无缘,肮脏血腥才是王权的基垫。 米尔娜进得王宫大殿,陆子诺跟在身后,而慕容纯和莫洵则是以大晟使者的身份站在一旁。 赫仁并未坐在王座之上,而是在高台下设了一个玉座,见着米尔娜款款进来,便笑道:“我的妹妹终于肯回来了。” 米尔娜的眼泪瞬间跌落:“是我太任性,才使太子罹难,请皇兄责罚。” “我责罚你什么,平安归来就好。你的父王母后惊闻噩耗,相继病故,还望妹妹节哀。”赫仁说完,抬手示意婢女端上茶点。 米尔娜从托盘中取了一块糕点,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幽幽叹道:“还是家乡的食物可口。” “那是自然,这饼中肉松可是王后的肉做成的,美味无比吧?”赫仁阴森森地说着,面无表情,却期待着米尔娜的崩溃。 陆子诺的心一突,连忙看向米尔娜。 米尔娜的手轻微颤抖了一下,抬起泪眼:“皇兄还有什么决定,还是一并说了吧。” “妹妹还算聪明,我要那个位置。”赫仁指了指身后高台上的王座。 “我愿嫁与皇兄,只是有一个请求。”米尔娜将手中的肉饼放入衣袖内。 “很好,是何请求?” “请皇兄找出毒杀太子的凶手。” “哈哈,然后你手刃了他?好!我答应你。”赫仁冷漠的脸上难得露出笑意:“在此,感谢大晟的使者送王妹归来,也请使者参加了婚礼再离开西番可好?” 慕容纯点头。 赫仁阴冷地目光突然就扫向米尔娜身后的陆子诺:“听闻你是我妹妹的救命恩人?那该重重赏赐才好,明日同我去马场可好?送你一匹天马。” 陆子诺满心担忧的是米尔娜,想也没想便点了头。 慕容纯和莫洵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刚要出声,赫仁却看向米尔娜:“请妹妹回去自己的寝殿,好好休养,十五日后,登基大典与婚礼同时举行。” 说完便离开了玉座,扬长而去。 慕容纯有些恼怒和担忧地看了一眼陆子诺,莫洵便拉着慕容纯离开,虽然很轻,但陆子诺听到了他的话:“我信她可以驯服天马。” 天马?陆子诺这才惊觉,明日有一场硬仗要对付,可再看米尔娜,今日亦是难熬。 果然,回到寝殿,米尔娜便瘫坐在地上,手中紧握着那块咬了一口的肉饼,嚎啕大哭,并吐得一塌糊涂。 陆子诺走上前抱紧了米尔娜。 良久,米尔娜才止了哭泣,却扬手给了陆子诺一记耳光,嘶吼道:“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去大晟,哥哥和父王母后就不会有事,我恨你,可我更恨我自己,我自己……” 陆子诺顾不上脸上的痛楚,只是紧紧地抱住米尔娜。 “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就不难过呢?难道你不喜欢邕王的吗?你现在竟是一滴泪都没有了,难道假装男人久了?” “难过!恨不得死去的是我自己。可是,哭有用吗?”陆子诺努力瞪着双眼:“我要找到凶手,将其碎尸万段,这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想来,你也是吧。我们之所以来西番,一是护你安全,二是我怀疑,是西番的人与京城中的人勾结,做下的……” 连日的奔波、惊吓、再加上刚才的惊痛与嚎哭,米尔娜终是昏厥在陆子诺的怀中,也不知刚才的话听进去了多少。 酥油灯闪烁,米尔娜醒来便不言不语,不哭不闹,犹如行尸走肉一般。 陆子诺只能细心陪在身边,一夜未眠。 清晨,便有赫仁的侍从来请。陆子诺用清水洗了把脸,转身却见一身骑装的米尔娜从寝殿里走出,手里亦拿着一身骑装,递与她:“天马虽然极难驯服,但也不是没被人驯服过。只要不被它甩下来,它便会认同你。” 说得真容易,不被甩下来即可,陆子诺接过骑装,正要进去换的时候,米尔娜接着说:“今日,我来驯服天马。” 陆子诺再次转身,看向一夜之间成长的米尔娜。 “皇兄的本意就是如此,别为我担心。”米尔娜坚定地走了出去。 换好骑装的陆子诺走出寝殿,跟着米尔娜登上了牦牛车。 很快便到了马场,放眼望去,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马场,圈着许多马匹。一个个驯马人站在马厩前,众多随从簇拥着赫仁向她们走过来,慕容纯和莫洵也在其中。 到了近前,赫仁指着远处的山峦说:“这里就是我们西番最好的牧场,这里有世上最好的马——天马!” 慕容纯笑言:“众人皆知突玉的马是天下最好的马,西番的天马又是何物?” 赫仁冷冷一笑:“看了你便知道什么叫独一无二。” 说着,他率先走到圈着天马的马厩前。一匹高大的棕色马单独在马厩里,吃着草料。它有修长的脖子和四肢,皮毛亮得晃人,它抬眼看到突然近前的人,立即打出响亮的喷鼻。 它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却怒视的众人,用蹄子烦躁地蹬着地。 赫仁指着它得意的说:“这是真正的天马,被它踢死了两个牧人后才把它套到这里。已经有十多个驯马人被它摔成残废,却直到现在仍没有人能驯服它。” 赫仁转头对陆子诺说:“这马怎么样?你能不能驯服它?” 米尔娜向前一步,挡在了陆子诺身前:“皇兄,既然是给恩人的礼物,应当由我驯服了才是,我们西番人从不亏欠任何人。” 赫仁扬眉冷笑:“也是,我妹妹从9岁起就会驯马了,你的恩人原该如此报答。走吧,一起去看台上!” 陆子诺有些不放心地看向米尔娜,米尔娜只是微微一笑,竟有些倾城的韵味。 出了马厩,往南边的看台走去,看台上竟是坐满了西番的贵族。 陆子诺忽然就放下心来,既然是赫仁本意,无外乎两个:一生一死,他都不是输家。 第二零七章、玲珑王,势欲凌云威触天(下) 第二零七章、玲珑王,势欲凌云威触天(下) 米尔娜驯服了天马,再嫁个他,本是篡权夺位的人突然就名正言顺,还众望所归了;如果米尔娜没有驯服天马,八成会不治身亡,而他定会杀死天马,王位还是他的。 但陆子诺相信,米尔娜不会拿自己开玩笑,因为她心中的恨是支撑她必胜的唯一信念。 一路思索着,便上了看台。 刚刚落座,马厩的顶蓬就被掀开了,看台上的人能非常清楚地看到天马正警惕地望着米尔娜,耳朵尖立,纹丝不动。 对视了许久,米尔娜怏怏地转身离开,看台上响起一阵嘘声。 马厩中,天马的眼顺着米尔娜而走,看到她要离开马厩,便低头继续吃草料。  米尔娜却猛然回身,跳进马厩,蹿上了马背。 天马猛地嘶鸣,直立起来,企图将米尔娜掀下马。驯马人赶紧将马厩门打开,天马一声嘶鸣,就像箭一样冲了出来。 看台上有人站了起来,天马长嘶着在驯马场上飞奔,一个急停,米尔娜纹丝不动地稳坐于马鞍上。 紧接着,天马开始了一连串的动作:尥蹶子,转圈,直立,米尔娜始终稳妥。  陆子诺瞥了一眼身旁的赫仁,他带着一种莫测高深的笑,眼睛里却冒出晶亮的光芒。 天马未能将米尔娜摔下来,急停之后突然启动,疯了似的向马场厚实的木桩围墙冲撞过去,象是自杀一般,所有的人发出一声惊呼,陆子诺亦是不由得站了起来。 米尔娜紧紧地贴在马背上,天马在快撞到围墙上时,轻巧地转过身,擦着围墙跑了起来,那个距离,根本容不下一个人的腿。 米尔娜的左腿早已收缩,熟练地架在马脊上。马就这样紧挨着墙飞奔。跑了三圈之后,天马的速度慢了下来,向场中央跑去,稳稳地停下。 惊叹之声此起彼伏,而米尔娜则轻抚着马头,欣喜地笑了。 米尔娜轻轻策马向看台小跑而来,很多西番贵族都感慨赞叹,赫仁则是站了起来,走下看台,亲迎她。 米尔娜跳下马,仰头看向赫仁:“皇兄,这匹马已经被驯服了。” “我的心也被妹妹驯服了呢!”赫仁笑着吻上米尔娜的额头,看得陆子诺后背一阵发凉。 …… 回到王宫,便是与世隔绝的几日,米尔娜总是沉默,陆子诺亦是沉默。 眼瞧着便是第十四日了,慕容纯那边也没有什么消息。 夜里难眠,外面静悄悄的,偶尔有小虫低鸣,獒犬低吠。 陆子诺和衣走到了寝殿外,坐在了台阶上,不久,便听到衣裙摩擦的声音,米尔娜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你知道吗?西番有一个传说,说去世的人都会幻化成天上的星星,然后在天上看着你,陪着你。我那时候被赫仁追杀,心里难受的时候就仰头看看星星,想想,我哥哥在天上看着我呢,我不能哭。现在,天上又多了父王、母后,我更不会哭。” 陆子诺微微抬头,看着漫天的星空,想象着如果阿謜变成了一颗星星,他会是什么样子:“就算是一颗星,他也应该是最特别的一颗吧。” “谁?” “我的阿謜。”陆子诺微微低头,在唇角抿出淡淡的笑意。 米尔娜看了她一眼,刚想询问,却见黑影一闪,莫洵站在了面前。 “明日婚礼,鸣镝弑杀。” 陆子诺心头一沉,冒顿单于飞镝弑父的故事,众人皆知,却再也没谁用过。如今赫仁采用,其野心绝非仅限一个西番的王位:“我们该如何应对。” “殿下还没想出,你可有什么好法子?”莫洵站在柱子的阴影里,只有眼睛璀璨如夜空中的星。 “他还真的要用这个来对付我?”米尔娜惨笑:“早就听说他在用响箭训练士兵,为此杀了不少人。” “殿下联系了多少贵族?”陆子诺问道。 “都已联系上,且表示忠于公主,但这鸣镝一关,如何过?” “先下手为强,偷出一支响箭如何?”陆子诺的脑子飞快转着。 “我亦想到,且宋轶已经盗得一支。”莫洵点头:“但变数太多,未必是万全之策。” “我扮作米尔娜,确保她的安全。”陆子诺说道。 “不行。”莫洵和米尔娜异口同声反对。 “那你们可有万全之法?这是我欠米尔娜的,我必须还。”陆子诺坚定地说着,看向米尔娜:“放心,天上有我的阿謜看着呢,我不会有事。” 莫洵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即点头:“必会有万全之策,还望郎君不要冲动行事,我先回去了。” “谢谢,你肯如此舍身相搏,我感激不尽,但我不会让你以身犯险。你说你欠我的,其实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你何错之有?”待莫洵走后,米尔娜眼中闪过泪光,但又被她瞪了回去:“我自会应对,也相信殿下不会失手。我们所爱的人在天上,就剩下你我,可是要做长长久久的朋友呢。” 回到寝殿中,辗转难眠,陆子诺却渐渐冷静下来,为什么只想着鸣镝呢?这种东西铁定是要备弓箭的,赫仁的登基与婚礼,这等大典,怎么可能会背着弓?如果不是赫仁自己用弓射出鸣镝,那又可能是谁呢?就算是莫洵也射出鸣镝,时机拿捏得如何,都不好控制。再说,在场那么多人,地方又不大,赫仁也应该是一直在米尔娜身边才对,这个招数未必使得出。 不好!赫仁是想诬陷慕容纯弑杀新王!陆子诺惊得坐了起来,连忙摸出怀中的哨子,跑出殿外,却不想撞上一堵肉墙,鼻子酸得涌出了眼泪。 “怎么又跑出来了?”是去而复返的莫洵。 “快把那支鸣镝销毁,明日典礼,赫仁定不会使用飞镝。放出这样的风声,应该是对着郡王来的,恐是他早与舒王有勾结,让殿下务必小心。”陆子诺顾不得鼻子上的痛,急急说道。 “我亦是想到了这点,才回来告诉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的。”莫洵脸上遮着黑布,眼睛却是温暖的笑意,让陆子诺一个晃神,便扯去面巾,依旧是那张平淡无奇的脸,让她好生失望,转身便走。 看着陆子诺萧瑟的背影消失在门内,莫洵才收回欲拉她的手臂,戴上面巾悄然离去。 第二零八章、燕歌行,相看白刃血纷纷(上) 第二零八章、燕歌行,相看白刃血纷纷(上) 清晨如约而至,太阳照常升起,却带着血色,一场杀戮在所难免。 米尔娜起得很早,或是根本就是一夜未眠,只是她年轻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疲惫。她开始盛装打扮,只是在拿起凤冠时,红了眼圈。 “这本是母后为我俩准备的。”米尔娜对着铜镜中的陆子诺笑了笑,继续说道:“没想到还有用上的一天。” 陆子诺顿了一下,方说:“它会见证你成为女王的那一刻。” “有时想想,王权真的好吗?”米尔娜冷冷一笑:“但不管它是好是坏,我都必须得到。”说完,将凤冠戴在了头上。 趁着梳妆的侍女被米尔娜挥退,陆子诺告诉了她昨日想明白的事。米尔娜点头:“嗯,我会小心,你们亦是。” 跟着米尔娜走出寝殿,在厚重的号角声中一步步前行,前方未知的危险也就一步步逼近。 陆子诺在米尔娜身后走着,竟是在侍从的引导下出了王宫,来到了山下的广场上。 广场上早已是人山人海,只空出中间一条鲜血般的红毯铺就的长路,赫仁就站在红毯的起点,看见米尔娜前来,伸出了右手,牵住了米尔娜的手。 不知情的民众山呼海啸般的朝贺着、赞美着、祝福着,希望他们的王和王后永结同心,希望西番从此长治久安。 陆子诺不由感慨,民众的希望总是这般简单又美好,可如果接下来的是场血雨腥风,他们该如何接受。 正想着,突然听到有人惊呼,紧接着人群有些骚乱,赫仁皱着眉看过去,人群忽然闪开一条缝隙,十数条獒犬如神将般扑杀过来,瞬间便冲至赫仁面前,为首的纯白色獒犬直接咬住了被扑倒的赫仁的喉管,一腔热血喷涌而出。 被带倒的米尔娜,从地上跪起,紧紧抱住了白色獒犬的腰身:“巴乌!” 赫仁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呜咽,眼睛虽然不甘闭上,却再也看不见明日。 民众被一变故弄得惊慌失措,但转瞬,便有一队亲兵围拢过来,齐声高喊着:“感谢上苍,派来神犬巴乌!请米尔娜女王登基。” 在亲兵的带动下,民众也渐渐有了响应,最终变成统一的呼喊:“请米尔娜女王登基。” 米尔娜缓缓站起,轻拍着巴乌的头,它才恨恨地松了口,昂起头,望向米尔娜。 米尔娜踏过地上的鲜血,带着巴乌,沿着红毯,一步步登上王宫的石阶,不如大殿,最终坐在了王座之上。 民众随之前往,大典的欢庆气氛丝毫不受影响,徒留赫仁的尸体,在那红毯的起点渐渐僵硬。 陆子诺一时说不清这是什么感受,从一开始的善恶终有报的慨叹,再到这登上王座的鲜血红毯,竟只剩悲悯。 晚上的宴会,陆子诺坐在宴席之中,默默地吃着烤肉。 斜刺里递来一盏酒,她摇了摇头:“这酒,我已经戒了。” 慕容纯的手顿了一下,便将酒杯放下,心却揪成了一团。一贯爱饮的陆子诺竟戒了酒,这不是因为阿謜,还能是什么? 正端着酒杯的莫洵亦是一顿,酒洒了一身尚不知觉。 原本稍有喜色的心情变得一团糟,于是,中途便拉着陆子诺向米尔娜告辞。 米尔娜从始至终,她都靠着巴乌,这时看过来,她的眼平静无波,淡淡地点头:“郡王殿下,我的承诺绝不会变,但请殿下成全,务必找出杀我哥哥的凶手。” “陛下!”大臣坐席中有一人出列:“太子的死与大晟无关,而是赫仁那逆贼做下的。” 米尔娜转头,此人正是赫仁的舅舅,大将军巴图。她深吸了口气:“我知道了。” 再次看向陆子诺的时候,她多少还是带了些情绪:“子诺,如果有一天,你不开心,便来找我。这里离天近,我们一起看星星。” “好!”陆子诺点头,心中一阵激荡。 从王宫回驿馆的路上,陆子诺才想起来莫洵与宋轶等人,不由问上几句,慕容纯一笑,漫天的星光,倒显得他的笑容带着几分狡黠:“我让莫洵先去找宋轶,给我们留一会独处的时间。” 陆子诺听了默默别过脸去:“大将军刚才的话是你让他这么说的吧?” “这样的解释难道不合情合理?你又能证明这事不是赫仁干的吗?”慕容纯的笑容并未收起:“今日獒犬的事也是意外,原本我安排了人马在宫门口,这样一来也好,看来獒犬的忠诚和报复,比人简单直接,也更有效。” “是啊,它们绝不会考虑利益,只凭心意。”陆子诺点头。 “子诺,你可有做官的意向吗?” “啊?”陆子诺不明所以,便听着慕容纯继续道:“你原本便是这一科的探花,回京后,必然会被安排进六部任职,我想让你去大理寺,你的意下如何?” “为什么是大理寺?” “大理寺卿是我的舅舅。你刚入官场,不通人情世故,有他提点一二,也好快速成长。”慕容纯略一沉吟:“还有,大理寺卷宗错综复杂,平日里没有几个人有那么细心去查看,我想让你帮忙去看看,是否有关于咸安失踪的宫女相似案件的踪迹。” 陆子诺微一点头,她原本不知会被分配去哪个衙门,这下有人给安排,也还算不错,她一侧头,正好看到慕容纯微微皱着眉,不由说道:“米尔娜的事儿还算是圆满,她也没有那个开战大晟的准备,你怎么还是愁眉苦脸的?” 慕容纯看向陆子诺,自嘲似的一笑:“我在西番这些日子,用尽各种方法挑拨赫仁与这些大臣的关系。因赫仁残暴无道,原本不满他的官员就大有人在;先太子麾下效力的人也有不少,可我还是碰见了一个忠臣,忠于赫仁。” 陆子诺没说话,慕容纯便自顾自的说下去:“无论我以钱财、亲情、大义、甚至以死亡威胁,他都不为所动,坚持只忠于赫仁一个人。其实这样的人,如果米尔娜有耐心,认真对待,会成为她的得力助手。” “那不是很好嘛?”陆子诺有点没明白慕容纯到底想要说什么,慕容纯一笑:“可我杀了他。” 第二零九章、燕歌行,相看白刃血纷纷(下) 第二零九章、燕歌行,相看白刃血纷纷(下) 陆子诺一时怔住,慕容纯却道:“我当然可以把他留给米尔娜,但我不得不杀了他。因为这样的纯臣,往往并不是忠于赫仁,只是不想看到国家因帝王的变化而政局动荡,他其实忠于的是自己的国家。可是这样有大义,又有能力的臣子放在米尔娜身边,我总有些不放心,万一他日米尔娜想对大晟有所不利,这个人就不是一个忠臣,而是一个大晟的敌人了。” 慕容纯的话让陆子诺不由打了个冷战,两个人并肩走着,慕容纯当然感觉到了陆子诺的动作,却并没有说什么,明明是春末,带着花香的风软软的萦绕在两人周边,可陆子诺却觉得有些寒冷。 或许他们不能回到过去,也因为他们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 抵达京城的时候正是五月初,高原已在城门口候着了,慕容纯只得与陆子诺告别,便匆匆入宫请安汇报情况。 陆子诺看向莫洵:“少庄主不用回山庄的吗?” “暂时会在京城停留一段时间。”莫洵答道。 “那便来我宅中一叙,以感谢少庄主一路的照顾。”陆子诺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站在莫洵身后的宋轶,说道。 “也好,认认你家的门,日后也好找你吃茶。”莫洵笑着应了。 带着莫洵刚一进家门,就听见几声门响,哪怕闭着眼睛陆子诺也知道是谁,只感叹他来的也太快了些,便忍着笑开了门。 柳振阳站在门外,瞧见陆子诺,便开心一笑,毫不避忌的往屋进:“哎哎,使者真是辛苦了,马蹄声在门口响了挺大一会儿,也不说来看看兄长,真是。” 他一面说一面往里走,才走到厅堂,就看到莫洵立在院子里,吓了一跳:“这位少侠是……?” 莫洵一拱手,又是将自己的身份介绍一遍,就看着柳振阳深深抱揖:“多谢少庄主一路呵护。” 这阵势,宛若是陆子诺的兄长家人一般,莫洵笑了笑,便说:“子诺,你这门我也认了,既然有人要给你接风洗尘,我便先回去了,庄中也必有不少事情要我处理。” 直到莫洵离开,柳振阳才压低声音同陆子诺说道:“我今日来,是有要事。” 一听有正事,陆子诺立刻认真起来,凝神去听,柳振阳却是一笑,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放松:“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明日,我将前往湘西巡查,你刚回来,我便要走,就是想请你去醉归楼一聚。” “兄长,真是……”陆子诺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听说湘西一带贪官污吏盛行,皇上这几年来,身体不太好,大权旁落到宦官手中不说,朝堂上官官相护的情况更是严重,这样一来,圣上多年的励精图治恐是要付之东流。好在王中丞有心惩治,我自当尽力。” 陆子诺点头:“兄长还需多加小心,此事定是万般艰险,未必非要一针见血,层层剥茧也不是不可。” “西番之行,可是遇了什么凶险?让子诺心生怯意?”柳振阳敏锐地问道:“还是你怕我一心追查,必遭力阻而心生绝望?” “我只是……”陆子诺忽觉无言以对。 “子诺难道不知‘任事者身居事中,当忘利害之虑。’的道理。既然要亲身参与此事,就理应忘却个人的利害,勇往直前。既已担负这个责任,就应当处处以事情的利益为重,若是人人只顾及自己,如何能将事情做好?” “兄长,你应知我不是阻你彻查贪腐,而是希望你能谨慎,更希望你能平安。阿謜已经不在了……” 陆子诺没有再往下说,柳振阳已明了陆子诺的心,长叹一声:“阿謜许是皇权的牺牲品,而我是臣子,只能尽我臣子的本分。” 两人皆是沉默下来,良久,院门被白墨函忽的推开,他一身从八品官服走了进来:“幸好你们还在,快让我脱了这身官服,再去醉归楼。” 柳振阳微微一笑:“你这县尉的任命下来了?哪个地方?” “云州的怀仁县,离着京城好远,快让我把炙鸭吃够了再走。”白墨函说着便闪进了书房。 随着白墨函的到来,刚才的些许不自在便烟消云散,柳振阳看向陆子诺:“郡王殿下对子诺可有什么安排?” “应是大理寺。” “也好。”柳振阳心下一宽,等白墨函换了便装,三人便前往醉归楼。 只是还未到,路上便遇见了烟雨,她急急走到陆子诺面前:“郎君可否随我去见见我家姑娘?” “好,我这就随你去看看景宾姐姐。”陆子诺又与柳振阳和白墨函说道:“兄长先去,我随后便到。” 路上方知竟是穆相允了穆惊云与乐景宾的婚事,陆子诺亦是欣喜。可是到了露华阁,却见乐景宾一脸愁容,端坐房中。 “姐姐难道不高兴?”陆子诺有些奇怪。 “高兴,当然高兴,我愁的可不是自己。”乐景宾一把抓住陆子诺的手:“子诺,今年的花魁之争定在了潋滟阁举行,我十日便去了那里,却偶然见到一女子,与你不仅长得极像,举手投足都是非常的像。要不是我知道你人在西番,我都会错认。回来后细想,如果单单是长得像,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也难免会有一两个,可要是无一处不像,这可就让人担忧了。从那天起,我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总是觉得心慌。” “真的?”刚听了有人与自己极像时,陆子诺还有些惊奇,听到后面也觉得隐隐不安了。她本就是女扮男装,又要出仕为官,如果这女子只是单纯的像,倒也无妨,就怕是别有用心。于是便说:“姐姐先别如此担忧,这花魁之争是何日?我也去瞧瞧。” “花魁之争是七夕,尚有两个月的时间,等我下次再去潋滟阁时,定会通知你一同前往,还是先见见比较好。” “正是!”陆子诺又安抚了几句乐景宾便往醉归楼而去。 第二一零章、谒金门,心事一春疑窦生(上) 第二一零章、谒金门,心事一春疑窦生(上) 醉归楼别后,柳振阳南下湘西巡查,白墨函前往怀仁县上任,陆子诺则是在家中等待任命。 慕容纯的办事效率一向不错,可任命这事儿,还是等了一个半月,大理寺评事的任命才颁发下来,从八品下的官职羡煞旁人。 次日一早,陆子诺便来到大理寺,已是盛夏,即便是清晨,暑气也是逼人了。才进了大理寺,已有人等候,带她去了一个院落。 “我是这里的录事——苏直,这里是存放多年沉积案件档案的地方,邢主簿让你整理整理,看看有没有相互牵连的。如果评事有什么发现或是不明白的地方,随时叫我便是,我就在你的隔壁房间办事。”苏直说完,便走了出去。 偌大的房间有如库房一般,一排排,一列列的架子上,放满了卷宗。每一排皆有区别,但以凶案居多。 陆子诺随意抽出一个卷宗,书脊上只写着编号,打开里面,竟是一副错综复杂的画卷,里面有相关人物、发生时间、事件、证词、结案上报,条条框框,每一个案件都有三四页的陈述,遇上曲折离奇的,甚至十多页都说不完,堪比说书先生的话本,看得陆子诺废寝忘食。 接连几日,陆子诺都是早早便来,掌灯方归,把其它的事情都抛在了脑后。 这一日,甚至比平时还要晚了一刻才回,刚到巷子口,远远的就见一身影,在自家门前徘徊。 他并未持灯,只是站在隔壁柳宅的灯笼下,一身月白的长衫,再次让陆子诺以为见到了阿謜。她本是疾走了两步,可心里的惊痛让她驻了足,窝进墙角的暗影中,就那么远远地望着,也许这样,就不会让那份幻觉破灭一般。 那人在灯下徘徊,一直飞蛾扑向灯火,他便伸手轻轻地栏了下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让陆子诺的心再次狂跳,阿謜这样做过。其实不光是这个动作,与莫洵在颂水相遇后,再从西番归来,一路上,有好几次都让她以为他就是阿謜。 两个人的长相差别很大,但举手投足却无差别,这会是巧合吗?又想起乐景宾曾提起的潋滟阁的女子,陆子诺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陆子诺走出阴影,大步走向自己的家,莫洵见他回来,远远的便扬起笑意:“怎么这么晚?” “看卷宗入了神,不觉便是这个点儿了。”陆子诺打开门锁,请莫洵进了院子。 “我给你带了醉归楼的炙鸭和芸豆糕,快来尝尝。” “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吃这两样?” “你不是说过的吗?” “哦,何时说的,我都忘了。” “梦里都说过,可见极是爱吃。”莫洵笑着,打开了油纸包,香气扑鼻。 莫洵将炙鸭的鸭腿掰下来,又将皮撕下来,在里面抹上酱料,再包回鸭腿上递给陆子诺。 陆子诺接过,大大的吃了一口:“你一直在京城吗?我是说之前。” “不常在。” “那这炙鸭的吃法,你还挺熟悉的。”说完,陆子诺放下鸭腿,将油纸拽过来,扯下鸭脖子递给莫洵:“你最爱吃这里吧。” 莫洵一怔,但还是接了过来:“确实。” “你说这世上,会有死而复生这种事吗?”陆子诺又拿起鸭腿啃了一口,问道。 莫洵摇头之后沉默。 “那你说,会有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吗?不仅是长相,就连习惯、动作,什么都一样。” “不会。就连孪生子,也有细微的不同。” “可就是有了呢?” “怎么会?” 看到莫洵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和逃避,陆子诺说:“是景宾姐姐说,在潋滟阁中,瞥见一个和我长得极为相似不说,连举手投足都一样的女子。” “有这种事?明日我去看看,你别担心,她未必看得真切。”莫洵细致地啃着鸭脖子,陆子诺又看得呆了。 直到莫洵在她面前晃动手指,陆子诺才回过神来:“我也一同去可好?” “好!” 次日,陆子诺来到大理寺,并未像之前那样又抱着卷宗看,而是先蜷在书架后面补了个眠,昨日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只要一闭眼,阿謜就站在眼前…… 迷迷糊糊就睡着了,不知从哪里蹿出一只花猫,竟跑到架子上跳来跳去着玩耍,不想就扒拉掉了一个卷宗,正砸到陆子诺的头上。 “哎呦!”陆子诺捂着头坐了起来,只见花猫喵了一声便走了,她只好捡起卷宗要插回去。 不想,一行字跃入眼帘:“宫女……失踪……案件?” 匆匆拿到桌前,从头看到尾,这卷宗是十三年前的旧案,与咸安远嫁之时的宫女案几乎一模一样。说的是一对姐妹从小入宫,二人在不同的殿阁,平日里都是谨小慎微的人,可谁想到一次宫宴上姐姐突然发难,刺杀陛下,自然不成,被乱箭射死,后来寻找妹妹时,却发现妹妹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陆子诺立刻坐起来,哗啦啦翻看着后面的几张纸,这上面写当初收两位宫女入宫的那个尚宫还受了重刑,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关押着,后来才释放,但被轰出了宫,下面还附上了地址。 陆子诺兴奋的眼睛直发光,觉得自己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慌慌忙忙的请了假,就直奔了东城而去。 陆子诺一路行得极快,只可惜那地方的房子都破旧不堪,一个挨着一个挤着,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是那孙尚宫的一间房,只好敲门去问,来开的是个妇人,撇着薄薄的唇一笑,说老孙家最好找,因为她压根没有家,街口垃圾堆里住着,早疯了。 陆子诺登时眸光一沉,也不知道应该觉得那妇人无情冷漠,还是觉得那尚宫可怜自己的这案件无望,天亮着,垃圾堆那边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一老人花白了头发,在空地儿上缩着,陆子诺便走上前去:“这位娘子。” 卷宗上记载说当年孙尚宫二十来岁,现在也就不过是三十左右,却满头银发,面色灰败,瞧着足有五六十了,让人看着忍不住退一步,那人微微一睁眼,目光落在陆子诺脸上,却又好像没在她脸上,荡来荡去的,没个焦点。 第二一一章、谒金门,心事一春疑窦生(下) 第二一一章、谒金门,心事一春疑窦生(下) 陆子诺蹲下身,那荡来荡去的目光便聚焦了一下,触及到陆子诺的唇,明摆着是吓了一跳,立刻就蹦起来,直接就推了陆子诺一个趔趄。 陆子诺还没反应过来,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身后的人一叹,连带着把她吓了一跳,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把她一扶,陆子诺一回头,就看见莫洵皱着个眉头站在她身后,好像在责问她怎么不带任何一个人就敢自己出门。 陆子诺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尖:“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刚出大理寺的时候,”莫洵颇有些无奈的看着她转移话题的能力一如既往的差,半晌才顺着她的意思道:“你怎么到这儿来,查到什么了?” 陆子诺悄悄松口气:“当初咸安公主出嫁的时候,有过一起宫女失踪案,一对姐妹分别在不同宫中伺候,可妹妹去世后,姐姐却也消失了。” 莫洵一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这件事,陆子诺继续道:“我在大理寺新查到的卷宗,说十年前也有这样一桩案子,他就是当年的目击证人,可是看着像是受了惊吓,听邻居说,这个人已经疯了。” 莫洵一皱眉,向前走了两步去看那个妇人,莫洵原本是清冷的气质,平日里面对旁人的时候多少有些气场,看得那个孙尚宫又呜咽着不敢动了,他想了想,转头去问陆子诺:“那卷宗上有没有写当年的两个小宫女叫什么?” 陆子诺略一回忆,点点头:“好像是齐璐,齐眉。” “呜!”突如其来的两个名字好似晴天霹雳,又像是突然间炸开的一道闪电,让原本蜷缩在地的孙尚宫立刻蹦起来,向相反的地方跑去,一面跑还一面喊着:“我不认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莫洵与陆子诺对视一眼,当下指尖一弹,那个孙尚宫便栽倒在地上,挣扎着跑不动了,两人凑过去,陆子诺蹲下身,可那尚宫看到她,又是不由自主的挣扎,连呜咽声也比方才大了三分,陆子诺不明所以的看向莫洵,莫洵微微皱眉:“是不是你身上有什么东西,是她害怕的?” 陆子诺起身,莫洵绕着她走了两圈,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好自己蹲下身,这回孙尚宫却没有什么别的大动作,只是轻声呜咽着。 莫洵放轻声音,低声问道:“你知道什么?关于齐璐和齐眉?” 孙尚宫却听不进去他说话,只自顾自的捂着耳朵呢喃着,莫洵凑近了才听得到他在说什么:“红色,好多好多花……” 莫洵抬眼望向陆子诺,却发现陆子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似乎是有点想法,也起身一扬眉。 陆子诺揉一揉眉心,再度蹲下身的时候却掩住了唇,小声道:“那些花,是不是在胳膊上的?那齐眉与齐璐,是不是也有?” 孙尚宫猛地抬头,直接扑上了陆子诺,陆子诺猝不及防被她压倒在地,孙尚宫的眼神浑浊,没有半点清明,像是个小兽一样忍不住的往陆子诺身上窜,却呵呵了几声,突然瘫倒。 陆子诺被压得生疼,莫洵也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孙尚宫扒下去,一试鼻息,还好,只是昏厥。 陆子诺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就这么一会儿,弄得灰头土脸,莫洵看了忍不住一笑,伸手帮她整理一下头发:“小笨蛋。” 这声音虽然轻,陆子诺却也听得一清二楚,当下回头盯住莫洵,莫洵却说:“今天的天气真好。” 陆子诺看着莫洵的笑意,也忍不住一咧嘴:“走吧。” 莫洵不再说话,陆子诺也沉默着,夕阳渐渐西下,火烧云成片的渲染着,满天都是火红又好看的颜色,陆子诺却突然开口了:“你知道为什么他要住在这里吗?” 莫洵还沉浸在方才的话中没有回过神,猛然听到这么一问,满脸的茫然:“啊?” “因为这个地方背光,看不到火烧云,”陆子诺回头一笑,她这些日子在大理寺看卷宗,便未曾用姜汁涂脸,笑起来时唇红齿白,格外的好看:“你方才不是问我他怕我什么吗?” 陆子诺指指自己的唇色:“她不是怕我,是怕红色,胳膊上有红花的人想要杀他,而当年齐璐与齐眉身上也有这样的标识。” “你是说……”莫洵这才反应过来,微一皱眉:“这事儿与听风楼有关?” 陆子诺微微点头,转身就向外走去:“我们先去找阿纯吧。” 两人骑马,没多大一会就到,门口的侍卫认识陆子诺,自然而然的放行,走到书房前,才听着里面的人在小声商讨着什么,一人听着是慕容纯,另一个却是陌生的。 “现下舒王的势力已经逐渐遍布朝野,而我当时所结交的,大部分都是纯臣,如果在太平盛世,这样的臣子理所应当会得到重用,可现下,他们却不是能助我们的臣子。” 那人回道:“殿下说的是,这些臣子现下没有用武之地,我们倒不如另辟蹊径。” 这话没说完,慕容纯突然发现了两人的踪迹,呵了一声:“谁!” 陆子诺原本也没有要偷听两人谈话的意思,这样一来好不尴尬,只能笑呵呵的摸了摸鼻尖:“是我们。” 慕容纯看着陆子诺来了,不由得目光一喜,看到莫洵跟在她身后的时候,眉心一皱,一挥手示意下属下去,陆子诺却没有让莫洵离开的意思,只大大方方的和慕容纯说:“我们没有偷听的意思,恰好进来。” 慕容纯见陆子诺没有让莫洵出去的意思,莫洵也无视着他的目光,只能无奈的正襟危坐:“有什么事吗?” 陆子诺将今天下午所经历的一五一十告诉慕容纯:“所以我怀疑,宫中应该有一批宫女,或是杀手换以假面,取代了她们,或者就是听风楼培养一批孩子,让他们从小就潜伏在宫中,以备不时之需。” 慕容纯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可我们现在还没有相关的证据。” 陆子诺只能微微一叹,表示理解:“可听说听风楼中的孩子,大多数都是昭敬太子旧部的孩子或是孤儿,昭敬太子的旧部清理,也要提上日程。” 慕容纯若有所思的点头,半晌才微微一叹:“只怕急不得,现下最重要的还是舒王慕容谊,怕是要等到事态平稳了。” 因有莫洵在,慕容纯也未曾多说什么,不过闲话几句,陆子诺便和莫洵离去。 两人依约,还是去了潋滟阁。 第二一二章、乌夜啼,世路风波总成空(上) 第二一二章、乌夜啼,世路风波总成空(上) 潋滟阁在平康坊的排名仅次于露华阁和聘婷楼,阁中自是有不少靓丽女子,陆子诺一进来,就开始观察众人见到自己的表情,竟无任何惊讶的。 着人去请老鸨,老鸨来了,见到陆子诺,亦是波澜不惊。难道是乐景宾看错了不成?陆子诺看向莫洵,他微微摇头。待她与老鸨聊起来,便退了出去。 老鸨介绍了几个姑娘出来,便退下了,不消一刻,莫洵便走了回来,摇了摇头。 看来是毫无收获,许是乐景宾看走了眼也未可知,陆子诺便和莫洵又听了几首曲子,便离开了。 莫洵送了陆子诺到家才离开,这一日也是累了,陆子诺一夜好眠,谁料次日便出了一件大案。 第二天,陆子诺起了个大早,还没到大理寺门口,一路上便见到不少武侯巡逻,比平日里多了不少。 刚走进大理寺,迎面碰上苏直,他连忙说:“评事快随我来,赵凝赵卿来了。” 赵凝是大理寺卿,亦是慕容纯的舅舅,可陆子诺来这里六天了,竟一面也未见到。 “可知是何事?” “市面上突然出现大量假币!”苏直眉头紧锁:“户部尚书因此被免了官,下了狱,皇上要大理寺、御史台与刑部三司会审。” 陆子诺抠着手指,低声问道:“一日之间,突然涌现出的吗?” “是的。” “还挺稀奇的。”陆子诺不再说话,跟着苏直走到了正堂,竟意外看到穿着与苏直同等级官袍的孟州李凌。 李凌也看到了陆子诺,便笑着点了下头。 能在这里遇到同窗,陆子诺有些开心,孟州李凌的课业在国子学后两年中突飞猛进,亦在这一期进士及第。 正想着,赵凝走了进来,连气都顾不上喘便说:“一日之内,市面上便流通了许多假币,这并不寻常,请各位协助崔寺丞调查此案。” 赵凝说完,便坐了下来。 寺丞崔损四十上下,面色青黄,时不时就咳嗽一声,但眼中颇具精光,他扫视了一下各级官员,突然手指向陆子诺:“你就是新来的评事?” “正是。”陆子诺抬起头。 “嗯,那就随我一起调查此案。”说完,便向外走去,陆子诺连忙跟上。 崔损走到院中,便对陆子诺说:“你先去了解一下京城之中,假币流通的状况,明日一早向我汇报。” “是。”陆子诺应下,心里却毫无头绪,见崔损要走回自己的房间,便追上去问:“请寺丞明示下官,我该怎么着手调查?” 原本有些担心崔损不快,陆子诺一直低着头,却听到一声笑:“嗯,果然是孺子可教,知道不耻下问,没有在这里不懂装懂。” 陆子诺听罢才抬起头,原来是崔寺丞的考验啊,还好。 跟着崔损进了他办公的场所,崔损便皱着眉问:“我们先来分析一下现在的状况,你以为如何?” “下官觉得十分蹊跷,要知道,不仅造币权收归官家,制造工序严格,就连造币的原材料——铜的开采冶炼权亦是官家,所以不可能有人私自伪造大量假币。而在市面上,一般情况下出现的假币,大多是从前朝墓地里盗出,再次回炉加工的,但制造粗糙,还是很容易识别的。但难免还是会有人不小心收到,为不损失自己的利益,打算将假币换成真币,这样才会在市面上偶有出现。可如今这种大量出现的情况,还从未有过,我一时想不出原因。” 崔损点了点头,拿起案上的一枚通宝,递与陆子诺:“这是今早从市面上特意找来的假币。” 陆子诺接过假币,看了看,似乎并无不妥,于是从自己的钱袋里拿出一枚通宝对比,于是发现,崔损递来的通宝比自己手上的要轻一些,其他并无不同,如果不是这样对比,其实还是挺难发现的。 “这说明什么?”崔损引导着问。 “有没有这种可能?这钱本就是官造的,只不过由二铢四丝钱变成了一铢八丝钱或是更少。”陆子诺把所想说出,但想了想又摇头道:“但又有一点说不通。” “哪点儿呢?” “这种极其逼真的通宝,一点点的流入市面,应该会更好,而不是现在这样一股脑地进来,这不是明摆着惹人注目吗?” “不错,你想的不错。”崔损连连点头:“就是因为有这么多的不合理处,才显得这个案子尤为可疑。所以,你先去市上转转,也许能看出什么破绽,只是,这些破绽也未必就是真的。” “是。”虽然还是有些疑问,但陆子诺决定还是先亲自去看了再说。 换了便服,刚走出大理寺,陆子诺便觉得有异,于是一跺脚,喊了声莫洵,下一秒人就出现在她身侧。 莫洵轻功好,常常跟在陆子诺左右,陆子诺心里清楚他一直在,有时候难免下意识的告诉自己不准依赖,可每每莫洵出现,还是忍不住弯起一个小小的笑意:“我怎么觉得你就像是话本李里说的仙人,是不是我对你许什么愿望都会实现啊?” 莫洵也微微弯了眼:“你倒真会想,说罢,要许什么愿呢?” 陆子诺一笑:“和我去放高利贷的柜坊如何?” “好啊。”莫洵只是淡淡一笑。 “你怎么不问为什么要去?” “你的脸上都写了查案,我还问什么?”莫洵眼底满是笑意。 “哦。”陆子诺眨巴了下眼睛,转身便走。 莫洵看着她的背影,却觉太过瘦削,便紧走了几步,递上一个油纸包:“先吃了这几个包子。” 还没到午时,两人就有了成果,陆子诺看着手上柜坊的名字,既有些不可思议,又觉得极是兴奋,谁能想到户部尚书薛谏居然会用自己的名字开高利贷的柜坊呢,陆子诺亮出身份,看了他们最近进出账的账本,他们的账本上的数目也大致与市面上流传的假钱量吻合。 让陆子诺不由得感叹,崔寺丞所料果然不错,这假得可以的证据还真是好收集。可这目的到底是什么? 第二一三章、乌夜啼,世路风波总成空(下) 第二一三章、乌夜啼,世路风波总成空(下) 正想着,就看了宋哲,他走过来说:“殿下有事与郎君商量。” 陆子诺点头,莫洵便说:“我还有事,下次再见。” “好吧。”陆子诺略一迟疑,还是点了头。 随着宋哲来到了一处棋馆,却不见慕容纯,管事的递来一封信,原来他是被叫去宫里了。 陆子诺便坐下来,闲来无事,便摆了棋盘,左手执黑,右手执白,自己与自己博弈起来。 此刻,在清思大殿之中除了换上,还有两人,只是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慕容适高坐在上,一拍龙椅,将手中的一堆折子扔下去,正砸在慕容谊的身上:“你给朕看看这些!” 慕容谊微微闭眼,不必看就知道这些折子都是弹劾户部尚书的,发生了这样大的假币流通事件,这个户部尚书基本也是坐不稳了。而户部尚书薛谏一向依附于他,这是旁人都知道的事,何况一向明察秋毫的皇上。 “儿臣觉得事有蹊跷,望皇上明察!”慕容谊跪倒在地,却淡淡地说。 “明察?好啊,那就把年前的官银失窃案一并查清。”慕容适冷哼着,揉着额头。 大殿之中只有三个人,慕容谊听罢,面色一凛,闭紧了嘴。 皇上这番话当着慕容纯的面说出来,就是在他面前证实了自己有嫌疑,并提点他要小心。还未等慕容谊平复心情,皇上便一挥手:“你下去吧。纯儿,你留下。” 慕容纯安静垂手,他虽然一直不明白到底为什么皇祖父要当着自己的面将慕容谊贬斥一顿,却也未曾落井下石,现下慕容谊退去,便低头上前,为皇祖父揉捏一下额头。 慕容适欣慰的拍拍慕容纯的手:“你一向是个贴心的好孩子,可这次朕希望你一样贴心。” 面对着慕容纯不明所以的神色,慕容适慢慢一笑:“这次户部之案,朕打算派你去查,但是,你要适可而止,明白吗?” 慕容纯一拧眉:“那如果这事儿真的与舒王有关,孙儿……” 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适打断了,他浑浊的眼神在此刻突然凌厉了起来:“不,这事儿与谊儿没关系。你要记住,朕允许你二人各自成长,却绝不允准你们以性命相搏。听清楚了吗?” 他音调渐高,到最后已经是一声低呵,让慕容纯下意识的低下头去,称一声是,慕容适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让慕容纯下去了。 从宫中出来,慕容纯连忙赶往棋馆,本是想陆子诺了,想聚上一聚,不想却被叫进宫中。 当他到达棋馆的时候,已是黄昏,棋舍里,陆子诺微皱着眉,手中的黑子始终没有落下。 “这是个什么局?”慕容纯走了过去。 “没什么?怎么去了这么久?”陆子诺一边将棋盘弄乱,一边问。 “还不是假币的案子。”慕容纯轻描淡写地回答。 “皇上怎么说?” “严惩……户部尚书薛谏。” “已经定了?如果不是他呢?” “只能是他。”慕容纯看到陆子诺眼中的一闪而过的失望,心一沉,却也只能说:“是皇上的意思,他不想追查。” 陆子诺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查与不查,那些进入市面的假币也是要变真的,不过是弥补年前官银被盗的亏空。” “你说的不错,我觉得皇上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如此一来,真正的罪犯却能逍遥法外了。” “真正的罪犯?不管是盗窃官银的人,还是制造假币的人,都不是真正的罪犯,我只是还想不明白这中间的关联。” “在大理寺还好吗?”慕容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问道。 “还好,只是怎么一上来就是个从八品的评事,难道不应该与李凌一样?” “原该是一样的,只是从九品录事的缺已经没了,不得已才用了私权,安排了从八品的评事一职。” “时间不早了,我还得回去整理一下今日的发现,明天还要给崔寺丞汇报。”陆子诺起了身,摆了摆手,便走了出去。 慕容纯看着棋盘上尚未弄乱的一角,只觉眼前一亮。 棋盘上是个模仿局,也就是说白子与黑子除了位置偏移一格,竟无不同,还是她最聪明…… 陆子诺捏着账本往回走,一路想着心事,不想一头撞进一堵肉墙。 莫洵连忙把陆子诺摘了出来,微嗔道:“这是怎么走道呢?” “想事想得入神了而已,再说哪有你这样站在路当间的。”陆子诺揉着鼻子抱怨。 “可是想明白了?” “还没有。” “那你看看这个。”说着,莫洵从怀里摸出一个账本:“我刚才去了趟户部尚书的家。” 陆子诺如获至宝地接了过来,塞入怀中,连身道谢:“多谢,多谢,本来还担心明日这薛谏被下了狱,很多物证就要消失了呢。” “不到关键时候,还是不要拿出来的好。”莫洵笑了笑:“要怎么谢我?” “来喝杯茶。”陆子诺嘟着嘴,带了丝笑意。 第二日的朝堂之上,龙颜大怒,气得却是位于云州的铸铸钱局前几日大火,损失惨重,母钱、账本等物均被烧毁。 慕容适要直接处死薛谏,一众大臣都在为其求情,甚至大理寺卿赵凝亦说:“陛下,臣以为,在未查清案件之前,还请不要草率定罪为好。虽然薛谏有失察之罪,但罪不至死。” 慕容纯亦说:“臣复议,且几个案件似有关联,还是应彻查之后再定其罪。” 慕容适微眯了眼,冷冷地看着丹陛下的重臣,一声冷笑:“如此大罪,还不处置,让朕如何给臣民们一个交代?不仅他薛谏要处置,整个户部都该好好整治一番。” 这时,一直沉默的慕容谊站了出来:“儿臣以为,彻查以后,再将其罪行昭告天下,才是对臣民们最好的交待,亦是对其他玩忽职守的臣子一个警示。” “嗯,谊儿说得在理,那就这么办吧,继续三司会审,舒王与广陵郡王监审。” 第二一四章、路修远,孰云察余知善恶(上) 第二一四章、路修远,孰云察余知善恶(上) 一到大理寺,陆子诺便被叫到崔损的案前:“昨日可有什么收获?” “我去了几个放高利贷的柜坊,其中一家柜坊的契劵尤其多,这便是这家的账本。”说着,陆子诺递上账本,接着说:“其中几笔回款数额巨大,恰与估算的市面上的假币相符,但这柜坊的主人竟是薛谏之名,所以,我觉得事有蹊跷。” “其实,自大晟建国以来,官家曾一直参与高利贷的,甚至设过捉钱令史的官职,虽然玄宗朝已禁止,但经薛林之乱后,百废待兴,这柜坊便兴盛起来,可官家还是要介入的,否则就乱了。所以,如果那家柜坊是薛谏之名,倒不足为奇,只是这账面上的文章就做得太过马虎了。”崔损耐心地给陆子诺讲解着。 正说着,便有小厮进来说:“赵大人下朝回来了,舒王与广陵郡王也来了。” 崔损点头,却未起身出去迎接,而是继续和陆子诺说道:“柜坊的线索你着别人继续查着,未必就没有疏漏的地方,收拾一下,下午随我去趟云州,看看铸铸钱局那里有没有什么线索。” “寺丞不用去了,云州的铸铸钱局前几日大火,已经毁了,今早皇上才得的信,龙颜大怒呢。”慕容纯等人恰巧走过这里,便说道。 崔损连忙起身给长官、舒王和慕容纯抱了揖:“如此说来,才更应该去一趟。” “也好。”赵凝挥了挥手:“去把薛谏提上堂来。” “是。”几个衙差立即去天牢提人,赵凝便领着舒王和慕容纯来到大堂之上。 刚坐下,衙差头领便神色慌张地跑来汇报:“薛谏他,他死了。” “什么?”慕容谊瞬间握紧了放在扶手上的手,扶手应声而裂。 慕容纯亦皱了眉,赵凝则是厉声呵斥:“王狱丞何在?” “他,他,他已畏罪自杀。”衙差抖若筛糠。 一时间,大理寺内众人皆知了薛谏与王狱丞的死讯。 崔寺丞带着陆子诺迅速赶往天牢,赵凝与慕容纯、慕容谊也跟了来,到了天牢,仵作也刚刚赶到。 三号牢房前,锁头完好,且全无打斗痕迹,薛谏带着枷锁镣铐,坐在靠墙的角落中,面色发青。 “这是中毒的迹象。”崔寺丞转头又对仵作说道:“看看他身上有无伤口?可能是被毒蛇咬了。” 仵作点头,待狱卒打开了牢门,走到薛谏的尸体旁边,就看到其左腿肿胀得厉害,遂卷起裤管,脚踝处有两个整齐的伤口,呈黑紫色。 “果然是被毒蛇咬过。”仵作回头看了眼崔寺丞。 陆子诺亦是看到了薛谏的尸体,而且她眼尖,发现尸体的肚子还有蠕动的迹象,便连忙出声提醒仵作:“他的肚子还在动,小心。” 仵作连忙退后,就在此时,薛谏的肚子及衣服便破了,从中爬出不少小蛇,场面极其恶心恐怖,陆子诺连忙闭了眼。 待众狱卒手忙脚乱处理完牢房,陆子诺还心有余悸,下意识地往崔损身后站了站。赵凝身为大理寺卿,见过的场面也不少,率先走进了牢房。 仵作战战兢兢地再次靠近,验看周详后,说道:“薛谏是中蛇毒而亡,而这蛇也不是普通的毒蛇,而是蛇蛊。” “蛇蛊?也就是说,薛谏早就被人操控了吗?”赵凝紧皱了眉:“再去看下王狱丞。” 众人走到王狱丞的尸体旁边,他是用剑自刎的,就倒在了三号牢房的左边。 仵作验看的过程中,轻微摇了摇头,崔损亦是冷笑了一声,赵凝便问道:“有何不妥?” “王狱丞是左撇子,这个很多人都是知道的,可现在,他用的却是右手。”崔损回道。 仵作连连点头:“其实明显是凶手杀了人后,做的伪装。” 杀人灭口!陆子诺看了一眼慕容谊,慕容谊亦是紧锁双眉,隐有怒色。再看向慕容纯,他正认真地看着尸体。 从天牢里出来,崔损便让陆子诺去安排人继续盯着柜坊,然后立即出发。 陆子诺立刻去找了李凌和苏直,让他们分别盯着柜坊和薛谏的宅子,交待妥当,便随崔损出了大理寺。离开前并未见到慕容纯,陆子诺亦觉得如此甚好。 与崔损二人都是便装,快马离开了京城,可云州离盛京路途不近,且有几处凶险所在,虽然云中离怀仁县不远,但还是可能见不到白墨函,陆子诺有些遗憾。 行至第九天,到了汾州,一路上倒也平安,再过两天便是太原府,再三天就可到达云州了。 刚进汾阳城,已经很是熟稔的崔损抽了抽鼻子说道:“到酒都了,大街上就满是酒香,子诺的酒量如何?” 陆子诺的神色一暗,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老师,我戒酒了。” “哦?”崔损皱了下眉,继而摆摆手说:“也好,免得喝酒误事。” 在悦来客栈住下后,崔损便带着陆子诺去了天兴楼,炫耀地说:“这里的豆角焖面可是好吃,我曾在这里任职三年,这都离开快十年了,竟再没吃过可与之媲美的焖面。” 进了天兴楼,即便是人满为患,崔损也不进包厢,在人堆里找到一张小桌便坐了下来,迫不及待地点了焖面和几样凉菜。 等着上菜的档口,就听到领桌的长脸男子说道:“听说了吗?赵二刚从甘州与鹤岩人做了买卖回来,却发现收的通宝尽数是一铢的,这一下就病倒了。不是说只有盛京那边出现了一铢钱吗,怎么连鹤岩人都有了?” “是啊,不过也是赵二老实,悄默声儿的把钱花了不就得了,不仔细分辨也看不出来。” “你当他愿意声张啊,这不是他赚了钱,就去了添香楼要赎玉儿娘子吗,结果是那老鸨觉得这钱不对,赵二才知道的,一下子就吐了血,那玉儿娘子也是一病不起。” 饭菜这个时候上来了,崔损叹了口气,低头吃了两口,原本的好兴致一扫而光,这焖面再好吃也咽不下去了。 回到悦来客栈便退了房,继续上路,这假币案一日不破,就不知还有多少百姓要遭殃。 原本还要五日的路程,被压缩到了三天,眼看着城门要关了,他们终于进了云州城。 第二一五章、路修远,孰云察余知善恶(下) 第二一五章、路修远,孰云察余知善恶(下) 云州城虽然远离盛京,但物产丰富,尤其是煤,所以这里的铜器亦是极其有名,故而铸铸钱局设于此处。 先在云归客栈要了上房,放了行李,两人便赶往铸铸钱局的废墟勘察,毕竟还是要赶在宵禁之前回来的。 到了铸铸钱局的废墟处,真真的是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就连灰烬都像筛过一遍似的,毫无遗漏。 崔损皱着眉往回走,陆子诺便说:“这铸铸钱局虽然被毁,但是没有人员伤亡,监丞的家里应该去瞧瞧。” “不错,我也有这个意思,但是,最好是夜探,我们先回去等宵禁了再说。”崔损说着,突然感觉腹中剧痛,好在刚刚路过了一间茅厕,只好说:“我得去下茅厕,你先回去便是。” “我在前面等您便是。”陆子诺说完便停了脚步,崔损转身回走,就冲进了茅厕。 云中城不比盛京,天一黑,街道上便没了人影,陆子诺孤独地站在巷子中,忽然从旁边房顶上跳下一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向她袭来。她下意识地一躲,身后便有一柄明晃晃的剑抵住了扑来之人。 “扶我去前面的马车。”扑来之人,一袭黑衣短打扮,面上蒙着黑斤,肩上中了一箭,尚未来得及拔出,可即便是受敌,还是如此说道。 不用想也知道身后之人是莫洵,于是陆子诺轻轻推开他的剑,还示意莫洵将其肩上的长箭拔下来。莫洵道一声得罪,拔箭倒是干净利落,只是这三个人到底目标太大,躲躲藏藏的不方便,还提着个伤号,眼瞧着要走出巷子,外面的地界更是冷清。 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黑衣人不由皱眉:“陆兄,不如你便将我放在这里,我竭力与他一拼,未必会输。” 陆子诺却是一皱眉:“我知道你是谁,哪能不救?咱们再找找能躲的地方。” 三人刚走出巷口,便见三驾马车在那里停着,于是随意上了一辆,三驾马车便向三个方向奔走。 终是甩掉了追兵,那人才将面巾摘下,竟是南硕。 “你怎么会在这里?”陆子诺虽然认出南硕,但还是颇感意外。 “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被陷害。”南硕此时忍着肩伤,换下了夜行服,莫洵亦把他的伤口处理包扎好。 陆子诺没再接话,在国子学中,陆子诺虽然接了掌议一职,这南硕还是督议,经常商量事情,可就是没摸透此人。所以此时,南硕所说的别人,不知指的是谁。 半路下了马车,陆子诺才想起崔损,一拍脑袋,着实懊恼:“先生还在那巷子里。” 莫洵一笑,便陪着她往回跑,在一路口处,头顶掠过几人,陆子诺皱了皱眉:“宋哲怎么也来了?” “你怎么断定他就是宋哲?”莫洵有些惊讶。 “他应该是受了点儿伤,血中有股淡淡的香气,我闻过,不会错的。”陆子诺说道。 “原来如此。前面那条巷子就是了,还要我相陪吗?”莫洵的笑容又绽放开来。 陆子诺想也没想便说:“当然要你陪,否则,我怎么和老师解释?” “哦?那你要怎么解释?” “当然是你把我带飞了。” “那好吧。”莫洵始终带着笑。 崔损已经从巷子里走了出来,看到他们二人便紧走了两步:“那巷子里黑,原该在这里等。” 他竟然对突然出现的莫洵不感意外,陆子诺低着头抠了抠手指,看来他早就知道莫洵一路保护着,真是…… 回到云归客栈,陆子诺才看清崔损的脸色极为苍白,连忙问:“先生,您还好吗?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看。” “不用,不用,应该是吃坏了肚子,一会儿让店家给我熬些姜汤便是。”崔损扶着墙,慢慢上楼走回了房间。 陆子诺便在大堂里等着小二把姜汤熬好。等的时候,看向莫洵:“这次来,也是皇命?” “是。”莫洵凝视着她的眼睛。 陆子诺陷在这双眸色中,真的很是熟悉,良久,才轻咳一声:“你可知那个监丞的住处?” “就在方才的巷子里。”莫洵的眼底带了笑意。 “什么?怎么不早说,那南硕可是找到了要找的东西?”陆子诺不由担忧起来。 “应该还没有,毕竟宋哲追得并不紧,应该是在担心南硕杀个回马枪。”莫洵拿过茶壶给陆子诺倒了一碗水。 “可宋哲为什么会来?”赶了一日的路,还真是渴极了,陆子诺牛饮了一碗,莫洵又给她倒满。 “一样是皇命,广陵郡王是奉旨监察此案。” “那南硕呢?他怎么就一口咬定有人被陷害了呢?”陆子诺皱了眉。 “如果找不到线索,那么杀人灭口的嫌疑,谁最大?”莫洵引导着。 “舒王?薛谏是他的人,众所周知。难道南硕是舒王的人?”陆子诺有些吃惊。 “舒王救过南硕的命,南硕看不过他被冤枉,也是可以理解的,至于是不是他的人,还不能确定。” “那现在的情况就更复杂了,如果这些都不是舒王干的,那到底是谁要陷害……”说道这里,陆子诺捂了嘴,答案呼之欲出,到了嘴边又被咽下,苦涩如毒。 恰巧小二把姜汤断了出来,陆子诺接过,便送上了楼,莫洵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你定是不想接受这样的现实吧?我也不想的。” 一步步走在楼梯上,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陆子诺叹了口气,其实,只要皇上还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一边得到偏爱的机会,放他们明争暗斗,不仅是特别的一种锻炼,也算是一种提点。 可从古至今,没有哪个皇权之争不流血,即便是骨肉至亲亦是如此,何况慕容谊是前太子之子,本就有机会争一争的。 进了崔损的房间,陆子诺递上姜汤,崔损趁热喝了个干净,轻叹一声:“看来今晚是去不成了。” “已经有人打草惊蛇了,咱们再去也无意义。” “那我们就静观其变吧。” 陆子诺点头,接过空碗,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推开窗,窗外没有星光,乌云正从南边天际漫漫压来。 第二一六章、话初心,曲终露寒笑浊世(上) 第二一六章、话初心,曲终露寒笑浊世(上) 第二天,崔损带着陆子诺来到了云州府衙,云州刺史等人皆在大堂中,没想到怀仁县尉白墨函也在,崔损与刺史郑重等人寒暄,陆子诺则是含笑对白墨函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原来,自从铸钱局焚毁,铸钱局一干人等皆被审问过几轮,家中亦是被翻了个底朝天,却毫无收获。 可昨晚,监丞家又去了黑衣人,竟翻到了地下密室,虽然没有得手,但也令州衙面上无光,于是连夜调来了刚在怀仁县上任不到两月,就连破几桩大案,更是将石沉五年的连环杀人案告破,颇具神探威名的县尉白墨函。 一夜的疾行,白墨函并没有任何疲态,开口便说:“想来那密室中也没有什么新的线索。” “白县尉所言不错,确实没有发现任何与案件相关的东西。”云州别驾牛福成说道。 “我想先去矿上看看。”白墨函说道。 “哦?为何?” “云中煤矿最为出名啊,我只是好奇而已。”白墨函淡淡一笑。 “我也是很是好奇,可否请白兄带上?”陆子诺连忙说道。 “也好,你便随县尉出去看看,我也得再养养,这闹肚子还是真让人受不住。”崔损点头。 与白墨函走出州衙,陆子诺便问:“白兄可是想去矿上看看送去铸钱局的煤炭账目?” “不错,但未必会有什么收获。”白墨函唇角微扬:“昨日恰巧收到了柳兄的信,他人现在江西,信中说,信州的玉山铸钱局的监丞醉酒胡言后失踪。” “难道是声东击西?”陆子诺一下反应过来:“云中这里不过是一场闹剧,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而且……” “而且什么?” “请君入瓮。”陆子诺说得有些犹豫。 白墨函的眼眸扫过来,凝视了她良久,轻转了头:“你在怀疑他?” “是。”陆子诺这次没有半点犹豫。 “甚至曲江宴?”白墨函亦皱了眉。 “这倒没有。” “人有亡斧者,疑其邻之子,视其行步,窃斧也;颜色,窃斧也;言语,窃斧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斧也。” “噗,白兄以这列子说符里的典故告诫我?”陆子诺笑了笑:“怀疑是探案的本性,崔寺丞教的。” “好吧,其实我也有所怀疑。”白墨函大笑起来,在他心里,早已怀疑过此事的真凶原委,但他还是希望自己的怀疑是错的。 到了煤矿,看了出纳账目,果然没有什么收获,两人便往回走。 谁知刚出了矿区,就看大一辆蓝色车马奔了过来,似是昨日南硕的车。 果然,车到跟前,便停了下来,车帘撩起,穿着海水绿袍子的南硕跳下车来;“与我去趟信州如何?现在就走。” 许是慕容谊也听到了信州的事,可南硕为什么要邀她与之前往?陆子诺便说道:“我还没有和崔寺丞说……” “这个无妨。”南硕打断了陆子诺的话:“我只问你愿不愿同我去。” 这话问得陆子诺一愣,正在想如何措辞,南础竟追了过来:“南硕!你在这里做什么!” 南硕施施然一笑,将刚才焦急的情绪一扫而空,转身便用一双素手按捺心口,全然不顾兄长的面色愈发难看:“我还没问您呢,在这儿做什么?” “我来自然是追查罪犯。”南础一皱眉,似是不满弟弟的态度。 “我来是给同窗好友,大理寺评事陆子诺通风报信的,告诉他别在云州转磨了,真正铸造假币的地方远在千里之外的信州。” “此话当真?”南础的眼锋扫过陆子诺。 陆子诺只好点头,可总觉得这事儿不对。 南础便不再理南硕,继续骑马向鸡爪山的方向而去。 白墨函若有所思地问了句:“南捕快除了浪子青的案子,还在忙什么呢?” “他?谁知道。”南硕冷哼一声,再次看向陆子诺:“去还是不去?” “去!不过还得带上一人,藏剑山庄的莫少庄主。”陆子诺说道。 南硕冷冷一笑:“很好。” 到底一行人还是回了州衙,和崔损报备了行程,陆子诺才和南硕上路,莫洵也不必暗中跟随了,与他们一起坐进了车内。 马车颠簸,陆子诺有些不解:“怎么不骑马呢?这样遥远的路途,又被人先下手为强了怎么办?” “不怕,因为我们根本就不去信州。” “什么?”陆子诺一惊。 “我不能骑马,因为小时候被马踩伤过,差点儿死掉。”南硕突然转了话题。 “我们要去哪里?”陆子诺追问。 “鹤岩!”南硕冷笑:“在大晟境内恐是已无真相可查了。” 陆子诺随之一想,默默认同,不论是云州,还是信州,相关的人员、线索都断了。倒是在汾阳城听到那赵二从鹤岩贸易,从鹤岩亦是收到了假通宝的,只是南硕又是从何得知?于是出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鹤岩那里也有假币的?” 南硕没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递给陆子诺。 这牌子陆子诺从柳振阳那里见过,所以只是瞄了一眼便道:“原来是监察御史。” 说完,陆子诺便闭了眼靠在车厢上。南硕和莫洵是皇帝派来暗查假币案的,她和崔寺丞是明面上被派来的,可如果是这样,南硕昨日所说和今日在南础面前的表演又是为何?他要告诉自己什么信息?还是要搅乱视听?想到这些,突然觉得很累。出仕为官为的是什么?难道不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而是为了党争吗? 正觉心灰意冷,莫洵突然说道:“南御史可有什么发现?” “尚无。” “我这里倒是有一个物件清奇得很。” 陆子诺闻言睁开了眼,只见莫洵手中有一串佛珠,南硕亦是好奇,接过来细看,良久,也未看出破绽,便问:“这不过是串佛珠,有什么清奇的?” “这串佛珠是薛谏不离身的东西。”莫洵说道。 陆子诺凝眉:“难道天牢中死的并非薛谏?而我们被牵东扯西的线索全都是假的?” 第二一七章、话初心,曲终露寒笑浊世(下) 第二一七章、话初心,曲终露寒笑浊世(下) 南硕亦是一惊:“回盛京。” “不可,这些线索中有真有假,我们不该轻易放弃任何一条,而是要去一一排除假的。” “对,反正云州离鹤岩的牙帐本就不远。”陆子诺点头,南硕心思百转亦是无奈。 原本,到达牙帐的时间,因是坐车,怎么也要八天,可在出了关后的第一个夜晚,莫洵就收到了一册账本和一份边关协定书的拓写件。 南硕和陆子诺看过,相对无言。 回程的路上,车外月光很好,陆子诺借着月光,又看了几遍手中的账本,竟觉得外面的月光仿佛一柄柄冷剑,一剑又一剑的戳到自己的身上。 账本上清楚的记录了薛谏这几年来利用双关协定来洗假币的数目,他是个中老手,做事十分谨慎有规矩,每次洗假币只有一小部分,少量可控的假币在边关几个城市中流通几乎不会被人发现,故而之前从来没有过任何暴露。 直至翻到最后一次的账本记录,也是延续了他一直以来的风格。 而这些假币确实是在云州铸钱局铸造的,且是皇上默许了的。 就那么一瞬间,陆子诺如堕冰窟,这洗假币的数目与市面上流通的假钱量完全对不上,那么其他大量的假钱就是从信州铸钱局出来的。这些假币并不是皇上默许的,而是为了扳倒薛谏或是慕容谊而出现的吗? 陆子诺不由联想到助米尔娜登基时慕容纯杀害忠臣之事,可始终还是不希望自己的猜想是真的。 可惜,天不遂人愿,第二日午后,南硕便收到了来自信州的一封书信,以及一封信州铸钱局监丞的染血供状。供述的便是受太孙之命铸造了一株六丝的通宝。 陆子诺在客栈中抱膝而坐,晚餐也不吃,直到子夜,莫洵给她端了小米粥进来:“好歹吃些,明日还要赶路。” 陆子诺的声音轻又脆弱:“莫洵,你说,是不是人都会变?” 莫洵拂了拂陆子诺的额头,淡淡地说:“事穷势蹙之人,当原其初心;功成行满之士,要观其末路。” 陆子诺晶亮的眼睛盯着莫洵,渐渐露出笑容:“谢谢。” 待莫洵出去,陆子诺躺在了床上,心情渐渐放开。 莫洵说得很对:一个人走到穷途末路之时,要回溯到他出发时的初心,和整个过程中用心的转变。若是最初心意便不正确,或是成功后改变原有的精勤,那么,即使一时成功,也无法持久,终将走到事穷势蹙的地步。一个现时十分成功的人,我们也要如此地劝诫他。得意不可忘形,上至峰顶还要顺路下至山谷,才不至于困在山顶,跌得鼻青脸肿。 夜色渐深,像墨浓得化不开。 十五日后,终是回到了盛京,云淡风轻,已是秋高气爽。 实在是受不了车里的憋闷,陆子诺和莫洵便买了马匹行在车前,可是午时的日头还是烈的,她的额头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莫洵便递过水囊与她,并掏出帕子示意她俯头过来,给她拭汗。 通化门前,慕容纯翘首以盼,却看到的是这一幕,心下一沉,微扬的笑容便凝固在脸上。 陆子诺远远地看到了慕容纯,便坐正的身子,冲他挥手,催马过来。 看到她飞扬的笑容,慕容纯无奈地一笑:“怎么去了这么久?黑瘦了些。” “是吗?求之不得呢。”陆子诺笑了笑:“醉归楼订了包间没?想死炙鸭了。” “炙鸭比我都重要吗?”慕容纯嗔怪着,也不等莫洵走近,便给了陆子诺坐下之马一记鞭子:“那就走吧。” 陆子诺只好抓紧缰绳,与慕容纯飞驰进城。 在醉归楼吃了心心念念的炙鸭,慕容纯邀陆子诺来自己的郡王府,陆子诺点头。 自从慕容纯大婚分府以来,陆子诺从未去过他的府上,这次欣然前往,让慕容纯暗松了口气。 来到郡王府,直接去了书斋,慕容纯含笑问道:“这一路收获如何?” “我先为你弹奏一曲,如何?” 慕容纯目光落在置在桌上的古琴上,不由有些莫名,但还是坐在一侧。 那是一把很久的古琴了,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边角略略磨得旧了些,细腻的朱漆也斑驳脱落,温润的木料与指尖相抵教人心安。 陆子诺玉甲轻捻金拨,轻挑慢拢,四弦一声开曲。 悠悠扬扬的调子,仿佛能看见荷池菡萏重开,金盘湃着玲珑甜美的水果。有身轻如燕的女子跃于荷叶之上,足尖轻点,舞姿婀娜。 陆子诺从六岁开始学习古琴,只弹一曲,这么多年不知多少个夜里伴着清辉拨弦,不知多少次十指鲜血淋漓,不知多少根古琴弦被拦腰磨断,才换来如今一曲凌波。 纵然仙人再世,能做到的也不过尔尔。 世人只看得见光鲜璀璨明媚研研,背后多少血泪多少苦楚,谁知? 其实是无人能知的,世人所看到的只是你所做到的成就,而不是你背后的坚持本心与努力,人说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可这世界上到底能有多少个人这辈子能做到如此。大多数人都会迷失,可却不应该沉沦。 陆子诺不是要将曲子弹给慕容纯听,而是要将自己的坚持弹给慕容纯听,尽管无人肯定,尽管有人嘲笑,可她却还是坚持着,就像固执地选择男儿的身份一样。 一曲毕,怔忪的却是陆子诺自己,慕容纯原本心烦意乱,听曲之后渐渐平静下来,却又有些打鼓,不知道陆子诺到底何意:“子诺,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子诺放下古琴,走到慕容纯面前,从袖中掏出一物,落在慕容纯的桌前:“我想说,无论世事如何艰难,你都应不忘初心,更不能想着走捷径,耍手段。” 慕容纯眸光一落,正看到那血色供状,表情登时有些僵硬,陆子诺也微微叹气,坐下来看着慕容纯:“在这条尸骨铺就的皇权路上,我陪着你一直走下去,哪怕满身血污,也在所不惜,那是因为我相信你以复兴大晟为己任,会以百姓为重,让他们幸福。而不是现在这般弄什么党争,害得累累白骨。你的对手从来就不是什么舒王,而是你自己!” 第二一八章、水龙吟,带风伴雨如驰骤(上) 第二一八章、水龙吟,带风伴雨如驰骤(上) 慕容纯僵硬的梗着脖颈,凝视着陆子诺:“谢谢你,没有言辞激烈地指责我,但我要说——你错了!子诺。” 陆子诺微一挑眉,迎着慕容纯坚定的目光,等着他的辩解。 “子诺!如果我坐不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什么想要大晟复兴的梦想都是空谈。这个道理你难道不知?想想光我们一起便遇到过的凶险,咸安远嫁前、上党被困、新榜礼遇袭、你中的蛊毒、箭伤,还有诸多陷害、曲水宴上阿謜中毒离世,以及我们去西番路上的种种,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要置我们于死地? 试问子诺,如果我死了,何谈复兴大晟?” 慕容纯的手搭在陆子诺的肩上,继续说道:“我要坐上那个位置,否则就什么也不是,所以,就不得不面对威胁极大的舒王——慕容谊。 皇祖父只有我父亲一个亲生儿子,其余几个王都是收养其他兄弟的孩子,甚至还有阿謜。但慕容谊的身份尤为不同,他是昭靖太子唯一活着的儿子。 当初,皇祖父就是因为昭靖太子忽然离世,才得到的皇位,而我的父亲,体弱多病,尤其这几年来,病体缠绵,如果……万一……以慕容谊笼络的众多朝中重臣来说,他也是极有可能坐上那个位置的。 皇祖父收阿謜为养子,其实亦是一种平衡,可现在阿謜不在了,能制衡慕容谊的人没了。 所以,我不得不剪除他的羽翼,来稳固自己的位置,更是要为阿謜报仇啊。 我一直以为,这些不得不做的事,不必我说,你亦是懂的……” “阿纯!”陆子诺很久没有这样称呼他了,可是音调却是锐利的:“你一个人抗下了许多事,很不容易,这些我知道,你有变化自然也是情理中事,可是在我心里,一个人的变化,应该是冷静、成熟、大气,而不是不择手段,甚至不惜牺牲一些人与一些事达到自己的目的。” “你当然可以为达目的而用心机,耍手段,可是这次的事,你真的只是在和慕容谊斗吗?并不是,其实你是在和百姓为难。你利用了他们,达到了你想要看到的结果,可是却也会相应的失去一部分的人心不是吗?” 陆子诺面色平静,她做了个手势,打断了慕容纯想要说的话:“你当然可以把事情做得更漂亮,可是纸包不住火的,我们都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可以杀掉所有与案情相关的人,包括我。” 慕容纯突然打了个战栗,陆子诺看着,不由微微叹气:“我不是在威胁你,这只是一个比喻,当你做错了一件事,你就需要再做许多件错事去弥补,就像是撒谎一样,这是无止境的。你要知道什么能做错,而什么不能,比如因与慕容谊之争赌上百姓,我认为此事不可取,你觉得呢? 虽然之前慕容谊等人所作所为亦是让人不齿,但他做的却是栽赃陷害他人贪赃枉法,这样只会让群众恨这个官员,而不是让子民受到利益伤害。而你呢?损人一千,自伤八百……” 慕容纯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假币一案,确是我错了,我太过急于求成,而用错了方法。其实,我早想过这事儿瞒不住人,却未曾想到是由你来与我陈情,子诺,你放心,从今往后,无论我与慕容谊如何相争,皆不会忘记我的初心,忘记百姓。” “殿下,”门外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两人对视一眼,却皆未发出任何斥责,慕容纯的手下从来由分寸的很如果不是有紧急要求,是不会无缘无故跑来打扰二人的。 慕容纯一皱眉:“何事?” 外面的声音依旧平稳,不急不缓道:“皇上召见。” 慕容纯应一声,陆子诺便也不欲久留,一回眸瞧见方才因争吵,慕容纯的金冠都略有些歪了,不禁一笑,抬手帮着他将金冠正一正,又重新系上带子。 这动作原本在陆子诺心里没什么,在慕容纯心中却又别样生出一番旖旎滋味,平日伺候他更衣的,大多皆是府内妃妾,陆子诺这样的动作,倒像是寻常夫妻,让他不由自主的一把攥住陆子诺的手:“云还。” 这样的亲昵让陆子诺有那么一瞬间的愣神,这世界上,她只想一个人这样唤过她的小字,那就是慕容謜。甚至在慕容謜过世的很长一段时间后,陆子诺还是经常会梦见两人在贝州的小路上漫步,桃花瓣一片一片落在慕容謜身上,就好像这个人也是桃花做的一般,虚无缥缈,又似是谪仙,他只是含着温柔的笑意,一声又一声的唤她:“云还。” 这是阿謜在这人世间留给陆子诺的最后一句话。 陆子诺猛然好像惊醒一样,抽回自己的指尖,她的动作迅速又果断,好像抓着她的手的不是慕容纯,而是洪水猛兽一样的人物,让她惊恐。 慕容纯眸色一沉,张口欲言,陆子诺却没给人这个机会,只是匆匆离去,徒留古琴上垂着的穗子一点一点晃动着,就像是人心,久久不能平复。 慕容纯收拾妥当入宫,才发现皇祖父并未在清思殿中召他,而是在御书房,皇祖父一向不喜欢将公事代入祖孙之间,此次看来倒是正事,慕容纯一撩帘,便觉殿中气氛不对。 慕容适也未曾多言,只是淡淡让他免礼,高公公在侧看茶完毕,便悄然离去,只留慕容纯一个猜测皇祖父的心思。 书房中燃着檀香,清心静气,渐渐萦绕在两人周边,空气中还有薄荷脑油的气息,浅,却又不容人忽视,想来是皇祖父遇上什么烦心事一时难以解决? “纯儿” 慕容纯在这边心中打鼓,冷不丁听到一声唤,急忙回过神来一拱手:“皇祖父。” 慕容适依旧不曾抬眼,只是慢慢看着手中的奏折:“朕当日说,无论如何,此事与谊儿无关,当日还担心谊儿不知收敛,让你无法庇护,让你为难,却没想过这最后让朕为难的却是你。” 第二一九章、水龙吟,带风伴雨如驰骤(下) 第二一九章、水龙吟,带风伴雨如驰骤(下) 慕容纯一抬眼,倒也不见慕容适如何生气的模样,不过是满面疲态。 慕容适年纪大了,这些年身子愈发不济,更多的时候只觉疲惫,他点了点手中的折子问道:“刑部尚书上书,弹劾大理寺卿草草结案,说这假币一案,有再查查的必要。纯儿,你是不是太急了?” 慕容纯心下一惊,下意识的想要申辩,慕容适却抬手一压,将慕容纯的话也压了下去:“朕若是不知朝堂之上,何人助你,何人助他,不是白做这个皇帝了?” “孙儿知错了……” 慕容适瞥一眼慌忙下跪认错的慕容纯,并未让他起身,却只道:“纯儿,你要知道,纵然帝王,也不是什么事儿都能由着自己的性子的。帝王之术,讲究制衡,权衡利弊的情况下,选择一条对己对彼都损失最小的方式,你可明白?” 看着慕容纯若有所思,慕容适又道:“你可还记得两年前边疆的狼灾,当时牧民大肆捕杀狼群,看似得到一个好收成,可实际上第二年,黄羊、野兔、甚至自家羊群泛滥,导致草原大面积的毁坏,一场沙暴,损失可比狼群要多之数倍,这就是不懂得保护自己的敌人所造成的。” 慕容纯未曾多言,慕容适也不愿多说,毕竟许多事都要靠着自己的领悟,便挥手让他下去。 而此刻,在舒王府内,慕容谊也同样陷入了沉思。 南硕甚为不平地坐在一旁:“就这样算了?” “如若不然呢?”慕容谊微微一笑:“我要的本就是如此,这样一来,原本信任他、支持他的陆子诺等人,必会对其行为不满,心存芥蒂。这不比我们非要救下薛谏来得好吗? 再说,死在牢里的本就不是薛谏,陆子诺必定还要追查下去,到时再查出个什么,两人彻底决裂也说不定。” “原来你是这样打算的,只是之前竟不与我说明白,害我白白暴露了支持你的立场。” “这样才来得真,才不会让他们起疑,而且,就算你不表明支持我,他们也是这样认定的,这样还磊落些。”慕容谊端起酒杯:“别为这些小节计较,为兄自罚一杯,请贤弟见谅。” 南硕亦是端起酒杯:“旁人我才不在意,我担心的只是南础,也罢,早晚他都会知道。” “他在为慕容纯做事,而你已经表明了立场,慕容纯难免对他提防,嫌隙一出,还怕你哥为难吗?”慕容谊微微叹气:“但愿贤弟不要因为我这般谋划而不开心。” “当然不会,我的命是你救的,这条命便就是你的。”南硕不再不快,与之对饮了三杯便离开了。 面对空了的座位,慕容谊再度陷入沉思,直到木质轮椅吱吱作响声传来,他才回过神来,看向来人。 坐轮椅的女子表情淡漠,冷冷地说:“楼主唤属下前来,所为何事?” “可有抹去记忆的药物?”慕容谊亦是冷漠问之。 “有是有,但必须是服药者心甘情愿,才能起到效果?”翟倩微微点头,似乎在这里的一言一行皆非情愿,不过是因着职责或是胁迫:“这说是药,其实还是一种蛊,虫入得体内,吞吃人原本的记忆。而心甘情愿就像是一种咒语,只有当服蛊人点头同意的时候,她才能成为虫蛊的寄宿体。” “可有什么弊端?”慕容谊微微蹙眉,按揉着眉心。 翟倩微微颔首:“既然是蛊,自然是对人体有伤害的,被下失忆蛊的人一般寿命会减短,因为从我们用蛊的角度来讲,记忆也是血肉的一部分。” “本王不是要听你说这些,”慕容谊不耐的一皱眉:“我只是要问你,中了失忆蛊的人,是否还能想起过去。” “能否想起过去,却要看被下蛊的那个人,而不是这只蛊。比如那人执念过深、或者体内有两种蛊相互缠斗、再或者当初所说的心甘情愿不过是口头的一点表象,都会导致蛊虫衰弱或者死亡。”瞿倩只当慕容谊是还要为陆子诺下蛊,言语间毫无隐藏:“失忆蛊虫不似其他蛊虫,可以人为控制,所以成功与否并无把握。何况,巫蛊之术,从来就是人外有人,就像上次为陆姑娘下蛊,遇上了高人,依旧是有人为她解开。” 慕容谊微微颔首:“这次不必你亲自动手,你且将这蛊虫给我,我再考虑一番。” 瞿倩犹豫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盒子递过去,直直看着慕容谊问道:“不知楼主何时能放过瞿仙?” 慕容谊一笑:“这就是你为什么已经逃走了,还回来的原因?” 瞿倩脸色一白,却还是默默一点头,却没想到慕容谊又是一声冷笑:“可你应该知道,从本王这儿逃出去的那一瞬间,就会有人因你而付出代价。” 瞿倩霎时攥紧了轮椅的把手:“楼主,属下”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谊打断:“不过,你假死那一招,用得漂亮,不仅迷惑了本王,亦是误导了李钊,慕容纯他们,算是功过相抵,我就不再追究了。” 慕容谊眼锋扫过,一丝冰寒让翟倩心下一凉,他却看向窗外一排栾树,夏日的黄花落尽,却在秋日结了一树红色的蒴果,依旧像是开满了花一般。 凝视了栾树半响,慕容谊才转身对翟仙说道:“本王要用瞿仙下一盘大棋,如果你们都肯乖乖的配合,本王许诺与你,一定会好好待她,并且还会娶她过门,锦衣玉食。可如果你们不肯……”慕容谊一眯眼,眼中一闪而过的狠辣之色让瞿倩不由向后一退:“你也了解本王,本王会让你们比死还难过。” 瞿倩一惊:“你要娶翟仙?” “一品夫人如何?” 看到慕容谊的脸上竟然闪过一丝温柔笑意,翟倩竟有些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她拿不准慕容谊的心思,曾那样残忍地对待翟仙,现在又有要娶,且只比王妃低一个等级,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盘棋?可有人能与之抗衡?让翟仙全身而退?恍惚着,翟倩推起轮椅的轱辘,缓缓而去。 第二二零章、行路难,今如泥土昔如霞(上) 第二二零章、行路难,今如泥土昔如霞(上) 回到京城已有时日,陆子诺每日依旧是大理寺与家两点一线,只是在大理寺,因着崔损的原因,陆子诺却不能再只是躲在卷宗库房中查阅案卷,而是要跟着崔损审阅各地上报的案卷,忙得不亦乐乎。 这一日,收到的复审卷宗是扬州漕运官员受贿的案件,陆子诺翻看了几遍,不禁皱眉,崔损正抬起头,看到便问:“怎么?” “说起这漕运官员,我朝定制是三年一换,可几乎每个上任的官员都做不到三年,便因受贿而被惩处。真不知是每个派去的官员都是贪官,还是因这漕运官职是个染缸呢。” “你怎知每个上任的官员皆因受贿而惩处?” “是我前些日子,在翻看案卷时发现的。”陆子诺如实回答。 崔损若有所思道:“把那些卷宗一并拿来我看。” “是。”陆子诺应着便向自己原来的库房走去。 可是还没到库房,便看见苏直正要从隔壁房间里出来,陆子诺刚要向他打招呼,苏直扭脸又回了屋,还把房门带上了。 陆子诺觉得奇怪,却也并未多疑,可到了自己的办公门前,一下就傻了眼,房门竟然上了锁。 想去找苏直,但刚才他忙不迭的躲避,定是不想自己去为难他,可到底得罪谁了?陆子诺有些不解。 这是李凌从外面回来,一见陆子诺怔愣在这里,便走了过来,拉着她去了自己的办公场所。 一进来,陆子诺吓了一跳,简直没有下脚地方的一处仓库,一屋子的破桌子烂椅子,却没一个能坐的。 李凌却不以为意地从窗台上拿起水壶,到了杯水喝下,方说:“你前脚跟了崔寺丞去云州,后脚邢主簿便将房间上了锁,应是不满你抱了崔寺丞的大腿,却不曾……” 余下的话不必明说,陆子诺也明白了,她一来大理寺,就被安排在邢主簿手下,可一直是苏直带她,本来是要去见邢主簿一回的,偏偏他去了江州查案,等他回来,就恰好是假币案发,陆子诺被崔寺丞点名带走了,这难免会让邢主簿多想。 “多谢李兄指点,我去找邢主簿陪个不是。”陆子诺与李凌道了谢,走出杂货间。 李凌追了出来:“你外出这趟,可是买了什么特产没?赶紧送上吧,许是还好些。” “我知道了,多谢!”陆子诺点头,走了出去,脚步亦如心情一般沉重,最终还是一咬牙,从怀里拿出一块昆仑玉图章,这章本是偷偷买来想刻了名字后送莫洵的,怎么也该谢谢他一路保护的,可现在只好先拿去送邢主簿了。 然而,邢主簿不在,陆子诺有些无奈,原来官场还是有些不成文规则的,之前她没想过,如今却是已经惹了上司不高兴,不知道还能不能弥补。 陆子诺正在邢主簿办公的屋前踌躇,邢主簿就回来了。 只见邢主簿直接越过了陆子诺,仿佛完全没看见她一般,径直进了屋子。 陆子诺虽然尴尬,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敲了敲门。 “晚生陆子诺,拜见邢主簿。” “哎呦,竟然是陆评事,快进来。” 陆子诺一进来,便看见邢主簿的面满笑容,心下很是疑惑,但还是忍着鸡皮疙瘩,说:“此次外出云州等地办案,寻了一块昆仑玉石图章,就想着回来孝敬您的。” “你来的时候,我正好去了瀛洲办案,还没见过你,等我一回来,你就随着崔寺丞去了云州办案。你从云州回来了,我又出去了,你说咱们这是不是没缘分啊?” 陆子诺更是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窘在那里。 “晚生,晚生……” 邢主簿的笑容从容不变,看着陆子诺的茫然失措,继续说道:“我还以为陆评事是个只顾着攀高枝的人,今日,我刚回来,你便来拜见我,还特意给我带了小物件,看来不是喽。” 这个“小”字说得极为清晰高亢,也不知是不是瞧不上这个图章。 邢主簿似是欣赏够了陆子诺的窘态,终于接过这块羊脂白玉的籽料,竟有些爱不释手,把玩了一会儿,才说:“陆评事的眼光真不错,竟能挑得如此的好玉,不错,不错,那我就收下你这片心意了。” “晚生应该的。”陆子诺的心终是放松了些。 “你那卷库,本就是机要所在,不能有半点闪失,你随崔寺丞一走就一个多月,我哪能任那里四敞大开的,便让苏直给上了锁。你要是去查卷宗或是拿东西,去找苏直拿钥匙即可。”邢主簿说完,端起了茶杯。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陆子诺只好从邢主簿的屋子里走出来,心下一时难平,可是其中的情绪竟也一时难以说清。 压抑了一下心中的火气,才重新走向曾经是自己和苏直办公的院落。 再次走进这个偏僻的小院,陆子诺径直走到苏直的门前,轻叩:“苏录事,邢主簿让我来找你要钥匙。” 门瞬间就打开了,苏直一脸尴尬的笑意:“并不是我为难陆评事,确实……” “我知道的,苏兄。”陆子诺笑着安慰了下苏直。 “不管怎样,也是为兄的过错,今晚,醉归楼,为兄为陆弟接风洗尘,还望陆弟赏光。” 这都从云州回来有些时日了,还接什么风,不过也不好驳了苏直的面子,陆子诺便点了头,接过钥匙,走回卷库,打开锁头,进去取了卷宗。 回到崔寺丞这里,已是两刻之后,好在崔寺丞也未多问,直接接过卷宗,看了起来。 半响才抬起头来,说道:“看来,我们得亲自去趟楚州了。” 陆子诺:“老师准备何时动身?” “怎么也得请旨后再动身,不过你可以先着手准备一下了。”崔寺丞说完,抽出一张纸,拿起笔,沾了墨,开始圈圈点点。 陆子诺便走上前,站在旁边看着,渐渐看出点儿名堂,连连点头,崔寺丞面带鼓励地说:“你看出什么了?说来听听。” 第二二一章、行路难,今如泥土昔如霞(下) 第二二一章、行路难,今如泥土昔如霞(下) 陆子诺正要开口,一个衙役便冲了进来:“崔寺丞,平康坊闹出命案了,寺卿请您赶紧过去看看。京兆府的人已经过去了,听说牵扯了薛家和谢家的人。” 崔寺丞只好将桌案上的东西简单归拢,便带着陆子诺出了大理寺。 一路上,陆子诺皆在想,平康坊里能出的命案,应该都是因为青楼里的姑娘吧。如果想要知道些内幕,少不得要去问问景宾姐姐。 但是要说起薛家和谢家,就比较头疼了。京城四大家族——崔、裴、薛、谢。虽然说裴默阳导致其爹裴晋丢了官职,裴氏家族也损失了不少势力,但还不至于被挤出四大门阀行列,由此可见其余三大门阀的势力在京城中更是很难撼动。 此次的事件竟然一下牵扯上两大门阀,这让陆子诺的心底或多或少有些纠结。因为崔裴两大门阀中人,有不少与舒王慕容谊走得很近,好在老师崔损很是刚正不阿,而薛谢两家则是和太子更近。 刚出了假币的案子,导致舒王丢了户部的制控权,那么这次的事情,很难不让陆子诺想到是针对太子和慕容纯来的。 正想着,崔寺丞便勒了马,陆子诺也连忙勒马,抬头去看楼上的匾额——潋滟阁。 陆子诺的心莫名一悸,但还是跟着崔寺丞走了进去。 李则带着众人已经到了此处,正在勘察询问,原来,潋滟阁来了新的姑娘,姓杜,名月娘,说是花容月貌,恍若天仙,却整日里面纱遮面,可只露出的那一双眼,就足以让人神魂颠倒,歌声余音绕梁,让人惊叹人间能得几回闻。 此处出事,却是大前天的事了,当时便是因争这个杜月娘而起,谢家的三郎谢勤和薛家的五郎薛颂,这两人为了杜月娘,大打出手,到最后呢,薛颂赢了,一个花瓶砸在谢勤头上鲜血直流,好消息是谢勤还活着,并不是所谓的命案,但这谢勤受的伤极重,太医苑的人看了,也说即便醒来,亦是瘫痪在床,再不能动的了。这让谢家如何能依,非要让薛家给个说法。 薛家原本想着私了,谁知谢家三郎苏醒过来,果然是颈部以下皆不能动的了,当即便吞了毒药自尽了。这下就没的私了了。谢家闹上公堂,惹得京兆府里,人心惶惶,这两边谁也得罪不起,能不慌嘛。 陆子诺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李则的人汇报,便放下茶杯,低声和崔损说:“老师,谢三郎已经动不了了,怎么找的毒药,又是怎么服的?” “噗。”正喝着茶的崔损,一个没忍住,喷了出来。 坐在一旁的李则也听到了,但笑不语,却对陆子诺微微摇头。 是啊,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李则等人怎会不查?陆子诺有些懊恼自己的嘴快,经过刚才一事,陆子诺已经认识到官场与国子学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所在,官场不是比聪明的地方。 崔损听完京兆府的汇报,点了点头,对李则说:“李兄秉公处理便是,我等亦会在核查时妥善处理的。” 正要起身离开,一衙役进来汇报:“府尹,这杜月娘传唤不到啊,说是今早被舒王的人接去了别院,准备七日后迎娶为妾。” 李则点了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陆子诺低头跟着崔损出来,一直到大理寺都没再言语,崔损亦是沉默不语。 进得崔损的房中,崔损方说:“子诺啊!你可想先行去往楚州?” “啊!”陆子诺脑子一时没转过来。 “呵呵,没事了。”崔损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回去吧。 已是可以回家休息的时候了,陆子诺想起与苏直的约会,便去了醉归楼。 刚上醉归楼的二楼,还没见着苏直,却先看见了莫洵,他正和宋轶对坐着,而宋轶竟然红了眼,难道是哭了? 陆子诺立即走上前:“莫洵!你怎么能欺负宋轶?” 莫洵看向陆子诺,一脸无辜,宋轶连忙摆手:“陆郎君,是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而已哦。” “高兴也能哭?”想起当时在颂水,宋轶和自己对月哭得那叫一个星月失辉、山河永寂,当真是比自己还能哭。此刻他又红着眼圈,还说是高兴的。作为一个隐卫,能让他哭,让他高兴的事…… 陆子诺想到这里,便凝眉盯着莫洵,被她盯得久了,莫洵的眼神,从淡定、到有些闪躲、再到千言万语、最终徒留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陆子诺猛地转头,看向宋轶,宋轶脸上的遗憾还来不及收回,陆子诺就笑了,对着莫洵说:“吃完了等着我,我有话说。” 莫洵犹豫了一下,点点了头。 陆子诺去了雅间,苏直已经到了。 苏直见她进来,连忙起身作揖:“以为陆弟去查案,会来得更晚些,案子还顺利吧。” 陆子诺一笑:“让苏兄久等了,我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陆弟,这里的梨花白可是佳酿,为兄怎能不请陆弟喝呢?” “我已经戒酒了。”陆子诺坐了下来:“并不是不给苏兄面子,而是我的挚友因一杯毒酒而亡,我……每次看到酒杯,都会想起他当日的痛苦,而我无法分担,故而……” “陆弟说的可是邕王殿下?”苏直也收起了笑脸,一脸的肃穆:“是我勾起了陆弟的伤心事,自罚三杯给陆弟赔罪。” 陆子诺没有回应,只是将三杯茶一一喝尽。 苏直陪她喝了三杯,才让小二起菜,很快炙鸭便端了上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直与陆子诺相谈甚欢,苏直说道:“陆地跟了崔寺丞,可是大有前途,还请陆弟提携啊。” 总算是说道了这顿饭的重点,陆子诺长出了口气:“在这大理寺中,我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苏兄……” 苏直满目期盼地看着陆子诺,不想,转瞬就趴在了桌子上。 陆子诺连忙回头,便见莫洵站在雅间门口,轻轻摇头:“你不能应,也不能拒绝,只能这样了。走吧,我们送他回去。” 第二二二章、无俗念,万里乾坤明似水(上) 第二二二章、无俗念,万里乾坤明似水(上) 陆子诺瞥了一眼莫洵:“躲得了今日,可躲得了明日吗?该说清楚的事,还是早些说了比较好。就好比希望,越吊就越高,结果失望来时,根本接受不了。希望!往往是一种酷刑。不给难受;给不出去懊悔;给了却承担不了,最终成为负累。” “怎么突然这么多感慨。”莫洵却是不急不恼,不紧不慢地问着。 陆子诺盯着他的眼睛,却探不出波澜,长叹一声:“算我瞎想好了。” 看到陆子诺的失望,莫洵低了头:“有希望总好过没有。” “有道理!”陆子诺点头:“走吧,送苏兄回去。可是,他住在哪里,我还不知……” “我知道。”莫洵眼中带了笑意。 很快便叫来了马车,莫洵将苏直背上车,又自然的回身伸出手,要拉陆子诺。 看着夜空中,向自己张开的手,陆子诺的眼眶一紧,眼泪都要出来了,她伸出手,交与他,稳稳地上了车。 车中泛着隐隐的酒气,陆子诺便挑起了车帘,窗外的空气中,有着清香的味道。 “这是什么花的味道?” “夜来香。” “你知道的真多。” “还好!你问的都知道。” “哦,那你知道官场上的事该怎么处理吗?”陆子诺不自觉地皱了眉。 “遇上什么事了?苏直?”莫洵挑了下眉。 “有他,但只是一小部分。”陆子诺把步入仕途才不过两个多月的事说了一遍,简单得连一条街都没走完就说完了。 莫洵思忖片刻方说:“不过是‘事上’和‘治下’的事,抽空你可以看看《罗织经》,虽然是武帝时的佞臣来俊逸所写,并因此招至武帝起了杀意,但写的确是有些道理。 你要学的不是所谓的官场学问,而是要学会识人。来俊逸并不是读懂了官场学问,而是读懂了人心。” “读懂人心?”陆子诺凝眉,这谈何容易?不过,如果真的可以读懂,她最想知道的,却是对面这人心中所想。 迎上陆子诺的眸,莫洵微微一笑:“不过,你现在也不用太多琢磨,先把自己的案子弄好。 大理寺中的人事还算是好处理的,毕竟都有自己管辖的范围,而且,邢主簿为人还算端正,只是有些小脾气,顺过来就好了。 不过,你这心直口快的毛病还是要改一改的,每次说话前,都放在心里再琢磨下。 还有,为什么要把给我的东西送人?”说到这里,莫洵竟是带了委屈的模样,惹得陆子诺笑起来。 “下次一定买两个赔给你,我记得当时看的时候,还有两个的。” “你看,又空许诺了,这个也是忌讳。”莫洵眼中的笑意泄露了他的心情。 “你怎么这么笃定我买不到?” “因为剩下的两个我买了,我看你挑了半天,还被店家忽悠得买了最差的那块。”莫洵说着从荷包里取出两个图章。 车内的烛光并不明亮,陆子诺拿起一个,在手里摩梭了一下,哑然:“你已经刻了图案?” “不过是最简单的喜上眉梢,还没刻完呢。”莫洵有些不好意思。 “为什么是喜上眉梢?” 莫洵笑而不语,陆子诺白了他一眼,正要说什么,车停了。 没想到苏直竟然是住在杨相府中的,只不过,要从后角门进去,南墙边上的一排房中的最后一间。 搀扶着苏直进门,屋子里的烛火便亮了,一个中年妇人坐在那里,看到陆子诺和莫洵扶了苏直进来,忙站起来走过来,却只能用手比划着谢意,竟是不能言语的。眉眼中自是能看出与苏直的相似之处,陆子诺和莫洵将其扶至床上,便告了辞。 颇多疑问在心中,但陆子诺捋不出头绪,索性先放下, 因为次日是朔望日,京城内九品以上官员皆需入朝,陆子诺回来便躺在了床上。这算是步入仕途一来,第一次入朝,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竟是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折腾了许久,就听到外面敲了三更,索性不睡了,起来梳洗后,坐在烛火前看着书。 不到五更天,陆子诺便来到了大明宫前。 昨日莫洵特意提醒她:“文官要走望仙门,你是知道的吧。” 陆子诺无语,就算是第一次入朝,文官望仙门,武官建福门,这个常识还是有的。 望仙门在丹凤门的东边,之前进宫几次因是去的后宫,走的都是西边兴安门,这东边的望仙门还是第一次走。 陆子诺到的时候,不过是四更刚过,这都不算早的,已经有很多人影了。她一个从八品下的评事,只能站到桥边了。 这还只是文官,再算上建福门那边的武官,竟感觉比当初咸阳远嫁时,人还要多。 一想到咸安,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阿謜,然后……阿謜的身影就不自觉地和莫洵的重叠。一样的身量,语调也比较相似,虽然模样截然不同,可是暖暖的眼神却是一样的…… 正想着,肩膀一沉,陆子诺回眸,竟是元挚。 元挚自从娶了当时还是吏部侍郎的卢劲的独女卢丛,便也不在国子学念书了,先是从九品校书郎做起,短短三年便成为从八品上的左拾遗,而其老丈人卢劲更是成为了尚书令,当朝宰辅之一,不能不说是官运亨通。 “你不是早就得了从八品下的大理寺评事,怎么才见着你上朝?”元挚还是老样子,说的话怎么都不是那么中听。 这就是有宰相老丈人的优越感,哪里像自己这样,必须谨小慎微的,就算是只想把自己做的事情做好,一个没留神,也会无辜躺枪。 心中哀叹,但还是笑着回答:“这不是出去办了一个多月的案子,才错过了三次朔望朝期。” “这种大朝很是有趣,也不知今日会是怎样?”元挚满面春风,可是大量了一下陆子诺后,便酸酸地说:“你可长高了不少。” 三年多的日子,让他身量抽高了一些,但还是没有陆子诺高,这让元挚心中多少有些不快。 陆子诺噗嗤一笑:“元兄还是老样子,处处拔尖。” 元挚也笑了,便不再在意。 钟鼓悠扬响起,百官入朝了。 第二二三章、无俗念,万里乾坤明似水(下) 第二二三章、无俗念,万里乾坤明似水(下) 从望仙门进入,陆子诺手持笏板走在队尾,天色随着她的脚步,竟一点点亮了起来。 座落在四丈高台基上的含元殿,远远望去,高大雄浑、气势伟丽、明朗辉煌、慑人心魄。 踏上左边的龙尾道,看到青石护栏上镂刻的莲花图案,做为大晟的官员,陆子诺站在这里,顿觉肩上负有百姓所托,皇帝所望,之前所有的委屈便烟消云散了。 给慕容适行过礼后,文武百官便坐了下来,当朝宰辅皆有座椅,而陆子诺这等官职便只有一块垫子。 刚在垫子上坐稳,便听到杨延龄开始出班奏陈了,说着不痛不痒的问题。 接着又有几个臣子禀奏事宜,一夜未眠的陆子诺竟有了丝困意,她连忙睁大眼睛,抗拒着。 就在此时,站在龙尾道上层扶栏一侧的监察御史出班,提到的竟是她陆子诺。 “臣参大理寺评事陆子诺一本!” 陆子诺一个机灵,立即把脊梁挺得笔直。 “昨日在谢勤命案现场,京兆府尹与大理寺丞聆听奏报之时,陆评事口出狂言,质疑谢勤死因,对死者极为不敬,故而,为臣恳请陛下惩处。” 陆子诺立刻去想昨日的现场,除了李则、崔损和衙役,并没有其他人,此人是谁? 慕容适微一颔首:“一个小吏,也敢对两门之争断下妄语,有失德行,罚俸一月。另外,”慕容适一顿,眸光若有若无的瞥过慕容纯:“择日至淮安任县尉,好生历练,以立德行。” 淮安是楚州的县,亦是漕运总督府所在,难道?陆子诺的脑子还没转过来,便见参自己之人已撤身回位,转过身来。竟是刘延锡!这下到越发坚定了她刚才的猜测。 于是准备出班接旨,可她刚要上前,却听着前面一阵细碎之音,陆子诺尚且不明所以,却听着前头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儿臣以为,父皇这样,会伤臣子之心,而非是顾全了谢家的颜面。” 这声音并非是慕容纯,而居然是慕容谊! 陆子诺微微诧异的瞪大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谁能想到这样的情况下,慕容谊居然会挺身而出。 慕容谊微微拱手,感觉到身后所有人的目光各有不同,而格外明显的两束目光,来自两个不同的方向,陆子诺和慕容纯都紧紧的盯着他,陆子诺大抵是意外,而慕容纯,或许此时已经黑了脸。 慕容谊想着慕容纯的表情,突然有点想笑,却还是低眼道:“儿臣认为,京城门阀崔裴薛谢四氏,唯独薛谢两家争斗不断,时时引来事端惹得父皇烦忧,门阀之尊,原本便来于天子,薛谢两家却始终不知收敛,也应加以提点警告,而非时时放纵。” 慕容适未曾说话,只是微微按着桌上的镇纸,眼底风云变化莫测,他亦没有想到会是慕容谊站出来为陆子诺说话,而一向对陆子诺关心有加的慕容纯却是立在原地,一字未言。 慕容谊继续道:“这是其一,其二,身为大理评事,理应对任何案件皆持有怀疑态度,这样才能更好的去查案。而且,别说是陆评事,就算是坊间,也有不少人在谈论谢家三郎的死因。太医院已经诊断出谢三郎即便醒来亦是瘫痪在床,手足皆不可动,那么谢三郎在醒来之后,还是服毒自尽,这难道不可疑吗?为什么坊间小民皆可谈论,而大理寺评事却不可?” 慕容谊的话立即引来不少臣子的附和之声,可是陆子诺却低了头思考。 “儿臣以为,”慕容谊微微一顿,似是沉思,而后便道:“陆评事此次提出质疑,只是在讨论案情,并非对死者不敬,如果现在将陆评事罚出京城,有心人未免会认为,这是父皇过于对薛谢两家容忍妥协,有损父皇的威名,也有损父皇不愿伤及门阀和睦之心。不如略施小惩即可,将陆评事移至京郊某县磨练便是。一来,不会伤了君臣之心,让其他臣子觉得父皇您对陆评事惩罚太过;二来,对薛谢两家有所交代的同时也是一种告诫,让他们切莫得意忘形,毕竟是为争一青楼女子而起,于两家皆无颜面可言。” 慕容适听罢,冷笑一声:“谊儿所言不错,不过是为争一青楼女子而起,可为何朕听闻,昨日,你已将那女子接入别院,准备娶为小妾?” 慕容谊毫无愧色地回道:“臣不愿再有谁家郎君被这女色所祸。” 陆子诺听了直想笑,却只能玩命忍住。 慕容适只是冷哼一声,目光便扫到陆子诺这里。 陆子诺连忙起身出班:“臣愿往淮安磨练反省。” “嗯!”慕容适点了点头,便令太监宣布:“无事退朝。” 从大明宫出来,过了龙首渠,陆子诺回头望了眼望仙门,真是有趣,才进去一次,便要离开了。 正看着,崔损已经过来,笑眯眯地看着她,陆子诺亦是一笑,她心里早已明白,这不过是老师希望她先去淮安多方勘察,对漕运之事细细分析的。 而慕容谊不想她去,倒是一桩意外。 正要跟崔损回大理寺,却被刘延锡赶上:“陆弟留步!” 陆子诺一见是他,便故意装出委屈地模样:“叫我干嘛?” 刘延锡颇为尴尬地捋了捋刚续起来的胡须:“这个……” 看着他吃瘪的样子,陆子诺一笑:“我知道的,不用解释,晚上去我家小聚便是。” “你知道就好,就好哈。”刘延锡长出了口气,说完便离开了。 这时慕容纯和慕容谊也先后走过了龙首渠,陆子诺便转身欲走。 “陆评事留步。”慕容谊浅笑着说道。 陆子诺只好站在那里,看着慕容谊从容的笑意,和慕容纯不自觉皱起的眉。 走得近了,慕容谊方道:“果然很像。” “殿下说什么很像?”陆子诺有些诧异。 “本王说得是,刚从潋滟阁接回的杜月娘与陆评事很像,我可不愿此女被太多的人看了,拿来与陆评事比较。”慕容谊的声音不大,却让不少臣子都回了头。 第二二四章、事事争,尽惊慷慨山河主(上) 第二二四章、事事争,尽惊慷慨山河主(上) 陆子诺却只是淡淡一笑:“我的几个姐姐也是和我极像的,这可不是什么稀奇事,再说,世间毫无血缘关系,相似之人多少还是有的,难得让舒王殿下遇见了。” “陆评事最早也是要后日启程前往淮安,恰巧明晚,我便要接杜姑娘过府,还请陆评事赏光前来。” “这……”陆子诺好生狐疑,他慕容谊娶一小妾,请她去干吗? 正犹豫着,一內侍便追了出来,见到陆子诺方松了口气,说道:“陆县尉,皇上有旨,着你今日便启程前往楚州。” 陆子诺领旨后,看向慕容谊,无奈地摊摊手:“多谢殿下的邀请,我却去不成了。” “来日方长。”慕容谊也无所谓,转身上马。 慕容纯扫了一眼陆子诺:“一路珍重。” “在此谢过郡王。”陆子诺故意说得不咸不淡,默然疏离。 慕容纯凝眉上马,与慕容谊先后离开。 崔损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子诺啊,你这小脑瓜转得不慢,不错,不错。走,为师给你践行去。” 陆子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慕容纯做了这些套,不就是应该这样应对的吗,就算他不事先和她提起,她也是明白的。 回去简单收拾了行囊,陆子诺便去醉归楼买了两只炙鸭,又要了一壶梨花白,先去了邙山的青陵。 慕容謜葬在这里,陆子诺原本打定了主意,不查出凶手,就不来的,但今日,她想过来看看。 放下炙鸭和梨花白,陆子诺清理了一下青草,其实,青草并不多,还有些野花。 叹了口气坐下,陆子诺倒了杯酒,洒在地上,喃喃道:“你应该是不在的吧?不过,我还是来看看。以前你说过,大明宫就是一处大戏台,每个进去的人,都学会了演戏,我今天也演了,然后就想到了你。你是不是演得太好了,还是我只是妄想呢?” 说完这些,陆子诺便不再言语,静静地抱膝坐着,感受着日头渐西。最终不得不起身,来到城外长亭,一个熟悉的身影却让她一愣。 “莫洵?你这么快便得了消息?” 莫洵微微一笑:“皇上差我一同前往。” “真的?太好不过。”陆子诺顿时没了要远离京城的那份不舍。 崔损到的时候,已是晚霞漫天。 递给陆子诺一个锦囊,崔损说道:“到了淮安,先查这个。” 陆子诺应下便和莫洵往南而行,夕阳余晖将二人的身影刻画得犹如工笔。 广陵郡王府邸,书斋内只有慕容纯一人,他提腕练字静心,可身旁却攒了十几张废纸,不过一个静字,却好几次都写不好。 这时,敲门声传来过来,慕容纯索性掷了笔说道:“进来。” 宋哲走了进来:“殿下,陆郎君已经启程,同行的还有藏剑山庄少庄主。” 多少有些意外,慕容纯挑了下眉,随即便明白皇上的意思应是让莫洵保护。毕竟陆子诺此次前往淮安,并不是明面上的去磨练,而是去调查漕运的事。 对于漕运总督这个肥缺,他和慕容谊都很看重,可是也都很迟疑。不知何故,每任总督都做不满任期,便会因受贿罪落马。这次,崔损提出要彻查,正好可以借口陆子诺需要磨练,先派其去查察一番。 虽然没有事先知会陆子诺,可是她冰雪聪明,自然是了然他们的用意,皇祖父对此事亦是默许的,只是没想到,朝堂之上,慕容谊会出口为陆子诺求情,而龙首渠边,又说自己要娶的小妾与陆子诺极像,这都是什么意思? 宋哲在一旁立着,看着慕容纯,眼中略有担忧,张了张唇,微微溢出一丝叹息:“殿下对陆……郎君……” 慕容纯略一敛袖落座:“阿哲,阿轶现在在做什么?” “自从邕王去世,阿轶还没有从打击中恢复,所以暗卫首领并未给他指派新的事情。” “嗯,那就让他跟去淮安吧。有些事造成的痛苦,并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淡,反而会让人更加痛苦,还是应该忙碌起来,没有时间去想,痛苦便会降低一分。”慕容纯叹了口气。 “殿下说得是,我一会儿便去和首领说。”宋哲很是感激地看着慕容纯:“不过,我总觉得那个突然出现的莫洵有些奇怪,那种感觉一时还说不上来。” “莫洵是藏剑山庄的人,是皇祖父暗中培养了几年的组织,意在与听风楼抗衡,没什么可怀疑的。” “属下并不是怀疑,而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宋哲是暗卫,但更多的是杀手的本色,对很多事情的敏感度极高。这让慕容纯不禁皱了下眉:“熟悉感?难道子诺对他也有熟悉感?” “属下就是觉得,这个莫洵与陆郎君在一起时,有一种熟悉感,其他时候并没有。” “嗯?” “殿下恕罪,属下一时还说不好。”宋哲有些焦急地挠了挠头。 慕容纯正要说什么,王妃身边的丫鬟过来说:“殿下,王妃有些不适,可否请太医过来看看。” “几时不适的?让管家去请就是,怎么还跑过来问我?” “王妃前几日只是偶感晕眩,多躺躺便没事儿了,又因殿下忙于公务,王妃不让我去找管家,怕扰了殿下。” “你速去找管家,我这就去看看王妃。”慕容纯挥挥手,让丫鬟退下,他则是向后院走去。 已是秋日,因着李恬独喜银杏树,后院此刻便是一片金黄,煞是好看。 踩在落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慕容纯的心却又沉重了一丝,刚才宋哲的话,还是让他有些不舒服了。 正思忖着,一个小人儿便迈着小短腿摇摇摆摆而来,慕容纯就停了脚步,等着他,小人快到的时候,便是一扑,抱住了他的腿。 慕容纯顺势将其抱在怀中:“阿宥!” 小人呵呵笑着,含糊地叫着:“阿耶!” 慕容纯看着怀中这个柔软的小人,露出难得的笑容,这是他与李恬的儿子,排行老三。 他虽然知晓李家信奉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他却在迎娶李恬之后,随意宠幸了几个宫人和媵妾,先后有了长子宁,次子恽,才与李恬有了宥。 慕容纯不想深究自己的行为,是因为他本就知道缘由,不过是一种无声的抗拒和挣扎罢了,自己的选择怨得了谁? 第二二五章、事事争,尽惊慷慨山河主(下) 第二二五章、事事争,尽惊慷慨山河主(下) 夕阳西下,同样一片天空下,有人踏上征程,有人尽享天伦,有人悠哉品茶。 舒王府内,慕容谊敛袖,端起一盏雨前龙井,一嗅一品,唇角荡出淡淡的笑意,好不惬意。 “已经走了?”慕容谊这样一问,他身侧的南硕就一撇嘴,满脸的无奈:“是,还有那个突然蹦出来的莫洵,也不知是什么来路,总是跟着陆子诺,连上次去云州也是他跟着的。” “莫洵?”慕容谊一挑眉:“你怎么回来没说?” “我忘了,那人很没存在感。”南硕很无奈地回答。 “让风送堂的阮堂主速查此人的身份背景。”慕容谊有些不快,这陆子诺的身边,男人还真是层出不穷。 看到慕容谊脸上的不快,南硕忍不住调侃:“你就那么喜欢她?” 慕容谊眸光一睨,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笑:“我哪里喜欢她,这不过是一场戏,做给慕容纯看的。” 南硕一愣,便又看向慕容谊:“陆子诺对慕容纯还有那么重要吗?” 慕容谊略一颔首,端着茶盏的手摩挲着凸起的纹路:“人不就是这样,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才总会不甘,和有欲望得到。所以,你说,陆子诺对慕容纯重不重要?” “只要对你不重要就好。”南硕笑了笑。 “你个傻小子!那个漕运总督对我才重要。”慕容谊哈哈一笑:“皇上明面是让陆子诺去淮安磨练,实际上却是要查查这漕运总督怎么就每任都贪污受贿。 这个总督关系着大晟漕运命脉,亦与盐息息相关,我和阿纯都很想安插自己人,可皇上把握得很牢。但这次能让陆子诺去查,便是有松动的迹象,我们便有机可乘。” 慕容谊将茶盏放在茶几上,碧绿的茶汤微微摇晃着,他微微垂眼,遮起自己提到陆子诺时眸光中不由自主的温柔。 “您既然已知皇上的意思,为何又在大殿之上为其求情?”南硕还是有些不明,毕竟,因为慕容谊的求情,反而招来了皇上不轻不重的斥责。 “这有何妨?把水搅浑才是对的。四大门阀中,崔裴两门中,支持我者众,而薛谢两家中支持阿纯的多些。好不容易有个薛谏是支持我的,还被阿纯给办了,你只当薛谏跟我一回,就这么白白折了?所以薛谢两家的争斗,绝对不能草草收场。阿纯借此,让陆子诺去淮安,可以!我却要借此,把薛谢两家弄得鸡犬不宁。” “怎么弄?崔损和李则都是慕容纯的人,就算是你在朝堂说出了那些质疑谢勤之死的话,可要翻案并不容易。” “说起来,这事儿,你做得极漂亮。薛颂的父亲,中书侍郎薛谖可是慕容纯的支持者,而谢勤的父亲,鸿胪寺卿谢宁亦是支持阿纯的,如今两人的儿子闹出这样的事,你还把谢勤弄死了,让谢宁不可能不恨,让阿纯处理起来可是左右为难了。” “而这事砸在了陆子诺身上,慕容纯才让御史参她个妄议死者之罪名,正好让她去淮安查漕运的事,还避开了薛谢两家的案子,慕容纯的反应还算够快。”南硕点了点头,又摇头道:“京兆府、大理寺没有咱们的人,真是难办。” “谁说没有?”慕容谊笑了笑:“不仅如此,陆子诺要去的淮安也有咱们的人,还有谢氏和薛氏的人。接下来,我们应该好好筹划一番才是。” “大理寺也有咱们的人,很好,我以为都是他慕容纯的人呢。” 慕容谊弯了弯唇角:“其实真真假假,除了自己,又会有谁知道呢。” 南硕亦是笑了:“那就好!你打算怎么安排淮安的事?” “这个漕运总督,我一定要争到;薛谢两家一定要闹翻,且对阿纯皆有不满。”慕容谊云淡风轻地说着,仿若已是胸有成竹。 南硕低头思考片刻,说:“这两件事做成之后,朝堂上原本平衡的形式便会被打破,皇上将会如何应对,你也要好好想想。” “他要如何应对?能否坚持得到那一天,都未可知。”慕容谊望向墨色浸染的天际,冷冷地笑了。 掌灯时分,慕容纯才从内院回到书房,傍晚,太医来过,说是李恬又怀孕了。 “是个女孩就好了。”他抱着才两岁的阿宥笑着说。 “我也喜欢女孩。”李恬靠在榻上,太医说她胎像不稳,需要静养。 慕容纯正要陪她吃晚饭,便听宋哲说李钊来了,于是,匆匆赶了过来。 李钊一进来便说:“怎么我刚回来,就听说子诺去了淮安?” 离开京城三个多月的李钊,对很多事情还不曾听闻,于是,慕容纯便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捡紧要的说了几件。 自从慕容纯与陆子诺两人去西番被刺杀之后,慕容谊算是正式的与慕容纯撕破了脸,借用朝堂上自己的人脉处处与慕容纯作对,好几次让慕容纯吃了暗亏,好在上次,不声不响的除了慕容谊的户部尚书。 但这次的谢勤命案,可是相当棘手,处理不好,薛谢两家的支持便会化为乌有。 “那子诺又是怎么回事?”李钊问到,慕容纯微微抬眼,眼下鸦青一片,眉头紧锁,看得李钊一愣:“怎么这般疲倦?” “让子诺先去淮安,暗中查察漕运的事。漕运总督的空缺,慕容谊眼红得很。”慕容纯长出了口气:“好在你回来了,可以帮我分担一些。你这一行可有什么收获?” “巧的很,我回来路过楚州,却听闻,吏部尚书何玄以自己妻弟的名义在那里买了一个大宅子,而那宅子竟是当年武后赐的福临王的旧府。” “竟然是盘剥百姓,官卖私盐,贪污巨甚的那个福临王,那宅子可是大得很呢。”慕容纯紧锁的眉,却舒展了些。 “这个何玄正是兵部尚书崔子临的外甥,这人看似清廉,竟能一举买下偌大的宅子,这很可疑。”李钊微微一笑。 “来,喝几杯,给你接风!”慕容纯露出开心的笑容。 第二二六章、关河令,秋阴里晴渐向暝(上) 第二二六章、关河令,秋阴里晴渐向暝(上) 夜里,外头就淅沥沥下着小雨,可等陆子诺茫茫然起身,外头却又放了晴,阳光温温柔柔的透过窗纸,好像昨日细雨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她与莫洵到淮安已有三日,到之前,藏剑山庄的人便给他们置办了一个宅子,不大,但是很规整,与陆子诺在京城的宅子有异曲同工之处。 莫洵有皇命在身,经常是天不亮就不见了身影,晚上倒是回来的及时,定是要与陆子诺吃晚饭的。这点让陆子诺感到非常贴心,毕竟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人这般暖心真好! 陆子诺虽然是皇上亲口贬出京城的,但淮安这里倒没有人敢怠慢她。可越是这样,就越让她觉得,是这帮人对她有着如外人般的防备。 她这个县尉,来到淮安的三日,并无任何案件发生,也无积压案件需要处理,闲着无事,陆子诺就去案卷库翻看这几年来的案件。 午后,县丞程昱突然走了过来。 “子诺啊,来到淮安也有三日了,可适应?” “淮安这里人杰地灵,让我一下就喜欢上了,没有什么不适应的。”陆子诺站起身,笑着回答。 “这里的冬日可是比较难熬的,你还是得有些准备的。”程昱笑眯眯地说着,递过来一个卷宗:“你也来了三日了,该是看看这些个案卷的时候了。” 陆子诺接了过来展开,这个卷宗里案件说的是一胡姓农民与薛家庄子因为土地的事情发生争执,结果胡姓农民被气死了的案子。 粗略看完,陆子诺抬起头看向程昱,程昱说:“这个薛家庄子是盛京薛氏的子侄,在本地也是一霸,这事儿还是年初发生的,可一直不好处理。此次,子诺正是因为京城薛谢两家的案子被贬来淮安的,正好可以借题发挥。” 陆子诺听完,心下一沉,这官场果然处处是陷阱,就连下个套都这么冠冕堂皇的直接,真是把人当傻子。可不接这个案子,一样会被县丞告到吏部,说她懈怠。 想明白了这些,陆子诺便将卷宗放在了桌上:“多谢程县丞点拨,子诺这就去查此案。” 程昱满意地走了,陆子诺想了想,便换下官袍走出了县衙。 今日寒露,大晟有饮菊花酒和寒露茶的习俗,淮安并不算大,街边上到处是卖自家所酿菊花酒和寒露茶的。 陆子诺便在一间民舍前停了下来,一少女立即端了一盏寒露茶递过来。 “谢谢。”陆子诺道谢接过,呡了一口,口有余香,不禁赞到:“好茶。” “这可是今晨摘得的,刚刚炒青的,香醇得很呢。”少女不无自豪地说。 “这么好的茶,我也来讨一盏。”莫洵的声音从声后响起,陆子诺并未回头,笑容已现。 少女立即递给莫洵一盏茶,陆子诺转头问:“你要去哪里?” 莫洵接过茶盏一口饮尽方说:“和你一样。” “哦?”陆子诺心下疑惑。 莫洵微微一笑便走开了,陆子诺连忙追上:“你也知道胡家与薛家的事了?” “我只知你的事。”莫洵递过来一个布条。 陆子诺展开,是慕容纯的笔迹:胡家田庄的事,秉公处理。 将布条还给莫洵,陆子诺心下也有了主意,两人便继续往田庄走去。 两人在这淮安县城内走了个大概,便觉两极分化的明显,北边的基本上都是达官贵人或是门阀家族的宅子,而靠近南边的,则大多是普通百姓。 田庄基本都在南边,水田一片片的规划得很是整齐。 “这里种的也是稻米吗?怎么都泡在水里?”陆子诺有些好奇,便蹲了下来,看田里的作物。 莫洵点头:“淮安县内河湖交错,水网纵横,亦是漕运关键处邗沟之所在。这邗沟早在吴王夫差当政时,便人工开凿了,是联通淮河、长江的水上交通要道。 而淮安地势平坦,土质不错,水系丰富,故而,这里大多是水稻田,采用的是“早籼晚粳”的复种法。” “果然是和我们贝州种的粟米不同。这些你也知道?真是厉害。”陆子诺愈发觉得莫洵博学。 “大晟以农业为本,你这个父母官也要多了解才是。”莫洵将蹲在地上的陆子诺拉起来,继续前行。 陆子诺与之并肩走着,突然说道:“你怎么总是斯斯文文的,像个读书人。不是说江湖儿女,快意恩仇,不拘小节?” 说者无心,莫洵却是一惊,下意识的转头看向陆子诺,却发现陆子诺正仰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水稻田中,横行的螃蟹。 莫洵看着陆子诺笑的眉眼弯弯,好像是几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一样,眼睛里满是笑,也不由自主的微微弯起一点笑意。 莫洵并未回话,陆子诺一抬眼,正见到一个小丫头被几个小孩子一推,就坐进了水里。小丫头愣了愣,嗷地一嗓子哭了。 远远从屋里跑出来一个妇人,在身上擦一擦手上的水珠,急急的奔过来:“你们这群坏小子,起来,都起来。” 小孩们一哄而散,妇人把小姑娘拽起来,一面用手把孩子脸上的眼泪抹掉,一面絮絮道:“你说你也是,知道他们不待见你,成天还和他们一块玩。你看看这一身的泥,天都凉了,你可就这么一身衣服。” “他们说我没有耶耶。”小姑娘小声申辩了一句,妇人立刻瞪着眼睛声音也拔高了些:“你就是个没有耶耶的孩子了,怎么还认不清事实?要不是那个家伙硬要和薛家争一时长短,我们娘俩至于是现在这般田地吗?” 妇人的声音稍稍有些哽咽,却又故作彪悍地对女孩说:“以后,你给我记住了,没有耶耶不可怕,即便是娘也没了,只要你有一技之长,能养活自己便是。别听那些什么人言可畏,再说了,人家也没说错。我告诉你,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争有屁用。记住了没有?” 女孩听得一知半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陆子诺与慕容謜却对视一眼,敏感的提取到了薛家这个信息。 “娘子,您等等。” 第二二七章、关河令,秋阴里晴渐向暝(下) 第二二七章、关河令,秋阴里晴渐向暝(下) 那妇人满是不耐,柳叶眉一竖:“我家锅里还煮着蚕丝呢,什么事儿?”妇人倒是够泼辣的,唬得陆子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方说:“我想单独与您谈谈。” 妇人上下扫了陆子诺两眼,瞧她品相端庄,不似坏人,便推着小姑娘自己先回家,而后才道:“您二位是外乡人?好奇心倒是足。” “只是方才听您说到薛家,便想询问一二。”陆子诺开门见山,倒让妇人满面防备,不得不自报家门:“我是新上任的县尉,您若有什么冤情可以对我说。” “哈,新上任的?”妇人转身便走。 陆子诺连忙紧走几步,追上妇人,又不敢伸手去拉,只好挡在前面,深深一揖:“胡家娘子,您刚才教育孩子的话对也不对。让孩子认清现实,自食其力是对,让孩子善恶不分,对现实妥协,便是不对。” 妇人一愣,停住脚步,眼中浮起怒气和怨气:“你们都是读书读傻了,他这样,你也这样。我问你,胳膊拧得过大腿吗?争?争了有用吗?死的死,被贬职的被贬职,那个薛贼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争?争就是和自己过不去,何必争?我劝你还是别管的好,你的上一任程实程县尉,多好的一个人,被贬去了岭南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妇人的话一句句砸在陆子诺的心上,疼且憋气。陆子诺深吸口气,挺起脊梁:“程县尉被贬,我来!我被贬走,还会有其他人来!为百姓申冤是千百官员的职责所在。如若不管,不争!今日,是你胡娘子伤了心,明日,便是这一县一州的百姓伤了心,大晟的未来何在?再说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还轮不到他薛家横行无度。” 如若没有拿到慕容纯的字条,怕是陆子诺也没这般底气,并非是她怕了这些门阀,而是怕自己力量微薄,让人提起希望却又失望。但此时不同,说出的话便极震撼。 原本乡下人就爱看个热闹,此时也聚集了不少人,听得陆子诺的掷地有声,不少人频频点头。 妇人听罢陆子诺的话,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咬了咬牙,搓着手说:“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我很久没和人说过这些事儿了,久了憋在心里也堵得慌,可其实说出去,总是怕人笑话我们不自量力。 我家男人是个实诚的庄稼汉,我俩的小日子原本过得挺好,可县里的薛家二爷,那天说要我们让点土地,他们家老爷想要盖个亭子。我没当回事儿,想着不过是个亭子,多大的事儿,可我男人却不干,说他们薛家仗着是门阀,张狂得很,有这一回就有第二回,坚决不肯让,薛氏的二郎君与他推搡起来。后来……” 不必她继续说,陆子诺也能猜得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那男人因此事去世,家里一下子没了顶梁柱,孩子也尽是被人欺负,妇人没法办,只能自己泼起来,顶了这半边天,照顾着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 胡娘子不再说话,陆子诺略一拧眉道:“这事既然出在淮安,既然被我看到,我自然是要为您解决的,只是我需要您明天白日,寻一个集市上人最多的时候,到衙门门口击鼓鸣冤。” 胡娘子正要点头,旁边冲出来一个老妇人,厉声说道:“不许去!云儿已经没有爹了,难道还要没有娘不成?” “婆婆!”胡娘子红了眼圈。 陆子诺便知这老妇人是谁了,正要开口,忽闻一声嗤笑:“哎呦喂,这大白天的,就开始演戏了啊?是谁说要告我啊?你家穷得都那样了,还交得起诬告他人的罚款吗?” 陆子诺寻声转头,便见一纨绔子弟,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随即一声冷笑:“来者何人?” “薛氏二郎君薛寅,你又是哪个啊?” “淮安县尉陆子诺!” “竟然是陆县尉啊,失敬,不过县尉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便编排我的不是。” “是非曲直,自有公断,薛郎君敢不敢明日县衙一见?”陆子诺不卑不亢。 “果然是京城来的啊,行,我就给陆县尉这个面子,明日一早,县衙见。”薛寅嗤笑着看向胡家两个妇人。 “我们不告状。”老妇人拉着胡娘子便走。 薛寅一耸肩:“没人告我,我还用去吗?陆县尉?唉,我说你怎么着?眼瞎啊?” 莫洵不知何时走到了薛寅身边,貌似不经意地撞了他一下,薛寅立即推了他一把,莫洵就势倒地,手肘着了地,一个寸劲,便脱臼了,疼得脸一下就白了。 陆子诺见状连忙走过去,莫洵捂着胳膊愤愤地说:“你无缘无故推我做什么?我要告官!” 薛寅气得跳脚,抬脚就要踹莫洵:“你要讹我不成,哪里来的叫花子。” 陆子诺拦下薛寅:“无故伤人,大家都是看见了的,你还有何话说?现在就跟我去县衙。” “没天理了!”薛寅不服,却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两个衙役架住了,便走。 陆子诺亦是一愣,莫洵捏了捏她的指尖,她会意,扶了莫洵起来。 陆子诺让两个衙役带着薛寅走回县衙,自己则是莫洵雇来了车,扶着莫洵上去便走。 薛寅忍不住大骂,却被马车扬起的灰尘呛得直咳,招来围观的人们一顿哄笑。 马车内,陆子诺颇为揪心地问:“胳膊怎么样了?” “就是个脱臼,我已经复位了,别担心。待会儿回去了,再包扎得夸张些。”莫洵笑了笑。 “以后不要这样了。”陆子诺绷着脸:“你受伤,我很……难过。而且,这和市井无赖也无不同。” “可是,对付这种无赖,你用其他的办法,并不能解决问题。你在国子学的课堂上不也是做过大道与小道的辩论。这里是同样的,只不过,不仅是大道与小道,而是道与术。”莫洵依旧是云淡风轻地笑着:“我们不能‘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而是得迎难而上,只要做到道术兼备,以道驭术便是。” “你怎么知道我在课堂上辩论的那些?”陆子诺忽然晶亮了双眸,盯着莫洵。 第二二八章、冉冉云,黑白希夷满盘收(上) 第二二八章、冉冉云,黑白希夷满盘收(上) 莫洵一愣,随即说道:“难道没有那些辩论,只是江湖传说?” “哦,原来课堂上的辩论也会传出去啊。”陆子诺有些落寞地挠了挠头。 莫洵心下一叹,只得继续刚才的话题:“其实,以子诺的聪明,定是可以明白道术无间,此道为彼道之术,相互交替,以至无穷的道理。” 陆子诺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方说:“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江湖人,好像对政事天生敏感,对官场明察秋毫,而对尘世间的纷杂,又是这般的超然,哪里像是个江湖门派的少庄主,倒像是天家的皇子皇孙。” 莫洵一惊,而后微微一叹:“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我虽是藏剑山庄的少主,从小却与家人走失,养父是个落魄的读书人,祖辈曾经做过官,所以偶尔同我讲一点官场上的事。而我接手藏剑山庄的事务后,亦是帮皇上查官场的事,所以对这些自然再熟悉不过。不过,还是不能和皇子皇孙比的。他们对江山社稷和百姓负有责任,而我只是对皇上交待的任务负责,天壤之别。” 陆子诺默默的听他解释完,也不过是淡淡一笑:“我不过是随口一问,你不必解释那么多的,倒是还是要想想,一会儿去了县衙要要如何应对才是。” “我倒是想到另一件事,”莫洵似乎动作一僵,但不过一瞬,就转到另一个话题:“你现下只是一个县尉,平白为县令找来个触霉头的案子,不定那县令要怎么腹诽你呢。” “腹诽就腹诽吧,”陆子诺满不在乎的一笑:“我到此处,虽说是为了漕运使的案子,可既然见到门阀案件就发生在我面前,我怎么可能不闻不问。” 到了县衙后,陆子诺便去找县令李琦。 “老师,学生今日去田间走访胡大的案子,巧遇薛寅又在横行乡里,便把他带了来,估计半个时辰便到了。” 李琦一听,便叹了口气:“我说子诺啊,让你去查这个案子,也没说就让你立即把薛寅抓来啊。 胡大那个案子,真是没法审啊。” 陆子诺一愣,本想说带回来是因为莫洵的事,但一想,还是先问明白了胡大的案子更好,于是问:“为什么。” “当时,胡氏与薛寅对簿公堂,薛寅坚决不认错,只说是推搡了几下,便各自散了,谁知道胡大回家后,晚上就脑卒中死了。这薛寅说了,胡大也挺可怜的,可以给她家些丧葬费,但如果非要讹他,说胡大的死是他的责任,那是绝对不行的。 其实,这个案子和京城发生的薛谢两家的案子有异曲同工之处啊。人都不是现场死的,尤其是这胡大,也没磕了碰了的,非说他的死是薛寅的责任,这也太牵强了些。 你的上任程实,也是你这般年轻气盛,非要治这薛寅的罪,这不,被贬去了岭南!他可还是程县丞的亲侄子呢。子诺啊,你可是要斟酌斟酌啊。” “老师!今日我带他回衙门,可不只是胡大的案子,是因莫洵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便将其推到,导致莫洵的肘关节脱臼,且当时,众目睽睽,难道不该带回来吗?” “这个?”李琦皱了皱眉:“只是肘关节脱臼,小儿打闹,也经常会造成这个结果。子诺,你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陆子诺真想翻个白眼,心想,就是小题大做了又如何?可面上也不敢如此造次,便低着眉说:“学生不觉这是小题大做,只是小惩小戒罢了。” 李琦正要开口,衙役跑了进来:“李县令,那个薛寅带到了,正在堂上,而门口有个击鼓鸣冤的,你要先审哪个?” “当然是击鼓鸣冤的了,去告知程县丞,子诺,你换了官服也来吧。”李琦说着,正了正衣冠,便走了出去。 陆子诺听了,才琢磨过味儿来,这程昱让自己去查胡大的案子,并不是受谁指使,给自己下套,而是借自己这把刀,给他侄子出气,怪不得衙役出现得那般及时,真是…… 有些不平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官服,陆子诺来到堂上,便被堂上的闹剧逗乐了。 堂上击鼓鸣冤的是薛寅的小厮,他说莫洵是自己推的,和薛寅无关。这种睁眼说瞎话的桥段也能上演,真是让人无语。 莫洵打着绷带,在堂上亦是哭笑不得:“草民是被谁人推倒的,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我摔的是胳膊,又不是脑袋。再说了,周围还有很多百姓,你一个小厮就算是护主心切,也不能胡来啊。” 小厮着急的说:“是你记错了,真的是我推的你,当时你碰了我家小郎君,我家郎君和你理论,是我在一旁看不过去,就推了你一把,然后你就摔倒了,胳膊也脱臼了。你肯定是当时疼昏了,没看清。再说,你看看我家郎君,是读书人,哪里有那个蛮力?而且,不信你问问那些围观的人。” 莫洵回头看向跟来的几个曾经围观的人,只见他们连连点头。 群众甲:“是这小厮推的,我看得真真的。” 群众乙:“这小厮真是下黑手啊,看把这书生摔的,不过,这书生也太没用了些,一摔就坏。” 李县令一拍惊堂木:“你这小厮心狠手辣,害人受伤,亦是令你主人背祸,拖下去杖责十板,并赔付莫洵医药费用。如此判罚,你可以有不服?” “没有,小民认罚。”小厮答得痛快。 陆子诺刚要站出来,忽然,围观的人群分开了中间的道路,胡氏走了进来。 胡氏走到堂上,向李琦一幅,便看向小厮说道:“薛家对小厮真是好,一有事就拿你们出来顶缸,上次我家胡大的亦是如此。说是小厮与胡大吵嘴,把胡大气得不轻,当晚暴毙。这官家还没追查呢,那小厮便得病死了。 今日又是如此,你是不是也有痼疾,不久于人世呢?” 小厮听了一哆嗦,噗通就跪在了地上。薛寅变了脸色,正要出言,胡氏只瞪了他一眼,便转身对做伪证的几人说道:“公道自在人心,几位在村里还是要过日子的吧?天天被人戳着脊梁骨,那日子好过?” 几人眼神有些躲闪。 薛寅忍不了了,骂道:“这里有你什么事儿?” 第二二九章、冉冉云,黑白希夷满盘收(下) 第二二九章、冉冉云,黑白希夷满盘收(下) “我来告官!”胡氏冷哼:“告的就是你薛寅,欺压胡家庄的村民,强买田地,致胡大猝死。” “呸,你休要血口喷人,这案子半年前就结案了,与我没有丝毫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莫洵突然说道:“薛寅,你学得一身好武艺,这绵掌的功力不弱。你对我只是轻轻一推,便令我受伤,若不是我有些武功底子,立即运气顶上,没准儿今晚,我也得暴毙。” 薛寅恼羞成怒,却被衙役按在那里,胡氏大哭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县令李琦被逼无奈,拍下惊堂木:“将薛寅收押入牢,明日再审。” 一见县令要拖,陆子诺站了出来,可是没容她开口,县衙门口的鼓便又被敲响了。 李琦便道:“速将薛寅押下去!去看看击鼓的是何人!” 莫洵对陆子诺轻轻摇了摇头,站在了她身边,胡氏对着他俩深深一幅,转身离开。 门前击鼓之人便走了进来,竟是一群纤户。 为首之人呈上状子,朗声说道:“请李县令给我们纤户一个公道啊!我们的护漕饷已经被克扣两年了,多次去漕运总督府讨要皆不得,今日又去讨要,他们竟将刘三打死了。” 陆子诺一听,心下一沉,随后又是一叹,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与自己当初被派到淮安来查漕运的事不谋而合,只是,非在出了人命之后,才能明面介入,这多少有些让人唏嘘。 不过,漕运与地方县衙并不是一个管理系统,漕运虽说是户部的,但实际上是兵部与工部管得更多。而一涉及兵部,县衙在日常时,就根本干涉不到了。如果不是涉及命案,真真的趟不了漕运的水。 李琦听罢,眉头亦是一紧:“在漕运总督府,是谁人将刘三打死啊?” “李彦胜!当时他正拿了只铁撸,一下就打在了刘三的脑袋上。” “李彦胜?他不是负责船只制造的主簿,怎么会和你们纤户纠缠?”李琦不解。 陆子诺也在心中飞快地盘算着,漕运一共六个主簿,分管船只制造,漕运安全、漕运护兵、转运仓库管理、货运出入记账、纤户管理。这六个主簿,分别出自工部、兵部和户部。原本是相互制约的配置,却不想,每任的主簿、漕运使皆能串通一气敛财。 “我们也不知啊,请县令给我们做主,讨要血债和我们的血汗钱。”一群纤户说着便跪了下来。 李琦连忙起身,让众人起来说话,然后吩咐衙役:“去传李彦胜过来问话。” 衙役应了,便跑了出去。 陆子诺看了一眼莫洵,莫洵点了点头,便和李琦拱手说道:“草民先行退下,等薛寅的案子再次审理时,还望告知。” “你也下去好生歇息,我定会给你们一个交待。”李琦说着,又坐了下来。 在等待传唤李彦胜的时间里,陆子诺的目光与程昱有了一个对视。程昱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让陆子诺很是不舒服。 只是一盏茶的功夫,衙役便回来了,可是却没跟着李彦胜。 “回报县令,这李彦胜去了船厂,一时半会儿没找着人。” 眼下已是夕阳西下,李琦便宣布:“明日一早传唤李彦胜过来问话,你们先回去吧,明日再来。” 众纤户们应着离开了。 李琦留下程昱、陆子诺还有主簿陈启亮,一同商讨。 “这漕运的案子,还请李县令及早通报朝廷。”陈启亮说道。 这明显是把案子往上推,陆子诺看了一眼陈启亮。来淮安来得匆忙,对淮安县衙的官员都没什么了解,但这陈启亮曾做过御史中丞,位极人臣的,莫洵倒是和她提及过。 可此刻看陈启亮,瘦弱枯槁,已没有曾经的风范,更没有痛陈朝政弊端的犀利了,这也许就是宦海浮沉中的随波逐流了吧。 李琦却很是认可陈启亮的话,很快便写了奏折,六百里加急送走了。 陆子诺从县衙回到住所,心情很是沉重,坐在窗边饮着茶。 没一会儿,莫洵便回来了,眉头紧锁,脸色暗沉。 “怎么?”陆子诺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李彦胜死了。”莫洵坐了下来,端起陆子诺的茶杯一饮而尽:“其实,关于漕运使受贿一事,皇上也命藏剑山庄在查,可现下线索断了。” 陆子诺一听,登时眉头一皱:“这个李彦胜,负责船只制造的主簿,按说应该是油水最大的,怎么会和纤户们纠缠,如今还落得被杀人灭口的境地?” “我的人也是以他为突破口调查的。”莫洵说:“其实,早在去年,藏剑山庄就开始调查漕运的事了,只是这里盘根错节,安插个人进去却很难。好不容易发现了李彦胜的一些把柄,如今他却死了,而且,做的是畏罪自杀的样子。” “畏罪自尽?又是畏罪自尽,而且是与纤户的事搅在一起,还真是用心良苦,滴水不漏呢。” “是的,如此一来,反而不能明着查他受贿的事了。”莫洵亦有些懊恼。 “既然是这样,我们也不能就此罢手,你说得对,道与术无间。”陆子诺却是淡淡一笑。 莫洵亦是会意:“今日寒露,庄里送了一篓湖蟹来,正好尝尝。” 李彦胜畏罪自杀的消息,在第二日的县衙大堂上宣布,众纤户再愤愤不平也只能如此,而漕运总督府,现在没有转运使,亦是没有办法统计发放纤户们的护漕银。 众纤户们大失所望,就在此时,李彦胜的儿子前来,呈上李彦胜的遗书以及两张柜坊的凭信,说道:“父亲有愧于朝廷的重托,将自己的罪行写了个明白,亦将收受的钱财上交,请李县令安抚刘三家人,及时发放纤户的护漕银。” 李琦点头:“此为证物,还需调查一段时日,如果情况属实,定将此贿银上报朝廷,待皇上定夺发放。” 众纤户们高兴地走了,李琦便将遗书,柜坊的凭信等证物交于陆子诺,却什么也没说。 程昱则是问:“那薛寅昨日在牢中绝食了。” 李琦瞥了一眼程昱:“如今正是要查李彦胜的案子,哪里有空管他的小案,先关上三天再说。” “他的案子,关三天可是不够的。”程昱笑着。 李琦冷哼一声,却不说话,转身走了。 陆子诺心里明白,这三天就是给薛家走动的时间,审不审的了这个案子,就看这三天里,谁出手了。 第二三零章、玉漏迟,苍龙平地起伏澜(上) 第二三零章、玉漏迟,苍龙平地起伏澜(上) 既然薛寅的案子不急着升堂,陆子诺便想安下心来,查查李彦胜的案子,于是便先去了殓房。 一进殓房,便见一人正在围着刚刚送来的李彦胜的尸体观看,便以为是仵作,于是问:“先生怎么称呼?案发现场是如何的,你可知道?” “我是陈质。”那人头也没抬,继续围着李彦胜的尸体转圈看。 “陈质?大理寺陈少卿?”陆子诺一惊,记得刚认识柳振阳的时候,便听他说起过陈质。这个陈质本就是医学世家出身,年少时亦是进入了国子学的医学馆。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本已进入太医院继续学习深造的他却坚持参加了明经科科考,进入仕途。可从县主簿开始,便对查案,验看尸体这种事特别上心,也显露出了天分,甚至写了一本《殓验录》,成为仵作们必须学习的书籍。而现在的陈质已是从五品下的大理寺少卿了,可陆子诺在大理寺期间并未见过他,他总是忙于公务。 “正是。”陈质回答完,便不再理陆子诺,陆子诺亦不敢打扰他,便站在一边看他工作。 陈质转够了圈,终于停下脚步,将其脖颈处裹着的白布揭开。李彦胜是上吊自尽,因他到底是个主簿,为留颜面,脖颈处裹了一层白布,现下被陈质拨开,陆子诺便一眼看到李彦胜脖颈处又两道勒痕,一道重,一道轻些,横在其本就不长的脖子上。 陆子诺不语,继续看着陈质的动作,只见他抬起李彦胜的左手,仔细验看,然后,又抬起右手眼看。 李彦胜的右手虚虚握着,陈质轻轻转动他的关节,将其僵硬的手指打开,一小片碎纸飘了下来。 陈质捡了起来,辨认了许久,才问:“这里有名字带兴字的人吗?” 陆子诺马上回答道:“有,周兴,漕运总督府的主簿,负责漕运安全的。” “嗯!”陈质抬眼看了下陆子诺:“你就是崔损的学生?” “是。”陆子诺点头。 “嗯,还不错,去见下这个周兴,他要是给你兜圈子,你直接提这个字条。” “好,我这就去。”陆子诺说完,便走出了殓房。 去漕运总督府的路上,陆子诺都在想,看来皇上确实有心要彻查漕运的事,而自己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官多少还是有些不让人放心的,所以就派了陈少卿来。 有陈少卿在,漕运的事就算是有人兜底了,完全可以放开手脚去做。但薛寅的事还是要更坚持一些,绝对不能让这些门阀子弟祸害百姓。 漕运总督府离县衙并不远,陆子诺很快就进了总督府。府役看到身穿官服前来的陆子诺,便让了进去,一路带领一路说着:“前一任漕运使落马,已经解往京城,现在漕运衙门无主,又发生了李主簿的事,真是人心惶惶呢。” “其他几个主簿可在?我需要了解一下李主簿的事。”陆子诺对府役非常客气。 府役连连点头:“在,都在呢,哦,也不是都在,周主簿去码头了,今日有盐船要……” “这等机要大事,你还是不要和我这个外人说吧。”陆子诺打断了府役的话:“那我就先和在的主簿们了解一些情况好了。” 府役呵呵一笑,略带尴尬:“县衙与我们一直是自己人嘛。” 陆子诺一听,心便是一沉,来之前最怕的便是县衙与漕运串通一气,不过面上仍是笑呵呵的等着府役去通传。 片刻,剩下四个主簿便出来寒暄,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问起李彦胜,也是一问三不知,陆子诺便告辞了。 既然周兴去了码头,那去趟漕运码头也是好的,于是,陆子诺便向码头走去。 已是深秋,但淮安毕竟是在淮河南岸,比之盛京要暖不少,比之贝州更是温暖。邗沟两岸的杨柳依依,满眼仍是葱绿,蓦地,就看见莫洵与宋轶向自己走来。 莫洵在前,宋轶在左后一点儿跟着,这场景,曾经很多次出现过,陆子诺便停了脚步,静静地等着他们走近。 点头。 莫洵远远地就看见了她,招了招手,几下便到了跟前:“怎么出了府衙?” “宋轶也来了!陈少卿也来了。”陆子诺开心一笑,对着还在慢慢走过来的宋轶打了个招呼,便继续和莫洵说:“县衙与漕运多有勾结,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李彦胜的死到底与谁有关,可李县令站在哪一边,我们不能肯定,所以不能轻举妄动。” “你说得不错,这李县令有可能看重你背后的势力,想要借你的手解决漕运使的事,但也有可能是因为县令只是铤而走险,故意将此事交给你处理,我们现下在明,暗处不知有几方势力呢,正是因为此,阿纯才派了宋轶过来。” “阿纯?”陆子诺对莫洵直呼阿纯已没有那么惊讶了,淡淡一笑。 莫洵连忙岔开话题:“陈少卿也来了?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我也是这么觉得,有陈少卿在,那些人明的暗的都得掂量一下。”陆子诺 宋轶终于走了过来,对着陆子诺呵呵一笑,便收了笑容说起正事:“我这一路行来,可是发现这淮安县风云际会啊,不仅有藏剑山庄的人,听风楼的人也不少,还有几波人,我暂时没拿准,是哪个组织的。” “另外,关于那个李彦胜的死,我昨日来时,恰巧遇到一个疑似凶手的家伙,正在被听风楼的人追,看来舒王也在查漕运的事。” “我倒是觉得他,关心的未必只是漕运的事,他更关注这个漕运使的职位。”莫洵笑了笑。 “后来呢?”陆子诺追问。 “我放了暗器,挡了下听风楼的人,他就跑掉了。”宋轶回答。 “他是否知道你的存在?”陆子诺点头。 “当时我就在李宅门口的大树上,他出来时与我打了个照面,自然是知道我救了他,等听风楼的人继续追他的时候,我就进了李宅,来到后院的屋顶上,就看到有人放下了遗书。说出来你们可能都不会信,放遗书的人,穿着衙役的衣服。” 第二三一章、玉漏迟,苍龙平地起伏澜(下) 第二三一章、玉漏迟,苍龙平地起伏澜(下) “这有什么不信的,在这里发生任何事都有可能。”陆子诺等着宋轶的下文。 “我本来想下去看下遗书的内容,就又进来一人,将遗书换了,还留了两张柜坊的凭信。” “可有人动过尸体?”陆子诺问道。 “有。”宋轶点头:“这还不算完,等这人走了,又来了一人,把尸体的脖颈处又勒了一道痕迹。 我又蹲守了一个时辰,李主簿的家人才发现李的尸体,去报官的。” “那封遗书你看过内容没有?”陆子诺突然想到。 “看了,说得是因为受贿,感到恐惧和羞愧,所以自尽。” “还真是见鬼了。”陆子诺敲了敲脑袋:“李县令给我的遗书并不只是这样,还有要对刘三的死负责的话,也许是和那衙役放下的是同一个版本。” “来过六拨人马,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杀人的和换遗书放凭信的是一伙人,剩下的,听风楼、县衙、你,还有一个!我不能确定杀人的这波是不是漕运的人,但六拨人里应该有一个吧。那剩下的一个又是哪方势力?” “我也觉得奇怪。”莫洵点头:“不过你现在是要去哪里?” “陈少卿刚才验看了李彦胜的尸体,从他的指尖发现捏了一张碎纸,上面勉强能看出个兴字。这淮阳县衙和漕运总督府里,名字中带个兴字的恰有一人——周兴,我便是要去见见这个周兴。” “我与你同去。”莫洵点了点头。 陆子诺嗯了一声,便和莫洵一起去了漕运码头。 到了码头,却听漕兵说船一走,周兴就回家去了。陆子诺与莫洵便又去了周宅。 进了周宅,便见周兴悠哉悠哉的听着曲儿,看见两人来也不觉意外,笑眯眯的让丫鬟给两人上茶:“陆县尉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 丫鬟端上茶盘,茶盘上头明晃晃的摆着一张凭信,陆子诺柳眉一挑,望向周兴,周兴却是满面的了然:“陆县尉,这不过就是例行公事嘛,你顺心,我也顺心。” “什么意思?”陆子诺压着隐隐的怒火,低声问道。 “李彦胜死了,您也挨个问了我们这些主簿,他生前有没有什么异象之类的,我呢,平日里爱好喝酒听曲下棋,与这些个主簿一律不熟,所以您也别问了,这银子您拿走,就当我买个清净,如何?”周兴一幅玩世不恭的样子让陆子诺面色一沉,还没等他说下一句话,莫洵就一步上前,揪起周兴的衣领。 “哎哎哎,你这是干嘛呀,快放我下来!”周兴吓了一跳,一下就白了面色,陆子诺挥挥手,让莫洵放周兴下来。 周兴嘀咕着,拍平领口的褶皱:“果然是连那个薛家的面子都不肯给的主,怪不得是两个人来,做个人证不说,还能吓唬吓唬我啊?” 陆子诺冷笑,但也第一次觉得出名大概是件好事:“那你觉得,薛家与你,谁更有钱?” 周兴颓败的摇摇头:“可我真的不了解这个李彦胜啊,你要问其他几人嘛,我还算熟悉,这李彦胜管的是船厂的事,平日里很少来总督府,而我管的是安全,经常在码头上风吹日晒的。没啥交集,自然不熟了。” “不熟的,你都肯花这么多钱,要是熟的,你打算花多少钱保平安呢?”陆子诺弹了弹凭信,突然惊讶地说道:“唉?你这凭信和李彦胜上缴的赃款是一个柜坊的哦。” “绝无可能!”周兴跳将起来,将凭信拿回来看。 陆子诺做无辜状:“为什么?” “我们每个人……”周兴忽的反应过来,呵呵一笑:“我们分管不同的工作,这柜坊的凭信便要分得清楚明白,免得日后说不清楚,这可是漕运不成文的规定,县尉初来乍到,不知道也正常。” “原来如此,看上去,还真是井井有条。”陆子诺心下冷笑。 “不过,我也听说了一件与李主簿有关的事,但未得证实,我要是说给你听,你别当我传播谣言便是。” “但说无妨!” “这李主簿与李县令本是堂兄弟,可不知怎么就和李县令的夫人暧昧起来,所以吧,这事儿,啧啧,我们这些外人可不好说什么……” “要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就怕是,有更大的事捅出来,你们一个个的都难逃被灭口。” “别啊,陆县尉,我知道你是有靠山的,但这淮安的水太深,你未必也能稳当地过啊!”周兴还是这种吊儿郎当的样。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平安,但我至少知道,你平安不了了,李彦胜的尸体被大理寺少卿陈质验看过了,他的右手捏着一张字条,便有你周兴的名字。你说,凭这字条,你明日就得进牢房里好好想想下半生要怎么过吧?而且,你知道要杀李彦胜的有多少人?同理,要杀你的呢?” “不,不是,他捏着我的名字干嘛啊?”周兴急了,随即小声道:“我告诉你,你要保证我的安全。” 陆子诺原本就有些不耐,这回便一沉声道:“少废话。你的安全与否皆在你自己掌握。” 周兴小心翼翼看向陆子诺的脸色,这才道:“朝廷拨发的护渠款以及两岸纤户的护漕饷,都被作为打点费、照应费、招呼费、斡旋费等等,供县衙的上上下下,漕运这一线上的官吏,已经京城的官吏吃喝挥霍了。” 周兴眼看着陆子诺的脸色越来越不好,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小,恨不得把自己缩在地底下,陆子诺双手握拳,竭力压抑自己的怒火:“你管的又不是纤户,护漕饷的去处是怎么知道的?” “我当这个主簿也没多久,一年半前,刚到这儿的时候,李彦胜和其他几个主簿给我办接风宴,其实就是告诉我一些暗地里的规矩,也算是多拉一个人下水,他们让我管的便是这护渠银和护漕饷。其他的事儿,我真是一概不知啊。”周兴一面说着,一面给陆子诺跪了下来。 陆子诺嫌弃的看了脚边的人一眼,转身便走。 周兴追出来:“陆县尉,你,你这是让我怎么办啊?” “那些钱的去处,可有账本?” 第二三二章、雨霖铃,一片灵台莹如洗(上) 第二三二章、雨霖铃,一片灵台莹如洗(上) 从周兴的宅子出来,陆子诺一路疾走,好似这样就能把心里的不快都发泄出来似的,莫洵紧紧跟在人身后,也不多话,直到陆子诺停下来这才上前道:“子诺,别生气了。” 陆子诺猛地一回身,止不住的冷笑:“我原本以为,京城中有诸如此类的奢靡之风,是因京城繁华,以门阀为首,人人攀比,是世家大户之过,可现下看来,连淮安一个小小的县城都尚且如此,又何况京城呢。以微知著,如今倒并非是京城或某处的治理不严,风水不好,而是世风日下罢了。” “子诺,慎言。”莫洵微微皱眉,她这些话若让有些人听去,难免说她攀咬权贵,或是指责皇上不作为,犯大不敬之罪,陆子诺却不理,继续道:“旧日读圣贤书,所谓源清流洁,《荀子?君道》有云,:‘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而事到如今,亲眼所见,还要去怪百姓尽是刁民吗?” “子诺!”莫洵再次呵斥,陆子诺才回过神来,一撇嘴,虽然觉得现在不是说话的地方,却也并不觉得自己说这些话有哪里失言,不过是别过眸道:“我不过是对现状有些失望罢了。” “我明白,”莫洵微微一颔首:“可正是因为你对现状的不满,你才能继续走下去。朝局如此,世风如此,我们不能说上位者一点责任都没有,可就算是有,又能怎么样呢?皇上日渐年迈,大权旁落,舒王与广陵郡王争得如火如荼,这些我们都看在心里。可我们也都清楚,现在去指责谁人之过,毫无意义,我们能做的,就是一点一点将这个现状改变,能做一些也比就这样等待好得多。” 陆子诺微微抬头,看向莫洵,莫洵则是看向远方,他的眸光深而悠长:“朝局纵然让人心灰意冷,纵然满腔热血不得施展,越是这样,我们越不能失去这一颗赤子之心,至少我们应做到在其位谋其政,不求扭转当前的局面,所求的不过是在我们百年之后,不必被后世辱骂我们尸位素餐,有愧本心罢了。” 后来莫洵再说什么,陆子诺已经听不大进去,她只觉得莫洵熟悉得很,像是过去的某个人,又或只是自己一时被他这样子迷了心思,她只是点一点头:“那你说,周兴说的可是真的?” 莫洵低头略一思索道:“我觉得周兴是个不敢说假话的人,至少他说的原因可以信,至于为什么李彦胜要捏着周兴的名字,我倒是有个设想。” 莫洵在陆子诺眸光发亮的眼神下注视着,忍不住的一笑:“如果按照我们当初的想法,这个李彦胜着实是因为他杀死亡,那么他当时应该自己也清楚,知道这个漕运使收受贿赂的秘密,怕是要要了他的命,第一种可能,是李彦胜当时自己想着写一份牵连其中或者知道此事的名单,来保自己的性命;第二种可能,则是他在被逼迫的情况下写这东西,所以也就说得通他情急之下抓破纸这件事了。” “嗯,听你这样一说倒很有道理,只是周兴的这条线算是暂时断了。”陆子诺来回踱着步子,眼睛一亮:“还有柜坊凭证!虽然是假证,可如果我们不假装入套,去查证,未免让做套的人起疑。” “很有道理,果然是崔寺丞的高徒。”莫洵笑言。 陆子诺锤了了他的胸口一下,嗔怪道:“取笑我?” “哎呦。”莫洵痛呼了一声。 “怎么?碰到伤口了?”陆子诺有些慌,急忙查看他的左臂。 莫洵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的焦急,满眼都是笑意。 “切,捉弄我很好玩?”陆子诺发现上当,亦是笑了笑,原本沉闷的心情好了很多。 “你想去查柜坊,可有什么线索?”莫洵收起笑意问道。 “李县令给我的凭信是闫氏柜坊的,我自然要去一趟的。”陆子诺若有所思道。 “也好,这闫氏柜坊的事也是不少,去看看也是好的。”莫洵点头。 “听你的意思,还有其他柜坊也很可疑?”陆子诺挑眉。 “你没听周兴的话?他可是说了,每个主簿过手的凭信都是不同柜坊的。” “我听到了,当时就在想,怕是这淮安县的柜坊都要查查才是。”陆子诺点头。 “确实要查,淮安的地方不大,却是柜坊林立,且大多是私商开设的,这原本也没什么,毕竟淮安是交通枢纽所在。可是很多柜坊并不公开营业,这便有问题了。 从皇上让藏剑山庄暗中调查起,就对这些柜坊进行了监控,其中就有这闫氏柜坊。如今,这闫氏柜坊是他们主动亮出来的,自然未必能查出什么,我们是不是……” 陆子诺听完莫洵的话,连连点头:“如此甚好。原本我还对你的道与术的理论不满,但现在看来,确实对的。在国子学时,欧阳夫子也说过道与术,可我当时还未曾有这么深的体会,多谢莫少庄主的点拨。” 莫洵拍开陆子诺作揖的手,暖暖地笑了。 秋日灿阳,这两人开心查案,却有人携妻赏红叶,心不在焉。 慕容纯半搀着李恬在王府花园中缓步而行,李恬的手落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弯着眼,笑时也是格外温柔静好。 要说这李恬,也是名门毓秀,大家闺秀的典范,行为举止无不温文尔雅,落落大方,比起陆子诺,自然更适合做一个贤妻良母,可面对李恬的时候,慕容纯却总是没有什么感觉。 慕容纯陪着李恬赏红叶,心里却想着远在淮安的陆子诺,他一向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唯独有关于陆子诺的时候才微微露出点痕迹。 李恬看着他若有所思的出神样子,不由微一低眼,露出稍有些落寞的表情,却未曾多言一句,她做惯了大家闺秀,也只能如此隐忍。 两人之间静静的,只有带着凉意的风轻轻而过,良久,李恬方问道:“殿下,您这些天可承见了宥儿?这孩子三岁,就进了弘文馆读书,平日里不在我身边,我这个做母亲的,倒常惦记着。” 第二三三章、雨霖铃,一片灵台莹如洗(下) 第二三三章、雨霖铃,一片灵台莹如洗(下) 提到孩子,慕容纯便回过神来,温温一含笑,宽慰道:“宥儿虽然小,可我听弘文馆的博士说,宥儿天赋不错,也知道上进,在弘文馆与一众皇子皇孙学习并不吃力。父亲病体缠绵得久了,才想着把宥儿接去东宫,确是添了不少乐趣,身体也好了些。” 李恬提起孩子就不由自主的多了些的话,也跟着一笑,可听慕容纯说完,神色却又微微一动:“殿下不陪妾身一同去东宫吗?妾身前些日子给母妃请安,还听母妃提到了殿下,说甚是想念。” 慕容纯却按揉一下眉心:“我先不去了,近来朝堂事多,也忙,你既然急着去瞧宥儿,便先自己去吧。” 李恬还要说话,想一想,才要再说一句,外面却又有人来报,说是宋哲回来了,慕容纯便也随人施然而去,不再停留,只剩下李恬一人,半晌才微微一叹,折身而去。 宋哲向慕容纯见过礼,便道:“平日里可没见殿下这么快迎过属下的,可见某人出了京,你是多么的不妨心。” 两人也算一起长大,关系更似兄弟,慕容纯被这样的打趣弄得面色一顿,一时竟不知应如何接话,半晌才道:“这不是子诺头一回自己出去查案,我不放心也是情理中事,她如何?” “忙得很,且县衙里的人,也都居心叵测。不过好在殿下说服了皇上,陈少卿已到,只是那李彦胜死得有些蹊跷。藏剑山庄的人和我们的人都跟在她身边,倒不会有什么危险,宋轶也过去了,昨天到的。” 慕容纯微一点头:“漕运使一案牵连的人肯定不少,关系错综复杂,一时不知怎么办也是有的,你想办法帮着她点儿。” “这是自然!”宋哲理所当然的一点头,倒是想起什么似的:“还按老规矩?” “嗯,”慕容纯疲累的揉一揉眉心:“还同从前一样,漏点消息给她,不必让她知道是我们给的,小心一些。” “照顾容易,用心难得,你怎么不让她知道?”宋哲有些不解,他只是一个武将军,似乎越来越不明白主子与陆子诺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而慕容纯只是淡淡一笑:“她不喜欢帮助,她是那种宁愿跌跤,也愿意自己闯出一番事业的人,若让她知道,不知又要与我怎样吵,说我检视她什么的。反而是得不偿失了,这些事都不需要她知道,明白吗。” “属下明白,”宋哲微微颔首:“何玄的事有了眉目,也一并透露给陆县尉吗?” “嗯,告诉她吧,我总觉得这事儿并不简单,告诉莫洵让他小心行事。另外,薛寅的案子,拖着就好,我已经和薛家打过招呼了,他们本就不该在这风口浪尖上惹事。” “这薛家和谢家的事,殿下还是得斡旋一下。” “怎么斡旋?终归会有一方不满?慕容谊这一招还真是歹毒。所以,何玄的案子你盯紧了,他的根基是崔家,那就让崔家也吃不了兜着走。” “是。”宋哲听罢点头,转身离开。 烛火摇曳,慕容谊端详着床上熟睡的美人。她与陆子诺是真的很像,不仅是容貌身量,性子行动皆像。即便是饮了那杯孟婆汤,之前的种种都不记得了,却依旧能把从小一起长大的人的样子学个十足十。有时,他都无法分辨哪个是真,当然,本身那真的他也接触不多。 床上的美人动了一下,慕容谊连忙执起她的手,又触了下她的额头,还是那般滚烫。她的身子终究是弱了些,昨日吹了点儿风,晚上就发起烧来,一天一夜也没见好。 美人的眼眸微微张开,对上慕容谊的双眸,眼中一片欣喜:“殿下!一夜没睡吗?快去休息吧,还要早朝。” “你未见好转,我怎么睡得着?” “殿下对我这么好,我却无以为报,只能将这条性命与你。”杜月娘说道。 “傻瓜,我要你这条命干吗?”慕容谊笑道:“这世上,我想要的不过是一颗真心罢了。” “可这世间,最难得的,怕就是一片真心了。” “也未见得,最能打动人心的就是真心,只要我用真心,难道还得不到你的?” “对殿下,我不是不感动的,可我总觉得这里空空的、凉凉的,有时还会很痛,我虽然随时都想着你,可是,总是会怕。” “怕什么?” “你转身就走,我冰冷无依。” 慕容谊抱紧杜月娘:“不怕,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 “可是,殿下,你如此儿女情长,怎么完成你的大业呢?我不想成为殿下的牵绊,如果是那样,你会恨我的,我也会恨自己。 你说过,我们的心是相通的。很多时候,我都怀疑上辈子,也许我俩是一个人。因为,你想说什么,做什么,我总是能事先感觉到,如此熟悉的我们,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呢? 我爱慕殿下,是因为殿下永远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杀伐果断,从不拖泥带水。可如果这样的殿下因为我而改变初衷,我会有罪恶感,我不能原谅自己。 所有的话本,戏折里,我最讨厌的就是《霸王别姬》。请殿下不要做楚霸王,但我可以成为与你生死不弃的虞姬。” “月娘。”慕容谊将头埋进杜月娘的发丝,眼中闪过无比复杂的情绪,如果这些话是远在淮安的那人说的多好! 正在月下与莫洵一同前行的陆子诺,接连打着喷嚏,大有停不下来之势。 莫洵有些担心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着了凉?” “没有啊”陆子诺眼泪汪汪的,这还没觉得天冷呢,而且,正是忙碌查案的时候,要真是病了,可糟糕呢。 “前面就有间医馆,看看吧,别是水土不服。” “应该不会的,不过去看看也是好的。”陆子诺正回答着,医馆便到了。 从应泰医馆里出来,陆子诺愤愤不平:“我明明什么病都没有,干嘛给我开这么多药?而且,你看看,一副药三十多味药,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多的。这里的杏林真是不行。” 莫洵微微笑着:“我帮你熬药。” “不要!我们跑回去好了,锻炼身体,可比吃药好多了。”陆子诺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完,就跑了起来。 莫洵几步就追了上去,笑声洒在月光斑驳的路上。 第二三四章、思茫然,淮地风雨破寒初(上) 第二三四章、思茫然,淮地风雨破寒初(上) 次日一早,陆子诺刚到县衙,便有一小厮过来找她:“陆县尉,我家老爷让你过去一趟。” 听小厮的口音是京城的,陆子诺便觉是陈质,但还是低声确认了一下:“陈少卿?” “正是。”小厮点头。 陆子诺便跟着小厮来到了县衙斜对过的雁岭客栈的客房,陈质正坐在窗边翻看着书卷。 “学生见过少卿。”陆子诺抱揖道。 “坐吧。”陈质放下书卷后,详细询问了昨日陆子诺漕运都督府其他几个主簿和周兴的场景。 不仅是对话问得详细,就连对方回答时的面部表情以及是否有迟疑,还是毫不犹豫的对答等等,都问得特别详细。 对于陆子诺的回答,陈质非常满意,连连点头:“你能如此细致入微地观察他人,这点儿非常好。” “老师,你问这些人回答问题的表现,是否能依此判断出他们谁在说谎?” “不错,与你对答如流的,就是在说谎。能够对答如流,就说明他们事前已经知道你会去,且已经知晓你会问些什么问题,故而早就打好了腹稿,所以你问,他答,不假思索。” “那个刘同在回答是,有些迟疑,可是说得也和这些主簿没有偏差。” “那就从这个刘同入手,他有迟疑,说明他有动摇,或是有什么其他的想法。”陈质捋了下胡须:“那个周兴,也是个软骨头,找人假扮个杀手,吓他一下,就会把他知道的全都说了。不过以他才到任一年半来看,他知道的绝不是全部。” “对,这几个主簿在任时间最长的就是李彦胜,刘同次之,也许是刘同因李彦胜的死,有兔死狗烹之感。” “没错,所以这个刘同是个突破口,不过,要隐秘、要快。”陈质说完又拿起了书卷。 陆子诺称是,转身退出。 走出客栈,陆子诺也不回县衙了,直接去找莫洵,原本两人就约好,她去县衙打个卯,便去淮星茶楼的。 远远地,就看见了二楼窗边的莫洵正望着自己行来的这条路,陆子诺心下一暖,加快了脚步,却没留意旁边巷子里出来的人,一下被撞到在地。 那人也是满脸歉意地将陆子诺扶起,连身道歉:“对不起啊,小郎君,我这也是着急去医馆请杏林。” 陆子诺被拉起的同时,感到手中被塞进一张字条,强忍着屁股的生疼,咬着牙说:“没事儿,没事儿。” 那人便匆匆离开了,而莫洵已经来到跟前:“怎么样,摔疼了没?” “疼!”陆子诺撇撇嘴,但是满眼笑意,拉着莫洵就跑进了茶楼,一进雅间里,立即展开手中的字条,同莫洵一起看到:“金源柜坊——刘同” 莫洵点头,用内里将字条弄成纸屑,然后说:“边走边说。” “好。”陆子诺拿起桌上的茶点塞入口中,含混不清地说着。 “你看你这一脸的碎渣。”莫洵将她嘴角的绿豆糕屑抹去,就看到陆子诺瞳仁中的自己,动作一窒,便收回了手。 走在街道上,陆子诺方说:“昨日便觉刘同有话要说,老师的意思,也是从这刘同入手。” “刘同是负责转运仓库的主簿,隶属户部,是薛谏派来的,在这个位置上已有四五年了。” “是呢,所以,我一直怀疑漕运使受贿的事与舒王有关。”陆子诺皱眉。 “也不尽然,因为漕运使并非是舒王的人,而是皇上极其信任的。就算舒王从漕运这里获得些利益,但绝对不是大头。而且,这个位置,舒王也是觊觎了许久。” “那李彦胜死时,听风楼确有出现,这又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也在查,也对我们有好处。”莫洵若有所思:“但也有可能坏事,所以,我们还是要事事抢先才好。” “这刘同找我们又会说什么呢?”陆子诺忽然想到陈质的话,便说:“你抽空找个人扮个杀手,去吓唬一下周兴,看看他还能招出什么来。” “好。” 说着话,两人便来到了金源柜坊。 柜坊的门虚掩着,莫洵立即将陆子诺掩在身后,轻轻推开门,室内一片血腥,陆子诺一眼便看见了刚才撞到自己的人,走过去一探,已经没有了鼻息,但身体还是温热的。 这不过才片刻的时间,活生生的一条性命便消失了,陆子诺豁的起身,满目悲怆。 莫洵叹气,继续往里面走,便见刘同与掌柜的双双倒毙在堂上,刘同身上的血还在流淌,凶手也许还在堂上也不一定。陆子诺与莫洵一个对视,莫洵迅速跃起,抽出软剑,刺向帘后。 帘后果然有人,一个闪身便跃了出来,接下莫洵这一剑,却开口说道:“我来时,便是这样了,人不是我杀的。” 莫洵便收了剑,那人也收了手中的刀,他穿着普通百姓的麻衣,相貌憨厚。他继续说:“我是听风楼的岳三,我们一行三人前来,正遇见匪徒杀了刘同,我的两个同伴便去追匪徒了。” 正说着,两个人便从窗子跃了进来。 其中一人懊恼的说:“本来已经追上了,但他们有接应。” “到底是些什么人?”岳三问。 “不知道,感觉就是当地的百姓,就在那边的水田,进了村口就有接应,我们不敢再往里去了。” 岳三便不再追问,而是对陆子诺和莫洵一抱揖:“那我们先走了,如若有需要协查,尽管到金耀客栈来找我便是。” 陆子诺点了点头,岳三等人便退了出去。 这时,宋轶便从梁上跃了下来:“他们说的不错,人确实不是听风楼的人杀的,而是另一个组织。 我在这里已经蹲守一个晚上了。方才刘同进来跟掌柜的索要账簿,紧接着就冲进来一杀手,其武功之高强,一招便要了两人的命,原本也是发现了我的,但听风楼的人来了,那人便逃开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蹲守?”陆子诺问的是宋轶,却看向莫洵。 “每个与案件相关的柜坊都派了人蹲守。”莫洵回道。 “账本应该还在柜坊。”宋轶说着便去收起了墙上的一副字画,墙上立即出现一个暗格,打开,里面全是账簿。 第二三五章、思茫然,淮地风雨破寒初(下) 第二三五章、思茫然,淮地风雨破寒初(下) 宋轶将其全部收进袋子后便说:“我先带走,然后去叫县衙的人来。” “好。”莫洵点头,便让陆子诺便再仔细搜寻一遍,自己则是对几具尸体进行了验看。 “子诺,你来。”莫洵忽然说道。 陆子诺连忙走过去,莫洵正拿着一个造型独特的东西。 “这是什么?” “应该是把钥匙,是从刘同身上发现的。” “钥匙?这个可不常见。” “不错,这也许也是破案的关键。” “那就拿回去再说。” “嗯,我们继续找找。”莫洵将钥匙放入怀中。 寻遍柜坊也再无发现,这时,便有脚步声从堂外传来,莫洵便从窗口出去了,县令李琦带着一众衙役进来。 李琦铁青着脸,勘察着现场,当看到暗格中空无一物时,脸色瞬间苍白,开口问道:“陆县尉可发现这里?” 陆子诺点头:“但我打开时,就是空的。” 李琦叹了口气:“子诺,你可还发现了什么?” “不曾。”陆子诺低眉答道。 将尸体收敛了带回县衙,路上李琦一言不发,陆子诺跟在其身后亦是不言。 路过县衙,陆子诺便说要继续查案,每进县衙,而是去了雁岭客栈。 陈质听闻刘同的死讯后,亦是一窒:“看来他们是不打算让我们查到什么了。”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陆子诺最不喜欢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先查刘同这条线,他们还未做得周全。”陈质说道:“那些账本你先删选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 “周兴那里?” “周兴那里可以继续,其他人要保护起来,但以剩下的皆是一两年才到任的来看,他们知道的并不会太多。” 从雁岭客栈出来,正是正午,明晃晃的阳光也不能将这浊世的各个角落照亮。 莫洵就在客栈门口,带着她去了一处民房,显然是藏剑山庄的一个落脚点。 进了房间,便见宋轶在等他们,打开带回来的口袋翻看账本,有不少是正常业务往来的账本,而其中一本只有一个玄字,而里面流动的数额非常大,这让陆子诺起了疑,便摘了出来,放在一边,继续查找。 可翻到了最后,也没有看到与漕运相关或是与刘同有关的账本。 “难道我们还有什么疏忽遗漏?”陆子诺皱眉。 “这把钥匙又能打开哪里呢?”莫洵从怀中将钥匙掏出来。 “也许就在他们柜坊中也说不定。”陆子诺:“或者,在刘同家里也说不定?” “那我们现在就去刘同的家里看看。”莫洵点头。 来到刘同家中,已是傍晚,宅子里哭声一片,一个少年耿直地跪在灵堂上,执拗地不掉下泪来,与之哀戚的场景格格不入。 刘同的妻子一边哭一边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你父亲死得不明不白,你竟连眼泪都没有,你父亲可是白疼你了。” “如父亲当初曾听孩儿劝告,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如果不是为了给你治病,你父亲又怎会受人胁迫?”其母痛哭:“你也不想想,父亲一族哪个不是清官?怎么就出了你父亲一个敛财的?其实,你父亲只拿了够给你治病的钱,其他的,都没用过一分一厘。” “如此,我就更痛恨父亲,放弃我就是了,还有两个弟弟呢,哪个不能成才?为何要为我背上贪官的污名?这亦是置我于不仁不孝,不忠不义之境地。我如此就能安心苟活?拿着别人的血汗钱,吃着用父亲的血和清廉名声换来的银子买的药,我就能开心了?不能,我宁愿死。我不仅是这样说,我也是这样做的,这四年来的汤药,我都倒掉了,竟然还活着?我真是……” 陆子诺听着这个瘦弱的少年说出掷地有声的话语,看向莫洵,莫洵用口型告诉她,刘同的长子——刘玉泉。 莫洵轻咳了一声,刘妻便止了话,眼光扫过来,看到了一身官服的陆子诺,轻轻点头。 刘妻对那少年说道:“去书房取了那本《孝经》过来。” 少年皱眉,刘妻怒目,少年只得低头离去。 刘妻便让两个幼子继续在堂上跪着,带着陆子诺和莫洵来到后堂,刘玉泉也将《孝经》取了来。 刘妻接过书卷,问道:“你可是新来的陆子诺陆县尉?” “正是。” “这是亡夫昨日交与我的,让我务必给你。” 陆子诺接过,看向少年:“你看病拿药的医馆可是应泰?” “正是!” “那就换间医馆看看吧。”陆子诺说罢看向刘妻:“刘主簿还和你提起过什么?” “没有,他说过,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才安全。” 陆子诺点头,拿了《孝经》和莫洵离开。 回到住所,陆子诺与莫洵一起翻看《孝经》,翻了三遍,书上并无特意圈点的地方。 捏着封面,陆子诺迟疑片刻,便去翻自己书案上的《孝经》,然后回头说道:“莫洵,你不觉得这里有些厚吗?” 莫洵亦摸了摸带回的《孝经》,然后点头:“也许有夹层。” 说完,莫洵便出去,片刻便端了盆水进来,将《孝经》的封面侵入水盆中,浸泡了一会,就拿了出来,轻轻揉捏书脚,封面便分了两层。仔细分开,夹层中有一张和封面大小一致的薄纸,上面是绘制的地图,在一个地方重点做了标注,且画了一个图案。 “钥匙!”看到这个图案,陆子诺和莫洵异口同声道。 “看来这里藏了很重要的东西!我们这就去取!”陆子诺有些兴奋。 “不妥,还是让宋轶去拿吧,我们应该早就被监控了。毕竟这里有多方势力在角逐。” “嗯,有道理。”陆子诺点头:“可是怎么通知宋轶?” “这个我来。”莫洵笑了笑,突然问:“你怎么知道给刘玉泉开药的是应泰医馆?” “我昨天就觉得那间医馆有问题,他不把脉,只简单问了两句,就开了三两缗钱的药,哪里像是正常杏林所为,明明就是坑蒙拐骗嘛。所以,他们和别人联合欺骗刘同,也不是不可能的。没想到一问还真是,所以,还应该去查查这家医馆。” “子诺果然聪明。”莫洵点了下她的额头,笑道。 陆子诺一愣,捉住了莫洵的手,这双手亦是眼熟得很…… 第二三六章、山外山,宛转头绪心乱何(上) 第二三六章、山外山,宛转头绪心乱何(上) 躺在床上,陆子诺翻来覆去睡不着,因为莫洵一个熟稔的动作,让她内心深处原本就存着的小小希望,豁然变大、变得真实。 可是莫洵在收回手后,只是淡淡一笑:“怎么一下傻掉了?” 陆子诺心中的希望之火又被浇灭了,亦或是突然变得清醒,她现下的任务是查案,是变得强大,这样才能无限接近真相,否则,她能否承受真相背后的黑暗都是未知。 次日清晨,陆子诺换好官服,莫洵抱着装有账簿的口袋,两人一起出了门,先去了雁岭客栈找陈质,陆子诺将账簿放在桌上,将自己摘出来的一册和地图给陈质看了。 陈质凝眉:“看来是刘同藏匿的东西,你派可靠之人于巳时二刻去取,至少两人,我会带着大队人马接应。你一定要拖住李琦等人。 这账簿我看了一遍,亦觉只有这本有所价值,你先抄录一份给我,我隐约觉得这个账本与朝中重臣有关,但还不能确定。其余的你交给李琦便是。” “学生明白,只是这大中午的去取物证,会不会太招摇了。” “要的就是这份招摇!”陈质慈祥地笑了。 “嗯,我懂了,白天反而让暗处的人不能轻易出手。”陆子诺连连点头。 出了陈少卿的套间,陆子诺便和莫洵说了陈质的决定。 “这样很好,我和宋轶去取。” “你要亲自去?” “别怕,还有陈少卿的接应呢。”莫洵笑着与陆子诺告了别。 陆子诺看着那远去的背影,深吸口气,给自己打气:“做他的后盾!” 扛着账簿一进进县衙,就见李琦等官员皆面沉似水地站在堂上。 “你为何迟到?扛的又是何物?” “昨日在刘同家收来的账簿。”陆子诺放下麻袋,抹了一把额头的水滴,然后抱揖道:“这麻袋太沉了,我从家里扛过来,歇了好几起,所以迟到了,还望县令见谅。” “不管什么理由,迟到就是不对,按大晟律,官员迟到要挨五板,你可有不服?” “没有!”陆子诺咬咬牙,刚才故意磨蹭了一下,这五板是逃不了了。 见陆子诺没有继续申辩,李琦倒是一愣,便看向旁边的衙役。立即有两个衙役出列,把陆子诺的官服脱下,架到长凳上,抡起板子便打了起来。 还好只有五下,且下手不算黑,看来是刚到淮安,便请了一众衙役已顿酒菜起了点儿作用。 被打完,陆子诺还得规规矩矩地站在条案边,李琦询问了昨日去刘同家调查的过程,陆子诺犹如说书先生一般说得跌宕起伏,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李琦的面部表情。 李琦在听说账簿时,眉尾一挑:“账簿都带过来了?” “是,虽然很多,但我还是都带来了”说着,打开口袋,将账簿一本一本拿出来,还拿几本又掉一本的。 李琦有些不耐,让衙役一股脑地搬过来。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陆子诺也不出声,就站在一边看着。 “就这些?”李琦翻看了所有后,难以置信地问道。 “他的家中只有这些了!我也觉得刘同所知绝不止这些,而且,通过我昨日与其家人的对话,我认为刘同之所以收受贿赂,同流合污,是因为他受了胁迫。” “他怎么会受胁迫?谁敢胁迫一个正八品的官员?” “刘同的长子长期卧病,因昂贵的医药费,不得不同流合污。我亦问到了医馆的名字,正准备去调查一下。” “哪间医馆?” “应泰医馆!” “胡闹!”李琦突然一拍桌子:“谁人不知,这淮安县最好的荆神医便在应泰医馆?你有什么证据说他们与歹人联合胁迫刘同?” “没有证据才要去查啊,而且,我也没说他们与歹人勾结啊?只是去了解一下情况而已,难道我这样做有错?”陆子诺一脸无辜。 李琦冷哼一声:“荆神医曾官致奉御,可是给皇上看病的,十年前便辞了官回到淮安的,如此德高望重之人岂是你随便怀疑的?且应泰医馆每日病患不断,你贸然而去,引起什么事端就不好了。” “嗯,您说得有道理,要不,我换了便装前去?” “还是我带与你同去吧,免得你冒失得罪了荆神医。”李琦竟然主动前往,陆子诺看了了日头的高度,也好,于是,谦卑地连连点头:“有劳您了。” “为朝廷办案有何辛苦可言?” 陆子诺心中冷笑,明明是父母官,为百姓做事才是本份。 陆子诺回到自己的办公场所,脱官服的时候,还是觉得臀部有些疼痛的,于是更加磨蹭地换了便装。那本账簿还没来得及抄写,放在这里并不放心,陆子诺还是把它放在了身上,出来时,已是巳时三刻了,方跟着李琦去了应泰医馆。 可是还没到医馆,就有衙役追过来:“县令!大理寺少卿陈质已经进城了,是千牛卫护送的,肯定是皇命啊,您快回去吧。” “什么?铁面来了?”李琦转身便走。 陆子诺一看时辰已是午时,心里踏实了不少。 “怎么这么慢?”李琦不耐地回头问,但脚下可没停了步伐。他走起来如风一般,陆子诺是挨了板子的,这么快可走不了,渐渐被甩在了后面。 “县令先行,我这筋骨疼痛,走不了这么快。”陆子诺一头的汗。 李琦点了点头,便和衙役走得更快了。 见他们走远了,陆子诺索性站住了,这五下的后果还是有所显现的——疼! 正站在阴凉地里歇脚,就见两个乞丐孩子为了争抢一块馒头而打了起来。 陆子诺叹气,从怀中掏出几枚通宝,正要叫那两个孩子过来,冷不丁从后面被人撞了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是撞人的人扶了她的肩膀和腰。 那人连声道歉后,便离开了,陆子诺再回头去看那两个小乞丐,两人已经一人分了一块,一边吃一边走了。 她只好把通宝放回钱袋,却突然发现放在身上的账簿不见了,陆子诺一个激灵,便勉力向刚才撞自己的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第二三七章、山外山,宛转头绪心乱何(下) 第二三七章、山外山,宛转头绪心乱何(下) 李琦急匆匆赶回县衙,就见到陈质在大堂上端坐,他一身便装抱揖说道:“卑职参见少卿。” “坐吧。”陈质点点头:“你这是微服体察民情?” “是去查案。” “很好!我来的路上,也查到些案子,还请李县令协助,查查这些的真伪。”说着,陈质递来一卷手书。 李琦接过翻看,打开第一页,脸就白了,越往下看越紧张,冷汗涔涔,只看了一半,便说:“少卿,那刘同罪大恶极,虽死不能轻饶啊!这漕运就更是一滩浑水,一潭臭水啊,这些罪恶竟是在我淮安犯下,请少卿治我的罪。” “李县令不必自责,漕运的事本就和你县衙无关,但是……”陈质扫了一眼李琦,继续说道:“但是这县衙里的人就干净吗?” 李琦听罢,连忙撩袍跪倒在地:“少卿明察,刘同提到的这个铁木社,卑职闻所未闻。如果这铁木社真的在淮安有十年之久,他们主要做的是什么?我们真的完全不知啊!” “你起来吧。”陈质冷笑一声:“偌大一个组织,十年间所做的事情累累,你这县衙竟毫无所知,说得过去吗?” “少卿,刘同这里说的漕运船只曾有倾覆,是水匪所为,只有这件事我们是知道的,因为我们县衙是配合调查了的,且抓到了三个水匪,并判了秋后处斩,大理寺已经批复了的,人都杀了的。” “三个水匪便能截杀有重兵把守的漕运船只?可笑。”陈质沉下脸来。 “他们是用了计谋和手段的,他们买通了船上的伙夫,在饭食里,给官兵们下了药,又在邗沟多礁石处设了埋伏,这才一击得手。” “那船上的盐、铁呢?他们卖给了谁?为何大理寺收到的呈报上对此只字不提?” “因为他们说还没来得及运走,就赶上了暴雨,船就沉了。” “如此说来,这三个水匪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赔上了性命?李县令,你觉得这说得过去吗?而且,如果没有下家,这几个水匪就敢截取朝廷禁止私售的盐铁?你在审案中就没有想到这一层?” “这个……下官确实不曾问到,毕竟淮安境内没出过这样的案子,下官经验不足,确实疏忽了。” “也罢,人都被斩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陈质忽然转了口风:“县尉身在何处?” “下官和陆县尉一起去查的案,她因早上迟到,挨了五板,故而走得慢些,但怎也该回来了。” 陈质转头看向书童,书童立即走出去找千牛卫统领。 而陆子诺此时亦是心急如焚,那个撞了他的人早就不知去向,她茫然地站在陌生的街头,一时撸不出头绪。 书童与千牛卫刚走出县衙,就看到她正垂头丧气地往县衙来。 “陆县尉这是怎么了?”书童问道。 陆子诺摇了摇头,走进县衙。 陈质挥退其他人,问:“怎么?” “老师,那个账簿还没来得及腾写,刚才在街上,被人偷了。”陆子诺低着头,万般懊悔。 “此事,你只和我说过?” “是。” “无妨,这就说明,那个账簿对有的人很重要。”陈质捻了下胡须:“你来研磨,我还记得一些。” “老师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学生佩服。”陆子诺立即走到案边,研起墨来。 陈质写下了前三页的内容,叹了口气:“也只记得这么多,还好,这些钱的过所不过三两家,去下家查查也是好的。” 陆子诺瞥了一眼陈质写的账目,皱了眉,陈质连忙用手比在唇上,又指了指屋外。 陆子诺恍然大悟,这是陈质在做戏,怪不得这账目写得不对,毕竟她看过账簿,对第一页的内容还是有印象的。于是她接过陈质的笔,把第一页依照记忆写了下来,陈质对他竖了大拇指。 陈质又把刚才给李琦看的刘同手书递给了陆子诺:“这个你看看。” 陆子诺看得眉头紧锁,看向陈质,陈质点头:“水很深。” 那是刘同在漕运主簿任上,记录的他过手的所有事件,多次提到一个铁木社,却语焉不详,而漕运里的事,因为分工不同,他所知的也只是冰山一角,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铁木社和漕运使屡收贿赂有关。 于是,陆子诺指着这个铁木社说道:“这个要查查。” “嗯。”陈质看向外面:“我们出去看看。” 随着陈质在淮安县城转了一圈,回到宅子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莫洵已做好了饭菜等着她,见她一脸疲惫,便问道:“早上挨的板子可还好?” “不好!坐不得。” “我给你垫了厚垫子,你试试,总不能老站着。”莫洵扶着她,慢慢坐下。 陆子诺长出了口气:“站了一天,这腿都僵了。” 然后,陆子诺便将这一日的事情述说了一遍,莫洵静静地听着,说道账簿丢了,他亦是一皱眉:“别急,我让藏剑山庄的人去查。” “你们去取刘同的手书,很顺利?” “嗯,刘同画的那个地图很清晰,就是胡家庄里的一个宅子,很巧,就在胡大家旁边。” “只有一本手书?” “还有一些与铁木社联系往来的凭信,宋轶已经去查了。”莫洵给陆子诺填了饭菜。 “那本手书中详细记载了铁木社如何拉拢行贿漕运官员,以及构陷官员下水的,真是用心歹毒。不过这个铁木社如此拉拢漕运官员是什么目的?”陆子诺问出自己心中的疑问。 “漕运事关大晟命脉,且是盐铁转运的关键部门,我有些担心是别有用心的藩镇在这里的部署,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太危险了,我不希望再一个薛林之乱!” 正说着,突然一个黑影翻了进来:“少庄主!宋轶遇险!” “什么?”莫洵难得露出惊慌,陆子诺亦是连忙起身:“在那里遇险?” “胡家庄的水岸边!属下看到他发射的求救信号,追过去时,已经不见人影,有激烈打斗的痕迹,地上有血迹。” “我们去看看。”陆子诺安慰地握了握莫洵的手,莫洵点头,立即揽过陆子诺的腰,飞了出去。 来到河岸边,果见打斗痕迹,很是惨烈,几具尸体已由千牛卫看管,莫洵看过尸体后,紧锁眉头,没看到宋轶,说不清是该松口气,还是更为担心。 一名千牛卫走过来,递给莫洵一个袋子:“这是宋轶落水前,扔给属下的。” “宋轶落水了?有没有派人去寻?” “已经去了几人去寻,不过……” “不过什么?” “宋轶受了很重的伤。” “到底他发现了什么?要被灭口?”莫洵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所在,打开了口袋,里面只有一张图,红点标注了一个宅子,再无其他。 这时陈质和李琦也赶了过来,莫洵转身便带了藏剑山庄的人走,陆子诺在陈质的授意下,带了一队千牛卫也跟了去。 还没走到地图上标注的地方,就远远看到火光一片,那宅子不仅人去楼空,还成了废墟焦土。 第二三八章、卜算子,心与秋空一样清(上) 第二三八章、卜算子,心与秋空一样清(上) 从烈焰焚烧的地方离开,莫洵一路无言,又回了河边,沿着河边搜寻。陆子诺看到其忧心的样子,亦是微微叹息,紧紧跟在身后。 夜深了,渐渐就起了雾气,莫洵才惊觉,转身:“子诺,你先回去。” “我陪你。”陆子诺斩钉截铁地回答。 “回去。”莫洵亦是坚持。 “这种失去至亲之人的感受我有过,我要站在你身边,即便不能分担你的痛苦,但至少还有我陪着你,你就不会孤单无助。” 莫洵的眼眸闪过一丝泪光,但还是摇头:“更深露重的,你身子弱,还是回去吧。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不,我不会放心的。”陆子诺依旧摇头。 莫洵叹气:“那我也回去。” “你!”陆子诺无语,忽见几个人影走过来,正是之前去寻的千牛卫。 “怎么样?”莫洵焦急地开口。 “这段河水太过湍急,我们寻了十里,已到滩涂,却毫无发现,渠上又起了雾,完全看不清,只能等明早再寻了。” “辛苦了。”莫洵强打精神谢道。 千牛卫走后,莫洵站在渠边。 “藏剑山庄的人还在寻吗?”陆子诺靠在树上稍做歇息。 莫洵点头:“不会不了了之的。已经丑时了,我们回吧。” “也好。” 陆子诺刚站直了身体,莫洵就带着她飞奔起来。 已过三刻,便回了宅子,莫洵稍显杂乱的呼吸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陆子诺张了几次口,却又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因为经历过生离死别,所以觉得任何安慰的话语都苍白无力。 陆子诺虽然躺在床上,歇的不过是疲惫的身体,眼眸一合上,满脑子就是阿謜倒下的那一场景,撕心裂肺的感觉犹如昨日。 身体上的疼痛和疲惫总会过去,陆子诺不觉得那么麻木了,便翻身下床,她还不敢坐起,臀部的伤忘了上药,现在越发的肿胀了。 推门走出自己的房间,便见微澜的晨曦中,莫洵在舞剑,那一招一式的熟悉感扑面而来,而当她想再细看时,莫洵却收了剑,飘然行至她的面前:“扰了你的睡眠?对不起。” “你不曾打扰,是我根本就睡不着。”陆子诺说着:“你认识宋轶很久了?” 莫洵转身,看向院子里的石榴树,淡淡地说:“任谁的生命里,都会有这样的人,只要一想到他,心里就会溢满温暖,嘴角不自觉上扬。你说不清楚他哪里好,只是谁都替代不了。比如刻骨深爱的姑娘,比如出生入死的兄弟。” 陆子诺听罢,眼眸晶亮起来:“我亦有这样的真心喜欢的兄弟,只是,他已不在,但我又觉得他随时都在。我无比缅怀那个曾如太阳般耀眼的少年和那些回不去的时光,但亦是这些怀念让我能够坚定地走下去。也让我坚信,他就在前方等着我。” 莫洵的眼眸亦是闪耀,哀伤褪去了不少,他点头:“对,一定在前方等着我们。” 莫询眨眨眼,突然就笑了,陆子诺看着他,却只觉得奇怪,明明是那样普通的长相,可每每他笑起来,却又觉得格外好看,好似那眼中也盛满了光芒,让陆子诺不由自主地陷进去。 陆子诺稍稍平复心绪,看到莫询依旧看着她笑,便觉得其实这样的时光静止了才好。 清晨的县衙,一片肃穆。 陆子诺到的时候,只见县令李琦跪在堂上,满目惶恐,程昱和陈启亮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冷冷地看着,陈质则是坐在“明镜高悬”匾额下,凝视着李琦。良久方说: “李琦啊,你是德馨十四年的进士,那一年,陆县尉才出生。你从九品下洋县县尉做起,十九年宦海沉浮,你才做到了正七品上的淮安县令,这中间的是非曲直,委屈艰难,说大就大,说小就小。毕竟我们是领取皇上俸禄,为百姓做事的父母官,受些个委屈又能如何?这些都不该成为你堕落的原因。 你在国子学时便痛恨门阀势力,如今,你不仅屈从攀附,甚至沦为走狗;你做监察御史时,最最痛恨贪官污吏,如今,你不仅贪腐,还人命累累;你做左拾遗时,对藩镇割据,百姓受苦最看不下去,屡屡上疏奏请削藩,如今却任由藩镇勾结门阀,在这淮安为非作歹。 十九年的时间,可以让陆县尉,从嗷嗷待哺的婴儿成长为一名热血赤诚的官员,亦是让你李琦堕落成如今这个样子。 漕运使每每做不到三年就换,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而你这淮安县令一做就是十年,成了淮安恶势力的保护伞。 皇上以为是漕运烂了,殊不知是你这淮安县衙烂了。” 李琦伏在地上,缄默不语,却肩头抽动。 陈质又看向程昱:“程县丞!” 程昱连忙起身。 “你为拉李琦下水,还真是用心良苦。 人生在世,有的人想着报效祖国,有的人想着升官发财,而你程县丞想得又是什么?” 程昱一听,连忙跪倒。 “你与李琦狼狈为奸,欺上瞒下,甚至连自己的侄子都能沦为牺牲品,可你又不贪财,亦不想升官,真真让人看不懂。” 听到这里,陆子诺明白了,今日便是清算日,虽然还有很多没有解开的迷,但再继续任由李琦等人在位,那对查案将是巨大的阻碍。而且,他们落马也许才能解开那些谜团。 程昱竟然不服:“少卿,如果只凭刘同一面之词便定我等的罪,我不服。” 陈质冷笑,转头看向陈启亮,起身作揖道:“老师辛苦了。” 陈启亮摆摆手,叹道:“为得他们的信任,老夫也是做了不少违心的事,愧疚得很,何谈辛苦。” 程昱低下了头,而陆子诺心里却泛起了嘀咕,本以为是慕容纯想让她来淮安介入调查漕运的事,没想到,皇上早就有了部署安排,不过是顺了慕容纯的意思。将自己派来,这是买慕容纯的面子?还是迫不及待想自己离开京城? 第二三九章、卜算子,心与秋空一样清(下) 第二三九章、卜算子,心与秋空一样清(下) 千算万算都不及皇上的算计,陆子诺真心佩服的同时,心思百转千回起来。正想着,突然被陈质点了名。 “将这几名案犯褪去官袍,押上囚车,即刻启程!陆县尉!” “学生在!”陆子诺起身抱揖。 “皇上口谕,命你为淮安县令,速速查清铁木社的关联。” “臣接旨。”陆子诺跪下叩首。 陈质继续说道:“我今日便会押解这几名要犯回京城受审,你身担重责大任,务必小心行事。” “学生明白。”陆子诺皱了下眉:“漕运都督府那里……” “那四个主簿昨夜皆已写下自己所犯罪责,今日随我回京。淮安现下官场空虚,你有任何不解需请教陈阁老。” 陈启亮听罢,点头又摇头:“我亦是该回家颐养天年了,请少卿回京务必禀明皇上,老臣的心意。我会在此站好最后一班,等到皇上派来接任之人。” “老师!”陈质本欲再说,被陈启亮打断:“少卿回京的路上亦是要小心谨慎,铁木社到底隶属哪个藩镇,或是哪几个藩镇,我们还未知。而且他们能在淮安经营十年,保不齐还在他处有同样的经营,否则这铁木社怎么就能一夕之间从淮安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亦是任重道远啊。” 陈质点头,陆子诺方说:“那薛寅的案子?” “是调查铁木社或是与藩镇勾连的重点,所以,你明面上要拖,暗地里加紧调查!”陈质回答,然后又说:“那个丢失的账簿要继续查,这里面牵连的亦是不少东西。” “是!” 看着囚车浩浩荡荡地远去,陆子诺心生豪情亦是一片悲哀。 想起刚才询问陈质的话语:“老师,这淮安一事的调查应是有几年的准备了吧?为何还是对铁木社知之甚少?”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陈质捻着胡须,微微一叹:“如今的大晟,门阀势力、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如同三座大山,压得皇上喘不上气来,亦让百姓受苦,可偏偏让这些贪腐之辈如鱼得水。 皇上登基以来力主削藩,却不得不下罪己诏已平事端,这多少成为了皇上的心头刺。但也时刻警醒他,凡事不能心急。 故而淮安一事,运筹四年,才今日收网。” “老师,我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 “李彦胜之死。宋轶说至少有六拨人先后到过案发现场,能肯定的是杀人者与换遗书者是一拨人,这样算来亦是有五拨人,李琦、藏剑山庄、听风楼、铁木社,那还有一拨是谁?” “我的人!”陈质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就是杀人与换遗书的那拨。” “啊?”陆子诺一惊:“可……” 陆子诺心中一时慌乱,竟不知该如何梳理。李彦胜有罪,但就这样被杀,多少有些让她不舒服。 陈质拍了拍她的肩头:“子诺!我知你心中存有疑惑或是不满,认为这或多或少有杀鸡取卵的嫌疑。但如若不然,这淮安的案子可有其他突破口?他们经营十年,就算不是滴水不漏,亦可算得上铁板一块了。如果李彦胜不死,他们就不会自乱阵脚,亦不会相互猜疑,更不会相互攀咬,我们又能从哪里入手呢? 况且,李彦胜即便现在不死,上京受审,依旧是死罪难逃,倒不如这样死了,还能让淮安重见天日。” “老师说得是。”陆子诺点头。 可此时看着远去的队伍,陆子诺长叹一声,她不是为李彦胜鸣不平,而是因此有了丝惧意,官场之上,谁都有可能成为牺牲品。 突然肩头一沉,不用回头亦知是莫洵,便问:“可有宋轶的下落?” “还没有,陈少卿这么快便走了?” 陆子诺便把上午之事述说了一遍,并说出自己刚才的想法。 莫洵在她的肩上用力捏了下:“我理解你的感受,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触发淮安一案,如此解决也只能算得上是敲掉了冰山一角,大晟的问题还是很多,中兴谈何容易? 也正因此,我才不断和你提及道与术,为大道,用些邪术也不是不能原谅,心中有大义即可。” 陆子诺点了点头,其实,当初看这个世界非黑即白,后来才渐渐知道有了中间地带——灰,也就渐渐接受了很多,原本以为可以坦然接受了,却才发现内心对清明世界的渴望,还是那般强烈。 “沿河的村庄都询问了吗?” “正在。”莫洵点头:“想来三五天会有结果,你接下来要做什么?陆县令!” 听到莫洵打趣,陆子诺故意戳了戳他吊着绷带的左手:“要做的多了,但伤你的人不能动。” “无妨,晾着就好,我这手其实没事儿,但样子还是要装的。”莫洵笑笑。 “嗯,接下来,首当其冲是查找丢失的账本。我仔细回想了下,觉得能潜伏在陈少卿身边的,应该是听风楼的人,所以这账本应该是被听风楼拿去了。” “听风楼拿去的话,就说明这账本上牵涉的人,有可能与舒王有关。不过,这只是一个方向,重点排查可以,但不能漏掉其他的可能。”莫洵点头。 陆子诺又道:“李彦胜的死,弄清楚了,刘同的死应是与铁木社有关,可我又隐约觉得这淮安的薛氏与铁木社应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胡家庄!倒是可以查查。” “不错,薛家确实可疑,但也要想想,如果铁木社是受藩镇控制,这薛氏搭上藩镇,却是大大的不智。所以,陈少卿让你拖着不办此事也是对的。京城薛氏大部分人还是支持太子和广陵郡王的,淮安薛氏是京城薛氏的主要经济来源,暂时不能动,否则会令广陵郡王难做。 而且,你拖着不办此事,薛氏自己亦会有行动,等着便是,所以,查账本才是最主要的。你不好出面拖延,不是还有陈阁老。” “其实,我最最想不通的,还是广陵郡王让我来淮安的目的!”思忖片刻,陆子诺终于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第二四零章、子夜歌,秋雨欲出看浮生(上) 第二四零章、子夜歌,秋雨欲出看浮生(上) “你认为是什么?”莫洵挑了挑眉。 “一开始,我以为是查察漕运使屡屡受贿的原因,这样方便他安插自己人出任漕运使,而且,听风楼的人这次这么积极,应该是舒王也有这个意思。但现在,却是拔除了淮安与漕运的整个壁垒,而把我推到了一定的高处,我竟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莫洵瞪大了眼睛:“也有你害怕的东西?” “越成长,怕的东西就越多。”陆子诺叹气:“我不是怕站在高处,跌落得疼,而是怕我现在的经验和才气,不足以坐好这个职位,愧对百姓的希望。而在官场这半年多来,亦是让我屡屡害怕,成为众矢之的。” “子诺,想想你的初心。”莫洵深吸了口气:“再想想胡大娘子,漕运的纤户,你时刻都该想的是百姓,而不是自己。 如果你心里只想着为百姓做事,便不会有这种前畏狼后畏虎的患得患失,亦不会只去揣摩广陵郡王的意思,以及是否把他交待的事情做好的忧虑。你要做的只是为百姓做事而已,这是你的根基。” “谢谢!”陆子诺仰起头看向莫洵:“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我原本已是心生怯意,只是因暂时广陵郡王身侧无人相助,而我能力所及地做些事情罢了,无论有情无情,从小认识的情意却是真的。 但其实我错了,我不是为了广陵郡王,而是为了一方百姓,我初入仕途,想得竟是站队的问题,自身安全的问题,真是越想越汗颜。” “子诺不必如此自责,我们都是凡人,面对生死,谁的心思都会动摇。但我始终相信,子诺!你!是最为坚定的。” 莫询面色淡然,眼底却又好似嵌着温柔的笑意,明明不过是普通的素白袍,陆子诺却觉得他好似发着光似的。 不过是这样看着他,嘴角也不由自主的弯起一个浅浅的笑意,两人两两相望,只觉得满心的温柔。 她突然想起那日,与米尔娜秉烛夜话,说起莫询,米尔娜却只是笑笑,说陆子诺真是好运,无论什么时候身边都有人陪她懂她,当时陆子诺不明白,可现在她却突然明白过来,米尔娜说的没错,她陆子诺是真的好运。 关于县衙及漕运官员的变动,一众百姓没有多大影响,最多不过茶余饭后说上几句,毕竟官员来了走,走了来的,生活却总在继续。 查找丢失的账簿,虽然有怀疑目标,却无从下手查证,仍是只能等待,薛家来了两次要人,都被陈阁老挡了,然后就突然消停了。 莫洵倒是异常忙碌,基本不见踪迹,因为宋轶失踪已有五天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这日清晨,陆子诺来县衙的路上,路过一馄饨摊子的时候,正看到摊主娘子温言教育女儿,忽然想到胡大娘子的泼辣,脑中一下闪过了什么,连忙跑进县衙,找到陈启亮。 “陈阁老,淮安城外的胡家庄应该不是淮安本地人吧?” “淮安县城中大多是本地人,而城外有不少是历经薛林之乱、经师之乱、历次天灾后逃难过来的人,哪里的人都有。这县城外的胡家庄倒是蛮齐整的,都是胡姓一族,是密州诸城整个一个村的人逃难过来的,应是七八年前过来的。”陈启亮回忆着。 “密州啊!”陆子诺喃喃自语着:“怪不得如此泼辣。” “怎么?” “是这样,当日我去城外了解薛寅的是时,看到了胡大娘子呵斥女儿的场景,虽然泼辣些,但句句在理,应是读过书的。” “嗯,子诺说得不错,这胡家庄的人大多是读过书的,只是背井离乡来了淮安,不少人都没再求取功名了。那胡大的学问就是极好的,在县学里还当过博士的,为人亦是中正耿直,可惜了。” “如此说来,这胡大也是有官职在身的,薛寅还如此肆无忌惮?”陆子诺越发不解:“难道?他有什么非要占那块地的什么理由?否则不该如此啊?” “嗯!孺子可教!”陈启亮捻着胡须笑了起来:“比那程实有头脑。程实这孩子还是不错的,只是太过一腔热忱,没有用对方法。 这胡大家在淮安落脚了已有七八年,那时,胡老爷子还在,那片地是他们自己开垦出来的,便上报县衙,登记了去。 而薛寅是年初突然看上了那块地,本是要高价购买,但那地是胡老爷子留下的,胡大便不肯卖。” “别人的地,薛寅可有看上?” “并无,而且那块地也确实挨着薛家的别苑,薛寅说想要扩充盖个亭子的借口还是说得通的。而且不是强占,是高价购买,所以当时邻里们也说胡大不识好歹。” “不对啊!”陆子诺皱眉:“农民从来都是依地为生,把土地视为比生命还重要,胡大的邻里怎会如此?难道之前,他们并不是农民?” “确实不是农户,而是诸城的买卖人,即便是现在,也做些贩卖私盐的营生。” “贩卖私盐?这可是大晟明令禁止的。”陆子诺倒抽口凉气。 “子诺以为,现在的大晟是令行禁止的法令严正、纪律严明的吗?”陈启亮亦是严肃起来,甚至有些痛心疾首:“如果他们不贩卖私盐,就有可能过不下去。” “如果是贩卖私盐,那定是有上下游的渠道,另外,为了维护这渠道,上下打点亦是必须。啊!这淮安的水并非只是漕运……”陆子诺推理着,忽然就噤了声。 “子诺所说不错,但这还只是淮安一处,大晟各处亦是如此,所以,皇上励精图治,太子以及太孙想要革新的心让老夫佩服,可又时常感到无力,许是老了,这未来还是要看子诺你们了。” 陆子诺听罢,竟是心潮起伏又心绪凌乱,改革谈何容易,现在看来,如今的大晟痼疾缠身,牵一发而动全身,触一点则是水泛涟漪,处处深渊。但不去治理,只会病入膏肓,最终灭亡,她深吸口气,起身,伫立在“明镜高悬”牌匾下,久久沉思。 第二四一章、子夜歌,秋雨欲出看浮生(下) 第二四一章、子夜歌,秋雨欲出看浮生(下) 正午时分,换了便装的陆子诺走在县城街道上,快要入冬了,可淮安还是满眼绿色,让人看着舒服。 刚才在牌匾下站了良久,陆子诺梳理了一下淮安的情势,觉得还是应该从胡大与薛寅的争地一案入手,于是她准备再去一趟胡家庄。 正走着,就见莫洵飘至眼前,面带惊喜:“宋轶有下落了,就在山阳县的陈家村养伤呢。” “真的?”陆子诺亦是喜笑颜开:“山阳县,是上游啊,怪不得搜寻了下游这么久都没找到。” “可不是吗?我现在就去陈家村,晚上可能不回来了,你锁好门窗。”莫洵叮嘱着。 毕竟公务在身,陆子诺不能随之前往,便点头摆手:“快去吧,放心。” 莫洵转眼便离开了,陆子诺前进的脚步也轻快起来。 很快,到了胡家庄,陆子诺寻到了胡大家门口,却见其房门紧锁,连忙询问邻里。 左边的邻居阿婆见过陆子诺,知道其是县衙的县令,便说:“胡家老爷子生了病,去县城的应泰医馆看病去了,一会儿便回的。看着天色,要变天了,要不陆县令来我这里坐着等?” “也好,叨扰老人家了。”陆子诺便来到了邻家的堂上,与阿婆聊起了天。 “胡大可是好人,我们胡家庄里唯一的举人,却不肯入仕为官,真是可惜了。”阿婆叹了口气:“要是有个一官半职,看那薛寅还敢欺负不?” “阿婆,县学的博士也是官职,从九品下的官职。”陆子诺纠正道。 “县学的博士算什么官啊,什么也管不了。”阿婆摇着头:“怎么也得是县主簿啊,这样,才不会被欺负。” “听陈阁老说起,你们胡家庄的人,大多都是念过书的。”陆子诺见这个话题说不通,便问道。 “念过书的是不少,可是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养家糊口就成了首重,哪还有心思念书?”阿婆摇头:“最早来这里几家人还能挣得几亩薄田,我们后来的十几家,连地都没有,只能做别的,我家儿子、儿媳起早贪黑磨豆浆,做豆腐,还读书?那只能是奢望了。” “那为什么要从诸城来这里呢?” “要是诸城还活得下去,谁愿意离家啊?”阿婆说着,眼圈都红了:“你们是不知道,我们密州是平卢淄青节度使治下。当初,平卢淄青的节度使是李正,这个李将军也算是一个好官,对百姓很好,讨伐田嗣时,亦是以百姓为重,颇有威名,谁知教育出的儿子可不怎么样!自从李将军去世后,其第五子李林容不知怎么得了平卢淄青节度使的爵位,自此,我们老百姓可就遭了秧。 不仅徭役增加,赋税还年年涨,我们的日子每况愈下,胡大家的老爷子看得明白,早早就来了淮安,开垦出一片荒地,便扎了根。我家老头子心眼实,总不肯离开故土,要不是四年前,水灾和疫病的天灾人祸一波接一波,他还不肯走呢。 唉,那年天灾人祸接踵而来,可李林容不仅不减免赋税,还又多收一成,这是逼着我们卖地啊,走投无路,我们只好变卖了祖产,离开了诸城。这还算庆幸的,我们走出来了,有几家仗着还算宽裕,留了下来,没两年便被李林容压榨得片甲不剩,想出来都出不来了。 我们是知道胡大家在淮安落了脚,才投奔来的,这房子还是胡大家老爷子出钱给盖的。唉,要不是胡大出了事,老爷子的身体应该硬朗着呢,世事无常啊……” 听着阿婆的抱怨,陆子诺在记忆中搜寻有关李林容的事件,只记得吏部年年表彰其功勋,并未有只言片语的不是。 陆子诺有些坐不住了,而阿婆所言不错,这天还真是变了,正午之前还是阳光明媚,现在就是阴云遮日,点点牛毛细雨便落了下来。 而隔壁的胡大家有了丝动静,陆子诺便和阿婆告辞,来到了胡大家扣门。 胡大娘子一开门便愣了一下,便连忙请其进了院落,一路上都在说着谢。 胡大家收拾得井井有条,怎么也像个小康之家,随着胡大娘子来到正堂,就看见上次不许胡大娘子告官的婆婆。 这次婆婆见了陆子诺不再是上次畏惧的样子,而是忽然跪下:“多谢陆县令,我儿虽死不能复生,但这口气全凭陆县令才能争回了。” 陆子诺连忙上前搀起婆婆:“老人家,快快请起,折煞小生了。” 婆婆起了身,抹着眼泪:“要不是陆县令坚持,我等哪里敢为我儿申冤?我等本就是外来户,挣下这七亩田产,和这三进的院子,本就不已,可也只能仰人鼻息,那薛家想要,我们哪敢不给。只是我儿耿直,认死理,不肯依,便遭了黑手,就这么去了。原本真心以为是我儿气性大,原来是那薛寅心狠手辣。” “老人家,薛寅的案子暂时还没查清,故而还未审判,还请老人家再等等。” “将其下了狱,我们就很满足了,只是我家老头子,不知道能不能等到结果。”说着,婆婆悲从中来,落起泪来。 陆子诺看向胡大娘子,其连忙说道:“公公昨日起便觉得头昏,今日越发头痛,便去了应泰医馆。医馆的荆神医给他把了脉,说是脑梗阻,医治起来极为费时费钱。公公就不愿再治,我们便先回来了。” 一提起应泰医馆,陆子诺猛然想起自己本就对其有所怀疑,偏偏这几日忙碌得忘记了这一线索,于是说:“胡大娘子,县城中可否还有其他医馆?我建议你去别的医馆再看看。” “别的医馆?没有啊,淮安县城中只有一家医馆,且因是荆神医坐堂,别的医馆便不在淮安开馆了。可是有哪里不对?” 陆子诺想了一下,便说:“虽说是不能有病乱投医,但多看几家总是好的。” “县令说的在理,我明日便去临县看看。对了,县令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我只想知道薛寅要争的是那块地。” 胡大娘子便带陆子诺来到了后院,指着南墙边说:“就是那里的一块以及院外的田地三分。” 陆子诺点头,从后门出了院子,左右张望了下,竟发现,离铁木社那片废墟不远。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呼之欲出,陆子诺皱着眉,冒着雨一路思索着回到县衙,便见大堂之上,南硕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第二四二章、天仙子,惨惨霜林秋欲尽(上) 第二四二章、天仙子,惨惨霜林秋欲尽(上) “陆县令还真是兢兢业业,竟是冒雨体察民情,可敬可佩啊!”南硕笑着走过来,拍落了陆子诺肩头的一些雨水。 陆子诺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继续我的监察御史使命啊,不过同来的还有两个漕运副使!” “两个副使?”陆子诺瞪大了眼睛,有些惊奇。 “能者上位!这也算是皇上的一次尝试。”南硕满不在乎地说着。 “你来监督评判?那他们还能放你来我这县衙,怎么也得好吃好喝伺候着你啊!”陆子诺亦是笑了笑。 “我哪里敢让他们伺候,你是不知道,这次来的俩人,一个比一个倔头,碰一块便掐,我可评判不了,不过是与之同行,到了淮安,与你讨杯酒喝,过两日,我便继续南下了,这次是要巡视浙西呢。”南硕挠了挠头,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因着云州一事,一路同行过,陆子诺对南硕还算是熟悉些了,虽说他是舒王慕容谊的战队,但陆子诺对他印象并不坏,故而有防范,但还算热络:“来淮安,自然是要请你吃上一顿的,这里的菜品很是鲜美,而且,你来得正是闸蟹肥美的时候,再过几日便不行了呢。” “我就知道自己是有口福的。”南硕笑着点头。 陆子诺进去换了身干爽的便服,便撑开油纸伞与南硕去了淮安最大的望乡楼。 路上,南硕问道:“我刚出京没两天,便被两个漕运副使追上了,听了他们说的,我才知道淮安的县衙与漕运府全套班底都要换人,子诺是怎么办到的。” 迎上南硕晶亮的双眸,陆子诺淡淡一笑:“哪里是我办到的,都是皇上缜密安排的,这部署在四五年前便开始了,我不过是来的机缘巧合。” “子诺还真是谦虚啊。”南硕摇着头:“那薛寅的案子可是让我大开眼界呢。这薛家在淮安地界,可算得上是盘踞已久,把他家二郎君一关便是七日,你的压力不小吧。” “这不是正好赶上漕运出事,薛家还算明事理,知道轻重缓急。” “那这薛寅,你打算怎么处理?” “自然是秉公处理啊!今日,我便是去查案的,还有些事情没有查清,故而还不能升堂审问。”陆子诺觉察出南硕对薛寅案的关注,自然是因为慕容谊和慕容纯的党争缘故,回答时便滴水不漏。 “原该如此。”正说着,望乡楼就到了,南硕便不再追问。 进了雅间,陆子诺便点了几道最有淮安特色的菜品,以尽地主之谊。 当菜品端上来时,见过世面的南硕亦是赞叹:“这菜品的刀工真是精细。” “这是大煮干丝,不仅是刀工了得,还很讲究火候,快来尝尝。” “嗯,清鲜中带有一丝甜味,好吃。”南硕点着头。 很快,蟹粉狮子头,松鼠鳜鱼,梁溪脆鳝,清蒸闸蟹便端了上来。样样都是能体现淮扬菜精髓的。 “子诺怎么不喝这菊花酒?” “本就不太能喝酒,曲水宴上的事一出,便彻底戒了酒。”陆子诺低了头,幽幽说道。 “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这事儿就过了大半年了,只有伤心的人还记得。不过,时间还算得上好疗伤药,久了便淡了。”南硕出言安慰,眼中亦闪过一丝怅然。 陆子诺点头,端起茶杯说道:“那我就以茶代酒,为你接风。” “多谢多谢。”南硕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过两日,我便要继续南下了,皇上有口谕给你,让你监督两个漕运副使。”南硕一边吃着鳜鱼,一边不经意地说着。 “啊?”陆子诺倒是惊到了:“我监督?” “也不必刻意,就是看看他俩有什么偏颇或是谁的能力更强便是。” 听完南硕所言,陆子诺有些懵,先不说漕运使的官职比她这县令的官职要高上三级,且县衙不得插手漕运事宜,怎么就由她来监督评判呢?这事儿隐约不对,但与南硕查证无益。陆子诺便继续吃鱼,不再追问。 掌灯时分,从望乡楼出来,陆子诺便与南硕告辞,快步向家走去,倒不是想要远离南硕,而是她感到身子阵阵发冷,似乎是因为淋了秋雨,有些受不住了。 回到宅院,陆子诺就去了厨房,翻出红糖与姜,熬煮起来。 窗外细雨绵绵,不过是一个下午,这温度便降了不少,似乎有了冬日的寒意。陆子诺抱紧双肩,仍是瑟瑟发抖,好在红糖姜水已经熬好,倒出来,趁热喝着,在那袅袅雾气中,似乎有了一丝暖意。 喝完,陆子诺便上了床,拥住厚厚的棉被,可还是冷,辗转了不知多久,才睡着。迷迷糊糊中,隐约听到一些动静,陆子诺便吓醒了。 莫洵说过今日应该回不来,让她关好门窗的,可是她回来就忙着去了厨房,忘记是否关好了院门,难道真的有贼人进来? 陆子诺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轻轻下床便要去看,可是一站起来便觉天旋地转,一双略带凉意的手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紧接着一只手便附上了她的额头,急切又熟悉的声音便从头顶传来:“怎么烧得这样厉害?” “莫洵,你回来了?”陆子诺只说出这句,便觉心里踏实了不少,便安心地昏了过去。 莫洵有些慌乱,连忙将陆子诺放在床上,掖好被角。 怪不得这一路上隐隐不安,好在赶了回来,她生病,身边却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莫洵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莫洵轻咳了一声,宋轶便出现在门口:“要不要去叫杏林过来看看。” “去叫藏剑山庄的思雨姑娘过来。”莫洵点头。 宋轶便闪了出去。 片刻,便见一袅娜女子进来,对莫洵颔首:“少庄主!” “快来给陆县令把把脉。”莫洵说着,却不起身,将陆子诺的手臂从被中小心翼翼地挪出一点儿。 思雨快步上前诊脉,片刻方说:“还好,只是淋雨着了凉,不过她忧思过重,导致心火重,又太过奔波疲劳,肾阳不足,导致宫寒。我先开几味药,把这伤风先治好,后面还是需要针灸和艾灸来调理调理的。” “就按姑娘说得办,多谢!”莫洵头一直低着,凝视着陆子诺,满眼皆是心疼。 思雨轻叹,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四三章、天仙子,惨惨霜林秋欲尽(下) 第二四三章、天仙子,惨惨霜林秋欲尽(下) 陆子诺醒来时,终于不觉那么冷了,微微睁眼,便见莫洵担忧的眸色。 “对不起,我就是个伤风而已,害你连夜奔波也不得休息。”陆子诺看到莫洵眼底的鸦青和疲惫的脸色,很是歉然。 “觉得对不起,就把自己的身体养好。”莫洵轻声斥责着:“本就身子弱,还这么辛苦,没有好的身体如何担当?” 陆子诺听了,却觉心里暖暖的,扯出笑容:“听你的。” 原本还有很多教育的话未出口,莫洵却被这一句“听你的”哄得全然没有了脾气,只得又拂了下她的额头:“高烧虽是退了,但思雨说你要好好调理,需要针灸和艾灸。” “不扎针好不好?”陆子诺的脸瞬间皱成一团。 “针灸的都是穴位,并不疼痛的,乖,配合药食,好得快,这样你才有力气去处理公务不是?” “好吧。”陆子诺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随即又问:“思雨是谁?” “嗯?”莫洵一怔,随即笑道:“藏家山庄的医女,幽思谷邢神医唯一的徒弟。” “太好了,可不可以帮我去胡大家看看胡老爷子?”陆子诺一听,甚是高兴:“胡老爷子前日便有些不舒服,昨天去了应泰医馆,说是要治好需要好多钱。我总觉得那个应泰医馆有问题,得去好好查查。” “嗯,我会让思雨去看看胡老爷子的,不过,要先给你扎了针灸的。”莫洵伸手先将小桌上的药碗端过来:“这药也不烫了,趁热喝了吧。” 陆子诺接过来,一口气喝了,长出口气:“有些酸甜,药还能这么好喝,思雨姑娘真是厉害。” 莫洵噗嗤一下乐了:“拍马屁也没用,她针灸的手法也是极好的,你就放心吧。” 被戳穿了下文的陆子诺撅着嘴:“好吧,那就请思雨姑娘进来吧。” 莫洵笑着轻咳一声,卧室的门便被轻轻推开,思雨拿着针筒,笑着走了进来。 陆子诺看了一眼思雨,只觉这个姑娘温婉可人,模样也是极脱俗的,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便说:“思雨姑娘真是好看。” 思雨的脸一红:“陆县令!” 陆子诺呵呵笑起来,莫洵亦是笑了,唯有思雨有些怔愣。 莫洵走出去后,思雨慢慢打开针筒,默默找准了穴位便送针进去,也不多言。 确实没有任何痛感,陆子诺便微微放了心,此时,才听到窗外仍是淅淅沥沥的雨声,犹如跳动的音符,拨弄着心弦。 一刻的时间,思雨便起了针,方说:“陆县令这几日最好是静养,如果不能,也要做好防寒保暖,这天儿时越发的凉了。” “谢谢思雨姑娘,我会注意的。”陆子诺道谢,思雨便点头走了出去。 既然已经烧退,县衙还是要去的,陆子诺便起身洗漱,然后换了官服,走到前厅。 莫洵已经端了清粥小菜过来:“吃些东西再去县衙吧。” “嗯。”陆子诺应着坐了下来,继续问:“还没问你宋轶如何了?” “已无大碍,昨晚随我一同回来的。”莫洵给她盛了粥递过去。 “他是怎么去了上游的陈家村的?” “当时他在铁木社的秘密地点蹲守,便看到他们撤离,原本想着悄悄跟上,可是那里有顶尖的高手,便打斗起来。受了伤,又无路可退,只得跳入急流,顺水而下,昏迷前,偏巧遇见了陈家村的捕蟹船回去,便被救上了船。” “真是谢天谢地。”陆子诺觉得心有余悸。 “那船老大正是村长的儿子,是个热心肠,将宋轶带回家中医治,他在陈家村昏迷了几日才苏醒,伤口也包扎得不错,这才放了消息回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陆子诺感慨着,心思却又飘远了。 莫洵轻咳一声:“快吃了去县衙,我一会儿就请思雨姑娘去看胡老爷子。” 陆子诺连忙低头,几下便喝完了白粥:“我得赶紧去县衙了。忘了和你说,昨日,南硕到了,而且漕运副使也到了,不过一下是两个。” “哦?”莫洵也喝完了粥,放下碗起身:“边走边说吧。” 两人走在街上,陆子诺继续说道:“南硕说是皇上有口谕,让我监督两个副使,让我觉得甚为奇怪,但未多言。” “嗯,我一会儿去看看藏剑山庄是否收到了什么密令,你无须担心,还是做好本职为重。” “此话在理,拜托啦。”陆子诺在路口和莫洵道了别,右转进入县衙。 衙役们各个精神抖擞地列在两旁,陆子诺微皱了眉,陈启亮走了过来:“子诺,过来一下。” 随着陈启亮来到他的办公场所,陆子诺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陈启亮笑了笑:“这屋子里灰大,你将就一下。” 陆子诺摆摆手坐了下来,便听陈启亮说道:“听闻漕运总督府昨日一下来了两个漕运副使,却没来正使?” “正是。听闻是皇上有心考察,择优选用。”陆子诺回答道。 “你可知来的何人?” “抱歉,陈阁老,我昨日偶感风寒,与南监察御史吃过晚饭,便回去休息了,尚未调查。” “嗯,老夫倒是知道了些信息。”陈启亮捻着胡须,幽幽说道:“可有你难做的喽!” “为什么?”陆子诺一愣。 “来的两个漕运副使,一个是京城崔家的崔岩,一个是京城谢家的谢思归。”陈启亮咳嗽了一阵,止住方说:“这崔岩年少时堪称京城混世魔王。而谢思归倒是纯良,只是这二人同岁,打小就是被长辈们比较着长大的,从来都是看对不眼,此次,竟是一起做漕运副使,明摆着争这个漕运使的职位,一场热闹在所难免。 这还只是其一! 其二则是,京城谢家与薛家的案子正处在僵持阶段,谢家明显是吃了亏的,谢思归前来必是不肯轻饶薛寅的,虽然他表面上不会出声过问,就怕……” “就怕什么?” “就怕这谢思归找到什么旁证把薛寅的罪名给坐实了,到时,你审也不是,不审也不是。” 陈启亮的一席话让陆子诺陷入了沉思。 第二四四章、世路殇,眼畔昏鸦千万点(上) 第二四四章、世路殇,眼畔昏鸦千万点(上) 回到自己的书房,陆子诺正思忖着,莫洵便走了进来。 “怎么愁眉不展?”莫洵笑问。 “听了陈阁老的分析,便觉如坐针毡。”陆子诺此时方觉口苦,连忙起身去倒水,莫洵抢在前面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 “怎么分析的?” 陆子诺便把方才陈启亮所言复述了一遍。 莫洵边听便点头:“陈阁老分析得不错,不过此二人接手的漕运亦是一团糟。皇上如今上了年纪,偏偏如此小孩心性,想起一出是一出的。” “慎言啊!”陆子诺忍着笑说到。 莫洵亦是笑笑:“藏剑山庄那里也接到了指令,亦是要我查看两人的行事错漏的,如此一来,反而让我不好不一碗水端平了。 如此竞争和监督,在大晟建立之初,百废待兴之时的清明官场没有什么不好,但如今官场腐败,如此做法很容易沦为借刀杀人的利器,也很可能成为官官相护的锁链,怎么看都会是笑话。”看来莫洵确实有些痛心疾首。 陆子诺亦是叹气:“既然如此,就让他们在漕运斗去,我继续查我的案子。” “可是陈阁老所担心亦是可能,就算谢思归没精力分心薛寅的案子,难保谢家不安排人来行事,所以,我觉得子诺应该早作安排。” “我倒是有一想法,却又有些犹豫。” “说来听听!” “我想着是先草草结案,上报大理寺!这样任谁就不能插手了,且大理寺有陈少卿和崔寺丞。而大理寺需要复核的案子很多,尤其是刚刚的漕运官员及淮安县衙的一众人等受贿行贿之案,尚未处理,这个案子压个一年半载的,也不是不可能,而我们就利用这个时间,来一个彻底的调查。”陆子诺低声说到。 “这个想法可行,你再和陈阁老商量一番,看看定什么罪最为合适,亦与广陵郡王通个气。” “嗯,我也是这么打算的。”陆子诺点头,正说着,便听得外面一阵喧哗。 陆子诺与莫洵对视一眼,连忙走了出去,院中并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端,而是昨日的秋雨,竟然变成了雪,且是大片的雪絮洋洋洒洒落了下来,片刻地面便积了雪。 淮河以南素来温和,雪并不多见,尤其是还没立冬呢,就下这样大的雪,让衙役们兴奋不已。 陆子诺却皱了眉,吩咐道:“张威,你速去召集人手捡拾干爽的树枝木条,再去东市统一采买木炭和厚衣被。 王焕,你去粮仓清点库存,准备出至少百人每日三餐的粥米,以备不时之需。 李立,你统计出抵御风寒的药物和其他物品,请陈主簿过目,然后去漕运都督府,登记备案,请其调运,最不济也要先调来一些生姜和木炭。 这一场雪景虽美,却可能让百姓难以为继,我们要做足了准备才是。” 张威、王焕和李立领了命,迅速去办差了。 莫洵赞许地点头说道:“子诺安排得当,我也去部署一下了。” 两人匆匆告别,陆子诺便去了陈启亮的屋舍:“陈阁老,淮安可有过雪灾的记录?” 陈启亮指着书架说:“县志上有过记载,应是百余年前有过一次。” “那今日这雪,我们就得防范了。” “不错,看这云层极为厚实,怕是要下个一天一夜了。”陈启亮起身来到窗边,略为忧心:“现在如此缺人手,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陆子诺便将方才的安排说与陈启亮,陈启亮连连点头:“甚好,如此安排,甚好。” 这场大雪竟是下了三天三夜,让原本欣喜的人们也犯了愁容,只有孩子们玩得兴起。 好在县衙做了提早安排,先是给年长的独居老人送去了粥米和木炭,又将物资药品送到各村镇,由村长,镇长管理,县衙只是派人巡查,每件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淮安百姓们体会到了陆县令的好,称道声不绝于耳。 而陆子诺亦是亲自巡查了几回,发现,真正经得起百姓监督的竟然是那些村民们推举的村长、镇长。 雪后初晴,淮安一片银装素裹,有种别样的美。夕阳中,走在回家的路上,脚踩着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竟让陆子诺恍惚回到了贝州,务必怀念起那些漫天飞雪的日子。 正走着,便听到女子的一声轻唤,回头,便见思雨快走了几步跟上来,说道:“胡家老爷子那里,我去过了,胡老爷子是脉胀,确实无法根治,治疗起来,亦需补气、养血、滋阴、平肝、化痰、活血等方法进行治疗,且需要长期服用药物,看来那个应泰医馆并未误诊。” “可是,我那日偶感风寒,却给我开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药,而刘同的儿子亦是被诊断为急需药物续命之人,可其子并未用药,竟也还活着。” “还有这样的事?可否让我看下您上次的药方?我亦会去刘宅看看刘家郎君的。” “嗯,上次的药方被我一怒扔了,但是药没熬制,还扔在厨房,你随我来,一看便知。”陆子诺领着思雨回了家。 进了院子,便见宋轶正烤着鱼,香气扑鼻。而宋轶看到陆子诺身后的思雨,更是眉开眼笑,摆手打着招呼。 可是思雨却一下沉了脸:“你有伤在身,怎么能吃烤鱼?” 宋轶则是傻呵呵地笑着:“我这是帮少庄主烤的,少庄主说陆……县令最爱吃烤制的东西。” 思雨便白了宋轶一眼:“那还差不多,你烤着吧。” “思雨姑娘来得巧,就留下来品尝品尝宋轶的手艺吧。”陆子诺见到二人对话的模样,便知道宋轶对这个思雨姑娘定是欢喜的,于是撮合着。 “陆县令开口相留,我自然不能拒绝了。”思雨嘟着嘴,点头应了,宋轶对着陆子诺笑得心花怒放。 陆子诺忍不住笑着,走入厨房,将上次拿回扔在角落的药包拿了出来。 思雨打开一一验看,竟是倒抽一口凉气:“这甘草与芫花是大反,怎么能配在一起,且甘草的剂量又是较大,好在陆县令没有服用,否则,轻则腹泻,重则中毒毙命。” 第二四五章、世路殇,眼畔昏鸦千万点(下) 第二四五章、世路殇,眼畔昏鸦千万点(下) “当真?”这话正被莫洵听到,连忙问到。 “甘草清热解毒,祛痰止咳;芫花主治咽肿咳逆,蛊毒鬼虐。两味药切不可配在一起的。” “我中过蛊毒,但当日不过是大了几个喷嚏而已,并未有什么咳嗽的症状啊?”陆子诺有些懵, “这当真是荆神医开的方子?我去问问。”说着思雨就将药包包好,转身便走。 “我们也去看看。”莫洵拉着陆子诺的胳膊,便跟了上去。 宋轶见几人脸色不好,脚步匆匆而去,连忙问:“这是怎么了?几时回来,这鱼就要烤好了。” 可惜,没人理他。 很快便到了应泰医馆,堂中并无病人,思雨便将药包掷于桌上,气恼地说道:“荆神医何在?” 诊案后面坐着位鹤发童颜的长者抬手应道:“我便是荆某,还不敢自称神医。” 陆子诺一看,与莫洵对视一眼,此人并非当日给自己问诊开药之人,便上前拦住思雨问道:“请问老先生,此医馆另外一位杏林呢?” 老者皱眉,起身看向柜台里的掌柜:“又是那个逆子私自坐堂?” “这,这,是小郎君说要多积攒经验的。”掌柜的诺诺答道。 “给病患看病岂是儿戏?”说着,老者打开思雨扔下的药包,亦是连连抽气:“逆子,快去把那个逆子给我提来。” 小伙计早就跑到后面叫了一年轻人出来,果然就是那日给陆子诺看诊开药之人。 老者一巴掌打在年轻人的脸上:“混账东西!自己学艺不精,就敢私自坐堂开药,你误诊一人,害了人家性命,竟还不长记性,死性不改,真真气煞我也。” 年轻人有些不服,捂着脸反驳:“不看病患,怎么积累经验?” “你根本就不配为医者。滚!给我滚出去。”老者气得面脸通红,年轻人便要出去,被莫洵拦了下来。 “请问老先生,您说他曾害过人命?那为何对方没有告你们?” “你们是何人?”老者警觉。 “县令陆子诺。”陆子诺挺身而出。 老者长叹一声,竟瘫坐在椅中,良久方说:“那李琦已被缉拿问罪,且刘同已死,我便实话告诉你们。当日,逆子误诊了城西林家的娘子,导致其暴毙,林家告上县衙。李琦却因此要挟我将刘同之子的病症加重,我当时亦是不想我这独子获罪,鬼使神差便应了下来。 我……我亦是不配为医者啊……”老者抽泣起来,那年轻人亦是震惊,面上再无轻浮之色。 从应泰医馆出来,陆子诺沉默着,莫洵拍了拍她的肩,安慰到:“虽然这条线索断了,但至少也算是揭开了一个谜底,不要不开心嘛。” “我只是对李琦草菅人命的行为感到愤慨,而且还一次为要挟,达到拉刘同下水的目的,真是可恶至极。”陆子诺说完又是一叹:“也许,李琦亦是如此被胁迫的,也说不定。” “是啊,如今的大晟,如同痼疾缠身的老者,即便是有心医治,却又无从下手。”思雨亦是微微叹息。 陆子诺瞥了一眼思雨,心下微叹,这也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子,只是现在,还无暇顾及。 回了宅院,宋轶已经将鱼烤得外焦里嫩,焦香扑鼻,陆子诺还真是饿了,立即取了一条,便要吃,被莫洵拦下:“瞧你这架势,是要直接吞了啊?这河鱼的刺可多了,别扎着。” 莫洵边说边剔除着鱼刺,陆子诺笑眯眯地看着他专注的样子,思雨别过脸去,冷冷地说:“少庄主,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也好,路上小心。”莫洵头也没抬。 “我送你回去好了。”宋轶站了出来,陆子诺连连点头。 当他们走出院子,陆子诺突然贴过来问:“思雨姑娘好像喜欢你啊?” “啊?”莫洵挑眉,将刚摘好刺的鱼肉塞进陆子诺的口中,微微一笑:“看来你还不够忙碌,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这鱼真好吃,宋轶的手艺不错,比以前强多了,我还记得上次烤的那只兔子,简直是块黑炭。”陆子诺呵呵傻笑着打岔 “黑炭算什么?他还差点儿把大明宫点了呢!” “这你也知道?” 陆子诺凝视着莫洵,甚至眼中带着期盼,等待他的回答。 莫洵低了头,继续剔刺:“我十二岁去的京城,接下的藏剑山庄,皇上便让我在宫中住了一段时间。” 听了这样的回答,陆子诺的心中已经没有那么失望了,其实她本就知道,能得到的答案不外如此。 两人将烤鱼吃得差不多时,莫洵突然说:“过不了几日,思雨就要回幽思谷了,你不用担心她,我的心里只有一人。” “啊?”陆子诺塞着一嘴鱼肉,有点着急,呜哩呜噜地说:“可是宋轶喜欢她啊。” “你呀,真是操不完的心。”莫洵笑容里有丝宠溺。 刚说到宋轶,他就回来了,进了院子便说:“我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一桩奇事,谢思归租下的宅子门前,竟有一寡妇痛诉其好色无德。” “噗!”正用茶漱口的陆子诺一下喷了出来:“人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鳏夫门前亦是如此啊,这才不过五日,便能弄出这样的闹剧,还真是莫名其妙。” “谁说不是。”宋轶摇着头:“那寡妇正是那宅院的主人,谢思归才到淮安,眼见着就得回去了。” “回去什么?明摆着是陷害,凭什么回去?”陆子诺冷笑:“派人盯好了那寡妇,免得别人先下了手,这寡妇要是没了性命,谢思归的罪名就坐实了。” “你觉得是谁?” “现在还不是下定论的时候。”陆子诺想起初入国子学,新榜礼时的事件,那一直都在警醒着她。 “不错,为了陷害他,如此歹毒行事极为可能。”莫洵看了一眼宋轶,宋轶立即走了出去,默契得可以。 掌了灯,陆子诺便拉着莫洵边下棋边等消息。 陆子诺的棋艺不错,可莫洵更高一筹,她凝眉思索,久久落不下黑子,莫洵便一直望着她的脸庞,直到红霞满面,一只手遮了他的眼。 “你这样看着我,我怎么思考?” 莫洵笑笑,正要言语,宋轶便跳了进来:“果然有人要杀那寡妇!” 第二四六章、采桑子,雪后寂寂风初净(上) 第二四六章、采桑子,雪后寂寂风初净(上) “是何人要杀那寡妇灭口?”陆子诺问到。 “是有人买凶杀人。”宋轶拿起水杯喝了一口:“那凶手虽然已经被抓到,关进县衙大牢,但除了知道是个蒙面人交待他的任务以外,是一问三不知。” “嗯,如果是买凶杀人,应该就是这样了。宋轶,你辛苦了,伤还没完全好,还是先把这鱼片粥喝了,赶紧去休息吧。”陆子诺点着头。 宋轶刚想争辩,莫洵对他摇了摇头,宋轶便将碗中的粥扒拉到口中。 这和陆子诺预料得相差不多,但想要得到更多的信息,应该连夜提审凶手、寡妇和谢思归,这样让幕后之人来不及更多的部署。 于是,陆子诺对莫洵说:“我要去趟县衙。你连日奔波,也该好好休息一下。” “我做的事本就是连日奔波惯了,又有什么打紧,你昨日才发过高烧,我陪你过去才放心。”莫洵摇头。 “好吧。等我换了官服便走。”陆子诺说着跑进里间。 片刻便与莫洵走在了雪夜中。 起风了,风夹裹着地上的积雪,行程一些小巧的旋风,在脚边顽皮地跳跃。 陆子诺不禁打了个喷嚏,莫洵就要脱下自己的大氅,陆子诺连忙摇头:“再披上这个,我都要走不动了,你还是带着我飞过去好了。” 看着她顽皮的笑眸,莫洵点头,拦住她的腰便疾行起来,很快就到了县衙。 县衙内,烛火通明。一众衙役正在大堂之上议论纷纷,看见陆子诺进来,连忙站好了自己的位置。 而堂后传来孩子的哭声,莫洵立即进去看。 陆子诺边走边说:“升堂,带人犯、刘氏及谢思归上堂。” 凶手先被押了进来,站在堂中不发一言。陆子诺仔细观察这个人,白净的脸庞,因为恐惧,更加苍白,目光有些空洞。 这时谢思归与刘氏各自从大堂外左右两边走了进来。 陆子诺这才第一次见到谢思归,一张国字脸,异常沉稳,一双杏眼炯炯有神,当真是个美男子。再看向刘氏,陆子诺亦是一愣,这刘氏竟是风情万种。此二人站在一起,还真是有些般配。 压下心中的八卦,陆子诺一拍惊堂木:“刘氏可否先将谢副使的败德之事说与本官?” 刘氏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请陆县令为民妇做主,并不是谢副使对我不端,反而是对我及小儿照顾有加。” “那你为何于傍晚在门前,大庭广众之下指认谢副使败德不端?” “那,那皆是因为我儿被那人挟持,威逼我做下这等陷害他人的事来,我也是迫于无奈,才不得不捏造事实,颠倒黑白。但不想,那威逼我之人竟是如此歹毒,在夜晚竟派了杀手过来,要将我弄成羞愤自杀的样子,我哪里是这凶手的对手,已经被其放入了绳索中,要不是陆县令派人来保护我,我怕是早已名归黄泉。” 杀手在听刘氏诉说的时候,眼眸中闪过一丝同病相怜的凄楚。 “谢副使,请你原谅我的诬陷,我也是被逼无奈。其实,我是不愿意的,因为这么做真是太过分了。但小儿被他们喂了毒药,我,我真的是没办法,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面对刘氏的声泪俱下,谢思归并无情绪起伏,只是走过去,搀扶其起来,沉稳地说:“我早已知晓,并无怪罪。” 刘氏听了却更懊悔,更伤心起来。 陆子诺看向谢思归说到:“既如此,给谢副使看座。” 说完又转向刘氏:“你说有人给你小儿喂了毒药,以此胁迫你。你可记得那人的模样?另外,你儿的毒可解了?” “我指认过谢副使后,那人就给小儿的毒解了。关于那人的长相,我实在是看不清。原本我刚哄了孩子午睡,便说继续秀那个枕套。”说到这里,刘氏看了一眼谢思归,然后低了头继续说:“可是不知怎么的,就觉一阵晕眩,等我缓过来,就见一黑衣人站在屋中,虽然没有蒙面,但因站在阴暗处,我看不清她的眉眼,但看身量,应该是个女子,可她的嗓子极其沙哑。她说给我儿子喂了毒药,我连忙跑去看孩子,果然是怎么叫都叫不醒。我急得给她跪下求她。她说只要我按着她的要求做,便给我儿解药。我便按她的要求做了。” 陆子诺点头:“情有可原,签字画押吧,明日你需当众人面给谢副使一个清白。” “理应如此。”刘氏道。 陆子诺让刘氏与谢思归退下,看向杀手:“你一介读书人,却被人胁迫做杀手,因何?” 杀手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是哪里人?” “你有顾忌是吧,说不说随你,看到刘氏了吗?你就是下一个,那帮人做事,从来都是不留后患的。而你又没完成任务,他们更不会遵守诺言了。” 杀手猛地抬头,急切地说:“他们并没有那什么人来威胁我。” “那就是拿住了你的错处?如果是这样,你就更该想想,杀人是要偿命的,你的错难道有比杀人更重?” 杀手喏喏了半响,牙一咬:“我确实受人指使,但真的不知对方何人。” “你撒谎!”陆子诺一拍惊堂木:“刘氏确实没有看到要挟之人的面容,而你不是,你看得极为真切,且此人你认识。但你有把柄在他手中,你不得不应下这差事,而我推断,真正被要挟杀人的本该是那人,但其有什么原因不能前来,就只有要挟你了。” “啊!县令如何得知?”那人的肩垮了下来。 “也未全知,只是觉得你有隐情而已。”陆子诺盯着那人的眼睛:“你姓甚名谁?” 那人长叹一声:“我,我叫薛典,虽为薛氏族人,却因父母早亡,被叔叔婶婶们欺负,今年已经三十岁,却还未娶妻。本对那刘氏有些爱慕,曾偷窥过几次刘氏洗澡,就被人拿了把柄,今日才被胁迫。但我绝对不是要杀刘氏的,而是……” “而是什么?”见那薛典说了一半又不肯说了,陆子诺有些急切。 “而是要做戏而已。” “做戏?到底是谁让你做的这出戏?” “是,是谢副使!” 第二四七章、采桑子,雪后寂寂风初净(下) 第二四七章、采桑子,雪后寂寂风初净(下) “什么?”不仅陆子诺惊讶,堂上众衙役亦是目瞪口呆。 见过话本中的反转,也见过一些案情的转折,可如此大跨度的反转真是令人应接不暇。 陆子诺凝眉瞪视,薛典倒是扬起了头,迎着陆子诺的目光,眼底一片坦然。 “那好,谢副使为何要这样做?” “我猜,他是想私吞刘氏的宅子。亦或是想上演英雄救美,不计前嫌的戏码,将刘氏和宅子一起得了。”薛典说道。 “你话本看多了吧?”陆子诺真想翻个白眼。 “陆县令,你为何不把谢副使叫上堂来和我对质?孰真孰假,一问便知。” “带谢思归。”陆子诺亦是需要与谢思归询问。 然而,衙役去而复返:“谢副使在后堂昏迷不醒,好似中了毒。” “哈,畏罪自杀吧。”薛典倒是放松下来:“他一定是知道我会说出真相,为免难堪,先行了断。” 看到薛典眼中闪过的如释重负,陆子诺倒是可以判定,这薛典在撒谎,可是没有证据,便不能再问下去,于是,吩咐衙役:“先将薛典关入大牢,择日再审。” 衙役上前,架了薛典便走,已经走到门口时,陆子诺脑中闪过一丝清明,连忙说道:“押入密室,免得被杀人灭口。” 衙役们点头认同,走了出去,而其实,陆子诺心中划过的,却是牢中押着薛寅,万一,薛典是薛家送入的,要传递什么消息也不是不可能,所以,一定要防。 而想到这点时,心中也更清透了些,这薛典的诬告还有另一个意图,就是在薛谢两家的争斗中,再次占上风。想到此,亦是觉得恶心无趣,便要提笔给慕容纯写封言辞比较激烈的信,希望他好好管束薛谢两家的族人。 但想想,还是先去看看谢思归的状况比较好,于是,走向后堂。 后堂中,谢思归躺在榻上,面色乌青,确是中毒的样子,一旁的刘氏已经六神无主,而莫洵则是抱着个一岁多的孩子,皱眉而立。 听到陆子诺进来的脚步声,莫洵便转过身子,轻声说道:“已经派人去叫思雨,不要担心。” “这是怎么发生的?”陆子诺问道。 “很是蹊跷,谢副使并未饮用或是碰触什么东西,只是抱了抱孩子,便倒了下来。” 陆子诺亦是皱眉,确实蹊跷。 正想着,思雨便走了进来,先给谢思归把了脉,沉吟片刻方说:“这下毒之人的技法甚是巧妙!” “此话怎讲?” “这毒是分别下在两个人身上的,如果两人不接触,便不会有任何反应,三日内也就散了。可如果两人碰触到,便立即毒发。谢副使可是碰过谁?一定是有接触的。” “刘氏和她的孩子。”陆子诺说完又摇头:“应该是孩子身上有另外一种毒。因为,接触刘氏是在堂上,并未立即毒发。” 思雨立即接过莫洵怀中的孩子,探看一番后说:“不错,毒粉确是在孩子的衣服上。孩子无事,你可以放心。”说着又看向刘氏:“我来看看你可好?” 被提及,刘氏才惊醒过来:“一定是那个女人下的毒,我还以为她已经把我儿的毒给解了,却不想,她竟如此歹毒。” 思雨搭过脉后皱眉,最终点头:“下毒之人确实厉害!我原以为是分别下在两人身上,这样看来,竟是三人,且中变化后,才有这样的效果。还好,师傅以前碰到过这样的事情,给我讲过。而且,这人下的毒还不算致命。” 说着思雨拿出针筒,便在谢思归的几处穴道上扎了下去。片刻,谢思归便睁开了眼,一片茫然地问:“我这是怎么了?” 陆子诺便把刚才堂上之事以及他中毒之事说了一遍。 “这人真是算得精准,丝毫没有偏差。”谢思归不得不叹服:“只是,我来淮安不过五日的时间,这到底是得罪了谁?” 莫洵则是看向思雨:“你说你师傅遇到过这样的事?可查出是什么人了吗?” “是恭州的唐门。”思雨回答。 “淮安果然是风云际会之地。”莫洵摇着头思索,这唐门只问江湖之事,不想竟也卷入朝堂之事。 “这毒虽是解了,但你们身上的毒粉还在,这衣服还是脱下来烧掉比较好。”思雨说。 当众人离开县衙后,陆子诺亦和莫洵往家走。 “我隐约觉得这薛典是受了薛家的安排指使,才做下这些事的,可我没有证据,亦未想到要从何查起。” “嗯,子诺如此一说,我也觉得薛典与薛寅的案子应有牵扯,这个薛家还真是处心积虑。明面上是肯定查不出什么了,只能让藏剑山庄的人去探探薛家大宅了。” “确实,正常手段已无计可施,只能如此了。”陆子诺点头,心中暗叹,这薛家到底是要做什么? 次日,刘氏当众澄清了诬陷谢思归的事,并领了掌嘴20的刑罚,围观群众便议论纷纷地散开。 正在此时,薛家一众人等浩荡前来,一老者对着陆子诺深深一揖,说道:“薛氏一族接连犯下两桩事件,实在是我这个族长管教不严,今日请陆县令见证,我薛氏一族重新推举族长一事。” 陆子诺连忙起身:“族长不必太过自责,且等这个案子查清再说不迟。” “薛家真是给陆县令添麻烦了,薛寅的案子还没处理完,薛典这个不争气的又犯一案。” 陆子诺听罢,心下冷笑,原来这阵势,是为了薛寅而来,好在今早收到了慕容纯和大理寺的回复,于是朗声说道:“薛族长,薛寅的案子已经明了,前几日就已上报大理寺,今日也收到了大理寺即将复审的回复。所以……” “什么?薛寅的案子怎么定的?” “故意伤人致死,依照大晟律,当斩!”陆子诺答道。 “薛寅并未认罪,陆县令这是草菅人命!” “他认不认罪,都证据确凿,而我是否有错,自有大理寺复核判断。” “你!”薛氏族长的脸憋得紫红,愤而转身就走。 陆子诺抱揖:“薛族长慢走,不送。” 第二四八章、玉梅令,水落寒沙只见山(上) 第二四八章、玉梅令,水落寒沙只见山(上) 接下来几日皆是风平浪静,随即就入了冬。 淮安的冬季与贝州以及京城真的是截然不同,几乎是一入冬便进入了雨季,阴冷阴冷的,让陆子诺一直手脚冰凉,鼻子阻塞。 莫洵见她难捱,便在她的房中添了几处火盆,屋中至少温暖多了。可陆子诺在屋中时间有限,虽然表面风平浪静,但水面下的波涛暗涌,还是让她异常忙碌和精神紧绷的。 藏剑山庄去薛家探听消息的人还未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这晚亥时,陆子诺与莫洵分别接到游隼传书,命其封锁薛家大宅,不许任何人出入。这让她大吃一惊。 原来,那日从县衙回去后,谢思归就不眠不休地查阅了漕运十年的账簿,竟然又查出一堆烂账,其中牵扯上薛家的,不下百笔,这还不算,还从堆积如山般的账簿中查到了铁木社的几个账簿,竟都是薛家与之往来的。他在三日前便写了奏折,六百里加急送入了京城。 今日,慕容适看罢奏折,勃然大怒,在大殿中便宣布:“着令淮安县令即刻封锁薛家宅院,一干人等不得进出。命大理少卿陈质为处置使,左威卫中郎将,驸马都尉李钊率领左右威卫前往淮安,查抄薛家,籍没家产。” 朝堂上众人,畏惧皇上盛怒,皆不敢言,陈质与李钊出列接旨,即刻启程。 接到传书的陆子诺便差人去调淮安的府兵,以及去漕运总督府,请谢思归调集漕兵。 集结完毕,千余人举着火把浩浩荡荡来到薛家大宅前。 陆子诺却一时有些恍惚,甚至有丝愤慨,让她愤慨的不仅是薛家贪赃枉法,更是对门阀之争的厌恶。而再看向谢思归,他的脸色依旧沉稳,没有得色,亦没有跃跃欲试,似乎带了丝悲悯,亦或是他也有了兔死狗烹之感吧。 兵丁们冲了进去,将人员完全控制,陆子诺与谢思归才走了进去,命令薛宅管家带路,将库房、账房等地的所有物品登记在册,然后封存。 这一忙便是整晚,而意外之处,便是在薛宅竟然发现了陆子诺曾经丢失的账簿。 正在翻看之际,衙役过来报告,说薛家族长暴毙。 陆子诺叹气,任谁也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吧。她只是点了点头,吩咐道:“你们帮忙处理一下后事,不得对死者不敬。除了不许出入,其他应予以方便。” 衙役点头退了出去,陆子诺看向谢思归:“我有一个疑问在心中,不知谢副使可否给予解惑。” “陆县令但说无妨。”谢思归回答。 “谢副使是如何得到薛家与铁木社有关联的账簿的?” “难道陆县令怀疑我造假?”谢思归竟淡淡一笑:“陆县令可还记得户部尚书薛谏?” “啊?”陆子诺只觉心底一窒。 “这淮安薛氏是京城薛氏的旁支,但却是极为重要一支,因为他们一只是京城薛氏的经济后援。”谢思归娓娓道来:“我之前做过监察御史,便对淮安薛氏一族诸多注意,而那薛谏曾是我的国子学同窗。其人还算是正直,只有一个缺点,便是好色。他在薛氏的安排下,一路青云,已是官拜户部尚书要职,但其终因好色,而被人操控。 原本我也是认为薛谏已经死在狱中,而我来淮安后,竟在第五日中午,遇见了他。他是特意来找我的,将他手里掌握的东西交给了我。” “他为什么要把东西给你?”陆子诺觉得不解。 “他犯事后,却被人从牢中救出,一直在淮安薛氏藏匿,这原本没有什么不好。但是他在得知了这一族人所干勾当,便再也坐不住了。 他虽在吏部做下了一些勾当,但假币一案,并非他的错漏,这点儿,作为亲自去了云州查案的陆县令应该知晓。 而薛谏虽然好色,但还称得上正直,可淮安薛氏一族所做的竟是通敌卖国的勾当,他自然不能容忍。 只是,他前脚来找我,后脚便有刘氏指认我好色失德。若不是陆县令明察秋毫,我可能已在狱中。 我回去后,便发现家中被翻过,但薛谏交与我的东西,我自然知道是极其重要的,便一直带在身上。想来这一切都是薛家做下的圈套,于是我就一直带在漕运都督府里翻开薛谏给我的东西,并假装察看漕运十年来的账簿。 这一看,才真正被惊到,所以,连忙上奏。 如今,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薛谏,这次,他应该是真的不在人世了。” 陆子诺听罢,竟发不出一言,心里翻江倒海。谢思归被人指认失德时,她第一个怀疑的曾是崔岩,以为他为了扳倒竞争对手,而在背后使坏。好在当时没有妄下判断,可这样的结果,亦是她不愿面对的,她陷入了沉思。 谢思归凝视陆子诺良久方说:“陆县令不必纠结。若论诸多事件的缘由,皆是贪图门阀势力所致。 虽然大晟建国以来,已经在力主削除门阀势力,但收效不佳,京城之内也不过是稍有收敛,各道各州,却是明目张胆。 而我亦是门阀中人,对此,却也痛心疾首,深恶痛绝。 世家门阀的权势有多大?在前朝,他们曾经垄断朝政权力,通过联姻建立庞大的关系网,阻塞了底层上升的通道。他们有自己的附庸农民,军队,有自己的城池,商队。可以说这些世家就是国中之国。如此巨大的权力,导致世家反客为主,不是朝廷控制他们,而是他们控制朝廷。 所以,太祖建国以来,虽然一直在削弱门阀势力,也开创了科举制度,让平民可以出仕为官,但朝中重臣,大多还是出自门阀望族。 此次的事件,也许就是能够推动削弱门阀的大门,只是一场清洗在所难免。 但是一场改革,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只愿其不要太过血腥。” 窗外透出了光亮,阴沉了多日的阳光挨次普照大地。陆子诺起身,对着谢思归深深一揖,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二四九章、玉梅令,水落寒沙只见山(下) 第二四九章、玉梅令,水落寒沙只见山(下) 而京城中,一夜未眠的人也数不胜数。 广陵郡王府上,慕容纯坐在书房的榻上,紧锁眉头,对面坐着一老者,满脸悲绝。 良久,慕容纯长叹一声:“让你们早将薛颂送进京兆府,你们不听,拖来拖去,昨日才送进去。为时已晚! 竟不知你薛氏淮安一族竟然犯下如此重罪,薛国公当真不知?” 老者乃是京城薛氏的族长,亦是当朝薛国公——薛青绍。他沉痛地说:“自然不知,如若知道,怎么能听之任之。但这谢思归甚是可恶,就算是谢勤的亲叔叔,找找麻烦也在常理,只是,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事先和郡王沟通一下,便直接呈报给皇上?他难道不是郡王派去主持漕运的吗?眼里可有郡王?他心中可有大局?” “都这个时候了,何必还要编排别人的不是。”慕容纯有些不耐,但拼命隐忍着:“谢思归此去,当然是去竞争这个漕运使职位的,所以才会查看近十年的漕运账簿,却无意中发现你薛氏一族的罪恶,以他刚正不阿的性格,怎么可能不报? 再说了,如果不是他查出来,而是崔岩查出,那后果更是不堪想象。” “可我听说的,却是,薛谏找过谢思归!” “你说什么?薛谏不仅还活着,且就藏匿于淮安?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郡王想治薛谏的罪时,也没早告诉老夫啊。薛谏是老夫最疼爱的儿子,因为好色,而被舒王拿了把柄,老夫来求郡王帮忙,等来的却是制造假币的重罪。 他被人替换,还活着的消息,郡王觉得老夫能和你说吗?” “薛国公!原来公国对本王是有防范了啊,我竟是此时方知,亏我还多方斡旋薛颂和薛寅的事,怪不得你薛家的事层出不穷,原来是怨我了。”慕容纯疲惫拂头,站了起来。 薛国公亦站了起来:“时至今日的局面,老夫确有错漏,但郡王应该明白,原本薛谢两家,并无太大的嫌隙,而是太子和郡王的有力支持。可郡王行事偏颇,不免让老夫心寒啊。” “薛国公,你难道看不出这是慕容谊的可以挑拨?只因薛谏是你最疼爱的儿子,便他说什么你都肯信,而本王做得再多,你亦不屑?” “这!”薛国公颓然:“薛氏淮安一族一直掌握薛氏的经济命脉,是整个薛氏一族的主要经济来源,薛谏初到淮安之时,除了养伤,也确有发现他们一些不法勾当。老夫已令其收手,不要再做非法勾当,并销毁证据。不想,还是这般下场。 也许,这就是天意。既然郡王帮不上忙,老夫就不强求了。”说完,薛青绍便走了出去。 慕容纯坐回榻上,身心俱疲,慕容谊这一次算得上棋高一着。但想想皇上的态度,他似乎早就对淮安的事了如指掌,如果说陈启亮于五年前被贬淮安,是个开始,那至少是将淮安一事运筹了五年,如此长的时间,一个长者都可做到,为何自己还这般心急?不肯多运筹几年呢? 他自省着、沉思着,心思却飘向了淮安。那个如画的人儿,在这水深火热的仕途上摸爬滚打,却依旧能沉稳了心思,一心为民。这才是他该学、该做的。而不是现在的急功近利,只争朝夕。 想明白了这点儿,慕容纯坦然了,提笔,给陆子诺写起信来。 舒王府中,今晚亦是灯火通明,因是月夫人的生辰,府中极是热闹。此刻已是丑时,却是温柔帐暖。 “谢殿下抬爱,给我一个如此隆重难忘的生辰。”杜月娘羞涩地偎在慕容谊的怀中。 慕容谊淡淡一笑:“我也是有私心的,我是想把自己装进你的心里,然后占满它。” 杜月娘把头埋得更深,但总觉得空洞的心,真的有一丝胀满,可不知为什么,会有些疼,许是动了真情吧。这虽然让她清冷惯了的心有些无所适从,但又有些依恋这样的温暖。 两人依偎着,杜月娘的呼吸渐渐绵长,而慕容谊的笑容渐渐凝固,先将月娘放好,他起身下床,来到桌案前,展开南硕的来信。 这信是三天前发出的,第一句便是淮安一切安排妥当,其他的都是在说陆子诺。 陆子诺离京不过一个多月,竟好似一别经年,却又未曾远离一般。她在淮安的表现可谓精彩,而且,并非是站在他的对立面,或是与慕容纯同一阵营,她只是在做一县子民的父母官。可这却令他有一丝敬佩,试问如今大晟官场,有几人可以做到? 其实慕容纯想要削除门阀势力,这何尝不是他想做的,尤其是只能隐在阴暗处窥视的他,被门阀利用又要挟,怕是比慕容纯还要加个更字。 此次淮安一事,真真的是如他所愿了,只可惜,南硕在外,连个一同庆祝的人都没有,只好胡诌了个杜月娘的生辰,让自己开心一下。 经过一晚的搜查整理,果然未见薛谏的身影,生死与他不过是早与晚,但就是这样一个被污了名声的人,却还抱有一丝赤诚,极是难得。 与谢思归告了别,回到县衙,陆子诺打开失而复得的账簿,还是参不透这账簿的玄机,便妥帖收好,洗了把脸,精神抖擞地开始新的一天。 在听了谢思归的话后,她不是不兴奋的,但仍矜持地不作表态。内心的狂喜也夹杂着淡淡的怅然,一个家族的崛起,是历经几代人的努力,而大厦倾覆,世态炎凉,却也不是她想强加给无辜的人的。 再次提审薛典,陆子诺心中有了底,见薛典入得大堂,便说:“昨日,薛家老宅已被封锁,不日,京城派来的处置使便会接手处理薛家财产籍没事宜。你可想好自己的出路?是担下所有罪名,还是从实招来,以求宽大处理,皆在你的选择。” 薛典震惊得驻了脚步,随即哈哈狂笑起来,且一发不可收拾。 陆子诺静静地看着他,由笑到哭,再到大喊三声,气绝身亡,她的心狠狠一痛…… 第二五零章、凤栖梧,云唤阴来鸠唤雨(上) 第二五零章、凤栖梧,云唤阴来鸠唤雨(上) “子诺!” 陆子诺一抬眼,正好见着莫洵从外头走回来,便又微微低下头,依旧看着手头的账目。 莫洵自然也不会恼,不由一笑道:“你平日里不是最不喜欢看这些数目嘛?今儿是怎么了?倒是转了心性?” 陆子诺无奈地将账本推过去:“多亏你回来了,我都困得不行了,这账本太繁琐,数目又多,我还没有看出什么可疑的地方。” 莫洵接过账本,略一翻,就认出了这是当日丢失的账本,想起山庄里昨日传来的消息,可一想到那个消息的来源,他又有几分犹豫。 这几分犹豫并非为陆子诺的安全,而是出于自己的私心,那个人到底对陆子诺是什么心思,他怎么会不清楚,只是现在看着陆子诺为了这个账本焦躁又休息不好的样子,便什么也不顾了,将怀里的密信递了过去。 “这个消息你可能会觉得有用,我们接到京中的密报,说是咱们之前查到的闫氏柜坊,与几个朝廷要员都有关系,你可以细查一下。” 陆子诺粗略看了一遍那封信,却微微一皱眉:“京中的消息从来给的准确,有无分明,这次倒是模棱两可的就将消息报给你了?” “藏剑山庄也有无可奈何的人与事,有些消息的途径并非是我们的人,便会不懂我们的规矩,不过我看这密信的意思,倒是想提醒你这个闫氏柜坊与何玄可能有牵连,你看这个‘玄’字。” 陆子诺听了莫洵的解释一点头,只是听到何玄的名字却又一愣:“吏部尚书何玄?” “日前京中曾经发来一份简报,说是吏部尚书何玄在楚州以妻弟的名义买了一座宅子,因最近事务繁忙,我也没把这个当回事儿,便未曾与你明说,可现下想来,或许是当时便有人用心提醒也未可知。” “可这个何玄十分清廉啊,在任时间不短,到也没听说过什么劣迹。”陆子诺有些迟疑,莫洵却是一笑。 “你也说是听说,这世界上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有时候,即便是眼见也未必就是真的。”莫洵看着陆子诺,淡淡一笑:“吏部尚书是舒王殿下的人,我听说慕容谊手下的官员,各个都不肯相信对方,几乎每个人手中都有对方的把柄,以防有朝一日对方落马,将自己供出来。 薛谏被抓时,便说过何玄与这个闫氏柜坊有勾连,而且,他被换出天牢便来了淮安,还交给谢思归了一些东西,我们也许……” 陆子诺闻听,眼睛一亮,随即一暗:“如果谢思归有这东西,想是也会直接交与广陵郡王,而那闫氏柜坊亦是被灭门了,我们应该再从哪里查起?” 莫洵淡淡摇头,又翻看起手中的账簿:“不必着急,也许揭开这个帐簿的秘密才是关键。” “可这账簿我也看了好几天了,到底是什么都没看出来,我甚至将里面的字都抄录下来,排列重组,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提到这账簿,陆子诺又是满心的不快,她在旁人面前已经足够稳重自持,在莫询面前却从来不拘着自己的小脾气。 “抄录下来,还从新排列组合了?你也真是用心了。”莫洵也翻看了半天,到底没找出来什么证据,不由微微皱眉,将账本先放在桌上,端起一旁的热茶浅抿一口:“我们看不出什么证据,或许是因为这账簿表面上就是没有什么,也许用什么特殊的药水浸过的,所以看不出来,一会儿等思雨过来给你扎针,可以让她看看。” “少庄主,思雨姑娘来了。”两人正说着,外面便有小厮来报,陆子诺也是含笑道一句好巧,思雨便进了门。 陆子诺先不扎针了,而是让思雨看账簿。思雨接过来翻看了几个来回,便回禀道:“少庄主,用药水浸泡账簿倒没有什么不可以,这种显形的药水我偏巧会做,只是……”思雨略一迟疑道:“有些隐秘的做法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就是用显形药水浸泡,反而会使原有字迹消失,从而达到毁尸灭迹的效果,故而属下认为,应先抄录一遍,再作打算。” “嗯,”莫洵略一点头:“思雨一向心细,子诺已经抄写过了。” 思雨看到莫洵的眼神,微微一愣,而后低下头去,连耳尖也微微泛红,只是无意识地将账簿拿在手里揉搓,却猛然一惊,啊的一声。 陆子诺吓一跳,一个箭步冲上去,直接将账簿打落在地:“怎么了?是不是上面有什么毒,你有没有哪里不适?” 这账簿她已经翻来覆去在手里看了好几日,这时候还先关心旁人,让思雨有点微微发愣,而后一福道:“方才是我失礼了,陆县令莫怪。”一面说着,一面将账簿捡起来,递给陆子诺看,指着账簿的书脊处的几个小字。 陆子诺不由皱眉道:“这是何故?” 翻看了这账簿好几天了,这上面有什么没有什么,她自然是一清二楚的,看到猛然蹦出来的几个字,陆子诺有点发懵,倒是莫洵很是淡定,将账簿接过来一瞧,不由一笑:“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不过这账簿的功夫做的倒也是忒精细了。你去准备吧。” 思雨领命出门,莫洵一抬眼,看着陆子诺依旧有点茫然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哈哈一笑:“我们陆县令一向聪明,现在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陆子诺茫茫然摇了摇头,莫洵又是一笑:“茶盏上的热度让账簿上的字显现了出来,说这个账簿功夫精细也是因为这个,有些密信需要用热水浸泡,才会在页里显示,而这本账簿却是利用水汽的热度,便能显现的了,一会你就知道其中的秘密了。” 陆子诺越听越觉得神奇:“我从前倒是都没有听说过这么神奇的方法,当真是无奇不有。” 说着,她深深叹气:“虽然,薛谏做了错事,可他如今下落不明,或是真的死了,我却有些痛惜和无奈。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当初,那个假薛谏在监狱中死去的一幕,生怕这个真薛谏也是那般痛苦。” 第二五一章、凤栖梧,云唤阴来鸠唤雨(下) 第二五一章、凤栖梧,云唤阴来鸠唤雨(下) 陆子诺再次叹气,两人暂且沉默,思雨却突然从外面而来,她一贯沉稳,这次却是面带喜色:“少庄主,结果出来了。” 莫洵微一点头,思雨将手中的图递给莫洵:“我们都想错了,账簿封面上并不是字,是画着的是一张闫氏柜坊的凭信,而这个凭信的落款,”思雨微微抬头,看向莫洵:“就是何玄。” 几人凑在一起细看,忽被一声大叫,吓了一跳,陆子诺抬眼看到是李钊,便来不及嗔怪,展颜一笑:“什么风把驸马爷吹来了?” “自然是皇上派我来的,要不我怎么出得来。你们这是在干嘛呢?”李钊亦是喜笑颜开,却又极有深意地瞥了一眼莫洵。 “那应该是为了薛家的事,处置使是谁?”陆子诺收到的只是查封薛宅,不得有人进出的密令,对皇上派来具体查办的官员还不知晓。 “陈少卿!”李钊说着,弹了陆子诺的脑门一下:“陈少卿刚押解漕运以及你这县衙一干人回了京城,炕头还没坐热,就又被派来了。亏他还逢人便夸你,你就这样劳累他啊?” 陆子诺吃痛,捂着脑门:“这是谢思归查到的,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快。不过老师来了,真好,下榻何处?我去问候一下。” “行了,少卿放我过来,就是让你别去了,他舟车劳顿的,已经歇下了,明早便能见着了。”李钊坐了下来:“有什么好吃的啊?我都饿死了。” 陆子诺一笑:“你真有口福,宋轶今早猎了几只野鸭,正说晚上烤了吃呢,你就闻着味来了。” “哎呦,野鸭煲汤最是好了,给我留一只,让你看看我的手艺,剩下的烤了。”说着,李钊便站了起来,转身要走,突然又想起什么:“唉,我说,宋轶一天到晚给你这报道了?还真是会躲清闲啊,看我怎么收拾他的。” “你什么意思?”陆子诺眉一挑,可是李钊已经跑了出去。 看着这俩人打闹,莫洵只是淡淡地笑,并不以为意,思雨却有些不快,拿出针筒:“陆县令,该扎针了。” 次日,天色还暗着,陆子诺便去了雁岭客栈。陈质却早就料到她要来一般,给她斟了一杯祁门红茶:“子诺做得很好啊。” “对于薛家的案子,我也是颇为被动,主要还是谢思归的功劳。”陆子诺说着,递上闫氏柜坊的账簿:“倒是这个,昨日方查出,着实让学生兴奋了一下,随即觉得是捅了马蜂窝。” 陈质挑眉,接过账簿,首先看到了封皮上的凭信,眉头便骤然锁紧,一页页翻下去,渐渐怒不可遏,最终一拍桌子:“真是罪大恶极。” 陆子诺亦是叹气,此事一旦捅出来,牵连甚广,确实棘手。 “这些年来,门阀子弟做官原本便是极多,这个何玄不仅将门阀中人调动到富足之地或是好的官职,一些及时给他送礼的或者依附舒王的,也能得到一个好去处,可那些清廉的官员和平民子弟,平日没有什么银两,自然也不能供奉,如此便多年呆在一个官职上,毫无升迁,甚至惨遭闲置。如此一来,太祖力主的科考制度便要形同虚设了,哪有公平可言?”陈质一时气岔了气,咳嗽起来。 陆子诺连忙上前,帮忙拍背。 “这几年来,大晟官员调动颇多,皇上未必能一一细看,他们所钻的就是这个空子。而且,”陈质轻轻一弹纸上的记录:“按这上面所说,他还有左右铨试的意思,每年科举之后,吏部的铨试,他都会大肆透题,怪不得几年来皆是门阀子弟首名,反而真正有才学的人却碌碌无闻。” “朝中风气不正,与这些个蚕食大晟的官员拖不了干系。”陆子诺亦是接口,却又不得不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陈质皱眉,饮尽手中微凉的茶:“也罢,既然是我知晓了,必是不能隐瞒的。”说着,便拿起笔在铺开的纸上奋笔疾书。 陆子诺便一旁研磨,一边陷入沉思。 隆冬时节的京城,一片银装素裹,离着上元节还有两个月,李恬便在广陵郡王府忙着布置了。 怀孕四个月的她,小腹已经微微隆起,虽说是在忙着布置,但也有些心不在焉。 慕容纯太忙了,即便是在这王府中,亦是三天两头见不着人。许是怀孕的缘故,让她格外脆弱,希望能靠着那个宽厚的肩膀入睡,可惜这是奢望。 正叹息着,便见慕容纯回来了,可是身边跟着宋哲,李恬刚漾起的笑容迅速褪去,人也隐在了树后。 慕容纯和宋哲就这样在她面前走过,依旧说着,话语飘过来,让李恬的心有些酸。 “子诺那边连着下雨和雪的,她本来就畏寒,你给她捎些冬衣和炭去。”慕容纯说道:“另外,让她不必担心其他的,只专心做好她的事即可,其他的有我处理呢。” “是。”宋哲点头:“只是这炭从京城捎去?” “当然,且要挑好的送去。虽说不上千里送鸿毛,但这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是是是,我知道了,您心里,谁也比不得陆子诺的。”宋哲笑着应下。 李恬无力地靠在树上,眼泪夺眶而出,慕容纯不是天生清冷,心里也是可以装着别人的,且能面面俱到,用心良苦。 只是,只是,那是个男人啊,自己到底算什么?慕容纯怎么可以这样? 想着想着,李恬便觉自己像个笑话,一路笑着走回自己的房间,丫鬟们吓坏了,连忙将冰冷的她裹上棉被,手里也塞入了手炉,可是冰冷了的心,却暖不过来了。 晚上,李恬便小产了,慕容纯听罢,处理完手上的事,才匆匆赶去主屋。 天真是冷了…… “门阀的存在,影响的并不仅仅是朝纲,还有门阀新一代的年轻人,你瞧薛寅就知道,每一个人刚出生的时候都是一张白纸,谁又能想到他们会有杀人放火,罪无可恕的那一天呢。”莫洵并不看着陆子诺,而是回过头去,看向外面的天:“说是天恩浩荡,可谁又能想到,当恩过了头,就成了罪呢。” 第二五二章、渔家傲,幽鹭慢来窥品格(上) 第二五二章、渔家傲,幽鹭慢来窥品格(上) 风雪敲打着檐下的红灯,屋内,红泥炉中煮着茶,杜月娘拨弄着古琴,委婉的曲调在室内回旋。 慕容谊推门进来,夹带着一股寒意,杜月娘连忙上前,却被他制止:“你病才好些,我自己来就好,当心这寒气你受不住。” 杜月娘便驻了脚步,看着他拍落肩头的雪,摘下斗篷上的帽子,那紧缩的眉顿觉刺眼,于是问:“殿下又有什么烦心的事了?” “烦心的事很多啊,比如这雪怎么这么大,天气如此冷,我的月娘该怎么办?”慕容谊笑了起来,一扫脸上的阴霾。 月娘却依旧蹙着眉:“殿下总是取笑我,却不肯与我交心。” “月娘怎么这么说?” “朝堂之事,你从不肯和我说,是怕我不懂?”杜月娘叹气:“可是,看你整日劳碌,我的心很疼。” 慕容谊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便擎了她的手:“我怕你听了闷才不说的,你若喜欢,我便和你说说?” “好,殿下过来说。”杜月娘拉着他的手,带进里坐下并端上一杯热茶。其实他的手势温暖干燥的,可每次握着时候,月娘的心底总有一丝惧意。 “从哪里说起呢?”慕容谊似乎看到了她眼中闪过的惧意,将其揽入怀中,下巴微微蹭着她的头顶。 “说说那个去了淮安,却让殿下牵肠挂肚的人吧。” “她啊?确实是个麻烦精,给我惹了这么多事,可是为什么月娘说出来,泛着酸呢?你嫉妒了?” “我嫉妒一个男人干嘛?我只是不喜欢他让你这么操心。” “哦,她也没让我操心,她只是认真做好份内的事,发现了别人的错处,这怨不得她。”慕容谊叹了口气:“有时我在想,让更多的官员同她一样,如此一心为民没什么不好。而且有些人,你纵容惯了他,他便不知天高地厚了,难免做出些两面三刀的事。” 月娘从袖中抽出一张布条,放入慕容谊的手中:“这是今日‘点翠’送来的,它以为你在这里,你别怨它。” “我怨只鸽子干嘛?”慕容谊笑着接过布条,脸色却突然凝固:“这个薛谏!当初就不该饶他一命。也罢,这薛家果然不好驾驭,那广陵郡王定是不好受了。” “可是,他们查到了何玄,殿下该怎么办呢?”杜月娘为他担忧。 “月娘不必担心,我早有打算,从那何玄置办那个宅子起,我就知道会犯事。” “殿下一向深谋远虑,是我庸人自扰了。”杜月娘释怀。 慕容谊将其拥得更紧,只是心中漾起一丝遗憾,终究不是她…… 这几日,陈质忙着查抄薛家,陆子诺则是忙着处理县务,入冬的一场暴雪,淮安因为准备得当,没受什么影响。可是临县则不同,那些县令久居南方,确实对雪灾应对不及,且雪后这些日子,阴雨连绵的许久,晴朗的日子屈指可数,导致有些房屋受损,或是冬衣准备不足,受不住寒冷,有不少流民来到了淮安避难。 县城中一下涌入不少衣衫单薄的人,陆子诺带领众人搭起了临时帐篷,又安排人熬了粥米。 正派发着粥米,陈质派人来叫,陆子诺连忙赶到了薛家大宅。 陈质从小山般的账簿中抬起头,看陆子诺进来,便问:“听说县城里来了不少流民?” “有八十人左右,食宿算是安排了,但是冬衣不足。” “喏,那里有一些冬衣,你拿去用。你再支取八十缗钱,尽快安排难民回去。” “那这些要走什么帐?”陆子诺一喜又一忧。 “嗯?”陈质瞥了她一眼,把手中的账簿一展,上面已经更改了两处。 陆子诺一笑:“多谢陈少卿。” 将物品及钱财带回县衙,陈启亮却说:“县令如此一来,这些难民回去了,便会有无数难民涌来,陈少卿要挪用多少薛家的财产才够?而这些数目一旦对不上,岂不是让他授人话柄。此事还是交由老夫来办吧。” 陆子诺点头:“此处的确考虑不周,如果被有心人抓住错处,连累了老师,确是我的过失。” 陈启亮说道:“县令明事理,下次可是要注意了,好心也要讲方法,你们还是太年轻,多磨练才会懂。好在这里还有老夫,你去忙别的吧。” “多谢阁老。”陆子诺边走边思索陈启亮的话,就越发觉得有道理,于是便回转身,想去看陈启亮如何处理此事。 偏偏这时衙役走了过来:“陆县令,有邸报送来。” “邸报?”陆子诺一愣,这不是各州刺史才会收到的传自京城的消息,自己一个小小的县令如何会收到邸报。 看到她的迟疑,衙役连忙说:“就是楚州刺史大人让转发的,你看过便知了,应是咱们淮安的事。” 陆子诺这才接过来,展开,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匆匆离开了县衙。 走在街头,陆子诺又有些茫然,这件事该和谁说?说了又能如何?想着想着就撞上了人,抬头,正是莫洵。 莫洵看到陆子诺手中的邸报,叹了口气:“我也是刚刚收到消息,便来找你。” “这怎么可能?”陆子诺满脸的不可置信:“谢思归明明是一身正气的官员,他怎么可能会对何玄行贿呢?” “是真的,许是有什么隐情”莫洵也是满脸惋惜,他与陆子诺一样,一开始根本不敢相信。这个何玄因陈质的奏折,便被下了狱,在狱中供出所有行贿跑官之人,其中居然有谢思归,且是最近行贿的最大一笔。 但一想这个漕运使的位置,如果不贿赂何玄,就肯定上不了推荐名单,皇上就不会知道此人的德行。如此一想,也许还和慕容纯脱不了关系,这便更是无奈了。 “谢思归会如何?”陆子诺叹气,她脑中亦是飞快地想到了这点:“我还以为是皇上故意选了舒王和广陵郡王的人各一,来考察,却不想,会是这样。” “也没准儿是舒王下好的套,他应是早就知道何玄的事会败露。” 第二五三章、渔家傲,幽鹭慢来窥品格(下) 第二五三章、渔家傲,幽鹭慢来窥品格(下) “不过这也怨不得谁,只要做了,便会有得失、有因果。” “子诺说得不错,只是可惜了谢思归,这样好的一个官员。”莫洵皱着眉:“想来,贬斥的圣旨不日便会到达,但阿纯应是会在京中斡旋,应该不会太惨,子诺也不用太过担心。” “但愿如此吧。” 两人正走着,便见谢思归迎面走来,陆子诺与莫洵对视一眼,便停了脚步等待。 正是微雨薄暮,谢思归坚定走来抱揖:“子诺、莫兄。” “谢兄,”陆子诺一拱手,回之一笑:“谢兄如此打扮,倒让我想起初见时的景象,那时谢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啊。” 谢思归苦笑一声:“如果可以,我倒当真愿意只做一个温润君子,不理尘事纷扰。” “可我却知道,谢兄是有理想抱负的。”陆子诺定定望向谢思归。 谢思归抱揖垂首:“可为兄让贤弟失望了!抱歉,很多事身不由己。” “去我家中小叙吧。”陆子诺邀请谢思归去家中,这是第一次,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谢思归点头,几人漫步在微雨街头,湿冷却又有丝隐隐的温暖力量。 进了陆子诺的小院,思雨也在,正要磨药。陆子诺一见,咧了咧嘴:“思雨姐姐,这到底是什么,真是好臭的味道。” “这可是陈少卿让我给你弄的,一会儿告诉你。” “陈少卿?哦,他也是医学世家,可是,这弄得是啥?我怎么了?”陆子诺有些不解。 “都说了,一会儿告诉你,怎么也得你喝了再说,快去忙吧,少庄主等着你呢。”思雨推开她。 陆子诺无法,只好走入书房,先将慕容纯前两天托人捎来的祁红茶捻了一些,放入小泥壶中,然后放在炭炉上。 莫洵瞥了一眼,谢思归也看到了,便笑说:“广陵郡王殿下对陆县令真是好,这炭可是上好的贡品呢。” 这些她何尝不知,可又不想知道,便把话题岔开:“谢兄,何玄将你供出,将会有怎样的结果?” “什么样的结果,我都会坦然接受,子诺不必担心。”谢思归看着陆子诺澄澈的眼神,一时微微低头:“为兄行贿何玄,让子诺失望了吧?”谢思归微微叹气道:“虽说当初,谢氏打算行贿,我是不愿也反对的,可有一点他们却说得对,为官者,没有一个好位子,又怎么能够做出成绩呢? 我想要改变大晟目前的种种,如果没有政绩,又怎么回到京中做官呢。这官官相护的情势,让我不得不低头。” “但我来了淮安以后,便知道自己错了。”看着陆子诺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谢思归不由微微一笑:“是我有些急功近利了,做官,为的是百姓,而不是自己的仕途高升,而改变大晟亦不是高官才能做到,反而是众多底层官员才是改革大晟的中坚力量,只有他们才有代表百姓的话语权,是我太过狂浪了,贬去哪里,我都心甘情愿,做好百姓的父母官。” “谢兄说得极是。”陆子诺说完看向莫洵:“当初,我也是听了少庄主的话,才醒悟过来,再次道声谢!” 莫洵笑着敲了敲她的额头:“只是你太过劳累,还是要注意身体。” “说到身体,为兄还有件事想要托付。”谢思归其身抱揖:“我的房东刘氏体弱多病,又要照看幼子,还请子诺在方便的时候,多加关照。” “一定。”陆子诺心下一动,立即应允。 谢思归则道:“说来也是奇怪,我在这淮安城中认识的人不多,却没想过最后是来寻你和你说这几句心里话。子诺,经此一事,我也算是想开了,只可惜你我的兄弟之谊不知还能不能继续。家中有信赖说,皇上会贬我作瀛洲司马,收到圣旨那日,我便要启程,今日就一并别过了,我走那日,不想子诺送行,有缘自会再见。” “有缘再会。”陆子诺亦报以一笑,两人以茶代酒,见证的不仅是离愁,还有信任和理想。 谢思归走后,莫洵问道:“何玄已经下狱,应是会牵扯大批官员,会有一次大调动也说不定,子诺想回京城吗?” 陆子诺沉默片刻,回之一笑:“不想,一点儿也不想。在这里,才可以心无旁贷地做事。” “也对。”莫洵笑了笑。 这时,思雨端了汤药进来,陆子诺不由得一皱眉:“思雨姐姐,这药可不可以不喝?” “当然不行。”思雨断然拒绝。 “那你告诉我,我的身体怎么了,就非得喝这么难喝的药。”陆子诺不依。 “这是五灵脂,你可是有至少三个月月信未来?水土不服、劳心费力、宫寒,都会让你行血不畅,我也是看出你的问题了,给你施了艾灸,并一直在收集这五灵脂。昨日遇见陈少卿,他便给了我一包五灵脂,让我给你用上。” “陈少卿也知道我是女人了?”陆子诺一拍脑门,懊恼地嘟着嘴。 “这哪里骗得过医者?”思雨翻了个白眼:“赶紧喝了吧,凉了更不好喝。” 陆子诺捏着鼻子喝完,连忙又喝了几口泉水,总算把那股子药味压了下去。随即问道:“这五灵脂又是啥?怎么就这么难喝?” 思雨却笑着说:“县令还是自己去查的好,多看看医书也是好的。” 从思雨挪瑜的笑意里,陆子诺明显觉得不是一件好事,连忙跑去书架边,就要查找医书。 莫洵笑着对思雨说:“你就直接告诉她嘛,何必让她这么累?” 思雨瘪了瘪嘴,说道:“我要是说了,你可别吐出来。” “啊?”不好的感觉涌上来。 思雨拿出针筒,先给陆子诺扎上针灸,方说:“五灵脂就是寒号鸟的粪便,你可别觉得恶心,这可是很好的药材,极是难得,生磨粉食用,能活血散瘀,专门治你的病的。炒熟磨粉则是另外的功效了。” 陆子诺捂着嘴干呕了一下,惨淡地说:“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莫洵不由得笑出声来,思雨也是极力掩着笑意,陆子诺也笑了出来。 第二五四章、锁霜寒,仲宣怀远踌躇志(上) 第二五四章、锁霜寒,仲宣怀远踌躇志(上) “有些事最好不要知道,但有些事,你还是要知晓的,有的人更是要避开的。”莫洵猛地想起一事,便说:“以后见着这人,离远些就罢了。” 莫洵一向是个温和寡言的,从不道人长短,今日却是直接点出来,陆子诺一时发愣,莫洵便道:“你可曾听说过韩黎?” 陆子诺微微点头:“听子厚提起过,文采超众,才思过人。” 莫洵道:“韩黎此人,确与柳振阳都是监察御史,走得很近。当时韩黎对时政抨击得很厉害,因此被贬阳山县做县令。他虽然比比柳郎君要大五岁,但仕途一直不佳,一开始出任国子监四门博士,不知何故却被去职。 若是光如此也就算了,他向吏部尚书何玄献文求助,恭维何玄,说他很是会选人为官,何玄便让他重新步入仕途,成了监察御史。 作为监察御史,他倒是耿直,却也得罪了人,才被贬山阳县。 可何玄一倒,这个韩黎立即就跳出来,痛诉何玄的种种恶行,这是十足小人投机行径,虽说何玄这人我不喜欢,可落井下石,我一样不齿。” 陆子诺一向知道莫洵这人为人光明磊落,这些下三滥招数,他自然是一个都不喜欢的,自己也是不喜欢的,便点头道:“我知道了,这也得和子厚说说。他心眼实,对人可是十足十的掏心窝子,可别被小人害了。” 莫洵点头:“毕竟,官场与国子学不同,什么样的人都会遇到,谨慎些总是好的。” 接连几日,淮安城都是阴雨,陆子诺觉得自己都要发霉了,圣旨是前日到的,谢思归便离开了,陆子诺依约没有去送行。 而今日,而陈质和李钊也已经将查抄薛家的任务完成,亦回京复命去了。 久久伫立在长亭中,陆子诺只觉只觉肩上一暖,便回头对莫洵说:“不过是有些惆怅罢了,回吧。” “还在为谢思归不平?其实陈少卿没错,他回去不为谢思归说情反而是好事。你想,谢思归现在虽然被贬,可却算是与谢氏这些行贿的勾当有了个了解。他是个人才,自己又想得清楚,所以他不会是个收受贿赂的人,以后必然会起复。至于谢氏,这次也算得了个教训,以后也自然知道收敛。” “也是,”陆子诺点点头,看向莫洵:“可能你跟着我时间久了,现下分析起政事来也是条条是道。” 莫洵一笑,轻轻一点陆子诺的鼻尖:“说来倒是有件有趣的事儿,值得与你分享一番。” “当初舒王与广陵郡王同时都派了人来竞争漕运使的位子,一个是崔家的崔岩,另一个就是谢思归。按理说谢思归被贬,崔岩应该当上这个漕运使,谁知崔岩倒也有趣,上书说自己能力有限,不肯当这个漕运使。” “这也正常,毕竟这个漕运使来来回回搭了不少人,背后错综复杂,怕是他上了台也不会太平,反而会落人口实,遭人非议,崔岩也算是个聪明人了。” “嗯,”莫洵微微点头道:“这事儿最好笑的还在后头,崔岩上书,推举了崔损。” “这个人情卖得不错,只是以老师的性格,估计不会给他这个面子吧。”陆子诺想起崔损平日里的样子,忍不住一笑,莫洵也是笑着点头道。 “的确,崔损说自己年迈,不适合远走,推举了欧阳先生。” “欧阳先生?”陆子诺有点茫然,而后则在莫洵冷静的眼神的越来越吃惊:“你说的……不会是欧阳战先生吧?” 莫洵点了点头,陆子诺腾地一下转了个身:“哎呦,老师要来了,真是太好了。” “只是我有些想不通,欧阳先生这次是怎么想为官了呢?还来做这个风口浪尖的漕运使呢?”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曾经跟随欧阳老先生学习过一段时间,他的性子,怕是满心满意也就只有一个国家了,国家需要他,别说是来当漕运使,就是让他去战场,都是毫不迟疑啊。” “我当然不会怀疑老先生的决心,欧阳先生性情耿直,却也温和善良,当初也是他,最先开设了民间讲坛,我曾听父亲说过,欧阳先生堪当大晟儒家之典范啊。只是先生身体不好,我到底还是担心的。”莫洵竟是比她这个学生还关心欧阳战。 “谁又能不担心呢,可是这个漕运使,牵扯的方方面面十分复杂,一来必须要有能力,能够梳理好这杂乱的脉络,二来还要有威望,扛得住各方的人情,三来则是要对朝廷足够赤诚耿直,除了他,到也没有旁人了。放眼整个官场,大多是欧阳先生的学生啊!” 莫洵看着陆子诺的笑意,又问:“你可知新任的吏部尚书又是谁?” “还未曾知。” “这人叫齐家,我从前倒是从未听说过,藏剑山庄的线报说这人耿直得很,他一举成了尚书,舒王那边派人去贺,贺礼竟是让他一样不落的给退了回去,当真是一点情面不给。” “他倒是厉害,”陆子诺听得一咧嘴:“不过我听说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安国昭阳公主当年曾经嫁给了一个齐姓小官,闹得沸沸扬扬,可是一家?” “你倒猜得正着,”莫洵一点头:“所以说这齐家也算是有母亲撑着,到也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弹劾,不过他这性子,本身也是个厉害的主。且和太子关系不错,所以,这样看来,对阿纯还算是有利。” 陆子诺也跟着点一点头:“只可惜这次淮安的事儿一了,少不得得罪薛家,慕容纯那边可能又要难过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莫洵微微低眼,看不清神色:“有得必有失,与薛家的支持相比,我们现下一举赢得吏部尚书一职,又赢得光明大方,也算是漂亮的一仗了。” “不仅如此,来淮安这趟,也结识了谢思归这样的人,也算是收获,其实,我对那个程实也蛮好奇的,陈阁老可是夸赞了好几次呢。” 第二五五章、锁霜寒,仲宣怀远踌躇志(下) 第二五五章、锁霜寒,仲宣怀远踌躇志(下) “嗯,我也帮你打听一下,没准儿就是个可交之人。而且,也并不全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杨相那般不堪,可杨实和杨欧宇还是好的。”莫洵微微一笑道:“说到杨欧宇,可是有一件开心事说与你听。这次牵扯者众多,故而,除了欧阳先生,朝廷还派来了杨欧宇、刘天铭、苏直、李凌。杨欧宇做了淮安的主簿,刘天铭做了淮安的县尉,直接归你领导。苏直和李凌在漕运做了主簿。陈阁老不日返京,颐养天年。” 陆子诺倒是高兴,这几人也是与他相熟,怕是更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便张罗着要准备酒席,为几人接风,为陈启亮送行。 一行人是第二日下午时候到的,陆子诺倒是收到消息,在淮安的漕运码头等了半天,却是没见着一个大部队,还是莫洵去码头找她,告诉她这几人早就到了。 陆子诺回去一问才知道,旁人也就罢了,偏偏带队的是欧阳先生,他一生节俭惯了,说护卫护送他们去楚州,没有必要不说,又是一笔开销,出了京城就赶人回去了,他们一行只剩五个人,看看风景,一路雇小船儿南下,在胡家庄的船坞就下了船,倒也悠闲自在。 陆子诺虽然无奈,却也知道这就是欧阳先生的作风,她自然是说不得的,连忙赶过去。 欧阳战还是老样子,只是头发白了不少,但精神抖擞,一双眼还是那样炯炯有神。看到陆子诺,欧阳战亦是欣喜:“孺子可教啊!” 陆子诺挽着欧阳战的胳膊,笑嘻嘻地说:“老师又调皮了,竟然在船坞就下来了,故意和我捉迷藏。” “这不是和你划清界限吗?李琦与铁手堂勾结,将历任漕运使拉下水,我可得提防啊。”欧阳战笑着说。 “这铁手堂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上哪拉您下水啊?”陆子诺亦是笑,众人也都笑了起来。 陆子诺与几人一一相见,自国子学别后,杨欧宇竟去了地处偏远的郎茫州任司马,远离了京城,而刘天鸣却几次吏部考试不过,最终被慕容纯安插去了礼部。李凌和苏直都在大理寺。杨欧宇、刘天铭、李凌皆是国子学出身的人,几人也是长久未见,都觉得十分亲切,苏直则是陆子诺进大理寺后的第一个共事的人,虽说与其他三人不算熟识,可一起行了三五天,也多少都对彼此有点了解,几人坐在陆子诺的小院中,都不拘泥。 只是菜品一上桌,李凌就打趣道:“你怎么这般招待,都是如此素淡的菜肴。”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淮扬菜就是以清淡见长,尝尝便知味道有多好了。”杨欧宇笑着解围,自杨实去世后,杨欧宇变化极大,再不是那个每日清早起来便推演算卦的少年了。 看着少年郎们如此有趣,欧阳战笑得开怀,只是陆子诺眼尖,看着刘天铭在一旁,却是一口一口饮着闷酒,也不吃菜,便走过去:“这是怎么了?这菜不和你口味?你尝尝这道牛肉羹,说是这家的拿手菜呢。” “不是,”刘天铭低声回应,饮尽一口酒,又为自己满上:“多谢陆兄款待,这菜极好。” “那是怎么了?”陆子诺有点茫然,不知道明明旧人相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一而再的追问,刘天铭到底是苦笑一声。 “陆兄,你有依靠,哪里知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苦。” 这话一说出来,酒桌上的氛围立刻一僵,杨欧宇与李凌对视一眼,都不好出言劝阻,倒是苏直微微一叹,心生相同之感。 大晟除四大门阀崔裴薛谢,还有七望族:李、杨、郑、柳、卢、王、穆,在坐的陆子诺、苏直与刘天铭皆非四门七望族的出身,可虽说感同身受,却到底也是不同的。 陆子诺是书香门第出身,平日里父亲教诲,也不把这些放在眼中,苏直则一直在大理寺,还算得主事器重,也便只有这个刘天铭感受最深了。 说起来刘天铭也是可怜,从国子学毕业,虽然进士及第,但刘天铭的仕途极其不顺,就算是慕容纯把他安插进礼部,但极受排挤,受了很多闲气。 刘天铭饮了许多酒,提起自己的伤心事,倒是脸不见红,而愈发苍白了:“不就是因为我没有个好出身?这些人又凭什么瞧不上我,一个一个就都是好东西了?” 陆子诺知道这人已经有点醉了,不由皱眉要上前,却被莫洵拽住:“让他发泄一下吧,他也只有在熟人面前,才能说几句心里话。” 陆子诺微微一叹:“好在是在我这小院,不用提防隔墙有耳。” 这话没说完,刘天铭就起了身,直直向着陆子诺走过来,酒气熏了她一脸,被捉住了手,拍着肩笑道:“陆兄,我真不是冲你,这次能到淮安来,其实我,我挺高兴的。可是我娘亲体弱多病,又一把年纪了,真怕那日一别,便已经是最后一面了啊。” 说着说着,一个高大的汉子,竟然蹲在地上哭起来,儒士一向注重自身形象,几人也难得看到刘天铭这般,一时倒是觉得心酸不已,陆子诺扶了刘天铭起来道:“好了好了,来擦一擦,男儿有泪不轻弹。” 莫洵立在陆子诺身后,看着那醉鬼趴在陆子诺身上嚎啕大哭,不由皱了皱眉,一低头,正好看到陆子诺求救的小眼神儿,心情却也明朗起来,道:“这有何难,我派人接了你的母亲来淮安便是。” 此言一出,刘天铭感激不尽,众人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可是欧阳战却开口了: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话不假,可在座的都是年轻人,所做应以一己之力改变现状,怎能就此一蹶不振呢?倒叫老夫惭愧,我是这么教的你们?” 刘天铭不由微微低下头,欧阳战也不理,继续说到:“要不,老夫同你们讲个故事?” “老师请讲。”几人异口同声,让欧阳战笑出声来:“行了!你们可有人知道崔义府?” 第二五六章、穆护砂,星月天际烟花散(上) 第二五六章、穆护砂,星月天际烟花散(上) 虽然几个人都是年轻人,可崔义府的大名还是听说过的,曾经的右相,与左相刘晏,整肃朝纲,使得皇上从政初期,朝堂清明,颇有一番复兴的景象。可后来却因刘晏冤案被连累下台,至今没有音讯。 看着几人点头,欧阳战捻须道:“你们也应知道,大晟之前,门第观念极重,虽然大晟立朝以来,极力推崇科举,选拔任用人才,但人们骨子里的这点儿观念很难一下子去除。 崤山以东的世代官宦人家自以为有很高门第与社会地位,到现在跟别人缔结婚姻的时候,还总是挑挑拣拣,甚至对门第低的要收很高的“入门费”。 社会风气如此,大家却也都愿打愿挨,再加上很多高官新贵也加以袒护,于是风气不衰反盛。 不过世族中一门之内的不同支派的后裔,地位也是相差很多的。这一点,七望族的人应有所体会。” 杨欧宇与李凌对视一眼,点点头,欧阳战继续道:“曾经的左相刘晏,算是曾凭借个人奋斗荣极一时的,而右相崔义府,他实际上与刘晏一样属于新贵,却偏偏不认命,想要攀附四门。” “这是为何?”陆子诺不解,出声询问,却被莫洵拉了一下。 “崔姓本就是四门之首,各地又有不少崔姓子弟发展得极好,那时的赵郡崔姓最为高贵,曾是前朝十六国时期东秦国姓。崔义府既然姓崔,就自称自己来自赵郡,假装是名门之后。” 这造假行为自然为人不齿,陆子诺与莫洵下意识的一撇嘴,并没有多说,欧阳战则笑笑:“其实这种事情比较好拆穿,但他是高官,许多人巴结还巴结不过来。有些崔姓名门就自觉自愿地攀上新贵崔大人,称与他是叔侄关系。给事中崔崇德,作为真正的赵郡崔姓传人,就心领神会地把崔义府加进家谱,大家各得所愿,其乐融融。” “谁知道没过多久,就出了刘相冤案,”欧阳战倒是毫不避讳,脱口而出刘晏一案压根就是冤案,倒是把几个人吓了一跳,欧阳战也不理,只是淡淡道:“因为刘相的事,崔义府亦是被贬,到地方当了司马。崔崇德便马上把崔义府从家谱中删除了。” 欧阳战浅呷一口茶,似乎是到这里便完了,陆子诺等人却是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这算是个什么故事,欧阳战看着几个心急的年轻人,不由微微一笑:“老夫南下前,得知了崔义府再次被启用,正在回京的路上,你们想要消减门阀势力,或许此人,可以联合。” “为什么?”刘天铭心急。 “这崔义府被门阀望族打击得最惨啊,哦,对了,还有件事。”欧阳战皱了眉:“你们可知国子学中的女先生?” “崔玉珍?崔先生?”李凌说道:“她是我的老师。” “她就是崔义府的女儿,当初右相时风光无量,便想着给女儿结一门亲,本指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能加速自己的贵族化,可是连找了几家都被拒。而原本,玉珍与裴家的七郎君裴书恒两情相悦,可崔义府这样一来,裴家便断然不能再上门提亲了。 玉珍便表明心志,搬出崔府,做了女道士。崔义府受牵连之时,皇上倒是没有难为玉珍,反而请其去了国子学做女先生。 但经过这几件事的打击,你们觉得,崔义府是不是对这门阀门第恨之入骨?我敢打赌,此人回京应会被启用并赋予要职,而以其睚眦必报的个性,定是会成为消除门阀的急先锋。 亦或是,因为之前一些事件,比如薛谢两家的争端等等,皇上早已对门阀不满,故而才重新启用崔义府,也说不定。” 欧阳战说了这些,陆子诺等人终于明白过来。如此一说,还真是极有可能,而且就京城四大门阀来说,裴家已弱,几乎没有什么作为,只剩下崔、薛、谢三家,而崔岩在此时拒绝当漕运使也是一个信号,门阀真的可以就这样消除吗? 几个年轻人期待又彷徨,莫洵笑了笑:“欧阳先生果然通透,难怪之前不肯离开国子学,进入官场,原来是在等待最好的时代。” “你说得不错,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亦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虽然说任何一个时代都充满着希望与失望、正义和邪恶、欢乐与悲哀、光明和阴暗,但如今,却是我以为可以官之以‘最’的一个时代。” “老师果然是踌躇满志、蓄势待发啊!”陆子诺点头,心中亦是满满的期待。 “和你们这群孩子呆久了,竟也有些冲动了。”欧阳战站起来,拍了拍陆子诺的肩:“有什么能比开创一个新时代更让人激动的呢?” 时光飞逝,转眼就是年关。 今年过年的人多,不仅有国子学几个旧友陪在身边,莫洵还亲自接了刘天铭的母亲来,老太太年过五旬,身体不好,瞧着瘦弱,头发花白,比五十来岁的老人家看着要更单薄些,可脾气却好,看着这些与自己儿子差不多的孩子们,总是笑眯眯的。 这么些个人都是离乡而居,自然要凑在一起乐呵乐呵。如此一来,更像是一家人,有老有小,好不热闹。 陆子诺难得有这样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的时候,她自然觉得开心,从早上起就忙忙活活挂上大红色的灯笼,连嘴都合不拢。 莫洵一大早就出去买年货,原本是要腊月二十七就都备下的,可他那会儿还在京城往淮安的路上,这几个人又都没有这个亲自采办的经验,只能大眼瞪着小眼,等着莫洵回来,等莫洵从京城到了淮安,看着几个人眼巴巴的样子,却也只能哭笑不得的接了这差事。 几个人除了陆子诺都是粗糙汉子,平日里不饿着就是万幸了,对饮食做饭当然没有什么研究,原本说要一块儿出去吃,可酒楼到底不如家里吃着舒坦,陆子诺这几年在外,厨艺也算有了进步,无奈之下挑了大梁,张罗着要给大家露一手,点了思雨帮忙,莫洵倒也要来帮忙,被两个姑娘联手哄了出去,让他去帖春联。 第二五七章、穆护砂,星月天际烟花散(下) 第二五七章、穆护砂,星月天际烟花散(下) 联儿是刘天铭写的,字好看,端庄大方,字迹饱满,让人瞧了就觉得明年会福气满满。 既然在淮安过年,淮安的习俗便不能不尊,炒水芹,路路通;豌豆苗,安安稳稳;红烧鲢鱼,年年有余;烧杂烩——全家福;红烧豆腐寓意陡富,还有,初一早上要吃的四喜园子。 这几个必备菜做着,还要想着欧阳夫子是金陵人,金陵里几道特色菜也是要做的。什么福寿酥饼马蹄糕,炒米团,元宝蛋。一一备下材料,等着初一早起过油,热腾腾的取个好兆头。 陆子诺是不饮酒的,平日里这酿酒的手艺自然也是不会的,好在几个人也不在乎,买了屠苏酒,说着虽不在金陵,也要一品金陵风味。 陆子诺同思雨从大早一直忙到下午,才算做出了小半桌子的菜,今儿男人多,她们自然要多多备下,连说话儿也顾不得,光包饺子就够两个人忙上几个时辰的,累的脚不沾地,才将将算够几个人吃的,只能再备上一屉蒸年糕,上炉开火,两人算是忙里偷闲,陆子诺累的靠在椅背上:“呼,这可比练功累多了。” 思雨倒是依旧那个模样,娴静如水,瞧着倒是没受多大影响,只略略含笑道:“属下虽然是藏剑山庄的医女,可山庄里女子不多,有些时候也要给那几百口人做饭,相比之下,倒是觉得没什么了。” “你真厉害呀,”陆子诺笑眯眯的弯弯眉,话锋一转:“不过你对着我不必称下属,哪怕直接唤我子诺也无所谓啦。” “……”思雨沉默了一会,继而细声道:“您是少庄主在意的人,自然也是属下……我的少庄主夫人。” 陆子诺的脸一下红了:“休要胡说。”说完又有些后悔,便低头不语了。 两人一起沉默着,忽而又一起道:“你……” 陆子诺却是没想到自己同思雨问道一处,不由一愣,思雨也是一愣,两人正僵持着,外头突然一声喊:“子诺,你们怎么样了啊?” “我们几个可都要饿瘪啦!”刘天铭与苏直已经站在了门口。 刘天铭因母亲被接到淮安过年,一直喜色满面,已经将那日胸中的不快抛入九霄云外。 两个人热热闹闹就往厨房里拥:“可有什么要端过去的?我们也来帮个忙。” 陆子诺一扫几个人,没瞧见剩下的几个人,不由问道:“他们呢?” “哈哈,莫洵神神秘秘的,不知作甚去了。想来是躲懒吧哈哈。”刘天铭因母亲被接到淮安,对莫洵好感倍增,自然也敢开他的玩笑了:“杨欧宇和李凌下棋去了,正战得如痴如醉,一会儿可少点给他们吃。” 陆子诺一笑,表示无谓,便吩咐几个人端菜过去。几个人乐呵呵的端着盘子往里走,思雨端了温酒,陆子诺也端着最后一道羊肉锅子往回走,这会子莫洵倒是回来了,悄么声的对着陆子诺一笑,接过她手里的锅子,又捏一捏她的手心。 陆子诺一愣,却也没说话,笑眯眯的跟着往回走,挨个给人斟了酒,刘老太太是长辈,高座席东,欧阳夫子坐在正中。 刘老太太曾经也是儒士之妻,行动言语皆有规矩,倒让人明白刘天铭平日是学着谁了,她不过说了几句吉祥话,便让几人开席了。 欧阳夫子按长辈的例子,给小辈们了几只红包,陆子诺等人开心的接过。 羊肉锅子的肉切成了薄片,鲜嫩可口,临出来的的时候才撒了点盐,绽放在舌尖,格外觉得温暖,不过每人一小碗,一会儿就什么都不剩了。 思雨心思细巧,做了蜜汁桂花糯米藕解腻,糯米粘软,藕片糯香,淡淡一点甜味儿,格外觉得温柔。 这桌年夜饭味道也好,心思也巧,几个人明明早已弱冠,在外头也算是个人物,这会子看着倒是一个比一个更像个小孩儿了,一会儿你吃了我的,一会儿我夺了你的,连筷子都在一块儿打架。 陆子诺累得狠了,一时倒是不觉得饿,只含笑吃了两筷子,便看着他们为了食物“斗殴”。她左手边坐着莫洵,为她夹了两筷子菜,看着她不吃也跟着笑:“怎么?觉得自己做的菜难以下咽?” “才不是,只是看着他们,觉得一家子这样吃饭,真好啊。”陆子诺忙着感慨,反应过来又回头一瞪,看向桌上你挣我夺的人,还是忍不住的笑:“就是觉着多亏这几个武功没那么好,不然这桌子菜可不得飞天了。” 她这样一说,莫洵也跟着笑,忽而凑近小声道:“你既然吃不下,便和我走吧?我们悄悄溜了。” 陆子诺看着众人打闹,估计也顾不上她,一点头就溜出了门,莫洵随后,两人悄么声的骑着马一溜烟儿似的走了。莫洵难得的孩子气,倒是蒙了陆子诺的眼睛,陆子诺倒也无谓,含着笑任人动作。 也不知纵马奔了多久,只觉得家家户户的欢声笑语都远了,陆子诺坐在莫洵怀里,听着他的心跳,默默低了头,红了耳尖。 莫洵将陆子诺抱下马,就没了影,也不知道捣鼓什么去了,陆子诺听着远处细碎的音儿,就要抬手摘蒙布,布拽了一半儿就听着:“咻!”的一声,陆子诺一愣,立刻抬头看去。 只见一道青芒跃上天空,又迅速炸开,嘭的一声,好似点燃了整片天空,又慢慢悠悠的落下,好似流星似的,这朵未燃尽,下一朵又炸了开,慢悠悠点亮了陆子诺的眸。 接二连三的烟花炸开,在天空中铺成一片,连一向明亮的星子,都觉得在这明艳中无比黯淡,陆子诺呆呆的看着那片烟花,连蒙着的布还傻兮兮的挂在鼻尖上,随着呼吸的起伏,一点点的滑落:“好漂亮啊!阿謜!” 烟花璀璨,陆子诺的眸光却比那璀璨还要明亮,含着笑回眸注视着莫洵,而莫洵却像是被爆竹声震得没听见她的话。只是依旧含着淡淡的笑意,轻轻将陆子诺的手握在手心,轻声道:“烟花虽美,却易冷易逝。” “那又如何?有人相陪,看繁花似锦,看尘埃落定也是一桩美事……” 这个年,就在在这样热切而明亮的温柔里度过了。 第二五八章、夜飞鹊,沧波坦荡抚尘埃(上) 第二五八章、夜飞鹊,沧波坦荡抚尘埃(上) 年一过完,就是春播,继而是夏季防涝,陆子诺忙得脚不沾地,终是立了秋,才得以稍喘的机会,可八月初九便是楚州的解试了。 八月初五,陆子诺送了本县参考的生员上船,前往山阳的贡院,回来之后,笑意满满。莫洵看着她高兴,便多问一句:“怎么?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对啊!”陆子诺一摊手,笑眯眯从莫洵手里抢过茶壶,给自己斟一盏茶:“而且,来楚州的主考官是翰林薛清泉。这位薛主考,据说是公正严明,铁面无私,有他看着,这楚州的解试,定是不会出问题了。” “你可别想着偷懒,我听说各县参加今年解试的生员不少,你这淮安可会有中举的?”莫洵轻轻弹一下她的额头。 陆子诺捂着额头不满道:“这不是特别想忙里偷个闲吗?不过说起来,我淮安的生员,个顶个的优秀,且勤奋好学,这备考的氛围啊,啧啧啧,十分浓厚。比我当时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莫洵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跟着一笑:“你当初有多认真?” 陆子诺吐了吐舌头,又有些怅然若失:“挑灯夜读,没日没夜,那几本书都翻烂了。唉!一开始也不是这样,如果没有他的一番痛骂,也就没有当时苦读的我,也就没有今日的我,可是那人又在哪里呢?” “总有悲欢离合,别伤感了。对了,只听你说了主考官,那副考官又是谁?” 陆子诺叹道:“倒是个熟人——崔岩。” 莫洵微微点头道:“果然是个熟人,如此一来,你反倒是不能掉以轻心了,这个崔岩让人猜不透,还是多加小心为妙。” “嗯,”遇见正事儿时,陆子诺从来精明得很:“吏部尚书换了人,去岁走过何玄门路的人应是不少,还不知会不会有什么风波,我已和欧宇、天铭他们叮嘱了,会留心的。” 莫洵一点头道:“但愿一切顺利。” 说来也巧,许是应了那句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又或是天不遂人愿,谁又能想到解试的第一场就出了事。 第一场解试一完,就有消息传回淮安,说是今年的试题极难,比往年的试卷要难出一倍不止,不少氏族子弟怨声载道。 陆子诺听了,也只是冷哼:“考题难了就埋怨,还不是平日里没有好生做功课?从来都是会者不难。” 莫洵微微摇头,隐约觉得此次的解试未必太平。 果然,三场解试考完,整个楚州都在讨论,就像是投下的一颗暗雷,让人人心惶惶,而八月十八的放榜日,这颗暗雷炸开了一片,让整个楚州都陷入了一片慌乱。 陆子诺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洗漱,倒也不见惊慌,毕竟,这三场 考试的试题,她都看到了。 初场的3道四书题和4道经义题并不偏,十二日的第二场,试题是九经一道,并试诏、判、表、诰一道,题目出得有些新意。十五日的第三场,试题是5道时务策,这倒是比之以往要多了两道。 所以,试卷并没有众人想象的那么难,只不过,一来,原本的解试是本州府自己出试卷,而此次不同,是由京城直接发过来的试卷;二来,因着吏部尚书何玄的倒台,牵连了不少地方官员调任,官员们已经人心惶惶,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于是,便认真做事,故而这次的解试,倒当真是最公正的一回了。 陆子诺生怕是只有自己觉得这是常态,便私下里与几个国子学的旧友谈论起此事,刘天铭等人都一致认为这次试卷并无什么不妥。 旁的倒也罢了,关键就是今日放榜,楚州中举的十人中,竟只有一人是士族子弟,其余皆是出身寒门,这不仅让士族子弟不满,整个士族阶层都是极为震惊。 陆子诺来到县衙门前的时候,刘天铭也来了,看着陆子诺,不由长长一叹。 “天铭,这是怎么了?” “子诺啊,你说,这首次尝试正规的解试,便会这样败了吗?” 陆子诺微微皱眉,但极为坚定地说:“不会!” 其实,她的确曾经想过,朝廷是否应该徐徐缓之,慢慢渗透这样的考试改革,可后来在与莫洵聊到此事时,莫洵却说:“现在不仅是楚州,各地都因是自己州府出卷,达成了一种只有士族子弟才能通过解试的机制,这根本就是一颗毒瘤,渐渐的消炎已经于事无补,不如直接一刀挖去,痛是痛,只是如果扛住了,便是胜利。” 刘天铭看到陆子诺的坚定,有些期待,却又怕是十足的失望,微微带了惧意说道:“你还不知道吗?士族子弟们已经去了文庙哭庙,还有人抬了财神去府学游行示威,这,这应该是暗示考官收受贿赂!估计京里很快便会派人下来彻查了!” “彻查就彻查,这有什么关系,不做亏心事,又哪里怕他们这些鬼来敲门。”杨欧宇刚走进来,便接话到。 陆子诺亦是微微皱眉,不明白刘天铭到底担忧个什么,刘天铭微微叹气道:“听闻,每次上头来人,哪里是来彻查,就只是来扣个帽子罢了。我与子诺、欧宇都是第一次来地方任职,自是不知其中深浅,所以才有所畏惧。” “天铭所虑也是有道理的,只是如今这事儿,并非是考卷出了问题,而是这些士族子弟惯性未清,不习惯罢了,早晚都要有这么一年,这么一招,而且,既然试卷是京城统一下发,想来大晟十道三百六十州,出现这样状况的就绝不是我们楚州一州,所以,我们还是再看看吧,未必会派人来查。再说,解试是在山阳,那里才是楚州的治所,天铭就担心到咱们淮安了不成?” “因为咱们淮安此次中举的有六人!十人中占了六席,且皆是寒门子弟,可喜可贺的同时,也让人担忧。” 陆子诺凝眉,这比例确实高了些,便问道:“都有谁?” “解元便是咱们淮安的,祝玉山!还有刘枝语等人。” “解元是我淮安的,这个值得庆祝,走,文庙前放炮去。”陆子诺的淡定,让刘天铭多少有了点信心,杨欧宇本就没把这个当事。 第二五九章、夜飞鹊,沧波坦荡抚尘埃(下) 第二五九章、夜飞鹊,沧波坦荡抚尘埃(下) 又过了三日,京中却传来消息,将派监察御史来楚州。这倒是让陆子诺有些不解,为何其他州不派遣御史,独独楚州派来了人。 陆子诺匆匆赶到县衙,问杨欧宇:“不知这次京中派来的是谁?” “是监察御史柳振阳。” 陆子诺听着名字,眼睛一亮,却不欲做的太显眼,微微一笑道:“这是最好的。” 言罢,陆子诺施然离去,直到转回自己的屋子,才不由扑哧一笑,正好莫洵从背后落下来,轻轻一拍她肩膀:“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陆子诺吓了一跳,回头瞪了一眼:“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有吗?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如此高兴,快说来听听。”莫洵笑了笑。 “还是你先说,你一早就不见了人影,现在又来县衙找我,定是有事。” “这次的事儿闹得不小,上头派了人来彻查,你猜派下来的人是谁?”莫洵往后退了一步,笑道。 “我刚才已经问了,是柳振阳!”陆子诺笑道。 “子诺,这次的事儿闹得不小,可我怎么瞧着你,半点也不担心的样子?” “有什么好担心的,”陆子诺无所谓的一耸肩:“这事儿总是要做的,为什么大晟这些年都是州府自己出试题,而这一次却改成了由京城发过来,甚至有暗卫护送的试卷呢?这次的消息来得突然,任谁也没想到,这说明京城的人压根就是有心为之,既然如此,事情落在我面前,我好歹知道自己能坚持几分,更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只是,为何派监察御史的,却只有楚州?” “这也是我担心的,难道是让薛清泉担了这责任?” 听了莫洵的话,陆子诺陷入沉思,良久方说:“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如果是对大晟推行国政有利的事,我倒是心甘情愿的担着,只是不知薛清泉是否愿意,而且,又是薛家人啊!” “是呢,薛家本就损失了淮安一脉,这次独有楚州派了监察御史,其中定有文章,我看那薛清泉是个耿直的人,作风亦是廉洁,如果真是要他来承担后果,有些可惜了。” 陆子诺却是一笑:“可惜吗?不管你信不信,可能这话过于悲壮,可从我第一日踏入官场的时候,我便想着,如果有朝一日,需要用我的牺牲去保全大晟的国政推行,我愿意! 现在的大晟,真的太需要整改了。不然别说有朝一日太子登基,哪怕有朝一日慕容纯登基,也无法改变现在的局面。 如果薛清泉不愿,想来必是柳兄来担了,否则,他也不会在这风口浪尖上,来楚州。” 莫洵点头说道道:“听说其他州府也有学子生事,只不过是楚州尤为激烈,缘由应该是士子与平民的比例尤为悬殊而已。而楚州又是士族门阀的重地。” “你说到了点子上!楚州的学子怨声载道,说试卷难于平常,在发布成绩后,所有的士族子弟居然还联合起来,去哭庙。难道支撑他们胡闹的,真的是试卷的问题吗?”陆子诺冷笑一声,显出几分愤懑,半晌才微微叹气道:“在背后支持他们肆无忌惮的,明明就是门阀之风。” “子诺,”莫洵上前一步,轻轻一拍陆子诺的肩膀,让她冷静下来:“任重道远啊!” 陆子诺深吸一口气,默默点头。 莫洵猛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崔崇德死了。” 陆子诺扬扬眉,有点茫然。 “当初把落魄的崔义府革除家谱的那个,前些日子下的狱,听说没几天便死了。不知与崔义府有无关系?” 陆子诺凝眉,崔义府此举,定是为消除门阀势力而作,那与慕容纯的举措便有相同的意愿,如此一来,是有风险的。 两人如果合作,如此睚眦必报之人,用不好会是麻烦,如果不合作,那此人定会投向慕容谊,将是劲敌…… “殿下,淮安的密报。” 盛京,广陵郡王府邸,慕容纯接过宋哲手中的密报,宋哲却并未离去,而是立在一旁,慕容纯翻看了手中的密报,不由一笑,看着宋哲道:“一别数日,子诺倒还是那个性子,半点没变,前些天和莫洵聊天,还说自己如遇需要担当的时候,会挺身而出呢。” 宋哲挤出了一个笑模样,却立刻拧眉道:“郡王,我有一事不明。我们现在为配合藏剑山庄的势力,府上暗卫已经很是忙碌,您为何还要将有限的暗卫派去淮安呢?陆姑娘的安危有莫少庄主保护,难道还会出事?” 慕容纯摆摆手,倒是笑呵呵的:“我就知道你要忍不住问这事儿,虽然说派暗卫保护陆子诺是我的私心,可怎么也要和你这个暗卫首领沟通一下。我之前让人去调查莫洵,却什么都没有发现,我总觉得他有些不妥,只有陆子诺安全,我才能安心做事,所以只能辛苦你的人了。” 宋哲微微低头道:“其实郡王不用同属下解释这么多,只是属下不明白殿下做了这么多,为什么偏偏不能直说。” 这样一问,慕容纯倒是笑了:“还不到说的时候,去忙吧。” 宋哲刚刚离去,外头便有小厮来报,中书侍郎崔义府在外求见,慕容纯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道:“让他在正厅等我,上茶后让所有人都下去。” 那小厮应下,慕容纯倒是不急,又磨蹭了好一会才到正厅,向内一瞥就瞧见了崔义府,正浅呷着一盏茶,倒没有什么等待的不快,不过是淡淡地看着慕容纯挂在厅中的一幅画。 慕容纯步入,崔义府立刻起身,道:“广陵郡王安好。” 慕容纯也紧跟着笑道:“今日既然不是朝堂相见,你我自然无需见外,崔侍郎同安。” 虽然说这这话,可称呼却未变,两人对视一眼,皆了然对方的想法,崔义府郞然一笑:“广陵郡王聪慧,我就不绕弯子了,我回京之前便有一番准备,也知道广陵郡王对如今的门阀制度十分不满,便想着合力,我在明,您在暗;我为马前卒,只要能消除门阀制度,我崔义府死不足惜。您认为如何?” 慕容纯定定地看了一眼崔义府,半晌却微微摇头,崔义府一愣,显然没有想到。 第二六零章、水龙吟,带风伴雨如驰骤(上) 第二六零章、水龙吟,带风伴雨如驰骤(上) 慕容纯却淡淡一笑:“虽然现在是广用人才之际,可如果我说想要铲除门阀,大举征招幕僚,未必一个人都找不到,这崔侍郎应该是清楚的吧。纵然我在这方面需要冒一点险,”慕容纯这几年跟在皇祖父身边学着处理事务,学来一套官腔,再加上他原本就不怒自威,自然更是吓人,倒唬得崔义府这个官场老将一愣,点一点头,慕容纯一笑:“所以我为什么,非选您不可呢?” 崔义府张了张嘴,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被一个年纪可以做自己孙儿的青年人将了一军,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不由微微皱眉道:“那你想说什么?” “我听说了崔侍郎以扰乱公务之名拿了崔崇德,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免被人认为是泄私愤,大人您认为呢?” 崔义府面上却并无异色:“广陵郡王出身皇家,自然无人敢瞧不起您,可崔崇德当年对我极尽羞辱,拜高踩低,甚至在我落魄后,第一时间就将我革除崔氏家谱,如此种种,怎能忘记?” “就算不能忘记,如果崔崇德真的犯法,自有司法仲裁,但凡崔侍郎插手,便都会让人觉得您是泄私愤,只会让这事越来越大,无法控制。我的确希望能有人助我整治门阀,却不希望这是一个睚眦必报、泄私愤的人。”慕容纯淡淡一笑,做出一个手势,让崔义府先听他继续说话:“瞧不起您的人,难道只有崔崇德一个吗?而您,难道要将如崔崇德一般的所有人,都杀死以平息心中的愤怒吗?您现在并非是想消除门阀,而只是想要报复当年瞧不起您的人而已,若是这样,我为什么非邀您一起共事这件危险的事情呢?” 崔义府面对慕容纯的一连串的询问,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默然不语,半晌才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啊,我在官场多年,却没有郡王通透,崔某今日受教了。”说罢,起身拱手一礼:“郡王信也好,不信也罢,当年被崔崇德瞧不起,臣的确恨他,可在外这么多年,这恨也就渐渐散了,我就想着,崔崇德之所以瞧不起我,便是因为他的门阀权势,门阀制度一天存在,诸如我这样的寒门学子就始终会受到崔崇德那样的贵族子弟的嘲讽。况且门阀自大,在许多地方能一手遮天,若一直如此,怕是大晟有一天就要毁在这些人手中啊。所以我才觉得,这门阀制度,不得不除,故而,在此次解试中便推行了新政。” “此言甚和我心,不过这事倒也不急,我希望崔侍郎能够想清楚,在我这里,这是一个没有退路的选择,我希望崔侍郎能够慎重考虑,然后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任何抱着一点犹豫,想要退后的心思的人,我都不需要,如果崔侍郎想明白,送信相邀饮茶即可。”慕容纯起身,郞然一笑:“送客。” 柳振阳到淮安的时候,是八月末,听说路上一直快马加鞭,舟车不懈。 一听他先到淮安,陆子诺便开怀一笑,一来对这事儿未曾有什么恐惧之意,二来也为能见到柳振阳而高兴。故而去迎的当天,也不像旁人一般愁眉苦脸,只是笑眯眯的站在码头,望眼欲穿。 见人施施然下船,不由一笑,一拱手:“淮安县令陆子诺见过柳御史。” 柳振阳也许久未曾见陆子诺,只是现下并非两人叙旧的时候,便只是微微一笑道:“陆县令在前引路,我们先去县衙。” 两人在前面走着,众人在后面跟着,终是拉开了些距离,陆子诺方问:“柳御史怎么不直接去山阳的刺史府,而是先到了淮安?” “明知故问!” 陆子诺灿然一笑:“我这淮安,人杰地灵,此次解试,六人中举,本是大喜之事,偏偏……” “子诺,你可知为何独有楚州派了御史来查?” “定是有什么隐情。”陆子诺回答。 “不错!”柳振阳说完却沉默了,陆子诺便知定是机密,于是,也沉默了。 码头离县衙本就不远,很快便到了,一进县衙,柳振阳便留下陆子诺、杨欧宇、刘天铭,屏退其他人。随后侧眸对陆子诺道:“此次解试,各州皆有负面消息,大多是门阀望族,但拍手称快的也不在少数。只因这次算得上是解试的第一次尝试,是中书侍郎崔义府一力推行的。在朝堂之上,本有不少反对之声,但皇上却是颇为欣喜,立时应允的。 可是,别的州上报的都是众生员不满考题,唯独楚州上报的是考官收受贿赂。” “怎么可能?”陆子诺等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所以,我才来楚州,而淮安有六人得中举人,且解元亦是出自淮安,自然要从这里查起,过三日,我再去山阳。” “说薛清泉收受贿赂,我绝对不信。淮安薛氏一族,去年年底刚被查抄,那薛寅亦是要秋后问斩的。此时,薛清泉来楚州做主考官,收受贿赂,这不单是要把薛氏往火里推,而是要往死里整了。薛清泉不傻,绝不会在此时犯案,而最主要的是,此人刚正不阿,往其身上泼别的脏水尚有可能,说其收了贿赂,任谁都不会信。 所以,我觉得就算要削除门阀势力,也不能用这样肮脏的手法,陷一纯臣于不顾。再者,如果真要调查薛清泉,京城的薛家势必会极力反攻,从解试开始的消除门阀之路反而会被堵死。”陆子诺分析得条理清晰。 柳振阳点头:“子诺说得不错,这亦是我担心的,故而,临行前,与广陵郡王见过一面,崔侍郎就在其府上。我便问了清楚,薛清泉之事,绝不是崔侍郎所为。崔侍郎怀疑是舒王背地里搞得鬼,因为,这样,不仅会使薛家与太子、广陵郡王彻底决裂,亦可以将刚刚推行的解试改革一招覆灭,实为一箭双雕的恶毒计策。” 听到这里,陆子诺的眉头紧锁:“如此一说,确为可能,那我们该如何应对这场风波?” 第二六一章、水龙吟,带风伴雨如驰骤(下) 第二六一章、水龙吟,带风伴雨如驰骤(下) “这场风波怕是不小,我们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柳振阳微微摇头,陆子诺等人也只能沉默。 因着事情重大,晚上的接风宴都没有举行,陆子诺只是将柳振阳邀请至自己的小院,简单吃了宋轶买来的水饺。 倒是柳振阳看到莫洵亦在淮安,放心了不少。 本想着在淮安暗查三日,不想,次日便从京中送来消息,说是楚州的试卷中,含有“必中”二字的,便会高中。不知是真是假,柳振阳只得立即前往山阳县,去翻阅试卷了。 送走柳振阳,陆子诺微微皱眉,如果试卷上面真有必中二字,不管是否清白,薛清泉都难逃牢狱之灾了,只是现下无论什么都只是猜测,她又不好言说,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能想到的事,柳振阳也都能想到。 再说柳振阳快马赶至山阳县时,正是正午,午饭也来不及吃,便去了贡院。薛清泉正在下棋,全然没有忧色。 柳振阳暗自叹气,要了试卷来看。喝着泉水泡的茶,总算是将汗落了下来,一张一站翻看起试卷来,他自然知道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可一张一张试卷翻看下来,眉头却不由越皱越深,看到最后,不由狠狠一拍桌子:“放肆!” “你是说,振阳兄所查的试卷上,真的有‘必中’二字?”陆子诺微微皱眉,为莫洵斟了一盏茶。 莫洵示意她稍安勿躁,饮了一大口茶,这才道:“是的,但,不说薛大人的人品到底如何,就说从家世而言,薛家的富贵,可是楚州这些考生能给他的?所以其中必有险恶。” “那振阳兄会如何做?” “应景呈了奏报回禀皇上,等等看,皇上怎么说?” 在人心惶惶的等待中过了七日,圣旨下来了,竟是让楚州的生员重考,随圣旨而来的,还有考题。 “这倒是稀奇。”陆子诺听后,细思,却觉得此举甚好。 带来消息的莫洵,轻轻拍了拍陆子诺的肩膀,问道:“瞧着你面色不好,要不要思雨再为你针灸一番?” “不用不用,”陆子诺打了个冷战,连连摆手:“虽然思雨姑娘的针灸技术很好,可我看着那一派明晃晃的针我就害怕,还是算了。” 莫洵瞧她这样,不由失笑:“我倒是没想到,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陆子诺,还会怕针。” 两人这边正说笑着,外面忽然传来了叩门声,两人对视一眼,陆子诺问道:“谁?” 外面的人似乎很急,连连喘气道:“在下是柳御史身边的侍卫,御史传话,请陆县令、刘县尉即刻前往山阳县。” 陆子诺眉头一皱,拉开门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传信的侍卫拱手一礼:“陆大人。属下并不清楚具体何事,只是听说有人自首,您速去吧,属下还要去刘县尉那里告知消息,先行告辞。” 陆子诺略有焦急:“自首?这个节骨眼上自首?真真是千防万防,却漏了这个。” 莫洵略一皱眉,示意她边走边说:“估么着还是这次的事儿,不过若是有学子这时候自首,倒是让人起疑了,动作太快,反而容易落人口实。” “嗯,”陆子诺急走两步道:“柳兄在朝年份比我要长,咱们能够看出来的端倪,柳大哥必然早就知道,只是现下这个情况,百姓也关注,朝廷也关注,他就是再知道不对劲,恐怕也不能直截了当的挡下。而一旦上报,朝廷自然不会分什么青红皂白,只会先惩罚薛大人,以平息民愤,只是如果薛大人是蒙冤,那么楚州的生员到底还要不要重考?” 莫洵也跟着长叹一声,他自然知道陆子诺说的都对,可若是这件事是有人有意为之,那么若是柳振阳拖着不曾上报,恐怕还会再遭横祸,到时候又不知牵连多少人。 两人赶到山阳县时,已是掌灯时分,到达县衙门口,正好看到刘天铭急匆匆赶来。 刘天铭紧锁眉头道:“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 而当三人走进大堂,见到堂中所站之人,不由得对视一眼:“是他.?” 那人正是此次解试解元——淮安祝玉山,这人陆子诺是知道的,才学不错,只可惜家境平寒,一家老小,只靠着四亩薄田过日子,那田地的位子也不大好,在偏山坡的地界,收成一般。这就使得这一家人活得愈发拮据,当初甚至不想参加解试,回家务农。因其在才学上造诣不错,陆子诺出了钱为他交了解试费用。早前听闻是他拔得解试头筹,还着实开心了一场。 如今,在这里相见,陆子诺的心是猛然沉到了谷底。 正大光明牌匾下端坐的,正是柳振阳,他见陆子诺等人匆匆进来,便请他们先去里堂休息片刻。 进了里堂,柳振阳便将情况通报了一番:“这个祝玉山前来自首,说是为了中举,他卖了家里仅有的四亩薄田。此人一口咬定是行贿了薛清泉,薛大人急怒,心痛病都犯了。我正等着去淮安查实的衙役回来呢,看其是否真的卖了田地。 子诺,这事你怎么看?” 陆子诺微微一叹道:“兄长既然有此言,想必同我一般想法,这事是人为。” 柳振阳也是皱眉,颇是无奈,却也是只能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这生员来得也太快了些,而且毫无预警,在这之前,我虽说要彻查,可为保护薛主考,我甚至接连几日都在称病,可这学子却自行找上门来,一口咬定,怕是有人着急了。” “可光我们知道有什么用,”刘天铭一锤桌面,侧头问道:“柳兄在朝中与薛清泉共事,可曾真的了解此人吗?是否是他的伪装?” “不是,”柳振阳坚定的摇头,低声道:“薛清泉在朝中,是出了名的怪脾气,明明出身门阀世家,可却早早自立门户,平日里就算年关也不肯与这些人走什么亲戚,也正是因为绝无问题,才会被派下来成为主考官,却谁知一派下来就出事了。” 陆子诺不由用指节按揉眉心:“那副考官崔岩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柳振阳微微一叹:“这种时候,自然是唯恐避之不及,就算真的知道什么,也绝无可能说出什么。”柳振阳一顿,又道:“现如今的情况,是如果我们不将此事上报,自然有人会替我们上告,到时候牵连的不止一个薛清泉,知道真相的人更少愈发没有人为他说话了;可我们上报,却没有任何理由证明薛清泉无罪,如果祝玉山当真已经将田地变卖,那么事情就更加麻烦了,薛清泉必定下狱。” “我倒要出去问问这个祝玉山,还未出仕,便学会了如此陷害他人,当真是我看错了人。”陆子诺猛然站起身来,怒道。 第二六二章、二色莲,谁与高秋共寂寥(上) 第二六二章、二色莲,谁与高秋共寂寥(上) “子诺,你冷静一点!”柳振阳拍一拍陆子诺的肩膀,示意他冷静,颇有些无可奈何道:“就算你去找祝玉山又如何,难道还能逼供吗?我们现在只能静观其变,暂且等待吧。” 山阳县衙役午时方归,陆子诺看着他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道结果必然并非自己想象,默默一叹与柳振阳对视一眼,倒还是不肯死心,问道:“结果如何?” “祝家的田地的确卖了,”衙役低声道:“我为求稳妥,还特地去问了祝家的邻居,和买祝家田地的人,那人手里拿着的地契由祝家老人作保,当真是错不得的。我去的时候,祝家二老都在,祝玉山的弟弟祝明山听说是出去了,两个老人说自己的大儿子的确是将田地卖了,可是卖来何用,他们却不知。” “嗯,”柳振阳微微点头道:“我调查过祝家,祝家的两个老人都是地道的庄稼人,他们大概是不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我也没有将他二人牵连其中的意思,你且拟好公文,明日我便押薛清泉入京。” “兄长!”陆子诺一惊,下意识一拦,柳振阳却微微一叹道:“子诺,现下没有别的办法,若再生出旁的枝节,你可有什么办法?可若薛清泉关入大牢,至少他能暂且安全。” 刘天铭在一旁听得有些茫然,不知方才两人又聊了些什么,只低头拟写公文,柳振阳也不耽误,当天下午就起程,陆子诺送一行人离开,默然回府,这才发现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莫洵又不知道去了何处。 莫洵一向神出鬼没,一两天不在是常有的事,陆子诺遵循着两人之间应有的距离,从来都不会过分探寻彼此之间的底线,故而也不找,任由人去。 第四日陆子诺晨起,莫洵才回来,面色青白,倒不似平日里穿着白衫,而是罩着一身黑衫子。平日里,他少有这般憔悴的时候,陆子诺瞧着心里一惊,赶紧递一盏热茶过去,触到莫洵的指尖,只觉得冰凉,莫洵自己却不在意,淡淡一笑道:“这几日我一直守在祝家,倒是发现一件事。祝玉山的自首必然有蹊跷。” “真的?怎样的蹊跷?” “我连着蹲守三天三夜,发现祝明山始终没有回过祝家,再听祝家老人的对话,发现他们似乎是很惊慌,还有,我在祝家发现了两个暗中监视的人,武功不是很高,可各个耳力不错,我也是险些被他们发现。” “那你可有受伤?”陆子诺一惊,立刻起身看他,却被莫洵一挡:“无事,一点小伤,你去唤思雨过来罢,我有些乏了,想先歇一歇,再去查一下祝家的事。” 莫洵从来没有如此客气的时候,陆子诺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茫茫然遵从了,先出门唤了思雨,然后去了县衙。 刚到县衙,就见一老实巴交的汉子,搓着手,徘徊在县衙门口的槐树下,与祝玉山有几分相像。 陆子诺停了脚步,询问:“老人家是祝玉山的什么人?” “啊,我,我是他七叔。”汉子说道:“陆县令,求你救救我家玉山和明山,这俩孩子可是我们老祝家的希望啊。” “老人家莫急,随我进去说。” 七叔却有些犹豫,陆子诺便说:“那您从后门进去可好?” “要得,要得。”七叔连连点头。 正说着,刘天铭也来了,陆子诺便从正门进了县衙,七叔与刘天铭去了后门。 听了七叔所言,陆子诺恍然大悟,原来,祝明山是被人绑架了,绑匪要钱,祝玉山便卖了家中仅有的田产,可不想,绑匪又不要钱了,让其去诬告主考官。可是,告也告了,玉山下了狱,但明山还没被放回来啊。 玉山父母早就急得病倒了,族中众人也有分歧,玉山已是再无出头之日,若是告了官,明山怕是也回不来了。可七叔觉得这个时候,能信任的,只有陆县令众人。 陆子诺内心翻搅,以亲人性命相要挟的,还真是听风楼的一贯作风。 与刘天铭和杨欧宇商量了几个营救祝明山的方案,都不甚满意。陆子诺觉得还是得和莫洵商量个万全之策,毕竟,如果救不出祝明山,祝玉山就不可能说实话,那么薛清泉就没有办法洗脱冤屈。 一路心事重重回到小院,远远看到思雨从莫洵的房中出来,微微蹙眉,很是忧心忡忡的样子,陆子诺心底一沉,忙上前两步问道:“思雨姑娘,莫洵如何?” 思雨略一抿唇,却并不答话,折身便走,陆子诺不由皱眉,上前追了两步,直到离开莫洵的房间范围,思雨才道:“我倒不知,你还是关心着我们少庄主的。” 这话颇有几分埋怨和赌气的意思,原本这快一年的相处下来,两人的关系已经大有提升,虽不至于以姐妹相称,倒也不会是这样的。 接连几天的事儿耗尽了陆子诺的大脑,她只觉得有点茫然,便问道:“啊?怎么了?” “我们少庄主待你那样好,可如今少庄主病了,你却能做到不闻不问,当真狠心。”思雨别过头不看陆子诺,陆子诺又是一愣。 “莫洵病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 思雨瞥了她一眼,竟有些眼圈红了,道:“陆县令忙得很,我去您房中告知此事,还被人拦了回来。少庄主在祝家盯守三天三夜,原本就休息不好,又与贼人打斗,内力耗尽,中了刀受伤失血,又强撑着和您说话,原本少庄主就是有痼疾的。” “他有什么痼疾?”陆子诺一愣,只觉心底疼痛异常,更加恍惚了。 思雨冷哼道:“少庄主曾经中过毒,虽说后来好了,可毒素却不能尽除,每年总有些日子会不大舒服,原本少庄主这几日就靠着我针灸才能度日,谁知道陆县令还要派着他去查案,就是好好的人也不能这么用啊,何况还是个病人。” “我当真是不知道的,”陆子诺急得脸色涨红,连连辩解道:“若是我知道,怎么可能会离开半步?他待我的好,这世间,只有他与他。” 第二六三章、二色莲,谁与高秋共寂寥(下) 第二六三章、二色莲,谁与高秋共寂寥(下) 思雨却不理,别过头,仿佛自己说这番话不过是为了争一时口舌之快罢了:“您当我多嘴也好,说我不敬也罢,我就是看不了少庄主这样难受,告退。” 陆子诺微微一叹,折身进了莫洵的房间,心下还是止不住的愧疚,自打莫洵跟在她身边,她的确是省力不少,也慢慢的真的学会了依赖他,可陆子诺却从不知道莫洵会有痼疾,她像是心安理得的享受一个突然出现在她身边,替代慕容謜存在的他。 陆子诺一抬眼,正好瞥见莫洵苍白的面容,她就立在门前,也能瞧见莫洵略略皱着眉,仿佛陷入了什么噩梦,陆子诺听到他说:“.云还” 陆子诺怔愣片刻,便旋风般扑到莫洵的床榻边,一把扯开他的衣领,可摇摇晃晃的烛火却燃到了尽头。她略有发抖的手,终于燃上了一盏新的烛火,正要再次凑近去看,却猛然被莫洵捉住手腕一拽。 这一拽,不仅让陆子诺趴在莫洵身上,也直接地压醒了莫洵,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看着陆子诺犹如献身一般趴在他身上,满脸的尴尬与担忧,还有隐隐地兴奋与遗憾,不由得轻轻一笑,佯装不知道:“子诺,你这是在做什么?” 陆子诺登时耳根涨红,猛地起身,整理好自己的略有些散乱的头发,心下的遗憾让她说不出话来,只是盯着莫洵看。 额头上搭着一块方巾,可脸色却一如既往,这愈发让陆子诺怀疑,他戴了假面具。可最好的验证机会错过了,再懊恼也是无用,便轻叹道:“思雨说你病了,我连忙过来瞧瞧,是我粗心,竟还去了县衙一日,这时方回。抱歉。” 莫洵只是微微一笑:“不必和我说抱歉,那是你的职责所在,去是应该的。” “还是再睡儿吧,思雨说你也就刚刚入睡。”纵然有千言万语想要问询,却只能这样说。 莫洵摇了摇头,顺着陆子诺的意披上一件衣衫,侧头与陆子诺说话:“子诺,你去将书桌上头那一叠信报拿来,今日病了,京中送来的消息我还没看。” 看到桌上厚厚的一叠,陆子诺叹气,莫洵平日里算得上日理万机了吧。将信件递到莫洵地说中,忍不住问:“思雨说你有痼疾,到底是什么?很严重吗?” 迎上关切的眸,莫洵只是笑了笑,便低头看向信件。 陆子诺便站在一旁,试图从莫洵身上找出属于慕容謜的蛛丝马迹来,却猝不及防,被抬起头的莫洵对了个正着:“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陆子诺连忙低头,眨眼掩饰着:“坏消息。” 说起正事来,莫洵微微一皱眉:“有听风楼的人,又聚在了淮安。” “知道。”陆子诺微微点头,若有所思:“说起来我倒是也有一件事要与你说,祝玉山的七叔今日来了县衙,与你之前预想的不错,祝明山的确是被人绑架了。你觉得这件事,而柳兄之前也说过,楚州解试案是舒王暗中做了动作。那么听风楼与舒王是否有关系?” “不好说,”莫洵按揉一下眉心,面上略露疲色:“听风楼的事,皇上始终有令,不准我们私自彻查,似乎是为了掩盖什么,所以有很多东西我们也不知道。不过相比于藏剑山庄,听风楼在暗,就算真的是他们做的,被我们发现时,也能迅速撤离,让我们一时抓不住什么把柄。” “那祝明山的事怎么办?” “既然不能直接硬碰硬,我们不如来个反追踪,让藏剑山庄带上官府的人,反追踪那些杀手,发现杀手的时候放一颗信号弹,让官府的人出现,把他们吓跑就可以了。” “这样.”陆子诺似乎略有踌躇,莫洵的眸光转过来,陆子诺不好意思的笑笑:“我觉着这个办法挺好的,只是不知道这样一来,祝氏一家会不会有危险。” 莫洵定定看了陆子诺一眼,半晌突然失笑,伸手揉一下陆子诺的头发:“你还是爱为旁人着想,半点也没变。”不等陆子诺反应,莫洵又道:“你放心,祝家对听风楼而言,并没有什么价值,只不过是因为由寒门学子首告薛清泉,更容易被人相信罢了。我们出手解救祝明山,一方面是告诫那些杀手,我们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存在;另一方面也会起到警告作用,他们这样有目的性的杀手,是极重视自己是否会被发现的,一旦有这个可能,都会全盘撤出,所以陆家不会再有事,你放心。” 陆子诺应了一声,莫洵继续翻看着手里的信纸,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才道:“这次的消息虽然准确,却并没有说是谁,想来这消息听风楼那边也保护的很好,我们还是小心为上。” 听风楼的人数众多,到底是谁就算真的告诉他们,他们也未必会认识,便也无所谓了,只是一提起听风楼,便容易想到瞿仙罢了。陆子诺轻轻叹口气问道:“那好消息呢?” 莫洵一笑:“好消息还在路上,现在不告诉你。” 陆子诺愣了愣,没想到莫洵居然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明明勾起人的好奇心,却又偏偏不肯和人说,可现下她也着实没什么心思再去问这个好消息了,只能摊摊手,说一句不说算了,便要走,莫洵连忙拉住她的手,笑道:“怎么就恼了,我还是病人呢。” “哦,那,那怎么照顾病人?”陆子诺挠了挠头:“你这信笺也看完了,该休息了吧?” “是该吃点粥了!我的陆县令!”莫洵无奈地一笑。 “对啊!”陆子诺懊恼地一拍脑门:“瞧我,真是不会照顾人。”说着去了灶房。 宋轶早就熬好了粥,看到陆子诺来端,便笑着递过来粥和勺子,说:“这才对嘛,不过,你可会喂粥?” “这个我当然会,我知道阿謜的手臂受伤了。”陆子诺接过,却看到宋轶惊讶的脸:“怎么了?” “你,你刚才叫他什么?” “阿洵啊?”陆子诺转身便走,眼泪却掉了下来,看到宋轶的模样,她的心中更是燃起一团火焰。 第二六四章、如梦令,残月风清思几许(上) 第二六四章、如梦令,残月风清思几许(上) 与阿謜长相完全不同的莫洵,却与他越来越像。各种的小小细节,这时候也蹦到眼前,他曾经中过毒,喜欢舞剑,身材相似,喜欢揉她的头发,甚至知道她过去的一些故事。 她咬了咬唇,用疼痛提醒着自己冷静,端着粥进到屋里,脸色苍白得吓人。 坐在床榻边,陆子诺舀起一勺粥,迎上莫洵的星眸,却不自觉地开始走神,机械地递一口喂到莫洵的嘴边,莫洵默默地凑过来接一口,两人都沉默着。 外头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屋里的烛火突然爆了一声,陆子诺手一抖,却又忍不住一笑。 原来她走神的时候,莫洵也同样在走神,粥没喝上两口,倒是胸前的衣服遭了秧,湿了一大片。 “诶,你怎么这么笨?”陆子诺无奈的撇撇嘴,拿着一块绢帕给他去擦,莫洵原本就只穿着一件中衣,陆子诺这样一蹭,倒是开了领口,陆子诺看着那一小块皮肤,不由心如擂鼓。 第一次相见时,陆子诺便见过慕容謜胸口,有一颗朱砂痣!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陆子诺曾经听过一个话本,说朱砂痣是前世的情人,这世不忍离去,而依旧留在人胸口,盼他将她记起。 而听到这个话本的时候,正是与慕容謜一起在京城听的,当时就嘲笑了慕容謜好一通,慕容謜笑着,直到最后方说:“对,她一直都在,好在,我找到了。” 陆子诺定定地看着莫洵被米汤打湿的胸口,突然伸出手,莫洵眸光一闪,电火石光间,擒住了陆子诺的指尖,用力握住,这才发现,她的指尖冰凉,好像一直在颤抖似的。 莫洵的手默默松开一些,有些心软,陆子诺却突然又用另一只手去掀人胸口的衣衫,莫洵如法炮制,一样捉住,颇有些无奈的唤道:“子诺……” 陆子诺抬眼看他,那眼神震得莫洵一愣,仿佛一半是盈盈的水,一半又是熊熊的火,绝望与希望融合在一起,几乎就这样把她逼得疯了。 陆子诺笑笑,一低眼,她的手依旧在莫洵的手心里,他的手掌温暖,一点一点暖着陆子诺的手。 “我只对你说过,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陆子诺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几乎听不出来多少的哽咽,只能看到由烛火反射的一点泪光,蜿蜒而下:“你不知道我到底又多么喜欢他。他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亦是我最后喜欢的。” 莫洵一动,手微微松了一些,陆子诺却一笑:“所有人都说他死了,每个人都来与我强调,他早就已经不在了,可是我就是不相信。他那样好,怎么会对我这样不好,匆匆相聚后便是永别。” 烛火摇曳,陆子诺的眸光也跟着摇摆不定,却又好像下一秒就会熄灭了似的:“你明白那种感觉吗?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旁人欺我瞒我,可我!却宁愿那天、那时,他是骗我的!” 莫洵没说话,却渐渐松开了手,陆子诺指尖颤抖着,向前伸,又向后退缩着,反复犹豫,最终还是伸出了手,指尖触到衣襟的那一瞬间,陆子诺突然打了个冷战,她控制着自己,没有在这关键的时候落荒而逃。 她轻轻的掀开衣襟,眸光恨不得变成有实质性的剑,挑破了,一眼就看个明白。 就在衣衫一点一点被掀开时,莫洵忽然一把将其揽入怀中,紧紧地贴在胸口,嘴张了几次,方说:“我原本……” 外面却突然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门就开了,思雨立在门口,挑挑眉:“少庄主,你还有伤!你们这是做什么?” 红着脸从莫洵的房间里出来,陆子诺才觉脸上发烫,心底却是扬起一丝从未有过的,痒痒的感觉,让她的嘴角不禁上扬。 “陆县令这么高兴?少庄主好了?”正拿着信笺,迎面走来的宋轶看到满脸娇羞的陆子诺,心下一动。 陆子诺连忙正色道:“宋轶!你可当我是朋友?我有话问你。” “啊!那个……我……”宋轶有些慌,他明显知道陆子诺想要和他确认什么,却又不敢应下,一时慌了,挠着头发不知怎么应答。 思雨忽然探出头,惊慌地喊到:“快来人,少庄主昏过去了。” 宋轶嗖的一下就闪进了屋,陆子诺也连忙跟上,却被思雨拦了下来:“男女有别。”说着就把房门关上了。 陆子诺只好站在门口,焦急地踱步,好在片刻之后,就听到莫洵醒来:“别担心,我只是心中快活,却不想身子还是虚弱得紧。” “少庄主!听我一言!现在还不是时候!你的安危才是最紧要的。她若心里有您,自然是明白的。您为了她,抛弃了身份,也就失去了一层保护,若是没有完全,这一层就不能揭开!” 这话,明显就是说给陆子诺听的。紧咬了下唇,陆子诺便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厉害,是的,不能揭开,永远都不能揭开,他就是莫洵,从来都是! 默默走回自己的房中,不一会儿,思雨便走了进来。 乖乖喝下思雨端来的药汤,陆子诺抬起头说道:“思雨姑娘说得是,我再不会如此了,他只是藏剑山庄的少庄主!” 思雨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以及一丝陆子诺读不懂的情绪,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 这一夜,竟睡得极其安稳,想是思雨的汤药中加了安眠的成分,让陆子诺醒来,心安宁了不少。 过去看了一下莫洵,他正睡着,高热已经退了,在其床榻边坐了坐,到了该去县衙的时刻,陆子诺方起身,帮其掖好被角,悄然离开,却不知那一双望着她背影的眸,满是柔情。 将昨日与莫洵商量出的结果,与刘天铭和杨欧宇说了一遍,杨欧宇连连点头:“这主意不错,反追踪那帮绑匪,能让祝明山尽快得救,只是别逼得他们狗急跳墙,杀了祝明山才好。” “杨兄放心,他们绝不会杀祝明山!否则,祝玉山一定会反水。”陆子诺说道。 刘天铭边听边想,亦是想好了一整套作战方案,便在县图上比划起来,陆子诺和杨欧宇点头称赞。 第二六五章、如梦令,残月风清思几许(下) 第二六五章、如梦令,残月风清思几许(下) 接着又忙碌起其他琐事,不觉就到了黄昏,陆子诺走在归家的路上,脚步轻盈中带着急促。 街道两边的小摊还是收拾货物,要收摊了,淮安县不大,到处都是熟人,在连连问候之时,倒让陆子诺想起在贝州时的情形,不由一笑。 “麻烦让一下。”陆子诺一侧眸,正好看见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拄着拐杖行走,额头上浅浅一层汗,看上去不知是在练习走路,还是有什么东西要买,陆子诺看着她,不由侧身让路。 那女子却还是因为拐杖压在了石子上,一滑,整个人就要跌倒,陆子诺连忙出手扶住:“姑娘这是要去哪?你腿脚不便,不如找个人相帮?” 女子微微抬眼,陆子诺很确信,那一瞬间,她在女子眼中看到了一股怨毒,不由微微一愣,向后退了一步,女子收敛了神色,淡淡一笑,擦身而过。 陆子诺莫名其妙站在原地半晌,隔了好一会,才猛然反应过来方才的女子是谁,她眼中的怨毒让陆子诺一时没法应过来应有的熟悉,可现下却明白过来,她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当初给她下蛊的那个巫女。 陆子诺腾地一下,抬步就追,当初的毒虽然已解,可陆子诺却还是放不下,只因,慕容纯曾知晓了这个女子的身份,不仅是个巫女,本名瞿倩,是瞿仙的亲姐。因着翟仙的缘故,她受制于人,才给她下了蛊毒,说完这些,她便死了。 听闻的当时,陆子诺便原谅了她,但多少还是有些遗憾的,如果她还活着,找到翟仙就多了一层机会。如今,她竟奇迹般地出现在自己面前,陆子诺怎么不追?可追得同时,心底也在打鼓,她为何会对自己有那般怨怼? 所幸瞿倩腿脚并不利索,走得不快,陆子诺不远不近的跟着她走了许久,瞿倩在拐过下一个拐角后,忽的一下便没了踪迹。 陆子诺一皱眉,疾行两步,也跟着拐过拐角,猛的银光一闪,一把银刀顶在喉咙前,又往前刺了几许。 陆子诺下意识的向后一躲,那刀尖却料到似的,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一拐,将陆子诺逼的贴在墙面上,避无可避。 陆子诺那一霎看向刀尖的主人,却发现瞿倩含着怨毒的笑意,正欲将刀尖更递一寸。 电火石光间,一条白练突然破空而来,在陆子诺面前一挡,又一推那刀,明明只是一条柔软的白练,却把刀尖硬生生的推开,陆子诺下意识以为是莫洵,侧头去瞧,却又一愣,那人倒是她想不到的一个:阮花时。 阮花时却没理陆子诺的错愕,看到瞿倩的刀尖被挑开,便急急的冲过去,将陆子诺护在身后,责问道:“你疯了是不是!” 瞿倩冷冷一笑,半点没有后悔的意思,反而一闭眼,状似听天由命,一言不发,阮花时倒是失却了平日的冷静,扬声道:“不得伤害……”她微一顿,却很快续下去道:“无辜,你难道忘了吗!” “我压根也没想过伤她!”瞿倩终于有所回应,她似乎知道自己决计打不过阮花时,方才拄拐强走了许久已经是强撑,现下只能靠着墙,面色苍白,眼底却有一点光亮:“我不过……我不过……”她不过了两遍,却最终没有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只是长长一叹道:“算了,是罚我还是上报,随你吧。” 阮花时却向后退一步,略一摇头道:“算了,我就当没看见,可你以后也要小心些……” 话未说完,陆子诺却突然问道:“你可有瞿仙的下落?” 这话一问,阮花时与瞿倩皆是一愣,似乎没有人能相信,陆子诺对着刚才还试图杀死自己的人提问,陆子诺却不顾两人的神色,继续道:“瞿仙从小就跟在我身边,虽然明面上是我的护卫,实际上我却把她当做自己的姐妹。瞿仙失踪后,我多方打听,都没有发现她的下落,我一直没有放弃过。” 陆子诺越说越激动,甚至眼里渐渐含了泪花,她一直紧紧盯着瞿倩,小心翼翼道:“瞿仙她……她还活着对不对?” 瞿倩与阮花时对视一眼,并未回答陆子诺,陆子诺一咬唇,往前走了两步,直视着瞿倩:“你虽是她的姐姐,可与她一同长大的是我,我们之间虽然不是血亲,却更胜亲……” 陆子诺没说完就被瞿倩打断了,她的声音比方才的颓然显得有几分尖刻,似乎没想到陆子诺会问这样愚蠢的问题:“我不知道她在哪!如果我知道,我怎么可能不救……” 瞿倩的话并没有说完,陆子诺有点茫然的眨眨眼,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她与阮花时的说话总是一半一半的,让人摸不清头脑,可她却在瞿倩的话中捕捉到一个信息,就是瞿仙还活着,仿佛有那么一瞬间,陆子诺不知道自己应作何反应,等她回过神来,瞿倩显然有点懊恼自己说错了话,而阮花时则挡在两人中间:“陆县令,我送你回去吧。” 陆子诺虽说对阮花时并不算太熟悉,但按关系算,她还是自己的师娘,故而也只是顺从的点点头,跟着她回去了。 陆子诺与阮花时慢慢走在回去的路上,此刻已经是月上中天,陆子诺有许多话想问,她张了张嘴,却被阮花时堵了回去:“我知道你有许多问题想问,那自然也清楚我有很多事不能回答,现在可以问了。” 陆子诺一耸肩,觉得自己总是被阮花时这样洞察世事的人弄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先捡着比较好回答的问:“你怎么会恰好发现瞿倩要杀我呢。” 阮花时淡淡的瞥了陆子诺一眼,陆子诺立刻就意识到或许对阮花时而言,这并非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但阮花时却在陆子诺想到下一个问题之前温和的一笑:“只不过因为听风楼的规矩,她不应该单独行动。” 陆子诺一抿唇,勉强愿意相信听风楼并没有监视她,只是恰好路过,她又张了张嘴,原本想问祝明山是否在听风楼手中,却又知道自己问这个问题,她必然是无法回答的,就算祝明山在听风楼手中,难道她还能指望听风楼放了祝明山吗? 故而只能默默叹口气,摆了摆手表示算了,阮花时将人送到门前,含笑一点头,也转身离开了。 是夜,陆子诺在榻上辗转反侧,迷迷糊糊天将亮的时候才入眠,恍惚梦到离京前慕容纯对她说:“能这样离京也是挺好的,至少这样,能平安顺遂许多。” 陆子诺在梦里,淡淡一笑,别得她不知道,至少她不可能顺遂平安,淮安也一样是个是非之地,但有莫洵,她不用担心。下一秒,就忽然又见曲江宴上,阿謜倒下的那一幕,惊得她瞬间便醒了,披了外衣,站在莫洵的门口至天明。 第二六六章,北雁归,路转峰回烟云远(上) 第二六六章,北雁归,路转峰回烟云远(上) 陆子诺不知道,在她辗转难以入眠的时候,慕容纯也同样难以睡去,外面的天已经蒙蒙的亮了,慕容纯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按揉自己的眉心,想让疲惫的感觉消除一些。 皇祖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而父亲的身体就从来没有好过,他虽然还只是一个郡王,却承担起了监国的责任,这让他时时感到责任和疲惫。但能让许多之前不可为的政令或是变革推行下去,却是好的,虽然进展得并不顺利。 慕容纯起身,在外间慢慢走了一圈,昨夜处理事务太晚,本是要去李恬屋里的,但听闻宥儿有些不适,李恬便把他抱到屋里了,他便独宿在书房。 这会儿,正有小厮来报,说王妃请他去用早膳,慕容纯点了一下头,慢慢往李恬的住所走,又有一个小厮来报,说李钊求见。 慕容纯略一抬眉,显然没有想到李钊会这么早来见他,便挥手让小厮先回去,折身去了正厅,李钊已经在里面等他了,看到慕容纯微微皱眉:“你听说了吗?” 慕容纯微皱了眉,按揉一下眉心,觉得李钊接下来说的并不会是个好消息,果然便听到李钊说:“那个关于穆相的谣言,越传越玄了。” 慕容纯微微叹了口气,对于此,他虽然听说了,也表示十分的恼怒,可这传言,他们显然是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制止的,即便是楚州科考案,也才将这个传言压下去几天。 这几天坊中又突然起了传闻,说打南边来了个说书先生,往茶楼里那么一坐,折扇一摇,故事说的是信手拈来,这人故事讲得好,来听的人自然也多,这说书先生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只说当朝的右相——穆非。 李钊趁着休沐也偷偷听人说那么几段,觉着那说书先生的嘴皮子当真厉害,一段普普通通的事儿,能给说出一朵花儿来,那人倒是只说穆相的好,只是对慕容纯几个人而言,却并非是好事。 故事开头倒是实情,听闻当年,慕容适还是皇子,穆非年少得志,比之李子仪和慕容适小了二十岁,却成了忘年交,曾与李子仪就立誓跟着慕容适,为其征战打下江山。 可后来慕容适登基,李子仪军功赫赫,慕容适却起了疑心,唯恐李子仪功高盖主,那李子仪跟随慕容适那么多年,自然也明白慕容适的心思,第二日就交了兵权,说自己这些年也累了,请皇上成全。慕容适当然乐得自在,却也不好直接罢了李子仪的官,便封了他个大将军,只是没有什么实质的作用。 而穆非,原本在三人中扮演的就是军师的作用,看着李子仪这般,早就清楚了自己如果还不撤后的下场,寻了个理由,自请辞了宰相。后来又被拜为右相,还是因为刘晏倒台后,人才稀少,且要有人制约杨延龄,穆非再如何也不会同自己的国家过不去,所以思量再三,最终还是成为了右相。 既然有夸赞,自然就有流言,传话原本就是一项容易夸张的事儿,没有几天,就从原来的对穆相的夸赞,变成了主观的臆想,一会儿说穆相劳苦功高,可却与杨延龄并为宰相,为其不值;一会儿又说穆相其实已经对皇上的裁决十分不满,自古以来,就是左相高于右相,穆相其实心里早有不满;传到最后,更加的邪门,倒传出穆相正暗中操纵,打算扶持太子逼宫。 穆相原本就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平日里待百姓也是温和的,听说他还常趁休沐的时候换上便服,亲自逛一逛盛京周边的小城市,看看外头的发展如何,在百姓中的评价也从来都是比杨延龄要高的,光有这些传言,其实倒也不足为信,可那些流传的人还偏偏加上慕容纯几个人的事儿。 杨相自从杨实死后,一直抱病在家,朝中大事基本上都是穆非在主持,而穆非比较支持朝政改革。经常与年轻人来往,有人说浪子青便是他的忘年交,更有甚者,甚至说穆相心中支持的人选就是慕容纯,之所以逼宫,其实并不只是为了太子,其本质是为了慕容纯。 “我们目前没有任何办法,”饶是慕容纯,也不得不挫败地叹口气,可李钊也清楚慕容纯并没有敷衍的意思,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毕竟现在这流言只是在流传,他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来自何人。 “唉,这件事,怕是只能静观其变。”李钊沉闷的叹口气:“小时候,觉着父亲能说出这句话显得十分冷静,可现下只能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却终于明白,这其中是满满的无奈。” 慕容纯嘴角牵起一个难看的笑容:“算了,别说这事儿了,薛清泉怎样了?” “还在路上,回京应是在大理寺关押,还好,可以打个招呼。”李钊轻咳了一声:“淮安那里,今早也来了个消息,说是祝玉山应是被要挟的,才诬告的,子诺正在想方设法救出他的弟弟。” “嗯,这算得上是个好消息,只希望她的动作能再快些。”慕容纯点了点头。 千里之外,陆子诺默默打了个喷嚏。昨日安排妥当,追踪成功,今日便是莫洵带人去救祝明山的日子,虽说私下里认为莫洵的计划应该是天衣无缝的,可莫洵身体刚有所好转,就要坚持亲自去救祝明山,直接导致了陆子诺与思雨刚刚有所缓解的关系变得更加糟糕。 陆子诺没有办法,毕竟莫洵也不是她能够劝得住的人,不过好在按照莫洵的计划,这算是一件不会受伤的事。陆子诺多少还有几分紧张,来回踱着步子,让在一旁的杨欧宇忍不住一声笑:“我说子诺,你且快坐下吧,这一下午,你转得我都晕了。” 陆子诺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坐下,可还是一幅心神不宁的样子,杨欧宇无法,便起了个话头:“祝明山被救回来后,祝玉山十有八九都要反水,到时候薛清泉应该就无事了,你也算是救了他一命,只是这样一来,估计同谢家的梁子,可就结得更深了。”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陆子诺摇摇头,终于定了定神回道:“比起担心谢家,我倒是更担心兄长。”陆子诺一顿,看向杨欧宇的眼神略有些担忧:“此次的事儿,明摆着是要找人来背这次科考改革的黑锅,可既然薛清泉大人会无罪释放,那么柳振阳会不会……” 第二六七章,北雁归,路转峰回烟云远(下) 第二六七章,北雁归,路转峰回烟云远(下) “你啊,成天净是为了别人担心。”杨欧宇打趣:“案子在这儿摆着,又没有人跑,既然不是薛清泉,而且摆明了是有人陷害,怎么就不是直接把对手揪出来呢?” “你说得对,但我却觉得以皇上一贯的制衡之法,未必会揪出对手。” “好吧,我们还是别说这些丧气的了,告诉你个好消息如何?” “说来听听!”陆子诺又坐了下来。 “紫荀要来了。” “此话当真?”陆子诺站了起来,高兴的同时,心里又有些泛酸,亲姐姐要来的消息,竟然是从别人那里知道,于是,笑笑说:“到哪里了?还有几日?你你怎么知道的?” 杨欧宇也一愣,默默别过头去,陆子诺挑一下眉,笑眯眯盯着杨欧宇有些可疑红了的耳尖。 半晌,杨欧宇才道:“父亲过世后,我一直心情不好,却又无处诉说,恰好有一日遇见紫荀,见我郁郁寡欢,便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提及杨实,陆子诺不由抿唇,当初是他们思虑不周的结果,无从解释。 见陆子诺不说话,杨欧宇便知了话题:“当时我看不惯你,只觉得她与你极像,连带着也看不上她。” 陆子诺扑哧一笑,知道杨欧宇所说的这就是实话了,便道:“然后呢?” “然后?紫荀的性格不像一般的大家闺秀,倒是像侠女似的,为人做事洒脱,光明磊落,她以真心相交,而我便也渐渐回以真心。”杨欧宇看着陆子诺调戏似的眼神,不由迅速结尾:“离开京城后,我们还有书信往来,正好莫洵告诉我她要来,我便想着告诉你,一同去接她。” 陆子诺一耸肩,表示自己并不想知道消息的来源,被杨欧宇无奈的瞪了一眼:“她午后就到,你到底去不去接?” “去,我是弟弟,当然去。”陆子诺:“你呢?” 如果杨欧宇能够明媒正娶紫荀,陆子诺还是欣慰的,毕竟,紫荀已经二十有一了。可就算是正娶,名字也是郭若荀,这就是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吧。 “自是要去,你放心,她在我这里。”杨欧宇自是明白陆子诺所想,拍了拍胸口,郑重说道。正说着,杨欧宇一拍脑门,说道:“瞧我,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先说。” “什么?”陆子诺被吓了一跳。 “是崔岩,我们要小心他。”杨欧宇压低了声音:“我爷爷的信中提了他一嘴,说是薛清泉刚随柳振阳离开淮安,这个崔岩就给谢家去了封信,什么内容虽然不知,但不得不提防。” “薛谢两家的纠葛还没解开?淮安的薛家都已经被抄家了?”陆子诺皱眉。 “原本是平息了的,但有心人用心挑拨,这就不好说了。”杨欧宇无奈摇头。 陆子诺若有所思“我记着当时竞争漕运使的时候,崔岩拒绝了这个职位,当时我们还讨论过,觉着他很是聪明的,可这次,怎么会这么着急呢?” “家族。”杨欧宇叹了口气,只说这一句,陆子诺就明白了。崔岩的确是个聪明人,可如果家族在后逼迫,他也一样没有一点儿办法。 陆子诺微微低着头,想着崔岩,想着谢思归,或许门阀的存在,另一个弊端就是在蚕食大晟的同时,也从未放过自己族中的这些子弟吧,她叹了口气,问道:“崔岩到底是那边的?” “我原本以为他是舒王那边的,可他当时推荐的是崔损来当漕运使,我就又觉得他不是那边的。但这次薛清泉出事,他急着与谢家通气,我又有些拿不准了。”杨欧宇凝眉。 “我们也不用着急下结论,等祝玉山反水,众人皆会有下一步的动作,答案自然揭晓了。我们只是要带着这个疑问去观察罢了。”陆子诺咬了咬唇。 说完话,忙了几件公务,便是午时了,莫洵尚未归来,陆子诺路上还是忍不住的担心,想想许久未见五姐,又是忍不住的开心,纠结了大半路,回头恰好看到杨欧宇,便忍不住一笑,他倒是比自己还紧张。 正巧马车一停,陆子诺一撩帘,就瞧见熟悉的身影,不由欢呼着扑上去:“五姐!” “子诺!”陆紫荀看到陆子诺也是高兴,两人拥抱了好一会,陆紫荀才瞧见了杨欧宇,不由轻轻推一下陆子诺。 陆子诺只瞧着陆紫荀那含羞带怯的表情就懂了,默默一扬眉,看着两人眉眼交流的感情戏,觉得差不多了,这才笑道:“好啦,我们回去?给五姐准备了酒菜呢。” 回去的路上,杨欧宇改为骑马,陆子诺与陆紫荀在马车里,叽叽喳喳的说话,陆子诺突然响起什么似的,问道:“五姐,你怎么会来这儿?” “是广陵郡王,他说现下已经没有什么大碍,我大可离开京城去寻你。” “寻我?我以后可是不知道要被调到哪里去的,你确定要寻我?”陆子诺调皮一笑,被陆紫荀嗔了一眼。 “京城我大抵是不会回去了,他是个好人,无论情分如何,也不会弃我不顾,你以后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陆子诺一点头,安慰似的笑笑,其实陆紫荀就是在京城,两人也不能经常的见面,反而要提心吊胆,如今也好。 刚回县衙,就见莫洵急匆匆从外而来,见到两人,便轻轻一点头,陆子诺与杨欧宇相视一笑,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还没等陆子诺说话,外面就又来一个衙役,见到陆子诺,便神色惊慌地说:“陆县令!不好了!刚才听山阳县的人说,崔岩崔副主考自尽了!” 陆子诺腾地一下站起来,正想问个明白,外头就又来一个人,还沉浸在上一个消息中无法自拔,看到又来一人,不由眼前一黑,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刚进门的衙役显然有些茫然,愣了一会才道:“陆县令,京中来人了,圣旨到,让您和杨县丞去前厅接旨。” 这三个消息让陆子诺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杨欧宇与莫洵对视一眼,把陆子诺拽到前厅,那奉旨而来的內侍看着人到了,清一清嗓子说道到:“皇上有谕:淮安县令陆子诺,器函敦裕,履尚粹夷,造几有成务之才,今授从六品下侍御史,即刻进京,以期贤佐。淮安县令一职,由县丞杨欧宇接任。” 第二六八章,山亭柳,疏梅哀弦谁替弹(上) 第二六八章,山亭柳,疏梅哀弦谁替弹(上) 口谕传达完毕,三人面面相觑,陆子诺接旨,那內侍又叮嘱一句:“还请陆县令即刻返京,不得耽误。” “是,还请问宦者一句,柳御史是否进京了?”陆子诺问道。 “咱家在户县时与柳御史遇见,想来,他应是今日进京。”內侍平静地回答。 “那!”陆子诺原本想多问一句那这里的案子怎么办,却被莫洵的眼神压住,只能别过眼神默然一笑,道一句多谢宦者,那內侍转身而去。 莫洵说道:“皇上的这道口谕,应是好事,子诺不必惊慌,正好带了祝玉山兄弟二人一同前往。” “莫兄为何如此淡定?”杨欧宇心中还有不解。 “快报就算是一天内能到达,这祝家的事,皇上也应还不知晓,而且口谕是在柳御史进京之前几日便下达了,便是皇上不欲陆县令卷入楚州科考案。”莫洵略带疲惫的脸上露出淡淡地笑容。 几人正说着,欧阳战走了进来,一见老师来了,陆子诺与杨欧宇连忙迎了上去,抱揖问礼。 欧阳战一摆手:“子诺此次回京,要处处小心才是。” “学生知道。”陆子诺搀扶着欧阳战进屋,杨欧宇递上一盏茶。 喝了口茶,欧阳战继续说道:“听闻,皇上开始服用金丹,性情变得有些暴躁,愈发地天威难测,所以子诺要小心。于朝堂之事,倒是不必太过小心,崔义府再次入朝,还是整肃了不少,你尽心尽力便是。” 听完老师的叮嘱,陆子诺点了点头,忽而想起阮花时,便说:“老师,她来了淮安……” 欧阳战面色不动,微微点头,便继续说道:“崔岩的事,老夫也听说了。子诺不必担心,你安心上路,欧宇与天铭自会关注的。” 又说了几句,欧阳战便告辞了,陆子诺只好与杨欧宇做交接。 莫洵则是接应刘天铭,将祝明山送去与祝玉山见面,祝玉山心中石头落地,痛哭失声,连连答应与陆子诺共同进京,说出真相。 各自忙碌之后,已是黄昏,漫天铺就了绚烂的火烧云,陆子诺的心却止不住的有些凉,紫荀刚来,她便要走了,陆子诺不禁有些难过,最后却只能慢吞吞的一声长叹。 “陆子诺要回来了。” 陆子诺与莫洵骑马飞奔的时候,京中的几波人已经知道了消息。 慕容纯一面给宋哲看着手中的密报,一面担忧道:“皇上的口谕什么时候发出的,我们怎么不知?这宫中的眼线,看来还不够妥当。好在这是件喜事,但若是什么不测,我等岂不是措手不及?” “是!”宋哲低了头:“宫中的势力也是派系交错,这几年,我们的眼线被拔了不少。” “那就继续安插。”慕容纯有些不耐烦,但心底又有些兴奋,子诺就要回来了,不耐便隐去了不少:“出去历练了一圈,胆子倒更大了,你瞧,她竟和莫洵抱怨,说还不想回京城,俨然没人能管得了她了。” 宋哲看着他喜形于色的样子,默默一撇嘴角:“隔三差五地就要看看陆县令身边的人送来的密报,就不觉得烦吗?” “怎会,”慕容纯倒是没察觉到宋哲的语气,只是皱眉道:“不过楚州一事未完,皇祖父就着急让子诺回来,又是何意呢?” “我倒是认为,这个时候叫陆县令回来时最好的,免得被楚州案牵连了什么。我可是听说,崔岩自尽了。” 慕容纯微微点头,显然认为宋哲说的有些道理,他侧头看一眼宋哲:“崔岩真的是自尽的?” “我猜不是,不过现下是与不是,想来也已经不重要了,殿下该担心的是薛清泉。”宋哲皱眉。 “这个我知道,已经吩咐人灌了参汤进去。再是耿直,也不该在这时绝食明志。你叫人直接告诉他,子诺已经查了水落石出,带了人证进京,让他好生等着。”慕容纯眉头紧锁,可见这件事让他气愤不已。 薛清泉被柳振阳押解回京,就进了大理寺的监狱,好巧不巧,狱丞是谢家人,竟对其极尽羞辱之能事。原本这大理寺是自己掌握的,那谢家人也早因淮安薛氏倒台,而不再提及薛谢两家的仇怨,真是不知道这次又为了什么? 李钊还亲自去了谢家,也没问出个所以,好在陆子诺带了祝玉山上京,薛清泉平反,指日可待。 “不过还不能掉以轻心,不知舒王还有什么招数在后。”慕容纯吐出一口浊气。 “嗯,这是自然。”宋哲点头:“陆县令能将祝明山解救出来,让祝玉山反水,也是大功劳。”宋哲沉默一会,又道:“虽然殿下的烦心事不少,但陆县令回到京城,多少能让您开心些。” “可以这么说,毕竟难得有开心的事。”慕容纯颔首,眼角眉梢也忍不住露出点笑意:“后天,人就该到了,我去接她。” 外面轻轻响起了敲门声,慕容纯扬声让人进来。 李恬推门而入,自从小产后,她的身子就瘦弱了不少,如扶风弱柳,让人见了心疼。慕容纯见她进来,自然迎上去,牵了她的手坐下,一面温和的责备道:“前几天刚感了风寒,怎么还出来呢?也不躺着休息休息。” 宋哲看着王妃进屋,便先行退下,李恬含笑望着慕容纯,说道:“后日便是宥儿的生辰了,我想和殿下商量商量怎么庆祝一下,毕竟,过了这个生辰,便要进学了。还有,殿下,今晚是否有空陪着臣妾和孩子们用个晚膳,也好教导一下宥儿关于进学的事。” 慕容纯擒着笑意,依旧牵着她的手,听到后面的话,倒是略略收敛了笑意:“宥儿的生辰可是后日?那日有事,怕是要晚些,不过今晚,我一定陪你们。” 李恬颦眉微蹙,眼泪转瞬就在眼圈里打转儿了:“也好。” 慕容纯身边一向都是几个大男人,陆子诺又是个凡事不喜欢掉眼泪的,眼瞧着李恬一秒落泪,慕容纯当真无法适应,向后退了一步,默默一皱眉:“王妃这是怎么了?我还有事处理,回来再安慰王妃。” 言罢,转身离去,李恬坐在木椅上愣了半晌,直到面颊上的眼泪干了,才悄悄扶着桌子起身,她略低着眼,眼底却是浓黑的阴霾,仿佛就这样,她就能把丢在桌上的密报上的名字印在心里一样:“——陆子诺。” 第二六九章,山亭柳,疏梅哀弦谁替弹(下) 第二六九章,山亭柳,疏梅哀弦谁替弹(下) 陆子诺与莫洵在路上行着,并不算快,甚至有些拖沓,这并不是说她不想回到京城,而是为了避免祝玉山兄弟二人在路上被截杀,先行派了藏剑山庄的人,快马护送进京,他二人则在后面带了两个身量相仿的人,磨磨蹭蹭地行着。 这一路行来,真是感觉到小题大做了,不仅没有碰到为难的,反而是能感觉到至少四股力量在暗中保护。 眼瞧着还有两日便到京城了,祝玉山等人也已在大理寺提了供状,这些暗中势力才悄然撤去。陆子诺也才松了口气,和莫洵说话:“难道是皇上也派了暗卫?” “正是!”莫洵点了点头:“子诺!此次回京,我觉着会有大事发生,你多少要有些心理准备,不要强出头。” 陆子诺迎上莫洵关切的眸:“我知道了,其实,此次的官职也让我有些不安,毕竟是从六品下的侍御史一职。” “子诺,你有这个担心是对的,这个官职是多少官员,十年之功未必能达到的。但我也知道你担心的并不是有被捧杀的危险,而是担心皇上会让你作出违心的事来。” 有这样懂得自己的人,陆子诺欣慰一笑,莫洵接着说:“子诺,不必担心,这个职位还起不了什么决定性的作用,而今,我担心的却是穆相!” 陆子诺一惊,离了京城一年多了,并未听到有何关于穆相的不妥之处啊,于是便问:“为何?” “流言,开始之时,京城四处是穆相的颂扬之声,很快,便有了关于穆相别有用心的流言,再联系这一年来的政局,我隐约觉得,皇上要有什么举措。”莫洵叹了口气。 陆子诺沉默了,踏上仕途这一年多,说不上大风大浪,但也经历不少,又加之前朝往事,自然有所体会,只是不知穆相怎么会卷进来。但就算想不明白,亦不想问下去了,唯恐知道的多了,反而不能心平气和。 倒了杯茶,递与莫洵:“今夜月光如洗,惟愿世间清明如此。” 话音刚落,肚子便发出“咕噜”一声,莫洵噗嗤笑出声来:“你看你这挑嘴的毛病还是得改,就算今晚的饭菜不合口味,你也得吃饱了才是。” “我并不是挑嘴,当时可是吃饱了的,但……但不知为何,喝了药便有些跑肚。”陆子诺无比尴尬地说。 莫洵皱眉,走出去询问方知,店小二是用当地井水熬的药,而非莫洵给的泉水,连忙让思雨进来给陆子诺施针。 思雨脸色不愉地施了针便离开,莫洵有些奇怪,问道:“思雨这是怎么了?” 陆子诺有些脸红:“怨我!你可别说她。” 虽然长期扮成男人,但女人的小心思也不是不懂的,思雨对莫洵的情谊,未必比她对阿謜的少。 “要不要再吃些东西?饿着会睡不着。” “这会儿店小二都歇了,不碍的,明早再吃也是可以的。” “我给你煮点儿清汤面去。”说着,莫洵便走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陆子诺的眼泪涌了上来,被人侍奉惯了的人,竟也学会了庖厨,怎能不叫人心酸。 过了不一会儿,莫洵便端了碗面进来,清澈的汤中,几根青菜掩在雪白的面上,宛如翡翠白玉,味道更是清香。 陆子诺连忙接过,借由大口的吞咽,掩住眼泪,一气吞了半碗,方抬起头来:“你也吃一口,很香!”说着用筷子挑起几根面条递到莫洵的嘴边,他愣了下,便低头吃了。 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两人静静地把剩下的面都吃完了,陆子诺忽然说道:“莫洵,不要再离开……”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莫洵却懂了,眨眨眼,突然就笑了,陆子诺亦是笑开来。 接下来的行程依旧不紧不慢,终是在次日的傍晚在终南山下停了下来,这回不是想进京城便进得去的了,乌云压境,怕是一场豪雨将至。 偌大的紫宸殿里,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右相穆非落座在一侧,看向慕容适,那个他们当初曾经一起立誓恢复中兴的青年早已远去,取而代之的,只有多疑的帝王。 “这些天,穆卿可曾注意过市井流言?”慕容适依旧含笑,两人各坐矮几两侧,看着不过是闲话家常,穆非瞧不见的时候,慕容适的眼底却流露出一丝狠辣,他做了个手势,窗外立刻便闪过两个黑影。 穆非却并不知道近来市井中有何传言,虽已入秋,但岭南接连大雨,导致柳江泛滥,流民失所。他这几天正同户部尚书商量为岭南百姓拨款,又或者是先建造一些避难的帐子的事儿,还没有个定数,平日里,自然也不会去市面上闲逛。 穆非想当然的以为市井上的传言是关于慕容纯与慕容谊之争,又或者是楚州的科考案,便也淡然一笑:“皇上,外头所传的事儿虽然不少,可真真假假,到底不过是市井流言,您又怎会相信呢。” 这话原本只是随便一说,暗里夸一下皇上英明神武,自然不会被流言蜚语左右,可听在原本疑心就重的慕容适耳中自然不是那么回事,怕是还觉得穆非这是在为自己开脱,故而脸色又阴沉了些:“是吗,穆相的意思是,穆相打算拥戴太子逼宫,也自然是不可信的了?” 穆非豁然抬头,看向慕容适,心跳都好似漏了一拍,慕容适一声冷笑,不再多言,而穆非几次张口,却不知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多说些什么。 穆非下意识的跪拜在地,少不得说几句表忠心的话:“皇上,老臣跟着您少说也有三十年了,您仔细回想,这二十年中,老臣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越轨之心啊皇上,还请皇上明鉴,还老臣一个清白。” 慕容适不仅没有缓和神色,反而不满的皱眉,他看到穆非这样的诧异,几乎已经在心里为穆非定下了罪名:“你这样说,难道是说朕是在污蔑你吗?” 第二七零章、城头月,凭栏处潇潇雨歇(上) 第二七零章、城头月,凭栏处潇潇雨歇(上) 这并非是问句,而是一句陈述,穆非从当中听到了无限的阴冷杀意,这让他不仅打了个寒战,明明已经是晚春,穆非却觉得无限的寒意从心中迸发而来,他明白,无论自己此刻再说什么,皇上也不会再选择相信他。 这些年过去,两个人之间早已不是当年肝胆相照,互相信任到可以将后背交给对方的关系,又或许当年皇上便没有真正信任过他,他当年离开盛京,或许才是最好的主意。 穆非这样想着,突然有些心灰意冷,这些年来为大晟的鞠躬尽瘁,在此刻皆成了别有用心:“皇上,您现下不相信老臣不要紧,可老臣的的确确是冤枉的,老臣现下的状况,与当年的刘相一模一样啊!” “住口!”提到刘晏,慕容适霎时变了面色起身:“刘晏不过是一介罪臣,你现在是在给自己定罪吗!”将手边的镇纸一掷,恰落在穆非的左肩,穆非原本就跪着,他也是五旬的老人了,被慕容适这样一砸,登时一个趔趄,差点没倒在地上,可他却还是不曾放弃,而是高喊道:“皇上!老臣是冤枉的啊!” 慕容适不再说话,而是默然起身,穆非不明所以,慕容适却示意他噤声,让他跟着自己走。 穆非一愣,却还是起身,跟着慕容适来到内室,穆非还有几分战战兢兢的要跪下,却被慕容适拦住:“非弟,我有事要你相助。” 穆非未曾说话,指尖却一个劲儿的颤抖,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未曾听到慕容适唤过这一句非弟了,他心底突然又生出一点希望,看向慕容适。 慕容适深深望进穆非眼里,沉默了半晌,才道:“这些年来,大晟一直被门阀所困,你也知道,我虽然有意帮助纯儿那孩子削弱门阀势力,让更多的寒门子弟入仕为官,但如果因此触怒门阀,成为朝臣的对立面,那么从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了。所以.” “所以,”穆非接下去话:“您想要我担了楚州科考的舞弊案,让崔义府成为右相继续推行削除门阀的策略?” “不错。”慕容适淡淡俯视着穆非:“非弟果然懂我。” 与此同时,两道黑影摸进了穆府的书房,两人在书房的各处暗格摸索着,如果有人此刻进到书房,就会发现这两人左臂的夜行服上绣着一团火焰,这是皇上身边一等暗卫的标志,是皇帝身边极信任的人,他们甚至有先斩后奏,和查封府邸的权利。 终于在摸到一个暗格时书柜缓缓打开,两人对视一眼,闪身进了密室之中。 “如果我不答应,陛下也有许多种方式,让我抗下这桩罪责吧?”穆非仰着头,看着慕容适越来越幽深的眼神,看着当年曾经一起拼命,共同作战的兄弟,最终淡然地闭上眼:“老臣遵旨。” 一纸草诏滑落穆非身侧,最后一行:德馨三十三年九月十六,穆非下狱,不日流放岭南。 外面突然下起雨来,狂风暴雨中,有一人披着黑斗篷一路快马而出,向着宫门值守的士兵一甩手中令牌,奔向广陵郡王府。 天阴沉得可怕,慕容纯早早睡下,却始终觉得心慌,难以入眠,李恬在他身侧,面色平和,倒似是并未被雨声影响。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让他心烦意乱,门却突然响了,声音杂乱无章,并非平日的暗号,慕容纯却好似有预感似的,一下跃到地上,拉开门。 外面是一个瘦弱的內侍,一路而来身上几乎湿透,看到慕容纯没睡,几乎是大大的松了口气:“殿下,我奉师命前来。”一边说,一边给慕容纯看他手中高原的令牌。 慕容纯对高原的令牌无比熟悉,一眼便辩得真伪,二话不说侧身让人进门,那內侍却摆摆手:“殿下,我就不进去了,此事紧急,还望殿下早做打算。” 外面的雨迎面扑在慕容纯身上,他却顾不得去擦,只略一点头示意人快说。 “师父让我来告诉殿下,穆相下狱,听说是因为在密室中发现了大量珠宝兵器,外面的传闻早就起了,说穆相意图支持太子逼宫,皇上原本不以为意,谁知突然间召穆相入宫,只听了这几句,也不真切,当时我们不敢贸然通报,耽误了时候。” 慕容纯猛然打了个冷战,他几乎下意识的就明白皇祖父到底是怎么想的,慕容适这几日不动声色,其实就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而如果现在他立刻入宫求情,皇祖父就会断定他与穆非勾结朋党,这是皇上最不想看到的事,所以现在他只能等,等着今晚过去,假装明日才听闻消息,到时候再入宫。 慕容纯微微叹一口气道:“无事,我知道此事并非你们的责任,你且放心回去,我再做打算。” 內侍也不多话,也不问慕容纯到底要什么打算,便又裹进斗篷回宫,慕容纯立在门口,暴风雨噼里啪啦的砸下来,几乎像一把又一把尖刀一样,落在他身上,这场风雨终究是来了。 身后突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李恬轻轻走过来,为慕容纯披上一件外衫,慕容纯回眸,挤出一个笑意。 李恬顿了顿,还是道:“殿下,妾身方才听到了您与那人的对话,妾身虽然不应涉及政事,可穆家与李家是世交,妾身了解穆伯伯,他.不会谋反的。” 慕容纯眉头紧锁,回身握住李恬的手,发现她连指尖都冰凉,也不知道是在这里站了多久,或许从一开始他辗转反侧的时候李恬也压根没有入眠,慕容纯轻轻一叹,将人带进怀里回身关上门:“我知道穆相不会做这些事儿,我想着,这里面应该是另有文章,也许是舒王的计谋也不一定,所以,我现下不能轻举妄动,不知外头有多少人有多少眼睛现下盯着我们郡王府。” “那您需要妾身做什么吗?”李恬任由慕容纯握着自己的手,慕容纯身上的热度一点点透过指尖传过来,又好似落在脸上似的,连耳尖也慢慢染上薄红,好在灯光尚暗,没人注意这点小小的心思。 慕容纯犹在沉思,半晌才道:“你明日回一趟李府,只当回一趟娘家,问一问岳父关于此事的想法,但同时你也要告知岳父大人,万万不可冲动去求情,这时候,怕是谁沉不住气,就要被认为成是穆相的同党,一定要冷静。” 李恬急忙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慕容纯保持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半晌才回过神来放开李恬的手,折身出门去了书房,李恬犹想挽留,一伸手却只有一片衣角默默滑过指尖,她想要捉住,最后却慢慢放下,只悄声一叹,轻轻吹灭了烛火。 这暴风雨的一夜,直到天亮,才悄悄的停下。 第二七一章、城头月,凭栏处潇潇雨歇(下) 第二七一章、城头月,凭栏处潇潇雨歇(下) 雨后清晨,满眼落叶残花,秋意一夜便浓了,陆子诺与莫洵快马加鞭,行在驰道上。豪雨令道路满是泥泞,弄得陆子诺心中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似乎前路亦是如此。 终于到了安化门,刚一进来,就见有一人,披着蓑衣,走了过来,对着陆子诺一礼:“陆侍御史,我总算见到你了,大恩不言谢!” 那人一面说,一面跪拜下来,陆子诺满面的茫然,把人扶起来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不是旁人,正是薛清泉。 陆子诺与莫洵对视一眼,说道:“恭喜薛主考还得清白!” 薛清泉无奈一笑:“如果不是陆县令,哦,陆侍御史的彻查,将祝明山从绑匪手中解救出来,祝玉山便不会这么快反水,而我怕是要在大理寺的牢中以死明志了。” 薛清泉是昨日午后方走出大理寺牢房的,原本算着陆子诺应该是当晚进京,便一直在城门口等,直到城门关了,才回的家,今日一早又在这里候着了。 陆子诺不好意思的笑笑:“也不单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不知现下京中情形如何?” 薛清泉微微皱眉:“听闻穆相昨夜下狱了。” “什么?”陆子诺与莫洵同时惊异得倒抽一口冷气,薛清泉叹口气:“现下到底是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今日不是朔望朝。” 前几日,莫洵就担心穆非会出事,今日果然就应验了,陆子诺心下倒是比较平静,毕竟不算全然没有准备,只是不知罪名是什么。 莫洵亦是低头沉思,其实他早就觉察到皇上要对穆相动手,只是想不通是为什么,今早一见薛清泉被放了出来,反而有些清明了。但没有得到确切消息前,这些都只能是猜测。 同样在猜测中等待的,还有慕容纯,今日他称病,未去上朝,皇上也未曾多问,只派了医博士来诊治,说是偶感风寒。 李恬则是乘着小轿子回了李府,慕容纯来回踱着步子等李恬的消息,却先等来了陆子诺今早已进京的消息。却只能叹息,不能亲自去迎接,这是难以弥补的遗憾。 说到遗憾,慕容纯颓然坐在椅中,心底酸涩得紧,自己与陆子诺,何时才能像在国子学中那样的亲近。每每想起那段记忆,心中便漾起蜜意,甘之如饴,甚至指尖都能传来她的清凉,再想起树洞中那个霸道侵略的吻,胸口便胀满幸福。可是如今,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身份和地位,还有很多不曾言明,更是不能言明的东西。起身,望向大明宫的方向,也许,只有站在了那个高度,坐在了那张龙椅上,他与她才不会这么难以名状。 陆子诺回到自己的小院,柳振阳早已安排人打扫了一番,亦如她从未离开的样子。 莫洵本是要回自己京城的住所,却被陆子诺拉住衣袖,她和自己一样,珍惜所有相聚的时刻,害怕任何的片刻分离吗?眼眸中的疑问,在陆子诺的眼中得到了答案,他点头,将行囊放进了厢房。 刚收拾妥当,宋哲便来了,说是慕容纯病了,才没有去城门相迎。陆子诺心中也有不少疑问,于是便跟着宋哲去了郡王府。 刚进王府,便见慕容纯迎了出来,陆子诺露出些许笑容,可慕容纯却越过她,扶了下在她身后回府的李恬。 陆子诺闪过身,回望李恬,李恬脸上的红霞还未散去,连声说道:“多谢殿下,是地上湿滑,我自己不小心差点儿摔倒,莫要责怪家仆。” 慕容纯点了点头,才再次转身,笑对陆子诺:“子诺!欢迎回来!” 陆子诺淡淡一笑,只是抱揖。 李恬笑着说道:“一直听到殿下提及,还从未见过,原来这就是陆子诺,果然是玉树临风。” 陆子诺亦对李恬抱揖:“看到殿下与王妃伉俪情深,羡煞旁人。” 本是一句客套话,听在李恬和慕容纯的耳中却变了模样,李恬依旧笑着:“我有些累了,还请子诺自便。” 慕容纯则是对着宋哲说:“带子诺去书房,先喝杯茶,我送了王妃便去。” 看着慕容纯与李恬相携而去的背影,陆子诺甚感欣慰,便笑着和宋哲说:“郡王好福气。” 宋哲有些黑脸,心中暗道不妙,却又觉得不能由自己解释,越忍脸就越黑,终是到了书房,倒了杯茶,重重地放在陆子诺的面前。 陆子诺感到莫名:“我说错了什么?” “叫我说你什么好?”宋哲有些怒气:“殿下对你的那份心,你真的不知?” 陆子诺一头雾水:“啊?” 想到慕容纯曾说过还不到挑明的时候,索性闭了嘴,想想还是为慕容纯不值,便低声说:“你外放这一年,里里外外,诸多行事全是殿下帮忙打理的。否则,哪里轮得上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陆子诺皱眉,真有些不明白宋哲为什么这么生气,又为什么要说这些。其实要说自己当淮安县令期间,诸事平顺,她不是没想到过是慕容纯在京城多有打点,但相较而言,莫洵的帮助更多吧。 莫洵直接呈报给皇上的信笺,她是看到过的,但也不能抹杀慕容纯的功劳。可如果说这是慕容纯对自己的特别用心,那她就不太能接受了,因为不想。而且,这一回来,便见其对李恬殷切照顾,真心为他高兴也真心为他祝福的,怎么就变成他对自己还余情未了了? 正要开口,慕容纯便走了进来,对陆子诺说:“李将军说,穆相是担下了楚州舞弊案的罪责,说是收受了门阀已经几大望族的贿赂,要将这次科考的改革化为乌有。虽然不可信,但这罪责由穆相担下,却是最好的。” 慕容纯笑着又对宋哲说:“把上次皇上赏的黄芪给李恬送去一些,让她补补身体。” 宋哲一听慕容纯这话,连连使眼色,慕容纯却大方地笑笑,让他退了出去。 这一幕,却让陆子诺明白了,慕容纯并不是真的对李恬好,而只是利用,心底竟有一丝惊痛。 第二七二章、竹香子,别后悠悠君莫问(上) 第二七二章、竹香子,别后悠悠君莫问(上) 宋哲出去后,幽静的书房中就只剩下两人,隔着茶几,两两相望。 良久,慕容纯方说:“好久不见,一切安好?” 陆子诺点头:“很好,你呢?” “并没有表面的那么好。”慕容纯垂下眼睑,虽然陆子诺的个子不算矮,但也比他矮了大半头。这样微低了头看她,角度刚好。 “谁又不是呢?可能是我们太过庸人自扰,总把得不到的当做目标,却做不到珍惜拥有。”陆子诺自嘲一笑,接着说:“听闻你病了,才急急赶过来看下,既然无碍,我也赶了好多天的路,有些累了,改日再与你叙旧可好?” 慕容纯眉头一皱,刚要说什么,宋哲却在外面说道:“殿下,高大监来了。” 高原亲自来了,慕容纯不得不让陆子诺先回去休息,自己随之进了宫。 一路上,慕容纯都在想陆子诺说得那句话,怎么想就怎么觉得心痛,真真是太多的巧合。 原本想着李恬回趟将军府怎么也得傍晚方回吧,谁想,她问完就回来了,偏偏就在陆子诺身后进了府,还险些滑倒,总不能在陆子诺面前出丑吧。扶了李恬,便让陆子诺以为自己与李恬关系亲近,不扶李恬,亦会让陆子诺觉得自己冷酷无情,真是里外难为。 想着想着便到了紫宸殿,慕容纯略一颔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迈进大殿,大殿内阳光斜斜地洒进来,慕容适看着慕容纯,眼底晦暗不明,略略含着一点疲惫。 好似又是四年之前的那个夜晚,依旧是慕容适在上,慕容纯跪拜于下,好似又是四年前的场景,慕容纯却比当初多了许多的坚毅与执着,这个孩子的确比四年之前成熟了许多。 “纯儿,我知道你今日没病,有什么,为何不直接来问我?”慕容适的声音没有任何不悦,相反的,听上去还有几分平和。 慕容纯微微抬头,如是说道:“因为孙儿一时拿不准。” “拿不准,那你现在可是明白了?” “明白了,觉得皇祖父此举甚妙,可又有一点儿不明。”慕容纯毫无怯意说道。 “哦?你还能觉得甚妙?”慕容适露出些许欣慰的笑容:“可是想问我为何偏偏是穆相?” “是。”慕容纯点头。 “给你一个留一个平反的机会,毕竟,穆惊云可用。”慕容适靠在了椅背上,年纪大了,就是容易疲惫。 “为何不可以是杨相?何必让老臣心寒?”慕容纯问出心中的想法。 “杨相?他收受贿赂难道不是常态?”慕容适竟是一笑:“如果说穆相这样的纯臣都被门阀望族牵连,引起的民愤才激烈吧,这样才有利于消除那些势力吧。” “可是不怕大晟子民议论纷纷吗?毕竟刘晏的案子,在人们心中,还没有彻底揭过去。”慕容纯微微低了头,但眼底满是坚定,没有半分的退缩。 “刘晏?”慕容适深深叹气,便站了起来,缓缓走下丹陛,走向慕容纯:“我知道纯儿讨厌杨延龄,所以把他留给你。” 慕容纯挑眉,慕容适继续说道:“纯儿,你父亲最近身体不好,你要多去看看他。” “是,孙儿每日都去问候的。”慕容纯连忙说道。 “皇祖父能为你做的就这么多,剩下的,你要靠自己了。”慕容适拍了拍他的肩膀,站在了殿门处的阳光中,继续说道:“一个人为了一个错误,不得不犯下另一个错误去弥补,以至于错上加错。朕不希望朕的孙儿也这样,所有的错就让朕来担就是,毕竟,第一个错误是我犯下的。” 慕容纯有些不解地望着慕容适的背影,午后的阳光洒在老人的肩头,尽显萧索。 慕容适发出一声漫长的叹息,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将数年之前那声叹息悄悄落出来。 怎么可能不后悔呢。那明明是一个贤臣,可却因为知道了自己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而被随便冠以罪名,继而被处死,一切都发生得那样快,甚至不夸张的说,直到一切尘埃落定,他还觉得自己犹在梦中。 人真是一老便爱回忆,一回忆,却大多是遗憾和愧疚。 慕容适悠悠转过身来:“朕这一生,一共做过三件后悔的事,一件,是为了大晟中兴,为了自己的私欲,坐上了本不属于自己的座位;第二件,是因此事而斩杀贤相刘晏;第三件,就是当年泾师之变,弃盛京而逃。这些年了,这三件大事始终时刻围绕在朕的脑海中,一刻也不敢遗忘。所以,朕告诉过你,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任何宗室的性命,包括慕容谊!” 慕容适的坦诚,让慕容纯惊愕,而最后蹦出的名字,却让慕容纯心惊,皇上知晓他暗中与慕容谊做的较量!可为何还这般偏袒?难道真的是为曾经在裴烟雪死前发的誓言?慕容纯难以置信地看着慕容适。 “因为你曾经做过的事情,永远不会随着时间消逝,而只会永远停留在你的脑海中,时时刻刻提醒你,你曾经犯下的过错。”慕容适走回丹陛之上,慢慢扶着龙椅坐下,发出一声轻微的疑问:“纯儿,你明白吗?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 “孙儿明白。孙儿答应,绝不伤害宗室之人。”慕容纯低低的应了一声,他的确明白这种哪怕午夜梦回,也依旧会时不时袭来的后悔感。 当年慕容謜还在的时候,父亲独爱阿謜,皇祖父也一直很喜欢他,慕容谊尚且隐藏锋芒,阿謜十四岁就得封邕王,树大招风,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慕容适会让阿謜取代太子的位置,父亲听了还颇感欣慰。 慕容謜从不对旁人辩解什么,哪怕面对来自兄长的疏离,他也只是淡然处之。可慕容纯却并不这样想,当年自己对皇权的欲望甚至有几分迷失,自己生来就是太孙,认为自己一定是第三天子,而慕容謜却欲横空夺物,让他心中确有不满。 第二七三章、竹香子,别后悠悠君莫问(下) 第二七三章、竹香子,别后悠悠君莫问(下) 那时候发生在慕容謜身上的刺杀与下毒从来不少,慕容纯还记得,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他从东宫赶到邕王府的时候,医博士正在诊治,撩开帘子的那一瞬间,就听到医博士说没事了。 慕容纯不知道自己在那一瞬间露出的神色到底是什么样子,虽然不是他安排的,却竟也生出一丝失望,除此之外,感受不到任何一种情绪。帘子被风掀起,又悄然落下,慕容纯的目光下移,就看到了阿謜极尽做出淡然的样子,却又不由自主失望的样子,便知道了他在那一瞬间将自己所有表情尽收眼底。 天知道他在后一秒是什么感觉,好似突然只穿着中衣被人推进了漫天大雪中,他张张嘴,想说什么挽留这下一段正在悄然逝去的兄弟情义,可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因为下一个瞬间,阿謜便已经神色如常的望向他,淡淡的问一句安。 后来,又先后遇见了陆子诺,便更是不想输给阿謜。虽然一开始,并不是真的喜欢陆子诺,只是单纯的不想输,但在爱上之后,便更不能输,甚至使诈让皇祖父早早打发了阿謜去属地。更是作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让皇祖父不得不防。那日,子诺与阿謜在龙首渠的告别,他不是没看到,但也只能是在心中说句对不起,毕竟,爱人与江山一样,不能相让。 这句对不起,直到慕容謜离世也再未曾说过,阿謜离世后,慕容纯一个人呆坐在寝殿中,想起两个人小时候曾经头挨着头躺在一起,聊着对未来的梦想,那是他的弟弟,他能活着,原本是一件多好多好的事啊。 “我明白的。”慕容纯喃喃自语,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甚至没有听清慕容适接下来所说的话。。 慕容适也微微叹息着继续道:“在争夺皇权的这条路上,没有哪个人的的手上是没碰过鲜血的,这些年来,祖父也一直想要保护你与谊儿、謜儿的关系,或许让他们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从古至今,所有人都是在付出惨重代价后才最终登上了这样一个万人羡艳的位子,也正是因为万人之上,所以也是万众瞩目,你从来不能出一点点的错,因为每一个错误都会被史官记下,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博士在为慕容纯讲课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样一番话,大意是其实身份地位越高的人,反而越容易犯错。这其实很好理解,比如你是个普通人,当年曾经犯过一个错误,当许多年后,同样的事情摆在眼前的时候,你下意识的选择可能不是像当年一样做出这个错误的选择,而是逃避;上位者的第一选择也同样是逃避,但却不是自己逃开,而是让那个知情的人永远消失。 “纯儿,你回去吧,希望你永远记得今日答应我的话。” 慕容纯告辞而出,慕容适在椅上微微叹口气,高公公往前走了几步:“皇上,您对广陵郡王如此坦诚,可他真的能懂您的用心吗?” 慕容适微微叹口气,摆一摆手,什么也不曾说,好似还没有将方才的话驱逐出脑海,半晌忽的问道:“纯儿对那孩子,还是没变过吗?” 高公公立在一侧,稍稍一怔,并非回答,慕容适则微微皱眉,良久,才长叹一声。 回到府邸,慕容纯眉头紧锁,细细回味着方才慕容适所说的话,外面的天渐渐暗下来,他独自一人坐在椅上,按揉着眉心,有人在外面停下,轻轻的叩两声门。 慕容纯好似被这门声惊醒似的,面色又恢复了原本的淡然:“进来。” 李恬推门而入,将手中的摆盘放在桌上又回身去关门:“妾身听说殿下中午就未曾进食,便亲手做了些小点心,殿下尝尝,可合心意?” 慕容纯一直静静看着李恬,直到李恬转过身,察觉到慕容纯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的低下头才淡淡的开口:“你不需要做这样多,你已经很好了。” 李恬一愣,外面的天光已去,只剩下一点余光,屋里愈发的暗,她就借着这点余光轻轻为人拢上一捧烛火:“殿下,您是妾身的夫君,能为夫君分忧,照顾您,是妾身应该做的事。” 烛火明灭,轻轻拂过李恬微微颤抖着睫毛,落在眼下一片鸦青的影,慕容纯欲再多说什么,却也皆被那秋风垂落似的萧瑟憋了回去,半晌只道:“今晚李钊会来,我与他有事商讨,不如晚间一同用膳吧。”李恬的眼底一亮,面上却依旧是那种淡然的笑意,福身谢过。 三人一同用过晚膳,李恬便寻了个理由先行离去,李钊张口欲言,最终却没有多说什么,他当然看得到自己妹妹眼中的落寞,可现在的李恬是慕容氏的人,哪怕自己从小就与慕容纯亲如兄弟,这也是慕容纯的家事,自己不应随便过问。 慕容纯倒未曾注意李钊的反应,只是将之前皇上让他发誓不伤害宗室的话说了出来,然后问道:“皇上为何要这样?” 原本以为皇上将慕容纯召入宫中,只是说穆相的事,没想到会让慕容纯立下这样的誓言,李钊立刻收了方才的神色,沉思片刻,忽然眉头一挑,一个名字滑到了嘴边,却又被咽了回去。 没有验证的事情,不可以轻易说出,而且事关子诺,如果自己的猜想是真的,那也希望这个真相永远隐瞒下去。 于是,李钊轻咳了一声:“皇上是不愿违背自己的誓言,伤了舒王而已,但如此忍让,只会让舒王得寸进尺,所以,我们也不得不防。” “防着不做有什么用?而且,你看看他的所作所为,楚州科考舞弊案,明显是他栽赃陷害,一计不成,便杀了崔岩,以绝后患。就算是还了薛清泉的清白,一直支持我们的穆相却下狱了。虽然继任者是崔义府,可如果他继续推行消除门阀的政策,只会将门阀望族势力彻底推向舒王。于我们不仅不是胜利,而是彻底的失败。” “那该怎么办?” “对!杨延龄!皇上一直在说制衡之术,且今日也提到了他,这样的提示,我怎么才想到!”慕容纯终是露出了笑容。 第二七四章、石州慢,时事难从谁无过(上) 第二七四章、石州慢,时事难从谁无过(上) 第二日,朝堂之上。 不是大朝期,只是一日一会的常朝,仅限五品以上的京城职事官,故而,紫宸殿中并不拥挤。 慕容纯列于丹陛下首排右侧末,而慕容谊则是站在首排左侧第三的位置上,遥遥相对,虽然从不互看对方,但心中却满是惦记,恨不得再也不见。 朝臣们也是各有想法,木然地站在那里,右首第一个位置依旧空着,倒是告病多日的杨延龄今日来上朝了。 缓步走入的慕容适打破了僵局,他缓缓落座,轻咳一声,便说: “朕今日有事要同众爱卿道来,这事并非朕一时兴起,而是必然要做。” 下首无人敢言,慕容适扫视一圈,便道:“数年前,贤相刘晏被奸人诬陷,后判死刑,且牵连甚广。数年来,朕无数次回想当年之事,皆扼腕叹息。朕今日提起此事,便是要重新审理当年之事,还贤相一个清白。” 慕容适这样说,下首一片哗然,他在提到刘晏名字的时候,所匹配的称呼是贤相,这几乎相当于在慕容适心中已经为刘晏正名了,而重新提起此事,不过是给臣子们一个提醒。 在臣子心中,慕容适一向是多疑又自负的主,虽然在皇帝生涯中做了不少好事,可这件事,谁也没想到会是由皇帝亲自提起,一时间竟无人知道应说些什么,慕容适也全然不曾在意。 臣子中好歹还是有人反应过来,拱手而立:“皇上圣明——。”于是一片山呼海啸声,此起彼伏。 慕容适略一颔首,向高原递一个眼神,高原一甩拂尘:“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慕容纯立即向前一步,一拱手扬声道:“臣有本启奏。” “讲。” “孙儿此前去西番之时,走了南北两条路,着实领略了一番大晟的秀美山川。回途时,便经过歙州婺源。”慕容纯声音不高,不紧不慢,可目光却紧紧盯着杨延龄。在提到婺源的一瞬间,杨延龄暗暗咬了一下牙齿,慕容纯却不加理会,继续道:“龙家龙尾砚,一向为贡品,年年上供时,众臣子皆以得到皇上御赐的龙尾砚为荣,孙儿想着去看看当年新出的龙尾砚,谁知到了龙家才发现,这龙家早已树倒猢狲散了。” “可这龙尾砚依旧年年上供,不曾有过半分延误啊。”杨延龄后面的户部尚书提出了疑问,慕容适也微微颔首示意慕容纯解释一番。 慕容纯依旧淡然处之,皱眉道:“龙尾砚的确年年上供,只是除了这手艺是龙家远方亲戚的,其他皆与龙家无干了。” “哦?这是为何。”慕容适微一皱眉,略有不解,慕容纯拱手道:“这便要问问杨相了。” 臣子一片安静,似乎今晨他们承受得已然太多,不能再给此事过多的反应,可各个却是目光交接着,这大抵是一个生平都难忘的早晨,所处理的事皆与宰相有关,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高楼塌,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或许只是南柯一梦。 杨延龄未曾言语,只是蓦然惨淡一笑,似乎他早就清楚会有今日的结局,从他为了推行两税法,而陷害刘晏并一举成功开始,就知道自己不过是皇上的一颗棋子,而这个棋子,总有被人弃之如履的一天,这是他的命运,根本无力挣脱。 慕容纯并没有让杨延龄接话的意思,而是,严肃了面容,继续说道:“九年前,杨相提出新的税法,婺源县是执行新税法的第一批县镇,我那次路过,原本只是想去看看税法的执行情况。毕竟,这几年来,税法的弊端越来越明显,甚至很多时候会听到下面的抱怨,但为官者,不能只是听风便雨,还是要亲自看了,再做辨别。 谁知,刚到婺源县,就发现了龙尾砚被夺一事!细细查问才知,龙尾砚被杨相以新税法变革为由,夺去已有八年之久。想来是新税法施行没有多久,杨相便迫不及待了。” “杨相身为一国之相,要那龙尾砚何用,广陵郡王可莫要冤枉了人。”舒王慕容谊不紧不慢地为杨相出头。 慕容纯毫不介意,他压根就是做足了准备才说出的这事儿,也打算直接就将所有事情挑明,一锤定音,让杨延龄以后没有翻案的可能性。 “贡品每年只有皇室有所供奉,这你是知道的,而龙尾砚中的金星也因其特殊工艺,一年内才能有一到三方砚。供奉至上,然后再由皇帝分封赏赐。可据我所知,自八年前开始,龙尾砚金星每年流传在市面上的数量竟多达十方,更不用说龙尾砚的其他分支。这说明龙尾砚早已不局限于龙家手工,而是得到了配方的人大量招聘他人,以获取暴利。” “还有,”慕容纯施然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陈情书信:“孙儿这里有龙家人亲笔所书的陈情信一封,表明了当年杨相是如何剥夺龙尾砚,甚至龙家人也死的死,伤的伤。这位龙家人当年逃出生天,后还在被不断追杀,孙儿也是偶然在国子学遇上此人,皇祖父若是不相信的,大可将此人招来对质一二。” 一旁的內侍为慕容适呈上书信,慕容适翻看一二,不由微微皱眉:“杨相,你可还有什么想说?” 杨延龄微微合眼,将象征宰相身份的冠冕摘下,轻轻跪拜放在自己身前:“此事的确是老臣所作,只是此事与杨家人毫无干系,不过是老臣一时贪念。老臣一人做事一人当,自请辞离左相之位。” 众人一片哗然,可也知杨延龄已是大势已去,方才为杨延龄说话的舒王面色一暗,颇为不快,却隐忍不发,等着皇上的裁度。 慕容纯立在朝堂之上,感受到对面的目光,也只是淡淡一笑。他答应不伤及慕容谊的性命,是给皇祖父一个颜面,却不会在争斗中心软。这是个想要立足,只能自己强大的世界,没有任何能够幸免例外,反而会因为他们本身是天家皇子,而比别人多了几分风险。有些人的失败还可以重头再来,而他们的失败却意味着不得不搭上自己的性命。 “杨相故有过失,然念其为我大晟立功不少,朕不忍加诛,故撤其左相位,回乡颐养天年。” 慕容适旨意一下,杨延龄浑身一僵,又有谁能够想到曾经这样风光的左相,最后年老却是这样凄凉的局面,可现下他却只能跪拜谢恩:“草民杨延龄,叩谢陛下圣恩。” 慕容谊听到裁夺已出,便朗声问道:“杨相因着多年之前的旧案受到制裁,那……因前不久的才发生的楚州科考舞弊案而下狱的穆非要如何处置呢?这才是万千子民更为关心的吧?” 第二七五章、石州慢,时事难从谁无过(下) 第二七五章、石州慢,时事难从谁无过(下) 慕容适淡淡瞥其一眼,冷声道:“科考舞弊?说得像真有这么回事似的。今年之考题以及考试制度,是往年都没有过的。令天下多少寒士欢颜,就令多少士族子弟汗颜。 三百六十州的中举之人,士族子弟不到半数。为何?因为他们不用功读书也能入得国子学,也能顺利出仕为官。而考试成绩不好,不知反省自己的学问,却诬告主考官收受贿赂?甚至弄出绑架,要挟学子诬告。朕还未下旨追查,副主考官便自尽身亡,这些没有他穆非的指使,岂能成事? 可穆非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就算是一国之相,但仍抵不过士族的要挟吧。 让朕处置穆非?穆非倒了又如何,这弊端就除了吗?你们都想想吧。 大晟基业百年,历朝贤相,有几个是士族子弟?又有几个寒门贤相,是被你们陷害致死的? 朕老了,但朕的眼睛却不容沙子!” 慕容适的指责让众臣子低垂着头,大气皆不敢喘,慕容适俯看着群臣,良久方说:“穆非流放岭南,由贾敦诗任左相,崔义府任右相。彻查楚州科考案,彻查刘晏冤案。” 说完,便起身走了,高原平静地唱出:“退朝。” 众臣缓缓从紫宸殿中退出,一时竟不敢相互攀谈,皆独自行走。最后一个走出的是慕容纯,看着这些朝中重臣的背影,不由感叹,皇祖父在这几年中,不声不响地换去了不少出身士族大家的朝臣,所以,才会有今日朝中的强硬态度。 而同样是出身望族的穆相,只能背下这个责任,远行岭南。当初听闻陆子诺曾说,如有利于江山社稷,她会义无反顾承担,无惧黑锅。穆相又何尝不是呢?比之豪言,穆相更为可敬。只是不知,穆相是否能够等到自己为他平反的那天。 崔义府任相,这是一些人的意料之外,也同样是一些人的意料之中。 慕容纯回到广陵郡王府,只觉满心欢喜,却也倍感疲惫,李恬叩门而入,斟了一盏热茶给他,温声问道:“刘相案子得以重新审理,杨延龄倒台,虽然穆相还是要被流放,但好歹现下也算是一个很好的结果了。” 慕容纯将那盏茶握在手心,暖人的很,却还是让他皱着眉:“刘相与穆相的事,始终与我有关……” “殿下不要太自责了,”李恬弯起嘴角,轻轻将手落在慕容纯的手背上:“刘相的事,殿下当年还年少,左右不了朝政走向的,可听兄长说,多少年来殿下都在自责,现在刘相冤案得以重申重判,殿下就不要那般难受了,否则便是自己苦了自己啊。” 慕容纯努力牵起一个笑意,反手握住李恬的手:“你总是细心体谅,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只是穆相所受的委屈,怕是不比刘相少。推行科考改革的是崔义府,而暗中支持的,是我。” 李恬不好意思的低头一笑,半晌却想起什么似的,微微蹙眉:“这点,皇上定是早就知道了,所以才将穆相推至台前啊,所以殿下也不用太难过,能为殿下分担,或为殿下挡箭,都是臣子的职责和荣誉。” 慕容纯不动神色的微微点头,李恬徐徐道:“不过,殿下的眼界还是只放在了与舒王的争斗上,这未免太小了。而落得小,事情便会具体,落在人头上,便无推脱的机会。所以……” 慕容纯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这样提醒他的会是李恬。 李恬只在一侧微微点头,继续说:“殿下的格局要摆得大些,舒王才不好应对。” 慕容纯点头,淡淡笑道:“从前只觉恬儿温柔,现下才发现,是我目光短浅了,没有发现恬儿的好。” 李恬也只是作势落在他怀里,轻轻靠在他的肩头,低着眉,看不清眼底的深色,却能听到她含笑的声音:“臣妾不比旁人,能一直在前朝陪在殿下左右,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尽心了。” 慕容纯并未将这些话细想,只是抚一下李恬的肩头,默然无语,李恬微微睁眼,看到慕容纯依旧皱眉的神色,不由问道:“殿下.还有什么烦心事吗?” “唔,这事倒也不算是烦心,只不过觉得折腾了这么久,我与慕容谊倒是平衡了,这也是一个麻烦。”慕容纯随口这么一说,李恬却眼珠一转,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却又欲言又止,原本今日李恬能说出这番话,慕容纯就已经很是惊喜了,现在看到李恬这个表情,不由来了兴趣,笑道:“怎么?恬儿又想到什么好主意了?” 李恬一笑,倒还显得有些犹豫:“其实这算不得什么好主意,只是对现在而言,是个捷径罢了。殿下听了,还请莫怪。” 见慕容纯点头应下,便娓娓道:“殿下在朝堂用心,臣妾是个女子,心思却在后宫。前朝后宫,福祸相依,这殿下也一定清楚,慕容谊的人,以礼部尚书为首,这个礼部尚书虽然一向为人谨慎,但他的女儿丽嫔,却是为人张扬,抓住礼部尚书的错处不容易,可让丽嫔栽进我们挖好的坑里,再容易不过了。” “你这样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慕容纯微微点头,却又忍不住的皱眉:“只是后宫之中,我们并无可用之人,按照礼数,我平日里是不能与这些嫔妃多加交流的。现下去收买,可能不怎么可行。” “倒也无需如此,”李恬略一顿,到底还是续下去:“宫中的静美人,是殿下麾下陆子诺的四姐,不如……” “不可!”慕容纯腾地一下站起来,李恬愣了愣,眼神一暗,慕容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静美人因得罪丽嫔,失宠已久,我这样贸然询问,怕是子诺会多想。” “殿下。”李恬也不恼,徐徐劝道:“子诺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且不说扳倒丽嫔可以打破现下的僵局,让慕容谊那边不再这般得意;再说宫里的女人,有哪个没有宠爱还能好好在宫里活着,既不被旁人轻视,又不被旁人暗害的?更何况她还得罪了丽嫔,丽嫔那性子,睚眦必报,怕是静美人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而且,宫中没有个有实力的人主事,您安插的人能安然度日吗?” 慕容纯还是没说话,李恬淡淡一笑,心里却早已知晓,她所说的办法,是现下最好的办法,只是慕容纯不愿因此得罪陆子诺罢了,实际他早已动摇,不由又笑道:“殿下若是担心子诺对殿下有所误会,不如先去问一问静美人,然后再由她出面说服子诺,臣妾也愿从中调停。” “.你身子还没养好,就不必你出面了。”慕容纯无意让陆子诺见李恬,只是淡淡一笑,止住她的话头:“我前朝还有事,先走了,这事儿我会再考虑一番的,你也好好休息。” 第二七六章、凤池吟,春色无边又别离(上) 第二七六章、凤池吟,春色无边又别离(上) 台院设有侍御史六人,掌纠察百僚、弹劾不法;审判皇上特命的案件,并与门下省的给事中、中书省的中书舍人分直朝堂,受理冤讼。 陆子诺刚刚受封,便分管御史台官署的日常杂务。原本是最清闲的,可因着重审刘晏冤案,杨相倒台,穆相流放,一时间,各种弹劾、密报铺天盖地而来,御史大夫郑元伯便令陆子诺做好分门别类的整理。 做整理工作,让陆子诺得心应手的同时,又感到些许的郁闷,颇有难以施展之感。 这日做完了手头的工作,看到有几份是关于岭南洪涝救灾款项的事,便装进锦袋去了隔壁的察院。 刚进院子,便看见柳振阳和刘延锡在榕树下,争辩着什么,陆子诺便走了过去。只听到柳振阳说:“已经入冬了,岭南虽然气候炎热,但补给在冬季运输便会缓慢,恐不能及时。穆相曾经的建议很好,不能因为其被流放,他的意见就不被采纳啊。” 刘延锡点头:“你说得不错,从江南道调运补给,绝对比从京畿调运要来得方便也顺畅,但人走茶凉这种事,也是让人无奈。” “无奈什么?”陆子诺插嘴:“令行禁止,这项指令虽然是穆相提出的,但批准的是皇上,下令的也是皇上,已经下达了的命令,怎么就因为穆相被流放就被废除呢?没有这个道理。” 两人一回头,看到是陆子诺,柳振阳笑着抱揖,刘延锡却是毕恭毕敬地抱揖:“见过侍御史!” “去!”陆子诺拍掉刘延锡的的手,懊恼地看向柳振阳。侍御史这个职位确实比监察御史高出四个级别,但官员们更怕的是监察御史。所以,很难看到御史们如此态度,显然是刘延锡在开玩笑。 柳振阳笑着拉下刘延锡的手臂,说道:“锡兄就不要打趣子诺了。” 说完又看向陆子诺:“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你那如山的案牍可真是把为兄吓了一跳呢。” 柳振阳说的是陆子诺刚上任时,他去台院看望,结果,书案上的卷宗堆积如山,把陆子诺淹没其中,让柳振阳好生心疼。 陆子诺摆手道:“这些都是最简单的工作,看着数量惊人,但其实并不难做。我过来,也是看到了几份岭南道官员的呈报,才过来问问,去岭南道巡查的御史是哪个?” “尚无!”刘延锡微微摇头:“岭南地处偏远,一去一回,往往是近一年光景,我可是刚刚回来,还没有再安排。” “原来如此!可是,按着赈灾的惯例,每批补给皆有御史跟随的啊?”陆子诺还是有些疑问。 “之前的是从江南道发出的,自然就是负责江南道的南硕跟随,但已入冬,各地的岁贡等统计在即,他便回了江南道观察。” “唉!怪不得那些官员便肆无忌惮的克扣了,没有监管哪行?”陆子诺皱眉,听到南硕的名字,让她更为担心的是慕容谊的作用,但面上并未表现出来。 柳振阳将陆子诺让进自己的屋中,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话,便折好递给她:“回去再看,先喝口茶。” 陆子诺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差点没忍住吐出来,紧皱着眉咽了下去:“这是什么茶?这么苦。” “柳州的大叶冬青,又叫苦丁。”柳振阳笑得开怀:“这可是明目祛火的好东西。” “嗯,是的祛祛火,每日看这些,肝火不旺都难。”陆子诺又喝下一大口,已经不觉得太苦了。 “这两年气候有些异常,今年比去年加个更字,不仅江南、岭南大水不断,剑南又有地震,这才刚入冬,江南道又出大雪,比之去年更胜。”柳振阳叹了口气,心中担忧的却不能说出来,毕竟,这种天灾往往会与天子关联在一起。 陆子诺亦是沉默下来,去岁的雪灾,淮安所受不重,但今年的大水却是极其惨烈的,让她真切体会到“水患无情”。 回到自己的案前,陆子诺打开柳振阳的字条,不禁拍案叫绝,连忙去了御史中丞那里。 从御史中丞那里出来,陆子诺的脸色凝重了不少,踏着夜色星光,她的脚步也沉重。 快到自己的小院时,听到悠远的笛声,陆子诺加快了脚步,寻着笛声进了中庭,果见莫洵正坐在回廊处吹奏。 见她回来,莫洵便收了笛子:“怎么今日这么晚?” 陆子诺也不说话,只是递上一页纸。 “你是说,”莫洵接过她这张纸,仔细端详起来:“难民中有不少女孩儿被骗,签了卖身契,有的卖入妓院,有的就消失了?这怎么可能呢?”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陆子诺微微皱眉:“你记不记得,我一开始被分到大理寺的时候,看了许多卷宗?其中就有宫女刺杀失败后失踪一案,当时我就好奇,这些宫女从小没入掖庭为奴,怎么可能会武功呢,在宫里又是怎么练功的。可现下这些流民的女儿失踪,我却想通了。你说,会不会是听风楼暗中买了这些女孩,加以训练,然后再送入宫中呢?” “极有可能,”莫洵点点头,对陆子诺的推断表示赞同:“我应问一问藏剑山庄的人,看他们对此事怎么看。你在这里等我。”说罢,就要往外走,被陆子诺拽住。 “我们分头行动,我突然想起一个人。”陆子诺看着莫洵担忧的眼神,不由一笑:“没事儿的,这是在京城,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莫洵摇头:“你在家里等着,我知道你想起了谁,但现在不能去,尤其是不能一个人去。”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陆子诺撅起嘴,往屋里走,刚一进前厅,就见思雨正臭着脸站在中间,忍不住心中叫苦,却又堆起笑脸:“思雨来了啊。” “是!听说你又三天不肯吃药了?嗯?” 怎么听着都像三天不挨打,要上房揭瓦了,陆子诺忍不住笑了:“是没有药了啊。” “哼!”思雨懒得理她,甩下一碗汤药:“给你拿来了,喝吧。” 陆子诺苦着脸喝了一口,立即喜笑颜开:“这个还有点酸酸的,好喝多了。” “切!”思雨不屑地说:“换了药方,你总可以老实地喝了吧?” “是,是,天天喝哈。” “对了,淮安那里来了个下毒高手,说是认识你?”思雨问道。 第二七七章、凤池吟,春色无边又别离(下) 第二七七章、凤池吟,春色无边又别离(下) “嗯?”陆子诺一愣,想起翟倩,便点头:“她怎么了?” “她把应泰医馆的荆神医给毒死了。” “什么?”陆子诺一惊。 “而且她还是给谢思归和那寡妇下毒的人,你怎么会认识她?”思雨越发不屑。 “我的毒也是她下的,你说我怎么会认识她?不过她是被人要挟的,她的妹妹在别人手里。” “呸!身为医者,就是救命治病,说这些借口有什么用,下次再让我碰上她,定送她一剂毒药。”思雨冷哼。 “那她?” “跑了,还不是因为她说认识你,我一个愣神儿,就让她溜了。我竟住不到一个……”思雨忽然皱眉:“她的腿应该有救,怎么……我管她干嘛?” 陆子诺看着她自说自话,便也隐约明了翟倩跑了,唉,翟仙又在哪里呢? 很快,莫洵便回来了,非常严肃地和陆子诺说:“你想到的那人,暂时不要去寻,免得害了她的性命。” 陆子诺点头,该她烦恼的还有很多,这个可以暂且放下。 这一忙碌,竟是忙到了上元节,岭南的补给总算是及时按数下发到了灾民手中,可江南的雪灾还是有不小影响的,市井间便有不少关于国运不盛,天灾频发什么的流言悄然兴起。 但即便如此,京城之中,还是一片祥和,甚至是喜气洋洋的过节气氛。 陆子诺和莫洵去了柳振阳家过年,听柳老夫人说,要给柳振阳娶妻了,陆子诺开心地祝贺,柳振阳便闷闷不乐,直到陆子诺和莫洵告辞,都没什么兴致。 回到自己的小院,莫洵就弹了下陆子诺的脑门:“你呀!” 陆子诺揉着脑门,一脸无辜:“兄长结婚,我难道不该开心?” “算了,你开心就好。”莫洵无奈地笑笑:“不过,按说你也不小了,怎么还不开窍呢。” 陆子诺揉着额头继续说:“其实我懂,只是真的不能给予兄长希望,那样会更残忍。” 莫洵的眼眸蓦然睁大,继而满是笑意。陆子诺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那句:我只愿对一人欢笑和哭泣,亦只愿与一人长相厮守!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上元过后,终于有不少好消息相继传来,暗地里的那些个流言蜚语便收敛了不少。 崔义府大刀阔斧,因着左相贾敦诗老成持重,两人倒是相得益彰,将整个朝堂整肃得清正了很多,门阀望族已经知晓这次是皇帝本人对他们不满了,便收敛了很多,即便是私下里也没有什么勾结。 一切都看似平静下来,政事没有那么繁忙了,陆子诺便帮着柳老夫人筹备柳振阳的婚事。 休沐这日,在西市买完了东西,陆子诺牵着马往回走。忽然看见曾经想去再找的孙尚宫,正在管路人要着糖吃。 她便走上前,将才买的花生糖递了过去。孙尚宫笑得高兴,弯着眉眼,倒能看出几分当年孙尚宫清丽的模样:“你真好!还和以前一样乖。” 陆子诺猛然瞪大了眼睛,刚想再问什么,孙尚宫已经跳着胡璇,唱起一首不知名的,来自于过去的歌谣。 “子诺!你没有事吧!” 陆子诺刚回到院落没多久,就见到莫洵急匆匆的赶了回来,看到陆子诺,又上下检查一番陆子诺有无受伤,这才放下心来,长吁一口气。 陆子诺满面茫然,不明所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忽然听说……你今日见过孙尚宫?当我赶过去时,她却……已经死了!” “什么?”陆子诺腾地一下站起来,不敢相信的直往外冲,莫洵死死把人拽住,喝道:“你这时候出门做什么去!难道要自己去送死吗?” 陆子诺在人怀里怔住,深深的皱眉,半晌,终于长长一叹:“为什么?我什么都没问的。” 莫洵瞧着,也微微叹道:“好了,别不开心了,明日我推了所有的事,好好陪着你玩一天,你不是说想带我去京城的郊外看梨花吗?我们明天就去。” “明天?明天是什么日子?”陆子诺眨眨眼睛,没反应过来。 莫洵却不由失笑,伸手一弹陆子诺的额头:“看你成天忙来忙去的,自己的生辰都忘了。二十岁的生日了,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陆子诺这才恍然大悟,眼睛也一亮,忽然又懊恼道:“我都忘了,还没告假呢,明天可是朔望朝呢!” “没事,”莫洵笑眯眯的安慰着:“我等你下了朝再去” 陆子诺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些,两人一起用了晚饭,陆子诺就早早睡下了。 第二日早朝,陆子诺立在后头,还正想着一会儿除了郊外的梨花林要去哪儿玩呢,就听着皇上道:“侍御史陆子诺何在?” 陆子诺一愣,起身出列行礼:“臣在。” 慕容适微微点头,徐徐道:“朕接到暗报,昨日陆卿曾探望一失心疯老人,而后,老人死亡,陆卿可有什么辩解的吗?” 陆子诺有些茫然站在中间,一时竟有点没反应过来,皇上竟然能接到暗报,自然也清楚那个人并非是她陆子诺所杀,那么在朝堂之上问起,是什么意思? 还没想好要怎么回话,慕容适却是微微一笑道:“看来是无可辩解了,虽然此事,不能拿定一定是陆卿之过,只是到底与陆卿有关,不得不罚,现下阳翟县流民严重,便由陆卿,将功折罪罢。” “臣领旨谢恩!”陆子诺只说出这一句,朝会便散了。 出了大明宫,陆子诺低着头快走两步,想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偏偏慕容纯此刻还在后面追上来:“子诺,你等等。” 陆子诺表情淡淡:“什么事?” 慕容纯微微一皱眉,轻声说:“子诺,生辰快乐。” “多谢殿下!还记得我的生辰。”陆子诺淡淡一笑:“嗯,那我先走,殿下保重。” “你也保重!”慕容纯点头:“我虽昨日便知晓皇上的安排,但觉这是一桩好事,远离了朝堂才好,至少我还没有护你周全的能力。” 如是不说这些,陆子诺还不觉什么,听了慕容纯的话,忽然觉得有些委屈,却又说不出什么,只得梗着脖子继续前行。 回到小院落,陆子诺竟有些不舍,回来将将半年,便要离开。正自感怀时,身后传来莫洵的声音。 “阳翟县吗?”莫询微微皱眉:“上次去淮安,已经证实是皇上别有用心所为,那么这次,也是吗?” 被莫询这么一提醒,陆子诺也是微微一愣:“也许吧,但总是被人当做举手无悔的棋子,这感觉还真有些差。” “那你就换个想法啊?至少你有用,且是马前卒,这样会不会好些?”莫洵笑得开怀,只要能离开京城,便会觉得轻松不少。 两人又聊了些旁的,便将这些不愉快的事儿忘了个大半,午后宫里来人传旨,说是让他们下午便走,好在莫洵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两人又都没什么东西,便骑上马,一骑绝尘离开了京城。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站在离亭上的慕容纯紧锁了眉头,站在一旁的宋哲叹气:“可惜了殿下费心准备的生辰宴。” 慕容纯淡淡地说:“这大概也算得上特别的生辰罢。” 嘴上如是说,心中却是揪着疼,头更是疼得厉害,为何莫洵的背影有些眼熟?莫洵的资料全无疏漏,本不该怀疑的,可是看到陆子诺对他亲昵的模样,就不能不起疑了。 第二七八章、应天长,民卒流亡共哀悲(上) 第二七八章、应天长,民卒流亡共哀悲(上) 再一次从京城离开,陆子诺心中还是有些变化的,上一次还有些不甘和期许,而此次,却是忧心忡忡,恨不得早日离了京城,赶到阳翟县。 京城也有因雪灾流入的难民,皇上说阳翟县更甚,会是怎样的情况呢?这么想着,便催促了马匹。 两人驰马狂奔,卷起烟尘,终是一个少雨的春季过去了。 终于进了许州的地界,正是和风飘动,身处绵延百里的柳荫道中,自是一片舒畅。金色的阳光从柳条中穿过,犹如倾城光阴。碧青的池水,翠绿的垂柳,远处盛放的杜鹃,一段青,一段红,春光富贵;一片花,一片柳,花柳争妍;一双鸳,一对人,胜却人间无数。 只是,还未到阳翟县,便听到不少关于阳翟县的事情,生生将这美景打破。 正在路边茶摊喝茶的陆子诺,便听到旁边豆腐铺子的老板娘和一来买豆腐的女子聊天。 “流民真是可恶啊,我姐姐嫁到了阳翟县,这冬麦已经抽穗了,本是能盼个个好收成了,可被那些个流民你偷一把,我顺一把的,弄了不少去。而且起了争执,流民还报复性地踩踏了一片,原本,说好了让我家的过去帮忙磨麦粉,这下也去不成了,真是可气。”妇人甲说。 “可不是吗?原本觉得流民也蛮可怜的,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可这人一旦成了流民,就不是人了,不是偷就是抢,他们要活着,难道我们就不要活了?”妇人乙附和着。 妇人甲叹气:“好在咱们县令厉害,要争这些流民的进城税,才阻了这些人进咱们许昌,否则,指不定如何呢。” “谁说不是,一开始还觉得咱们杨县令心狠,这么一看,简直就是英明神武。” “你们妇道人家懂个啥?”妇人甲的夫君从后面端了三屉豆腐出来,轻斥:“杨县令英明?怎么就升不了官啊?你看看阳翟县的李县令,大开城门,安置流民,博了美名,这不就升了扬州别驾,多好的官职。这些,你们哪里懂得。” 妇人乙可是不高兴了:“切,他升了官,拍拍屁股走人了,阳翟县都大乱了,他算什么好官,只为了自己的政绩,不顾百姓死活。” “朝廷这不是又派了个陆县令来,听说曾是淮安县令,前年大雪时,防范工作做得好,淮安都没受灾,而且,因为有临县的逃难过去,他们还派了人专门去临县帮忙,传授经验,使得哪里都没有流民,这才是处理得当的。希望阳翟县也赶紧好起来。”男人说着,又回了后厨。 “嗯,这么一说,阳翟县也还有救。”妇人乙拿了豆腐也离开了。 陆子诺则是听得更为忧心,莫洵笑着拍了拍她的肩:“怎么听了称颂,还这样苦着脸,阳翟县的百姓还盼着你呢,走吧!” 又赶了两个时辰的路,终于是在红霞漫天的时候,到了禹州城,可万万没想到,迎接陆县令的却是,南城门处,正上演的一出惨烈的械斗。 城墙边染着可怕的鲜血,铿锵械斗声激出绝调的哀音,残阳血色下,悲壮无比,与之外族厮杀的战场一般,只是兵器普通,也没有战马嘶鸣,旌旗猎猎。 其实,根本分不清哪拨是流民,哪拨是村民,只觉黑压压一片,仍有不少邻村有着血缘关系的村民源源不断地赶来参战。 镰刀横劈,锄头轮来的,惨叫连连,血肉横飞,有的村民手指被砍掉,杀红了眼,还抡着爬犁,真是豁出性命去了。混战的人中有的满脸鲜血,有的胳膊露着白茬骨头。女的打女的,老太太揪着一个大姑娘的辫子不放,一片混乱。竟还有小孩用弹弓互射,真正的群民皆兵。 “县尉呢?且这里还是陈许节度使理所所在,怎么能放任村民与流民如此械斗?”陆子诺急得转圈。 莫洵拦住她,指着城门口:“看,城中来了军队。” 果然,一队手持横刀以及陌刀的重步兵列队而出。天啊!不管村民还是流民,都是大晟的百姓,怎么是重型装备的忠武军的对手。陆子诺就要上前,可是才迈出一步,竟有一支箭羽破空而至,射入脚前十厘的土地上,溅起石头碎屑和火花。 抬眸,竟是灵州李凌搭弓远远走来。故人在这样的场景下重逢,只需一个眼神,陆子诺便站定原处,看着李凌来处理。 就见李凌将两支箭羽点燃,搭在弓上,朗声说道:“再不住手,我就一箭点燃谷仓,一箭点燃干草垛。” 两方缠斗的人群,听到这样的要挟,立即住了手。 陆子诺才去看所谓的干草垛,就在流民们暂居的帐篷群中,如果点燃,必会连带栖身之所。虽然这样的要挟狠了些,但有用,她点了点头。 李凌继续说道:“今日之事,又是谁起的头?站出来,以死谢罪。” 陆子诺一挑眉,但忍了忍,毕竟,这一场械斗,还是有人员伤亡的,对于挑头闹事之人严惩不贷也是对的。 但村民与流民两方只是沉默不语,李凌冷哼:“到底又是因何而起?” 先是小偷小摸,然后是明争明夺,这次更是过分,不仅偷了我们地里还未成熟的村民一方有一老者颤声到:“自从流民涌入我阳翟县,我们就没得过安生。 麦子,还偷了即将播种的花生种子,更可气地是还故意践踏麦苗。这还让人有活路吗?把流民赶出阳翟,还我们太平日子。” 众村民立即响应,高喊着:“把流民赶出阳翟,还我们太平日子。” 李凌犀利的眼神扫过去,众人的声音小了不少,他才看向流民一方:“可有此事?” “偷窃麦子,确有此事,因着族中长辈过寿,我等只是偷了一点儿做了长寿面。而偷盗花生种子一事,绝对没有做过。毕竟,那东西偷来也就是煮上一顿而已,我们也没有地,偷那些没用。”流民一方的代表是个壮硕的中年汉子。 第二七九章、应天长,民卒流亡共哀悲(下) 第二七九章、应天长,民卒流亡共哀悲(下) “屁话,我们阳翟的花生可是贡品,这种子就金贵得很,你们偷了自然不会吃也不会种,而是卖给临县,换成了钱。”村中长者说道:“阳翟的花生种子素来不得带出阳翟县,即便是出嫁的姑娘,回门的媳妇都不许带出去。故而,我们的花生才能每每都卖上好价钱,临县早就看着眼馋,千方百计想要寻我们的种子。你们便是看中了这个门道,干出这么下作的事来。” “呸,你血口喷人。”汉子怒道:“你们想赶我们走,也不能如此栽赃陷害。” “栽赃陷害?我闺女嫁到了扶沟县,她们那里就有人卖到了阳翟县的高价花生种子。” 陆子诺听着便觉头皮一紧,直觉让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李凌却是一声冷笑:“是谁家丢了种子?” 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站了出来,胳膊上海淌着血,却毫不在意,只顾恶狠狠地盯着李凌:“我家!李县尉要如何为小民查出偷窃者啊?” 李凌皱眉:“自然要查过才知道,只要不是监守自盗就好。” 看出这两人有什么仇怨,陆子诺不由得皱眉,但依旧旁观。 那黝黑汉子亦是冷哼:“我可没那功夫,还请李县尉尽快查出真凶,免得这场面再来几次。” 李凌不怒反笑:“看来这次的械斗是你挑得头了?你哥的教训你还不吸取,依旧来闹事,你家老母亲可还有人照顾?” “事关宗族生死存亡,我家母亲自有同宗照顾,你想怎么着?带我回衙门?再来个屈打成招不成,害死我?我可不是我哥,你那二十鞭子,我承受得住。”汉子捏拳咬牙道。 “慢着,康二你别犯浑,这次的事,是流民挑起的,是他们先打了人,应该负主要责任吧?”长者拦住了汉子。 李凌回瞪着康二,良久才转过头,看向流民:“大康村你们是待不下去了,限你们今夜离开,否则,后果自负。” 流民阵营发出哀嚎,大康村这边倒是沸腾了,拍手称快,只是康二瞪着血红双眼,依旧不忿。 李凌也不说话,转身便进了城,借来的忠武军便随之进了城。 陆子诺与莫洵对视了一眼,两人的心意相通,不必多言。 牵着马默默走进县城,陆子诺踢开青石板上的石子。 “这其中定是有什么隐情,你别生闷气。”莫洵劝慰道:“宋轶已经把宅子收拾好了,还特意买了阳翟县的美食呢。先吃饱了,晚上,我陪你去大康村转转。” “我也不是生闷气,只是觉得李凌变了好多。” “就知道你对我不满。”李凌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陆子诺回头,看到李凌疲惫的脸,抱揖,淡淡地说:“我确实看不惯你高高在上的样子,何为父母官?难道不是为他们办事解决问题,而是天天呵斥他们如孙子的?你还真当自己是长辈了。” 李凌剑眉一竖,按着刀柄的手一沉,莫洵连忙说道:“子诺连日赶路,刚到便见了这场景,生气自然难免。” “因有同窗之谊,我也算是知道子诺一心为民,只是子诺的话确实重了些。”李凌叹了口气:“自国子学一别,我便通过吏部考核,来到了阳翟县,这里本是民风淳朴,可是自从去冬雪灾,阳翟县涌来了流民,便把他们原本的彪悍激发出来了。子诺有所不知,这样的械斗并不是第一次! 一开始是小偷小摸,小打小闹,不久前,因着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对打起来,我带了双方的起事者回衙门审问,岂料,双方在堂上还是争吵不休,竟连个缘由都说不出来。我一怒便罚了两人各20鞭子,不想,流民一方的老者当场死了,而康大落下了残疾。” 闻听此言,陆子诺竟不知如何开口,顿了良久,方说:“如此处置太过草率,双方定是对你都不满,对你不满是小,对朝廷不满才是大。” “子诺也不必如此忧心,更不必如此上纲上线,如有民怨民愤,子诺推我出去扛便是。”李凌终是忍不住发了火。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陆子诺气结,李凌这说翻脸就翻脸的脾气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莫洵却是拉住李凌:“听闻李县尉做得一手好菜,我们还是吃饭叙旧吧,公事要处理,也是明天不是?” 得了下台阶,李凌便点头:“你刚才说的阳翟县美食,可有焖子?这个我还算拿手,给子诺做一道,当做接风。” 陆子诺亦不想与李凌闹僵,便点头,随着莫洵一同前往藏剑山庄备下的宅子。 宅子极为普通,只是一个小院,三间正房,一间灶房,但收拾得极为干净。 李凌一笑:“可巧,我的宅子就在旁边,怪不得前几日,这里有动静,早知道,我就出把力气了。” 陆子诺笑了笑:“等你做了那个什么焖子,可比收拾房子出的力气打多了。” “等好吧。”说着,李凌捋起袖子,便走进了灶房。 莫洵伸出手指,戳了戳陆子诺的脑门:“你啊,越是熟悉的人,越要留着面子。因为他们在意,你也在意不是?” “少庄主教训得是!”陆子诺拍掉莫洵的手:“我会注意的。” “注意就好。”说着,莫洵便带陆子诺进了正堂:“找得太急,只寻了这个院子。其实这个小院还是挺好的,反正也住不长,就先凑合了吧。” “为什么住不长?我还挺喜欢这里的,和明舍的格局很像。”陆子诺坐了下来。 没一会儿,李凌便端了两个盘子进来:“来尝尝我做的拔丝焖子,还有辣炒焖子。” “好香,这焖子是何物?”陆子诺还真是饿了,一下就被食物的香气勾出了馋虫。 “阳翟县不仅生产花生,红薯亦是极好的,而用红薯做的粉面、粉皮和粉条就是阳翟县三粉。这焖子就是粉条和粉面用蛋清和水,加上葱花、姜末、香油、盐巴调匀,上锅蒸出来的。你看这焖子也算是晶莹剔透,快尝尝吧,要不拔丝可就拔不起来了。” “嗯,好吃。”陆子诺抻出长长的糖丝,放进嘴中更是甜美,不禁赞叹:“你这手艺可以开店了。” 宋轶也走了进来:“真是绝活呢,我来这两天了,也没见谁家能把焖子作出拔丝的来。” 李凌笑着摇头:“闲来无事,便只剩下琢磨怎么吃了。” 几人的笑声在月色下漾开,虽然吃着甜食,却总有丝苦涩化不开。 第二八零章、龙山会,堪惜流年谢芳草(上) 第二八零章、龙山会,堪惜流年谢芳草(上) 李凌走后,莫洵给陆子诺熬药,陆子诺皱眉:“还以为思雨没跟来,这药就躲过去了。” “思雨说了,这药要吃三个月,我记着呢。”莫洵宠溺地一笑:“不过,你日后和李凌说话,还是要注意些,他格外敏感。” “嗯?他敏感什么?”陆子诺有些反应不过来。 “还不是他的身子……来之前,在这里的藏剑山庄的人也是说过的,他被同僚排挤,不过这次,听说是你过来,他着实开心的。” “噢!看我,总是忽略这些小细节。”陆子诺一拍脑门。 “子诺对案件可是从来不忽视细节的,但毕竟人的精力有限,这些就由我来注意好了。”莫洵把药罐放在了火上。 “好啊。”陆子诺笑语:“要是这药你也能替我喝了就更好了。” “其实,我倒是愿意替你把病都得了的,免得你吃药这么难过。”莫洵叹气。 噗嗤一声,陆子诺笑了:“至少这药你替我不得。” 莫洵亦是笑笑,接着就严肃起来:“这阳翟县的情况亦是复杂,并不比淮安轻松的。你打算怎么做?” “先摸清情况再说,反正上任的日期还有三天。”陆子诺点头:“这里的流民确实有些多。这样一看,陈阁老确实考虑得周全。” “陈阁老也是经历了三朝的臣子,见过不少大阵仗,所以看得通透,想得周全,我们还要多学学。”莫洵走到一旁,洗了个苹果递给陆子诺:“今晚吃了不少甜食,还是吃个苹果吧。” “好。”陆子诺接过来就啃了一口:“这药让宋轶看着吧,咱们去大康村转转。” “也好,再不过去,村民就要歇息了。”莫洵便唤了宋轶过来看药。 宋轶挠挠头:“我还是陪着你们一起过去吧,那些村民那么彪悍。” 莫洵斜睨了宋轶一眼,他便立即闭了嘴,眼里却带了了然的笑意,陆子诺“切”了一声,便和和莫洵走了出去。 春末,天色暗得晚了些,此时,仍是灰蒙蒙的。 “想不到,这阳翟的县城,竟比淮安还要大,且古朴雅致。”陆子诺漫步走在青石板路上。 “当然了,这是夏伯大禹的封地,启在这里建立的夏朝,所以这里也叫禹县,论历史,这里更为厚重。” “少庄主的知识真是广博!”陆子诺促狭地笑。 “就知道你是晓得的,但也是这份古老,这里的居民可是祖祖辈辈在此,所以对流民才如此排斥,你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嗯。”陆子诺点头:“阳翟的复杂,不仅是因为古老,更因为有不少宫中专用的物品出自阳翟,与朝中、宫中的关系也错综复杂的。” “大到钧窑的瓷器、太医属的药材、小到花生和红薯亦是。”莫洵想了想又说:“要说起宫中专供的物品,这周围几个州县都是大户,按理说,宫中对这些物品的采买,每年的数目都相差不多,流民应该很少才对。” “确实。” 正说着,便走到了大康村,只见村口大路两边,皆插着火把,村口空地上原有的帐篷都已经收起,流民们叹息着整理着本就不多的行囊。 大康村的男女老少就在一旁盯视着,流民中有小孩子哭闹,村民这边也有人叹气。 “也怪可怜的,村正,要不让托老带小的留下吧。” “留下?说得轻巧。再说了县尉已经下令,让他们全部搬走,这是为了咱们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问题,你倒好,又在这里妇人之仁。到时候,在县尉那里怎么交待?轰人走的是咱,做好人让人留下的又是咱,这不是让县尉里外不是人?”下午带头喊口号的老者说道。 “他李凌本就不是人,还分什么里外?”康二斥道。 这句倒是幽默,听得陆子诺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们又是谁?”康二问道。 莫洵连忙答道:“我们是从淮安来的,今日路过此处,本是想饭后溜达一下,就看到这里灯火通明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没啥,就是这帮子流民搬离我们村。”康二说着摆摆手。 长者听了反问:“你们是从淮安来的?那陆县令如何啊?听说他忙上要来我们阳翟。” “这个?”自夸的话陆子诺可是说不出口,便闭了嘴巴。 莫洵笑了笑说:“好得很呢。” “那就好,那就好。”老者连连点头。 “切,当官的还不是一个样?有什么好坏之分,只求不是李凌那样的酷吏就是了。”康二撇嘴。 “别胡说。”老者呵斥了康二一句,随即笑道:“让你们路过的见笑了。我们阳翟人也不是这样排外的,只是……唉,一言难尽。还是你们淮安好,没有流民,就不会被这些个事烦恼。” “淮安的河滩之地,也是十年前的流民开垦的,便在淮安扎了根。”莫洵说道。 老者挑眉:“那是淮安有荒地,我们阳翟不说寸土寸金吧,但也确实没有多余的土地来开采了。这村口给他们腾出片地弄些帐篷就很不容易了,这还是砍了三棵百年老树的。” “是,是,各地情况各有不同。”陆子诺点头。 说话间,流民们已经开始往外走了,这样看去,竟是不下百余口人,这样一大群人,凄凄惨惨地离开,场面确实凄楚,却也莫可奈何。 远远跟在流民后面,陆子诺说道:“你的人有没有说过李凌到底做过什么?怎么本地百姓对他颇有微词,甚至说上酷吏?” “康大的事,你是知道的了。”莫洵想了想方说:“他就是查案的手法有些狠厉,对嫌犯用刑过重,难免有屈打成招的。这也是比较棘手的事情,不好直接说他,毕竟,每个人做事的方法不同。” “嗯,我知道了,不会直接说他的。”陆子诺点头:“记得律学课上,崔夫子可是反复说过,查案注重的是证据,绝非口供。当时李凌可是崔夫子最喜爱的学生,每次考试都是优等呢,谁曾想到,为官之时,竟是把所学都还给了夫子。” “也未必,你不是也听了百姓对上任李伟玉的评价,在这样的上司手下,又能如何?想要李凌学有所用,还是要看陆县令如何领导。” “瞧瞧,我不过笑话你一句,你这是要记仇多久?”陆子诺笑着打了莫洵的手。 第二八一章、龙山会,堪惜流年谢芳草(下) 第二八一章、龙山会,堪惜流年谢芳草(下) 被迫迁徙的流民队伍,在下一个村子口遇到了激烈的排斥,只得继续前行,陆子诺有些不忍,便走上去,和其中一个长者问道:“您是从哪里来的?” “宋州的柘城县。”老者说着便咳嗽起来。 柘城县?陆子诺有些惊讶,老者却不肯再说,其余人亦是沉默不语,继续前行。 又走了两个村子,队伍中有老者走不动了,便落在了后面,而前面的村子,村口空地上有一片帐篷,显然已经接纳过流民,还要继续选地方了。 不想,把头的帐篷中走出一人,来到队伍中说:“你们可是大康庄过来的?” “正是。”队伍里管事的说道。 “那就凑合在我们这里剩余的空地上先扎了帐篷住下来,李县尉威胁了闵庄的村正和村民,才勉强答应的。” “多谢,多谢。”柘城县流民们总算是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千恩万谢着。 那人叹气:“都是同病相怜的苦命人,我们是毫州涡阳县来的。咱们也别分是哪里人了,这样,咱们人还多些,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看着流民们迅速安顿下来,陆子诺和莫洵才往回走。 今晚星月黯淡,亦如陆子诺的心情:“这里的流民是涡阳县的,大康庄过来的是柘城县的,我怎么记得,那柘城县是蚕丝丝绸,涡阳县是土绢,且都是专供皇宫的物品,收购价格之高,颇让人羡慕的,怎么会民不聊生,要做流民呢?” 莫洵亦是皱眉:“确实蹊跷,我明日便让藏剑山庄的人去查查。” “是得查查,不靠天吃饭,怎么还会被逼流离失所?”陆子诺怎么也想不通。 “快些回去,喝了药便歇下吧,连赶了几日的路,你这气息有所不稳,想来又是累到了。”莫洵有些担忧。 “只是有些困了而已,走吧。”陆子诺说着:“我可是年轻着呢,怎么就那么容易累?” “是困了好吧。”莫洵无奈。 等二人回到宅子的时候,药都凉了,宋轶连忙热了端过来:“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是遇到什么凶险?” “没有,就是走了好几个村子而已。”陆子诺说着,捏着鼻子喝下药汁。 各自歇息,一夜无梦。 天刚蒙蒙亮,陆子诺便醒了,毕竟心里装了事情,醒得自然早。 洗漱后换了衣服,走到小院中,竟是一股花香扑鼻而来,环顾四周,竟是与李凌院子相隔的那堵墙爬满了蔷薇藤,粉色、白色、红色的蔷薇盛放着,花香袭人,这景致,昨日竟是没有注意到。 于是,走过去,在这片花墙下舞了一会儿剑,收势时便见莫洵站在核桃树下但笑不语。 “怎么样?我练得可还对?”陆子诺说着走过去。 “花架子还不错,你一向是道家心法,这套剑法不太适合,不过,你什么时候学的?”莫洵依旧笑着。 “有四五年了,不知为何,从第一眼见这套剑法的时候,便记住了。” 两人凝视着对方,不再说话,晨曦将天空晕染成淡淡的红,亦如二人脸上的飞霞。 宋轶从灶房探出头来:“山药粥好像糊了。” “你啊!”莫洵转身走过去:“不是让你一直看着的吗?” “呵呵,只走了一下神就糊了。”宋轶挠挠头。 喝着略带糊味儿的山药粥,陆子诺笑着说:“这个味道还挺独特,好喝,再给我盛一碗。” “还是陆县令赏光,我家……咳咳,少庄主就是嘴刁,只糊了一点点,就怎么也不肯吃了。”宋轶抱怨着。 莫洵敲了下宋轶的头:“这是糊了一点儿吗?” 又看向陆子诺:“糊了的就别喝了,一会儿带你去吃点儿阳翟的小吃。” 正说着,李凌已经端着锅从矮墙一跃而来,食物的香气也随之飘散过来。 “拿了什么好吃的,这么香?”陆子诺笑着迎上去。 “焖面,你们吃的什么?这么难闻?”李凌皱眉。 莫洵接了李凌手里的锅过来,将碗里的剩粥倒回去,将碗塞到宋轶手里:“去冲冲。” “哦。”宋轶麻利儿地接过离开。 陆子诺笑着抱揖:“昨晚我去了大康庄,跟着离开的流民走到了闵庄,看他们安顿下来。你安排得很好,我替那些流民谢过。” “惭愧!我能做的也不过如此。这群流民不归乡,终归是个祸患。”李凌叹气:“闵庄的怨气也不少呢。” “这些流民还不是一个地方来的,主要是涡阳县和柘城县来的,你可知这是为何?”陆子诺问出心中的疑问。 “我听柘城来的人说过一嘴,好像是说专供宫廷的物品出了事,不得不逃出来,具体并不太清楚。” “嗯,原因确实还是要问明白才好。对了,对于扶沟县出现阳翟的花生种子一事,还是要彻查为好,给百姓一个交待,亦给流民一个清白。” “你觉得不是流民所为?”李凌挑眉。 “是的,我觉得不像,但还是要用事实说话。既然是说扶沟县出现了咱们的花生种子,就派人过去看看。”陆子诺吃了一口焖面,便低头吃起来。 “你慢点吃,可别噎着。”李凌看她吃得如此香,笑着说:“我这就派人过去查查,你放心吧。之前,我有些用刑过重,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并不是我的本意,希望子诺明白。” “我就知道你不会,你可是崔夫子的高徒。”陆子诺大快朵颐着,但也不忘夸赞。 李凌脸上闪过一丝欣慰和难过:“谢谢你,子诺,肯信我。” 费力吞下口中的焖面,陆子诺抹了一下嘴,郑重地说:“因为你可信。” 李凌用力地拍了下她的肩膀:“我去查案了,这锅可是要洗干净了给我送回去。” “一定的。”陆子诺的话音未落,李凌已经飘远了。 “他这功夫可是长进了,只是有些眼熟。”陆子诺点着头。 “刘缇!”莫洵说。 “对,就是刘缇!所以,他应该不会太糟。”陆子诺一拍脑袋:“唉?你也知道刘缇?我就知道你是……” “少庄主!”宋轶嚼着焖面突然插嘴:“那些山药粥怎么办?” 莫洵无奈地摇头:“自然都是你吃了!粒粒皆辛苦。” “是!”宋轶苦着脸。 陆子诺淡淡地一笑,看着宋轶慌忙遮掩,就想笑,她是不会说出那个名字的。 第二八二章、苍梧谣,寒日无光天地晦(上) 第二八二章、苍梧谣,寒日无光天地晦(上) “今日可是要去闵庄?”莫洵问道。 陆子诺回神点头:“听听他们为什么要出来。” “我也去,总好过在家里瞎担心。”宋轶嘟着嘴。 “你还是去大康庄的康二家问问丢失种子的事比较好。”莫洵说道。 “也好。反正我是看出来了,你就是不让我跟着。”宋轶摇着头走了出去。 莫洵亦是无奈:“别理他,我们走吧。” “昨日在大康庄说是淮安来的,那今日要如何说辞,才能让流民信服?”陆子诺问道。 “那就当做是胡家庄的人吧。” “嗯,极好。” 因着闵庄有些远,二人骑了马,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 闵庄的田间,清晨的阳光划过金色麦田,农夫们已经开始劳作,灌溉着田地,或是查看着麦穗,一副人间美好景色。 而村口的营地上,却是一片杂乱的景象,虽然有生火做饭的,但不过是一锅几乎清可见底的米汤,也有用榆钱和着红薯粉蒸榆钱糕的,但红薯粉太少,几乎不成形状,真真难为了无米可炊的巧妇们。 孩子们却是无忧无虑地乱跑着,而不远处的村学里传来朗朗读书声,与之形成无奈的对比。 莫洵从马上卸下一袋子米,扛了过来,有人眼尖看到了,却没有上前,而是跑去叫人。 很快,昨日涡阳县的流民头子便走了过来:“老弟这是?” “听闻你们逃难至此,特意送来的。我们是淮安胡家庄人,十年前亦是流亡,从淄青去的淮安,路上的苦楚却记得清晰。” “老弟,这可使不得。”此人摆手拒绝:“我们是涡阳县虞姓族人,虽然落魄流浪至此,但也不能这样接受馈赠,免得族人日后生了懒散。” 跟在此人身后的人也频频点头。 莫洵思忖片刻便说:“要不,你们拿些东西来换就是了。” “换?”头领亦是想了下,便点头:“我们倒是还有些个小东西可以拿得出手。” 说完,回头喊到:“虞三,拿些绢子过来。” 片刻,便有一个瘦弱汉子拎了个小布包过来:“这是上好的画绢,还是要天香绢?” 说着打开布头,是一块素白画绢,莫洵接过,手感坚韧挺括,纹理平整,质地轻薄,称得上画绢中上品。于是说:“这是上好的画绢,不亚于贡品啊。” “这本就是贡品。”虞三略带骄傲地说。 莫洵皱眉:“贡品,我哪里敢收?” “唉,要搁往年,这是专供皇宫的,只是今年就不是了。”领头的说道。 “您怎么称呼?为什么这么说?”陆子诺问道。。 “我是虞家坳的村正——虞世平,这事儿说来话长。”虞世平长叹一声,先示意虞三收了那袋米,才说道:“往年,我们虞家坳的村民,年一过完,就该忙着养春蚕的养春蚕、该制熟绢的做熟绢了。只是,忙活了一半时,京里传出消息,掌管贡品的杨相被罢相,回家养老去了。 这本来也没什么,咱们虞家坳的熟绢和天香绢作为朝廷特供都有百年了,还能因为换了管事的就变卦?我们当时也没多想,可糟就糟在这没多想了。” 正说着,因为看到虞家坳的人有了大米下锅,柘城县的流民也有人走了过来,是昨日的壮硕汉子,他拿着的竟是上好的提花丝绸。 莫洵连忙说:“老兄怎么称呼?还有一袋米在马上,老兄派人去拿便是,咱们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多谢兄台,我们是柘城县陈集镇的,我是陈乔,我们的状况应该和虞家坳的差不多。先请虞大哥说完吧。” 虞世平点头,继续说道:“我们只顾着埋头制作着生绢,熟绢,却忽然从京里传来消息,说管贡品的人换成了大监俱嘉颖,说是要想继续成为特供品的都要再加两成的特供税! 这还不算完,那俱嘉颖又说如今太子和太孙喜爱书画,这画绢的进贡数量也要增加。贡品本就是强加在我们头上的负担了,除了要给皇上进贡,那曾经的杨相、我们的县令和州刺史也是少不了的,现在又来了个要加税的俱嘉颖,我等真是叫苦不迭。 另外,去年的几场雪灾,把存放蚕茧的库房压塌了,没来得及煮茧抽丝的蚕茧都烂了,而已经做成生绢的也毁了不少,还要加量,我们连度日都是难事了,这贡品能完成往年的量就不错了。可是县令和州刺史都放出狠话了,就是死也得把先把贡品交上去,我们也是没办法了,才逃出来的。” 说道这里,虞世平的眼眶都红了,陈乔连声叹气:“我们柘城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特供的是丝绸,要加收特供税,贡品的数量,说是因为丽嫔娘娘今年过寿,也要增加数量。” 陆子诺听罢沉默不语,撇下特供品不说,何为贡品?便是各地百姓义务贡献给皇帝的物品。 大晟太宗时期便修订了全国各地给皇帝贡品的名录,各地贡献什么,贡献多少,都收入在《天下褚郡每年常贡》的目录中。她有幸看到过,密密麻麻很多页,极为详细。 但事实上,在实际征收的过程中,各地小吏为了巴结皇帝,变着法子多收多贡,以博得皇帝的欢心,为自己的仕途添砖加瓦;各级官吏也莫不乘机勒索加派,中饱私囊;如果再加上运往京城的费用,往往一件贡品的耗费,就是贡品本身的数倍,这无疑都是百姓们巨大的负担。如果说苛政猛于虎,那这贡品的征收就属于苛政之一。 再加上天灾,真真的叫人无法活了,这里还只是两个县的,全国,还不知有多少情况相同的州县。何为官逼民反?现在这状况怕是差不多了吧。 思及此,陆子诺眉头紧锁,忧心如焚。 莫洵亦是皱着眉:“可你们这逃出来做流民也不是法子啊?” “谁说不是?我们继承了织绢制丝的手艺,养蚕也是好的,即便是流亡途中,我们这蚕种还是带着的,就希望能找到有好桑树的地方,因为我们不太会其他的活计。” 陆子诺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对策,就只能劝慰几句,便和莫洵离开了。 第二八三章、苍梧谣,寒日无光天地晦(下) 第二八三章、苍梧谣,寒日无光天地晦(下) 骑在马上,陆子诺看向莫洵:“阳翟的贡品又是何物?” “你忘了?大康庄的人提到过的,不过除了花生,还有红薯!另外,药材也是,还有最重要的一样,便是钧窑瓷了,但这些,俱嘉颖倒是没有找到名目让咱们多交。”莫洵说道。 “还好,还好,这些贡品还不像丝绸、画绢那样容易被克扣、加码。”陆子诺松了口气。 “我想起淮安,既然可以在滩涂上筑坝填土,建起一个胡家庄,我们看看这阳翟有没有这样的空地。”莫洵建议到。 “嗯,在理。”陆子诺点头:“我还想着给张云城去封信,让他想想办法,看有没有什么可能,收购那些村民的绢和丝。” “子诺想得好,只有让物品成为货品卖出去,流民们才能有钱,有了钱就不必小偷小摸了,看人脸色了。” “而且,我还想给广陵郡王去封信,让他关注一下贡品的事,很担心全国都是这样。”陆子诺提到慕容纯的时候,还是有些别扭,毕竟此次被贬出京,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和对他的埋怨的。 “嗯,广陵郡王在京周旋一下也是好的,我亦会在给皇上的呈报中提及此事。”莫洵点头。 打听清楚了阳翟的山水,两人便催马向西北方而去。 一路上,花红柳绿,一派繁荣春景,不知不觉半个时辰后,便见一片波光潋滟的大湖。 此处东起二龙山,西接逍遥岭,群山环抱,峰峦叠嶂、翠柏葱茂,人迹罕至,湖水波粼粼、一碧万顷,如置身于梦幻,如迷离于仙境。 真是一个好去处,陆子诺不由在心底暗叹,再下马环顾湖边,白沙细腻,向阳的山坡上,更是一片葱郁的桑树。湖边更是一片广袤的沼泽地,土地肥沃得紧,西边的山坡荒芜些,但也不是石头的山,而是土质的,这样的山坡开垦一番,是可以种植粮食的。 陆子诺越看这个地方就越开心,莫洵亦是觉得这里不错,但又有些担心:“不管怎样,把流民留下来还是需要慎重考虑的。”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看来还得给陈阁老去封信求助。”陆子诺伸开双臂,深呼吸了一下这里温润的空气:“这里真美,都有些不想走了,要是能在这里做上三五年的县令就好了。” “嗯,正好这里的药不错,可以把身体调养好。”莫洵笑得别有意味。 “才不要!”陆子诺抗议。 “其实,在一个地方呆久些,没什么不好。”莫洵不再玩笑:“只是,阳翟县衙虽不比淮安的水深,但也并不好处理。李凌还好,那个县丞秦准,你知道多少?” 突然转了话题,但这也是陆子诺考虑过的问题,便说:“秦准虽然是丽嫔的表侄,但听说其人中正,也应该还好吧。” “毕竟你的姐姐们尚在宫中,丽嫔在宫中正是受宠,你还是要注意的,但又不能有失偏颇,免得李凌不快。”莫洵老气横秋地说道。 “知道了,莫老伯!”陆子诺翻身上马:“时光尚早,我们回了县城吃过午饭,便去那县衙转上一圈吧。” “嗯,你去县衙,我去寄信。”莫洵亦骑上马追赶着。 回到县城正是中午时分,在街头小铺随便点了两碗焖面,虽然比不得李凌做得好吃,但也算是味道不错了。 与莫洵分开后,陆子诺向县衙走去。 午后的阳光倾泻下来,春末已是有些热了。陆子诺将披风接下来,搭在手臂上,远远地便看见了面阔三间的县衙大门。 走近了,却发现东梢间的“喊冤鼓”竟是破了一个大洞,不由得瞄了眼西梢间,“诬告加三等”的石碑缺了一角,而“越诉笞五十”的石碑上赫然有着一个血手印,成色尚且新鲜。 这等景象着实让陆子诺心中一沉 “你谁啊?”左脚还没踏进县衙的门槛,陆子诺便被一衙役拦住。 “我是陆子诺!” “陆子诺?啊?新来的县令?”衙役突然醒过闷来,连忙侧身让过:“快请进。您不是还有两日才上任吗?” “嗯,刚到,先来看看,这不是便服吗?”陆子诺笑了笑:“不必拘谨。” “不拘谨,不拘谨,秦县丞早就嘱咐过我们了,说您最是平易近人了。”衙役前后矛盾地说着。 平易近人,还要嘱咐你们干嘛?陆子诺忍着没皱眉:“秦县丞和李县尉可在?” “李县尉早上来过,就出去办案了,秦县丞在呢。”衙役小跑着去叫秦准。 陆子诺便在大堂上站定,大晟每个县衙的制式皆是一样的,这里和淮安的县衙并无不同。 正打量着,一个少年器宇轩昂地走了进来,看样子,应是比自己大个几岁而已,陆子诺扫了一眼面前穿着官袍的秦准。第一感觉,他是个阴郁的人。 秦准抱揖说道:“在下见过陆县令。” “还有两日才上任,秦兄不必多礼。只是我有一事不解,想要讨教。” “您想问的可是门口的喊冤鼓和告诫碑?” “正是。” “就是前几日大康庄与流民闹事留下的。”秦准咬字清晰,却又有些事不关己地说着。 陆子诺“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秦准则是轻咳了下继续说:“已经买了新的,应是明日便会送到。” “破鼓碎碑可以替换,但人心呢?”陆子诺终是叹了口气。 正要再说其他,李凌走了进来,看到陆子诺便是一笑:“今日便来了?” “你回来得正好,我正想让秦县丞换下官服,与我外出走走,你也一起吧。” “好。”李凌点了点头,便走向自己的房间,并不与秦准说话,秦准亦是回走。 这两人之间似乎也有什么不快,真是够呛。 三人便装走在大日头下,不过几百步,秦准苍白的脸上便淌下汗来。 陆子诺瞥见,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把脚步放缓了些。 正想问问李凌大康庄的事,就见到不远处围观了一群人,且还有不少人凑过去。而人群中还有哭声传来,陆子诺便快步走过去。 李凌亦是跟上,且分开人群,让陆子诺进到里围。 只见中间站着一个哭泣的四五岁女孩,旁边是她的父亲,父亲将女孩掩在身后,头使劲地摇着,发出啊啊的声音,对抗着一个伸手要牵女孩的中年女子,那父亲应是哑巴。 第二八四章、山渐青,故人归路多艰难(上) 第二八四章、山渐青,故人归路多艰难(上) 李凌走过去,厉声道:“这要干嘛?” “他要卖孩子,我要买而已。”女子说道:“我可是正经人家,把这孩子买回去做儿媳妇的,定是不会亏待了的。” 原来是要买去做童养媳,陆子诺心里梳理着。 李凌冷哼了一声,看向那孩子:“你爹为什么带你来这里?” “我娘病了,得了钱才能看病买药。” “他要价多少?你出价又是多少?”李凌回头看向女人。 “他要十五缗钱,可你看看这孩子这么小,我怎么也要好吃好养的十年吧,所以只能出两缗钱。” “这也太少了些。”李凌的剑眉一竖,女人有些害怕,便后退了一步,却踩到一块石子,崴坐在地,顺势便哭号起来:“李县尉又打人啦。” 李凌气得直接拎着那妇人的后脖领子就把妇人拎了起来:“你再浑说一个试试。” 妇人有些害怕,掩住了嘴哭。陆子诺瞥了一眼秦准,果不其然,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 对上陆子诺的目光,秦准也只是微微一笑,做定旁观者。 陆子诺便继续观看,此时的李凌已经松开了妇人,走到那对父女面前,掏出身上的几串钱递给那父亲。 那父亲一看,比之妇人给的还少,连忙推开。 “给你的,先去给你家娘子看病。”李凌说着,塞进男子的手中,便转身对妇人说:“他们已经够可怜的了,何必还要落井下石?” 妇人不敢啃声,可人群中却有冷嘲声起:“李县尉这是转了心性了?还会觉得别人可怜?还是对女孩子就怜香惜玉了,对我们可是痛下杀手呢。” 李凌的目光扫过去,见是康二,便冷斥一声:“对可怜之人相帮,对可恶之人棍棒教育,可有不妥?” 康二还想说什么,却被旁边的人拉着往外走,犹自不服气,依旧说着:“男不男女不女的,就是阴阳怪气。” 李凌大怒,抽出了佩剑,陆子诺连忙挡住:“凌兄!” 李凌可顾不得了,一纵身子,便越过了陆子诺,阻住了康二的去路。 康二也是个浑主,脖子一梗:“怎么?说到了李县尉的痛处啦?” 李凌挥剑便刺,康二只是个庄稼汉子,根本没有武功,看到剑光一闪,才知道害怕,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剑尖已经到了鼻尖,竟是连声尖叫也没有,就直愣愣地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围观的人群,有很多没看清的,以为康二真的被刺了,便哄叫着:“李县尉杀人啦!” 陆子诺两手夹着李凌的剑刃,忍着疼说:“凌兄就不能冷静一下吗?” 秦准这个时候走过来,探了下康二的鼻息,便按住人中,片刻,康二便醒了过来,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便看见陆子诺夹着剑刃的手流出的血,才知道自己闯下的祸事,是被此人救下的,连忙爬起来,跪在陆子诺面前:“谢谢壮士救命之恩。” 随即转向李凌,嘴唇哆嗦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围观众人竟有笑出声的。 李凌犹自气恼,莫洵从人群中冲出来,拍开陆子诺的手,问向李凌:“这是怎么了?” 此时才见陆子诺受伤的李凌,眼中闪过一丝懊恼,立刻收了剑,却还是怒瞪了康二一眼:“若是再听你浑说,定是要将你的舌头割了。” 康二亦是觉得刚才丢了脸,站起来便走。 莫洵连忙给陆子诺包扎伤口,忍不住埋怨:“到底怎么回事?你拿手握剑刃,这手是不要了吗?” “这不是着急吗?”陆子诺小声说着:“凌兄要是真的伤了康二,这民心就彻底地失了,凌兄就算是有理也不行了,而康二家的老母亲谁来照顾?” 一直旁观在侧的秦准听了,倒是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却依旧站在那里,不远不近。 李凌此刻也是怒气顿消,想到这层后果,长叹一声:“对不住了,子诺,是我太冲动。” “这也怨不得凌兄,谁听了都会生气。”陆子诺给李凌打着圆场。 李凌听了,就越发觉得惭愧,头低了下来。 莫洵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秦准,便不再说话。 陆子诺此时也是觉得手指剧痛,但又不能表现出来,便咬牙忍着,亦是不说话。 围观的人群散了,那对父女却没走,再次来到他们面前抱揖,眼中满含感激。看着那男子手上凸起的关节和厚重的茧子,也应是个手艺人。 “你可是虞家坳的?”陆子诺把手收于衣袖中,问道。 男子点了点头,陆子诺对莫洵说:“身上可还有钱,送与他吧,他妻子得了重病,都要卖女儿了。” “嗯,只带了几吊钱,不妨,思雨马上就要到了,一会儿让她去给看看。”莫洵说着,从腰间解下钱袋,塞了过去。 男子摆手不要,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旁边的小姑娘说:“我爹让你们跟我们回去,我娘有非常好的创伤药,抹上不会留疤的。” 正说着,思雨便寻了过来,看见他们便说:“我刚进城来,便闻着有血腥气,可是有人受伤了?” 陆子诺伸出一只手晃了晃:“是我。” 思雨皱着眉走上前,看了看包扎的布条,便不再说话。 莫洵便说:“你随这对父女去他们暂居的地方,他家娘子重病,但说有上好的创伤药,一并带回即可。” “我去取吧,别耽误了。”李凌插嘴道,思雨点头,两人便和那对父女去了。 看着那对父女的背影,莫洵若有所思,陆子诺便问:“怎么了?” “总觉得此人有些面熟。”莫洵说道。 “我是觉得那个小姑娘有些面熟,却不记得哪里见过。”陆子诺伸手想挠挠头,却又觉得疼,便又放了下来。 秦准抱揖说道:“陆县令今日为民挡剑,让某刮目相看,还请陆县令快回去治伤,我回县衙盯着便是。” 说完,他也走了。 “这就是秦准?”莫洵凝眉。 “是!阴阳怪气的是他才对。”陆子诺有些不快,然后可怜兮兮地说:“手可真疼啊!” “十指连心,怎么可能不痛?你啊!”莫洵有些心疼:“但李凌确实太冲动了,要不是你拦着,万一真刺了康二,你这阳翟怕是要大乱了。” “不至于吧?”陆子诺惊讶。 “李凌的风评很差,民众对其不满的比比皆是,我也是刚从藏剑山庄的人那里知道的,你一定要早作打算。”莫洵叹气:“没想到会是这样。” “这其中的是非曲直,还是要听听李凌怎么说。”陆子诺眉头紧锁。 第二八五章、山渐青,故人归路多艰难(下) 第二八五章、山渐青,故人归路多艰难(下) 进了小院没多久,李凌便拿着创伤药回来了,急火火地拆开,就要给陆子诺用上。 陆子诺看到装药膏的瓶子,“咦”了一声,莫洵也探过头来:“这好像是宫里的物件?” “先上药吧。”李凌思忖了下方说:“确实是宫里出来的人,我小时候在宫里见过她。可现在她病得很重,之前的事也都不记得了。” 莫洵把小瓶子的塞拔开,打开包扎的布条,小心翼翼地上着药膏。这药膏莹白如玉,还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药膏确实好用,冰凉凉的,抹上一会儿,便止了痛。 重新包扎的时候,陆子诺看向李凌,欲言又止。 “子诺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李凌迎视着。 “凌兄是在意身体的残缺,还是在意别人的在意?”陆子诺深吸口气,郑重地问道。 李凌倒抽一口冷气,剑眉再次竖起:“都在意!” “所以,你才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狂暴行事?你有没有想过,越是这样,就越堵不住别人的嘴?”陆子诺叹气:“凌兄可曾记得国子学内?一开始亦是有人对你指指点点,但很快,便没人提及了,你可曾想过,这是为什么?” 李凌凝眉思索,半响,摇头。 “不只是因为你的身世可怜,而是你显露出了你的才气和实力,尤其是律学,崔博士对你赞赏有加。国子学是比拼学问的地方,让人信服的,便是人品和学问,你的学问做到了优,自然让人信服。 而身处官场,该做的是让百姓信服,如何让他们信服?自然是放下姿态,为他们做事。 也许凌兄受过不少人的气,更是受到同僚的排挤,想来,百姓们知道你身体的异处,也是他们放出的风声。但这些都是他们怕你的实力超过他们,便用你在意的事情攻击你,让你自乱阵脚的。 而你,亦是因为在意,就忘记了自己的初心,忘记了崔博士的教导。我希望你能迷途知返,不要再对百姓刻薄了。” 李凌的拳头捏了放,放了收的几次,冷硬地梗着脖子说道:“我受到的苦,子诺可体会不到,毕竟你是广陵郡王一路照拂的,所以,以后,休要再说这样的话。” “你明明也是有爱民之心的啊!”陆子诺还欲说服,被莫洵拦下。 莫洵微微摇头,陆子诺叹气,她知道说这些还不是时候。 这时,思雨回来了,莫洵便问:“那人的娘子病体如何?” “命不久矣!”思雨轻声说着:“怕是我师傅来了,也救不了她。” “这么严重?”陆子诺挑眉。 “她身上有蛊毒,曾被驱过一次,但被反噬,所以身体便垮了,还怀孕生子,更是雪上加霜。”思雨想了一下继续说道:“除非能把蛊毒彻底解了,尚能活个三年五载,否则,不出三日。” “好在那人没把孩子卖了,否则人财两空。”李凌叹道:“如今的世道,只能成全强者。” “我这手也包好了,还是过去看看吧。”陆子诺说道。 莫洵点头:“早知,刚才就该带你过去。” “说得极是,刚才一起过去就好了。”陆子诺笑着。 思雨撇了撇嘴:“行啦,你这血气能让病人闻吗?不过你这血气确与别人不同,似乎更浓重些,我再给你把把脉。” “不要,你那鸟屎我还没吃完呢,再给来点儿别的,我还要不要活了。”陆子诺连忙把手放置身后。 “鸟屎?”李凌听了也由不得一笑。 思雨则是一本正经地说:“它虽然是叫寒号鸟,但其实是蝠鼠。” “啊!”陆子诺顿足捶胸道:“真真活不下去了。” 众人笑起来,只有莫洵皱眉:“当心伤口裂开。” 莫洵让思雨再带上两袋米,便夹着陆子诺上了马,一路疾行,很快便到了闵庄。 炊烟袅袅,饭香阵阵。 思雨带着他们走到最后一排,停在第三个帐篷前,小姑娘和男人正熬着药。 陆子诺立即闻到了一股恶臭的味道,眉头也没皱,便挑开门帘,低头走了进去。 账内极度昏暗,陆子诺适应了一下才隐约看到地上躺着个人,莫洵跟进来,打开火折子。 借着火光,陆子诺在看到那妇人的脸时,难以置信地喊出一个名字:“思娴!” 莫洵亦是看到那张脸,吃惊程度比陆子诺更甚。 可是那妇人依旧是闭着眼躺在那里,无知无觉。 如果想要揭开秘密,就必须让她醒过来,可是她的生命只有不到三天了,陆子诺的心一阵揪痛。 而外面突然的喧哗,让她和莫洵不得不赶紧出来。 只见闵庄的人,一个个的用布围住口鼻,正在帐篷圈外堆柴火,流民们不知所以,便过去问。 闵庄的村正便走了出来:“你们的人中有得了疫病的,赶紧把病人移走,我们要把这里烧了,还得开水浇过三遍才行。” “疫病?我们怎么不知?”虞世平走了过去:“你们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我们的人中除了一个病了很久的,再无别人生病。” “不对啊,就是卖孩子那家的得了鼠疫,闵十九家的老婆午后回来说的。” “胡扯!这妇人太可气,低价买人家孩子没得逞,就诬陷人家得了鼠疫,太过分了。”虞世平说着,流民们群情激奋。 村正有了一丝犹豫,可村民不干了:“即便不是鼠疫,也不是什么好病,你闻闻那臭味,再看看那帐篷旁边流出的黑水。” 为了一村着想,村正便道:“不赶你们走已经不错了,但病人必须移走。要是不移,你们就都走,我们闵庄不收留。” 虞世平一时也很为难,李凌气得又想发飙,但最终忍着怒气说道:“那妇人是中了毒,并不是传染病,本就只有几日好活了,你们还这样咄咄相逼?” “没几日可活,就更得搬离,眼看着,天就热了,就算得的不是疫病,这死了人可就不好说了,不行,不行,太晦气。”村正连连摆手。 李凌的火气又上来了:“好啊,病人我可以带走,但那散布谣言的妇人,我也得带去县衙好好管管。” “这个!” “怎么?大晟律可是明文写着的,散布谣言造成恐慌或是造成财物损失、间接导致他人死亡的,都是要入狱的,严重的,就是死罪。” 村正还未表态,那妇人就跳了出来:“我可没散布谣言,那女人就是要死了,你也说了,她没几日好活。” 李凌最烦胡搅蛮缠的,二话不说,便抽了剑出鞘:“你留,病人便留下,病人走,你便去县衙,如何选择?” 第二八六章、九回肠,山屏雾帐玲珑碧(上) 第二八六章、九回肠,山屏雾帐玲珑碧(上) 村正连忙说:“闵十九家的,你还是跟着李县尉走吧,明日升堂,我等自会去给你作证。” 闵十九家的显然没料到自己会被放弃,便嚎哭起来,李凌一瞪眼,她声音便小了些,真真的一个无赖泼妇。 李凌冷笑:“明日升堂?你等着吧,陆县令后日到任,你这传谣小罪,怎么也得排个八九天再审,你还是先在牢里好好反省着吧。” 陆子诺也有些看不过眼,便默许了,但既然要带闵十九家的走,那思娴便得带走,这要怎么安排? 莫洵微微点头,陆子诺心中便有了底,李凌亦是暗松口气,和思雨过去安排。扎了担架,带上了哑巴丈夫和小女儿,一起离开了闵庄。 回到县城,莫洵便带着思娴等人去了城隍庙旁的一个院落,陆子诺和李凌走在后面,却一路无语。 陆子诺对如此矛盾的李凌,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李凌则是突然说:“子诺跟着过去便是,我回去准备些酒菜,权当给子诺赔不是。” 陆子诺只好点头,看着李凌离开的背影,微微叹气,对这阳翟的状况亦是有些一筹未展。 正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车轮扭扭之声,回头便见翟倩。 翟倩一挑眉:“我是闻到了死气,才寻过来的。” 见是她,陆子诺的心底莫名一松:“她被人下了蛊,兴许你能医治。” “也许。”翟倩不冷不热地应道。 进了这个院落,无暇去看,便推着翟倩径直来到了后院的屋舍。一进屋子,翟倩就倒吸口冷气:“中了这毒,竟还能活着,真是奇迹。” 莫洵转头,见是翟倩,微一点头,便问:“是何蛊毒?” “有凤来仪。”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翟倩说道:“这原始蛊毒应是听风楼所下,她可是曾经进过宫的?” “不错。”陆子诺点头。 “这有凤来仪的蛊,本是六七岁孩童便要喂下的,会使女子越长越美丽。一旦与人交合,身体便会变得娇弱,惹人怜爱。本来也不是什么致命毒药,不过是进宫女子博取宠爱的一个套路而已。但她身上还有另外一种蛊,却是与有凤来仪相斥的。想来,应该是不懂此蛊还强行解蛊之人做的。这人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即便是将蛊毒解了,也不过是续个三五年的命。” 哑巴听到这里,立即跪下给翟倩磕头,翟倩倒是咦了一声:“你这哑药是谁喂的?” 男子一个怔愣,翟倩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药瓶:“这个给你,可解。”说着又凝眉道:“现在真是什么人都敢来从医制药,一点儿都不敬业。” 思雨本就看翟倩极不顺眼,便冷哼道:“敬业又如何?医者救人为根本,仁爱至极。哪里像你,只知听从别人吩咐,下蛊制毒。” 翟倩听了却是不恼,只是冷笑:“医者杀人更是方便,希望你永远仁爱。” 思雨被气得说不出话来,陆子诺只好问:“思娴的毒确定可解?你就帮她接了吧。” 男子此时也喝了解药,用极其沙哑并夹杂着金属腔的声音说道:“救她。” 翟倩却摇头:“三五年后,她的死状会比现在还恐怖,你们确定要救?” 男子坚定地点头:“救。” 从男子眼中闪过的恨意,陆子诺便知,思娴定是还有未了心愿。其实,她的心中也是想救的,毕竟很多疑问需要从思娴这里揭开,但如果非要她来选择,她不想让思娴三五年后死得更惨。 小女孩哭着喊:“我娘定是要活下去的,她还要小姨报仇。” 翟倩听到这里,面上闪过一丝哀戚,便写下方子递与思雨,又拿出随身携带的针筒。 在莫洵的注视下,思雨无奈接过药方,走了出去。 翟倩让众人都出去,陆子诺便和莫洵站在院中,而男子和女儿则是守在门口。 良久,翟倩虚弱地转动着轮椅的车轮,打开了房门。 走在回去的路上,思雨尚有些不平,陆子诺拉了拉她的衣袖:“她妹妹被人控制了,她也是情非得已。” “哈?那些被害的人就得承受,就是活该?什么理由都不应是医者害人的借口。如若她妹妹有知,是否愿意被救?” 思雨的话,无可辩驳,陆子诺低了头,莫洵却是捏了捏她的指尖,轻轻摇了摇头。 一路无话,终是回到了小院,远远地就闻到了菜香,只是一群人毫无胃口,随便吃了几口便各自回去。 陆子诺则是在书桌前,随便翻着书籍,直到莫洵走进来。 “早些歇息吧,阳翟亦是龙蛇混杂的地方,有你累心的呢。” “陪我手谈一局可好?” “也好!” 接下来的几日,陆子诺到任,县衙门前的鼓与碑都是崭新的,而堆放在案头的却都是陈年旧案。 陆子诺也不忙着施展拳脚,除了康二家花生种子丢失一案,督促扶沟县协助调查外,剩下的时间都是在静静地查阅卷宗,一看便是十日。 这期间,思娴的毒解了,可是人依旧昏迷着。翟倩说是至少要旬月才能醒来,她以采药为由离开了阳翟,陆子诺只能等待。 这日清晨,打开院门,便见锦衣华服的张云城站在门前,陆子诺终是松了口气:“云城兄可来了。” “子诺相邀,怎能不来,只是我一直在想该如何解你的急。” “可是有了什么好点子?”陆子诺露出笑容。 “算是有了吧。”两人说着便走进院子。 正逢李凌端了粥锅跃了墙头过来,一贯清冷的张云城也不由得笑:“李郎这身手越发俊秀了。” 李凌一见是他亦是笑起来:“好久不见,云城兄。” 莫洵端了碗筷过来:“边吃边聊。” 几人吃过早饭,便匆匆赶往县衙。今日比往日都早了一刻到,但秦准已在县衙了。 “假勤快。”李凌忍不住撇嘴。 陆子诺笑了笑便说:“秦县丞,今日与我等前往闵庄,叫上一众衙役。” “好,我这就去集合大家。”秦准完全无视李凌,便走向衙役们休息的地方。 没等衙役们聚齐,闵庄的村正到率领闵庄的村民来到了县衙,在门口敲响了鸣冤鼓。 第二八七章、九回肠,山屏雾帐玲珑碧(下) 第二八七章、九回肠,山屏雾帐玲珑碧(下) 李凌上前质问:“这一大早的,又是为何?” “我们闵十九家的被关在县衙已有旬月,怎么还不审不问的?”闵村正说道。 陆子诺闻听,站了起来:“还没有顾得上这桩案子。” 闵村正一看,竟是那日给流民送粮,且带走了病人的年轻人,便深深一揖:“原来陆县令已经到过闵庄了,老朽失礼了。不知县令对我闵庄那里暂时安置的流民如何处理?闵庄的村民情绪,我可是要压制不住了。” “没错,总让那些人占着我们村口的地,这算怎么回事儿?”村民们附和着:“最可气就是我们刚栽种的红薯地,还被践踏了不少。” “今日,我正要去闵庄,给流民们找出路,不妨同行。”陆子诺说道。 村正连忙说:“甚好甚好。” 秦准也把衙役们凑齐了,一干人等浩浩荡荡奔向闵庄。 到达闵庄时,剩下的村民正与流民对峙,陆子诺不禁皱眉,村正连忙上前说:“陆县令来了。” 一众村民便七嘴八舌地说:“县令可是来了,一定要给我们一个期限,我们可忍不了了。” 确实,这次来,还没到村口便闻到一些不好的气味,毕竟入夏了,这些便凸显出来。 陆子诺便说:“今日前来,一是了解情况,二是打算为流民寻找出路。” 流民们一听,眼睛亮了,虞世平说道:“陆县令有何打算?” “前些日子,我去看了阳翟西北的白沙湖那边的地,坡地颇为肥沃,湖边亦是桑柳成荫。” 一听到桑树,两村的流民听了都是眼前一亮。 可是闵庄的村民有些小声嘀咕,却是偏偏飘进了陆子诺耳中。 “白沙湖那边可是三不管地带,没人弄是没人弄,可但凡弄了,那周边的叶县、登封、密县的人可也是会动心的,那周围可是有十四五个县呢。再说了,让这些人整?整完了,就算他们的了?” “这些地由咱们翻整,便是咱阳翟县的,不过是让流民代为管理,每年收些租金或是税赋便是。”李凌说到。 村民暂时住了嘴,而秦准则是凑过来,低声说:“如此一来,阳翟的赋税便每年都要加这一项,万一流民返乡,这个,户部可是不会少收,似乎不妥。而且,这土地一事……” 陆子诺挑眉:“回去再商议可好?” 秦准连忙点头,李凌狠狠瞪了他一眼,陆子诺心下不快,但秦准说得也没错,便只能先按下不说,把正事做完。 带了流民的代表来到白沙湖畔,已是入夏,湖畔花红柳绿,一派美景。 虞世平等人见了桑树便眼前一亮,走过去看,却又失望地摇头:“这是果桑,虽然可以养蚕,但茧层率很不理想,最好的应是桲椤桑和向海桑。不过这片坡地确实是好,只是……” “旁边的坡地更为广阔,我觉得也可利用,且云城兄带来了大豆和芝麻的种子,翻整好土地后,恰巧是播种的季节。而且,老伯所说的桑树品种,云城兄亦是想到了,他已经差商队去寻树苗了,应是十日内便到。” “陆县令想得极是周全,等桑苗期间,翻整土地,还有大豆芝麻的种子播种,秋后亦是有所收获。”陈集镇的流民头领陈乔先是点头,后又摇头说道:“只是,我们逃出来的人,大多是养蚕织锦的手艺人,对这些农事会得不多。” 有桑树苗自然是好的,但移栽的成活率和适应度还有待考证,毕竟阳翟和我们虞家坳还是有所不同,倒是这土质看着相差不多。我也有陈老弟的疑虑,我们村里会农耕的也不多。” “事在人为,种地这种事还是好学的,你们连桑树都能弄好,何况田地,再说大豆和芝麻亦是好肿。”秦准说着,可是语气怎么都让人有些不舒服。 “这个确实不难,我可以教他们。”牛衙役说道:“只是白教的话……” “混账!陆县令能让你白做事?分你个两亩地便是。”秦准轻斥。 噎得陆子诺说不出什么来,只能暗自捏拳。 一直在旁边沉默的张云城,此时走到陆子诺身边说道:“如果都是纺布织锦的手艺人,我倒是还有个提议。” “哦?快说来听听。”陆子诺有些兴奋。 “去年去了一趟鹤岩,那边广泛种植着棉花,收获后,用来织布,可以织出上好的棉布,柔软耐磨,如果用来填充衣料、被子的夹层,冬日里用来保暖亦是极好的。所以,我便带了不少回来,只是苦于尚未找到合适的地方,今日,看到这里的土壤,与鹤岩的棉田极是相似,不妨一试。” “棉花?那不是用来观赏的?”李凌提出疑问。 “可是鹤岩那种天寒地冻的地方,确实是用来保暖的,而且,价格极为便宜,很适合百姓使用。对了,我带了一匹棉布来的,你们可以看看。”说着,张云城给小厮递了个眼色,小厮立即从马匹的褡裢中取出一小匹布来。 陆子诺用手触碰,确实柔软厚实,比之平民百姓所用的粗麻布强上百倍不止,廖世平和陈乔也忍不住好奇走了过来触摸,若有所思。 “只是已经过了棉花播种的季节,不妨留到明春,还是先将大豆与芝麻播种为好。”张云城说道。 “嗯,甚好,这个棉花的种子,云城兄一定留下,就让我们阳翟试着播种一番。恰好有擅长纺织的虞家坳与陈集镇的村民相助,想来,棉布亦可成为大晟百姓的衣料。”陆子诺心头一喜,便看向衙役们:“这片坡地少说也有百倾,就是万亩的土地。” “只是这颍河可是经常泛滥……”秦准皱眉。 “围湖筑坝,开凿支渠用于灌溉便是,鹤岩那里便是如此。”张云城越看这片土地,越是有底。 “那就这么做,秦准,你回去便写奏疏上报朝廷,我等今日便开始翻整土地如何?”陆子诺与之低声说道:“秦准,你再统计一下,与之相近的村子都有哪些,请村正召集些闲暇的人来帮忙。我们也得商量一下这万亩土地要如何分配,对前来帮工的人,给足工钱。另外,租金又是多少才较为合理?你都书写出来可好?” 秦准点头,似乎眉眼间也有喜色。 第二八八章、三台令,芳草斜阳花微雨(上) 第二八八章、三台令,芳草斜阳花微雨(上) 虞世平和陈乔看到陆子诺的安排,还是心有疑虑,便上前请陆子诺进一步说话。 陆子诺随他们来到白桦树下,虞世平先说到:“陆县令,我等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好,可这样,我们就更担心种不好东西,辜负了你,反而是您收到御史或是同僚的弹劾。” “无妨,你等尽力便是,农桑本是一体,我不过是想你们能手中有些钱,度过眼下的艰难。而棉田则是我阳翟诸人来种植,届时你等也可以有钱来收购棉花,从而纺出棉布不是?” “可是……”虞世平很想答应,但内心疑虑还是太多。 陈乔则接过话来:“陆县令,不如这样,这地还是你们阳翟人来翻整种植,我们集中收拾那片桑林。等明年棉花收获时,我们再想办法筹钱收购便是。 毕竟,我们叨扰了许久这里的百姓,还是有不少积怨的,平白占了土地,只会将积怨加深。” “到时筹钱?拿什么来凑?”陆子诺凝眉。 “自然是采桑养蚕,织锦纺缎了,曾经张家的采买亦是我们供货的,所以……” 原来是认出了张云城,陆子诺思忖片刻,觉得这样还算可行,便点头应允。 流民们便开始翻整桑树林的坡地,而邻村的村正们闻讯赶来,皆带喜色。众人一番商量,秦准的才能凸显出来。 他提议可以与七个邻村定下免费三年的租种契约,今夏的大豆、芝麻收成便抵了围湖建坝的徭役费用。明后两年,拨出一半的土地免费试种棉花,而另一半的土地可以继续播种粮食作物,以抵棉田的费用支出。 第四年,将按田亩来收取租金,棉田依旧可以免租金,但会付费收购棉花。 此项提议一出,众村村正皆是同意,陆子诺亦是觉得妥帖,便对秦准的看法有所改观,李凌虽然亦是认同这个提议,可对秦准的出发点心存疑虑。 回去的路上,莫洵提醒陆子诺到:“直接上奏疏与皇上是对的,但最好再与广陵郡王知会一声,也好请他从中斡旋,毕竟这白沙湖畔有着三州十四个村呢。” “你说得极是,原该如此,只是不知舒王会不会阻挠?”陆子诺咬了下唇。毕竟这一年来,慕容谊与慕容纯早已不是暗斗,明争都已白热化了。 “不好说,临湖的另外七个村分别归属郑州和东都,这两个地方的刺史与府尹都是舒王的人。”莫洵亦是皱眉:“不过,也许秦准用得上,毕竟有丽嫔的关系在。” “丽嫔?”陆子诺沉默了,毕竟丽嫔对自己的三个姐姐并不好,如果真的求助于其,只会让其更为嚣张。可这又是对百姓好的事,她别无选择。 “另外,两个村的流民不肯农耕,或多或少还是个隐患。”莫洵还有担忧。 “没有土地便没有根基,我也是有此担心,可他们不愿意尝试,我也是没有办法。”陆子诺叹气。 “也许他们还有其他顾虑,你预留了五顷地是对的。”莫洵若有所思,却也不忘安慰她。 “这五顷最破的荒地是给县衙诸人留的,从明日起,我会和衙役们一起翻整土地,也许亲力亲为可以让流民们自觉。”陆子诺叹了口气,对于人心,总有琢磨不透的地方。抑或是他人总有防范之心,总不能齐心协力,劲往一处。 刚回到县衙,扶沟县的差役便到了,和陆子诺汇报说:“扶沟出现的花生种子,已经确定是假冒阳翟的。”说着将收缴来的种子拿了出来:“陆县令可叫大康庄的人来甄别一下。” 李凌便立即派人找康二过来,康二一到,看了那花生,立刻啐道:“这是什么破玩意儿?拿来糊弄谁啊?” 扶沟县的衙役可不乐意了,冷笑一声:“我们县的农民没见过世面,就把这破玩意当宝贝,高价买了。” 康二哼了一声:“谁知道会不会是掉了包的,村正家的女儿说见过了,那就一定是我们大康庄的花生,绝不可能把这玩意儿说是我们的种子。” “那你要如何?和我一同回扶沟县去?”衙役很是不屑。 康二也是刺头惯了,更是不屑地说:“早就知道你们会这样敷衍了事,去了又有什么用。不过,以你们扶沟县的破地,就算是再高的价卖了种子,也种不出来。所以,就算不去也无所谓。” 康二噎完扶沟县衙役,倒是转过身来,对着陆子诺深深一揖:“多谢陆县令给我们大康庄分了上好的坡地,也准许我们播种花生,我丢失的种子再计较,就太不像话了。所以,请陆县令放心,虽然丢失了种子,我们亦能种出咱阳翟最好的花生,您没把人心丢了。” 听到这个刺头说这样的话,陆子诺心头一暖,微微点头。李凌亦是没想到康二会说出这样的话。 扶沟县的衙役听了有些不解,思忖片刻,没有问出来。虽然扶沟县不挨着白沙湖,但陆子诺担心这事还没到达朝廷,便传出去,麻烦就更是难免。于是看向李凌,说道:“李县尉,江押司一路辛苦,一定要好生款待。” 又看向江押司:“江押司辛苦了,我们定会好好招待。既然来了,就歇上三天,来看看我们阳翟的风光,品品我们的美食可好?” “我也是想,但县衙公务繁忙,我明日便得回去。”江押司连连摆手:“陆县令美意,我心领了。” 陆子诺也不强留,含笑点头示意,几人一同用过膳,陆子诺便匆匆往荒地那儿去了。 陆子诺只是个读书人,对于开垦荒地这项工作说不上是一窍不通,却也是差不多的,莫洵看上去是个理论派的,实际上也是不知道具体应该怎么做的,两人无法,只能还是去请教本地的农民,好在他们也算给陆子诺面子。 陆子诺也勤勉,每日在县衙办公之前和之后,都要去荒山继续开垦,她结合了张云城与虞世平的意见,将颍河开凿支渠,这块荒地虽然是可利用的,可到底是多年没人种植过东西的。陆子诺指挥藏剑山庄的人和一些自愿而来的衙役引流,将地先浇过一遍,才慢慢开垦。 第二八九章、三台令,芳草斜阳花微雨(下) 第二八九章、三台令,芳草斜阳花微雨(下) 她每日能做的有限,毕竟办公期间还要去流民中去做工作,不过这些日子日下来,便又有些旧疾来犯的架势,休息不好,眼下浓浓的鸦青不说,手上也因整日拿着锄头,磨出了水泡。 莫洵看着心疼,不准她再干活,可陆子诺也是个倔强的,断断是不肯就此放弃的,不过好在努力之下,终于有一两个流民站起来肯站出来,承包荒山的土地,要来试着种植棉花。 陆子诺与莫洵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这日天好,两人慢吞吞行在田间,莫洵侧头看着陆子诺,陆子诺有点不好意思,瞪了人一眼:“看什么。” 莫洵一笑:“这些日子忙,没有好好看看你,倒觉得你更瘦了。”陆子诺没接话,莫洵又笑道:“从前只知道你聪慧,现在还知道你还有一股韧劲,人家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你怕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吧。” 陆子诺耸耸肩,看似满不在乎的一笑,眼睛却紧紧盯着莫洵:“我的确是这样,无论做事,还是喜欢一个人,都是一样的。” 与陆子诺一样,莫洵也正定定望着陆子诺,他张了张嘴,在陆子诺希冀的目光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喊道:“陆县令,陆县令!” 陆子诺一回头,看到虞世平正向她跑过来,不由微微挑眉,急走两步问道:“虞大哥,怎么了?” 虞世平二话不说,先给陆子诺跪下磕了个头:“求陆县令救命!” 虽说几人在田地上,土质松软,可田间的小路还是有些小石子,陆子诺一愣,马上将虞世平拽了起来:“虞大哥,这是怎么了?您别着急,先说说怎么回事。” “上回我和陆县令所说的俱嘉颖,你还记得吗?”虞世平明显还有些犹豫,但见到陆子诺点头,就像抓到最后一根稻草似的,眼睛一亮:“这次的事就是与他有关!” “又是他?”陆子诺微微皱眉,与莫洵对视一眼:“你先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虞家坳的人,虽然出逃,但并不是所有人都逃了出来,有些老人因一辈子都生活在虞家坳,所以就没有往外逃,而一些孩子还年幼,也不能跟着我们颠沛流离,我们原本想的是,暂时让他们生活在那里,我们离开虞家坳,那些催贡品的看不到我们,也不可能为难他们。” 虞世平絮絮道着,可陆子诺心却往下一沉,果然接着就听到虞世平道:“我们根本就没想到,那些来催贡品的,居然捉住我们这些人的老母亲和孩子,要挟我们必须交上贡品与税款。” “且不说今年是个雪灾年,”虞世平显然有些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道:“就算是今年是个风调雨顺的年份,我们也不可能这半个月就将所有土绢做出来啊。 我们都是普通的手艺人,家里人出来报信,我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要不是我们几个年长的拦着,那些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就要回去和他们拼了,可我们都知道,回去,可就是送死!可是……可是……”虞世平突然有点结巴,但还是继续道:“我们也不能就把老娘与孩子丢在那儿不管啊,谁知道他们能做出来什么!” “你别着急,我们坐下来一起想办法。”一直听虞世平说完,陆子诺已经满心怒火,谁能想到朝廷派来的人居然会抓住他们的亲眷要挟,这与盗匪有什么区别!可毕竟,她管不了其他县的事,且还跨着州呢,只能强压怒火,温声安慰道:“你做得很好,先不要让他们轻举妄动,以免落人口实,授人以柄。” “子诺,你来一下。”陆子诺话还没说完,就被莫洵打断了,面对着陆子诺探询的眼神,莫洵只是一笑,便把陆子诺叫到一旁。 陆子诺知道莫洵是极讲礼数的人,素来不会打断旁人的话,大概是要劝自己不要出头,便让虞世平先回去。 果然,莫洵低声道:“子诺,这事我们管不了。” 陆子诺点头:“明着管不了,暗里也得试试。” “这件事,我劝你明里暗里都不要管。”莫洵淡淡地说着。 “为何?平日里你不是这样的,难道虞家坳有什么不妥?” “倒不是虞家坳不妥,而是毫州刺史是崔相的女婿,与你算是前后脚的上任。”莫洵露出淡淡的笑意。 “如果是崔相的人,那确实不用担心了,只需和广陵郡王知会一声便是。”陆子诺也放了些心。 “不过,这个俱嘉颖还是需要防备的。”莫洵给陆子诺递来碗水,等她喝下方说:“他本来就是掌管宫廷采买的,杨相回乡后,他便直接插手户部岁贡的事,说是要从岁贡中挑选上品,以便定夺采买物品。” “他是……”陆子诺伸出手,晃了晃,意思是问俱嘉颖是哪边的人。 莫洵心领神会,却还是微微摇头:“暂时不知,宫中宦者自有体系,旁人插不进去的。” 陆子诺点头:“对了,广陵郡王今日回了信,是关于开垦荒地的事,他说临县的县令以及州刺史都写了上疏来弹劾我,前日朝堂上的辩论甚是精彩。” “可以想象!”莫洵微微一笑,他怎会不知,当时给皇上密奏此事后,慕容适回信只有两个字“麻烦”!竟有些少年郎的玩笑之意,但这两字中的艰难也是一望便知的。 “所以,虞家坳的事,更不能插手,否则只会让人找到机会再参你一本。”莫洵提醒道。 “参不参我倒是不在乎,只是现下的朝政,你我心知肚明,不能因我一时的疏忽,而远离中心才是最重要的。”陆子诺叹气,虽然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却总有泥泞和陷阱。 “其实,我担心的并不是朝堂之上。”莫洵轻叹一声:“新上任的左相贾敦诗,为人忠厚,行事稳重,颇有威望;右相崔义府锐意改革,是个行动派,也不偏颇,任人唯亲,两人相得益彰,朝堂气象渐渐好转。可别的问题又显露出来,比如宦官势力竟有左右朝堂的趋势。” 陆子诺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宦官要是专权,这可是要比什么门阀望族还要麻烦得多了,他们心机深沉,不按常理出牌,真真难以对付。” 第二九零章、江如练,万事要从勤苦得(上) 第二九零章、江如练,万事要从勤苦得(上) “宦官专权,便麻烦了?是因为他们不男不女,更为阴毒吗?” 陆子诺闻声一愣,回头看到是李凌,连忙摆手道:“宦官专权在之前历朝都是有的,尤其是各朝后期,所以,并非是厌恶宦者,仅是担忧而已。” “子诺这么说也对,只不过宦者阴毒也是真的。” 看不出李凌的悲喜愤怒,陆子诺便只好问:“李兄怎么跑来田间寻我?” “听说虞世平等人闹事,我原本只是来看看,没想到陆县令处理得倒是很好。”李凌不咸不淡的扬扬眉,瞧着倒有些不满,莫洵在陆子诺身后淡淡看了一眼李凌,却什么都没有说。 陆子诺还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觉得李凌看上去有几分阴阳怪气,听着他的意思,倒像是陆子诺这样处理让他不满似的,不由说道:“李兄,他们并没有闹事,只不过是因家乡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父母子女被扣押,逼交贡品,他们也是走投无路,想要求我帮忙罢了,而我却帮不上任何忙。这些流民并非刁民,都只是普通的百姓,但凡能让他们勉强生活的,也不会发生这些事。” “我知道了,”李凌颇有几分不耐烦,陆子诺每每这样提醒时,都让他有些不快,不由冷笑:“只要他们安守本分,我当然也不会同他们计较,我这边还有事,先走了。” 言罢,李凌又拱拱手,转身离开,只留下陆子诺满脸的茫然,最后也只能一摊手。 莫洵微微摇头:“对了,思娴醒了,我们一起过去看看。” “真的?”陆子诺颇感欣慰,连忙和莫洵往县城赶。 可是赶到那个院落的时候,竟然几个家仆模样的人都躺倒在院子中,莫洵连忙伸手去探鼻息。还好,只是一时的昏厥。 陆子诺连忙进了屋子,思娴已经不见了,但屋子里并未有什么打斗痕迹,反而收拾得非常整齐,看来是从容离开的。 莫洵也跟着进了屋,又去了里间,便见思雨被绑在那里,脸上还有红红的巴掌印,陆子诺走过去要给思雨松绑,她却跳到莫洵面前,且说着:“别碰我,就是你的那个什么翟倩,下次别让我看见。” 莫洵无奈,给思雨松了绑,思雨顺势靠着莫洵的手臂,缓着已经麻木的双脚,倔强地没掉眼泪,可眼圈红红的,看上去,颇为委屈。 陆子诺陪着笑说:“思雨姐姐受委屈了,子诺给你陪不是了。” “算了,也不能怨你。不过,你也要小心些,这翟倩绝非善类。”思雨站直了身子,感激地对着莫洵一笑,才回应了陆子诺。 陆子诺点头,轻叹:“她把思娴弄走是为了什么?又能做什么?” “翟倩对听风楼已有异心,应是在四处找帮手吧。”莫洵说道,并示意思雨去院里救人。 思雨便低头走了出去,陆子诺笑眯眯地走过来,也靠着莫洵的手臂,用了真声,柔柔说道:“我也委屈。” 莫洵噗嗤笑出声来,却是伸出另一只手,把陆子诺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肩头:“这里给你。” 接连几日,虽然流民的生活已经渐渐稳定下来,莫洵却看出陆子诺有心事,他忍了几天,这日便等着陆子诺从府衙回来,就一把拽住了她:“你这两天怎么愁眉苦脸的。” 陆子诺一愣:“我表现的这么明显?”她在莫洵肯定的目光里不好意思,长叹一口气:“你最近也总是很累,我本来不想和你说的,可我的确是不知道李凌到底是怎么了。” 莫洵一面把她领进屋子,揉揉她的脑袋,按着坐下,一面又无奈笑一下:“李凌怎么了?” “我不知道啊!”陆子诺满脸的愁苦与无辜:“我不知道怎么惹到了他,这几天虽然不出去乱逛,找流民的麻烦了,却偏偏与我作对,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就连秦准都问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总不能告诉他我不知道吧,只能不说话,秦准就说,身体残缺的人就是脾气坏,让我别放在心上,我刚要辩解,就见到李凌从旁边蹭过去,也不听我解释,气冲冲的就出去了,唉,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莫洵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忍不住一笑,陆子诺看他笑出了声,更是气愤:“你怎么这样啊?” 她的语气听着倒不像埋怨,而像是撒娇,莫洵一弯唇角,又拍了拍她的脑门:“虽然秦准落井下石,可有一样是肯定的,就是李凌这些日子与你作对,的确与他的身体有关。” “啊?”陆子诺登时满脸茫然:“可是我知道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表达过对他身体的什么看法啊。” “可你说过宦者,你记不记得前几日,你曾经说宦官专权的弊端,被李凌听到,他当时就有些不高兴了。”莫洵做了个手势,压下陆子诺的辩解:“你本就不是针对他,所以也没要防着谁,可李凌的敏感让他捕捉到了这句话,无论你说的是不是他,他都会放在心上的。但是,你也不用太难过,总有解释的机会。不过,你真的是要提防秦准,这个时候落井下石,总是不好的。” “嗯。”陆子诺点着头,不知想起什么,慢吞吞的笑了,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怎么?”莫洵疑惑。 “没什么?”陆子诺连忙收敛起笑容,说道:“怎么化解才好呢?要不,都吃不上美味了。” “你呀!”莫洵笑出来,子诺每日在县衙众人面前,稳重的样子,他是很难见到的了。 莫洵的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一个衙役,最后在门口绊了一下,直接摔到了陆子诺的脚下,还没等爬起来,就喊道:“不好了!陆县令!出事了!出人命了!” 陆子诺腾地一下站起来,带翻了桌上的茶盏,啪的一声碎裂,陆子诺一个激灵好歹冷静下来一些:“怎么回事?你说!” “李县尉杀人了,杀人了!”那衙役似乎是吓坏了,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把陆子诺急得够呛,正要去现场看看的时候,赶上宋轶进来,宋轶也没看屋里跪倒在地的衙役,张口就道:“子诺,出事了。” 第二九一章、江如练,万事要从勤苦得(下) 第二九一章、江如练,万事要从勤苦得(下) “我已经知道了,正要去看,这康虎受了惊吓,说不清楚。”陆子诺说着就要往外走,宋轶却道:“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几天流民与本地的百姓还算安生,但少庄主还是怕出事,所以就让我在那边盯着。 本地百姓对白沙湖的开荒,兴致很高,不到半个月便平整出了不少土地,正好赶上大豆和芝麻的播种,百姓们对陆县令可是称赞呢。 这两天大豆都出了芽,大家的高兴劲就别提了。 谁知道虞家坳的村民不知道为什么闹着要回去,虞世平一个人拦不住他们,去找了陈乔帮忙,这些人在田埂间推搡闹腾,一不小心踩了刚出芽的豆苗,好好的田地,基本上也没剩什么了。” 宋轶说着,陆子诺与莫洵对视一眼,田地乃是百姓的生计大事,任是谁都是忍不了的。 宋轶继续道:“本地的百姓,本来就对这些流民不满,这下根本就没商量,两边的村民就打了起来。李县尉很快赶过去了,将两边人拉开也就是了,谁知道他命令众人停下,没有一个肯听的,他便直接提剑刺了一个村民。” “当时的场面大乱,我没有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等大家都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村民已经躺在了地上,血流不止。”宋轶微微皱眉:“若当真是杀了闹事的首领,怕是也不至于如何,可这回死的是个无辜村民,本来是想去瞧瞧自家的田地被踩成什么样,结果无辜成了剑下魂。” “你来的时候情形如何了?”陆子诺现下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想如何化解李凌的误会了,只是急急问道:“可还有其他人的伤亡?” “没有了,我来报信的时候,所有人都被李县尉镇住了,秦县丞也去了。” 陆子诺微微一点头,侧眸对莫洵道:“我得去事发地点看看。” 两人急匆匆而去,却并没有见到宋轶所说的众人被李凌镇住的景象,而是场面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暴怒的村民,甚至陆子诺还看到了鲜血,不仅虞家坳的村民与陈集镇的村民与本地的百姓互殴,打得急了,也有自己人打自己的人的,没人再顾着旁人,手里抽着耕地的锄头木棍木棒,噼里啪啦的一顿乱锤。 陆子诺看了一圈,都没找到李凌,现下情况虽然混乱,却也不能再去镇压这些村民了,陆子诺无法,只能对莫洵吼道:“得先找李凌!” 莫洵点头同意,两人分头行动,陆子诺走了没多远,就见到一群村民,中间围着一个打,陆子诺眼间,正好看到李凌身上的官服一角,再看,他已伏在地上,显然双手难敌众人,被人一顿暴揍。 陆子诺瞧着棍棒还要落下,直接就冲了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李凌。 嘭—— 这一棍打得极重,甚至是一声沉闷的巨响,陆子诺眼前一黑,耳鸣声不断,周围人好似渐渐安静了下来,村民们虽然不喜李凌,对陆子诺却还是极为尊重的,陆子诺隐约听到身边好像有人说话,有人叫着她的名字,有人问她怎么样,可她却只是张着嘴,一时无法回应。 陆子诺缓了好一会,才从一片耳鸣与黑暗中醒过来,发现自己靠在莫洵的怀里,莫洵满眼的心疼与紧张,甚至眼底还燃着隐隐的火光,恨不得立刻就将打她的村民就地正法了似的,陆子诺轻轻拽一下莫洵的衣角,莫洵便马上凑过来。 陆子诺被人那一棍打到了后背,只觉得整个脊椎都牵着疼,她张了几次嘴,都无法说出话来,只有疼痛的抽气声,莫洵却像明白陆子诺心中所想一样,低低道:“李凌没事,你的意思,是先让其他人回去?” 陆子诺投去感激的一瞥,勉强弯起嘴角,点点头。 流民与百姓看着没有牵连自己的意思,早就已经跑的没影了,就连刚才被刺了一剑倒地的那个村民也醒转过来,在众人搀扶下离开。在场的只剩下李凌、秦准、莫洵与陆子诺。 陆子诺又在原地坐了一会,终于能发出黯哑的声音,她看向李凌道:“你可还好?” 李凌显然没有想到陆子诺会为他挡下那么重的袭击,也没有想到陆子诺的第一句话并非是责怪,而是关心,他不由微微颤抖了一下,便低了头。他也知道自己这几日的胡闹多少给陆子诺带来了困扰,他却并未埋怨什么,现下又因要保护自己而受了伤,李凌的心中冲击很大。 陆子诺又缓了一会儿方徐徐说道:“在我眼中,只有事,而不会针对做事的人。我更没有对人有偏见,但如果他做的事并非利国利民,而是因为一己私利,而伤害了许多无辜的人,我便不喜。” 李凌没有说话,陆子诺继续道:“我知道你对自己的身体敏感,却还是在你面前提到了对宦官专权的不满,不是因为要故意刺激你,而是把你当做我的好兄弟,想要与你聊一聊说说这些问题。是我不好,忘了你会因此不快,也请你不要生我的气。” 李凌张了张嘴,好似要反驳,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陆子诺勉强笑一笑,接着道:“莫洵说过我,人之所以受伤,是因为在乎。因为你在乎我这个朋友,所以我说的话,你才在意。而我亦是在乎你这个朋友,所以才没有刻意藏着掖着,避开你的这些禁忌。因为在我眼里、心里,人人平等,生而自由。” “我……这是我的不对。是我想的太多,我原本就应该知道,你不是那样人。” 李凌终于张口说话,这让陆子诺欣慰的笑笑,可她却做了个手势,打断了李凌的话,让他专心听自己说:“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身体上的残缺并不能意味着什么,这并非是我第一次与你说这些话,可是你一直并不理解。你太过敏感,这不应该用在随时怀疑旁人到底有没有背地里骂你上面,英雄不问出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些当初我们学过的话,你难道都忘了吗?如果你真的能扬名,我也希望你能因为官贤达而成功,而非因过于在乎自己的名声、杀戮、而臭名远扬。” “李凌,我与你几年同窗,知道你的才华,也明白你的苦,可是我们不应该停在这里。我们应该向前看,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重来一遍,但我们可以把握未来,你明白吗?” 李凌愣了一会,突然上前,抱了抱陆子诺的肩,近乎哽咽地说:“谢谢你的忠告!我知道错了。” “当心她的伤。”莫洵分开李凌。 李凌歉然地抱揖说道:“子诺字字诛心,却如醍醐灌顶。是我这几年来,迷失了方向,如果不是子诺说教,怕是即便今日不出人命,明日也会。” “你是一个执着的人,难免有时会偏激,尤其是官场的那群人,只要输赢结果,不管生死人情。你是最容易被打击和利用的。”莫洵拍了拍李凌的肩,安抚道。 李凌下意识地侧了身子,莫洵淡淡一笑,并不在意,陆子诺让李凌向村民公开道歉,请求众人的原谅,李凌答应过后,她便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什么,就被莫洵拖着回了家。 第二九二章、离人歌,相见时难别亦难(上) 第二九二章、离人歌,相见时难别亦难(上) 陆子诺迷迷糊糊睡到夜里,就发了高热,当时情急之下,她压根就想不起来用武功去护住自己,只是下意识的替李凌挡下了这沉重的一棍,这些年在外的历练,她的确比一般的女子都要体魄强健些,只是这样凶狠的一击,就算是个男子也是要难受,何况她到底还是个瘦弱女子。 后背的於痕慢慢显现出来,睡梦里她睡得也不安稳,一面呜咽着,一面小心翼翼的缩成一团,莫洵坐在陆子诺的床边,看她这个样子,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伸手去触人的额头,又被烫得一缩,皱皱眉,眼神却是柔软而温和的,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 没隔一会,外间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莫洵掀开帘子,就瞧见思雨提着医药箱走了过来,看到莫洵,低声解释道:“少庄主,我想着陆姑娘以血肉之躯挡了这一下,会有淤血导致高热,我便过来瞧瞧。” 莫洵点点头,侧身让开一些,却没有离开的打算,陆子诺陷入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也没有醒来,莫洵的目光笼罩着她,似乎两人之间并没有旁人,思雨咬一下唇,找出一些白酒,为陆子诺擦拭着手心和额头降温。 “少庄主……”思雨终于还是没忍住,张口问道:“陆姑娘就这样护着其他男人,你不会生气吗?” 莫洵定定地看了陆子诺一会儿,才回头看着思雨,淡淡笑着一摇头:“怎么会呢?她这人,就是这个样子的。你待她好,哪怕一分一毫她都会记得的,李凌是她的同窗,从小相识的情谊,又或者,那人哪怕不是李凌,换一个其他人,她也一样会救的。” 思雨皱皱眉:“少庄主,您还是回避一下吧,要不我不方便处理后背上的伤。” 莫洵的眼眸中闪过笑意,便转过身说:“我不看便是,可要我出去等,我会坐立不安。” “您这样,她肯定会发现的您的身份的。” “我瞒不了她多久的。”莫洵不自觉地回头,望着陆子诺,尽管屋内暗色,他的神色依然是可见的温柔,像是一声温柔的叹息:“那可是她啊……” 日上三竿,陆子诺才醒,醒时全然不记得自己昨日半夜高热的事儿,试着动了动,觉得后背的疼痛愈演愈烈,可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毛病了,坐在床沿上缓了一会,还是趁着旁人都没发现,悄么声的溜了出去。 陆子诺刚溜到田边就后悔了,莫洵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那儿,陆子诺抖了抖,转身就走,却被莫洵捉了个正着,扬声道:“陆县令。” 陆子诺呆在原地,转过身看着莫洵一步步走过来,心虚的笑笑:“嘿嘿,早啊。” “不知道自己受了伤吗?”莫洵皱着眉头,把人拽进离自己极近的地方,几乎是鼻尖碰着了鼻尖:“你这样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可曾想过我?” 陆子诺红了脸,左瞧瞧,右看看的,最后看着躲不过去了,才道:“我就是担心,昨日发生的事,怕是无论流民也好,百姓也罢,都对李凌有所不满了,若是处理不好,刚刚缓和下来的关系肯定又会僵持,现在已经是五月,错过了种植,会影响收成的。” “你以为你说着正事,我就不会惩罚你了吗?必要让思雨好好看着你,喝一整个月的苦汤药。”莫洵叹口气,瞪这她:“李凌早上已经来过了,他对百姓们认了错,并自罚俸禄给受伤百姓看伤,且补了践踏的秧苗。只是收效甚微,原本这些人就对他的霹雳手段有所不满,好不容易耕地的流民,也都撒手不管了,许是在用这种方式抗议吧。” “其实,这也能理解,”陆子诺也跟着他默默的叹口气,看着莫洵又瞪着她,便道:“好莫洵,你就让我留在这儿吧,你就是让我回去,我也是闲不住、躺不住、休息不好的,倒不如在这里,能做一点是一点,万一能像上次似的,因我们的亲力亲为而感动了他们呢。” 莫洵无奈的摇摇头,知道陆子诺说的是真,就算强行让她回去,也是没用的,不如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便道:“那好吧,你就跟着我,不过累了就要去休息。” 陆子诺乖巧的点点头,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陆子诺的乖巧,从来只存在那么几秒钟,不出十天,陆子诺就又病了。 “好思雨,你就让我出去吧。” 陆子诺默默躺在病床上,把被子自己掖好,作乖巧状看向思雨,思雨正在看着她那个宝贵的小药炉,压根没有空理会陆子诺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和可怜兮兮的小眼神,她掀开药炉,看到里面咕嘟咕嘟冒泡的药汤,微微弯起嘴角满意的一点头,这才抽空看了一眼陆子诺,冷静的回了两个字:“不行。” “思雨姐姐,你想,我之前一直都去开垦土地,今天说不去就不去了,如果让人发现了,多不好啊。”陆子诺还不死心,小心翼翼的要求着。 思雨冷笑两声,笑容与眼底的严厉丝毫不成正比:“是啊,先是后背受伤,到现在还是青紫一片,然后不好好休息,第二天又是坚持去田间地头巡视,这七八天的时候,就开垦了一亩地,一定要亲力亲为参与将水引上山的灌溉水车的建设,在冰凉的河水中站了大半日,”思雨扫一眼明显心虚的陆子诺,又道:“不知你是把自己看的太重要,觉得全天下没有你不行,还是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无论怎么耗费心力,都不可能生病?” 陆子诺还要争辩,思雨却道:“我和你说,自打你后背受伤开始,少庄主的眉头就没松开过,你在河水里站了大半日,直接昏了过去,他吓得连马都忘了骑,从那儿给你抱了回来。他对你是那样的好……”思雨语调渐低,却又笑笑:“你就是不顾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想想他的心里承受能力?” 这下陆子诺不再说话了,思雨也没有再继续责备她,一时两人都安安静静的,只剩下药炉咕嘟咕嘟的响着。 思雨缓了一会,道:“你若是想去,便去吧。”见着陆子诺眼神一亮,思雨无奈的叹口气:“少庄主说,我硬拦是拦不住的,好在你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了,也没什么大碍,不过有个条件。” 陆子诺猛地点头:“那你说你说。” 第二九三章、离人歌,相见时难别亦难(下) 第二九三章、离人歌,相见时难别亦难(下) 思雨被她的样子惹得淡淡一笑:“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那群流民都是你的亲戚,这般的维护着他们,时时挂念。我的条件很简单,我要与你一起去,累了就要回来,你这身子底子原本还行,只是再好的底子,也经不起你这样的祸害自己。” 又是老生常谈,陆子诺默默的哀怨的看向思雨,思雨翻了个白眼,若不是因为莫洵紧张陆子诺,她哪里会唠叨这么多,两人不再废话,收拾一番,就去了田间。 两人缓缓走着,陆子诺被圈在屋里好几日,这会儿呼吸到新鲜空气,即便是已经微微显现的暑气,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了许多,思雨则缓步跟在她的身后,正是午时放饭的时候,倒没几个人注意他俩,两人一路行到放饭的棚子,远远却听着几个人吵闹,陆子诺下意识就要冲过去,被思雨拽住,只能先听听情况。 带头的是闵村正,与虞家坳的虞世平,两个中年人喊得脸红脖子粗,一会说他吃了他的,一会又说引水的时候他多引了,两个头儿带头,其他人更是闹哄哄的乱成一团,吵得人头都大了。 “够了!” 陆子诺刚要走上前,却听着一声吼,这吼声夹着武功内力,直接镇住了这些正在吵嚷的村民,陆子诺与他们一起看向中间那人,竟是莫洵立在中间。 显然,他并未看到陆子诺。只见他负手而立,淡淡扫视着众人,明明是差不多的身高,却因其难言的贵气而显得他在俯视旁人似的,竟没有一个人敢再说话,只能听到莫洵低沉的声音:“你们吵了这些天,也难以吵出一个结果,每日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耽误的是种植的时间,你们只顾着自己,可还算是个男人吗?回家之后,就不怕被家中妻儿耻笑,还不如让你们待在家织布纺纱,让她们们出来做事爽快些?” 他始终是淡淡的,可陆子诺却知道这是他生气的表现,周围的几个百姓都不敢再说话,莫洵看向虞世平,目光又扫向在他一旁的陈乔,两人不由得低下头,便听着莫洵道:“去年底,虞家坳、陈集镇受灾严重,你们遥遥而来,虽然未曾受到欢迎,最初的时候,却也未曾赶你们走不是吗? 雪灾并非只落在你们两个县,阳瞿县也同样受灾严重,可这些当地的百姓并非铁石心肠,只是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甚至客入家久住,则虑己之变客矣!” 莫洵看着两人的反应,却没有低下声音,而是冷笑一声:“陆县令为了让你们留下,专门找到一块荒地要你们耕种开垦,别和我说一切都要重头来的鬼话,难道你们自己在原来种的地,就是天然开垦好的?平心而论,分给你们的地,是一块很好的地了,可你们瞧瞧你们把它折腾成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不高,每一句却好似千斤重担,压得面前的两个中年人抬不起头来:“现下已然入夏,你们那些嚷嚷着想回家的,又怎么不肯走了?是觉得这里环境舒适,每日都能有白拿的午餐,还是想一劳永逸,不劳而获?别说一个并不算富裕的阳瞿县,就是京城,也容不下你们这班好吃懒做的人,若当真什么都不想做,当个叫花子也要沿街乞讨。” 底下开始有人小声嘟哝,莫洵提高了声音:“怎么,我说错了?我知道你们并非每个人都想回乡,那么留在这里的,你们又凭什么不肯劳作,现下都是靠着自己的土地吃饭,难道等到秋日里什么都没有,还要把自己当成灾民,靠着向本地的百姓摇尾乞怜养活一家人嘛?” “还有!”莫洵越说越气愤,回过身看向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当地百姓:“虞家坳的人、与陈集镇的人,的的确确是占了你们的地方,可人家没住你们的屋子,是在外搭建的帐篷,这地荒废了几十年,你们未曾开垦,现下陆县令让大家一起开垦,谁也没占谁的便宜,怎么就觉得愤愤不平呢,你们又凭什么?” 阳翟的各村村民,原本正在看笑话,没想到莫洵突然调转枪口,一时一愣,陆子诺与思雨对视一眼,淡淡一笑,小声道:“不偏不倚,方是平衡之道。” 思雨也点点头,两人继续听莫洵道:“灾年,谁没见过?今天是他们来到阳瞿县,难道就能保证,阳瞿县没有受灾的那一日吗?到时候你们到了另一个乡镇,好不容易能歇一歇,却被本地的村民排挤、嫌弃、你们又是何等心情?他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家园,而你们,又为什么不能宽容一些?” 这一番话,讲得两边人都默然无语,莫洵扫视一圈,又淡淡道:“我没有陆县令的好脾气,希望你们仔细考虑清楚,要走的,收拾好行囊,府衙备下了一些盘缠,要留下的,就想想以后应该怎么做,混吃等死的过日子,我绝不姑息! 再者,还有个消息一并说了吧,皇上已经特赦,见面你们两州的贡品,你们毫州和宋州的刺史也已经保证,绝对不会为难回去的流民。是走,是留,你们自己选择。” 陆子诺向着思雨眨眨眼睛,两人又悄悄的按着原路折回,假装自己没有来过,莫洵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无奈的摇头一笑,到底却也什么都没说。 没过几日,便有流民返乡,亦有不少留下的,留下之人便承包了山地。莫洵还替陆子诺重金留下了不少擅长打造纺机的匠人,和擅长纺织的人,两边百姓的关系算是从此走向了平稳,陆子诺与莫洵也能好好的松口气。 还没等缓下几天,就又有一道圣旨来袭,说是因为陆子诺的妥善处理,再次被嘉奖,调回京兆府下辖的户县为县令。京畿各县的县官比之州县的县官要高上两级,这算得上升官,也算是嘉奖。 陆子诺无奈,只好收拾起行囊:“刚对这里有了感情,就要离开,真心不愿,再者,棉花还没种呢。” 看着嘟着嘴的陆子诺,莫洵一笑:“不是还有李凌和秦准。” “嗯,李凌总算是得到了百姓的原谅,我可以放心了。这个秦准,我还是觉得有些拿不准。” “是吗?我看他对你是信服了,只是还没有机会说出来而已。难道你没觉得这两个助手很得力?”莫洵也收拾着行李。 “嗯,确实得力,只是,这圣旨催的急,明早便要离开,秦准刚去刺史府汇报情况,怎么也得后日方回,竟是不能话别了。”陆子诺叹气,相见时难别亦难。 兑换码大放送:Y4C7JW, GLEDK6, XWBDDZ 第二九四章、采桑子,往事悠悠终不负(上) 第二九四章、采桑子,往事悠悠终不负(上) 陆子诺是在午后到的户县,迎接她的人竟是慕容纯,只是陆子诺舟车劳顿,又加上后背的伤还未痊愈,乏得很。莫洵便租了马车,这会儿陆子诺正靠在莫洵肩上睡着,压根不知道慕容纯的等待。 马车停时,两人谁也不知道慕容纯就在外头,莫洵将陆子诺打横抱着,一下了马车,就看到慕容纯,两人皆是一愣,慕容纯看向陆子诺,她在莫洵怀里睡得安稳。 慕容纯再熟悉不过这样的神色,她的眼角眉梢里都带着无限的笑意与信任。当初在面对慕容謜的时候,她也曾这样眉眼舒朗,好似眼睛里都是满满要溢出来的笑意,只是那些笑意不属于他。 慕容纯突然有些气闷,莫洵先看到了他,停下了脚步,陆子诺被这样一停,风一吹,终于醒了过来,挣扎的从莫洵怀里下来,看到慕容纯却一愣,明明没有什么,可面对慕容纯如此心痛,饱含质疑的眼神时,她的心底划过一丝无奈。 “阿纯,你来啦。”陆子诺先行反应过来,连忙笑眯眯的上去打个招呼,还亲昵的叫着他阿纯。 慕容纯身上还穿着朝服,想来是下朝后就直接来了户县,陆子诺心中一暖,侧身一让:“你快进来,我去给你泡一盏新茶罢。” “我去吧!”莫洵说着转身离开,留下陆子诺和慕容纯相对无言。 莫洵是离开了,却不知道在慕容纯眼中,陆子诺穿着月白袍子,莫洵配着藏青袍子,看着怎么都不顺眼,慕容纯深深吐了一口恶气,却什么也说不出。 倒让陆子诺有点莫名:“阿纯,你怎么啦?好像看着心情不好,是不是近来朝堂上出了什么难解决的事儿?” 这话原本是关心,却让慕容纯越发的不爽,这陆子诺回京畿任职,竟是连朝堂之事都不关注。而自己这般生气,哪里是因为朝堂之事,她是真的不知,还是假装不知?慕容纯一时不知道要怎么控诉,只能闷闷答道:“没什么。”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又尴尬下来,陆子诺看慕容纯这样,只能努力找着话题:“好久没见着李钊了,他怎么没陪你来,他最近好不好?”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算是彻底点燃了慕容纯,只当这人谁都知道询问,却偏偏不知道问问自己的近况如何,便冷着脸道:“他很好,我看你也很好,都有些乐不思蜀了吧,可还记得当初到盛京来的初心啊?” 陆子诺原本看到慕容纯来,还是有些欢喜的,可却禁不住慕容纯两次三番的挑衅,不由扬眉道:“广陵郡王这是专程来责备我这个小县令的吗?” “你!”慕容纯一声冷哼,原本来之前,他满心欢喜,可偏偏陆子诺总有激怒自己的本事,让他一气起来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对,我在京城便有耳闻,陆县令与一男子同吃同住,极为亲密。你可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陆子诺闻罢皱眉,却也不想争辩,便沉默下来,这让慕容纯看了,竟是默认,让他心如刀绞,不由涨红了脸:“你和他……” “什么?”陆子诺辛苦赶路,本就是乏了,刚才又没睡醒,还被慕容纯连番质疑,心底终是有了气:“广陵郡王到底担心的是什么,不妨直说!想我光明磊落,也不怕那些个传言。再者,我是什么身份,我知道,殿下自然也知道,别人浑说,也就罢了,难道殿下也是这般不明事理?” “我不明事理?还不妨直说,好,那我就明说了。”慕容纯简直觉得要被逼疯了:“你和莫洵什么关系?” 陆子诺的脑中一个惊雷,不由得一惊,声音便弱了下来:“同僚……而已。” 可这在慕容纯眼中,便是心虚的表现,不由上前跨一大步,逼近陆子诺:“同僚?同僚便可日夜守护在你床边?同僚便可对你搂搂抱抱?同僚便可让你亲自端药喂粥?同僚便可以共一双筷同吃一碗面?” 陆子诺瞪大了双眼,倒是没想到慕容纯会一直派人监视她,可两人在淮阳、阳瞿两县,每日里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他却是不闻不问了,再加上慕容纯这样一番质问,不由恼羞成怒,什么话也都能往外说哦:“我怎样与你有什么干系,我就是喜欢他,又与你有什么干系!你凭什么监视我!” 慕容纯怒了:“好,同我没有关系,我原本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却没想不识好人心,既然如此便也算了!”慕容纯越说越气,又上前一步,将陆子诺抵在了院中的树前:“从前是慕容謜也便算了,只是这个莫洵,你们才认识多久,你就说你喜欢,如果喜欢,为什么偏偏……!” 为什么偏偏不能是我。 他这话还没有说出口,莫洵却疾步走了过来,他手里还端着一壶滚茶,一出灶房的门就看到两人一个吵得脸红脖子粗,一个差点就要掉眼泪,便赶紧快走两步,挡在陆子诺身前。 慕容纯此刻看到莫洵更加生气,一个扬手拨开他。 莫洵没想到慕容纯会用这么大的力气,一时没站稳,一壶滚烫的热茶登时全泼在右臂,当下一声闷哼,甩了茶盘。 茶壶和茶盏啪的一声碎了,陆子诺才反应过来:“广陵郡王,你这是在干什么!” 陆子诺从未用过这样重的语气与慕容纯说话,两厢皆是一愣,陆子诺别过头看向竭力忍痛的莫洵,急忙的凑过去问道:“阿询,你没事吧?让我看看伤得如何!” 陆子诺与慕容纯吵得原本就有些委屈,掀开莫洵的衣袖又见已经烫起的水泡,不由得巴拉巴拉掉眼泪,没一会儿眼睛就哭得通红,她比莫洵要矮上一头,一开始抓着莫洵胳膊哭,隔一会又默默靠在莫洵的右肩,湿了一大片的肩头,看着愈发的显眼。 莫洵对人的眼泪毫无办法,只能轻轻的揉一揉她的头顶,温声安慰道:“好啦,别哭了,我没事儿的。” 第二九五章、采桑子,往事悠悠终不负(下) 第二九五章、采桑子,往事悠悠终不负(下) 陆子诺抽噎着和他道歉,说是自己不好,莫洵只能微微叹气道:“你若要哭,总要给我包扎了再哭吧?我自己还真的不太会单手包扎。” 陆子诺被他一说,倒是忍不住破涕为笑,觉得自己在莫洵身边被养的愈发娇气,当下两人就进了屋子,也不管慕容纯在外头立着。 这样的一番场景,看到慕容纯眼里,更是刺眼。莫洵虽然被烫伤了一只手,疼痛难忍,却还是安慰陆子诺,而陆子诺也为莫洵掉了眼泪。她原本不是一个喜欢哭的人,却能为他柔软到如此地步,让人动容,可看在他眼里,心痛与心酸交织在一起,竟是生生停滞了一拍。 她身边的那个人可以是任何人,是慕容謜,也可以是莫洵,可偏偏不能是他,无论他多努力,多想将自己手上最好的东西拱手相赠,她都只是淡淡一笑,将这些东西 又轻轻的退还回来,无论她的笑还是她的眼泪,都与他无关。 宋哲站在院外的树上,将几人的事看在眼底,侧头,便见宋轶还站在马车旁,便飞身落在他的身旁:“小轶!” “兄长!”宋轶露出笑容。 看到宋轶的笑容,宋哲一愣,两年前,邕王被害,小轶消沉得让他以为小轶会废掉,毕竟,一旦主人死了,暗卫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因为他们与主人的血早已相融,无法再护卫别人。而此时的宋轶却能如以前一样,与莫洵和陆子诺毫无生疏感,莫非…… 宋哲轻咳一声:“小轶,这两年可还好?上次你从淮安回来,却不肯见我,我以为你还在伤痛。” “兄长,我很好,那时哪里是不肯见你,而是少庄主让我出去办事,根本没在京城啊?” “少庄主?”宋哲微皱了眉:“殿下让你跟去是照顾陆子诺的,怎么你还听命于莫洵?” “他……”宋轶挠了挠耳朵:“就是陆县令让我去的啊,但我毕竟曾是邕王的暗卫,现在听命于陆县令,恐怕让人说三道四,所以才说是听了少庄主的吩咐。难道我这样做不对吗?” “嗯,也对。但你可否和我说说这个莫洵?之前这个藏剑山庄并不显山露水。”宋哲试探着。 “兄长不是派了不少人在暗中观察?我见的,你也都知道的。藏剑山庄的事,我参与不了的,所以并不知内情。”宋轶笑了笑说:“殿下还在那站着呢,你不去劝劝?” 宋哲回望院中的慕容纯,孤寂得好似一棵树,只得叹息一声,走了过去:“殿下,您还进去吗?” 慕容纯这才犹似梦中惊醒似的,慢吞吞一笑,这一笑中的苦涩与挣扎,让宋哲不忍地低了头。是的,慕容纯在心底叹气,或许今日,自己所来的目的,才会是让陆子诺更讨厌自己的,所以这之前的争吵,也变得没那么重要。 迈着沉重的脚步往里走,陆子诺已经给莫洵包扎完了,瞧见慕容纯进来,又不由黑了脸,慕容纯也知道这事儿是自己理亏,不由微微有些懊恼,不过他一向极有担当,便道:“对不住,此事是我不对,是我见了他抱着你,再加上之前不好的传言,我是担心你才脱口而出,子诺,是我口不择言,你别生气了。” 陆子诺却是好半天不理,侧着身翻来覆去的看莫洵包扎好的伤口,她的包扎能力有限,好好的手臂让她包扎的像是猪蹄,好在莫洵不嫌弃,她晾足了慕容纯,隔一会才道:“受伤的也不是我,找我道歉作甚。” 慕容纯面上有些挂不住,却也向莫洵一拱手道:“方才是我不对,还望少庄主原谅。” 莫洵摆摆手示意无事,这份无所谓和不尊重慕容纯,让跟在后面的宋哲心里很是不悦,便有些气闷道:“陆县令,您不应该这样对殿下,你在淮安、阳翟所谋之事能那般顺利,哪一件不是殿下四处奔波,极力周全的?你以为白沙湖边的荒地,是说归阳翟就能归的吗?你以为那两个村子的人说是免贡就能免贡的吗?你这一回来,殿下累了几日都不歇不说,还一下朝就赶过来,你就是这样的?太过分了吧?” 陆子诺被宋哲这样一说,亦觉得汗颜。莫洵说过,人会对之生气的人便是心中在意的人,慕容纯对自己发火,也是因为在乎的吧。细思,自己在淮安和阳翟所处理的事情,确实很多都需要慕容纯在后面的周旋和支持,撇开这其中的心智不说,光是周全二字就是极难做到的,何况是圆满结局。慕容纯付出的辛劳是比自己大得多得多,自己是在为民辛劳,而慕容纯就是在其身后收拾烂摊子,还要顾着他自己的事情。 想到这里,陆子诺不由得挨上几步,拉了下慕容纯的衣袖,缓和了脸色低声问道:“阿纯,你今日来,所谓何事?” 原本宋哲说这些时,慕容纯是想阻止的,但宋哲说的每一句都是他心里的委屈,竟发不出声来阻止。而陆子诺一贯是个骄傲的,这时能心怀歉意地来同他讲话,心中亦是一暖,可一想一会儿要说的事,心凉如水。 “我今日来,一是为了给你接风,你在阳翟辛苦了,还受了伤;二来,是为了静美人。” 陆子诺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家四姐紫萱受封美人,封号为静。 陆紫萱之前因得罪丽嫔,被陷害禁足,已有一年之久,陆子诺之前离开盛京去了淮安,再加上元节时,皇上去了温泉行宫,她便不能入宫探望几个姐姐。 许是太久未曾见过四姐,乍一听慕容纯提起,倒有些不解:“我四姐怎么了?是不是那丽嫔又发难了?” “倒不是丽嫔又发难,只是此事也与丽嫔有关。”慕容纯平复一下心情,才慢慢道:“我可以助静美人重获圣宠。” 陆子诺听到这话,眉心一跳,却又不动声色道:“为什么?” 慕容纯似有不解:“哪有什么为什么,那是你的姐姐,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她能过的好一点,这样不好吗?” 陆子诺微微一笑,并不与他辩解,只是问道:“事成之后,你需要陆紫萱做什么?” 慕容纯一愣,似乎没想到陆子诺这样的直白,可面上却有被人揭穿后挂不住的尴尬:“子诺,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我四姐被禁足已有许久,这许久,你都从未提过要为她做些什么。阿纯,你我之间并不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对不对?而是有相同梦想的对不对,你有什么想法,直说便是。” 慕容纯略一低眼,似乎思索着什么,最终却还是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同你绕弯子了,丽嫔的父亲现在是礼部尚书,国子学入学考时,你也是曾经见过的。我们最近发现,礼部尚书是慕容谊的人,可这个杨尚书为人一向谨慎,暂时没有找到任何错误,所以我想……” “所以你想,利用我的亲姐,达到你的目的,是也不是?” 第二九六章、乌夜啼,无端风雨声相续(上) 第二九六章、乌夜啼,无端风雨声相续(上) “你……”慕容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明白陆子诺怎么一面让自己说着实话,一面又这么快的变了脸。 陆子诺却是心中一痛,其实,慕容纯一开口提及四姐,她便知道他的目的了,于是拿出利用与否来堵他的嘴,这是真真不愿他说出要让四姐如何的话来,可是,他还是说了。这如何叫她不失望? 三姐已经过世多年,一座坟茔阻了阴阳。才在淮安见了五姐一面,便匆匆分离,而京城中,虽说还有三个姐姐,可她们都在宫中,一年能见上两次便是天恩浩荡了。 大姐紫芸端庄自持,二姐紫芊稳重冷静,况且她们原本只是女尚书,好歹也算远离宫廷争斗,可四姐紫萱却被册封为美人,后宫中的明争暗斗又哪里会比那些朝堂争斗、夺嫡之争少呢。 当初四姐封为美人,是谁也阻止不了的,被禁足其实也未必就是坏事,但如果起了争宠的心,福兮祸兮就未必可知了。 慕容纯今日能提出来,定是已经深思熟虑过的,只是如此明目张胆的对她讲出对四姐的利用,这多少还是让陆子诺觉得难以接受。目光一闪,倒是想到当初在西番,慕容纯面色淡淡,恍若无事的道一声杀了那个忠良,仿佛人命在他心中只有可利用与不可用两种,可用便留下,不可用便杀掉。 如今的场景,回想此前种种,又怎能不叹息扼腕,心寒如冰。 “阿纯,”陆子诺并不理会慕容纯的怒火,而是微微叹道:“我们年少相识,我亦答应过,要陪你渡过难捱的时日,陪你完成中兴大晟的梦想,可我从不曾想,你原本是会变的。” 这话一出,慕容纯方才就是再没有反应过来,现在也明白过来陆子诺暗地里含沙射影到底是为了什么,不由也气恼,气急之下反而平静下来,静静看着陆子诺道:“子诺,你从来对我都只是主观臆断,说着陪我走过,又何曾真真正正的相信过我。无论我是否要利用你的四姐,你又何曾问过我原因,只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为我判上刑罚。你又何曾像相信……” 慕容纯突然一顿,不欲说出那个每每提及,都让陆子诺难受的名字,半晌却还是微微一叹道:“我先回了。” 两人之间的情绪变化得太快,宋哲一见慕容纯折身离去,气得一跺脚,可就算是有心相劝,却又觉得这两人之间的事并非他一个外人可以劝解的清楚,便也只能告辞离去,陆子诺却未曾注意宋哲,目光依旧追随着慕容纯方才离去的方向。 莫洵立在陆子诺身后,默然注视着她,并没有说话。 陆子诺却是心思百转千回,慕容纯所说的没错,虽然她认识慕容纯的时间并不比认识慕容謜少多少,可一开始她就已经将这个人拒之门外,虽然有短暂的转变,那也是因为被感动。 随着年龄的增长,所闻所见之事越多,陆子诺便知道,被感动的并非是爱,而是一种难以言明的亏欠。 以前,她说不出爱到底是什么,但自从与阿謜那神奇的一遇,再到阿謜在自己怀中睡去,最终,以莫洵的身份模样伴在自己身边,她就懂得了什么是爱。 爱就是遇见那个一见倾心的人,就会想感谢全世界,感谢命运赐予这最大的恩惠。每次看到他,心就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快乐或是羞涩或是心痒,是看了又看,却只觉得他最好,给了又给,却还是不吝啬自己的心,是说了又说,却总说不够的一句话,虽然那句我爱你没能出口,但数千次,数百次,都在心中呐喊过的。 这一切的感受,都是对阿謜,对阿纯——没有,从来都没有。 而且,慕容纯显得越聪明,就让陆子诺越没有安全感,也就越将慕容纯推远一步。陆子诺微微一叹,她其实明白得很,慕容纯所说的句句属实,自己从未像相信慕容謜一样相信慕容纯,平心而论,陆子诺走到今天的地步,虽说也有自己的努力,可归根究底,还是命运的纠缠。她内心更渴望的安稳平和、与世无争的生活,慕容謜可以给他,而慕容纯不能。 所以从一开始,慕容纯就没有在这个选项当中,陆子诺当然知道自己这样对他不公平,可是爱情二字又什么时候有公平可言。 莫洵静静看着两人不欢而散,只觉心底有些难过,相处之间,每个人的每段关系都会略有相似,可实际上,却又是独一无二的。正如慕容纯不可能代替慕容謜在陆子诺心中的位置,他也不可能代替许多年来慕容纯在陆子诺身边的相伴,陆子诺现下气了人走,晚上回过神儿来,怕是要后悔的,不由微微一叹道:“子诺,你方才不应那般与广陵郡王说话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洵在身后的劝慰好似火上浇油,陆子诺原本正在怔忪,现下听了莫洵的话,却好似瞬间回过神似的,猛然一回头:“我不应该?难道听之任之,任由他利用我的亲姐?” 莫洵被她一通抢白,一时有些无奈。方才被慕容纯说了两句,陆子诺还只是微微有点难受,现下被莫洵这样说,竟然生出许多方才没有的委屈,仿佛莫洵不向着她,让她更是难过,一时竟有些口不择言:“难道我就该什么都听他的,即便是明知不对,还要听从?文死谏,武死战,他不对的,我自然要反驳。就算有朝一日,他坐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只要不对,我也是要说的。 再说了,他口口声声说我不信他,他何时信过我?还不是派了人时时监视,我自是不怕的,但你……” 莫洵连忙掩了她的嘴,一脸的歉疚:“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说。我真正想说的是,阿纯并不是真的要利用你四姐,这只是权宜之计。以阿纯现在的能力,定能护她周全。” 第二九七章、乌夜啼,无端风雨声相续(下) 第二九七章、乌夜啼,无端风雨声相续(下) 陆子诺的话一出,莫洵终是反应过来,陆子诺并非是在对他发火,而是在对慕容纯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咽不下气。 方才他虽然去倒茶,但慕容纯与陆子诺的谈话他也大概听了一点,慕容纯为了陆子诺的安全派人保护,可陆子诺却觉得那是监视,两个人都是耿直又倔强好强的脾气,碰在一起,十有八九是都不能好好说话的。 慕容纯提起她与莫洵认识的时间不久,听着倒像是说陆子诺这个人水性杨花,陆子诺怎么受得了,吵架皆是话赶着话,可慕容纯的身份摆在那里,就算是相识多年,这也是陆子诺心中的一个坎,面对慕容纯,她总是不得不软下身段去道歉,所以从刚才开始就憋着气,他这样一劝,反倒是火上浇油了。 莫洵明白了事情始末,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细细看向陆子诺,她双眼通红,像只小兔子似的,可爱又可怜,便不由自主轻轻叹道:“啊呀,我还真是好命,明明你是同另一个人生气发火,这气却全撒到我这里,我可还是个伤员呢。” 同陆子诺在一起的人久了,都知道陆子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脾气,陆子诺看上去争强好胜,该动手的时候绝不会给人留情面,可她实际上却是最心软的,莫洵这样自怨自艾的样子一下就戳了陆子诺的软肋。 明明噘着嘴气鼓鼓的,可还是凑到莫洵身边,要看他的伤,莫洵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将陆子诺揽在怀里,轻轻拍着陆子诺的后背安抚着:“广陵郡王不会是那样的人,至少他待你好,就不会轻易的想到利用你和你身边看重的人,你不喜欢旁人的臆断,可方才自己不也是一样了?我想,他从前没有利用静美人,也是因你,而不想将她牵涉其中。但现在要用,不一定都是利用,毕竟皇上年纪大了,又开始服用金丹,性情变得古怪,若是静美人不为自己谋个后路,谁知会有怎样的……” “或许是罢,”陆子诺半晌才说话,在莫洵的怀里微微叹着气,她的语调缓慢,可听着却又好似有几分茫然:“可莫洵你知道吗?每个人都会变的,慕容纯会变,我也会变的。” 陆子诺轻轻从莫洵怀中挣脱出来,认认真真的看着他:“其实,我知道慕容纯对我的真心,可我却不相信他会因此不作任何伤害我的事。” 莫洵还欲再辩,却被陆子诺月光一样澄明的眼神看的一愣,她的目光温凉,好似冰冷,却又好似呢喃:“我信的人只有你。” 莫洵静静看着陆子诺越靠越近,她眼底看似平静,实际上却又好似是被石子打中的月下湖泊,慢又难以压抑的,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我……” 莫洵突然有些语塞,就好似当初陆子诺曾经问过他名字的含义,莫洵,并不是不想他人询问,而是不需要谎言的意思啊。 “我……”莫洵望向陆子诺的他惯是淡定从容的模样,眼底也是处变不惊,毫无波澜,陆子诺还是坚持的看向莫洵,而莫洵也只是平平淡淡的望过来,望进她眼里。 两人心知肚明对方心里的那点纠结情绪,却不知道应由谁来先说一句打破现今的尴尬,门却响了。 陆子诺一愣,这会而眼瞧着就要到申时了,难道是慕容纯去而复返。 打开门时,却是宋轶,只见他皱着眉说:“宫中来人了,就在堂上。” “怎么会?”莫洵先开口询问。 “是后宫的內侍,不是皇上身边的。”宋轶回到。 “我先去看看。”陆子诺心底隐约有些明了,理了理衣冠,便走了出去。 堂上一个陌生的內侍,见着陆子诺微一颔首示意:“陆郎君?在下奉静美人之命,请陆郎君前往宫中一叙。” 陆子诺皱着眉:“你奉静美人令,持谁令牌出宫?” 四姐不过是美人,而按大晟宫城律,妃位及以上方可领令牌,派遣宫婢出宫办事,那內侍一愣,道:“广陵郡王令。” 陆子诺不曾续言,眼底神色却愈发幽深,方才慕容纯还在这里自怨自艾的说着她不肯相信,这会子就已经派人到宫里告完状,还让姐姐单独找她谈谈了,也不知道要说他是动作太快,还是行动力太强。 “请!”如此一想,陆子诺更是愤懑,当即随內侍入宫,将莫洵的事儿暂时抛到了脑后,却不知莫洵在其身后,只能深深一叹,祖父当初的话又浮现在耳旁:“你要知道,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兵行险招,如果一招不甚,恐被人利用,又是一场风波。就算是不被人利用,也必被纯儿猜忌,倒是我的不是了。” 莫洵又是一叹,折身回房。 再说陆子诺,一路跟着內侍骑马,很快便到了京城,这户县离京城真是太近了。 很快便到了崇明门,下了马,交了鱼符,跟在內侍身后向内庭走去。这条路走过三次,这条路太长,每次都走得几近绝望,才能到达后宫。这条路不仅是她与姐姐们的距离,更是前朝与后宫的距离。 其实这一路的颠簸,也让陆子诺逐渐消了气,冷静下来思考。慕容纯想在后宫中安插眼线的原因,她也能理解,只是所利用之人是自己的亲姐,于情感上过不去这个坎罢了,但若论道与术,这是随时掌握内廷消息的最好途径。 可是一旦牵扯进来,后果便不可预知。来到长安的这些年,她因拥有慕容謜的情系,慕容纯的相伴,柳振阳的教导,从未生过退怯之意,今日却因四姐被牵连其中,而生出惧怕,甚至退意。 大姐二姐是女尚宫,这辈子尚且还有出宫的可能,可四姐为嫔为妃,或许一辈子只能困在宫中。就算是慕容纯不利用四姐,不需四姐争宠,但将来皇上薨逝后,像四姐这般无儿无女的,还有殉葬的可能。如果争宠,大晟每一朝皆有皇上薨逝后,放妃嫔出宫的例子,虽然是去寺院出家,但至少活着,过个三年五载,以慕容纯的手段,回家团圆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争宠,便有成与不成两种可能,成便好,不成亦是命丧黄泉的结果,可能连尸骨都无存。 陆子诺微微叹气,只觉得头疼不已,好似事情的发展从她们姐妹五人到达京城的那一刻起,便已经不再受她们所控。 正思忖着,便进了内宫,随着內侍转过长廊,上次来时,是两年前的春末,西府海棠落了一地,飘飘然是一地残红,这回她至,却是秋日,依旧瞧着清清冷冷的样子,却种上了一小片竹林,瞧着倒是郁郁葱葱的可爱。 值守宫女唱名,陆紫萱似乎在等她,一掀帘见着陆子诺,倒是施施然一笑:“怎么了,噘着嘴,还像是小时候闹脾气的样子,怎么瞧着,比我这个幽禁至此的都要落寞三分?” 兑换码大放送:GQBGFQ, WWSTEV, G6XR3A 第二九八章、玉烛新,人自伤心水自流(上) 第二九八章、玉烛新,人自伤心水自流(上) 陆子诺一抬眼,正见到陆紫萱,她依旧穿着一身天水碧的宫装,相比上次相见的哀戚,这次却多了几分平和从容,看着倒更似人间仙子了。 陆子诺自然为她如今的样子开心些,可听着紫萱所言,却还是有零星的几分不舒服,也不知是应笑还是不笑,到底是陆紫萱迎上来,弯着唇:“成了,别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咱们姐妹二人聚少离多,既然相见,便笑一笑罢。” 陆子诺一时语塞,只能苦苦一笑,随着紫萱进去,宫女留在外间。 陆紫萱替陆子诺斟一盏热茶,屋里是兰花香混着茶香,清新又温柔,陆子诺只闻着,便好似又回到了旧时在陆府的时光,让陆子诺一下就安心下来。 她静静的捧着热茶,看着陆紫萱寻到针篮里未做完的针线活,一针一线的将自己曾经的少女心思绣进绣品里,好像连茫然不安,或是不快不满也一点点落进里面,慢慢变得平和。 “四姐,你过得可好吗?” 陆子诺抬眼望向陆紫萱,陆紫萱却是一弯唇角,将手中绣活放下,云淡风轻一笑:“还好。” “那……皇上可曾解了你的禁足?” “没有,”提及皇上,陆紫萱微微一愣,须臾却也淡淡道:“解与不解,原本也是一件无所谓的事了,不过现下广陵郡王需要我……” 这话没说完,却被陆子诺打断道,眉头也不由一皱:“四姐,可是慕容纯让你召我进宫的吗?他是不是也要你劝我,放任你去争宠,然后除掉丽嫔?” “嗯?”陆紫萱明显没有反应过来,为何提到广陵郡王陆子诺反应就如此剧烈,她缓缓摇头道:“并非是广陵郡王让我寻你,丽嫔的事,他的确辗转递过消息给我,不过是说当年之事丽嫔原本就耿耿于怀,现下礼部尚书倒向舒王,怕是丽嫔还要对我使些手段,要我小心。你为何这样问?” “那……”陆子诺一时语塞,倒是想起慕容纯问她‘你又何曾问过我,信过我。’心中酸涩,却又不知如何弥补,便强词夺理道:“可那小太监却是持广陵郡王的腰牌,我还以为是他强迫了你去劝我。” “这你便是误会了,”陆紫萱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知晓陆子诺的心结便道:“他一直只是在提醒,并未想过利用,是我自己的心思有了变化。你不在深宫,自然不知道宫嫔之间明争暗斗的手段,与其让丽嫔为刀俎,我为鱼肉,倒不如由我主动出击。” 陆紫萱在六姐妹中,一向是最没城府的那个,平日里,喜怒心思皆在面上,即便是寡言少语,也不需多猜,一目了然,明明才华如几个姐姐一般优秀,却因着性子太过显山露水,又争强好胜,而不太讨喜。可如今看来,却是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四姐……”陆子诺定定看着陆紫萱,却只是微微一叹:“你当真这样想吗?” 陆紫萱弯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将陆子诺的指尖握在手心:“我在这宫里,一晃就有六七年了,从一开始的女官成了嫔妃,我虽不愿,可心思性情,到底也是和从前不大一样的了。我不愿害人,可却也不能任由旁人害了我。子诺,你虽在男人堆里成长,可心底却是干净的,我到底是羡慕你的。” 陆子诺心底微微一震,当年陆紫荀也曾经说过羡慕她,可陆紫荀羡慕的是她的的自由,可陆紫萱羡慕的却是她的干净。 陆子诺未曾说话,陆紫萱淡淡一笑:“我从前也未曾想到,我会是那个迎难而上的人,到底是因为我如何都躲不开吧。” “……躲不开。”陆子诺呢喃着,似乎若有所思,这世界上躲不开的人和事太多了,许多事都并非她一己之力能够抗衡,可越是想躲或是想反抗,就越容易陷入被动、被人利用。 “四姐,我一直很好奇,当初进京前,父亲把你叫进祠堂都说了什么?”记得当时的紫萱听闻宣召之时,非常兴奋,却在母亲生辰之日,被父亲叫进了祠堂,一番言语后,对宫廷才不再心怀期待。陆子诺不希望她去争宠,自己劝不住,就只能希翼父亲的话能管些用。 果然,紫萱倒抽了口气,良久,才缓缓吐出,端起茶杯又放下,站起身,向着北方跪下,喃喃道:“母亲,当日我曾在你牌位前发誓,进宫后绝不争宠,绝不卷入前朝后廷的争端,我做到了。但命中注定的事,我便是躲也躲不开的,时至今日,再躲怕就来不及了。” 陆子诺上前把陆紫萱搀扶起来,紫萱深深地叹了口气:“父亲那日和我说的是,我不到一岁时,一场大病,险些丧命,父亲曾请来一位高僧为我驱邪。高僧说我度过此劫,便是大富贵。父亲从没把这当回事,直到一纸宣召,让我姐妹进京,我便起了争强之心,父亲见了更是担忧,他从不信什么天命,只是告诉我‘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又再三告诫我收敛锋芒罢了。其实后宫众人争宠,不过是为了自己或是家族利益才争,我又不图这些,所以也不必怕什么。” 陆子诺盯着紫萱的双眸,想探究个明白,陆紫萱则是含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不开心什么。” 看着陆子诺有些诧异的眼神,陆紫萱不由失笑:“你是觉得你几个姐姐在宫里,便对你全然不曾关心吗?在宫里久了,洞察人心的能力也是会变强的,广陵郡王对你到底是什么心思,我们几个人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次是他先找你也好,还是我先找你也好,终归都是一样的,我已经做好了参与其中的准备。 你之所以闷闷不乐,是因为不想我被人利用,更不想利用我的人是他。” 陆子诺有些被说中的紧张,陆紫萱便轻轻拍一下她的手背:“只是你对他是什么心思,我倒是想问问你。” “四姐……”陆子诺略有些踌躇,半晌却到底悠悠的叹了口气,许久以来,大家告诉她的,都是怎么样做对你最好最有利,而未曾问过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也慢慢习惯了这样的模式,可是现下,当真的有人问她,她却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了。 第二九九章、玉烛新,人自伤心水自流(下) 第二九九章、玉烛新,人自伤心水自流(下) “广陵郡王,一直待我很好。从国子学到入仕,哪怕我在外县,一旦我陷入困境,他的关心总是能第一时间出现,甚至有些时候为了避免我对他监视我的不快,他还会借助藏剑山庄,给我放一些模棱两可的消息。这些我都是知道的。”陆子诺微微皱眉,放下手中已经凉了的茶盏,看向陆紫萱:“我知道他为我做了很多,我也的确很感动,可感动并非爱情。一开始我曾经误以为这是,可却反而让我们彼此受伤了。” “从认识他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是太孙,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他一开始便与阿謜不一样,我想要的不过是一生一世只爱一个人。” “可是……”陆紫萱微微皱眉,似乎对陆子诺的观点无法赞同,陆子诺只是淡淡一笑。 “世间的标准是世间的,可是有一个人,却可以为我改变他的标准,这就足够了。”陆子诺起身,望向窗外的翠竹:“我虽然今年才二十岁,可到盛京的这六年,就好像过了大半辈子似的,四姐,我很累,不想从官场出来,又进了另一个修罗地,我只想安安稳稳的被圈养在一个小院子里,不用再勾心斗角的算计。” 陆紫萱想笑,最终却只是浅浅的叹一口气:“你说的那个人……是邕王殿下吧,可是他已经……” “他没有……”陆子诺像是猛然间被针扎了似的弹起来,却不知道应该如何说出心底的秘密,只能又颓然的坐回去,硬生生地转了话题:“四姐,这世上旁的事,我皆可以迎难而上,唯独对待慕容纯的感情上我做不到,我心里有旁人,答应与他在一起,对任何人而言都不公平。” 陆子诺站起身,显然是要结束这场对话了:“至于四姐想要做的事,我虽然不支持,但如果四姐执意,请万万小心行事,顾好自己。” 陆子诺从宫里出来,心里还有些不舒服,关于阿謜还活着的事,关于四姐要铤而走险的事,关于慕容纯步步紧逼的事,这一切都是压在她心上的大石头,让她喘不过来气。 而且紫萱的话,有真有假,一时难以分辨,但路是她选的,陆子诺能做的,就是尽量护其周全。 出了宫门,牵起自己的马,陆子诺想了想,还是先去趟慕容纯府上吧,于是策马前往。 其实,对于陆子诺而言,现下并不是去见慕容纯的最好时机,至少她现在还心绪纷乱,只是陆子诺一向是个有错必改的倔强脾气,知道之前的事不是慕容纯所为,虽然有些不情愿,她还是想先给慕容纯道个歉。 一会儿便到了广陵郡王府邸,陆子诺下马,府上立即出来了小厮将马牵到一旁。她今日穿着一身便服,门口那个管事的,依旧是低眉顺眼,平和地告诉她,广陵郡王与王妃游湖去了,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陆子诺听罢便淡淡一笑,转身离去。 这是她第一次被拒在广陵郡王府邸门前,或许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而前一秒还有人和自己说广陵郡王对她颇用心思,这一秒便是他与王妃相携秋游,且不说什么对比和讽刺,只不过是再次验证了自己的选择是对的而已。 上马南行,刚出了长乐坊,迎面行来一匹马,陆子诺远远的便看清了人,想躲却是太刻意了,只好期望对方还有要办的急事。 可那人径直向她而来,很快便到了跟前,笑眯眯地问:“是谁这么大的本事,让你不高兴了?” “有吗?”陆子诺咧咧嘴:“只不过是赶路辛苦而已。” 那人却又一笑:“不是应该在户县?” 陆子诺看着慕容谊,两人平日里便极少私下相见,虽然当年慕容谊扮作崔凯誉,算是见过几面,可到底是不同阵营的,知道他是舒王后,陆子诺便大部分皆有意避开了,现在人家堪堪站在自己面前,没法离开,便只好说:“好久没回京城了,便来看看。” “哦!”慕容谊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陆子诺颇有些尴尬,是啊,这里是长乐坊,坊中居住之人皆是宗室,她在这里出现…… 好在慕容谊只是笑着看向陆子诺,眼底一闪而过的温柔没有被陆子诺瞥见,只是温和的相邀:“不如去饮酒,年初,京城开了家极好的酒坊。” “不了。”陆子诺淡淡一笑,拒绝着,她可没有忘记,在西番的时候,慕容谊想要她与慕容纯的性命:“我已经不饮酒了,多谢舒王殿下。在下还有事,先告辞了。” 慕容谊欲挽,可陆子诺却像一道幽灵似的,飘飘然溜走了,正是八月,两边的桂花盛放,散发出浓烈的香气,慕容谊立在原地,那些小花就落在地上和鞋上,似是冬天雪地上的阳光,连他的眸光都是浓烈的,他静静看着陆子诺远去,到底还是一句未言。 “殿下。”南硕突然出现在慕容谊身后,好似突然敲响的一声警钟,慕容谊收了自己的情绪,淡淡问道:“怎么?” “殿下,属下方才注意过,今天慕容纯的人与那个藏剑山庄的小子都不在陆子诺身边,我们是不是应该拿住她,将她控制起来?看看慕容纯会不会乱了阵脚。” “不!”慕容谊微微摇头,又看向刚才陆子诺离开的方向,那里已经没有了陆子诺的背影,慕容谊这才淡淡看向南硕:“先不动她。” “可是殿下,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啊。”南硕心有不甘的劝道,须臾却又突然一顿:“难道……殿下真的喜欢上了陆子诺?” “不,不。”慕容谊连着说了两个不,面上坚定的神色不知是在说服旁人,还是在试图说服自己:“我不会喜欢她,现在不动她,只不过因为我留着她还有旁的用处。” 慕容谊回身看向南硕:“你没看见,不代表他们不在,我方才就看到了慕容纯的暗卫跟在陆子诺身后,我们行事一定要小心,现在还没到与慕容纯正式撕破的时候。” “好吧,”南硕略略低头,表情似乎还是有些不服气,慕容谊定定看向南硕,呵道:“你记住,我说过,无论什么时候,绝对不能伤害陆子诺。” “我明白了。”南硕再次点头,慕容谊看着南硕表情似乎冷静了一些,便满意的一点头道:“不要总想着这些无谓的事情,交给你的事可曾办妥了?” “是,我们的人已经进了东宫,这次启用的是新人。”两人低声的交谈,南硕毕恭毕敬的回答道。 “新人?”慕容谊略一沉思:“那些小女孩已经训练好了?” “是,她们都是流民,家世背景都干净,是经过尚宫局供东宫选的小宫女们,想来由他们投毒不会令人起疑。” “你这次的事,办得不错,”慕容谊满意的点点头,南硕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慕容谊便看向南硕:“嗯?” 南硕低声回道:“还有一件事,瞿倩在淮安欲伤陆子诺,被禁足一月之后,便又跟去了阳翟,不知她这样会不会闹出什么事来?” “她怎么还是这样不清醒?陆子诺身边整日跟着那些暗卫,她那样莽撞行事,万一暴露,后果不堪设想,让阮花时盯紧了她。”慕容谊似乎无意在瞿倩的事上多费口舌,一锤定音,不容人置喙,而后淡淡道:“你去府里,将月娘接出来,直接去镜泊湖。” 第三百章、天净沙,北斗阑干南斗斜(上) 第三百章、天净沙,北斗阑干南斗斜(上) 秋日里的阳光,没有了夏日的热烈,晒得人整个人都是懒洋洋的,只是水面上些微有了些寒凉,慕容纯淡淡看着湖面出神,身后突然披了一件外衫,他回过头,看着李恬淡淡一笑,李恬也回之一笑。 慕容纯起身,将李恬扶着坐下,李恬看向湖面,也是一笑:“臣妾还想着殿下在这儿看什么呢,原来是在看这些桂花,这些桂花小巧精致,却又浓香扑鼻,落在湖面上,倒像是开在湖面上似的,极是好看,怪不得殿下盯着出神了。” 慕容纯报以一笑,将外衫又给李恬披回去,温和道:“你之前梦到小时候去镜泊湖玩耍的样子,我便想着等天好了带你过来,可几场秋雨过后,便有些凉了,你这身子可受得住?” “殿下能陪着臣妾,我就已经很高兴了。”李恬温柔的回着,慕容纯只是淡淡笑一下,吩咐船夫靠岸,远远就看见了平日里负责陆子诺安全的暗卫,慕容纯一惊,下意识的站起身,这时将要靠岸,慕容纯却等不及了,三步并作两步的跳上岸,便急急的走到暗卫面前:“可是出了什么事?” 暗卫低声道:“今日陆县令从宫里出来,就去了广陵郡王府,知道殿下与王妃出门游湖,便离开了。谁知在路上遇见了舒王殿下,两人……”暗卫看着慕容纯瞬间阴沉的脸色有些不敢说话,可还是硬着头皮道:“两人交谈了几句,然后陆县令就先离开了,可舒王殿下看着陆县令的背影许久,也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我跟着陆县令回到户县,这就来向殿下汇报了。” “我知道了,你先去吧。”慕容纯一点头,便挥手让暗卫下去。 这时船才徐徐靠岸,李恬穿着华丽宫装,下船并不方便,原本在等着慕容纯搀扶一把,看着他尚还在沉思,便由船夫搀扶着上了岸,走到慕容纯身边:“殿下,怎么了?” 慕容纯回过头,安抚一笑:“没什么事,我们回去吧。” 两人携手而归,李恬执意要走一走,慕容纯便陪着她慢吞吞绕着弯子,他有心事,自己想着事情,忽然听到李恬的一声疑问:“舒王怎么也来了?” 慕容纯顺着李恬的手指望过去,猛然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欲抬手揉一揉自己的眼睛,却听到李恬道:“早就听闻舒王对这个月夫人是极好的,今日才见了,果然是个可人疼的。” 慕容纯定定地看着刚刚驶离的游船中的两人,心中翻江倒海。站在慕容谊面前的那个女子,简直与陆子诺一模一样,柔媚中带着英气,如若不是暗卫确定送了陆子诺回去,他可能会认错。 刚刚庆幸这不是陆子诺,可心底的酸意还是泛滥起来,他慕容谊几个意思?处处与自己作对就算了,娶个夫人竟然和陆子诺一模一样的,还百般宠爱,这绝非挑衅这么简单了。而且,这世间竟有如此相似之人,还让他找到了,他也算是够用心了。他定是还有什么其他的算盘,现在还未得知,可莫名就是紧张,竟出了一身冷汗。 李恬有些惊讶地看着牙关紧要的慕容纯,渐渐不知所措起来,伸手拉了拉慕容纯的衣袖:“殿下!” 慕容纯这才忽然惊醒,微微叹了口气:“没事儿,忽然想到了别的事,抱歉。”说完拽着李恬转身离开。 而湖心,慕容谊正转头看向慕容纯离开的方向,看着慕容纯甩袖而去,不禁一笑:“还好他没过来,不然对话起来,反而容易露陷。” 杜月娘托腮一笑,继而又期期艾艾的看着慕容谊:“怎么广陵郡王看到我,这般生气?我可是从来没见过他的。” 慕容谊淡淡一笑,半是玩笑,半是警告道:“以后还是别见了。” 陆子诺回陆宅收拾了一番,便又骑马回到了户县,好在路程不远,陆子诺只觉得疲累,倒也不像平常似的走走停停的赏景,不过是半个时辰就回到了户县,远远望着临时的住处炊烟袅袅,陆子诺的心里渐渐暖了些。 她栓好马,推门而入,屋里没什么动静,倒是后院有声音,陆子诺问声而去,就见到莫洵正在舞剑,他的手法流畅,身形飘逸,陆子诺停下脚步,远远望着,记忆倒是回到多年前那个月夜,慕容謜的身影与现在的莫洵渐渐重合。 陆子诺痴痴的望着那个身影,直到他收势,长身而立,她便快步跑了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他,紧紧地揽住他的腰。 咣当——,剑掉落在地上,莫洵没有去捡,亦没有回头,似乎很享受这拥抱,又似乎在内心纠结,良久,才将自己的双手附上那双在自己腰间交叉的手,触之冰凉。 莫洵连忙握紧陆子诺的手,将其分开,转过身来:“怎么了,路上可是遇见了什么?” “没有。”陆子诺只是低着头,抽出自己的手,转身便跑了,轻柔地话语随风送来:“我只是想抱抱你嘛!” 莫洵感到心跳加快,面上一热,心中又有些遗憾,甚至懊恼,应该让刚才那个拥抱更久一些。 端着饭菜刚从灶房出来的宋轶,看到这个场景有些着急,以为两人又闹了别扭,连忙冲着陆子诺的背影喊:“陆县令,少庄主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鱼哦。” 陆子诺不好意再跑,便停下转身,可是一脸的红霞倒是把宋轶唬了一跳:“陆县令,你这是怎么了?脸这么红?” “哎呀!”陆子诺跺脚,莫洵笑着走过来解围:“快来尝尝我的手艺,这还是在淮安时学的,但总不成功,在阳翟又练了些时日,才勉强拿得出手了。” 陆子诺被莫洵拉着手进了饭厅,宋轶走在后面咧着嘴乐,冷不丁,思雨从旁边回廊插过来,吓了他一跳,手中的托盘差点飞了,好在思雨眼疾手快,接过了托盘。 “你这是在干嘛?”思雨皱眉。 “没事儿,就是高兴。”宋轶笑嘻嘻地拿过托盘走进了饭厅。 思雨觉得莫名,但还是跟在后面走了进去,就看见陆子诺和莫洵交握在一起的手,顿时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转身便走了出去。 陆子诺低着头,不敢亦是不好意思看莫洵,莫洵笑着,也不想说话,生怕将这美景打破。 宋轶把托盘中的糖醋鱼和一碟小青菜放在了桌子上,便偷笑着跑了出去。 第三零一章、天净沙,北斗阑干南斗斜(下) 第三零一章、天净沙,北斗阑干南斗斜(下) “笑什么笑!”站在门外的思雨很是不屑地说道。 宋轶挠了挠头:“难道醋放多了?怎么这么酸呢?” “你!”思雨气得扬起手,指尖捏着银针,宋轶连忙跳开:“哎哎,思雨姐姐,不是我说你,你对谁动心思都行,但对我们少庄主,就算了,他心里只有她。” “我何尝不知,我只是担心少庄主受伤,方才你又不是没看到,广陵郡王对她的那份心思。广陵郡王是谁,他早晚是那九重宫阙的主人,亦是大晟的王。他要什么得不到?何况是她,我们少庄主怎么争?拿什么争?” “你这是不了解陆县令,以她的脾气,可未必能买广陵郡王的面子。” “你的脑子到底是不是用来思考的?”思雨翻了个白眼:“她拒绝得了吗?她的父亲姐姐都是被要挟的筹码,还有少庄主,有朝一日,广陵郡王以少庄主的性命相要挟,又怎么办?” 宋轶登时语塞,是啊,这些他没想到,作为一个暗卫,他竟然没想到,宋轶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思雨亦是沉默了,她深深的叹息,慕容纯派的人又躲在哪里呢,这小院子里只有他们四人,广陵郡王是怎么知道那些隐秘的小动作的呢?又瞥了一眼宋轶,就推了他一把:“你把这院子里里外外都看一遍,再在这前前后后的树上都撒上些药粉,别再让人看了去。” “对,对!我这就去,而且,房顶上也得撒药粉,咱们再在每个屋子的门窗前都种上树,让他们乱看,也不怕长针眼。” 思雨听了眼前一亮,把递给宋轶的药粉又收了回来:“你说得对,我给你换包药,让他们长针眼。” 宋轶笑着接过来,一个纵身便离开了。 思雨又瞥了眼屋里的情形,无奈的摇头,这两人真是不避嫌,她是知道这两人男女有别,这要是旁的什么人看了,还不得吓到。 正想着,门口传来敲门声,思雨只好去开院门,门外正是风尘仆仆的柳振阳。 “思雨姑娘啊,子诺在吗?”柳振阳疲惫地笑着。 思雨连忙点头,便在前面引路,一边走,一边大声说道:“陆县令,柳御史来了。” 声音刚落,陆子诺便推开了饭厅的门,扬起粉扑扑的笑脸:“兄长,你怎么过来啦?” “怎么不欢迎?”柳振阳一挑眉,看到陆子诺一闪而过娇羞的模样,心下竟是一窒,忽然就痛得无法呼吸。 陆子诺低头笑笑:“哪能呢,不过是想着户县虽然不算远,却也不近,兄长这时候来,怕是晚上就回不去了。” “是,只能在子诺这里借宿一晚了。这不是白日里,要在御史办公的地儿坐满了时辰,只能晚些溜出来了。”柳振阳望着陆子诺还是迷惑的眼神,不由笑道:“之前见你,都是因为公事,你现下回到京城这边来,我这个做兄长的怎么不得来瞧瞧你?” 柳振阳一向观人入微,一下就看到陆子诺不大开心,便做出夸张的捶胸顿足状:“诶呦,我这可是好心没好报啊,心好痛,快,给叫思雨姑娘来给我瞧瞧。” 陆子诺终于噗嗤一下笑出声,忙去拿了一副碗筷过来:“兄长今夜留宿,可和我嫂嫂说过了?” “当然是说过了才来的,本来你嫂子也是要过来见见你的。”柳振阳坐下后,莫洵给他倒了茶。 陆子诺端起茶杯:“兄长的婚礼,子诺错过了,以茶代酒,为兄长庆贺。” “多谢,代你嫂子谢过了。”柳振阳亦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却呛得直咳。 莫洵微微一笑轻轻拍着柳振阳的后背:“柳兄慢着点儿。” 柳振阳略带尴尬地摆着手:“没事儿,没事儿。” 思雨又端上两个简单的小菜,三人边吃边聊,倒也惬意。 “现在这局势,对广陵郡王而言,当真是个挑战。”三人倒也没什么家常可话,三句不离政事,陆子诺扳了柳振阳几次,发现毫无用处,便只能听着柳振阳絮絮道着近来盛京发生的事。 虽然听到慕容纯的名字心中有点不舒服,可陆子诺还是不由关心道:“哦?这话如何说?” “太子慕容诵一向身体不好,这你是知道的,”柳振阳看向陆子诺,陆子诺点点头,示意柳振阳讲下去:“可是皇上呢,这几年也渐渐年迈,一直身子不大好。这一年啊,更是在服食丹药。” “我在阳翟也听说了,可那东西不能吃啊。”陆子诺微微皱眉:“当初安国公就是服食金丹暴毙,我当时亦在上党,便找了医博士私下去看丹药里都有什么。好一点的,不过是一些激发体力的药材,让人看着比平日精神一些,但却很快容易掏空身子的底子,坏一点的,就是往里头加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朱砂、尘土的,这些东西人怎么能吃,就不说别的,那朱砂于人体而言便是有毒的。” 柳振阳叹道:“你当我们都没有劝过?根本没有用。只有小部分的朝臣知道修炼金丹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大部分的还是觉得人生长寿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有一点希望,也都要去做的。我们这些人说得多了,就成了见不得皇上万岁,谁还能多嘴。不过我要说的,倒不是这个丹药的事儿。” 面对着陆子诺探询的眼神,柳振阳继续说道:“皇上一心求仙问道,不理朝政,大权旁落,广陵郡王与舒王原本就在夺权,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权倒是都落在了宦官的手中。” 陆子诺点头接道:“我在阳瞿县时,便听那些流民说过,贡品不止上交给朝廷,还要交税,结果就是,有不少好处落到了宦官手里。我那时候提醒过广陵郡王一声,不过他未曾给我回信,可能是忙着顾不上,你记得再提醒他一次。” “我知道,”柳振阳微微点头:“不过现下可能广陵郡王当真是顾不上的,我当时曾经也提醒过他,应多家提防,可他只是淡淡应了,并没有什么动作。想来也是一时之间没有想好应如何是好吧。毕竟宦官之中,有不少是慕容谊的人。” “慕容谊的人?”陆子诺扬扬眉,显然没听明白:“宦官都在宫里,伺候各宫嫔妃,怎么就成了慕容谊的人了?” 兑换码大放送:NXY68L, CR83YW, U642Y5 第三零二章、风光好,红叶黄花秋景宽(上) 第三零二章、风光好,红叶黄花秋景宽(上) “慕容谊的母家是裴家,比较……有钱。虽然几年前因着裴默阳的事,受了些牵连,但……”柳振阳淡淡一声,陆子诺立刻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这些个宦官,十有八九都是家里实在养不起,这才进了宫,穷得怕了,自然谁有钱为谁做事,慕容谊想来也是为了笼络他们,出手阔绰。慕容纯原本就忌讳宦官专权,可现在又有大批的宦官是慕容谊的人,自然不可能不紧张了。可是光紧张又能怎样,难道也去拉拢不成? “其实,现在广陵郡王与舒王的争夺也是不得不为,虽然广陵郡王有着复兴大晟的决心,但这毕竟是未来的皇权。我们做臣子,效忠的都应是坐在最高位的那个人。” “我明白。”陆子诺点点头,其实现在慕容纯与慕容谊的王储之争,明显是慕容谊占了上风的。 裴家、府兵、多年来笼络的人脉、朝中六部的官员、宫里的势力、最重要的,还有听风楼。 慕容纯虽然背后也有藏剑山庄,可藏剑山庄实际上却是一个中立的存在,藏剑山庄存在的目的,是效忠皇上,现在他们听从慕容适,对慕容纯效忠,可如果真的有朝一日慕容谊登基,他们会变化也说不定。 在这场心战中,如果柳振阳只图地位,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慕容谊,而他却坚定不移的跟随着慕容纯,只因他们二人的初心,都是使大晟复兴。 柳振阳也淡淡一笑,知道陆子诺从来明白自己,便道:“前些天,广陵郡王还曾经带我去见了太子。现在的大晟,太需要一场大的变革了,我与太子殿下的会面时间很短,他的身体确实不好。 那次会面之后,太子殿下特意派了太子侍读李叔文和李伾来找我,告诉我说太子对我的一些主张极为赞同,那些亦是他们时常和太子提的,这次终于有了志同道合的人,希望我能加入他们的阵营,广陵郡王很是支持呢。” “真的吗?这太好了。”陆子诺也跟着高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对了,国子学的几个旧友,我已经见过了,他们大部分人还都留在淮安,这次回来,倒是没看到元挚?” “他啊,”柳振阳不由笑道:“他倒是也想着跟着广陵郡王做出一番事业,只是他娶了中书令的独女卢薇,现在被看的严着呢,中书令卢劲怕他跟着我们几个胡闹,把他调到洛阳任职去了。” “噗,这个中书令真是够厉害的。”陆子诺无谓的耸耸肩,她原本与元挚就不是挚友,不过是随口一问。 “要说起变革,还是要有志同道合的人,齐心协力才行,现在,这个阵营的人还是太少。”柳振阳叹了口气:“而且,广陵郡王还不能出面,只能以太子这边的人为主,可太子的身子太……唉……” 陆子诺点点头:“有时是不得不等待,有时却是等不及。” 柳振阳亦是无奈,便换了话题:“刚才我来时,看子诺有些不快,因为什么?” “一言难尽……”陆子诺思忖片刻后方说:“四姐想为自己争一争,殿下很是期待。” 柳振阳眼中一亮,却很是理解陆子诺的心思,便将惊喜压制在心中。虽然说前朝与后宫不得牵连,可没有哪一朝能做到,朝臣在前朝的斗争所得显赫权势就是后宫妃嫔荣宠的基石,是家族兴旺的支撑。后宫嫔妃的荣宠亦是皇子的地位基石,而皇子夺嫡之争更加需要大臣为之党附。如此环环相扣,怎么割裂开来? 慕容纯此举是理智的,亦是明智的。广陵郡王与太子缺少后宫的资源,与舒王相比就明显落在弱势。皇上在时,什么都好说,一旦……太子与慕容谊谁上位都可能的,尤其是太子的身体,在皇上之前大行都不是不可能的。到时,慕容谊与慕容纯就更不好说,谁会上位。 在朝为官,徒有改革理想还不够的,如果在位者不支持,什么都是空谈。 但如果陆子诺的四姐陆紫萱决定去争一争,再加上女官陆紫芸与陆紫芊的聪慧,且慕容纯在年初便与元贵妃的关系融洽了不少,这简直令人有乾坤扭转的期待了。 九月初九,重阳日,宫中太液池中蓬莱山上设家宴。 慕容适高坐席上,兴致极高,太子自从服了赏赐的丹药,身体就好了不少,前日,东宫更是传来喜讯,太子良娣有孕了,他极为高兴,几个平日里较为得宠的嫔妃皆得意晋封,连被禁足的静美人也免了禁足,容她参加宴会。 九月的夜里,凉意袭来,慕容适饮了几盏温酒,眯着眼看着远处的舞女献艺,侧头对坐在身侧的丽嫔杨蓁蓁道:“这歌舞看了一辈子了,也没什么新鲜的玩意。” 杨蓁蓁笑得娇俏,为慕容适又斟一盏酒,笑道:“陛下,您觉得不新鲜,臣妾却觉得有陛下陪着臣妾看,臣妾看什么都新鲜。” 慕容适呵呵乐了两声,就着杨蓁蓁的手饮一口酒,杨蓁蓁便笑道:“听着宫人说,今年的菊花已经都开了,过些日子,陛下陪臣妾去赏赏?” “嗯,这菊花是花中隐士,朕最喜欢,朕记得倒是紫栏殿附近的菊花开得最好,也衬静美人。” 猛然提起静美人,杨蓁蓁一撇嘴:“陛下有臣妾陪着还不够吗?还想着旁人。” 慕容适也不恼,笑道:“看你这小气劲儿。” “那陛下说说什么花衬我?”杨蓁蓁噘着嘴,撒着娇。 “你啊?茉莉,茉莉最衬你。”慕容适敷衍着。 空气里渐渐飘来淡淡的菊花香,周围的人都小声议论起来,慕容适也坐直了身子,笑道:“真是奇了,这才提到菊花花,便有菊花香而来,不知是否是菊花仙子下凡呢?” “陛下还信这个呀。”杨蓁蓁一笑,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坐在左下嫔妃席首位的元贵妃打断了,元贵妃指着不远处道:“陛下您瞧,那不是菊花仙子吗?” 第三零三章、风光好,红叶黄花秋景宽(下) 第三零三章、风光好,红叶黄花秋景宽(下) 夜里下了薄雾,方才倒没注意,现下才看到湖心飘着一艘船,比平常的小船稍微大些,在湖心停着,别出心裁的在蓬顶插着一丛菊花,菊花旁一盏灯,两层轻纱帷幔,映衬着温柔的暖黄的光,隐隐约约才能看见里面有一妙曼女子,广袖舒展,人似蝴蝶一般轻盈,翩跹飞舞,瞧着似是绿腰,却又并非是寻常的绿腰舞。 这一支绿腰,看得如醉如痴的人,绝不只是慕容适。 坐在右首的慕容纯亦是思绪万千,陆紫萱与陆子诺并不像,模样、身段都不像,但这支舞却是有七八分的像。 第一次亦是唯一一次,看到陆子诺的舞,便是这支绿腰,时隔多年,记忆却历久弥新,脑中那抹身影从不曾离去,在他疲惫时、痛苦时,记忆中的这支舞会是他的力量,在他开心时、成功时,这支舞便是他的柔软。 坐在慕容纯身边的李恬,看到他这般模样,心底重重一击,难怪!慕容纯只喜欢这支绿腰,因着他独爱绿腰,府中的舞娘们,其它的舞练得都没那么尽心,唯有这支绿腰,个个跳得都极好。 今日见了,方明白,只是,这招棋还是她的提议,只能举手无悔。 而左边第二桌的慕容谊,看得亦是有些恍惚,月娘独爱这支舞,每每跳起,都是美不胜收,而今日这人跳的,竟是比月娘还多一丝韵味。 在众人的思绪中,曲终,女子的手一收,四周一下安静下来,在这热闹的场合里,每个人心里都感受到一丝丝静谧,好似原本蠢蠢欲动的心思,也渐渐平静下来,而小船也渐渐靠岸,人们这就奔着亭子口而去,这才瞧见下面有个小太监正拽着缆绳,小船一点点靠近,女子却并不出来,只让人觉得心痒难耐。 慕容适起身慢慢走下来,紧盯着不远处的那艘小船,菊花的花香越来越妖娆,好似是那个美人儿本身便是清雅的菊花仙似的。 小船终于靠岸,慕容适迫不及待的掀开薄纱,陆紫萱微微抬眼,向着慕容适盈盈一笑。 杨蓁蓁娇艳,陆紫萱却是清雅温柔,含羞带怯,让人心里格外难耐,慕容适伸出一只手,陆紫萱便轻轻将指尖落在手背上,她特地保养过,又日日用菊花花水泡手熏衣,指尖也是盈盈的一股菊花幽香,淡淡而来。 陆紫萱要折身跪拜,却被慕容适拦住:“爱妃好香……” 此话一出,周围人无不窃窃私语,毕竟慕容适这样一句话,面前所站着的,就并非是刚解了禁足的静美人,而成了宠妃静美人了。 陆紫萱只是淡淡笑着,似乎并不把旁人都看重的荣宠放在心上,她素来都是清冷的,这次一开口,却是温柔的好似要滴出水来:“妾身虽在禁足之中,却日日沐浴熏香,为陛下祈祷平安,妾身倒不曾注意,何时染上了这菊花香。” “贝州隶河北道,静美人倒是吴语呢哝,温柔得让人心里都舒服了。”杨蓁蓁此时的话,未免有几分刺耳,慕容适微一皱眉,因背对着杨蓁蓁,她却未曾见到。 陆紫萱倒也不理会她,只是眸光一转,看向慕容适,连带着秋波含水,盈盈一递:“陛下,我惯是如此的。” “嗯,朕知道。”慕容适拍一拍陆紫萱的手,示意她不必紧张,身后的杨蓁蓁到底也是侍驾许久,绝不会再继续给慕容适添堵,便只是讪讪道:“臣妾也没说什么。静美人这样,倒想臣妾欺负了她似的。” 慕容适也不再说话,拥着陆紫萱扬长而去,杨蓁蓁与其他众位嫔妃只能福身看人离去。 见着他们走了,元贵妃走到杨蓁蓁面前:“妹妹别气了,瞧瞧这张小脸,生起气来,都显得不好看了。” 杨蓁蓁恨恨地看了一眼元贵妃,元贵妃则淡淡一笑,折身而去,只故意放大了声音与身侧的小宫女说话:“她当日抢了本宫的恩宠,今天也活该受辱,瞧瞧方才那狗急跳墙的样子,真是可怜。” 杨蓁蓁更是恼怒,知道元贵妃这是故意说与她听,不由甩袖离去。 月上枝头,宫内静悄悄的,却是各宫苑都亮着灯,杨蓁蓁百无聊赖的打着璎珞,不一会儿又觉得烦躁,到底还是丢开来,小宫女从外面进来,杨蓁蓁便坐直了身子:“如何?” 那小宫女一福身道:“陛下今儿并没有宿在静美人处,听说是静美人身体不适,风寒未愈,不能侍奉圣驾,陛下便回去了。” “切,那么冷的天,那般得瑟,她不感风寒谁感?不过,陛下没召见其他嫔妃?” “没有,”那小宫女一顿,小心翼翼道:“不过奴婢还看到了元贵妃、德妃、欣昭媛的人。” “嗤——”杨蓁蓁不屑的笑了一声:“他们今晚上,都是睡不着的,何必装模作样的,以为自己贤良大度,陛下就会喜欢?那个静美人也是一样,都是两三天新鲜。” 她一笑,尾音一挑:“花无百日红啊——” 只是,一夜之内,宫内风向巨变,原本冷冷清清的紫栏殿,送礼的人变得络绎不绝,纵然陛下下了旨,不准那些人扰了静婕妤的病中修养,不过是支舞,陆紫萱便从美人晋了婕妤,纵然杨蓁蓁恨得牙根直痒痒,却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陆紫萱自称身体不好,不肯承宠,偏偏陛下一心被迷了心窍似的,被陆紫萱拒了也不曾去旁的嫔妃那。 杨蓁蓁从原先的得宠变为落寞,陛下虽然也待她与众不同,可到底不是独一无二,偏偏杨蓁蓁原来得宠的时候娇蛮跋扈,在宫中树敌不少,如今骤然不如从前,不知有多少人冷嘲暗讽。 杨蓁蓁一向心高气傲,更是视陆紫萱为眼中钉,可惜她不曾一语成谶,陆紫萱反而蒸蒸日上,她明里暗里给陛下抱怨了几次,可陆紫萱倒也不理,以不变应万变。 时间长了陛下也就烦了,不过是刚刚入冬,杨蓁蓁这个九嫔之首的昭仪便只是个虚名了,她的清逸轩便门可罗雀了,这下一来,杨蓁蓁的父亲礼部尚书也有所影响,瞧着地位倒是不如从前了。 第三零四章、上西楼,百般相思空倚慕(上) 第三零四章、上西楼,百般相思空倚慕(上) 这日风和,陆紫萱受陛下相邀去御花园,一边赏花,一边品读一阙诗词,陆紫萱原本就是好文采,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后宫里的女子,大多都在怎么讨人欢心上下功夫,文采自然是不及她的。 陆紫萱这几年练得便是宠辱不惊,一路缓行,看到这些人凑在一处窃窃私语,也不过是淡淡一笑,并不当回事。 及至御花园,忽的面前闪过一个人,陆紫萱一皱眉,往后退了一小步,看清楚来人,便施施然一福:“见过丽嫔娘娘。” 大晟后宫中,称谓上独有她杨蓁蓁是用这丽嫔来替代昭仪的,听着便似与贵德贤淑四妃相仿。 杨蓁蓁扬着下巴看她,精致的面上满是不屑,瞧着倒是有几分扭曲了似的:“你还记得本嫔位高于你,可见到本嫔,为何不避让道路?” 陆紫萱安安静静地抬眼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今儿来必然是要找茬的。只是她这几天不曾见着陛下,宫里的人,惯会的就是见风使舵,见到她失势,想来她连陛下的行踪也不知道,不由心生怜悯,便侧了身让她先行。 可是看到陆紫萱脸上的悲悯,这无异于当面打脸,杨蓁蓁爆发了:“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给我让路,不是你的本分,反而是同情?你不要太过分?当真视我为无物?” 骄傲的人确实受不住同情和怜悯,陆紫萱有些懊恼,可是事已至此,便是能避便避吧。虽然起了争宠的心,但她的骄傲是不允许自己走那种贬低别人,踩死别人的上位之路的。 于是陆紫萱低了头说:“丽嫔娘娘你错了,我并不是同情怜悯你,而是担心自己,不过是这一两日的风光,便也会有你这样的落寞和痛苦,我从不想为难谁,也不想谁因我而为难。” 杨蓁蓁听了,心中也泛起难过,只是面上却不能就这样过去,仍是冷着脸冷言冷语:“你才是错了,我哪里有落寞和痛苦?不过,你也不必在这里假装大度,什么不想为难谁,读了几本书就在这冒充酸秀才,然后把这些错误冠冕堂皇地推到别人身上。你不想别人因你而为难,你还争什么?你敢说你那支舞不是别有用心?只要你争,便会让人为难,所以,别在我面前矫情。” “娘娘如此说,那确实是我的错了,那支舞……只是,不由自主而已。”陆紫萱微微叹息:“不知娘娘是否也有过我这样的感觉,如果不是他见过的,那便算不上稀世珍宝,如果不能在他身边站上一站,这一世便是枉活。我想,我只是因为爱慕他,才想跳那支舞给他。因为在我的心中,一直有个小小的愿望,便是要给我爱慕的人跳上这支舞。” 就在陆紫萱星眸璀璨地说着时,她身后一抹明黄渐渐走近,丽嫔有些慌了,便打断道:“我……” 慕容适显然是听到了陆紫萱这番话的,面上有些动容,便挥手示意杨蓁蓁不要打断。丽嫔就张着嘴,定在那里,内心变得荒芜起来。 陆紫萱继续说着:“我爱慕他,并不是因为他是皇上,而是他那颗心怀天下的心,他是我心中的英雄,他年少时,便平定薛林之乱;他继位以来,让百废待兴的大晟,一步步走出废墟,让百姓们不必流离失所,我不仅爱慕他,更多的还有心疼,他为天下操劳,不敢休息,不敢生病,谁懂得他心里的那份坚持和孤独?每个人都在他面前恭敬,但真正想给他温暖的人在哪里?我想做的,不过是给他送去一点点微温而已。” 话音未落,一双微微颤抖的手,揽住了陆紫萱的肩。 丽嫔痛苦地闭了下眼,摇摇欲坠。 陆紫萱转头,便被动容的慕容适揽在怀中,力道之大,让她的胸口微疼,她淡淡地笑,这些话并非虚言,正是几年前她进宫前便想的,她确实仰慕慕容适。但父亲的警告,让她却步。 她和陆子诺说的,并不是实话,当初陆青麟带回的禅师说的并不是她渡过劫便大富大贵,而是她必须远离宫廷,否则会万劫不复,而且会牵连姐妹,尤其是阻了小妹的仕途。 当初听到父亲的话时,当真是气得几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她不到一岁的时候,小妹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怪不得父亲会坚持让小妹自出生就做男孩,这样看来,并不是真的为圆母亲的夙愿,而是因为这禅师所言,她的小妹会走仕途之路。 虽然被逼在母亲排位前发誓,但真正醒悟,却是入了宫后,被禁足在紫栏殿。当时,不过是使了小手段便成了静美人,可不过是几日欢愉,便被丽嫔陷害,静下心来,她反而要感谢丽嫔,如果没有她的警告,自己便不会这般心平气和。 她想在仰慕的人面前一舞,不仅是她有这份争夺的雄心,还有她想挑战这命运的决心,既然小妹走了仕途,她为什么不能成为她的后盾?既然自己到了爱慕的英雄身边,为什么不能伴其左右?她不服!她更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陆紫萱的这番话,听在已是花甲老人的慕容适耳中,顿生豪迈之感,亦有觅得知己的庆幸。每个男人都有一个英雄梦,他早就实现了,现在听到一个二十几岁女人的仰慕之词,并不是最感动的,感动的却是陆紫萱所言的他的孤独,为他心疼。 慕容适平复了心潮之后,只是微微松了手劲,看向心虚的杨蓁蓁。丽嫔平日的嚣张,他不是不知,今日怕是也在找陆紫萱的麻烦。之前因着她的脖子与锁骨和烟雪很像的缘故,便喜爱,便能容忍。如今,全心全意仰慕自己的陆紫萱,那双星眸与那双纤纤玉手更是像极了烟雪…… 杨蓁蓁抬头,看到的便是慕容适略带厌恶的眸,心下一紧,紧接着就跪拜下去:“陛下。” 慕容适冷冷的、居高临下的看着磕头的杨蓁蓁:“朕原本觉得你只是小孩子心性,可你也不小了,还这么不体面?” 杨蓁蓁已经说不出话来,半是恐惧,半是心涩,原先在她得宠的时候,陛下是蓁蓁、蓁蓁的唤着她的名字。可原来一旦有了旁人,自己便半点都不重要了。 慕容适见她不说话,只以为杨蓁蓁是辩无可辩,不由更是平添一层恼火:“丽嫔杨氏,无妾妃之德,禁足一月,以观后效。” “陛下!”杨蓁蓁与陆紫萱同时一唤,杨蓁蓁猛地抬头,恨恨地望向陆紫萱,以为她必然要落井下石。 陆紫萱却恍若未见,淡淡一笑道:“陛下,我们俩不过是说起对您的仰慕,怎么就要罚丽嫔姐姐了呢?那我岂不是也要被罚?” 陆紫萱此言,似乎深得慕容适之心,他将陆紫萱揽在怀中,温和笑道:“朕以为她……朕知道你生性安静,不肯与人争一时长短,面对旁人受苦,又是忍不住的心软,只是不能总委屈了自己,这次,朕惩罚丽嫔,也是给后宫众人一个惩罚,让他们一个个警醒着点,不准再捕风捉影,大惊小怪的欺负旁人。所以,你不准再求情了。” 陆紫萱闻言,三番欲张口辩白,最终却也是什么都没说,两人相拥而去,陆紫萱回头,望向杨蓁蓁,她还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样子,良久,才温和一笑。 :第三零五章、上西楼,百般相思空倚慕(下) :第三零五章、上西楼,百般相思空倚慕(下) 户县虽然离京城极近,但还保留着朴实无华的民风,比之阳翟的彪悍民风,这里可是让陆子诺欣慰不少。 外加县丞和县尉亦不是外人,县尉是同窗,而县丞是师兄穆惊云,虽然穆相流放岭南,但穆家并未受到任何牵连。 穆惊云原本心有不甘,觉得父亲是无辜,但穆非离京前的一席话,让穆惊云顿悟,随即踏实下来,继续安心做他的县丞,并给乐景宾赎了身,迎娶进门,又将妹妹穆随云带在身边。 陆子诺到户县的第二日,便跑去穆惊云的宅子,讨喜酒喝,可见了乐景宾和穆惊云却为难起来:“我是该叫景宾姐姐嫂子呢,还是要称惊云兄为姐夫?” “自然是叫他姐夫,你是先认识的我。”乐景宾笑着拍了拍陆子诺的肩,京城一别便是两载,别后物是人非,一言难尽,但终究是重逢了。 穆惊云笑着:“听娘子的。” “好,姐姐姐夫,我来讨喜酒了。”陆子诺笑着,跟她们进了院子。 院子中,一颗银杏树下,站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满地金黄的落叶,与一袭藕色衣裙的她,虽然撞色,但极为出彩,让人眼前一亮。 “随云!快来见过你子诺哥哥。”乐景宾对少女说道。 “竟然是随云啊?”陆子诺惊叹,七年前的曲江宴上,那个娇俏的小姑娘已经出落成豆蔻少女了。时光不仅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却也雕刻出精致的面容,面对这个支离破碎的世间。 “子诺哥哥!”穆随云翩然走来,脸上渐渐浮起粉色的霞光。 几人落座,喝着云顶雾茶,穆惊云笑道:“子诺来得正是时候,我与景宾的喜事你没赶上,却正巧赶上随云的。” “谁这么有福气?娶到随云?”陆子诺瞪大了眼睛。 “韦君谊!”穆惊云说道。 陆子诺不禁愣了一下,虽然没见过韦君谊,但同在官场,还是听过此人大名的。 韦君谊自幼聪慧,颇有才气,国子学毕业便考中进士,就授为右拾遗,二十岁便进入翰林院,担任翰林学士,深受慕容适宠信。他常与皇上以诗歌唱和,并与杨延龄、穆非两相出入禁宫,以备顾问。后因母丧离职,期满后起复为南宫郎。 如此才华横溢的人,却因媚上,总有些不好的传言入耳,但能在穆相倒台后,迎娶穆随云,这让陆子诺对他的印象大有改观。 见陆子诺沉思不语,穆惊云笑了笑:“此人有大才,亦有大志向,心底纯良,并不是传言的那般。” “嗯,我相信穆兄的眼光。”陆子诺点头。 “要叫姐夫!”穆惊云纠正着。 陆子诺笑着改口:“对对,姐夫的眼光一向好得很。” “去,又在这里贫嘴。”乐景宾笑着,却突然掩了口。 “怎么了?”穆惊云满是担心。 “没什么,只是忽然有些恶心。”乐景宾摆摆手。 “姐姐怎么了,我唤思雨姐姐过来,给你看看。”陆子诺满脸担忧。 乐景宾却是一笑:“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应是有了。” “真的?”这下倒是惹得穆惊云兄妹和陆子诺异口同声了。 “景宾!”穆惊云立即抱起乐景宾转了两圈。陆子诺笑得合不拢嘴,穆随云亦是满眼愉悦。 “快放我下来,我都要晕了。”乐景宾拍着穆惊云的手臂。 穆惊云依言停下,却不肯放下,抱着乐景宾去了主房。 陆子诺笑眯眯地看着,心底竟是漾起一丝甜蜜,新生命总是令人期待的。 过了好一会儿,穆惊云才出来,陆子诺便告辞并说:“我回去还是让思雨姐姐过来看下,听闻头几个月最是要小心。” “那就多谢了了,不过,子诺……”穆惊云张了张嘴,最后只是一笑:“你自己也该打算了。” 看来景宾姐姐已经将自己的身份和他说过了,陆子诺便笑着摆手:“知道了,别让景宾姐姐为我担心,我先回去了。” 回到自己的小院,陆子诺立即找到思雨,央求道:“好姐姐,帮去去看看景宾姐姐好不?” “你呀,也不在意在意自己,总想着别人,真是的,先把药喝了,要不我可不去。” 陆子诺无奈,捏着鼻子将药一饮而尽:“我这药还要喝多久?都换了四个方子了。” “喝完这几副就可以了,你倒是明白换了药方?”思雨半嗔半笑。 “这药味不同情,当然知道了。思雨姐姐快去吧,我那惊云兄紧张着呢。”陆子诺笑嘻嘻地说着将思雨推出了院门。回身便见莫洵笑着站在身后:“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去讨喜酒去了?” “这回可以等满月酒了。”陆子诺笑弯了眼。 “我怎么记得某人已经戒酒了?” “酒是戒了啊,但筵席还是好期待的。”陆子诺笑着进了屋去换官服。 换了官服出来,就见思雨急匆匆赶了回来,取了针筒便要走,陆子诺连忙追上去:“这是怎么了?” “你景宾姐姐有些不好,她之前应是服用过堕胎的药物,损伤很大,宫寒得很,现在这个胎儿已经死了。我得把它化下来,要不会有大凶险。”思雨说着,脚步却没停下,陆子诺听了只感到心口剧痛,不由得停了下来,捂住胸口,莫洵连忙扶住她,并安慰道:“别太担心了,有思雨呢,定会帮其调理好的,他们还会有孩子的,一定会有的。” 低喃着,莫洵渐渐陷入了沉思。 陆子诺内心焦急,却又无奈,跟在思雨身后,又回了穆宅。 穆随云有些惊恐地站在院中,乐景宾的笑声却从屋中传出来:“我没事的,请夫君放心,有思雨呢,会帮我好好调理呢。我们不是说过,只要孩子健康便好,什么聪慧漂亮都不重要吗?” “我,我只是在自责,当初那个孩子就应生下来,不该让你用药,损了身体。”穆惊云懊恼着。 “那时的我们,也是不得已,前途茫茫不可知,不那样,又能怎样呢?我从不后悔已经决定的事,夫君也不必自责,那是我自己的决定。”乐景宾的强颜欢笑和安慰的话,让院中的陆子诺听了心酸,眼泪不由落下来…… 第三零六章、无梦令,错综情色天经纬(上) 第三零六章、无梦令,错综情色天经纬(上) 是夜,宫灯静静的燃着,四处都是肃杀的安静,有一精神矍铄的老人提着灯,缓缓走到背手立着的男人面前:“殿下。” 慕容纯侧眸,较为恭敬地说:“金医丞,这宫中人多眼杂,您却唤我前来,这定是有要事,到底为何?” 金医丞微微一笑,看着微皱了眉的慕容纯一眼,忙道:“殿下,丽嫔她,身子有恙。” “您说什么?”慕容纯深吸一口气道:“难道她有孕了?” “那倒不是。”金医丞道:“丽嫔平日里不太召见医博士,前几日她被禁足,今日下午声称不舒服,唤我去请脉,实际上是让我给她父亲传递消息,让他在朝堂上为她求情。我把脉的时候却发现,丽嫔这脉极似喜脉,但不是,而是子宫中长了东西,倒也不算凶险,几味药下去,应该可以化解,但日前,您曾经让我想些办法,我觉得这个倒是好时机。” “您是说?”慕容纯立刻会意:“就告诉她是喜脉?然后揭穿她?” “对!”那金太医微微沉思道:“我会给她开几味药,让这喜脉更实一些,然后让别人去看诊,隐晦的透露出只言片语。” “您的这个主意极妙,多谢。”慕容纯抱揖道:“这样也不会害谁性命,这是最好的。我并不想让这手沾染太多鲜血。” “殿下仁爱。”金医承欣慰地点头:“此事就交与我便是,我的命是良娣救的,无以为报,能为您分忧是我的幸运。” 慕容纯连连摆手:“您能帮我,才是我的幸运。不过,您刚才说丽嫔让您给礼部杨尚书传信?” “不错。丽嫔是有这样说。殿下的意思是?” “您照她说的去做便是,皇祖父最不喜欢前朝后宫串通一气的逼他做什么决定,礼部尚书只要求请,想来,便会倒得更快一点。”慕容纯淡淡地说着。 金医丞连连点头,转身离开了。 慕容纯望着金医丞离开的背影,心中却是一叹,别处安插的人还没有全部到位,但丽嫔身旁却是有几个潜伏了五年之久的人。 丽嫔的月信一向不准,但这次却是两个月没来,且皇祖父服食丹药后,确实恢复了不少房中能力,早几日,丽嫔身边的人便传出信赖,丽嫔怕是真的有孕了。 可今日,金医丞却说丽嫔不是有喜而是长了东西,这是实话还是医丞想一力承担,不让他分忧呢? 说起金医丞,倒是自幼便见过的,当时他还是太医署里的博士,专门教授学生,同时记录整理太子的病程,并配出了相当有效果的药方,却因发现了太子妃的巫术,被抓入了牢中,是母亲为其力证清白,才得以生还。 那是他还小,只是隐约知道此事,这么多年过去了,金医丞一直记得母亲的恩情,这次是来报恩的吧?可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如果丽嫔是真的长了东西还好,被皇祖父认为是误诊,也还好,但如果丽嫔真的有了孩子,金医丞又是要如何呢? 皇祖父说过,这世间没有一人可信其始终,因为地位的不同,立场的不同,利益的多寡,人总是会变的。 亦如子诺,她变得成熟稳重,运筹帷幄,与众人肝胆相照,却唯独离他越来越远。 但这也不能全怪子诺,毕竟当初自己选择了李恬;毕竟他身上有太多的责任;毕竟他与她的人生不能全部是爱情,也许,当繁华落尽,尘埃落定之时,他与她才能执手吧。 这些感慨并非无痛呻吟,反而是那日从户县归来,虽然与子诺发生了争执,但也让他清醒了。 人不可能同时得到所有,凡事皆有轻重缓急,但该防范的总是要有的。 思索着,慕容纯大步踏着月色离去,回到郡王府的时候,已经是月色满堂,李恬屋里的灯还亮着,慕容纯却未曾回去,而是去了宥儿的房间,孩子虽然还小,慕容纯却执意为他单开一个房间,他此刻睡得安安稳稳,慕容纯低头看着他,不知怎么,就想到丽嫔腹中的那个迷。 他神色有着一瞬间的动摇,却又渐渐化为决心,他静静立在慕容宥的床边站了一会,便轻轻转身而去。 同一时间,陆紫萱正孤单踌躇地在一扇紧闭的门前转身而去,门却在身后突然开了。 陆紫萱倏然转身,就看到陆紫芸与陆紫芊立在门后,陆紫芊凝视着陆紫萱,不发一言,良久,方转身而回,门未关,陆紫萱却有些犹豫着不敢进,陆紫芸悄悄一点头,陆紫萱这才跟着两人进去。 门一关,陆紫萱便迫不及待道:“长姐、二姐,你们终于肯理我了。” “我们不是不肯理你,只是气你,这样大的决定,居然自己就这么决定了,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陆紫芸到底还是不忍心,却是眉头紧蹙着道:“来盛京之前,紫芊就告诉过你,争权夺宠,是最危险血腥的,你这样冒然行动,牵扯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如果一旦涉及到子诺,让人知道了她的身份,让人知道了五妹还……就算远在贝州的父亲都躲不过,你难道不清楚吗? 虽然你被禁足,可我与紫芊,隔三差五便会过去陪你用膳,你怎么都没透露过半分?而且,这样缜密的一个安排,也必不是你一己之力便可完成的,又是谁利诱或是威逼了你?” “并没有威逼利诱,是我……姐姐们说的我都知道……”陆紫萱低低的应了一声,一时间却并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她明白,也想到了所有的可能性,她并不像三姐紫菱那般只会躲在姐妹们身后,简单得只会听从,唯一一次的勇敢却不肯坚持到底。而她,从来都是自认最有个性与美貌的那个,虽然不敢说最具智慧,但这几年身在后宫,她却比所有人都看得清了。权势!虽说是镜花水月的,可真真握在手里,哪怕一秒两秒,也容易为了它们堕下去。 她不是没有野心的,但是她也始终清醒,她争,不仅是为了自己!那日慕容纯来寻她时,似乎很懂她的心,给她许诺的,便是长姐、二姐的平安,紫荀的幸福,以及老父的终养,最重要的是,能帮助子诺的仕途之路达到顶峰。 也正是因为这句,她才应了下来。 第三零七章、无梦令,错综情色天经纬(下) 第三零七章、无梦令,错综情色天经纬(下) 禅师曾说自己会阻了子诺的仕途,无数个清冷子夜,梦醒之时,她原本都快屈从了,但慕容纯的这句话让她又重燃斗志。 她要做给父亲看,她绝不是子诺的阻碍,反而会是她最有力的的基石,助力。 而她亦是有私心的,从小,她便不喜子诺,因为她羡慕嫉妒,子诺可以用男二的身份存于世间,去完成身为女子不能做的事:读书交友、高谈阔论。 当知道了曾经还有禅师的话,她对子诺更是有恨之入骨的感觉。甚至当时子诺陷入邕王与广陵郡王之争时,她竟是希望子诺能够因此恢复女儿身,选择谁嫁了。 可当子诺说出自己心中的抱负时,她竟感同身受、热血沸腾。她对英雄的爱慕之心从未变过,如果子诺可以成为英雄,她亦是仰慕的。 而慕容纯对陆子诺的心思,三姐妹之中,最清楚的未必是长姐和二姐,反而是她,因当日慕容纯有求于她,所以她将这些事问了个明白。慕容纯也说得坦白,他的确有意娶子诺,可暂时不行。 陆紫萱自然相信慕容纯说得是真,慕容纯对陆子诺的喜欢是溢于言表的,毫不掩饰的,可陆紫萱在这宫里呆了近七年,还有什么是她未曾看得清的?如果陆子诺嫁与慕容纯,未来几十年的人生,必然只会困在这皇宫中了。即便不问子诺,也是姐妹同心的,她心知无论陆子诺是否喜欢慕容纯,她都不愿意困在这九重宫阙之中,一辈子和其他女人争风吃醋的抢一个男人。 如果她可以达到仕途的顶峰,她就不能轻易地转换身份,成为后宫。 陆紫萱的动摇,也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可她也清楚,哪有一条路,是能从头走到尾,干干净净,全身而退的呢? 但还是要让姐姐们安心,于是,她说:“我明白姐姐们不想我争宠,是为了我好,只是局已开,再无后退的可能,如果后退,就是粉身碎骨,所以我只能前进。紫萱今日来,并非是要求得二位姐姐原谅,而是前途艰险,紫萱不知未来如何,只恳请两位姐姐,好生照顾自己。” 这话说的凄惨,好似遗言似的,别说陆紫芸,就是冷着脸的陆紫芊也是微微有所动容,斥道:“你说的这些都是什么话?做姐姐的,能眼睁睁看你在火中煎熬?” 陆紫萱却只是淡淡一笑:“姐姐们能有这句话便足够了。天已经晚了,陛下还宣我伴驾,我便先走了。” 陆紫芊与陆紫芸对视一眼,看着陆紫萱远远的走了出去,只觉得心头不安,一时却也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当夜,静婕妤终再度侍寝。一月内,侍驾十余,可随意出入书房,侍寝八,独占鳌头。 这些自然也传到了本就离京城不远的户县。 陆子诺听完宋轶所言,心已痛到毫无知觉,她与紫萱并不亲近,但毕竟是姐姐,为了自己在做的事情而如此贡献,她怎么可能不难过? 一开始以为是陆紫萱被慕容纯蛊惑,后来才知陆紫萱自己有了争的心思,可回来细想,终是明白,紫萱这么做都是为了她,自从有了这份认知,陆子诺便更加勤勉,忙于公事。 所以,即便是心痛,但她还是没有放下手中的卷宗,只是叹了口气便说:“小轶,你还是说说,那件事你调查得如何了吧。” “啊?”宋轶一时没醒过闷来,坐在旁边的莫洵便说:“流民中女孩被拐之事。” “哦,哦!”宋轶连忙说:“藏剑山庄的暗桩已经埋进去了,还未触及到关键人等,所以还未发回消息。我们再等一等,否则不能一击制胜,便是失败。” “嗯,不过,暗桩埋了几条?相互可有照应?可别出什么危险。”陆子诺有些不放心。 莫洵点头:“放心,我们都已经顾虑到这点,而且埋暗桩也不是这几日才做的功课。可还记得七年前的旱灾?那时,便已经开始安插了。” “嗯,想来也应该是这样。”陆子诺。 几人正说着,院门忽然被拍得巨响,宋轶几个起落来到门前,打开。便见一个衙役冲进来说:“陆县令!常子营村出事了,一下丢了三个女孩儿,您快去看看吧。” 陆子诺听罢,拔腿就往外跑,莫洵也连忙跟上,到了院外,飞身上马,便向村子奔去。 一路上,陆子诺都紧锁着眉头思考。之前只是听说一到灾年,便有不少流民的孩子丢失,查过那些卷宗,每一次的案子都没有什么关联,且流民本就是背井离乡,路途中生病、死亡的不在少数,甚至不少人认为,走丢被拐兴许还能活下去,所以,很多案子都不了了之。 可这次不同,竟是本地百姓的孩子丢了,且一下就三个,不能及时破案,定是会弄得人心惶惶的。 常子营村离得不近,狂奔了两刻钟才到。刚到村口,便见有不少村民聚在一起,陆子诺下马走了过去。 村民们也是看到了陆子诺,连忙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莫洵便道:“先带我们去孩子的家里看看,问问他们的父母可好?” 常子营村正常建自我介绍后,便领着陆子诺等人来到第一家,这家是四代同堂的大户人家,丢的是才五岁的孙女,且是连带十二岁的婢女一起不见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们是在后院丢的,午夜时分,悄无声息。 听到这里,陆子诺觉得这个婢女可能是个关键,如果她是内应,应该会有蛛丝马迹,如果她是被胁迫,那么这个年纪,应该会有应变之法,也许能传递出消息。 但让陆子诺略有不爽的是,这个大户人家,因为孩子众多,且丢失的女孩是庶女不说,母亲也已过世,除了老祖母伤心难过之外,竟无人抱有一定要找回来的念想。 又去了另外两家丢失孩子的人家,两家就在这户人家的后面,给陆子诺的感觉,完全是顺带偷走的。 果然,这两户人家的孩子也是夜半丢失的,但是一男一女,皆是三四岁的孩子。男孩母亲说:“那晚,她睡得并不实,因为前面大户人家的狗叫个不停,原本她想起来去院子里看看,可还没等坐起来,就不知怎么昏睡过去了。” 昏睡过去?陆子诺眉尾一挑,莫洵和宋轶立即去了窗下搜索。 第三零八章、红窗听,一晌香残缕烟轻(上) 第三零八章、红窗听,一晌香残缕烟轻(上) 经过细致的查看,窗上有破洞,窗棂上有少许细碎的粉末,莫洵用手指沾起来闻了闻,一下便凝了眉,陆子诺见状,本想出口询问,但见莫洵微微摇头,便回头安慰了几句农妇,走了出来。 一出院落,莫洵便夹着陆子诺快步走到村口,骑上马方说:“这村里有古怪,我们快点儿走。” 陆子诺一时有些懵,但还是快马加鞭,很快便远离了常子营。 终是看到县城了,莫洵才说道:“那药粉是听风楼特有的,我见过一次,却有几个疑点,我还未想通。” “你说那常子营有不对的地方,到底是哪里古怪?”陆子诺知道莫洵缜密,便由着他弄清楚再说,但他说常子营都古怪,倒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我还说不好,但是感觉常子营的村落修建得很有意思,暗合五行生克,阴阳八卦之法,若是平常村子,怎么会有这等规划?” “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现在想来,确实如此。这常子营应该是以常姓为主,没听说……”陆子诺绞尽脑汁地搜索着记忆,却没想起常家有什么人在朝或是出色。 “你是否还记得淮安的那个忽然消失了的铁木社?我多次去看了他们被焚毁的庄院,虽然地上部分被烧成了废墟,但埋在地下的木桩还保留着,一开始,我并未留意,还是杨欧宇来了之后,忽然发现的,说是此处有五行生克,阴阳八卦的变法,因为庄子小,只不过是按九宫之法推演的。”说话间便到了小院,一边推开院门,莫洵一边说着。 陆子诺听出他的嗓子有些嘶哑,便先去端了茶盘。给莫洵递上一杯清茶,点头说道:“欧宇确实擅长这个,你一直都在追查铁木社?” “不错,他们能一夜消失,就证明实力不弱,怎能忽视,但查了这么久,总是刚有些线索,线索就断了。” “嗯,天网恢恢,所以这个常子营要好好看看。” “这村子的古怪还是蛮多的,一定要小心。你看,我们过去,村口马上就有人接我们,引领进去,一路都有人跟随引领,但如果没人引领,怕是我们要转上一宿,也未必出得来。因为那里是二十八星宿大阵!这个阵法,我也是在欧宇那里看到的,当时便觉得深奥无比,还特意请教了欧宇,所以记得深刻。我在窗前查看的时候,便发现窗角装有四面镜子,角度很是奇特,我好奇一望,竟发现能看到前面庄子的全景!脚下亦是有玄机,但暂时没想明白。” “看来这户县亦是卧虎藏龙了。”陆子诺微皱了眉,心底却是有所期待的。 正说着,便见思雨回来了,脚步轻快了不少。陆子诺忙问:“思雨姐姐,景宾姐姐可好?” “嗯,已死的胎儿排出体外便好多了,这两日用药施针,身体恢复得很快。只是当初的堕胎药有些霸道,得多调理些时日。” “多谢姐姐了。”陆子诺抱揖道。 “行啦,治病救人是我医者的本分,有什么好谢的,不过,真要谢我的话,就乖乖把药喝了,少操劳些,把身体养好,别让少庄主担心。”思雨教训着。 “是是,我知道了。”陆子诺的小脸又皱成一团,好在那药再喝两天,就不用喝了,总算到头了。 “唉?小轶呢?”陆子诺忽然发现,宋轶还没回来。 莫洵一笑:“饭一做好,他就下来了。” “下来?”陆子诺有些懵。 莫洵指了指上面,陆子诺会意,点头的同时,还真觉得饿了,肚子也在此时配合地发出饥肠辘辘的声响,莫洵笑着去了灶房。 思雨叹气:“我们少庄主都要成伙夫了。” “那,那我去帮忙。”陆子诺连忙溜了出去,思雨最看不得她的少庄主受累。 果然,饭菜一端上桌,宋轶便翩然而至,还大喊着:“真香啊,少庄主这手艺越发好了。” “应该是今日特别好,陆县令打的下手。”思雨难得调侃。 陆子诺的脸红了,眼圈里也有眼泪,弄得莫洵有些慌乱:“怎么了这是?” “谢谢!”陆子诺连忙低头掩饰内心的激动。曾经的阿謜怎么可能会做饭?可刚才在灶房,她摘菜,洗菜,然后看着莫洵切肉切菜,杀鱼煎鱼,炒菜颠勺,行云流水,顺畅极了。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酸了,疼了。可在灶房的方寸之间,她的心,又是被幸福溢满的,能和他这样帮衬着,在仕途上上,一起为理想而奋斗,在这小院中,琴瑟和鸣,这样的一辈子,真真足够美好了。 陆紫芸与陆紫芊心惊胆战的过了一个月,只以为陆紫萱是要做什么豁出命去的事来,可瞧着她平淡如水,却是蒸蒸日上,颇得皇上赏识,就连她们二人也经常被唤去清思殿读书、下棋。那颗担着的心渐渐放下来。 这日陆紫芸与陆紫芊当差而回,正好见到陆紫萱急匆匆要去见陛下,三人擦肩而过,彼此只是淡淡一笑,这也是那日三人商量好的,最好让旁人知道三人因着陆紫萱争宠,而导致的姐妹关系恶化。 陆紫萱匆匆而行,想着自己应在丽嫔之前告知陛下这个消息,她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的说辞可有纰漏,却又突然想起从前自己只为诗书烦心,如今却是已经为了勾心斗角的算计而忧心。 当初慕容纯选择她,与如今慕容适喜欢她,都是因为她素日就是恬静温和,不多话,不多事的样子,这是她的长处,每每心急,她总是要提醒一下自己,别丢了分寸。 陆紫萱又深吸两口气,便往清思殿走去,门前立侍的依旧是高大监,两人皆颔首而礼,陆紫萱便缓缓地踏入殿内。 屋里燃着龙涎香,温和的味道淡淡飘着,慕容适歪在榻上歇着,一幅闲时的样子,伴君如伴虎,每每在慕容适身边,陆紫萱总是忍不住的提心吊胆,生怕自己说错了一句话,每每想起,倒是佩服起丽嫔来。 第三零九章、红窗听,一晌香残缕烟轻(下) 第三零九章、红窗听,一晌香残缕烟轻(下) “陛下,”陆紫萱照例请安,慕容适一抬手,让人坐到自己身边:“怎么了?” “听贵妃姐姐说,丽嫔娘娘有孕,我想着……”陆紫萱小心翼翼看一眼慕容适的脸色,慕容适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瞥她一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我想着,丽嫔娘娘现下身怀龙裔,最需要的就是注意身体与心情,之前的事,我从未当回事,不如解了丽嫔娘娘的禁足吧?” “你为她求情?”慕容适抬眼,伸手握一下陆紫萱的手,陆紫萱只是淡淡的笑着,回应道:“是,还请陛下恩准。” “丽嫔从前对你多加刁难,如今你却为她求情?”慕容适似乎觉得很是好奇,不由再追问一句,陆紫萱却是一笑。 “陛下,我并非只是为丽嫔娘娘求情,也是为她腹中,陛下的孩子求情呢,再说了,陛下最喜欢孩子了,您该多去看看丽嫔娘娘,让她心情舒畅,这样孩子的心性也会好。” 慕容适淡淡一笑:“朕最喜欢你的,就是温柔善良,又有慈心。好了,朕这就派人去传旨。” “陛下,”陆紫萱抬眼,温和一笑道:“丽嫔近来被禁足,必然神思不宁,你是不是也吩咐太医令去看看?” “好,还是你最细心。朕知道,你也是极喜欢孩子的,我们以后会有的。”慕容适也是一笑,轻轻拍一下陆紫萱的手背。 陆紫萱也低着眉,回应一笑,却并未多言,她想要一个孩子的原因,说来复杂,却也简单。 就是因为有一个孩子,就相当于有一个依靠,母凭子贵,连带着陆紫芊陆紫芸两人在宫中也有了寄托,而且,孩子,从来都是最无辜干净的,这样就不必偶然梦醒,觉得胆战心惊。 可她那样希望有一个孩子,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而丽嫔,却在陷入逆境后,发现了有孕,大抵这就是好运罢。 思及此事,陆紫萱心里是多少还有些难过的,可无论如何,她都要在慕容适面前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昨日慕容纯派人送给她一串玛瑙项链,其中夹着一张纸条:“丽嫔孕,假。” 宫中的消息从来传的极快,今日她便听说了丽嫔有孕的消息,陆紫萱细细瞧了慕容纯的纸条,心里也大概明白他的意思。 丽嫔有孕,却是假孕,只是慕容纯等人出的让丽嫔倒台的法子,恐怕连丽嫔自己都不知道,她实际并没有身孕。之前礼部尚书在朝堂上为丽嫔求情,已经弄得陛下十分不快,加上这次的欺君之罪,不说满门抄斩,她那个父亲也必然是要受到牵连的。 这个局不急不缓,可终究是要慢慢的收关了。 承香殿,丽嫔寝宫。 解禁后,又因有孕,杨蓁蓁比之从前风头更胜,陆紫萱便是首当其冲,处处被她为难,不过陆紫萱一向避着她,再加上多少觉着她可怜忍着让着,十有八九,她都不能痛痛快快地让陆紫萱下不来台。 现下杨蓁蓁正倚在榻上,旁边的小宫女一下一下为她扇着扇子,金医丞为她把脉,微皱了眉,片刻方说:“嗯,脉象还算平稳,但娘娘最近忧思过重,胎象并不稳健。” “那怎么办?”杨蓁蓁有些急。 金医丞捻着胡须,笑了笑方说:“还请娘娘放宽心思,开心的养胎。老夫这就开个安胎的方子,娘娘按时服用即可,眼瞧着就要过三个月了。” 杨蓁蓁略一点头,示意人打赏,金医丞接了过来,便下去开方了。 中午时分,太医院的药生送了药过来,杨蓁蓁接过汤药,金太医立在一侧,眼睁睁的看着她将褐色的汤药一饮而尽,不由微微一笑。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丽嫔未曾有孕,这并非是什么安胎药,而是活血化瘀的汤药,为的是化去其子宫中的东西,不过,里面又添了几味会让人精神恍惚的药材。 杨蓁蓁饮尽汤药,被苦得微微皱眉道:“金医丞,我问你,何时才能知道胎儿性别?” “过了三个月便可知了。”金医丞微微低头。 杨蓁蓁微一点头,金医丞临行前又叮嘱道:“娘娘现下有孕,明日贵妃生辰小宴,最好不要饮酒。” 宫中家宴,陛下高座,昭仪杨蓁蓁在左,昭媛陆紫萱在右,倒是生辰宴的正主元贵妃坐在了杨蓁蓁的左侧。 杨蓁蓁明艳,陆紫萱出尘,元妃雍容,各有千秋。 可是,陆紫萱似乎有些不舒服,揉着太阳穴,轻轻合着眼。 杨蓁蓁禁足的这段日子,陆紫萱占尽风头,却并不恃宠而骄,她一向为人温柔,低调谨慎,哪怕就是故意挑错,也只能落得个被人责骂鸡蛋里挑骨头的下场。何况不知何故,慕容适似乎性情大变,原本他会更喜欢杨蓁蓁这样的明艳,可现下却也喜欢陆紫萱这般的温柔,哪怕杨蓁蓁如今解了禁足,居然也很少去看她,即便是去,也是问几句孩子便走。 杨蓁蓁自然是不满,却也是无可奈何,她在这边想着事情,就听着陆紫萱道:“陛下,妾身有些头晕,想先回去了。” 慕容适皱眉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头晕,还是召太医令来看看吧。”说罢,便让身边的高原去请刘医令。 杨蓁蓁在一旁默默撇嘴,她怀着身孕,也不过是医丞来看,陆紫萱只说个头晕,便是太医院的医令来看,真是气人。于是清清嗓子,娇滴滴道:“紫萱妹妹瞧着身娇体弱的,倒是比我这个有孕的更娇贵。” 杨蓁蓁说话时一向不讨好,偏偏她自己不自知,慕容适微不可见的一皱眉,道:“知道你现下娇贵,那便坐好罢,别平白再闪了腰。” 说话间,高原便将医令带到,说是陆紫萱并无大碍,只是这两天并未休息好,陆紫萱含笑谢过,那医令刚要回去,却听着杨蓁蓁说道:“陛下,臣妾有点恶心,不知是不是这糕点吃了不舒服。想要紫萱妹妹桌上那盘糕点。” 此话一出,底下坐着的嫔妃无不窃窃私语,说她降了格调。因丽嫔有孕,她桌上的东西皆是更加精致的,也避忌了其他对胎儿有所损害的东西,那盘糕点,明明她桌上也有,可她偏偏心生挑衅,非要陆紫萱桌上的那盘。 第三一零章、长桥月,悄然无寝夜未央(上) 第三一零章、长桥月,悄然无寝夜未央(上) 陆紫萱瞥了一眼,只淡淡一笑,众目睽睽,她自然不可能指责丽嫔,便轻描淡写道:“蓁蓁姐,您怕是不能吃妾身这盘糕点,妾身喜欢读书,医书也是看过的,妾身这盘糕点,是桃仁磨粉,制成的糕点,寻常人吃,有清热解毒,活血化瘀之效,只是如今姐姐身怀有孕,这桃仁对姐姐来说,是伤胎之物,万万碰不得的。” 话没说完,陆紫萱就看到丽嫔的脸色变了,她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桌上,指着那糕点,指尖忍不住的颤抖:“你是说,这是桃仁粉?” 陆紫萱探着身子看过去,注意到丽嫔面前的糕点,不由也倒抽一口冷气,两人原本就是坐在陛下两侧,没看到也是正常,现下倒是吓了一跳。 杨蓁蓁倏然起身,指着陆紫萱道:“你说!你是不是存心的!我方才不问你,你却也不说!还有你!”杨蓁蓁猛地一转头,指向布菜的小宫女,那宫女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辩道:“娘娘息怒,奴婢实在不懂这些,菜品都是御膳房做好送了来的,奴婢分辨不出来啊!” “好了——”慕容适呵一声,断了杨蓁蓁没头没脑的指责:“刘医令,你去给丽嫔诊诊脉,瞧瞧她有无大碍。” 陆紫萱身边的太医刘医令便往前两步,为丽嫔诊脉,不过片刻,却突然一皱眉,略一松开,似乎是不敢相信,又上前屏息凝神,再次摸上脉门,反复三次,面如土色,回头叩道:“陛下,臣请旨,请太医院其他太医来此诊脉。” “怎么回事。”慕容适就是再不想理丽嫔,也不想她腹中的孩子有事,便皱眉问道:“你说。” 刘医令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道:“昭仪娘娘,她……没有身孕。而且……似乎丽嫔娘娘在饮避子的汤药。” “不可能!”丽嫔怪叫一声,完全不能相信,继而恶毒地看向陆紫萱:“是不是你要害我!” 这一句话过后,犹如惊雷一声,在众人中炸开,淑妃最是沉不住气,立起来道:“这事儿同昭媛有什么关系,倒是昭仪你,怪不得,平日里只肯让金医丞诊脉。” “妹妹,”元贵妃瞥了她一眼,示意现下不应多言,便抬眉对慕容适道:“陛下,还是把金医丞也招来,问个明白才是。” 慕容适从方才起便一直沉着面孔,现下更是冷然,点点头,让高原亲自去叫金医丞。 众人僵持,一时居然没有任何人敢动,陆紫萱一早就知道这出戏,可还是忍不住吓得害怕,一张小脸面色苍白,倒更是惹人怜惜,任谁也不会觉得她是蓄意要害人的那个。 高原很快便领着金医丞走了进来。 慕容适问道:“是你一直给丽嫔诊脉?” “正是。”金医丞冷静地回答。 “那丽嫔到底怀孕了没有?”慕容适眯起了眼睛。 “怀孕?”金医丞抬起头来,惊愕地说:“丽嫔何曾怀孕?她患得是癥瘕,我一直在给娘娘用的是桂枝茯苓散,且叮嘱御膳房要多用桃仁磨粉做成糕点给娘娘服用。” “你胡说!你明明。”丽嫔怒急攻心,且这个打击实在太大,竟是脸色紫涨,泪流满面,却独独说不出话来。 “那怎么会有怀孕一说?” “这?哦!当时丽嫔在禁足期间,是见习医博士给丽嫔诊的脉,他觉得脉象极似喜脉,就和丽嫔娘娘说了一嘴,但也说隐约有滑浮之感,需要请我再去看看,于是我便去了承欢殿,最终确诊不是喜脉,而是癥瘕。当时就和丽嫔娘娘说明白的了,还叮嘱宫女不能让娘娘着凉,才十月,便早早点了炭火。” “杨蓁蓁!承欢殿的宫女、內侍何在?都给朕叫来。还有那个见习医博士。”慕容适怒目一瞪,心下已是明了怎么回事了,但他还是不敢相信丽嫔会用这样的手段,让他空欢喜一场。 片刻,宫女,內侍便站了一排,那见习医博士却因资质有限,回了太医署。慕容适直接逼问宫女內侍:“太医院之人给丽嫔诊脉时,谁在?” 一尚宫走了出来,回到:“当时只有我在。” “你给我好生重复一下当时的情况。” 尚宫便复述了一遍,和金医丞说得基本一致。 “那怀孕的消息是谁放出来的?”慕容适厉声问道。 “这个。”尚宫下意识地看向丽嫔。 “说,免你死罪。” 尚宫噗通一下跪下来,颤声到:“娘娘听了医博士的话,高兴得不得了,便让我去和贵妃娘娘说情,要请金医丞过来确诊。我便去紫宸殿和贵妃娘娘说了,但是金医丞说了,娘娘不是有喜,而是癥瘕之症。” 娘娘在医丞走后,哭了很久,要说这老天也确实对娘娘不公平,娘娘求子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喜脉,结果却是恶症。娘娘恨啊,尤其恨昭媛,要不是昭媛,她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所以,所以娘娘才……” 慕容适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最后便冷冷一笑:“好,好得很。杨氏蓁蓁,欺君罔上,撤其封号,鸩酒白绫自选。” 这几个字就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每一个字都让人遍体生寒,杨蓁蓁从听到自己最信任的尚宫说话开始,便不再嚎哭了,而是呆呆的站在那。 她觉得头生疼,好像所有人都离她很遥远,她费尽心力的想,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被禁了足,还来了月事,可没过多久,金太医就说她有了身孕。她当时开心到不能自已,想着第一时间告诉陛下,可现在想想,这根本就是做好的圈套。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只是她没有想明白而已。 她看向陆紫萱,陆紫萱立在慕容适身侧,表情还是淡淡的,好似此事与她无关,可眼底却又有一点微不可见的怜悯,那一点怜悯好似是深渊里唯一的光,让杨蓁蓁倏然清醒起来。 是她,就是她。 杨蓁蓁猛然跨出来,向着陆紫萱扑过去,陆紫萱吓了一跳,下意识以为她是向着慕容适而来,侧身一挡。杨蓁蓁疯癫之下,力气极大,陆紫萱只觉得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第三一一章、长桥月,悄然无寝夜未央(下) 第三一一章、长桥月,悄然无寝夜未央(下) “丽嫔卒,杨德林入狱。” 户县陆子诺的小院中,莫洵拿着最新的线报而回,陆子诺原本正坐在堂上品茶,却看到这个字眼后,倏然起身:“怎么会这么快?” 莫洵点点头,说道:“杨蓁蓁在家宴上试图刺伤皇上,被当场射杀。同时,皇上还下旨,革了杨德林礼部尚书一职,命陈质为礼部尚书。” “当场射杀?”陆子诺微微皱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欺君是大罪,可若是伤了陛下,不是罪加一等吗?好在还有好消息,老师做了礼部尚书。” “具体情形还不甚了解,毕竟我们不在京城,尤其是大明宫内的事,外人能知道的有限。” “我四姐她?”陆子诺甚是担忧紫萱。 “昭媛很好,护驾有功,进了妃位,你得称呼她德妃娘娘了。”莫洵说着,却没有一点儿喜色。 “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总觉得丽嫔的事太快,且不合常理,至少给我感觉,丽嫔如果不是疯了,干不出这样的事来。”陆子诺叹了口气:“但愿四姐没有害人。” 莫洵听了,拍了拍她的肩膀:“无论前朝还是后宫,只要牵扯到一个权字,都是必然要步步惊心,攻于心计,即便如此,一个不小心仍会血流成河。这原本就是一件成王败寇的事,无法全身而退,亦是无法片叶不沾身。我们只有使自己更强大,才能在这样的时候立足,从而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陆子诺点点头:“那时的他也曾经对我说过类似的话,而这些年,我也一直在努力。可我心中仍有杆称,忠奸、利害分得清楚,不能用情非得已和情势所逼,来为自己找借口,亦不能用曲解了的道与术来颠倒黑白。” “子诺,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也有自己的猜测,但不能凭自己的猜测去判定是谁的过,至少,我是信他的,虽然他也有心狠的时候,但将一个女子逼疯的事,他还做不出来。”莫洵不想陆子诺对慕容纯心存芥蒂,毕竟还要辅佐慕容纯改革,实现心中的梦想,但对慕容纯有了不好的想法便不好了。 陆子诺却是一笑:“我想的并不是他,我是信他的,他那天被我气走,你说过我之后,我已经反省过了。是我对他有了偏见,但细想他这两年来,兢兢业业,步步扎实,确实没有什么偏颇。但他所用的人里,还是有唯利是图,心狠手辣的人的,这点,我们不能不防。” “子诺果然是成熟了。”莫洵颇为赞许。 陆子诺有点脸红:“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你所顾虑的确实是个麻烦事,但既然用而来这些人,广陵郡王就一定会提防,况且,这些人做下的事,早晚会成为自己的罪状。只是,我暂时还想不明白为什么藏剑山庄会有些不受控了。” “怎么?”陆子诺一愣。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我离开京城这两年,京城中藏剑山庄的势力便有些不听使唤,不知是被人监控起来了,还是有些人已经叛离了藏剑山庄。” 陆子诺也跟着微微皱眉:“藏剑山庄始终效命于当今陛下,也会被别人控制?亦或是原本就是陛下有意为之?” “不会。”莫洵回答得决绝而干脆:“我是绝对相信陛下的。”莫洵一转头,就看向陆子诺略带担忧的眼神,不由笑道:“好了,别为我担心了,今日收到了暗桩的消息,约了明日在清和茶楼相见,他出来一次不易,你要提前都想好,想问什么,最好不要让他再次找借口出来,以免暴露。” “我会的。”陆子诺笑的颇有信心:“我现在先去看看景宾姐姐。” “好吧,那我就不陪你过去了。”莫洵点头。 陆子诺很快便到了穆惊云的宅院,眼看着就要入冬了,可小院中仍是能觅到春意。 这便是后院中的一座暖房,前几次来的时候,这暖房还在盖着,今日一来,便被随云拉着进了暖房。 因户县有着丰富的地热水,穆宅旁边便有一处,于是穆惊云便引了地热水到院中,弄了处池子,在池子上盖了木屋,铺好木板,整个房子便如春末一般。那水还不是死水,而是有进出两道闸门,让水循环起来。 陆子诺叹为观止:“这是惊云兄亲自设计的?不去工部可惜了。” “只是喜欢而已。”穆惊云笑着抱揖道:“这些不过是自己宅院中的小事,子诺弄的那棉布、棉衣才是利民的大事。” 之前,乐景宾将腹中死胎流出,身体还是受了损伤的,惧冷。陆子诺便想起在阳翟时,张云城带来的棉花及棉布,说是保暖效果极佳,便厚着脸皮去京城找张云城,买了一匹棉布和几斤棉花,且请裁缝做好了棉衣和棉被。乐景宾用了,爱不释手,真是暖和又柔软,还轻便。 穆惊云甚是惊喜,便问起这棉花的始末,又听陆子诺说,张云城刚从阳翟回来,说是阳翟的棉花已经播种了,因为气候、土壤非常适宜,长势良好,就等着第一次收获后,纺出棉布,便推广到更多的州县。 这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只是皇上尚未在意。 乐景宾的身子经过思雨的调理,已经好了大半,又看到这暖房落成,心中激动难掩,搂着穆惊云的胳膊就不撒手,幸福满溢,惹得陆子诺和随云乐不可支。 回去的路上,陆子诺亦是笑着的,心中却有些纠结,什么时候也可以这样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呢? 正想着,便到了自己的宅院,院中青竹苍翠,亦是下足了功夫,陆子诺脸上闪过促狭一笑,便惦着脚走近书房,不想,却听到宋轶说:“丽嫔那碗药里,有致幻的药物,而那天昭媛穿的衣服,特地熏过香,会诱发药物,只是昭媛不知道。这计划思虑周全,却真是有些太过心狠手辣了。” “不对啊,癥瘕的脉象与喜脉是不同的,见习医博士和太医丞怎么可能弄不明白?”思雨提出疑问。 “难道?”宋轶不敢往下想了。 “不管怎样,这些都不要让子诺知道,她心善且一身正气,最厌烦这种勾当。而且,我觉得,广陵郡王未必知道真相。还是通知宫中藏剑山庄的人,好好查查那金医丞和承香殿里所有宫女与內侍的底细,别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站在窗外的陆子诺只听得如坠冰窖。 第三一二章、一叶落,年年若许醉花间(上) 第三一二章、一叶落,年年若许醉花间(上) 辗转难眠,索性就不睡了,陆子诺披了袍子,坐在灯下,翻开《左氏春秋》,心渐渐静下来。是的,不管做了什么,都会被后人品评,或成为榜样,被众人学习;或成为败类,被钉上耻辱柱,皆在一念之间。问心无愧,是多么难得的境界? 天亮了,陆子诺洗漱完毕,便去了县衙,又将是一日的忙碌,且还有和暗桩的见面呢,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前行的脚步,就像没人能阻止黎明的到来。 不过未时,陆子诺便与莫洵坐到了京城南郊的清和茶楼二楼的雅间,这雅间设得巧妙,楼梯门内设一,门外设一,两条通路,既能听到一楼的动静,也能及时从另外的路撤离。 等得无聊,陆子诺四处打量着这个不起眼的房间,不过一会的功夫,就已经发现了两三处暗器或机关的按钮,不由笑道:“啧啧啧,藏剑山庄到底是为陛下做事,瞧这大手笔。整个楼都这样做下来,要花不少钱吧。” “我不知道,”莫洵无奈的笑笑,把不安分的某人拽到身边坐下:“我接手藏剑山庄的时间并不长,听之前的人说,藏剑山庄在各州县都有自己的据点,自然不是一日之功,毕竟十多年的努力,还是有成效的。” “这样啊。”陆子诺点点头,安安静静的托着腮,看莫洵泡茶,莫洵瞧着她眼神都直了,就知道她一定在想一会要问的事儿,也不打扰她,只是淡淡一笑。 与此同时,茶楼进来一个打扮普通的小厮,见到老板,一拱手道:“庄老板,我来买茶。” 老板淡淡一笑道:“不知先生买何种茶叶?” 那小厮便道:“珠濂洞的大红袍,不知可有?” “有倒是有,可这珠濂洞的大红袍,比天心岩的难采难制,价格也是贵的很。” “贵也罢了,我家主人喜欢,你且称了罢。” 那老板便是点头一笑:“请随我来。” 二人你来我往,莫洵含笑,陆子诺看着莫洵坐好,摆上三盏茶,便问道:“他们方才是在对暗号?” 莫洵一点头,看着陆子诺一笑:“你越发聪明,那你猜,那暗号是什么意思?” “我猜,那老板不姓庄,因是藏剑山庄的人,故为庄老板,你来我往是定好的暗语,玄妙在贵也罢了,主人喜欢,那个主人,”陆子诺一顿,笑眯眯看着茶盏中的大红袍:“自然是你,你也确实尊贵,当得起。” 说着,脚步声便近了,叩门声起,莫洵含笑一点头,便道:“进来。” 那小厮闻声而入,也不多话,叩头摆过便道:“属下以买茶为名,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莫洵点点头,悠闲的喝起茶来,把主场交与陆子诺,陆子诺便直接问道:“我想知道,他们是如何掳走那些孩子的?” 那人点点头,回应道:“他们作案的时间不定,手法也不定,所以大多数人都是查不多出来的,最终只能草草结案,说是流盗所为,或者成了悬案。 属下进入那组织虽然已有五六年,但知道的并不多,所见到的作案手段,却是五花八门。引诱、拐骗、迷药、点穴、或是压根直接抱走,数不胜数。他们并不着急,也不在一个地方停留,一次成功后,便会潜伏许久,等到风头平息,再次出来下次作案。且之前一直是从流民营中弄孩子,这次从大户人家弄孩子的事,我们暂时还不得而知是哪个堂口做的,倒是听闻,这几年,在弄孩子的过程中,曾与另外一个组织的人交过手,弄得不太愉快,这次的事,也说不定是那个组织做的。” 陆子诺听完,只觉心头难平,却顾着时间有限,暗自压抑着怒火,继续问道:“之前的那些孩子,都拐去做什么?可都还活着?” “不一定。”那人似乎司空见惯,回答时的语气总是平平,让人听了觉得他这是半点同情心都没有:“这些孩子的去处是不一定的,有的被卖到妓院,有的送去秘密组织练武成为死士,还有极少数的送入宫中。” “送入宫中。”陆子诺呢喃着重复一遍,与莫洵对视一眼,离京之前的那个老尚宫的死,还萦绕在心头,便又听到了与当时相似的事,不由微微吐一口气:“我知道了,还有吗?” 那人微微摇头,不再多言,莫洵一点头,那人就要立身离开,莫洵道:“行事不易,小心为上,我藏剑山庄的铁律,并非是赢,而是不准受伤。” “属下明白。”那人再次行礼,转身离开。 陆子诺看向莫洵,多少有些诧异:“我以为这样的暗桩,都是死士。” “他们的确是,”莫洵含笑,点点头,抿一口茶水,继续道:“可死士也是人,也有家人朋友,难道就因为当初他们比旁人优秀,他们就活该去死吗?我知道在暗里行事有多危险,正因如此,保全自己才更重要,他们活着,可以给我们带来更多更有效的消息,哪怕受伤回来,也比什么都没有了强,若是身死,当真就是什么都没了。” 陆子诺没说话,莫洵瞥一眼,却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神,忍不住一笑,觉得自己这番话可能正好落在了人希望的点上,便道:“这几日对常子营做了布控,可是得不到什么有效的信息,倒是听说县城医馆多了不少长针眼的病患,难道这是疫病?” “啊?还有此事?”陆子诺有些担忧:“又得麻烦思雨姐姐看看了。” “嗯。”莫洵点了点头:“回去吧。” 走在回去的路上,刚出了城门,陆子诺便被一憔悴老伯拉住:“看到我的孩子没有,看到没有?” “哎呀,老孙头,你家六娘都丢了五年了,怎么还找得到。”旁边走过来一个男子半拉半拽的要拉开老孙头,且歉然地对陆子诺说:“他脑子有些不清楚了,见谅见谅啊。” “老孙头的孩子丢了?五年前?”陆子诺问道。 “唉,这老孙头其实不老,不过四十出头,但自从六娘丢了以后,便一夜白头了。”男子叹了口气:“找了五年了,也失望了五年了,他也疯癫了。”说着,便拉着老孙头走开了。 第三一三章、一叶落,年年若许醉花间(下) 第三一三章、一叶落,年年若许醉花间(下) 陆子诺望着那背影,良久不肯离开,莫洵有些理解陆子诺的感受,虽然说她已经渐渐变得冷静,可有些时候还是会为了自己的责任感或是难以磨灭的善良冲动,但他从来没有想让她改变的心思。要知道,对于正常人而言,历尽千帆,还能保持原有的善良,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可是想到了你爹?”莫洵看着她越来越难过,便出言安慰。 “是,你怎么知道?”陆子诺惊讶道:“我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见他了,刚才看到老孙头,就想到了他。如果丢的是我们,他一定也是这般难过。” 莫洵点点头:“是啊,可怜天下父母心。” “回去吧。”收拾好情绪的陆子诺说道。 “嗯?不要去吃个炙鸭再回?”莫洵挑眉。 “不了,下次再说。”陆子诺心里还有事,便和莫洵上马,向户县奔去。 刚到县城,便见宋轶跑过来,一到近前便说:“常子营那边有异动。” 莫洵便转头对陆子诺说:“我过去看看,你自己回去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我又不是小孩子。”陆子诺摆摆手:“你们快去快回,别让我担心。” 莫洵和宋轶便向常子营而去,陆子诺便往自己的宅子走去,路上遇到了思雨,便说:“思雨姐姐,听说县城医馆里,最近有不少得了针眼的人,这是疫病吗?” “针眼?”思雨噗嗤笑了出来:“那是因为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才会得的,请陆县令放心,这绝对不是疫病。” “那就好。”陆子诺看思雨说得信誓旦旦,便信了,只是还是有些疑惑:“什么是不该看的?” “非礼勿视,不懂啊?”思雨笑着说:“好了,我还要去看你景宾姐姐,先走了,饭菜已经准备好了,你要是饿了,就先吃。” “我等你们。”陆子诺继续往回走,思雨转过街角便到了穆宅。 莫洵和宋轶赶到常子营的时候,天色已暗,他们在离村子不远的河神庙与藏剑山庄的人汇合。 “到底是什么异动?”莫洵低声问道。 一直负责盯守的人回道:“从午后开始,村中的壮劳力便集合起来,未时那些人去了村正家,然后就没再出来。我觉得不对,便放了鹞子过去勘察,结果,里面的人都不见了。” “不见了?而且你看到他们都进去了的,那就是村正的家里有密道,会是通往哪里的呢?”莫洵皱眉思忖。 “而且,整个村子里的妇人们也是行动诡异,看似三三俩俩的聊天,但总是时不时地就看向村后的山口,所以我觉得密道可能是通向那里的。可是,天亮着,派人过去看太明显,所以,一直在等天黑。” “嗯,你们做得很好。”莫洵点了点头,心下衡量,这村子里的男人都出去了,但村里的五行生克,让人很难进入,能做的只是观望。 这时,村正家的烛火亮了,没过一会儿,便有人陆陆续续地走出来,各自回了自家,走在最后的,却是那个丢了男孩的汉子,抱着一个孩子,嚎啕大哭着往家里走。 莫洵心口一窒,看来那个男孩已遭不测。 果然,那男子回到院落,农妇出来,亦是嚎啕大哭,其情其景甚是悲痛,左邻右舍的人也赶来安慰,却不见有人出村子去报官,且其他两家丢孩子的也没见着把孩子抱回来。 “现在还看不出门道,你们继续蹲守。”莫洵觉得有必要回去和陆子诺探讨一番,于是便留下几人,往回走。 不想,刚回到县城,便见思雨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少庄主,陆县令不见了,她没回去。” “什么?”莫洵的心底一阵慌乱:“你没在家中?” “我去了穆家,去看乐景宾,因乐景宾又有了身孕。我去的路上碰到了子诺,她是要回去的,可我回去时,院子里就暗着,没回来过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这都一个多时辰了。”莫洵强压住心底的慌张:“我去县衙看看,你们直接通知庄里的人去寻。” “我已经通知过了,正要去寻少庄主你。”思雨急得就要哭了。 莫洵却是转身便走,几个起落,便到了县衙,县衙中,灯火通明,让人着急的那个她,就在里面忙碌着。 心安下来,便是急怒和委屈,莫洵冲进去,一把将陆子诺揽在怀中,怨怪道:“不是让你回家等的吗,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跑来了这里?让大家多着急,你知道吗?” 陆子诺愕然:“啊呀,真对不起。我本是要回去的,结果蔡晟就在门口等着,说是那小丫鬟找到了。我便过来县衙了,对不起,让你着急了,不过,我这么大人了,怎么会丢?” 莫洵撇了撇嘴,才将她放开:“好,你不会丢,可我就是着急了,你得想想怎么补偿。 “哦。”陆子诺低声地应着,看到莫洵这般着急自己,心中一暖,便捂着胸口说:“这里赔给你可好?” 莫洵一喜,正要再抱紧她,就听到身后传来思雨的咳嗽声。连忙正了身子问道:“那小丫鬟情况如何?” “可巧呢,她说她姓孙,五年前被拐到常子营的,一直出不去村子,我已经叫人去城门口找老孙头去了,让他来看看是不是六娘。这小姑娘说,那晚她睡得昏沉,什么都不知道,醒来便是在一个黑屋子中,被问了几句话,便没再理会。方才,不知怎么外面就打了起来,关她的木门裂了,她便趁乱逃了出来,是一条非常长的地道,她也不知道方向,只能是顺着拼命跑,一跑出来,便是咱们这县城门,便打听着县衙来了。 我见了她,身上实在污秽,便先让人给她打了洗澡水,等一会儿再问详情。” “这么巧?”莫洵有些惊讶,同时在脑中分析着多种可能,正思忖着,便听见外面有声音传过来:“六娘,我的六娘在哪里?” 正是下午方见过的老孙头,而陪着来的正是下午拉走老孙头的男子,原来那是老孙头的女婿。 陆子诺命衙役将已经洗漱过的六娘扶出来,老孙头的疯癫,在一见六娘之后,就奇迹般的恢复了正常。抱头痛哭,自是一番感人场面,陆子诺不禁掉下泪来,只好掩在莫洵的身后擦拭。 第三一四章、下手迟,万虑纷纷何日息(上) 第三一四章、下手迟,万虑纷纷何日息(上) 等爷俩情绪稍微平复后,莫洵详细问了六娘的被拐经过。 老孙头先是回忆,五年前,六娘七岁,因家中大旱,便带了六娘来到京城投靠二女儿,不想,才来了两个月,二女儿就要生产了,众人一番忙碌过后,却发现六娘丢了。这一找就是五年,却从来没有放弃过,只是不想,竟离得如此之近,却没能找到,好在,终于父女团圆。 六娘好不容易止住了抽噎,她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让人心疼不已,只听她说道:“我就是坐在院门口,便被村里的常四抱走了,送到了常子营村。本是和好多女孩关在一起的,是个地洞,后来要送走的时候,常青家的突然要我去做了小小的丫鬟。因为小小的娘去世了,我与小小娘长得有两分相似,所以就留在了常青家。这期间,我也想着逃走的,可是连后院都走不出去,挨了不少打,倒是小小很乖,也黏着我,后来我也就放弃了。求县令救救小小,她可乖了。” “这么说,常子营村,干的是拐卖孩子的勾当?”陆子诺心下咯噔一声,离京城如此之近的一个村落,竟然干的是这么营生,怪不得整个村子都透着古怪。 “对了,我刚从那里回来,常四家的那个男孩死了,可是他们没有报官的意思。”莫洵说着:“也没看见小小被抱回来,你和小小没有关在一起?” “那不是常四家的,是他从外面抱来的,就是因为这个孩子,好像惹了什么人,才会有人深夜摸进村子,把我们几个掳走。他们知道我也是被拐来的,就把我和小小分开关了,我也不知道她们现在如何。但我知道,他们的目标就是小小,以此来威胁常青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陆子诺问道。 “因为常子营村的村民,干的都是偷孩子的勾当,而这常青主要负责与买家接洽,所以尤为重要,村长都听他的。” “不对!如果是这样,他家丢了孩子,怎么会报官?”陆子诺觉得哪里不对。 “报官?他们绝对不会报官的,之前,因着与别的组织有过节,杀人的事干过好几次,还有不少拐来的孩子死了的也不在少数,怎么敢报官?”六娘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日来报官的是何人?”陆子诺连忙问衙役蔡晟。 蔡晟想了想说:“那日当值的是常云,对了,他就是常子营村的啊?” “速速叫他过来。”陆子诺说着,又和宋轶说道:“麻烦小轶去通知一下惊云兄和刘县尉还有张主簿。” 很快,蔡晟便将一众衙役都喊了来,常云亦在其中,穆惊云、刘群和张弛也是先后赶来,莫洵便带着老孙头和六娘等人去了后堂。 陆子诺一拍惊堂木,便问道:“常云,且将那日你报常子营丢了三个女孩的事,从头到尾给我说一遍,尤其是如何得知消息的。” “我,我在县城里有房,平日里不回村的,只是那天,我娘身子有些不适,我正当值,就让孩子娘回去趟,结果,午后,我就收到一张带血的布条,说是让我去报官,否则老娘和老婆就得死。我只好去找了你啊,陆县令,我绝对句句是实。” “如果说当时,你是被人胁迫,但为何后来不说清楚?让我们耗了一个月都查不到任何线索?而且,你身为常子营村的村民,村中所干营生,你会不知?” “我,我,我家虽然是常子营村的,可我敢拍胸脯保证,我们从来没干过那伤天害理的事。”常云噗通就跪了下来。 “我娘就是被拐到常子营的,她最恨这个,我爹是个老实人又是哑巴,我家兄弟七个,我娘绝对不许我们干这事儿,所以,村里的大部分田地,都是我家种的。而我喜欢读书,我娘就绣花卖钱供我念书,我也就有了在县衙做个衙役的机会。但我娘和几个哥哥都在村里,是他们的人质,我也就什么都不能说。求陆县令明察,也求你把我哥我娘救出来。” “我到常子营村之前,他们都知道了我会过去,也是你报的信?” “不错,如果我不告诉他们,你进不了村子,还会有危险。”常云低着头说道。 陆子诺紧锁眉头:“照你这么说来,常子营村做这中勾当已经有很多年了?而且,你娘是被拐去的,你为何不帮着查找?” “听说是自从薛林之乱后,便有了。”常云说道:“我娘曾是落魄官宦人家的小姐,三十五年前,被拐到常子营的。原本我做了公职,便想帮我娘寻亲的,可是我娘不让,她说这样,我们一家都会有危险。所以我做了六年的衙役,从来不敢去查,可我,可我……” 看着一个高大的汉子落下来泪来,陆子诺心里也不好受,可众多疑惑萦绕在心头,只得继续问道:“那你可知整个村子,都是怎么操作的?” “具体的不太清楚。我家和瘸子叔家都是不干这个的,所以就在村里最西头住着,离着别家,至少有十米的距离,因着我们不做,所以村里其他人平日里是不和我们来往的。唯一听到过的,是小时十一二岁时,常四说过几句。当时他落了水,是我救起他的,我好奇,便问起他,他也是因为我救了他,便说了些。 他说分工极是明确,谁也不能乱了规矩,有负责偷孩子的,有负责调教的,有负责找买家的,有负责运走收钱的。只是还没说完,常四就被他爹抓走了,还遭了毒打,再也不肯理我的。” 陆子诺点了点头:“那村子里的路,你应是可以出入自由的吧。” 常云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有些地方是我也去不了的,但进村和回家是可以的。” “密道你知道吗?通往村后的。” “知道,但是我进不去,那条密道机关重重,里面是关新拐来孩子的,但我知道另外一条,是他们专门运死了的孩子出去掩埋的密道。” 第三一五章、下手迟,万虑纷纷何日息(下) 第三一五章、下手迟,万虑纷纷何日息(下) 陆子诺的心没来由一窒,却有些一筹莫展,常云叹了口气:“陆县令,我帮不上什么,身为公门之人,我惭愧得很,每每午夜梦回,总是冷汗淋淋,如果常家村不除,便总有痛失孩子的母亲,可我又无能为力,我……” “常云,你不必太过自责,先下去吧。”陆子诺说完,心下却是懊悔和惊慌的,今日不该将众人都叫来。 待众人散去,陆子诺连忙让宋轶带人,暗中保护常云。宋轶便说:“少庄主在后堂听了,就安排了,而且今晚就会突袭常子营,要不,让他们得了信,有了准备的时间,就麻烦了,正好前几日,调了不少庄里兄弟过来。” “可是。”陆子诺霍的站起来,极为担心道:“可不思虑周全,这般行动太危险。莫洵说过,那个村子古怪得很。” “少庄主早就准备好了,他刚去过常子营村,就让人在山上俯瞰常子营村,将整个布局画了下来,给杨欧宇送了去。 杨欧宇很快便回了信,不过,虽然村子的布局是二十八星宿阵,但一个村子应没有万人,绝对用不上那个阵法,而是可以简便成五行阵。 但即便是常子营村所有人出动,也未必能达几百人,所以应该是五行小阵,大约十到二十人一组, 锐金旗用的是弩,能有百箭齐发的效果;巨木旗是巨木,横冲直撞;洪水旗是水龙,最怕的是射毒水!烈火旗则是喷油防火;厚土旗是布置陷阱。 这个阵法环环相扣,但又生生相克,杨欧宇已经给出了破解的方法,放心吧。” “我也去。” “不行,少庄主可是嘱咐我,务必让您留在这里坐镇,等我们的好消息。”宋轶说着,便一纵身,消失在夜色中。 陆子诺便在县衙的后堂中来回踱步,怎么可能不担心呢?宋轶说的那个五行阵法,简直是步步惊心,招招都是夺命的。如果说一个村子只是要干这种丧尽天良的营生,困住被拐来的人,让人走不出去倒是能理解,但还准备了五行阵法,这是要玩命的姿态,绝对不是一个村正便能策划得如此周全的,而且这营生一干就是四十多年,这背后,一定还有个更庞大的组织才是。 而且,常子营与铁木社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与听风楼却是有瓜葛,也许这次逼迫常云报官的就是听风楼所为。虽然听风楼多有龌龊,可如果不是他们逼出人来报官,官府对此竟是全然无知,这是一件细思极恐的事。 陆子诺越想越不安,却也只能干着急。而此时的大明宫内,却是一派良辰美景。 清思殿内,紫萱坐在白色幕布后面,一边操纵着影人,一边用男子的强调说着:“风儿就似你温柔的呼吸,摇摆的蒹葭就是你欢快的耳语。河水清冽,静如处子。在河水更深处,花儿摇曳,还有清脆的鸟鸣,婉转如牧童嘴边滑落的柳笛。风中谁的歌声响起?只有花香可以与之相匹。 我看见一朵温婉的水莲,轻轻舒展曼妙的舞姿。啊,娴静的姑娘,那是你柔媚的影子。你穿着阳光织就的金边衣裳,浑身洋溢着橘红色的暖意。你手挽竹篮,步伐轻捷,穿梭在碧油油的荇菜之中。 哦不,美丽的姑娘,你来一定不是为了采摘荇菜,而是为了告诉我一道圣洁的神谕:你是我青葱岁月中最痴情的等待,是我少年心田上疯长如绿意葱茏的相思。可爱的姑娘,你纯净的双眸为何如此淡定,如此陌生?你怎能读不懂我眼中的深意?你明媚的笑容曾无数次点亮我缠绵的梦境,你窈窕的身影曾无数次摇曳在我多情的视线里。听,你听,沙洲上一对儿斑鸠鸟在欣悦地啼鸣,每一个音符都浸透了爱的甜蜜。心爱的姑娘,我要在这爱的歌声里,向你袒露炽热的衷肠,和梦里跟你述说了千万遍的心迹。我把清晨和黄昏留给你,我把眼泪和欢笑留给你,我把憧憬和追求留给你,我把我的一半留给你,只为了这次砰然心动的相遇,为了你映在我的眼中,我刻进你的心里。 …… 我要用满怀痴情渲染感人肺腑的鼓点,为你讲述心心相印的故事。” 慕容适在高原的服侍下,一边看着皮影舞动,一边听着温婉对白,一边吃着渐渐化开的金丹。 当莫洵赶到常子营村时,还是悲叹晚了一步,冲天的火光中透着浓浓的腥气。 在河神庙里的藏剑山庄的人,看护着几个伤痕累累的人,一见莫洵到了,便说道:“少庄主,他们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开始焚烧房屋,我们按您之前绘好的路线图,先去西头救下了常云一家。可是地道里已经着起了火,而且,确实有那五行阵法,我们要不是之前演练过破解的法子,肯定是有去无回。可演练得还是太生疏,有几个弟兄受了重伤,地道里的人只救出一人,其他都……”汇报的人血红了双眼,双唇颤抖着说不下去了。 莫洵艰难地点了点头:“村民呢?” “悄无声息地都撤走了,要不是火起,完全不知道里面已经开始了杀戮。”缓了一会儿,那人才继续汇报:“我们一部分人救火,一部分人去后山那边的出口堵截,可是没有一人出来,应是走得其它,我们还不知道的通道。” “确有另一条通道。”莫洵叹了口气:“你们这样兵分两路,是大忌,以后不要这样了。” “是,好在有另一伙人帮忙,应是听风楼的人。” “又是他们?” “是,不过他们见没的救了,便走了。” “等火灭了,你们再去查看一番,我要先回县城。”莫洵心里莫名不安,便急匆匆往回赶。 这份不安在越接近县城就越扩大,当赶到县衙时,只有漆黑冰冷迎接着他,陆子诺不在。 赶去小院,亦是没人,莫洵越发地慌了,又赶去穆惊云的家,穆惊云也不知晓。 莫洵急得全然没有了主意,宋轶赶了过来:“去京城,我刚才好像看到了广陵郡王的那只隼。” 第三一六章、玉阑干,夜长风劲卷残帘(上) 第三一六章、玉阑干,夜长风劲卷残帘(上) “当真?”莫洵的心中又扬起希望,不再迟疑,上马便向京城而去。 到明德门的时候,早已过了宵禁的时间,莫洵便掏出腰牌递与守卫,守卫验看过后,立即放行。 寂静的天街上,只有一串急促的马蹄声,一下一下仿若踏在人心上。 终是到了广陵郡王府,莫洵下马,犹豫了下,还是让宋轶拍响了门,他背身而立,仰望着漫天星辰,紫微星闪烁,莫洵心口隐隐作痛,今日到底怎么了? 门应声而开,出来的竟是从东宫起,就一直服侍慕容纯的老宫人薛盈珍,他猛一看到莫洵的背影,惊得后退了一步:“邕王?” 莫洵连忙转过身来:“我是藏剑山庄莫洵,烦请您通报殿下,另外,户县县令陆子诺是否来过?” 薛盈珍才喘上气来,拍了拍心口道:“原来是少庄主,殿下刚带着陆县令进宫了,您进来等吧?” 莫洵迟疑了下,还是点了头,跟着薛盈珍走了进去。 此时的陆子诺确实是与慕容纯进了宫,原本在县衙焦急等待的她,却等来了慕容纯的隼,带来的布帛上只有极为潦草的几个字:“速来。” 即便潦草,但还是能认出是四姐紫萱的字,她还特意画上了萱草。见了这个,陆子诺也没办法给莫洵留书,只能先骑了马奔向京城。 一路上,陆子诺心慌不已,紫萱的信儿由慕容纯的隼传来,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而且,宫中尚有大姐和二姐,为何还要招她前往?她去又能如何? 带着一脑子的疑问,人就到了明德门,便见慕容纯穿着轻裘,竟在那里伫立等待,身后是巍峨斑驳的城墙、厚重紧闭的城门,而他就那样站着,像背负着整个帝国的英雄,孤独却倔强地站着。星光在他头顶铺洒,他等着她。 陆子诺勒住了马,下来,走近:“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是皇祖父召见你我二人。”慕容纯说得云淡风轻,甚至带着笑意。 陆子诺的心却是一沉,难道他又要再提他们之间的事? 看到她凝眉,慕容纯长叹一声:“走吧,我也不知是何事,只是知道单独召了你我,我便来这里等你。” 不再言语,默默跟着慕容纯重新上马,随着两扇笨重的大门在咯咯吱吱的响声中渐渐地被推开,暖暖的光就在城门内闪烁,让人心安。 很快,又到了大明宫,出乎意料的是,宫灯几乎一盏都未曾点燃,到处都是东宫府兵,和侍卫,慕容纯将令牌递给值守的內侍,那人也不说话,点点头,在前领路,让两人进去。 陆子诺一踏进大明宫宫,就听到身后宫门道道落锁的声音。入宫不得佩戴兵器,两人身上什么都没有,在这样的暗色里,不由得有些紧张。 慕容纯伸手一揽,将陆子诺护在身后,陆子诺心中一暖,也做出了防备的姿势,四处看着周围。 两人越走,场景便越熟悉,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从眼中看到一丝疑惑,小太监领路的方向,是清思殿,陆子诺曾经去过一次,那是慕容适的寝宫。 远远的,便见一个老人的身影在门前立着,陆子诺眼尖,一眼看出那是慕容适身边的大监高原,慕容纯显然也看到了,小內侍领路就到此,便一躬身退下,两人一同踏上长长的台阶,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此时此刻,在心里不断浮现的,都是种种不好的可能。 陆子诺始终被慕容纯护在身后,长夜寂静,远远地天边开始聚集乌云,滚滚而来。陆子诺心里直打鼓,慕容纯突然伸手拽住陆子诺的手,抱在手心,这才发现他也只是表面上的平静,他的手心也同样裹着一层虚汗,冰凉凉的。 两个人不自觉的握紧了手,想藉此彼此安慰,却是徒劳,除了登上高台的脚步声,便是咚咚的心跳声。 两人终是走到了高原面前,老人的脸上是惯常的平静无波,一点也看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向着慕容纯一躬身,便推开了大殿的门。 大殿的木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陆子诺看到里面也暗得厉害,层层堆叠的纱帐之间,隐隐约约能看到老人躺在锦榻上,高原轻轻合上了门,大殿里一点点暗下去,然后陆子诺就听到高原说:“陛下,驾崩了。” 坐在广陵郡王府的堂上,莫洵手中的茶杯渐渐冷了,他始终没有开口,薛盈珍就在旁边站着打量着他,良久才遗憾地摇了摇头,给莫洵要换盏茶。 莫洵摆了摆手,将茶杯递到嘴边,冷了的茶,别有一股清香,可茶杯刚到嘴边,不想,窗外一串冬日惊雷,震得他手一抖,茶盏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随即便是四分五裂。 “可烫到了?”宋轶连忙过来验看,好在没有什么事,叹出一口气:“这冬日里怎么好端端地打起了雷?” “我们立即进宫。”莫洵立即站了起来,薛盈珍却拉住他的手:“少庄主!” 看着微微摇头的薛盈珍,莫洵心中的不安终是决堤而出:“不行,我必须去。” “少庄主,变天了,你还是在这里等吧。” 陆子诺立在那,只觉得恍惚间好似听到了什么,却又并不真切,外头突然响起一声炸雷,才一下惊醒了她。 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慕容纯握在手里,只觉得被他握得生疼,她轻轻一挣,慕容纯才反应过来似的,陆子诺望着慕容纯,慕容纯也同样望着陆子诺,他看着还是冷静的样子,可眼神,却似乎在看她,又似乎是透过她,看着外面茫茫的夜。 陆子诺的心猛地刺痛了一下,无论她对慕容纯,到底有没有爱,可少年相识的情谊是不会变的,她看着慕容纯难过,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她回握了一下慕容纯的手,慕容纯却松开了她的手,向着着那层层的帷幔走去。 从小,就在皇祖父身边,皇祖父既是他的长辈,也是他的启蒙老师,意义非凡。可他却去得这样急,连见他一面都来不及,亏他还想着今日的召见,是要成全他和她,因为今日是他的生辰。可是…… 第三一七章、玉阑干,夜长风劲卷残帘(下) 第三一七章、玉阑干,夜长风劲卷残帘(下) 慕容纯在一底层帷幔前停下,看着帐幔中安详躺着的老人,他的肩头止不住颤抖起来,陆子诺想上前,却被高原拦下,带到一旁。 高原道:“陆县令,叫你来,是我私做主张,觉得殿下此时可能更希望有姑娘相伴,可是还请姑娘容他祖孙二人做个告别罢。” 陆子诺点点头,高原接着说:“我在东宫旁边的紫竹殿给姑娘安排了住处,因现下要封锁消息,这几日,还请姑娘暂时不要出宫。” 陆子诺自然明白何意,即便心中存有众多疑问,但还是看了慕容纯一眼,便转身离去。 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殿里又暗了一些,慕容纯一把掀开帘子,就见到慕容适静静的躺在那里,脸色潮红,嘴唇绛紫,倒不似寻常去世,满心的伤悲不由起疑,皱眉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殿下,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高原眼见着慕容纯踉跄了一下,急忙上前去扶:“陛下服用丹药后,老奴正要帮陛下更衣,陛下就……突然到了下去,本想召太医令来,可老奴摸着陛下已无鼻息,老奴不敢走漏风声,只能让人传消息先请您入宫。”高原躬身回道,慕容纯却隐约觉出些不对:“出了什么事。” “陛下驾崩突然,虽曾写下草诏,却并未加盖玺印。太子殿下昨日身子又有不适,老奴派人去东宫打探过了,说是太子殿下高热,昏迷不醒。所以老奴才不敢声张,唯恐被有心人利用。” 慕容纯心下了然,不由微微点头,未曾加盖玺印的遗诏便形同一张废纸,哪怕这时慕容谊冲出来,对旁人说他这遗诏是假,也是有可能的!好在这清思殿里还有高原是清醒的。 “你将玉玺,与草诏一同拿来,我就在这里等你。”慕容纯略一思量,便吩咐道。 高原犹豫一番,最终还是取来草诏与玉玺,草诏上只有简单的几句话:册皇太子慕容诵为新帝,其长子广陵郡王为太子,新帝身体不佳,由太子监国。 慕容纯从头看到尾,却发现最后还有一滴墨,似乎是要写什么,而纠结未写,欲落未落之际,墨砸了下来,慕容纯挑挑眉,问道:“这儿,皇祖父当初是想些什么?” “皇上当初担心最终诏书落入旁人之手,所以交代老奴,若您问起,再对您说这道诏书。皇上是希望藏剑山庄的少庄主莫洵与殿下能够守望相助,皇上是想要殿下发誓,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绝不会伤其性命。” 慕容纯原本便只是随口一问,他现下的状态,就像是脖子被拧了一整圈的鹌鹑,看上去还是完好无损的,实际上已经是强弩之末,难以思考了,他只是想转移一下注意力,不去想最疼爱自己的皇祖父已经再也回不来了,却没想到高原居然真的能够解释出来个一二三。 听到莫洵之名,慕容纯不由微微皱眉,莫洵手中有皇祖父的圣旨,让他可以全权处理藏剑山庄的大小事宜,不仅如此,甚至他的性命,还能使皇祖父让自己发誓,有朝一日,绝不伤其性命,这到底是怎么样重要的一个人呢。 “莫洵,他到底是谁。”慕容纯皱着眉,细细思索,却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而高原动作一顿,慕容纯却没看到。 慕容纯回过神时,高原已经一切神色如常,他淡淡道:“老奴只知莫洵是陛下的忠臣,亦是为殿下培养的势力。殿下,现下莫洵之事,并不重要,还有一事,已经迫在眉睫。” 慕容纯微微抬眼,高原在前引路,两人绕过慕容适的尸体,直奔密室而去:“陛下骤然离世,总要有人出来担这个责任,老奴本想,自己出来担这个责任也未尝不可,只是事发当时,宫中上下许多宫女太监亲眼所见,此人在陛下身旁,到底如何处置,还请殿下定夺。” 高原轻轻一侧,露出密室中女子的身影,女子静静趴在桌上,表情看着好似还是上一秒的惊慌不已,高原徐徐解释道:“事发突然,老奴为防她喊叫,先劈晕了她。” 慕容纯微一点头,一眯眼,再走进两步,轻轻拨开人的头发,瞳孔倏然一收,面前的女子并非旁人,而是陆紫萱。 慕容纯欲唤醒她的手一顿,略有些踌躇,高原在后面看着,淡淡道:“殿下,此时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候,当时那么多人都见到了昭媛娘娘在陛下宫中,就算殿下能封了老奴的嘴,也不可能一下封了宫中上下所有宫女太监的嘴,一旦被有心人利用,之前种种,皆是白费。” “况且.”高原微微一顿,语气依旧是平静无波:“按照规矩,皇上生前宠妃,原本就应殉葬。” 慕容纯皱着眉,高原也在身后沉默着,他们彼此心中都清楚对方在想什么,陆紫萱是陆子诺的亲生姐姐,如果今日逼死陆紫萱,他日让陆子诺知道,可能与她之间的最后一点希望也被自己亲手断送;而如果不杀陆紫萱,从而衍生的麻烦自然不止消息外泄这样的简单。 慕容适骤然离世,身边只有陆紫萱一人,而最后陆紫萱居然安然无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如果最后被慕容谊抓住把柄,说他们是故意包庇昭媛,到时候的情况会比现在更糟糕。 现在,就是在看慕容纯心中,江山与美人,到底哪一个更重要了。 半晌,慕容纯淡淡一叹,他看着和刚才一样没什么表情,可眼底却没有了方才的茫然,取而代之的只有些森冷的坚定:“我知道了。” 高原点点头,眼底一闪而过了欣慰与赞赏,又道:“既然殿下已经做了决定,老奴还有一个想法。” 慕容纯回过头,看向高原:“你说。” 高原一拱手道:“宫中的暗线,在先皇在时就有,可却一直不知是谁,如今我们倒不妨借此事做个套,引出暗线。” 慕容纯听高原说完,虽然略有犹疑,可也清楚,自己并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能点头答应,高原躬身退下,慕容纯则再次点上陆紫萱的穴道,唤醒了陆紫萱。 第三一八章、起新楼,雪夜疾风催换日(上) 第三一八章、起新楼,雪夜疾风催换日(上) 密室中,烛火燃到了底部,发出噼啪的声响,陆紫萱悠悠醒来,随即便喊:“陛下!” 摇曳的烛火中,却只见满面悲怆的慕容纯,不由一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低喃着:“陛下……” 慕容纯微微叹气:“怎么会是这样?” 陆紫萱心中亦是默念着这句,刚才于清思殿,她正为慕容适演绎着《关雎》,正到精彩处,却忽闻高原让众人退下,只留下她一人。她还款款绕过屏风,却见高原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顿时心慌如鼓,拎了裙子便跑进帷幔中。 见到竟是极其恐怖的一面,慕容适的口鼻皆喷出鲜血,手脚抽搐着。 “快传太医令啊!”陆紫萱拿出手帕去擦拭他脸上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净。话音未落,慕容适的手就垂了下来,全身都不动了。 “啊!”惊呼才出了半声,口鼻就被高原死死按住。 “闭嘴!”高原低声喝道:“你在这里好生候着,把血迹擦净,我立即通知太子和广陵郡王,你决不能让任何人近前,知道了吗?” 陆紫萱泪流满面地点头,高原才松了手,匆匆去了后面,没一会儿便让过来让她写了“速来”二字,又出去了。 她忍着害怕,去擦慕容适脸上的血,轻声唤着:“陛下。”眼泪便落在了慕容适的面上,血迹终是好擦了不少…… 不过片刻,高原便回来了,指挥着失魂落魄的陆紫萱,很快,就给慕容适换了衣服和被褥。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帝王,此刻任人摆布着;换上了簇新的龙袍,却永远睡去。 陆紫萱的眼泪不停地落下来,她只是难过,她的爱情才刚刚开始,便再也没有未来了;她只是难过,她的英雄才刚刚垂青于她,便撒手人寰;她只是难过,她的青春刚刚绽放,便要随他去了…… “别把眼泪滴在大行之人身上,对娘娘不好。”高原低声说着,特有的嗓音,此刻婉转低回,却怎么都觉得如丧钟般敲得陆紫萱心寒如冰。 她还需要什么好呢?高原单独留下她,陆紫萱就已经知道,她不会再好了。 果然,此刻的密室中,仅有慕容纯一人,悲悯地看着她,她竟是想笑出来,但最终只是平静地说:“殿下要拿我如何?” 慕容纯一愣,似乎是没想到,揉一揉眉心,轻语:“之前子诺与我提起四姐,说她温柔善良,敏感心细,只是有些胆小。所以,我也总是这样看你,可现在看来,倒是我失礼了,在宫中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会胆小呢。” 陆紫萱微微摇头:“我与子诺并不亲近,只因我嫉妒她能以男儿的身份立于世上,而我却只能依附。所以,子诺并不了解我。倒是殿下,如此信任她,我颇感欣慰,只希望你从始至终皆是如此。” “我会的。”慕容纯掷地有声。 “我信。”陆紫萱眼中浮起泪光:“我们姐妹几人,果然是小妹最为幸运。这就是男儿身份带给她的幸运吧,永远不会成为别人的棋子,自己的命运自己把握。” “四姐,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做棋子。”慕容纯随着陆子诺这样唤陆紫萱。 “有!或是没有都无所谓了。”陆紫萱笑了笑:“是我心甘情愿!在这宫中,要么寂寂无声地死去,要么风风光光地死去,是我自己选的后者,该是我谢你成全。只是子诺那里,你要好好解释了。” “你不见她吗?我说的,她未必会信。”慕容纯叹了口气,心也绞痛起来,是的,陆子诺这关该怎么过?陆紫萱不能留下任何字条,如果不能亲自见到,子诺是否肯信? “谢谢,但不能见,见了会不舍。”陆紫萱倒是反过来安慰慕容纯:“子诺会信的。子诺和我说过你们的理想,她与你要走的路还很长很艰辛,不相互信任就没办法完成。而且,你们的理想,亦是我的理想,我希望大晟强盛,我亦希望女子可以大有所为。” “谢谢。”慕容纯此刻不知该劝慰还是该欣慰,不知该痛悲还是该慈悲,心情复杂到麻木。 “虽然子诺与我不亲近,对我也不算了解,但我了解她,她心性纯良,有自己的执拗,亦有底线,你不要触碰了就好。”此刻的陆紫萱却想得都是别人:“她最不喜为错误找借口。错就是错,能改便改,不能就要认错。” 慕容纯听了,却是心中钝痛,他何尝不知道陆子诺的底线,可有的错却是万万不能认的。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陆紫萱从怀里取出一方洁白的绢帕:“这个给子诺留个念想吧。” 慕容纯迅速接过,郑重地收入怀中。 高原便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是否唤陆县令过来?或是有什么话,老奴一定带到。” “不了。谢谢大监美意,她会懂的。”陆紫萱见了托盘上酒杯,淡然一笑,施然起身,她身上原本就有普通女子没有的沉静自持,在爆裂的烛火中,被映衬得竟是那般华光璀璨。 她端起酒杯,又看向慕容纯:“我希望你和子诺可以相互扶持,却不希望她进得后宫,落得与我一样。” 说完,陆紫萱从容饮下毒酒,烛火就在这时随着最后一声爆裂熄灭了,满室漆黑,而陆紫萱的话亦是砸得慕容纯满心冰凉。 在黑暗中听得她倒地的声音,慕容纯才惊醒,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陆子诺立在窗前,冬雨竟能下出这样的气势,颇为难得。她推开窗,风哗啦啦的吹进来,吹乱了她的发。还来不及拢齐乱发,雨竟变成了鹅毛大雪。 陆子诺立在这里,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莫洵,他还不知道,他知道了该是怎样的难过? 而现在的局势亦是十分凶险,高原虽说是大明宫的总管,但其能把持得住的恐怕就是这清思殿的一夜而已,明日不知会是如何? 陛下骤然离世,虽有太子慕容诵毫无争议地可以继位,但太子的身体不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如果太子忽闻噩耗,病情加重,慕容纯却并未得到太子之位,不知是否会有大变? 大晟现在所求的,并不是一个盛世,而是稳定,恢复,再谈进步与中兴,可这几年,大事一件接着一件,最缺的也正是稳定。虽不说是风雨飘摇,却是风雨欲来啊。 陆子诺轻叹,外面突然传来了急急的叩门声,门刚一开,就看见之前见过的贺亮,他焦急万分地说道:“昭媛娘娘出事了。” 第三一九章、起新楼,雪夜疾风催换日(下) 第三一九章、起新楼,雪夜疾风催换日(下) 门未关,陆子诺只觉得冷风卷着雪花,呼啦一下就扑进来,心都跟着凉了半截儿,忙一关门,背靠着急急问道:“怎么回事!” 贺亮低着眉,声音还带着点哽咽,他的身上都湿透了,竟也显得楚楚可怜:“广陵郡王要让昭媛娘娘殉葬!” 陆子诺听着这声音,觉着脑子嗡的一声响,她已经失去了三姐,而现在还要失去四姐吗? 她靠在门板上站着,全身都在颤抖,从指尖一直到心底都是冰凉的,她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却又好像是从另外的世界传来似的:“他不会……” 贺亮摇着头:“可……” 陆子诺一把推开了他,转身开门,转念,又回来,拉着贺亮穿行于游廊。 贺亮欲挣脱,陆子诺扣住了他的脉门,贺亮便挣扎不了,莫洵教的这招极是管用。 “别喊,否则你会没命。”经了这几年的锻炼,陆子诺已经沉稳多了,即便是面对亲人的生离死别。 她默默前行,从偏门进了清思殿,便见帷幔内,慕容纯正跪在慕容适的床边饮泣,陆子诺狂跳的心平静了不少,却见高原指挥着两个內侍从后面抬了一个人出来,那道门她知道,她也曾站在里面过。 而抬出来的人,裙裾飘飘,正是陆紫萱最喜的丁香色宫装,陆子诺怔住。扣着的贺亮便挣了出去,转身欲跑,宋哲从柱子上跃下,再次扣住了贺亮并掩住了他的嘴。 陆子诺定定地站在原地,执拗地不肯动一下,帷幔被掀开,紫萱被抬了进去,放置在慕容适的身旁。于陆紫萱许是莫大的荣耀,于陆子诺却是极大的悲痛,可她偏偏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站在这里默默地注视,假装一个过客。 帷幔内的慕容纯看过来,便向着陆子诺伸出手,两人就那样站着,良久,陆子诺方向着那只手走去。 相触时,却感觉不到谁比谁更冷。 慕容纯想说什么,陆子诺只是淡淡地摇头:“还有两个时辰,就是早朝了。” 高原低声道:“太子殿下、左相、右相和礼部尚书陈质已经入宫,万事都已准备妥当。只是,老奴要亲手处理这个逆徒……” 看着高原仰天长叹,贺亮软软地倒了下去,不需别人之手,他已将藏在口中的毒药吞了。 高原摆了摆手,殿中的內侍便将贺亮抬去了密道。 大殿内恢复了平静,最后平静的两个时辰,陆子诺看着陆紫萱的遗容,她浅浅的笑意到底是与紫菱的苍白绝望不同的。 旁边递来一方绢帕:“这是四姐给你的。” 陆子诺顿了一下,接过绢帕,展开,右下一株丁香色的萱草,风中摇曳。她捏紧了它,掩在心口:“当初你要她参与其中时,可料到会是这样?” 慕容纯摇了摇头:“子诺,对不起。” 陆子诺闭了下眼,眼泪终是决堤而出:“四姐是心甘情愿的,我知道。” 忽然被揽入颤抖的怀中,不容她的挣脱,慕容纯低吟着:“你肯信我,比什么都重要。” “我只是知道,她叫了我来,又不肯见我,是想告别却又怕我阻拦,其实……我不会。”陆子诺稍稍支开自己的身体,说道:“自从上次,你愤而离去,我被四姐叫进宫中,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永远不要为别人做决定,亦不要为别人已做的决定愤怒、伤心,要做的,就是默默支持,直到她远走高飞。而且,她的这份决定里,有太多是因为我。 所以,我就算再心疼,也不能埋怨。我有我的责任,她亦有她的责任…… 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就生你的气吗?” 面对陆子诺突然的问句,慕容纯摇了摇头,他也很想知道,自己怎么就和她差了半步。 陆子诺微微叹气:“那是因为你为我的人生做了决定,我竟无法反驳。而阿謜就不是这样的,他总是让我自己去选,从不强加于我,一旦我选了那条路,他就放手让我去走,我亦不会害怕,因为每次回头,都会看见他的笑容。可是……” 慕容纯又将陆子诺搂住:“我改!” 陆子诺再次撑开,低着头:“不能改,你的决定关乎大晟子民,你该为他们做主的。杀伐决断才是圣君该做的,别为谁改变。” 慕容纯听了,乍喜乍悲,一口气生生憋在心里,良久方说出“谢谢”二字。 两人都沉默下来,寂静得能听到殿外落雪的声音。 “害怕吗?”慕容纯忽然问? “不怕。”陆子诺摇头:“原本还有些怕,但得知太子与老师都已入宫,又见你已把贺亮引了出来,我便不担心了。且还有些庆幸,老师继任礼部尚书,真是太及时了。” “是啊,要不是四姐出色,我们未必有今日的稳妥。”慕容纯跪得有些久,腿已经麻木了,便坐在了地上。 陆子诺亦坐了下来:“还有半个时辰了吧?我们不要去麟德殿看看吗?” “不用,高原他们会处理好的。其实,要说稳妥也还有些早,这宫中的势力错综复杂,贺亮虽是大监的徒弟,却是别人的棋子。这九重宫阙中,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探着,亦不知有多少人心左右变化着。 其实,我有些害怕,这次算是侥幸,只是人生中,有多少次这样的幸运?亦或是,这样的幸运,其实都是皇祖父早已安排好的呢?昨日早上,他才派了舒王前往元陵祭扫。”慕容纯的嗓子有些嘶哑:“如果不是这样,还不知现在的情势会是如何?” 陆子诺心中轻叹,再次看向安详得如同睡去的慕容适与陆紫萱,随即淡淡地说:“你只有今时今日,可以说说软弱的话了,但我想,你并不是真的担心自己不够幸运,不过是还想在陛下的面前撒撒娇罢了。从这里出去后,你便是大晟的太子,万千子民的依靠了。 你可以做得更好,我相信。” 正说着,密道的门开启,宋哲走了出来:“请殿下更衣。” 陆子诺扶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宋哲便说:“请陆县令前往紫栏殿,陆尚宫在那里等候。” 跟着眼生的內侍,一路走出密道,竟是银装素裹的世界,纯净得一尘不染,将所有血腥和肮脏都掩埋了。 远处的麟德殿的钟声响起,大晟新的天地就要展开了。 第三二零章、千年调,名利会时天难晓(上) 第三二零章、千年调,名利会时天难晓(上) 冬日惊雷,瓢泼大雨之后便是一夜的大雪,让舒王的仪仗有了理由继续停留在临潼县。 不过是丑时末,慕容谊便从睡梦中惊醒,随即,便听到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他披了衣服来到馆驿大堂,便见南硕飞身下马,急切又有些慌张的神色,让他心下一沉,又是一喜。 “怎么雪夜赶来了?快进来烤烤火。”慕容谊拉着南硕的胳膊便走进了自己的卧房。 “殿下!宫里的消息,慕容适驾崩!”南硕有些焦虑和不快。 慕容谊脚下一拌,跌坐在胡床上:“当真是没想到,先去的竟然是他!凭什么?” “殿下!”南硕搓了搓冰凉的手:“这可不是怨天尤人的时候!” “我当然知道!但我恨老天对他太过厚爱,我原本是要……”慕容谊揉着眉心,冷哼:“算他命好!” 南硕给自己到了杯茶一饮而尽,方说:“谁说不是?那个病鬼天天吃着毒药都不死。不过,这也是慕容纯那小子的手段高。他竟把陆紫萱推上了位,让陛下妄想着什么回春!这下好了!彻底回去了。” “还不是那丽嫔目光短浅?不过,大明宫内现在如何?京城内又是如何?” “高原控制了清思殿,贺亮把消息传了出来,却被发现了,已死。我溜出京城的时候,听闻太子已经被抬进宫中,同去的还有贾敦诗和崔义府,以及礼部尚书陈质。所以说,慕容纯扳倒丽嫔的目的昭然若揭。我临走前,安排了宫中的人去除掉高原,嫁祸给慕容纯,这样一来,太子还能不能登基可就不好说了。不过……” “不过什么?” “陆子诺也被召入大明宫了。” “她在宫内?” “贺亮说是昭媛让她进去的。” “这不合礼制!”慕容谊不由为陆子诺担了心:“高原这是存了什么心?把陆子诺一并召进宫去?” “怕是陆紫萱活不成了,让她见上一面,免得与慕容纯有什么误会吧。” “还真是为慕容纯考虑得周全。”慕容谊哼了一声:“我们就让他们周全不得。” “这是自然,不过,殿下还是想保全陆子诺?” “一个一心想为大晟做些什么的人,为何不能保全?她现在可以是慕容纯的幕僚,他日便可以是我的。她的目标又不是慕容纯,且也不是高官厚禄,你看她做个县令还挺有滋有味的,三个地方做得都不错。那个位置谁来做,都需要治世能臣不是?” “嗯,户县的常子营,殿下也帮了不少忙。”南硕有些不满。 “放心!原本,我对她还是有几分男女之情,但现在有了月娘,便无所谓了。” “当真?”南硕长出了口气:“那就好,我正想着要怎么和你说莫洵就势慕容謜的事呢。” 慕容谊的手蓦然攥紧,掌心被指甲割出了血,可他面上,眉头都没皱一下:“这样也好,反正只要不是慕容纯就好。” “我还奇怪当时慕容謜怎么也会中毒身亡,这八成也是慕容适那老狐狸干的。”南硕抓起桌上的点心吃起来。 “当时我不是没怀疑过,只是排除了。杀掉西番的太子,制造西番的混乱,以及挑起与大晟的争端,有这个动机的,不止是大晟,还有那几个虎视眈眈的小国以及狼子野心的藩镇。 怪不得我们查了这么久,也没有结果,竟是为了阿謜啊。 如此说来,倒也解释得通。 当时陆子诺毕业,阿謜及冠,该是嫁娶的时候了。这慕容适这招棋确实高明,藏剑山庄浮出水面,听风楼也折损了不少,还避免了慕容纯与慕容謜争夺陆子诺的灾难,很高明。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这是贺亮从高原那里发现的,具体情况还不得知,也永远知道不了了。高原那老家伙的秘密可是不少,就这么做掉可惜了……” “哪朝哪代没有些个解不开的迷呢?”慕容谊咬了下唇:“该解的自然会解。一两个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全局。”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南硕问道。 正说着,一只鸽子落在了窗前,南硕连忙过去,取出竹管中的布条,高兴地说道:“成了!高原已死。” “嗯,这件事,你安排得极为妥当,那几个人也做得极好,不要亏待了。” “这是自然。”南硕不以为然地笑笑:“接下来该如何?” “去元陵祭扫啊!否则慕容适怎么好意思去地府?”慕容谊笑了笑:“你回去看看他们的登基大典,添些堵就是了。” “为什么?难道你不回去……”南硕有些急。 “太子继位这是顺理成章,只是他继了位,能当政几天就不好说了,只要不让他立太子就是。我真正的对手是广陵郡王,我为难一个病秧子岂不是让世人笑话。”慕容谊笑着摆手。 “也是,东宫一直传来的消息都是太子在按时服药,那药中的微毒渐渐累积,只是早晚的事,我们还有时间准备得更充分。” “嗯。”慕容谊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洁白的世界:“只是……这天戴孝!他慕容适也配?昭靖太子不过是葬在了万年县,连个陵都称不上……” 南硕拍了拍慕容谊的肩:“只要你坐上那个位置,就是你说了算。” 慕容谊沉默了,那个位置原本就是父亲的,但如果父亲真的做了皇上,能继任的也未必就是他。可一路走来,却是昭靖太子一脉只剩下了他,这么一想,竟也不能全然怨怪慕容适了。 “那我先回去了。”南硕见他陷入了沉思,说着便要往外走。 “吃了热粥再走,这么冷的天儿。”慕容谊拦下南硕:“登基大典上,给慕容纯些颜色即可,别为难陆子诺,她昨晚在宫中的事,不要宣扬。” 南硕虽然皱了眉,但也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这时,侍女端了热粥上来,第二只鸽子也到了。南硕又取下竹管,看罢不由一笑:“就算咱们不动高原,他也活不到今日早朝。” “怎么?” “暗桩说咱们刺杀之所以这么顺利,是因为广陵郡王的人故意放水。” “你们错了,应是太子。”慕容谊淡淡纠正道:“行了,有空去瞧瞧王忠言那儿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唉,未见得一朝天子一朝臣,但这內侍却是必然要换的。只希望我们之前安插的人必要被调换的太多。”南硕喝了粥,便走了。 慕容谊看着南硕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淡淡笑道:“慕容纯,且看谁赢。” 第三二一章、千年调,名利会时天难晓(下) 第三二一章、千年调,名利会时天难晓(下) 五鼓初起,五品以上官员以及监察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等朝臣鱼贯走进大明宫内,却惊讶于整个含元殿的白幡烈烈,与白雪皑皑融为一体。 走在右侧最前面的通王李谌顿足大哭:“父皇……” 另一边的御史大夫郑元伯跌坐在雪地上,老泪纵横:“皇上,皇上……” 云板敲击声亦响起,那一声声大丧之音不仅传遍大明宫,整个京城也陷入哀戚。 朝臣们悲哭一片,哀恸之声笼罩了前殿,而后宫中,众妃亦跪在了清思殿前嚎哭,整个大明宫陷入了悲伤和彷徨之中。 众多本不用上朝的在京九品以上官员亦换上丧服,匆匆赶往大明宫。 慕容纯站在含元殿前,寒冬的猎猎风将其吹了个透心凉,他僵直地站在那里,脑子却转个不停。 刚到含元殿,慕容纯就听说高原被刺的消息,便立即找到随太子进宫的东宫大总管王忠言,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陆子诺的安危,毕竟,昨日她进宫,绝不合礼制,如果被有心人以此弹劾,必死无疑,于是他请王忠言找人安排陆子诺出宫,换了丧服再进大明宫。 并非是他自己不能安排,此举一是表示尊重,对未来的总管大监的尊重,二是能看出哪些是东宫的人,三是将陆子诺的身份报与父亲,让他不要为难自己和她。只因陆子诺的那句话,便让他感到全身有了不尽的力量,他就必须护她周全。 还有,就是安排了一系列的应对之法,毕竟高原的死,说明别有用心的人仍在暗处,且大明宫中,依旧是势力交错,危机四伏。 终是安排妥当了,众臣业已入宫。他就这样固执地站在这殿前,俯瞰着小心翼翼前行的群臣,心头宛如注入了鲸油,轰然燃起烈火。这就是万民所仰的权利所带来的至高无上感,亦有列祖列宗以及这九重宫阙厚重的压迫感,让他既兴奋又压抑,更多的是接受挑战的勇气。 当所有臣子都进入了大明宫,礼部尚书陈质开始主持新皇登基大典。 慕容诵由王忠言搀扶着走出含元殿,此刻,病弱的他却也犹如注入了强心剂一般,无惧寒风,站在殿前。玄色的外袍上绣着暗红色的九龙,金丝衔珠龙冠华贵异常,这一切都是如此绚烂,却更显得披着龙袍的慕容诵,苍白得令人心惊。 仪礼开始,慕容诵与群臣一起跪拜祈福。 祀昊天上帝天神;祀日月星辰;祀司中、司命、雨师。祭社稷、五帝、五岳;祭山林川泽;祭四方百物;祭人鬼;祭先王、先祖。 陆子诺在群臣之中,随着陈质的唱和,起起跪跪,让她忽有一种不真实感。这就是所谓的帝王更替吗?即便是白雪掩盖,那股血腥气却依旧扑面而来,这样的大晟,今天、明天会更好吗? 整套跪拜祭祀下来,慕容诵苍白的脸变得潮红。 紧接着便是颁诏仪式,因先皇后早与慕容适薨逝,慕容适也没再立皇后,颁布就位诏书、赐玉玺的就应是慕容适最为信任的大监——高原。 匆匆赶回的南硕冷眼旁观着,却忽然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高高在上的含元殿前,高原捧着装有诏书与玉玺的金托盘走了出来。他不由得摇晃了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哪里出了差错? 高原朗声宣读诏书后将诏书与玉玺交与慕容诵,再次跪拜后,王忠言宣读改年号“永贞”,又颁布了大赦令,并追封已逝太子妃萧氏为箫惠妃。 提到萧氏,慕容诵的眼中涌上泪光,那是他心中永远的刺。连夜由东宫进入大明宫,忽闻父皇驾崩,悲痛之余,便是想着登基大典上要为萧氏争得皇后名分,将其衣冠葬入自己的陵寝。 可是,贾敦诗、崔义府都反对,陈质亦是说:“萧氏是大行皇帝赐死的,不便在这个时候为她追封。” 慕容诵便只能为其争取一个惠妃的牌位,何等的屈辱和痛苦?可他还不得不接受。 正想着,忽然御史大夫郑元伯朗声说道:“陛下初登大宝,太子之位也该早立啊!” 慕容诵还没反应过来,便有吏部侍郎崔浪站了出来:“皇上的登基大典,什么时候要加上立太子这项了,还是郑大夫担心咱们皇上的身体啊?再说了,先皇大行,舒王殿下不过是昨日才出的京,应是离得不远,先皇对他极为喜爱,怎么也该叫回来吧?” 此时,南硕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也阴阳怪气地说道:“吏部侍郎说得极是,舒王殿下怎能不叫回来?况且,这么着急立太子,不是为了掩饰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还有,今日高大监亦是魁梧了不少,到底有没有尽心照顾大行皇帝呢?” 南硕这么一说,陆子诺亦看向高原,明明方才还见过,面容相差不大,但这身形确有差别,难道?陆子诺心下闪过一丝不祥,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左相贾敦诗说道:“高大监悲痛欲绝,为先帝守灵一夜,全身浮肿,自是与往日不同,有什么不对吗?再说舒王一事,今晨城门一开,便有千牛卫大统领前去临潼县通知舒王殿下了。” 听了陈质的话,陆子诺还是觉得不对,今晨在清思殿与慕容纯分开后,很快便有眼生的太监过来,说是东宫的內侍,带她走出密道。当时也是时间紧迫,没来得及多想,到了东宫,换上丧服,便去了丹凤门,重新进入大明宫。此刻想来,定是宫中又有变故,而这变故,便是高原遇害!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暗为慕容纯捏了一把冷汗,虽然今日可以揭过,可早晚都是别人诟病的因由。 这几人的话语听在慕容诵的耳朵里,皆是刺耳得令人烦躁,慕容诵的眼中难得精光一现,眉头一皱,这种挑衅他们也做得出?还真是肆无忌惮了。可他们凭什么?不过是欺负自己身体羸弱罢了,这也太过分了些。慕容诵刚要出言,却觉喉头一股腥甜,只能咬牙生生忍住。如果此刻吐了鲜血,就如了他们的意了。 站在丹陛下的慕容纯看出慕容诵的不适,而此时的仪礼已算是完成,就差群臣拜服了,这样想着,便屈膝跪下,与此同时,含元殿外的太子侍读李叔文和李伾亦跪了下来,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他众臣亦是跪下,山呼海啸般的朝贺之声堪堪压过刚才的不快。 第三二二章、东风寒,谁拂尘埃为惘然(上) 第三二二章、东风寒,谁拂尘埃为惘然(上) 登基大典完毕,已是正午。 阳光照在还未清扫的雪地上,明晃晃的有些刺眼,而陆子诺脚下的甬道早已清扫过了,露出原本的青石,黑白分明。 忽然觉得今日这宫中的甬道尤为漫长,不知是昨晚跪得久了,亦或是坐在地上着了凉,还是今晨这一番仪礼折腾得乏了,陆子诺只觉得两腿跟灌了铅似沉重。但她心中只想快些回去的,还不知道在常子营的莫洵如何了,事情办得顺不顺利,有没有危险,更主要的是,他要是得知皇上已驾崩的事,该是怎样的心痛?毕竟,以他现在的身份,连在灵前守上一守的资格都没有。 正想着,隐约听到有人唤“子诺”,回头,便见柳振阳担忧的眸。 “昭媛娘娘……”柳振阳没有再说下去,虽然陆紫萱已被追封为淑妃,并将与大行皇帝合葬,只是这无上的荣耀,掩盖不了至亲之人内心的悲痛。 “兄长!”陆子诺沙哑地开口,却也说不下去什么,就这样沉默着前行,雄浑的丹凤门就要到了。 然而一声呼唤,令他们停下了脚步,刘延锡紧走几步追了上来,拉过柳振阳低语了几句,柳振阳神色一凛,便略带歉意地看向陆子诺。陆子诺摆摆手,与他们二人告辞,继续前行。 户县毕竟是京畿属地,柳振阳与刘延锡行走东宫的事,她还是知道的,况且,柳振阳在休沐的时候,会去户县找她,自然也是说起过的。如今,当了26年的东宫太子终于入主大明宫,兄长终于可以一展抱负了。 终是走出了大明宫,便见龙首渠玉带桥上一个熟悉的人影伫立,亦如多年前的那次分别。陆子诺的心再次揪痛,她红了眼圈,却依旧是一步步走过去。 在广陵郡王府时,莫洵便已接到密报,慕容适驾崩的消息,令他悲恸不已,却也只能对着大明宫、对着清思殿的方向遥拜。 慕容适于他,并不仅仅是皇祖父,母亲被赐死后,他便被接入大明宫,并被皇祖父收为养子,养在身边。虽然一开始,慕容适并不上心,但自他病重,慕容纯强行闯入贵妃殿,不知慕容适是心存愧疚还是如何,对他便极好了,而且关心得令人嫉妒,且体现在方方面面,尤其是对他的教育上,亲力亲为。更是在他八岁便封了邕王,十一岁便领义武军节度使,十五岁领昭义节度使,十九岁,一杯稀释了的毒酒让他从此放下这些身份,以自由身去爱自己喜爱的姑娘。 犹记得当时,从昏睡中醒来,慕容适的憔悴与怨怪。外面相传,皇上悲痛,废朝三日,其实是守了他三日,唯恐他真的去了。 “也不知朕的这个决定到底对不对?”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慕容适如此没有自信的话语。 “父皇!”他醒转过来时,虽然脑中依旧昏沉,却是极明白的,瞬间便理清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便不顾体内的绞痛,翻滚下床,跪道:“多谢父皇成全!” 慕容适将其揽在怀里:“痴儿,你真的不怨怪朕?你这是随了谁?” “父皇,我本就不求什么,只希望今生能与心爱的女子寄情山水便是,可是……如不是您成全,我都不知该怎么走下去。” “可朕也不知,这样做的结果会怎样?那孩子是必然不会与阿纯有什么结果的,可如果她选得是你,阿纯又不能容忍,你和阿纯必会水火难容,这是朕绝对不想亦不能看到的局面。 所以才利用那日的曲水流觞宴,设下这样的局,可你怎么喝了那么多的酒?你这身子里的毒竟是不能排除干净,得要好好调理才是。” “父皇,她呢?” “伤心欲绝!她与你一样,昏迷三日,只是比你早醒几个时辰。”慕容适叹了口气:“邕王慕容謜赠文敬太子,所司备礼册命,葬于昭应,有陵无号。今早发引,百官送于通化门外,列位哭送。她没去,却把阿纯骂醒,去追米尔娜了。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伪装起坚强,要查出暗害你的人。” 如果不是慕容适智慧的安排,就不会有今日的莫洵,就不会有再展笑颜的陆子诺。他的感激有多重,悲痛就有多重,往事一幕幕闪回,让他不能自已。 直到听见宫中传出云板声,以及薛盈珍的脚步声,他才匆忙抹去满脸的泪水。 薛盈珍低着头走进来:“少庄主!皇上,皇上他。” “我知道了,看来,广陵郡王不会这么早回来了,我先告辞了。”说着,莫洵抱揖走了出去。 走在熟悉的天街上,大明宫在召唤着他,快步走到了它面前,却不能再进前一步。虽然有随意进宫的令符,但这个时候,他不能进去,只能站在雪地上,看着充满了传奇和荣耀的大明宫,心中默念着佛经。 直到那抹熟悉的身影走出大明宫,走得近了,才见其红着的眼圈和满脸的担忧。她心痛的是四姐的离世,担忧的是他的感受,他懂,所以微微点头,向她伸出手。 陆子诺快走了几步,就站在莫洵的面前,伸手拍打了他的手,各自收回,哀愁地对视。 沉默中,宋哲来到身后:“少庄主也在?正好,请与陆县令一起进宫,广陵郡王有要事相商。” 陆子诺心中一惊,看向一脸沉静的宋哲,却看不出任何信息,只好与莫洵跟在他的身后。 很快便到而来紫宸殿,这里,陆子诺倒是第一次来,毕竟是皇帝休息的地方,不召外臣的,难道是他已知莫洵的身份? 陆子诺正心慌不已,却听到殿内,东西纷纷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殿门便打开了,內侍和宫女纷纷仓皇而出,满面愁容的慕容纯也走了出来。 “这是?”陆子诺非常惊讶,莫洵则是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胡床上,那个病弱的中年人,剧烈地咳嗽着,却只发出微弱的声音。 慕容纯摇着头,挥退所有內侍宫女,方低声说道:“陛下忽然失语。” 第三二三章、东风寒,谁拂尘埃为惘然(下) 第三二三章、东风寒,谁拂尘埃为惘然(下) 什么?陆子诺惊得掩住嘴,不敢发出声音,莫洵则是摇晃了一下,慕容纯亦是仰天长叹。这接二连三的事件,让原本井井有条的安排,一下就被打乱了阵脚,刚刚平静下来的宫中又是一番波涛暗涌,而慕容谊就要回来了,还不知会弄出什么乱子来。 随着慕容纯向偏殿走,忽然见到陆紫芸从旁边游廊走出,并跪倒:“殿下,我有一事相求。” 陆紫芊本是跟在陆紫芸身边,要伸手拦她的,可还是晚了一步,只得微微皱着眉,看着陆紫芸缓缓道:“殿下,恳请殿下放我和紫芊出宫,如今新帝登基,原本就是大赦天下,遣适龄的女官出宫,我与紫芊已过三十,徐娘半老,不如让我等削发为尼罢。” 陆紫芸微微抬眼,看向慕容纯,眼底还是方才的期期艾艾:“请殿下恩准。” 慕容纯略一沉吟,未及言语,陆紫芊在一旁也施施然跪下:“殿下,我也有事相求。请求殿下,不要让我出宫,我想在宫中,依旧做一个女官。” 陆紫芊低着眼,众人皆看不透她在想什么,慕容纯微微皱眉道:“新朝伊始,事件极多,你二人同来,希望也能同归,不如商量好后,再做决定罢。” 陆紫芊淡淡点头后又言:“皇上的汤药,可否让我端进去?” 慕容纯一愣,不知陆紫芊的想法,便不自觉地看向陆子诺。 而陆子诺亦是震惊,陆紫萱争宠也就罢了,毕竟早就有那份出人头地的心思,可大姐和二姐从来都是云淡风轻的,对宫中之事看得明白。而今日又是为何?二姐要留在宫中,且还要去给皇上端药,所以大姐才会这般急着恳请出宫,两人之间明显是有过交流的,一个要留,一个要走,这中间必有因由。 陆紫芊见她们都愣在那里不说话,便娓娓道来:“殿下,我留下,并非是贪图什么,仅仅是想为子诺分担,为殿下分忧。如果大姐不想留下,便也不必强求,即便我们姐妹不在一起,心意亦是相同的。 方才听闻,陛下骤然失语,焦急狂躁是难免的,还请殿下不要惊慌,交与我便是,您还请移驾清思殿,大殓仪式前,陛下必到。” 慕容纯闪过一丝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并未看陆子诺。 陆紫芊见慕容纯点头,便起身向紫宸殿走去。与陆子诺擦肩之际,伸手捏了捏她的指尖。陆紫芊的手温暖干燥,显出她气闲神定,胸有成竹。陆子诺的指尖微凉,却是她一贯如此。 陆子诺低着头,陆紫芊的决定原本也不需她首肯,姐姐们的世界,她愈发不懂了。但论智慧,无人能出陆紫芊之左,若是她要做的事,再凶险也能如履平地,根本不需担心,只是,肩头这份担子,竟是又沉了许多。 四姐新丧,二姐就要在这宫中争得一席之地,为的还是她。其实,她要做的,只是想让自己能为百姓做些实事,只是想让日渐颓废的大晟恢复曾经的兴盛,为何却要让姐姐们作出这样的牺牲? 不由自主看向陆紫芊的背影,她走得是那样的沉稳。 推开紧闭的殿门,紫宸殿中一片狼藉,奏折杂乱地铺着,盛药的金盏在地上转着圈,慕容诵斜斜地靠在胡床上,紧锁着眉,按揉着眉心,陆紫芊看着皇上苍白的病容,不由一蹙眉,上前几步,将托盘放在案上,而后蹲下身,为慕容诵收拾着地上的奏折,一面收,一面劝道:“顺势而为,不与自己为难的道理,陛下不是一直都懂,且做得很好吗?” 陆紫芊原本便有备而来,穿了一身清淡的藕紫色裙装,暗香盈袖,熏得是安神香,加一点薄荷的清凉,让人不由自主的渐渐平静下来,慕容诵微微睁眼,看向陆紫芊。 若说陆紫芊的目的为何,其实很简单,她不想像陆紫萱那般什么都还没有做,就死得这般不明不白。 若说理想抱负,她陆紫芊亦有,一部《女论语》又如何,不过是牛刀小试,一部《牛应贞传》,更是闲来无事书写的,却让她名满天下,成为民间女子的楷模,宫中女子的老师。 其实,陆子诺自小的教育是她一直督促的,陆子诺心中的梦想,就是她不厌其烦灌输的。 如今正是大好机会,终于可以一展身手,怎能不好好把握呢? 陆紫芊收拾完东西,将所有的奏折都罗列在案上,这才看着慕容诵,仿佛才被发现似的,盈盈一笑道:“微臣是女学士陆紫芊。” 慕容诵微微点头,陆紫芊之名,他自然是知道的,赫赫有名的才女。 午后,阳光的力量永远是温柔而毋庸置疑的,绚丽得让人微微眩晕。 陆紫芊理了理衣裙上并不存在的褶,唇边含着浅浅淡淡的笑意,秀和的温柔侧脸唯有耳间的耳坠瞧得清晰,俯身一礼,笑意始终清和:“陛下还要批阅奏折吗?我可否帮陛下磨墨。” 慕容诵点点头,陆紫芊立在一边,拿着墨一点点磨,慕容诵重新拿起笔,笔墨之间却止不住的颤抖。陆紫芊微微皱眉,看来慕容诵的病情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便一伸手,柔胰按在慕容诵的手上,温和道:“陛下是乏了?若是陛下信得过,便由我代陛下写字罢。” 陆紫芊并未直言,却让人知道是在为他留着面子,慕容诵略一迟疑,便点点头,陆紫芊接过笔,上下扫一眼奏折,发现是主张改革的一派,提出新朝应立刻推行新政。 陆紫芊微微皱眉,就不说皇上,哪怕她不过是一个女子,也清楚如今推行新政,绝对不是个好办法,她一抬眼,正巧看到慕容诵的眼神,陆紫芊略一思量,心下回转,却是明眸一笑,娓娓道来:“臣以为,陛下刚刚登基,虽说不是根基未稳,却也是各方未定,现在急着实施新政,还是有一定的风险。而且,就算是不谈新政,只谈改革,大晟多年来积攒的痼疾,也并不是一日能解决的,若是急于一时,不怕难,只怕引来各方不满。” 慕容诵微微一顿,定定地看着陆紫芊,缓缓一点头,陆紫芊心下一喜,却依旧淡淡一笑:“陛下先将这药喝了吧,要不凉了。您一边喝,一边看我书写可好?” 端起药碗,慕容诵皱眉,这药喝了多少年了,却不曾真的把病治好,这身子是越来越差,但细想,却是自己的心,郁结太深。“顺势而为,不与自己为难。”他一直想,却还没有做到,如今,这大晟终于属于自己了,他不能什么都来得及做,就病死!想到这里,他将极苦的药咽入喉中。 再看陆紫芊,她正执笔而写,下笔从容。 第三二四章、玉漏迟,满地青苔扫不尽(上) 第三二四章、玉漏迟,满地青苔扫不尽(上) 慕容谊在风雪中赶着路,脸上的哀戚悲痛,让所有人都看之动容。 是啊,这个前太子的遗腹子,被大行皇帝视为掌中宝、心头肉,疼爱有加,就凭这点,慕容适就博得了不少美名。 当慕容谊冲进偌大的清思殿时,竟有些拥挤之感,众多嫔妃一改往日浓妆艳抹、雍容华贵,摘掉了耳环,去除了一切头饰,穿着白衣在后面饮泣。她们哭的更多的是自己,可以预见的未来——青灯古佛,从繁华到冷寂,终至湮灭。 大殿中还跪着一众宗室,老老少少的一片惨白。 慕容谊泪流满面地奔至床榻前悲哭,按说,皇帝的寝殿应是紫宸殿后的长安殿,但慕容适独爱清思二字,便将寝殿搬至这里。这里曾是慕容谊儿时最快乐的场所,犹记得自己坐在慕容适的膝头,与其一起用膳,那段时光真真是他最美好的时光。 想到这里,竟是吐出几口血来,就连老天爷都为之动容,原本停了的雪又再次飘洒下来。 有內侍连忙上前,递上白帕子给慕容谊擦拭血迹。 慕容谊颤抖着接过,指尖的触感,让他明白绢帕中裹了字条,便擦拭后,借由跪拜之时,看了字条——“陛下失语”。 心中冷笑着,表面功夫却不曾落下,继续痛哭。 慕容纯走进清思殿时,便是殿内哭声又起,慕容谊哭昏过去之时,看到如此做戏的慕容谊,慕容纯心下鄙夷,但仍是吩咐內侍们好生照看。 莫洵与陆子诺站在了清思殿旁的廊下,这里还算避风,可莫洵还是将披风解了下来让陆子诺披上,自己跪了下来,郑重地叩了三个头。 陆子诺的心中一酸,却掩饰着,毕竟宫中人多眼杂,她也跪了下来,陪着莫洵叩拜了三下又三下。 终是起身站立,望着清思殿出神。 眼看大殓礼的申时就要到了,在清思殿中跪着的慕容纯不由心急,如果慕容诵不到,不知又要引起什么波澜。 紫宸殿中,陆紫芊正将礼部呈上来的草拟庙号、谥号给慕容诵过目定夺,大监王忠言在一旁给慕容诵揉捏着肩膀。 服过药后,慕容诵的精神好了一些,手也没那么抖了,但还是虚弱得很,他凝视着着那些冰凉的字迹良久,方用浸了蓝色的御笔圈下“德”与“神武孝文皇帝”。 慕容诵长叹一声,想撑起身体,却未果,王忠言与陆紫芊合力,将其架起,便有內侍与宫女鱼贯进入,迅速为其换了孝服。 喘息片刻,慕容诵方迈出一步。 “起驾!”王忠言高声说道,外面便有呼应,渐渐传远。 当清思殿外一声“皇上驾到”,慕容纯才放下心来。 殿外已站满文武大臣,当宫中、京城中各寺庙、道观的钟声鸣起,慕容诵带着宗室和群臣开始瞻仰慕容适的遗容,陆子诺与莫洵亦在队伍中。 梓宫由33名內侍缓缓抬了进来,随之后面的,是一具楠木棺,将装殓陆紫萱。 王忠言将慕容诵的头发散开,还未动剪,就有不少头发掉落在手中、地下。他的心一阵剧痛,连忙减下一缕早生的华发,放置慕容适身旁。众皇子皇孙亦剪下一缕头发,放入梓宫,大殓礼开始。 礼毕,梓宫缓缓抬去两仪殿,当梓宫抬出清思殿之时,慕容诵终是体力不支,昏了过去,清思殿内又是一阵慌乱。 慕容谊虽然泪水涟涟,但目光清冷地看着,这慕容诵真是坚持不了多久了。再瞥向不远处的慕容纯,却与之目光接了个正着,淡淡地瞥过,两人内心都在衡量着。 殿外的文武百官听闻皇上又昏了过去,亦是一阵慌乱,在三万响的丧钟声中,不少人都在想,慕容诵为太子时便病重,如今这皇帝的宝座又能坐多久尚不可知。其实,如今的朝中,舒王派系与广陵郡王派系明争暗斗,早就没把慕容诵当回事了。 从大明宫回到舒王府,慕容谊立即洗去一身晦气,不一会儿,南硕便来了。 “殿下,慕容诵已中风失语,看来时日不多了。”南硕远远而来,满脸喜色,待到进了屋子便迫不及待的与慕容谊分享这个好消息。 慕容谊只是淡淡点了个头:“我倒是不希望他走得太急,毕竟我们的准备还算不上充分。去联络各地藩镇节度使的人可派出去了?” “刚才已经派了听风楼中最得力的人去安排了,不过,依靠这些人的支持的同时,也要防范于未然。”南硕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方才,风送堂有消息汇报,说是铁木社与常子营都与淮西曾有消息往来,那淮西节度使李少诚可是要重点提防的。” “嗯,这李少诚确实是要提防的,屡次擅开决司、洧等河灌溉农田,致使漕船停运,还不听诏令中止。先帝遣卢群出使蔡州,他才停了工役。虽有不臣之心显现,但他平叛李希烈有功,且淮西为京畿的南门门户,如得不到他的支持,未必能成大事。” “嗯,藩镇的笼络,我们好好斟酌一番便是,当下要提防的还有原东宫侍读李叔文、李伾等人。今日,皇上才登基继位,他们便迫不及待上疏改革。” “这不是很好吗?”慕容谊淡淡一笑:“他们忙着的改革,不外乎外削藩、内治宦、惩贪腐,这些个举措只会让群臣、藩镇厌恶、反对,对我们确是有利的。你要时刻清醒,我们的对手,从来不是慕容诵,只有慕容纯才是。” “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但如果慕容纯成了这场变革的幕后人,便是我们的大患。”南硕凝眉:“变革如成,借他人之手打压我们、坐享其成;变革不成,亦可推得一干二净。” “慕容纯有没有机会入主东宫都还两说,他忙着推动什么变革?”慕容谊有些怀疑。 “慕容纯的至交好友——柳振阳与刘延锡早就成为东宫集团的人,宫中今日又报,陆紫芊官封秘书省少监,成为女秘书第一人,不仅如此,她将是宫内与宫外联络的第一人!慕容诵失语,可是由她传递消息呢。”南硕眉头紧锁:“陆家这几个女人还真是厉害,一不留神,就冒出一个。” 慕容谊正要说话,外面突然一声轻响,一皱眉,喝道:“谁在外头!” 第三二五章、玉漏迟,满地青苔扫不尽(下) 第三二五章、玉漏迟,满地青苔扫不尽(下) 外面静了一会,而后门被推开,却是杜月娘走了进来,她此刻微微蹙眉,纤长的羽睫轻轻地掩住眸中细碎的光华,精致眉眼微微弯起,柔婉的唇角微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殿下。” 南硕躬身退下,杜月娘则进了门,她看似含着笑,可眼底却有微不可见的忧愁,慕容谊却轻易的捕捉到了,淡淡的看着她:“怎么了?” 杜月娘踌躇半晌,却最终道:“近来,我总觉得殿下在做一件危险的事儿,我知道,自己决计是拦不住殿下的,可还是要请殿下一切小心。尤其是今日,我忽闻陆紫芊之名,内心就莫名慌乱。” 慕容谊淡淡一笑,轻轻一抚杜月娘的脸颊,眸光好似看着她,又好似透过她看着旁人:“你放心,就是为了你,我也一定会小心行事的。只是,为何陆紫芊这个名字,你会心慌?” 杜月娘微微点头又摇头,最终埋头在慕容谊怀里。 终是从大明宫出来,已是戌时了,还要赶回户县,陆子诺与莫洵催马快行。路上,除了莫洵说了下常子营村的事,二人便各自想着心事,沉默着赶路。 子夜,陆子诺便发起了高热,莫洵亦是昏沉得下不了床,把思雨和宋轶急得团团转。 “这好不容易才调养过来的身子,就这么不爱惜。”思雨气得狠狠下了一针。 陆子诺也就是微动了下眼皮,宋轶正端了药进来,连忙说:“子诺又不是故意如此,你还是轻着点儿吧,少庄主要是见了,定要说你。” “少庄主也病了,这俩人,可真是。”思雨竟然流出泪来。 弄得宋轶有些慌:“你别哭啊,他俩就是有心火又受了寒,又不是什么大病。” “你懂什么?他俩都是中过毒的人,怎么能和普通人相比?”思雨叹了口气,索性不说了。 宋轶听了起急,可又实在是对医理不通,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忽闻院门被拍响,便皱着眉去开。 门外是常云,竟是摔得浑身泥土,脸上青紫一片,还背着一气息奄奄的人。 “快进来,这是怎么了?”宋轶连忙让常云进来。 “是常青,他跑了回来。”常云急急地说:“他还要找他的女儿。” 宋轶心下一宽,原本以为又是悬案了,没想到常青还在。 将常云带到厢房,将常青放在了床上,还好,基本都是皮外伤,就是后脑的伤口有些重。 处理伤口,宋轶还是在行的,手脚利索地消毒、上药,过了片刻,常青便醒转过来。 见到宋轶便拉住他的手说:“救救我的女儿,她还在那群人手上。” “你女儿丢了,也知担心?”宋轶冷哼一声:“那些被你们弄来的孩子父母呢?哪个不是如此伤心难过的?” 常青低了头,也不抗辩,只是掉泪。 一个大男人如此,宋轶也骂不出口了,只得说:“陆县令病了,你且等她醒转过来再说。” “可是……”常青着急了:“他们明早就要结果,否则,我女儿就没命了。” “他们是谁?要的又是什么结果?”宋轶凝眉。 “他们,他们应是听风楼的。”常青咬牙说道:“要的结果是……我……我没见到陆县令,不能说。” “你这人!”宋轶浓眉一竖:“算了,我去看下,这也是急事。” 宋轶来到陆子诺的屋外叩门,倒是旁边莫洵的房门先开了。 莫洵服了药,被施了针,已经有所好转,不放心陆子诺,便披了衣服走出来。这时,思雨也打开了门,看到莫洵和宋轶,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但还是让他们进来了。 陆子诺也悠悠醒转,见到莫洵的衣服有些薄,便指了指墙边的箱笼。莫洵以为她要什么,便走了过去,箱笼上放着一件襺,入手却又不似襺袍那般薄,却也是轻便的,暗纹的白色锦缎,里面夹着松软的棉花,里布是舒适的棉布。而看这针脚,应是出自不怎么缝制衣物的陆子诺之手,莫洵将衣服抱在胸口,转身:“给我做的?” 陆子诺坐了起来:“你穿上试试,不许说不好。” “哦!”莫洵连忙套上,不想,伸右手时,只听咔嚓一声,接缝处竟是开了,露出白团子般的棉花。 “啊!”陆子诺捂了眼睛。 “真暖和。”莫洵连忙说。 思雨和宋轶忍不住笑,看到陆子诺透过指缝瞪过来的眼神,宋轶连忙说:“那个,常青跑回来了,急着见你。” “怎么不早说,人在哪儿呢?”陆子诺连忙掀开被子,披了外袍。 宋轶低了头说:“受了伤,我刚弄好,在厢房呢。他说不见你,不肯说出实情。” “好,我马上过去。”陆子诺将袍子穿好,又束起长发。 思雨冷哼一声:“真是视我为无物啊?去,先把药喝了。” 陆子诺嬉皮笑脸地接过药碗,一口气喝下,然后说:“思雨姐姐,那个,那个衣服麻烦你再帮我缝缝哈。” “噗嗤!”思雨破了功,忍不住笑出来:“快去吧,就知道给我找事。” 莫洵笑着跟出去,却不肯把衣服脱了。 来到厢房,常青一见陆子诺便下了床跪下:“求县令就我小女。” “把你知道的都说了吧。”陆子诺让他起来坐好。 常青叹了口气,滔滔说起。他也是听父亲说来的,原来,42年前,薛林之乱时,大将常秦随军平叛,屡立战功,后来赐名李忠臣,累功至开府仪同三司、殿中监、陕西神策两军节度兵马使,陇西郡公后出任淮西节度使。 从权倾朝野之时,李忠臣就将自己的一支族人迁至户县,而这只族人,却是好吃懒做、坑蒙拐骗的居多,即便是有了田地,也不好好耕种,好好过日子,干的仍是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原本李忠臣也是不再管了,可后来他被部将李希烈驱逐,逃回京城,他便又想起了常子营村,便开始好好运作,又联合之前在淮西创建的铁木社,经营起一个庞大的组织。 陆子诺听到这里已有些明白,担忧地看向莫洵,莫洵亦是点头,这个组织背后的力量会是淮西节度使吗? 第三二六章、曲千秋,影弄云色且徘徊(上) 第三二六章、曲千秋,影弄云色且徘徊(上) 常青喝了口水继续说了下去: 常子营村负责拐来男孩训练成死士,成为铁木社的中坚力量,也拐来颇有姿色的女子训练后进入各个官员的宅邸,成为细作,提供重要的消息来源。而铁木社则是私贩盐铁,为组织储备资金。但是李忠臣却没能等到启用这个组织,就因在经师之乱是拥立朱泚为帝,最终被赐死。 李忠诚死后,这个组织最终被谁继承了,我们却不知,但他确实还在继续运作。常子营村与铁木社各司其职,而常青家就是联络官,常青父亲去世后,便是他来负责联络。 而因拐骗孩子的过程中与听风楼屡有过节,尤其是这几年,虽然也有天灾人祸,但因各级官员的辛苦作为,流民减少了不少,能拐的孩子就少了很多,但当初发过重誓,不对非流民子女动手,所以就和听风楼抢夺越发严重,此次就是因为常四抢了听风楼已经拐的孩子,听风楼忍无可忍,不仅抢回了那个男孩,还顺带弄走了常青的女儿和婢女,以及常四邻居家的女孩,逼常子营村签下听命于他们的协定。 村正言辞拒绝,而常子营村也因为陆子诺的调查以及莫洵调了藏剑山庄的力量要来围剿,所有村民便连晚饭都没吃就烧了村子,在铁木社的接应下离开了。但常青担心自己的女儿,就要回来,结果便是被揍得很惨,好在常云从密道跟了过去,将他救下并带了回来。 陆子诺低头不语,思考着常青话中带来的信息。李忠臣死了已有二十年,而这个组织仍在运作,幕后之手会是谁呢?这个组织比之听风楼和藏剑山庄还要缜密,如果不是去了淮安和户县,根本不知还有这样的组织存在。而这个组织如果是为某个藩镇服务的话,将是极大的隐患…… 莫洵见她沉思,也不打扰,而是拿出一幅图给常云看:“你们约在了哪里?” 常青一见那图,甚是惊讶:“这是我们村子的俯视图?” “不错,规划你们村子的人是个奇才。” “是啊,我们村子外人是很难进入的,就算是进去了也不易出来。不过听风楼里也有能人,不仅偷走了我们的孩子,还破坏了我们的五行阵,所以,你们来围剿的时候,我们才只能逃走。” 怪不得,莫洵这才知晓那日为何没有遭到抵抗的缘故,但内心的担忧就更多了。虽然早就知道听风楼势力不弱,现在又来一个神秘组织;而朝中,德宗刚去,皇上又病重;阿纯还没有得到太子之位,无法监国,慕容谊虎视眈眈,运筹帷幄;现在的大晟内忧外患、危机重重,竟是比任何时候都风雨飘摇。 陆子诺心中亦是想的这些,但也飞快的思考,应该怎样利用常云来破解这个局? “听风楼是什么级别的人要你们屈从?”陆子诺问道。 “是个堂主。”常青想了一下说:“听说听风楼的楼主很神秘,堂主也是见不到的。” “嗯。他们除了让你听命于听风楼,还有什么条件?” “村正当时听了就拒绝了,他们就把那个男孩杀了,并说三天后,如果不答应,就把孩子都杀了,还去报官。我不想我的女儿也惨遭毒手,可村正是绝对不会答应这个条件的。”常青低了头,绞着衣角。 “你不是对女儿并不上心吗?”陆子诺觉得常青和之前表现的大有差别。 “怎么会不上心?”常云急了:“小小的母亲虽是妾室,却是我最喜爱的人,可惜,生小小的时候,见了大红,命没保住。小小自小就乖巧,我自是喜欢得不得了,母亲亦是对这个孩子极为疼爱。当我得知她被抢走,而官府也得了信,我其实是欢喜的,真希望你们能帮我把小小找回来,可村正和母亲警告我,绝对不许和你们说实话,你们去我家的时候,他们就没让我出来见你们啊。” 听到常青如此说,陆子诺亦是对这个和自己一样的小小心疼不已:“和听风楼约定的是什么时辰?” “辰时,还是村后山中的神仙洞。” “你们村子的人都已经逃走了,他们未必还会去赴约。”陆子诺微微摇头。 “那小小怎么办,怎么办啊?”常青又要哭了。 “到时,先过去看看,如果没来,我们再多方打听,必是要帮你把小小寻回来。”陆子诺郑重地说。 常青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他何尝没有想到,但总要努力尝试了才行。终于心底有了愧疚之感,那些丢失了孩子的父母,哪个不是他这般心情,而之前,却从不觉得干这营生有何不妥。 突然想起还有不少来不及带走的孩子,便说:“在谷仓下的地道中,还有十余个不曾训练的孩子。” “怎么不早说,这都两夜一天了,又有大火焚烧,怕是已经……”宋轶急了。 “不会,那里是单独的区域,只有我和村正还有负责训练的常玉有那里的钥匙,先救了人再说。”常青带着期盼:“救下他们,也就到辰时了” 陆子诺点头,宋轶和常云立即带了藏剑山庄与县衙的人,在常青的引路下,一同赶往常子营村。 小院内静了下来,莫洵与陆子诺坐在胡床上,喝着热茶。 “你再睡儿,我来等他们的消息便是。”莫洵看着陆子诺苍白的脸色,极是担忧。 “嗯,乏得很,我就躺一会儿。”陆子诺蜷在一边,拉上被子,闭了眼睛。 莫洵就坐在对面,抱着思雨已经补好襺袍,摸着并不平整的针脚,在这寒冷的凌晨,却满心温暖。 抬头望向京城的方向,心中再次感谢慕容适当初的决定,让他可以这样守着她。只是祖父是否知道,如今的大晟会是这般境地?父亲的病体能支撑多久?阿纯的肩膀,能否扛起这一切?他如今的身份,又能帮他们多少?虽然不屑天家的身份,但身上的责任却是与生俱来的。如果是阿纯因为责任,不得不放弃子诺,那么他,因为子诺,就不能放弃身上的责任。她的梦想,亦是他的,他的责任,亦是她的,早已不能分割。 第三二七章、曲千秋,影弄云色且徘徊(下) 第三二七章、曲千秋,影弄云色且徘徊(下) 巳时,常云带着被解救的十七个孩子回到了县衙,听风楼的人果然没有去赴约。 陆子诺沉吟片刻,便写了封信与老师欧阳战,希望他能与阮花时带句话。虽然知道欧阳战定是不愿的,但事关重大,不得不为。 又安慰了常青几句后,陆子诺便与穆惊云等人翻出相关卷宗查找对应。 五日后,皑皑白雪还没有尽数化去,屋檐下垂着的冰凌,以及烈烈呼啸着的北风,即使是在国丧期间,却不能阻止家人团聚的温情与欢喜。 户县县衙内,泪水与欢笑交织,陆子诺的眼中亦是盛满泪水。 忽然,县衙门口来了吏部的官员和宫中的內侍,一纸宣召,陆子诺因破获户县拐卖儿童之案有功,调任从五品上——中书省右司郎中一职,即刻回京。 这是陆子诺三年来第四次升迁了,她接旨谢恩后,与吏部派来接任县令一职的人做了交接,思雨等人已将行囊收拾妥当, 离开户县,陆子诺催马向着京城狂奔,在这风雨欲来之际,她竟生出豪迈,愿扬起风帆,挺立潮头,她要为大晟的百姓,能有今日之幸福感而努力。 莫洵却是因穿着陆子诺缝制的襺袍,不能策马狂奔,被宋轶笑着超过,替他照看陆子诺去了。 思雨便赶上来,与莫洵并肩,说道:“看这陆郎中心中激荡的样子,定是要废寝忘食的了,少庄主又有何打算?” “老庄主方去,尚有许多暗流,所以……”莫洵不再说了。 “你们俩啊,身子是自己的,不管医者再怎么努力,要想彻底好了,还是得你俩自己爱惜。”思雨叹气。 “帮他做完这些事再说。”莫洵点了点头,他说的是慕容纯,可在思雨听来就只是陆子诺一人而已。 又一次回到京城,城门口竟有那么多熟悉的人在等待。不仅有慕容纯、柳振阳、刘延锡在等,而在陆子诺身后,赶来的竟是白墨函和谢思归。 看到陆子诺神采飞扬的模样,以及久别重逢的惊喜,虽然不是对自己,但慕容纯仍是露出丝欣慰的表情。 与老友相见,自是一番风景,尤其是与白墨函一别,竟有三年未见,可不知为何,白墨函就是不理陆子诺,弄得她莫名其妙。莫洵则是拍了拍她的肩,让她不用太在意。 这两人的默契互动,被慕容纯看在眼里,脸便冷了下来,说道:“过几日,还有不少人陆续回京,只是尚在国丧期间,我便以茶代酒,为各位接风洗尘了。”说着,从宋哲那里取过茶盏,先干为敬。 其他几人便各自取了茶盏,柳振阳伸过杯盏来,与陆子诺的碰了一下,白墨函冷哼了一声。柳振阳便拍了他的肩说:“我还说你怎么怪怪的,原来是气我在你之前结婚了?” “去,谁气你这个?我是气她挺大的人了,还不解风情,生生错过了与柳兄这桩美好姻缘。”白墨函说着,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陆子诺。 柳振阳连忙扯过白墨函,勾肩搭背道:“你这一路累昏了头吧,快去我家坐坐,你嫂子给你煮了面。” 陆子诺心里这才明白,白墨函是希望自己与柳振阳在一起,这都哪跟哪儿,刚想辩解,却又觉得没必要,便笑着摇了摇头,正要说也去柳宅蹭饭,便见一辆颇为奢华的车驾缓缓从城门中驶了出来,直冲这边而来。 车驾停稳,车帘一挑,竟是长姐陆紫芸,陆子诺连忙抱揖上前:“长姐!” “子诺,随我入宫去。”陆紫芸只是简单说了这句,便将车帘放了下来。 陆子诺看了眼莫洵,又看了眼慕容纯,莫洵示意她稍安勿躁,慕容纯则是面无表情,她便重新上马,跟在车驾后面,缓缓前行。 进了大明宫,陆子诺下马,陆紫芸亦下了车,与之并肩而行,却不言语。很快,便进了东上阁门,来到了紫宸殿前。 见她们过来,便有內侍进去通报,片刻,穿着绯色裙装的陆紫芊便走了出来。 跟在陆紫芊身后,来到了偏殿,陆子诺见礼,陆紫芊给她倒了杯茶。 “子诺,我知你心中颇多疑问,我只想说,你要做的,亦是我想做的。”陆紫芊沉静说道。 陆子诺端着茶不语,陆紫芊便继续说道:“你幼时,我便教你明势,审时度势是行事之根本。” “这些我自然记得,亦是因为二姐每每耳提面命时,皆是现在这般说教的样子,我才不喜。”陆子诺叹了口气。 “你呀!别以为稍有了些政绩,便可以不把姐姐的说教放在心里。”陆紫芊淡淡一笑:“许是我教导方式不对,才让你这般逆反,万幸的是,你并未误入歧途。 今日,我再提明势,并非是要与你说教,而是告诉你,我的选择。 如今的大晟,虽是内忧外患,却也是最好的时候,如若不在此时施展才华,为民做事,便是虚妄此生了。我想得并非名利,亦将生死抛却,只想革除弊端,改革现状。因为紫菱、亦因紫萱,更为我自己。” 从不曾如此说话的陆紫芊,让陆子诺颇为震动,不由抬起头看向她。年过三十的她,风华绝代,韵味无双,眼中的光彩更是无人匹敌。这样的紫芊,陆子诺是不曾见过的。 以前的紫芊成熟内敛,虽然从不炫耀她的才华,但骨子里带出的光芒,无法掩饰。而此时的紫芊,令人炫目的不是她的才华,而是那份坚定和那份使命感。 陆紫芊绝不是一个投机取巧的人,她之前所谓的明势,不是让人窥测与逢迎,而是提醒——刚直不弯的前提是懂得保护自己。 正是因为陆紫芊总让陆子诺时刻保护好自己,所以,今日果敢的陆紫芊,让陆子诺忽然对她有了一丝亲近之感。 “我今日叫你来,还有一事是要提醒你的。”陆紫芊看到陆子诺眼神中的信任,便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的挚友柳振阳等人,已成为李叔文等人的改革集团核心人物。他们迫切希望通过改革,让大晟翻天覆地,可他们太年轻亦是太心急了,且根基不稳。 此次,你之所以回来,想来亦是他们想与你共同谋事,而你,本也是有这份心的。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在朝为官,要以智慧取胜。这里不比地方,你有实事可做,朝中做事,没有心计,必然出现差错,有疑虑的事情就一定要谨慎处理,思之又思。 你们所要谋划的变革,并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更非一厢情愿,而是要考虑到‘利’字,让别人得利的同时,让改革便利推行才是,而不是像现在呈来的上疏,动不动就要削藩、治宦。做事要讲求方法,亦要有策略,切忌破坏规矩,断人活路。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第三二八章、月中行,雪飞炎海变清凉(上) 第三二八章、月中行,雪飞炎海变清凉(上) 从偏殿出来,是紫芸送出来的,紫芊在说话的时候,她一言不发,面上却甚为担忧。 眼见就要出了上阁门,陆子诺便拉起陆紫芸的手,握了下便放开:“长姐,变革的事虽然会有凶险,但不必为我担心,我早已做好了准备。只是,让姐姐们又留在这宫中,未免有些委屈了。” “子诺!我从来都不觉委屈,我是长姐,担忧的是你们的安危和幸福。但你们的理想,我并不会阻止,身为女子,我也是有想要高飞的心,只是总在担心飞不起来,亦或是飞不高远,便渐渐沉了下来,再也练不了飞行。如今见你们蓄势待发,我也是欢喜的,却还是会担心,百年之后,无颜与母亲泉下相见。”陆紫芸说着,落下泪来,陆子诺的心中亦是有些酸涩。 与紫芸告别后,陆子诺一路都在思忖,方才陆紫芊的话还是在理的。紫萱未能成事,是因为她依旧把自己放在皇帝的女人的位置上的,她并未争取什么,且时机不对。而紫芊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时候,所谓乱世出英雄,就应是此时此刻。 这样想着,便到了宫外,没想到谢思归一直等在那里,陆子诺连忙上前。 “子诺,别来无恙。方才人多,也没来得及好生打个招呼。”谢思归云淡风轻地笑着,儒雅风俊,气度非凡,竟是让陆子诺想起了父亲陆青麟。 “谢兄专程在此等候,子诺汗颜,随我去家里喝杯茶如何?”陆子诺连忙发出邀请。 “他们都去了刘宅,亦是要等你去的,我就讨了这个差事,专程来谢你。”谢思归说道。 “谢我?谢我什么?”陆子诺有些愣。 谢思归一笑,却不再说了,弄得陆子诺好生好奇,连连追问,谢思归的脸上渐渐爬上红云:“子诺可还记得淮安的刘氏?” “啊!”陆子诺自然记得,随即便有些明白谢思归的意思了,呵呵笑起来。 “我奉召回京的路上,路过淮安,去看了刘氏一眼,毕竟在淮安之时,颇得照顾。子诺请天铭等人将刘氏照顾得很好,我再次谢过。” “谢兄的嘱托,自然不能敷衍。”陆子诺笑眯眯地说着:“可这也不用谢兄如此重谢啊?” “子诺,就不要明知故问了。”谢思归笑了笑:“我将她带了回来,过了国丧,请你喝喜酒。” “极好!”陆子诺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谢兄此次回来,出任何职?”方才城外相见,人多、且又没说上两句,陆紫芸便到了,所以现在才得以沟通。 “虞部员外郎,充盐铁转运。”谢思归说完,停顿了一下又说:“升迁固然是好,但也心有余恐力不从心。” “谢兄在我等人中,算是年长的,思虑缜密是应当的,但不应有畏惧。方才姐姐叫我进宫,亦是一顿说教,让我等要先做到保全自己。我知那是关心使然,可我心中亦是有话不吐不快。”陆子诺说道:“自古便有魏国的李悝变法、楚国的吴起变法、齐国的邹忌改革、韩国的申不害变法、秦国的商鞅变法。他们有的功成名就,有的身首异处,但都使自己的国家富强起来。我想我们不该过多地考虑自己的下场,变法的成果自有后人评判,我们要做的,就是将其推行下去。” 谢思归点了点头:“子诺说得在理,是愚兄错了。只是,变法是要张弛有度、还是雷厉风行,变法是必然的,但怎么行之有效才是需要商讨的。你看,我在之前漕运副使时,查阅盐铁转运的账簿,发现了不少问题。我当时就在思考,是从惩戒官员的贪腐开始,还是从制盐的方法上改进;是从改革盐税开始,还是要从控制盐价开始。” 陆子诺频频点头,其实,这几年在地方基层任职,心中确有不少见解,但千头万绪,百般不满,也要梳理出个开始才对。 说话间,便到了刘延锡的宅子。刘宅与陆子诺的院子差隔着一坊而已,之前在京城时,亦是来过几次的。之前就觉得清雅简约,而前几日读到他的新作《陋室铭》,今日看来,这宅子就更添了几分神韵。 一进院子,刘延锡便迎了上来,将陆子诺和谢思归引荐到两位男子面前,天命之年的是翰林待诏李叔文,不惑之年的是左散骑常侍李伾。两人皆是儒雅学者之风度,对年轻才俊则是激赏有加,让人感到容易亲近。 言谈中,陆子诺更是对二人的主张和见解敬佩不已。又听闻李伾还是同窗好友孟州李凌的亲叔叔,心中就更多了份信任。 一众人边饮茶便谈时弊,让陆子诺想起了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前来应考的青葱少年,几年后的几日,便是可以参与到改革朝政的队伍中来,心中顿生豪迈。而一想到刘天铭、李凌、穆惊云也即将被召回京中参与变革,且还有神交已久的秦准,心中的底气,便慢慢滋长。 最后来到刘宅的,是尚书右丞、同平章事——韦君谊。 看到这个不因穆相倒台,仍执意迎娶穆随云的男子,陆子诺也是心有好感的。 众人理想一致,满腔热忱,相谈甚欢,竟是一下就到了要宵禁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柳振阳与陆子诺走在回去的路上,笑着说:“墨函兄误会了你我,我已和他说明了,还请子诺不要尴尬。” “我怎么会生墨函兄的气,兄长不必多虑。且今日见到你们,我真是太高兴了。”陆子诺的兴奋溢于言表。 “被召进宫中说教,也没能让你收敛?”柳振阳露出宠溺的笑容。 “姐姐们并不只是说教。”陆子诺纠正道:“而是让我们好好想想,切实可行的变革方法以及策略。” “嗯,这也是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柳振阳点头:“不过,广陵郡王无法出面,甚至还会在朝堂之上,提出反对意见,我想这个你是明白原因的。” “嗯,想来也会如此。”陆子诺点了点头,离开许久的院子就在眼前了,里面透出了温暖的光,她笑着与柳振阳告别,推开了院门。 院中却只有思雨一人,陆子诺不由问道:“阿洵呢?” “当然是被广陵郡王叫走了。”思雨没好气地说。 “为什么是当然?”陆子诺凝眉,颇为担忧。 第三二九章、月中行,雪飞炎海变清凉(下) 第三二九章、月中行,雪飞炎海变清凉(下) “你把水喝脑袋里了?”思雨一撇嘴。 陆子诺转念,也不由得笑出来,是啊,慕容纯尚未得立太子,亦不能明面支持变革,与藩镇的关系淡薄,除了与李家关系紧密,无一兵一卒可以调动。而莫洵掌管的藏剑山庄,脉络清晰,人员众多,且是皇家一手创建,能为他所用,自然是好的。只是,未必能如他所愿。 确实,正如陆子诺所料,慕容纯有些挫败地与莫洵分开,回王府的路上,恨恨地驾着马,一口恶气堵在胸口。 他完全没料到,皇祖父会给莫洵一份手谕,明黄的锦帛上,是慕容适亲手书写的:“藏剑山庄一切事宜由莫洵全权处理,非君不可涉。” 由此看来,这个莫洵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就不得不好好查证一番了,慕容纯暗下着决心。可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了陆子诺说过的话:“让人内心坚定的,只有强大,无论是身份还是心理;只有坚不可摧,才能让生活安稳的继续下去,继而达到自己想要的那样的生活。” 如此一想,方才气恼的心便渐渐沉了下来,其实,莫洵何错之有? 王府近在咫尺了,可是他的心却在远处。 莫洵和宋轶回来的时候,给陆子诺带了炙鸭,可思雨偏偏不让她吃:“鸭肉性寒,你不能吃。” 莫洵看着委屈得直撇嘴的陆子诺,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就只吃两口吧。其实,鸭肉还是好处居多的。对了,思雨!皇上自昨日开始用你的药后,今日便觉得清爽了不少,才肯将丹药停了。刘医令请你明日早朝后进宫一趟,共同商讨诊疗方案。” 莫洵说着便带着思雨出了前堂,临出门前,对着陆子诺努努嘴,陆子诺开心地拿起鸭腿啃起来。 相较陆宅这边的笑闹欢愉,一墙之隔的柳宅则是温馨静谧的。柳振阳在书案前奋笔疾书,妻子杨氏服侍母亲睡下后,便在一旁,借着烛火缝制的衣袍。 改革从何处入手?这一问题,已不是今日方开始思考的,自从与李叔文等人结交伊始,便在思索了,只是尚未找到好的出口。今日,白墨函从云州归来,在集市南门外,见一衣衫单薄的卖炭老者,一挥而就了一篇千古诗作《卖炭翁》。柳振阳初读,悲从中来,再读,喜上眉梢。 从刘宅回来,便将明日早朝的奏疏,洋洋洒洒写了出来。写完又通读一番,直抒胸臆之感再好不过了。 放下笔,柳振阳才看到杨氏,便走了过去:“怎么又在缝袍子?还离烛火那么远,当心眼睛。” “这是子诺上次托人带过来的棉布和棉花,一直还没有做,今日见了莫洵穿着,甚是轻暖,便连忙先给母亲做一件棉袍。”杨氏抬起头,淡淡一笑,便又低下去,继续缝制。 柳振阳听了,便打开夹层,看了看里面的棉絮,甚是轻暖,心中的想法就更明朗了,便回身,又书写起来。 次日早朝,宣政殿内,五品以上官员皆站立其中,陆子诺第一次上常朝,心中激动自是难免。 慕容诵靠在宽大的龙椅中,心中却是焦虑的。这种焦虑从他登基之日起就一直有,他总有一种生怕来不及的紧迫感。 先帝拯救于大晟危难之际,长子阿纯亦将有所作为,他这个承上启下的皇帝怎能不有所作为呢?且在漫长的26载储君之位时,亦有诸多想法,只是这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 这时,丹陛之下,柳振阳出列,恳请皇上看一篇诗作。 慕容诵点头,文章呈了上来。他低头阅读,内心激荡,苦不能言,竟落下泪来。 众臣有些慌张,慕容诵拭泪,看向柳振阳,柳振阳便朗声将那篇诗作背诵出来:“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一干人听得亦有落泪的,亦有气愤不平的。李叔文站了出来:“皇上!您为东宫太子之时,便对官市多有不满,欲向先帝启奏,罢黜官市。但我等却力劝您,不要危及太子之位。如今看来,我等罪大恶极,让百姓们受了这么多的苦,请皇上责罚。” 慕容诵摆了摆手,叹了口气。 李叔文继续说道:“京城之内,不仅官市害人,还有那五坊使亦令街坊不宁。臣恳请陛下,废除官市和五坊使,对诗作中的一干人等追责。” 语毕,朝臣中诸多附和之声,让慕容诵颇为欣慰,便点了点头。 常朝一散,几个内阁大佬便随之进入了紫宸殿,李叔文等翰林也随之进入。 其实,对于官市的弊端,这些内阁大佬并非不知,但先帝对宦官的信任与依赖,让他们敢怒不敢言,就连慕容诵当太子的时候,也是不敢说的啊。可如今,他终于登上王位,该是去除这些弊端的时候了。 左相贾敦诗在看过李叔文草拟的诏书后,略有担忧地说:“这样一来,势必会触动这宫中之人,如若……” 站在慕容诵身边的王忠言听罢,便对贾敦诗点了点头,这个点头,并非是赞同他的意见,而是告知其放心、放手的意思。 贾敦诗却仍是迟疑,毕竟能做到当朝宰辅的位置,老成持重是必要的。但在李叔文看来,就有些过于迂腐了,可贾敦诗又是左相,他必须尊重,这样一想,心中未免有些上火。 又与崔义府和其他几位尚书商量之后,贾敦诗终是在诏书上签了字,王忠言便呈给慕容诵过目。 慕容诵看到贾敦诗将“对诗作中的一干人等追责”这句画了圈,欲删,他便用笔勾掉,并在追责处下了重笔标记。 放下笔,慕容诵别有深意地看向王忠言,王忠言点头,走了出去。 成为內侍之前,王忠言家也是士族大家,只因有一人参与了薛林之乱,一族人便获了重罪,不到六岁的他便成为了掖庭中的小内侍。这么多年走来,他何尝不知內侍之弊,能借此整治了,不仅能为皇上分忧,亦是自己的政绩,不枉此生了。 于是,他招来內侍丞俱嘉颖与刘光琦:“先将今日诗作中的几人抓起来审讯判刑,堵住悠悠众口,你等也要收敛,协助朝臣将之前横征暴敛来的物品清退。” 两人互望一眼,点了头退下,很快,这罢官市、废五坊使的一纸诏书便发送出去,革新就此拉开了序幕。 第三三零章、上升花,风顺波平送行客(上) 第三三零章、上升花,风顺波平送行客(上) “听说了吗?”傍晚时分,治公归来的陆子诺,一进小院,便欢喜地冲着莫洵说。 莫洵点头:“当然,午后,南市那里便整顿了,大监王忠言亲自找到那老翁,按市值给了那车炭钱。随后,便宣读了皇上的新政,又四处张贴通告,大快民心啊。京城百姓都跪在那里,对皇上千恩万谢呢。这场景,真是很久未见了。” 看着感慨良多的莫洵,陆子诺开心地笑着:“还是墨函兄的诗篇厉害,兄长的上疏亦是直戳人心,皇上都为之落泪了。”她的心情尚未平复,能为百姓做这样的好事,她的开心溢于言表。 “接下来,你们要做什么?”莫洵问道。 “听两位李翰林说,皇上是要尽快除弊,但韦尚书建议要从小处入手,不宜一下掀起大波澜;李叔文李翰林亦是这个意思,且强调,要从民心入手。我对此是十二分赞同的,总结以往的变法利弊,还是民心所向更为重要。而我在阳翟时,对那岁贡一事,还是耿耿于怀的,至今无法安眠。 所幸,棉花已经种植成功,且廖世平和陈乔带的人中真是有能工巧匠,那棉花与茧丝不同,却仍是设计出了适合纺棉线,织棉布的器械,咱大晟自己的第一批棉布已经织出来,正在来京的路上了。 我不仅要想想这棉田、棉布推广的事,更多,是得好好琢磨琢磨这贡品的事。尤其是一想到因贡品而家破人亡的李凌,以及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们,我就热血沸腾,想要帮他们解决这些问题。” 正说着豪言壮语,思雨端着药走了进来:“热血沸腾?你是又有心火了吧,快让我看看。” “啊!阿洵,救我。”陆子诺一下躲到莫洵身后,探出脑袋,冲着思雨笑。 思雨本就是开玩笑,也绷不住笑出来:“行了,别躲了,这药也不是你的。” “真哒?”陆子诺又闪出大半个身子来看。 “嗯,这碗药是我从宫中带回来的,是我给皇上开的药方,可这端到皇上面前的,便被做了手脚,加了不该加的东西,少庄主,你要彻查才是。毕竟我师叔虽是太医令,但熬药、端药这些程序中,还是会被别人做手脚的。”思雨收敛了笑容,颇为愤怒。 “你是说……有人一直在给皇上下毒?”莫洵大为震惊。 “不错,但我记得少庄主的叮嘱,没有任何声张,只是在宫女端上药来之时,闻着有些不对,恰好帐幔上有只蜘蛛,我便让其落在了碗中,就把这药拦了下来,又亲自取药熬制了送去。” “从东宫到大明宫,一直都在下毒?我会知会王大监的。” “我倒是觉得,可信之人也不是没有。”思雨看了一眼陆子诺,接着说:“尚宫陆紫芸是个极心细的人,且看过不少医书,对药材能有区分。” “对,长姐喜看医书,儿时,我有个头疼脑热都是长姐照顾的。”陆子诺连连点头。 “我还担心,你又说不喜姐姐们被利用。”思雨松了口气。 “怎么说得像我就爱无理取闹似的?”陆子诺噘着嘴抗议。 “其实,你不愿意也是对的,毕竟在宫中,很多事,后果难料。”思雨拍了拍她的手。 莫洵却一直皱着眉,说:“我先出去一下,这件事,还是得让广陵郡王知晓才是。” “嗯。稍等,将这个给他。”说着,陆子诺转身,从箱笼上拿起一匹白色棉布:“听闻他府上今日又添丁了,这棉布给宝宝穿最好不过了。原本是想给他阳翟的棉布的,但来不及,正好也让他先体验一下。” 莫洵没有伸手接:“与我同去可好?你直接给他,他会更高兴些。” “可那样,他不就成了收受贿赂,不能给他添麻烦。你可知,今日朝堂上,御史中丞武博苍又提起立太子一事,皇上有些不悦。对此,我也不太明白,为何皇上对立太子一事,会如此反应。” “尚不可知,谨慎些是对的,那就由我代劳吧。”莫洵接过棉布,便走了出去。 其实,对于皇上此时不愿立太子一事,他倒是隐约明白的。 父亲隐忍26年方登上主位,此时又不能言语,但久病之人,却不想被人说身体不行了;而且一立太子,必然会有大臣力主太子监国,对推行新政是不利的,希望阿纯能明白这些,不要计较一时。 莫洵出去不久,柳振阳便来了,还带着杨氏。 昨日回来的晚了,还未见过杨氏,此时一见,陆子诺颇为惊艳,杨氏貌美,但不是那种咄咄逼人之美,而是温婉入骨的柔美,让人很舒服,连忙见礼:“嫂嫂!” “子诺太瘦弱了些,以后晚饭就在我们家吃吧,给你好好补补。” “我就是个子矮些而已,嫂子不用担心,再说,我这里也是一大家子人呢,怎好意思叨扰嫂子?”陆子诺一边沏茶一边说着。 “那也要经常来啊!今日我过来,是特意来感谢的,子诺送的棉布,我给婆婆做了冬衣,轻暖舒适得紧,婆婆定是要我过来谢过。”杨氏说完,看向柳振阳,眼中神采飞扬:“那我就先回去了。” 柳振阳点了点头,看着杨氏离开的背影,直到陆子诺的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才温暖一笑:“让子诺取笑了。” “嫂子果然是官宦世家出身,气度非凡,如斯佳人,兄长好福气。” “还好,还好!”柳振阳低了头,岔开了话题:“这棉布确实很好,子诺的取消进奉的建议亦是很符合时机,今日才罢官市去五坊使,下一步,李翰林原本就想对节度使的每日进奉直谏,却还没有找到好的切入点。 先帝在时,那些节度使通过进奉钱物,讨好他,有的每月进贡一次,称为月进,有的每日进奉一次,称为日进,后来州刺吏,甚至幕僚也都效仿,每每下去巡查,民众对此都是义愤填膺,却敢怒不敢言。” 陆子诺连连点头,把已写好的上疏,递给柳振阳。 第三三一章、上升花,风顺波平送行客(下) 第三三一章、上升花,风顺波平送行客(下) 柳振阳看完,沉吟片刻方说:“子诺,你这上疏写得不错,但事例列举得还不够力度,我曾经在浙西巡查的时候,遇见过比这些还过分的,可当时武中丞压了下来。只因先帝被这慕容锜的日贡哄得开心,曾有浙西平民崔善贞上书揭露其罪行,反被他杀了。他受先帝信任,却未必被当今喜爱,我觉得,可以将我掌握的材料,你填成事例。但不必点名道姓,反正他的恶行天下皆知。 再不惩治这些贪官污吏,任他们如此搜刮民脂民膏,那么离天下大乱就不远了。希望皇上此次能够立即将其惩处!” “希望如此,即便没有得到皇上允许,我也不会气馁,会搜集更多关于他的罪行,直到将其绳之以法为止。”陆子诺喝其茉莉花茶。 “只是这些宗室未必会伏法,顶多不过是降职处理。”柳振阳叹了口气。 宵禁前,莫洵归来,柳振阳已走,陆子诺正在书房查阅卷宗,她这个尚书省左司郎中的日常工作还是很繁重的。 可莫洵却发现她看的却是淮西这几年的账目,于是问道:“还在查常子营和铁木社的事?” “嗯,那个还是要查的,不过,我现在正在看户部呈上来的进奉账目,恰巧看到淮西的。就这些账目而言,淮西节度使李少诚倒是最为克制的,除了每年的常贡之外,并无献媚之处。 反倒是浙西观察使、盐铁转运使慕容锜以及才上任两年的京兆尹慕容讴最为过分,可这二人都是宗室,让人有些为难。” “子诺此言差矣,身为皇室宗亲,却未能为江山社稷做出应有的贡献,反而成为贪官污吏的典范,真是罪大恶极。惩治就应从他们开始,才能大快人心,赢得天下人的信服。反之,如果只是从小官小吏处入手,定会被人诟病,且惩治的效果绝不会好。”莫洵说道。 看着与往日截然不同的莫洵,陆子诺一愣:“怎么今日这般犀利?可是广陵郡王那里有了不快?” “非也!非也!”莫洵笑了笑:“殿下对新政,心中无比支持,只是表面疏离而已。对了,他让我带话给你,非常感谢你送的礼物。” 陆子诺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但莫洵不说,她便不问,只是继续说道:“可柳兄说即便是铁证如山,这二人也未必会下狱,顶多不过是降职。” “降职也不是坏事,毕竟是惩处了,有时,即便是明升暗降也是好的。这些个宗室作威作福惯了,且极好脸面,做事极冲动,有这些处分,可能会激起他们极大反弹,作出别的出格的事也不是不可能的。” 陆子诺眼中一亮,笑道:“好吧,那就快来帮我参详一番,如何弹劾这两个贪官。” 两人的忙碌的身影,在窗上如剪影般镌刻出一副美好画卷,思雨叹了口气,把药碗塞到宋轶手里:“你送进去吧。” 宋轶挠挠头:“还是我帮她喝了吧。” “去!” 宋轶只好敲门,走了进去。 次日,朝堂上,陆子诺的一番慷慨陈词,果然得到了慕容诵的首肯,除规定的常贡外,不许别有进奉。 这连续两天颁布的政令,都是解救民众于水火的,一时间,新皇得到称颂的同时,两位李姓翰林,以及新提拔的韦尚书,都得到了称颂。 只是,接连数日,政令不断,右相崔义府因病,这几日并未上朝,现在朝中众臣皆以二李马首是瞻,这让左相贾敦诗有些明显不悦,便刻意与改革集团划分了界限。这让陆子诺有些隐忧,但新政又势在必行,只要能顺利推行便好。 刚一下朝,礼部尚书陈质便走了过来,陆子诺连忙抱揖施礼:“老师安好。” “还好,你方才在朝堂之上,提到的宗室成员贪污,说的可是实与锜?”陈质微微一笑。 “正是,老师睿智。”陆子诺呵呵一笑。 “你可以去找御史中丞武博苍。”陈质说完,便回走进了上阁门。 陆子诺沉吟片刻,便向御史台走去,毕竟,在御史台也是呆了几日的,还算熟悉,径直来到了武博苍的门前等候。 又过了三刻,武博苍方回,他见到陆子诺站在门口,便点了点头。 这个年轻人他在几年前的曲水流觞宴上见过,他与先帝关于名与利的对话印象极深,对这个陆子诺极有好感;后来做了慕容纯的老师,又总是听其提起,便更是爱屋及乌。但现在,催立太子而不得,而这年轻人和广陵郡王殿下的关系极近,此时还不避嫌疑来找自己,心中甚是欣慰。 陆子诺随着武博苍进了房内,便说道:“武中丞,今日我来,是想与您探讨一下贪官污吏的事。” “嗯?”武博苍抬了下眉,却没接话,御史台本就是负责查查官员行为的,弹劾贪官本就是份内之事,但先帝执政最后这几年,因着刘晏的冤案,以及杨延龄的独断,御史们竟不敢仗义执言了。 之前还有浪子青威慑着,这几年浪子青却销声匿迹,贪官们便肆无忌惮起来。 新皇登基,气象万千,但御史们却还在观望,这几天的新政举措还算得上利国利民,但并没有触动到根本。今日,陆子诺前来,一开口便说到治国根本了,他心下暗喜。可又不得不思忖,毕竟陆子诺意欲弹劾的人是皇室宗亲,且慕容锜对皇上有恩,要是将其作为典型惩治,杀一儆百,皇上会如何决断? 看着沉思的武博苍,陆子诺递上几份卷宗:“请武中丞看过这些再做决定。”说完便退了出去。 回到尚书阁,陆子诺又开始忙碌,她相信御史台近日一定会弹劾那两人,毕竟铁证如山,如果惩治贪官不能从最难最恶之人入手,就起不到震慑作用,且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两人身后还有众多虾兵蟹将,对其献媚、为其遮掩。 陆子诺离开后,武博苍便叫来了柳振阳和刘延锡,二人心在仍是监察御史,但与二李走得极近,升迁是早晚的事,而且,这种弹劾大案,没有朝中之人支持,很难成事。此时,他虽然想借这件事弹劾成功,来继续推进立太子之事,但为了此事能成,他还是决定站在背后,让这两个年轻人在前冲锋陷阵。 第三三二章、劝金船,须知短景欢无足(上) 第三三二章、劝金船,须知短景欢无足(上) 过了两日,正是一个月一次的休沐,陆子诺便与柳振阳等人来到了城外。正月一过,京城便有了暖意,河边柳已有了绿意。 远远的便见有车马而来,陆子诺露出喜色:“天铭兄回来了,只是有些可惜,欧宇兄没能回来。” “我倒是觉得杨欧宇在淮安更好,不是要与郭氏……” “噗……”陆子诺笑出声来,也是,杨欧宇已向五姐提亲,但国丧期间,不得婚嫁,便要再等上一等了。他二人在淮安可以逍遥些时日,也是好的。 正想着,车驾便到了近前,果然是刘天铭带了母亲归来,大有衣锦还乡之感。与其同行的还有一个玉树临风的男子,眉眼间有隐约的熟悉感,天铭引荐道:“这是程实!” “原来是程兄,神交已久,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陆子诺下了马,抱揖道。 “我把子诺早已视为知己,何须虚言。”程实也下了马,几个有志青年自是一番欢喜。 次日早朝,几个弄潮儿便掀起了大波澜。 朝堂之上,柳振阳手持笏板奏到:“臣要弹劾京兆尹慕容讴!” 陆子诺瞥向京兆尹应站的位置,却是空的,心下一紧,他是得了什么消息不成? “自皇上登基,便免除了京畿以及附近三个州县的赋税,但京兆尹慕容讴拒不执行政令,导致民众怨声载道。因有民众联合拒交,京兆尹竟将挑头的人乱棍打死,人命关天,如不惩处,恐难服众,且其他官员亦会视政令于无物。”柳振阳朗声说道。 慕容诵点头,慕容纯忽然问道:“以柳御史之见,要如何处置呢?” “自是依大晟律处置!”柳振阳回道。 “京兆尹慕容讴是先帝的亲侄,七皇叔的幺儿,亦是皇上的堂弟,且七皇叔获罪流放,刚因大赦,正在返京途中。你要按律处罚?”慕容谊亦插嘴道。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刘延锡出言帮腔。 “你们所言不错,只是现在,皇上初登大宝,大赦天下,即便是按律处罚了,亦是会被大赦,与其这样,还不如不办?”慕容纯说道:“如你等真是想要杀一儆百,也不是不可,降职罚去偏远州县便是,给了他惩处,让百官警醒,还保留了皇家脸面。” 皇上频频点头。 丹陛下,众臣心中亦是各有各的盘算。 常朝散去,一道贬慕容讴为通州长史的诏书便下发下来。 南硕也不去御史台了,直接去了舒王府,从后门进入,一路来到慕容谊的书房。 “殿下,果然如你所料。”南硕难掩兴奋:“他们忙着改革朝政,连立太子的事都要放后,那些个贪惯了官员,倒是人人自危起来。” “嗯,你去给这些人一些承诺,趁机拉拢过来,对那些不太听话的,最好是偏向于慕容纯的,把证据直接甩给武中丞,看他怎么办?被武博苍压下来的,就透露给二李,让他们斗起来。” “嗯,这是自然,另外,我还有几个好消息。”南硕一一说到:“高原的尸首和那日假扮高原之人的尸首都已找到;第二,淮西的李少诚来了信儿,愿助殿下一臂之力,但对铁木社和常子营之事完全否认;第三,二李他们欲对浙西观察使慕容锜下手,我们不妨知会他一生。那家伙刚愎自负,说不定敢干出谋逆的事来。” “很好。改革派掀起越大的波澜才越好,现在这点儿小打小闹还远远不够。一会儿安排些人去京兆府围堵慕容讴去,让二李多听听民间颂扬,让他们再膨胀一些。咱们暗中安排慕容讴离开上任,让他在通州老实些,别给七皇叔惹事。” “嗯,还有件不好的事,就是皇上的汤药现在是陆紫芸负责。”南硕低了头,有些懊恼。 “无妨,就算不再下毒,那病秧子的病,即使是华佗再世,也活不了多久了。”慕容谊满不在乎地说道。 “还有件事,我想问问殿下的意思。”南硕顿了一下:“日前,广陵郡王府又添新丁,王妃李恬落落寡欢。我们是不是应该……” “很好,找个时机,把陆子诺是女人的身份透露给李恬。”慕容谊点头。 “殿下英明。”南硕颇为欣喜,这本就是他一直想做的事。 “但要盯紧些,别让李恬伤了她,那女人也是有手腕胆识的。”慕容谊叮嘱道。 “嗯,我知道了。” 紫宸殿内,慕容诵正在小憩,安神香袅袅燃起。 如今的慕容诵,太医令改了药方,还添了针灸治疗,他的身子轻快了不少,虽然舌头依旧僵硬,但已能从喉咙中发出些声音了。 虽然口不能言,但思路清晰,可以书写,与陆紫芊却无须手书,她便将其心中所想说得丝毫不差,这不仅是她聪慧,更重要的,是她对朝堂之事亦是了如指掌,这让慕容诵颇感欣慰和轻松,对其愈发信任,令其随侍身旁。 韦君谊前来请示,见慕容诵休息,便与陆紫芊在一旁低声说着:“关于慕容锜贪污枉法之事,皇上的意思是?” “此人粗鄙凶残,要么惩重罪,令其不得翻身,要么明升暗降,先断了他的财路。”陆紫芊说道。 “嗯,如此甚好。”韦君谊点头,他并不赞成李叔文非要惩处慕容锜的决定,今日上朝之前,好说歹说,方压下同参慕容讴与慕容锜,毕竟,改革如没有宗室的认可,还是很难推进的,这一上来就打压宗室,极为不妥。但若论贪赃枉法, 确属这二人为首,不惩不足以平民心、警臣子。 韦君谊刚要走,陆紫芊道:“韦侍郎可曾记得当年为先帝的佛像书写的赞文?” “当然。” “烦请韦侍郎再写份可好?” “好,我这就写来。”韦君谊走到旁边的桌案前,提笔挥就。 望着韦君谊离去的背影,陆紫芊微微叹气,这赞文并非皇上让韦君谊从新书写,而是她不得不防着别人不高兴。 第三三三章、劝金船,须知短景欢无足(下) 第三三三章、劝金船,须知短景欢无足(下) 这韦君谊少年得志,极有才气,二十岁便进入翰林院,担任翰林学士,深受德宗宠信。他常与德宗以诗歌唱和,很多次,她亦在场,后因母丧离职丁忧,期满后起复为南宫郎。不仅如此,韦君谊还与当时尚为太子的慕容诵极好;前右相穆非流放之时,又能依约下聘于其女穆随云,虽是续弦,但仍是难得了。 这样一个八面玲珑之人,却也还有拳拳赤子之心,极是可贵,但如今,他五日内连升几级,由正四品尚书右丞一跃成为正三品中书侍郎,执行政令的第一人,不可谓不风头正劲,意气风发。但夹在二李与群臣之间,让他想秉持中正,又想推行新政,左右为难起来。否则,也不会因着慕容锜的事,便来紫宸殿面圣。 这种左右为难,早晚会成为他与二李之间的猜忌,而这猜忌势必造成分裂,该及早化解才是。 才想着,李伾便到了,他一来就问:“方才见韦侍郎来过?” 陆紫芊点头:“是皇上想起先帝六十大寿时,进献的佛像,想着放进崇陵去,当时,先帝命韦侍郎为佛像写了赞文,而今,宫中翻了个遍,仍不曾找到那赞文,皇上便命韦侍郎再写一篇来。” 李伾瞥见桌案上的赞文,终是放下心来,这并非是他小心眼,而是这韦君谊才情威望都是极高的,如今已是位极人臣,撇开他与叔文也不是不可能的。 而且一干人等聚在一起,努力为江山社稷绸缪,几人早已商量妥当,因李伾是侍诏翰林,会常伴皇上左右,草拟诏书等等,所以,由他与皇上以及陆紫芊沟通,再由他将旨意带给李叔文,李叔文修正后交由韦君谊这个中书侍郎来执行。 最不愿团队中人有僭越之举,这事关信任。 没一会儿,慕容诵醒转,陆紫芊便将盛有六部二十四司木牌的漆盒端了上来。 李伾便挑出屯田部的牌子说道:“把慕容锜升为镇海节度使,但解除盐铁转运使一职,如何?再将刘延锡任命为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案,参与财政管理。将柳振阳提拔为礼部员外郎,掌管礼仪、享祭和贡举。” 慕容诵点了点头,发出“嗯”的声音。 李伾露出惊讶的样子:“皇上能说话了?” 慕容诵摇头,但露出笑容,陆紫芊便说道:“舌头还有些僵硬,但这几日针灸,已有好转,想来,不久之后,便可以了。” 李伾长出一口气:“苍天有眼!愿我主早日康复。” 说完,将手中的牌子放回了漆盒,接着说道:“今日,阳翟县令差人送来了新纺出的棉布,以及做好的棉被。说是这棉花好种,纺成棉线,织出的棉布,虽然不能织出什么花纹,也不华丽,但柔软得很。最重要的是,工艺不麻烦,这棉布便很便宜,而那棉花弹好,用纱布笼住,放入被套或是夹衣中,保暖极好的,如果推广到各州县,将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慕容诵面露喜色,招手示意呈上来。李伾便看向王忠言,王忠言立即说:“进来!” 便有一內侍捧着一个托盘走进来,直接走到慕容诵面前,将托盘托高。慕容诵伸手拎起里面的小棉被,揉搓着,然后又搭在自己膝盖上,片刻,连连点头,拿起桌上的“赏”字木牌。 李伾笑着说:“这倒也不全是阳翟县令秦准的功劳,而是左司郎中陆子诺的功劳。” “李翰林抬爱了,哪里全是愚弟子诺的功劳?”陆紫芊笑着说:“每一项举措,没有上下一心,是定然不能有好成果的。所以,这棉布和棉布是倾注了各色人等的努力,才出来的。我听说,就那织布的机器就尝试了不下百台。” “陆少监过谦了,如果没有令弟的尝试,且极具魄力地开垦出湖边的沙地,又让村民和流民承租,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李伾由衷地说道。 陆紫芊淡淡地笑,却不接话了,子诺在阳翟的政绩是令人信服的,但如果没有慕容纯在朝中斡旋,那白沙湖的周边的四个临县怎么可能不去争地。可她又不能直说,免得慕容诵起疑。 慕容诵对这朴实无华的棉布被子爱不释手,李伾倒是突然想起另外一事,便说道:“虞部员外郎谢思归说,自改良煮盐方法之后,两淮的盐产量大有增加,且令盐税大大增加,但个别藩镇将帅依旧将盐价抬高,从而盘剥,让百姓苦不堪言。他建议降低盐价,减轻百姓负担。” 慕容诵点头,并示意要笔,王忠言立即磨墨,陆紫芊则是说道:“陛下可是觉得要降低盐价,首先要降盐税?” 慕容诵停了笔,眼中有丝笑意,李伾不由赞叹道:“您还真是了解皇上的想法啊。” 陆紫芊扫了眼慕容诵,正对上他欣赏的目光,一时有些脸红心跳,便低了头。 李伾笑着,走到一旁起草诏书,慕容诵便一指旁边的棋盘,王忠言连忙端了过来。慕容诵示意紫芊坐下,两人对弈起来。 当李伾写好诏书,给慕容诵过目的时候,刘医令施针的时间便到了。 陆紫芊和李伾就退到偏殿等候,李伾问道:“刚才提及令弟的政绩,陆少监似乎不愿……” “子诺还太年轻,做事只知往前冲,尚不能思虑周全,就拿阳翟围湖翻整土地一事,如果不是广陵郡王帮她善后,别说试种棉花,周边几个县的县令集体弹劾她,治她的罪都是有可能的。这且不说,单说她私自做主将土地租给村民和流民,就是大错,如果嘉奖了,难道要其他州县效仿不成?所以,我觉得还是推广棉花种植、棉布纺织更为重要,子诺的赏赐就不要再提了,但阳翟此时的县令,还是应该嘉奖的。”陆紫芊幽幽说道。 李伾连连点头,陆紫芊又道:“此时,新政伊始,还是要以德服人在先,另外,参与新政的几人亦要上下一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才好。而且,欲速则不达,不要求快,应是求稳方是。” “这些也是陛下所虑?”李伾问道。 “这只是我的愚见,让李翰林见笑了。我在这宫中,空闲的时候多,自然就想得多,但也未见得就对。说出来,李翰林听听就是。”陆紫芊淡然一笑:“这十日来,连颁数道政令,废官市、五坊使、罢免京兆尹、减盐税、降盐价,这些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却会触及部分人的利益,那些人是要提防的。” 李伾皱眉不语,心中有些认同,但一想到正是顺风顺水的李叔文,他此时并不见得能接受反对意见,不由得一叹。 第三三四章、昼锦堂,翠帏晚映微微凉(上) 第三三四章、昼锦堂,翠帏晚映微微凉(上) 李伾告退离宫,已是掌灯时分,慕容诵回长安殿安寝,陆紫芊漫步走在回自己寝殿的路上。如今她的身份今非昔比,日日相伴在皇上左右,得的却是前朝的从四品上官职,虽然没有后宫的封号,却地位超然,俨然整个后宫的正主。这不,正走着,迎面便走来正怀着身孕的崔昭仪。 “紫芊见过昭仪娘娘。”陆紫芊先行施礼。 崔昭仪连忙还礼:“陆少监不必多礼,我……” 见她欲言又止,陆紫芊便沉默着等她开口,每日对前朝诸事思虑尤甚,便不想在此时对后宫女子多虑。 最终,崔昭仪也没说什么,便告辞向长安殿缓缓而行。 陆紫芊便加快了脚步回走,已是春日,日暮后,天色仍是蒙蒙的灰,并未是漆漆的黑,不远处还传来丁香花的幽香,她便寻香而行,却不想,花荫下,却听得两人窃窃私语。 “你瞎说什么……怎么可能?你千万别乱传这些个闲话,免得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一宫女训斥道。 “知道了,我也是害怕,憋在心里好几天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装没听见过是不能了。”另一个宫女在小声抽泣。 “行了,千万别再和别人说就是了,也不能在这宫里哭。”那宫女拉着哭着的宫女离开了。 陆紫芊待她们走远,放绕过丁香花树,继续往自己的寝殿走。虽然尚不知刚才两个宫女说的是什么,但明显能感觉得到有一只无形大手,在将宫中搅得暗流汹涌。 回到寝殿,紫芸并不在,这个时候应是她煎药的时辰,紫芊便抽出本书看起来。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陆紫芸回来了,她脸色有些苍白,进门便将门窗大开,径直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匆匆写下——“谣言四起,崔昭仪与广陵郡王私通。” 陆紫芊看罢,亦是变了脸色,紫芸将纸点燃。随即方说:“大凶之兆,可有化解之法?” “容我想想。”陆紫芊凝眉不语,看来方才路上所闻,亦是这件事,而崔昭仪也已知道这些个混话了,所以才欲言又止,这也确实令人无法开口。 这谣言真是极为恶毒,直指慕容纯,这崔昭仪的处境定是危险至极,事不宜迟,陆紫芊只能匆匆披上斗篷,拿出出宫的令牌,对陆紫芸说:“长姐,我出宫一趟。” “快去快回。”陆紫芸攥紧了双手,紧张溢于言表。 而陆紫芊刚出了寝殿,便听到墙边有人说:“刘副监请您过去一趟。” “怎么早不叫晚不叫,偏偏这个时候叫?我这还忙着呢。”说话之人正是这宣微殿的总管王麟志。 这让陆紫芊驻了足。 “这不是有好事,才来叫您的吗?” “能是什么好事?让我帮忙给陆少监递话?这事儿免谈,我帮不上忙。” “不是,不是,刘副监说是外面有几个官员进奉了不少好东西,给大家分分,仅此而已。” “那就不去了,不过是几个贪官污吏交些个赃物,这东西咱们可不能沾,皇上现在正在整治贪官,咱们拿了这东西就得替人家办事。办好了,却是对皇上不忠,办不好,他们那些人就拿咱们顶罪。你我是老乡,光着屁股长大的,我才说你,你可别这个时候犯傻。”王麟志的话句句在理。 “我说哥哥,你才是犯傻呢,那东西不拿白不拿,而且,别人都去了,你不去,你觉得自己是清流啊?才不是呢,他们这是在分清敌我的时候,咱们就跟着大流留些银两给家里捎回去便是。” “这……” 陆紫芊听不下去了,捏着腰间的玉佩,怕它出了声响,快步离开。当受过检查,走出延政门时,竟是一身冷汗,回首,雕梁玉栋的大明宫却如张牙舞爪的怪兽,吞噬着魂灵。 抖了一个激灵,陆紫芊便不再迟疑,径直去找陆子诺。 陆宅中,陆子诺与莫洵和柳振阳正分析着局势。 “皇上登基这十日来,直指弊端,政令顺畅,百姓称颂。只是,”柳振阳顿了下方说:“右相崔义府一直病着,左相贾敦诗却忽然表明了不愿参与的态度,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妥,惹他不快了?另,武博苍武中丞,催立广陵郡王为太子,李翰林深知皇上避讳,便以改革为先婉转回绝,致使武中丞已有嫌隙,但弹劾慕容讴,还是武中丞的意思,他想以此买个好与李翰林,却弄得李翰林现在亦是左右为难。 现在的朝中,看上去气象万千,百废待兴,却也暗流涌动,凶险异常。” 莫洵点头,看向陆子诺,陆子诺亦正凝眉看向他,目光相接,皆是忧心忡忡。 “还有一点,我亦觉担忧。”陆子诺轻声说道:“舒王!他太过安静。皇上登基大典上,南硕便指认高大监有假,郑元伯还故意提出要立太子,让皇上不快,这些明显都是舒王指使的,可这几日,他却没有任何举动。” “对!”莫洵接道:“隐在暗处,伺机而动,出手必是致命一击。” 正说着,宋轶回来了,咧嘴笑着说:“慕容讴这下可惨了,一群人围在京兆府前扔石子,他顾上顾不了下,被砸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这就是贪官污吏的下场,让他祸害百姓。” 陆子诺挑眉,京畿重地,还能有这种事?他慕容讴并未被治罪,只是降职,平民百姓殴打朝廷命官,这是大罪!这让百官们如何自处?如若放任下去,那些贪官极有可能抱成一团反扑。 正想着,陆紫芊便被思雨带进来了。 看到脸色红晕、额头上一层细密汗珠的陆紫芊,陆子诺心下一暗。 陆紫芊看到陆子诺不自觉地皱眉,却是一笑:“不过是些小状况,不必太过担心,凡事皆不会一帆风顺,何况是改革这等大事。” “陆少监说得极是。”柳振阳点头。 “二姐怎么来了?”陆子诺还是急性子,知道陆紫芊亲自出宫,必有要事,先试探一下,是否要他人回避。 陆紫芊却很是爽快,拿起笔,便写了起来。 第三三五章、昼锦堂,翠帏晚映微微凉(下) 第三三五章、昼锦堂,翠帏晚映微微凉(下) 先是画了一个圆,中间写到通奸流言;又画了个与之交叉的圆,写到拉拢宫人;再画一个,写到毒药,最后在交叉的位置写上舒,又画个箭头,直指另一个圆,写上广陵郡王。 陆子诺、柳振阳、莫洵看了皆点头,陆紫芊便将纸拿起在烛火上点燃,待燃尽方说:“你等要好好绸缪,无须气恼与沮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是应对之法,你们应该好好想想,怎么主动出击,让他自乱阵脚才是。” “二姐说得是,请喝茶。”陆子诺展颜,递上一杯清茶。 陆紫芊喝过,便告辞回宫。回去的路上,明月皎皎,脚下的路亦是盈盈,方才来时路上,各种心急,却在云破月出之时,忽然通透明了,心便沉静下来。 而陆子诺等人待陆紫芊走后,亦是清明。 “二姐所言极是,身处被动,只能急于应对,也就总是棋差一招。”莫洵摊开棋盘:“当务之急,是该如何让他知道。” 二姐?柳振阳对莫洵称呼陆紫芊二姐有些惊讶,甚至是隐隐的心塞,转念,却又有几分欣慰,如此甚好。 “嗯,他很快便会知道。”莫洵心有成竹。 柳振阳又喝了盏茶便也告辞了,陆子诺亦要回房,莫洵却叫住她,拉着她走到里间的书架前。 在家中一日内大半的时间几乎都在书房中度过,陆子诺愣了一下,这书架的小小变化,立即注意到了,她看向莫洵,莫洵点头。 陆子诺伸手触碰了下书架上的一对泥娃娃中的女娃娃,书架便缓缓移动起来。她转头,看向莫洵。 莫洵一笑:“常子营村时,我便对那些地道极为感兴趣,一和广陵郡王提起,他便差宋哲买下了邻坊的一个院子,我叫山庄里人挖了一条通道。这样方便联络,且不引人注意。前日方竣工,昨日尚未来得及告诉你,今日便用上了。” “机智!恰到好处。”陆子诺不禁拍了他的肩一下,便闪过书架,走入密道。其实,第一次走宫中的密道时,便有种奇妙的感觉,这真是最适合做隐秘事情的所在。 这密道竟是越走越宽,最终,竟是进入了一间密室,摆设一应俱全,仿若另一间书房。 莫洵拽了了一下摇铃,片刻,左手的那堵墙便移开,宋哲走了进来,见到陆子诺便抱揖说道:“殿下今日来不了了,忽然被传进宫。” “进宫?”陆子诺有些着急:“你可知是什么事?” 宋哲摇头:“且不许我跟着。” “你速去通知王妃,让她进宫去。”陆子诺简单说了两句宫中的留言。 宋哲惊得转身便走,这流言是从何说起的?这要是几个宫女众口一词,殿下就是跳进渭水也洗不清。 但即使内心再慌乱,宋哲仍是稳重又面无表情地走进王府,来到王妃的房门外叩门。 李恬的婢女看是宋哲来了,忙请了进来,李恬正在看书,头也没抬便问:“何事?” “殿下忽然被传进宫中,恐是有奸人陷害!” “殿下自能应对的,怎么来找我?”李恬这才放下书来。 “宫中竟有崔昭仪与殿下通奸的流言。”宋哲皱眉,心中对李恬这般态度有些不满。 李恬愣了片刻,终是醒过神来,连忙唤婢女更衣,匆匆赶往大明宫。 宫中,紫宸殿内,此刻却是剑拔弩张,十来个宫女跪在地上抖若筛糠,慕容纯站在一旁倔强不语,崔昭仪摇摇欲坠。 慕容诵的喉咙中发出痛苦的嘶吼,舌头却依旧不听使唤,王忠言连忙上前帮其顺气,却被慕容诵一把推开。他指着慕容纯的鼻子,最终悲愤得往后一靠,瘫软在胡床上。 刚刚回宫的陆紫芊连忙上前,轻揉慕容诵的胸口,他睁开眼,看到陆紫芊平静的眸子,她轻按着,边在他耳边轻语:“皇上不要为流言伤了身体和父子情分。” 慕容诵挑眉,陆紫芊继续耳语:“关心则乱,再说,宫中从来是是非之地,流言蜚语众多,我是从来都不信的,即便是眼睛看见的,也未必是真,我只信自己的心。” 慕容诵眯着眼,思忖片刻,又看向慕容纯。 慕容纯跪了下来:“父皇息怒,儿臣冤枉!儿臣自有受教,绝不会做出这种宫闱丑事。而且,我每次去东宫,只是去看望我的母妃,从不去他处。真不知这些贱婢受谁人指使,诬陷于我。” 崔昭仪亦是哭道:“皇上,臣妾最是胆小守规的,您一定要相信我。” 这时,殿外通传:“广陵郡王妃觐见。” 慕容诵点头,王忠言道:“宣。” 只见李恬款款进来,在慕容纯身边跪了下来:“父皇!我要与广陵郡王和离!” 慕容诵一拍床板,坐了起来,盯着李恬。李恬则是低了头,慕容诵又看向慕容纯,他正一脸错愕和痛心疾首的样子。 李恬低着头,抽泣起来:“父皇,请旁人退下。我才说得出口。” 慕容诵一挥手,此时,他已在爆发的边缘,他认定,李恬亦是来揭发慕容纯的恶行的。 慕容纯冷冷地看着李恬,已经出离了愤怒。 李恬等众人皆已退下时,忽然抬起头,看向慕容诵:“我要和离,因为,因为殿下他,他喜好龙阳!除了初一,十五与府中之人和房之外,再无其他,且每次亦是应付了事。” 慕容诵怒得随手抓起刚刚喝药的碗便砸了过去,竟是将慕容纯的额头划破,血流了出来。 听到声响,王忠言和陆紫芊再次入殿,慕容诵也不避他俩,只指着慕容纯颤抖着。 慕容纯抬起头,面上决绝,心中倒是暗喜地说:“儿臣只钟爱一人。” “是谁?”这些巨大的冲击竟令慕容诵的舌头不再僵硬,一时间,殿内众人不知是该惊喜,还是该惶恐。 陆紫芊直接跪了下来:“恭喜陛下,终于又可出声。”王忠言也跪下,道贺连连。 慕容诵亦是有些惊喜,试着又问:“到底是谁?” 第三三六章、宝鼎现,到底春风生意满(上) 第三三六章、宝鼎现,到底春风生意满(上) “她身份特殊,儿臣还不能说,但也绝对不是王妃所说的那样不堪。”慕容纯勇敢地迎视慕容诵:“儿臣确实心有所属,所以断不会胡作非为,将就也是有限度的。” 他眼中的坚定和光彩,以及不经意流露的无奈和厌恶,竟令慕容诵忽然想起了萧氏,这种只有对自己深爱之人才会焕发的光彩,以及内心的坚定,还有那深深的无奈,让他一时沉默下来。 李家所推崇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又何尝不是他慕容诵想的,但他是皇家人,便注定不能只有一个女子,不管是开枝散叶,还是平衡朝中关系,都不能。唯一可以做到的,便是,心中最重要、最柔软的地方让所爱之人一人独享。 但就算再爱,也不能超出常理,去爱一个男人,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慕容诵从沉思中清醒,冷冷地看着慕容纯:“他!与太子之位,你选一个。” “太子之位。”慕容纯毫不犹豫地说道。 慕容纯的毫不犹豫却不能令李恬有半丝好受,她的心疼痛地跳着。一路上,她都在想该如何解这燃眉之急。忽然就想到了陆子诺,以及慕容纯每次提及他时,柔软的目光。 其实,李恬心中明白,即便慕容纯对陆子诺真的有什么想法,也不敢如何。他的目标是那皇位,他还需要她,他怎能因这个污名而失去竞争的机会。而且,即便自己说出来,慕容纯也不会认的,皇上也未必会信,但一定不会放任慕容纯与陆子诺接触,陆子诺非死即离。这样一来,不仅除掉了陆子诺,且这个借口最能直接洗刷慕容纯的通奸嫌疑,算得上两全其美。 可,万万没想到,他慕容纯竟认了,他疯了不成? 慕容诵却是满意地点头:“他是谁?交由朕处置。” “不行!”慕容纯断然拒绝。 慕容诵凝眉。 “请父皇给儿臣些时日,自会给父皇一个交待。”慕容纯说道。 “不行!” 两人再次对峙,李恬身边的崔昭仪却是瘫了下去,李恬连忙伸手去扶,却见裙底的血迹渐渐晕染开来,亦如当年,她小产时的血红。那种锥心之痛再次袭来,李恬亦忍不住昏了过去。 “慕容谊已经出手了!接下来他会如何?他手中绝不止那几件事的牌可出。” 陆子诺在书房中踱来踱去,略有不安地说。 “他的计谋应是环环相扣的,阿纯现在很是被动。”莫洵亦是满脸忧色。 两人正担忧着,忽闻娃娃发出咔哒的声音。 “那边有人来了,去看看。”莫洵拉着陆子诺便走。 再次进入密道,却已不是方才的心情,疾步走到密室,便见慕容纯正淡定自若地添水煮茶。 陆子诺犹豫了下问道:“如何脱险的?” “并未脱险。”慕容纯抬头一笑:“是你让宋哲去找李恬入宫的?” “是啊,她的话代表着李家,皇上应是会斟酌的。而且,若论了解,那些谣言没有一丝可信度。” “这种事,只有肯信的人会信,无关乎了解。亦不是你问心无愧,便可以清者自清的。”慕容纯亦是一叹,慕容诵不肯信他才是最大症结。 慕容诵虽然才过不惑之年,却病体羸弱,最怕他这个长子威胁到皇位,故而,连太子之位都不敢立。所以,有关自己的一切流言,唯一肯信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这是何等的悲哀。 想到这里,慕容纯的心就更沉了,但又如何呢? 金医丞给李恬施针的时候,已将慕容诵的病情写在了纸条上:“皇上的身体,已是灯枯油尽之态,虽有药王嫡传弟子医治,也是回天乏术。最多三年!” 三年!一旦有了期限,便有了紧迫感,这三年他要做得事情和准备太多,其中,也包括陆子诺。 看着慕容纯的目光由哀怨到深情,陆子诺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问道:“那你是怎么出的宫?” “你可知李恬入宫,怎么帮我脱险的?” “不知!” “她说要与我和离,因我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啊?”陆子诺的脑中瞬间卡了一下,随即一拍手:“妙计!王妃还真是机智。” 慕容纯仰起头,真想仰天长啸了,这计谋已经威胁到她陆子诺的安全了,她竟还能为其叫好?真是迟钝得可以。 想起李恬当时的样子,慕容纯不自觉地皱了眉,显然,李恬不知何时开始对他和陆子诺之间有了猜忌,且想借今日,除掉陆子诺,永绝后患,她眼中的那份恨意,让他心惊。 不过,不论怎样,他都从心里感谢李恬,她这么一闹反而是给自己和陆子诺做了铺垫,到时父皇那里也好解释。而且,她这么一闹,也显现出她的妒忌和对他的维护。他心底的那份渴望被爱,和大男人的骄傲感得到了满足。 在一旁的莫洵心中却是一沉,他明显觉察到慕容纯的心思,不由皱眉,看向陆子诺。 陆子诺此刻也从慕容纯的好心情中有了丝醒悟,便问道:“不过,你怎么说的?皇上信了?” “皇上被气得又能说话了!崔昭仪小产了,李恬见血昏倒,我便被轰出来了,后果如何,还不得而知。”慕容纯到这个时候,反而放开了,也不急躁。站起身来,看了看这密室的砖。 “修得如此好,真是难得。”慕容纯赞赏了一句,便看向莫洵。 莫洵便接了他的目光,说道:“时间太过短促,否则还可更好。” 陆子诺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将陆紫芊傍晚来时的话带到。 慕容纯听罢,心下思忖着,凝眉不语,片刻方端起茶杯饮上一口,然后淡淡地说:“我知道了,舒王已经迫不及待动手,我们也不能总是这般被动,容我今晚回去想想,明日,还是这个时辰,这里!我们再商量对策。” “好。”陆子诺点头,并未急于将方才与莫洵商量出的应对之法说出,大家都需要沉淀一番。 第三三七章、宝鼎现,到底春风生意满(下) 第三三七章、宝鼎现,到底春风生意满(下) 次日早朝,郑元伯却再提立太子一事,武博苍等臣子亦是附和。 慕容诵因着昨日的事,还在极为不快,本有立慕容纯为太子的心,但他竟不肯将那男人交出来,便决不能立。 且看殿中众臣竟有一半拥立慕容纯的,心中的那份不快又添了一分不安,便沉了脸。 “先帝还未安葬,你们就这般急着立太子,其心可诛!贬郑元伯为苏州司马。”慕容诵说完,咳嗽了几声,接着说:“武博苍,你身为皇子的老师,竟不知好生教导,只知争权夺利,罚俸六个月。” 武博苍心中暗惊,看向一旁云淡风轻的慕容纯,慕容纯微微摇头,他便低了头,这到底是怎么了? 忽然慕容谊奏到:“臣听闻,昨日慕容讴遭贬离京之时,竟有不少暴民对其投掷石块,导致其受伤。这是威慑其他官员,还是助长暴虐?想我大晟礼仪之邦,竟在京畿重地,闹出如此惨剧,我皇家脸面何在?官员威仪何在?” 慕容谊说罢,便有几人附和,其中不乏态度中立的臣子。 “臣恳请皇上严查此事,惩治暴民。”慕容谊义正言辞。 李叔文奏到:“舒王所言差已,这些都只是说明百姓对贪官污吏的痛恨,以及对吏治的迫切期望。我等更应百倍努力严惩贪腐!而不是在此时,提什么威仪和脸面。如若放任贪腐,百官在百姓心中便没有威仪,只剩蛀虫鼠辈之恨,群起攻之亦不是不可能。” “李翰林的意思是,百姓有打骂官员的权利了?”慕容谊斜睨着眼,冷冷问道。 “自然不是,百姓的行为,不过是心愿所体现,惩罚就不必了,警告便是。舒王一定记得,太宗说过,‘水以载舟亦可覆舟’的话,其中滋味,自己体会便是。”李叔文不紧不慢地说着。 慕容谊冷哼一声,便冷了场。 陈质便奏到:“启禀皇上,寒食一过,天气便要热了,如今,崇陵已修缮完毕,可择几日行凶礼。” “嗯,尽快选定吉日,着广陵郡王协理。”慕容诵一指慕容纯,慕容纯连忙应道:“儿臣遵旨。” 见无人再奏事,慕容诵看向王忠言,王忠言便朗声宣读起又一份诏书,竟是一次要放300宫女,教坊女乐600人还家,与家人团圆。 众臣山呼“皇上圣明!”便各自散去。 从大明宫出来之时,陆子诺反复想着这道诏书,在此时放出宫人,彰显皇上仁爱,亦是方便清理后宫之人,还算是一举两得。 回到自己办公的院落,忽见程实站在门前,便抱揖道:“程兄!” 程实也不多言,将手中卷宗交给陆子诺便说:“我自离开淮安,却还是一直在关心那铁木社的事,其实,当时在淮安之时,便有所发现,只是家父多加干涉,不让我去查。倒是他获罪解往京城之后,给我去过一封信,有守藏头诗,我便找到了他留的这份卷宗。本是想一来京就给你的,却总是人多眼杂,今日才方便了。” 陆子诺打开门,接过卷宗,把程实让进屋中,便翻开起来,越看越是心惊,最终抬头:“这份卷宗,程兄可有副本?” “这份便是副本,送给子诺查阅。” “如此甚好。”陆子诺连连点头。 送走程实之后,陆子诺便重新梳理了一番,只待晚间与慕容纯一叙。 然而,午后,便又出了事。 原来,剑南西川节度使崔皋,派副节度使刘辟来了盛京。 剑南西川节度使崔皋,镇蜀期间,不仅让南邵归服大晟,又摧毁西番从西南方向对大晟的入侵,功勋无比,连年升迁,官至检校太尉,又受封南康郡王。 此次派副手刘辟来京,一是来吊唁慕容适,二是想完全领有剑南三川,即剑南西川、东川及山南西道合称的三川,以扩大割据的地盘。 剑南西川副节度使刘辟先是到两仪殿哭灵,然后便去了翰林院,找到李叔文,蛮横无理地提出:“南康郡王坐镇川蜀,居功至伟。先帝大丧,当今身体欠佳,西番便又虎视眈眈,屯兵边境,就连鹤岩亦是蠢蠢欲动,郡王殿下觉得,如今,陛下意欲改革,如果郡王能统领三川,便能令皇上不必为川蜀分忧。我等还希望得到李翰林的支持,至于好处,只要翰林开得出,我们就办得到。” 李叔文看着张狂的刘辟,冷笑一声:“南康郡王还真是为陛下着想,愿为陛下分忧啊?” “那是,郡王殿下一心为民,对皇上亦是忠心无二。” “那如我不肯为郡王谋这个事呢?” “李翰林!”刘辟冷笑:“您搞这些个新政,想的是流芳百世吧?我们郡王助你一臂之力,难道您会拒绝?其实拒绝我们郡王也无所谓,急着帮我们的官员,不在少数,就是,你那新政还推不推行的下去就两说了。” “好个忠心无二的混账东西,趁皇上初登大宝,便来索要底盘,还来威逼利诱朝廷命官,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能威逼利诱了谁?来人,将刘辟押入大牢,待我禀明皇上,非定个死罪不可。” 刘辟显然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破口大骂:“你别给脸不要,到时有你后悔的。” “滚!还不赶紧押下去!”李叔文大声呵道,翰林院中的右羽林军便冲进来四人,将刘辟架了出去。 被架出之时,正赶上慕容纯进来,便出声询问:“这是何故?” 刘辟便挣脱了牵制,抱揖见礼道:“见过广陵郡王!” 李叔文犹自气着:“他竟威胁我,如不与崔皋苟同,便不支持新政。” 慕容纯顿了一下方说:“李翰林殚精竭虑,忧国忧民,自是不该被威胁的。但南康郡王对我大晟居功至伟,定不是落井下石之人。许是刘辟行军打仗,粗鲁惯了,未能将郡王的意思带到,又在言语上冒犯了翰林,我在这里先替他们给李翰林陪个不是。” “不敢当。”“郡王殿下!”李叔文和刘辟同时出声。 慕容纯微微一笑,对李叔文说道:“翰林今时今日,风光无二,但处罚将领,还是逾越了。” 李叔文面上一紧,便不再说话。 “刘将军远处而来,又在先帝灵前痛哭过,定是乏得紧了,我为将军接风洗尘。”慕容纯又对刘辟说道。 “好!”刘辟说完,对着李叔文冷哼一声,便走了出去。 慕容纯便也转身,却听李叔文说道:“殿下是真的不想早日确立太子之位吗?” 第三三八章、乐中悲,泣祭昔君尽归宗(上) 第三三八章、乐中悲,泣祭昔君尽归宗(上) 慕容纯转身,目光烁烁地看向李叔文:“李翰林这是要支持我呢,还是在与我讲条件? 今日之事,我认为李翰林做得极对,崔皋对大晟再有功,那也是他尽了臣子的本分,而不该成为他要挟朝廷的资本,想来,李翰林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才断然拒绝。 只是,你不能抓刘辟,甚至治罪。你现在做的是新政的大事,不宜多树敌,毕竟,惩治贪腐已经将你等推到了众多官员的对立面,再因藩镇的不妥处理而失去军队的支持,或是引发藩镇变乱,这都是得不偿失的。 再说那个太子之位,得与不得,我都是我,想做的不过是让大晟富强兴盛。 其实,我懂得李翰林的想法,不过是担心新政的结果,与自己的结果。” 李叔文挑眉,眼中却尽是认同。 “李翰林自诩商鞅,但我不是惠文君。”慕容纯微微一笑:“不过,李翰林与商鞅的差距,还是有的。” 说着,他便走到桌案前,提笔写下“令、户、儒”三个字,接着说:“李翰林要做的还很多,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李叔文则是在书案前反复思量,正沉吟着,柳振阳与刘延锡走了进来。 “多谢老师提拔。”二人抱揖谢道。 常朝散去,吏部的任命便到了,柳振阳与刘延锡内心喜悦,磨拳霍霍,意欲大展身手的同时,亦是对朝中暗流有所担忧,便来到翰林院,听从李叔文的教诲。 李叔文将慕容纯写的三个字推给他们看。 “令?”柳振阳抬头看向李叔文:“说得可是令行禁止?” 李叔文点头,柳振阳亦是点头:“新政伊始,这令行禁止尤为重要,首重便是‘信’字。” “不错!”李叔文捻着胡须:“令不过是法度,信才是力度。新政不过十日,颁布的诏令看似顺畅,且得民心,但如何执行、如何监督,才是最重要的。你们以为程实如何?” 柳振阳点头,刘延锡则道:“曾听闻此人嫉恶如仇、敢做敢言,确能胜任监督之职。” 他们的听闻不仅是吏部的评价,更多的是从陆子诺那里听来的,对此人便有不同程度的好感。 “这个‘户’字,应是税收与重视工商。”刘延锡虽被任命为工部的屯田员外郎,但对工商却是极为感兴趣的。尤其是陆子诺在阳翟县任职期间,开垦荒地,种植棉花、纺出棉布的事,对他震动很大,再加与张云城的接触中,更是感受到重视工商,将会给大晟带来的利益是巨大的。 “不错!如今官市刚刚废除,正是商家崛起之时,应是好好绸缪振兴之道”李叔文说着。 刘延锡想着今日应再与张云城见上一面才好。 李叔文点着这个“儒”字,却是犯了难。 “老师!这个,先帝已重新推崇儒家了。高宗、武后开始,大晟奉行道与佛,而渐渐忽视儒,从而失去了对百姓、甚至百官思想上的管理。先帝正是认清了这一点,便开始重视。” “对!思想上的管理。”李叔文一点就通,没有这层管理,就缺失了信,就推行不了令,亦无法兴商!有了这点认知,他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对慕容纯便多了一分欣赏。 “老师!礼部正在拟定凶礼日期,主礼之人,我认为老师应当争取才是。” 李叔文略一沉吟,回道:“此次凶礼主礼之人,虽然尚未颁发明旨,可我却已经听说,陛下定了礼部侍郎窦烈,我如今在翰林院,若是出面插手礼部之事,有所不妥,而且以窦烈的性子,定是不从。” 柳振阳则微微摇头道:“老师,学生所担心的并非是老师插手礼部之事,别人怎么议论,而是……” 三人分别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眼底的隐隐担忧,窦烈的性子虽然刚愎自用,也以后还有修补的余地,可在凶礼之上,如果被他人插手乱了礼节,那才是大事。虽然舒王自陛下登基,一直安分守己,可实际上这暴风雨前的宁静,却更令几人担忧。 见李叔文略有所动摇,刘延锡道:“您毕竟曾是太子侍读,您说什么,想来陛下还是会听的,窦烈倒是没有什么不好,只是这样的大事,需要老师这样稳重的人出面主持啊。” 李叔文思索半晌,颔首道:“你们说得也有道理,此事尚需与李伾商量一番,至于到底结果如何,还是让陛下定夺罢。” 柳振阳与刘延锡点点头,三人又一同说了会儿话,暂且分别不提。 隔日圣旨颁发,由侍诏翰林李叔文主持先帝凶礼,虽然李叔文如今只是个翰林,但历朝的宰相都是翰林出身,且他力主新政,又是陛下眼前的红人,更曾是帝师,一时倒也没人提出反对意见,只是那窦烈面沉似水,却也暂时顾不得了。 陆子诺、柳振阳等人立在李叔文身侧,帮忙从旁协助,打点一二,陆子诺如今是从五品上中书省左司郎中,本就对礼部有管理职责,这样的事情便有不少需要亲力亲为,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生怕有一点不妥。 转眼就到了五月初五,一切准备妥当,吉时已到,陛下身边的大监王忠言上前一步,高声道:“出灵——” 陆子诺随着众多官员跪拜下去,她在高处,依然能远远看到先皇的梓宫。 引幡人在前,卤薄仪仗队在后,而后才是抬着梓宫的扛夫,在梓宫后面是全副武装的神策军。 队伍向前移动着,陆子诺等人起身,李叔文在前主持,她则与柳振阳留在队伍的末尾,皇亲国戚跟随,文武百官其后,车轿连绵不断。 寺庙的钟声发出沉重的哀泣,远远的穿过了整个京城,落进每个人的心底,陆子诺微微抬眼,看向远远在先皇梓宫后的那个小棺木,不由心头一痛,虽然对于四姐而言,能与陛下合葬,是莫大的殊荣,可对她而言,能见四姐活着,却比那份荣光要重要得多。 仪仗队要穿过内城,一直到早已选定在泾阳县的崇陵,周遭百姓早已避让进屋,连窗子都不曾打开分毫,只有引幡人的领跪声,与和尚尼姑呢喃的诵经声,一遍一遍回响在整个送行的路上…… 第三三九章、乐中悲,泣祭昔君尽归宗(下) 第三三九章、乐中悲,泣祭昔君尽归宗(下) 六日后,众人终于行至寝陵,由皇子皇孙填土,梓宫安放入陵,陆子诺身为昭媛至亲,左司郎中亦在随行之列,她远远地瞧着慕容纯哀戚悲哭,心里想得却是不能前来的莫洵,又该是如何得难过,却不经意地对上了慕容谊的眸。 慕容谊瞧着到也是憔悴非常,可一双眼却稍显冷淡,仿佛死去的不过是一个与他无关的人,陆子诺心下一寒,不由多瞧他两眼。 冷不丁的,身旁站着窦烈忽然崴了脚,陆子诺欲扶,已是来不及,窦烈跌倒在地,颇失礼仪。 慕容谊快走几步过来,帮着陆子诺把体型较胖的窦烈扶了起来,并话里有话地说:“窦侍郎这是一步错,步步错了,着实可惜。” 瞧着窦烈面色不快,似是极为气恼,可顾在这场合,便不肯接话了,倒是慕容谊嘴角含着一缕淡淡的笑意,看向陆子诺,笑容不收反浓。 陆子诺拱手行礼,慕容谊便淡淡免了,陆子诺眉头一皱,低声问道:“殿下身上还穿着孝服,却已迫不及待在这场合开始游说了吗?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君子?子诺认为的君子应该是什么样的?杀君弑父的算吗?”慕容谊淡淡地看着她。 陆子诺一低眼,正寻思着慕容谊到底要做什么,便听到慕容谊道:“其实,子诺怎么认为并不重要,而是天下人怎么看,就比如:明明一个礼部侍郎,却偏偏被别人抢了主持凶礼的大任,这就不是君子所为,你说对吗?陆郎中?” 陆子诺迅速想着反驳的话语,可还没等她说话,就远远见到慕容纯身边的小太监跑过来道:“殿下请陆郎中过去一叙,还请于是随我来。” 陆子诺略一点头,告别慕容谊,心里虽然松了一口气,可还是懊恼反驳的话不能出口了。 跟随內侍来到慕容纯暂时休息的营帐之中,就见到慕容纯坐在桌前,按揉着太阳穴,见到陆子诺,略弯起一个笑容,陆子诺心头一软,便上前走了两步到慕容纯身侧,两人谁也不曾说话,只是彼此静静的陪伴着。 与此同时,女眷们休息的营帐中,却有另一处并非这样平静。 “你说什么?”李恬倏然起身,面色却已骤然而变:“你是说,陆子诺,是女子?” “是,”小丫鬟点点头,相比之下,她看上去倒很是平静,似乎早有预谋而来,可李恬此时此刻却顾不得那么多,只追着问道。 “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呢?” 那小丫鬟也不恼,也不惧,只淡淡笑着回道:“王妃当然可以不相信奴婢,只是奴婢原本就不是您的人,不过是偶然得知此事,想要告诉王妃罢了,王妃若心有所疑,也可以等陆子诺到府上来的时候,亲自去看一看。” 李恬虽然不快,却也并非可以轻易欺骗的弱女子,微微皱眉问道:“那你是谁的人?” “少主现在无意暴露身份,王妃只要知道,少主有意交好就罢了,以后若有合作的机会,您自然会知道他是谁。” 李恬一点头,也知道现下自己强问也问不出什么,况且她心中有着更大的疑问,听身边的人说,陆子诺现在就在慕容纯的营帐中,她既然心中始终存疑,便更要一探究竟了。 那小丫鬟告退,李恬则走出营帐,陆子诺与慕容纯此刻却一无所知。 慕容纯此刻也只是微微叹着气,陆子诺与他并肩而坐,两人所论的,倒是方才的事:“你是说,慕容谊挑拨窦烈?” 陆子诺点点头:“亲眼所见。” “这是我早就想到的,”慕容纯又按揉一下太阳穴,近来事情极多,父皇身体不好,凡事他来担,可却偏偏没有那个名头,事情推行与进展总是不怎么顺利:“想来今晚还要去找一下窦烈。” “窦烈的性子,刚愎自用,其实就是自负与固执,你去说,反而更容易与他吵起来,不如我去吧?” “你去?”慕容纯笑了笑:“我虽然不大会安抚人心,却也不见得一定会惹恼了窦烈与他吵起来吧,现在改革派正需要人才,我多少也是会为他留几分薄面的。你要是想帮我,倒是现在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陆子诺问道。 “我头疼得很,帮我揉揉。”慕容纯说得极其自然。 陆子诺皱了皱眉:“这?难道你想让陛下对你有断袖之癖,深信不疑?” “贫嘴!”慕容纯想瞪她,却是一阵晕眩,跌倒在胡床上。 陆子诺连忙便起了身,一触慕容纯的额头,吓了一跳:“怎么这么烫?我去找医令过来。” “别去,我没事儿,反正就要回了,而且薛盈珍已经去给我熬姜汤了,不过是这几日晚上守灵,没休息好,现在就是头疼得厉害。” 陆子诺只好替慕容纯按揉着太阳穴:“好些了吗?其实我担心的倒也不是你,而是窦烈与李叔文之间。”陆子诺微微一叹,手下的动作也不由得缓下来,将方才的事情,与他说了一遍。 慕容纯也微微皱眉道:“是啊,自从窦烈知道李叔文顶了他的位子,便总是明里暗里的找李叔文的不痛快,可李叔文若真是被窦烈惹恼了,窦烈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李叔文他心里知道现在正是用人之际,顶了窦烈他多少会有些不满,所以一直都在避着,”陆子诺将这几天的所见告知慕容纯,慕容纯也一点头,她便接着道:“可是若是一味避让,到时候难免会让有心人利用,说他李叔文是当真对不起窦烈,所以才会如此,可一旦他出手,只会让两边关系更加恶化,这倒也是一件难办的事啊。” 慕容纯长叹一声,轻轻拍一下陆子诺的手,示意她坐下,看到陆子诺坐到他对面,又忍不住淡淡一笑:“看看你,混在一群大男人中,竟半点也不输他人。” 陆子诺也不好意思地笑笑,回道:“哪有什么区别,只要心中有大义,并不分雌雄。” 慕容纯的眸光一转,欲说什么,却又未言。倒是在两人不注意的时候,有一声佩环叮当的轻响,远远而去。 第三四零章、云雾敛,凤阁鸾坡断梗飞(上) 第三四零章、云雾敛,凤阁鸾坡断梗飞(上) 安葬先皇之后,慕容诵再次病倒,好不容易能说话了的舌头,又再次变得僵硬,发不出言来。 同样病了的,还有慕容谊。 舒王府内,淡淡弥漫着一股药香,慕容谊略略皱着眉,由杜月娘服侍着用了药,便挥手让她下去了,慕容谊半靠在榻上,望着窗外的一抹浓绿,淡淡的笑了一下。 突然响起的叩门声让慕容谊楞了一下,南硕从外头进来,手上端着一碗参汤,看着慕容谊散着头发半倚在榻上,瞧着倒不像是那个杀伐决断的舒王殿下,而成了记忆里的那个小小少年。 许是屋里的药香,许是慕容谊的样子,竟然一时让两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温柔而缓慢的回忆。 “好似许多年,屋里都没有过这样的药香了,”慕容谊淡淡一笑,示意南硕坐在他身边,南硕也不客气,将参汤放到一旁,撩袍而坐,淡淡笑道:“是啊,现在想想,自殿下十二岁习武以后,身子便慢慢好起来了。” “那时候他就常这样坐在我身边,哄我吃药,给我讲一些好玩的事儿。”慕容谊似乎并未认真听南硕在说什么,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南硕,无论你信与不信,我曾经都是真的将慕容适当做我的父亲的。” “我相信。”南硕微微一点头,谁是生来就是铁石心肠的呢,谁没有过一点故事,谁又没有过一点改变,他曾经见过那个温柔的,又容易心软的小小少年,自那之后,无论少年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一直跟在他身边。 慕容谊这才将目光落在南硕身上,却也只是淡淡的,仿佛今晚是任由他放纵的一个夜晚,他可以尽情回忆,因一旦脱离这样的环境,他便又是那个舒王慕容谊了。 “后来我知道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想不通,怎么那个人就会是他呢?他一直待我很好,教我习武,陪我打猎,父亲去得太早,我从来没见过他的样子,唯一有印象的,便是太庙里那一纸画像。可整个童年,都是父皇.陪我过的,”慕容谊还有些改不过来,可最终却也没有改:“我还记得那时候他教我骑马,抱我上去,让我自己抓紧了缰绳,就狠狠的抽了马,我在马上害怕的很,一直尖叫,可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一直都跟在我身后,他对其他的孩子从不曾这样。” 南硕没有说话,他虽是南将军府上的小郎君,却因幼时走失过,是听风楼老楼主养大的孩子,他们每一天都要经受最残酷的训练,所有的孩子被丢到荒山野岭中,里面有野狼,也有想要杀死他们的另一些孩子,能最后活下来的,才是胜者,可他却被误入那片荒野之地的慕容谊所救,就此之后,便一直跟随。 “南硕,你知道吗?”慕容谊看向他,南硕也看过去,两人对视片刻,慕容谊笑着,可这笑容里却能看到隐隐的痛苦:“当初我救你,由此知道老楼主,知道我的身世,而后渐渐接管听风楼。这些事,他都是知道的。宫里的线人在整理高原的手札时发现的,原来我所做的一切,他都一直知道,尽管如此,却还是放纵我培植自己的势力,哪怕我的最终目的,是要与他作对。” “先皇他……也许是有心赎罪吧。”南硕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其实,要说起来,他能被慕容谊搭救,不过是听风楼楼主的多年筹划,但被慕容谊真心相待,渐渐地,南硕也愿意学着真心相交,可心底那份认定——每个人的人性中总有善恶两面,即便是善也是为了掩饰曾做的恶。 “你说得对。”慕容谊淡淡一笑,他随手将披散的发丝束了起来,好似收起了愁绪一般,眼神也渐渐冷下来:“是他杀了我的父亲,去夺得那个皇位,我只不过是要夺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又有什么不对呢。” 南硕默然起身,立在慕容谊身侧,知道属于慕容谊的一点温情时光,已经悄然结束了,便躬身道:“殿下,明日我们将在朝堂上提出疑点,高原的尸身一直在我们手中,也应有所利用了。” 慕容谊冷冷一笑,略一颔首:“好,我便看他的儿子,如何接招。” 可是次日,慕容诵病体难支,竟是接连五日未曾上朝。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莫洵整晚都守望着紫微星,整个夜空中,只有它明亮坚定,以让他的心平静下来。 终到在朔望大朝时,闭合多日的宫殿大门终于打开,朝臣们接连而入,位列两旁。 从微晨到了太阳高高升起,陆子诺随众人列于两侧,左等右等,却不见陛下出来。又过了好一阵,才听见帷幔后传来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咳嗽,陆子诺悄悄的瞥过去,就见到有人搀着慕容诵缓缓而来,几日不见,慕容诵的脸色愈发的苍白,瞧着倒有几分颓势,陆子诺一扫其他人,便瞧着有几个微不可见的一摇头。 陛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可偏偏却不肯立太子,这却导致了这些下头的大臣比他还要急,陆子诺淡淡一叹,不明白如今陛下到底是在执着什么,不过转念又一想,便觉得陛下如此也不失道理,若是直接将太子之位给了慕容纯,慕容谊那边必有异动,怕是到时候更加的难以控制局面了。 慕容诵推开身旁搀扶自己的王忠言,执意自己登上金椅,帷幔一撩,陆子诺一瞥,就看到陛下身后还有一人,似乎是自己的二姐陆紫芊,陆子诺又挑挑眉,但却什么也没说。 慕容诵似乎极为疲惫,淡淡看向身边的大太监王忠言,王忠言便唱道:“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此句一出,诸多臣子不由面面相觑,御史中丞武博苍上前一步,拱手道:“臣有本启奏。” 看到他出面,陆子诺不由暗暗撇了撇嘴,不必他说,大家就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臣请陛下,早日确立太子之位。” 慕容诵在上,还没等出声,吏部侍郎崔浪便站了出来道:“臣附议。” 第三四一章、云雾敛,凤阁鸾坡断梗飞(下) 第三四一章、云雾敛,凤阁鸾坡断梗飞(下) 一时之间,竟有好几个臣子站了出来附议,陆子诺一挑眉,面前请立太子的这些人,一波是纯臣,一波则是慕容谊的人,慕容纯在相交时一向只结交纯臣,这也直接导致了在面对慕容谊时,他往往会败下阵来。 武博苍也未曾料到一向与他对着来的崔浪此刻居然附议,可没等他说话,崔浪便道:“臣请立舒王殿下为太子。” 群臣一片哗然,陆子诺也是微微一愣,倒是没想到现在朝堂上已经如此直接的将立广陵郡王还是立舒王一事摆在明面上了,崔浪却并不介意,似乎早早就想到会有此动静,只是拱手道:“且先帝驾崩突然,留下诸多疑点。”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武博苍上前一步,怒道:“且不说先帝有无此意,当今陛下亦有自己的子嗣,怎能立到舒王殿下那儿去呢!” 崔浪却不急,淡淡一笑道:“中丞此言差矣,自古今来,皆有兄终弟及的例子,何况我大晟以贤德为先,立贤不立长,既然如此,立舒王殿下,又有何不可呢?先帝在时,就对舒王殿下多加赞赏,且舒王殿下是昭靖太子之子” 言下之意,慕容诵这一支并不顺理成章。 陛下还未曾表态立还是不立,这两个人已经在下面吵得不可开交,陆子诺虽然无奈,却也忍不住的叹气,这若是当初先皇治下,哪怕是最后他沉迷炼丹,不理朝政的时期,也不会容许臣子如此放肆,当着自己的面高谈阔论,喋喋不休。 两人水火不相容,高位的自然是在看热闹,如陆子诺这般低位的,虽有心阻止,却因地位使然,根本插不上话,只能看着。 慕容诵的脸色愈发不好,只是苦于失语,一时半刻居然说不出什么来,狂怒之下推翻了摆在岸上的香炉。香炉叮叮当当的滚落在地上,众人才仿若惊醒了似的,武博苍急忙跪倒在地,崔浪却是面色淡然,仿佛没什么大不了。 慕容诵动了动嘴唇,王忠言凑过去,听一番便道:“兹事体大,容后再议。”眼见到武博苍还要说什么,王忠言一甩拂尘,扬声道:“退朝。” “陛下,”队列中突然又出了一声,陆子诺侧眸看去,发现是大理寺少卿崔损出列,因着陈质出任礼部尚书,老师便成为大理寺少卿,这本就是众望所归,而且大理寺卿赵凝已经调任刑部尚书,这大理寺卿的位置空出,早晚是崔损的。可不知为什么,见崔损这一出来,她心中莫名一沉,只觉不是什么好事。 慕容诵也微微皱眉,再次看一眼王忠言,王忠言会意,便道:“陛下今日已经有些疲累,若无什么大事,隔日再奏。” “陛下,”崔损出列,上前一步道:“臣有要事要禀报。”不等慕容诵反应过来,崔损便跪拜道:“先皇的死因,臣以为有待商榷。” 此言一出,群臣纷纷议论,就连坐在金椅上的慕容诵也微微睁大了眼睛,崔损面色平静,继续道:“先皇生前,一直身体康健,怎么突然间就暴病身亡了呢?” 慕容适去世突然,一直以来,众臣都在忙着凶礼的事情,骤然听到崔损提到此事,一时倒是反应不过来,崔损似乎早就意识到自己投出的是一颗炸雷,便继续道:“众所周知,当年先皇身边跟着的大监是高原,在登基大典后,便告老还乡而去,可据臣所知,高原并非还乡,甚至在登基大典之前,他就已经死亡。” “你说这话,可有证据?”吏部尚书齐家扬声问道:“登基大典时,高大监还曾经宣读遗诏,可你若说他在那之前就已死亡,又是何故能够出现在现场呢?” “这也是我要说的,高原当初并非自然死亡殉主,而是被人刺杀,而后找到与高原相仿的人,让他代为宣读圣旨,只是时间仓促,他们没有找到完全像高原的人,只能临时找人易容。这也是为什么,在登基大典当日,南御史发现高原有所不同的原因,无奈当时被左相贾敦诗压下,说是高原这是浑身浮肿,不知诸位可还记得?” 左相贾敦诗此时也被牵连其中,无奈只能出面回应:“你所说这些,引起众位大臣的怀疑,可有证据吗?再说,当时是礼部尚书陈质如此回应的吧?” “证据,”崔损轻轻一笑:“自然是有。因当时颇有疑点,可若是直接上报刑部,难免会让人觉得臣是在无中生有。因臣是大理寺少卿,自然对所有心存怀疑之事便有所执着,在暗中调查时,无意间发现三具尸体,三具皆是內侍的尸体,一具不仅被杀,且面皮被扒,极其惨无人道,但其身份却不难确认。众人皆知,经师之乱时,为救先帝,高大监的左手手背上被马蹄践踏,留有伤痕,那具被扒去面皮的尸体左手上,正有一个这样的伤痕。 另一具尸体则是高大监的徒弟贺亮,而最后一具尸体却是经过內侍府的人指认过,才识得的,是在麟德殿当差的刘健奇,他的身形与高大监略似,只是稍胖。 这三人,不论是死状,还是草草丢弃的结果,都说明是被灭口的。” “你说这么多,无非是要混淆视听,最开始说的是先皇之死,现在却又提到了高原,且你空口无凭,说有尸体,可到底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啊。”崔浪竟和他一唱一和起来。 崔损微微一笑:“你怎知我所说的尸体,不是实在的证据呢,难不成还要让我将三具恶臭冲天的尸体还带上殿吗?到时候岂不是又要说我不尊陛下,乱了礼节。高原是先皇身边的人,既然高原之死存在疑点,那么先皇的暴毙,难道就不应怀疑吗?” 殿中众臣无一不是双眉紧锁,殿里却突然吹来一阵冷风,原本关着的窗不知何时打开,穿过帷幔,直直扑在每个人的面上,而后就是咣的一声,殿里的铜柱不知被什么击中,回音一声又一声的荡开,直让人心头一震,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却又是一愣,竟是慕容适随身佩戴的龙佩,应是随葬之物,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击柱落地竟还毫发无损。 众人愣了片刻,也不知谁先喊出一句:“先皇显灵了——”而后众人便跪拜了起来,慕容诵早已气得面色涨红,此刻看着几近晕厥,早朝也便在这样的喧闹里结束了。 第三四二章、下水船,情声两尽莫相违(上) 第三四二章、下水船,情声两尽莫相违(上) 陆子诺亦是心惊,她是不信什么鬼神的,她的心惊是慕容谊的出手太过辛辣歹毒。 如果在朝堂之上,崔损直指高原等人的死都是慕容纯幕后所为,后果不堪想象。此刻,她宁愿真是神灵附体,但也明白,这一定是有人为之。 既然慕容谊已经将这场夺嫡之战血淋淋地撕开序幕,他们要做的就不仅仅是应战了,只是,在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中,势必没有赢家。 出了宫门,陆子诺压抑着想立即回去与莫洵商量的心意,先是回到自己办公的院落苦思冥想。 崔损根本不是慕容谊的人,耿直且做事严谨,而此次在朝堂上直指先帝与高原之死存疑,到底是受人指使还是被人胁迫?事关老师,陆子诺便不由得为其寻找缘由。 正想着,任中书省左司员外郎的刘天铭便找了过来。作为陆子诺的助手,刘天铭是非常得力的,本是刚回京中,便去京畿各县巡查,今日方回。 一进屋,刘天铭便说:“我才回京,怎么听说……” “是,今日朝堂之事确实凶险。”陆子诺点头:“天铭此行可有收获?” “京畿各县的税务状况还好,我回来的时候,遇到停留在城外的鹤岩使团。” “鹤岩的使团?为何?” “墨翟可汗薨了。” “啊!咸安怎么办?为什么不让他们进城?”陆子诺心下一紧,竟也顾不得今日之事了,站起来便往外走。 “适逢先帝大丧,两凶不能相逢啊,使团三天前便到了,一直在等陛下的旨意。可陛下病着,连朝都上不了,如何接见他们。不过,我遇到他们,觉得奇怪的却是他们的营帐中有三口棺材。” “三口棺材?”陆子诺不知为何一下想到的却是今日朝堂上所提到的三具尸体。 再顾不得其他,陆子诺连忙回了家,推门正见到莫洵对着一张密信皱眉,便问道:“这是什么?” 这一问,才将莫洵自冥想中惊醒似的,见到陆子诺,温温一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是窦烈。” 陆子诺眉一挑,在一侧坐下:“是不是窦烈对李叔文多加挑衅,李叔文忍无可忍了?” 莫洵微微一点头,道:“窦烈此番当真是有些过分了,不过是个主持仪式的职位,却也值得他将李叔文视为仇敌,屡次出言不逊。” “嗯,这件事我当时与阿纯曾经谈过,李叔文这次可是左右为难了,若是不管不顾,任由发展也不行,可若是出手,怕也是难,他是如何处置的?” 莫洵将手中的密信递给陆子诺,陆子诺一幕三行的看完一页,又道:“他想直接将窦烈贬去唐州?这虽然是个眼不见为净的办法,可实际上却是落人口实啊,若是让有心人看到,窦烈其人到底没有做什么贪赃枉法的事儿,只会让人说李叔文小肚鸡肠,到时候这两人关系不会是更恶劣?再说窦烈还是为数不多强烈支持改革的人,少了他,阿纯那边也相当于少了个帮手。” “对,所以有人出面相劝了,”莫洵示意陆子诺翻一页,一边慢慢对人解释道:“韦君谊此次出面,真是恰到好处。” 陆子诺也微微一点头,半晌才细细叹道:“只希望此事就此平息,不再提了吧。” 莫洵也点头问道:“早朝的情势又是如何的?我怎么听说……” 陆子诺把今天朝堂上的事儿一一学给他听,莫洵微微皱眉道:“我猜他们的确是掌握了什么证据,不然以慕容谊的性子,是绝对不会让人出面提出此事的,可当初高原之死,原本就是极隐秘的事,他们几乎不可能通过身形去判断调查,除非杀了高原的就是他们。” “这事儿我也想到了,可是苦于我们手中现在没有证据,这一切都只是假设,而如果他们手中掌握了切实可行的证据,到时候可就被动了。” 莫洵皱着眉,颇有些无奈的点头道:“我马上派人去各处打听一下。” “这个倒是有些凑巧,天铭巡查回京的时候,在城外遇见了鹤岩的使团,在最后一个营帐中,发现停有三口棺材!” “你是说?”莫洵一点头:“我让宋轶去查看一番。” 莫洵刚出走,慕容纯便到了。 “当时贺亮的尸体是如何处理的?”陆子诺直接问道。 “是高大监去处理的,我并不知。”慕容纯也有些懊恼,当时事多,确实没有去关注处理尸体的事,且因是在宫中,他尚不能插手过多。 陆子诺点头,便把刚才刘天铭所说之事说了一遍。 “这么巧?”慕容纯一挑眉:“但不管是真是假,也要去看看。” “莫洵已经派人去看了,我们还是想想舒王接下来的牌要怎么打,他绝对不只是有这一张牌可打。” “我也是这样想。”慕容纯点头:“不要太过担心,我也有应对之法。” “是什么?” 慕容纯便一一说明,陆子诺拍手叫好。 “不过,要比起二姐,我的应变能力还是差些。”慕容纯说道。 “怎么这么说?”陆子诺倒是没有注意到慕容纯对陆紫芊的称呼。 “你可知今日朝堂之围如何解的?”慕容纯长出口气,今日的凶险,此刻仍不能消散。 “那块玉佩?”陆子诺也有疑惑,但又不能确定。 “如果不是二姐机智,在崔损提出质疑之时,便请王忠言派內侍去开窗,且她又从陛下身上借来玉佩,裹了蜡油,才让众臣没有发现与先皇的玉佩不同之处,且落地还没有破碎。且柳振阳亦是机智,随即便说出先皇显灵的话来,才勉强将今日之祸免除。” “你是说二姐安排的?难怪!好在二姐机智,要不今日太险。” “他想险中求,我们便在险中变。” “嗯,只是,我还是觉得崔损这里,需要好好查查,如是被胁迫的,自当为其解除,毕竟,如此人才难得,且,我真的不相信老师会这么做。”陆子诺说着。 慕容纯点了点头:“也许,崔损开始只是心有疑虑,后面被人利用了也说不定。” 正说着,那堵墙打开,宋哲走了进来:“俱嘉颖,俱副监要见您。” 慕容纯便告辞离开了。 第三四三章、下水船,情声两尽莫相违(下) 第三四三章、下水船,情声两尽莫相违(下) “什么先皇显灵,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同一时间,南硕在慕容谊的书房极为不满地拍了一下桌子。 慕容谊懒懒地抬眼看他,南硕略一顿,不满道:“到底是谁在宣政殿上捣鬼,被我找出来,我定叫他不得好死。” “呵呵。”慕容谊淡淡一笑,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而是冰冷如霜:“他们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再说,如果他们这么弱,我们岂是到现在还要争,所以,万不能掉以轻心,还不知他们有什么手段。 不过说来,我还是对今日此人的应对,要称赞的,如是你,可做得到?” “也是,怎么也要让他们挣扎一下,若是一战便赢,又有什么意思。”南硕点点头。 慕容谊瞥他一眼淡淡道:“你这些年来,长进不小,就是这毛躁的性子还要再磨练磨练。”他浅呷一口茶又道:“与其在这发泄不满,不如帮我想想,有没有什么能不利用月娘,又乱了慕容纯阵脚的办法。” “她有何不妥吗?”南硕凝眉,一时却又不知该怎么称呼杜月娘。 “没有,”慕容谊微微摇头:“只不过月娘她从前的事儿,我怕她与陆子诺接触过多,一来容易暴露,二来则容易让她也陷入回忆之中,万一想起什么,白白少了一颗棋子。” 南硕微微点头,却猛然眼前一亮:“陛下失语,陆紫芊现在是他的左膀右臂,此人不除定是祸患,我总觉得,今日朝堂上搞鬼的就是她。” “不妥,”慕容谊猛的一皱眉,许是半晌觉得自己太过显眼,又道:“若是直接除掉陆紫芊,太过显眼,稍有不慎,便容易暴露。现如今,我们就应该什么都不做,让其他人为我们说话,暗中积累人脉。” “那不如……”南硕略一低头思索,又道:“让听风楼的人暗杀慕容纯,只做样子即可,不必伤他,然后想办法嫁祸给陆紫芊,这样不会伤了她,只是让她暂时被关起来,无法为陛下传递消息,哪怕后来陛下出了什么事儿,也与她无关,也算是一种保护。” 慕容谊略一点头道:“这个法子倒也不错,但不如直接把给慕容诵下毒的事栽给陆紫芸,这样,那两个女人都会被关起来。” “妙计。”南硕一拍手:“这个也最好安排。” “另外,盯紧了崔损,他虽然暂时听我们摆布,却保不齐日后会有反复。”慕容谊还是有些不放心。 南硕却是笑笑:“这崔损,油盐不进,竟然栽在一个女人手里,也算他倒霉。想来,这次,他是翻不了身了,竟然与出家为女道士的文安公主不清不楚。” “即便如此,还是谨慎为妙,毕竟,我不信他的情真可以如此。” “你不信崔损有真情,该是相信穆惊云与乐景宾的情真意切吧。” “怎么?”慕容谊一愣:“你还有别的计划?” “自然,不往他们中间楔进去钉子,便会和他们现在这般慌乱应战一样。” “也好!但不能太过,毕竟,登上那个位子,便不想让人说这些手段龌龊。”慕容谊看向南硕,南硕点头,领命离开。 慕容谊则继续悠哉的品着茶,外面的天渐渐暗下来。 银月渐高,月光如水,数人难眠,遥望月色。 陆子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最终还是翻身起来,刚起身,就听着外头推门的声音,听着脚步熟悉,便打开房门,果不其然见到莫洵回来。 莫洵见到陆子诺,一笑:“是我吵醒你了,还是担心我睡不着?”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陆子诺皱皱眉,瞪他一眼:“我自然是担心你,也在想着明日的事儿,今日虽然因二姐临时的应变能力,让此事暂且平息,可也只是暂时的办法,明日朝堂上,他们必然重提这三具尸体的事儿,到时候还不知要如何应对呢。” 慕容谊手里真正有这三具尸体的可能性极大,若是在朝堂之上,他当真能够摆出尸体,到时又是掀起一阵狂风暴雨,不能平静。 而且,崔损一向刚正不阿,在朝中颇有威望,他提出疑议,自是没有谁觉得他偏袒谁。只是陆子诺心里不明白,崔损到底为何成了慕容谊的人?而且,慕容纯手中定是还有一步棋,如此情势,真是步步惊心,步步算计,步步为营。 见到陆子诺面有憔悴,莫洵也并不安慰,这几年来她已有足够的担当,只是淡淡笑道:“这件事的确不好办,但也难不倒我们,就当是斗智斗勇的一场游戏罢了,不论什么阴诡手段,自有天断。” “你说的这话倒是对的,”陆子诺微微一点头,却未见松了眉头,只轻轻叹口气道:“只是皇位之争,就是腥风血雨,以阿纯的性子,有些事他未必会去做,可慕容谊却会,我总是担心他一招不慎,会在这上头败给慕容谊。” “不会的,”莫洵淡淡笑一下:“阿纯虽然没有慕容谊处事决绝,心狠手辣,却也是一个果断之人,需要他出面做决定时,也可以平衡大局,哪怕做出的选择是他不希望的,也能够去走正确的道路。至于那些阴毒的事,”莫洵面对着月光,却觉得笑起来时隐约见一点落寞:“还有我呢。这世间有人在明,就必然就有人在暗,这也是藏剑山庄存在的道理,我会帮助阿纯达到他所想要的中兴大晟,我会全心全意的辅佐他,哪怕他如今不知我是谁,也不愿完全的信我。” 陆子诺微不可见的一皱眉:“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 “难道不是大晟复兴?” “我的梦想是,我能始终坚持我的梦想。”陆子诺握着他的手,狠狠一攥。 莫洵暖暖笑着点头,温声道:“你的梦想还真是特别,不过,我的梦想也是这般。好了,时候不早了,你早点睡吧,明日朝堂之上,保证能让你看到一出好戏。” 陆子诺见莫洵无意明说,自己也不再进一步打探,两人互道夜安,便各自回去了。 第三四四章、归雁吟 意欲往生何计策(上) 第三四四章、归雁吟 意欲往生何计策(上) 第二日天气出奇得好,陆子诺虽心知今日必然有场恶仗要打,只能怀着忐忑而去。 途中遇着两三孩童,抓着书袋去学堂,书袋子里头好似还藏着一架小巧的纸鸢,尾巴上的绸带飘飘扬的起来,陆子诺微微一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慕容纯。 还记得几日前那个明朗的午后,两人在国子学外的老槐树下感慨,且谈及复兴,慕容纯还是一贯的淡然:“其实所谓复兴,只是留给后人评判的,我所希望看到的,是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平稳安定,孩子们能接受相同的教育,才子们能为大晟多做些事情;不再藩镇割据,不再边境不安,百姓不再流离失所,不再因贵族与平民之间的差别,让一些原本有才华的人连挤进京城的门槛都做不到。而这些,也将是我所要付出努力而实现的。” 刚步入仕途的那段日子,陆子诺曾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慕容纯了,可在后来的宦海沉浮中,渐渐有所领悟:官场之中,并非黑白分明,很多时候,要在曲中求解。也渐渐明白,无论慕容纯如何变化,是否会用手段反击别人,他最终的初心从来没有变过。 这也是为什么,陆子诺从未退缩过——大晟的天下,从来不缺多疑心狠的君主,如慕容适一样的人,或许铁权之下,能够迅速推广政治,可长久之后,必然盛极必衰;而慕容纯,虽然在争夺皇权时会吃一些亏,可一旦当他登上皇位,他的坚持与初心,就会支持他一步步推行自己的国政,不会被任何人打败说服,一步一步坚持着完成自己最初的梦想。 不知觉间,陆子诺已经走到宫门口,近距离看着深红的宫墙,还是觉得心底隐隐的不安,可步子却始终坚定,因这世间还有许多事需要一点一滴的完成。 宋哲曾经对陆子诺说过,慕容纯认为,她是他的支柱,可实际上,在不知不觉间,慕容纯、莫洵与她之间,早已形成了一个彼此支撑的关系,无论前途艰险,他们都会为彼此撑下去,再多努力一分。 今日慕容诵上朝较早,诸位大臣请安登殿,他已坐在龙椅之上,不待王忠言开口,崔损便上前一步道:“臣启奏——” 慕容诵微微一点头,崔损便道:“昨日之事,未有定数,虽有先皇显灵,可未必是在责问臣的言辞,亦有可能是为臣所说之事愤慨不已,臣作为大理寺少卿,既然发现疑点,必应秉公处理。” 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尽管心知他接下来所说的必然不利于慕容纯,陆子诺依然在心中忍不住暗暗赞叹,便听着他接下来道:“臣昨日所提尸首三具,为防有心人盗取,一直存放在密处,为防腐烂,无人开棺,且一直有人把守。请陛下下旨,三司会审此案。” 陆子诺听着,心头一喜,三司会审,那就都是慕容纯的人了,忍不住瞟向慕容纯,慕容纯倒是面色淡然,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陆子诺又将目光转向慕容谊,也见他隐隐含笑,似是胜券在握,都是谜一样的自信。 慕容诵点头,王忠言便道:“着刑部尚书赵凝、御史中丞武博苍、大理寺少卿崔损协同审理。” 三人领旨,南硕冷哼一声:“这三人中倒是有两人都与广陵郡王关系密切,审理起来,难免会有偏袒吧?” 崔损也跟着点头:“臣也认为,此事关系重大,应该公开审理,所以,臣斗胆,将那三具尸体已经送到九仙门外,一来,群臣可以辨认,二来,宫中之人离世,都是自那个门抬出的,毕竟,高大监为先皇尽忠了一辈子,本应如此。” 慕容诵毫不犹豫地点了头,片刻之后,众臣随着御撵向九仙门而去。 到了九仙门外,便是神策营的驻地,院中确实停了三口棺材。陆子诺走进院中时,扫了一眼,发现棺材外头蒙着浅浅的一层霜,估么着是里面一直放着冰块,防止尸体腐烂,见崔损真的摆出证据,不少原本站在慕容纯这边的大臣也不由得围过去想要一探究竟。 陆子诺原本心有担忧,但一路走来,却渐渐平静,毕竟,陛下登基之时是知晓高原已不再的事实的,如若任凭崔损质疑,那岂不是将诸多问题都暴露出来,所以,今日之事,慕容诵定不会坐视不管。 只是,慕容谊绝对不会不清楚这一点,所以,今日这三具尸体之后的那张牌,才是更重要的,且看慕容谊要掀出怎样的底牌。 待众臣站定,陆子诺从列中出来拱手道:“臣有本启奏。” 众人的心神原本都被那几副棺材夺去了,看着陆子诺站出来,一时间又都望过来,陆子诺心中有底,便拱手道:“陛下,臣以为,高大监之死,是关乎皇室尊严的大事,高大监原是先皇身边的人,侍奉左右多年,若传出去,说他被如此残忍的杀害,在百姓中恐会造成不好的影响;不如借崔少少卿此由,彻查此案,是非黑白分明。 若是一会儿开馆验尸,此事为真,一来可慰高大监在天之灵,二来可安先皇圣名,若是此事为假,便更应彻查,以防止有心人他日再度利用此事,妄动诸位忠臣之心。” 陆子诺这一番话说得隐晦,可大家却都是听的明白,连带着几个慕容谊一派的臣子皆惊醒一般,跪拜附议,崔损瞧着面色却不怎么好,陆子诺那最后一句话,实际上并不是为了讽刺崔损,而是为了告诫慕容谊等人,若是彻查,将事情摆到明面上来,各凭本事,定了结果,到时候就不要再旧事重提了。 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何况崔损如今本就心中有愧,怕是觉着陆子诺是在骂他,不过朝堂之上,始终难以平衡各方,陆子诺也只能暗自摇头一叹了事。 慕容诵虽然失语,思路却始终是清晰的,闻言赞许地一点头,王忠言便一甩拂尘道:“陛下准奏——” 陆子诺侧过身去,正好接到慕容纯与慕容谊同时看过来的目光,她不好做什么表情,只能淡淡地面向崔损道:“还请老师打开棺木罢。” 第三四五章、归雁吟 意欲往生何计策(下) 第三四五章、归雁吟 意欲往生何计策(下) 几个内侍在一旁看着崔损的脸色,崔损一点头,打开棺木,里面放着冰块,棺木骤然一开,散出丝丝的白雾,众人不由围的更近,想要一探究竟,依旧立在原地的,除了慕容纯、慕容谊,也就只有陆子诺了。 陆子诺虽然在原地站着,瞧着也是面无表情,可手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些冷汗来,旁的不说,她如今只不过是在赌,昨日莫洵所说的好戏,与棺材里的尸体有关,且看着慕容纯心有成竹的样子,她又安心不少。 没等陆子诺凑近,就见那白雾散尽,众臣啊的一声,陆子诺心头一惊,却还是要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回过头去看那棺材,一见,却是心中一定,原那棺材之中的三具尸体,一见便是女人的尸体。 陆子诺心下微定,崔损却是面色大变,向后退一两步,惊道:“这,这怎么可能!” 王忠言早已将棺材中的情况低声告知了慕容诵,慕容诵则淡淡地看向崔损,等他给众人一个解释,崔损猛地醒过神来,跪拜道:“陛下,此事定有蹊跷,必然是有人动了手脚!而京城之中,有能力动这番手脚的人并不多,还请陛下彻查。” 王忠言看了眼慕容诵,便问道:“彻查什么啊?这三个女人是谁?我倒是看着有些眼熟……” “当然不是,应是调换尸体之事。京城之中,唯有广陵郡王有这个能力,因其与藏剑山庄有着极其亲密的关系。” 陆子诺微微皱眉,心中暗叹,原本她还不确定,可现下看来,倒是有可能是崔损有什么把柄在慕容谊等人的手中,崔损为官多年,自然明白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在无凭无据的时候直接指证某人,让上位者看来,难免认为这是穷途末路,狗急跳墙之举。 可老师毕竟是大理寺的官员,不应如此反应才对。 既然崔损将众人的注意引到慕容纯的身上,慕容纯自然不得不站出来回应,他看着倒是淡定自若,至少比崔损要好了不少:“不知崔少卿何出此言啊?这一切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诚如方才陆郎中所言,这高原之死一案翻出,影响颇深,首当其冲的就是广陵郡王,而且……”崔损还未说完,就被陆子诺出面打断道:“老师此言差矣。” 陆子诺声音轻朗,一张口就引来众人的目光,她却不甚在意,只淡淡看向崔损道:“老师说这番话,明里是说广陵郡王,可实际上,且不说藏剑山庄只能由当今陛下直接指使,非君命可不为;就是老师方才所说的一番话,这大监之死一案翻出,若是广陵郡王首当其冲,岂不是在说陛下如今登基,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吗?” 崔损虽是愣了片刻,可那瞬间瞥过陆子诺的眼神中却有赞赏,陆子诺心下明白了,老师果然是不甘愿的。崔损接着演戏,连连磕头道:“陛下,臣绝无此意啊!” 如今情势,众人也早已看出崔损有意偏帮慕容谊,故而他这般苦苦哀求,倒一时间没有旁人为他求情,人未走,茶已凉,好不凄惨。 慕容谊在一旁冷笑着,就知道这崔损不可靠,且看他还怎么演。 慕容纯却是上前一步,拱手道:“父皇,儿臣以为,崔少卿并无此意,所说的不过是身为大理寺少卿的推断而已,”慕容纯并不回头,却出面为其求情,陆子诺心中一暖,便听他继续道:“自昨日起,儿臣便知此事绝非那么简单,可一直以来,皆是崔少卿多番提出异议,儿臣从未辩白,儿臣想,既然案件已出,儿臣又无端被人指正,自然不能只听信一面之词,不如今日,当着诸位大臣之面,儿臣与崔少卿当面对质,以还儿臣清白。” 慕容诵迟疑一下,缓缓一点头,慕容纯折身向后走两步,扶起崔损,两人分立棺材两旁,慕容纯先发制人道:“崔少卿方才指正,是我偷换了这棺材里的尸体,可却没能拿出证据,所以这一条已不成立,您是否认同?” 事到如今,已是毫无退路,崔损便佯装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道:“是,方才是我从逻辑而出的合理推断,暂时并无证据。” 慕容纯淡淡一笑,丝毫不给崔损反驳的时间,又道:“可是方才,在开棺之前,崔少卿曾经说过,为防尸体腐坏,做了处理,请问盖棺之前,少卿可是亲眼眼看过的。” 崔损迟疑了一下方说:“尸体送到大理寺之时,我是见过的,但是处理后放入棺材,我却是没有亲自验看的。” “那好,即便是崔少卿没有亲自验看,那大理寺内也是不易做手脚的。众所周知,大理寺中一直严加把守,且出入皆有记录,可以轻而易举的查到,这些日子,我并无踏足大理寺,且大理寺也并没有江湖势力进出的可能。”慕容纯回头,紧紧盯着崔损道:“一,这足以证明,我与你所说的江湖势力并未到过大理寺;二,崔少卿口口声声说,自己未曾看过棺材中的尸体,可却脱口而出有人换了尸体,并指正于我,那么,我是否也可以合理推断,崔少卿一开始就知道了当中的尸体被人换过,在殿上开棺,只为诬陷于我以及为陛下效力的藏剑山庄呢?” “这棺材并未存放于大理寺中,而是存放于鹤岩使团之中,殿下虽然未曾踏足大理寺,可却有可能指使手中江湖势力去往鹤岩大帐。” 此话一出,慕容纯装出吃惊的样子:“如此重要的物证,崔少卿却并未将其按律法存于大理寺中,而是将其存在鹤岩大帐之中,倒是不知这是想让人换了其中的尸体,还是想好好保护了。而且,谁能想到,鹤岩使团中能藏着三具棺材?而且,如果是藏在那里,就万事大吉了吗?没有人看守的吗?” “还有,”慕容纯并不理会崔损面如土色,继续说道:“崔少卿方才说,这棺材存于鹤岩大帐之中,鹤岩使团三日前才到,崔少少卿就已将棺材秘密运输了过去,倒是不知崔少少卿是如何与鹤岩使团扯上关系的。” 慕容纯一番话,堵得崔损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诬陷慕容纯在先,又不按律法存放物证,且如今还与鹤岩的使团搭上关系,如今再想脱罪,怕是难了。 众臣议论纷纷,陆子诺却暗暗赞叹,慕容纯此举甚是漂亮,逼着崔损将这三具棺材放在鹤岩使团的话说出来,一下便让众臣心里明镜似的了。与外国使团勾连,可不是什么好事,纵然有心偏袒,也无法帮腔了。 慕容谊面上笑着,心中却将崔损的祖宗八代都问候了,怪不得当时他坚持要将棺木放入使团营帐,指不定这换尸的戏码也是他一手策划的。不过这又如何?他本就不是为了高原的死而来的,于是,他双手抱肘,继续看着热闹。 慕容纯淡淡一笑,并无停下的意思,而是拱手道:“儿臣还有一事要禀。” 第三四六章、十样花,数事皆有反转调(上) 第三四六章、十样花,数事皆有反转调(上) 太阳已渐渐高升,明亮的光让每个人都忍不住的眼晕。 王忠言早已看过棺中的三具尸体,对慕容诵附耳几句,慕容诵微微皱眉,却也并什么旁的表情,只淡淡一点头,看向慕容纯。 慕容纯一贯的面色淡然,得允也只是淡淡一笑,道:“父皇,这棺中所放的,从服饰和发饰上看,应是三具宫女的尸体,儿臣今日所要说的,也与宫女有关。”他侧过身,面向众位大臣:“不知诸位可曾听说过听风楼吗?” 听及此,陆子诺下意识的回头瞥了慕容谊一眼,他看上去没有什么表情,眼底却有隐隐的火光,陆子诺淡淡一笑,心里清楚慕容纯这次大概是打到了慕容谊的七寸。 听风楼的名字,对于诸位大臣而言或许还稍稍有些陌生,但对于慕容诵而言,却是极为清楚的,他的目光闪了闪,却没有做什么多余的表示,慕容纯则继续道:“听风楼,是江湖上的杀手组织,可与仅效力于当今陛下的藏剑山庄齐名。” 如此一说,众位大臣立刻便懂了,不由两三一堆,窃窃私语,陆子诺暗暗一笑,对慕容纯形容的精准程度赞赏不已。作为一个杀手组织,可与皇家的藏剑山庄齐名,就相当于明明是个藩王,却要登基称帝一个道理,众位大臣就是再不明白江湖事,也能够明白两者之间的关系了。 “近年来,但凡有听风楼堂口的各处,常有孩子丢失,且丢失的多为女孩,此前陆郎中曾经查过此案,可却并没有收获,可近日,我却找到一些线索。”慕容纯淡淡一笑,吩咐内侍去唤一个人来:“崔少卿提供物证,而我提供人证,而且这个人,或许有些人并不陌生。” 正说着话,有一着宫装服饰的女子款款而来,陆子诺定睛一看,却又一愣:“是她……” 慕容纯微微侧身,暗里对着陆子诺眨眨眼,陆子诺虽然有些气恼此次慕容纯与莫洵联手,居然什么都不告诉她,可还是一下便明白了慕容纯想要做什么,如果她没有猜错,那么棺材里的三具尸体,也必然是听风楼的人。 “启禀陛下!”陆子诺上前一步,为慕容诵解释道:“此女,我见过,名唤思娴,当年咸安公主和亲之际,曾经失踪过,后被发现她与其宫女思齐被放在大梁之上,而宫女思娴就是思齐的孪生姐姐。” 慕容诵一点头,看向思娴,思娴面无惧色,叩头请安道:“奴婢叩见陛下。” 慕容诵挥手免礼,思娴起身,面向众人,她的目光瞟向慕容谊的时候微微一颤,可最后还是回归于坚定,陆子诺看向慕容纯,慕容纯则淡淡点头,两人周旋多年,慕容谊就是听风楼楼主的事,慕容纯一早就是知道的,而陆子诺与莫洵也清楚这一点,慕容纯大概也将此事告知了思娴,思娴虽然只是一介宫女,可这些年来,她所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自己的妹妹报仇,所以事到如今,亦毫无惧色。 思娴看向众人道:“奴婢与妹妹思齐,皆是听风楼的属下,诸位不知道,甚至陛下都不知,在这宫中,还有许多似是我与思齐一样的女子,我们从小就被听风楼捉走,不记得自己的父母宗族,也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甚至从小体内就被喂蛊,除非死亡,不然一直都会在听风楼的掌控之下。” 思娴原本就面容姣好,可却是以肉眼可见的憔悴,倒是不觉难看,只是愈发的楚楚可怜,诸位大臣议论纷纷,皆谈论着这个听风楼,思娴却继续道:“我们这些人,说好听了,是听风楼的下属,可说不好听了,连棋子也算不上,说抛到脑后就抛到脑后,而需要我们送命时,则不准有半分的退缩,可怜我那妹妹,”思娴说到动情处,不仅眼底含泪:“她死的时候才不过十六。” “当年之事,众说纷纭,到底事实如何,还请思娴姑娘为我们讲明罢。”慕容纯淡淡道一句,思娴则微微点头。 陆子诺瞧着思娴微微咳着,却不似寻常风寒之症,反倒像是命不久矣,她瞥见思娴取出一块绢子掩唇咳嗽,可去时隐约能看到血迹,不由心底一沉,刚要张口,却被慕容纯的一个眼神拦住。 慕容纯微微一摇头,却好似将陆子诺心底最后一点希望也摇没了似的,面前的女子 并非是风寒,而是早已灯枯油竭,撑着最后一口气,想着为她的妹妹伸张正义,报仇雪恨。 陆子诺微微叹口气,思娴却像听见了似的,悄悄瞥过来一眨眼,陆子诺无奈,却也心知能为妹妹报仇,也是她多年来的夙愿,哪怕死相凄惨,她当年也执意活了下来,为的就是今日。 “当年的事,应是许多人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因鹤岩当时为接公主,大军压境,故而公主失踪一事,一直秘而不宣,可实际上,在出嫁前,公主曾经失踪过几个时辰,后来在大殿梁上被广陵郡王殿下的人发现。”思娴看向慕容纯,慕容纯则淡淡点头,作为佐证,思娴便继续娓娓道:“当年,我接到听风楼的命令,命我迷晕妹妹思齐,与咸安公主,当时听风楼的姑姑告诉我,只要这样做,我和妹妹便可以出宫,且得到解药,恢复自由身了。我欢喜得不得了,在迷晕思齐与公主殿下后,便离开了公主的寝殿。” “这在大殿梁上发现,又是何意呢?”柳振阳出面,迷惑问道,似乎问出许多大臣的心中所想,陆子诺便上前一步,解释道:“不知诸位平日是否听过前朝奇案,我曾经听说书先生说过,后来在大理寺整理卷宗时,也曾看过,将受害人迷晕,放置超过三丈的高处边沿,待受害人惊醒或是翻身,自然就会跌落在地,毫无生还机会,且查案的人大多做自杀处理,作案之人便可逍遥法外。当年的思齐便是因为猛然惊醒而落地丧命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柳振阳更是大惊:“你的意思是说,当年曾经有人想要暗害咸安公主?可这,这又是为什么呢?” 第三四七章、十样花,数事皆有反转调(下) 第三四七章、十样花,数事皆有反转调(下) 当年正值和亲之际,墨瞿大汗携兵压境,若是咸安公主身死,以鹤岩人的性子,必然先以武力解决问题,到时边境大乱,恐怕再次民不聊生。 这不过是七八年前的事,让人想起,便是冷汗淋淋。 “我将思齐迷晕后,就回到自己当值的地方,却没想到等来的亦是被灭口。”思娴微微低着头,似乎再次想起那段日子让她痛苦不已:“那人一刀刺中我后,我便没了意识,那人也大概觉得我是已经死了,便离开了。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在死人堆里,那儿是宫人死亡后丢尸体的地方,到时候会有人来统一处理,多一具、少一具尸体,都不会有人发现。真真的命如草芥,哪里像崔少卿所言,会风风光光从这九仙门被抬出?被扔在那里的,不过是用车运出宫去,以生石灰加水化掉,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说到难过处,思娴顿了片刻,方继续说道:“我猜测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不然听风楼的人不会急着杀我定罪,我在听风楼多年,曾经学过一点易容术,便先处理了伤口,又易了容,去公主的寝殿。谁知一到那里,就听说思齐已死,我这才明白我从前到底有多天真。我便又回到了死人堆里,在那待了一天一夜后,终于被清出了宫。” 说这些的时候,思娴的语气平静而淡然,仿佛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可听在旁人耳中,难免又带了些伤怀,当年的艰难与黑暗,怕是她如今依然历历在目,陆子诺心里不由微微赞叹慕容纯,这样的故事,让谁说都不会有让当事人说的效果更好。 “我出宫后,便一直希望能为我妹妹报仇,可不但一直没有机会,反而又被追杀,这次那人没有成功,却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我,我虽隶属听风楼,却不善武功,只能一路找人多的地方跑,整晚整晚的不敢入睡。后来被另一个人出手相救,那人也成了我的夫君。”提及夫君,思娴略一低眼,陆子诺也忍不住微微一叹,思娴与其夫君齐岷,亦是一段故事。 思娴当年虽为人所救,久而久之却到底发现了那人的身份,齐岷并非只是个普通的神策营首领,而亦是听风楼的人,他的父亲当年曾经是昭靖太子的亲随,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跟着慕容谊,救她也是为了杀她,可时间久了,爱意暗生,便再下不去手了。齐岷虽然知道思娴的事儿,亦心有同情,可自古忠义两难全,故而他才自己给自己喂了一颗哑药,最终还是选择了爱情。 这几年来,两人也算是和和美美,可当初瞿倩救思娴的时候就说的十分明白,思娴的病到如今,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只是如今思娴强撑病体前来作证,倒是不知道齐岷是否知道此事。 思娴微微折身,跪拜在慕容诵面前道:“陛下,当年的事,我出宫辗转多年,才最终明白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皇族中人有和鹤岩左贤王勾结的,要阻止咸安公主和亲,致使鹤岩与大晟关系破裂,从而左贤王可从中作梗,登基为帝;而另一个人则能乱中取胜。” 此言一出,不禁众臣皆是哗然,身为大晟皇族中人,却利用外族,希望夺得皇位,全然男不考虑其后后果如何,简直居心恶毒。 思娴低低一咳,又是一口紫红色的血,陆子诺微一皱眉,思娴却毫不在意的轻轻抹去:“奴婢这些年来,被体内残蛊摧残,早已病入膏肓,如今只希望陛下能为奴婢主持公道。听风楼多年来一直由皇族位高权重之人掌控,明做生意,暗勾鹤岩,拐卖女子小孩,经由训练,送入宫中或嫁入王侯贵胄之家,获取情报。这些年来,所做之事,罄竹难书,请陛下彻查。” “殿下,”思娴尚未说完,不远处有一内侍匆匆而来,附到慕容纯耳边轻声说了两句,慕容纯剑眉微微一皱,又一抬眼,看向思娴,又瞥向陆子诺,陆子诺心里莫名一沉,思娴也一僵,就听着慕容纯道:“他来了。” 思娴身形微晃,慕容诵不明所以的看过来,便见思娴凄凄一笑:“陛下,奴婢的夫君来了,请陛下放他进来吧。” 慕容诵微微点头,内侍急忙去引人,不一会就带进来一个汉子,那人进门后,先向慕容诵问安,便急急冲向思娴,思娴看着齐岷,两人对视着,思娴却骤然一倒,齐岷急忙冲上去:“阿娴!” 思娴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倒在齐岷的怀里,远远看她,只觉她苍白的几乎透明,像是纸片人一般,齐岷仿佛早已瞧不见旁人了,好似天地间只有思娴一个人,他将她小心翼翼抱在怀里,轻轻唤着她。 思娴却只是淡淡地笑着:“你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轻的好像蝴蝶扇动翅膀似的,几乎让人听不见,每说一个字,都忍不住咳出一点血来,她原本穿着素色的宫装,这样看着,倒是有一种别样惊人的美丽。 “我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呢,”齐岷微微叹口气,一点一点固执的将思娴嘴角不断涌出的血擦去,轻轻将吻印在思娴的额头,来回轻轻晃着她,像哄一个孩子似的呢喃:“我将宛宛托付给了少庄主,他们一定会对她很好的。阿娴,我始终是陪着你的” 齐岷的声音越来越弱,而思娴早已在他怀里了无生息,陆子诺看着心痛,不由别过头去,半晌却听到王忠言道:“大家.这位男子仿佛,仿佛是” 陆子诺心底一惊,倏然回过头去,便见齐岷的嘴角眼角都流出血来,已然死亡,王忠言去探,回过头来时,却淡淡一叹道:“他早已在来前就服了毒,已经去了。” 陆子诺长长一叹,忍不住要流泪,齐岷无她,宁愿身死,其中深情,又岂是旁人能够例会的,可怜他二人的小女儿,如今不过七八岁,却已没了父母。 第三四八章、半壁山,千岩万转路不定(上) 第三四八章、半壁山,千岩万转路不定(上) “好啊,真是一出苦情好戏,只是……” 眼见齐岷与思娴身死,众人皆非铁石心肠之人,一时间竟然皆说不出话来,猛然听着这么一句,不由下意识的看过去,就见慕容谊扬眉,抚掌而笑。 陆子诺微微皱眉,心下恼怒,他就是这样对待下属的,真是令人心寒。不过,他本就是把别人皆当做棋子的人,又怎会心生怜悯。 见到慕容谊出来,柳振阳也不由微一皱眉道:“舒王殿下,他二人已去,您又何必如此呢?” “你们找一个将死之人,在这儿说这么个故事,一会儿是皇族中人,一会儿又是位高权重,可就差直接拿出证明我就是听风楼楼主的证据了,如今倒还不让我辩白一二,当真委屈。” 众臣早就已被今早以来的连环反转弄得有些发懵,除却比较清醒的几个,居然还有人听到慕容谊此话跟着点起头来,陆子诺微微皱眉,可现下慕容纯并无多言,她自然也不应急着反驳,以免落进了慕容谊的圈套。 可就不说旁的,崔损如今是慕容谊的人,大家应该看得分明,而崔损与鹤岩使团交好只是明面的事儿,就算关系再好,凭他崔损,也是不可能将三具棺材放入鹤岩使团的营帐之中的。不管是大晟还是鹤岩,这些个忌讳还是一样。而且,方才思娴已经说过,当初听风楼之所以让咸安失踪,是不想咸安公主轻易下嫁鹤岩,难道如此还不够显眼吗。 众人皆皱着眉,慕容谊却一弯唇,笑道:“今晨大家所经之事已然很多,我原本体谅,打算压着不说,如今被人诬陷,倒也顾不得了。” 慕容谊含着笑,看向慕容诵,陆子诺却觉得那眼神的方向又好似是在看着慕容诵身后的陆紫芊,还没等细看,慕容谊却又转过头,看向她,那笑容十分复杂,没等陆子诺反应过来,就拱手道:“臣无意中发现,大明宫内,有人给陛下下毒!” 仿佛突然间与世隔绝一样,众臣居然没有一人发出声音,陆子诺却心里直抖。慕容诵早在东宫就被下毒这事儿,她其实是知道的,思雨回来后曾经对他们几人详细解释过,那毒药累积在体内,非一日之功。他们当时猜着就是慕容谊动的手,可苦于一直没有证据,可现在看来,慕容谊似乎是要栽赃给旁人,可若说陛下身边跟着的人,首先的便是她阿姐了。 陆子诺有点忍不住心急,刚要上前,就察觉到身后有人拽住了自己,回眸一看,却是方才一直跟着慕容纯传递消息的内侍,那内侍佯装自己什么没做的样子,却低声道:“忍。” 一个忍字包含了太多,陆子诺只得深吸口气,站在原地未动,是的,现在出手,必落圈套,可不出手,就躲得过? 没有人说话,慕容谊却也不在乎这个,淡淡道:“我知骤然说出此事,一时半刻的,你们都难以接受,甚至怀疑是否为真,若说查实我是否为听风楼之幕后主人还需时间,陛下体内是否有毒,却是立时便可查证。”慕容谊一边说,一边拍手道:“宋医丞。” 立刻便有医丞应声而出,陆子诺一皱眉,怕是慕容谊原本就是有备而来,怕今日因这棺材的事儿会生出旁的事儿。 宋医丞上前两步,跪拜行礼后,便为慕容诵诊脉,众人屏气凝神,须臾,宋医丞叩拜道:“陛下,陛下体内的确有毒素,且是积累而来,臣粗略一诊,至少也有一个月有余。” “舒王殿下似乎有备而来,让旁人如何相信宋医丞呢?”一旁一直旁观的韦君谊上前一步问道。 慕容谊还未曾说话,宋医丞却道:“医者为医,不可能乱说病情,延误治疗,您就算去寻其他医丞,亦能诊出陛下体内的毒素。” 慕容谊轻声一笑,继而道:“即便并非毒素,我亦有人证,”说罢,侧头吩咐身边的人带人证,一会就来了个怯怯的小宫女,许是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连腿都有点颤了,扑通一下跪下道:“陛下,奴婢是长安殿的粗使宫女,因刚进宫,就被安排在小厨房,那日,瞧见了陆紫芸陆尚宫给陛下煎药,在从火上退下的时候,便向药罐中撒了些粉末。奴婢怕得很,不小心发出了声音,被陆尚宫发现了,陆尚宫便说,若是奴婢胆敢告诉旁人,就让奴婢死……”她说着话,似乎还很怕那个字,可怜巴巴的看着:“死无葬身之地。” “不可能!” 陆子诺还没来得及反驳,身在慕容诵背后的陆紫芊便冷冷说道:“陆尚宫绝对不会这么说。” “事到如今,陆少监自然这么说,”慕容谊依旧是那个不咸不淡的态度,他扬起一抹笑意,却是瞧着邪恶与冷漠:“若是证实陆紫芸尚宫下毒,那你又怎么可能不被牵连呢?陛下?”慕容谊撩袍下跪道:“臣请陛下彻查此事,即便不定罪,也应先将陆氏两姐妹关押起来,以观后效。” “陛下!”韦君谊此刻也站出来,叩首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陆氏姊妹到陛下身边时间并不算长,可之前却一直跟着先皇,若是这两人想毒害谁,以图得到什么,便不会有如今了。” 陆子诺立在原地,心底渐渐清明了,慕容谊这是要断新政的联络线,却不惜害人致死。给皇上下毒的罪名,未免太大了吧? 慕容纯此刻心里亦是明白,可他却只能死死地忍着,不敢妄动,见到韦君谊此刻出面,自然心中一暖。 “陛下!”慕容谊跪着向前跪了两步,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慕容诵却突然摆了摆手站起身来,陆子诺看着,忍不住心头一惊,便见慕容诵厌恶地一摆手,王忠言领会,却有些犹豫地看了下慕容诵。 慕容诵点头,他才无奈说出:“将陆紫芸,陆紫芊关押起来!着內侍府审问!” 第三四九章、半壁山,千岩万转路不定(下) 第三四九章、半壁山,千岩万转路不定(下) 陆子诺万万没想到慕容谊的底牌竟然是这个,眼睁睁看着內侍府的人将二姐紫芊带走,还不知尚在宫中的长姐紫芸会是怎样的。 茫然的目光接触到慕容纯的,他眼眸中的那份坚定、愤怒和隐忍倒是让陆子诺醒悟过来,慕容谊这样做无非就是想搅乱视听,让慕容纯这里应接不暇,她不能乱了阵脚,即便是这一招来得又狠又烈,她也不是懊恼悲哭的时候。 慕容诵看着紫芊被带走,人也一下子垮了下来,王忠言连忙说道:“散朝。”便命內侍抬起御撵,匆匆回了长安殿。 柳振阳直接走到了陆子诺身边:“子诺。” 迎向他关切的眸,陆子诺微微摇头:“我没事。” 刘延锡也走了过来,拍了拍陆子诺的肩,便将柳振阳拉去一边,说:“不知刘辟又在搞什么鬼,李翰林让咱们过去一下。” 柳振阳只好和陆子诺歉意地笑笑,陆子诺摆摆手,正要走,却见白墨函走了过来:“子诺,惊云兄有信给你。” 陆子诺接过,白墨函将信塞入她的手中,劝慰道:“别担心,此事定有公断。” 还没等陆子诺回话,忽闻一人说道:“陆郎中,鹤岩使者点名要陆子诺前往,说是有咸安公主的口信。” 陆子诺一看,来人正是窦烈,他说得这般大声,让还未散去的众臣无不侧目。南硕更是冷哼一声:“原来,与鹤岩使团更为亲密的在此,怪不得。” 陆子诺亦不示弱,淡淡说道:“有劳窦侍郎,看来鹤岩使者还是懂规矩的,知道通过礼部之人传达消息。” 窦烈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被平白夺去主持凶礼的事,到底是在心里没翻篇,虽然韦君谊出面调停,李叔文也说了因是担心凶礼有状况,便听了柳振阳的建议。他一得知是柳振阳的建议,便把柳振阳视为了眼中钉,刚才见其主动劝慰陆子诺,心中便将几人划为一丘之貉,所以就冷言冷语,将此事在这里说出来。 可见着陆子诺彬彬有礼地谢过,也点明是符合规矩的,窦烈心里便更是不快,瞪视着陆子诺,良久方说:“按规矩,陆郎中不得一人前往,还需谨记。”说完,转身走了。 陆子诺心中亦有不快,觉得窦烈太过小心眼。正徒自不快着,南硕却说:“既然要有人陪同前往,陆郎中,可介意我同去呢?” 瞥了一眼南硕,陆子诺竟有些觉得好笑,本是同窗,却因阵营不同,竟是要这般相互算计,相互提防,但愿以后不再这般。这样想着,便也点了头。却见窦烈又去了慕容纯身边,依旧是清朗说道:“咸安公主还有礼物送与广陵郡王殿下。” “姑姑的儿子已经六岁了吧,我亦是有礼物送与表弟,回府取了便去师使团驻地。” 慕容谊那边亦是说道:“我也有礼物,请广陵郡王一同带去可好?” 方才还是剑拔弩张,现在又是这般恭敬亲和,真让人心一阵阵冰凉,陆子诺叹气,白墨函则是笑道:“怎么这般老气横秋?走吧,我送你过去。” 走到丹凤门,终是可以骑上马,陆子诺便和白墨函告别,与南硕快马加鞭,向城外驰去。 路上,南硕忽然问:“难道你真的不知,舒王殿下对你有情?” 陆子诺一愣,差点儿从上马上掉下来:“你这笑话可真够吓人的。” “你这人!”南硕难得想和她好好说话,还被人嘲笑,便冷了脸:“我也觉得够吓人的,所以屡次劝说殿下,别对你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动心。” 陆子诺飞快地看向他,有些拿不准,南硕到底知不知道她的女子身份,可按照刚才的话语,他又仿佛是知道的。可一想到当初欧阳战将自己的身份诈出来的事,便冷哼一声:“无聊。” 南硕亦是冷哼:“你以为自己的身份,知道的人很少吗?殿下也不是不没见过你洗澡。” “你!”陆子诺快疯了。 “虽说我大晟民风没有那么拘谨,但被人见了身子的,应该是嫁给他才对吧?”南硕突然摆出一副卫道士的样子。 陆子诺忽然勒住了马:“你们到底要怎样?” “我可不敢把你怎样,否则舒王殿下还不把我撕了。”南硕作出一副难过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美人更重要,还是社稷更重要。” 陆子诺心思百转,一想到慕容谊竟然把偷看到自己洗澡的事都和南硕说,就觉得气恼,更是觉得这俩人龌龊。 看到她咬牙切齿的样子,南硕收起玩世不恭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不管你选择谁,朝堂之事,本就不该女人承担。而且,不论你怎么选择,他都会受伤,这些应是你不想见到的吧。” “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阿謜因为你连最尊贵的身份都不要了,成为一介江湖人士,杀伐皆由他人决定,你觉得他不伤吗?” 陆子诺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也不想怎样,只是提醒你,该退的时候便退,总是一味的勇往直前,并非都是好结果,比如令姐。”南硕说完,便扬起马鞭,抽在陆子诺的马上。 两匹马再次飞奔,可陆子诺的心情却飞扬不起来了。 很快便到了城外的使团营地,使者亲迎出来,陆子诺强大精神,抱揖见礼,一番寒暄。 进到帐中,使者便拿出咸安的书信说:“这是可敦给您的亲笔信。” 陆子诺接过,打开封印,抽出信笺,竟是厚厚一沓,她的心也随之沉重起来。信中除了问候,说的便是咸安远嫁这八年间的变故。 咸安嫁到鹤岩第二年,长寿天亲可汗病逝,其子忠贞可汗继立,咸安按着“收继婚”的制度,带着身孕又和忠贞可汗结为夫妻。可不过三个月,忠贞可汗便被毒死,其子奉诚可汗继立,咸安又成了奉诚可汗的妻。可如今,奉诚可汗又死,且无子,而咸安的儿子也在一年前夭折,鹤岩竟无人可继任可汗。 第三五零章、白鹤子,意马擒来莫容纵(上) 第三五零章、白鹤子,意马擒来莫容纵(上) 陆子诺看着看着,眼睛酸涩起来,却强忍着,不让自己的情绪外露,毕竟,这是鹤岩的习俗,只是咸安的苦涩,无人能解。 咸安的信中还说,如今无人继位,建议由宰相骨咄禄继任,此人忠诚守信,可以用之。另外,希望与大晟推行“等价绢马贸易”。 陆子诺正为咸安难过着,南硕却忽然问起:“昨日到今晨,可有什么人来过?” 使者一愣,说道:“并无外人。” 此话答得巧妙,南硕便点了点头,与陆子诺一起告辞出来。 “你想救咸安回来?”南硕忽然问。 “不,她说她在那里挺好的。”陆子诺撇嘴,咸安信中所描述的经历怎么会好,可陆子诺就是从她说起骨咄禄开始,便隐约感到她对生活依旧是有期许的,那份期许便是支撑她活下去的最好理由。而如果回到大晟,等待咸安的不过是青灯古佛罢了。 南硕点头:“咸安与你见过不过几面,倒是唯独给你写封信,你这身份,能不让人起疑吗?” 怎么又说回这个?陆子诺凝眉看向南硕,南硕举起手,做无辜状:“还是那句忠告——趁事情没有太糟糕,今早抽身为妙,免得你那广陵郡王殿下难做,你的阿謜的秘密无处可藏。我先走了!别瞪我,这是事实。” 说完这些,南硕上马便走了,陆子诺长叹一声,牵着马慢慢往回走着,甚至有些希望,这条进城的路能再长些,再长些。 与她一样煎熬的,还有刘宅内的几个人。 “方才王忠言和我说,说是因着今早思娴曝出的內侍府之事,停了內侍郭中政等19人的俸禄不说,还轰出宫去23人。可毕竟宫中各有牵连,有些怨言是难免的。且王忠言觉得宦官势力并非是宫人的收录裁撤,最令人忌惮的却是宫闱禁军的指挥权。”李伾说道。 李叔文眉头紧锁:“宦官之势确要削减,可陆少监的事更为棘手,咱们少了与皇上沟通的人,这对新政极为不利。而且,是近几日的朝堂,却都在为立太子,立谁为太子的事牵扯着,反而对新政的推行没有那么上心了。而且,那个窦烈实在可恶,不惩处了他,实难消心头之堵。” 柳振阳却是斟酌片刻,方说:“我觉得当务之急反而是确立太子之位,老师也说,众臣们因为立太子之事,左右摇摆,从而忽略了新政。而且,立谁为太子,对新政亦是极为重要,广陵郡王虽没有明面表态支持,却也暗中给了不少方便。舒王则不同,他是明确表态反对新政的,不仅反对,还大有笼络被贬黜的宗室,以及护着那些贪官的意思。所以,我认为老师现在亦应表个态。” 李叔文却没接话,自从上次听了柳振阳的建议,抢了窦烈的凶礼主持一职,引来窦烈的强烈不满,他就对柳振阳有些微词。虽然柳振阳当时的建议也是不错的,是他自己行事不周,且事后没有及时与窦烈沟通,但此时风头正劲的他没有意识到是自己的错,反而认定是柳振阳还不够成熟稳健。 韦君谊却点了点头:“振阳所言极是,立了太子,再提请陛下,太子监国,这样对推行新政是极有好处的。” 一见韦君谊出言帮腔,李叔文便冷了脸说道:“立太子之事自有陛下定夺,咱们急也没用。倒是宣歙巡官羊士谔和剑南节度副使刘辟的事,韦中书怎么一直压着不处理?难道这两人的处理有什么难处?还是韦中书觉得是我处理不当? 当斩,你不同意,杖杀你依旧不同意,到底要如何,你才能同意?难道你忘了你是怎么当上这个中书侍郎的?还是你觉得自己已是一朝宰相,便不将我等放在眼里了?” 韦君谊连忙说:“我不杀这二人,是因为此时正是新政推行之时,如此苛刻对待官员,恐遭他人非议不说,也容易被舒王利用了不是? 我从来都没有忘记我们为了改革而做的约定,更不曾有任何违背之处,只是想帮你达到目的!我又何错之有?” 刘延锡连忙劝阻:“老师息怒,韦侍郎确是为了推行新政而步步为营,且看今日朝堂之上,也是韦侍郎力挽狂澜,才将舒王的气焰暂时打压下去的。如不是韦侍郎为陆紫芊辩解,负责帮我们联络宫中消息的人便要断了。” “罢了,我也是一时气恼,说了重话,还望君谊不要介意。”李叔文寻思了下,便就着台阶下了,毕竟还不能与韦君谊闹僵,新政不过是刚刚开始,这舒王也确实太喧宾夺主了些,于是说:“舒王令广陵郡王实在难堪,而我等也不便于这个时候拥立殿下为太子,毕竟给陛下下毒的指控还未洗脱。倒是可以让那个崔皋上个奏疏,拥立太子,也算是我给刘辟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吧。” “如此甚好。”韦君谊掩饰着心中极度的不满,点头应着,却又有些担忧道:“窦烈方才当着众人面说公主有给陆郎中的信,这可是大为不妥,还望李翰林早日与窦烈和解了矛盾,毕竟窦烈还有些威望。” “就该听我的,将其贬出京城,便不会有这些破事儿了。”李叔文又是一顿气恼。 柳振阳为陆子诺辩解:“以今日宫女之控诉,子诺是救过公主的命的,公主给子诺来封信也无不妥。” 沉默良久的白墨函突然说道:“听闻廉政调查以来,有不少贪官在走舒王和宫中宦官的门路?” “不错,陛下对贪官最是痛恨,而舒王还笼络这些人,其心可诛。”李伾点头:“应是让御史们好好参他一本。” “与之关系紧密的南硕亦是监察御史,这样容易走漏风声。”刘延锡对南硕早有不满。 “嗯,那就给他派个别的闲职。”李叔文点头:“此时,新政伊始,正是我们颇为困难的时候,还望诸位同心同德,共同为复兴大晟而努力,而非是一己私利,更不要去担心什么后世评价。对所有官员就得严格,一视同仁,不念亲、不纵容、不姑息。” 正说得慷慨,院门却被敲响了,刘延锡去开门,来人正是莫洵。 第三五一章、白鹤子,意马擒来莫容纵(下) 第三五一章、白鹤子,意马擒来莫容纵(下) 莫洵开口便问:“子诺在不在?” “她去了鹤岩使团驻地,还没回来?”刘延锡看了下天色,已是夕阳低垂,红霞漫天了,不由也添了忧色:“是南硕和他一起去的。” 莫洵点了点头,转身便走,柳振阳和白墨函追了出来:“我们同你一起去寻。” “也好。”莫洵加快了脚步,内心亦是焦急的。 此时的长安殿内,斜阳铺洒,一片金碧辉煌。慕容诵却连连叹气,还将宫女刚端上的燕窝粥,狠狠地扫落。 “大家!要不,还是唤紫芊过来吧。”站在一旁的王忠言也是长叹一声。 慕容诵立即回了头,看向王忠言。王忠言满眼的心疼,刺痛了慕容诵,他微微点了点头,随着点头,一滴帝王之泪落了下来。王忠言连忙跪了下来:“大家,您心里难过,我是知道的,但这事,明显和陆紫芊和陆紫芸没关系啊。 而且,之前刘医令也说了,您身体里的毒是陈年累计的,当初他诊脉的时候就发现了,他的师侄思雨姑娘亦是发现您入主大明宫后还有人往汤药里下毒,才换了陆紫芸给您熬药,端药。您现在的汤药和施针都是帮助慢慢解毒的,您这身子不是轻快多了吗? 再说陆尚宫,为了找出让您说话的法子,她自己现在也是舌头僵硬,口不能言的。所以,我知道,大家定是相信陆氏姐妹与给您下毒的事没关系。” 慕容诵皱着眉,拿过纸笔,却最终又弃置一边,点了头。 王忠言连忙走出去让一內侍去传陆紫芊。 不一会儿,一袭素衣的陆紫芊便进了长安殿,盈盈一拜,慕容诵摆手,陆紫芊却是继续跪着,说道:“紫芊在这里多谢皇上庇护,紫芊和长姐紫芸自是明白皇上的一片苦心,但紫芊恳请皇上不必如此。 您的庇护之心,我心领了,但此时,您最需要的是我,我不能亦不会离开,请皇上应允。” 慕容诵只盯着陆紫芊,眼中颇是欣慰与痛楚的纠结。 “皇上!”陆紫芊轻叹一声,继续说道:“皇上,您怕了吗?我想,您是不怕的,生在天家,这种事经常发生的。而我却有是怕的,甚至不敢想,如果您在东宫之时,每日毒药的剂量再大一分,也许,您都熬不到荣登大宝,推行新政。 所以,我就在想,这听风楼的事一定要查,至少宫中之人要彻查,但凡手臂上有标记的,必须轰出宫去。不过,她们也是受人胁迫的苦命人,就不追究了,但如果能揭发她人,或是上线的,必有重赏才是。” “紫芊所说极是,且趁此机会,将宦官也整治一番才是。”王忠言亦是说道:“皇上以前就常说,变坏事为好事,要的不仅是胸襟,更多的是要智慧,希望紫芊能多献良策。毕竟李伾、李叔文等人,忙朝堂之事都还忙不过来呢。” 陆紫芊点头:“我还有句话想说,但请皇上不要怪罪。” 慕容诵虽是皱眉,但还是点了头,虽不能言,但心中的清明却是一直在的,他知道陆紫芊要提的定是立太子之事,心中便有了些许怒气和怨气。 果然,陆紫芊说道:“关于立太子之事,皇上是怎么想的?” 慕容诵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陆紫芊略低了下头:“我倒是认为,此时,并不应急着立太子。” 再次抬了头,便看见满目星光的慕容诵,陆紫芊心中更有底,继续说道:“方才,我还在想,这九重宫阙之中,倾轧陷害皆源于欲望,舒王的欲望何来?还不是当初郜国公主之乱时,先帝动过要改立太子的念头。 当时,李泌便为先帝详细列举了自贞观以来太子废立的经验教训,分析了太宗对废立太子的谨慎和肃宗因性急冤杀建宁王的悔恨,劝他以前事为戒,万万不可操之过急。您的太子之位才得以保全,可您这26年来的忍辱负重,又有谁能理解? 所以,我觉得,立太子之事不急,是对广陵郡王的保护。 而且,先帝惯用平衡之术,不无道理,此时,因陛下不急着立太子,舒王便暴露出想要一争的野心。不仅如此,各地藩镇亦是蠢蠢欲动。我以为,陛下可以让他们相互牵制去,只要您心里明白,谁才是最佳人选便可。 当务之急,还是推行新政,但如何推行,还请陛下深思。 我深知您的心愿,极力想消除先帝时累积下来的弊端,为后继之君开启新的格局,却深恐自己的病体难支,便几项举措同时并行。可如此一来,并非水到渠成,反而容易激起群臣反对,所以,陛下,还请您稳妥着来,轻重缓急皆按您的心意即可。” 慕容诵听罢,深深呼出一口气,重重地点了头,甚至挣扎着下了床榻,一步一步走到陆紫芊的身边,一把将其拉起,将她的手攥了又攥,只为那一份知心。 陆紫芊便随着慕容诵来到书桌前,只见其提笔写道:“有一老翁老无齿,处处无人问年纪。白发如丝向下垂,一双眸子碧如水。不裹头,又不履,相识虽多少知己。问翁毕竟何所止,笑言只在红尘里。秋风猎猎行云飞,老人此意无人会,目注云归心自知。黄口小儿莫相笑,老人旧日曾年少。浪迹常如不击舟,地角天涯自知跳。亦曾乐半夜,传筹醉朱阁。美人如花弄弦索,只恨樽前明月落。亦曾忧羁放,他乡迫暮秋。故国日边无信息,断鸿空逐水长流。或安贫,或安富,或爵通侯封万户。一任秋霜换鬓毛,本来面目长如故。水有苹兮山有芝,人意虽存事已非。有时却忆经游处,都似茫茫春梦归。迩来尤解安贫贱,不为公卿强陪面。皎如明月在秋水,动着依前还不见。还不见,可奈何,空使远人增眷恋。但只从他随物转,青楼黄阁长相见。长相见,莫殷勤,却是翁家旧主人。” 慕容诵写一句,陆紫芊念一句,渐渐带了笑意,慕容诵的那份睿智和淡然、诙谐和自嘲,颇让她心动,却也让她心疼,如果不是这病体支离,他定是一个好皇帝,这是大晟的幸事,却也是大晟的不幸,他注定不能完全施展自己的才华和抱负…… 第三五二章、烟霞老,大志含容天地考(上) 第三五二章、烟霞老,大志含容天地考(上) 掩了伤感,陆紫芊便也提笔写道:“雨过东郊,溪痕浅、山堂春晓。堪爱处,桃花流水,闲云幽鸟。物表群分红日早,天涯一点青山小。向绿阴、竹影卷柴扉,终焉了。清闲处,谁知道。方外客,人间少。且襟风杯月,醉眠芳草。大志含容天地考,真情卓立希夷杳。谩将消息寄林泉,烟霞老。” 大明宫内情意浓,可宫外众人却是急了眼,竟是四处皆不见陆子诺的身影。其实,陆子诺也没怎样,她回来时,与莫洵不过是差了一个街角而已。 在书房中想看几本佛经来平静心情,却不想,看了不到三页,便见宋哲从密室里出来,就跟着走了进去。 此刻正在密室中,与慕容纯商量着对策。 “这慕容谊招招狠毒,先是诬陷你与后宫嫔妃有染,现在又是直指你与先皇薨逝、陛下中毒脱不了干系,这是险你于不忠不义之地。虽然陛下知道你的清白,但群臣如果认定他说的事是真的,你便毫无翻身之地了。”陆子诺眉头紧锁:“而且,他也一直在分裂着改革集团,且拉拢、构陷着你周围的臣子。 也许,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弱点,一旦这个弱点被舒王掌握了,便有可能受其控制,老师便是如此。” “说起崔损,我已经派人去查了,晚上自有结果,倒是不必太担心。”慕容纯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 陆子诺踌躇片刻方说:“可是,我也有把柄握在舒王手中。” “什么?”慕容纯凝眉。 “他知道我是女子。”陆子诺蚊子一般说着。 “什么?”慕容纯站了起来:“他怎么知道的?” “这个……”看到慕容纯的黑脸,陆子诺有些犹豫要不要说。 比自己的处境还要忧虑,慕容纯显然有些着急:“到底怎么知道的?” 陆子诺还未出口,密道的门便开了,莫洵和柳振阳、白墨函走了进来,见到陆子诺的刹那,莫洵终是松了口气,可一看慕容纯的表情,和陆子诺委屈的样子,心底又是一紧,便站在了陆子诺身前,隔开了慕容纯:“这是怎么了?” 慕容纯一见柳振阳和白墨函,原本不想再说,但转念,这俩亦是早就知道陆子诺的身份,且一直暗中保护的,便说道:“慕容谊也知道了子诺的身份!” 莫洵甚是担忧,转过身来看向陆子诺:“他怎么会知道?难道是听风楼的人暗中窥到的?” 陆子诺将头低得紧,唯唯诺诺地说道:“那还是在国子学时,端午龙舟赛后,我去洗澡,被他本人……看到了……” “什么?”密室中的四人都是一愣,慕容纯一跺脚:“我剜了他的狗眼去。” “只是看到了胳膊上的守宫砂而已,不是你想的那样。”陆子诺连忙解释。 莫洵则是握了下陆子诺的手:“你没受委屈就好。” “真小人。”柳振阳亦是气恼,但还是拦住了慕容纯:“这也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他现在提出来,意欲何为?” “不过是威胁我离开罢了。”陆子诺咬了下唇:“可我总觉得他此时提出,定是又要拿此说事!” “不错,殿下,还是先让陛下知道比较好!”莫洵说道。 慕容纯深吸口气:“他亲口威胁的?” “是南硕说的。” “那就是说南硕也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这俩到底是要如何?而且,慕容谊的月夫人与你相貌极似,莫不是他还有什么更阴毒的招数?”慕容纯对此早有微词。 “对,我们不得不防。”莫洵点头。 柳振阳则是说道:“这事儿,舒王早就说过的,有不少朝臣去过舒王府上,都见过那个月夫人的。虽然一时还不得知他的计划是什么,小心些总是不错的。当务之急,还是先要让陛下知晓子诺的身份才是。” “可是,今早,陛下才处置了二姐与长姐。”陆子诺有些郁闷。 “这应是陛下的一种保护,你不用担心,我一会儿便请旨进宫去。”慕容纯安慰了下陆子诺,忽然想起今日来的目的,便说:“慕容锜给慕容谊备了重礼,寻求庇护,此事可以大做文章。” “可有确凿的证据?”沉默了半响的白墨函突然问道。 “线人来报的,还未有证据。”慕容纯也知道没有证据就贸然弹劾肯定不行,来这里的目的便是商量如何得到这个证据。 白墨函点了点头,莫洵说道:“既然还未送到,就算不得慕容谊收受贿赂,要想人赃俱获,便要在送礼之时。” “不错,而且,巧的很,这生辰纲应是今晚送到,但有镖师护送,且一到京畿附近,便有听风楼的人暗中保护。”慕容纯说道:“这份厚礼,不知是盘剥了多少的民脂民膏。” “更巧的还有,舒王与李翰林的生辰是同一日,都是后天,两人亦都做了生日宴,邀请了众臣。舒王方才甚至主动提出,要与李翰林同在醉归楼摆清宴。”柳振阳说道。 “李翰林怎么回复的?”陆子诺问道。 “自然是不愿!清流与浊流怎能汇集一处?”柳振阳答道。 “那李翰林的生辰宴上,保不齐会有什么诡计,你们要谨慎行事。”慕容纯的眉头不曾舒展,皱得越发深了。 莫洵则是说:“倒也还有件好事,藏剑山庄的人已经探明小小在听风楼的所在,今晚便会行动。” “一切小心。”陆子诺看向莫洵,莫洵则是淡淡一笑,慕容纯一皱眉,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道:“那我也回了,还请诸位凡事小心。” “是要万分小心,听风楼来了不少人,整个京城即便不是每个角落都能监视到,恐怕也相差不多。” 众人皆告辞后,陆子诺一把拉住莫洵:“慕容谊还知道你的身份!” “当真?”莫洵亦是一惊。 “当真!” “也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也别太担心,他现在应该还顾不上。最多不过是拿我做为要挟你的资本!”莫洵顿了一下,反而腼腆一笑:“这样想想,也蛮开心的。六郎救我!” “你!”陆子诺心里急着,却也被这句逗乐了。 第三五三章、烟霞老,大志含容天地考(下) 第三五三章、烟霞老,大志含容天地考(下) 再说慕容纯,自密道中走了一刻钟,方回了王府的书房,外头便轻轻的响起了敲门声。 慕容纯一凛,急忙关了密道,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方扬声问道:“谁?” 外面的敲门声顿了一下,便听到李恬身边的丫鬟豆蔻声音传来:“殿下,王妃病了,请您过去一趟。” 慕容纯微微皱眉,只得走过去,将门栓拨开,将门打开,让豆蔻走进来,问道:“王妃何时病的?可严重?现在如何了?” 豆蔻微微摇头道:“午后王妃就说有些不舒服,可也没有多严重,奴婢就没敢打扰殿下,可方才王妃突然说头痛欲裂,奴婢这才一面去请了医丞,一面来找殿下。” “唔!”慕容纯皱眉道:“我现下有急事要进宫一趟,你且让王妃等一等,我回后便去。” 慕容纯正要往外走,豆蔻却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哀求道:“殿下,奴婢求您了,自从王妃上次进了宫,见了那崔昭仪流产,就勾起了王妃的心病,连着几日噩梦不断。偏偏殿下还忙于政务以及先帝的凶礼,王妃也不愿打扰殿下,在佛堂一跪便是七日,我怎么劝都不行。王妃说是要超度自己曾经流产的孩儿,也为崔昭仪祈福。 超度过后,王妃可算是能睡安稳了,可没几日,便又道凶礼,随着宗室大臣们,舟车劳顿地赶路,又赶上月事来了,受了寒,回来就高烧不退。可陛下也病了,殿下天天在宫中伺候,王妃就只能自己扛过来。 前几天刚好点儿,今天就又反复,可她还一直不让奴婢来打扰殿下,奴婢看着王妃一直难受,心里也是心疼啊,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求殿下的。 殿下去看看王妃,这比任何药石都好用的啊。” 慕容纯皱眉却也到底不忍,点头同豆蔻到了王妃的房间。 一推开门,慕容纯就见到李恬坐在榻上低咳,纵然屋里没点着灯,都能瞧见她面色苍白的异常,不由微微皱眉,斟一盏温茶,一面递过去,一面让李恬靠在自己身上,温声问道:“不舒服怎么不肯派人去唤我过来?” 李恬靠在慕容纯身上,喝一口热茶,看着好了些,便低低笑道:“殿下这几日很忙,虽然没有对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可我也能看出来,殿下被这些事压得并不轻松。殿下是心系天下的人,已经十分疲累了,我是殿下的发妻,既然不能为殿下分担,又怎能因为这点小事打扰殿下呢。” 慕容纯微微皱眉,轻轻拍了拍李恬的后背,虽是责,却又不失温柔:“你是我的妻子,我若是无法照顾你,又何谈顾得天下呢?若有下次,一定要记得告诉我。 “医丞可来过了?怎么说?而且,怎么这样坐着,不好生躺着休息?” “豆蔻派人去找金医丞了,我躺得也累了,才起来坐会儿,况且,不知怎么的,躺着有些喘不上起来。”李恬温顺地说着。却见慕容纯有些坐立难安,似有要走的意思,不由问道:“殿下,您这是有什么事儿吗?若是有事,您先去处理就是,不必管我……” 话还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慕容纯原本欲走的步子也被绊住了,半晌微微咬牙道:“我只是想去看看金医丞什么时候到,我哪里也不去,今日就在这里陪你,你且放心吧。” 李恬心满意足地笑笑,金医丞就到了,把脉问诊后说道:“王妃这是忧思郁结于心,心火与肺火并重,引起的咳嗽难眠。我先开几味药调理调理,王妃还是要多休息才是,不要思虑过重。” 抓药、熬药,再看着李恬服了药,已是亥时,陛下早就歇息了,慕容纯只好在李恬身边歇下。 辗转反侧中,窗棂上便传来的轻微的声响。 慕容纯立即起身,看了眼身旁的李恬,她睡得还算安稳。他便披了衣服,走了出来。 院中的核桃树下正站着宋哲,一见慕容纯出来便说:“宋医丞死了。” 慕容纯点头,这是必然的,他早已料到,紧接着,宋轶压低了声音说:“他进宫去了。” “几时?” “戌时三刻。” 这个时间正是自己也要入宫的时候,好巧不巧,李恬便病了,慕容纯凝眉回望了一下方才走出来的大屋,竟觉得有些阴森。连忙摇了摇头,问道:“为何?” “求赐婚。”宋哲小心翼翼地答着。 慕容纯的双拳骤然攥紧:“陛下呢?” “陛下并未让其进长安殿,只是让王忠言传话出来,让其休了杜月娘再说。”宋哲低着头:“线人传来的消息说应是陆少监的主意,所以,殿下不必慌张,看来陛下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看在先皇和陆少监的面上,定不会为难她。只是……” “只是什么?” “舒王这步棋倒是让我想不明白。” 慕容纯点头,慕容谊这一招应是一箭三雕的计策。一是试探父皇是否知晓陆子诺的真实身份;二是一场赌局,赢面就是父皇答应婚事,他便可以钳制自己,亦可钳制陆紫芊,输面便是父皇不允,他也没有什么损失;三便是搅乱他慕容纯的阵脚,亦搅动朝堂。这一招,实在是可恶至极。 怒急,却是让慕容纯想起老师武博苍经常说到的话:“人逢险处须放胆,事到急时莫粗心。” 慕容纯冷静下来,前因后果想了几遍,经纬纵横亦是想了几遍,终是觉得稳妥了,方在宋哲耳边说了起来。 宋哲连连点着头,终是都记下,便转身离去。慕容纯站在院落中,盛夏的夜晚,阵阵清幽荷香飘来,沁人心脾。 良久,夜空中,蹿起一个藏剑山庄专属的信号,慕容纯才转身走回屋中。 推开门,便能闻到脂粉味和草药味,慕容纯叹了口气,走到床边,李恬睡得恬淡,还着笑意。 慕容纯在她身边躺下,轻轻搂住她,心中五味杂陈,但他只希望她没变,还是那个浅笑嫣然的女子…… 第三五四章、大江乘,夜明天昏人影散(上) 第三五四章、大江乘,夜明天昏人影散(上) 陆子诺的小院落里,胭脂花开得正盛,淡雅幽香透过竹林,从后院阵阵传到前院来,陆子诺却有些不安地在前院里来回踱着步。 傍晚时分,众人离开,莫洵虽然知道了慕容谊已知晓他的身份,却毫不在意地亲自下了厨。 思雨尚在宫中为陛下诊疗,自从再次失语,慕容诵却似有了经验一般,不像上次那样焦躁,反而是能平稳接受了,也许有二姐的功劳也不一定。 而宋轶则是忙着营救常青之女小小的事,亦是两日没有回来了。 莫洵在灶房忙碌着,一会儿便有饭菜香气袭来,让方才还是谈古论今、绸缪朝堂的小院,立即沾染了烟火气,而变得恬淡从容。 吃着晚饭之时,胭脂花便开了,这种在傍晚时分开放,黑夜中盛放的花格外幽香,亦能让人烦乱的心情安静下来。 莫洵看了会儿兵法,估摸着时辰,不想,宋哲却来了,他带来的消息更是惊人——舒王慕容谊进宫向皇上求娶陆子诺! 陆子诺听罢,愤怒、惊讶、痛恨、不屑,等等情绪涌在心头,却在莫洵握了她冰冷的指尖后,瞬间清醒:“陛下怎么说?” “不允!陛下让舒王先休了宠姬杜月娘再说!”宋哲始终皱着双眉。 “这一定是二姐的主意!”陆子诺想了想,便想明白了事件前后,便继续问道:“广陵郡王殿有什么安排?” “子诺!”不待宋哲回答,莫洵突然道:“你回房里去等小小的消息吧,时辰就要到了。” 虽然不情愿,但陆子诺也知道,此刻的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叹了口气走出密道,却没有回房,而是在院中踱步。 莫洵和宋哲不知说了什么,许久都不曾出来,想来,也可能是从另一边出去了。 陆子诺仔细回想着与慕容谊之间的种种,真真地反感起来。 从一开始的故意窥探她洗澡,到假冒他人身份接近,再到给她下情蛊,最后,竟然还娶了个和自己颇为相像的杜月娘。如果是在外人看来,真是一往情深的王爷,可熟悉他为人的,谁不知道他这是在布局? 尤其是那个与自己极为相似的杜月娘,陆子诺每每想到她,都会觉得心口一窒。听翟倩提起过,曾经为一女子下过变更容貌的蛊,所变的容貌便是她陆子诺的。所以,这个杜月娘是经过极为痛苦的削皮挫骨过程,才转换的容貌。但陆子诺觉得这绝对不是杜月娘自愿的,其中缘由,也只有相见后才能知晓了。 想完这段纠缠不清的过往,也不过是戌时一刻,算来,莫洵他们该是救小小的时候了。 月如银钩,星光如洗,夜便不是墨色的漆黑,仿若是加了银边的薄雾中的幻境。 莫洵出了宋哲这边的院门,便向与宋轶约定的地点走去,一路上想得却都是慕容谊求娶之事。 虽然明知是个圈套,但猛然知道时,心里也是极不舒服的。 身在天家,要么做一个毫无野心的闲散王爷,虽然碌碌无为,但可平安一生;要么做一个满腹心机的野心家,去接受成王败寇的结果。 身在天家,要么做相互扶持的兄弟,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助他高高在上;要么做兵戎相见的仇家,燃烧一次,要么耀亮,要么看别人耀亮。 当初,他舍弃的不过是个名分,责任却并未抛却,现在想来,竟然有些懊恼。不舍弃,便可跟这慕容谊拉开架势一战,可一战之后呢?还有阿纯…… 要舍弃就该彻底,可彻底之后呢,还能护着子诺安全? 人生就是这般矛盾! 前面,便是藏剑山庄的一个宅子了,莫洵收拾起所有情绪,走了进去。 宋轶和一众人员正等在屋中,一见莫洵进来,便迎了上去:“少庄主,他们又转移了小小的位置,现在永兴坊北门边的一平民宅内,但此宅却与曾经的杨相府旁门相对。杨相府虽然还有些仆从居住,但也荒废得可以,我原打算去那里布控,结果,您猜怎么着?” “怎么?” “慕容锜给舒王的生辰贺礼竟然在那里!” “哦?”莫洵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怎么会?放在哪里?” “我们也是奇怪,所以特意让线人去确认的,确实是,且有舒王府的府兵看守,外围则是听风楼的人。这下,我们便不敢轻举妄动了。贺礼具体放在哪里,线人并不确定。” 莫洵皱了眉:“小小那边的情况又是如何?” “那个平民宅子应是听风楼的一个堂口,看似平淡,实则戒备森严,我们的人扮作货郎,刚进北门,就被轰出去了,根本靠近不得。” “所以……今日不能行动。”莫洵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也觉得今日最好不要贸然行动,毕竟我们没能亲自勘察,且又是他们的堂口,不知有多少人和机关,我们的把握不是很大。”宋轶说道。 “嗯,安全最重要。既然小小还活着,就说明听风楼还是想要挟常青的,也说明,他们觉察到了我们关注到了他们,还有一种可能……”莫洵没在说下去,宋轶却是懂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组织内出现了告密者,或是听风楼的线人。 这也很正常,他们能往听风楼中安插线人,听风楼便可将人安插进来,早发现也是好事。 两人正打算让众人散去,忽然从外面疾步走来一人:“少庄主!常青不见了。” 莫洵和宋轶同时叹气,自从知道了小小的下落,常青就激动万分,在得知莫洵等人策划营救时,更是感激不尽,可今日之变故,让他从满怀期盼,到直坠冰窖,不过一瞬间。 常青救女心切,乃是人之常情,可这么不管不顾,并不明智。 “小轶,依旧按计划行事,确保常青的安全。”莫洵想了下又道:“再带上那几个会硫磺伏火法的,兴许用得上。另外,小轶,你留下,我有话叮嘱。” 众人一听,便退去,只剩宋轶和莫洵在屋中。 莫洵将一个锦囊塞到宋轶手中:“一炷香后拆开,记住了,不得早,亦不得晚。” 宋轶点头,将锦囊放入怀中,转身融入寂静的夜。 莫洵便也一个纵身,跃出了小院。 第三五五章、大江乘,夜明天昏人影散(下) 第三五五章、大江乘,夜明天昏人影散(下) 仲夏夜,是不宁静的,蛙鸣、蝉鸣、犬吠此起彼伏,莫洵出了小院,便在街道上疾行。遇到巡逻的武侯,便拿出令符,很快便顺利到达大和门外的左翼禁军各军驻扎的地方,再次拿出令符,与左神策军将军梁弼调兵。 梁弼眉头紧锁,长叹一声:“少庄主,不是我不肯调兵与你,而是这必须由监军俱嘉颖同意方可。此时又是亥时将近,无法进宫通传啊。” 莫洵却是笑笑:“这是又添的规矩?” 梁弼连连点头:“正是。还请少庄主莫怪,我也是没办法。” 正说着,龙武军今日职守的大将军李钊走了进来,看到莫洵,先是一愣,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何事?” 莫洵又说了一遍,李钊亦是皱眉:“少庄主怎么不去南衙十六卫调集府兵,反而来北衙调集禁军?”刚说完,随即,他便想明白了,便说道:“少庄主领我龙武军五百便是。” “李大将军!”梁弼只唤出名字,便被李钊掩住,莫洵道谢后转身便在校场等候龙武军的集结。 按说,莫洵确实应该去调府兵的,但这次不能,是因为十六卫中,大多数中郎将以上官职的人是舒王的亲信,这兵怎么调? 而且,自慕容诵登基以来,宦官的势力并未像李叔文等人推行的新政设想那样减少,反而是隐秘地又添了几项职能,就比如这对禁军的控制。慕容纯曾担忧过,但也无可奈何。改革集团更是对此极为不满,但其他举措亦是举步维艰,此时,还不便于对宦官势力下手。 但今日,事发突然,莫洵也是想到恰巧李钊职守,方来得北衙。 片刻,五百人的队伍便集结完毕,莫洵便带队向永兴坊而去。 刚到永兴坊北门,便听见里面有厮杀声,连忙进得永兴坊,便见一百五十步外的杨相府的角楼着了火,而对面的民宅亦是着了火。 莫洵几个起落,便到了近前,宋轶等人正在民宅里打得热闹,却见一黑影从相府跃出,几支飞羽亦是追射而来,莫洵纵起的同时,抽出腰间的软剑,将飞羽劈开。 那黑影便不做停留,没入黑夜。 紧接着,相府旁门便开了,追出不少人来,但一见整齐划一的龙武军,顿时站定在门口,不肯过街。 而民宅中的打斗亦是见到正规军来了,便停了手。 莫洵便问道:“何故?” “正在营救人质。”宋轶从容答道。 再看向前相府之人,管家模样的人说道:“今日府中遭贼,应是浪子青。” “老相爷已归乡,府中应是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怎么还会遭贼?”莫洵顿了一下,接着说:“且招的还是浪子青!” “这,我等也不知。”管家说着:“既然贼人已跑,院中还有楼阁着火,我等先去救火了。” “请便!”莫洵点头,便看向宋轶:“人质可安全?” 宋轶点头:“尚在他们手中。” 莫洵便说道:“里面听风楼的人听着,速将人质送还,否则将此夷为平地。” 里面却没任何动静,宋轶让人进去查看:“空了,怕是已从密道中逃脱,暂时不知密道在何处。” 莫洵便向宋轶示意,宋轶拿过火把点燃了引线,一声巨响,整个小院便灰飞烟灭,在灶房旁边,露出一个地道入口。 藏剑山庄的人一马当先追了过去,不一会儿,却听着身后的相府,又嘈杂起来。偏门再次打开,宋轶抱着小小从里面走出。 管家亦是跟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宋轶冷笑:“听风楼的匪众竟然通过密道跑入相府,扔下人质,又从别的什么密道跑了,或是本就是你相府的人,换了衣装便装作若无其事。” “冤枉啊!”管家说:“我等今日忙着抓贼救火,谁知道怎么又跑出来你们,没准儿你们和那浪子青还是一伙的呢。” “混账!我等是皇上的亲兵,隶属内卫的藏剑山庄,怎可能与浪子青勾结。”宋轶冷冷回到。 这时,龙武军的叶将军下马走了过来:“我等今日就是来帮少庄主解救人质的,对于前相府失火失窃的事,亦觉蹊跷,总觉与这听风楼脱不了干系,还请你去京兆府报案。”叶将军说完,便转身对莫洵说道:“今日,我等并未行动,事情便已解决,少庄主这将房屋夷为平地的东西让我等大开眼界,还望赐教。” “明日我自当上门答谢,并亲自告知。多谢了!”莫洵又命人将方才拨开的箭羽收了起来,与龙武军的叶将军道谢,便各自分开。 相府管家也只能唯唯诺诺地走回去,关了院门。 虽然嘈杂已去,但烟尘依旧。 相邻的安兴坊的舒王府内,南硕略有不满地站在书房内。 “好了!”慕容谊微微一笑:“怎么你们一个个都是这样?方才月娘亦是和我发了一顿脾气。” “要是我,我也发脾气!”南硕气哼哼地说:“再说了,我和她生的是一样的气吗?” “当然不一样,但模样都差不多,都像小媳妇儿。”慕容谊依旧是笑眯眯的,心情格外好。 南硕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屁股坐在胡床上哼哼。 慕容谊拍了拍他的肩说道:“你是觉得今日之局不妥?” “那倒不是。”南硕摇头:“我只是没想到,浪子青又杀了出来,他不是都销声匿迹了好久?而且,我气得是莫洵还能调动禁军,皇上的内卫就是不一样。而且,他用的是什么?竟然瞬间便将那个院子夷为平地,威力极大!这样一来,藏剑山庄与咱们听风楼高下立见。” “嗯,你说得这点儿不错,那个应该是硫磺伏火法,之前,我也是见过的,却没想到可以有这样大的威力。”慕容谊点头,又继续说道:“小硕!你也不用难过,咱们要的不就是让莫洵入局,倒时藏剑山庄群龙无首,慕容纯又失去李钊的扶持,还什么高下立见?” “也对!”南硕咬了下唇:“明日见分晓!” 第三五六章、恨千重,落花凝怨夕阳中(上) 第三五六章、恨千重,落花凝怨夕阳中(上) 莫洵走在回去的路上,月光柔和地照亮了归家的路,远远的,便见小院里透出烛火的莹亮。 推开院门,便见陆子诺笑着站在院中说:“听着脚步声就是你。” 莫洵微微一笑,明明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不过是想掩饰自己一直在院中等候罢了,虽然有些心疼,但巨大的幸福感又让他感到满足。 “小小怎么样了?” “常青受了点儿伤,小小很好,小轶带常青去包扎了,本来我说先抱小小回来,可常青带伤也不肯松手。想来,一会儿,便会带着小小回来的。” “终是父女团聚了,自然舍不得放手。”陆子诺亦为常青感到高兴:“怎么见你心事重重?” “子诺!”莫洵变得无比郑重:“你一定要答应我,明日朝堂之上,有任何变故,你都要冷静,什么都不要说、不要做,可好?” “发生了什么?”陆子诺蓦然惊慌:“你会有危险?” “只是一点点而已,别慌张。”莫洵笑着拉起陆子诺的手,往书房走去。 “可是慕容谊要拿你的身份做文章?”怎么可能不慌张,陆子诺心急如焚。 “不会!他可以揭露你的身份,但绝不会揭露我的。毕竟他现在的唯一对手是阿纯,把我的身份挑明了,就平白又添一个对手,何必?”莫洵摇头,推开书房的门。 “那又是什么?”陆子诺的眉头紧锁。 “可能,会有,短暂的……分离!”莫洵思考着措辞,终是说了出来! 陆子诺一窒,随即踮起脚,搂住莫洵的脖子,仰起头,吻上他的唇。 莫洵亦是一窒,他能体会到怀中的她,内心的惊涛骇浪、跌宕起伏,亦能感受到她的惊慌失措与痛苦怜惜,便紧紧的抱住她,深深地吻上。 两个人都是笨拙的,却又是那样情由心生;两个人都是深情的,却又是那般深恐又一场离别。 良久,陆子诺靠在莫洵的肩头:“我会听你的,你也要答应我,不论怎样,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就是诈死也不行。” “我知道!我保证!”莫洵摩挲着她的发,郑重说道:“永远不会再让你难过。” “好!”陆子诺吸了吸鼻子,本想再温存一会儿,院子里就有了动静,宋轶他们回来了。 次日清晨,陆子诺从黑甜乡中醒来,暗暗叹气,莫洵还是不愿当面离别,点了她的昏睡穴。 穿戴好朝服,向望仙门走去,不想,未到长乐坊便听闻礼部尚书陈质去世的消息。陆子诺脚步一窒,心跟着就痛起来。 陈质在月初就忽感不适,陆子诺亦是带了百年山参前往探望过,可老师却说:“这等好药就别浪费在老夫身上了,我是医学世家,怎么不知自己的状况。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不出十日而已。唯一遗憾的是,在你们这些年轻人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要走了。” “老师!”陆子诺泣不能言,回到家中亦是难过了好久。而今日,偏偏是今日,老师的噩耗传来,陆子诺泪如雨下,而脚步却未停止。 越是艰难的时候、越是黑暗的时刻,就说明越是接近胜利和黎明的刹那。 带着这份沉重的离别之情,来到了望仙门,却见李叔文正与韦君谊对峙。 “此次出使西番之人,韦尚书颇多异议?”李叔文斜睨着韦君谊。 按说李叔文官致翰林学士,却是差着尚书令好几个级别的,竟在百官前如此指责当朝宰辅,颇不知礼仪。 韦君谊亦是有些气愤:“不错,李翰林推举的两人皆为宵小之辈,难以服众,且此去西番,一是贺喜米尔娜女王大婚,二是联合对抗日渐强大的契月国。如此重要的出使任务,岂能随意委派?” “韦尚书是觉得我的识人之术不行?你可不要忘了,你还是我推举的呢!” 两人还欲再吵,钟鼓齐鸣,上朝的时辰到了。 众臣从围观者再次恢复自己的位置,排好队伍,陆续步入了望仙门。 陆子诺走在队伍中,心中久久不能平复。新政的动机以及效果皆是好的,但李叔文却越来越狂妄自大,已是到了不得人心的地步,这是非常危险的。 带着这份忧虑,终是到了宣政殿,內侍唱名,又是一日朝堂聚会的开始。 不过是刚刚站定,梁弼便出班奏道:“昨日,隶属内卫的藏剑山庄首领前来北衙调兵,我告知其调兵需得监军许可,然,大将军李钊却不听劝阻,亦不上报,便调拨五百骑给莫洵,臣以为不妥。” 李钊站了出来:“当时亥时已过,且是解救人质之生死攸关的大事,兵贵神速,贻误战机了怎么办?梁将军可能承担后果?” “这……”梁弼词穷:“可……军人的天职,乃是听从号令。” “可是!梁将军,你乃一军之首,如不能当机立断,这个将军之职不堪重任吧?”李钊冷哼,极为不屑。 梁弼瞥了一眼丹陛之下的副监俱嘉颖,还想辩解,却见广陵郡王抢在舒王之前出声:“李大将军,本王认为,不论怎样,你还是要和俱监军道个歉,也要道个谢的。” 李钊梗着脖子看了一眼慕容纯,便有些不情愿地向俱嘉颖抱揖说道:“俱监军,李钊在此向你道歉了,昨日事出紧急,未能通报,还望见谅。且谢过俱监军的体谅。” 俱嘉颖冷冷地嗯了一声。 这时李叔文站了出来:“陛下,微臣认为,北衙禁军乃是陛下的亲卫,庇护陛下之安全,如不能由果敢的大将军统帅,而是需要听从监军的调派,极为不妥。监军皆是內侍担任,却没有任何作战经验,哪里懂得用兵之道,且是内廷的忧患,贻误战机是小,倒戈威逼是大。” “李翰林,此话差矣。”慕容纯叹了口气:“禁军监军是先皇定下的,如果连內侍都不可信,那么,陛下还能信谁?难道是那些贪赃枉法的污吏? 陛下!儿臣听闻,昨夜,侠盗浪子青再次出现,且盗走了慕容锜进献给舒王的生辰贺礼的清单,此清单已经出现在了京兆府衙,奇珍异宝数不胜数。” 第三五七章、恨千重,落花凝怨夕阳中(下) 第三五七章、恨千重,落花凝怨夕阳中(下) 慕容谊微微一笑:“广陵郡王说得并不完全吧?那礼单并非只是给我的,还有一份礼单是给李翰林的,殿下怎么不说呢?而且,我亦有几件事不明,需得藏剑山庄的少庄主解释解释的,只是他没有朝中任职,进不得这朝堂,我在不明真相之时,便不想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高高在上的慕容诵,清冽目光扫了过来,王忠言立即说道:“藏剑山庄隶属陛下指挥,从无僭越,亦无不妥行事,舒王殿下的不明之处,还请查证后再说吧。” “那如果这浪子青就是藏剑山庄之人呢?难道是说浪子青亦是受陛下指使?想要哪个臣子倒霉,就派去栽赃一番?这让我等如何做臣?”慕容谊冷声说道。 大殿内顿时有不少抽冷气的声音,试想,先皇在时,贤相刘晏、穆非,乃至权臣杨延龄的倒台,哪个不是与浪子青有关,如果真是这般,后果不堪想象。 几个臣子不约而同地站了出来:“请陛下详查此事,我等虽不相信浪子青与藏剑山庄有染,但如不能撇清关系,让我等如何自处?” “请陛下详查。”更多的臣子附和。 慕容诵眉头紧锁,却也只能点头,然后求助般看向李叔文。 李叔文刚在慕容纯那里吃了暗亏,正气着,此时,见陛下的求助目光,心里又有了底气,再次说道:“此事确应彻查,不过,事关先皇,很多人证、物证恐难一时查清,故而应组建人手去查。但此时正是新政推行之时,并未有多余的人手,臣以为,直接交与广陵郡王为妥,当初,浪子青的案件,先皇便是交与殿下的。” 将这个烫手山芋交给慕容纯,让他成为众臣的对立面,这本是慕容谊所想,不想,这个李叔文倒是先提出来了,慕容谊冷冷一笑,便道:“如此甚好。只是,不光是浪子青的事要彻查,那藏剑山庄的少庄主亦应彻查,昨夜,一声轰响,一座民宅便夷为平地,致使无辜百姓三人身亡。无论如何,这莫少庄主难辞其咎,如不能交与京兆府详查,恐令京城百姓惶恐中度日。” 慕容诵想了想,写下三个字,王忠言看罢说道:“将莫洵先关入大牢,交与大理寺处断。” 李叔文见殿上终于又恢复了安静,刚想继续禀奏,便见韦君谊站了出来:“陛下!西番女王大婚的贺礼已经准备妥当,关于使者的人选,臣以为白墨函当以胜任。” 这一句,噎得李叔文极为难受,原本他想说的也是这事,但推荐的使者却另有其人,可如今韦君谊抢在前面推举了白墨函,他便说不出什么了,毕竟白墨函也是改革集团中重要的一员。他眉头紧锁,恶狠狠地看了韦君谊一眼,看来望仙门前的警告非但没起作用,反而让韦君谊有了准备,当真的失策。 朝堂之上的风起云涌,让陆子诺觉得有些麻木,她忍不住看向殿外的朗朗晴天,心似狂潮。 朝会散去,侍正院内,俱嘉颖坐在自己的房中,狠狠地将一只只钧窑瓷杯扔了出去,碎裂之声不绝于耳。 南硕则是在旁边看着,甚至还将更多的茶杯挪到俱嘉颖面前。 最终,俱嘉颖噗嗤笑了出来:“你个臭小子,不知道拦着不说,还递到我手上,这是让我没水喝啊?” “哪里哪里,我这不是为了让您顺手。”南硕亦是笑了。 “李叔文他们任用老将范希朝为京西神策诸军节度使,用韩泰为神策行营行军司马。这是要夺我的兵权啊?如果他的计划实现,我等都要死在他的手下了。” “我倒是觉得李翰林也不是全错,贻误战机是小,倒戈威逼是大。” “去你个臭小子,别在我这里浑说,回去和殿下就说,我等绝不会坐以待毙,听其调遣便是。” 南硕满意地离去,俱嘉颖狠狠地捏住了拳,却听得门外一人唤道:“干爹,你大祸临头了。” 而广陵郡王府上,王妃李恬也幽幽醒转,已然日上三竿,回头瞥见慕容纯不在,便扬声唤豆蔻进来给自己梳妆,豆蔻笑眯眯的进门,福身道:“王妃一夜好眠,竟睡到这个时辰。” “谁说我一夜好眠,我是一夜未眠,”李恬淡淡瞥她一眼,走到梳妆台前,豆蔻则拿了木梳,一下一下替李恬理着青丝,闻言不仅疑惑,李恬则道:“昨日我听他辗转反侧,却只能佯装自己已然熟睡,累得不行,待到他去早朝,才真的入眠。” “殿下昨日一夜未眠?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豆蔻不禁有些胆怯的问道。 “他能知道什么,”李恬凉凉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我压根也什么都没做,只是一个普通的,想留住夫君的妻子罢了。” 李恬打开首饰盒,将其中一对玉坠子拿出来随手递给豆蔻:“你昨日做得不错,下去吧。” 豆蔻见自己似乎提到了李恬的不快事,不由赶紧磕头谢恩,急忙离去。 李恬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弯起一个冰冷的笑容。 昨日傍晚,上次见过的那个丫鬟再次登门,她自称是裴月,对李恬道,慕容谊知道了陆子诺的身份,且告知了陆子诺,并以此威胁。殿下知道后,必然会进宫告知陛下实情。 不必裴月说完,李恬就明白了,让人下去后,就交代了豆蔻,所以才有了昨日装病的一幕。 以陆子诺的性格,这样大的事,她必然会告诉慕容纯;而慕容纯心系陆子诺,他也一定会立刻进宫,告诉陛下陆子诺的真实身份,以达到对陆子诺的保护,对陆子诺而言,此事由慕容纯说出的伤害,自然是大大的降低了。 而陛下知晓后,对她李恬可是没有任何好处,没准儿立即便给慕容纯下个婚旨。 李恬只好用自己来赌一把,看到底是陆子诺重要,还是她这个广陵郡王妃重要。可后来却只是悲哀地发现,让她显得重要的,是她的家族,而非这个王妃的身份。他现在还需要她,仅此而已。慕容纯是为陆子诺这个人担惊受怕,辗转难眠,对她却只是为了这个身份留在她身边。 李恬还是在笑着,可这个笑容却并不温柔,而是冰冷又充满恨意的,她并非普通的女子,通过几次给出的消息,她大概已经确定了裴月到底是谁的人,可现在,她却不在乎那么多了。 “既然你与我争抢,那便,去死吧。” 第三五八章、步蟾宫,坎离乾兑分子午(上) 第三五八章、步蟾宫,坎离乾兑分子午(上) 俱嘉颖将门一把推开,就见李凌立在外头,一袭深绿色官服,长身而立。心下不由一喜:“我儿调回京城了?” “是,户县县令。”李凌抱揖道。 “进来说吧。”俱嘉颖将李凌拉进了屋,上下打量着他良久方说:“一晃儿眼的功夫,你都出宫十年了,已经不是那个瘦小的少年了。” “干爹!虽然我离开了这里,但身上被宫廷烙下的印记永远也不会消除。我还是那个李凌。”李凌微微一叹,拂了拂官服上本不存在的灰尘:“即便是现在,正六品上的官职依旧无法抹去我内心的怆痛,但我正在努力证明自己。所以,我也更加感念,如果不是干爹当年救我,如何还有现今的我?” “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嘛?快让我看看。”俱嘉颖笑了笑,脱去正三品的服饰,拉着李凌的手不放:“只是,当年你离开时,我们不是说好了,再也不提曾在宫中之事?我也利用职权,将你在宫中的记录全部抹去了。今日回来,是因为什么?” 李凌垂了眼:“聪明如干爹,怎会不知我今日来所为何事?” “哦?”俱嘉颖闻及此,抬眼瞥了李凌一眼,端坐在主坐,久别重逢的喜色淡了下来:“我儿可记得当初你离开前,我说的话?” “我牢牢记得,从不敢忘。”李凌一字一顿地说道:“那是我作为人,第一次的选择。之前的种种都是我不能做主的,而那是我第一次可以做的主,我怎么会忘。 当初,干爹让我选择,是做留在宫中,尽心服侍皇上,最高可及三品之人;还是走出这九重宫阙,努力读书,成为一方父母官,为百姓尽心尽力。 我选的是第二条路,干爹说,这条路虽然艰辛,却是热血男儿应有的选择。但是,一旦从这宫中出去,您就不再庇护我,亦不要我来求您或是制约您。” “不错,当时我是这么说的,所以,今日,你我就应是喝喝茶,叙叙旧罢了,其他之事就不必谈了吧。”俱嘉颖看向茶盘。 李凌立刻斟了茶,躬身递过去,俱嘉颖接过茶盏,掀了碗盖细细一品,抬眼看向李凌。 李凌点头:“我本意如此,可来了,却听到南硕与干爹的对话,颇为担心,也颇为遗憾。 干爹!你也是侠义之人,为何会依附舒王? 我在宫外这些年,大多排挤和欺负我的全是舒王的人,我不认为他是什么好人。 那些一心为民的好官被他们陷害;本是清官的,被他们腐化,最终同流合污;本就是奸佞小人的,一路高升。看看现在的大晟,已经堕落成什么样子了?先皇努力扭转的颓势,现在却要加个更字;当今陛下推行的新政,都是利国利民的政令,却被这些人多方阻挠。 而今日,听得李叔文等人提出要任用老将范希朝为京西神策诸军节度使,用韩泰为神策行营行军司马。干爹却以为是李叔文要夺您的兵权?我觉得干爹错了,这不过是舒王想要拉您下水而已。这不过是他们惯常使用的伎俩,一旦您跟谁了他,便是任他任意驱使和丢弃的棋子了。” 俱嘉颖听罢一皱眉头:“难道你不是广陵郡王的棋子吗?” “当然不是!”李凌抬眼,凝视俱嘉颖的厉眸,坦荡地说:“他真诚待我,我便真心以对。我所做一切,只对得起自己的心,无需他说什么,或是要我做什么。 我永远记得干爹对我的教诲,是您教我通读《论语》,更是将其中一句挂在嘴边:‘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士在见到危险的时候能够献出生命,见到利益的时候能够想到道义,这才称得上士。 广陵郡王身边的人都是这样的士,在我被人嘲笑身体残缺之时,肯为我辩解,并视我为朋友;当我为官沾沾自喜之时,肯直戳我的错处;当我险些被暴民杖毙的时候,肯用瘦弱之躯为我挡下;所以,我坚信,这样的人所拥戴的人才是大晟的希望。而不是舒王那样,为了掠夺,而去摧毁,试问干爹,他有那个修复大晟的能力吗? 大晟!是万千百姓的大晟,不是他一人的大晟。 干爹要如何选择,我不会干涉,因我坚信,干爹的侠义之心从未变过。” 俱嘉颖缓缓点头,将手中的茶盏搁在一旁的桌上,乌云突然遮住了太阳,屋里又暗了几个度,让人看不清他的脸色:“我儿说得极是义正言辞,干爹受教了。”他微微一顿,声音虽然平和,却又仿佛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只是这宫中岁月长,人也是会变的。” “干爹!”李凌扑通一下跪下,向前跪着走了两步:“干爹,凡事您心中自有乾坤,做儿子的,哪里敢说教。” “好了,”俱嘉颖微微摆手:“起来吧。” 李凌起身,俱嘉颖拉过他的手,抬眼看向李凌:“舒王手中有一些兵权,虽然不多,但至少有武力支持,更何况他手中还有听风楼。广陵郡王当初下了一手好棋,让众人知道了听风楼背后是舒王的事实,可在我看来,这却未必是好事。” 俱嘉颖淡淡一笑:“将此事揭露出来,虽然会让人知道舒王的所作所为,可那又如何,成王败寇,实力说话,有听风楼在手的舒王,的确要比没有兵权的广陵郡王多那么几分胜算。” 见李凌要张口,俱嘉颖做了个手势,挡住了他要说的话:“广陵郡王亦是看清了这点,才会让你来找我。” 俱嘉颖在宫中多年,所言之事皆比李凌要看的通透,他不忙着说下去,而是喝了一盏茶,方接着说:“可有一点,是舒王不具备的,那就是名正言顺。” 见俱嘉颖如此说,李凌的眼中闪过一丝晶亮。 “回去吧,我自有打算,干爹在大是大非上,从来不会选错。”俱嘉颖淡淡一笑:“我儿不必担心。” 俱嘉颖慢慢抬起眼,看向李凌,半晌露出一丝笑意。 第三五九章、步蟾宫,坎离乾兑分子午(下) 第三五九章、步蟾宫,坎离乾兑分子午(下) 宫中云淡风轻,而与此同时,广陵郡王府内,却是愁云惨雾。 慕容纯与李钊、宋哲对立而坐,慕容纯剑眉微皱,抬手饮一口茶:“如今朝中局势,你以为如何?” “殿下与舒王可以平衡。”李钊略一思量,低头回答,慕容纯却微微摆手:“我说的并非是这个,而是改革之势。” “要说这个……”李钊微微一顿,又道:“我总觉这改革之势太快了些,人常说欲速则不达,说得便是如今,这新政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如今的情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慕容纯点头,其实从新政一开始,他便知道,按这雷厉风行的态势下去,败是迟早的事。毕竟,李叔文等人,在朝中并没有强大的后盾作为支持者。父亲的身体太弱,又失语,断然支撑不起这一场改革。 “我倒是有些担心子诺和柳振阳等人,他么这几年在官场沉浮,本事长了,性格却不见得收敛,愈发地耿直了,让他们参与这场改革,真的颇为担心。要是能如白墨函一般出使西番什么的,远离京城是非就好了。” “对,殿下这个想法很对,确应找个由头,让子诺等人出京,否则,很难全身而退。” 慕容纯微微一叹气:“当年,皇祖父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将子诺外放,一是锻炼,而是考验我与她的情分是否经得起这些变故。如今,陛下正是用人之际,断然不会轻易外放子诺,且父皇还不知我对子诺的这份心思,亦是不知子诺的身份。我贸然提出将其外放,恐引起父皇的猜疑。而且,子诺也断然不肯在此时离开的。”慕容纯话没说完,突然宋哲站了起来,喝了一声:“谁在外头!” 慕容纯也是一惊,郡王府内虽然把守森严,可难保有人钻了空子,便三步并作两步猛地一开门,倒给外头的人吓了一跳,看到来人,慕容纯也是一愣,还是宋哲最先反应过来,低头说道:“给王妃问安。” 李恬免了宋哲的礼,再向慕容纯问安后才道:“殿下,陆郎中求见,门口的人见您在议事,就先将来人报到我那儿去了。” “唔,”慕容纯抬眼一看时辰,便道:“我差点忘了这事,说好了今日带她去大理寺看莫洵的。” 说着慕容纯抬步便走,一面走,还一面说道:“阿哲,以后告诉你手下的那几个人,凡子诺来,不必通报,直接放她进来便是。” 宋哲点头应下,神色却有些紧张,慕容纯这才反应过来李恬还在,便回头温和道:“我今日有事,怕是不能回来用晚膳了,你不必等我,这不,李钊也在,你们兄妹也好久没见了。” 李恬温顺的一点头,慕容纯便大步流星的离开,李恬却转身对李钊说:“兄长定是还有事吧,也去忙吧,我不用人陪。” 李钊听罢亦是点头告辞,看着众人先后离去,李恬又立在门口许久,直到豆蔻寻了过来,一声惊呼:“呀,王妃,您流血了。” 李恬这才低头一瞧,原是方才自己竟生生将指甲折了,此刻依旧流着血,可却没有心底那般刺痛,她淡淡一笑道:“无事,你去联系裴月,我需要她帮我做一件事。” 再说慕容纯匆匆而出,与陆子诺碰了面,便与她一同上了马车,眼见着陆子诺坐立不安,慕容纯多少有些烦躁,车厢里有点发暗,陆子诺时不时的掀开帘子,去看外面到了何处,冷不丁的被慕容纯捉住手,放下了帘子。 为避人耳目,慕容纯选的车并不大,落了帘子,便能感受到两人的呼吸交错,陆子诺有些紧张,悄悄往外错着指尖,慕容纯却又紧紧一握,问道:“你喜欢他吗?” 陆子诺呼吸一滞,这才恍惚想起,至今为止慕容纯依然不知道莫洵的真实身份,而莫洵没说,若是有她来说,怕是不妥,她低头沉默着,也就这一小会儿,慕容纯便悄悄的松了手,陆子诺一抬眼,就见到他淡淡笑一下:“我知道了。” 陆子诺最见不得他这般故作坚强的表情,只是爱情一事,从来没有道理,倒也让她无从解释,只能这样挨着,马车突然一停,说是到了大理寺,陆子诺这才急急奔下了马车,将方才的事抛在脑后。 两人登记在册后,由一个狱卒带着进门,因莫洵身份不同,牢房也不同,好歹算是个清净地,只是一路走来,颇觉寒凉,让人多少有些瑟瑟发抖。 虽说莫洵习武,可陆子诺还是担心他身上余毒未清,步子也不由快了几分。 可见着莫洵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的颤抖,他似乎没料到两人会过来,又似乎是早已知道两人会过来,在这知与不知间纠结犹豫,见到陆子诺,目光先是一缩,紧接着又是一亮。 陆子诺却颤抖着,停在牢门前,一步也不敢再前,直到解开牢门锁链叮叮当当的声音惊醒了她,她才慢慢抬起头来,眼角隐约有一点泛红,却又克制的,将那苦涩的液体慢慢咽下去。 除了那年那场宴会,她再未见过莫洵这般狼狈的样子,他黑发披散着,却几乎看不到一点苍白的皮肤,到处都是伤痕与血迹,有的是新的,鲜红的,有些是旧的,已经凝结成了深深的紫红色。 陆子诺向前走了两步,机械的,而后又快步冲上去,莫洵的目光还是很温柔的拢着她,几乎同外面见时没有什么不一样,她突然想起那日所说的短暂分离,连声音都是抖的:“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你……你可是…….” 陆子诺刹那间停下了接下想说的话,因她看到莫洵眼底的无奈,她差点在惊慌之下,说出莫洵原本的身份,不过好在却没人在意,莫洵也悄悄松了口气,倒像是在安慰:“因审问的皆是舒王的人,所以下手狠了些,但我没有看上去的那般严重,没事的,你放心。”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陆子诺突然想到这已经不是一场单纯的审问,而几乎成了谋杀,可他们却还留他一线生机,这是要做什么? “他们想要陷害,说我是浪子青。”莫洵见到陆子诺的目光,却又轻轻的一摇头,转头对慕容纯低声道:“殿下,还有一事,却比我的安危重要得多!” 慕容纯一愣,俯下身来,莫洵在其耳畔说道:“藏剑山庄的人在舒王府发现证据,慕容谊,要反!” 第三六零章、夜未央,败马号鸣向天悲(上) 第三六零章、夜未央,败马号鸣向天悲(上) 三人之间多少有些距离,陆子诺见两人有意小声说话,便悄然又向后退了小半步。慕容纯抬眼看向莫洵,问道:“消息可确定吗?可知他会什么时候行动?” “不知道,还没来得及查证,就被发现了。”莫洵微微摇头,低声回复道:“我想他很有可能是发现了我的人探听到了消息,才想置我于死地。” 莫洵虽然浑身是伤,眼神却是淡然而平和的,看着慕容纯还多少有几分安抚的意味,让慕容纯骤然而起的焦躁多少平复下来。 慕容纯按揉了一下眉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现在入宫,向父皇求情,让他赦你出来,当面陈词,不然仅凭我一人之言,他未必相信。” 莫洵却是摇头:“三日过后再说,会比较好。” “那你可坚持得住?”陆子诺饶是不想听,可这么近,还是听得清楚,一下子就急了。 “三日,我还受得住。”莫洵不看陆子诺,只是盯着慕容纯。 慕容纯读懂了莫洵眼中的神色,便点头道:“那你就再受苦三日,我定要把你救出。” 莫洵一点头,慕容纯便回头看向陆子诺道:“子诺,你先回去,这几日一定要小心行事。” 陆子诺也不多话,心知此时并非是给人添乱的时候,便先行离去,慕容纯与莫洵再交代两句,便也离开。 没有莫洵相伴的三日,度日如年,陆子诺生生挨了这三日,竟是瘦削了不少,原本忧思就盛,却仍有让陆子诺不得不管的事情,乐景宾竟要与穆惊云和离。 压下心中为莫洵的担忧,陆子诺疾步走去了曾经的穆相之府。 曾经的亭台楼阁依旧,比之杨相府邸,没有任何衰败之相。陆子诺心中一叹,原本月初,乐景宾刚刚诞下一子,应是喜庆无比,这还没出满月,怎么就闹起和离了呢? 带着满腹的疑问走进乐景宾的卧室,便见正坐着月子的乐景宾体态丰腴,却面容憔悴。连忙快走几步,到了近前:“景宾姐姐,你这是为何?” “子诺!”乐景宾见是陆子诺,一声呼唤,便落起泪来。 “快别哭了,人说坐月子时,不能哭的,对眼睛不好。”陆子诺掏出绢帕为其拭泪。 “我,我这是气的,你说他怎么会干出这样没有道义的事来?”乐景宾说出心中郁结。 原来,穆惊云现为户部金部司员外郎,协助金部侍郎掌天下库藏出纳、权衡度量之数,管理两京市、宫市等交易,并百官、军镇、蕃客之赐,及供给宫人、王妃、官奴婢衣服等事,可谓是掌管大晟钱粮之人。原本也是支持李叔文等人的新政的,可不知为何,上个月竟给南衙府兵忽然拨了一大笔钱粮。众人皆知南衙府兵听命于舒王慕容谊,他这么做无疑就是在为舒王谋私。 月初,乐景宾才知此事,一气之下竟是早产了,好在已是怀胎九月,诞下一个健康男孩,可她实在是不齿穆惊云的做法,坚持和离。 此事,陆子诺并非是第一次听到,略一思忖,便淡淡地说:“穆兄定是事出有因,真相定会水落石出,景宾姐姐无须在此时便要分辨黑白曲直。” “子诺,你变了。”乐景宾长叹一声,便差了烟雨送客。 陆子诺无奈,只得退了出来,烟雨亦是叹气:“也不知景宾这是怎么了,脾气暴躁得很,而且,这都小半个月了,还是出血不止。” “请医博士看过没有?”陆子诺担忧起来。 “前几日,莫少庄主让思雨姑娘来看过。开了几味药,有些起色。”烟雨有些落寞:“景宾这要真是和穆郎君和离了,日后可怎么办?” “我始终相信穆兄的,景宾姐姐如此聪慧,怎么会不信任?”陆子诺站在窗下,故意大声说道:“请姐姐再观察些时日可好?” 屋里没有任何声响,陆子诺看了看天色,只好告辞。 戌时,夜幕降临,正是中元节,月亮圆滚滚的挂在天上,原本应是喜乐和平之夜,却是云层翻涌而来,遮盖住清浅的月色,层层压于宫城之上,让人忍不住觉得有些压抑。 慕容谊立于舒王府的楼台之上,远远遥望,他的背影挺拔,眼神却是莫测,看不出一点此时此刻他到底在想什么,目光所落之处,却是集结了舒王府兵、鹤岩部分势力,及听风楼的人,遥遥乌压压一片。 “你已经决定了吗?” 女子的声音渐近,慕容谊回过头,看到杜月娘渐渐走近,他眼底的霾就浅了一些,却没有回答,杜月娘也没有再问,只是仰头看着他,两人之间隔了两三个台阶,却仿佛隔了整个世界一样,杜月娘的眼底透着的最后一丝希冀也因慕容谊的沉默也一点点沉寂下去。 “你在想什么?”杜月娘换了个问题,缓缓登上一阶,慕容谊伸出手,杜月娘犹豫一下,还是将手落在慕容谊的手掌上,慕容谊则轻轻一握,含笑一吻:“我?我想见你一面。” 话音尚未落下,就听着府内小厮急匆匆而来:“殿下,成了!” 慕容谊心头蓦然一跳,却又笑着看一眼杜月娘:“你回去等我。” 杜月娘点点头,从另一侧绕过去,莫名的,她回了头,便瞧见慕容谊的圆月被云渐渐遮了。她的心脏好似不受控制的一空,紧接着又跳回了原位,她在心底叹着,你是令满月失色呢,还是如这片烟云一般?这样想着,却没有勇气再往下想,只能悄然离去。 而慕容谊则是匆匆随小厮去了府中最高处的望月楼,远远的便看见亭阁中,南硕身边立着的那道白色身影,眼底零星一点的笑意妥帖隐藏在黑暗里,走进去便示意南硕离开,方道:“陆郎君真是难请,如此请法还望海涵。” 就算再难请,也不能大街上直接被点了穴道,掳来吧?陆子诺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目光深深:“难请也请来了,说吧,何事?” “我以为,你早该来了。” 第三六一章、夜未央,败马号鸣向天悲(下) 第三六一章、夜未央,败马号鸣向天悲(下) “多早算早?”陆子诺转了头,不再看他:“如果初相遇就来了,你可会放弃你现在要做的?” “不会!”慕容谊毫不犹豫地答道。 “那就没有什么早晚之分。”陆子诺冷哼:“殿下如此怨怪,想来是惯性使然——不论什么事,做错的总是别人。” 陆子诺的指摘,听到慕容谊的耳中,却只是凝结成了几乎冷漠的一个笑容:“本就是先皇的错,如果不是他,昭靖太子就不会死,也就不会有现在的种种。” “殿下就这般自信?即便是昭靖太子登基即位,下一个登上皇位的就是你?也不尽然吧?” “我从不去想如果的事。”慕容谊淡淡一笑:“再说了,陆郎君可知我要做的是什么?” “殿下已是司马昭之心了。”陆子诺为着笑容里的寒意打了个冷战,转头看向慕容谊。 慕容谊眸光一闪,却还是淡淡道:“清君侧。” “清君侧?”陆子诺歪着头,却一笑,“皇上如今身边的谁,需要你清?是慕容纯,还是王忠言?这不过只是你的借口罢了,总是这样可不行。” 轻轻的风吹过陆子诺的碎发,她立在楼台之上,侧影纤细,月光皎洁,她看着就似是月光下的仙子,飘飘然的,却又有人无法侵犯的高洁傲岸。 慕容谊唇角一动,欲说什么,下面却又传来脚步声,南硕匆匆而来,一躬身道:“线人来报,广陵郡王已入宫。” “你是算准了今日慕容纯进宫,才把我掳来的?”陆子诺向后退了一步,却轻而易举的被慕容谊擒住手腕:“不错。” “那你不是应该去忙?”陆子诺竟是露出了笑意。 “他与你一样,已被困住,我何须忙碌?”慕容谊依旧笑着:“和我一起祭拜亲人如何?” “不妥吧?”陆子诺抽不回自己的手,有些恼。 “没什么不妥,毕竟,阿謜和阿纯也算得上亲人,与你,算不算重要?” “舒王真会说笑!”陆子诺心中虽气,但面上却平和下来:“中元节向来是祭拜已逝亲人的,阿謜和阿纯命里没有这一劫。如果,殿下非要我同你一起祭拜,我帮你烧些纸可好?” 慕容谊“呵呵”笑出声来:“真是淘气!就算阿謜和阿纯侥幸逃脱,你的长姐和二姐可没那么幸运。” “殿下说了‘从不去想如果的事’,这算不算打脸?”陆子诺亦是冷笑。 戌时二刻,宫中甬路。 慕容纯才方进宫,就觉今日似乎有些不对,他立刻便想抽身而退,却看到安排在陆子诺身边的暗卫,乔装为太监,远远而来,不由心中一跳,两人打了个照面,暗卫躬身请安时,交付在慕容纯手中一个纸条。 慕容纯微微点头示意,擦身而过时,打开手中的纸条:“陆子诺被舒王掳走,宫中有埋伏。” 慕容纯折身,就要奔宫门口去,却猛然觉得身上酸软无力,踉跄一步,再低头看手中的纸条,却发现那纸条上渐渐显出薄薄的青色,明显是有毒。 大意了! 他心中涌过这样一个念头,却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太监制住,关进了空荡的大殿中,宫灯依旧明晃晃的亮着仿佛刚才,没有发生任何事。 戌时三刻,慕容谊淡淡饮着一盏茶,不时看向对面的陆子诺,而陆子诺被五花大绑的捆住,却面无惧色,只是淡淡的看着慕容谊。 不一会,南硕便推门进来,淡淡瞥了陆子诺一眼,便来报:“殿下,广陵郡王已被我们控制,时候已到,殿下可以出发了。” 慕容谊淡淡一点头,起身由侍婢穿上盔甲,陆子诺却一直紧紧盯着慕容谊,半晌,终于还是道:“慕容谊,你不要去,你会后悔的。” “是吗?”慕容谊却轻轻一笑,回过头来看她,这原本就是一件会后悔的事,可他却未曾说出一字,只是踱步走到她面前,轻轻抚一下她的脸颊,陆子诺偏头躲开,慕容谊也不恼,只是淡淡一笑,忽然出手,从陆子诺腕间摘了那串蓝琉璃象牙手串便走。 陆子诺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眼底却有零星一点的悲悯,巧妙的掩去。 慕容谊推开门,此刻乌云翻滚着,却独独露出了月亮,屋外站着黑压压的士兵,手中的一把把弓箭长枪,迎合着月光,闪着寒光。 “出发!” 慕容谊举起手中的长剑,无数盔甲相撞的声音合在一起,迸出沉重的声响,慕容谊回过头,看向那个被束缚住的白衣女子,须臾又拍马,行在队伍最前面。 同一时辰,在皇城大理寺的侧门,又有人悄悄的走了出来,悄然奔向早已排兵布阵的宫门,亮出一块令牌,那些士兵们便无声的散开,放人进了宫门。 天色渐渐浓黑,次第点起的宫灯却渐渐辉煌了整个都城。 慕容谊所带的队伍,皆是精锐的部队,一万人的队伍,没有一人说话,却迸出浓浓的杀气,所有人集合在一起,就像一柄锋利的宝剑,让人觉得似乎所到之处,皆是浓稠的鲜血。 耀亮的火把乍起,似乎照亮了宫城中每个阴暗的角落,慕容谊微微抬眼,被火光映了满面,他抬起手掌,淡淡一笑道:“杀——” “杀——!” 得令的将士们奋勇冲上前去,呐喊声响彻整个宫城,慕容谊志得意满的一笑,他带人冲到宫门口,重重宫门早已经被内应打开,一切顺理成章,他一路带领人马,顺利穿过宫门,到达内宫前最后一扇宫门。 兴奋难掩,慕容谊发令:“将门打开!” 最前排的士兵亦是兴奋的冲到门前,朱红色的宫门被一点点推开,慕容谊忍不住从那道缝隙张望着,然后,又一点点瞪大了双眼,因为等他的人,不是旁人,而是慕容纯。 慕容谊突然紧紧攥住了手里的缰绳,他看上去面色依旧很平静,“怎么是你。”慕容谊抬眼问他,慕容纯却只是一笑:“不止是我。” 话音刚落,埋伏已久的弓箭手从宫墙的各处冒了出来,已经合上的宫门又缓缓开启,乌压压的人群涌上来,一队士兵穿着漆黑的盔甲,只在左腕,绑一个红绳,俱嘉颖为首,有眼尖的人忍不住高呼:“这是神策军!” 而另一队人,则是持轻剑,身着暗色,仿佛暗夜里的杀手,为首的便是莫洵。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无论是慕容纯的逃脱,还是俱嘉颖的倒戈,都让慕容谊有些反应不过来,甚至原本应该在大理寺牢房的莫洵,都出现在他的面前,是哪里错了? 第三六二章、归去来,金门玉堂皆憾事(上) 第三六二章、归去来,金门玉堂皆憾事(上) 他不断这样问着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他志得意满而来,却落得如今下场。 莫洵纵马,上前一步,淡淡道:“慕容谊,你败了。” 慕容谊深深的望着她,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说出一句话,他良久的沉默着,半晌,却仰天长笑一声:“我败了?不!我怎么会败了!纵然你们有藏剑山庄与北衙禁军,可也不过如此,若真以死相拼,两败俱伤,难道我做不到吗!” 莫洵微微皱眉,目光又是慕容谊熟悉的那点悲悯:“事到如今,你依旧不肯回头吗?” 慕容谊转过身来,火光映在他脸上,他嗬嗬笑了两声:“事到如今,如何回头。” “众位将士!”莫洵终于不再看他,而是立在广场中央,朗声道:“陛下已禅位!” 此言一出,慕容谊身边跟着的士兵几乎都惊慌的回头看向她,就连慕容谊本人,也在马上晃了一晃:“你说什么?” “陛下已禅位于广陵郡王,”莫洵平静的重复一遍:“有大监王忠言为证,圣旨为名,如今是你们所跟从的舒王殿下叛乱,你们大可放下武器投降,又或者反抗,留下一段不自量力,以卵击石,却又并非正名的故事!” 慕容纯身后,紫宸门的宫门终于缓缓打开,王忠言捧明黄圣旨而出,宫灯与火光将整个宫城照耀的如同白昼,他面上的表情却是郑重而严肃的,先将圣旨举过头顶,而后宣读道:“朕自继位来,龙体欠佳,有心使我大晟昌盛,却无力行之,其命也。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幸有皇长子纯,服膺明哲,辅亮我皇家,勋德光于四海,朕今其追踵尧典,禅位于广陵郡王。钦此。” 慕容谊身边的士兵一片沉默,俱嘉颖、莫洵却翻身下马,带着身后众士兵,乌压压的跪倒一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万人的喊声回荡在整个宫城,推翻了最后的僵持寂静,慕容谊身边的士兵,纷纷丢下武器,伏倒在地。 只有南硕依旧站在旁边,嘶吼着让那些士兵站起来,却很快被另一些人蜂拥而至,堵住了嘴,混乱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慕容谊却依旧立在马上,定定看着慕容纯,心里却不自觉地涌上一句话:“何必要这三天?从一开始,就是败局已定。” 夜雨悄悄的落下,不大,却送来一阵又一阵的寒意,慕容谊紧紧抱住肘弯,站在窗边,任斜风细雨吹乱发丝。他的盔甲早已被人扒下,只穿着深色的中衣,漆黑又空荡的殿里透着森森阴气,这里是慕容适去世的清思殿。 早在数年前,当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敬重的慕容适,并非自己想象的时候,他也是这般,久久伫立在空旷的大殿里,听着外面的雨声,只有自己一个人。 时隔二十余年,他依旧只有自己。 大殿的门突然开了,慕容谊被外面的光刺了一下,外面还是燃着宫灯,却因为雨夜,显得有几分朦胧。 慕容谊眯眼,定睛一看,才发现外面来人是宋轶,便冷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宋轶也不吭声,把慕容谊提起来,负了双手绑出去,慕容谊本就体力不多,在这样的地方又冷又饿的待着,也没多少力气反抗,却不肯落下面子:“如今未颁明旨,本王尚且不是阶下囚,你这样对我,就不怕风水轮流转吗?” 宋轶沉着脸,听完,却终于还是忍不住,粗声粗气的回一句:“旁的我不知道,就冲你那忠心耿耿的部下绑了陆子诺,就怕是谁都不会饶了你,你也不会再见到什么风水轮流转了。” “你说什么?”慕容谊的眉头皱紧?心下却是一暗,当初掳了陆子诺过府,便有这一步后手,只是不想终是用得到。 宋轶却以为他是惊讶,冷哼一声:“你还装什么?我说的便是南硕!” 慕容谊一路被推搡着,到了紫宸殿的时候却主动急行两步,登上台阶,便见慕容纯与莫洵立在台阶之上,而二人对面,就是立在内朝广场上的南硕。 他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剑,此刻却抵在陆子诺的脖颈。弓箭手早已严阵以待,只要一声令下,南硕,包含陆子诺在内,都会变成一只箭葫芦。 慕容谊一晃,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宋轶掩住了嘴,只听见南硕喊道:“陆子诺在我手中,你放了舒王殿下,我自然会放了陆子诺,不然她只有死路一条。” 慕容纯冷哼一声,道:“你如今在此处,即便孤放了慕容谊,难道他就能活着走出京城吗?难道你,便能逃之夭夭吗?” 即便没有颁发明旨,可阖宫里的人,谁都知道慕容纯已经是当今的陛下,他本就气势极盛,声线一沉,自带威严。 南硕却朗声一笑道:“我今日既然来了,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舒王殿下待我恩重如山,我自然是要回报的。慕容纯,我只是想赌上一赌,你是想要那个爱民如子的贤名,还是想要那个铁石心肠的骂名;我亦是想要赌一赌,权利面前,亲情、友情、爱情,你如何抉择;我更是要看一看,江山美人,你如何取舍。” 南硕的话语透过雨丝,清晰传来,重重砸在慕容纯的心上。江山还是美人,似乎是自古帝王皆会面临的一个问题,生在帝王家的人,几乎潜移默化被教导的无情与冷漠,他们的所思所想,除却争权夺势,还有如何成为一个好皇帝,如何为天下的百姓做一些事,而非为了一个美人,去放弃所有的一切,将这些交付给一个狠戾的君王。 慕容纯与莫洵对视一眼。 “换。” “不换。” 两人同时出口,答案却截然不同,莫洵黯然闭眼,以他了解的阿纯,确实会选择不换。 “哈哈哈!”慕容谊扭头甩开宋轶掩住嘴的手,狂笑起来,良久,眼中璀着泪光说道:“我败了。原来,真正可以做到铁石心肠的是你,我自愧不如。也难怪,你是他选的,自然会和他一样,什么骨肉亲情,什么美人爱情,在皇权面前,什么都不是。只有那个位置,才是你最想要的……” 慕容纯恨恨地看了慕容谊一眼,不齿他所做的这一切,拿陆子诺的性命来换他自己的,真真的该千刀万剐。 莫洵则是抬手扇了慕容谊一记耳光,他一贯温文尔雅,此刻却提高了音量,甚至隐隐传来回音:“你不配!” 第三六三章、归去来,金门玉堂皆憾事(下) 第三六三章、归去来,金门玉堂皆憾事(下) “是的!我不配!即便我贵为亲王,亦没有与她同等的资格!”慕容谊舔了一下嘴角溢出的血,看向那道身影:“小硕说得明白,他不过是想赌上一赌,其实是他错了。” 说到这里,慕容谊忽然一笑,是的,他想起了陆子诺说他总是将错推在别人身上。 看到慕容谊竟然笑了,莫洵更是气愤,而慕容谊则是忽而转向慕容纯:“子诺与你相识自少年,相伴于国子学,在政途上亦是屡遭凶险,她却从来无惧无退,她一个女子为你做到这种份上,已是极为难得,到了她需要你保护的时候,你居然选择不救?好!真是好得很。 其实,这不过是你心虚罢了,你以为换了我,便是放虎归山,而你的实力的确不敌我。除了侥幸使诈,抓了我,又对慕容诵逼宫要来了禅位的圣旨,你又有什么?” 慕容纯冷哼:“今日逼宫的是你,怎么就成了我呢?” “原本我就是得了线报,你要逼宫,我才来清君侧的。”慕容谊面不改色地颠倒黑白,且说得极为大声,意欲昭告天下般。 “舒王这样,不觉得难看吗?”慕容纯淡然一笑。 “不会!”慕容谊眯了下眼睛:“今日这一出,不过是让世人看清你的嘴脸罢了。 你今日不救子诺,并非是什么责任使然,而是你并不爱子诺,只是在利用她的忠心和梦想。与你相比,我并不龌龊,至少,我并不心安理得。 其实,我知道,你不救她,她也不会怪你,但你不会自责吗?不会因为保护不了一个女人而感到羞愧吗?不要说什么拯救万千子民的责任,你连拯救一个女人的责任都承担不起,何谈其他? 你今日这般选择,丢掉的,不仅是子诺的性命,亦有不少忠心。就比如莫少庄主。” 莫洵忽然被提及,忍不住皱眉。慕容谊继续挑唆道:“藏剑山庄只忠于皇命,可你经此一事,心中不会不满吗?就在方才,你亦是说救,而你忠心保护的人却说不救。 子诺在你心中,难道不是最为重要的?能不能救是次,肯不肯救才是主! 你以为只是你你心中存了芥蒂,他一样会,且对你更多猜忌,唯恐你因此而对他不忠。况且,你本身就有事瞒着他。” 莫洵抬了抬眼:“看来是我方才下手轻了,你还能如此巧舌如簧。你不必费尽心思了,今日之败,螳臂挡车的你已无翻身机会,何必再加上子诺,这样只能让你碎尸万段。 我与殿下之间也不是你这几句便挑拨得了的,救与不救,我心中自有分辨,就不劳你操心了。 其实,南硕说他想要赌上一赌,你又怎知我们不是想赌上一赌呢?” 莫洵说着,慕容纯貌似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如此淡定、又如此气度的莫洵,莫名让他觉得熟悉,心底便突然一震,他开始有一点明白,到底为什么陆子诺会喜欢莫洵,他心头突然涌过一丝疯狂的念头,却转瞬即逝,并没有捉住。 莫洵有一双与慕容謜极相近的眼睛,温和,却又直接,仿佛能看清人的每一个想法,却又能够包容一切。 慕容纯没有说话,雨稍微下得大了些,南硕的剑却依旧闪着明晃晃的光芒,他们能够隐约听到陆子诺喊了阿纯,又喊了句莫洵,却没等说什么,又被逼着闭了嘴。 慕容纯听闻她出声,第一个唤的是自己,心下一颤,不救是他的选择,慕容谊说得不错,他不能放慕容谊,却不是因为心虚,更不是不想救,而是这关乎颜面,一代帝王的颜面。 圣旨已下,虽然还没有登基大典,但他已是君主,如果此刻便被这点儿威胁选择了退让,日后,朝堂之上,便没有威仪可言。 而莫洵却在听得这一呼唤后,眼中闪过一丝清明,忽然吹出一声哨音,紧着着便是三支箭从不同的方向直奔南硕和陆子诺所站之地。 慕容纯和慕容谊被这一变故,弄得一惊,待再看莫洵时,他已飞身而下。 南硕见有箭羽飞来,便带着陆子诺欲往唯一没有箭射来的方向躲,却不想,脚下被什么绊住,一个分神,箭羽与莫洵便至,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推开了陆子诺。而莫洵则是劈开两支箭,待南硕亦劈开剩下的一支箭后,剑尖抵上了南硕的胸膛。 雨越下越大,慕容纯站在城楼之上,眼睁睁看着南硕推开怀中之人,也看到陆子诺颈边的血迹染上了她雪白的衣衫,可莫洵却是连看都不看一眼。 他心下便是清明,微微抬了眼,眼底的神色却又是让人看不透的,他只是淡淡的一低头,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此刻的心底,不仅是对莫洵细致入微的洞察力所折服,却也有一种难言的羡慕与苦涩。 莫洵与子诺的心意相通,是他所不及的,而刚才莫洵选择的救,亦是他不能选的,他与子诺间的距离,并非隔着莫洵、隔着李恬,而是隔着大明宫、隔着整个大晟。 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幽幽一叹,他是皇长孙,从出生起,就比旁人的身份要尊贵,却也比旁人所承受的要多,人人都说,先皇最疼爱的,莫过于邕王慕容謜,年少收为义子,甚至在他死后,还连罢朝三日,而对慕容纯,却只有无尽的严厉。 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皆要符合一个未来储君的规矩,从小,一直到大。 没人知道他心底的羡慕,他羡慕当初的慕容謜,可以做一个闲散的王爷,可以放心大胆的去爱所爱的人,而他却只能迎娶不爱的女子成为自己的王妃,只因她担当的起,她的家族能祝他一臂之力; 他羡慕慕容谊,可以为所欲为,爱恨随心,尽管有时过于心狠手辣,却也可以凡事遵从本心; 他甚至羡慕现在的莫洵,可以为了所爱之人,豁去一切,可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痛着,宁愿自己未来的数十年陷入自责与痛苦,也不能让那个万一发生,只因他是慕容纯,是担当江山的人。 正是因为这个担当,他才放弃了辨别真伪的机会。 广场上的莫洵与南硕对峙着,台阶上,慕容纯与慕容谊各自黯然想着心事。忽然,紫宸门被缓缓推开,所有人严阵以待,宋哲立刻就将刀架在了慕容谊的脖子上,上千个弓箭手一齐将弓弩对准了紫宸门,门开的一瞬间,慕容纯却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因为来的人,他很熟悉。 张云城,韩王慕容迥,还有另一个陆子诺。 第三六四章、回波辞,无极极中诚密锢(上) 第三六四章、回波辞,无极极中诚密锢(上) 看着慕容迥在前,张云城与陆子诺在后,缓缓而来,宋轶便立即飞身下去,制住了刚要站起的“陆子诺”。 慕容纯立在高台上,雨虽然渐渐小了些,却还是雾蒙蒙的,能看到的始终有限,便看向慕容谊:“你那夫人果然极像子诺。” 慕容谊迎上他的目光:“像又如何?终究不是。” “不去见见韩王?”慕容纯俯瞰着广场的渐渐汇拢的人。 “自然要见,七皇叔自是有秘密要说,只是这广场之上,这么多人,你要杀多少灭口?不如请进殿内一叙。”慕容谊却不再看下面。 慕容纯点了点头,便看了眼宋哲,宋哲一个示意,便有暗卫飘然而至莫洵身边。 终是走到了莫洵身边,陆子诺才呼出一口气,继而转头看向跌坐在雨中的杜月娘,便上前两步,与杜月娘对视。 看着与自己几乎完全相像的面孔,陆子诺心底却不由轻轻一叹,当初瞿倩曾经与他们说过,这蛊是挫骨削皮的痛,不知面前的女子,又是如何坚持下来的,不由心生悲悯,伸出手来。 仍旧在地上的杜月娘,苍白了脸色,看着陆子诺,却并非是被揭穿的仓皇,而是只觉心口隐隐作痛。 雨水打湿了她的发和衣裙,让杜月娘显得愈发单薄和凄楚。陆子诺的手一直伸着,并未收回,良久,杜月娘将手搭在了陆子诺的手上,轻轻借力,站了起来,倔强说道:“你我如此相像,又怎知你不是假的呢?” 陆子诺嗤然一声:“你我不过有一张相似的脸罢了,可所历之事不同,人自然也不同,且男女有别!” 可这句男女有别,听在旁人耳里,则各有不同。 杜月娘听了,不知怎么,竟有一丝熟悉感掠过心间;莫洵听了,强自忍住笑意,依旧冷冷地看向南硕;南硕则是不耐地翻了个白眼;宋轶则是低了头,扣住杜月娘,并将其与陆子诺拉开了些距离;张云城是一贯的云淡风轻;倒是慕容迥仿若没听到般,直直地看向已走入紫宸殿的慕容谊。 陆子诺倒是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只是看着杜月娘:“那样的痛,你是怎么挨过来的?” “你……你说什么?”杜月娘似乎不明白,陆子诺未及言语,在一旁冷眼观察的莫洵便问道:“你可曾听说过瞿倩吗?” “瞿倩……”杜月娘呢喃着这个名字,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又捉不住那片刻的影子,她只觉得头痛,呜咽一声,捂住额角,南硕在一侧看着,神色一凛,上前一步劈晕了杜月娘。 宋轶原本想拦,却又觉得她昏了没什么不好,便接住倒下的杜月娘,南硕冷冷地看向紫宸殿开启的大门,便瞥向前来的暗卫:“我等是否可以进殿?” “可以!”暗卫一边答着,一边缚了他的双手。 几人便随着暗卫,登上高高的台阶,走进紫宸殿。 紫宸殿内还弥漫着药香,可慕容诵已经禅位。 慕容纯只是站在丹陛之下,等着众人进来,目光在陆子诺与宋轶怀中的杜月娘的脸上一扫而过。 的确,两人有一张极为相似的脸,却也只是一张相似的脸而已,陆子诺气质高华,洒脱淡然,而相比之下杜月娘却显得柔弱娇怯,眉眼间也更艳丽一些,远时看不出,近瞧两个人却是十分不同的,难怪慕容谊会说终究不是。 南硕是最后一个进殿的,衣服早已湿透了,这些年跟在慕容谊身边,他虽然不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是生活富足无忧,可现在看着,却反而比慕容谊这个犯了谋逆之罪的王爷还要落魄几分。 “殿下!”南硕眼圈红着,铮铮铁骨的汉子,却扑通一声给慕容谊跪下了:“我实在无用,不能救殿下出去。” 慕容谊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南硕,起来吧,你跟我这些年,我是怎样教你的?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跪。” 南硕慢慢起身,还是忍不住低着头。 慕容谊则是上前两步,站在了慕容迥身前。几年的别离,让慕容迥这个风流王爷,发间也染了白霜,如玉的面容也显出了褶皱,但那看尽天下的慈悲双眸却没有变,眼中只有他慕容谊的身影。他想要跪下来,却被慕容迥一把拦在怀里,瞬间的温暖灼疼了他,但他贪恋,便依偎在慕容迥的怀里,微微叹息。 慕容迥拍着慕容谊的后背,亦是叹息道:“谊儿,你糊涂啊!” 慕容谊抬头,便见最疼爱他的七叔老泪纵横,看得慕容谊心头一痛:“七叔……” “谊儿,你不应该做这种糊涂事啊,还好,还好……我这把老骨头赶上了,谊儿,七叔在,你不会有事。” 慕容谊一愣,竟不知七皇叔何来的这般底气,但败局已定,他还是想解开心中的疑惑,于是说道:“七叔,我从来都是相信你的。只是,就算活着,我也不想糊里糊涂地活着,所以,我想向陆郎中问个明白。” 慕容迥微皱了下眉,但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慕容谊的心性,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便点了点头,微微让了下身。 慕容谊略一活动,向陆子诺走去,莫洵立刻上前一步,挡在陆子诺身前。 慕容谊一愣,却又一笑:“现在这时候,我还能做些什么。”说罢,他也不看莫洵,只是淡淡打量陆子诺两眼:“我被关进清思殿的时候,我还在想,我走时将你绑住,不知道你有没有受伤,现在看来,是没事的。那么,从你进我舒王府起,就是个局了?” 陆子诺没说话,只是从莫洵身后站出来,立在慕容谊面前,慕容谊瞧着她,又一笑:“你怎么是这幅表情?” “我是什么表情?”陆子诺抬眼看他,不知怎么,她突然觉得方才慕容谊所说的话字字真心,心里蓦然一虚,竟不忍告诉他真相,便避而不答,含笑而问。 “你啊,”慕容谊也一笑,失去一切,他反而觉得轻松:“你就是一副,我怎么不相信你关心我会不会受伤的表情。”慕容谊见着陆子诺失笑,便侧眸对莫洵道:“能不能劳烦少庄主后退几步,我有话想对她说。” 莫洵犹豫,慕容谊又道:“我是佩服少庄主的,仅凭一句呼唤,便分辨出了真伪;同时,也赞叹少庄主的绸缪,竟是滴水不漏。可我,不想承认自己是败在你手,只想陆郎中给我解个惑。” 第三六五章、回波辞,无极极中诚密锢(下) 第三六五章、回波辞,无极极中诚密锢(下) 莫洵又看陆子诺一眼,看到她一点头,才向后面退了三步。 慕容谊又笑一下:“陆子诺,我谋逆之事,今日必然会有解决,何况南硕又耍了慕容纯一遭,怕这罪责也是要我来背的,有些话我不曾同你说过,怕是今日不说,便来不及说了。” 陆子诺抬眼看他,不知怎么,却突然生出一种想要逃开的心思。慕容谊扫了一眼背身而立的慕容纯,便略略低头,似乎不敢看她似的:“陆子诺,无论你信与不信,我是喜欢你的。” 两人都低着头,各怀心事,慕容谊也压根没有指望她能回应,便只是笑的有些落魄:“为你种情蛊,并非是我本愿,当时亦是被人耍的团团转,我当时气得很,可后来想想那人是你,也觉得可以。 我初次见你时,并非是假扮崔凯誉那次,而是咸安嫁去鹤岩的时候,我曾远远瞥过你一次,那时只觉得你作为一个男子,实在是太秀美了些,可后来见你是个女子,才觉得你这般就是很好的。 至于月娘……”慕容谊的声音低了些,却还是坦然:“她和你很像,也是个很好的女子,只是我这辈子,一心许一人,是我对不住她了。 我原本以为,我对你的情意,是因情蛊,可情蛊解后,我竟有些怅然若失,那时候我便知道,我对你,大抵也不是因为情蛊了。” “舒王殿下……”陆子诺声音一低,竟有些无措的看向身旁的莫洵,她一贯不会处置这种场面,甚至在柳振阳的情意上,还装了好几年的傻,可现在慕容谊却直接面对着她,将这些话说出来,她一时自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莫洵则是接了她求助的目光,淡淡一笑,继而又立了眉眼,假装生气,倒惹得陆子诺心下一宽。 慕容谊看着这俩人眉来眼去,深深一叹,怎么自己的告白就是这样的呢?而慕容纯亦是凝眉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他告白被拒,只得苦笑着继续说道:“我说这些,只不过是人之将死,想同你说一些心里话罢了,我为人狠戾,行事狠辣,原本便不会有人喜欢我的。” 陆子诺从来最是心软,听着这些话,亦有些黯然,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而且,她也知道,经此一事,慕容纯绝不会赦免他。 “不用为我难过。”慕容谊只是一笑:“成王败寇,如果今日我为王,你以为我会放过慕容纯吗?同样不会!” 听着这话,陆子诺默默低了头,慕容谊不由失笑:“你这样的人,到底是怎样帮着慕容纯一步步走过来的呢?” 慕容谊这样说,却无意要一个答案,只是问道:“告诉我吧!子诺,告诉我,我到底是如何败的。是从你入府开始,还是更早的,从莫洵进大理寺开始?” “……更早的,”陆子诺看向慕容纯,慕容纯点头。她到底还是不忍心瞒下去,便道:“莫洵当日率领藏剑山庄去救小小,发现生辰纲与小小在一处时,就已经知道了这是你布的一个局,可当时的那种情况,再用第二个方案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将计就计,让他被陷害入狱。 可实际上,在那之前,就已经有藏剑山庄的人混进了舒王府,你是否记得,你娶杜月娘之前,舒王府曾经招过一批丫鬟,你虽然让南硕试过他们的武功,却忘记了,如果真正武功高强的人,会隐藏自己的气息,反而看不出武功。 你自以为舒王府已是铜墙铁壁,却不知早有人在内部已经拿到了证据。拿到证据后,阿纯便已经呈报了皇上,皇上自然震怒,想要当场捉拿你,却被阿纯拦下,因当时宫中只有东宫府兵能用,人员太少,而你已经准备多年,就算是仓促应战,也未必会输,所以,我们才等了三天。 这三天里,莫洵发布了藏剑山庄的命令,让就近的藏剑山庄人员来此,你把守在各个宫门的守卫,早已被藏剑山庄的人无声无息的换下,虽说最后时刻,是兵不血刃,可哪怕当时真的打起来,我们的人也未必会输给你了。” “原是如此,”慕容谊若有所思,眼底似乎还有隐隐的赞赏,饶有兴致的问道:“真是布置精妙啊,还有吗?” “还有,”陆子诺略一低眼,却还是实话实说道:“你可还记得,穆惊云曾经拨了一笔钱粮给南衙府兵?” 慕容谊微微点头,陆子诺又问道:“但是你未曾打开看过吧?” 慕容谊一笑:“是那笔钱粮有什么问题?” “对,”陆子诺一点头,继续道:“你对皇位有了多久的想法,阿纯便防了你多久,早在穆相流放后,你私下联系穆惊云起,他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所以他早就私下去找过穆惊云,我们当年在国子学同为学子,多少有些情谊,穆惊云那时也只是因父亲之事所伤,却在知晓先皇的深意后,重归阿纯麾下,所以那些银钱是假的,粮食也是陈的。我们赌你不会看,只会直接从南衙府秘密转去听风楼,而你也真的是这么做的。” 慕容谊点点头:“怪不得听风楼近日有些异动,是你们做的这些手脚,让我的人心存芥蒂了。很好!那俱嘉颖呢?那可是个老狐狸,你们又是捏住了什么把柄,才让他听你们的?” “没有,”陆子诺微微摇头,看到慕容谊的表情,也只是重复了一遍:“真的没有,去说服他的人是李凌,他们之间有亲情,亦有相同的经历,俱嘉颖心中原本便有大义,还有的,便是慕容纯的顺理成章,他自出生起便是先帝的长孙,太子的长子,他幼时亦是说过,自己是大晟的第三天子。” “第三天子?”慕容谊嗤笑:“他的身份,难道就是顺理成章了吗?可你不要忘记了,如果不是当年慕容适用的卑劣手段,即位的原本应是我父王,我便是嫡子,理所应当的太子,慕容纯又何谈顺理成章?” “谊儿,你错了。”慕容迥忽然出声,倒是让正在对话的两人都闭了嘴。 第三六六章、王孙梦,千古沧海奇绝处(上) 第三六六章、王孙梦,千古沧海奇绝处(上) “什么?”慕容谊倏然回过头,众人亦是震惊地看向慕容迥。 慕容谊盯着慕容迥的眸,幽幽叹气:“七皇叔,就算想救我,也不用这个理由吧?” 慕容迥微微摇头,叹道:“谊儿,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你执着于昭靖太子被害之仇,所以才要争夺那个皇位。却没想到,原来令你陷入迷障的,是你那尊贵的身世,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听烟雪的,隐瞒你至今啊!” 陆子诺听罢,与莫洵对视一眼,便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张云城。 今日,他的出现使最令人匪夷所思的,而慕容迥忽然说出的话,却让人隐约觉得与他有关。 “我母妃……”闻听裴烟雪的名字,慕容谊的心更冷了,他亦是扫了一眼张云城,深吸一口气问道:“我父王母妃早已仙去多年,除了慕容适害父王致死,难道母妃那里还有什么秘密是只有七皇叔知道的,而我不知的?” “谊儿!”慕容迥叹着气,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璜,递给慕容谊:“你认识这个吗。” 慕容谊接到手中,细细端详,而后道:“这应该是母妃的玉璜吧,听人提过,母妃的玉璜与父王的可合为一块玉璧,父王的玉璜上刻字雪,母妃的玉璜则刻字邈,可当年在母妃刚有孕时,父王便被慕容适害死,另一半玉璜也就失踪了。后来母妃生我后,因一场大火离世,这半块玉璜便成了她的陪葬。我也只是听说,未曾亲眼见过。” “谊儿,你错了,这是太子哥哥的玉璜,是刻着雪字的,它并未随着太子哥哥去巡边,而是都在烟雪那里。谊儿,还有一点你也错了,”慕容迥抬眼,看着慕容谊:“烟雪,当年并非因大火离世,而是五年前,死于服毒。” 慕容谊一时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没等他质疑,慕容迥便做了个手势道:“此事你若不信,大可等稍后去问陛下,五年前,他曾亲眼见过先太子妃,可现在,我有另一件顶要紧的事,要说与你听。” “陛下?”慕容谊拧着眉一笑:“现在连皇叔也尊称慕容纯为陛下了吗?” “唉,谊儿,”慕容迥连声而叹:“七叔当年离开京城之前曾经劝诫过你,不要再争,可你却不曾有过一刻,将七叔的话放在心上啊。 你说慕容适不顾手足之情,篡权谋逆,但至少是慕容一脉,可你呢?才是血脉不正之人!” “怎么可能?”慕容谊冷哼一声:“七叔真的糊涂了吗?我的父王是昭靖太子,若非慕容适从中作梗.”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迥再次打断:“如果你不是呢?” “什……什么?” 不止是慕容谊,在场的,除了张云城,都大吃一惊,陆子诺悄悄瞥了一眼莫洵,莫洵微微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而慕容纯则是仔细回想着六年前,慕容适与裴烟雪离别的场景,除却裴烟雪恳求先帝答应,不论怎样都对慕容谊免死外,却怎么也想不出有什么关于慕容谊身世不妥的地方。 “七叔,你在说什么啊?”慕容谊率先打破了沉默,慕容迥叹气,似是犹豫,最终却还是道:“谊儿,你并非是昭靖太子之子,甚至,并非是皇室血脉。” 此言一出,便如天边一道惊雷,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南硕:“不可能!我跟着殿下的时间虽然晚,却听老楼主说过,殿下是在大明宫出生的,且一直就养在皇宫,养在清思殿,宫内把守森严。怎么可能会有机会将殿下换掉呢?” “那是因为……”慕容迥深深吐一口气,却听着另一个平淡的声音道:“那是因为,先太子妃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自出生起,就将自己的孩子调换了。” 慕容谊倏然一抬头,发现说话的人却是张云城,他心里突然涌上一种浓浓的预感,不由一眯眼:“你是谁。” “我是张云城,”张云城还是那副冷淡的模样:“换句话说,我才是真正的慕容谊。” “不,这不可能。”慕容谊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你若是慕容谊,那么我又是谁,你骗我,你们都骗我!” “我没有骗你,”张云城一面说,一面摘下自己脖子上的玉璜,陆子诺与他几年同窗,一直知道张云城颈间有条坠子,却不知道原来是块玉璜,几乎与方才慕容谊手中拿着的玉璜一模一样,在相同的位子,却刻着一个“邈”字。 陆子诺皱皱眉,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件封尘多年的往事,若非谊儿如今所做之事,我原本以为,这会是一个就此寂灭的秘密。”慕容迥抚一抚胸口,顺了口气,慢慢道:“二十六年前,昭靖太子因故离世,当时先太子妃已经有孕三月,慕容适将太子妃接到宫中,名为安胎,实为软禁,不想让这个孩子活下来。 当时,先太子妃身体孱弱,惊悸忧思,慕容适就将太子妃的妹妹,嫁入张家的裴烟素接进宫来,与先太子妃作伴。殊不知这从一开始就是烟雪的计谋,她知道慕容适断不会容腹中的孩子活着,便只能出此下策。 一面让素素宣称她亦已经有孕三月,一面借由素素传信,让逃过追杀的昭靖太子暗卫去请听风楼的人寻找适龄的孕妇,六个月后,太子妃即将分娩,裴烟素便不再回张府,而是在皇宫时刻照看,在发现烟雪开始阵痛时,同时宣称自己也即将分娩,而后,诞下了那个自宫外送来的孩子,与太子妃的孩子掉了包。 只是她们没有想到,慕容适的狠绝,他竟让人点燃了安放婴儿的宫殿。烟雪趁乱抱起自己的孩子,逃出了大明宫,而烟素就没那么幸运了,她将你放入水盆中,自己则是一直托着你,并挡住了大火,她用自己的葬身火海,换来了你和烟雪以及昭靖太子的骨肉的存活。 慕容适在火场灰烬中看到奄奄一息的你,以及烟素护着你而亡的惨状,终于良心发现,将你养在身边。 而烟雪则是将小殿下送到张家后离开,小殿下也就是你面前看到的张云城。” 第三六七章、王孙梦,千古沧海奇绝处(下) 第三六七章、王孙梦,千古沧海奇绝处(下) “也就是说……”慕容谊的声音有一点微不可闻的颤抖:“我不仅并非皇室血脉,甚至连我的生身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没有任何人说话,哪怕是慕容纯、莫洵、陆子诺见惯了大场面,也有些傻眼,尤其是陆子诺,她略含担忧的看向慕容谊,慕容谊却是怔怔的。 张云城上前一步道:“这些年来,我长在张家,继承于张家,自然也应还恩于张家,我无意回归皇家做什么慕容谊,现在的生活就很好。当年在国子学,我曾救过广陵郡王一次,他以太孙之名,许给我三个愿望。若你从今往后能安分守己,做个闲散王爷,陛下定会怜你身世,饶你死罪。” “怜我身世?饶我死罪?”慕容谊仿佛倏然间反应过来,仰天大笑道:“我不需要!” 纵然微雨狼狈,他眉宇间仍有一抹狠色,而眼眸中却满是碎裂的凄凉:“我这些年来,一直想着父母之仇,想着皇位之争,却不知我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一场笑话,全然没有意义,我父非我父,我母非我母,甚至连我父母是谁,我都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全无意义!” “慕容谊,你冷静一点!”陆子诺几步冲上前去,站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肩膀:“这些年你所做的,是为父母,却也是为了你自己,不算全无意义。” “是吗?”慕容谊倏然便好似一个被人抛弃的孩子,露出自己最脆弱的脖颈,期期艾艾的抬眼看向陆子诺:“那我……要怎么办呢?” “放下吧。”陆子诺心蓦然一软,轻轻拍着慕容谊的后背。 殿外的细雨不知何时停了,雨后青草的香气渐渐侵入殿内,慕容谊垂着眼,不再说话,而陆子诺也沉默着,等着他自己想清楚,半晌,慕容谊才微微抬眼,瞳孔却突然睁大,一道剑光直刺,向着陆子诺而来,陆子诺刚要回头,却来不及了。 “小心!” 莫洵的喊声就在三五步外,可剑光太快,竟所有人都慢了一步,除了,慕容谊。 慕容谊突然伸手,一把抓住陆子诺的肩头,电火石光间,两人折换了一个身位,生生受了这一剑。 “哧——” 剑尖入肉,又从前心挑出,那使剑的人,几乎用了全部的力气,而此刻,剑身落血,指尖沾染,他却仓皇的后退了一步:“不,不,殿下!” 所有人都沉浸在慕容谊与张云城的故事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南硕,他缓缓挨过来,即便是双手被缚,也没有影响他拔出腰间的软剑,再狠狠刺向陆子诺。 他这一生,如果说最亲近的人是慕容谊,那么最痛恨的人就是陆子诺。如果不是陆子诺,慕容谊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不管韩王说了什么,慕容谊就是他的殿下,他不能容忍自己所敬爱的慕容谊被人质疑,受人怜悯,更不能容忍,因着陆子诺而一败涂地。 可是,就是这么一瞬,慕容谊为她挡了剑,南硕完全不能相信地愣住,莫洵赶了过来,一把推开他,并将陆子诺带进怀里。 而已经苏醒过来的杜月娘,猛地扑过来,接住缓缓倒下的慕容谊,痛哭失声:“殿下!” 慕容谊却慢慢的转过头,看着南硕,吐出一口血来,这样的动作带着他衣衫的颜色更深了一层:“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殿下……”南硕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眼泪肆意流淌下来。 慕容谊又咳出一口血来,杜月娘伸手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慕容谊却一笑:“这一剑,可真准啊。” 后心而入,前心而出,就是大罗神仙,怕也救不了他了。 杜月娘摸了一手的血,扑在慕容谊身上哀哀的哭:“殿下,她不爱你,甚至与旁人一起来对付你,你怎能还替她挡剑啊!你这样不值得啊!” 慕容谊却轻轻的笑:“我也不爱你,你不也来为我哀哭?都不过是执着的人罢了,我心不由我。” “殿下不爱我,我却也是心甘情愿的,即便成为陆子诺的影子,我也是愿意的,殿下不要丢下月娘,不要!” 杜月娘哭着,慕容谊却只是含笑望她,温柔的轻轻抚一下她的头发:“我死后,就别再执着了,放下吧……放下这两个字,我没做到,我盼着你能替我做到……今生……对不住了。” 慕容谊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苍白下去,他略疲倦的欲要合眼,却又艰难的,侧过头去看向陆子诺:“……这样也好。” 言罢,便慢慢的合上了眼。 杜月娘愣了愣,放生哀哭,陆子诺回身,不忍再看,莫洵轻轻拥住陆子诺,不由微微叹气,从此之后,世间再无舒王慕容谊。 众人各自换了干净衣裳,这才又坐到一处,慕容迥不堪事实,已然晕厥,杜月娘没入掖庭为奴,南硕收监,这一切都极快的解决,可陆子诺心里还是沉甸甸的。 四人坐到一处,慕容纯率先开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兄怎么会救下陆子诺呢?” “是韩王!”张云城抿了一口茶,便徐徐解释道:“这些年来,我虽然偶尔对我的身世也有疑惑,但我一向奉行知道少的,总比知道多的要好,便也从未问过,只是当年秘事,我曾听祖母说过几句,言语之中疑点颇多,我就算无意,也多少知道了一些。 韩王找到我,给我看那块玉璜的时候,我才确定了自己的身份,据他所说,当年在先太子妃服毒前,他曾经见过先太子妃一面,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可却没有告诉慕容谊。 我猜,一来是因为对我的保护,二来,也是因为慕容谊那些年来虽说野心勃勃,却也没有什么大的过错,先皇看在先太子妃的面子上会放他一条生路,但一旦说出,慕容谊一时冲动,到时怎么样,就不确定。没想到,他还是走了这条路。” 陆子诺也轻轻一叹,当年的慕容谊的确无辜,可后来所做种种,其情可悯,却罪不容赦。 张云城又道:“这些年来,韩王一直暗中观察着慕容谊,他得知慕容谊欲反,便往京城赶,只是当年,先皇曾经不准韩王进京,韩王在外等了几日,实在没有办法,便找到了张家,找到了我,将实情告诉了我。我们立刻去了舒王府,发现慕容谊已经出发,却意外的看到了陆子诺,便救了她,因陆子诺有些受伤,再加上当时我们也着实不知宫中到底是什么情况,只能在外面先等着,所以才慢了一步。 而南硕,怕也是因为想起陆子诺还在舒王府,想到可以以此威胁,可没想到陆子诺已经被我们救下,所以无奈之下,才绑了杜月娘进来。” “所以说,你才是慕容谊?”慕容纯微微眯眼,看向张云城,陆子诺与莫洵对视一眼,谁也未曾说话。 张云城却淡然一笑:“是,可是陛下,我只是张云城,只想着这辈子能报了张家的养育之恩,无意认祖归宗,还请陛下,放我走吧。今日之事,我们就只当做没发生过。” 慕容纯细细看他,半晌,终于一点头:“好。” 第三六八章、台城路,半空河影流云碎(上) 第三六八章、台城路,半空河影流云碎(上) 原以为兵不血刃的一场权力更迭,却因慕容谊的死,沾染了血色,后人评判历史,孰是孰非,大抵也不会再有人知道,慕容谊身世之下的凄美故事,一切都将掩盖在历史的长河之下。 又是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慕容适走的时候是雪,慕容谊走的时候是雨,而陆子诺却都在大明宫中,成为了见证者。 所以,此刻,站在已经荒凉的清思殿一角,陆子诺审视着这建筑,心中只有阵阵的寒意。 “想什么呢?” 陆子诺回过头,就见到莫洵拿着一件薄披风而来,轻轻落在陆子诺身上,陆子诺一笑,略一低头:“我在想慕容谊。” 莫洵转到她身前,给她系好披风的带子,陆子诺就乖乖站着,任由他的动作,莫洵抬眼,问道:“怎么在想他。” “不知道,”陆子诺老老实实的回答:“可能是惋惜,也有可能是遗憾,闭上眼,我还是忍不住想他最后的那句话,‘这样也好’,为什么是这样也好。” “许是放下对他而言太难了。”莫洵轻轻抚一下陆子诺的头发,他了解她的心思,也清楚她的心软,慕容谊的确做了许多的错事,可陆子诺还是会为了他而心软,这是她的优点,却也容易成为她的软肋:“对慕容谊而言,皇位之争,是融入到骨血中的一件事,是他一生为之争夺奋斗的动力,即便失手,亦有重新来过的决心,可没想到的是,他并非是真正的慕容谊,那么这一切就只是一场闹剧。即便是换做你我,也未必能接受,所以对他而言,身死反而算是个好结局,所以他才会对你说这样的话。” 莫洵看着陆子诺的若有所思,便忍不住轻轻替她将几缕晃荡的碎发别去耳侧:“子诺,这事不应该怪你的,你别多想。” 陆子诺微微叹口气,点头,她对慕容谊自然没有什么好感,他打着喜欢她的名义,欺她瞒她诈她威胁她,给她明里暗里不知道制造了多少的麻烦,可最后见到他为她挡剑,又着实信了他的真心,心酸又心软。 陆子诺蓦然想起什么,折过身,定定的看向莫洵:“莫洵,皇位之争,你想过吗?” 莫洵一愣,却又一笑,缓缓却又坚定地摇头:“没有。我自小被接进宫中,看似过着万人羡慕的日子,实则却又是凶险非常,我盼望的,只不过是寻常人家平淡的生活,如果真的生活能如我所愿,我连这个藏剑山的少主都不愿意,只希望能去学习医术,四处游历,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 陆子诺悄悄松了口气,又问道:“那你……会同我走吗?” “你怎么突然会想离开了呢?” 莫洵的问题让陆子诺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实话道:“其实我今日见慕容谊,除了有些惋惜,还有些害怕,他为了争夺皇权,变得与当初的自己毫不相像,我便怕……” “你怕阿纯也会变是吗?”莫洵轻笑着续着人的话:“他不会的,你记不记得我曾经与你说过,在皇权之争上,其实我很担心阿纯会落败,因为他太耿直,有时甚至耿直到不懂得变通,凡事如果触及到他的底线,那便是非死不悔的。可是一旦他登基,他的底线,他的坚持,也都会变成有利的武器。” 陆子诺点点头,又低下头,莫洵则轻轻揉一下人的头发:“子诺,你还未曾听我的答案。”他微微一顿,又道:“我会同你走,也很愿意如此,只是并非现在,陛下刚刚禅位,阿纯还未登基,万事未定。我虽然早已脱离皇籍,可身体里流的血液,也依旧是慕容一族的血脉,我不能就这样离开阿纯,离开大晟,我打算等一等,等他过了这个难关,我便辞去藏剑山庄之职,与你离开。” “怎么叫你说的,倒像是我铁石心肠似的,”陆子诺瞪他一眼,其实她原本也是这样想,不可能是现在,至少是一切走上正轨的时候,到那时,她也才能放心离开,可心中得到确切的答案,又忍不住欢喜,“阿纯呢?明日上朝,王忠言便要宣读陛下禅位的圣旨了,他会不会压力大的睡不着?” “你啊,”莫洵忍不住失笑,伸手刮一下陆子诺的鼻尖:“我出来寻你时,他便说要去后殿休息。” 慕容纯说是要休息,却没有回到寝殿,他心中尚有一个很大的疑问,需要地牢中的某个人才能解决,所以,明日就即将成为新皇的某人,在夜里偷偷溜出了紫宸殿,来到了宫中的天牢。 无需人引路,他屏退了其他人,一间牢房一间牢房的走过,直到最后一间,南硕在那,一抬眼看到慕容纯,忍不住凉凉的一笑:“瞧瞧是谁大驾光临,这不是我们尊贵的陛下吗。” 牢房里漆黑,阴冷,慕容纯却好似不介意似的立在那里:“南硕,朕有话问你。” 南硕抬头,他身上加着厚重的锁链,叮叮当当的响成一片,到处都是寂静,月光浅浅落进来一小片,却能看到他眼底的怨毒:“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杀陆子诺?若非殿下为她一再心软,怎可能到如今的地步.” “朕不是要问这个,”慕容纯终于微微抬眼,仿佛下定了决心,张口吐到嘴边的时候,却问了另一个问题:“慕容谊死后,听风楼,在谁手中?” 南硕微微仰头,抓着锁链站起来,他的头发蓬乱,看着无比的狼狈,可眼底却尽是得意:“慕容纯,没想到你也如此胆小,心中明明有所疑问,却偏偏不敢相信那个答案。” 慕容纯立在那,尽管昏暗,却明显的隐隐浮着被人戳破后的怒气,南硕却笑了:“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怕你吗?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而你,哪怕将我五马分尸,你心底的疑惑,便也只能是疑惑了。” “什么都没有了?”慕容纯慢慢重复一遍,他原本就不是个能轻易被人威胁的人,即便想知道的答案,也让人奉到眼前来,又怎么会被南硕拿捏要挟:“你要知道,明日朝堂之上,众臣便会知道太上皇已禅位,也同时会知道,舒王谋逆而死。不过,”慕容纯一笑,看向已经有些仓皇的南硕:“他的历史之名,究竟是书写成如何,便看你今日的态度,和朕想要的答案。” 第三六九章、台城路,半空河影流云碎(下) 第三六九章、台城路,半空河影流云碎(下) 南硕目眦欲裂,晃动着锁链叮当直响:“慕容纯!你这个卑劣小人!殿下已经去了,你难道还不放过他吗!” “卑劣?”慕容纯轻笑一声:“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慕容谊虽已身死,可难道当初所做的事,就随着他身死而烟消云散吗?错便是错了。” “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南硕渐渐冷静下来,冷冷的看着慕容纯,慕容纯却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身世,朕允诺你,绝不会将慕容谊的真实身份昭告天下。” 南硕似乎思索了半晌,殿下一生看中身份荣耀,这件事,怕也是他能为殿下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他终究还是默默的低下头,连带着傲气也慢慢敛去:“好。” “很好,”慕容纯似乎颇为赞许的一点头:“你的确很忠心。”他微微一顿,那个问题明明呼之欲出,却偏偏哽在喉头,他几乎要感谢这样幽暗的环境,让对面的人看不见自己微皱的眉头,和手心悄然而生的冷汗:“莫洵.,他到底是谁?” 南硕轻轻吐了一口气,低声一笑。 慕容纯皱眉:“你笑什么?” “我只是想到曾经与舒王殿下的打赌,”南硕提及慕容谊,声线也温和起来:“他曾说过,虽然你并不算笨,可因瞒你的是天下最大的老狐狸和另一只小狐狸,怕你是不容易反应过来的。” “你……”慕容纯竟来不及责南硕的无理,他仿佛此刻吞下了一块火烧的炭,干涩又痛苦的塞在喉头,竟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了,难道你心底没有答案吗?” 慕容纯握住牢房的铁栏杆,刺手的冰凉与粗糙让他镇静了一些,可南硕的话,还是一字不漏的落进他的耳中:“莫洵,就是慕容謜。” 慕容纯身体晃了晃,往事接踵而至,这些年来,一直在心底存疑的小小细节,渐渐汇聚在一起: 他想起那日在皇祖父面前,哀哀着说:“他是我弟弟,他要能活着,该多好啊。”老人一闪而过的犹疑神色。 他想起皇祖父留下的遗诏,无论何时,不得伤害莫洵的性命,将藏剑山庄留给他全权处理。 他想起当日他与继任藏剑山庄庄主的莫洵见面,莫洵说,纵然殿下现在不信我,我也会全心全意辅佐殿下,不离不弃。 他想起与莫洵之间惊人的默契,不必多说,就能明白对方的所思所想。 他无论怀疑还是试探,莫洵却始终淡淡笑着,接受他的检阅,不曾有过一刻的退缩,他原本以为,莫洵是需要什么东西,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曾经希望能够活下去的弟弟,一直都在他身边,用另外一种方式帮助着他,而他却不曾信他、暗地派人夺藏剑山庄的权利,闭塞藏剑山庄的耳目,让莫洵在外所接受的消息无比艰难。 莫洵,原来就是慕容謜。 慕容纯脸色惨白的立着,突然之间转过身,大步的离开牢房,他来时慢悠悠踱步而来,可这时却又顾不得了,提气狂奔向紫宸殿而去,在月色下,化成一条黑线。 慕容纯回到殿中,面色依旧是苍白的,他有些兴奋,却又有些凄惶,薛盈珍迎了上来,替他解下披风:“陛下,你瞧着面色不好,让御膳房给您做一碗姜汤吧。” 慕容纯没说话,只是微微失神的,盯着瓷砖上的一小片月光,薛盈珍又轻轻的唤了一声:“陛下?” 慕容纯这才猛的回过神来,一把抓住薛盈珍的胳膊:“你去!你去将莫洵给我找来!” 薛盈珍吓了一跳,又道:“陛下,又有什么异动?” 慕容纯愣了一下,茫然无措的望着薛盈珍,这些年来,他已经很少再露出这般模样,可他这次,却足足愣了小半刻钟,才慢慢回过神来:“没……没有任何异动,我找他,没有什么要事。” 他不能找莫洵,至少不能,以确认慕容謜身份的理由去找他。 这些年来,皇权之争让所有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极度脆弱,他与慕容谊,早已水火不容,而其它皇子,也对两人敬而远之,他活得这样孤单,以至于在知道莫洵就是慕容謜的那一瞬间,就迫切的想要见到他,哪怕说几句话,喝几口酒也好。 可是不能。 哪怕慕容謜如今就在皇宫之中,休息在清思殿旁的什么楼阁中,他也不能夜半派人去叫他过来,像小时候一样喝酒吃肉,谈天说地,因为在世人眼中,慕容謜已经死了,将这件事翻出来,只会让所有人再痛苦一次。 当年慕容謜假死,绝不仅仅是他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事情,就像南硕所说的,更是确定了他心中所想,当时配合慕容謜完成这件事的,还有皇祖父。 皇祖父让慕容謜离开皇城,离开‘慕容謜’这个身份,以江湖人的身份活着,可慕容謜却还是身不由己的卷入了朝堂,卷入了斗争,如果让旁人知道,他是慕容謜呢,那么所带来的后果,更是不堪设想的。 这是让他感到害怕的一点,即便是初闻阿謜还活着时的狂喜,亦是清醒地知道后果的严重性。 况且,在狂喜之下,还是有落寞的,慕容謜的身份,陆子诺一定是知道的。 陆子诺知道,慕容谊知道,南硕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却没有任何人告诉过他,那么就意味着,其实是莫洵并不想让他知道这一切,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执着呢。 “算了……”慕容纯喃喃地吐出两个字,纵然他此刻心绪难平,想要放声大笑,又觉得心底钝痛,想要哀哭,却还是支撑着桌子,慢慢站起身:“你亲自出宫,将王妃接到宫中来。” “是。”薛盈珍一躬身:“陛下先躺躺,武中丞等重臣已在进宫的路上了,离早朝还有点儿时间。”说完,他折身而去,慕容纯则依旧立在原地,远远望着倾泻而来的明月光,心中的情绪,久久不能平复。 第三七零章、庆千秋,孤光未满先忧缺(上) 第三七零章、庆千秋,孤光未满先忧缺(上) 依然是夜,月光却已几乎没落,李恬倚窗,身上穿戴整齐,静静的等待。 婢女豆蔻一直候在王府的正门,隔一会小跑着回来一趟,向着李恬摇一摇头,而李恬的心,就在这反复不断的摇头中,一点点沉下去,豆蔻第十三次对着李恬摇头的时候,她便招招手道:“你不必去门口等了,就陪着我在这儿待一会吧,是祸躲不过。” 豆蔻走得近了,才发现李恬手中拿着一吧匕首,不由一惊:“王妃!” 李恬顺着她的目光望着,却只是淡淡一笑:“成王败寇,若今夜赢的人并非殿下,我宁愿受死,也绝不肯受辱,也算陪他一场吧。” 豆蔻微微咬唇,半晌才道一句:“王妃对殿下的心,真是日月可鉴。”李恬却不见有多高兴,只是淡淡一笑,浅得像是个嘲讽:“日月可鉴又如何,他不肯知道,便不作数。他若是功成……怕是更不会被他放在眼里了,后宫佳丽三千人,身为皇后母仪天下,总归是要端庄得体,大度宽容的。” 豆蔻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安慰,李恬却也不介意,只是侧眸问道:“我之前让裴月做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裴月前些天已经回来了,听说已经成了,下的是慢性毒药,也就是这两日了。”豆蔻笑声回禀着,李恬微微一点头。 正这时,门却轻轻响了,两人神色一凛,豆蔻欲去开门,却发现李恬早从她身边冲了过去,几乎是扑着打开了那扇门,门外站着的人是薛盈珍,见到李恬一躬身:“娘娘,成了,陛下命老奴接娘娘入宫呢。” 李恬未动,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将手里的匕首交进豆蔻手里,声线缓而轻:“知道了,容我更衣,您稍等。” 薛盈珍点点头,在外面等了一会,屋里安静得几乎让薛盈珍觉得李恬是就此消失了似的,然后李恬就推门出来了,依然穿着之前的一身,眼睛似乎有点发红,却已经控制住了情绪,平稳道:“薛大监,我们走吧。” 薛盈珍迎着李恬登上软轿,轻轻落下软轿帘子的时候,李恬轻轻舒了一口气。 慕容纯到底是成功了,方才听着薛盈珍对慕容纯的称呼已经变了,至于慕容谊到底如何,自然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李恬含着笑,轻轻呢喃一句:“陛下……” 这些年她跟着慕容纯,虽说不算受苦,却也不算享福。 她嫁给他的时候,他与其他十二个弟弟同封郡王,可旁人是不觉什么的,可她是新妇,入宫请安的时候,多少也能听着先帝的嫔妃说上几句。有鸣不平的,亦有看笑话的。 她是李家的女儿,即便平日里是端庄的大家闺秀,心里的傲气也依旧是在的,她始终坚信,阿纯才是那个能登上最高位置的人。 可时间长了,她也有些不确定了。日子过得就是个平平淡淡,慕容纯对她,也算是礼遇有加,王府里的女人多是温婉贤淑,并非是多事的,他也能不偏不倚,她作为正妃,除却偶尔管账,倒也没什么旁的事可做。 原以为生活就会这样下去,可后来慕容謜身死,所有人才发现,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广陵郡王也已经如此强大,才想起他原本的身份。可舒王慕容谊更为强大,而太子的身体却一年不如一年,那个时候,她焦急又无奈,其实是她想帮衬,可他并不需要。 好不容易,熬到先帝大行,可慕容纯虽是先帝按着接班人来培养的,慕容诵却并不是很喜欢这个长子,虽然嫡子阿謜被先帝收为义子,可慕容诵有27个儿子,对谁都比阿纯要好上几分,而且,阿纯的母家完全帮不上忙。 这不,慕容诵登基后,想方设法地不立太子,还在月前密诏六子汉东郡王慕容绸进京。 好在今夜尘埃落定。 李恬回首过去,却只是淡淡地呼出口气。 哪个女子会希望自己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呢,当年她不知陆子诺是女子的时候,甚至曾经以为慕容纯有断袖之癖,可知道之后,却又不见得有多高兴。 从前只是一味对慕容纯绝望,可知道他喜欢的是个女子后,却又生出一些期许,觉得自己长久陪伴在他的身边,早晚有一天他都会看得到自己,可却又错了。 渐渐地,她就开始明白慕容纯从前的不偏不倚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只不过是因为不曾爱过罢了,李恬也跟在慕容纯身边年头不短了,见过他为了陆子诺暗自欣喜,也见过他为了同一个人黯然神伤,她便也陪着他,将一颗心捧过去,又轻轻巧巧的被人无心放在一旁,偏偏落进油锅里,翻来覆去的煎熬。 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自负作祟,所以才对慕容纯喜欢陆子诺一事如此不满,可后来才发现,她早在不知不觉间,在慕容纯偶尔给她的一点温柔间,爱上了这个男人,所做的一切,只是爱罢了。 她做不到大度,也受不了爱而不得,宁愿弄些手段,将他留在身边,而如今,她终于成了在他身边的,与他并肩的,名正言顺的人,他已成为当今陛下,而她作为他的正妃,自然而然的将被册封为皇后。而宥儿,他虽非陛下长子,如今却成了嫡出,以后必然会成为太子,承继大晟。 她正想着,软轿却突然一停,李恬撩帘一看,却又微微一蹙眉,心中暗想:“大晟的帝后,不适应该走皇宫正门吗?怎么来了偏门?” 薛盈珍只一眼,便明白李恬所想,于是回道:“娘娘,现在还未颁发明旨,不宜声张,先委屈您了。” 李恬点点头,软轿便吱呀吱呀的又行起来,李恬便问道:“我们先去见陛下吗?” “按时辰,此刻陛下应该与众位大臣议事,娘娘还是先回寝殿吧。”李恬微一点头,放下了锦帘:“那便去吧。” 一行人在蓬莱殿停下,李恬走出软胶,抬眼望去,月光下的蓬莱殿,竟有迷离朦胧之美,以前数次入宫,竟不觉得。 领着豆蔻进了殿中,薛盈珍便告退,殿中的宫女內侍乌压压站了一片,李恬轻咳了一声说道:“都退下吧。” 待宫人散尽,李恬便说:“帮我换了衣服,我要去紫宸殿。” “大监不是说了,陛下正在议事?”豆蔻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懂什么?”李恬轻斥:“哪里是什么议事,不过是谈条件罢了,我想去听听,帮衬帮衬。” “哦。”豆蔻毕竟是王府中长大的,立时便明白了李恬所指,于是手脚利索地为李恬换起装来。 第三七一章、庆千秋,孤光未满先忧缺(下) 第三七一章、庆千秋,孤光未满先忧缺(下) 李恬所说不错,此时的紫宸殿中,并非一团和气,而是气氛压抑。 殿中几位大臣皆是重臣,左相贾敦诗、右相崔义府、尚书右丞韦君谊、御史中丞武博苍、本是翰林学士,刚刚兼了礼部尚书的郑絪,还有就是大殿副监俱嘉颖。 几人在殿中端坐,经纬分明,告病在家的贾敦诗面色红润,完全看不出病态,他与韦君谊对立而坐;右相崔义府形容憔悴,偶有咳嗽两声,与武博苍坐在一起,郑絪当时犹豫了一下,便坐在了贾敦诗身旁,俱嘉颖则是在慕容纯身后站着。 韦君谊心下叹息,他被孤立了,新政的前景变得黑暗无比,想着,便略低了头。 贾敦诗斜睨过来,冷哼一声便说:“太上皇禅位,安心养病,我等定当全力辅佐陛下。” 众人附和着,贾敦诗继续说道:“当下要办事宜颇多,首先是舒王如何定罪?慕容谊筹谋多年,党羽甚多,是一网打尽,还是先行稳住,秋后算账,这是需要陛下定的;第二便是登基大典,陛下与太上皇不同,登基大典不能那么仓促,这关乎国运。太上皇登基那日,恰与生辰八字有违,故而才被小人窃权,弄得朝堂混沌;陛下定是要择吉日,再登大宝。第三则是执政策略,这一点虽是排在最后,却是最重要的,请陛下务必三思而定。” 慕容纯点头说道:“舒王一事,朕不想定他谋逆之罪,毕竟薛林之乱、经师之乱的怆痛还在百姓心中,况且,这半年来,皇祖父忽然离世,父皇临危受命,强撑病体执政,就是怕再生祸乱。所以,舒王就当是意外落马而亡吧,以礼厚葬,不得失了皇家颜面。” “皇上宽仁!”贾敦诗说道:“如此甚好,既能感化附逆一党中尚有良知的臣子,亦能让不知悔改之徒松懈麻痹。” 武博苍亦是点头,却也说出担忧:“但如此一来,南硕该如何定罪?毕竟还牵扯着辅国将军府。” “老师不必担忧,南将军已与南硕划清界限,他老人家识大体、知大义。”慕容纯安抚着武博苍:“南硕先关押着吧。暂时不审,不是放过,而是要引出听风楼来。” “对,听风楼不除,终究是祸端。”崔义府又咳了一声,接着说:“至于登基大典,臣以为左相说得对,应是择吉日举行,这样能准备得极其充分。这倒不是担心郑尚书的能力,而是臣得知,剑南节度使崔皋等人已经上疏催促皇上立您为太子,这些奏疏应是明后天便可到达。而今,皇上禅位,您虽未被立为太子,但有皇上的传诏,又有重臣的拥戴,可谓是众望所归,天下一心。 再者,还可以利用这些时间,将太上皇后宫诸人的封号,以及陛下后宫诸人的封号,以及陛下的子嗣进阶封王都可弄得妥帖。免得如太上皇登基之时,只是追封了已故太子妃的封号,其她众人皆无封号,您与其他诸郡王亦是没有进王,这都不和礼制。而且,现在看来,太上皇的后宫诸人竟是直接要封太妃了,毕竟后宫亦是连着前朝的,皇上要深思。” 崔义府说完,颇有深意地瞥了一眼贾敦诗。 贾敦诗面色无异,心却是猛跳了一下,他的外孙女纪妍婷与李恬同日嫁入王府,却只是夫人,好在肚子争气,诞下长子慕容宁。论家世,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孙女能与李恬相比,毕竟李恬不仅是李将军之后,亦是皇上的外甥女,亲上加亲的关系。但崔义府这番话也激起了他的一丝念想,也许纪妍婷能为后呢?越想就越兴奋,脑中快速地运转着。 慕容纯不知他所思所想,而是继续说着:“右相说得在理,烦请郑尚书尽快挑选吉日,且报上诸王封号,以及太妃等人的封号。至于朕的后宫,不过是七八个人,这个好办。” 贾敦诗点头:“执政策略,陛下可有定夺?毕竟太上皇的新政,搅得朝堂混沌,人心涣散,需要殿下力挽狂澜。”说完,他看向韦君谊。 韦君谊则是皱眉,扬声说道:“太上皇虽然禅位,但推行的新政皆是利国利民的策略,不能因此而被废止。” “策略是好策略,但执行的人不妥。”贾敦诗冷冷说着:“早有官员举报,李翰林收受贿赂,安插亲信,垄断朝纲,凭借太上皇的信任而乱用职权,甚至敢不经大理寺便定人生死,遭遇贬黜的官员,就更比比皆是。即便是你,身为中书令,也被他随意呵斥的吧,且那日望仙门外的闹剧,众臣皆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韦君谊听了,面上一白,心下却一宽,立时明白了贾敦诗并非针对新政,只是对李叔文与李伾极为不满而已,便说道:“左相,我只是一心推行新政,受些委屈并不放在心上。” 贾敦诗冷冷一笑:“这些新政,也未必都是利国利民,就比如要夺了俱副监的兵权,若不是政令被你扣下未发,那今日之变,结果会是如何?呵呵……” 俱嘉颖连忙说道:“左相言重了,我等从始至终就是终于陛下的,就算没那些兵权,亦是忠心无二。不过,左相说得又是对的,新政固然利国利民,但执行的人不妥当,那新政就会成为祸国殃民的猛虎,亦是会抹黑陛下的功绩。只是,陛下初登大宝,处置那些人,就会让百姓怀疑陛下是反对新政的,可不处置那些人,又难笼络朝堂众臣。陛下,难啊……” 慕容纯听了,亦是点头,这也是他所忧虑的,新政是好的,但李叔文和李伾已失却了人心,不处置肯定是不行的,可一处置,与之走得极近的柳振阳等人必遭牵连,陆子诺亦是难脱关系,这一场牵连必将让那些热血为国的官员寒心,于是说:“朕登基伊始,应稳定宽仁,而不是秋后算账,再掀波澜,且朕一贯主张错便是错,改了便是,而最讨厌因小错而故意构陷成大过,甚至牵连甚广之事。” “陛下说得是,其实处理这事也不难,只是……”崔义府刚说了半句,便咳得一发不可收拾,良久方说:“陛下可以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对!”贾敦诗兴奋地一拍手:“先将众臣的注意力转移他处,再处置李叔文和李伾,就不会引起太大波澜了,只是,要用什么事情来遮掩呢?” “暂不立后!”崔义府说道。 众人皆是一顿,细思,却又觉得此为妙计,慕容纯便点了头。 众臣起身离去,慕容纯送至殿外,李恬正踏着月光,款款而来。 第三七二章、行不得,日暮途远无蹉跎(上) 第三七二章、行不得,日暮途远无蹉跎(上) 五日过后,便是慕容纯登基的吉日,李恬醒得极早。 想着过了今日,她便是大晟的皇后,便有些难言之喜,这几日慕容纯很忙,几乎不曾到后宫来,她也见不到,今日她去时,正好赶上宫女端着托盘,送上陛下的服制,她便接过来,轻声道一句我来。 那小宫女自然没有不从,李恬便心底颇有些自得,觉着阖宫里都将她当皇后娘娘来尊,欲进时,便听得宋哲道:“陛下,暗卫那儿传来消息,陆子诺的父亲五日前病逝,她今日方得知消息,便告了假,立刻起程了。” 慕容纯动作一顿,连带着李恬的心也跟着一紧,停了好一会,慕容纯才道:“知道了,莫洵跟着呢吧?” “是,”宋哲低声回应着:“那我们可还要派人保护?” “嗯,远远跟着他们就行了,莫洵不会让陆子诺受伤的。”宋哲一点头,躬身欲退下,虽然他有点不明白,为什么陛下一夕之间,就已经如此相信莫洵,可他还是秉承了一贯的,凡事绝不多问的原则。 宋哲应着,却心里为慕容纯感到惋惜,如此盛大的仪式上,陛下最想看到的却只有陆子诺一人吧,可如今,却又起波澜。 “子诺的长姐与二姐尚在兴庆宫照顾太上皇的起居吧?得知消息否?” “应是知晓了。” “嗯,让薛盈珍按例抚恤,下去吧。” 宋哲怀着心事退出来,便见到了李恬,不知方才她听去多少,面色有些不自然,一拱手施礼道:“娘娘。” 李恬却是面色平和,好似全然不在意似的,淡淡一笑,两人擦身而过,李恬才收敛了笑容,立在殿外,半晌才又向殿内走去。 “陛下……”李恬端着托盘走进,先将托盘搁在一旁,就自然而然的服侍慕容纯更衣,慕容纯见到是她,眼底一闪而过了一丝犹疑,却最终淡淡笑道:“你怎么来了?” “陛下今日登基,臣妾作为陛下的发妻,理应相伴。” 李恬是一贯的温柔,她只是浅浅笑着,为慕容纯穿上外衫,按理说,陛下登基,皇后应一起册封,受百官朝贺,可不知为什么,尚宫局却没有送来皇后的服制,她隐隐有些不安,却又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言一句都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慕容纯低头瞧她,眼底清明,含着笑却又有几分疏离,两人明明看似无比亲近,却又是隔着千山万水般,怕也应了那句,至亲至疏夫妻。 半晌,慕容纯终于道:“朕方登基,可能多少会让你受些委屈,你要做出表率,不得再似从前一般,耍小性子。” 李恬听着,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好似自己从前做过的事,慕容纯早已经知道了似的,可自然是不能问的,只是淡淡笑着:“是,臣妾知道了。” 慕容纯抚一下李恬的手,轻轻一拍,便转身而去,此刻太阳初升,就那么一跃间,紧闭的殿门便在众臣期待的目光下缓缓打开,琉璃瓦在他身后闪着动人的光彩,仿佛自九天之上,俯视人间的神衹。 众臣列队,左相右相在前,俯身叩拜高呼:“陛下万岁——” 和元年。至此,轰轰烈烈的皇位之争已然尘埃落定,而对数年来不曾安定的大晟而言,新的篇章,终于开启。 永贞元年八月,慕容诵禅位于皇长子慕容纯,自称太上皇。新帝改永贞为元 登基大典极尽盛礼,甚至多少年后,都有人津津乐道的回忆当年的盛况,可是立在最高位的慕容纯脸上,却没有多少笑意,因为他心头明白,自此之后,重担皆在他肩头,他需要远比现在更强大才能撑得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局面,亦不负祖父、父亲的期许。 依礼制,新帝登基后,应先行追封册立之事,以彰显仁义孝道,慕容纯亦不例外,待百官朝贺,便坐于龙椅之上,缓缓道:“朕,今日登基。当行仁孝之道,尊父为太上皇,生母王氏为太皇后。正妃李氏为贵妃,夫人纪氏为德妃。册立追封之事,交由礼部,望郑重相待。” 一言之后,众臣哗然,谁又能想到,原本应册为皇后的正妃李恬,居然仅被 尊为贵妃,虽然依旧是后宫位份最高之人,可这不仅不和礼制,更对对李氏一族的侮辱,李氏一族如何能忍。 李恬之叔李硩,时为金吾大将军,立刻欲出面,未等异动,慕容纯却轻轻一瞥:“难不成大将军有何异议?” 慕容纯声线微沉,天子之怒,岂是一个将军可以承受的,他微微低下头去,压下心头的不满,摇首表示并无,慕容纯微微一点头,视线一扫,掠过每一位朝臣的脸上:“朕初登大宝,正是用人之际,然众位莫觉非你不可,凡有过者,朕绝不姑息。” 这一句是提点,却也是警告,众臣无不齐刷刷的跪下道:“陛下英明。” 慕容纯这厢颁旨,册封的消息却早已传入后宫,慕容纯龙潜时,女子便不多,此刻几人皆凑在一处,皆巴结着李恬,准备为其封后道喜,不想,圣旨不过是将李恬册封为贵妃,从不显山露水的纪妍婷却得了德妃,其他人倒是才人、美人等皆有封位。 纪妍婷也坐在一旁,闻听是,亦是一惊,继而狂喜。她与李恬之间,在王府中仅仅维持着面上的平和,她原本就是皇长子的生母,虽然李恬是正妃,她却也不见得多将李恬放在眼里。 且想起方才就想大笑,李恬正在洋洋自得,外头的小太监却是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 一进门才知失仪,连忙叩头请罪,李恬抬手免了,便问道:“陛下那儿,一切顺利?” 她颇有些迫切,那小太监却像没看懂似的,战战兢兢道:“薛大监领着尚宫局的人来了。” 薛盈珍如今便是慕容纯身边的大监,由他宣旨自然妥当,李恬下意识的觉着应是薛盈珍带着尚宫局的人送来皇后服制,便宣人进来。 第三七三章、行不得,日暮途远无蹉跎(下) 第三七三章、行不得,日暮途远无蹉跎(下) 薛盈珍带着人往里走,看见众人都在,便躬身一笑:“请各位娘娘安,既然娘娘们都在,老奴也就不用多跑了。”说着呈上服制,宣读圣旨:“正妃李氏,册贵妃;夫人纪氏,册德妃;郑氏,册昭媛,钱氏,为美人。”宣读过后,薛盈珍卷了圣旨,又道:“正宫暂不确立,陛下的意思,是由贵妃娘娘与德妃娘娘共同管理六宫,二位凡事需商议行事。” “什么?”李恬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豁然起身:“可,可我是陛下的正妃!按理,便应该册封为大晟的皇后,为何……为何?” 薛盈珍上前迎了两步,小声道:“娘娘,陛下的旨意,岂是咱们能揣度的,况且现在还有旁人在,还是请娘娘先接旨吧。” 李恬此刻已眼中含泪,只觉在纪妍婷面前受了辱,纪妍婷却是面色平和,淡淡瞥了李恬一眼,嘴角噙着一点笑意,俯身接旨,不得已李恬已跪下,接旨谢恩。 薛盈珍留下贵妃服制,便称有事要做,先行离去,李恬打发了众人,只剩豆蔻小心翼翼的伺候在侧,李恬眼里含着泪,却突然发了狠,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碎瓷声惊了外头值守的宫人,扬声问了句娘娘怎么了,豆蔻却不疾不徐道:“无事,我不小心摔了茶盏,一会再进来收拾罢。” 见外头再无动静,豆蔻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跪下劝道:“娘娘,您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流露到面上来,这宫里不比咱们府里,到处都是人,不知哪个人是纪妍婷派来的,或者是陛下身边的心腹,您因陛下册了您贵妃的事儿发了火,传到陛下耳中,怕又是一桩错事啊。” 李恬却一抬眼,眼风狠戾的扫过来:“那你告诉本宫,为什么本宫明明为正妃之尊,却偏偏落得贵妃之位,他视我李家为何物?而那个位置他是为谁留着呢?” “娘娘……”豆蔻吓了一跳,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小心翼翼道:“娘娘您方才没注意到薛大监,他定是有话要与娘娘说的,只是咱们这聚了那些个人,他不好说,便先走了,一会儿定是会回来给您个交待的。” “当真?”李恬颓丧地坐下,眼睛酸涩,她却倔强地将眼泪瞪了回去。 果然,没一会儿,薛盈珍去而复返:“娘娘果然是将门之后,识大体啊。未能立您为后的事,陛下生怕娘娘受了委屈,特意着老奴将事情给您解释清楚。想来,先前众位大臣议事,您多少也有耳闻,是因朝臣对新政颇有不满,为了分散他们的矛头,才应了右相出的暂不立后的下策。请娘娘体谅陛下的苦心,至少陛下给娘娘赐的是含凉殿,历朝皇后的居所。” 李恬到底是历经过大事的人,此刻也稍稍平静下来,微微点头道:“大监放心,我是知道的,陛下也曾对我说过,新朝初始,我总归是要受些委屈的。” 当薛盈珍再次离开,含凉殿中却又来一个陌生的宫人。 “我是尚寝局的司设牛月娥,亦是听风楼的人,楼主命我尽心服侍娘娘,所以,我来给娘娘提个醒。”宫人毫不胆怯地对李恬说道。 李恬皱了眉,思忖片刻方问:“什么醒?” “那左相为了他的外孙女,支持暂不立后,自然无可厚非,可是陛下却是轻而易举的同意了,娘娘不觉得蹊跷吗?”牛司设微微一顿道:“我在皇上身边的近侍,虽当日不在议事现场,但后来听陛下与宋哲说过,暂不立后,不仅是为了平衡朝堂,更主要的是不想参与新政的人受到牵连;还有就是陛下对娘娘有些猜疑,对李家亦有些不满。” 李恬手无意识的一握,良久方说:“我知道,多谢司设特来告知。” “日后有任何事,娘娘派人来唤便是。” 待牛月娥出去,李恬便坐在胡床上,一坐便是一个时辰,豆蔻小心翼翼地看了几次,又添了好几次茶水,李恬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眼看着就是残阳如血了,李恬方瘫软了肩头,缓缓趴在了胡床上,有气无力地对豆蔻说:“找了这么多的借口,终究只是因为她……” “娘娘说的是谁?”豆蔻有些愣。 李恬嗤笑一声:“去把牛司设请来,我有事相求。” 慕容纯与众位大臣商讨国策,回到寝殿中,已然过了晚膳的时辰,薛盈珍迎上来,问是否还要传膳,慕容纯颇有些疲累,只让人不必大张旗鼓,弄些清粥小菜便可。 很快膳食便端了上来,慕容纯便问薛盈珍:“册封之事,后宫可有什么动静?” 薛盈珍一躬身道:“贵妃娘娘当时的反应很是激烈,似乎颇有些不敢置信,老奴劝了两句,娘娘也是识大体的人,自然再没多说什么了。德妃娘娘的丞香殿那边,也没有什么动静。” 慕容纯点点头,揉一揉额角,薛盈珍便立刻燃上安神的香,慕容纯缓缓舒一口气道:“朕先前就告诉过贵妃,此次必然会让她受些委屈,不过她看似温柔,心中却也是个傲气的女子,怕会不快一段日子,我这些日子又忙,不得空去劝她,一会儿你去把鹤岩进献的东珠送过去一斛。” 薛盈珍躬身称是,而后道:“不过此次陛下不立后,后宫之中到有传闻,说陛下是被几位大臣给拿捏住了,陛下可要整治?” “拿捏?”慕容纯轻轻一笑:“那你怎么看?” “陛下不是被人拿捏的人,依臣看,也不仅仅是因为陆子诺,只是自有思量罢了。” 慕容纯抬眼看他,半晌才一笑:“你跟我许多年了,说话不必藏着掖着,有什么就说吧,虽然如今我成了皇帝,可却不想身边连个能说真话的人都没有。” 薛盈珍点点头,却明显比方才瞧着放松了些,而后回道:“陛下不立后,是否也是因为李家?” 慕容纯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笑道:“到底是跟着我多年的人,一眼便知道我心中所想。你所说的不错,的确是因为李家。这两年李恬所做之事,我虽然未有什么证据,却也心里都清楚;而李家,这些年借由广陵郡王妃母家的名头,在外横行霸道,跋扈非常,竟也不把皇权放在眼中,朕此次顺了贾敦诗的意,也是敲打敲打李氏一族,希望他们能明白吧。” “陛下的苦心,李氏一族未必会感恩戴德,还是应该点拨一下李钊。” 慕容纯只是淡淡道:“你还不知道李钊,他哪里会不懂我的心思,无妨。” 第三七四章、丁香结,谁起英魂与细评(上) 第三七四章、丁香结,谁起英魂与细评(上) 天渐渐暗下,慕容纯登基已经七日。贝州离着京城虽说不近,但快马加鞭,七日也应到了,可现在,竟是才到了鹤壁的浚县。 自从出了京城,就是一路的凶险,颇似当年去西番路上的遭遇,这倒让陆子诺从初闻父亲病故的噩耗中清醒过来,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 进了浚县县城,已是掌灯时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尚未客满的客栈,陆子诺与莫洵正递了房钱住下,陆子诺一直低垂着眉眼,莫洵虽有心,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一路悉心照料。 客栈只剩一间客房,两人也不讲究那么多,拿了钥匙便进了屋,莫洵替她准备了饭菜,好歹劝她吃一点,却听着外头有动静,下意识的握了手中的长剑:“又有人来了。” 陆子诺却平静道:“这个无妨,是熟人。” 正说着,就见门被推开,瞿倩则慢慢从外头走了进来,她前几年被慕容谊废了双腿,如今虽然渐渐恢复,不必拄拐,却也到底不如常人自如,见到陆子诺猜到,也不隐瞒,淡淡一笑:“子诺好厉害。” 陆子诺也跟着一笑,回道:“其实也算不得厉害,倩姐姐为避蛊虫侵体,常年服药,我闻着的只是那股药香罢了。” 两人之间,虽然算不上故旧好友,却也是因同寻瞿仙而关系缓和了不少,这几年瞿倩亦明里暗里的帮了一些忙,陆子诺心中自是有数的。 瞿倩一点头道:“说来倒是有趣,我原本寻你有事,去陆宅找你,发现你不在,听人说你出了京,就追出了京城,没想到竟是看了几出好戏。慕容谊已死,你这是又招惹了谁?好在看着是听风楼的人,这鹤壁的堂主与我私交甚好,便帮你们拦下了那些人,你们应是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陆子诺一低眼:“父亲突然去世,我只是回家处理丧事!” 瞿倩一愣,低声说了句抱歉,陆子诺却摇摇头,表示不知者不怪:“慕容谊已死,现在听风楼听谁的?怎么还接任务?” 瞿倩摇摇头:“我虽然知晓慕容谊死了、南硕下狱,却不知楼中的安排。不过自是有人主持的,听说在月前,慕容谊便将楼中诸事交了出去,各堂堂主应是知道的。 不过,要说你被追杀,也许,未必是受了谁指使,慕容谊为了救你,挡下了南硕的剑,听风楼众人皆知的,许是有想为慕容谊报仇的吧。” 陆子诺与莫洵对视一眼,这一路走得极不太平,若不是有慕容纯派来的暗卫以及藏剑山庄的人在暗中保护,他们怕是早已命丧黄泉。 如果是来寻仇的,倒也说得通。即便慕容谊没有为她挡剑,亦是难逃一死,就算是张云城前来求情,慕容纯应允,以慕容谊的心性,还有什么颜面存于世间?死是唯一的选择。而归根结底,他的败,源于他们的谋。 “你不在京城舒王府中寻找瞿仙,来追我做什么?”陆子诺微微一叹,随即皱眉问道。 瞿倩神色一黯,摇摇头:“我来寻你就是为这事,慕容谊死后,我搜遍了整个舒王府,都没有发现仙儿的下落。不仅是舒王府,整个京城里听风楼的落脚处,我都找了。” “我无意冒犯!”一直没有说话的莫洵在一旁插了一句,问道:“你是否确定瞿仙还活着呢?” “我确定!”瞿倩点点头:“这并非我凭空想象,我们姊妹之间,有子母蛊的,如果一方出事,另一方一定是有所感应。” “子母蛊,你连亲妹妹也要下蛊?”莫洵有些叹息。 “我只会制毒下蛊,能报妹妹平安的,也唯有以此为要挟,让慕容谊不许伤了仙儿的性命。”瞿倩说着却岔了气,咳嗽起来。 陆子诺亦是叹了口气:“那你是觉得?” “我想进宫,一探究竟。”瞿倩大大方方的直接告诉二人自己的想法,随后解释道:“当初慕容谊曾经让我给过他一种易容的蛊,这种蛊是要经历挫骨削皮之痛,方能成的。可他当初用我妹妹威胁,我毫无办法,只能听从。可就在此事过后不久,我却感受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可当时我毫无能力与慕容谊抗衡,只一心以为是他又折磨我的妹妹,可现在想来……” 瞿倩的话没说完,陆子诺却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你怀疑杜月娘就是瞿仙?”她微微皱眉,又道:“可是我曾见过她,她对我却没什么反应啊?” “这易容蛊,其实对人体损伤很大,比如被蚕食过去的记忆,就是一种。当初慕容谊曾经问我是否有什么解蛊的方式,我并非对他说过实话,这是解蛊人的秘密,可如果我见到她,自然是有办法的。所以……” “所以你想让我们带你入宫,与杜月娘一见?”莫洵淡淡接道,见瞿倩点点头,便道:“这不是不可以,只是现在我们必然要先回贝州,这离贝州已经很近,你不妨与我们同行,三人之间,也好有个照应,免得你贸然回到京城,再遇上听风楼的人。” 瞿倩略一思索,便道:“也好。” 三人又小絮几句,瞿倩先回自己的房间,莫洵微微皱眉,似乎若有所思,陆子诺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你觉得,瞿倩所说有几分可信?” 陆子诺微一沉吟,回道:“若是旁的事情,我也没有什么把握,可关于瞿仙的事,她是不会骗人的。瞿倩曾经说过,她确定瞿仙就在京城之中,且就在舒王府。慕容谊死后,我们都去探过舒王府,却并没有发现任何瞿仙的踪迹,就只有一个可能,瞿仙是慕容谊的王妃之一,因慕容谊身死,没入掖庭为奴,那么杜月娘就是瞿仙的可能性就越发的大。” 莫洵点点头,吹了哨音招来隼,写了一张纸条,陆子诺好奇的凑过来,看他写的是近来发生的事,便扬扬眉:“你写给阿纯的?” “嗯。”莫洵倒也不避讳,只是淡淡笑道:“他让事无巨细汇报,何况是有人追杀的这种事,也好歹要给他提个醒,对听风楼不可放松。” 陆子诺倒也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两人便又说几句话,各自安眠。 第三七五章、丁香结,谁起英魂与细评(下) 第三七五章、丁香结,谁起英魂与细评(下) 月色下,与灯火辉煌的大明宫相比,在隆庆坊的兴庆宫就显得有些灯火阑珊了。慕容纯走在通往兴庆宫的夹墙复道上,青石板传来清晰的声音,每一下都似在低吟。这是父亲从至高处走向落寞的一条路,当晚宫变,他是以怎样的心情踏上这路的? 慕容纯沉思着,心便痛了起来,如果父亲的身体不是这般糟糕,应是一代明君吧?且看他力主的新政便是针对大晟弊政,一一寻解,他所用之人其实也是人才,只是没有门阀背景,祖父曾在流放穆非之时,和自己说过,这门阀是为他慕容纯消除的,为的就是他可以大胆启用有胆量、有魄力,唯独没有背景的年轻人。而父亲提早了几年来做,结果却只能是一败涂地。这门阀余毒尚未散尽啊! 终是到了南薰殿,慕容纯恭敬地站在殿外等待通报。片刻,殿门打开,王忠言请慕容纯进去。 走进南薰殿,便见慕容诵正与李叔文下棋,慕容纯就在旁边站着看,棋盘经纬纵横,棋子黑白分明,棋局旗鼓相当。他便瞥了一眼李叔文,竟依旧神态自若。 李叔文恰巧抬眼看来,微微一笑。 已是面瘫的慕容诵气得一掀棋盘,满盘皆输。 慕容纯立即跪了下来,朗声说道:“父皇息怒,并非是皇儿出尔反尔,而是那些要想将新政继续下去,李翰林却不得不牺牲。当年秦惠文王,虽诛杀商鞅,但将变法进行到底,方令秦国日益强大。当时亦是因为变法令宗室多怨,朝堂不稳。而今的状况亦是如此,且更为严峻,朕为稳定局势,甚至不能将舒王逆党一网打尽。牺牲一人,令新政得以实施;牺牲一人,而换来稳定,李翰林如此深明大义之人,定是不会计较个人得失。” 慕容诵面部僵硬,但目光狠戾,慕容纯便转向李叔文叩拜后起身:“朕以天子之尊拜谢李翰林之大义慷慨,更是为大晟百姓拜谢李翰林深明大义。” 李叔文连忙跪下,连连对着慕容纯和慕容诵磕头:“陛下!臣虽赴死,但心甚慰。 回首推行新政这半年来,臣觉得痛快淋漓的同时,也觉惭愧无比,不仅有失陛下的期望,更是让追随新政的同僚失望。因我个人修养还不够,在后期竟是自我膨胀起来,与韦君宜颇为不和,又对大富大贵起了贪念,这样才让别人有了空子可钻。这都是微臣的错,理应承担一切后果。这绝对不是您的失败、亦不是新政的失败,而是因我的失德才造成的失败。 只是,微臣知道,陛下只欲处置我一人,臣却觉此举实为不妥。这样不仅不能维持稳定,亦会让曾参与新政的青年才俊们备受那些老臣的打击,以我对那些人的了解,不出两年,这些新锐必死无疑。 如陛下真心保护他们,应先将他们全部贬黜偏远地方,远离朝堂。 陛下,在新政之初,我等便有此共识,请陛下不要为难,尽管贬去蛮荒之地。作为臣子,作为一心报效大晟的臣子,自会造福一方,无论是京城还是天涯海角。” 李叔文的慷慨陈词令慕容纯热泪盈眶,慕容诵艰难地闭了下眼,又看向慕容纯。 慕容纯沉稳说道:“李翰林尽管放心,绝不连坐。” 李叔文点头,再次给慕容诵拜别:“臣有幸生于大晟,成为陛下的臣子,作出轰轰烈烈的事业,臣无遗憾。请陛下不要为微臣难过,保重身体。” 说完,李叔文起身,走出了南薰殿,走进洒满星光的大道,走进人生的辉煌。 待李叔文出去后,慕容纯又说:“皇儿知道父皇生气的不止这些,但立后之事,确需谨慎,请父皇给皇儿半年的时间。” 第二日,还不到寅时,慕容纯便起身,登基来这几日,竟是夜不能寐,处处为难。昨日,他在朝堂之上,下令调查新政集团中的李叔文、李伾,顺了数位大臣的心意。晚上便去与父皇告罪,好在李叔文在场,一番慷慨陈词,让他心潮澎湃的同时,也让父皇忍痛放下相救的执念。 曾经年少时,他一心只想着,若是自己有朝一日登基为帝,绝不会纵容臣子要挟帝王,必将新政推行得雷厉风行才好,绝不退让,更不会退缩。可如今的局面,他贵为大晟至尊,却还是一样受到臣子的压制,才知即便作为皇帝,也有皇帝的不得已,也不得不让身边的人去承担、去牺牲。 他心底隐约庆幸陆子诺不在京城,更多的却也是懊恼,懊恼自己如今尚不够强大、不够权威,还只能隐忍等待。 这世间事,从来没有什么是容易的,若是想要得,那必然要舍去一些,他初登大宝,大晟的局势并不安稳,甚至可以说是暗流汹涌,激进的改革显然是不合适的,便只能牺牲李翰林,再想着循序渐进,这一切又谈何容易。 原本还担心要如何处置才能彻底顺了那些大臣的意,要不是李叔文的点醒,他怕是真的会为了保护柳振阳等人而与那些重臣对峙一番。 卯时二刻,薛盈珍便已带了一众宫婢鱼贯而入,见到慕容纯眼下的淡淡鸦青,却也只是递过一块温热的方巾,朝礼不可废。看着朝夕之间便被重担压得喘不上气,夜夜不得安眠的慕容纯,却也只能暗暗叹气,他一直在宫中任职,自然明白人皆有不得已,而身为九五之尊,需平衡后宫前朝,反而是退让的最多,万人之上的人,活得却未必快活。 慕容纯接过方巾,敷脸后换上朝服,端起薛盈珍递来的茶杯,漱了漱口,顿时清爽了不少。 既然贬黜在所难免,就做得状似狠绝一些,让那些重臣无话可说。可这个难题解决了,却还有无数难题摆在面前。 就比如今日朝堂之上,他要宣布的事情,便又是一场风波,但不管怎样,这件事都是非做不可的。 放下茶盏,整了整冠冕,慕容纯起身,走出寝殿,在晨曦微澜中,向着宣政殿稳健而去…… 第三七六章、试罗香,沧海潮乾探忠奸(上) 第三七六章、试罗香,沧海潮乾探忠奸(上) 宣政殿内,慕容纯坐上丹陛之上,薛盈珍侍奉在一侧,一甩拂尘,唱道:“有事启奏——” 下列群臣无一人言语,昨日李叔文已被调查,方才又颁了圣旨,将其处死,其他参与新政诸人,皆遭到贬黜,且是柳州、崖州这等极其蛮荒之地,此事便算是告一段落。若是不依不饶,步步紧逼,即便是如今这种情况,以慕容纯的性子,也未必会再退让。 慕容纯扫一眼噤声却又各怀心思的众臣,一笑,眼底却一闪而过一丝冷然:“既然诸位没有什么启奏,朕倒是有一件事想说。 朕子嗣寡薄,现有意充实后宫,绵延子嗣,然朕初登大宝,不宜大选,便想着从各位臣子家中择适龄女子入宫,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自然无人不应,慕容纯做广陵郡王的时候,因清楚前朝与府内的牵连,多少人想要送自家的女儿入宫,都被他一一回绝,如今却是主动,哪会有人不同意的。 可没等他们畅想完,慕容纯便又道:“朕有意册贝州陆氏六女,陆紫若为贤妃,不知众卿意下如何。” 群臣议论纷纷,无奈方才已经应和,此时再反悔,未免有些难看,便仅是议论,而无人上奏,正此时,却有人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臣有异议。” 众人顺着目光看过去,却发现是李钊,李钊与慕容纯相识于少年,一直听说这两人之间便是铜墙铁壁,可如今看来,或许因为慕容纯未立李恬为后,李钊也与慕容纯生了间隙。 李钊见慕容纯未言,便徐徐道:“陛下,臣一贯只听说,清阳贝州五位女儿才情出众,且陆夫人诞下陆郎中这第六子后,便已离世,倒是从未听说过这第六女。” 慕容纯也不恼,淡淡道:“陆郎中曾与朕说过,这六娘本是陆郎中叔叔的独女,她叔叔在五年前去世,陆父便收养她为六娘,帮忙照拂,如今已是双十年华,正当婚配。” “陛下!”见有一人反对,便也陆陆续续有人站出来,贾敦诗便也上前拱手道:“臣以为此事不妥,陆郎中之上,皆为女子,家中无长男,陆郎中如今便是陆氏当家做主之人,陆郎中如今回家奔丧,无人主事,想来陛下纵然要册立新妃,也是要等陆郎中回来的。” “陛下,如今您初登基,国库尚在吃紧,为迎妃子入宫,必然又要建造宫殿,大兴土木,怕是不妥。” 话音才刚刚落下,窦烈却在另一侧站出来道:“陛下,方才左相倒是提醒了臣,陆郎中之父新亡,虽说这六娘是收养的,但要报答养育之恩亦是正理。就算是可以在热孝期内完婚,也是三年内不得行房事,陛下不是要绵延子嗣吗?” 慕容纯的面色已经不止用难看来形容,他猛地一拍案,这才惊得下头欲滔滔不绝的窦烈跪伏在地,慕容纯似乎也觉得自己太过激动,便深吸一口气道:“朕是念其可怜,陆郎中本是月初就曾向朕告假,准备回去张罗妹妹的婚事,曾有道士说过,陆紫若的婚事就在这三个月,否则,便是一生孤苦。还有,就是朕感念陆紫芸、陆紫芊尚在兴庆宫尽心尽力照顾父皇起居,出于孝心,朕也当为其解决后顾之忧。” 片刻的沉默后,众臣便开始推举自家适龄的女儿,严肃的朝堂瞬间变了味道。 慕容纯下朝,已是巳时,在朝堂之上舌战群臣,让他颇有些疲惫。 薛盈珍即刻迎上来,为慕容纯更下朝服,换上常服,慕容纯低着眼,微微皱眉,薛盈珍便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您瞧着脸色不大好,可要传医正过来?” 慕容纯微微一摇头:“不必,你去叫宋哲过来,然后便在外候着吧。” 薛盈珍点头称是退下,宋哲须臾便到,看着慕容纯的脸色的确不快,便问道:“陛下,今日的事不顺利?” “原本就是个双方试探的过程罢了,自然不顺利,朕初登基,他们也想来瞧瞧,自己手头能用的能力到底有多大,便一个个来反对朕。”慕容纯坐在龙椅上,一本本翻阅刚呈上来的奏折:“李家的几个人,原本就对不立后有所不满,新妃之事自然更加不快;贾敦诗从来有自己的小九九,新妃入宫,他怕他外孙女地位不保;礼部一味来和朕念叨新妃热孝之期。朕这个皇帝,当真是各方压制。” 慕容纯一拍案,宋哲一贯不会安慰,只能奉上一盏茶来:“陛下既知不易,又何必一定要纳陆紫若为妃呢,其实您心里也清楚,知道陆子诺是女子的几个人,自然也知道陆子诺并未有什么六妹,您这样颁发旨意,不就是告诉他们,您要立陆子诺为妃吗?” “没错,”慕容纯却微微点头:“这便是我的用意所在。前些日子莫洵那儿传来消息,说有听风楼的人跟踪追杀,我便想到了这件事。慕容谊为陆子诺挡剑身死那晚,我曾经去过关押南硕的天牢,只是当时,我心里有另一件要紧事要问他,所以并未询问道听风楼的归属。 可现在想来,慕容谊虽然身死,可听风楼却仍在运作,那么这听风楼到底在谁手中,却很重要了。自然不仅仅是听风楼是否会伤害陆子诺那么简单,听风楼的运作,既在江湖,却也在宫廷,在朝堂,如果任由其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我颁发这样的旨意,一来,是为了保护陆子诺,不让她被听风楼所害;二来,却也是一种试探。” “试探?” “对,陆子诺是女子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如果在我颁发旨意后,追杀陆子诺的人减少,或者是不敢轻举妄动,那么就意味着,现任掌握听风楼的人,心知陆紫若就是陆子诺,心知陆子诺是个女子,那么这个范围就缩小了许多。如果追杀继续,我就不得不防那个人了。” “您是说蓬莱……”宋哲恍然大悟,但一看慕容纯眼色,连忙收了声,片刻之后,却又问道:“可是今日在朝堂之上,我瞧着李钊对此事也是极力反对的,按理说,他应该是知道陛下的心思的,怎么……” 慕容纯却微微一笑:“做戏做全套嘛。” 第三七七章、试罗香,沧海潮乾探忠奸(下) 第三七七章、试罗香,沧海潮乾探忠奸(下) 宋哲知道慕容纯从来心意坚定,不可更改,这偶尔的玩笑,让他亦是开怀。 方聊了没多久,就听着薛盈珍通传,说是贵妃娘娘来了,慕容纯按揉一下眉心,唤人进来。 李恬施施然而入,见到宋哲在内,便也淡淡一点头,宋哲见人明显逐客的意思,便拱手请了安,折身而出。 李恬这才上前来,替慕容纯添一味香:“陛下瞧着气色不好,可是朝堂之上有什么事?” 慕容纯微微一抬眼,看向李恬,眼神含着几分温和的笑意:“恬儿猜猜。” 两人之间一贯相敬如宾,仿佛还是在王府的时候,红袖添香在侧,慕容纯瞧着精神也松快了不少,李恬便盈盈一笑回道:“可是陛下想要册立新妃的事?” 慕容纯微微低着头,眼底掠过一丝不快,一抬眼时,却消失的无影无踪,好似方才不过是错觉,李恬未及定睛去瞧,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见慕容纯未说话,李恬便温柔的回道:“陛下欲立陆氏女为新妃,臣妾想着,珠镜殿还空着,离陛下的清思殿又近,到时候便让宫人收拾着,迎新妃入宫就是。” 慕容纯将李恬的手一握,皱眉道:“不提还好,一提便是生气,今日朕在朝堂上首次提及此事,却让众大臣一阵反驳,那理由多的,倒像是商量好了似的。说什么陆父去世,就算热孝期内嫁入宫中,依旧是三年不得圆房。” 李恬淡淡一笑,听及去世以及圆房二词,微不可见的一抖,慕容纯却察觉了,抬眼看她:“怎么,可是冷了?” 李恬笑容倒还维持着,只隐约瞧着有一点发涩:“有一点,方才臣妾只是在想着,紫若这名字,倒是同陆郎中的很像。” 慕容纯却毫不在意的一笑:“他们原本就是兄妹,承字辈而续,相像又有什么奇怪的。” “既然诸位大臣反对,自然也有他们的理由,是否现下并非迎这位新妃的好时机?前些天钦天监的人来说……” 李恬这么一说,慕容纯却抬眼看她,淡淡道:“朕心已决,况且,要是天象不吉,那些重臣的女儿也别想入宫。” 李恬神色一黯,却也未曾说什么,只是又转了话题,聊了几句慕容宥最近在崇文馆的学习,便先请辞离去了,慕容纯也不留,独自坐了一会,便唤薛盈珍进来。 薛盈珍进了门,就见慕容纯的脸色不好,他跟着慕容纯也已二十多年了,从未见过他这般不快的时候,登时跪在慕容纯面前:“陛下。” 慕容纯略一低头,看向薛盈珍,冷哼一声道:“薛大监,朕今日方在朝堂之上宣布册立陆氏,后脚贵妃便来同朕说册立之事,这是怎么做到的!” 薛盈珍略一思索,立刻便知道慕容纯恼怒在何处,这消息传得再快,也不可能刚下朝,这贵妃娘娘便来了,时间总归是对不上的,宫中最忌讳的,便是有人前朝后宫互通消息,这一来二去的,若是有朝一日遇上大事,可便不是斥责这么简单了。 “陛下恕罪,奴才日后定会加强防范。”薛盈珍连连在地上叩头,慕容纯却摆摆手:“这事也不全怪你,朕不是亦成了个糊涂人吗,起来吧,与朕一同出去走走。” 薛盈珍爬起来,小心翼翼的看向慕容纯的确已经收敛了怒气,便舒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陛下,莫庄主来信,叮嘱奴才,要亲手交给您。” 慕容纯一低眼,接过信细细读完,眉头一皱,侧首问道:“慕容谊死后,他王府里的夫人都去了何处?” 两人一边向外走,薛盈珍一边回答道:“各有不同,因陛下昭告的是他坠马而亡,所以并非全部都没入宫廷为奴,只有杜月娘在掖庭的。” 慕容纯略一点头,好似方才不过随口一问,而后道:“朕欲去御花园走走,你去请纪德妃与朕一起。” 薛盈珍点头,躬身退下,两人之间的暗语,自然并非旁人能懂的,这纪德妃如今在宫里,虽然地位不低,宠爱瞧着也不低,却着实成了两人之间的暗号。 凡需请纪德妃几字一出,便是说这消息,是需让大家都知道的,如今他自己的后宫亦不太平,慕容纯心里有数,真真假假的,自然也会放些消息,反过去利用。 慕容纯径自往御花园而去,此时天已渐渐凉了,宫里木芙蓉却开的正好,一朵朵粉里嫩的滴着水,还有白的一尘不染,让人瞧着心情也好了不少,慕容纯慢慢行着,忽听着花朵掩盖处有声音,便拨开花枝,往那小径瞧去。 那倒是有一个女子,眉眼飞扬,不知是怎样的高兴事,眼里含着盈盈的笑意,笑起来仿佛整个世界都黯然失色,唯有她是最明亮的那朵光,她提这个小篮子,篮子里盛着木芙蓉的花瓣,想来出来采摘。 跳着高的要够顶头的花苞,却一没留神,啊的一声就栽了下去,那小篮子倒着一扣,花瓣便漫天的撒下来,女子闭着眼,还以为自己要摔个结实,却被人捞住腰,紧紧抱在怀里。 慕容纯一时有些恍惚,杜月娘与陆子诺的相像,几乎是镜子的两面,她们几乎生了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一样顾盼神飞,巧笑嫣兮。 第一次这般近的看杜月娘,她眉间点着一颗红痣,素色的宫装不仅未曾让她黯然失色,反而愈发显得她明艳非常,像极了当日陆子诺替齐妁妁舞蹈的打扮,恍若天仙。 杜月娘睁开眼,见到面前的人,眼底掠过一丝惊慌,忙挣扎着下来,磕头跪拜,好一幅梨花带雨:“奴婢冲撞陛下,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慕容纯却浑不在意似的,淡淡一笑,抬手轻轻为杜月娘拭去青丝上留下的那一片花瓣:“梨花一枝春带雨,当真好看。” 杜月娘不明所以,怯生生的抬眼看向慕容纯,慕容纯则微微俯身,低头吻上杜月娘的额头。 而在不远处,有人看完了这一幕,却只是淡淡笑着道:“豆蔻,我们回吧。” 第三七八章、夜如年,秘密玄微造化中(上) 第三七八章、夜如年,秘密玄微造化中(上) 初秋的晨有一丝微凉,早市却还是热闹的。 陆子诺一行人方到贝州,就听着人议论纷纷,新登基的陛下欲册立陆氏六女的消息。 因瞿倩腿脚不大便利,三人也不再骑马,而是改为乘马车,陆子诺轻轻落下帘子,倒是瞧不出有什么情绪,瞿倩也并不是八卦的人,也未曾多问,略低下头去。 马车悠然行至陆家宅院,门前已经挂上了挽联与白绢,陆子诺下了马车,一眼就望到父亲的棺木,不由踉跄了一下,莫洵立刻上前去扶,陆子诺却轻轻推开,执意自己去走这一条路。 当年三姐死的时候,也是她远远一路,将三姐接回家,可那时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少年郎,除了哀哭,她甚至都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现在却不同了,这几年她已经渐渐成长为有担当的人,渐渐强大起来,去学会保护自己身边的人,可却还是不曾想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这般锥心刺骨。 原本今年生辰,她还曾同莫洵说过,等到改革之势渐渐平稳,她便接父亲来京城,小住一些日子,可如今却是再不能了。 其实她与父亲的感情算不得多好,陆青麟生性清淡,对一众女儿并不时时呵护,家内事务皆交与大女儿,他不过闲暇时,偶尔问一问陆子诺的功课,对她旁的事倒不怎么过问。 她原本恨过也怨过,想着本就没有娘亲疼爱,父亲还偏偏冷淡严厉,可等她真的离开贝州,去往京城,才知道过去的岁月,她被保护得怎样的好。 陆子诺走到棺木面前,略略低眼,却还算是平静,对着旁边的管家道:“钱伯伯,再让我看父亲吧。” 一旁的老人擦擦眼睛:“就等着你回来呢。” 说着缓缓推开棺盖,陆子诺静静望着棺木里的父亲,他瞧着很是安详,似乎没有受过什么痛苦,仿佛安睡,身上还有着若有若无的香,陆子诺略一低头,竭力忍住眼泪,却听着后面的瞿倩咦了一声。 陆子诺一回头,就见瞿倩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走,看到棺木中的陆青麟,便俯下身细细去嗅,片刻不由微微皱眉道:“子诺,借一步说话。” 一听翟倩的话,陆子诺心下剧痛,心中立时蹿起不好的预感,但还是移步到了一旁。 “陆伯父似乎并非暴病。” 陆子诺心头一跳,看向瞿倩:“怎么说?” 瞿倩微微摇头道:“我还需再诊才能确定,恕我冒犯了。” 陆子诺一点头,瞿倩便翻开陆青麟的眼皮,又瞧瞧他的唇色,最后还用随身的银针,扎进了陆青麟的心尖,带出一抹暗红,这才道:“我没有猜错,这的确是一种罕见的毒,这毒是慢性的,下毒后人会渐渐衰弱,继而身亡,却并没有什么嘴唇青紫,七窍流血的痕迹可寻,但死后,药力存不住,就会散出淡淡的香来,这散香的时间只有一两天,且香气幽微,不易察觉,只有在人死后半个月才会散出,一般人早已下葬,更是无从知晓,而你此行在路上耽误了时间,才恰好赶到。” 陆子诺越听眉头皱得越深:“可这些年来我父亲一直深居简出,又有谁会来害他。”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妹妹与我从来安分守己,慕容谊也一样未曾让我们落得过好下场。”提及慕容谊,瞿倩还是满面怒意,她稍稍压了火气才道:“这件事,也与听风楼有关。” “你说什么?”陆子诺与莫洵同时问出声,瞿倩却笃定的点点头道:“我从前供听风楼驱遣,自然是见过这毒也用过,我不会认错,这的的确确就是听风楼所为。” 同一时辰,远在宫城,蓬莱殿内。 裴月作小宫女打扮,跟随豆蔻入内,只见层层帷幔之间,女子高坐主位,高华自持,连鞋尖上镶着的夜明珠都是明亮夺目,可面上的神色却很是悻悻。 豆蔻上前,小声通传,李恬这才微微抬眼,示意她拉开帷幔,便让豆蔻退下后,李恬才淡淡看向裴月:“听说,他们就要回来了?” 裴月倒是一贯的不卑不亢,淡然得很:“他们身边一有藏剑山庄,二有陛下派去的暗卫,我们暂且寻不到机会下手。且鹤壁那里的堂主与翟倩交好,我们便更动不了手了。” 李恬闻言,略有不快,蹙眉道:“那便任由他们这么回来?” 裴月却不怕,只道:“娘娘,清阳远在贝州,我们到底鞭长莫及。让他们回来京城,倒也是一个混淆视听的好办法,毕竟在这宫城之中,他们得罪的并非娘娘一个人。” “混淆视听?”李恬呢喃着重复了一遍,抬眼看她:“你这样说,倒是愈发让本宫好奇,你的真实身份终究是谁?” “娘娘,您没必要来怀疑我的身份,当初与您合作,也是事先约法三章,有一就是不要探听我的身份,您要清楚,我并非您蓬莱殿的奴婢,而是与您合作的身份。” 李恬被人一通抢白,登时面色不怎么好,裴月也不补救,只是淡淡道:“况且,娘娘既然与我合作,自然也明白什么是用人勿疑,你我要杀的人虽然不一样,目的却是一样的,就是不让一些事翻到明面上来。” 见李恬一时再说不出什么,裴月便又一躬身道:“既然娘娘没有别的话要说,我就先告辞了。” 裴月走了好一会,李恬才慢慢缓过来,脸色还是不大好,豆蔻却慌忙进了来,跪拜道:“娘娘,不好了。” 李恬一皱眉,略有疲态:“有事便说,什么好与不好了的。” 豆蔻小心翼翼瞥一眼李恬的脸色,这才道:“娘娘,陛下要立杜月娘为秋妃,已经颁发明旨,入住珠镜殿,连日子都定下了……” 李恬身子一晃,歪在榻上,许久,才呢喃着说了句:“叫杜月娘过来。”豆蔻没听清,凑过去,李恬猛的一抬眼,吼道:“叫杜月娘给本宫过来!” 第三七九章、夜如年,秘密玄微造化中(下) 第三七九章、夜如年,秘密玄微造化中(下) 杜月娘须臾便至,李恬看这杜月娘那张脸,便觉得心头刺痛,便别过眼去,杜月娘却忽然不在意似的,低头行礼:“臣妾见过贵妃娘娘。” “呵,”李恬听着这称呼,冷笑一声:“前些日子来找我的时候,还楚楚可怜的称自己是奴婢,如今倒是露出了真面目了?” “娘娘,臣妾只是遵旨行事,陛下册臣妾为妃,臣妾亦是无可奈何。”杜月娘微微皱眉,振振有词的模样让李恬愈发愤愤。 “本宫只是让你去陪一陪陛下,让他最好能忘了陆子诺,又何曾让你成为妃嫔!” “娘娘,”杜月娘微微抬眼,似乎眼里一闪而过几丝嘲讽:“臣妾当时就提醒过娘娘,臣妾与陆子诺极为相似,不应再扮作陆子诺女装的样子接近陛下,这样容易落了刻意不说,还容易引人怀疑;而且当时臣妾也曾经说过,因我二人相像,娘娘派臣妾出去,大抵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可娘娘一意孤行,臣妾自然也是没有办法的。” “你!”李恬一时语塞,怒指杜月娘,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似乎被杜月娘当时楚楚可怜的样子给蒙蔽了,杜月娘原本就是有备而来,从头到尾只有她是一厢情愿的。 杜月娘却淡淡一笑,她原本便生的明艳,刻意打扮过后,愈发盛景,雍容华贵,她自己却全然不在意这些,到有一种别样的美丽,只这种美丽瞧在李恬眼里,倒是觉得是陆子诺无时无刻不在嘲讽似的:“况且,娘娘在陛下身边陪伴多年,陛下的脾性您也应该很是清楚,陛下当场要立臣妾为妃位,若是臣妾抗旨不尊,在众人面前不给陛下面子,那么怕是臣妾今日也没有命来见娘娘了。臣妾每行一步,皆有自己的想法,这命自然是最重要的,不然臣妾当时也不可能与娘娘合作,您说呢?” “你对本宫说这些,就不怕本宫杀了你吗?”李恬面色已经不能用不好来形容,可杜月娘却依旧丝毫不曾在意的样子:“娘娘当然可以杀了臣妾,臣妾虽然惜命,却也只是因为有事情未曾做完罢了,若是真的怕死,又怎么可能会让自己深陷其中呢。臣妾倒是不怕娘娘震怒,会杀了臣妾,可却是怕陛下知道娘娘杀了臣妾,便连最后一点眷顾也留不住了。” 李恬气的面色发白,杜月娘却只是淡淡一笑,折身告辞了,只留下一句话:“娘娘若还想合作,大可来珠镜殿寻臣妾,若不想,便也罢了。” 只留下李恬歪在原地,半晌才落了两行清泪:“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会到如今的地步?” 与此同时,清思殿内,宋哲也问了同样的问题:“陛下,您为什么要册杜月娘为妃呢?她是舒王夫人的事,知道的人并不算少,您这样是否不大妥当……还是……只是因为这杜月娘与陆子诺相像呢?” 慕容纯微微摇头,侧首道:“杜月娘的确与子诺有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可实际上,这两人是完全不一样的,朕不会认错,亦不会沉迷于杜月娘的样貌之中。” 看着宋哲明显轻轻呼一口气,慕容纯却忍不住一笑:“看来朕在你心里的形象真是不怎么样啊。” 宋哲自然也知道慕容纯是在开玩笑,只能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就听慕容纯继续道:“她们很像,可朕是与陆子诺一同长大的,又怎么可能分不清呢。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像,这是可能的,可细节动作,便做不到了,她所做的每个动作,在朕心里都落了刻意。” “陛下既然知道这杜月娘是刻意为之,又为什么要……” “你只看到表面,可曾想过,她到底为何要刻意,背后是否有什么人指使她这么做,她们之间是合作的关系,还是各有目的,她是为了听从那人的指令,还是为了给慕容谊报仇?当日你说瞧见了蓬莱殿的人,可背后种种,又可曾清楚?”慕容纯微微一顿道:“朕将她放在自己身边,就是为了她若生出什么事来,朕立刻便能知道。” 宋哲恍然的啊了一声,一拱手道:“还是陛下英明。” 慕容纯无奈的瞥他一眼,又道:“还有一个原因,子诺与莫洵曾经递密信进宫,说的便是关于这杜月娘的事,他们路遇瞿倩,怀疑这杜月娘便是瞿仙,若是如此,这杜月娘怕也身处危险之中,朕将她留在身边,也正好免了意外。” 宋哲点点头:“只是怕这样一来,蓬莱殿的那位娘娘怕是会不快。” 慕容纯却只是淡淡一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些事皆是她自己做来让自己苦恼,朕又何尝没给过她警告,她又是如何做的,现在虽然没有证据,却不代表朕心里没有数。” 宋哲一时语塞,慕容纯也不在意,只侧头问道:“子诺是不是要回来了?” “听说陆郎中今日已经抵达陆府,应是葬礼后几日便启程了。” 慕容纯点点头道:“记得提醒他们一路小心,子诺如今丁忧,三年之内不可再入仕,可以她的性子,哪里闲的住,派人多去看着她些吧。怕是回京之后,也不会太平啊.” 此刻,裴月已经回到杜月娘身侧,躬身行礼:“楼主,属下已经完成了任务。” 杜月娘淡淡一笑,轻轻理了理发丝,回道:“你做得很好。” “只是有一事属下不明,”裴月见杜月娘望过来,似乎不敢直视似的略低下头问道:“楼主为何要属下去刺激那李恬呢?” “她是个还算不错的合作对象,只是心还不够狠,”杜月娘浅笑嫣然,似乎心情很好,淡淡的解释道:“心存幻想永远成不了大事,让她醒醒也好,难不成事到如今,她还对慕容纯报什么幻想吗?他分明是不曾喜欢她的。” 裴月未曾言语,女子却笑着一掩唇,看向镜中的自己:“你盯着点陆子诺那边,她回京后,可能会来找慕容纯,她一入宫,你就着人通知李恬,希望这次,李恬可莫要让本宫失望啊——” 天渐渐暗下,宫灯接次点燃,照亮了整个大明宫,好似驱散了这宫中的一切阴霾,可实际上,这宫里却是处处皆有秘密。 第三八零章、霓裳劫、圣道原来非不朽(上) 第三八零章、霓裳劫、圣道原来非不朽(上) 自古中秋佳节,便是佳作频出的,对月几番寄托,对人世间便有几多深情,今日亦不例外。 京城外,长亭中,柳振阳、刘延锡、韦君谊、穆惊云等八人聚在一起,回望京都,物是人非。 三日前,李叔文被斩,李伾下狱,今日,便是几人离京之时。 说心中没有半分不满和委屈,那绝对是假的,韦君谊就对穆惊云抱拳说道:“惊云兄,令妹的婚事,怕是我不能再履约了,还望惊云见谅。” “君谊!”穆惊云拍了拍他的肩头:“随云自幼长在相府,何事没有见识过,所谓宦海浮沉,不过如此。韦兄既与随云有了文定之礼,随云便已是你韦君的妻了。也是随云聪慧,早知韦君会有所顾及,已于三日前出发前往崖州了。望韦君多加照拂小妹,亦望你二人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今日一别,不知是否还有重聚之日?”李凌有些黯然,毕竟年轻,初遭挫折,还不能适应。 柳振阳笑道:“为何如此颓丧?变革从来就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早在追随李翰林之初,你我等人便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今日当豪情万丈才是,毕竟这功名路上,你我正少年。” 谢思归点头:“即便是没有参与变革,这宦海浮沉亦是变幻莫测,古来圣贤皆如此,何况你我?前朝王子安佳作便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供你我共勉。”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这离别之时,你我几人作诗几首如何?”程实提议道。 柳振阳拍手称快,无半点离别苦楚,只听其说道:“翠帷双卷出倾城,龙剑破匣霜月明。朱唇掩抑悄无声,金簧玉磬宫中生。下沉秋水激太清,天高地迥凝日晶,羽觞荡漾何事倾。” 刘天铭叹了口气,亦是点头,脱口说道:“夜夜月为青冢镜,年年雪做黑山花。雁影数行秋半逢,渔歌一声夜深发。” 刘延锡沉吟片刻方吟诵道:“尘中见月心亦闲,况是清秋仙府间。凝光悠悠寒露坠,此时立在最高山。碧虚无云风不起,山上长松山下水。群动悠然一顾中,天高地平千万里。少君引我升玉坛,礼空遥请真仙官。云拼欲下星斗动,天乐一声肌骨寒。金霞昕昕渐东上,轮欹影促犹频望。绝景良时难再并,他年此日应惆怅。” 李凌正欲将心中所想的诗句说出,却听闻一阵掌声,便见一袭青衫的慕容纯在夕阳余晖中缓缓而来。 走至近前,抱揖道:“几位学长、同窗,纯是来告罪,亦是来送别的。我无颜为自己辩解,只能说今时今日的我尚无保全诸位的能力,愧疚不已。原本也是想力排众议,将几位留在京中,但李翰林一番话醍醐灌顶,贬黜是为了日后的起复,分别是为了更好的重聚!纯在大明宫中等待各位的回归!” 几人残存的怨念瞬间消亡,抱揖还礼,本皆是能言善辩的文臣,此刻却因激动,说不出只言片语。 宋哲端出梨花醉,慕容纯与八人各自痛饮一坛,各自上马飞驰,义无反顾…… 八月十九,陆子诺一行人方回到京城,错过了这场送别。 瞿倩急着进宫,陆子诺亦是想着翟仙,莫洵更要去找慕容纯汇报一些情况,于是,三人放下行囊便入了宫。 陆子诺前脚方踏入大明宫,后脚就有人报去了蓬莱殿,三人还未来得及走到清思殿,陆子诺便迎面瞧见了李恬。 按理说陆子诺与莫洵都是外臣,不应与嫔妃过多的接触,可现下两人带着瞿倩,虽说她扮作宫女,可到底是宫外的人,多少有些心虚,陆子诺便迎上前去,让莫洵带着瞿倩先离开。 “贵妃娘娘。”陆子诺一躬身施礼,李恬便也淡淡一笑:“陆郎中平身罢。” “草民正值丁忧期间,如今已非郎中,您直唤草民之名便好。” “子诺,本宫与你也算是旧相识了,如今有事相求,不知你可否方便?” 陆子诺回头一瞥,见着莫洵带着瞿倩早已走没影了,暗自腹诽两人也太不讲义气,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跟着李恬慢吞吞的踱去御花园:“草民自然愿意,只是如今我身份低微,倒不知能为娘娘做什么事,您先请讲。” “这事儿是因与你有关,所以本宫才不得不来提一提,”李恬微一低眉,似是难言之隐:“是有关于……你家的小妹。” 陆子诺的心思转了转,抬眼看她:“娘娘若不提此事还好,提及此事,草民倒很是懊恼。草民远去贝州,可在路上却听闻陛下欲迎草民的六妹,此等大事,陛下从前都未曾与草民商量一番,当真是……” 李恬看着陆子诺捶胸顿足的模样,一时有些拿不准,半信半疑的问道:“可陛下说,是子诺你提出的,让六妹嫁入皇家的啊。” “怎么可能!”陆子诺急得跳脚:“我九叔临别遗言,断然不许六娘入宫的,后宫佳丽三千,哪怕陛下再有心专宠,可到底是要顾及其他人的,哪有那一生一世一双人快活。”陆子诺看了一样李恬的脸色,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讪讪道:“草民说错话了。” “子诺虽然说得直白,却也是那么个道理。”李恬连连摆手,虽然听着这话被陆子诺刺了一句,可心底却又有隐隐的喜悦,知道陆子诺不会嫁入皇宫,没成想陆子诺后头却补了一句。 “可惜草民的父亲已然离世,若是父亲在,是决不允许小妹嫁入皇家的,可如今父亲不在,我又不过是个布衣,哪能拦得住皇命呢?” 李恬脸色一凝,微微一皱眉,似有不快,却还是循循劝道:“其实女子,不就是图个好归宿?本宫在这宫里,着实觉得这并非是个好去处,况且,陛下执意娶你小妹,在朝野上也有数位大臣反对,陛下刚登基,怕是对他也不好。” 陆子诺微微点头:“娘娘说得有理,若我得空,便去劝一劝陛下。” 李恬轻轻舒一口气,说道:“原该如此的,陆家女儿各个聪慧过人,只是一旦入了这九重宫阙,命运便做不得主了,亦如你的四姐紫萱——静嫔娘娘。多么明媚的女子,最终却落得被逼殉葬的下场。” 第三八一章、霓裳劫、圣道原来非不朽(下) 第三八一章、霓裳劫、圣道原来非不朽(下) “殉葬之事,是她心甘情愿,何来被逼?”陆子诺凝眉。 “原来是子诺不知,罢了,算她心甘情愿便是,羞愤难当又如何,毕竟人也去了。”李恬黯然。 “还请贵妃娘娘说明?” “我只是听说静嫔当初应允陛下去争宠,但讲了条件,不害任何人,只是终究还是害了丽嫔和她腹中的胎儿。”看到陆子诺的惊讶,李恬继续说:“当时众人只知丽嫔是假孕,其实,她是真的有了身孕,只是有人手脚做得快,丽嫔根本不知,且知道此事的人全都被灭了口。后来便是给丽嫔制造怀孕的假象,给她的汤药中,加了致幻的成分,而静嫔身上的衣物,以引药日日熏香,只要有静嫔在,丽嫔就会控制不住。就算那日,皇祖父没有忍心杀掉丽嫔,她仍然活不过一月。 虽然丽嫔不是静嫔直接杀死的,可终究逃不过同谋,静嫔在皇祖父过世那晚知晓了真相,悲愤异常,愤而服毒。” “你不是只是听说吗?”陆子诺追问? “那医令是我的人,临死前全盘托出,我这个听说却是最真的。” 陆子诺沉默不语,心中来回几遍,却仍是难以置信,李恬叹了口气:“登上那个位置的路血雨腥风,而经历了这番洗礼的人自然会变得铁石心肠。 我听说,子诺不在贝州丁忧,而是回到京城,是因为对父亲的死因存疑?” 陆子诺闻言猛的抬头,一咬牙:“娘娘怎么知道的?” “因我一直不安!”李恬满面的悲悯与仓皇:“当时尚在郡王府内,陛下早已看出新政必败,深怕你受牵连,辗转难眠了数日,终是想到唯一的解决办法——让你丁忧!” 陆子诺倒抽几口凉气,向后踉跄着退了两步:“不可能,这……这怎么可能?” 不等李恬再说话,陆子诺立刻便仓皇而逃,奔过转角,几乎撞在一个人身上,却也顾不得了。 奔到清思殿门前,薛盈珍正立在殿门处,见到陆子诺,正欲寒暄两句,陆子诺却理也不理,一甩袖,直奔殿内,薛盈珍阻拦未果,急匆匆地跟了进去。 慕容纯正在内批着奏章,见到陆子诺一愣,笑容还未及浮起,就见薛盈珍仓皇地奔进来,慕容纯一挥手,让其他人都下去。 陆子诺冷笑一声:“陛下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事见不得人,是不是?” 她未刻意压低自己的音量,吓得走在最末的小宫女差点没飞出去,急急奔出门合上了殿门,大殿内空旷而安静,慕容纯却微微皱眉:“子诺,你这是怎么了?” “我四姐、父亲的死,皆与你有关,是也不是?”陆子诺悲愤说出,却又带着几分期许,希望他说不是,所以,是那般的压抑隐忍,却又痛彻心扉。 慕容纯张了张嘴,未曾出声,陆子诺脸色唰的苍白,反而笑了一声:“那她说得便没错了?” “谁?谁对你说了什么?子诺……我……” 慕容纯的辩白还未来得及展开,就被陆子诺斩断:“谁?我告诉你那是谁,好让你杀人灭口是吗?慕容纯,你是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更是这大晟的主人,自己做下的事,难道不敢承认吗?” 慕容纯皱皱眉,看着陆子诺通红的眼圈,不由软下口气:“子诺,你先冷静一下。” “我如何才能冷静?”陆子诺向前走了两步,虽说声线平和,眼底却是一片赤红:“你为什么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我避开凶险吗?还是只是为了支我离开,宣布圣旨,宁愿不能圆房,也要娶那个陆紫若?你我都清楚,这世上明明就没有陆紫若,那不过是我而已,你想娶我吗?” 慕容纯还未曾说话,就被陆子诺抢白,她一面说,一面克制不住的流泪,声线低哑,好似含了一口血在嗓子眼:“慕容纯,你一贯是说你喜欢我,可你照样打着喜欢的名义来欺我骗我,你明面上说要保护我,却又辗转与听风楼的人合作;为了自己的位置,利用我四姐争宠,又在成功之时,告诉我心高气傲的四姐满手沾满鲜血,让她如何活在这世间?只能步入被你逼死的局中;如今,为了你的一己私利,甚至杀了我的父亲,你这样做,与当初的慕容谊又有什么区别?” 她上前,明亮的烛光照亮了她悲戚狰狞的面容,她一贯含笑,此刻却像是一个欲手刃慕容纯的女鬼,慕容纯不由向后退一步,陆子诺却欺身上前:“我为你出仕,替你周全,你却要杀了我的父亲,这官我不会再做了。” “你以为你会娶我吗?你以为你会得到我吗?不要一厢情愿了!慕容纯,我所喜欢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是你,也从未是过你,你的所作所为,没有一样不让我恶心。” 慕容纯一震,陆子诺的话,一字一句皆像是一把利刃,一刀刀扎在他心口,他张张嘴,几乎觉得自己要将心呕出来,才能让人看到是非黑白:“子诺,我没有,我没有逼死你的四姐,更没有杀你的父亲,我与听风楼没有半点干系,子诺请你信我!” 陆子诺却只是仰头大笑,她笑着,又哭着,几乎把整个人都掏出来,最后却看向慕容纯,眼底尽是冰冷的恨意,让人心底发凉的怨:“慕容纯,我不会再信你了。” “陆子诺!” 陆子诺欲往外走,慕容纯一把拽回,陆子诺没想到他用了那样大的力气,两人一时双双倒在毯上,慕容纯呼吸粗重,似乎也被激起怒火,陆子诺挣扎着推着慕容纯:“你放开我!放开!” 慕容纯眼底也是红的,他满心的话说不出,此刻只想低头吻住那张说着伤人之语的嘴,却被人一把拽开。 慕容纯猛一回头,就见莫洵立在身后,他一把扶起陆子诺带到自己身后,一面看着慕容纯怒道:“这又是为什么?” 本想着质问下去,莫洵却感到背后一阵温热,而身后之人却瘫软下来,连忙回身,便见陆子诺唇角带血,已是昏厥过去。 第三八二章、破阵乐,时光早晚到天涯(上) 第三八二章、破阵乐,时光早晚到天涯(上) 清思殿的密室中,烛火摇曳,胡床上,陆子诺还在昏睡,一路劳顿又加怒火攻心,也算是终得了片刻休息。 莫洵与慕容纯则站在一旁,两人对视着,却又都不肯开口,良久,莫洵还是觉得方才猛拉开慕容纯,有违君臣之礼,方低了头,说道:“陛下。” 慕容纯不说话,也不出声,只是淡淡望着莫洵,莫洵却觉那目光好似带着火,灼的他发痛,半晌,却听着慕容纯道:“如今这里只有你我,还有昏睡的子诺,你却依旧唤我一句陛下吗?” 莫洵晃了晃,他看上去依旧十分镇定,脸色却一点点苍白下去,在这个灯火通明的密室里,甚至觉得仿佛被照妖镜定住了一般,无处遁形。 “你……果然……知道了。”莫洵的声音发涩,却抿唇露出一点笑意:“阿纯。” “你果然是比我要聪明的,阿謜。”慕容纯的面色同样的苍白:“我原以为,你好歹还要怔忪片刻,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的。” 莫洵轻轻一笑,略低下头,笑容却依旧是苦涩的:“阿纯,你还是同从前一模一样的,我原本以为你知道,也决不会问我的。” “你早便知道我知道?” 莫洵点点头:“你登基的前晚,我知道你曾去见了南硕,我原本以为,你是要问听风楼到底在谁手里,可后来你的态度也与从前不同了,我便隐约猜到了些。” 慕容纯一低眼,半晌也一笑:“我原本以为,见到你,与你相认,会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场景,可现在看来,倒也很是平静。” 莫洵忍不住轻轻锤了慕容纯一下:“多大的事,你如今已经是当今陛下了,难道还非要痛哭一下,才能展现你我之间的兄弟情义?” “你啊,这些年倒是也未曾变过的。”慕容纯率先走到一旁坐下,又道:“坐吧。” 莫洵则长长舒一口气,坐到另一侧:“兄长!我原本想着,你若是不知道,虽然我需要提心吊胆一些,却还是可以忍的,可现在你既然知道了,我少不得要把话说与你听。 当初皇祖父给我编了个藏剑山庄少主的身份,一来是为了方便我行事,二来也是为了让我帮你,你从前不知我身份的时候,也不少找我的麻烦。” 莫洵这么说着,慕容纯无奈一笑:“那时我不知道你身份,只觉得你到底是个陌生人,又与子诺要好,皇祖父甚至还留下遗诏偏帮着你,我甚至还想过,你是不是皇祖父对的私生子什么的。” 莫洵哈哈一笑,慕容纯摆摆手道:“往事不堪回首,你今日说这些,是要找我算账的?” “不,只是想起来了,少不得要呛你几句。” 兄弟二人过了少年时,难得再有如此平和聊天的时候,莫洵瞧着也很是轻松。 “只是有一件事,”莫洵抬眼看向慕容纯,自己为自己斟一盏茶:“你如今虽已经知道我是慕容謜,可我却已经不可能再回到朝堂之上,这事你是明白的吧。” “我明白,”慕容纯点点头,面色倒很是平和:“这件事我也想到了,虽说你身份大白,可毕竟已经是身死之人,将此事抖落出来,未免又要多些麻烦,何况到时若有什么情况,我也怕我未必护得住你。如今我这个陛下做的,反而是被四方压制的。” 莫洵瞧着慕容纯苦笑,便拍拍他的肩:“当年那个称自己是第三天子的兄长,不是早就知道要成为这个天下至尊到底有多难,可不也是坐上了那个位置,其实这事倒也没什么的,慢慢来,我一向知道你是有抱负的,过了这段过度的时候,总会好起来的。 我要同你说的理由,却还有另一件。” “你是否要说,等大晟渐渐平稳下来,你便要同子诺离开。” 莫洵一愣,却点点头,打趣道:“谁说你笨,我瞧着你倒很是聪明嘛。” 慕容纯一时语塞,却又不好骂回去,只能道:“我只是瞧着,你们便不会长久的在这京城里。” “山水风光无限好,我也算是为了你劳心劳力许多年,等到大晟情况慢慢好了,也应放我去享受享受,至于子诺,我总归是尊重她的意愿的。” 慕容纯怔了一会,慢吞吞一点头:“这些年,我不知你尚在,我对她……” “你不必同我解释些什么的,”莫洵摆摆手,他们彼此都明白,这些事没有什么可以说清楚的道理:“只是方才,子诺这一出戏太真了些,我都替你心疼了。” “谁说不是,何时起,她这般会演戏了……”慕容纯叹息,方才尖刻话语尤言在耳,心中的苦楚亦是尚未消散,好在是一场戏而已,就如他与子诺之间,终究只是一场梦幻而已。 还欲说下去,便听到薛盈珍在外说道:“陛下,武中丞求见。” 慕容纯便恢复了威严的模样,站起身来,对莫洵说:“你好生照顾子诺,她醒了,便从那边回去便是。” 说完,他走了出去,莫洵望着慕容纯坚毅的背影,瞬间浮起泪光,指尖却传来温度,回眸相对,淡然一笑。 慕容纯回到殿中,便见武博苍大步走了进来:“陛下,崔皋病故!” 忽闻噩耗,慕容纯顿在那里,良久方说:“大晟又失栋梁。” “陛下,如今并非是哀痛的时候,崔皋一死,剑南恐生事端,兵部已有人来报,剑南有军队调动的迹象,怕是副节度使刘辟有什么心思。” “刘辟定是想要这个剑南节度使一职,且有心将剑南三地收入囊中。”慕容纯凝眉。 “应是如此,陛下如何决断?” “不允!刘辟虽颇有军功,却智谋不足,且狂妄自大。”慕容纯深吸口气:“从皇祖父起,便要复兴大晟,如今已是完成了消除门阀、推行新政,该是削除藩镇的时候了。” “可这些藩镇统治一方,根深蒂固,我们急不得。” “老师说得极是,但总要有这第一战,且这一战只能赢,那么刘辟便是最好的对手。” “陛下的意思是不命其为剑南节度使,激他造反?” “不错,剑南周边几个藩镇都是俱嘉颖一手提拔之人,对剑南形成围困之势不在话下,只是如今,朕想的却是,先解决这宫闱之中的事,免得祸起萧墙。” 第三八三章、破阵乐,时光早晚到天涯(下) 第三八三章、破阵乐,时光早晚到天涯(下) “陛下睿智,老臣亦是希望陛下稳中求胜。只是陛下的家事却也是国事,比之杀伐更为难断,毕竟后宫连着前朝。陛下还是应多用情来渡人,毕竟都是陛下的女人,情之一字足矣。 倒是这个刘辟却不足为患,如果他真的起兵造反,陛下可有带兵平叛的将军人选。” “李钊!”慕容纯说得斩钉截铁。 武博苍点头,犹豫了下又说:“不过老臣还是想提醒陛下,该提防的人还是要多提防的,就算是现阶段要用此人,也不能放权太多。” 慕容纯点头,心知老师说得是俱嘉颖,但站在皇祖父曾经指点江山的大殿中,心中豪气和霸气渐渐成型,今日他隐忍退让的,他日定要这些人加倍还来。 此时的蓬莱殿中,李恬亦是长出口气:“很好,你下去吧。” 牛司设离开,豆蔻有些不解:“娘娘,今日的陆子诺怎么会如此冲动?您不怕是圈套?” “她来的时候,我点了迷心香,自是将其心魔燃了起来。” “难怪。”豆蔻点头:“不过,娘娘,听风楼有这么多的东西,您还和她们合作,不怕着了她们的道?” “杜月娘现在还不会把我怎样,毕竟她想做的是找陛下报仇。可不管陛下心中再怎么有别人,他始终是我的夫君,我不能让她伤了他。就只能与她合作,始终对她有所求,她便不会找上别人。而我与她合作,也能顺势找出她们在宫中的线人……” “娘娘真是用心良苦,只是,陛下却不能体会。” “可我毕竟是有私心的,他心里的人,不除不快。”李恬叹了口气:“以后还是得寻个机会,将杜月娘弄出宫去,她俩真是太像了……” 十日后,深宫之中,九曲回廊,英武男子身着铠甲,一路行来,宫婢见之,便福身一礼,前有豆蔻带路,人人都知他的身份,陛下新封的大将军,即将挂帅出征的李钊。 行至蓬莱殿门前,李钊解下佩戴的长剑,豆蔻点头示意,让侍奉的小宫女随其撤下,李钊便抬步进去,正见李恬端坐主位,便抱揖道:“问娘娘安。” 自打入宫,李恬也已经许久未曾见过李钊,他们儿时便一贯要好,如今再见,自然有所不同,李恬亲自下座,上前扶起李钊,也施然一礼。 李钊忙截道:“娘娘不可。” “方才是君臣之礼,如今却是兄妹之情,有何不可?” 李钊便放下心来,两人闲谈几句,李钊心里还想着事儿,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李恬瞧得出,便问道:“兄长,你这是怎么了?” 李钊微微皱眉,问道:“我瞧着妹妹略有消瘦,你在宫里,可还好吗?” 李恬一愣:“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兄长知道,原先在郡王府里的时候,我好歹还是正妃,按着每月初一十五的,陛下好歹要来我屋中坐坐,可如今,我也不过是个贵妃罢了。” “你如今虽然是贵妃,却也是这宫里独一无二的,是这宫里位份最高的人,你先前便是正妃,以后也极有可能被册立为皇后的,还有什么是你拿不起又放不下的呢?” “那也只是可能罢了。”李恬微微抬眼,望向窗外:“我要的是名正言顺。” “恬儿,”李钊一皱眉道:“我至今还记得,当初送你入王府的时候,你曾说过,无论时移世易,你皆不会忘记本心的。” “可是兄长,本心又有什么用呢?”李恬轻轻叹了口气,抿唇,笑得却有些凄凉:“我是李氏女,李氏应有的殊荣和骄傲,却尽数毁在我一人手上,我原本就是广陵郡王正妃,理应册立为皇后,陛下却偏偏只许我贵妃之位,害我李氏,害得我,平白被天下人耻笑。” “耻笑?谁敢来耻笑你?” 李恬冷哼一声,一拍桌案:“她们没人敢说出来,可我从她们的眼中都看得到,我李氏的尊严与骄傲,岂容她们践踏!” “恬儿,”李钊叹了口气:“你要明白,我李氏早已名满天下,并非她们说三道四,便可以损败的。你在这宫里,其实只需要好好照顾自己便好,李氏无需你锦上添花。” “可我自己需要,”李恬攥紧了手里的绢帕,收敛了笑意:“兄长,我不怕与你说一句掏心窝的话,你一直明白,我从前所求的,不过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可陛下这些年来,一直心有所属,我若不求那皇后之位,还能得到什么呢?” 闻听慕容纯心有所属,李钊的动作微微一顿,他自然知道那人是谁,他空了一会儿未曾说话,李恬却已经发现,她一挑眉,问道:“兄长也知道陆子诺是个女子?” 李钊艰难地点点头,就见着李恬眉头一皱:“原来大家都知道,兄长既然知道,又何苦帮着陛下瞒我,那几年我曾以为陛下是个断袖,白白担了几年的心。” “这原本便是子诺自己的事,又哪能容我这个外人告知,不提也罢。”李钊摆摆手,又道:“恬儿,我今日来,原本就是要劝一劝你,陛下是什么样的人,我从小与他一同长大,自然清楚明白,你为了争那个位子,私下里做过什么事情,他未必心头没有数。哪怕既往不咎,但你也要清楚,你不仅是你自己,更是代表着李家!你口口声声说你令李家蒙羞,可若是你当真做了什么错事,到时便不是蒙羞之辱,而是连累得李家万劫不复。” “可一切难道便这么算了吗?”李恬豁然起身,眼底竟有隐隐的恨意:“凭什么!凭什么一切便这样放下了,明明我应为皇后,我的宥儿本是嫡子,应为太子,我不过是想要去争我应该得到的,这又有什么错。” 李钊看着李恬,眼底有叹息,有心疼,却也有深深的无奈:“宥儿那孩子,的确是个聪慧的,你以后哪怕只靠着他,也可以活得很好,你又何必,不如为自己而活。况且陛下尚且年轻,立不立太子,又有何妨呢?恬儿,你未免太过执念,很多时候,不争才是争。” “或许吧,”李恬一抿唇,依旧端着姿态,仿佛方才与李钊谈话的邻家小妹已经不见,她只是拧着眉:“可人生在世,若没有半点自己的执着,又应该如何度过这漫长孤苦的一生? 兄长说,我可以为自己而活,殊不知我现在就是在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争。兄长可知,前些天宥儿生辰,陛下还夸了宥儿聪慧可爱,这太子之位,必然是我宥儿的,而可以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只有我李恬。可是呢?第二日,他便亲自领了慕容宁去东宫……” 李钊张口,欲再说什么,李恬却别过头,冷声道:“兄长若无事,便请吧。” 李钊无奈,却只能深深叹息一声:“恬儿,话尽于此,好自为之罢。” 言罢,转身而去,夕阳西下,李钊回过头去,却发现李恬早已进了殿内,只剩下一片残阳,那个当年曾经依偎在他身边的小姑娘,终究是变了。 第三八四章、苏幕遮,漫天雪意云缭乱(上) 第三八四章、苏幕遮,漫天雪意云缭乱(上) 李钊出征已有三个月,京城已是隆冬,在捷报传来的时候,第一场雪就这样落了下来。 踏着雪,慕容纯从宣政殿往后宫走去,入主大明宫以来,只要是走在去后宫的甬路上,心情便变得暗沉,但这些日子不同。 瞿倩那日进宫,躲在暗处见到了杜月娘,便断定她便是瞿仙,只是已然不记得前尘过往。想到瞿仙曾受到的痛,以及慕容谊对瞿仙的所作所为,瞿倩痛昏过去,紧接着就是高热不退,醒来便是沉默着流泪,谁劝都没用,最后是陆子诺一顿痛骂,让瞿倩跳下床来…… 那几日的混乱,当真是无人想要再次提及。最终在思雨的悉心调理下,瞿倩十日后方可下地,又调理了一个月,才领了医女的令牌进入大明宫。 杜月娘已被封为秋妃,珠镜殿并不好进,瞿倩便将解药掺入菜肴中,慕容纯每日不是赐菜与珠镜殿,便是过去与之一同用膳。一时间,秋妃在后宫中的风光无人能及。 解药连服十日后,秋妃便昏迷不醒,瞿倩说,这场昏迷至少七七四十九天,且每日都要浸泡药水外加施针。慕容纯便换了珠镜殿的一众宫女內侍,让几个信得过的人随着瞿倩服侍左右,并且让陆子诺进宫假扮秋妃。 故而,这段时日,再是去后宫时,便没有了厌烦,只是心中隐约有些失落,瞿仙苏醒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 慕容纯加快了脚步,却不想,宣微殿的宫女跌跌撞撞跑过来:“陛下……德妃娘娘病重,医令说,恐已回天乏术,您快去看看吧……” 宫女的话尚未说完,便见慕容纯一转身,问薛盈珍:“怎么回事?” 薛盈珍低着头说:“前几日,宣微殿便来报说德妃娘娘染了风寒,老奴便请医令过去看了,说是无妨,可今日早朝时,忽然来报说是不行了。” 慕容纯大步往宣微殿而去,边行边怒道:“怎么不早来回朕!” “德妃娘娘这病是急症,昨天还下了床,弹了会儿琴呢,可今儿突然间便不行了,老奴……” 薛盈珍未说完,慕容纯就摆摆手,生老病死之事,任谁也无可奈何,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宣微殿门口,就听到里面一阵阵哀哭,不由心底也是一抽,板着脸就往里进。 众宫婢跪拜问安,纪妍婷安安静静躺在榻上,身侧跪着的是从小侍奉她的佩心,此刻已经哭得双眼通红,几乎晕死过去,见到慕容纯,便扑过去哭道:“陛下!我家娘娘是被人所害!” 慕容纯蓦然心头一跳,薛盈珍上前一步,呵斥道:“放肆,陛下面前,岂容你胡说。” “奴婢不曾胡说!现在娘娘已去,奴婢从小跟着娘娘长大,自应殉主,可娘娘的冤情,奴婢总要说了才去的。”佩心一面哭,一面断断续续道:“娘娘一贯身体康健,这太子您也是知道的,可自打十几天前,娘娘便时不时的有些头晕,因这些不是大事,虽请了医丞来,却也没有诊出什么,也便罢了。前几日,身子越发沉了,便禀明了薛大监,薛大监立刻请医令来看,说是偶感风寒,可今日早起,娘娘还说着要去请安,可梳妆的时候,娘娘便倒地不起,医令来时,就已宣布娘娘气息已绝,陛下不觉得,这一切太过巧合了吗!” “半月前……”慕容纯一皱眉,重复一遍,心中却猛然一惊,约二十日前,他册立了德妃之子慕容宁为太子,或许两者之间,有一些联系。 他正欲说话,外面便有暗卫悄悄进来,在慕容纯耳边道:“陆子诺求见。” 慕容纯点点头,薛盈珍连忙出去迎接,其实,陆子诺是听了消息赶来的。 着着宫装的陆子诺微微拧着眉进了门,听着慕容纯大概说了几句原委,便先让薛盈珍屏退其他宫婢,只留下佩心一人,待到其他人离开,便向着佩心道:“你所说之事,只不过是你的揣度,可有什么证据吗?” 佩心摇摇头:“奴婢没有什么证据,可是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陆子诺微微叹口气:“我就是相信你,没有证据,也没有任何办法,德妃娘娘除了病症,这段日子可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佩心细细回想一番,便道:“主子因半月前便有些头痛,就经常用篦子梳梳头,能松缓精神,不过医令也来看过,说此法并没有什么问题啊。” 陆子诺一皱眉,来回踱着步子:“这听上去的确没有什么问题,你且寻来那篦子给我瞧一瞧。” 佩心翻找了一阵,将篦子寻出来呈上:“您瞧,这便是那篦子,还是贵妃娘娘送来的,说是牛骨的,要比主子平日里用的竹木要好。” 陆子诺听着贵妃娘娘,便一侧头,看一眼慕容纯,慕容纯也面色一沉,陆子诺心中有数,便捏起那篦子瞧,她对着光瞧了半晌,却觉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清香,便问道:“你们家娘娘,平日里可用什么头油吗?” “娘娘是不用头油的,娘娘说,那玩意太香,她不喜欢,您瞧我们殿里,平日里连熏香也没有的。” 慕容纯在一边点点头,陆子诺却一皱眉,拱手道:“陛下,我们去珠镜殿。请瞿医女看看这个。” 因着瞿仙昏迷,这些时日,瞿仙从未离开珠镜殿,而为掩人耳目,陆子诺不得已扮了秋妃,坐镇珠镜殿,可要说两人都离开,却是不敢大意的。 慕容纯颔首,领了佩心便走,没一会儿,就到了珠镜殿,瞿倩连忙出来,陆子诺将手中的篦子递与她。 瞿倩接过,细细查过,便看向陆子诺,轻轻点了点头。 陆子诺面色刷得一下惨白,再看向慕容纯时,声音也有些发抖:“这是一种毒,来自听风楼,中毒者无任何反应,只有若有若无的清香。” 瞿倩点点头,续道:“这下毒之人很是仔细,这制篦子的牛骨与梳齿,都是由毒液浸泡后的,若日日用篦子梳头,活血疏通,半月内便会病逝,哪怕这篦子不用,只是单纯地放在宫里,至多也就三个月。 这毒我曾与子诺说过,这是一种很霸道的毒,因为这种毒完全不需要喂到人嘴里,哪怕在身边,也会杀人于无形。” 第三八五章、苏幕遮,漫天雪意云缭乱(下) 第三八五章、苏幕遮,漫天雪意云缭乱(下) 陆子诺看向此时面色铁青的慕容纯,苍白的唇抖了抖,眼前闪过父亲的遗容,便不想再继续这话题,于是道:“其实,我方才去见你,是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瞿仙醒了,可她不肯说话,不肯见人,连我也不见,就在密室里,瞿倩怕她癫狂,便施针又让她昏睡了。” 同一时刻,蓬莱殿内,香烟袅袅。 豆蔻跟在添香的李恬身后,说道:“娘娘,奴婢得到消息,说纪德妃娘娘已经去了,但是……” “但是什么?”李恬含着笑,倒是瞧不出什么旁的表情,添完了香,又颇有些闲情逸致的修剪起面前的一枝花。 “但是那裴月,却怎么也寻不到了,我有些担忧。” 李恬不疾不徐道:“俱副监将那串线上的人皆寻了不是处死了,你自然找不到。况且就算寻不到了也无所谓,本宫让你准备的东西可曾都准备好了?” 豆蔻点头称是,正当这时,外头却有人通传,说是薛大监来此,李恬与豆蔻对视一眼,便道:“去请薛大监进来吧,请人进来后,你退下便是。” 薛盈珍须臾进门,见着李恬正在修剪花枝,不过着一身浅紫色的常服,瞧着格外恬静温柔,便不由得和缓了语气道:“给娘娘请安,陛下请您过去一趟宣微殿。” 李恬微微一愣:“宣微殿?这是为何?” “娘娘不知道?”薛盈珍小心翼翼瞥着李恬的神色:“宣微殿的德妃娘娘殁了。” “什么?”李恬猛地一起身,却又跌坐回榻上,一时捂住太阳穴,薛盈珍忙迎上来:“娘娘,您怎么了?” “无事,不过是这些日子有些头晕。走,本宫随你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去往宣微殿,一路无话,入了宣微殿的偏殿,便见慕容纯与假扮杜月娘的陆子诺都在。 李恬倒是没什么旁的表情,只施施然向慕容纯行了礼,陆子诺也起身行了礼。 慕容纯面色还是铁青,定定地看着李恬,须臾,却终于忍无可忍,将手头握着的篦子丢到李恬面前。 李恬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伏倒在地,道:“陛下,这是怎么了?可是臣妾做错了什么,陛下息怒。” “可是你做错了什么?”慕容纯微微眯眼,呵道:“李恬,这东西可是你赠给德妃的?好精细的功夫,朕以前真是小觑了你!” 李恬似乎是受不了这般的重言,眼里已经含了泪,拾起那只篦子,细细辨认后便道:“陛下,这的确是臣妾送的,可是……” 她还没说完,就被陆子诺打断道:“娘娘,这上头有听风楼的独有之毒,害人性命,德妃娘娘便是死于此篦子,您可知道?” “这上头有毒?”李恬一抬眼,满脸的仓皇,她原本就生的温柔,这样一来,愈发的楚楚可怜:“可是臣妾也有,怎么……怎么未见有事?” “你说你也有这篦子?”一直在一旁的瞿倩此刻却出了声,上前两步,翻过李恬的手腕,为她把脉,半晌,竟是微微皱了眉,虽然有些不豫,却还是面向慕容纯道:“贵妃娘娘体内的确有这种毒,不过很浅,想来是平日不曾篦头,只是将这东西放在宫里。” “正是……”李恬弱弱的应了一声,许是知道自己的冤屈被证,眼里的泪愈发的含不住了,委屈道:“陛下,臣妾跟着您也有许多年了,何曾有什么机会去接触听风楼呢,倒是那郑昭媛,臣妾听说,她入宫前是个医女。” “此事又与郑昭媛有什么关系?”慕容纯不解,李恬便道:“这一对篦子,便是郑昭媛赠与臣妾的,臣妾觉得牛骨的比竹木的要好,所以才赠与了德妹妹,如今看来,倒是臣妾害了德妹妹了……” 她一面说,一面嘤嘤的哭起来,慕容纯在一侧手用力握了一下木椅的把手,似乎在忍耐什么,须臾却道:“朕知道了,你先回去,郑昭媛之事,朕会查明的。” 说罢,慕容纯便起身,带着陆子诺与瞿倩先行离开,只剩李恬一人呆跪在原地,泪水还没干,面上亦是茫然。 折腾了小半日,已近未时,已换回男子装扮的陆子诺陪着慕容纯在回廊里慢慢地绕着圈子,薛盈珍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始终都觉得这样的陆子诺与陛下才是最合适的。 两人一直默默无言,半晌,慕容纯才深深叹息一声:“她跟了我这些年了,人说有缘为夫妻,至少应互相信任,可我瞧着她,却是再也相信不起来了。” 陆子诺只陪着,却不知要如何安慰,慕容纯却无意听她安慰,似乎只是想同人倾诉一下,回头看她,笑一笑:“既然瞿仙已经醒了,你便可以回去了,只是京城中尚有不少听风楼的人蠢蠢欲动,你还要多加小心,不过好在有莫洵。有时朕倒是羡慕你与莫洵,可以那样互相信任、彼此照顾,希望你们能一直如此吧。” 瞧他这般,陆子诺也不由有些感慨,天家夫妻,本就难以做到互相信任,不仅仅是因为利益,更因为天子自称寡人,不过是因为他原本便是个寡人罢了,即便是枕边人,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完完全全的信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陆子诺没说话,慕容纯便也不再言语,两人慢慢地走着。 眼瞅着就要到崇明门了,就听着后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两人同时回头,见是在珠镜殿守护的暗卫,他急急上前来,对着慕容纯与陆子诺请了安,便道:“陛下!秋妃娘娘再次醒来,便寻死觅活,瞿医女一个人压不住她,我等又不能动手,现在是好几个宫女协助瞿医女面前按住了,您过去看看才好。” 陆子诺与慕容纯对视一眼,忧虑地一蹙眉。 设身处地地想,发生在瞿仙身上的一切,如果换做自己,怕是也不能接受的。初时瞿倩就极是担心出现这种情况,才一直用针灸压着,但又怕时间久了,这办法也会反噬,想来是如今状况着实不好,瞿倩才会派人来唤他。 两人一言不发,急急忙忙折身往珠镜殿回走。 第三八六章、花间辞,陵迁谷变总成空(上) 第三八六章、花间辞,陵迁谷变总成空(上) 慕容纯与陆子诺奔到珠镜殿门前,珠镜殿虽是门窗紧闭,却依然隐隐传来了嘶吼的声音,慕容纯心下一凛,便留下跟着自己的人,吩咐薛盈珍,不准任何人靠近,这才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陆子诺跟着踏进殿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瞿仙如今虽已苏醒,瞧着反而更加狼狈,头发披散着,脸上满是虚汗,嘴角有血,眼底都是赤红的。她虽然经历噬皮削骨,到底也是有武功底子的,哪里是这些寻常的宫女可以拽得住的,眼瞧着挣脱出来,满殿里乱砸乱撞。 陆子诺瞧着,虽说尚且不大习惯瞿仙与她几乎长相相同,却也心里清楚面前的人是从小便陪自己长大的瞿仙。瞿仙越是这样悲愤,她的心便愈发刺痛和怜惜。 东西自然是不怕砸的,可是瞿仙若是不能将心中的郁结发泄出来,总是憋在心里,最终疯癫也是未可知的。她不由上前两步,就去抱瞿仙,却被瞿仙一掌隔开,随即感到被人轻轻一带,慕容纯将陆子诺推到身后,让她小心,便自己上前去。 此刻对瞿仙而言,却是瞧不见这么多的,于她,此时此刻便是一场漫天的心火,她只有拼命的逃。 她终日不敢合眼,一闭眼就能看到慕容谊,她至今都还记得慕容谊的动作,漫不经心的笑,或者是微微皱着的眉头,明明是他捉了她,伤了她的亲姐姐,屡次意欲害了她从小跟随的陆子诺,可她居然还是忘不掉他对她的好,此时此刻想起来,竟然心底还是有着难言的痛苦和不舍。 她记得行蛊时翻来覆去的痛,一层层褪去血肉的痛,可她却也记得几年前的那个早上,她醒过来,却不记得半点的过去,她害怕得很,却看到身边的慕容谊,他的目光温柔而专注,深情得几乎让人觉得心酸。她从小就被送去习武,很苦也很累,几乎从未被人温柔以待,虽然当时已经失去了记忆,却也让她由衷生出一种被爱的错觉。 她就是那样傻的,因着一个眼神,便飞蛾扑火一般的爱上了一个人。 可那个人呢,他拿她当做一个傻子,他骗她,利用她,让她做了那样多的错事,最后他却可以一死了之,可一切发生了的已经发生,她又如何忘怀?如何自处? “啊……” 瞿仙在殿里嘶吼,连瞿倩都近不了身。她隐隐约约听到人说,让她发泄吧,不然会疯的。 她回过身,古怪地笑了一声,疯了?她现在便就是疯了! 她看到不远处的铜镜,便急急的奔过去,眼瞧着就要踩上地上的碎瓷片,可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却愣了愣,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慕容纯便已像一道风似的上前,将人抱在怀里。 瞿仙一僵,陆子诺与瞿倩对视一眼,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瞿仙却已经疯了似的挥舞着手臂,直接推了一掌,她身上多少还是有些武功的,慕容纯却未躲,生生受了这一掌,闷哼一声,却用眼神制止了陆子诺和瞿倩上前,将瞿倩搂得更紧,不留余地。 瞿仙留着尖利的指甲,一下下抓挠在慕容纯的后背上,做着徒劳的挣扎,发现无果后,狠狠一口咬在慕容纯的肩头,慕容纯却一直未曾松开手,只是低声地呢喃着:“没事了,瞿仙,没事了。你终于回来了!” 瞿仙却只是古怪的大笑,恶狠狠地抓住慕容纯的肩膀,若非冬日穿的衣衫较厚,指甲几乎要陷进皮肉里,她的声音嘶哑地仿佛自地狱爬上来,没有眼泪,却生生泣血:“不!我宁愿当初就已经死掉,你们都骗我!没有一个人对我是真的好,你们为什么不来救我?为什么让我如此痛?你放开!放开!” “瞿仙,你相信朕,朕不会骗你,”慕容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朕不会骗你。” 瞿仙僵了僵,她落在一团火里,灼烧得痛苦难耐,可面前的人却像是一泉温水,不曾冰凉,不曾滚烫,只用自己的温度,温温柔柔的包裹着她,让她慢慢放松下来。 慕容纯依旧紧紧地搂住她,他心疼陆子诺,寻找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却变成了另一个她,且心中满是怨恨;他亦心疼瞿仙,经历了这么多,却皆是空空一场。他深吸了口气方说:“瞿仙,慕容谊他做错了事,不应该是你去承担,从前的都过去了,你不愿说,便不会有人问,没事了。今日起便有朕在,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瞿仙终于抬起头,她定定地看了慕容纯半晌,似乎还未曾完全清醒的认出他到底是谁,却也终于软了下去,而后,失声痛哭。 她这一辈子,做保镖的时候,学的是自己舔舐伤口,绝不能流半分眼泪;做慕容谊夫人的时候,心底喜欢他,又无论怎样都是甜蜜的,从未有过这般流泪的时候。 瞿仙痛痛快快地哭着,而慕容纯也随着她蹲下来,始终都虚虚的圈着瞿仙,给她这一点温柔与温暖,直到瞿仙一点点苍白了面色,再度陷入昏迷。 瞿倩急急忙忙指挥着医女将瞿仙抱回床上,又忙着去诊脉。 倒是陆子诺流泪满面,抽泣不已地走到慕容纯面前,拉他起来:“谢谢……你的伤……” 慕容纯按揉一下瞿仙方才打的那一掌,暗暗皱眉,却还是摇摇头,陆子诺却不放心,两人一面往外走,一面念叨着要给他传医令。 慕容纯只一笑,觉得自己这一时冲动,倒似是做在了点子上。他方才看着痛苦万分的瞿仙,却觉又瞧见了那日曲江宴上的陆子诺,心底一阵又一阵地抽痛,且看她要伤陆子诺,便再顾不得其它,立刻上前拦住。只是将与陆子诺如此相像的瞿仙揽在怀中,到底还是有些隐痛的,她不是她,却有着相同的颜、相同的痛。只是阿謜到底还在,瞿仙却什么都没有了。 可他到底未曾多说,只是笑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日渐落幕,寒风一吹,天便这样,渐渐冷下来了。 第三八七章、花间辞,陵迁谷变总成空(下) 第三八七章、花间辞,陵迁谷变总成空(下) 冬月底了,很快便是腊月一日的冬狩了,这一贯是大事,自然早早就开始准备,按理而言,扈从行狩的包括皇帝钦点的王公、重臣、随行官员、北衙禁军以及皇子、皇孙、后妃等,队伍庞大,人欢马嘶,旌旗蔽日。此次却是慕容纯刚登基不久,他无意举办那么大的盛会,但冬狩乃是周礼不可废,便只能是能节省便节省些。 故而随行之人,便也只有几位重臣,皇子,李恬为首的三两位嫔妃,还有就是因着瞿仙尚在复原中而继续假装秋妃的陆子诺与莫洵了。 倒是有几位重臣带了自己的女儿、孙女的,意欲让慕容纯先睹为快。那次早朝虽然提了要纳新妃,这几人也早早将画轴与生辰八字交到了礼部,却迟迟不见下文,便只好利用冬狩了。 天未亮之时,就已先派一千多名官兵进入围场里布围,布围官兵在前哨导引下,由围场两边成弧形自远而近向看城方向驱进靠拢。现下已经将围内的走兽驱赶到接近中心的小包围圈里。 慕容纯射出了第一箭,便让众人开射,陆子诺未曾来过这围场,虽觉有趣,但昨夜挑灯夜读了一个话本,实在是困得紧,想着在皇家的地盘,哪有人敢轻易放肆,也没告诉旁人,便想悄悄溜回营帐补眠。 她骑一匹小白马,一路走走停停,不知觉就偏离了原来的路线,一回头,竟不知身在何处,一时仓皇,正这时,却有一根银针破空而来,陆子诺立刻软软地倒下去。 而这时,一直潜伏在黑暗中的人影,才慢慢走上前来,一把接过从马上栽下来的陆子诺。她穿着小骑装,因冬狩,着实打扮了一番,眉间花钿,更显艳色。 为首的大汉此刻笑得满脸猥琐:“咱家娘娘真是心疼咱们,瞧着这小模样,真是让咱几个享受了。我听说皇家对女子贞洁要求身为严格,这女人若被赶出了宫,没准还是咱们几个人的。” 大汉一面说,一面将陆子诺扛在肩头:“走,找个好地儿好好快活去。” 一行人刚要离开,却听破空之声迎面而来,大汉愣了愣,就这么愣了愣的空档,便听着噗嗤几声,紧接着便有血腥气飘过,他缓缓低下头,才发现就方才那么一会的功夫,自己的前心,便被持剑的人破开一个洞,一剑穿心。 大汉不可置信的倒下去,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白衫的男子冷冷的看着他们:“我的人,你们居然也敢染指,找死!” 未时二刻,日头高照,莫洵带着人往营帐去,却发现禁军将营帐所在围了个水泄不通。 按理说,也应一围过后,陛下再率领扈从、人马回归驻跸大营,清点猎物,可现在时辰明显没到。 莫洵眸光一扫,就见到薛盈珍立在帐外,面色凝重,便立即觉察到出了事,问道:“这是怎么了?” 无奈这帐子实在是不隔音,慕容纯在里头听着,便扬声道:“进来吧。” 莫洵带着陆子诺撩帐进去,便见李恬跪在地上,李恬看到陆子诺,微不可见的抖了抖,陆子诺一向不大喜欢女人哭,可今日之事让她对这个一向无感的李恬也没有什么好感,默默看了两眼,立到慕容纯身后。 “陛下,臣妾没有骗您,宥儿他不见了,请您派人去找一找他。” 李恬哭得泪水盈盈,慕容纯却沉着脸,冷冷道:“你这出戏可唱够了吗!” “陛下,臣妾所说,绝无半句虚言,宥儿他,真的是不见了啊!” “够了!” 慕容纯倏的掀了面前的矮几,他一贯不喜在人面前喜怒于色,这次却是被激怒,显然是顾不得了,好在此刻陆子诺与莫洵皆非外人:“李恬,李贵妃,你这些年来所做的事,难道还不够多吗?如今竟拿自己的亲生儿子争宠,你当真是厉害得紧!” “陛下……”李恬被吓了一跳,泪眼盈盈的小声道:“陛下说什么,臣妾听不明白。” “贵妃娘娘听不明白?”陆子诺在一旁,倒也听懂了到底发生了何事。 原本好好的冬狩,李恬却来报,说慕容宥失踪,当时皇族大臣都在,让慕容纯丢了好大的面子,可跟着她回到帐中,却又一问三不知了。 陆子诺上前一步,定定看着李恬,李恬便瑟缩一下,陆子诺不理她,冷笑一声,转身说道:“陛下,臣妾今日来便是有一事相告,臣妾方才要回营帐休息,不知怎么走错了方向,回头时才发现身后跟了一些人,可他们却是有备而来,立刻给臣妾吹了迷魂针,若非莫庄主,臣妾怕是……” “什么?”慕容纯一皱眉,上前一步:“这是怎么回事。” 陆子诺如今假扮秋妃,自然得按照秋妃的语气说话,她自己一口一个臣妾,别扭得很,可外头便是禁军,若是抖落自己的身份,被有心人听去,又是一场风波,便只能继续别扭道:“臣妾醒时,已被莫庄主救下,莫庄主告诉臣妾,当时情况紧急,这一队七八人,他只捉住一个,可这捉住的人,却说……” 陆子诺微微侧头,看向李恬,李恬面色更加苍白:“却说,他们是奉了贵妃娘娘的命令。” 陆子诺恨恨地回头看一眼李恬:“他们竟然说,他们的目的,并非要取臣妾的性命,而是要取臣妾的清白,然后因辱皇家颜面,让陛下,亲自赶臣妾出宫。” 这些话说来轻松,可实际方才当真十分凶险,原本莫洵是跟在她身边的,不过她扮作宫妃,莫洵多有不便,她又想着让莫洵也狩猎一番,便自己回去,若不是莫洵发现了她不见了,又到处找她,怕是此时此刻,她当真是要被玷污了。 如此一想,不禁心有戚戚,她略略抬头,望向立在慕容纯身后的莫洵,莫洵一向温和,这会儿却板着个脸,仿佛有人欠了他一个银庄,陆子诺也知道因为自己,只能又默默地低下头,嘟着嘴,着实委屈起来。 慕容纯完整听完,略一联想,若陆子诺身边没有莫洵跟着该如何,立刻面色铁青,李恬却跪着连连磕头:“陛下,您不能听她乱说,证据,证据呢?她口口声声说捉住了人,却不肯带到陛下面前!” 陆子诺听着,甚至忍不住轻轻一笑:“贵妃娘娘,您这个人,当真是有趣得很。”她一面说,一面干净利落地将握在手心的玉佩露给人看:“我们在那人身上,搜到了玉佩,这玉佩是陛下赏赐给你的,绝无第二块,娘娘总不能抵赖了吧。” 李恬的脸色再一次变得煞白,她求救似的看向慕容纯,却发现慕容纯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仿佛在审视一个陌生人:“李恬,事到如今,你当真以为,你曾经做过的许多事,朕半分都不曾知晓吗?” 第三八八章、鸳鸯错,残枝莫怨风霜虐(上) 第三八八章、鸳鸯错,残枝莫怨风霜虐(上) “陛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李恬似乎不敢相信,倔强地跪在那里,在一旁的陆子诺却不地道的笑了:“贵妃娘娘,您一直都是聪明人,事到如今装傻,真的不是明智之举哦。” 她一面说,一面收敛了笑容,她本来就比李恬明艳许多,平日扮作男儿,一身正气,故而此时此刻,倒愈发显得不怒自威,她淡淡笑着,沉下声音,凑到李恬耳边:“更何况,娘娘手染血腥,背负人命,不知冤魂怨鬼,可曾入梦?” 李恬一个激灵,尖叫了一声向后跪着缩了两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陆子诺不怒反笑,“那我便与娘娘说一说我知道的,稍后再请陛下说说我不知道的。” 她侧头瞧了慕容纯一眼,慕容纯则一点头,他此刻看李恬的眼神,就如同看一个不相干的人,满眼的冷漠。 莫洵则悄悄的出了帐,除了薛盈珍,命其他人都退下,外面盔甲摩擦的声音一层又一层,却掩不住陆子诺心头的怒火: “首先,我得表明身份,我是陆子诺,并非秋妃。” “啊?”李恬显然没想到。 “再来说说娘娘的事,最近的一桩,娘娘事前,并不知秋妃是我,便命人劫走秋妃侮辱。我仔细想了想,一呢,是因秋妃近来恩宠太盛,实在是让娘娘心火旺盛,怨气过头;二呢,则是因为娘娘与杜月娘手中的听风楼合作时间也不短了,虽然有所顾忌,也还是有些担心,这杜月娘有朝一日不想同娘娘合作了,会将娘娘的事儿抖落了出去;至于三嘛……” 陆子诺尚未说完,就被李恬尖利的嗓音打断:“什么听风楼!本宫从未听说过!” 陆子诺倒是不恼,只叹口气,瞧那模样,还像是谆谆善诱似的:“娘娘,我既然能此刻把这些事抖落出来,就证明着陛下早就知道了您做的那些事,您就不要妄图狡辩了,我若没有什么证据,可至于这么拼?万一被扣了一个诬陷的罪名,我可是得不偿失。” 李恬被噎得语塞,陆子诺满意的点点头:“不过说到这个听风楼嘛,你猜猜,我们是什么时候发现,你与听风楼合作的?” 此时此刻,李恬也渐渐平静下来,其实她当初做那些事时,便知道自己有朝一日必然会自食恶果,她毕竟身出将门,并非寻常女子,既然知道逃不过,反而像保存最后的尊严,便也收了处处可怜的样子,理一理衣衫,站起身来,微微叹口气:“是宣微殿一事?” 陆子诺一摇头,瞧着有些得意似的,可眼底却是藏不住的雪亮恨意:“娘娘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倒是忘了。自然是娘娘,杀了我父亲的那件事。” 李恬微不可见的抖了一下,慕容纯看着她,却再也生不出当初的温柔,他自娶她,便不曾爱她,对李恬,到底是有一些愧疚的,这些零星的愧疚与怜悯,多少换成了对她的温柔,可现在,就连最后这一点温柔,也被她亲手扑灭。 “娘娘与听风楼合作,杀害家父,不巧,当时同我们一起去贝州的医女瞿倩,曾隶属于听风楼,娘娘想必也没有想到,您为求保险,用了‘艳骨暗香’,原本是无法分辨出来的毒,却因我们在路上被您派去的人追杀,耽误了时间,等我到达时,正是那香气浮散出来之时,你便最终败露。” 陆子诺定定的看着李恬,压制着怒意和凄惶,父亲何其无辜?她紧紧握拳,方留起来的指甲死死扣在肉里:“瞿倩告诉我们,这是听风楼专属的毒,我初时并没有在此事上怀疑娘娘,只是觉得,或许是因为听风楼的死士报复。但您却也太心急了,自己暴露了出来。 您在清思殿安排了自己的人,知道我一贯会将在外发生的事告知陛下,却不知因此事事关重大,我未曾对陛下说过我父亲中毒一事,甚至连怀疑都未曾透露过半句,按理说,哪怕在这京城之中,知道的也不过只有莫庄主、瞿倩,和我罢了,那么知道的第四个人,便可能是凶手,这是其一。” 陆子诺看着李恬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却不觉得心中快意,只觉悲凉:“可我也不确定,所以那次对话,是你我互相试探的一次机会。 其二,我在父亲中毒一事上,虽然怀疑听风楼死士所为,却想不通,到底为什么听风楼不直接来给我下毒,而是去害我的父亲。且时间上也对不上,下毒是在慕容适事败之前。但您当天所说的,围绕的中心,实在是太过明显,一是不愿我的小妹,您心里自然清楚那是谁,嫁入宫城、二是诬陷我四姐与父亲皆死于陛下之手。 我便立刻想到,我从前未曾想到的,父亲去世,子女三年内不得入仕,非热孝期,亦是三年不得嫁娶,我必然要离开陛下身边,这的确是个好机会。 娘娘说得言之凿凿,我差点就信了。可是您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三件事。” “……什么?” “一,我们当时已经清楚,知道父亲死因存疑的人,可能会是凶手;二,四姐死时,我就在大明宫中,只不过旁人都不知道罢了。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我进蓬莱殿前,服过听风楼的避毒药‘斗百草’,一进去,小手指的指甲便变了颜色,就知道你燃了‘迷心香’。你之所以要燃‘迷心香’,又故意说那些谎言,就是想让我心魔爆发。你用的全是听风楼的毒,却还说不知道吗? 我当时虽然心里清楚,却依旧做戏,去了清思殿大闹一场,我才昏倒,牛司设便去与你汇报。她便暴露了线人的身份,被薛大监一审之下,自是将知道的全说了出来。” 李恬摇头:“你说得也不全对,我让人杀死你的父亲,这么做也是为了替陛下分忧。他日夜忧心新政失败后,你会被贬黜,甚至处死,我才这么做的。” 第三八九章、鸳鸯错,残枝莫怨风霜虐(下) 第三八九章、鸳鸯错,残枝莫怨风霜虐(下) “还真是会以爱之名来找借口,你不觉得恶心吗?”慕容纯终于开口,他俯视着李恬,淡淡道:“从前一些事太过巧合,朕原本也不愿相信,当初那个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会成了如今的狠毒模样。 今年夏,你曾有过一次身体不适,当晚,朕原本是要入宫面圣说明子诺的身份,却因你,被慕容谊抢了先,朕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后来朕见到金医丞,威逼利诱之下,朕才知道实情,你是饮了药,故意拖着这病不肯好。” “娘娘对自己还是很狠心的,这伤害自己的事,做的倒是不少。”陆子诺在一旁淡淡的补充道:“纪德妃一事,娘娘虽然想了个一箭双雕的好计策,却不知道在此之前,我们多少心中已然有数,娘娘如此,只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挖的坑更深了一些。借听风楼之手杀害纪德妃,又嫁祸郑昭媛,甚至不惜伤害自己,达成目的,只是娘娘走后,瞿倩便告诉我们,您体内除了有听风楼的毒,也同样有解药。 不过也难怪,娘娘只知道瞿倩是医女,并不知瞿倩是听风楼之人,不曾防卫,也是常理。后来的事便不必我们多说了罢,即便秋妃不指认娘娘,娘娘所做之事,也一步步佐证了我们的想法,那就是娘娘与听风楼合作,坏事做尽。” 慕容纯冷哼一声,负手道:“李恬,朕与你成婚多年,曾经你我二人,也算相敬如宾,你一直温婉贤淑,甚至最初的几年,朕还曾感慨,有你也是一桩幸事,可殊不知,你未曾忤逆过朕的背后,却是如此狠毒,让朕觉得不堪。这些年你步步算计,朕亦给过你机会,让你回头,可你又是怎么回报朕的?为了争宠,为了保住你的地位,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在害死德妃后,还试图伤害太子,朕对你当真失望!” 方才陆子诺说的,不过是实情,慕容纯所说,却是像一把尖刀一样,一次又一次扎向李恬,李恬的脸色愈发的苍白,可听到最后一句,却抬头,向前走了两步再次跪下,去拽慕容纯的衣角,惶惶道:“陛下,没有,臣妾没有害宁儿,臣妾也是母亲,又怎么会去加害孩子呢?” 慕容纯却是一声冷笑,一把拂开李恬:“别再骗我了。若非宥儿,你以为朕还愿意再见到你吗!” 李恬脸色惨白,似乎受了极大的痛,最终却缓缓坐在地上:“陛下从未爱过臣妾,自然是觉得臣妾做的这些事恶毒之极,可如果是陆子诺做这些事,想必陛下,也只会觉得这是她爱您的表现吧。” 陆子诺尚未说话,慕容纯却道:“你莫要与她攀比,她岂会是你这副模样,即便她不满,也只是会对朕一人不满,又岂会牵连旁人,手染鲜血,事到如今,你还在为自己找借口吗?” 李恬只是凄凄一笑,只看向陆子诺手里的那块玉佩:“这块玉佩,是当年臣妾入府的时候,太上皇后赐予臣妾的,那上头雕刻的,是和合二仙,盼望夫妻恩爱,举案齐眉,陛下可能还记得,当时您说的什么吗?” 慕容纯沉默着,李恬却还是笑:“陛下当时说,儿臣虽已有女人,却也同恬儿一般,只盼一人心,儿臣一定会对恬儿好的。 陛下您知道吗?臣妾最开始,是不愿嫁给您的,因为臣妾知道,您无法满足臣妾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望,可那日在东宫,我却一眼就将您望进了心里,那时心想的是,原来您与我所思相同,多好呀。”她一面笑,一面有眼泪滚出来:“可臣妾怎么也没想到,那句只盼一人心,不是说给臣妾听的呀。” 她如此哭诉,连陆子诺都觉得心酸,却也是无可奈何,纵然如今再心疼她的从前种种,错便是错了。 “臣妾一开始,以为陛下是断袖,一心只喜欢那个陆子诺,那时候臣妾便恨极了她,却又从未想过害她,臣妾虽然出身将门,却也从未身染血腥。后来知道陆子诺是女子,臣妾依旧是生过希望的,可陛下心里有她,何曾有过半分臣妾的位子啊,后来种种,皆是为了陛下啊!” “你到底是为了朕,还是为了你的荣光,你自己心里清楚。” “陛下当然可以不相信,”李恬微微抬眼,自己拭去了泪珠,却又有新的再落下来:“可是陛下不爱臣妾,臣妾若是连这位子都握不住,臣妾还有什么呢?陛下可知道,您未曾来蓬莱殿的时候,臣妾便觉得,整个蓬莱殿都是冷的,夜里难寐,便熬着蜡烛,慢慢等待天亮,这一年,臣妾熬干了的蜡烛,臣妾自己都数不清了。陛下可还记得,臣妾一直怕黑,当年刚入府的时候,陛下夜夜陪着臣妾吗?” 慕容纯皱皱眉,眼底浓黑一片:“你已经是贵妃之位,可你却永不知足,当初朕陪伴的那个人,可并非如今的李贵妃。” “是啊,陛下当然可以这么说。”李恬笑一笑,略低下头:“可是陛下,臣妾所争的,难道不是臣妾应得的吗?臣妾原本就是您的正妃,宥儿也原本应是您的嫡子,那太子之位,也原本应该是他的啊!” “贵妃娘娘,您怎么事到如今,还不明白。”陆子诺微微摇摇头,徐徐道:“我虽不在后宫,却也知道小殿下聪慧明理,大晟从来立贤不立嫡、长,可为什么陛下还是将这太子之位,许给了慕容宁呢,您还不明白吗? 李氏做大,娘娘您在后宫独霸,若是陛下再将太子许给小殿下,倒是给了李氏挟太子令诸侯,可还有陛下之位?” “我从未想过!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留住陛下而已!”李恬跪着,哀哀泣道:“陛下,臣妾所做的事,臣妾都认,可唯独这两件,臣妾不认!臣妾未曾想过让李家要挟陛下,也未曾想过用孩子争宠!宥儿他是真的不见了,求求陛下,求您去找一找他罢!” “够了!你以为事到如今,朕还会相信你吗?”慕容纯铁青着脸,回头冷冷的看她一眼:“薛盈珍!” “陛下,”薛盈珍立刻撩帘而入,躬身请安。 “你立刻拟旨,贵妃李氏,心肠歹毒,残害皇嗣,伤人性命,枉为嫔妃之首,着去掌管六宫之权,去贵妃位,降为才人,待回銮后,囚禁蓬莱殿。” 李恬浑身颤抖,如遭雷劈,她再次抬头看向慕容纯,慕容纯这次却连眸光都不愿留她半分,撩帐而去。 陆子诺也随着出去,莫洵在外等着,两人默默离开,陆子诺想要感慨一句自作孽不可活,却又是无限唏嘘,直到许久,他们依然听得到帐中的哀哭,仿佛在哭泣她这一生的悲。 第三九零章、金缕曲,一别音容两渺茫(上) 第三九零章、金缕曲,一别音容两渺茫(上) “陛下,”三人行了一段路,就见宋哲远远而来,附在慕容纯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慕容纯原本面色就不好,这会子看着倒有些苍白,他皱皱眉,点头示意宋哲先下去。 他向后望了一眼,示意陆子诺与莫洵跟上,三人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这才向着莫洵道:“有一件事,怕是要求你帮忙。” 莫洵皱皱眉,无奈道:“你我之间,哪里用得到这个求字,你说便是。” “宥儿他,真的不见了。” 陆子诺与莫洵对视一眼,一时瞪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是谁做的?” “不知道,”慕容纯摇摇头,面露痛苦之色,无论他爱不爱李恬,都一样爱着自己的孩子,如今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生事,他居然不知何人为之,慕容纯极力克制,面上倒很是平静:“这便是我要拜托你的事,如今我们在明,那些人在暗,我若大肆去找,或是派自己身边的暗卫出去,反而不妙,不如秘而不宣,对外就说,皇子宥身体不好,需要调养,然后你便派藏剑山庄的人出去,暗自去找。” 莫洵一点头,慕容纯便继续道:“按照李恬来与我说的时间,宥儿已经失踪了两个时辰,你先派人,去周边寻找,五日后我们便要回銮,若是到时,还找不到.” 慕容纯一顿,有些艰难的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们便等回京城后,再做打算。” 莫洵严肃的点点头,陆子诺不忍见慕容纯这般模样,便轻轻叹口气安慰道:“不会有事的。” 慕容纯挤出一个笑意:“但愿吧。” 这五日过得飞快,陆子诺眼瞧着莫洵一次次无功而返,两人的表情愈发凝重,却到底也是无可奈何,由于李恬被削位禁足,陆子诺所扮的这个妃位便是阖宫上下最高的品阶,自然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替慕容纯照看后宫女眷。 为防上次的事再度发生,慕容纯特地给陆子诺配了两个女暗卫做宫婢,分名冷杉、雪怀,她们一贯尽职尽责,倒让陆子诺少操了不少的心,这日回銮,雪怀悄悄附耳,说李才人要求见。 陆子诺虽知她做过错事,可却也心疼她失了孩子,便让人请她进来,李恬走近了,陆子诺反倒吓了一跳。 不过五日未见,李恬瘦得几乎脱型,她原本是身形丰腴的美人,这会子倒像是一副枯骨撑成的皮囊,一阵风便能吹倒了似的,她看到陆子诺,便急急的扑上去:“我的孩子,我的宥儿,找到了没有?他们都不曾告诉我实话,求你,求你告诉我一句,他,他是不是死了?” 那日慕容纯明明想好了秘而不宣,这李恬却整日哭喊着要找自己的儿子,他只能无奈又下一道圣旨,说李恬德行有亏,不得养育子嗣,将皇子宥过继给了秋妃,才算在表面上填了这个窟窿。 现下李恬一喊,倒是给陆子诺吓了一跳,所幸瞧着周边无人,陆子诺看她也是可怜,便一叹道:“我可以告诉你实情,可这事不能张扬出去,不然你的孩子恐有性命之忧。” 李恬点点头,陆子诺便道:“小殿下是被劫走的,可哪怕倾尽藏剑山庄之力,也没有找到半分痕迹,这说明,劫走小殿下的,可能是一个组织,有序的去做这件事。但既然是劫走,便是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挟持了小皇子,要与陛下谈条件,如果是这种,小殿下定不会受委屈,且回京后自见分晓。只是绝对不能声张,否则一旦他们提出太非分的要求,众人皆知了,反而令陛下难堪,这样一来,很容易两败俱伤;第二种可能便有些凶险,劫走小殿下的这群人也可能不知道小殿下的真实身份,既然如此,我们就更不能大张旗鼓的去找,因为这样,就相当于我们主动暴露了小殿下的身份,让他们有对策可应,为今之计,只能暗暗去找,假装这件事没有发生。 我们没有找到小殿下,却也没有死讯传来,这其实也算是一件好事,娘娘还是先不要声张的好。” 李恬完整地听完,终是忍不住掩面而泣:“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上天罚我就好,不要报在宥儿身上啊.” 陆子诺一贯不会安慰人,只能由着她哭一会,再让雪怀给人送回去,李恬刚走,莫洵便撩帐进门,皱皱眉:“她来找你作甚?” “只是为了宥儿,”陆子诺淡淡道了一句,便微微一叹:“从前只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如今想想,可恨之人,也是必有可怜之处啊。她如此这般,也不过是因为爱罢了,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想来太苦。” 莫洵却只是轻轻的笑一下,揉一揉陆子诺的头发:“你总是这样心软,乖,凡事有我呢。” 回銮之后,已有三日,慕容纯方下朝,就听闻太上皇后正在殿内,忙急急入内。 “儿臣给母后请安。”慕容纯行跪拜礼,王淮雪忙抬手免礼,示意人起来,温和道:“坐罢。我瞧着你,最近倒是瘦了不少,可是有什么事?” 慕容纯一抿唇,挤出一个笑容:“没有,母后宽心,孩儿只是最近有些累。父皇身体如何了?” “还是无法言语,今早到是好些了,还下床与陆紫芊写了几句诗句,我看着就开心,这才来看看你。”王淮雪只慈爱的看着他,半晌才无奈道:“你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从小便喜欢凡事自己忍着,说与母后听,也不行?我如今老了,也不可能干涉你做什么事,只看着你自苦,我这做母亲的,到底还是心疼啊。” 慕容纯与母亲关系一向亲近,如此一听,心底也是发酸,缓了半晌,才终道:“孩儿不孝,让母后挂心了。” “你如今这般,可与宥儿被人劫走有关?”王淮雪眼见他不说,便微微一叹气,瞧着慕容纯诧异,便道:“是薛盈珍告诉我的,你可不准怪他,若非你日日熬油似的熬着自己的身子,他又岂会来找我。” 慕容纯摇摇头道:“儿子并非故意隐瞒此事,只是一来此事事关重大,二来,此事至今为止,仍然没有丝毫头绪,我便不想让您与父皇忧心。父皇最喜欢宥儿,一如当年皇祖父对我和阿謜那般疼到骨子里,所以我也不敢告诉父皇。” 第三九一章、金缕曲,一别音容两渺茫(下) 第三九一章、金缕曲,一别音容两渺茫(下) “说起阿謜……”王淮雪颇为伤感的叹口气:“那那孩子是你父皇的心头肉,不仅是因着箫姐姐的缘故,阿謜的性子平和,也确实招人喜欢,只是当初,你皇祖父怕他威胁到你的位置,便收去做养子。我始终觉得对阿謜有亏欠,所以每次进宫定是要带些他爱吃的点心过去……可惜啊,这么好的一个孩子还是没了。当初举朝只知你皇祖父心痛,却不知你父皇因此三夜不眠,就中了风,也因此,身体彻底垮了。 哎,人各有命,所以我从来不争,只是坦然接受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所有。”其实,一入腊月,慕容诵的身子就不好,今日却好得很,怕是有回光返照之嫌,她爱了慕容诵一辈子,却极为害怕这最后一刻的分别,她只能来找儿子,可她瞧着纯儿已经够心烦,她这个做母亲的,不能分忧,便也不要再添难了。 她突然又想到一事,便问道:“纯儿,这宥儿被劫走,与李恬被削贵妃之位,可有什么关系?” 慕容纯摇摇头道:“母后,这些年您不知道,李恬她与听风楼合作,坏事做的不少,甚至还伤了无辜者的性命,儿臣着实不想再见到她了。” “纯儿啊,”王淮雪轻轻一拍慕容纯的手:“李恬那孩子,到底做了什么,我不清楚,也不参与,只一样,她原本是你的正妃,却只册封为贵妃,原本就是对这孩子的不公平,而且她陪你这些年,将王府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没有功劳,也算是有一些苦劳,况且纯儿你是男子,自然不明白这做母亲的心,孩子就是全部,她已经失了孩子,对她而言,这大抵已经是上天惩罚她最可怕也最残忍的方式了,若能算了,便算了罢。” 两人正说着话,薛盈珍却急匆匆从外头奔了进来,他跟着慕容纯,一贯稳妥,这次却是顾不得了,他进了门,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脸色煞白,竟一时说不出话来,缓了半晌才道:“陛下,太上皇他……怕是不大好了!” 慕容纯愣了愣,身旁却立刻掠过一道身影,王淮雪抿着唇,似乎未来得及看上慕容纯一眼,便已经匆匆离去,薛盈珍在一旁站着,慕容纯定了定神道:“你速去寻莫庄主,实情告知太上皇不好了。” 薛盈珍领命退下,慕容纯这才起步前往兴庆宫,一路星光遥遥,他却心底冰冷,不过一年,他便要接连失去两位至亲,可如今,他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因能主持大局的人,只有他自己。 慕容纯进入兴庆宫的时候,就见到母亲正立在门前,而稍远处,李恬也正匆匆赶来,慕容纯一皱眉,王淮雪却道:“是我让她过来的,你父皇想要见一见她。” 慕容纯略一点头,就要往里进,却未曾看见侍奉的人,王淮雪似乎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似的,便道:“方才这些人在这儿哭哭啼啼,陆紫芊还昏了过去,我怕你父皇听了心烦,便让她们都退下了。” 不知怎么,慕容纯心底生出一种异样的感情,印象里,母亲一直是个温柔娴静的人,总是带着一种深宫的幽怨,可此刻,却也能为一个人极为坚强,这大抵是爱。 慕容纯带着李恬,两人一同进了殿内,便瞧见慕容诵半靠在榻上,看着精气神倒是尚好的,他摸了下旁边,看向慕容纯。 慕容纯连忙走了过去,坐在他身边,擎起慕容诵肿胀的手,眼睛顿觉酸涩。 慕容诵只是点了下头,将手边的书卷递给慕容纯,展开,竟是柳振阳等人层写的各地游记。 “皇儿明白父皇的意思,您是要皇儿把这些人和大晟的江山照看好!皇儿定当殚精竭虑。” 慕容诵的眼中露出欣慰的神色,又递给他一个信笺。 慕容纯接过,是对陆紫芊等人安排出宫的事宜;并对思雨有谢意,让慕容纯奖赏;最后却是写给慕容纯的,是希望他好生对待李恬,有李恬,后宫才安稳,前朝亦安稳。 信写到这里,字迹已是缭乱。 慕容纯将信掩在心口,转身抱住了慕容诵:“父皇……” 慕容诵轻拍了下他的后背,又伸向李恬。 李恬早已泣不成声,此时见慕容诵伸过手来,便跑过去捧住他的手跪了下来。 慕容诵将慕容纯的手搭在了李恬手上,抽出左手,又递来一封信,交到二人手中。慕容纯有些别扭,却又不便太过明显,只能借故轻轻打开信笺抽出手与李恬一同看起来。 信上说:“朕虽然在榻上躺着的时候多,可也知道了你二人之间的事,纯儿,李恬这孩子,还是当初朕定给你的,一晃也许多年了,她做了什么,朕多少知道一些,可是说句你或许不爱听的话,这宫里,哪个女人不曾狠毒过;况且,若是她有心悔改,你总要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如此禁足算是什么呢。” 李恬看到这里,泣不成声,这些年来,她这一对公婆从来待她极好,她心底感恩,此刻也是哭着道:“恬儿辜负了太上皇的信任。” 慕容诵笑笑,轻轻握住李恬的手,又将慕容纯的手叠在一起。慕容纯这次没有挣开,低头继续看信。 “纯儿,有句话,这些年翻来覆去在朕心头,朕这一生,最爱的人,始终是萧蕴眉,哪怕如今,她一颦一笑,仍在心中;朕爱着蕴眉,又宠着紫芊,可陪朕走过一生的,却是你的母后,她这一辈子,为朕做了许多事,可直到前些天,朕才明白,原来这般平平淡淡,也不失为一段圆满。 王府里的旧人不多,也只有恬儿,能够陪你慢慢走下去,既然她在,便珍惜罢” 慕容纯看罢,抬起头看向李恬,握紧了她的手,慕容诵长出一口气,这时,薛盈珍悄悄地溜进来,躬身道:“陛下,人请到了。” 慕容纯点点头,让母亲带着李恬先出去等一等,便让薛盈珍带着莫洵进来,莫洵进了门,远远立在侧面,慕容纯看向慕容诵,轻声问道:“父皇,您可想再见一见阿謜吗?” 慕容诵愣了愣,没说话,慕容纯却道:“阿謜他还活着,”他一面说,一面起身,将莫洵拽到榻前。 慕容诵诧异的张着嘴,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最终却只是落下两行清泪,在这一瞬间,他有许多想问的问题,可最终,却只是眼中狂喜后的欣慰,似是在说:“活着就好。” 他一双眼,一刻不错的盯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莫洵来之前,薛盈珍便对他交代了情况,他原本也想不到,不过几年未见,父亲便孱弱到如今的地步;亦想不到,再见面的时候,竟是生死离别。 慕容謜摘下了人皮面具,附在慕容诵的膝头,慕容诵看着两人,便慢慢笑了,在慕容謜的后背上画下一个圆。 他一面画着圆,一面轻轻的合上眼,这一生说不出的委屈和痛苦,却在这一刻圆满了…… 苍白的手轻轻垂落下来,再无生息,一代帝王,就此陨落。 第三九二章、水晶帘,长情短恨难凭寄(上) 第三九二章、水晶帘,长情短恨难凭寄(上) 一年当中,宫内两次大丧,亦有两次登基大典,如同四季更迭,从无停滞。 此时,大明宫内四处皆是素白,原本就让人心里发堵,而今早又从淮安传来消息,说是淮南、江南两道爆发时疫,河南道亦有病例发生。慕容纯顿觉痛心。 后宫中,寒风凛冽,陆子诺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再三做了心里建设,才打开珠镜殿的殿门。 门一开,就见莫洵从外头走了进来,看到陆子诺,倒是神色如常,只是眉宇间隐约有些许憔悴:“去哪?” 瞧着莫洵进来,陆子诺舒了口气,合上门,命雪怀奉茶,又手脚麻利的卸了斗篷:“出去找你啊。” “寻我作甚?”莫洵伸手,替她理一理额间碎发,顺手捏一捏她的脸颊,低笑道:“你这般模样,倒是十分好看。” 陆子诺瞧着他明明不想笑,却还是硬生生挤出笑容的样子,不免心中微微叹了气,又不好显露出来,只能乖乖站直了任由人调戏,半真半假的抱怨道:“我扮惯了男装,反而觉得这女装层层叠叠的麻烦至极。” 莫洵轻轻弹一下陆子诺的额头:“早晚都要穿的,难不成以后在家里还整日穿着一身男装吗?你方才还没说,出去寻我作甚?” 陆子诺一时倒是答不出,自太上皇去后,莫洵足有三日未曾出现。平日里天天跟着你的人乍然失踪,怎么都会担心,何况那人还是自己的心爱之人。她怕莫洵因太上皇去世一事太过难受,郁结于心,可看着此刻,他认认真真的做出宽慰她的样子,反而又不忍心戳破了。 她未曾说话,莫洵却是明白了,他略一低头,到底是无奈的一笑:“你啊,”他一面说话,一面让陆子诺坐在小几的另一侧,温温笑道:“父皇离世,我的确难过,却没有到了你所担忧的地步,你可知道,父皇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陆子诺眨眨眼,莫洵便道:“他最后一刻,在我背上画了一个圆,他是想要告诉我,他离去之时,有阿纯与我陪在身侧,已然是十分圆满,了无遗憾。父皇都能看的这样开,我若是终日颓然,不反而是让父皇走的不安心,也让身边人担心吗。” 陆子诺点点头,一时竟生出些感慨,慕容诵这一生,所爱之人不在身侧,所思之事无法实现,所行之政难以推行,可到最后,他却能够释然放下,也未尝不是为了不让两个孩子有什么负担,父爱二字,又何止伟大。 两人沉默一会,莫洵率先转了话题:“子诺,你在这宫里,也算是歇了一段时日,这次的事,怕是要你与我一同出一趟宫了。” 陆子诺立刻便警觉起来:“出了什么事吗?” 莫洵摇摇头,雪怀不声不响的奉上茶来,又悄无声息的离去,他淡淡道:“没有出什么事,是因为宥儿的事,有了下落。” “哦?”陆子诺多少有些兴奋,这几日她在宫中,多少见得到李恬的状态,她的枯萎憔悴让人心疼,虽然她不大喜欢李恬,却不忍心见着一个母亲如此暗自神伤:“宥儿在哪儿?” “在哪儿尚不清楚,我们需要去找,只是好歹算是有了个方向,也好过你我像是无头苍蝇似的乱转。”莫洵浅呷一口茶道:“说起来,这组织倒是与你我是旧相识呢。” 陆子诺一皱眉:“难道是铁木社?只要不是听风楼就好,那我们要去淮安?” “对,就是淮安,”莫洵起身,轻轻一叹:“今年江南各地暖冬,有利于粮食生长,却对瘟疫亦是失去控制,此次时疫,亦是自淮安而起,不过短短二十天,淮安周边的大部分城镇皆被感染,死人无数,我原本不想你跟着我去冒险,只是……” 莫洵微微一顿,陆子诺自然而然的续道:“只是你清楚,就算你不同意,我也会悄悄的跑过去,倒不如你将我带在身边保险。” 莫洵无奈的叹口气:“你这个人啊。” 陆子诺却无所谓的扬扬眉,自己也给自己斟一盏茶:“我的性子,你素来都是知道的,便不用感慨了,说说,到底是怎么知道宥儿应是在铁木社的。” “说来这事,倒是着实要感谢张云城了,”莫洵瞧着陆子诺略有些茫然的神色,便道:“你可知,这三日我不曾回来,去做什么了?” 陆子诺摇摇头,是当真的不知道,她原本以为是莫洵心绪难平,可听他的意思,他是出去办了件事。 “两日前,藏剑山庄得到消息,镇海节度使慕容锜已反。” 陆子诺闻罢怒急:“百姓正为疫病而苦,官员们正在全力对抗时疫,他却挑这个时候攻城略地,愧为宗室,罪大恶极。” 莫洵摆摆手,示意人坐下,温声安慰道:“确实可恶,当初就不该明升暗降,而是直接问罪。只不过他以为挑了好时机,却不想,两日内攻下的七座城池,一夜之间变成了死城。” “怎么说?” “这便是张云城的功劳了,你应知张家的商号遍布大晟,尤其以江南为盛。虽然如今江南、淮南两道正闹时疫,但浙西张家的药房备药充分,且无偿供应,让百姓抵抗时疫的信心增强了不少,可慕容锜这一造反,张家竟然一夜之间,突然撤走淮西所有张家商号。” 陆子诺激动地击掌:“这张家的商号骤然从浙西撤走,岂不是会让那里经济、储备一下瘫痪?云城兄这招可真是高明。那慕容锜必然民心大失,且他们造反北上,必然要经过时疫区,他的军队也必然心生怯意。” “不错!”莫洵说起张云城,也是忍不住的赞叹:“行军打仗这事,本来就是民心所向,方可所向披靡,他们这般折腾下来,除了护城军,甚至有百姓自发的组织起来,抵抗镇海节度使的军队,这样一来,他们倒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了,只能干卡着,才举事两日,好几个先头部队倒是投了降。” 陆子诺听着,长叹一声:“听着真是大快人心。那宥儿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第三九三章、水晶帘,长情短恨难凭寄(下) 第三九三章、水晶帘,长情短恨难凭寄(下) “是常青。” 陆子诺疑惑的哦了一声,莫洵便解释道:“我们当初救了他的女儿,他一直觉得欠了我们好大的恩情,就一直在说服常子营村的村民,以及和他一直有联系的铁木社的人,居然就意外发现了宥儿的下落。 原本他是想通过人情,将宥儿救下,可铁木社的人是知道宥儿身份的,说什么也不肯。这就很让人忧心了,虽说现在李少诚正为平叛主帅,征讨慕容锜,但因他绑架宥儿,便说明他亦有反心,所以,我们得及早把宥儿救回来。只是常青传来消息说,铁木社近来摇摇欲坠,惶惶不安,经常换地方,难以定下宥儿的具体位置,我们只能自己去寻具体的方位。” “铁木社为何会摇摇欲坠?” “铁木社的松懈原因还不得知,去了方能知晓吧。”莫洵轻轻一叹。 陆子诺点点头:“这便已经省了不少事了,我们可是要现在起程?” “你倒是着急,可也要容我准备几日,此去凶险,我虽带你去犯险,却也要降低一下几率。”莫洵看一眼陆子诺,却是问道:“李恬如此对你,你却对宥儿的事还是很上心哦?” “稚子无辜,何况,那终归是阿纯的孩子,你瞧着他不闻不问不说的,可哪能不惦记呢。”陆子诺摊摊手:“知道你又要说我心软,可我这辈子,便也只有这一个缺点,留着便留着吧。” 两人又闲谈几句,莫洵先行离去,陆子诺则歪在榻上想事情,不过一个时辰,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窗外,又纷纷扬扬的下起雪来。 两日后,莫洵准备妥当,陆子诺与其同去,宫中越发的清冷了。 陆子诺走之前,亲自去了李恬那里,告知其寻到了宥儿的下落,但未必能够平安归来。 李恬噗通一声,给陆子诺跪下:“我万万没想到,如今肯去救我宥儿的竟是你!子诺!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等宥儿归来,我定以死谢罪。” “你以死谢罪?宥儿好不容易回来,你却要以死谢罪?认错并不难,难得是将错误改正过来,我不需你偿我父亲的命,我想要你真真认识到自己的错,真真的明白自己的位置以及该如何扶持陛下。” 李恬颤抖着说不出话来,郑重地俯下身,给陆子诺叩了一个头,压抑的哭声从喉咙中溢出,即便是陆子诺已经走出很远,仍能听得到那忏悔之声,但愿她是真的幡然悔悟。毕竟,阿纯还是需要她李家的。 珠镜殿内,瞿仙发着呆,虽然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说,可已然清醒许多了,自然只能自己再做回这秋妃的身份,可这身份,她根本不想要,只觉着天大地大,却四处都是牢笼。她一日里说不上几句话,且只同两个人说话,一个瞿倩,一个便是慕容纯了。 太上皇驾崩,慕容纯解了李恬的禁足,李恬第一个便是来了珠镜殿,再没有当初高高在上的感觉,却依旧强势地说:“之前的种种都是我的错,我定会弥补。如果你还怀有害陛下的心,这大明宫,你就留不得了。” 留不得?留不得又如何?只是她该去哪里? 送别陆子诺与莫洵,慕容纯多少有些心情沉重,便索性放下堆积的奏折,慢慢逛去御花园,小径上慢行,薛盈珍等人远远跟在后头,行之片刻,正见着瞿仙远远而来,见着慕容纯,愣了愣,好歹未曾忘了问安。 慕容纯知道她如今不习惯自己的身份,也不强求,手一挥,免了礼:“陪朕走走?” 瞿仙虽然当日发狂,却也有隐隐的记忆,也听着瞿倩说那日做了什么,自然有些不好意思,便随着人慢慢走,一面问道:“陛下,那日我……” “不必解释,朕也没什么事。”两人慢慢走着,瞧着一处小亭,便进去避一避风,意外的,从此处却能瞧见红梅白雪,格外雅致,慕容纯便来了兴致,着人上酒:“可要饮一盏?” 瞿仙恢复了记忆,身上自然还有江湖儿女的豪气,也一笑,抬手就干了酒,一落盏,就听见慕容纯道:“你真的很像她。” 瞿仙的笑容僵了僵,渐渐隐去,慕容纯却问道:“有一事我不明白,便想着问问你,你不必当我是陛下,只当是个旧友。”见着瞿仙点头,慕容纯便问道:“瞿倩必然告诉过你,这些年来,她与子诺一直在找你,你与瞿倩可恢复姐妹情深,可为什么便不肯见子诺呢?你可知,她不说,但她心底却是难过得很。” 瞿仙一咬下唇,似乎是在犹豫,最终却还是慢慢道:“陛下,我虽然是子诺的侍女,却是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与子诺亦是一直情同姐妹,陛下所说的,我自然是都信的。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子诺。 陛下并非江湖人,自然不知道江湖人的苦,我从小就被送去习武,那时候阿姐与我并不在一个堂口,经常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面,说是我从小长大,皆是自己,未被人爱过、也未爱过人,这句话,也是不为过的。所以我去了陆宅,子诺对我好,我便一心一意对她好。 我被慕容谊囚禁,自然是知道他的厉害,子诺即便是费劲千辛万苦也未必能找到我,我都是知道的,亦从来没有埋怨过,甚至只把与子诺重逢当做我活下去的理由。 而我变成杜月娘失忆后,却因慕容谊温柔待我,我就爱上了他,还对子诺做了错事,害了她的父亲。这让我有何面目见子诺? 不仅如此,其实有时候我想着,前尘往事,我倒是还不如没有记起,那样的话,我左不过是怀着对慕容谊的爱活下去,可现在…… 我不敢照镜子,不敢面对子诺,也都是因为,我总是克制不住的想到,他当时面对我的一举一动,一笑一皱眉,都不过因为我这副皮相罢了,我从头到尾,只是一个傻透顶了的替身。 我知道这与子诺没什么干系,可我却是放不下的,我见了她,总是想到自己,想到过去,我见了她,反而怕我会冷言冷语,倒是不如不见了。 我这一生,到此二十五个春秋,我却觉得,人生活着,总是为难。” 这一段话,瞿仙说得平静,慕容纯却听得唏嘘,他只从陆子诺的角度出发,却不曾记得瞿仙心底的痛苦,不由微微叹口气:“你说得对也不对。人生在世,总是为难不假,但因心中有爱,便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不论是错爱还是不被爱,只要还有着想让自己所爱之人好的那份心便够了。” 他至今还记得,初见陆子诺的样子,她立在花树下,笑意盈盈同他辩白的样子,这些年来,她始终都是很好很好的,甚至也越来越好,可却偏偏不曾爱他。 他这一生,从小就是顺风顺水,可唯独在陆子诺身上,像是上天都讨回去了一般,爱而不得是何种滋味,他明白的。一段情,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呢。 他的心柔软了片刻,为着瞿仙,为着她的自白,也为着那个与她极为相像的人,所以他只是笑一笑,便道:“不过,既然你还不想见,便不见罢;你不想说,朕也不会逼问,以后在这宫里,再没人敢为难你的。” 第三九四章、向天盏,惠爱生灵如赤子(上) 第三九四章、向天盏,惠爱生灵如赤子(上) 出了京城,一路向南,行至洛阳,正在洛阳任职的元挚便死拉活拽地将陆子诺带至家中,竟见到从西番出使归来的白墨函。 三人相见自是一阵唏嘘,白墨函叹道:“未能与柳兄等人一同被贬,心中甚是烦闷,这趟出使真不是时候。” “我还连新政都没能参与呢。”元挚亦是叹息:“没想到,新政就这样败了。” “未必是败,只是暂时的蛰伏罢了。”陆子诺道:“我听说柳兄他们虽在蛮荒之地,但因他们的前往,而变得终是教育,兴修水利,且那些偏远之地,民风淳朴,柳兄来信说甚是欢喜呢,且嫂子也怀了孕,如此看来,未必都是坏事。” 白墨函点头:“所以我说,我没能被贬很是遗憾,我亦想去那些蛮荒之地,开创欣荣。” 从元挚家出来,陆子诺与白墨函说道:“白兄,舒王已逝,新帝登基,大晟该是新局面了,让那浪子青就此匿迹了吧!就算是绿林英雄,窃取贪官赃物,但不论怎样,也是偷盗行为。白兄此次出使归来,定会受到提拔,应当努力让朝堂清明,恢复正气了。” “子诺!你一直都知道?”白墨函并不惊讶,淡淡一笑:“你说得对,浪子青再不会现世,但那些贪官污吏也绝不会逍遥法外。” 冰雪消融在春风里,一切都是新气象。 从洛阳再次踏上行程,陆子诺与莫洵紧赶慢赶的,却行了近十五日,才到渡口,却无船愿去对岸的淮安。 说是淮安到处皆是染病的人,小小一个淮安县,却每日都会有五六十人死于疫病,陆子诺站在河边,遥望对岸,却觉得仿佛左岸与右岸,就是两个世界。 最终是藏剑山庄的人带了他们渡河,再次踏上这片土地,陆子诺颇为心痛,本是正月里,却无一点儿过节的气氛,县城外已是一片焦土,想来是为了消除疫症,而进行过焚烧。 “子诺!”莫洵唤了一句,从手里拿出两个小玉瓶,递其中一个给陆子诺道:“思雨五日后才能带着药材来到淮安,这是思雨研的新药,虽然她说尚不能治疗这时疫,却多少能有防御作用,为你我准备的。这里面有三十颗药丸,一日一颗,我们有一个月的时间去寻宥儿,一个月之后,无论情况如何,你皆要随我离开。” 陆子诺点点头,知道莫洵此次能带她来此,必然也是极力才能说服了慕容纯,也不能让人为难,便应下。 城门口有士兵把守,见到两人,便拦道:“两位,淮安现在是疫病的中心,为安全计,杨县令要求过往人绕路而行,不得路过淮安,两位请回吧。” 莫洵与陆子诺对视一眼,便道:“我们便是来寻淮安县令杨欧宇的,麻烦小哥通报一声,就说陆子诺与莫洵求见。” 那士兵半信半疑的去通报,似乎不敢相信这时候还有人前来送死,没多大一会,杨欧宇就小跑了过来,陆子诺与莫洵下马,瞧见杨欧宇,倒是一笑。 现如今,任京城里的人谁见了杨欧宇,都会觉着这不会是当年杨相家的小郎君,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裳,黑了不少,脸上不知怎么,还蹭上一道炉灰,见到陆子诺,也很是高兴,作揖道:“陆兄,倒是许久不见了。” 前岁秋,杨欧宇已经同陆紫荀成了婚,因陆子诺当时在京城不得脱身,虽未来庆贺,却也送了不少的贺礼,现如今倒是朗声一笑道:“这时候还唤我一声陆兄吗,你如今可是我正儿八经的姐夫。怎么,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这话一出,杨欧宇的笑容却是浅了,微微叹口气指向一旁:“咱们借一步说话,”陆子诺与莫洵皆随他走向一旁,便听着他道:“按理说,你们远道而来,我的确应好生招待你们一番,可如今淮安县的情况,你们也大概能看到,疫病感染得十分严重,说句不好听的,如今淮安县内,除了一些走不了的人,几乎整个县都是感染的地界儿。陛下给我送了密旨,要求我协助你们,这些都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这危险,我也要同你们说清楚。” “我知道,”杨欧宇未曾说完,陆子诺便做了个手势:“我来之前,便已经打听清楚,这疫病一旦感染,快则一日,慢则七日,便会发病,极为凶险。思雨本是和我们一起来的,但在途径寿州时留了下来,她配合太医署的医博士给那里的患者治疗,虽说每日都有人因病而亡,却也有好转的病患。她发现了几味药对这疫病有效,藏剑山庄的人便与张家商号筹措这些药物,五日后便会带着大量药材到达,我们不能任淮安变成一座死城,况且我们有重要的事做,必须要进这淮安县。” 莫洵也在一侧点点头道:“不错,寿州的疫病已被控制住了,如果那些药对淮安的病患亦有用,也许淮南道、江南道的疫病皆可解了。” 杨欧宇点点头,勉强笑道:“那最好不过了,只不过淮安还有天花出现,这才是最凶险的疫病。你们可要当心啊,不然我亦没法向陛下与荀儿交代。” 陆子诺自然点点头,三人便一同进入淮安县,一路走向县衙,便见四处荒芜,竟生出一种行在野外的错觉,陆子诺不禁一阵心酸,问道:“这疫病到底是怎么发起来了的?” 杨欧宇略一思忖,颇为无奈道:“在这疫病爆发之前,是先闹的鸡瘟,我们便令百姓将鸡鸭宰杀焚烧,却又些百姓偷着做了食物吃,这疫病便蔓延开来。一开始,医博士只以为是寻常风寒之症,可等到我们意识到这是时疫的时候,大部分的大夫也已经被感染,一时间,倒没人能说出什么可行的法子,人人自危,皆躲在屋里不肯出门。 我恐这样会令一家一家的染病亡故,便辟出了单独的地方收治病患,派了重兵把守。只是这一开始隔离时,并不好操作,好在欧阳老师派了不少府兵来帮忙,挨家挨户的去做工作,那身染时疫之人,知道时疫之苦,总归是不想再传染给其家人的,便也听了劝说,但也有坚决反对的,我就将那反对之人与染病之人一同隔离了去,这才算是控制住了蔓延之势。 唉,淮安竟是如此多灾多难。” 陆子诺听着杨欧宇的话,不时点头:“姐夫如此处置,极为妥当。只是不必如此哀怨。穆相曾给先帝上疏说过‘有以无难而失守,有以多难而兴邦’,此话极为有理。” 杨欧宇听罢点头:“我自是明白,只是看着百姓受苦,我这父母官自是揪心得很。” “隔离的地方在哪里?我想过去看看。”陆子诺说道。 杨欧宇说道:“去岁春的时候,来了许多逃难的外乡人,我瞧着他们可怜,便自己出资,替他们搭了一些屋子,就在郊外不远的地方,唤作青居,后来这群人走了,对我千恩万谢,还出钱将那些屋子从新整修过一番。因病患较多,现在是三五人一间,是按照病情轻重划分的。” 陆子诺点点头,又道:“那些病患的尸体是如何处理的?” 杨欧宇微微低头,有些黯然:“为不感染他人,都是在城外挖了深坑,将尸体放入,撒了石灰,浇入河水,烧得干净。只是如此一来,不少痛失亲人的百姓有些怨我不给他们留下全尸。” “姐夫,你已经做得极好了,百姓们定会理解的。”杨欧宇点点头,说着便到了青居。 第三九五章、向天盏,惠爱生灵如赤子(下) 第三九五章、向天盏,惠爱生灵如赤子(下) 五日后,思雨如约前来,张云城亦是到了,因是知道了张云城的身份,陆子诺更是觉得他能在此时来疫区,极为难得,竟有些敬佩之感。 半月后,时疫得到了控制,染病之人没有再增加,且患病之人,大部分都已开始好转,亦有痊愈之人离开青居,回去家中与亲人团聚。一时间,淮安再次恢复了生机。 只是慕容宥却始终没有下落,让陆子诺与莫洵很是担心。 这日,陆子诺与莫洵用了饭,准备去隔离区再瞧一瞧,就见着宋轶远远跑过来,见到两人,一拱手道:“庄主,我们查到了小殿下的消息。” 莫洵与陆子诺对视一眼,立刻停下脚步:“在哪儿。” “我们这些天来,一直没有找到铁木社的消息,是因为铁木社已经散了。” 陆子诺微微皱眉:“散了?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他们作出的阴谋?” “不,是真的散了。”宋轶一摇头,徐徐解释道:“铁木社做的勾当,我不说,陆郎君也知道,他们这些年来,走私盐铁,拐卖小儿,无恶不作,可是他们也毕竟有一些势力,所以很多对其不满的人,甚至是官府,都不知要拿他们怎么办。十八天前,却出了一桩大事。” “我们没空听你说书,捡要紧的来说。”眼瞧着陆子诺一幅跃跃欲听的样子,莫洵暗暗一笑,面上却皱着眉警告。 宋轶躬身称了一句是,便道:“张云城张郎君,此前便与铁木社有买卖,这些年来,虽然为人所骂,他自己却并不在意,不过十八天前,我们才知道,这些年一直都误会了张郎君。 张郎君与铁木社合作,只是为了取得其信任,这两三年来,他一直以高价收购铁木社走私的盐铁,这一次却做了好大一单,先是散布说井盐对预防时疫有利,便要和铁木社收购大量井盐,铁木社便斥巨资买来好多井盐,可东西送到张郎君那儿,郎君却说,这盐里有毒,并且井盐对疫症毫无用处,不要了,还痛斥他们做生意不讲诚信,闹得沸沸扬扬。铁木社被债主逼门,又正赶上时疫,人人骂其贩卖井盐是发国难财,人心散了,这铁木社也算是完了。” “那宥儿呢?”陆子诺听得心急:“这铁木社若是散了,他们是带着宥儿跑了,还是将宥儿丢下了?” “拐走小殿下的人,现在米阳县,常青已经过去了,说是见到了人,但现在那地界,郎君最好还是不要去。” “怎么?” “前几日,那里发现了染了天花的人,这是比时疫还要恐怖数倍的痘症,整个米阳县已经乱成一锅粥,各种焚烧、乌烟瘴气。” 宋轶没说完,就被陆子诺打断了:“你知道我素来的性子,无论危险不危险,我都是要去的,既然当初我答应了李恬找到宥儿,我便会将他带回去,无论是死是活,至少不能没有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这番话一说,莫洵在旁边瞥她一眼,虽然无奈,却也知道她素来便是如此,瞧着潇洒,却又十分固执,便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出发。” 宋轶先行,陆子诺与莫洵在后上马,莫洵看她一眼,皱眉道:“我瞧着你这些天,怎么面色都是苍白的,我给你的药丸,你可曾吃了?” “睡不好罢了,”陆子诺略略低头,倒是瞧不出什么情绪:“现在疫病这么严重,我忍不住担心。” 莫洵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上马,三人纵马飞奔,方到郊区,却见着常青抱着个孩子往官路上跑,看到三人,眼前一亮:“莫庄主,陆郎君,你们来得正好!” 陆子诺与莫洵对视一眼连忙下马去看:“这是小殿下?怎么回事?” “我一直盯着铁木社的那帮人,今早他们忽然将个孩子扔进后山,并离开了米阳县,我连忙过去山下看,果然是小殿下,他滚下山坡倒只是些皮外伤,但现在却是高热惊风,我只好往官路上跑,看看能不能找到医博士。” 陆子诺与莫洵一听,自然欢喜,只是却不知慕容宥得了什么病,居然被铁木社遗弃,她结果宥儿,便上前去看小儿的手脚,竟是一惊,一把将宥儿抱了过来,向后急退了数十步:“常青,速去找大夫,这孩子得的是天花,会传染的!” 常青听着,急急忙忙往回跑,莫洵立刻便要上前,陆子诺却喊道:“莫洵,你别过来,这孩子既然由我抱着,哪怕是感染,也不过感染我一个人罢了。宋轶,你速回淮安,把思雨带过来,在此之前,宥儿便由我照顾着。” “子诺!”莫洵还要上前,陆子诺却一皱眉:“痘症传染几率极大,我小时候得过,是不会再被传染,可你若来,被传染了怎么办?难道又要丢下我一人不成?你听我说,你也先会淮安。常青你给我和宥儿找一个空居,等思雨来了,便去找我们。” 莫洵还欲说话,却也知道陆子诺打定的注意,从来没人能给她拧过来,便只能上马,两人分别,向不同方向而行,莫洵策马向淮安县而去,风急,他悄悄回头,不知怎么,心头却涌上一阵不安。 常青麻利得很,很快便找了一间大宅。原来自从米阳发现天花,百姓早已去了别的县避祸,有的走得急,甚至连院门都没锁。 思雨很快便被接来,诊了慕容宥的病,倒是长舒了一口气:“这是水痘,并不是天花,谢天谢地。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引起其他病症就凶险了。” 陆子诺亦是暗自松了口气,要真是天花,她可是没得过的,当时不过是搪塞莫洵罢了。 接着,便是连着三五日的不眠不休照料宥儿。宥儿虽是自小便被慕容纯教导,要坚强,但毕竟只是七岁的孩子,被劫持的害怕,生病时的痛楚,让他无法安眠,总是哭闹。 陆子诺无法,便将他抱在怀里,慕容宥听着她的心跳,才能有片刻的安稳沉睡,放下便醒,她便只好一直抱着。 找到宥儿的消息,莫洵报去了京城,慕容纯总算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慕容宥找到,病情尚可医治,而那背后的铁木社,因张云城之举,已经散了,便由官府出面,收拾了残局;淮安的时疫也因杨欧宇、陆子诺与思雨等人处理得当,渐渐控制,一切似乎都往好的方向发展了,这天也渐渐晴了。 二月一过,天气便暖了,慕容宥便渐渐康复,身上起的水痘早已下去,只是粘陆子诺得很,每时每刻都要拽着她的衣衫方才安心。 可这日一早,慕容宥却哭着跑出来:“思雨!快来。” 思雨连忙进了房中,却见陆子诺脸色潮红,昏迷不醒,脸上,身上亦起了水痘。 第三九六章、醉太平,宸扆威荣盛繁华(上) 第三九六章、醉太平,宸扆威荣盛繁华(上) 眼看着就要清明了,淮南、江南两道疫情已经解除,只是这一年清明新立的坟茔多了许多,又加上太上皇入葬,即便是春意已浓,每个人却都带着沉沉的凄情。 宋轶是在朝阳初升时入的京城,便带着小殿下直接进宫,本应直接去后宫,却被候在宫门口的薛盈珍直接带到了宣政殿。 原来朝堂之上,正有御史弹劾陆子诺不在家丁忧,反而去淮安指手画脚,邀买人心,积攒政治资本。 慕容纯正气得脸色发青,意欲反驳,却见慕容宥走进殿中,义正言辞反驳道:“一派胡言,作为御史,理应实地考察,听得民意民声,你却在这里主观臆断,至大晟栋梁何在?” 那御史一见是失踪数月的遂王慕容宥,连忙抱揖:“遂王殿下平安归来,可喜可贺啊!” “有什么喜可贺?”慕容宥凝眉,先给慕容纯深深一拜,继而转身又看向那御史,沉沉说道:“淮安时疫,是杨欧宇杨县令一力主持,在孤立无援,药材将尽的时候,是陆子诺不顾危险,送了药材,带了良医过去,才使得时疫终于被控制。怎么就成了指手画脚、邀买人心、积攒政治资本? 孤被劫持在外,是陆子诺四处查找,孤身染水痘,高热昏迷之时,是陆子诺抱着我五天五夜,没有陆子诺,孤就回不来这京城了。” 说到最后,慕容宥落下泪来:“我随今日回京,可陆子诺身染水痘,正危在旦夕,你却在这朝堂之上,弹劾他,你……” “你说子诺危在旦夕?”慕容纯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脸色变得苍白。 一直站在一旁愤恨的宋轶,噗通跪下来:“启奏陛下,陆子诺确实染上了水痘,您知道,成人染了水痘,却比孩童凶险几倍,且她为了照顾遂王殿下,几日不曾合眼,身体已是虚弱,这病就发得更为严重,深入肺经,已在咳血。” 一气说完,宋轶瞪着血红双眼看向那御史,那御史仓惶地低了头。 慕容纯挥手:“此时正是朝廷用人之时,就派你去淮南巡查,督导赈灾钱粮吧,希望你以此为戒,再不要犯这样的错误。” “谢陛下!”那御史心悦诚服地拜谢,久久不直起身来。 慕容纯看向薛盈珍,他立即道:“散朝。” 走下丹陛,慕容纯疾步走到慕容宥身边,将其紧紧搂在怀里:“宥儿!” 随后,便抱了慕容宥向后宫走去,并示意宋轶跟来。 到了蓬莱殿,李恬早早就在殿门口翘首期盼,立刻接过宥儿,却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问道:“宋轶,陆子诺呢?” 宋轶红着眼,看向李恬,却还顾着君臣之礼,拱手道:“回娘娘,陆郎君因照料小殿下身染重疾,仍在米阳。” 李恬惊愕的向后退了两步,连忙看向慕容纯:“怎么会这样?” 慕容纯长叹一声,在她怀里的宥儿却哭道:“都是因为孩儿的缘故,才连累他染了病。” 慕容宥又将方才大殿上的话说了一遍,李恬立即跪下,向着南方叩拜:“求佛祖保佑陆子诺平安归来,有何病痛就让我来承受吧,只求她平安……” 宋轶看着,这样一个高大的汉子,几乎哽咽起来:“陆郎君如今的病症,是时疫与水痘的合症,思雨姑娘日日守在榻前,可还是……还是日日加重了……” 慕容纯身子一晃,仿佛如遭重击,面色却平稳:“朕去米阳接她回来。” “陛下!”宋轶尚未出声,李恬却在后面惊呼道:“陛下,求您让臣妾去。” “陛下!”宋轶从怀里掏出封信,说道:“陆郎君有信给您。” 慕容纯颤抖着接过,竟是弄了几下,才展开:“陛下,您是大晟之君,这世间谁都可以任性冲动,唯独您不可以,这虽然很辛苦,却也无可奈何,我身染重疾,陛下若来见我被传染,我怕是要成了千古罪人,还望陛下体谅。何况如今,淮西节度使李少诚已有反意,陛下应是好好绸缪才是。” 慕容纯看着那信,久久不肯合上,李恬瞥过去,亦是动容。 宋轶再抱揖,告辞离去,天空中竟淅沥落下春雨,慕容纯望向淮安的方向,终究还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宋轶走后不过两日,便又有一桩大事,迎面而来:淮西节度使李少诚,反了。 朝堂之上,慕容纯微微按揉着眉心,略有些疲惫,所有的大臣都主战,可李少诚却是大晟最有战功的节度使,用兵如神,且治军严谨,外加皇祖父与父皇在时,大晟重文轻武,这也导致了藩镇割据加剧,朝中除了李氏一族中的李钊,竟一时还找不到什么可用的将才,李钊若调走,又恐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际,一时头痛得很。 “陛下,”兵部尚书上前一步,拱手道:“臣心里倒是有一个人选。” 慕容纯一点头,示意他说来听听,他便道:“是藏剑山庄的庄主,莫洵。” 慕容纯皱皱眉,还未来得及表态,就听着兵部尚书又道:“陛下,臣与这个莫庄主,曾有过两面之缘,步兵排阵,他很有自己的一套,想来是没问题的。 且藏剑山庄历来就隶属于当今陛下,虽然此前未曾有过庄主上战场的先例,可现在大晟危急之际,纵然是启用莫少庄主,他也未必不肯。” 慕容纯依旧略有犹疑,阿謜的能力,他自然是清楚的,可此次去平叛,只能胜,不能败,虽说他现在恰巧人的淮安,可子诺还病着,他…… 可兵部尚书最后一句话,却还是说服了慕容纯:“陛下,如今,各藩镇都在观望,不肯出兵征讨,除了莫庄主,朝中并无第二人可带兵对抗李少诚!此战如果不胜,大晟危矣!” “好,那朕就准了兵部尚书所言,任莫洵为元帅,征讨淮西节度使李少诚,稍后拟旨,快马加鞭,五日之内必须发向淮安。” “是——” “陛下英明。” 第三九七章、醉太平,宸扆威荣盛繁华(下) 第三九七章、醉太平,宸扆威荣盛繁华(下) 五日之后,米阳县内,一座废弃的寺院内。 莫洵下了马,立在院里,踌躇了好一阵子,陆子诺未曾病愈,已由城中大宅搬来了此处,只是她仍旧坚持不肯见莫洵,以免传染,连思雨与宋轶一同求情也没有什么用,莫洵想想,也颇是无奈,不过今日他心底盛着事,多少还有些不舍心酸。 “莫洵?” 陆子诺的声音轻轻的从屋内传过来,莫洵忙快走两步,走到陆子诺的屋门前,笑一下,故作轻松:“猜到是我了?” “你每日都差不多是这个时辰来,”陆子诺的声音很轻,似乎说着说着,便要晕过去了似的,思雨遵着陆子诺的要求,不肯告诉莫洵,陆子诺到底病得如何重,可只听着她的声音,便足以让莫洵心如刀绞。 “嗯,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莫洵忍着心中的酸涩,背靠着门坐下,他之前有几天,真的以为陆子诺是按照时辰辨认他何时来的,可后来才发现,无论何时来,她都能猜得到是她,问了思雨才知道,陆子诺每日就守在那门前等着,无论莫洵何时来,她如何难受,都要装作欢欢喜喜的样子,同莫洵聊一会。 她是何等爱笑爱热闹的人,如今却终日被圈在不大的房间里,这地方不大隔音,且夜里凄凉,她自己亦有病痛,可每每隔着门同莫洵说话时,却总是一幅什么都藏好的样子,坚强得让人心疼。 两人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却又同时开口:“你……” 陆子诺轻轻一笑:“你先说。” “你今日,还不愿让我进去看看你吗?” 陆子诺没回答,却问:“你今日是不是就要回去了?” “是,”莫洵微微叹了口气,却还是如实道:“陛下命我做将军,打头阵,子诺,今日我便走了,你还不打算让我见一见吗?” 陆子诺沉默了一会,却还是轻轻道:“算了吧,我如今病得严重,若你因此染病,不能上阵杀敌,我岂不是成了罪人。” 莫洵没说话,陆子诺却笑了:“算了,我同你说实话,我不想见你,纯粹是因为我如今的模样,当真是太丑了。” 莫洵轻轻笑了一声,眼底却涌上一阵泪意,陆子诺在门里,他在门外,两人之间,只隔了薄薄的一扇门,却是不得相见,他听着陆子诺继续说着话:“我那天照了照镜子,自己都给自己吓了一跳,披散着头发,又瘦,脸上还有好些个小红点,真的是不想让你看到这样的我呀……” 她最后一句说的轻又急,莫洵没听清,侧过头去,将耳朵贴在门板上:“你说什么?” “我说,等你凯旋归来,我必活蹦乱跳出现在你面前。”陆子诺的声音,有一点微不可见的哽咽。 莫洵的身子晃了晃,却还是撑起笑:“好,那我们一言为定。” “好!”陆子诺笑一声。 “我这一去,怎么也要三个月的时间,不过别为我担心,现在我不仅有了征讨大军,还有藏剑山庄和听风楼的帮助,定会所向披靡。到时候你若好了,便先回京城等我可好,等我回来,我便带你离开,只是这一年的生辰,我不能陪你了,日后的每个生辰,我都陪你过。” “听风楼吗?瞿仙终于肯面对了吗?那我得快点儿好起来,回去见她。” 两人慢吞吞的聊着天,从过去,又聊到未来,直到陆子诺昏昏欲睡,日暮将近,宋轶终于远远而来,拱手道:“庄主,要出发了。” 莫洵站起身,盔甲碰撞的声音在风中作响,陆子诺没出声,不知是不是睡着了,莫洵用额头抵一下冰凉的木门,低声道:“子诺,你一定要好好的等我回来。” 木门那头沉默着,半晌,却道:“好,莫洵,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大晟元和二年四月初十,上命藏剑山庄庄主莫洵,为大将军,讨伐淮西节度使李少诚。 元和二年四月十五,首战告捷。 元和二年四月二十九,攻临颍,大败淮西军。 元和二年五月十五,围徐州,破淮西军,朝廷下旨,削淮西节度使官爵。 元和二年五月末,将军莫洵领将,班师回朝。 彼时,陆子诺的身体已渐渐好转,思雨听从莫洵命令,将陆子诺直接送回了京城。 捷报道道传来,慕容纯高兴的很,这日下朝,便去了陆宅去瞧陆子诺,却见她倚在回廊中,看着翠竹发呆,登时又惊又怒,忙把人拽回屋子:“你这人,刚好了些,怎么就在风口里站着,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这病不是白治了?” 几日不见,陆子诺却好似比大病初回京城的时候瘦的还厉害,苍白得就同纸片人似的,瞧着有几分失魂落魄,声音轻得很:“我不知怎么,这几日心惊肉跳的厉害,不过是出去透透气,才刚出去呢,就被你捉住了。” “莫洵很好,捷报也屡屡传来,你不要自己吓唬自己了,”慕容纯一面说,一面给人斟一盏热茶暖手:“否则他到时回来,还以为我是怎么欺负你了。” 陆子诺只能弯唇一笑,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薛盈珍便在外头悄声唤着陛下,慕容纯让陆子诺上床休息,便出了门,问道:“怎么了?” 薛盈珍似有踌躇,最后却还是颤巍巍道:“陛下,莫庄主他,怕是不好了……” “什么?”慕容纯一惊,顾忌着陆子诺在里头,又压低了声音:“怎么会如此,这捷报一直屡屡传来,没听着有什么问题。” “莫庄主围徐州的时候,被人偷袭暗算,受了重伤,可当时军中需要他支持,他便秘而不宣,又怕上报朝廷,消息中间被人截了去,硬撑着打完了帐,然后便倒下,昏迷不起了,按奴才接到消息的日子来算,他们已经快到京城了。可可莫庄主这事儿,到时候怎么同陆郎君交代啊……不如……” 薛盈珍还未曾说完,就直直的盯着门口,慕容纯心底一沉回头望去,正见到陆子诺软软的倒下去,忙上前一步,将她揽在怀里,向着薛盈珍吼道:“请瞿倩来!” 瞿倩来得倒是极快,还带了瞿仙过来,可诊了陆子诺,却只是暗暗的摇着头,慕容纯第一次在她们面前红了眼,呢喃道:“你说,朕要怎么办才好。” 瞿仙上前,擎起陆子诺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子诺,我是仙儿,我来看你了,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瞿倩立在原地,看着慕容纯的背影,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淡:“陛下,我倒是有个建议,不如……送陆郎君与莫庄主去药王谷罢。思雨的师傅可是厉害得很呢。” 慕容纯没说话,瞿倩继续道:“子诺这些年来殚精竭虑,身体便不好,时疫与水痘并症,又几乎要了她大半条命,我知道陛下想要留她在身边,只是再这样下去,她就怕是要没有命了。” 慕容纯一个激灵,却又不得不承认,瞿倩所说得虽然残忍,却是一字一句发自肺腑。 守着陆子诺的瞿仙忽然转过身来说:“陛下,子诺也好,莫洵也好,都已经跟着您这么多年了,如今淮西节度使已平,他们也算是功德圆满,也应该在此时功成身退了,让他们走,也许还会有一条活路,可如果在这京城里拖着,便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了……” 慕容纯慢慢回过身,看向瞿仙,说不出的凄惶,良久,慕容纯终于缓缓的,挤出一个笑意。 七月初七,清晨的京城,渐渐迎来第一缕曙光,有一架马车,悄悄自京城的东门而出,车厢里的两个人,虽然面色依旧苍白,双手却紧紧交握在一起。 而望着他们离开的那个人,也只是无言的立在城墙之上,远远望着他们的方向。 元和二年六月初,淮西节度使已平,淮西叛乱宣告结束,李少诚败死,其子归顺朝廷。 元和二年七月,将军莫洵突发急症,不治而亡,原郎中陆子诺,时疾未清,困于同袍之情,大悲,病逝。帝大悲,命礼部着追封一事。 元和三年正月,起复原流放官员柳振阳、刘延锡等人,朝堂恢复清明。 元和五年七月,上调诸镇讨伐残余藩镇势力,淄、青、江州地平定。 元和十年,大晟再现中外咸理,纪律再张局面,史称大晟中兴。 【全文完】 第三九八章、淡如水,总相称,佳人背后烟花暖(上) 第三九八章、淡如水,总相称,佳人背后烟花暖(上) 元和二年七月,京中传来消息,将军莫洵、原郎中陆子诺病逝。 收到消息时,我正与思雨商议新药品的事,淮山叩门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也只是淡淡一笑,便让人下去了。 直到一滴墨聚拢,垂落,毁坏了写字的宣纸,我才回过神来,思雨在一旁瞧着我,眼底似乎有若有若无的悲凉怜悯,我便略略低头,佯装着平静:“我们……” 她没说话,却只是别过头,望向窗外一朵新开的蔷薇,我也微微抬头,看向那朵花,娇艳欲滴的模样,好似某个人的唇。 窗外偶尔响过一声蝉鸣,我久久坐在窗前,却好似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夏日,初见她的那个夏日。 大抵包括陆子诺自己也认为,在我们这些人当中,她最初认识的,是慕容謜吧,可实际上,故事原本的开始,并非如此。 我初至贝州时,年方十二岁,是跟着父亲的商队去学着做事,人人都说张家的小少爷瞧着小大人似的,可我心底却知道,我并不快乐,陈年旧事像是将我幽闭在深水里,我虽懵懂,却并非不知。 初见她的时候,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团子,七八岁的样子,和她阿姐一同出来,我立在茶楼二层的雅间等人,恰好临窗望去。 她穿着浅粉色的衫子,一路双手交叠着走路,看着很是端庄,我觉无趣,欲合了窗,便见她左一瞟,右一瞥,眼睛骨碌碌的一转,像一只狡黠的小狐,没等我细想她欲做什么,她就从袖口拿出一颗糖,塞进嘴里。 我瞧着她那模样,差点就要笑出声来,谁知她却一抬眼,恰好与我瞧了个对眼,我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收回去,她愣住了,眨眨眼看我,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笑容。 恰好客人到了,我便轻轻合了窗,待我送客人下楼,便见那个小粉团子立在对面糖铺子门前,瞧见我,愣了愣,便直直的走过来,仰头看我:“小哥哥。” 这回换我愣了愣,半蹲下身看她:“唤我何事?” 大抵是我的表情略有些茫然,她有些不乐意的噘着嘴,眼睛亮晶晶的,越发觉着脸颊是粉嘟嘟的可爱:“小哥哥,你这么快就不记得我啦?方才你还笑我偷吃糖呢。” “原来是你,”我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显然让面前这个粉团子很满意,我虽故作了成熟的模样,可到底也是少年心性,瞧着她可爱,不免逗一逗她:“你方才跟着的,是你阿姐吧,她人呢?” 粉团子果然就紧张起来,眼睛乱转了半刻,也没转出什么主意,我瞧着有趣,便故作严肃:“我方才瞧见的那一桩事,可要好好同你阿姐讲一讲。” 眼瞧着粉团子急的要哭,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主意似的眼前一亮,我忍住了不笑,看她有什么法子,来哄骗我这个从小生活在人精堆里的人,她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口里掏出一颗糖来,直接塞进了我嘴里。 我一时被糖堵得说不出话,她却得意洋洋的笑开了:“你如今吃了我的糖,便要听我的,不许再去寻我的阿姐告状,不然我便告诉我阿姐,是你抢了我的糖。” 我忍不住笑一下,她却也弯了眼睛,好似与我达成共识了似的,踮起脚拍拍我的肩头:“那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好兄弟了,我们要同仇敌忾,两肋插刀。” 我欲笑她用成语的程度,她却低着头,看看自己,做了一副懊恼的样子:“啊呀,我忘了今日穿的是女装。” “怎么,你平日是不穿女装的吗?” 粉团子点点头,一本正经的同我说话:“家里平日里都是让我扮作男儿的,不过我今天同大姐溜出来玩,我是瞧着小哥哥好看,才同你说的,可不准告诉旁人了。” 我听着,只一心忍笑,郑重的点了点头,她才这样小,大抵还不知扮作男儿意味着什么,也不知将这些话都说给过谁来听。 不过听着她说话,好似她与大姐的关系很是不错,想想我在贝州时日虽然不长,所见却是民风淳朴,这地方不大,几乎行在街上的路人都是认识的,总会打声招呼,寒暄几句,到不似京城,人与人之间常常是戒备,哪怕是在家中,也不过是疏冷。 我并非家中独子,上有兄姐,下有弟妹,可我与他们之间,却算不得亲近,甚至有时候生出一种,他们同我与张家的仆人同我,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思及张家,我便不由略略皱眉,她看过来,声音清脆的像玉珠滴落在盘中:“你笑起来很好看的,为什么不常笑一笑?” 我一贯是不大喜欢同陌生人寒暄,那日却不知怎么,对着一个小小的团子说了几句心里话:“有些事想不明白,也觉得没什么开心的,便不愿笑。” 我原本以为她会听不明白,没想到她摇头晃脑一阵,却无奈瞧着我叹口气:“这世界上想不明白的事情多了,每个人都有许多烦恼事,可你总要找些事情让自己开心起来吧。譬如我,吃个糖我就觉得很是开心,你瞧着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这样想不开呢?” 我瞧着她,总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她这样小的丫头,怕是连烦心事这三个字都不会写,偏要来同我说道理,不由觉得有趣,轻轻笑一句,未及说话,便见她阿姐从糖铺子里出来,径直走来:“诺儿,遍寻你不见,在这儿作甚?” 那女子瞧着自是端庄,瞧见我,便微微一欠身:“家妹年幼,如有冒犯公子,陆紫芸在此赔罪。” 我原本便是同这粉团子逗一逗趣,倒没什么冒犯不冒犯的,也就站起身,欠身算是回礼,陆紫芸便牵着粉团子回去了,我瞧着两人渐行渐远,那粉团子又恢复了谨慎的模样,不由失笑。 她是陆氏,那女子唤她诺儿,陆诺? 听着倒很衬这个粉团子,是个软软糯糯的名字。 我想着明日再派管家去寻一寻这个粉团子,却又忘了问一问自己,我寻她到底是为什么,只是觉得这丫头有趣,想再见一见罢了。 只是这个想法尚未成型,便已宣告失败,因第二日,我便收到家中急召,赶回京城,而半月后,长达近一年的泾师之变,便已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第三九九章、淡如水,总相称,佳人背后烟花暖(中) 第三九九章、淡如水,总相称,佳人背后烟花暖(中) 陛下弃京城,逃至奉天,四大门阀,无一不随行,我扶着祖母登上离开京城的马车时,回头望向京城,心底却涌上浓浓的悲哀,这世界上有什么,是比当今陛下都放弃一场战争更可怕的事呢。 那一年张家跟随陛下,亦是逃至奉天,一路行之,民不聊生,到处是因战火纷争被牵连的普通百姓,他们哀泣、哭嚎,最终只能无可奈何的死去,在这样一个乱世里,钱反而成了最无用的东西。 只因在这样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会持续多久,家中有粮食的人,也不会大张旗鼓的去卖,免得一时引来军队,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我看着他们,第一次生出要为他们,为大晟去做一些什么的心思,我原本只想着听从家里的想法,可这一次,我却不愿再只成为一个仅计算于自己利益的商人。 这个想法生了没有多久,朱砒便死了,战争接连胜利,陛下返回长安,张家亦随行,我原本想同祖母商议,她却先我一步,唤我入小祠堂,我虽是张氏之子,这些年来,却从未进过小祠堂。 我有些莫名,更多的是心底隐隐涌上的担忧,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有哪里不对,我从前年少,不曾想过这些,只觉家人之间,不过疏离二字。可逃难的这一年,无论多难,众位叔伯仍将得来的一些食物供我来用。 祖母唤我进门,却未曾让我跪下,而只是坐在她身边。 我的祖母裴越歌,也是个奇女子,她是先太子妃裴烟雪的姑母,嫁入张家没多久,夫君便因病去世,同辈里没有其他有能力的男子,她力排众议,竟自己出面,担下了整个张家,如今亦是当家主母,下头的人提及她,皆敬一声老祖宗。 “城儿,你如今已是舞勺之年,也是一个小小的男子汉了,”祖母慈祥的看向我,慢慢道:“我听你父亲说,这些年来,你的本事有所长进,”她微微一顿,带着点考校的语气,又舍不得认真:“如今战争刚过,贝州的几个庄子,收成都如何?” 我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拱手道:“战争虽然必然有所影响,但因贝州的几个庄子皆是与粮食有关,百姓一旦安稳,必然先要买粮,这铺子收成倒是还好。不过,不过倒有一事,我当时原本想着与祖母商量,可当时情况紧急,只能自作主张了。” 我说来便多少有些担忧祖母不快,眸光一溜,不敢瞧她:“战争之后,最受苦的便是普通百姓了,我瞧着我们可怜,便自己出了些银两,又从账上借了些,让开了些粥铺,赈济灾民,卖的粮食,也是压低了价格,不过我后来也同父亲说了此事,我说要我自己攒了,慢慢还上。不过对铺子倒是没什么影响的……” “这倒是没什么的,”祖母淡淡一点头,笑道:“我们城儿着一点慈心,最是难得。不过祖母今日要同你说的,却是另一桩事。城儿,你可想过,以后要去做什么吗?” 我略略低头,作洗耳恭听状,心底却是隐隐一沉,知道这才是祖母今日的本意:“孙儿,想去考国子学。” “哦?” 我听着这个哦字,辨不明到底祖母是什么心思,只能道:“孙儿这次离开京城,所见所闻,让孙儿希望能为大晟做一些事,而不是只做一个商人。” 裴越歌点点头,只是淡淡一笑:“祖母要给你讲一个故事,至于听了这个故事后,你要如何决定,便还由你自己想。” “很久以前,当今的陛下还是鲁王的时候,他有一个极为深爱的女子,这个人,就是先太子妃,裴烟雪。 裴烟雪与鲁王之间,亦是两情相悦,只是这两人之间,差着十几岁的年纪,鲁王无奈,只能听从皇命,迎娶了薛家的娘子,想着等裴烟雪及笄,再向陛下请旨。 只是谁也未曾想到,当时的太子殿下,慕容邈也同样喜欢着烟雪,当时,太子妃因病去世,故而烟雪年满十四周岁那天,慕容邈就像当时的陛下求了圣旨,迎娶裴烟雪继任太子妃。 当时的鲁王正在北地征战,传闻中他杀红了眼,甚至杀掉了许多原本已经投降的战俘泄愤,可最终,还是未能阻止这场婚事。 鲁王回到京城后,烟雪已经成为了太子妃,烟雪背后是裴氏,鲁王亦有夺嫡之心,便只能将这情谊压下来,这一压,就是三年。” 我闻听,不由唏嘘,可又着实不清楚,祖母来同我讲这桩旧事,到底是为了什么,当年陛下与先太子妃的感情,的确是有风言风语的,可自先太子妃去世后,便尊崇死者为大,多数人不大提及此事,也便慢慢淡了。。 “这三年中,传言无数,有人说烟雪一直无子嗣,不可为太子正妃;又有人说,太子早已知道了鲁王与太子妃的私情,故而对其冷淡。 当年的孰是孰非,已经无从知晓,只知道三年后,先皇驾崩,太子殿下当时在回京途中,不幸身亡,鲁王顺从众臣之意,登基为帝,当时烟雪已经怀有身孕,陛下便将烟雪接入宫中待产。 当时的情况,人人都感叹陛下宅心仁厚,可我曾入宫见过烟雪,她说这世界上没有人会比她更加了解陛下,他分明是不想让这个孩子活下来,我们没有办法,便只能让烟雪装病,让当时嫁入张家的烟素入宫陪伴烟雪。” 听着母亲的名字,我不由轻轻一握拳,心底涌上隐隐的不安。 “烟素入宫后,明面只是陪伴,暗地里却是借着她,传递消息,她宣称自己有孕,与烟雪月份相当,实际上则是借此,让听风楼的人去寻适龄的孩子,在烟雪分娩后,让两人交换孩子。 原本想着,这样便是万无一失了,可谁知,慕容适居然放火去烧安放婴儿的宫殿,烟雪抱着孩子逃了出去,烟素则葬身火海,只留下那个从宫外换回来的孩子。” 我张了张口,突然觉得喉头一阵干涩:“祖母是说……慕容谊,是那个从宫外换回来的孩子?” 第四百章、淡如水,总相称,佳人背后烟花暖(下) 第四百章、淡如水,总相称,佳人背后烟花暖(下) 祖母点一点头,眼底闪过一丝叹息:“城儿,你可知道,当年烟雪抱着那孩子,去了何处?” 我摇摇头,却听到祖母缓缓而沙哑的声音,仿佛是在宣判一个人未来的宿命:“烟雪抱着孩子,来到了张家,她当年已经命不久矣,所以将那个昭靖太子的遗腹子托付给了张家,列入族谱,成为张家的孩子。 那个孩子……便是……” “不!”我突然站起身,打断了祖母,这些年来,我从来恭敬乖顺,未曾有过这样忤逆她的时候,可今日,我却到底是难以压抑了。 我并非是张云城,而应该是慕容谊,昭靖太子之子,身体里留着皇室的血脉,怪不得连一众叔伯都待我有礼,怪不得兄姐与我疏离,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我原本就不是张家的孩子。 “不,我不相信。” 我倒退着,欲往后走,却听祖母道:“城儿,你等一等。” 我站住,低着头,极力克制着,才没有转身离去,声音却干涩的像是许久未见过水的泥土,即将裂开来:“祖母……” “城儿,我将这些事告诉你,并非要迫你不准去考国子学,只是你年岁渐长,我总要将过去的事告诉你,容你做个选择,你要知道,你的身世,便像是随时会点燃的炮火,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可这些年,祖母一点点看着你长大,也拿你当做自己家的孩子,你若想抛开这个身份活着,想要去考国子学,祖母也是支持的。 这世界上有太多未知的恐惧,如果让他们一味的压在心头,怕是你这辈子都不会快乐,所以你自己想一想,有了答案,再派人来告诉祖母罢。” 我点了头,又行了礼,面色平静的离开了小祠堂,可我自己知道,这平静,没有一丝是真实的,我像是终究被水淹没的小鸟,无力扑腾着翅膀,却只能看到那抹幽蓝。 我用了三日的时间,思考自己的未来,最终还是决定去考国子学,我想去看看父亲母亲曾经待过的地方,只有中了进士,才能进大明宫。 纵然无法相见,我仍盼望着哪怕离他们再近一点。 我怀着这样的心情,用了两年,才考上了国子学,为人却愈发的低调起来。 倒并非是那些试题太难,只是我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可我却不能大肆张扬的去做,当今陛下年迈之后,更加多疑刻薄,若我真的露了痕迹,恐怕会牵连张家。 我在张家多年,虽无家之温馨,可它却庇护我多年周全,容我成长,对我有养育之恩,故而我心里清楚,无论何时,我皆不会抛弃张家。 我那时不知道,当初考国子学的这个决定,几乎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也让我再次见到了她。 再次见面,是国子学学子分宿舍的时候,我几乎一眼便认出了她是当年的那个粉团子。 一别经年,她的样貌渐渐长开,仿佛一朵原本明艳的花朵,终于一点点绽开,可她的神态,她的语气,她的动作,却好似这么多年来从未变过一般。 陆子诺,她原来叫做陆子诺,怪不得我后来派人去查时,并未找到一个唤作陆诺的姑娘,原来她这些年来所扮演的角色,是贝州陆氏的六郎君。 再度见她,我心底除了震惊,亦有狂喜,只可惜那一日,我不仅认出了她,还认出了她身前站着的那个人,广陵郡王——慕容纯。 张氏一族在生意上往来的伙伴众多,我曾与广陵郡王有过一面之缘,她立在广陵郡王身后,看样子已经成为了广陵郡王的幕僚,我不知道慕容纯是否知道她是女子,却知道自己不能如此贸然,而且,我立在她面前时,我应该说些什么呢? 你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同你聊天的小哥哥?他未曾将你忘怀。 然后呢? 不如不言。 现下想想,有些事情其实是早已注定,原来我在最初,就已经定好了自己的位置,并非是上前一步,并肩而立,而是退后一步,默默相伴。 其实我一直在想,到底为什么,会喜欢陆子诺,她同一般的姑娘没有什么两样,也会冲动,也会茫然,会哭,可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是我自己想错了方向。 喜欢一个人,原本就是一件无解的事情,而且,她也同旁的姑娘半点也不曾相同。 喜欢便就是喜欢了,无论是我对当初的那个粉团子一见钟情,还是对如今的陆子诺日久生情,这都没什么所谓,因我注定不会走上那一步,这并非是我怯懦。 我身负身世的秘密,她佯装男子的身份,一旦我们在一起,这一切就终将会浮出水面,我们都有着自己的秘密,也都不可能将这个秘密翻到明面上来,所以,不如不言。 哪怕只做一个朋友,我亦心甘情愿,也是欢喜不已的。 而后的种种,不过是为了一个她罢了,哪怕我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我只是尽友人之责,可事实,却始终让我心头隐隐作痛。 在那夜里救慕容纯,是为她。 怕她难过、担忧、愤怒,我舍了左手去救,倒也换来慕容纯的一个允诺。 自国子学毕业后,依旧去做商人,是为她。 跑死了三匹马,只为及时出现在她所在的地方,悄然解决一切为难的事,是为她。 包括那天夜里,我拼着欺君的罪名,去承认自己是慕容谊,也只是听说,她被人抓起,生死不明。 这一切,都是为了她而已。 淮山跟了我许多年,他说我这一切不值得,可爱一个人,又哪里有值得还是不值得呢。 我是直到三年后,才知道莫洵与她皆还活着的。 这三年内,慕容纯将消息瞒得一丝不露,饶是彼时,张家商号已然遍布大晟,我仍然花了三年的时间,才知道她的下落。 当时我在江苏,淮山告诉我,她在淮安县,与莫洵作了一对寻常夫妻。 我点头应下,可到底还是在夜里,骑着马去见她,又或者说,只是见一见她所居的屋子,所过的生活。 我明白,纵然她如今已然不是陆子诺,我与她的相认,也只会对人造成困扰,所以我只是远远望着,见到她窗上透过的剪影,心底便涌上一点温柔。 我还见到了他们身边的另一些人,忍不住笑一笑,又忍不住叹一叹,这些年来,放不下的,不止是我一个。 天明的时候,我回到住处,淮山迎上来,问我可曾见了她,可曾说了话,可曾告诉她这些年来我所做的一切。 我一一摇头,只是让淮山在江苏再多开几间铺子,能让我知道她的处境,这边够了。 有些话我从未说过,也绝不会说。 张云城在陆子诺的人生中,是一个同窗、一个友人、一个好兄弟, 而在我的心里,这三个字,便是我的一生了。 第四零一章、月风清,梅试雪,抛却流年两世忘(上) 第四零一章、月风清,梅试雪,抛却流年两世忘(上) 元和二年,陛下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送子诺离开京城,那日清晨,他远远立在城楼上,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我则远远的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地,落下一声叹息。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入了这大明宫,成为慕容纯的嫔妃。 我的前半生颠沛流离,痛苦万分,可往后的人生,却又平稳得仿佛不会再起任何一丝波澜,每一步,都清楚得很。亦如我的名字——瞿仙——雪中梅。安安静静看这世间流转。 我的祖父本是陇右道怀化大将军瞿匡,因不支持陇右节度使戴宇与朝廷分立,被杀。父亲带着我东躲西藏,还是躲不过刺客的追杀,在我五岁时,还是被刺客找到。那一日,白雪纷飞、红梅傲立,鲜血满眼。 我从那时起便是与阿姐相依为命,至于进听风楼,却也是阴差阳错。 我记着那年,我五岁,阿姐生了重病,眼瞧着人已经不大好了,我不过就这一个亲人,自然不能让她出事。 我将阿姐安置在破旧的庙里,便挨家挨户的去寻药铺,求她们给我一些汤药,一些吃的,可我当时身无分文,瞧着比乞丐还要落魄三分,那些人都是见钱眼开,拜高踩低,哪里理我。 我又累又饿,只能蜷缩在药铺门口的角落里睡下,期望她们能大发善心,救救我的阿姐,我抱着这样的念头,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做了一个梦。 梦里不止有人救了我阿姐,还替我盖上了毯子,我几乎忍不住笑了,外面却突然下起雨来,我便醒了,才发现并非是外面下了雨,而是剑尖上的血,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忍不住尖叫一声,却立刻被人用刀抵住脖颈,那人的声音平静,似乎饶有趣味,是个女子:“哪来的小丫头,方才居然没瞧见。” 我想起偶然听人聊天,说有杀手暗夜杀人,所见之人,绝不留活口,不由瑟缩,却又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勇气:“你不要杀我!我阿姐还在等着我。” 那人似乎很是疑惑,含着笑问一句:“我接了命令,只杀该杀之人,杀你作甚?” 我眨眨眼,没吭声,她挽了个剑花,将剑收起来,问一句:“你不是说阿姐在等你?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也不知怎么,便听了她的话,抬眼看她,想回头再看一看药铺,可那个杀手却淡淡劝了一句:“你最好不要回头。” 她这句话说得有一些晚,我已然看到了满地的鲜血,白日里还在趾高气昂拒绝我的人,如今成了一滩肉,我心里有一点快意,却也有一点茫然:“你为什么杀她?” “你为什么不怕?” 她同样问了我问题,我们僵持了一会,依旧是我先回答:“我见过不少死人,我与阿姐,是从南边逃命过来的,有的人是饿死的,有的人是断了手脚死的,既然都死了,便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她没说话,定定看我一会,问我:“小丫头,你要不要同我走?” “你能救我阿姐吗?”我这样问她:“我跟你走,能带着她吗?” “能。” 她的回答显然让我十分满意,我便跪下,认认真真给她磕了个头:“谢谢您,我愿意与您走。” 她却只是一笑,在月光下,笑的有些潇洒却也有些落寞:“但愿你以后不要后悔。” 那个时候,我自然不明白她所说的以后是什么意思,可却清楚,我的阿姐终于有救,这对当时的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我加入的,是赫赫有名的听风楼,那时我五岁,比起寻常的童子功,却是稍稍晚了一些的,我没有学过心法,一切都要从头开始,那个救我们回来的人,却一次次,不厌其烦的教导着我。 她让我唤她一声姑姑,却又不曾告诉我为什么。阿姐与我并不在一处,姑姑说,要我习武,要她习蛊,以后出去,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就这样过了四年,有一日,姑姑说有人家需要一个暗卫,我去了,就是扮作那个姑娘的婢女,没有什么危险,保护住那个姑娘就是了。 其实当时姑姑同我说的时候,我却是不大乐意的,一来,我不愿离开阿姐;二来,我学艺四年,总想着能像姑姑那样做一些轰轰烈烈的大事。 也是直到那个时候,姑姑才和我说了实情,原来姑姑的确是我的亲姑姑,她自小被听风楼掳走,那夜里,是为了命令,也是听说了瞿家的事,去寻我和阿姐。此时,她终于要去杀戴宇了,却又不想我受制于听风楼,才要送我走。 我拜别姑姑,出了听风楼,见到了陆子诺。 我初见子诺的时候,她八岁,瞧着顽皮又天真,好似没有什么在乎的事情,玩世不恭,又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那时我不大喜欢她,我觉得她这个人,明明什么都有了,却又不肯珍惜。 可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愿意,也有自己的不得已。 我在子诺身边待了六年,这六年里,她从未有一刻将我当做奴婢,而是真心实意的待我,将我当成亲生的姊妹,在听风楼的这些年,训练苦楚,我学会的是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杀手。 这里没有情谊,只有冰冷的排名,被淘汰的人,只能死亡,可在子诺这里,我学会的,是如何做一个正常的人,可以大声笑,放声哭,可以玩,可以撒娇,可以闹。 这一切太过美好,美好的让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直到上党城内的暗杀,才惊醒了我的美梦。 听风楼的情报网从来都很强大,甚至让人无所遁形。 我被人抓住,蒙了双眼,不知被送往何处,可见到楼主的时候,我却极为震惊,因为那个传说中阴狠、不择手段的楼主,并不是旁人,而是慕容氏皇族中的一员,舒王慕容谊。 那一段时间,他对我的折磨,远非文字所能描述,他拿我当做一个发泄的工具,动辄毒打,却又用铁链将我绑住,不准我寻死,仿佛人也一点点被磨得忘了本心。当他说只要吃下那颗药,我便可以解脱的时候,我毫不犹豫的、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吞了它。 那颗药好似是活的,骨碌碌的顺着舌尖滚下去,我才知道,那不仅是一颗药丸,而是一种蛊。 疼,很疼。 第四零二章、月风清,梅试雪,抛却流年两世忘(下) 第四零二章、月风清,梅试雪,抛却流年两世忘(下) 仿佛有一把极小的尖刀,贴着皮肤划开,挑开,再用手拽着那一块皮,反反复复的撕去,那种痛苦,纵然是如今想来,都让我不寒而栗,让我在梦中惊醒。 再次醒来,我的确忘记了一切,成为了一张白纸,却也因此,一发不可收拾的爱上了慕容谊。 现下回想我爱上他这件事,我仍是觉得无力与懊恼的,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的憎恨,便已经慢慢淡去,慕容谊曾经是待我那样好的,哪怕他只将我当做一个与子诺长相相同的人,我亦沉浸在他给予我的零星温柔之中,无法自拔。 或许是我太容易爱上一个人,我过惯了孤独,却更渴望爱与被爱。 对慕容谊如是,对慕容纯是也如此。 我恢复记忆后再见他,是他送莫洵与陆子诺去疫区,我记得那时我想起往事发狂,是他制住我,抱住我,一遍遍在我耳边重复着没事了,像一个哄小孩子一般的温柔。 我知道那份温柔不全是为了我这个人,许是为了我与她相像的容貌,为了我知道的秘密,可他抱住我的那一刻,我的心还是不由自主的柔软下来。 我太需要一个安慰,一个拥抱,一个支柱,而那一刻,慕容纯出现了。 他从来是个很细心的人,诚如那日所说,我不愿说,他便不会问,只默默陪伴在我身旁,他后宫的嫔妃并不多,多数的时候,都会来我的珠镜殿小坐,日暮便离,很是尊重我。 我们在一起,有时烹茶,有时饮酒,聊一聊旧事,偶尔他还会同我玩笑,问我是不是宫里的酒,都被我搬到了珠镜殿。 珠镜殿仿佛成了他避风的港湾,我们彼此都知道曾经发生的故事,而只有我,能够陪他聊一聊子诺,聊一聊往昔。 在我发现,每每见到他的笑意,我总是忍不住在心头生出一点满足与骄傲的时候,我便知道,这事情可能不大好了。 我同阿姐说,她却只是淡淡的叹着气,劝我,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那种苦,你不是尝过的吗? 我听着,也忍不住叹一口气,那种苦,我的确是尝过的,慕容谊不曾爱过我,而那时我却不自知,我沉浸在他予我的好中,刻意忽略他每每看我的眼神,都像是透过我,在看着旁人。 阿姐说,陛下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以后,我想要离开皇宫,去求他,他未必会拒绝,可如果喜欢他,便真的成了后宫中嫔妃的一员,玩心计,耍手段,希望他能多来片刻,那便不好了。更何况,他爱着子诺,而我有一张与她相像的面孔。 我还记着,那时我说,大不了,我便这辈子都不告诉他。 将自己的心意妥帖藏起,这原本就是我很擅长的事情,没有一个杀手是不擅长伪装的,若我不想,我这辈子也不必说。 他大可以守住心里的那个美好的梦,而我只要守着他就够了。 也许有一点苦吧,不过就好似友人之间生出的暗恋与欢喜,我生怕告诉他,会让两个人彼此都不大舒服,何况不必问,我早便知道了那个答案。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下去,八月的时候,我出了宫,拿着听风楼楼主的玉令,去寻听风楼的总部。 陛下猜的没有错,当初慕容谊的确早早就将听风楼交到了我的手里,只因当初的杜月娘只是个弱女子,不会有人怀疑。我手里握着听风楼,一心想为慕容谊报仇,害了子诺的父亲,害了德妃,手上沾染了鲜血,却希望此时此刻,为了他所做的一点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陛下刚登基,一切都尚未平稳,如果我能将听风楼散了,对他而言,必然是一件有所助益的事情。 我一路心怀着事情,竟未注意后面有人跟随,一柄长剑刺过来的时候,我除了急退,竟毫无办法,我倒是忘了,我手头虽然有听风楼楼主的玉令,可在许多死士眼中,我怕是慕容谊身边的红颜祸水。 我正无处可躲,便见另一柄剑挑了过来,有熟悉的身影将我推到身后保护,三下两下,就击败了那个刺客,我一抬眼,却是慕容纯。 他也正回头看着我,略略低头,平和的解释道:“你若想出宫,我不会拦你,可却觉得你如此走太不安全,原本,只是想送你去个安全的地方,我便回去。” 他低着头的样子,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没说话,心里却忍不住的膨胀起来,不管是为了什么,他曾担心我,曾保护我,曾给我的温柔,便足够了,所以我只是含着笑,略略一行礼:“我没有想过离开皇宫,我与阿姐,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就在这宫里,也没什么不可以。请您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我到底还是散了听风楼,阿姐将解蛊的药挨个发了下去,从前积攒的钱财,也挨个平分,让他们各自回家,去寻一个营生,那晚我们雇了马,慢慢的从京郊行至京城。 我们就像是一对平常的夫妻,他陪着我去逛一些小市,买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要我抱着回宫;路上遇见了卖花的小姑娘,说服他应为我买一枝茉莉,他也从善如流,悄悄为我别在鬓侧。 那夜里的灯火璀璨,星子明亮,仿佛全天下的美丽,皆汇聚在那一个夜晚,那夜里,我们都做了个美梦。 我差一点,就冲动的告诉他那句话,可最终,却只是淡淡一笑,求他陪我一醉方休。 我从未问过他,是否会当我是个替身,只是与子诺相像的人,我恪守着我的底线,只是陪伴,却从不过问其他的事,因为当灯火阑珊,当我在集市上蓦然回首,发现他立在原地向我微笑时,这一切便都不那么重要了。 我就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慕容谊所留下的最后四个字,对于爱而不得,哪怕只有一点,便也已经足够,已经心满意足。 我夜里醒来,借着烛光看他的眉目,轻轻的吻一下他的唇:“这样也好。” 只是,下辈子,再不要这样了。 第四零三章、风渐老,尽无言,何人共剪西窗烛(上) 第四零三章、风渐老,尽无言,何人共剪西窗烛(上) 元和十五年三月,窗外的桃花渐渐绽放了,扬来阵阵清香,却让我轻轻咳了两声,豆蔻欲起身关上窗,温声道:“太后娘娘,这桃花香气太过浓郁,是不是呛着您了?” 我愣了愣,却也笑了笑,是了,如今我已非慕容纯宫中的贵妃,而是成了宫里的太后,我年岁未至三十五岁,便已经成了太后,垂帘听政,抚育小儿,说来,竟觉有些荒唐。 “无妨,不必关窗,开着可瞧一瞧外头的景色,”我温和的笑一笑,豆蔻便又跪回身侧,轻轻为我按揉着小腿:“奴婢还记得,您当年最喜欢桃花。” 她说的不错,我年轻的时候,的确很喜欢桃花,可更喜欢的,是为我摘桃花的那个人,那个曾对我说过,愿与我举案齐眉的人。可如今,他不在了,只剩下我,在这里帮他照看着他爱的一切,虽然他爱的所有里,没有我…… 在嫁给慕容纯之前,我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幼时仅见的几次,那个孩童自幼便有着王者风范,所以,我未曾想过自己会有朝一日爱上他。 因我是李家的女儿,我身边的所有李家人,都是一辈子,只与深爱的人在一起,一生只求一双人。 这算是李家一条不正文的家训,可传到我这辈,却偏偏破了戒,因我嫁的这个人,是大晟的第三天子,虽然这是他儿时的话,但事实就是这样,他有朝一日会继承大晟的帝位,而到那时,我却不过是他三千佳丽中的一个罢了。 我不愿嫁他,哭着去求父亲,可一向疼我的父亲却也是无可奈何,说这是圣旨,哪怕是李家,也不得不尊。慕容纯以后是要继承帝位的人,陛下自然为他选择了最适合的正妃,而我们李家,同辈之中,也不过只有我一个女子,这一切似乎是上天注定,却也是无可奈何。 我无法抗旨不尊,我并不在乎生死,可却不能承担因为我而连累整个李氏的后果,所以我便嫁了。 凤冠霞披,一路乘花轿而来,阿爹为彰显皇室恩宠,偏将花轿绕城而行,最后才送进了广陵郡王府,我端坐在轿中,感受到轿夫停在门前,轿子磕在青石板上,发出轻轻的一声响。 我由喜娘扶着下轿,手里握着一条红绸、一个红彤彤的苹果,迈马鞍、步红毡,与他拜堂成亲,在最后俯身的那一刻,仿佛有一颗钟,在心里轰然敲响,提醒着我,从此时此刻开始,我便已经不是京城李氏的小姐,而是广陵郡王府的正妃,慕容纯明媒正娶的妻子。 若说我不曾期待,那自然是假的,他是疼爱我的父亲与当今的陛下为我选择的夫君,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夫君,我自然是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爱上我。 那天夜里,我坐在大红的喜帐里,静静等着他来挑我的盖头,甚至还慢慢的聚起一点笑意。 这些年,人人都说李氏的小姐端庄温柔,可实际上,他们是不曾了解我才这样说的。 阿娘说,我这个人实际上是个倔丫头,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想要的总要拿到手,性子又直又硬,虽然养出了大家闺秀的样子,却不是个大家闺秀的心思。阿娘那时说,怕我嫁到王府,会吃亏,要我学着性子柔软一些。 所以我坐在那里的时候,甚至想着一会要同慕容纯说一些什么才好,我低着头,一字一句思考着,要同他怎样说,才能显得我有一点温柔,却也有一点矜持。 我想,我大抵要唤他一声夫君,告诉他,我从前是个傲气的女子,我也曾女扮男装在军营里与兄长一起受过训练。但我愿意为了他温柔起来,我们既然成了婚,我为他改变一些也是没有什么的,只希望他也能真心的待我。 我坐在那,将一颗期待的心静静的捧给他看,可未等我想完,却突然被挑开了盖头,大红的盖头飘然落下,我终于看到了少年的他,他生得真是好看,朗目星眉,眼底有一点锐利的傲气,显得整个人很是英气。 我还未来得及扬起笑容,他便略略低眼,扑灭了灯:“孤乏了,也喝多了些,睡吧。” 所以我的新婚夜,便是这样度过的,没有什么浓情蜜意,也没有什么海誓山盟,有的不过是我满腹未说出口的话,和熄灭了的,在空气中留着残味的烛火气。 第二日我晨起时,他已然不在身侧,我有些茫然的坐在榻上,却见豆蔻进了门,笑意盈盈的一福:“奴婢恭喜娘娘。” 豆蔻原本就是我的家生子,可这会子我却听不懂了,她瞧着我茫然,却又笑道:“娘娘难不成还害羞呢,早起广陵郡王殿下就吩咐了,让娘娘自然醒来,再去宫里请安就好,不要奴婢扰了娘娘好睡,可见郡王对娘娘多是柔情呢。” 我依旧有些茫然,方要出口解释,就见慕容纯自门外而入,含着笑:“恬儿醒了?本王还想着,若你不醒,也不能这般宠你,不然母妃可要恼了。” 他笑得那样温柔,仿佛昨晚的冷淡不过是我一个人的错觉,豆蔻为我梳妆打扮,我便同他一同去东宫敬茶。 太子殿下虽然体弱,但那日,仍是坐在当中,微笑着,望着我和慕容纯走近。 母妃亦是一个很随和的人,眉宇之间依稀是当年美人的模样,那一双慈目,瞬间温暖了我的心,她含着笑招我过去,递来一块玉佩:“恬儿,这玉佩上头刻的是和合二仙,是你父王的母妃,在我与太子殿下成婚的时候给的,如今本宫就给了你,希望你二人举案齐眉。” 慕容纯低眼笑笑,握住我的手,对母妃道:“儿臣虽已有女人,却也同恬儿一般,只盼一人心,儿臣一定会对恬儿好的。” 他说得那样认真而笃定,眼里含着温柔的笑意,我望着他,他好似看着我,又好似在看着其他地方,可我心底却是忍不住的欢喜,他说,我便信了。 第四零四章、风渐老,尽无言,何人共剪西窗烛(下) 第四零四章、风渐老,尽无言,何人共剪西窗烛(下) 在我嫁入王府前,他就有了侧妃与夫人,不过她们的身价,自然是不能同李家相提并论的,甚至我心中清楚,广陵郡王正妃的这一位子,便只能由我李恬来做。 慕容纯一直待我很好,我那颗早早动了的心,便愈发收不回去,只是有一点可惜,他并非是位专宠的人,总是按照规矩,宿在我这里,或是其他人处,从不厚此薄彼,让人瞧出什么。 大部分的时候,他都是独自宿在书房,我问过他为什么,他便同我解释,他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不大主动,可若我问,他总是会答。 我们从秋日大婚,一晃便到了初春,半年过去了,虽然他会宿在我房里,却极少要我的,他的长子宁前几日出生,我心中的失落和痛楚便悄悄滋生。 这日桃花开得极好,我便让豆蔻去给我折一支来,可豆蔻刚出门便崴了脚,我便自己去折,可怎么都够不到我最喜欢的那一枝。就仿佛我与他之间,总是差着那么点儿距离,我能看到,却触碰不到他。 想着想着,我便流下泪来,且一发不可收拾。直到一双温热的手,将我最爱的那一枝折下,递到我手:“怎么够不到就哭了?” 说着,他还伸手轻轻拂去我头上,掉落的桃花花瓣。我仰起头看向他,他逆着光,全身都披着霞光一般耀眼;那笑容是那般的宠溺,我的心一下就沦陷了,再不去计较他对我的疏离。 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在他身边是与众不同的,只是我们还没那么的亲密,一定是我做得还不够好,于是,我便想法设法让自己更加甜美可爱,可后来一次醉酒,他却露了痕迹。 那个夜里,他俯身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的呢喃着那个名字:“子诺!” 我因那个夜,有了身孕,生下宥儿,却也因那个夜,仿佛心底扎了一根刺,让我渐渐走上一条我曾经最不愿意的道路。 我询问慕容纯身边的小厮,可曾见过他身边唤作子诺的姑娘,被我问的那个人看着很是吃惊,也很是疑惑,半晌才回答我,子诺只是一个男人——陆子诺。 我听着,震惊着,甚至由衷的生出一股子恶心,我并非厌弃断袖,可却厌弃慕容纯,明明是断袖,却偏要来与我成亲,诳我真心。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可以做到对每个人都不偏不倚,因为在他的心里,这些满院的夫人,所有的婢女,无论再有姿色,也并非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可后来,却听说邕王在曲江宴上被毒杀,那个陆子诺抱着邕王的尸体,哭得吐血昏厥,我不知怎的,心中有了丝快意,亦有了丝念想,也许我还有机会。 可惜,并没有那样的机会,我越来越多的听到慕容纯对陆子诺的担心,担心他在朝中受人欺负,便安排她进了大理寺,得到他舅舅的庇护;外派到淮安,慕容纯比谁都上心,悄悄为他安排着所有,甚至连冬衣炭火都一一安排。我听着看着,心便随着离我而去的胎儿死了。 再后来,便对慕容纯避而不见,想着这样便会不再爱他,放自己一条生路,可惜,事与愿违。每个寂冷的夜里,我总能看到慕容纯那双宠溺的眸,和他曾经的温柔,我便想,他与他终究是没有结果的,陪在他身边,始终,只能是我。 我便开始运筹自己的力量,只要那个叫陆子诺的消失,慕容纯即便伤心,但他至少是知道自己身上责任的。 接下来,便是皇祖父驾崩,父王登基,我一如既往地在王府中伴着贤淑王妃,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直到那天夜里。 在此之前,甚至没有人知道,令我最无法忍受的事情,并非出在慕容纯的身上,而是哪怕我如今如此厌弃慕容纯,却还是无法放弃爱他。 人之一生,往往就是这样的矛盾。 那夜里,宫里有人传来消息,说崔昭仪与慕容纯通奸,我当然不会相信,毕竟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因为他所爱之人,压根就不是个女人。 在陛下面前说出那番话时,我心底竟然涌上了丝丝快意,我无比期望着父王能够将那个叫陆子诺的立刻揪出来,斩了他,让慕容纯从此心里再没有那个人,却也怕哪怕如此,我仍然争不过一个死人。 可是很偶然的,一个自称裴月的丫鬟找到了我,她自称来自听风楼,奉楼主之命告诉我,陆子诺其实是一个女子。 我竟难以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许是震惊,许是无奈,可是,我却由衷的生出一点欢喜,他喜欢的人,到底还是个女子,这是不是便意味着,我还有一点机会。 而那个阻挡我的机会的人,那时便立在我眼前——陆子诺。 我是那样恨着陆子诺,觉得是她抢了我的夫君;我亦是那样嫉妒着陆子诺,她竟可以扮成男儿,成为慕容纯的左膀右臂。那也是我的梦想啊,亦如当年我曾穿上男装进入军营磨练,可如今,我却端庄地坐在府中,沦落成这般可怜的模样。 所以,我做了第一件错事。 慕容谊欲进宫求娶陆子诺的那天夜里,我偷听到了殿下的谈话,知道他也要进宫,告诉陛下陆子诺的身份,我需要做的事,裴月早早就与我交代的清楚。 我不过只是需要装个病而已,我这样说服自己,那段时间我原本就是身体不好,就装的更严重一些,让殿下无法今夜去皇宫,便可以除掉陆子诺。 可是事与愿违,彼时,陆子诺的二姐陪伴在陛下身边,她似乎早已告诉陛下真相,轻而易举就化解了这个难题,可却也让我对陆子诺的恨意,再一次累计,直到,我做了第二次错事。 我派了裴月,去杀陆子诺的父亲,这样,陆子诺就必须远离京城,回去奔丧,丁忧。 后来我才知道,裴月原本就是听风楼的人,他们所布置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引我入局,利用我对陆子诺的恨意除掉她。 我虽从小在军营长大,却被保护的太好,从未沾染过鲜血,哪怕这时,也不需要我亲自动手。 陆子诺的父亲、纪德妃、宫中传闲言碎语的小宫女,我积累的债越来越多,那日陆子诺问我,这些年来,冤魂可曾入梦。 他们便好似倏然出现在我周围似的,紧紧围绕着我,告诉着我,他们其实从未远去,不会原谅。 那时我才明白,原来这些年来,我已然错得离谱。 上天总是公平的,虽然如今说出这句话来,我仍然忍不住为当时的痛苦与遭遇心悸,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落在我身上,也不过是一件寻常事。 那年冬狩,宥儿被人劫走,身患重病,我求遍满天神佛,让我为他去病,哪怕去死亦是可以的,可最后病倒的,却是陆子诺。 知道消息的那一刻,我心底没有任何快意,拥有的,反而是由衷而生的茫然,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好的人居然会染上重病,我这样问着自己,又忍不住,再回头审视自己之前所说的话。 好人,我将陆子诺定义成了一个好人,她几乎用自己的命救了宥儿,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我从前所痛恨的,并不是陆子诺,而是痛恨着自己得不到夫君的爱,痛恨着自己想得到的却不能得到,痛恨着自己无法看清人心,我只不过,是在恨着自己的同时,还在找借口罢了。 而她,却始终未曾说过什么。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便放下了,其实这些年过去,我之所以想去够那皇后的宝座,想要陆子诺的命,也不过是因为我的人生,空虚而可悲,我找不到其他的事情去做罢了。 可我回头审视自己,审视我与慕容纯的这段关系,就发现实际上,就是我一个人在一厢情愿罢了,从头到尾,不过是一个人的一出独角戏。 我自然不可能就这样放弃爱他。 爱一个人这样容易,可放弃爱一个人却这样困难,我无法赶走他,亦无法不爱他,可我却渐渐想得明白,我爱他,原本就是我自己的事罢了,而他爱她,也只是他的事。 这听上去悲凉,却也无可奈何。 我原本以为,这生活便会这样下去,可元和十四年冬,陛下却突然病了。 医令说,是因为积劳成疾,怕是不大好。 自从宥儿回来,那是我十年来第一次发了脾气,我听见自己的尖叫,听见自己的训斥,可最后,他的身体却还是一点点衰败下去了。 最后那日,正是正月十五,他一整天都在发呆,我知道他是想见她,可他从来都没有说过半个字,陆子诺有了新的生活,而他,哪怕是天下之主,是九五至尊,他仍然没有强迫她,留在自己身边。 我为他有些心酸,也心疼,他瞧见了,却反过头来安慰我,温柔的笑一笑,一如当年,是我曾经心动过的样子,亦是我这辈子,再无法忘记的样子。 我知道,哪怕是为了他,这大晟的江山,我也会替他守下去。 元和十五年,慕容纯驾崩,立太子慕容宥为君。其母李恬,尊皇太后,新帝恐太后伤悲过度,恳请太后垂帘听政,俞三年,方亲政,大晟中兴之势,得以延续。 第四零五章、劈荆棘,定风波,天赋我情终有属(壹) 第四零五章、劈荆棘,定风波,天赋我情终有属(壹) 三月的夜,即便是在淮安,也还是有些凉的。微风吹皱湖水,卷落碎星,搅弄湖面的明月光,晃悠悠的抛开,落在成片的荷花灯上,远远望着,湖面水自悠悠,很是好看。 陆子诺苍手交叠放置膝上,衣色也淡,唇色也浅,唯独一双眼漆黑,在这样温柔静谧的夜里,露出一点怀念的笑意。 “想什么呢?” 温和的声音自身后而来,白底镶白凤毛的斗篷一落,紧接着就是被人轻轻弹了一下额头,陆子诺一抬眼,便微微笑起来,仿佛只这一瞬,便自秋夜寒凉,至春和景明。 慕容謜却不理,仔仔细细给她斗篷系上带子,这才板着脸捏捏她柔软的脸颊:“药王说,不准你多思多想,你却在这里吹冷风是不是?那几个姑娘不是跟着你的,她们人呢?” “今天是上巳节,白日里同她们玩了半晌,有一些累了,她们说要去逛灯市,我便想在这里坐坐,倒也不冷的。 我瞧着这些荷花灯,倒是想到了年年七月十五的时候,说起来我之前还未曾给阿姐与父亲放过荷花灯,方才想起来,不过是想告诉他们,我如今过得很好罢了。”陆子诺笑眯眯的,又自然而然将手落进慕容謜手心。 “瞧你这联想的,上巳节的荷花灯可是给情郎的!”慕容謜瞧着她从来不大把医嘱当回事,本来想说教一番,可柔软的手落进手心,便觉得心也跟着软了软,无可奈何的叹一口气。 “哦!”陆子诺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幽怨还是什么。她又看向慕容謜问道:“今日,你都忙了些什么?” “我上午将从药王谷带出来的药材分拣晾晒了一下,下午则是去拜访邻里,我们既然决定在此定居,自然也是要去拜访一下,往后也好方便些。” 陆子诺点点头,向着慕容謜怀里缩一缩,有点昏昏欲睡:“郎君说得极是,有你安排就是省心。” 慕容謜笑一下,凑过去轻轻吻一下陆子诺的额头:“别睡着了,我带你去逛灯市。你在任的那年,闹雪灾,都没看到,要知道淮安的灯市可是十分漂亮的,方才我去瞧过。” 陆子诺觉得他怀里温暖的很,嘟嘟囔囔的不想动,便听着慕容謜笑眯眯道了句:“我方才在灯市,瞧见了你从前想要的糖人哦。” 这话还没说完,陆子诺就立刻扑腾着从地上站起来,眼睛熠熠发光,看的慕容謜几乎忍不住失笑,率先在前头领路。 两人自京城离开,已近一年,他们当时先被送去了药王谷诊病,慕容謜虽然受了重伤,到底武将的底子,不过小半年就养好了,陆子诺的身子却是一直不大好,直到近十个月才被药王放了出来。 自药王谷出来,他们一路向南,向着背离京城的地方走去,看过了许多风景,也吃了好些个美食,最后,还是来到了淮安县。 只因陆子诺认定,当初他们是在这里生了情意,互通心意的。慕容謜腹诽,之前的情意难道还不够互通?也罢,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县城,就这样定居下来,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两人一路慢吞吞的走着,淮安县虽然不大,可这个灯市却是远近闻名的,故而人很多。慕容謜不放心,便牢牢握住陆子诺的手,如今的陆子诺再也不是陆家的郎君,而是成了隐姓埋名的小家碧玉。 她穿着一身桃粉色的襦裙,外头披着绣浅云纹的月白色斗篷,慕容謜则穿着一身浅色的长衫,两人原本就生得好看,如此看着,更是一双璧人,一路行来,有不少卖花的小姑娘央着慕容謜给陆子诺买桃花串成的手串,慕容謜则从善如流,不一会,陆子诺的腕子上便带不下桃花串了。慕容謜便笑一笑,将那些手串挨个拆开,一些编成了花环给人戴在头上,另一些直接让陆子诺满当当的握在手里。 陆子诺一路饶有兴致,觉得慕容謜真是所言不虚,这里的灯市的确比她从前见得更有趣致,京城里的灯市,总是中规中矩的,这里却更像是一条热闹的街,随便百姓怎么开心便怎么摆。 到处都是摆出来的花灯,百姓们三五成群,有人吹笛,有人抚琴,在欢快的跳着舞蹈,原本就没有什么章程。陆子诺看着,也被感染着,眼底也不由自主的露出笑意。 皓月当空,花灯却布满了整个街市,好似要将月亮的光彩吞没了似的,陆子诺手里还握着桃花,随着她笑眯眯的拽着慕容謜跟着大家伙跳舞,纷飞着花瓣,更平添一抹美丽。 慕容謜一直宠溺的瞧着陆子诺,仿佛是这几年以来,第一次见她露出这样真心又欢快的笑意,不再是在京城时凡事需要隐藏的那种浅淡,慕容謜只要瞧着,便能从那笑意当中看到幸福,便也不由自主的扬起嘴角,低声附耳道:“子诺,你随我来。” 陆子诺被慕容謜牵着跑,跑出灯市,跑到无人的小桥上,远远能居高临下的瞧见灯市,可灯市里的人不抬头,却瞧不见他们,陆子诺还是忍不住笑,一面笑一面讲:“好久都没有这样痛快的玩啦。” “我瞧着也是,”慕容謜替陆子诺轻轻扶正了头上跳歪了的花环,又摘落一片桃花瓣:“觉着你现在瞧着,却是活泼了许多。” 陆子诺有些不好意思,略略低着头,惯性的扯一扯衣角,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我还以为,你会数落我越活越回去了的。” 慕容謜轻轻失笑,陆子诺便立刻抬眼瞪他,却没想到,被人捏住了下巴,紧接着,就送来一个温柔的吻,吻里还夹杂着一句呢喃似的情话:“那怕什么,我宠着你,当你是个小孩子便好了。” 陆子诺也忍不住笑,轻轻的环住慕容謜的腰,还未等说点什么,就听见咻的一声响,陆子诺一抬眼,恰好看到漫天的烟花,在此刻炸开。 烟火绚烂,星空亦不可与之争辉,如空中朵朵昙花,倏尔盛开,落下时,却又成了春日里的漫天花雨,灯市中的人抬起头,便见到一双璧人立在桥上,美丽的像是一幅画。 陆子诺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漫天的烟火都好似落进了她的眼底,然后她听到慕容謜问道:“子诺,你可愿意嫁给我吗?” 第四零六章、劈荆棘,定风波,天赋我情终有属(贰) 第四零六章、劈荆棘,定风波,天赋我情终有属(贰) 桥下流水送来一串荷花灯,陆子诺指着其中一朵红莲:“你捞上来看。” 慕容謜笑着抛出一根缎带,卷了那红莲上来,灯瓣上一张字条:“謜郎嫁我可好?” 慕容謜瞧着,忍不住一笑,他一贯知道陆子诺古灵精怪,没想到在这事儿上也能别出心裁。可原本今日应是个惊喜,虽说不约而同的事情两人做的多了,可今儿却不见得,便笑眯眯揽着人的腰:“说说,我是怎么漏了破绽?” 陆子诺吐一吐舌头,眼珠一转,到底还是老老实实的说了实话:“你整日里同我待在一起,近日却忙得可以,我一个人在家待着无聊,便小小的追踪了一下,便发现了呀。” 慕容謜忍不住失笑,到底还是暗笑自己一句真的是大意了,就被陆子诺反搂了腰,笑着看他:“怎么样,嫁还是不嫁?” 三月春好, 桃花正盛,淮安县内某个院落四处张灯结彩。 大红的纸灯笼沿房檐而挂,三步一个,灯笼下头的穗子系着银铃,随清风,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恰如某人心里思绪,纷扰复杂,却又有几分不可言说的美妙。 慕容謜望着镜子中一身大红的自己,有些悲伤,尽管铜镜隐约,他仍然看到了自己最近陪着陆子诺吃药膳吃得有些圆润的脸,和身后憋笑的喜娘。 慕容謜拢着手,板着脸,一睨:“还不快给我梳发,子诺可等着呢。 这场婚礼,是由陆子诺一手操办的,半点都没用慕容謜担心,所以他现在心头,当真还有一点觉得不靠谱,他一贯是个温润君子,此刻板起脸来,那喜娘却也不大拿他当回事,笑盈盈道:“郎君莫要着急。” 与子诺的婚事,原本就是意料之中,在选定宾客上,请的人也不多,毕竟如今知道陆子诺尚且在世的,有几个远在京城,来不了,就只剩下了杨欧宇与陆紫荀,还有欧阳战和阮花时,便将他们请来,其他便一切从简。 婢女皆同是县里的人,平日里关系都好,热心来帮忙的,那喜娘,却是从藏剑山庄请来的思雨。 客栈离两人平日住着的院落距离虽然不算太远,可慕容謜也不愿子诺来回奔波,便告诉她不必走这样长长的一段路,到时在院落门前迎接就是,此刻心疼人的身子怕受不住寒风,瞧着倒有些心急了,惹得身后思雨笑盈盈的应着。 半夜慕容謜便被思雨唤了起来,红锦缎绣金丝的帕子绞脸,妆倒是浅,慕容謜原本便是唇红齿白的好看,睫毛一搭,不说话的时候也是有柔婉的,便只细细敷一层珍珠粉,略显英气的眉修成两弯似蹙非蹙的远山眉,螺子黛涂开,胭脂以金簪化开,淡淡扑在脸上,浅作妆面,又点朱唇。 慕容謜一睁眼,瞧着铜镜里的人,头发未梳,只随意别在耳后,显得脸圆,铜镜隐约瞧不大真切,却觉得一双眼睛秋水盈盈,只是慕容謜的关注点已经完全不在了自己的脸上,镜中之人容光较之平时更显明艳,眉弯,唇成嫣红,皮肤涂珍珠粉后,更显细腻白皙,唯独还像自己的便是那依旧飞扬的眼,不知想到什么,含了笑,衬着妆,便愈发觉得笑意盈盈。 “那莫娘子,咱们继续罢。” 思雨在慕容謜身后,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慕容謜却抓着那句姑娘不放,觉得这一定是陆子诺故意让思雨唤的,眉一挑,无奈如今装扮,却只觉的确是姑娘似的娇俏,看着铜镜,他连话都不想多说半句,摆了摆手,视死如归的面对妆奁上的凤冠。 没有错,为了哄自家娘子陆子诺的开心,一向英明神武的慕容謜在今日这个重大且神圣的日子,扮了新娘。 思雨抿着唇,依旧是憋不住的想笑,她认识两人也有些年头了,眼瞧着子诺把庄主吃得死死的,却没想到连娶亲这样的事上庄主也可以让步,让她在觉得两人和满的同时,也为庄主这样的心意而感动——子诺往后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其实不过是思雨从前没发现,慕容謜对于陆子诺来说,一直就是那个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子诺可以一个人抗下许多事,大多时候皆是淡淡,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与动作,像是九天之上的谪仙,从头到脚皆是清冷。 却唯独在慕容謜面前,嬉笑怒骂,是非恩怨也非要同人辩一辩,偶尔也像个小孩子一样索吻,让慕容謜心软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梳梳到尾,” 慕容謜听着思雨在身后念着词,手指温柔的理过人的发,桃木梳从发顶一直梳到发尾,便不由自主的弯了唇。 他想起与陆子诺初见的时候,他为了躲避追杀,就化妆成了一位女子,那时候的陆子诺十分顽皮,与他熟了之后,常常拿这件事要挟他,正儿八经的说,有朝一日是要娶了他的。 其实对慕容謜而言,两人曾经经历了那样多的是非纷杂,他们相识于少年,这些年来,有快乐,有心伤,有别离,有重逢,可未曾变过的,却是两人一直相爱相守的心,所以于他,只要陆子诺高兴,扮成新娘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他为了她,原本便是做什么都可以的。 “二梳白发齐眉。” 他还记得那一年,子诺十五岁的生辰,子诺刚入了国子学,他从贝州回京城述职,不过只有一日的时间,他述职出宫,已然日暮西沉,明月高照,两人自然是无法相见的。 慕容謜立在陆宅的房顶,静静望了那一夜的灯光,可后来问子诺的时候,却发现原来那一夜,她并不在房中,她拜托了慕容謜帮她躲过宵禁,去守着城门口,想要在他走之前,看他两眼。 阴差阳错的,两人倒谁也未曾见到谁,陆子诺晨起回到陆宅的时候,慕容謜刚刚离开,只见到门前放了一只陶瓷狐狸,眉眼可爱神奇,眉心还有一个小红点,尾尖一点红,同她平日狡黠的样子一模一样,心底就忍不住的生出一点甜意。 谁知这时候,慕容謜又折了回来,想着留个纸条,陆子诺一回头,正好看到人风风火火的模样,难得没笑话他,只是扑在人怀里:“我想你。” 慕容謜心里软了软,微低下头,轻轻吻在她的额头,然后装作不经意地碰触了一下而已。那是两人之间的第一个吻,也是慕容謜作为慕容謜时的最后一个吻。 第四零七章、劈荆棘,定风波,天赋我情终有属(叁) 第四零七章、劈荆棘,定风波,天赋我情终有属(叁) “三梳儿孙满堂。” 慕容謜想起往事,不由自主的笑了,清晰感觉到盘成髻的头发上头压了凤冠。 凤冠是慕容謜为了陆子诺特地制成的,沉甸甸的,却很是好看,点翠云片,钗作龙式衔珠,稍减女气,更显风情,只可惜,这却戴在了他头上。 慕容謜不敢睁眼看自己,惋惜地摇着头叹口气,却被思雨呵令不许动,又乖乖的保持原有的姿势,思绪却一点点飘得远了。 其实这凤冠有些年头了,追溯起来,却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阿纯刚与李恬定了婚,他也想着入宫,和皇祖父提请先与陆子诺订婚。 可尚未入宫,李钊便慌张跑来,说是阿纯要进宫悔婚,他立时便想到这定是因为子诺。他注定不能同阿纯去抢,两人的情意却也无法继续。 他二人在龙首渠桥上告别,她穿着艳丽宫装,眼角犹有泪痕,她欲说的那句话,被陛下身边的高公公打断,可他却每一字都听得很清楚,甚至也在心里慢慢重复:“我喜欢你。” 他明白,他也同样,可到底那时,他们还是错过了。 当时已是八月,百花逐渐凋落的时节,他像来时一样揣着凤冠,想这种东西,总要亲手给她看过才好,回头再往一眼京城,却见花落尘泥,不知怎么,心头有点慌。 陆子诺国子学毕业那年,她已经十九岁,皇祖父突然来了信,将他召回京城,问他愿不愿意换一个身份活着,这自然是皇祖父为了成全,也是为了让他在暗中襄助阿纯,他答应了,可却没来得及告诉陆子诺一声。 曲江宴上,他饮了毒酒,缓缓倒下,隐约还听得到陆子诺的哀嚎,好似受伤的小兽,将整个心都剜了出来了似的,他想同她多说一句话,告诉她不必怕,自己总归是会回来的,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便已经陷入了黑暗。 为了戏做得逼真,那酒到底是有毒性的,他醒来就被送往了药王谷,再见,他已是莫洵,那时,他只想默默陪在她身边守护,所以那凤冠,便也藏在他房间的深处,像是将陆子诺藏在心底,再不露出半分痕迹。 他为陆子诺放弃了什么,身旁知情的人每每想到,都为他不值,慕容诵对他的宠爱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如果当时他还活着,那么当今的陛下,很有可能就会是慕容謜。可他听到这番话却只是笑一笑,他想要的,只是同心爱的人白首到老,而阿纯,也显然是一个好皇帝。而且,这一点,皇祖父早已认定。 只是那时,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来,自己都觉得是场梦,那凤冠却一年一年的妥帖收藏着,哪怕东珠蒙尘,仍不改初衷。 “四梳银笋尽标齐。” 戴过凤冠之后,便是盖头,原本应该是薄薄一层纱,可慕容謜却执意让人做成厚厚的一层红布,自己新娘的样子,他着实不想让别人看到。 他想起那时陪在陆子诺身侧,每每提及慕容謜,她总是苍白了脸色,痛在她心,痛在他心,他有无数次忍不住想要告诉陆子诺,其实自己就是慕容謜,并非是什么莫洵,可这样一个秘密牵连的太多,不能说,不可说。 最痛苦的不仅仅是如此,纵然已非慕容謜,他的身份仍是特殊的,他只能看着陆子诺痛苦,摔倒,挣扎,再一点点慢慢成长,而不能自己出手去帮助。 陆子诺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那晚,思雨的那番话,其实不但是对陆子诺说的,也同样是对他所说,无论如何,那时都不是最好的相认时机,不过好在,前面再多的艰险,两个人也一起携手走过来了。 “庄主,起身吧。” 慕容謜顺从的跟着思雨往外走,磕磕绊绊一百零八下,觉得这个厚重的红布简直是自己给自己使绊子。思雨也忍不住笑,说下头许多台阶,还是卷着点盖头。 慕容謜撩开盖头,搁左手攥着,一打眼就瞧见了台阶下骑着一匹白马的新郎官,陆子诺也是一身红衣,青丝红带束,一双一向清冷的桃花眼笑意盈盈,瞧见了人,却又笑意更盛。 慕容謜看着她,只觉得天地也在他和她眼里,左手出了汗,湿在红绸布上,想着哪怕为这个人作新娘,也是值了。 他突然就想起来,在那个刚认识陆子诺的时候,她曾经有一次仰着头,星眸璀璨,对着他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而与此同时,陆子诺正抬着眼,看向新娘妆扮的慕容謜,她还是一贯含着笑的模样,哪怕是着红妆,也是瞧着气定神闲,只是下台阶时的步子出卖了他,他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 陆子诺有点想笑,可眼底却又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点泪花,有一点心酸,这些年过去,他们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的确需要很多的勇气,也需要很多的隐忍和爱。 可他们到底还是成功了。 陆子诺下了马,上前两步,抬手去迎,慕容謜则向着她笑一笑,慢慢的,将手落在陆子诺的手心,一如曾经,陆子诺对他交付的全部信任,与一颗真心。 莫说是他们,哪怕在后头帮着慕容謜拖着长裙的思雨,都忍不住红了眼,略略低着头,却又开心的笑了。 两人皆骑马而行,直奔陆子诺与陆紫荀早就布置好的喜堂,他们这个婚礼办得简单,拜过天地,拜过彼此,便算是可以了。 陆紫荀看着也高兴,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杨欧宇便立在一旁,轻声的安慰着,有一双粉雕玉琢的小儿在两人身旁立着,正是他二人的儿女。 欧阳战与阮花时看得也是笑出了泪光。 慕容謜自己掀了盖头,笑盈盈的望着陆子诺,陆子诺看着他,终于轻轻的献上一个吻,自此日起,他们便已是夫妻,从今往后,生死祸福相依,此生此世永不相弃。 慕容謜低着头,用鼻尖蹭一下陆子诺的鼻尖,声音也有点难以控制的沙哑:“子诺,我总觉得这好似是我做的一个梦似的。” 陆子诺一笑,眼睛却一转,没等慕容謜升起不好的预感,就听着陆子诺清脆的声音道:“娘子如果困了,不妨来夫君怀中歇一歇?” 第四零八章、劈荆棘,定风波,天赋我情终有属(肆) 第四零八章、劈荆棘,定风波,天赋我情终有属(肆) 不知不觉,就已经是冬日了,淮安的冬其实并不算冷,可却是发湿的阴,陆子诺身子虽然渐渐好起来,可还是怕冷得很,慕容謜便将屋里的炭火烧得格外暖些,烘的陆子诺的脸愈发红润。 炭火铜盆旁边搁着一枝红梅,红艳艳的,瞧得人心里也暖了,热气儿熏着,梅花幽微的香气倒浓了些,暖香浮动。 慕容謜手里拿一只软毫,对照着那枝红梅细细描绘,鬓角而出,额际盛开,左眼是一朵含苞的梅,掺了点晶莹的白,调色用的是梅花上头集的雪水,红尘里掺着清远梅香。 软毫一收,笔下的人就睁了眼,陆子诺原本就怕冷,这几日寒潮一来,愈发渴睡,故而眼底还有几分睡意,一只手拢着被,一手撑着额角。 这景儿原本是没什么的,只是她衣襟半敞,肩头欲露未露,发色极黑,青丝几缕,顺着蜿蜒进领口,好似让人的视线也要探进去一般,窥见锁骨下头一点梅花印,缠绵悱恻。 慕容謜看着,就默默抽出了陆子诺的绢帕。 “阿謜……”陆子诺并未尽醒,只觉眼角眉梢有点痒,要伸手去揉,慕容謜连忙挡住,陆子诺也不恼,顺势伸手挂住人的脖颈,贴过去,找个舒服的位置缩好,又闭上眼睛,小声嘟囔:“天太冷了。” 她这样似睡非睡的样子最可爱,睫毛纤长落着,眉心微蹙,唇却扬着笑,像只讨糖撒娇的小猫儿似的,看得慕容謜直上火,便俯下身来哄着人:“不是说好今儿要陪隔壁家的那个小丫头折花去,诺诺听话,快起吧。” 慕容謜一面说,一面将陆子诺落在床上,伸手去取外衫的功夫,一回头,就瞧见人还是照原样缩在被窝里装睡,说什么也不肯起。 慕容謜啼笑皆非,只恨这时候陆紫荀与杨欧宇不在,免得他下次同他们状告“诺诺就像个孩子”的时候,那两个家伙满脸都是“那是你惯的吧”的表情。 不过说起来,这两人有了新的爱好,就是催促着陆子诺与慕容謜早早要个孩子。 他与陆子诺成婚也近一年了,不过在要孩子的问题上,他却不急,一来是陆子诺虽然瞧着如今已经大好了,他却总觉得还应该好生调养调养,二来则是因为他们历尽千帆才在一起,不想这样早的要孩子。 前些日子思雨来,还专门开了调养的方子,要慕容謜一日日的看着陆子诺喝药,她赖着床不肯起,多半也是因为不想喝药。 到底是要顺着她的,慕容謜也落坐榻上,无奈看着人笑,眼底眸光尽是宠溺:“我知道天冷,可你也不能就这样赖着吧,再说还要喝药呢.” 话未说完,慕容謜便瞥见陆子诺又睁了眼,刚想进一步说教,话却被人打断,软软的唇堵住了他的嘴,梅香袭来,此刻才觉浓郁,大抵是人本身的味儿,慕容謜有点恍惚,没再说话。 陆子诺试探性的舔了舔他的唇示好,仰着有些累,不一会陆子诺就缩了回去,愈发像只小猫似的,依旧窝在被窝里。 倒是慕容謜抚唇似笑非笑,慢悠悠贴了过去:“你说得对,天儿太冷,要么咱今儿就甭起了。” …… 终是开了春,陆子诺越发慵懒,慕容謜有些担忧,便又把思雨叫了来。 思雨一进门,看见面红齿白的陆子诺,正半靠在胡床上看着书,全然没有生病的样子。便随口一问:“月信可是有日子没来了?” 陆子诺放下书,想了想:“嗯,差不错推迟了大半个月了。” 思雨忍住要翻的白眼,搭上脉,随即便说:“有了!” “什么有了?”陆子诺还没反应过来,慕容謜已经开心地跑了出去。 然后,就是杨欧宇与陆紫荀飞奔而来,欧阳战与阮花时随后就到,进了门还摇着头说:“整个淮安都要知道你有喜了。” “怎么会?” “你家夫君逢人便说啊!”欧阳战笑着说。 等慕容謜回来,陆子诺问他,谁知他拒不承认,并且严肃地告诉陆子诺:“此事绝不许告诉他!”他的手指着她的肚子。 看着他义正言辞,陆子诺乐不可支,慕容謜看着她,也终是忍不住淡淡一笑:“你啊。” 陆子诺有孕七个月的时候,肚子已经大的吓人,这日,忽然觉得胎动剧烈,慕容謜请了大夫,那人却说,这是子诺身体的底子不好,他们是无计可施的。 慕容謜没有办法,只能传了消息让思雨过来,思雨一来,诊了脉,便略略皱了眉,陆子诺抬眼瞧她,微微抿下唇,淡淡道:“你们都了解我的脾气秉性,告诉我如今情况如何吧。” “孩子到如今的月份,生下来也是能活的,你不要担心。”思雨一贯直言,见陆子诺瑟缩一下,便又安慰道:“你原本是身体底子不好,可保下这个孩子,我还是有把握的,只是……”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陆子诺一抬眼,看向慕容謜,也不知是在说服他,还是在说服自己:“我们用了这么久才在一起,我才不会有事。” “我说的只是不是担心什么,而是,你得给我少吃点儿珍馐美味了,孩子太大了,又是头胎,你生不了。”思雨说这话的时候,却是看向的慕容謜。 慕容謜挠着头,尴尬地应下,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月,八月尾的时候,陆子诺终于要生了。 这些日子慕容謜连半步都不敢离开,偏偏那日,陆子诺差他去买北街的糖人,他回来的时候,便听着思雨在里头忙乱,下意识的就要推门,却听着里头思雨的声音传来:“别进来,快去烧些热水,这里不大够用!” 陆子诺一开始痛得没那么厉害,倒还是有闲心看着他们都忙慌慌的样子,可谁知前后不到一个时辰,阵痛就愈演愈烈,紧一阵慢一阵的痛,孩子却不见向下走。 陆子诺痛得眼前发黑,思雨一个人忙不过来,请了隔壁的小丫头来帮忙,可那小丫头没什么经验,不添乱就不错了,一直红着眼圈,低声的不断重复着说你夫君就在外头呢。 陆子诺听着她说的烦,可一张口,就是一声痛呼,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捉住思雨的衣袖,断断续续道:“若是……有异,舍母保子……” 思雨瞪她一眼,终于抬手把小姑娘赶了出去,慕容謜在门口守着,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又被关在了门外,思雨看着陆子诺,恶狠狠道:“你别瞎想,有我在,不会让你死的,你还得陪着庄主白头偕老,你一死了之,让庄主怎么办?” 催产汤灌下去一剂又一剂,可除了加倍的疼痛,孩子却没有任何一点进展的意思,满屋子的血腥气让慕容謜更加心慌,到底是顾不得了,推门进来,扑到床边,握住陆子诺的手。 陆子诺痛得着实没有力气赶他,只低低的唤着,在痛苦里沉沉浮浮,渐渐连周围的人也看不真切了,自己觉着在一遍遍随着思雨的呼唤用力,冷汗混着眼泪往下落,只记着恍惚间思雨将参片塞进嘴里,又将慕容謜拉到一边,一次一次向下推着肚子。 若是原先只是连绵不断的疼,现在却是撕裂一般,仿佛整个人都要从中间撕开了似的,陆子诺能感觉得到孩子一寸一寸的向下,手指死死的抓住一旁的绣枕,最后甚至将嘴唇都咬的出了血,只觉得身体一轻,连魂魄也跟着轻了一下,便飘飘的昏了过去。 思雨抱着孩子,擦了擦,便笑眯眯的递给慕容謜:“庄主,是个小郎君呢。” 慕容謜却不看那孩子,只将他又交回思雨手上,再去看陆子诺,探了好几次的鼻息,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几乎瘫坐在地上:“她没事……” 于是,自觉被爹爹无视了的小小婴儿,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抗议哭声,新的生活,终是开始了。 第四零九章、劈荆棘,定风波,天赋我情终有属(伍) 第四零九章、劈荆棘,定风波,天赋我情终有属(伍) “这就是直到你出生,阿爹与阿娘的故事。” 陆子诺笑眯眯捏了自家小团子一把,然后给他盖上被子,一边轻轻的拍着他入睡。 彼时,已经五年过去,当初那个她几乎拼尽性命诞下的孩子,已然长成了一个白嫩的小可爱,他虽是慕容家的血脉,却不能姓慕容,陆子诺与慕容謜商议过,决定让这孩子从萧氏,尊慕容謜的母姓,定名单字为遥,盼他一生逍遥。 此刻,萧遥正眨着大眼睛,扭来扭去的,对这个故事表示不满:“就这样吗?就没有了吗?阿爹和阿娘,明明应该有更多的故事!” 陆子诺瞧着萧遥,觉得自己实在是把这小团子生得太好了些,眼睛黑亮,声音又软糯,让她总是狠不下心对萧遥发脾气,便只能又揉揉脸,轻声哄着已经快要睁不开眼睛的萧遥:“乖,改天再给你讲个,先睡吧。” 好不容易将萧遥哄睡着的时候,陆子诺自己也有一点昏昏欲睡了,门正好开了,便见着慕容謜从外头轻手轻脚的进来。 外头深秋正凉,屋里还未燃上火盆,慕容謜怕落在陆子诺身上寒气,特地在外间站了好一会,隔着虚掩的门,他能看见里面的两人,陆子诺正撑着额头打瞌睡,而萧遥则早已睡下,烛火将陆子诺的侧脸勾勒的无比温柔。 没有人知道慕容謜此刻心底涌上的名为幸福的满涨感,也没有人知道,家这个字对于他的意义。他很小的时候,母妃就去世了,然后就是被祖父收为继子,被一众叔伯不待见,自己的父兄不能常见,而平日里庶养他的元贵妃,只拿他当个争宠的工具。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想要这样一个温馨的家,而陆子诺,便给了他一个家。 慕容謜怀着柔情,轻手轻脚的入了门,小声道:“睡了?” 陆子诺见着慕容謜进来,便已然醒了些,笑眯眯的抬眼看他,轻轻献上一个吻,又忍不住轻声埋怨道:“刚睡下,你老实交代,萧遥是不是随你的?如此黏人,闹了许久才睡。” 这话没法接,慕容謜略一低头,倒是想起一件事:“诺诺,我给萧遥想了个好去处。他这个年纪,也应该去学堂了,我去瞧过,东街里的一家学堂,教书先生很是不错。” “能得你一句不错的,倒是不大容易,那便让萧遥去吧。” 陆子诺点点头,也没回绝,而睡梦里的萧遥,显然不知道自己第二日起,便要开始新的生活,还无意识的咂嘴,笑出了声。 第二日一早,送走了哭闹不休的萧遥,两人又再度回归了二人世界,陆子诺嫌外头冷,懒得出门,便窝在慕容謜的怀里一面剥着橘子,一面看书。 慕容謜侧头,吻上人的额角,陆子诺的手指修长,在温暖的烛光下没有了平日里的苍白,显得格外温柔,右手铺着石青色的锦帕,托着橘子,左手拇指陷入皮中,微微用力,扣出一个圆圆的顶。分半剥开,又细致的去掉丝络。 “张嘴,翻页。” 被奴役的慕容謜任命的翻了一页,同时张开嘴,连着人的指尖一同咬住,一吮,橘瓣很甜,人指尖略苦,带着点药香,一挣,便像一尾鱼似的溜走了。 慕容謜意犹未尽的咂咂嘴,眯着眼睛一笑,他是不大会剥橘子的,往往弄得一手,还剥的不好看,作为一个完美控,的确是不能忍,所以他平常也不怎么吃,子诺喂得自然是要除外的。 慕容謜的唇蹭过人的耳垂,陆子诺怕痒的缩了缩,将橘皮一拢搁在一边,威胁的一掐慕容謜腰间的肉,警告他不准乱动,慕容謜乖乖的不再动,唇落在耳根,呼吸似是温柔的风,染红了人的耳根。 “别闹了,”陆子诺无奈的推一推人的身子,萧遥虽然去学堂,可平日里留给两人的时间也并不算多,他们自新婚算起,已有六年,若自相识算起,怕已有二十余年,偏偏感情好的似是初见,所以陆子诺并不想打扰这样的静好时光,无奈的偏头:“遥儿一会就要回来了。” 慕容謜的动作终于顿了顿,陆子诺继续专心看着书,假装没听着那句:“就应送他去京城读书的。” 两人的好时光没有多久,就听着外头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是萧遥下了学跑回来的声音,陆子诺挣扎着要起来,却被慕容謜锢住不许她动,只能又无奈笑笑,歪进人怀里。 人人都说陆子诺要被慕容謜宠的没了边,平日像个孩子,其实慕容謜这个人也是愈发的像个孩子,对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还想着宣誓主权呢,陆子诺愤愤不平的想着,又觉得好笑,刚要抬头说什么,就见萧遥进了门。 萧遥对两人之间的情谊与姿势早已经习惯,便只拱手请了安,便迫不及待的说道:“娘亲,今天先生第一天授课,问我们,对俱嘉颖受封右卫大将军一事,怎么看。” “哦?”陆子诺忍不住一笑,倒起了兴致,能去学堂学习的孩子,最大的也左不过十岁,先生却问了他们这样的问题,倒让她觉得有趣:“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回答的和娘亲一样!” 萧遥站的笔直,眼睛亮晶晶的,满脸都写着快来夸奖我呀,陆子诺却有些不大好意思。 知道这消息的那一日,她正与慕容謜在一处,他们这些年虽然远离京城,却也一直关注着京中动向,听闻此,便与慕容謜讨论,是否应传消息回去,让慕容纯注意这个俱嘉颖,她始终觉得一味妥协不对,俱嘉颖早晚是一个威胁。 慕容謜却说能理解慕容纯所为,毕竟现在的情势渐渐大好,对于一个曾经的有功之臣,没有必要苛责,不然容易让人说陛下没有容人之量,安抚住就好。 两人在这讨论,声音大了些,便见着圆滚滚的团子从屋里冲出来,挡在陆子诺面前,满脸的义正言辞:“阿爹不能这样与阿娘说话,阿爹说过,阿娘什么时候都是对的!” 那时候慕容謜与陆子诺被弄得啼笑皆非,偏偏这个从小就鬼精灵的团子还以此作为借口,生生霸占了陆子诺三晚上,要她陪着睡。 陆子诺轻咳一声,偷偷捏了慕容謜一下,问道:“那你的先生怎么说?” “他说孩儿是可塑之才,可是孩儿不想做个可塑之才,孩儿只想做个可吃糖之才。” 陆子诺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不过小半个时辰,一家三口便已经来到了街市,为这个可吃糖之才,买一点糖与糕点。 慕容謜一贯不主张男孩子多吃糖,故而买的时候,只是挑挑拣拣的几样,在萧遥可怜巴巴又期待无比的眼神中,将糖糕包起来,放进陆子诺的手里,温柔笑道:“这几样你喜欢吃。” 萧遥愣了愣,觉得自己在家中的地位,着实是岌岌可危,偏偏自己的娘亲此刻笑得甜蜜,全然忘记了还有自己这么个可爱的孩子。 他气得鼓圆了脸,慕容謜却好似没瞧见似的带着陆子诺慢慢行至下一个摊子,他等了一会,发现没有人回头,便又只能灰溜溜的跟上去。 慕容謜忍着笑,一手牵起了陆子诺的手,一手则拽着萧遥,仿佛就这样,拥有了全世界。 第四一零章、道不同,情难复,未成曲调先成缺(上) 第四一零章、道不同,情难复,未成曲调先成缺(上) 我的一生,若是细想,便总觉得啼笑皆非,好似一切都是大梦一场,镜花水月,而或许,这一切原本就是个梦,当我再度醒来,还会回到曾经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我的父亲,是先昭靖太子慕容邈,我的母妃,是裴氏嫡女裴烟雪。当年我未出生,我的父亲便已然离世,母妃在诞下我后,亦葬身火海,慕容适哀哭没能替长兄照顾好妻子,遂昭告天下,收我为子。 他待我的确很好,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因为对我母妃的爱意,可在我明白真相之后,我却依旧觉得恶心。 知道我身世秘密的那一年,我十岁,虽未及封王年岁,慕容适却准我可出宫建府,那时年少,哪里明白什么,只觉自己要出了皇宫,有自己的家,自然欢喜不已。 后来才明白,慕容适之所以放我出宫,不过是因为我渐渐长大,样貌愈发像我的祖父,他唯恐先帝入梦苛责罢了。 搬到新府的第二个月,南硕便来向我请罪,说我当年遇见他,救下他,皆非偶然,他实际上是自小在听风楼受训的暗卫,到我身边,就是为了保护我。 我虽然恼怒被骗,可这些年来,南硕待我一直十分忠心,我便也不曾苛责,摆手便算了,他却说,听风楼的楼主要见我。 当时我虽不在江湖,却依旧知道听风楼的大名,江湖第一暗杀组织的楼主要见我,未免让我有些心慌。 子时二刻,老楼主在南硕的引领下,入了府内,他看上去很是慈祥,见到我,先是怔怔的望着,而后眼底便浮上一点眼泪,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小殿下,我终于见到你了!” 虽我是皇子,平日与我行礼的人不少,可看到这样一个老人对我叩拜,还是心里不是滋味,便扶着他起来,他摇摇头,声音略有些沙哑:“这些年来,小殿下生活的很好,我本无意打扰,可我这些年身体渐渐不好,恐命不久矣,若再不来寻小殿下,恐怕某日我身死,当年太子与太子妃殿下所受的冤屈苦楚,便再也无人知晓了。” 我听着他一字一句,却仿佛整个人都被这字句拽的空了,我见到他,才知道当年我父母与慕容适之间的爱恨纠葛,才知道我之前自以为安逸幸福的十年人生皆是虚幻,才知道人的一生,总是要有许许多多的不如意。 我敬爱的父皇,原来就是杀了我亲生父亲,又逼死我母妃的人,而我这些年来,认贼作父,尽心侍奉,想来他也十分得意罢。 那夜里我扬天大笑,笑得痛快淋漓,也笑得凄厉疯狂,南硕来摇我,以为我会这样疯魔,我却渐渐停下,看向他:“南硕,我怕是要走一条难行的路了。” 我渐渐走上了一条难行的路,或者更直白一点,这其实是一条不归路,我无法回头,亦无法停下。 既然我已经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就没有办法让我自己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去做出从前父慈子孝的局面,我开始渐渐减少去皇宫请安的次数,收罗美女佳人,明里做一个风流倜傥的闲散王爷,暗里却渐渐收罗手中人脉,整理听风楼旧部。 慕容适看似依旧很宠我,每每见我,也只是温声的劝诫几句,只是如今听风楼在我手中,皇宫中的暗卫也比不上江湖的杀手,我府中由慕容适的暗卫,从来没有少过,慕容适对我的疑心,亦从来没有散过,从前种种,终究是我天真。 我越来越不喜欢同人相处,哪怕温香软玉在怀,我亦会觉得恶心,生出一种暴虐,我渐渐痴迷于鲜血,痴迷于人临死前的挣扎与表情,我看着他们,一时觉得痛快,一时又会生出许多的茫然。 就是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陆子诺。 我初次见她,是她站在咸安的身后,虽是宫女装扮,却是把咸安都比了下去。本想着向慕容适讨了来,却不想在郊外,她竟替慕容纯挡了一箭。可惜了,竟有人能为慕容纯生死,还是那般的美人,我心里仅是遗憾了片刻,便将此事忘了,因我最最见不得有谁这般忠心于慕容适的人罢了。 这件事渐渐过去,我忙着筹划其他。 曾经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杀了慕容纯,可是却被一个叫做瞿仙的属下破坏,我怒不可遏,让下属把她带到府上,她的眼睛很明亮,很像我见过的一个人,所以莫名其妙的,我留下了她的性命。 再见陆子诺,是听风楼的人上报,说有人到处在寻找瞿仙的踪迹,他们顺藤摸瓜去查,发现这个陆子诺在慕容謜与慕容纯两人心里的地位都不低,而且,曾经在一次出城时,亲眼所见慕容纯将他保护在身前,还有,就是南硕告诉了我,这个陆子诺是个女人,这让我觉着有趣,便扮作了小书生去会会她。 没想到所见的人居然是她,站在咸安身后的她。 我让瞿倩替我下了情蛊,却没想到瞿倩亦将情蛊下在了我身上,我以为我对陆子诺的心动,是情蛊在作祟,可当我知道陆子诺之前已然解去情蛊,我身上的这只蛊早已死亡的时候,我便知道,这或许不大好了。 我一向自诩,我是个冷漠的人,生命于我而言,不过分为有利或是无利,可在陆子诺这里,却好似乱了方寸。 我到底喜欢着她什么呢? 我这样问着自己,初见时,她明艳不可方物;再见,又虽是气恼“不小心”窥她洗澡,却也怕我迷路,带我离开;第三次见面,是她失魂落魄,说自己丢了极重要的东西。 我将那手串还给她,又为她戴上,送她离开,等回过神来,却又很是震惊,仿佛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似的,那大抵是我长大以来,第一次心软。 没有谁会是一出生就心狠手辣,我亦没有例外,只是这些年,我学着用漠视来武装自己,不想让自己露出一点破绽,可在陆子诺身上,我会欢喜,会忧心,会心痛,会心软,仿佛又重新找回了年少时的自己。 这个样子真是糟糕,我这样告诉自己,可心底却有另有一个隐隐约约的想法,大抵她,便是我的救赎,是我的光罢。 第四一一章、道不同,情难复,未成曲调先成缺(下) 第四一一章、道不同,情难复,未成曲调先成缺(下) 这好似是我心底的隐秘,哪怕是跟着我许多年的南硕也是不曾知晓的,我将一切都归结于陆子诺现在还有用,传令下去,无论如何都不可伤及陆子诺,故意假装全然不在意的样子,只是为了利用。 另一边,却又派听风楼的人去跟着她,去保护她,甚至将她所有的消息传给我,一点一点了解她的喜好,想将她囚禁起来,也想让她只属于我一个人,这种有一点病态的喜欢连我自己都厌弃我自己,更何况是她呢。 她那样的明朗清越,像是明月,将我内心的一切黑暗照得无所遁形,自惭形秽。 知道陆子诺喜欢的人是慕容謜,是在曲江宴上,她抱着慕容謜,跪坐在地上,明明灯火通明,她的脸色却惨白得仿佛从地狱里冒出来一样。 我立的远远的,看着她哀嚎,看她痛哭,又看她仿佛魔怔了一样放声大笑,大抵是在宣泄,是在表达她心底的所有情绪,可细看去,她的眼底是绝望,甚至是一片死灰。 我看着她最后软软的倒下,好似她的眼泪将我也都掏空了。 我自以为是的一场小欢喜,在未曾开始的时候,便已经结束,这说出来多少有些心酸,我突然想到当初去接近她的那个身份,那个崔氏的小书生,如若我一直留在陆子诺的身边,以那个身份陪着她,我们或许会有不同的故事也说不准。 可这世界上何曾有过如果二字。 我原本以为,我对她的这段情,到这里就算是结束了。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不能将心思放在一个女人身上,后来才明白,为什么话本里写着的大多数都是情不由己。 彼时我已然是舒王,在朝堂之上初露头角,慕容适对我也十分赞赏,太子病弱多年,渐渐也有人提议废太子,改立我,有的大臣是我的人,有的却是慕容适的人,我只笑笑,说儿臣并无此心。 我活了二十余年,一贯会隐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亦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得到,每一步,皆是步步为营。 可唯独对情,我不会爱,亦不知如何去爱,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像一个毛头小子,想要得到她,却又只能远远的望着她。我知道,她是厌弃我的,慕容謜之死,所有人皆以为是我所为,她因此更恨我,知道的时候,我却是笑了一笑,既然不会喜欢,恨着也是不错罢,至少她在意、至少她提防。 她似是我的月光,看得见,却始终摸不到。 没过多久,我却想到另一个办法,我向瞿倩要了易容的蛊,将瞿仙变成了与陆子诺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并为她取名杜月娘。 瞿仙是真的爱着我,我看得到她眼底的温柔与依赖,可那样却不大像陆子诺了,她们拥有一模一样的脸,可她们却又是完完全全不同的,我甚至未曾有过一次将她认错。 就连瞿仙自己也察觉到了,偶尔问我,为什么每每看着她,都像是透过她,去看着另一个人,我便只是笑着安慰她,告诉她,也告诉我自己,我早将陆子诺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准备了十余年,可慕容适却没能等到我逼宫,他突然间的暴毙,竟一时让我有些茫然,我活着这些年,就是为了走到他面前,夺去他的皇冠,告诉他,我早已知道了他当年试图隐藏的秘密,痛快淋漓的笑他一回。 可他突然间的离世,却让我一时不知如何继续,只是当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慕容诵虽然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太子,可这些年来借着他身子不好的这个由头,毒已经下了许久,他没有多久可以活了。 所以到最后,还是成了我与慕容纯的战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起兵之前,我将陆子诺抓到了府上,那时我并不知这是他们做的一个局,我只是存了一个自己的私心,那时我已经知道莫洵就是慕容謜,也知道慕容纯喜欢的人是陆子诺。 我想着,无论我功成与否,慕容謜都会来寻她,到时候,我便放这两个人离开。 我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叫放手的爱,也不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到底是因为多么深爱她,我只不过是觉得,无论是我还是慕容纯,都不配得到她,我们都是想争夺皇位的人,而历朝历代,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可以只爱一人,且为这一人,空置后宫。 前朝后宫的平衡,我们都很明白,我与慕容纯其实是同样类型的人,在皇位与她之间,会选择前者,而选择前者,就必然不能给她想要的生活。 那便不如放她离开。 逼宫的那夜里,是一场兵不血刃的战争,我输得一塌糊涂,仿佛这一切就这样悄然间结束,直到第二日,宋轶将我压上城楼,我才知道,南硕居然绑来了瞿仙,那一刹那,我便知道,我是彻底的败了。 最终,我还是见着了她,第一次对她说出埋在心里的那些话,我知道她不会有什么回应,却没想到七叔说的那个秘密。 原来这些年来,我所作所为都毫无意义,我一直想着为我的父母报仇,可到头来,他们却并非是我的父母,我不过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罢了。 为陆子诺挡那致命一剑的时候,其实我有一点意外,可更多的却是解脱,我这一生所求的,从未到手,我求报父母之仇,却发现我并非是他们之子;我求一个陆子诺,她却从未知道我的心思;我追求权势,可到最后却落魄。 所以我颓然倒下的时候,竟然觉得这样也很是不错,我听得到瞿仙的哭诉,可我却再不能安慰她了,在最后的时刻,我的心底竟然滋生出一点愧疚,这些年我对不起的人太多,可唯独瞿仙,她是真心实意的待过我的。 若有来生,我定会好好待她,若有来生,盼着我也再也不要再遇见陆子诺,不,若有来生,盼着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家的郎君,有父母,有一个完整的家。 我最后一次抬眼,望向陆子诺,天正下着小雨,雨水划过她的脸颊,看着,就好似是她在为我哀哭。 “这样……也好。” ———— 三年后,皇陵。 老人一步步爬上台阶,见到守陵的南硕,南硕一拱手,唤一句王爷,慕容迥点点头,由南硕领着,来到慕容谊墓前。 南硕并不多话,悄然退下,慕容迥微微一叹,抚摸一下墓碑,南硕到底是个重情重义的,慕容纯登基后大赦天下,他这些年来,便一直在皇陵守着慕容谊。 慕容迥扶着墓碑坐下,微微叹了口气:“谊儿,那日你说,你无父无母,皇叔听了,总是觉得心酸,所以便暗里查了查,来同你说一说,皇叔也不知,这些话你听了,是不是会觉得释然,这前尘往事说起来,皆是阴差阳错。 你的母亲,其实是烟雪当年的侍女,名唤云枝,她是裴家请去保护烟雪的,一直跟着烟雪长大,也知道烟雪对慕容适的情意,她与听风楼的楼主是青梅竹马,但作为烟雪的陪嫁婢女嫁入东宫后,却爱上了太子。 当时的听风楼楼主,便是你曾见过的老楼主,他极为痛苦,可却也无可奈何。他们知道了慕容适有暗算太子的安排,云枝就劝太子不要去巡边了,可当时,太子已经决意成全烟雪与慕容适,烟雪心怀愧疚,灌醉了太子与之终成欢好。 那一夜,慕容适被裴烟雪约来,故意给他看,她与太子欢好,想让他放手,可慕容适醉酒,烟雪就命云枝去服侍,可慕容适却错将云枝当成烟雪,误成一夜。 云枝与烟雪同时有孕,云枝本想打掉这个孩子,但太子的噩耗传来,她要为太子报仇,恰好烟雪被接进宫养胎,又命听风楼的人找寻怀孕相当的女子,她便让楼主安排,终将腹中的孩子与之交换。 谊儿,那个孩子便是你。” 慕容迥轻轻一叹,竟是失笑:“若你在,怕也不肯相信,你居然是慕容适的亲子罢,可这世界,这一切,便也只是一场让人看不清的虚幻罢了。 谊儿,皇叔年岁大了,不知还能来瞧你几次,只想劝你,若有来世,勿要执着,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老人一面说,一面慢慢的起身,又再次,缓缓的下了山。 此时正是红霞漫天,残阳似血。 第四一二章、治乱世,主浮沉,满目山河空念远(上) 第四一二章、治乱世,主浮沉,满目山河空念远(上) 元和十五年,正月十五,夜。 晨起睁眼,便觉眼前乌黑一沉,心中惶惶,窗口悬着一枝红梅,花朵渐衰,已是要落了,脚步声由远及近重叠而来,门被猛地一推,便有冷风自外涌进来,若千军万马之势,直直涌进人心底——冷透了。 我依旧躺在床上,好似一株被掐断了根的草,就这样一点一滴的失却生机。 我听得到身边女子的呜咽,微微抬眼,便见李恬正跪在我面前,轻声的啜泣,我便抬眼看看她,想要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却到底是没有了那样的力气。 我如今不过不惑之年,却已孱弱到了如此的地步,医令说,是我这些年劳心劳力,将自己熬的干了,宋哲不信,去藏剑山庄请了思雨来,也是同样的结果,连药王的首徒也无可奈何,我怕真的是大限将至了。 “宥儿呢?” 宥儿半月前,替我巡视江南一带,亦会为我带来一些消息,我在等他回来。 李恬一面哽咽,一面道:“三日前收到消息,宥儿已经在路上了,陛下再等等。” 我点点头,示意她将我扶起来,她俯身过来的时候,闻得到身上有淡淡的檀香气,这几日她想来也未曾休息好,只日日在佛前祈福,我心头不由一软。 这十余年来,她再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儿,宁儿因病而逝,宥儿被我册为太子,可她这个亲生母妃,却并未被我立为皇后,为着我那一点点私心,她这些年也辛苦了。 殿里燃着安神的香,整个人都被这香熏得懒洋洋的,也渐渐的觉得有些困倦。 送走陆子诺,是我这一生做的最艰难,也是最正确的决定,她是那样好的女子,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而我也应该放手,让他们拥有安宁平和的下半生。 她离开京城,已有十三年,而我再未见她,亦有十三年,这十余年间,我自然不是从未去过江南的。 可我毕竟是一国之君,即便我在江南,也不能去淮安看她,那不仅会让我当初的放弃白费,也会让天下人侧目非议,可现下,在这最后的时刻,哪怕已经知道她这些年来生活的从来很好,我也还是想见一见她。 人啊,总是这样的不肯知足,哪怕是我这九五至尊,一样会犯常人的错误,已得到的没有珍惜,求不得的念念不忘。 我安排在她身边的暗卫前些天传来消息,说她与阿謜的长子,决定上京求学,去我和她曾经相聚的国子学。子诺虽然不舍,却还是同意了,而小女儿却哭得稀里哗啦,直到子诺哄她说,等她长大也可以扮成男儿去国子学念书,这才破涕而笑。 我看着那薄薄的一张纸,却是忍不住轻轻笑出来,子诺的小女儿,不知道是不是和她当初很像,如她一般古灵精怪。 这个女孩,是子诺近三十岁那年诞下的,自有孕起就百般不适,甚至到最后,连思雨也没有了办法,不得已,请了其师父药王出面,这才让母女平安。 我尚且记得,当时自己看到信时的紧张,比自己当父亲时还要紧张三分,后来,子诺写信来,告诉我,为这个女孩取名叫做宜静,萧宜静。 我听了,却只想笑,这个名字当然很好,可以子诺年少时的闹腾劲,怕是这个小丫头这辈子是静不下来的。 我到底是老了,回忆一件事,竟然就像停不下来了似的,往事一件又一件的涌上来,渐渐将我淹没。 初见陆子诺的时候,是在贝州,咸安逃婚,阿謜执意不肯与我回京城,这一件又一件的事弄得我焦头烂额,可偏偏她却来同我说教,我自小便是刻板守礼的,旁人对我毕恭毕敬还来不及,她胆子却是大得很。 可偏偏我看着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竟一时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她成功的说服了咸安,我却也在她的绢帕上动了手脚,想让她能够入京,成为我的幕僚。 后来想想,我也渐渐明白,为什么当初子诺选择了阿謜,阿謜认识她,是无意;接近她,是真心,而我,从一开始便是算计、是手段,这到底是怨不得她的。 还有另一点,我也明白,就是从一开始我便想要这君王之位,所以我与她,注定是有缘无分。 我并非看中帝王手中的权利,而是我很小的时候,便是泾师之变,当时皇祖父弃京城而逃,我们一路且行,见了太多生死,那时候百姓所过的日子,甚至没有最基本的安宁,那时我六岁,却真的希望能够为大晟做一些什么,而只有成为大晟的主人,才能推行新政,平衡利弊。 所以从一开始,从我选择了这条路,我便与子诺注定是错过的,只是年岁至今,才明白这个道理,未免有些好笑。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我对子诺,到底是执念,还是单纯的喜欢,许是人之将死,我愈发看的清明了些,我对她,既有喜欢,亦有不可磨灭的执念,可到了最后,我还是学会了放手。 这并非是我第一次放弃陆子诺,每每思及自己所作所为,便又觉得自己被人放弃,也是情理中事。 那时我即将大婚,与国子学中的人告别,有些人相处一年下来,才终知道我的身份,我瞧着他们有的谄媚,有的巴结,可却一直未曾再见到她。 我想到那之前,我与她告别,她眼中的痛楚是真,难过是真,可失望也是真,子诺并非是普通的女子,她所盼望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不能给她,而从我娶了李恬开始,我与她之间也再也不可能了。 我有心君王之位,皇祖父是明白的,所以他为我选择了李家的女儿,也正是因此,陆子诺也更加明白,她与我之间的差距,不仅是她的身份,还有她的家世。 我一直未来得及向她解释,她若愿嫁,我是不在乎这些的,可这一场大婚,仿佛横在我们两人之间的银河,让她刚刚升起一点的心意最终全部破灭,让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走出的那一步,又迅速的退了回去。 我知道,她曾经心里是有过我的,可这情,却是友人以上,恋人未满,我也清楚,只不过是我自己太贪心,一直想要多一点罢了。 兑换码:DYVBWN 第四一三章、治乱世,主浮沉,满目山河空念远(下) 第四一三章、治乱世,主浮沉,满目山河空念远(下) 阿謜的死,不仅重重砸在我的心上,也让她明白,她真正放不下的人是谁,她看上去十分正常,甚至来骂醒了我,可我却知道,她心里有多少苦楚与不舍。 她再也不肯饮酒了,只因每每见到,就会想到当初阿謜的死;我们一同去追米尔娜的时候,有一夜我有事去寻她,她睡得很熟,面上却还有未干的泪痕,月光之下,那泪痕轻轻反着光,好似一道道河流,落进我的心底。 我便也慢慢退回最初,继续守着我们的朋友之谊,假装从前的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渐渐成长,这些年,她总是不断的在成长的,经由她手的每一个案子都处理的非常漂亮,可却因为我,不断被不放心的皇祖父贬黜,而我却只能在朝堂上静静听着,不能露出旁的表情,不能求情。 我的求情会让皇祖父更加不满,会让她的处境更加难堪,她却不懂,只觉得我铁石心肠,冷心冷意,宋哲告诉我的时候,极是愤愤,我却只是笑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她总有一天会明白我曾经的不得已,也总有一天会明白,让我放手让她成长,远比我出手相帮困难得多。 这一路行来,我与她之间,皆有成长,有欢笑,亦有争吵,慕容谊所做的假币由来已久,皇祖父却一次次的默许,只因这是很小的金额,而他亦不想将这件事闹大。 我颇为苦恼,身边的幕僚便劝我,不如顺水推舟,让这件事闹大,让陛下不得不处理,我犹豫再三,选择了答应,却没想到,被子诺发现了。 那日她在我面前弹琴,我便意识到了她所想说的一切,直至现在,当初的一字一句,仍然落在我的耳边:“我陪着你一直走下去,哪怕满身血污,也在所不惜,那是因为我相信你以复兴大晟为己任,会以百姓为重,让他们幸福。而不是现在这般弄什么党争,害得累累白骨!” 我太急于求成,以至于用错了方法,将这一桩案件,变成了党争,当时的我,无比感谢身侧有子诺在,也让我许诺,从今往后,无论我与慕容谊如何相争,皆不会忘记我的初心,忘记百姓。 我的一生,至此已有四十余年,我所答应过子诺的事,没有一件未曾做到,也包括这件事,无论后来我到底有多么的艰难,我皆再未做过一件,对不起百姓的事。 这原本便是我应该做到的,亦是我答应了她的。 自我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十五载,大晟终于恢复到太宗时的盛世。看着子民安居乐业,百业博兴,我心甚慰的同时,又难免有些遗憾。这欢腾盛世之下,只有我是孤家寡人。 我原以为,阿謜离去,虽然让我们的关系疏离,可我总是还有机会,可却没想到,不知何时起,她身边多了一个莫洵,而她对莫洵,更似从前对阿謜,我恼她,也派人去查过他,可得到的却只是轻描淡写的回应。 那日我去户县寻她,便看到她与莫洵的默契情谊,不由有些气闷,我去之前原本就想着,我不能同她发火,我原本只是想与她好好的聊一聊,问她到底知不知道这个莫洵的来历,千万小心不能被有心的人利用;然后与她商谈一下四姐的事,虽然当时四姐已经有心,可我到底还是要问一问陆子诺的意见的。 可我见她问了这个,问了那个,却偏偏不问我,便被点着了,我与子诺,都是一样的脾气,容易点燃,又不大容易灭火,我不小心伤到了莫洵,又与子诺谈及四姐的事情,她显然是误会于我,却也让我心伤。 我竟从未想过,原来在子诺心里,我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我,她说过要陪我一起走,却又何曾真真正正的相信过我,甚至她从未像相信阿謜一样相信过我,我不欲提这个名字,却做不到真的不去比较介意,爱一个人,原本就是一件很自私的事情,我也不曾免俗。 后来,我们皆将这件事封尘,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王权之路愈发凶险,新政推行困难,我几度劝她离开京城,她却不肯,直到子诺的父亲去世时,我竟然打心眼里的松了一口气,却由衷想起当年她曾说过的那句话,我的的确确的,是变了的。 可唯独一样,我对子诺的情,这些年来,从未少过,哪怕不得她的信任,哪怕比不上莫洵,我依然在登基后,想要将她留在身边,想让她成为我的嫔妃。 我有一句话,未曾对她说过,当日我曾说,要立陆紫若为妃,虽是为了保护她,可她不知道,我到底有多么希望,她真的能够答应我,同我在一起。 可我也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知道了一个秘密,这些年来,她心心相念的阿謜还活着,而且就在她的身边。 送他们离开的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笑意盈盈的对我说:“阿纯,我不走啦。” 她的语气轻快又温柔,好似还是多年前,在国子学的那个午后,她立在桥头,笑的眉眼弯弯唤我:“阿纯。” “陛下,陛下——” 我再度被李恬的声音唤醒,却觉得睡了一觉,仿佛精神了些许,李恬红着眼睛,低声道:“宥儿回来了,臣妾让他进来?” 我点点头,宥儿进门的时候,瞧着没什么风度,头发也是乱的,衣衫也是乱的,不知这一路回来,跑了多久,心底又是如何的惶惶,我心里软了软,尽力聚起一个笑意:“宥儿,你如今已是我大晟的太子,以后是要继立大统的,可要注意着衣冠啊。” 宥儿点点头,眼圈忍不住的红了,我瞧着他,又道:“朕这辈子,对不住的人不多,但其中便有你的母妃,这些年,朕欠她一个皇后的位子,朕走后,你要尊敬你的母亲,替朕保护好她。” 话说得有些多,便觉得有点力不从心,我慢慢交代了一遍,想一想再没有什么,这才问道:“她……” “她很好,”宥儿点点头,尽力打出十二分的精神,从方才带进来的盒里取出一幅画:“儿臣扮作画师,说希望能为他们画一幅画,萧遥与萧宜静都很像她。” 我颤抖着,将那副画拿在手里,她与阿謜,似乎还是当初的模样,看来这些年,他们的确十分幸福,而那个小丫头,我轻轻摩挲着画纸,缓缓露出一个笑意,那个小丫头,与我当初见到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渐渐合上眼,仿佛再一次回到了当年,回到曾经的桃花树下,落英缤纷,她含着笑,眼睛黑亮,样貌却比花轿,道一句:“草民见过广陵郡王殿下。” 是啊,其实没有什么可遗憾的,这一生,我们相聚过、共患难、共进退、共悲伤、共欢乐过,足矣! …… 元和十五年,慕容纯纯于大明宫的中和殿驾崩,享年四十二岁,庙号宪宗。在位十五年,励精图治,消除藩镇、重用贤良,改革弊政,勤勉政事,力图中兴。 史称元和中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