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落魄美人不肯当炮灰》 第1章 红粉青衣 “你是谁?!” “怎么会在这里?!” 一身黑色劲装的青年男人正冷冷盯着床上的女人。他匆匆赶回来,本想换了衣裳去外院拜寿。却不想在自家内院的床上看到衣衫半解、头发散乱、粉面含羞的美艳女人。 他不认识这个女人,可他知道她的目的。他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主动爬床、不顾廉耻的女人能是什么好货色? 男人并没有立即转身离开,漆黑的星眸里满是冷漠和厌恶,还有不容置疑的愤怒。 “穿好你的衣裳,马上滚出去!” 拔步床上的女人方元芷定了定神,慢条斯理地拽上衣裳,把裸露在外的白润肩头盖住。她本来有些慌乱的眼神慢慢恢复了镇定,上下打量着男人。 石青色细布面料的劲装剪裁合体,衬托得男人身材健硕矫健,衣领已经扯开,露出一部分白皙的胸膛,修长的脖颈上喉结分明。 腰间系着碧玉红鞓腰带,显得男人猿背蜂腰,清贵俊逸。 鬓若刀裁,剑眉星目,微怒的冰冷面色更加彰显他的禁欲系高贵气质。 嗯,身材好又英俊的男人,对自己没什么歹念,也不算吃亏。 方元芷冷冷看了回去,语气中充满理直气壮。 “为什么不是你滚出去?!” 男人薄情寡淡的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烦:“这是我家,不相干的人当然要滚!” 女人双手紧握胸前的衣襟,看面容似乎十五六岁左右,一张莹白如玉的脸上未施粉黛,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眸色平静。 一般女人遇到这种事,不是应该惊慌失措,或者装娇弱博取怜惜同情么?这样等一会儿有人过来,自己就不得不给出一个面子上过得去的交待。 怎么她反而如此镇定,让自己滚出去? 莫非是母亲请到此处的客人? 女人冷笑一声:“即便是你家里,你就能随便乱闯?!你家里所有地方你都能去得?!” 男人见状,也知道遇到了一个硬茬子,多说无益,冷漠瞥了一眼道: “姑娘不管是什么身份,也该注意形容举止。” 说罢,转身大步离开。 出门刚关上房门,就看到小厮怀安捧着衣服包袱一路小跑过来:“三爷,劳您久等,衣裳拿过来了。” 男人眸色微沉:“罢了,不换了。”抬脚便往外走。 怀安捧着包袱跟着亦步亦趋。 男人突然顿住了脚步,转身望了望身后的房屋,对怀安道: “你守在附近,不许任何人进去。等里面的人出来了你再走。” 今日徐家老祖宗八十大寿,宾客如云。 虽然男女客人都在大房那边,也保不齐会有差错。 若是有其他男客进了二房内院,有所冲撞,他也面上无光。 屋里的方元芷听到了外面的对话,松了一口气。 看来那人便是徐家二房的三爷徐淳了。 外祖母本来打算今天让她与徐家的几个儿郎相看相看,定下亲事。其中徐家三爷徐淳是外祖母最中意的人选,没想到会在这里尴尬相遇。 这个社会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女子若是被别人看过了半露的身子,就会被人认为不贞不洁,遭遇社会诟病。一些女子甚至会自杀以全清白。 她方元芷自然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作为一个魂穿到这个古代世界上的现代人,她之前所在的那个世界,满大街的女孩穿着小吊带、小短裤、小短裙招摇过市,不以为耻反以为美。 这不过露个肩头,连走光都算不上。 只是本来守在门口的自己小厮青山跑哪里去了? 方元芷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换上女装的想法。 她把自己原来穿的一身男装恢复整齐,又熟练地把头发梳拢束在头顶,用一枚碧竹簪簪住。 房间里有一个可以照全身的西洋镜。 镜子里的少年郎一身青色团花细布直缀,脚登青缎粉底靴,明眸皓齿,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只是有些怯羞的女儿之态。 方元芷微微叹了口气。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扮男装越来越容易被认出女儿身。实在是这副身体底子太好,容貌和身材在女人里都算得上出类拔萃。 拥有这样的花容月貌,她本该躲在深闺里,尽量少见人,以免招来不必要的觊觎。 可她不得不出来抛头露面。 家族落魄的大环境下,美人就算不得什么了。 自从六年前祖父过世、四年前大伯父承袭的南和伯爵位被褫夺,他们方家的日子就一天天愈加艰难。 京城的祖产被叔祖父霸占,还住在京城的大伯父一家靠着大伯母的嫁妆勉强度日。 父亲是祖父的次子,还在卫所里担任着千户之职,可也受人排挤,这几年从杭州卫调到了苏州卫,日子才稍微好过些。 九年前外祖父蒋琳受了政治斗争牵连,被先帝斩首于市,家产抄没,男丁流放,女眷发卖。 祖父方瑛与蒋琳本是惺惺相惜的同僚,又加上是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使了力把父亲调到杭州卫所,花了大量钱财打点,终于救出了外祖母等全部蒋家女眷,也使得蒋家男丁在流放路上少吃许多苦头。 后果就是家中多年积攒的钱财花得七七八八。 五年前,母亲,准确地说是继母蒋氏,难产伤了身子,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慢慢就转移到了方元芷身上。 凭借着剩下的少量家产和父亲微博的俸禄,方蒋两家几十口人清苦地熬了好几年。 方元芷这几年也苦苦思索出几条发财致富之道,有待发扬光大。 方元芷是个胎里穿越过来的魂儿。 穿越过来前,她是现代社会特种部队的一名医务兵,熟知医理、毒理,还拥有一副矫健的身手。 经过几年的观摩学习,她最后选择了开医药堂这个生意,在杭州钱塘已有三家分店。 杭州的店面有祖父的老友——瑶族神医赛华佗坐堂,加上自己这个赛华佗关门弟子转诊,以及几个本地招揽的大夫坐诊,生意越来越好。 今日她顺便去了苏州街上看铺面,想在苏州这也开几家分店。 无论是当大夫看病抓药,还是四处奔波看铺面谈货源,方元芷都是男装行走,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今日来这外祖母的娘家——苏州徐家拜寿,外祖母特地叮嘱她换上女装,以便到时候相看。 第2章 簪缨赤子 方才刚进徐家,她已经见过了徐家的几位主要女眷。 徐家二房的当家主母顾夫人,对她尤为热情,特地命人领她到这里更换衣裳。 今年正月方元芷已经及笄,正是该谈婚论嫁的时候。 几年前先帝还在时,没什么人家愿意与他们相看。 于谦逆党,谁敢沾染?一个不好,被先帝忌讳上,就是殃及满门的祸事。 前年新帝登了基,去年改年号为成化,不仅把被先帝流放的于谦之子赦免回来,还恢复了官职。 这才给了方家人和蒋家人莫大的希望! 要知道外祖父蒋琳可是被当成于谦同党被诛。 祖父方瑛的突然暴毙,说不准也是当年朝廷政治斗争的结果。 大伯父的南和伯爵位被褫夺,是被叔祖父方瑞诬告所致,可难保这后面没有先帝的借题发挥。 首犯于谦的家眷都被赦免,他们这些同党家眷的曙光就在眼前了。 “二少爷,我去马车里取来了您的胭脂水粉。”屋外传来了小厮青山的声音。 方元芷:“……” 少爷的,胭脂水粉。 这话听着怎么就这么怪呢?! 方元芷出门:“不必用这些了。我们去拜寿去吧,再晚可能就赶不上了。” 青山微愣:“二少爷不是要换女装吗?就这样去拜寿,合适吗?” 方元芷边走边道:“有什么不合适的?小爷还要找他们徐家的当家人谈生意呢!” 右手手腕微微一抖,手中拿的销金扇面“哗”地展开。手腕再转了几转,扇子仿佛长在她手上一般上下翻飞,说不出来的风流潇洒。 这是穿越前她跟电视剧盘扇耍帅的男主角学习的,此时施展出来就是为了增添几分飒爽英姿,掩盖她身上略明显的阴柔女气。 好在现在是三月下旬,天气微热,拿把扇子也不显唐突。 一路穿堂过院,分花拂柳,又问了几回门口把守的婆子、小厮,终于走上了一条大道,路上行人也慢慢多了些许。 苏州园林讲究的是有山有水,回廊曲折,花草繁茂,一路边走边赏景,环境宜人,心旷神怡。使人“不出城廓而获山水之怡,身居闹市而得林泉之趣”。 方元芷偶尔转动的扇子很快就引起了他人的注意。 从一条岔路上拐过来两个人,与方元芷要去的是同一个方向。两人驻足,等了等方元芷主仆二人。 “不知公子怎么称呼?可也是来给我家太祖父拜寿的?” 说话之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如冠玉,高挑俊美,声音清越,着一身宝蓝底紫色祥云团花的绸缎直缀。另一人年纪略小,小厮打扮。 看来这又是个徐家人。 方元芷本着说少错少的原则,言简意赅:“在下姓方。” 连对方的姓名都没问。 少年听了眼睛一亮,却生生忍住了想好好打量一番方元芷的冲动。 方元芷暗暗后悔。 她刚才一时情急,忘了把贴在喉咙上改变嗓音的东西给贴回去了! 自己的声音清脆悦耳,一听就知道是个女子。 少年抱拳:“在下姓徐,名元楷,字抱朴。不知……你可有小字?” 方元芷微滞:这么快就被看破女子身份了? 方元芷无奈抱拳回礼:“在下方元芷,字嘉树……” 她本来没有字,情急之下,看到道路两旁的树木,便临时胡诌了一个。 徐元楷搜肠刮肚了半天,终于想清楚了方元芷的来历。 “你可是我姑祖母家——钱塘蒋家的亲眷?” 方元芷点点头。前方不远处有一座高大宽阔的瓦屋,门口广场上站了不少人,还有人从瓦屋里往外走。 方元芷发现,杭州知府姚文清正在广场的一个角落冲人点头哈腰、满脸谄媚。 徐元楷笑道:“看来拜寿还没结束。” 瓦屋匾额上龙飞凤舞四个大字:“荣桂堂”。 走进瓦屋,正中上座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身着石青色直缀、外罩大红团花缎面褂,鼻梁上架着副玳瑁眼镜,正笑吟吟地看着地上磕头的晚辈道:“有礼了……” 磕完头的人,有些被留在了屋里,有些退到一边略呆一会儿就出了门。 老者四周或坐或站着一些人,大多衣着光鲜。能留在屋里的,不是徐家嫡系就是身份贵重之人。 杭州知府是正四品的文官,大老远地过来拜寿,在这屋里居然都没有一席之地。 方元芷略略诧异,据说徐家老祖宗做官最高也就是个琼州知府,怎么会如此受人敬重? 等待磕头之人排成了四五个人的小队伍。 方元芷有意落在了最后面。 “曾孙元楷给老祖宗拜寿,愿老祖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徐家老祖宗笑道:“好,元楷可是我们徐家元字辈的老大,好好给后边的弟弟们带头!” 一般家主都是长房长子担任。听徐家老祖宗这语气,徐家迟早要交到这位元楷少年手中。 徐元楷是个前途一片光明的少年。 她听外祖母说过,徐家虽是苏州四大家族的最后一名,可毕竟是从宋代就兴盛起来的几百年簪缨世家,蕴藏在低调面纱下的实力令人不可小觑。 方元芷立即解读到位:徐家乃世界五百强企业,徐元楷是法定继承人,未来的徐氏集团董事长。 方元芷胡思乱想着,发现很快就轮到了自己。 “元芷给老祖宗拜寿,愿老祖宗万事如意,后福无疆!” 徐家老祖宗愣了愣,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方元芷,又往左右看了看,似乎在征询意见。 最后,徐家老祖宗还是问道: “你是哪家的?徐家好像没这么俊俏的孩子……” 方元芷恭敬答复:“元芷是钱塘蒋家的外孙,父亲是苏州卫千户方励。” 是个拐了好几个弯的远方亲戚。区区一个千户,正五品的武官,在今天这样的大日子压根排不上号。 有位年近五旬、体貌修伟的老者问道:“可是南和侯府方家子弟?” 方元芷朝声音方向恭敬回复:“南和侯爷方瑛是家祖。” 五旬老者长叹一声:“弘载兄是我大明王朝不可多得的良将,英年早逝,真是令人扼腕痛心!” 弘载是祖父方瑛的字。看来这人是祖父的故交。 方元芷的眼眶微微湿润。 好几年没怎么听人提到祖父了。 五旬老者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温和道:“好孩子,一会儿过来叙话。” 徐家老祖宗也拂须笑道:“将门之后,难怪卓尔不群!” 方元芷又多磕了一个头:“多谢老祖宗夸赞,元芷惭愧。” 她一介女流,混在男子队里拜寿,在这文风斐然的江南居然没有被诟病还得了夸赞,倒是件奇事。 第3章 相与送残冬 方元芷起身靠边站,她后面已经没人等着拜寿了。 徐家老祖宗也就起身,被众人簇拥着往外走去。 女眷那边还在等着拜寿呢。女眷们都在北边隔了一道花墙的两宜楼里。 方元芷有些纠结要不要去两宜楼那边。 略作思考,她还是打算留在这边。 一来方才那个五旬老者要找自己叙话,二来,她也想找一找徐家家主,看看能不能谈谈生意上合作的事项。 她可是听外祖母说了,徐家家大业大,生意都做到了海外去。若是能搭上徐家的销售渠道,自己家和蒋家以后至少衣食无忧,不用再为钱财发愁了。 方元芷跟在众人后面出了门,找了一个人少的灌木丛后面,和小厮青山等着开席,顺便交待青山几句。 等一会儿开席了,青山可没资格进去屋里。 “你一会儿去打听打听,徐家庶务都是谁在管,怎么能对上面;他家有没有药材生意……” 青山连连点头。 “嘉树贤弟原来在这里。” 灌木丛后转出一个清贵少年,满面风光霁月,正是徐元楷。后面跟着他的小厮。 方元芷扯扯嘴角,尬笑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前途无量的徐家宗子,想巴结的人一大把,不少她方元芷一个。 不过,如果能通过他攀上徐家管庶务的人,倒是个更便捷的途径。 方元芷开门见山:“抱朴兄可知徐家是否有药材生意?谁人在管?” 徐元楷微愣,略组织了一下语言道:“药材生意,徐家应该有。松泉,你去打听一下,徐家的药材生意谁在管。” 他知道是谁在管,只是想借个由头和方元芷多叙叙话。方才去拜寿的路上,这位元芷贤弟一直对自己爱答不理,难得他自己扯出个话头,他乐得往下引。 小厮松泉应声而去。 “不知嘉树贤弟打听药材生意作什么?” 这位元芷贤弟居然是鼎鼎大名的南和侯爷方瑛之孙,长得又是芝兰玉树般,徐元楷起了结交之心。 只是他对自己态度偏冷淡,让一向人缘甚好的徐元楷略略生了些许挑战之意,甚至有些自惭形秽。 徐元楷知道,南和侯方瑛不同于别的勋贵,爵位靠政治投机得来,他的爵位乃是实实在在一刀一枪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 方家一代先祖方铭是本朝太祖朱元璋时期的骁将,官至留守卫太平门百户。 二代先祖方信,以战功官至济阳卫千户。 三代先祖方政,正统年间从张辅平交趾,进都指挥使。仁宗时奉命赴茶利讨平黎利。正统年间官至宣府总兵,后来迁右都督,奉命赴云南与沐晟等征剿麓川思任发。史称“麓川首征”。 正统四年正月,方政独率军与思任发战于上江。遇象阵,策马突阵而死。朝廷赠威远伯,谥忠毅,祠于永昌。人人皆称方政英勇善战,为一代良将。 四代先祖即是方瑛。正统初年方瑛随父出征麓川。方政战死后,方瑛矢志报仇,曾率兵六千突破叛军营垒,斩杀、踩死无数人,将叛军根据地夷平。 方瑛初承袭指挥使之职,后升都指挥同知。曾参与麓川之役,留镇云南;随后率军平定贵州、湖广各族人民大起义,更曾入京总督京营军务。累加至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封南和侯。 天顺四年,方瑛在驻镇之地去世,年仅四十五岁。英宗皇帝闻讯后,惊愕悲悼,为其辍朝一日,赐葬祭,谥号“忠襄”。故后世称其为“方忠襄”。 “抱朴一向不愿沾染俗务,怎么也谈起了生意?” 不远处又传来一个青年男子声音,蜿蜒的小路上走来一胖一瘦两个年轻男子。 胖的衣着华贵,一身暗红色织金锦袍,肩头衣领里斜插着把折扇,步伐闲适,目光飘忽,神色倨傲中又带着些许散漫。 瘦的垂眉低眼,弯腰跟在后面,是个小厮。 “这位兄弟倒是面生得很。不知是哪家的?”胖子走近后,目光肆无忌惮地上下仔细打量着方元芷。 莫非一向自命清高的徐元楷也好男色,这是他新收的男宠? 这男宠姿色倒是绝佳。衣衫朴素,应该出自小门小户,自己没准也能亲近一二。 徐元楷往前踏出一步,挡住了胖子没礼貌的目光。 “王公子,有何贵干?” 徐元楷的声音一改方才的和风细雨,带了些清冷之意。他并不打算向王公子引荐方元芷。 王家虽然是苏州四大家族之首,可那是三个王氏家族合力的结果。 琅琊王氏的一支迁入苏州后,家风日益败坏,如今子孙后代眠花宿柳、不学无术者多,勤奋好学、出仕为官者寥寥无几。估计再过几代,琅琊王氏的名号就要从苏州消失了。 胖子看了看身边的小厮,小厮踮起脚尖,耳语了一会儿。 胖子边听边微笑着慢慢点头,最后终于说道:“原来就是那个强奸父亲婢女、奸占家人妹子为妾、还诬告自己叔叔、被先帝夺爵闲住的南和伯方家子弟,难怪模样脱俗……” 方元芷打断了他:“闭嘴!” 胖子愣了愣,旋即笑道:“哟呵,还恼羞成怒了。也无妨,爷是琅琊王家的嫡子,有爷罩着你,在这苏州,啊不,在这江南,就没人敢惹你。” 方元芷怒极反而笑了:“不知王公子打算怎么罩着我?” 胖子勾了勾手指,邪笑道:“只要你好好陪爷耍耍,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眼神意味深长。 方元芷走近胖子。一旁的徐元楷拦了一下她却没拦住。 胖子见宛若天仙般的美人离自己越来越近,心里的得意全表现在了脸上,胖乎乎的白皙面庞仿佛一朵盛开的大白花,白腻得令人恶心。 胖子的咸猪手就要去揽方元芷的腰。 “哎呦!” 胖子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地上,摔得七荤八素,眼前一片青黑。 “你敢暗算老子!金童,上,给老子狠狠地打!” 胖子身边的小厮就要动手,却被另一人缠住了。一身青衣动作迅速敏捷,身形飞快转动,一时看不清面容。 第4章 内里风光 不过在场就这么几个人,徐元楷和方元芷都好整以暇地立在原地看人打斗,接招的只能是一直躬身侍立的方元芷小厮青山了。 胖子手脚并用爬了半天,终于爬了起来,也不管那两名还在缠斗的小厮,恶狠狠地对方元芷说道:“臭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居然敢摔老子?!老子让你走不出苏州府!” 方元芷手拿折扇,轻轻一笑:“哦?王公子不是自己脚滑摔了一跤吗?和在下有什么关系?” 胖子本来满腔愤怒,看到方元芷的粲然一笑宛若百花齐放,冰雪消融,有些愣神。他感觉仿佛有股和煦春风迎面吹过,心头的愤怒顿时被吹散了小半。 方元芷并不承认摔了他,他也确实没搞清楚自己是怎么突然摔倒的,也只好按捺住心头不忿,尴尬笑道:“是,是吗?我脚滑了?” 有个台阶下,总比撕破脸皮好得多。 徐元楷插话了:“王公子还是快去换身衣裳,背后沾了不少泥巴。” 胖子只好胡乱拱手算是一揖,喊了声:“金童,还不走?!没用的废物!” 自己先大步走了。 金童却被缠得脱不开身,想逃走又被青山给堵了回来。 直到胖子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树林后,方元芷才道:“行了,放他走吧。” 青山悻悻收了招式,看着金童狼狈而去的背影还面带不悦:“敢动二少爷,哼!” 徐元楷目露赞许地看着方元芷:“在下不知嘉树贤弟身手这么好!” 方元芷也称赞道:“抱朴兄身手也不错!” 两个人同时出手,一个用石子击中胖子膝关节穴位,让其站立不稳,一个顺势一带,直接让胖子原地来了个后空翻,后背着地,摔了个王八朝天。 好在此地是泥地,前两天刚下过雨,土地松软微潮,除了把衣裳弄脏不雅,倒没摔出什么大碍。 方元芷有些好奇,自己将门之后,有些武功在身并不稀奇。徐元楷乃是文官家族的头号培养对象,居然也学了武功? 徐元楷看看天色道:“离开席还有一段时间,嘉树贤弟不如去在下的书房坐坐?” 站在这里,如果又有哪个不开眼的过来说胡话,总归是不好。 方元芷有些踌躇。 她本就是女扮男装,若去与徐元楷同处一室,未免有勾搭人家徐家宗子的嫌疑。 可若是再来刚才那样的轻浮之徒,又如何是好? 总不能个个都打一顿,让他们徐家也没脸吧? 正在这时,又有人过来了:“可是方家公子?我家老爷邀请方公子过去叙话。” 方元芷疑惑问道:“你家老爷是哪位?” 来人恭敬答道:“我家老爷姓商,单名一个辂字,是淳安人。” 方元芷恍然大悟。这人怕就是方才拜寿时提起祖父方瑛的那名五旬老者了。 大名鼎鼎的商辂,天下谁人不知?! 本朝开国一百多年,总共就出了两位连中三元的奇才。 第一位名叫秦观,当年被成祖皇帝除了名,剥夺了科举功名。 第二位就是商辂了。商辂不仅是连中三元的奇才,还在三十六岁的年龄就入了内阁,成为年轻的阁老。 作为一个穿越过来的人,方元芷还知道,用不了多久商辂将重返朝堂,甚至成为内阁首辅。 徐元楷道:“嘉树贤弟恐怕不认得路,抱朴一同过去。” 方元芷腹诽:人家的仆人在这,难道还会领错路? 不过他也是一番好意,刻意推辞反倒不美。 一行四人走了没多远,转了几个弯到了一座清幽的小院落门前。 院内偶尔有笑语声传出。 进入院落大门,只见院子正中一个小石桌,上面摆着茶壶、茶杯,周围坐着三位有了年纪的老者,边晒太阳边品茗,谈笑风生。 地上青石砖地板缝隙里还长着青苔。仲春时节的日头暖洋洋,院子角落的藤曼沿着墙壁舒展着枝条,绿意盎然。 真的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正中一位坐在轮椅之上,腿上盖着毛毯,须发花白,面相儒雅却不失威严,偶尔抬眼低眉间,眼中有精光流露。 徐元楷上前一步,抱拳单膝跪地:“孙儿拜见祖父!” 方元芷知道,这就是徐家大房的老爷徐琳了。徐琳一生未曾做官,在乡里却有很好的名声,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还乐善好施,肯帮穷人。 方元芷跟着行了晚辈礼。 “方家贤侄,这位是前阁老商辂。”徐琳目光温和,面带微笑,指了指他左手边的老者,正是那位拜寿时发话之人。 只见他体貌修伟,风神雅秀,为人平粹简重,宽厚有容。 “方家元芷见过阁老大人。” 商辂微微摆手,笑道:“昔年旧事,休要再提。老夫昔年与方侯爷也曾共事,有过同袍之谊。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徐琳微笑,又指着他右手边的老者道:“这位是徐有贞,武功伯,曾任内阁首辅。” 方元芷心头猛地一跳。 徐有贞为人短小精悍,与商辂形成鲜明对比。 可她知道,徐有贞曾经帮助先帝实施夺门之变,匡扶先帝复辟登基为帝。 成功后被封武功伯,担任内阁首辅。只是没过多久,他就又被清算出了权力中心,还曾被流放到云南金齿。后来先帝允许他回乡居住,算是政治投机了一把,得了个安度晚年。 这比当初一起参与夺门之变的石亨、曹吉祥等人已经算是好得多了。 石亨、曹吉祥等人先帝在位时先后被诛家灭族,如今坟头草都枯荣好几茬了。 方元芷心头猛跳并不是因为徐有贞。 而是徐琳。 左右都是阁老,他一个白身安坐正中,谈笑自如,颐指气使。 若非有足够的实力,哪里会有这种无冕之王的气度? 方元芷面上一片平静,给徐有贞行了晚辈礼。 徐元楷也分别行了礼。 商辂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南和伯方毅被夺爵闲住,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的是方元芷。 第5章 别般滋味 方元芷恭敬答话:“回阁老的话,诬告之语,自然清者自清。 诬告我伯父的罪名虽然有名有姓,看似确凿,却忽略了一个事实。 事发之时,我大伯父在云南卫所任职,并不在京城。我祖父在贵州。时间、地点不吻合,又如何能作出罔顾人伦之事?” 大伯父方毅被夺爵闲住的罪名主要是奸污父亲婢女、纳家人之妹为妾。 可大伯父十多年压根就不在京城的南和侯府,距离自己父亲任职的贵州镇所也有千里之遥,如何行那不伦之事? 至于诱祖母诬告叔父方瑞不孝,祖母是方瑞的亲生母亲,又长期与方瑞住在一起,远在云南卫所的方毅如何诱导祖母? 说白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岳飞都能被“莫须有”的罪名枉杀,何况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南和伯方毅呢? 只是夺爵闲住,也算是好的了,落了个平安。 商辂是何等天资聪慧之人,一看方元芷不卑不亢的态度,便知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政治斗争,向来污秽不堪。泼脏水是最常用的招数。 他目含赞许地打量了一番方元芷。 小小年纪,一介女流,却进退有据,言辞得体。 方才他与徐琳、徐有贞讨论了一下方家和蒋家。 方家为了拯救蒋家,散尽家财,甚至把嫡次子一家千里迢迢派到杭州就近照拂,一照顾就是近十年。 毫无怨言,宛如一家人。 眼前的小姑娘,十岁时就开始操心一家几十口人的生计,虽贫不夺其志,虽黜不改其心。 即便是来给徐家老祖宗拜寿的大日子,也抽出时间出去亲自察看店铺位置,商谈租金事宜。 脚踏实地,又总是积极向上。 他们这样的官宦家庭,涉及朝堂斗争总是免不了的,一朝落败,唯一牵挂的就是家中妻儿老小。 若是有这样的一门得力姻亲,在危难之时匡扶一把,免得家族断了传承,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呢? 商辂心潮澎湃。他有些埋怨自己的小儿子商良甫跑得没影儿,不能来见见这位将门嫡女。 商良甫也尚未定亲,若是能与眼前姑娘结成一对,家里后院将来也就不愁了。 商辂正想着,听到徐琳说道:“元芷贤侄,这是元楷,是我们徐家不成器的孩子,你们二人也见见。” 商辂心里微嗤:他们二人明明一起进来的,很显然已经见过了,徐琳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莫非他有意把这个小姑娘说给自己最寄予厚望的孙子? 商辂心里微酸: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方瑛虽然已经驾鹤西去,可端正家风教导出来的子孙后代,还是令人刮目相看。 徐家宗妇,可比他家的阁老儿媳风光,也实惠。 方元芷只得尴尬地同李元楷又行礼契阔,叙齿了一番。 徐元楷今年十八岁,已经中了秀才,还是案首。就待后年府试了。 听徐琳话里话外的意思,府试不在话下。 一帮人正谈笑风生,院子外有婆子来禀:“顾夫人差奴婢来找方家小,呃……公子,说是请进里头叙话。” 徐元芷行礼告辞,离去前还问徐琳:“敢问徐家庶务是谁在管?可否引见一下?”虽然有些冒失,可这样来得快捷。 徐琳笑着喊了一个小厮,让小厮先带着方元芷去见管理庶务之人。 徐元楷有些疑惑地看着方元芷离去。回眸间发现祖父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茅塞顿开! 难怪他觉得这位嘉树贤弟总是有一番娇柔的女儿气! 难道真是个扮了男装的女娇娥? 她,她也太大胆了! 难怪她与自己疏远,还不肯与自己去书房,原来是为了避嫌。 徐元楷心潮有些激动。 家里来来往往的姻亲不少,他拜寿前也去见了一些。 年纪相仿的小姐姑娘里,有如此样貌的,没如此的气度;有如此气度的,又没有如此的身手! 倒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奇女子,不愧是将门之后,侯门嫡女。 他想起来祖母早上的叮嘱,说是家里会来些姐妹,让他留意一下,有没有中意的。 莫非,她也是那些姐妹中的一个? 徐元楷脸上微微泛红。 只是他还有些忐忑,那位嘉树贤弟,不,嘉树表妹,是否看得上自己? 自己虽说是徐家嫡子,可还靠着家里供养,没什么拿的出手的功名。她询问徐家的药材生意,自己却两眼一抹黑,全然不知…… 枉自己以得了秀才功名、中了案首沾沾自喜,原来也是块呆朽的榆木疙瘩,扶不上墙的烂泥。 方元芷并不知晓徐元楷的这些心思。 她正盘算着一会儿见了徐家管庶务的人如何措辞,才能不失颜面又能谈妥生意。 毕竟人家是大鲨鱼,自己是小虾米,小虾米想搭乘大鲨鱼的东风乘风破浪,可不得求爷爷告奶奶么? 方元芷跟着小厮一路沿着弯弯曲曲的林间小道逶迤而行,分花拂柳,翻过了两个山坡,终于远远看见一个瀑布沿着巨石轰鸣而下。 瀑布旁边,上下左右都有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花树点缀,一些花瓣随着微风缠缠绕绕地飞舞,最后落入瀑布,顺流而下,所谓流芳泻玉,大体如此。 方元芷不得不感叹徐家的富有。在家里造一个这样的瀑布,得费多少钱? 这古代社会可没有抽水泵。想来是从哪里的河流引过来的活水,又特地挖低了地势,才人工造就了一个这样的瀑布。 瀑布不远处,几株花树掩映中,有一个飞檐翘壁的凉亭。 凉亭中有个低矮小桌子,有几个人席地而坐,说笑着什么。 婆子远远地就止住了脚步。 方元芷跟着小厮靠近凉亭。 小厮进入凉亭,在一个斜倚在大靠枕上的懒散青年耳边说了几句话,就退了出来。 懒散青年本来背对着方元芷,听了小厮的话后扭头回看,微微皱了皱眉。 四目相对,方元芷心里暗叫不好。 真是冤家路窄! 怎么是他?! 小厮示意方元芷进凉亭。 方元芷心头慌乱:要进去吗? 方才还骂过人家滚出去,现在要舔着脸去求人家帮自己做生意,这转变太大…… 第6章 心事谁人知 那位懒散青年,就是之前尴尬见过的徐家三爷徐淳。 方元芷已经到了这里,不进去有些无礼。 索性牙一咬,眼一闭,拼了! 方元芷进入凉亭,还没行礼,那个徐淳就指了指亭子中间小桌上炉子上正冒泡的小茶壶。 这是让自己斟茶倒水? 自己又不是丫鬟小厮?! 方元芷心头微微气恼。 可谁让自己有求于人呢? 忍了。 小桌子上放着四个汝窑小茶杯,方元芷跪坐,先拎起茶壶将小茶杯一一冲洗几遍,用竹木小夹夹着沥干水分。 再从一旁的青花瓷茶桶里用银镊子夹出一些茶叶,分别放入四个茶杯之中。 然后提起茶壶,距离茶杯尺许距离,缓缓往茶杯里注水。 手法沉稳,水流涓细,却并无半个水珠从茶杯里溅出。 一个茶杯如此可能是运气,四个茶杯都是如此,便是有些门道了。 厅中的四个人都盯着方元芷沏茶,并不说话。 方元芷冲好茶汤后跪坐一旁,微微低头,不说话也不抬眼看人,十分地安分守时。 本来斜倚着身子的徐淳终于坐正了身体,随手端起一杯茶,举到空中:“各位今日能来徐家为家祖贺寿,令徐府蓬荜生辉,望川以茶代酒,略表敬意。” 望川看来就是徐淳的字了。 其余四人也先后端茶示意,各自饮了。 徐淳又斜倚着笑道:“子介兄远道而来,可去南京看过了王纶?” 李元芷即便微微低头,眼风也能看到徐淳有些放荡不羁的模样。一身宽松的道袍,衬托得他闲适散漫,仿佛乡云野鹤,谈笑间又有股睥睨天下的气度。 她微微皱眉。别人都是正襟危坐,他这样一副懒散微痞的模样,礼貌吗? 坐徐淳对面的一位身着深灰色细布直缀,腰里却挂了个鸡血石印章的青年说道:“他一个被贬了两年的东宫内侍,能翻起什么浪花?有什么好看的?反倒是你。” 那鸡血石色泽通红如鲜血,不含一丝杂质,明显是个极品,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李元芷明白,他穿细布衣裳不是因为穷,而只是喜好。这真是低调的奢华,不经意地炫富。 灰衫青年皱皱眉继续说道:“你说说你,殿试完连结果都不看就跑了。且不说后边的庶吉士擢选,我若不追过来告诉你结果,你怕连自己考没考上,考了第几名都不知道……” 语气里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埋怨。 灰衫青年旁边的一位着蓝色锦袍、蓄有短髯的中年文士附和道:“且不说子介兄,还有其父李阁老,就连我叔父也大吃一惊,命人送信给我,让我特地转道苏州,问问你是个什么情况。” 短髯文士对面的玉面青年是这里头最为年轻的,看起来也就二十左右,他笑着打了个圆场:“望川兄的一个小动作,不仅李贤阁老、彭时阁老都关注着,就连我父亲,也耳提面命,让我前来问个究竟。” 李元芷差点打了个哆嗦。 李贤,那可是先帝的托孤重臣,居然会关注眼前并不出名的徐淳! 彭时,那也是状元出身,当时和商辂一同入的内阁。可商辂被先帝罢黜,而彭时反而历经风吹浪打经年屹立不倒,这样一个老奸巨猾的阁臣也关注徐淳动向?! 李元芷感觉脑子有些不好使了。 穿越前她学过历史,还执行过相关的任务,专门研究过大明王朝成化年间的知名人物。 可从没听说过一个叫徐淳的名人! 徐淳只是笑道:“本就是临时起意去参加考试,倒是难为两位阁老,还有成国公为在下操心了。来,再饮一杯,算是表示歉意。叨扰大家了。” 徐淳示意李元芷继续沏茶。 李元芷愣了愣还是顺从斟水。 “你可知自己殿试的名次?”灰衫青年循循善诱。 “左不过几十名开外,一百名以内。”徐淳淡然一笑。 李元芷坐在徐淳与短髯文士之间,感觉彷佛冰雪消融,微风和煦。 “二十九名!第二十九名!”灰衫青年声音突然拔高了八度,难掩兴奋激动之情! “若不是你太过托大,去年考完秋闱今年接着考春闱,等过三年再考,不说前三,一个金殿传胪是跑不掉的!” 李元芷实在忍不住诧异,看了身旁的徐淳一眼。 正好徐淳的目光扫了过来,她看到他一双清冷的眼眸底还是有些许喜悦流过。 这人,也太逆天了! 她的哥哥方寿宁,考个秀才,都准备了七年左右,在徐氏族学里苦读了三年,才回京城参加了县试和府试,获得了秀才功名。全家恨不得大宴宾客! 他却只是淡淡地喜悦了一下? 短髯文士轻轻咳嗽:“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徐淳笑着附和:“我本就只是考着玩玩,又不入仕,名次高低与我何用?” 众人皆无语。 别人耗费一生心血考取科举功名,只是为了能做官,成为人上人,他玩似地考了进士,却不打算入仕? 玉面青年道:“别人不知道望川兄背地里付出的艰辛,我可是知道的。当年三伏天,我去找望川兄,他脖子上围着湿帕子,脚踩在溪水里,手里还拿着书本在苦苦思索。若非这番契而不舍的精神……” 玉面青年话音未落,凉亭外有小厮来报:“成国公着人来报,李阁老的父亲过世了……” 四座皆惊。 连斜倚着的徐淳都站了起来,他轻拍灰衫青年的肩膀:“子介兄还请节哀顺变。” 众人也不顾得许多,纷纷起身离去。 也就眨了几眼的功夫,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凉亭里只剩下了方元芷一人。 我是谁? 我在哪? 我要干什么? 方元芷的脑海里只留下了哲学三问。 方元芷听了半天墙角,有些愣怔。她跟着婆子去了两宜楼。 那成国公,应该就是现如今的南京守备朱仪? 这可是南京的最高职务,主抓南京一应军国大事,对整个江南局势也起到震慑作用。 江南可是大明王朝的财税重心,南京守备的作用是重中之重。 成国公朱仪,关心这个徐淳作什么? 婆子目光微闪,还是问道:“方小姐,不如换了衣裳再过去?” 第7章 不堕威名 方元芷终于回过神,很快答复道:“自然遵从嬷嬷意见。” 她方才没换女装,就是怕换衣服到一半再出状况,加上还要谈生意,就放弃了。 如今要去女眷那边吃席见客,再不换回女装,就太不尊重徐家了。 这次有婆子在外亲自把守,倒是很快就换好了衣裳,婆子又亲手给方元芷挽了个灵蛇髻,只插了一只带小步摇的簪子,整个人气质就大不相同了。 方元芷本来就长得珠圆玉润,头发高高束起在头顶,灵蛇髻衬托得灵动俏皮,小小的步摇微微颤摇,更增风韵。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宜笑宜嗔、仪态万千的美人。 方元芷衷心夸赞:“嬷嬷真是好手艺!这一捯饬,有些大变样!” 婆子略显自豪地说道:“几十年了没用过了,还好手艺还没忘!” 一个梳头的手艺而已,还能几十年不用? 方元芷有些奇怪。 不过她毕竟和人家交浅言深,也就换了个话题:“咱们现在过去?” 两宜楼分为上下两层。 一层坐着一些年轻的妇人、各家的小姐。 方元芷大致留意了一下,小姐们都坐在一处,加起来得有几十位!远远望去,都是盛装出席,个个娇艳温柔,巧笑嫣然。 唉,年轻真好啊! 方元芷跟着婆子上了二楼。 二楼多是些有春秋的老夫人和太太。 正中央坐着一位面目慈祥的皓发老妇人,方元芷已经见过了,她是徐琳的妻子何老安人。旁边围坐了一圈各家夫人、太太。 方元芷上前行礼。 何老安人亲切地招手,让方元芷坐到她身边去。 方元芷有些犹豫。众目睽睽之下,她不想搞得太突出。 如今她没有显赫的家庭做靠山,越突出,越容易摔得惨。 何老安人看着方元芷道:“真是个齐整孩子!不知道谁有福气,能娶了去?” 一旁的顾夫人呵呵笑了笑:“这话说得,咱都说好了……” 方元芷目光有些求助似地看看顾夫人。她自己祖母就坐在何老安人旁边,过去也太扎眼。 顾夫人反而坐在侧边后头,位置不那么突出。 顾夫人冲她招了招手:“好孩子,过来。” 方元芷略略松了口气,绕到后边顾夫人的侧后方坐下,尽可能低调。 顾夫人却拉了拉她的手,带了些安抚的意味。 方元芷有些诧异。 顾夫人年纪在五十往上,头发花白,年纪上足以做她祖母了。而且她神情严肃,气势威严,两眉之间有三道很清晰的竖纹,很显然是常年皱眉所致。看上去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不知为何,对她倒是一直和颜悦色。 难道,她相中自己做她的儿媳了? 念头一出,方元芷立马觉得顾夫人的手像烙铁一般烫手。 忍了几忍,她还是抽回了自己的手。 那个徐淳,一看就是个不简单的,还不好相与,自己可没什么精力去应付他! 最好就找个简简单单的,能让自己说了算的男子,相敬如宾过一辈子。 没准自己还有机会作出一番事业,建立一番功业! 呸! 建立功业就算了。 虽然她前世是个军人,有着驰骋疆场的热忱。可如今,世道大不相同。 可世道大不相同又如何?! 方元芷是个胎穿过来的现代人,从小也是被祖父方瑛抱过的。 最后临别之时,她还记得,祖父方瑛拍了拍父亲方励的肩膀,又看了看方励身边的他们,说道:“别堕了我们方家几代人打拼出来的威名!” 什么威名? 太祖父方政的威远、忠毅,祖父方瑛的南和,忠襄。 方元芷之前是个军人。 祖父方瑛是个总兵,职位相当于军区总司令,统领湖南、湖北、贵州三省兵马军务。 军人的天职是什么? 是服从命令。 来自军区总司令的命令,就像点燃热血的火把,时刻督促着方元芷,去完成方瑛当年的嘱托。 纵然她是个还为生计发愁奔波、无身份没地位的小姑娘,可也有崇高远大的理想。 而不是蜗居在一方宅院里,主持中馈,打理产业,与妻妾子女勾心斗角。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热血还未燃烧,她哪里有什么心思去择个佳婿,像其他女人一样被关在后院里,做个金丝雀儿? 注定,她是要辜负顾夫人的一番热情了。 方元芷也想得很明白,她先把生意做起来,让方家没有后顾之忧后,就要去访山拜水,利用自己的知识,悄悄改变这个世界。 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战场,另一种方式的不堕威名。 方元芷心潮澎湃地想着,假装听着一帮贵妇人的聊天。 过了一会儿,有丫鬟来报:开席了。 方元芷是晚辈,席位安排在一楼。 桌子上多是年轻的小姐,有一两个老成的妇人插进来,算是照顾她们。 外祖母带了她和蒋家的三位小姐过来,分别是蒋若梅,蒋若英,蒋若兰,一个比方元芷大半岁,快十六岁了,另外两个比她各小一岁和两岁。 所以,蒋若梅的亲事比她还着急些。 蒋若梅身旁坐着个中年妇人,两人有说有笑,看着很是亲切。 是若梅姐姐遇到了亲戚,还是与那妇人一见如故? 方元芷与若梅姐姐坐了一桌,间或留意他们的谈话。 “什么时候来我们家玩……都好些年没见了……德哥儿还一直念叨着你呢……” 蒋若梅微微羞红了脸:“多谢姨母还记挂着我们……” 这是什么状况? 方元芷微愣。 可她却瞥见身旁一个面生小姐的不屑眼神。 方元芷又听了一会儿,那个中年妇人翻来覆去说的这些话。 她有些无语。 若是真的有心结亲,不应该先去找外祖母,说明好情况吗? 方元芷起身走到蒋若梅身边,笑道:“姐姐,我想出去一趟,你陪陪我好吗?” 蒋若梅愣了愣,看向身旁的妇人。妇人却面色不悦地微微摇头。 蒋若梅不好意思地冲方元芷笑笑:“元芷你自己去吧,我这还有事……” 目光里带了些许乞求。 方元芷略带泄气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什么时候我们蒋家的姑娘都如此卑微了? 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妇人,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软话,就把她哄骗住了! 第8章 难解尴尬 她心里塞塞的。 这些年她忙着挣钱养家,都没留意到家里人的心态变化。 妇人的话又不断传到耳朵中来:“回去你就和家里人这么说……到时候我们合了八字……” 方元芷实在听不下去了! 她气愤地猛推开自己的椅子,扭身去了外面的官房。 她在官房里呆了一会儿调整情绪。 不想后面跟来一位姑娘,就是刚才坐在她身旁的那位。 那个姑娘边洗手边说话,仿佛在自言自语:“那位陈家太太,一味地娇惯儿子,如今宠得无法无天,连妾室都被打跑了两个,正妻却娶不到……” 方元芷不由得开口问道:“你说的是谁?” 那个姑娘顿了顿,说道:“就是刚才不让你家姐妹跟你来官房的那位呀!这事苏州府但凡有点消息渠道的人都知道,你去稍打听就知道了。” 方元芷点点头:“多谢了。” 她连忙去了二宜楼外边,找了顾夫人身边的婆子,就是给她梳了灵蛇髻的那位顾嬷嬷。 和顾嬷嬷耳语了一番,又去一楼宴会厅远远地指了指,顾嬷嬷便心里有数,快步去了。 用完饭不久,二楼的夫人太太们下了楼,要带大家去戏楼听戏。 方元芷跟着大部队亦步亦趋走着。半路上遇到了折返回来的顾嬷嬷,还带着一个人。 三人找了个幽静的花丛中,低声说了情况。 “那位陈太太,是苏州陈家的旁支,家里男人几年前就过世了。一个独子叫陈孝德,养得有些骄纵。” 接下来的话,顾嬷嬷就不好说了,她示意带来的丫鬟模样的姑娘接着说。 “我是林教谕家的丫鬟小荣。家住苏州城外的李家村。我们村里一个叫小花的姑娘本在卖给他们家了。前年肚子大了,收了房。可后来孩子突然没了,小花回娘家说,是被她们爷打没的……” 方元芷气得说不出话来,身子微微发抖。 把我们蒋家姑娘往火坑里推,陈太太你好大的胆子! 方元芷抬头,看到顾嬷嬷正审视她的目光。 她立即明白过来,她在评价别人,别人也在评价她。 此时不能意气用事,还是要迅速想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方元芷目光微转,立即想到一个好主意。 她祈求地看着顾嬷嬷:“嬷嬷,我脚崴了,小荣麻烦扶我一会儿,嬷嬷帮我去喊若梅姐姐过来帮我好吗?” 顾嬷嬷目含笑意地看着站立如松的方元芷:“老奴遵命。” 过了一会儿,蒋若梅有些焦急地跟着顾嬷嬷过来了。 方元芷正坐在地上垂泪,身上、衣服上还落了不少花瓣,看来坐这里很久了。 “元芷,你怎么了?”蒋若梅的声音里有焦急,还有几分懊悔。 方才元芷向她求助,她没理会,本来就惭愧。 如今元芷居然受伤了! 她作为姐姐,理应照顾好妹妹。可元芷一向敢做敢为,比她更像姐姐,所以她一般不怎么管她。 如今一看,她再大胆,再敢做敢为,也是个楚楚可怜,坐在花树下黯然垂泪的小丫头,需要家人的关怀。 元芷把自己听闻消息,吓得摔倒扭伤了脚的借口说了一遍,还让小荣和方嬷嬷把陈家的情况叙述了一番。 蒋若梅听完愣了愣,一股恼羞涌上了心头,粉脸刷得通红,还带着一股怒气。 “她欺人太甚了!这些话一句都没跟我说过!” “姐姐想好一会儿去见了她该怎么说了吗?”方元芷循循善诱。 她能帮她挡一次坏人的侵蚀,可不能帮她挡一辈子。还得靠她自己立起来。 蒋若梅坚定地点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 她只是这些年的苦日子磨去了信心和傲气,见到了昔日往来的姻亲故旧,有些自卑,还有些亲切。 所以才轻信于人,并不是真的傻。 蒋若梅把方元芷扶了起来:“我扶你一起去戏楼那边。” 方元芷有些尴尬,她本就是装的,这会儿倒不好立即说好了,只好假装一瘸一拐,蹦蹦跳跳地上了主路。 她打算再走两步就宣布扭伤好转。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老远问道:“这是怎么了?” 几个人凑近了过来。 方元芷扭头回看,原来是一群少年,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中间带头的是徐元楷。 啊这…… 方元芷刚想说话,蒋若梅着急说道:“我妹妹崴脚了,各位有什么办法吗?” 方元芷难堪得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她连忙摆摆手:“没事没事,现在好多了,一会儿就好了。” 徐元楷见方元芷一身女装,虽然衣裳布料还是细布,可颜色是清新淡雅的绿色,头上朴素地只有一个银簪,小小的步摇微微晃悠,乌黑的秀发间沾了几片花瓣,衬得她肌肤欺霜赛雪。 那步摇晃晃悠悠的,似乎都晃到了他心里去。 徐元楷连忙吩咐:“去抬把椅子过来。” 不多时,椅子搬了过来,方元芷被众人拉着、推着上了椅子。又连同椅子一起被抬了起来,往戏楼方向而去。 方元芷只觉得丢脸,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是大型社死现场! 她只好举起袖子,挡住了脸。 徐元楷觉得很好笑,原来这个嘉树贤弟这么容易害羞! 他亲自抬着椅子右侧的扶手,距离方元芷近在咫尺。 她头发上沾的一个花瓣总在他眼角晃来晃去。 他想伸手去替她摘了花瓣,可又担心此举有些唐突。 远远地看到了戏楼,她就坚持要下来。 众人拗不过她,又抬了几丈远,还是放下了椅子。 方元芷索性不装了,原地跳了跳:“休息了一下果然就好了!多谢各位了!” 她匆匆行了个礼,拉着蒋心梅一路小跑去了戏楼。 蒋心梅见她健步如飞,比自己跑得还快,心里疑惑,又突然想明白了过来,忍不住笑出声:“你这个调皮鬼!” 姐妹俩笑了一阵,携手进去了戏楼里。 徐元楷隔着花树听着姑娘们欢快的笑声,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身边的同伴们忍不住打趣道:“抱朴,你今天可有什么收获呀?”声音的语调向上。 第9章 听闻不孝儿 徐元楷反问:“你今天有什么收获?” 他们都是尚未定亲的年轻公子,正是被家里长辈叫过来,去戏楼里借着请安的名义,给来做客的小姐姑娘们看一看。 戏楼其实不是一栋楼,而是三栋。 戏台子隔着一汪池水建在另一面,里头伶人正咿咿呀呀地唱着。 戏楼主楼与戏台子隔水相望,是个二层的敞楼。一层坐了不少年轻的妇人小姐,二层则是年纪大些、品级高一些的夫人太太们。主楼左右围着池水又有两栋小一些、只有一层的敞厅,与主楼相连,也可以看戏听戏,只是毕竟是侧面,角度没那么好。 徐元楷跟着几个公子被引上了二楼。 祖母何老安人笑道:“这是我家淘气的猴头……” 徐元楷眼风扫过女眷,并未见到方元芷。 她跑到哪里去了? 方元芷正在西边的小戏楼角落里整理今天获取到的庞大、驳杂信息。 徐家大老爷徐琳的气势实实在在震撼了她。 今天之前,她以为徐家也就是银子多一些的大富户而已。如今看来,徐家才是真正的权贵之家。 一个前知府的寿宴,居然有两位下野阁老亲至祝贺! 她猛地想起了徐有贞。 徐有贞莫非也是徐氏族人? 为何当初夺门之变的众多功勋都被抄家灭族,徐有贞不仅功成身退,连爵位都没被褫夺。 方元芷只能感叹,自己方家根基太浅,比不得人家传承了几百年的世家大族。 还有那杭州知府姚文清。 杭州在浙江管辖之下,而苏州在南直隶管辖之下,两地本来风马牛不相及。杭州知府却亲临来贺寿,还没怎么被重视。 方元芷还记得,九年前父母带着他们刚到杭州,为了搭救蒋家人,没少在那姚知府家门口求爷爷告奶奶。 她清晰地记得姚知府看到他们时那副鄙视不屑的眼神。 就像看到了落水的癞皮狗,或者被摈弃的垃圾。 当时爷爷还在,南和侯府的招牌还没倒,南和侯府嫡次子,在江南重镇——杭州府知府的面前却已经不明一物。 如今九年过去,姚知府依旧是知府,却也成了那点头哈腰、极尽谄媚的货色了。 方元芷正在胡思乱想,身旁两个姑娘的话却不停往她耳朵里钻。 “你们知道吗?今天最抢手的金龟婿,就是徐家长房的长子徐元楷了。说是今天要给他相看相看……”一个穿着真紫色绣了折枝梅花图案褙子的姑娘小声说道。 “我见过了,长得倒还不错。不过,听说二房的徐淳才是重中之重。他都二十四了,徐家人最愁的就是他了。就是还没见过本尊,不知道怎么样……”另一个穿粉红色杭绸褙子的姑娘说道。 “哎呦,那你可别惦记了。我家姐姐几年前也跟那徐淳相看过。他说他压根就不想娶妻……” “这样啊?我看徐家也不怎么样嘛。他家之前的老爷们做官最多也就是个知府。即便是现如今的大房长子溥爷,现在也就是个左春坊左庶子,四品的闲职。” 方元芷听得云里雾里的,不知道左春坊左庶子是个什么官位。 她虽然是个穿越过来的人,却并不是什么都知道。今日所见所闻,更加觉得自己太过鄙薄。 还有那瀑布边凉亭中,李阁老的父亲去世了,为何亭中的官宦子弟都大惊失色,匆匆离去? 莫非这涉及到什么朝廷大事? 她有些后悔自己在钱塘的时候只顾着自己一亩三分田的事,没有抬头看看天,看看朝廷大事。 日后还是要尽快把这些捡起来才是。 她正想着,身旁的两个姑娘突然紧张起来: “快坐好!顾夫人的贴身嬷嬷过来了!” “顾夫人好吓人,每次见到她我都害怕……” 方元芷疑惑地顺着两位姑娘看去的方向看去,不就是顾嬷嬷过来了吗? 顾嬷嬷直接走到方元芷身边,小声说道:“方小姐,我们夫人有请。” 方元芷在周围人复杂的目光中尴尬地站起身,随顾嬷嬷而去。 她今日虽然听了外祖母的话来相看,可她并未穿外祖母精心为她准备的衣裳,而是穿了平日里在家穿的细布衣裳。 纯粹是不想出头招人嫉恨。 这会儿特意躲在角落,也是想不招人眼。 谁料到,顾嬷嬷大庭广众之下来寻她,唉。 更令人诧异的是,有些人看她的目光中居然还带有一丝怜悯…… 这里面有什么古怪? 莫非自己要被推出去当炮灰? 去了主戏楼的二楼,里面依旧是一堆老太太和身份高贵的贵夫人,也有两三个年轻姑娘。 老太太们正聊得热火朝天。 方元芷行了礼就乖巧地隐到了人群后边去。 顾夫人正在说话:“就是还没什么功名,天天为家里的琐事跑前跑后……就连今儿个这么大的宴席,也是他安排人张罗好的,里里外外,妥妥当当……” 何老安人接过话头说道:“我看三郎是个好的。这些年,家里的事都难为了他。如今老祖宗发了话,要给他找个合得来的媳妇,咱们这些老骨头,只能铆足了劲儿……” 一个面生的老太太说道:“光咱们说了还不算,得他自己点了头才行得通!” 顾夫人叹口气:“不就难在这里吗?我这膝下,只剩这点儿血脉了……”说着,拿起帕子擦起了眼泪。 方元芷听得云里雾里,这才明白过来,他们说了半天在说徐淳。 徐淳不是刚中了进士吗? 莫非他母亲都不知道? 可之前考的秀才、举人,也是功名,他母亲都不知道吗? 一个为家族打理庶务的嫡子,偷偷跑去考了功名,连自己的母亲都瞒着。 可考功名又不是为了做官。 这么折腾,图啥呢? 方元芷听了半天闲话。 后来有位小厮过来禀报:“三爷说有事走不开,不能过来给各位长辈请安了,还请见谅。” 顾夫人直接就拿着帕子掩了面。 方元芷有些可怜顾夫人。 生了个不孝子,老母亲得操碎心。 一位姑娘直接上前挽了顾夫人的胳膊:“姑母怕是风沙迷了眼。月隐很久没见姑母了,想陪姑母住些日子。姑母可不能舍不得米面,不留人家!” 第10章 花下驳颜 一席话说得大伙儿都笑了起来,连顾夫人也破涕为笑:“好!我们家也好些年没人来住了,求之不得!” 顾夫人环顾了一周,又邀请了几个姑娘到家里小住,其中就包含方元芷。 方元芷还没来得及答话,外祖母就替她回答了:“正好我们家元芷要在苏州留些日子,就劳烦嫂子照顾一阵了。” 方元芷有些无语。 不过她的苏州铺面今天已经看好了,还需要租下,装潢,开业,也确实需要在苏州逗留一些日子。 外祖母虽然和她没什么血缘关系,对她确实很好,真心把她当作孙女、外孙女来看。 外祖母是徐家的嫡女,今天的老寿星——徐家老祖宗的亲生女儿,家中排行老三。 徐家老祖宗徐鉴有徐家大老爷徐琳、二老爷徐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徐锦玉,就是方元芷的外祖母,钱塘蒋家的当家主母。 徐鉴的弟弟徐銮也是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徐珍是徐家三房。二儿子徐珙是徐家四房。 不过徐銮和徐珍已经过世。 四房徐珙的妻子,是于谦的妹妹。 方元芷有些乱糟糟的脑子,慢慢有些清晰起来。 她正想着,又看到有人上了二楼。 “外祖母!”一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扑到了顾夫人的怀里。 “良甫过来给伯母请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躬身行礼。 少年穿着青莲色团花暗纹杭绸直缀,鬓发如裁,眉目端秀,神情疏朗。 一番寒暄过后,方元芷终于明白了,这个少年就是商辂的幼子商良甫;而小男孩是商辂的嫡次孙,商汝颐,小名颐哥儿。 颐哥儿的母亲是顾夫人的女儿,已经过世了。 方元芷的脑子里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 商辂也是徐家的姻亲?! 曾经的兵部尚书于谦,内阁大学士商辂,内阁首辅徐有贞。 这些曾经的朝廷重臣,都是徐家的姻亲。 即便已经成了炮灰的蒋家,也是徐家的姻亲。 他们方家,则是徐家姻亲的姻亲。 所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可即便于谦、商辂、徐有贞、蒋家都下了线,徐家还依旧完好无损。 甚至连当今的权臣李贤阁老、彭时阁老都与徐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徐家,还真不一般! 再看了几出戏,就有客人辞行了。 方元芷也扶着外祖母出了戏楼。 戏楼门口不远处的花树下,有两个人在争吵。 方元芷远远望去,那不是心梅姐姐和那个坏心眼儿的陈家太太么? 方元芷跟外祖母请示了一下,就走近了些。 只听到蒋心梅气得有些微微发抖:“我倒不知道许诺过姨母什么了!” 陈家太太面色不悦,声音也提高了许多:“你方才不是还说要跟我家去,与我家德儿好好叙叙旧!” 方元芷明白,这陈家太太是打算破罐子破摔,当着这人来人往的大路上下蒋家姑娘的面子了。 方元芷大声说道:“哎呦,这位婶婶,你是见到一个姑娘就往自己家里拉,要与你儿子叙旧?知道的说是你在给儿子相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要当人贩子,拐卖人口呢!” 本来陈姓太太的话就吸引了不少路人的注意,方元芷此言,让更多的人聚拢了过来。 方元芷示意蒋心梅悄悄离开,自己却一把拽住陈家太太:“陈太太,你方才的话也跟我说过一遍,是想把这来做客的姑娘都请你家里去吗?您有几个儿子?需要这样大帐旗鼓?你儿子是什么人?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陈家太太见方元芷虽然相貌美丽,却是一身布衣,心里就有些瞧不起,一看就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她瘪瘪嘴道:“姑娘虽然有些相貌,家世我却看不上!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方元芷道:“原来陈太太是要攀高枝儿,我倒是听说了您儿子的大名,丫鬟收了两个,肚子大了,都把孩子给打没了!这样的好人家,一般人可不敢高攀!” 围观的人群立即叽叽喳喳吵嚷了起来。 本来大家都是苏州有名有姓的家族,互相顾忌着脸面,不会当众嚷嚷出来。 没想到今天来了个泼辣的,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这陈家太太的老脸都被丢尽了! 那些曾被陈家太太故意搭讪的姑娘家,此时就像六伏天喝了冰水,凉快极了。 当然,也有妇人目光鄙夷地看着方元芷:不知哪里来的小门小户丫头,这么不顾身份和脸面,什么话都敢说! 陈家太太此时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地上没有地缝。 她只得牙一咬,眼一瞪,拼了! “你凭什么血口喷人,信口雌黄?!” 方元芷气势如虹:“我怎么血口喷人了?你家有个丫鬟叫小花,她亲口说的!不信的话可以找她过来对质!” 她哪里认识什么小花,只是说出更多真相和细节,更加令人信服,不能输了气势。 陈家太太彻底哑口无言,人家都打听清楚了,自己还在这丢什么老脸?! 她用袖子挡着脸挤出人群而去。 方元芷见状,也没敢立即回到外祖母身边去,怕自己的此番作为丢了蒋家的人。 至于丢不丢方家的人,她倒还没考虑这么多。 他们方家的户籍在京城,迟早是要回京城去的,这里的人过几年跟她就没什么关系了。 她正要打算顺着人群往前继续走,却听到有个爽朗熟悉的声音招呼她:“方家丫头,过来扶着老身!” 方元芷顺声音看过去,居然是顾夫人,正面带笑意地冲她招手。 自己这样与人起了冲突,像顾夫人这样端方、严肃的妇人居然还继续抬举自己? 方元芷自然乐得有人替自己抬轿子,顺从地过去扶了顾夫人。 顾夫人拍了拍方元芷的手:“做女人就应该这样,那些黑心眼子的才不敢近身!” 方元芷无言地笑笑。 这顾夫人的性子看来也是个泼辣的。 只是为何过成了这样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当天晚上,从钱塘来的蒋家人都住在徐家。 只是外祖母带着三个蒋家姑娘住在了徐家大房内院,方元芷住在了徐家二房内院。 方元芷心里有些郁闷,上午与徐淳的冲突历历在目呢! 第11章 吴中治易 不过除了她,还有顾夫人娘家的顾月隐,何老安人娘家的何敏贤、以及三房倪老安人娘家的倪书英三个姑娘都住在了徐家二房内院。 这样一来,她方元芷就不怎么显得突出,执意推辞反而不美。 晚饭他们在顾夫人院里吃的,四个小姑娘一见如故,聊了不少内容。 方元芷慢慢听明白了,苏州顾家,在江南文人士子心中,那可是圣地一般的存在。 大明朝以来,天下进士多出自南直隶,南直隶中苏州府进士又居榜首。苏州进士,多以《易》作为本经。而苏州府《易》本经的教授源头则是顾家老太爷顾巽了。不仅苏州,整个南直隶乃至杭州府那边来向顾老太爷求教《易》本经的学子也络绎不绝,说顾家桃李满天下也不为过。 方元芷这几年才慢慢研究清楚了大明朝的科举考试规则。 洪武十七年,朝廷颁布《科举程式》,其中规定:乡、会试初场,试《经》义四道,每道三百字以上。其中出题及答题依据,《易》主程、朱《传》《义》;《书》主蔡氏《传》及古注疏;《诗》主《朱子集传》;《春秋》主左氏、公羊、谷梁、胡氏、张洽《传》;《礼记》主古注疏。 永乐后又规定统一以《四书五经大全》和《性理大全》为宗。 明代举子参加乡试和会试考试时,选择五《经》中的一种作为答题的经典,即其“本经”。 五《经》指《易》《诗》《尚书》《春秋》《礼记》五种经典,考生只需选择其中的一个经典作答,若全部作答,则属违制。 苏州顾氏擅长《易》,俗称“治易”,教授出了不少进士,顾氏在苏州读书人眼中实乃祖师爷般的存在。 顾夫人出身书香名门,难怪那周身的气派,非常人可以比拟! 方元芷暗自偷笑,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得了这位性情有些古怪的顾夫人喜欢,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何敏贤道:“据说顾老先生常到徐氏族学传艺授业,届时不仅徐氏族学的学子都全员参加,许多府学弟子也过来旁听,热闹非凡!” 何敏贤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女子,身材娇小,笑容甜美,一笑脸颊上还有两个小酒窝。 她家在钱塘,过来也需要坐几天的船。 倪书英接话道:“何止呢,据说商阁老、武功伯爷常来徐氏族学讲经布道。这可都曾经是名满天下的权臣……” 倪书英家在金陵城,爷爷是南京礼部尚书。 倪书英长相普通,可家世却是一等一的好。 祖父倪谦曾为太子讲学,后来被先帝英宗流放。成化帝登基后,又把他官复原职,让他参与编修《英宗实录》。后升任礼部右侍郎,今年年初才调到南京任礼部尚书。虽是个闲职,可是扎扎实实的正二品官职。 若非今日见到徐琳的风度,方元芷觉得倪书英嫁入徐家绝对是下嫁。别说配二房的独子,配长房长孙也是绰绰有余。 不过有今日的一番见闻,她就不会如此肤浅地下结论了。 顾月隐比较低调,巴不得把话题引开,接着说道: “徐氏族学不说在苏州府,在整个南直隶也是首屈一指的。 只是他们族学招收学生要求极其严格,除了徐氏子弟,姻亲故旧,只招那些乡里出类拔萃的学子。 真的是优中选优,培养出来的学子也容易考取功名。” 方元芷深以为然。自己哥哥本来在钱塘上私塾,后来才托关系进的徐氏族学。 在徐氏族学学了几年,回京就考上了秀才功名。后来又在这学了两年,才回京城上的应天府学。 方元芷了解大明王朝的教育体系。 从太祖朱元璋时期,朝廷就建立了相对完善的教育培训体系。 国子监是朝廷最高学府。在地方上又建立了府学、州学、县学,此外还有社学。 幼儿启蒙靠的是社学。 社学是设在城镇和乡村地区,以民间子弟为教育对象的一种属于社会基层的地方官学。招收的学生大致是在八岁以上,十五岁岁以下的少年儿童。入学时无需经过考试,招生数额也无限制,凡愿读书者均可入学。 社学学生的前途有两种:一种是成绩优秀的可通过考试跨进府、州、县学的门槛,做一名官办中学的学生。他们在全体社学学生中只占极少数;另一种是自谋生活出路。 府学、州学、县学每年招生的名额,朱元璋亲自做了规定,其定额为府学生员40名,州学生员30名,县学生员20名。府、州、县学每年招生一次,考生有两大来源:一是“民间俊秀”;二是“官员子弟”。 每年招入全国府、州、县学的学生,总数约有36000余人。他们一律称“廪膳生”,政府除按月供给他们每人“食米六斗”外,还对他们实行免费供给以“鱼肉”的伙食优惠,此外这些学生还享有免役特权,并能荫免其家差徭“二丁”。 国子监学生称为监生。 其来源分为五类: 一是会试落榜的举人,称为举监。比如商辂就在国子监学习过。 二是地方官学的生员选拔入监的,称为贡监。 三是一定级别以上的官员及功臣后代,称为荫监。 四是缴纳钱物而买到的监生资格,称为例监。 五是外国留学生,大致来自高丽、日本、俄罗斯等,称为夷生。 国子监的学生,多数都是以考进士为最终目标。 除此之外,国子监有监生历事制,也就是实习官吏制度。 凡在监十余年者,派到六部诸司实习吏事,并考察其勤惰。历练三个月,进行考核,勤谨者送吏部备案待选,仍令继续历事,遇到官缺,依次补用。表现平常的再令历练。下等的取消历练资格,送还国子监读书。 书院、族学等学校,则是民办学校,是官办学校的有效补充。 何敏贤有些羡慕地说:“可惜徐氏族学只收男学生,不收女学生。不然,去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顾月隐笑道:“谁说徐氏族学只收男学生的?徐氏族学也有女学,不过,只针对徐家女儿。” 方元芷眼睛亮晶晶:“女学都教些什么?” 第12章 忽遇登徒子 “琴棋书画都教,甚至看账理财都有。” 方元芷是在现代社会受过教育的,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她反而想了解一下这个社会的运行规则。 她也不用去考取功名,但如果能去听听那些大儒、权臣的讲经传授,也是不错。 今日一整天的忙碌,众人饭后简短聊了一阵就各自返回卧房休息了。 方元芷回房后却有些烦躁。 她想与徐家谈生意,这件最重要的事情还没落实呢。 这会儿天色渐黑,想来那徐淳也应该回屋休息了。 这会儿趁热打铁过去谈妥,岂不是更好? 方元芷鼓了鼓勇气,对顾夫人指派给她的丫鬟说道:“橙红姐姐,您知道淳三爷住在哪里吗?我有些事找他。” 方元芷此次出来只带了小厮青山,并未带丫鬟。丫鬟留在了钱塘帮着母亲操持家务。 橙红不过十四五的年纪,杏眼桃腮,笑语盈盈间目光流动,鲜艳妩媚,十分出众,穿着葱绿色掐浅紫芽边比甲。 方元芷暗自腹诽:这顾夫人真有意思,自己穿得素净得像守寡,屋子布置得有如雪洞,空空如也。可身边伺候的丫鬟却个个千娇百媚,打扮得花枝招展。不知道是为哪样? 橙红前面引路,边走边道:“三爷住在外院的照雪堂。只是他大多数时候不住家里,今天不知道在不在。” 方元芷也只是想碰碰运气。 如果上午知道那人就是管徐家庶务的,说什么她也要谈妥了生意才放他走! 这些年经营医药堂,她才知道生意有多难做。 且不说官府衙门隔三差五上门找麻烦,地痞流氓也常常来打秋风。 即便是病人,也经常质疑他们的权威。甚至有一个月前找他们看过病,一个月后人死了的,也过来闹事,说人是被他们误诊害死了的。 这些还是靠蒋家在钱塘根基深厚,姻亲众多才一一摆平。 如今她想在苏州开医药堂站稳脚跟,没有徐家的支持困难重重。 更何况,她研发出来的一些物品通过徐家才能扩大销路,迅速打开局面。 一路走着,方元芷慢慢看出来徐家的布局。 徐家就如同一个大的正方形,四房分别位于四个角,中间是花园。只是划入大房的花园多一些,二房的也有一些,三房和四房就几乎没有花园了。 每房都是单门独院,各成一体,只是内院之间有角门可开,互通互联。 角门一关,就是独自的一家。 走了半天,方元芷终于明白徐淳上午为何跑到内院去换衣裳了。 这照雪堂在二房外院的西北角,距离大门和内院都有好大一段距离。 走了好一段时间,在一座院落跟前,橙红止住了脚步。她对院外垂手而立的几个小厮中的一个说道:“怀安,你怎么在这里?三爷呢?” 怀安看了看方元芷后道:“三爷在里头,与老爷谈话呢。” 橙红还要说什么,却听到院子里头传出了怒吼声。 她吓得缩了缩脖子,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方元芷此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也愣在了原地。 正在这时,院子门打开了,从里头龙行虎步地走出一个高大男子。 方元芷定睛一看,这不就是那徐淳么? 方元芷犹豫要不要去搭话。 从刚才院落内的动静来看,现在可不是什么好时机。 可什么时候才是好时机呢?她估计在徐家也住不了几天。 等徐淳擦肩而过后,方元芷还是一跺脚,咬牙喊道:“淳三爷,还请留步!” 徐淳又走出两步才停下,并不说话,转头望了回来。 方元芷连忙跑上前,刚要说话,却发现徐淳的脸色平静,眸子里却是一片冰冷。 她心里咯噔一下。方才天色太暗,没看到这个。 可此时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淳三爷,我有件事想找您商量……” 她想了想,赶紧在脸上堆满笑容:“我家……” 徐淳却靠近了两步,一只手捏起了她的下巴,另一只手却托住了她的后脑勺:“有什么好商量的?遂了你们的意就是了!” 一张刀削般的俊脸越靠越近,男人身上特殊的味道也越来越浓,那双漆黑的眸子却深邃无底,隐隐有寒光闪过。 方元芷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嘴唇上软软地触上了什么东西,还湿湿的。 方元芷脑子都是懵的! 这是怎么回事? 等男人放开她,转身大步离开后,方元芷才反应了回来:温润柔软,还有一丝酒香,这就是初吻的味道? 可她怎么就突然被人夺走了初吻?! 老娘前世加这世,珍藏了两世的初吻,就这么被人夺走了?! 方元芷心里升起腾腾一股怒火,高声喝道:“徐淳,你干什么?!” 方元芷还不忘回头看看身后的那几个小厮还有丫鬟橙红,居然在这么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强吻了?! 徐淳也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冷笑:“怎么,还不够?” 方元芷一时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把手举起来又放了下去。 徐淳却不等她,直接上前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就往前走! 方元芷被拽的一个踉跄,小跑了起来才跟上男人的步伐。 她有武功在身,挣扎了多次,可毫无作用,那徐淳的手仿佛铁钳,又仿佛焊在了她胳膊上。 方元芷气恨不已,举起另一只手便向徐淳腋下劈过去。 徐淳却侧身一避,顺势一拉,把方元芷差点又拉了个踉跄。 方元芷更加气恼,还未站稳就飞脚一踢。眼见脚尖就要踢上徐淳膝盖,可他只是微微把腿往后一挪,躲开了这一踢。 方元芷等的就是他这样,顺势就一跳,准备跃上他后背,趁他重心不稳,再来个锁喉。 她倒是成功跃上了徐淳后背,可还未来得及锁喉到位,胳膊却被徐淳一扯再一折,锁了她自己的喉咙。 方元芷恨不得羞死过去。 自己堂堂一个曾经的特种部队精英,居然就这样被人扛在肩上锁喉了?! 自己这么菜吗?! 一定是来了这个世界后锻炼太少,身手有所退化!一定是! 方元芷可不甘心就这样被锁喉,弓起膝盖,准备狠狠撞向徐淳后背。 你先不仁,休怪我不义! 方元芷这一膝盖用了七成力气,徐淳被撞得身形一晃,随即他的手上更加用力。 第13章 息事宁人 方元芷只感觉脖子快被勒断了,忍不住双目外曝,舌头外吐。 她感觉自己快要断气时,突然脖子一松,自己也顺势跌落在了地上。 她此时毫无力气,躺在地上大口喘气了半天。 终于缓过来,她起身打量四周,此处黑漆漆的,并未点灯。 摸索了一会儿,她还是发现这是一处内室,屋子里有一张床,还有罗汉床等家具。屋子的门开在一边墙上,却被人从外面扣死了,怎么都拽不开。 方元芷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她倒不担心自己目前的状况,而是看了看屋顶。 锁个门有什么了不起的?没门还有窗,没窗还有屋顶呢! 当然她可以踹开门,或者翻窗出去,不过屋外应该有人,保不齐就被人发现了。 方元芷先在罗汉床上坐着休息了一会儿,揉揉剧痛的脖颈。 看来那徐淳功夫也不差。自己那一膝盖,普通人早就趴下了,他居然还能扛着人走这么远?! 不过即便他硬抗住了,也得好好养一阵,哼! 自己这脖颈也快断了,算是打了个平手,落了个两败俱伤。 方元芷有些心虚地想。 若不是最后人家松手,自己只怕得窒息而亡…… 窗户外边突然越来越亮,还有一些脚步声。 脚步声停住后,过了一阵,才有个中年男声传了过来:“逆子!还不把人家方家小姐送出来!” 声音故意压低,里面有压抑不住的愤怒。 方元芷听到隔壁房间传出了声音:“有什么好送的?你们不就想让我娶妻吗?遂了你们的意就是了!” 正是徐淳的声音。语气清冷,却明显带着怨气。 屋外安静了一会儿。 一个中年女声从屋外传了过来:“淳哥儿,娶妻的事,我们慢慢来,方小姐的名声要紧。” 是顾夫人的声音,有股语重心长的劝导语气。 屋里的方元芷微愣。 自己被强吻,损害了名声? 还是说他们误以为自己与徐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损害了名声? 她想了想,还是出声辩解了一下:“二舅祖母,我没事。” 徐淳在隔壁房间,也没对自己做什么,被人误会了反而不妙。 至于脖子上的勒痕,以后再慢慢报仇就是。 顾夫人貌似大大松了口气,连声安抚道:“好孩子,你是个懂事的……” 说着声音里带了些哽咽,似乎就要哭出来。 看来儿子还是个有分寸的,两人没呆在一个屋子里。否则,今天晚上的事传出去,徐家人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她更感激方家姑娘的宽宏大度,没有大吵大闹,反而出言安抚她。 方元芷想了想,还是出声道:“二舅祖母,我脚崴了,稍稍歇一会儿,一会儿自己回去就行了。” 听着刚才乱糟糟的脚步声,估计外面人不少呢。最好等他们把外面的人清理走了,自己再出去。 屋外的顾夫人看着手里挑着灯笼的顾二老爷,双方确认了一下眼神。 顾夫人道:“好,你慢慢走,别怕。” 脚步声越来越远,床外的亮光也逐渐消失了。 方元芷听到四周恢复一片寂静,又抬头看了看屋顶。 拆了头顶的承尘、又掀开几片瓦,方元芷很快上了屋顶。 四下望去,周围安安静静,月光照耀下的树木一丛一丛的。不见有人走动。 看来顾夫人已经把周围的人清理干净了。 方元芷几个跳跃,轻轻落到了院子里的地面上。 院门大开,方元芷利索地出门而去。 出了院门,回头一看,果然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照雪堂”。 方元芷内心涌起一股怒意。 他奶奶的,怎么遇到这么个烂人?! 生意肯定是不成了,自己还丢了初吻,被人掳了一把,这糟心事儿,这混账的徐家! 现在回去打他一顿找补回来? 方元芷想了想还是算了。 她没有必胜的信心。 再说了,真的和徐家交恶,自己在苏州开店的想法就得泡汤了。 方元芷一路顺利地回了自己的卧房,橙红战战兢兢地侍奉在屋外。 方元芷问道:“有洗澡水吗?” 橙红愣了愣,赶紧答道:“有,有,这就准备好!” 那承尘上不知道积攒了多少年的灰,给方元芷沾了一头一身,整个人像从灰尘堆里钻出来的一样。 洗完澡收拾妥当,方元芷郁闷地先睡觉了。 今天一天乱七八糟的事,她实在没有力气再去多计较什么了,一切都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一大早,方元芷起了床,穿戴妥帖,还在脖子上围了一条丝巾,去了顾夫人院子里。 早晨阳光照在院子里郁郁葱葱的树木上,似乎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 方元芷这才发现,顾夫人的院子里连一株花树都没有,与院外沿途的春花烂漫迥异。 在屋外,方元芷就听到屋里的说话声:“姑母,我们一大早来告辞了,叨扰姑母一晚,实在抱歉。” 是顾月隐的声音。 “是啊,顾夫人,我们家里也有事,就不多留了。”何敏贤、倪书英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方元芷苦笑一下。 想来是昨天晚上的混账事这几位小姐都听说了,一大早就来辞行,是怕她们也被沾上,有损闺誉。 顾夫人明显底气不足:“这么早就走了……一路上注意安全……” 方元芷笑着进屋:“几位姐姐这么早就走了?二舅祖母,我也一块辞行了。” 屋子里的顾夫人和三位小姐同时望向了还在门口的方元芷。 见她笑语盈盈,面色坦然,步态稳当地慢慢走近,也都齐齐松了口气。 顾月隐、何敏贤、倪书英也不多留,立即起身告辞:“下回再来看姑母……” 几位能被顾夫人挑出来的小姐,都是心思聪慧之辈。昨天顾夫人突然匆匆出门,她们就安排了随自己来的心腹丫鬟打听。 倒没打听出什么具体事情,只是见顾夫人眼睛红红地回来了。 更令他们惊奇的是,方元芷不在自己卧房,顾夫人指给她的丫鬟橙红却一副战战兢兢出了大事的模样。 方元芷夜深了才回来,还沾了一身尘土。 几位小姐迅速展开了丰富的想象力,略一思索便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第14章 敲定辈分 她们觉得可能性最大的是方元芷恬不知耻去勾搭徐淳,被闹了出来。 毕竟那方元芷一身衣饰颇为寒酸,今日见了徐家的富贵,怕是起了什么心思,跑到徐淳面前去主动献媚。 其实她们几个留下,也是存了与徐淳结亲的意思,如今却被那方家小姐捷足先登,继续留在这里就没有必要了。 能被顾夫人留下的女子,身份和家世都还过得去,不可能会甘心做妾的。 顾夫人派顾嬷嬷送了顾月隐等三位小姐出门,自己却亲自拉了方元芷的手叙话。 她看到了方元芷脖颈上围着的丝巾。 顾夫人感觉极其羞愧,难以启齿,嘴唇张了张,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方元芷面上乖巧恭敬。 虽是徐淳无礼在先,可自己若借机言语表示不满,反而落了下乘。 不如尽量装白莲花,让她们徐家主动给个交待。 “是老身的不是……”顾夫人还是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自己生的孽障儿子,作出的混帐事,自己得诚诚恳恳道个歉。 “二舅祖母说的哪里话,您老人家热心招待我们,元芷感激不尽。”方元芷笑语嫣然。 顾夫人眼神微微黯淡。 方家小姐从昨天晚上起,就一直称呼自己为二舅祖母,而不是之前的顾夫人,貌似是更亲近了,却是明确地表示了不结亲的态度。 一个小小的称呼,却把辈分确定了。 如此一来,徐淳成了方元芷的长辈,若是再提结亲事宜,就乱了辈分,不符合纲常伦理。 她家徐淳如此桀骜不驯,她想找的是个心甘情愿嫁过来,既泼辣有担当,还能守礼顾全大局的儿媳妇,如此才能把日子过到一起去。 如今这方家姑娘表面上看着一团和气,这称呼里却蕴藏了她的拒绝想法。 也罢,是自己家儿子无理在先,也不怪人家姑娘恼了。 昨夜她能如此大度息事宁人,已经是极好的了。 顾嬷嬷转回来,端了一个盒子递给顾夫人。 顾夫人又递给了方元芷。 “这是老身的一片心意,你切不可推辞……”顾夫人按住了方元芷推回来的手。 “无论如何,老身看好你这姑娘。若是不嫌弃,老身腆着老脸,想认你作义女……” 方元芷心情复杂。 昨夜睡下后,她思来想去,本来以为昨天换衣裳时与徐淳的冲撞是顾夫人的故意安排,所以对顾夫人也心存了几分恼意。 如今看来,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义女什么的还是算了,没准还得与那混账徐淳打照面。 不过如果能把生意做起来,也不枉自己受的一番委屈。 方元芷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二舅祖母,我本想与徐家合作做些药材生意……” 话刚说一半,顾夫人连声道:“做,做!” 忙对顾嬷嬷喊道:“去把柳管事叫来!” 顾嬷嬷小跑而去,不一会儿带着个中年管事进来了。 “方家小姐要与我们家合做生意,你务必好好配合,不可怠慢了半分,否则,别怪老身容不下你!”说到后边,顾夫人的语气有些威严,有威胁的意思。 柳管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连连躬身称是。 方元芷想做的生意其实也很简单,就是他们研发成功的几味中成药,还有一些美容护肤产品,想通过徐家的渠道销售出去。 “我们的药有六味地黄丸,具有滋阴补肾之功效。 肥儿丸,主治小儿乳食不节或病久脏腑胃虚虫动所致诸疳,羸瘦面黄,肚腹胀大。 蒲地蓝粉剂,清热解毒,抗炎消肿。用于疖肿、咽炎、扁桃腺炎。 …… 还有美颜玉肤霜,用于女子涂面润肤,美容养颜。 ……” 方元芷说了十多种她和赛神医开发出来的中成药制剂,还有美容护肤产品。 这些中成药在她前世的现代社会,都是司空见惯的常用药物,电视广告上常见,药店也有卖的。而且,这些药都是有古方支撑的,不算超越时代的产品,应该不会引起他人怀疑。 只是从以往需要特别现抓现熬的中药药方变成了制剂,更加方便,成本也不会更高,是件造福于民的好事。 她还补充道:“当然,药物的效用可以尽管测试,保证效果好。只是我们销售渠道有限,难以推广,如果能借助徐家的渠道行销出去,对大家都是好事。” 药品毕竟涉及到安全,顾夫人表情严肃地慎重嘱咐道:“好好验证药效,没有问题就尽快落实,推销出去。柳管事你亲自去办!” 柳管事都没有说话的份儿,只得连连点头。 柳管事恭敬退下。 方元芷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看来昨夜的委屈没白受,事情居然这么快就办妥当了! “二舅祖母,元芷就不打扰您了,日后有空,我再来看您……” 至于啥时候有空,就是自己说了算了。 方元芷辞别顾夫人回了卧房收拾行李,先换上了一身男装。出门后找到自己的小厮青山,就去乘了马车去谈昨日看过的铺子了。 马车上,方元芷抽空打开了顾夫人给的盒子看。 一看不得了!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摞纸,一半是地契,一半是银票。 地契都是商铺,而且都是位于苏州城的繁华好位置,得有十来张。 银票都是一千两银子一张,共有二十张。 这算是徐家给自己的经济补偿? 方元芷心里先是一喜。 这些加起来估计得值好几万两银子! 自己杭州的店面开了好几年,也没挣回这里的一半! 有了这些东西做本钱,自己在苏州无论是开店,还是做药材生意,都会顺利很多。 可方元芷想到这些地契和银票是自己丢了初吻、损了闺誉换来的,又觉得有些憋屈。 手里的盒子顿时有些烫手。 如果拿了这些东西,自己不就是那种出卖自己,收获银钱的人了吗? 和那些卖唱卖艺的有什么区别? 她倒是不在乎。 可架不住人家徐家高门大户,他们若因此看低自己,日后在这苏州的生意怕是难以展开。 不行,还是得还回去! 方元芷正要让马车夫调转马头折返,却听到小厮青山喊道:“二少爷,我们到地方了。” 第15章 施针救性命 他们昨天看过的铺子原来也是个医药堂,面积不算大,有前堂、后院,还有厨房。柜台、药柜一应俱全。 只是租金要二百两银子一个月,一年下来得两千四百两银子。 如此一来,若是一个没有二百两银子的收入,医药堂就得亏本。这还不算人工和药材。 方元芷有些纠结。一般的医药堂,一个月有一百两银子的收入算不错了。 不过这店铺位置极好,错过这个村就未必有这个店了。 咬了咬牙,方元芷还是一狠心把店铺租了下来,一口气付了半年的租金。 然后让青山去街上请了几个杂工,把里里外外打扫清理干净,又去买了铺盖被褥,打算晚上就住在这医药堂里了。 第二天,他嘱咐青山去打听各种药材的进货渠道,自己则坐着马车回了徐府。 她先去的徐家大房。 外祖母带着蒋家三位姑娘还在徐家大房住着。 看外祖母面容里掩饰不住的笑意,方元芷知道,这是有喜事了。 她抱着外祖母胳膊笑道:“是若梅姐姐的亲事有着落了?” 外祖母笑着点点头:“是顾家的嫡孙,你们二舅祖母亲自做的媒。这样一来,我们蒋家未来就有希望了。” 说到后来,外祖母的目光里含着盈盈泪光。 蒋家七岁以上的男丁都被流放到了云南。七岁以下的几个小不点这些年倒是学了功课,只是还没有特别突出的。若能和顾家结成姻亲,有了顾家指点,倒不怕蒋家再也起不来。 方元芷从中感受到了满满的善意。 顾夫人倒是不含糊,给了蒋家这么大的好处,这比钱财什么的更重要。 外祖母要领着方元芷先去见何老安人。外祖母一行今日要启程返回钱塘,此去一是辞行,二是把方元芷托付给大房,请大房照顾一二。 方元芷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男装。 外祖母笑道:“你有什么介意的?我那几个嫂子,都夸你是巾帼英雄,花木兰呢!还说他们年轻时候也想过着男装出去逛,只是没那个胆量,羡慕得紧呢。” 方元芷尴尬笑笑。 不得不说,徐家人对她和蒋家还是充满了善意的,除了那个轻薄自己的混蛋徐淳。 何老安人态度热情地接待了外祖母、蒋家三姐妹和方元芷,还聊到了钱塘的风物土产。 “妹子,你前儿个拿来的杭白菊,我喝着挺好,这几天眼睛舒服多了……” “那回头我多给嫂子捎些过来,杭白菊疏散风热、平肝明目、清热解毒,对嫂子的症状最是适合了。” 方元芷听闻此言,便朝何老安人盯着仔细看了看。 很显然何老安人是因为年纪大了心血供应不足,导致失眠少睡,眼睛干涩酸痛。 不过人家富贵人家,肯定有长期坐诊的大夫,方元芷也就不冒尖给人家说叨了。 何老安人却看到方元芷打量她的眼神,问道:“元芷是看出老婆子的病症了?” 方元芷尴尬笑笑。自己这是职业病了。 何老安人却说道:“你二舅祖母身子一向不大好,就是讳疾忌医,一直不肯找大夫看。若是元芷能去帮她看看,也是帮了我们徐家了……” 眼神有些征询意见的意思。 方元芷有些犹豫。给人看病没什么,她还坐堂给人开药呢。只是徐家二房,回忆实在不怎么美好,她并不想过去。 何老安人叹了口气:“我们家瑄老爷和淳三爷都出门了,没几个月回不来。她一个老婆子,又不让我们过去看看,日子过得孤苦伶仃……” 蒋心梅见状,主动说道:“我陪元芷妹妹一块过去吧?” 这时门外传来个清越的男声:“这是要去哪儿?” 门外进来一个身着青色襕衫的少年,仿佛带着一身清风而入,正是徐元楷。 何老安人笑道:“你这猴头,是你蒋家和方家的妹妹,要去二房看你二祖母。” 徐元楷行完礼道:“元楷也好久没见二祖母了,今儿个正好一块过去请个安。” 这话说的,明明前天的戏楼里刚见过。 何老安人并未拆穿徐元楷,反而笑道:“那你陪着两个妹妹一块过去,也好有个照应。” 一路走过去,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主要是蒋心梅和徐元楷在说,方元芷在一旁当背景。 过了一会儿,徐元楷还是把话题转到了方元芷身上:“听闻元芷妹妹在苏州城开医药堂,进展得如何了?” “已经租下铺子打扫干净了,就等药材到位,就可以开堂坐诊。” 徐元楷笑道:“那到时候我们得去贺贺。” “小买卖,贺不贺的也无所谓……” 徐元楷倒没接话,话题一转,与蒋心梅讨论玉兰花有几个品种了。 走了好大一阵,终于进了二房内院,又一路到了顾夫人院子。 早有丫鬟去禀报。 顾嬷嬷眼圈红红地迎到了门口:“大少爷,两位姑娘,得亏你们来了,快劝劝我们夫人吧……” 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这是怎么了?”徐元楷满面疑惑,几人脚步加快了不少。 几人径直到了顾夫人的床前。 只看到雪白的帐子,床上被褥、床单也都是白色,顾夫人一张脸雪白,双目紧闭。 方元芷心里咯噔,连忙坐在床边,摸了摸顾夫人的额头,又听了听心脏,把了把脉。 方元芷急声问道:“怎么不去请大夫?” 病得这么严重,居然没有大夫来看病?! 顾嬷嬷哭着说:“夫人这些年一向不肯看大夫。方才还不许我去请。若不是您几位来了……” “快,快去叫大夫过来!有没有百年老参?快去熬了参汤,要快,快!” 方元芷声音一片急切,高声吩咐了起来。 徐元楷见状,立即出门安排:“你快去请住在府里的祝大夫,要快!……二房有没有百年老参?没有去大房找我祖母,跑着去!厨房烧水,药罐准备好!” 随即,方元芷从随身的一个荷包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布包里有许多枚银针。 方元芷把帐子放了下来,往顾夫人胸口周边穴位,头部穴位一一施针。 第16章 软语安慰 大夫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诊断完毕立即开了药方。徐府自己就有药房,很快抓来了药,蒋心梅看着药罐煎药。 等给顾夫人把药灌下去了,祝大夫才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得亏姑娘方才施针控制住了病情。否则等老夫来了,或许就晚了。” 方元芷木然点点头。 顾夫人这是心脏病突发合并脑梗,若是抢救不及时,很大可能一命呜呼。 若非何老安人临时起意,让他们来看看,只怕顾夫人今天是凶多吉少了。 见顾夫人症状逐渐平稳,也有大夫守在这里,方元芷便叫了顾嬷嬷到院子里,当着徐元楷的面问道:“为何二舅祖母会突然犯病?” 前天她辞别的时候,虽然见顾夫人状态没那么好,但也不至于会突然有性命之忧。 顾嬷嬷听闻此言,突然跪下哭诉了起来:“都是老奴的错!都是老奴的错啊……呜……老奴打听到,前天夜里,三爷与二老爷大吵了一架,三爷说,他过几年就会离开徐家……老奴不该告诉夫人……” 方元芷与徐元楷面面相觑。 世家嫡子,掌管着家族庶务,却不肯娶妻,还扬言要离开家族。 这是与家族有深仇大恨? 方元芷突然意识到,这是人家家族内部的事情,自己不该搅和进去。 她嗫嚅了一下嘴唇,终于说道:“我去看看二舅祖母……”算是落荒而逃。 何老安人、外祖母也过来了,看到顾夫人呼吸平稳,一时睡熟,也很感慨。 何老安人尤其感谢了方元芷:“元芷的救命之恩,于我徐家真是大恩大德啊!” 方元芷连忙摆手:“这是大舅祖母的功劳,若非您让我们来看二舅祖母,也不会这么巧……” 何老安人叹气道:“二弟妹这些年一直苦着自己,不与人来往,她这个院子我已经十多年没来过了。我们也不知道她的近况。若非最近几个月老祖宗执意要我们给淳哥儿挑一门好亲,她也不会出来见人……” 外祖母蒋氏接话道:“我也听说了。自从澈哥儿和灏哥儿年纪轻轻的就没了,我就再没见过她了,直到这次……想来连续的丧子之痛,非常人所能忍受……” 何老安人道:“前几年嫁到商阁老家的潇姐儿难产没了,她哭都没哭,我就觉着不好……二弟妹命苦啊!” 方元芷有些可怜顾夫人。 白发人送黑发人,连续丧了两子一女,怕是已经去了半条命了。如今留下的唯一血脉也宣言要脱离家族,算是掐灭了她最后的生活希望。 方元芷觉得徐淳真是渣。 看外表倒是一表人才,却是如此不孝。人品还极差,真是个衣冠禽兽! 比起那日调戏自己的王公子更加可恨。 方元芷不由得问道:“二舅祖父,淳舅舅什么时候回来?” 生病的时候有家人在身边照顾,心里也会舒坦许多。 何老安人叹了口气:“你二舅祖父去了京城,你淳舅舅去了河南。没有一两个月,怕是回不来……” 外祖母却冷哼了一声:“二哥他不回来才好,他回来了,怕是二嫂活得更短!” 听这话里的意思,顾夫人与其夫君徐瑄关系势同水火? 这徐家看着权势滔天,内里看来也有不少污糟事。 何老安人说道:“可不是!元芷,老身想劳烦你还是住在二房这边,替老身好好照顾照顾二弟妹。 我们倒是有心在这照顾,只是不懂医理,怕耽误了病情。” 方元芷点点头。救死扶伤本来就是医者职责。 祝大夫是男子,二房如今没有男人在家,祝大夫不便长期呆在内院。 再说了,她还得等顾夫人醒来,把她赠送的地契、银票还给她呢! 何老安人放心了不少,又嘱咐一旁的徐元楷:“元楷,你每日下学后也过来看看,尽尽孝心。需要什么东西只管去找我。” 接下来几天,在祝大夫和方元芷的共同努力下,针灸加汤药,顾夫人终于醒了过来,只是还说不出话。 祝大夫说道:“能醒过来就好,接下来就是慢慢恢复了。” 外祖母蒋氏见状,又呆了两天,才带着三位蒋家姑娘回了钱塘。 方元芷几乎是衣不解带地陪在床边。 照顾顾夫人擦身、喂水、喂饭、喂药的有顾嬷嬷,只是她毕竟是个奴仆,顾夫人心灰意冷,并不配合。 方元芷想了想,宽慰道:“二舅祖母,您得早些好起来,淳舅舅没准回来就给您娶个儿媳,生了大孙子还得靠您来带呢!” 顾夫人并不为所动。 方元芷又笑道:“淳舅舅是个极孝顺之人。只是孝顺藏在心里头,没露在外面。他为了给您挣面子,月初去考了进士。殿试第二十九名呢!” 这种话她说出来自己都觉得亏心。不过为了安慰病人,也只得说说谎话了。 顾夫人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苍白虚弱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方元芷见状,便笑道:“是李阁老家的子介说的,给老祖宗祝寿那天我刚好听到了。” 顾夫人虚弱地挤出了几个字:“是李玠……” 方元芷恍然大悟:“我只知道他们称他子介,还有彭阁老的侄子,成国公的儿子……” 顾夫人此时便确信无疑了。方元芷只是个小姑娘,不可能编的出来这些人。 顾夫人当即就让顾嬷嬷端来汤药和饭食,很是配合治疗。 又过了几天,顾夫人好转了许多,能靠着枕头坐起来,只是手脚都还不怎么能动。 顾夫人吩咐顾嬷嬷找来邸报,尤其是刊登了今年殿试进士名额的那一期。 看到名单上的名字,顾夫人又流下了眼泪。 方元芷有些奇怪,也看了看邸报,上面写着:“徐容,成化二年丙戌科殿试金榜第二甲第二十九名赐进士出身”。 这个徐淳,参加殿试还把名字都给改了?! 此时,饶是她,也说不出安慰的话语。 这天徐元楷过来的时候,顾夫人刚刚睡下。 方元芷就出了门与徐元楷说了顾夫人今天的状态。 末了,还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这二舅祖父和淳舅舅也真是的,这个时候还在外不回来!” 徐元楷眼神复杂地看着方元芷。 这些日子以来,他与方元芷接触颇多,也听说了二房的许多私密事。 第17章 人生追求 一开始,他还觉得有些羞愧,徐家的这些破事暴露在方元芷面前,让他觉得有些难堪。 可他看方元芷似乎并不以为意,对顾夫人十分尽心尽力,又觉得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再后来,他也从小厮、丫鬟们那里打听到了老祖宗寿宴那天夜里,二房的荒唐事。 他一开始愤怒于三叔徐淳的放肆无礼,又对方元芷起了些许同情和怜惜之心。 在这个伤害了她的徐家二房人面前,她不仅没有落井下石,还尽心尽意地照顾二叔祖母,这份宽广坦荡的胸襟,他实在佩服,换他绝对做不到! 如果说,方元芷是为了嫁入二房,倒也能理解。 可他从方元芷话里话外听得出来,人家压根就没有嫁入徐家的意思,只是一心盼着顾夫人快点儿好转,她好回去打理她的医药堂。 在他看来,方元芷如同一个发光的天使,善良、勤劳,博学,还很独立。 他觉得有些自惭形秽。 如今,方元芷居然难得地抱怨起来,他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省得她对徐家误会太深: “这也是时事使然。 李贤阁老的父亲去世,按朝廷律法,李阁老需要丁忧三年。 可现如今,孙家与阁老斗得正是白热化,李阁老若是丁忧,朝廷必将格局大变,搞不好又是一个皇帝薨逝,幼帝登基,我大明朝也要出一个霍光…… 淳三叔是去李阁老的老家,二叔祖是去了京城,以免朝廷变天失了先机……” 方元芷睁大眼睛望着李元楷:“此话怎讲?” 以她现如今的知识层面,压根接触不到这种涉及时局朝政的信息,对此她是两眼一抹黑。 徐元楷不禁微笑。 本来就气质出众的他,此时被夕阳温暖的阳光照耀着英俊侧脸,就是一个翩翩如玉公子。 难得方元芷也有不懂的时候,李元楷耐心地讲解起来: “孙家你知道吗?先帝英宗的母亲孙太后的娘家。今年二月,贵妃给皇上生了个皇子,这就打破了朝局的平衡。如今李阁老又要为父丁忧,形势向孙家一边倒……” 方云芷打断了他:“怎么讲?皇子出生就打破了平衡?” 徐元楷更加有耐心地解释:“你别着急。孙太后有五个兄弟。 长兄孙继宗,提督十二团营兼督五军营,掌握着京城和皇宫的安全。其嫡子孙琏掌控着锦衣卫。其他几个孙家兄弟也在军中、锦衣卫任职。 孙太后自从宣宗时期就掌控着后宫。现如今的皇上,成化帝,就是孙家一路推上皇位的。 只是李阁老一直劝谏皇上远近幸,对孙家形成制衡。 如今的贵妃姓万,比皇上大十七岁,与成化帝的生母是同龄人,也是孙太后派给成化帝的人。 若是李阁老丁忧,朝中无人能制衡孙家,成化帝只怕命在旦夕,孙继宗扶持年幼皇子登基,挟天子以令诸侯大有可能。” 方元芷愣了半天才消化了这些信息。 她是知道明朝有个大皇帝十多岁的贵妃,人们一直传言皇帝太痴情,津津乐道他变态的恋母情结。 今日听徐元楷一番讲解,这里原来大有文章! 所谓痴情皇帝,看来只不过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所谓人在世间,不过是身不由己的一粒浮萍。 皇帝是,她这样一个穿越过来的人也是。 方元芷怔怔问道:“元楷,你觉得,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她前世的时候,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想着要执行上级任务,尽可能做好每一个任务,不断努力向前。 来到这个世界后,她是小心翼翼地融入这个世界,然后尽可能地改变现状。 可她看到了身份高贵又生活悲惨的顾夫人,一时有些迷茫。越来越富有,越来越有权势,又能如何? 徐元楷看着眼前衣着朴素,面容秀美的姑娘,心情微微激动。 她头一次直呼自己的名字。 他慢慢舒出一口气,平静说道:“应该是为了追求至真、至善、至美。” 方元芷倒是有些意外这个答案。 她诧异地看着徐元楷,表情有些苦笑:“这太难了。这世上哪里有什么至真、至善、至美?有的只有无穷的苦难和磨砺……” 她替人问诊看病,遇到的多是被病痛折磨之人。甚至有一些人无钱医治,只求她开一些能速死的药。 至于开店经营,要与社会上各种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敲诈、腐败、勒索,无赖,恩将仇报,比比皆是。 哪里有什么至真、至善、至美? 也只有徐元楷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才会说出这种天真烂漫的话。 徐元楷说道:“其实不难。元芷妹妹,就是在做至真、至善、至美。” 方元芷猛地被人拍了一记马屁,倒有些愣神,随即微微脸红:“哪里哪里,抱朴兄过奖了……” 随即,她又说道:“我去看看二舅祖母……” 徐元楷看着她的背影缓缓离去,又看了看西边正在落山的夕阳。 他的心情如同这夕阳落下后的场景一样,万丈金光,却又被层层暮霭压抑,还带有一些莫名的淡淡忧伤。 他倒不是恋爱脑。 自从老祖宗寿宴日的心情激荡之后,他后来也在反思自己。 一个萍水相逢之人,认识不到一天就有些上心,说到底自己还是有些见色起意,与那王家公子是同一种货色。 所以他也有些故意压制自己的感情。 可架不住这一日日的相处。 她快准狠,熟练又坚定地施针,与祝大夫沟通时的胸有成竹,与自己祖母等人沟通时的谦虚有礼,与顾嬷嬷沟通时的细言慢语,与顾夫人沟通时的故作夸张、积极活泼,都展现出她聪明、机智、善良的一面。 头一次,他庆幸自己是徐家的宗子,这让他有资格接近她,与她侃侃而谈,友好相处。 每天与她聊完,他都感觉内心仿佛被一股温和又暖洋洋的东西充斥,使他感觉自己仿佛可以飘起来,可又有绳子拽着他,让他无法动弹,感觉有些伤感。 他甚至没有去想过她会不会喜欢他。 这日复一日的相处,他就已经很知足了。 第18章 睹物思佳儿 方元芷对徐元楷的印象也蛮好。 世家宗子,见识和眼界都不同于常人。 自己的哥哥,好歹也曾经是侯府的嫡孙,却没有这般见识。 最难得的是他的一颗赤子之心。阳光、积极,善良,又有所担当。 不过,方元芷还是有自知之明。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徐家宗子看似光鲜,背后也必定要付出异于常人的代价。 她一个落魄家族的姑娘,还在生存线上挣扎着,哪里敢起什么攀龙附凤的心思? 转眼进入了四月。方元芷发现,她每次故意夸徐淳好的时候,顾夫人心情就会好上许多。 这让她在这条路上不断尝试。 可惜她对徐淳了解极其有限,翻来覆去说不出什么新鲜事儿。 顾嬷嬷是个机灵的,捧出了徐淳前不久刚给顾夫人带回来的礼物。 是一根碧玺石花簪。花簪柄身为金,花托为点翠。簪首以碧玺做立体芙蓉花,花蕊为细小的米珠,花叶为翡翠薄片细雕而成,花蕾为碧玺雕成,一只蝴蝶停落于芙蓉花上,其翅膀为翡翠薄片雕成,并嵌珍珠、碧玺。看起来细致精美又彰显尊贵。 “这花簪一看就是心思用到了极致。这蝴蝶做得活灵活现,花也仿佛是真的,似乎都能闻到花香。可就淳舅舅对您是真的上了心,只是嘴里没说出来……” 方元芷嘴里尽量说着奉承话,恨不得把徐淳夸到天上,说得自己都有点儿恶心了。 顾夫人却很吃这套,脸上慢慢露出了笑意。身子一天天好转。 方元芷索性让顾嬷嬷把花簪摆在内室里,架起来让顾夫人一眼就能看到。 顾嬷嬷又一件一件翻出徐淳送给母亲的各种礼物。方元芷对每件都极尽所能地夸赞,然后顺便夸一下徐淳有多孝顺,只是不善表达。 过了不久,顾夫人本来空荡荡的内室便摆满了各种物品,五颜六色,绝大多数都珍稀名贵,有汝窑天青釉弦纹樽,翠玉雕的白菜,宋徽宗赵佶画的瑞鹤图,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迹。 还有两株一尺高的珊瑚,长得一模一样。 后来内室摆不下了,便摆到了外面的起居室,堂屋里也摆了几件。 顾夫人也不能长期卧床,偶尔也要坐上轮椅推出去走走。看到屋子里一天天变满当花哨,顾夫人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自己儿子什么样她哪里不清楚?可方元芷说得虽然夸张,可都合情合理,听得多了,顾夫人也觉得儿子就是个闷葫芦,其实对自己很依赖和孺慕。 自己要更有些耐心,等他肯娶妻生子了,还得替他带孙子呢! 眼前的方家姑娘是个极好的儿媳妇人选,只是人家好像志不在此,顾夫人感觉微微遗憾。 不过看到徐元楷跑得这么勤,与元芷年龄相仿,两人又谈得来,她倒觉得元楷与元芷,倒也是登对的一对儿。 顾夫人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 世家起起落落,在所难免。只要有人在,有传承在,隔一两代再起来,那是必然。 她对方家的未来倒是很看好。无他,一看方元芷这行事作风,脚踏实地,实事求是,便知其家风甚好。 这日徐元楷来得比往常晚了许多。 “实在抱歉,今日徐武功来族学里讲学,很是引人入胜,放学就拖得晚了些……”徐元楷直接表示了歉意,一双眼睛很是明亮,看着神采奕奕,很显然刚刚经历过精彩的事情。 方元芷和顾嬷嬷都没忍住笑了。 徐元楷过来不过是看看顾夫人,又不是上班应卯,哪里有什么早了晚了之分? 顾夫人却不好笑话这个隔房的晚辈,转了话题:“徐武功讲了什么精彩的事了?” 徐元楷看了一眼低头微笑的方元芷,也微微笑道:“他讲了当初英宗北狩,徐谦主持京城保卫战之事。” 方元芷抬眼好奇地看着徐元楷,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徐元楷侃侃而谈:“ 当年英宗皇帝率五十万大军御驾亲征瓦剌,却在土木堡遭到伏击,全军覆没,英宗本人也被瓦剌太师也先掳到了草原上。 朝野上下一片震惊。 朝廷分为两派,一派主张京师南迁,就是徐武功带头倡议的。结果朝廷内外反对的声音太多,未能成行。 这个时候兵部左侍郎于谦提议‘南迁的人应当斩首。京师是天下根本,只要一动便大事去矣。难道不见宋朝南渡的故事吗?’ 于谦力主抗战,得到吏部尚书王直、内阁学士陈循等爱国官员的支持。 后来已经成年的郕王为景泰帝,英宗被尊为太上皇。景泰帝敕令于谦提督各营军马,挫败了也先的京城攻夺战。 当时京城各城门全部关闭,于谦自己亲自督战。下令:临阵将领不顾部队先行退却的,斩将领。军士不顾将领先退却的,后队斩前队。于是将士知道必定要死战,都听命令!” 徐元楷讲得有些热血翻腾,慷慨激昂。 方元芷却插话道:“徐武功是谁?”就是那个徐有贞吗?他提倡南迁,于谦都建议斩了他,他怎么还会如此夸赞于谦? 徐元楷道:“徐武功原名徐珵,和我祖父是一辈的,只是已经出了五服。他提议南迁被否之后,被景泰帝记恨不予重用。后来于谦建议他改名,更名为徐有贞,才又被朝廷重用了。” 方元芷追问道:“那他后来又为何参与夺门之变?” 夺门之变,是英宗夺门复辟,取代了景泰帝,又重新登基为帝。 徐元楷的谈兴被打断,倒也没恼,反而很有耐心地解释:“景泰帝膝下无子,而英宗皇帝膝下几个儿子都健在。长子朱见深还曾经被立为太子。这天下迟早都还是英宗一脉的。群臣自然择机倒向了英宗。” 方元芷笑着点头道:“看来所谓文武大臣,也都是墙头草,哪里有什么风骨、气魄可言!” 此言一出,骂倒了一大片。 徐元楷的父亲是景泰五年的进士,夺门之变时正在任翰林院编修。自己尊敬的父亲也被骂,徐元楷自然得辩驳几句。 听闻方元芷的话,徐元楷面皮泛红,争辩了起来:“铁打的朝廷,流水的皇帝。这天下也不是皇帝一个人的天下,也是朝廷和文武百官的。” 方元芷笑道:“哦?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吗?” 第19章 骤然相逢 “话是如此,可谁做王,却是朝臣们一起选出来的!”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方元芷明白了,即便是在封建王朝,皇帝也是可以被群臣换掉的。 徐元楷有些后悔,自己怎么把这些话当众就说出来了,还当着妇孺和婢女的面?! 顾夫人暗暗感叹,这年轻人就是不一样,谈论时事政治,指点江山,粪土当年万户侯。这种豪迈英姿,她年轻时也有过。 如今再看到年轻人的一腔热血,仍然感觉心情激荡。 顾嬷嬷则有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众人的脸色,生怕有人突然翻脸。她看了看天色,笑道:“这会儿到了饭点儿了,大少爷要不在这边用了晚饭?” 徐元楷愣了愣,他平时都是回去与祖父祖母用饭,今日难得有机会这边用饭,便点点头:“那就叨扰二叔祖母了。” 饭桌摆在了顾夫人床前。 桌上摆了清蒸鲥鱼、凉拌黄瓜、樱桃肉、清炒虾仁等。 顾嬷嬷伺候坐在床上的顾夫人用饭,徐元楷和方元芷面对面安静吃饭。 徐元楷心情微恼。 他本来沉浸在徐有贞讲述的京城保卫战的慷慨激昂中,有那种“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意思。 却不料三句两句,一群忠贞良臣就被方元芷描述成了墙头草! 他觉得有些不对,却一时不知道哪里不对。他得好好想想。 方元芷想的却是人心的事。 景泰帝因为没有儿子,他还没死呢,群臣就倒向了英宗。 可见管理好人心才重中之重。 用完饭,她见徐元楷面色依旧微沉,便有意缓和气氛,说道:“于谦就是那个写‘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千古大忠臣?” 徐元楷的面色果然缓和了许多:“正是。” 方元芷说道:“徐氏族学果然名不虚传,能有前阁老来讲学……” 徐元楷看了看方元芷。他知道她有求学向道之意,可惜方元芷是个女子,不能入族学学习。否则他倒是可以求求祖父,让方元芷入学。 至于徐氏族学中的女学,直接被徐元楷忽略了。他觉得作为女子方元芷已经是翘楚了,只是缺乏一些大局观和时事政治眼界。 小厮青山来找过几次方元芷。医药堂已经准备就位,药材渠道都已经办妥当了,徐家的柳管事帮了很多忙。医药堂的名字,方元芷沿用了钱塘的名字——济民医药堂。 至于大夫,本来没什么眉目,可有一天祝大夫过来给顾夫人诊脉时,听说方元芷在寻找坐堂大夫,就推荐了他的一个弟子。 就这样,在主人方元芷不在的情况下,济民医药堂苏州分店就悄无声息地开业了。 还好开业当天,苏州卫千户所的方励千户,也就是方元芷的父亲,带着自己麾下的兵丁过来捧了场,也没什么人去闹事。 四月中旬,有小厮来报,过两天淳三爷就回来了。 方元芷心里一喜。 她在这呆了快一个月,如今顾夫人恢复得七七八八,现在她的主要作用是担任精神支柱,让顾夫人心情好一些。她只盼着顾夫人的丈夫或者孩子赶紧回来,她好回去经营她的济民医药堂。 她毕竟是个外人,再怎么都比不上血亲。 这日,方元芷正穿着何老安人给她送过来的云锦新衣裳,是时兴的粉地桂兔纹妆花纱料子。 云锦因其色泽光丽灿烂,美如天上云霞而得名,其用料考究,织造精细、图案精美、锦纹绚丽、格调高雅,在继承历代织锦的优秀传统基础上发展而来,有“寸锦寸金”之称。 元代开始,云锦一直为皇家服饰专用品。民间想要得到一匹云锦,成本极高。 何老安人命人给方元芷做了材料极其难的的云锦衣裳,也说明对她的肯定。 方元芷索性穿上新衣,拿了她的销金纸折扇,转扇子给顾夫人看。扇子转动间,尽显潇洒风流。 顾夫人笑道:“果然人靠衣装,这么一装扮,元芷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了。” 顾嬷嬷也在旁边笑着附和:“就是……” “什么仙子?”门口方向突然传来一个男人声音。 由于门外更亮堂,逆着光,方元芷半天才看清大步走入的男人。 刀削一样的脸庞,剑眉星目,身材颀长矫健,不是那徐淳是哪个? 他不是明天才到么? 方云芷感觉嘴里微微发苦。 她本来打算今天下午辞行,这样就能避免与徐淳见面。谁料徐淳竟然提前回来了?! 徐淳也看了她半天,走近床前目光才扫过顾嬷嬷,最后看向了坐在床上、笑容还未完全收起来的顾夫人。 看到顾夫人脸色尚好后,徐淳又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方元芷。 方元芷却受不了了,直接出门而去。 顾夫人赶紧向顾嬷嬷使眼色。 顾嬷嬷点点头,笑着说:“三爷和夫人聊着,奴婢去看看午饭准备得怎么样?” 方元芷直接回了自己住的东厢房,把房门从里头栓好,迅速脱了这一身亮眼的云锦衣裳,想了想换了青色细布男装,又把头发束成男子式样。 她的行李基本收拾妥当,立即可以走了。 方元芷收拾完毕打开门,就看到顾嬷嬷在门口满脸笑容:“元芷姑娘,夫人那边……” 方元芷打断了她的话:“二舅祖母那边我就不去辞行了,我这就回医药堂。” 顾嬷嬷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好姑娘,冤家易结不易解。不如今天把这梁子解了,日后好来往……” 方元芷说道:“不必了。嬷嬷,我那医药堂天天亏本,我早该回去主持了。这盒东西,劳烦您转交还给二舅祖母。” 方元芷掏出的盒子,正是上次顾夫人送她的房契、银票盒子。 顾嬷嬷面色焦急又为难地推着不肯接:“姑娘别难为老奴,还是亲自去给夫人吧……” 正推搡之间,有丫鬟进了顾夫人的正屋,一会儿跑了出来,边跑边焦急喊道:“不好了,夫人又犯病了……” 方元芷一听,也顾不得许多,抬脚就往顾夫人屋里跑。 第20章 琐事交接 来到床前,看到徐淳正坐在床边,顾夫人正靠着床背而坐,与她离开时差不多,只是面色从满面笑容变成了满面愁苦,眼睛红红的。 她微微皱眉,还是上前查看了一下顾夫人。 检查完心跳,确认了四肢还有眼神等都正常,她终于松了口气。 这哪里是犯病,明明是丫鬟大惊小怪,谎报军情。 “二舅祖母没什么大碍。不过还是请祝大夫过来看看比较妥当。”方元芷对顾嬷嬷说道。 顾夫人看了看方元芷,说道:“我不打紧。 这是你三舅舅徐淳,你们见个礼。 淳哥儿,这是你姑母家的外孙女,南和侯爷的嫡亲孙女儿,你娘的这条命就是她救的……” 方元芷抱拳行了一礼。 徐淳眸色深邃,问道:“怎么换了男装?” 方元芷心里道:“自然是防着你这登徒子!”嘴上却什么都没说。 顾夫人笑着接话道:“元芷她张罗着医药堂,还替人诊脉看病,穿男装行走方便。” 徐淳没再说话。 一时冷了场。 顾嬷嬷笑道:“正好到了饭点儿,这会儿开饭?” 顾夫人笑道:“那就开饭吧!” 趁着摆饭的功夫,方元芷遁了出去。 她回了自己住的东厢房。 让她与徐淳一起用饭,还不如杀了她! 顾嬷嬷来请了她两回,她只称没胃口。 等顾嬷嬷走了,却拿出青山给她买来的糕点吃了起来。 吃了一会儿噎得有些难受,正在犹豫要不要出门找点茶水喝,却听到丫鬟来请她: “祝大夫过来了,说请姑娘过去一趟。” 方元芷只好忍着噎去了顾夫人内室。 “夫人这脑梗有复发的迹象,还需要观察几个时辰。有劳方姑娘在这里仔细观察……”祝大夫已经诊断完毕,对方元芷说道。 方元芷道:“祝大夫,我今日要回医药堂了。如今淳三舅舅回来了,祝大夫能否告诉他如何观察症状变化,及时报给您?” 祝大夫看向徐淳。 徐淳道:“有劳了。” 祝大夫道:“这症状迹象需要仔细辨别,若是眼睛歪斜,说话不容易,口流涎水,就已经很严重了,要仔细察言观色。 方姑娘过去一个月就做得极好……要不还是方姑娘先指导几个时辰,免得误了治疗关键期?” 方元芷其实已经教过顾嬷嬷了。 如今要教徐淳?她本能地拒绝。 顾夫人道:“你不如等元楷过来道别后再走,正好趁这几个时辰教教淳哥儿,也全了我们娘儿俩的一段情分?” 方元芷还是点点头。 祝大夫水平比她高。他能看出一些要复发的迹象,她刚才就没看出来。 或许也就一顿饭的功夫,顾夫人又被气得厉害了? 如果是这样,她更得好好和徐淳说道说道了。 等顾夫人躺下休息,祝大夫走后,方元芷还是把徐淳叫到了院子里: “淳三舅舅,二舅祖母现在还处在恢复的关键期,受不得刺激。 您还是多顺着她的意思,说些能让她开心的话。 莫要等到子欲养而亲不在的境地,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话说得比较狠,就差直接说他不孝了。 徐淳微微皱眉,还是说道:“知道了。” 顾夫人每天午饭后都有午睡的习惯,顾嬷嬷便请了徐淳去安排好的院子洗漱休息。 徐淳跟着丫鬟进了一个院落。 熟悉的房间里已经备好了洗澡水和换洗衣服。 他记得,老祖宗寿宴那天,就是在这间屋子偶遇了衣衫不整的方家小姐方元芷。 如果说家里人不是成心安排的,他可不信。 后来她又两次主动往自己跟前凑,他酒后盛怒之下索性轻薄了她,这样遂了家里人的意,把她娶进来就是迟早的事。 家里人的眼光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而且她自己也是情愿的,以后守寡也怪不得自己。 后来他出了门,听说母亲病重,也是心急如焚。再后来听说方家小姐侍奉在母亲身旁,还救了母亲的性命,他就以为这门亲事是板上钉钉了。 今天回来,看到母亲的屋里大变样,比以前多了很多生气和色彩,居然隔了快二十年又听到母亲的笑声,再看到漂亮得让人有些挪不开眼的方元芷,还是愣了愣神。 头一回,他觉得娶妻也不是件坏事。 有人替他哄母亲开心,照顾母亲身体,做这些他不擅长的事。 可后来的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那个方元芷居然对他避如蛇蝎,还称呼自己为淳三舅舅。 他意识到,这门亲事可能有问题。 吃了饭他隐晦地问了母亲,母亲却提到了元楷。 他不免讽刺,还是个会攀高枝儿的! 母亲却生了气,说是自己的责任。 事到如今,他也无所谓。只是没了个照顾母亲的得力助手,以后再慢慢寻摸吧。 沐浴完,徐淳稍稍休息了一下就往母亲屋里来了。 内室门口顾嬷嬷正在打盹,里头的罗汉床上睡着一个人,盖着薄被,走进一看居然是方元芷,还睡着了。 床上母亲居然醒着。 他顺势坐到了母亲床边,刚想说些什么,罗汉床上的方元芷突然醒了。 她迅速起床,把被子、褥子、枕头都收拾好,放到墙边的衣柜里。 母亲看着忙碌的方元芷感慨道:“这些日子,都是元芷贴身照顾我,真是苦了她了……” 徐淳没有说话。 收买人心的招数而已。不过让他这样去收买人心,他未必愿意。 方元芷过来,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后道:“淳三舅舅,您得注意看看二舅祖母的这些地方,眼睛、手脚、嘴角……” 徐淳打断了她:“能不能换个称呼,蠢三,有些损……” 顾夫人愣了一下,笑了起来,顾嬷嬷这会儿也过来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方元芷尴尬笑笑,从善如流:“三舅舅……” 徐淳不好再多说,听着方元芷的讲解。 讲解起来简单。 难的是适时按摩。 看到有细微症状出现,要及时按摩甚至施针。 按摩倒还罢了,顾嬷嬷乃至徐淳都可以做,可施针,医术没到一定造诣,可做不到。 好在顾夫人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需要施针的时候并不多,而且及时喊来祝大夫就行了。 有了徐淳在家,祝大夫可以就近住着。 第21章 重返医药堂 方元芷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徐元楷。 临别的时候,她把装地契和银票的盒子给了送出门的徐淳。 出了这个门,以后大概率不会再来了。 回到济民医药堂的时候,天色摸黑,青山正在关医药堂的大门。 坐堂的大夫已经回家了。 不过院子里有一个不速之客——方励,方元芷的父亲。 方励三十六七岁,身材魁伟,相貌堂堂,蓄着络腮短须。 方元芷见到正在院里泼水洗地的方励,激动得上前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爹,您怎么来了?” 方励溺爱地看些懂事乖巧的女儿,嘴里埋怨道:“也不怕把鞋子弄湿了,又要哭鼻子……” 方元芷笑嘻嘻道:“爹记错啦,哭鼻子的是少苧,我才不哭呢!” “你还不哭,你哭起来比他们加起来都狠!” 方励揭着女儿的老底,却看到前面大堂里又走出来一人,是个高大俊美的少年,身着一身青色澜衫。 “爹,这是徐家的元楷少爷。” “小侄元楷拜见方伯父。”徐元楷彬彬有礼,丝毫不以院子地面上还湿漉漉的为意。 方励站直了身子点点头:“徐家少爷真是一表人才啊!”手里还拎着水桶。 徐元楷悄悄松了口气,赶忙上前要接过水桶:“伯父,让小侄来吧!” 方励哪里肯给:“不必了,已经冲完地了。白虎,摆饭!” “哎!”院子西角落传来了一个中年男声。 方元芷知道那是厨房。诧异问道: “怎么我白叔也过来了?” “还不是你母亲,担心你在这边吃不好,特地把白虎派过来了。” 白虎是方家在钱塘做饭最好的厨子。 方励对徐元楷道:“元楷贤侄,不嫌弃的话,晚上就在这吃个便饭?” “小侄荣幸之至。” 一个脖子上围着白帕子的中年胖汉端出来一张矮桌,摆在了院子中间,又端出来几把小椅子。随后端上来各种菜肴。 菜式也很简单,红烧鲈鱼,酱猪蹄,清炒菱角米,小葱拌豆腐,清炒菠菜,一碗西湖牛肉羹。 一行人刚刚落座,就听到外头有人敲门。 青山和白虎在厨房吃饭,方元芷索性自己去应了门。 打开门一看,外边是个背手而立,挺拔俊朗的青年,穿着一身石青色暗纹直缀。即便在夜色中,也显得十分出众。 居然是徐淳! 方元芷有些愣神,她并不想请他进来。 方励也跟了出来,问道:“这是?” “这是徐家二房的徐淳,三舅舅。”方元芷有些不情愿地介绍道。 “方世兄,家母惦记元芷姑娘,特地让我过来看看,不知是否方便?”徐淳倒是很有礼节。 方励愣了愣,院子里还有个徐家少爷,这又来了一个,一块接待得了。 “怎么会不方便?不知徐公子是否用了饭?我们正要用饭,不介意的话一起用些?” 徐淳随着方励往里走,看到医药堂前堂并不大,有药柜,诊室,治疗室。 往北出了后门,就是个青石砖地面的院子,院子一角的陶缸里种着几片荷叶,里面还有金鱼走来走去。 院墙上爬着牵牛花。 院子正中摆着桌子饭菜,徐元楷立在院中向自己行礼。 北边三间房屋,东西各有厢房。 环境倒也古雅清幽,就是小了些。 小饭桌边,方励坐在上首,左右分别是徐淳和徐元楷。 青山机灵地去拿了酒杯,又送过来一坛酒。 方元芷想溜进厨房,却被方励喊住了:“元芷,来斟酒!” 方元芷心里嗷地惨叫了一声。 她中午就没吃饭,这会儿早就饥肠辘辘了,还得陪他们喝酒? 不过她还是从谏如流地听命。 酒杯口太小,酒坛口又太大,斟酒并不好斟。 方元芷练过功夫,这倒难不倒她,一滴酒都没有洒出来。 方元芷坐在父亲对面,等他们酒过三巡,动筷吃菜时,便迅速开动,先把自己混了个肚儿圆。 等酒坛里酒下去了一半,方励还让斟酒时,方元芷便咳嗽了一下。 方励苦笑着抱怨道:“淳老弟,你看生女儿就是这点儿不好,喝个小酒还要被管着。儿子就不敢管!” 方元芷立即联想到“蠢老弟”,忍不住笑了:“爹,我是怕您一会儿回千户所,从马背上摔下来!到时候鼻青脸肿可不许哭哦!”歪着脑袋,一副得意的小模样。 方励带着宠溺佯怒笑道:“有这样打趣爹的孩子嘛?都这会儿了,城门早关了!”意思是今晚不出城,要住这了。 徐元楷没怎么喝酒,主要是方励和徐淳在喝。 徐淳的两颊有些微微泛红,他看了一眼方元芷。 方元芷心想:“这就醉了?” 还是把酒坛抱走了。 等她回来,青山过来请示:“门外有人喊大夫出急诊,我让他回去?” 方元芷道:“不用,我去出诊。” 她没喝酒,也已经吃饱了。 最关键的就是,一般夜间急诊都是重要的病症,没准关系着人命,由不得推脱。 方元芷去跟院子里还在吃饭聊天的三位说道:“我去出诊了,你们慢慢吃。” 方励在向白虎使眼色。 方元芷凑近方励身边眨着眼睛笑道:“您要是再偷酒喝,我就写信给母亲,看她会不会过来管你?” 方励又笑又气地拍着大腿:“在自己家喝酒怎么叫偷?!” 让青山背上诊疗箱跟着自己出门了。 徐淳已经发现,这个医药堂里除了方元芷全是男的。她一个姑娘家,在这怎么住? 吃了饭,撤了饭菜,他们又泡了茶,边喝边聊天,好在今夜月光明亮,倒也有一番风雅。 等方元芷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了,她衣襟上还沾着些许血迹。 方元芷神情疲惫,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方励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是难产。好在有咱方神医出手,母子平安。”方元芷故作轻松地说道,打了个响指,随即一屁股坐在了一旁的小椅子上。 青山却不忿地说道:“二少爷还说。那家人忒过分!先是嫌少爷太年轻,后来又嫌少爷是个男的,不让诊治,差点一尸两命!” “这不我报了女子身份,他们还让我诊治了吗?”方元芷有些有气无力地说,接过白虎递过来的茶水猛饮一气。 高度紧张以后,容易太过疲劳。 “我都打听了!他们家已经请了好几个大夫,都说不中用,才死马当活马医,上咱们家来请!”青山依旧不满地抱怨道。 方元芷反而来了精神,兴奋地站了起来:“这不正是我方神医打出名气,打开局面的好时机?!” 第22章 特立独行 她顿了顿,左右看了看,还是找上了徐元楷:“元楷,我发现这里的接生婆接生手法有些问题。 他们都不洗手,剪刀都不消毒。这样会造成产后感染。产妇和新生儿死亡率高跟这两样很有关系。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对接生婆进行一下培训,改善一下他们的操作?” 徐元楷有些愣神:“我想想……” 方元芷怕不能引起他的重视,接着说道:“你别小看这一个小小措施。没准就能大大提高婴儿成活率。孩子多了,过几年劳动力就多了,盛世就来了。” 方励见众人都无话,便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大家都回去吧!” 方元芷送众人出门,道别后,正在关大堂的门,却发现门被推着,定睛一看,已经走了的徐淳居然又回来了。 方元芷有些紧张,左右看了看,还是问道:“你要干什么?!” 不会是又要犯浑吧? 不过青山和白虎都是好手,三个人打一个,她倒不担心会输。 “方姑娘,还请出来叙话。” 方元芷想了想,还是出了门。大街上这会儿空无一人,只有如水的月光洒在街道上。 不过周边都是店铺,有什么事她大喊一声,应该会有人应的。 徐淳看了看一身男装却难掩婀娜身姿的姑娘,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小小医药堂,还是开口说道: “方姑娘,我想请你去照顾我母亲。报酬随你开,绝对比你开医药堂赚钱。” 方元芷坚定地摇摇头。 徐淳不死心,还是问道:“你为什么不肯嫁给我?” 方元芷有些诧异他这个问题,他们都没到谈这个的份上吧? 方元芷还是给出了明确的答复:“我不喜欢你。” 她又补充道,眼睛紧盯徐淳的眼睛:“而且,你欠我一个道歉。” 徐淳明白他说的是当初房里尴尬相遇,还有他强吻她的事。 可这时,他却不想低声下气地道歉。 他忍了一个晚上,就为了跟她说明白,她却要他道歉! “我本以为你有些特别,没想到也是个迂腐之人……” 方元芷气得声音拔高了几度:“这和我迂腐不迂腐有什么关系?!明明是你无理在先!” “所以我想娶你,这不正表示了我的诚意了吗?” “你要娶,我便非得嫁吗?是,你们徐家高门大户,富甲一方。可我却不稀罕!” “不稀罕,那你为什么吊着元楷?” “什么叫我吊着他?男女之间就没有单纯的友谊吗?跟你这种人无法理喻!” 方元芷就要进屋,徐淳却拦住了她:“说清楚了再走。” 方元芷却道:“没什么好说的,我不稀罕你们徐家,无论是你,还是什么徐元楷,都不是我想嫁的。还有,你的道歉也不必了,我就当被猪啃了!” 方元芷气呼呼地关了大门,自顾自回屋睡觉了。她实在有些累了。 门外的徐淳却被气笑了。 她骂我是猪? 有这么帅的猪吗?! 这么一想,他的心情倒好了不少。 说实话,他对方励的父亲角色很不满意。 好歹也曾是侯门嫡子,让女儿住在这种地方,身边连个女伴都没有,不亏心吗?这样的父亲太不称职了! 回了徐府,他让顾嬷嬷安排个照顾方元芷的丫鬟,明天一早就过去。 他自己则去了母亲的内室,取了衣柜里的被褥被子枕头,打算在罗汉床上窝一宿,守着老母亲。 不过他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连续几天的赶路,他早已疲惫不堪。 夜里,他还是醒了几次,听到顾嬷嬷在照顾母亲,按摩,安抚什么的。 醒来又睡过去,他做起了梦。 梦里有个馨香的姑娘躺在他身边,呼吸纠缠,四肢缠绵,温暖又舒适。 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他不免有些惭愧。睡在老母亲房里还做起了春梦。 虽然以前也做过,却不像这次一样面目那么清晰,还有一股难以忘怀的馨香。 他试着闻了闻被子的味道,就是这个味道! 他记得,这个被子是方元芷用过的。 他对方元芷的心思都无耻到这个地步了?! 明明没见过几次,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那么短! 徐淳起身坐到了母亲的床边。 顾夫人有些心疼地看着睡眼惺忪的儿子:“昨天晚上没睡好吧?那罗汉床太硬……可怜那元芷丫头,睡了快一个月……” “娘,你这么喜欢她,为什么不把她娶回家做儿媳妇?”徐淳还是直接问了出来。 他昨晚跑一趟,就是看老母亲话里话外总是提到方元芷,顾嬷嬷也提个不停。 他觉得她反而更像是母亲的亲骨肉。 顾夫人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本来是想让你娶她的。谁知道你那样对她,惹恼了她……元楷对她也有心思,不如成全他们。” “她对元楷没什么心思。你要是真喜欢她,我就把她娶回来,给您做个伴。” 顾夫人目光闪了闪,还是说道:“还是得你自己中意,她也愿意,心里喜欢,日子才能过到一起去。” 自己中意吗? 徐淳暗自嗤笑了一下。 那个春梦昭示着自己的龌龊心思。 自己并不是那种容易一见钟情的人。不过见了几次,说是见色起意,倒是更确切一些。 徐淳自己已经打算离开徐家。之前不肯娶妻,就是不想留下妻儿累赘,走得能更洒脱些。 可如今老母亲的突然病重,让他意识到,原来性格刚强、为人独立的老母亲,已经犹如风中残烛了。 他不想内心再留下遗憾。 可他是个男人,长时间出门是家常便饭,娶个妻代替自己照顾母亲,是目前的最佳选择。 过去快一个月,他心理上已经接受方元芷是自己未来妻子的事实。 虽然他没回来,可家里的消息还是源源不断地报给他。母亲病危,母亲好转,母亲康复中,母亲笑逐颜开…… 每个消息后面,都有方家小姐功劳的描述。 纵然这是家里人有意渲染,可若她没做过这些事,家里人也不会瞎编。 方家以及方元芷的详细信息也一一呈现到他眼前。 侯门嫡女,虽然落魄了,可依旧仿佛一股清流。 无论是方家舍家财拯救蒋家,还是方元芷女扮男装经营家业,维持生计,都标志着方家的与众不同、特立独行。 第23章 泼皮无赖 至于南和伯府被夺爵的腌臢事,他们也查明白了,就是政治斗争中的诬陷。 这样的招数他自己也用过不少。 在他回家之前,除了有被安排的憋闷之外,理智上对这门亲事已经完全接受了。 昨天进门时的刹那惊艳,让他心头被安排的憋闷又被冲淡了些许。 却不料问题出在了方元芷身上。 她不是为了嫁入徐家,心甘情愿地在这照顾病人快一个月? 他有些难以置信。 他想到自己背上还偶尔隐隐作痛的击伤。这样一个能把自己打伤的小辣椒,这样做究竟为哪般? 是欲擒故纵的把戏? 徐淳心里嗤笑了一声:一个小丫头片子,跟我玩三十六计,不是自不量力么? 想到这里,他对母亲说道:“既然如此,母亲还是帮我留意合适的妻子人选,趁我还在家里,好好相看。早些给您娶个媳妇回来。” 顾夫人不敢相信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徐淳,还是问道:“你是想明白了?” 徐淳笑道:“之前是儿子不孝,觉得母亲能干,不需要别人。如今不这么想了……” 顾夫人没敢问他还离不离开徐家的事。 想来真的成了亲,有了妻儿牵绊,要离开徐家又哪是说走就走的? 顾夫人的病立马好了许多,都能下床走几步了。她忙命人去请何老安人过来,又请了娘家的嫂子过来说话。 徐府难得地又车来马往,非常热闹。 方元芷则盯着院子里忙来忙去的丫鬟橙红叹气。 好好一个堪比副小姐的顾夫人身边一等丫鬟,居然跑自己这小破庙做起了粗活。铺床叠被、洗衣服、乃至端茶递水,打扫庭院,样样都抢着干。 若不是白虎恶狠狠瞪着她,她估计都能把厨房的刷碗活儿给兼了! 让她回去吧,她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求姑娘可怜可怜我,我若出了这个门,只有全家被发卖的命!我们全家还都在徐家呢,求姑娘可怜可怜我……” 方元芷还是狠心地把她撵了出去,结果橙红一个丫鬟愣是在医药堂门口跪了一夜。夜里还出现过几批地痞流氓,差点儿清白不保。 若不是方元芷不忍心,让青山出去救了她,这会儿她估计已经被拖到哪个私娼寮子去了。 滥发好心的后果就是,这个橙红和她住在了一个屋里。虽然方元芷睡床,橙红打地铺,可有一个不是自己人的丫鬟天天跟着自己,相当于监视自己,那感觉也很难受。 过了几天,方元芷终于想好了办法,让橙红白天去医药堂里伺候,负责抓药之事。 本来抓药由青山兼着,或者坐堂的钟光才大夫来做。因为医药堂目前几乎门可罗雀,也没什么事,索性就让钟大夫教橙红看药方,怎么抓药。 方元芷则在内室喝着茶看账本。 医药堂每个月几百两银子的亏,也不是个事。 她不能坐以待毙,得迅速打开局面,让济民医药堂成为苏州的一块响亮招牌,即便不能扭亏为盈,至少也得盈亏平衡,不能成为一只吸血鬼、不停砸钱的无底洞。 在钱塘的几年,她也琢磨出来一套推广的打法。 无非就是先推出免费问诊、药材半价的促销活动。 其次去军营、官府衙门等机构重点做活动推广,积累一定的口碑。 最后借助热点事件造势,让济民医药堂一炮打响,让全城百姓津津乐道花边新闻的时候,顺便把自己医药堂的名声给传播出去。 方元芷让青山做了免费问诊、药材半价的条幅挂在门口,还请了帮闲在周边吆喝:“观前街济民医药堂、免费问诊、药材半价,欢迎来询。” 观前街是苏州最热闹的街道,街上人来人往。 可这也只吸引来了少量的客户,还吸引来了闹事的地痞,非要半价把医药堂的全部药材都买了去。 方元芷冷笑一声:“全部都买去,也行。我们这里一半的中药材都在万斤以上,胡三爷拿了足够的银子再来说话!” 前来闹事的地痞是个三十来岁、尖嘴猴腮鼠须的瘦子,自称胡三爷,身穿一身不合身还有些皱巴的蓝色湖绸直缀,头戴暗红色软脚幞头,一双三角眼不停瞄来瞄去,一听此话有些愣怔,还是不输气势地说:“好说!你们这中药有多少个品种啊?” “我们店中药共有5767种,其中包括植物药有4773种,动物药有740种,矿物药有82种。加工制成品有五十种。” 看到地痞有些茫然的面色,方元芷淡然笑道:“总的说,没有十万两银子,拿不走我这些货。兄台,把你的银子先抬过来看看,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地痞也是见过风浪的,自然不会被她三言两语给糊弄过去:“那我倒要看看,你这小小的医药堂,哪里存着那么多药材?!” 话音刚落,就要往后院闯,跟着他的几个小地痞也护着他,顺手砸了前堂的称药秤,结实的柜台被他们一脚踢翻了,一些盛药材的抽屉被抽出来乱扔,药材倒了一地,满屋狼藉。 青山已经去徐府喊来了柳管事。 柳管事从医药堂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中挤了进来,插话道:“谁说药材都得存在医药堂里?城东头的三大仓库,存的都是我们的药材。” 柳管事冷眼看着地痞胡三爷,绕着他走了几圈:“胡不赖,就你一个跟人混饭吃破落户,还敢学人上门闹事儿?也不去这苏州地界儿打听打听,敢在我柳恩东面前耀武扬威、作威作福的人,有没有生出来?!” 后边的话,就是喊出来的,声音里隐含的杀意把胡不赖吓了一大跳。 自从柳管事出现,胡不赖整个人就蔫了下来,跪在地上不停作揖求饶:“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这是您老的产业!实在对不住!小的也是受人之托,瞎了狗眼,实在对不住!”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边说还把地上的药材用袖子拢了拢,往扔在一边的抽屉里拾掇。 站在一旁的方元芷被恶心了个够。 柳管事眼风瞥见了,就继续说:“就你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敢自称三爷?赶紧滚!告诉你背后的主子,不亲自上门道歉,此事没完!” 第24章 合作两相宜 胡不赖赶紧爬了起来,胡乱作了几个揖就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方元芷诧异道:“多谢柳管事仗义相助。只是,这样就让他走了,怎么知道这背后的指使之人是谁?” 柳管事躬身行礼道:“不敢当。小人在苏州经营药材生意多年,这里有几个势力一清二楚。他们可能还不知道这济民医药堂与徐家的关系,所以才有所冲撞。这也是小人的错,一时疏忽,忘了嘱咐同行一声。” 怕不是疏忽,是故意等有人来闹事再跳出来做好人,以博得好感吧? 方元芷并未揭穿,而是恭敬说道:“今日之事,如何善后,还有劳柳管事相帮。”这济民医药堂还要长久在苏州开下去,如果能有柳管事的帮扶,自然事半功倍。 柳管事眯眼笑道:“公子说笑了。” 他看到青山关了医药堂的大门,正和几个人在收拾大堂,就道:“不知公子是否有时间,有事想请教请教。” 方元芷做了个请的姿势:“还请柳管事后院叙话,橙红,上茶。” 两人在院子里的太阳底下,小桌子旁坐下叙话。 “公子说到的那些药材制剂,我们已经测试过了,药效很好,价格也很实惠。我也跟三爷汇报过了。三爷说可以推广到全国去,还可以运到海外去卖。只是,” 柳管事打量了一眼方元芷,见她神色不变,继续说道:“只是,您这供货量太少,怕是光苏州府都不够卖的。若是能扩大生产,增加供应,对大家都好。” 方元芷眸色微沉。 这就试探我的实力了? 她苦笑道:“柳管事说得是。只是您也知道,我们方家这几年落魄了,手里没有余钱,扩大生产有心无力。这几个品种,也是这几年,我和师父呕心沥血才开发出来的,也没赚到多少钱。要扩大生产也是有心无力。” 柳管事做药材生意多年,知道她拿出来的这几种中药制剂,市场急缺,效果好又价格实惠,推广好了是极赚钱的买卖。 他当即眉开眼笑道:“不如这样,我们徐家出银子来扩大生产,方公子这边提供指导,我们共同建立这生产作坊,利润五五分成,您看如何?” “那作坊铺子谁来管呢?” 柳管事愣了愣:“谁管都行,看您。” 方元芷没有一口答应:“这事,您还是回去细细思量,也请示一下你们东家。回头我们再进一步商谈细节。” 柳管事笑道:“好嘞!小人马上去落实,您等着信儿!” 柳管事回到徐府后,就去求见了徐淳。 徐淳正在外书房办事。 徐淳的外书房位于徐家二房大厅西边,离大门不远,是一座古朴幽静的院落。 徐淳听完他的汇报,修长的手指在书桌上轻敲了几下,沉吟道:“你觉得,他们方家真的连这点儿银子都拿不出来?” 柳管事眸色微沉,道:“看方公子的神情,不像是假话。” 他知道方元芷是女扮男装,不过她扮男装自己就称她公子,扮女装就称她做小姐,大家都便宜。 徐淳笑了笑,透过窗棱照进来的阳光晒在他刀削一般的侧脸上,一张俊脸熠熠生辉:“积累了百年的南和侯府,一个官司,只是被夺了爵,就完全没实力,连嫡出的小姐都住破房子,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这事儿你信吗?” 柳管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不说话。 “本来我也差点儿信了。可他们家一个胖厨子,居然一个飞刀,三丈之外把苍蝇盯在墙上。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柳管事瞳孔微缩:“有这种身手的,在江湖上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居然会屈居为他们家的厨子?若非隐居在他们家,便是方家专门豢养的了。” 徐淳收了笑容:“装得太过反而露了马脚。生意的事继续跟他们谈,最好请方小姐来见我。” 柳管事恭敬称是。 第二天,方元芷策马来到了虎丘,在一块长满野草的空地上,见到了同样也是策马而来的徐淳。 徐淳依旧是一身黑色细布劲装,表情严肃认真,倒显得更加高大英俊。 方元芷低头瞅了瞅自己的一身装扮,石青色细布直缀,头戴斗笠,遮住了容貌,看着也比较低调。 就连身下的这匹老马,也看着有些蔫,平平无奇。 徐淳用马鞭指了指面前辽阔的空地,远处不远就是虎丘山:“方小姐,在此地建立制药作坊,您以为如何?” 方元芷沿着京杭大运河边上的道路骑马而来的,知道此地离京杭大运河不远,无论是中药材运进来,还是成药制剂运出去,都很方便,便点点头:“此地位置不错。” 制药作坊需要保持相对地干燥,还不能离水边太近。 这片地可能因为地势高,灌溉不变,并没有种植庄稼,算是块荒地。 她父亲方励的千户所在苏州城北,离这里不远,也方便就近照顾。 “这块地我已经差人买了下来。苏州知府邢大人亲自点的头,正在办理地契。只是还得挖通河道,以便船只进出。”徐淳侃侃而谈,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这个分寸让方元芷觉得很安心。 跟徐家最好只有生意往来,其他什么都不要有。 方元芷听着徐淳仔细讲解作坊的构建细节,偶尔点头认可。两人边聊边往高处走,视野越来越好。 等徐淳讲述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虎丘脚下了,不远处就可以看到“云岩寺”的寺门。 “制药作坊管事我们徐家派出,银钱投入,也由我们徐家负责,方家只需派出工匠,指导生产步骤。利润方面,五五分成。方小姐可有异议?” 方家掌握着最关键的生产制造技术,只用派出专家进行指导,就能分到五成的利润,徐家有相当大的合作诚意。 不过,若没有制约,日子一长,徐家监守自盗,把账目做得年年亏损,又偷了师学了艺另建作坊,把方家一脚踹开,也是大有可能。 “如此甚好。只是,来往账目,药材入库、成药出库,我们方家也要派人参与,以便监管。”方元芷似笑非笑地看着徐淳: “另外,我们后续还会推出许多新药,合作得讲究个诚信,希望能与徐家长期合作,互惠互利。” 第25章 击掌为誓 徐淳看着斗笠下方元芷半遮的小脸,微微挑眉:还是个懂行的。 徐淳微笑,伸出右手:“那就说好了,互惠互利,击掌为誓。” 方元芷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击掌三下。 徐淳的手干燥温暖,也没有抓她的手故作调戏。 徐淳却感觉方元芷的小手有些潮湿。 他暗暗觉得好笑:小姑娘谈大生意,还是有些紧张吧? 谈完事务,徐淳抬头看了看虎丘山上的斜塔道:“既来虎丘,何不进去一览?我还从未进去游览过。” 方元芷诧异:“你是苏州人,居然没来过虎丘?” 她一个现代人,前世的时候都来旅游过。只是那是幼年的事,和父母一起过来游玩的。 故地重游,内心生出许多感慨。虽然隔了几百年的时光,故地游览,也能触及一下故乡吧? 方元芷抬脚而上。 徐淳道:“我从小在外学艺,在苏州的日子并不多。”也跟着拾阶而上。 方元芷腹诽:难怪与父母并不亲厚,顾夫人把日子过成那个样子也不见劝劝。 今日是个阴天,虎丘山上绿树成荫,十分凉爽宜人。建在山上的云岩寺有知客僧人前来给他们领路讲述风景名胜。 行了不远,就是一个小小的石井。知客僧道:“这是本寺知名的憨憨泉。传闻在梁代,神僧憨憨所凿,此井泉至今清冽甘淳,有‘井底泉眼潜通海’之说。” 又行了一段,上山路东侧,有一巨石像被人切开一样,旁边刻有“试剑石”三字,还刻了一首诗:“剑试一痕秋,岩倾水断流。如何百年后,不斩赵高头?” 知客僧解释道:“这块试剑石,一传吴王阖闾得到干将所献的“莫邪”剑后,挥剑试石,将大石一劈为二。 又传秦始皇来虎丘,掘得为吴王殉葬的鱼肠诸剑以后,在此试剑所致。一说秦始皇到苏州寻找吴王墓中剑,不得,怒而将大石劈为两瓣。 又说秦皇方欲掘墓挖剑,却见一白虎当坟蹲踞,遂拔出身上之剑奋力向白虎砍去,未中虎身却误砍了石块,留下此痕。 旁边这诗,乃元代诗人顾瑛所作。” 方元芷笑道:“这明明是石头久经风化所致,居然被人传出这么多趣事?” 知客僧听闻方元芷的嗓音,知道这是个女施主,心里微微一凛,把头低得更低。 徐淳瞥了她一眼道:“方小姐不信剑能劈开石头?” 方元芷正色道:“我不信。即便能劈开,也是把石头震裂,而不是留下这么道细小的裂痕。” 徐淳却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方小姐宜放长眼量。” 方元芷听着他一语双关的话语,并不想作答,继续抬步向上。 这个试剑石,她前世的时候还在这里和父母游玩过,是地质探险专家的父亲告诉她这块试剑石裂缝的由来,岂容他人质疑? 再往前不远处是贞娘墓。 见知客僧人不打算介绍,方元芷还故意问道:“大师,为何不介绍此处景点?” 知客僧面色尴尬道:“此处是唐朝一知名艺妓之墓。唐朝诗人白居易曾有诗:真娘墓,虎丘道。不识真娘镜中面,唯见真娘墓头草。霜摧桃李风折莲,真娘死时犹少年。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难留连,易销歇,塞北花,江南雪。” 方元芷知道让一个出家人讨论一个艺妓有些不厚道,也就闭口不再提。 徐淳却道:“据说这真娘墓与杭州苏小小墓齐名。据说这真娘虽为艺妓,却卖艺不卖身,为反抗鸨母的压迫而投缳自尽,乃一品性高洁的奇女子。” 方元芷倒不知道有这个典故在里面。她点头道:“这位真娘,倒比许多须眉大丈夫有骨气。”点评他人总是容易的,自己做起来却很难。 真的为了名节而死,有些人会夸赞你品行高洁,也有人会说你傻,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具体哪种做法才是对的,却不好说。 那些文人著书立说,贩卖忠臣风骨,可事到临头,倒戈相向的大有人在,何谈风骨? 想到此处,方元芷说道:“这样一想,这真娘和那‘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谦于少保是同一种人了。” 徐淳没有说话。 一行人又游览过孙武的练兵台,虎丘剑池、阖闾墓,云岩斜塔等景点,来到后山的一处竹林清幽的飞檐小亭,在此处稍作歇息。 有小沙弥奉上茶水点心,知客僧说道:“此茶乃本寺自种,名为云岩茶,还请两位施主品尝。” 说完,知客僧和小沙弥便双手合十,施礼退去。 方元芷想到练兵台那里,知客僧讲到吴王夫差杀了三千工匠为阖闾陪葬,鲜血流了满山,就有些喝不下茶。 或许这茶就是鲜血浇灌而成的呢? 徐淳自顾自品茗,看了看皱眉的方元芷道:“方小姐当真以为于谦是千古忠臣?” 方元芷眉毛一扬:“难道不是?” 徐淳并不答话,反而自顾自说道:“自古以来,人云亦云者众,没想到方小姐也是这种肤浅之人。” 方元芷见他卖弄关子,便道:“元芷倒洗耳恭听,听闻徐公子高见?” 因为今日与徐淳谈合作事宜,实乃大事,所以她不再称呼三舅舅之类的,以免有攀亲之嫌。就事论事,最为畅快。 徐淳见她不再称自己为什么三舅舅,微微一笑:“当年土木堡之变,史书、坊间都说先帝是被瓦剌太师也先掳了去,方小姐相信吗?” 方元芷心道:这些事,相信不相信与我有什么关系? 不过她还是点点头:“自是信的。”现代社会的史书都这么写,难道还有假? “那你可知,先帝在土木堡遇难时,来袭兵将,身着明盔明甲,从居庸关里头杀出,向土木堡而去。” 方元芷吓了一跳,琢磨半天才想清楚这里面蕴含的意思。 徐淳这话里的意思,当时袭击先帝的军队,实际上是大明的军队? 所以先帝朱祁镇的土木堡被瓦剌人俘虏,不是真的,而真相是被明朝的军队袭击? 那土木堡之变,皇帝被擒,不是外敌入侵,而是大明王朝内部兵变?! 如果是这样,瓦剌袭击京城,所谓的于谦京城保卫战,岂不是变成了一场阻止先帝朱祁镇返回京城的战斗?! 第26章 真假反转 那于谦就不是卫国英雄,而是颠覆朝纲的反贼?! 这反转也太大了! 方元芷不信,她瞪着徐淳反驳道:“如此说法可有根据?” 怕斗笠阻挡视线,影响她仔细查看徐淳的面色,以辨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方元芷取下了自己头戴的斗笠。 徐淳不紧不慢地从果盘里取了一颗葡萄扔进嘴里,慢慢嚼碎咽下。 如今才四月,葡萄还未到季节。应该是暖棚里栽种的品种。这云岩寺用反季的葡萄来招待他们,想来也是知道他们的身份。 徐淳又取了一旁的湿帕子擦了擦手,才道:“杨洪,你可知道?” 没听说过。 方元芷摇摇头。 “土木堡之变前,他是宣府镇守总兵。土木堡之变后,他被景泰帝封为昌平侯,率所部留在京师。” 也就是说,杨洪是先帝朱祁镇下台后的胜利者之一? 方元芷继续竖起耳朵等待下文。 徐淳看她一张莹莹小脸表情严肃,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流淌着疑惑,在这清幽雅致的小亭中俞显清新脱俗,便卖了个关子:“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剩下的事,还有待方小姐自己去寻根究底。” 方元芷见他故意不说,有心难为自己,于是道:“这些人和我没什么关系,我没那个闲心去寻根究底。” 徐淳哑然失笑:“他曾是你曾祖父麾下骁将。” 方元芷眸色微沉。自己曾祖父死在了云南,说到底,还是黔国公沐晟的错。是沐晟当年让曾祖父孤军深入,毫不增援,力竭而死。 只是祖父已经替曾祖父报过仇了。这些陈年旧恨,与今时今日的方家,已经太过遥远了。 以古鉴今,我们能现在这些方家小辈,需要小心谨慎,以免被貌似友军、实则敌人的祸害给卖了。 方元芷心念至此,便正了正神色起身道:“今日游览至此,兴至意满,有劳徐公子一路相陪,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徐淳看着方元芷的背影逐渐远去,心里暗道:“是自己肤浅了。她并非庸俗的后宅女子,只会孝顺公婆,养育孩儿。 能在巨大生意面前保持理智,脚踏实地借徐家的力量发扬光大,还能把握重要关节以免沦为附庸,日后被抛弃,实乃胸有丘壑之人。 她的那些成药制剂秘方,是从哪里得来的?小小年纪,居然能有如此想法? 他们方家,是真的没有实力自己办个制药作坊,还是只是想借徐家打个掩护?” 方元芷骑马回了济民医药堂,心里却微微震撼。 今日与这徐淳正式一接触,才发现他心思细腻周全,并非莽撞鲁莽之辈。连货物干燥处置方式都想得周到齐全,不像自己,走了许多弯路也没想到如何避免物品受潮发霉。 而且他关于土木堡之变事宜的分析和判断,简直令人大跌眼镜,与世俗传统说法截然相反。 这愈发显得徐淳深不可测。 方元芷哑然失笑。 自己前世穿越过来之前已经有二十六岁,比徐淳如今还大了两岁。可即便加上在这的是十五年时光,自己的心理年龄相当于四十一岁,却比不上徐淳的心机深沉。 她不敢在徐淳面前说话太多,省得露了马脚。 回到医药堂,有一个头戴百柱帽、身穿鱼肚白湖纱道袍、留着山羊胡须的年近四旬商人正侯在大堂内。 青山耳语了一番:“说是来赔礼道歉的……” 看来是那天地痞胡三爷的背后指使之人了。 “鄙人刘七冒昧,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这是徐家的产业……” “不是徐家的产业就可以打砸抢了?” “不敢不敢……实在是鄙人糊涂,猪油蒙了心。还请您老大人有大量,宽恕在下则个。” “宽恕?哪有这么容易?我们这耽误的生意,被砸坏的东西,还得照价赔偿!” “三倍!”青山在旁边补充道,伸出了三个手指头,还看了看方元芷,生怕她反对。 “什么三倍?”医药堂外有个清越的男声传了进来。方元芷转身细看,原来是徐元楷大步走了进来。 他打量了一番商人刘七:“就是你上我们这医药堂来闹事?今日小爷把话撂在这里,没有十倍,阁下休想轻易走出此处!” 刘七看了看眼前的少年一身青色襕衫,面若冠玉,高挑俊美,满面风光霁月,便知他是未经世事的世家少爷,哪里敢再讨价还价? 没准再拖下去,一会儿价格又涨上去了。 到最后,刘七痛痛快快地掏了四百两银子,又是作揖连连,好话说尽,才终于从济民医药堂退了出去。 方元芷与徐元楷对视而笑。 方元芷笑着责备道:“你说说你,招惹这种事作什么?还好没暴露自己的身份,不然这徐家长孙的名头,就要沾上个欺行霸市的恶名了!” 徐元楷倒听出了几分亲热的语气。心里微微一暖,熨帖了不少。自从方元芷搬到了医药堂,他有好几天没见她了。 头两天还好,后边却总感觉不自在,似乎哪里都不对劲,总觉得哪里少了些什么。 今日下学后,就特地绕了过来,门外就听到有人议论济民医药堂遭人打砸抢的事。 方元芷见外边天色渐暗,便道:“今日我们不在家吃了,发了财,我们都去下馆子!” 方元芷来苏州,还没去酒楼吃过,今日难得开心,索性叫上青山、白虎、橙红,以及坐堂的大夫钟光才,还有徐元楷,一起来到了苏州人气最旺的酒楼摘月楼。 因怕徐元楷不自在,她点了两个包间,一个由青山、白虎、橙红、钟光才大夫还有徐元楷的小厮松泉一起用膳,自己则作陪徐元楷在另一个包间,两个包间中间只隔了一个屏风,笑声可闻。 每桌都点了这里的十大名菜,松鼠桂鱼、清溜手剥虾仁、响油鳝糊、蜜汁火方、香酥湖鸭、得月童鸡、鲃肺汤、甫里鸭羹、苏式酱鸭等。 方元芷给青山他们点了烧春酒,给自己这桌却没要酒。 按照现代人的观念,徐元楷也就是个高中生,哪能给孩子喝酒? 等待上菜的时候,徐元楷笑问:“元芷明天可有时间?我们族学明日休沐,可一同去太湖泛舟。” 第27章 皇极经世书 方元芷早就有了安排:“我明日要去我爹的千户所的家眷区那里出诊。 那边军人家眷大多穷困,去施医问药,一来可以多接触病人,丰富经验,二来也为我们医药堂打出一些名声。 元楷不如邀请同窗出游。” 今日宴请徐元楷,算是对他之前的帮助做个小小的报答,之后还是少来往的好。 徐元楷勉强微笑道:“罢了,太湖我倒是去过,只是想做个东道,给你介绍一番。” 方元芷微微一滞。 徐元楷纵然少年老成,隐藏得还算不错,方元芷还是看得出来他的一二心思。 她既没有招惹他的想法,只得装作不知。 “我这医药堂客人太少,一个月就要亏几百两银子。 若不能尽快打开局面,怕是这苏州呆不了多久,就要滚回钱塘了。 若不是今日抱朴兄伸以援手,讹了那刘七四百两银子,我也没那么财大气粗来这大酒楼吃饭。 今日之事,感谢抱朴兄,元芷以茶代酒,先干为敬。” 徐元楷见她又称自己为抱朴,知道是方才自己造次了,以茶盖面,饮下不提。 菜过五味,方元芷听闻青山那桌吃喝得热火朝天,自己这桌冷冷清清,便主动找话:“元楷兄,最近族学里可有什么趣事?” 徐元楷有些意兴阑珊,淡淡说道:“没什么趣事……”他看见方元芷的大眼睛正认真地盯着自己,还是搜肠刮肚:“过几日,顾老先生来给我们讲易,主讲邵康节的《皇极经世书》……” 方元芷没听过邵康节的名号,便追问道:“邵康节是个人吗?” 徐元楷不禁微笑,看来元芷妹妹也有孤陋寡闻的一面:“邵康节原名邵雍,是两宋理学奠基人之一,与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并称“北宋五子”。 他形成了对《周易》的独到理解,其所作《皇极经世书》的基本精神是质诸天道而本于人事。他逝世后,宋哲宗元祐中赐谥康节。” 这些就是方元芷不擅长的领域了。 她追问道:“《皇极经世书》讲的是什么?” “《皇极经世书》是一部运用易理和易教推究宇宙起源、自然演化和社会历史变迁的著作,以河洛、象数之学显于世。其中《观物篇》实乃邵雍之哲学、易理、历史学的理论大纲。元芷妹妹若是感兴趣,我送妹妹一套书。” 方元芷愣了愣:“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我对易经之道一窍不通,读起来估计有如天书。” 徐元楷想了想:“妹妹可想去听听顾老先生讲解?” 方元芷立即来了精神:“可以去吗?” 徐元楷被方元芷瞬间绽放的美丽容颜恍得一愣,过了一会儿才道: “这次除了我们族学的学生,府学的一些学子也会来参加。多一些陌生面孔应该没问题。” 方元芷有些心动。她还是追问道:“我若去了,会不会拖累你?” 他虽是徐家宗子,但若因此有什么不好的影响,也是不妥。 徐元楷笑道:“你也太小心了些,能拖累我什么?” 方元芷笑笑。 一帮人酒足饭饱,出了摘月楼,方元芷便与徐元楷告辞。 这摘月楼也在观前街上,方元芷走着就能到家。可徐元楷离家还有一段距离。 徐元楷却有着意犹未尽:“一起走回你的医药堂我再回去。” 也没多远,方元芷自然点点头。 刚走了没多远,却听到背后有人喊:“抱朴兄,居然遇到你了!” 徐元楷回头一看,是年轻的一男一女。 男的也是一身澜衫,中等个头,满脸青涩,十七八岁的样子。 女的穿着鹅黄色素面湖绸褙子,下着白色挑线裙子,眼睛明亮,皮肤白皙,瓜子脸儿,十五六岁的样子,算是个小美人。 徐元楷脑子飞速运转,终于想了起来:“是刑兄,好久不见!” 刑姓少年笑道:“在下回了一趟文昌,把家里的姐妹带了过来,故而有一段日子没在苏州。抱朴兄别来无恙?” 徐元楷道:“劳烦兄台挂记,一切安好。不知兄台这会儿要去往何处?” 刑姓少年道:“在下刚带了妹妹在摘月楼用完膳,正要回家,应该与抱朴兄同路一段,可否同行?” 徐元楷看了看身旁的方元芷,还是说道:“荣幸之至。” 一行人先走到济民医药堂,又左拐往东南方向的府衙而去。 徐府在府衙的另一边。 第二天,方元芷带着青山去父亲所在的千户所义诊,还用马车拉了一马车的常见病用药,相当于免费问诊加上优惠用药,医药价格仅为平时的一成,而且多为成药,服用方便,收获了一致好评。 由于众位兵丁及其家属皆知是千户方大人的儿子来给大家看病,心里也是万分感激,客气和恭敬话儿说个不停,让方元芷心里极其舒畅:这才是医者应该享受的荣誉! “大娘,您这个病是肺上的老毛病,我这个药是止咳平喘的,咳得厉害就服用一粒。这是一个月的药量。要是吃完了,您就让您儿子去观前街的济民医药堂再去买药,报您的名儿,我还给您一成的价格卖给您。记住,一次不能吃多了。” 方元芷担心大娘记不住,用纸写好了服用方法和注意事项,千叮咛万嘱咐才送走了老人。 老人的儿子是个小旗,一张晒得黑红的脸膛上神色闪了闪,回了一次头,还是扶着老人走了。 方元芷有些奇怪。 方励把自己贴身的卫兵拨了两个,给方元芷维护秩序用。 这会儿人不多,方元芷便问卫兵:“小曹,你去打听打听,方才那位兵大哥还有什么问题。” 小曹应诺而去。 少时回转过来,小曹道:“那是赵百户下属的一名小旗,叫曾三虎,他家娘子去年给他生了个儿子。只是之后身体一直不好,下不得床。他想请大夫给娘子看看,一来费钱,二来女人的病,不方便叫大夫看……” 方元芷当即明白了,看病贵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男女授受不亲的思想在作祟。 等收摊的时候,方元芷便让小曹领着,直接去了那曾三虎的家。 千户儿子亲自上门给家人看病,曾三虎也不好明言拒绝。 第28章 仲尼之道 曾三虎的妻子也就不到二十岁,卧在床上,看着脸色蜡黄,说是小腹疼痛。 方元芷初步判断她是产后失调合并感染。 曾三虎冷着一张黑脸,在屋子里看着方元芷给妻子问诊,一言不发。 因要脱衣服检查,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方元芷还是说道:“嫂子,您也别介意,我也是个女儿身,只是为了方便行医,才着了男装。” 曾三虎面色诧异,仔细打量了一番方元芷。 方元芷也不恼,索性大大方方站起来,任由他端详。 见曾三虎依旧面色不定,她索性扯开脖颈上的衣服,露出脖颈:“您看,我这可没有喉结。” 至此曾三虎才放下心,黑脸一红,抱拳行礼:“是小人冒失了!” 方元芷整理好自己的衣衫,笑道:“无妨,只是还请曾大哥还有嫂子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过,若是有女子需要看病,也可明言。” 曾三虎和妻子本来觉得妇人病是难以启齿的隐私病,居然能有女性大夫给治疗,还是千户大人家的千金出手,那哪里还有什么顾忌? 态度从有些抗拒,立马转变为热情相迎。 方元芷暗暗觉得好笑。 人心这事,还真是难说。 方元芷开了药,有让妇人服用的,还有洗剂,甚至还有给曾三虎的洗剂,每日早晚兑水清洗私处。并嘱咐二人三个月内不要同房,等这病彻底治好了再行夫妻之事。 这让曾三虎都难得地黑脸一红。心里暗自腹诽:这千户大人家的千金,看着年纪不大,应该还云英未嫁,说起话来居然如此生猛,还面不红心不跳,比他这个**子都要老道。 方元芷前世在当特种部队医务兵之前,也是在三甲医院的各科室辗转实习过的,其中皮肤病性病科室实习最为震撼。各种私处长了奇怪东西的人来就诊,均是难言之隐。她一开始还惊诧,后来就见怪不怪了。 想来这曾三虎未娶妻之前,也去过烟花之地,染些病很正常。 方元芷觉得有必要加强烟花之地的传染病管理和医疗保障。 不过,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夫,又初来乍到此地,哪里有那样的势力推动此事? 还是先暂时搁置吧。 晚上回到济民医药堂,橙红禀报:“徐家大少爷派人送来了一盒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 盒子里躺着一本装帧精良的《皇极经世书》。 方元芷沐浴完上床,还是翻了翻这本书。书里内容相对枯燥。 其中有一段话:“一世之事业者,非五伯之道而何?十世之事业者,非三王之道而何?百世之事业者,非五帝之道而何?千世之事业者,非三皇之道而何?万世之事业者,非仲尼之道而何?” 方元芷前世毕竟是一名军人,受过马列主义、***思想熏陶的人,看到此言不禁笑了起来。 仲尼之道,在几百年后便被打倒了,何谈万世之说? 这邵雍把仲尼之道也捧得太高了! 想来这也是封建社会士大夫们为了方便统一思想,利于统治的手段,她也就释然了。 自己受过的教育,行为,在现在这个封建社会一直属于离经叛道,是会被主流社会思想唾弃的。 好在她的父母,她身边的人并未因此而谴责、诟病于她,也算是幸运。 不过即便如此,她也应该更加警言慎行,以免招来祸端。 第二日起,方元芷着男装时,便把面容涂得蜡黄,把眼皮粘的往下耷拉一些,尽量做到其貌不扬。 接下来的日子,她不是堂内坐诊,就是出门安排义诊,忙得不亦乐乎。 这日有人来医药堂专门来请方元芷出诊。 方元芷心中暗喜,是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名声这么快就打出去了? 跟着来人的马车,方元芷带着青山出发了。 马车驶入苏州府衙时,方元芷还小小激动了一下。 不知道是给府衙中的哪位看病? 若是能借苏州知府的名头推广我们济民医药堂,那还不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吗? 进了府衙的内院,领路之人由家丁换成了婆子,一直领到了西厢房。 方元芷心里清楚,这大概是要给女眷看病了,她尽可能低着头。 刚进门还没行礼,方元芷就听到一个女声笑道:“几日不见,方大夫气色怎么变差了?看来真是所谓医者不能自医呀!” 方元芷听着声音有些耳熟,抬头看去,只见正中的罗汉床上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瓜子脸儿,正是那日在摘月楼门口与徐元楷相熟的邢姓少年的妹妹。 方元芷行礼笑道:“邢小姐说笑了。” 她记得如今的苏州知府就是姓邢,看来这位邢小姐是邢知府的家眷了。 邢小姐说道:“元楷哥哥很是夸赞方大夫的医术,我家姐姐来苏州后一直水土不服,还有劳方大夫诊治一二。” 方元芷还奇怪呢,邢知府家要请大夫,满苏州城的知名大夫还不是随他挑,怎么会落到了自己头上,原来是徐元楷的功劳。 方元芷被婆子引到一张雕花床前,帐子垂了下来,只有一截白藕似的手腕露在帐子外,等着方元芷把脉。 方元芷把完脉,想了想还是说道:“光把脉还是不够,需要看看病人面色、身子状态。” 婆子面色踌躇,看了看立在一旁的邢小姐。 邢小姐道:“无妨,方大夫是徐家的亲戚,和我们也算是通家之好,不必忌讳。” 婆子这才掀开帐子,让方元芷观察帐中人的面貌状态。 只见月白色枕头上,躺着一位面容微微苍白的女子,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并不抬眼看方元芷,尽显温柔沉默。 方元芷看闻望切,又听婆子说了有腹痛腹泻、食欲不振、胸闷气短、失眠多梦,而且刚到苏州府不久,正是水土不服的症状,便心里有数,开了药方,交付婆子去取药熬煎即可。 方元芷正要辞行,邢小姐却道:“方大夫不急,不妨饮了茶,稍稍歇息一会儿再走。” 方元芷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就依言行事。毕竟还得靠她以后帮忙美言几句呢。 第29章 鹤立鸡群 邢小姐把方元芷引到一处厢房,上了茶水点心后,终于切入到正题:“方大夫和元楷哥哥既是亲戚,可知道他家情况?” 方元芷明白了,邢小姐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徐元楷! “方家与徐家乃是远方姻亲,我外祖母姓徐,故而与徐家也不太熟。” 邢小姐略略失望。 不过她还是不死心:“那你可知元楷哥哥有兄弟姐妹?” “听闻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邢小姐粉腮微红,丹唇微张,想问什么,却还是没问出来。 方元芷心里暗笑。怕是想打听徐元楷有没有定亲、成亲吧? 不过她也不想给徐元楷招什么烂桃花,邢小姐不问,她就不答。还不知道这邢小姐性情脾性如何呢,也不能乱点鸳鸯谱。 邢小姐还是避重就轻,问了徐家都有什么人。 方元芷便把徐家有四房的消息讲了出来。讲述过程中,促狭心思一起,说道:“徐家二房的三爷,年纪二十有四,已经中了进士,只是还未定亲,其母顾夫人正着急着呢。” 邢小姐听了愣了愣,粉腮更加泛红。 方元芷也不多说,起身告辞。 接下来几天,隔两日邢知府家里就有人上门请方元芷上门看病。 一来二去,她也就知道了邢家目前一共有三位待嫁的小姐。 水土不服的那是二小姐,是邢知府长子的女儿,因遭遇丧母守孝,如今十七岁了还待字闺中,还好到年底就出孝了。 三小姐、四小姐都是十五六岁,分别是邢知府长子和次子的女儿。四小姐本来订了亲。 可两年前本来在台州任知府的邢宥被贬为了县令,四小姐的亲家就索性退了亲。谁知几个月后,新帝登基,邢宥又被调任为苏州知府。 邢宥的夫人范夫人忧心家里几个姑娘的婚事,特地让孙子邢学宇去把海南文昌老家把几个姑娘都接到了苏州,打算在此地给她们寻门亲事。 转眼到了四月底,邢家二小姐的水土不服之症也快痊愈了,方元芷来请最后一次脉,开个温养的方子就是了。 邢家三小姐、四小姐围方元芷叽叽喳喳:“方大夫,您这水平极好啊,我家二姐姐经您一调理,气色好了许多,整个人精气神都大不一样了!” 方元芷腹诽:“这可不是吗?那邢家二小姐可能是因为守孝连年茹素,有些营养不良。虽然底子虚胖,可营养不均衡,怎么会有好气色?” 反而是已经不再卧床的二小姐娴静地坐在一旁,微笑看着他们嬉闹。 方元芷顺便推销了一下自己研发出来的美容养颜成药,还有护肤品玉颜美容霜,比如杨太真红玉膏、永和公主洗面药、玉芝地仙金髓丹等。 “这杨太真红玉膏乃是唐代杨贵妃用过的秘方,润面嫩肤,可使皮肤光滑细腻,面色红润而有光泽。古书记载,用后十日可‘颜如红玉’。 永和公主洗面药是唐肃宗的女儿永和公主用过的方子,永和公主驻颜有术,这个方子收录在了宋代的《太平圣惠方》里。用于祛风活血,润肤泽面。 玉芝地仙金髓丹可从里到外调理,充实五脏,润泽肌肤,也是美容养颜的圣品。” 方元芷半卖半送地推销出了不少产品。 邢家四小姐有些疑惑这些产品的功效。如果真的那么好使,方大夫自己的脸色怎么如此蜡黄呢? 在摘月楼初次见面时,她觉得方大夫真是芝兰玉树一般,后来再见却明显气色差了许多。或许是头一回见是晚上,灯光昏暗,没看清楚? 一来二去,到了饭点,邢府正要留饭,却听到有人来传话:“大夫可还没走?前院有贵客犯了急病,还请大夫快前去看看!” 方元芷连忙带着青山去了府衙前院。 只见大厅里桌面上还有用残的酒席,里间的罗汉床上斜卧一五旬老者,面色潮红中又显苍白,捂着胸口面容痛苦,呼吸似乎有些困难。 里间还立着不少人,面色焦急。 方元芷一眼就认出了其中有如鹤立鸡群的徐淳。 实在是徐淳太过年轻,虽说着装故意老成了些,依旧难掩帅气,在这一屋子的中老年男性中,显得尤为突出。 有位胡须花白的儒雅又不失威严的老者,看到方元芷太过年轻,面色有些不虞,不过还是让方元芷上前诊治:“可是中毒?” 方元芷看了看症状,又闻到病人嘴里浓郁的酒气,初步判断:“或许是突发心病。方才病人饮酒可超过了三两?” 众人大大松了口气,皆点头:“宋大人向来海量,方才饮酒应该不止三两。” 方元芷:“饮酒过量会导致心肌病,戒酒后病情可自行缓解或痊愈。我用洋地黄强心,间断利尿,同时扩血管。” 方元芷的药箱里就有强心类药物,当即给病人服了一粒。 过了一会儿,有老成持重、胡须花白的老者被请了进来,一看他身旁童子手里捧着的医药箱,方元芷便知,这是刚到的德高望重老大夫了。 方元芷带着青山退出了里间,大厅里酒气浓郁,她索性站到了院子里。 不多时,徐淳也出来了,站在方元芷身旁,低声说道:“你不该搅进来。” 方元芷看了看和自己并肩而立望着院子空地的徐淳:“为何不该?治病救人,救死扶伤,乃医者职责。” “你可知病人是谁?” 方元芷摇头。 “右副都御史宋杰,巡抚南直隶松苏等府。正三品的文官,若是他性命有个差池,恐怕你就得成为替罪羊。” 方元芷一滞。 也就是说,自己刚才在鬼门关上转了一遭? 不过,她既然出手,自然有能救回来的底气。 方元芷反问道:“那你干嘛卷进来?你一个白身,不怕被当成了替罪羊?” 徐淳没答话,转头看了看方元芷主仆二人,只见方元芷一脸蜡黄,眼皮耷拉;青山正在长个子,个头还没方元芷高,显得有些含胸驼背。 他扔下一句话:“真丑。”就转身回了屋。 方元芷与青山两人面面相觑。 方元芷问道:“他骂谁呢?” 青山无辜地说:“肯定是骂你。” 方元芷道:“我看是骂你。快把背挺直了!” 第30章 一怒闹族学 过了一会儿,有人喊方元芷进屋。 榻上的老者气色已经好了许多。 他斜倚在大迎枕上,有些有气无力地笑问:“小大夫,你怎知我患的是心病?” 方元芷腹诽:症状这么明显,一看便知呀! 嘴上却恭敬说道:“大人有心悸、胸闷、疲乏、无力等症状,还有呼吸困难,加上大量饮了酒,自然是犯了酒后心病。 只是在下才疏学浅,还有请德高望重的老大夫给大人开些调理药物,以待后续康复。 另外,还请大人保重身体,日后切记要忌酒,以免复发。” 反正这位宋大人已经救活过来了,暂时无性命危险,把锅早些甩出去为佳。 也就是方才徐淳的话提点了她,否则她可能会继续开药方给这位大人调理身体呢! 毕竟为高官治疗,成功的话可以扬名立万,把名声打出去。 那位宋大人点了头,也没再多说。 方元芷悄悄松了口气,退了出去,见无人再管他们,就带着青山回了济民医药堂。 今日的有惊无险说明,有时候不是医术高就行的,如果这位宋大人倒霉的很,中了毒,自己怕也是要遭一些池鱼之殃了。 她想了想,觉得以后还是给平民看病就好,高门大户的,隐私事太多,她不宜搅进去成为炮灰。 为了避免成为炮灰,之后日日方元芷在外义诊,免得又被人请去邢府。 到了五月初三,济民医药堂关门之后,徐元楷过来了,还带了一套青色襕衫给方元芷:“明日辰时我来接你,卯时正式讲课,你跟着我就好。” 看来明天就是顾老先生讲课的正日子了。 第二天方元芷早早就起了床,依旧把脸涂的蜡黄,眼皮往下耷拉,着一身青色襕衫,站门口伸着脖子等徐元楷。 徐元楷没多久就乘马车到了,见她这副模样,不禁笑道:“你这样……” 好丑是吗? 方元芷得意道:“胜在安全!” 徐家族学在徐家大房再往东去的一条巷子里,面积不小,绿树掩映,亭台楼阁不少。 进去的时候,还听到有琅琅读书声。 “这是年纪小一些的孩子在读书。”徐元楷解释道。 据徐元楷介绍,他们族学管理严格,辰时就要进入学习,夫子卯时开始上课,酉时三刻才方放学。 今日因为要在大厅里听顾老先生讲经,所以没有要求辰时入学。 顾老先生年纪七十多岁,精神矍铄,有股道骨仙风的飘逸气质。方元芷瞅了瞅,觉得有几分眼熟。 后来才意识到,这顾老先生是徐淳的外公,长得有几分相像,气质也有几分相似。 方元芷摇摇头把脑海中这些想法祛除。 那徐淳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渣男,怎么能跟道骨仙风沾得上边?纵然外表俊逸,却不是什么好人。 顾老先生不愧是吴中治易祖师爷,易经文化讲得深入浅出,通俗易懂,连方元芷这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都听得津津有味。 偶尔她四周观察,满座的青衫学子,多数是像徐元楷这样聚精会神地认真听讲还做笔记之人。 整个大厅里有两百多个学子。 偶尔有一两个如方元芷这样东张西望的人。 等临近正午,顾老先生终于宣布下课。 因为下午还有课,中午族学管饭,徐元楷对方元芷道:“我去打饭,你找个地方等我一会儿。” 徐氏族学不允许带小厮进来,进了族学凡事都得亲力亲为。 方元芷知道,自己一个陌生面孔跟着去打饭自然不妥,便想去寻个小亭子坐等徐元楷。 她看着四周绿树成荫、高低起伏的亭台楼阁,突然有种学生时代初恋的感觉。 很像前世电视剧里少男少女寻地方自习的情景。 她不禁暗自嗤笑。还没等她找好地方,一群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徐元楷的小白脸吗?” 衣领里斜插着折扇的胖子笑嘻嘻出现了方元芷面前, “怎么才一阵子不见,脸这么黄了?被徐元楷折腾的?” 周边传来了一阵嗤笑声。 方元芷冷眼看了看围着她的五人:“狗嘴吐不出象牙,你满脑子都是这样腌臢事?” 这个胖子就是在徐家老祖宗寿宴之日,被方元芷教训了一下的王胖子。 “什么腌臢事?你倒是说得仔细些?”王胖子满脸猥琐笑容。 他是王家长房嫡子,常常被长辈拿来和徐元楷做对比。 徐元楷中了案首,徐元楷气质高雅,相貌出众,品行端方,徐元楷从不去秦楼楚馆、烟花场所。 徐元楷也一向瞧不起他,不肯与他来往。 越是这样,他就越嫉恨徐元楷,总想找机会给他抹抹黑,泼泼脏水。 他倒不敢明目张胆为难徐元楷,可为难一番他的朋友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方元芷也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王兄不妨走近些,这种隐私事,哪能大庭广众下说?” 王胖子知道方元芷有些手段,上次就吃了亏,并不上前。 “王兄不敢吗?”方元芷见他不动,就自己走近了几步。 王胖子嚣张跋扈惯了,见方元芷欺身靠近,便伸手薅了她的衣襟,招呼左右帮手:“有什么不敢的?来呀,上来给我揍他一顿!让他嚣张!” 方元芷等的就是他出手,否则她倒不好先动手。 王胖子刚抓住方元芷的衣襟,就感觉有股力道抓住自己肩膀,随即自己身形一转,仿佛被人猛推一下,就要摔倒。 可将要倒地时,又被人拽起来,似乎划了个圈,又站到了地上,他赶忙松了手,踉踉跄跄几步还没稳住身形,就发现自己的几个同伴被一脚一个踢倒在地。 王胖子平日嚣张主要靠小厮和帮手,自己其实是个战五渣,见状便要撒腿就跑。 方元芷哪里肯再轻易放过他? 扔了地上痛的直哼哼的帮兄,几个跳跃就跃到王胖子身后,抓住他肩膀一掰:“欺负元楷,这就想跑了?” 方元芷并不放王胖子走,等周围围观的人变多,她才一会儿打一拳,或者一脚踢上去: “士可杀不可辱。你个烂人,以为人人和你一样,专做烂事?” 第31章 还碧玉簪 “徐元楷品性高洁,谦谦君子,岂容你玷污?” 方元芷声音虽然经过乔装,也依旧清脆清晰,她吐字清晰,很快就被大家听清了:原来这胖子污言秽语给徐元楷泼脏水,被人胖揍。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的,还有一些个子小的小孩在外围蹦起来看热闹,方元芷索性拽起王胖子,跳到一株歪脖子树上,脚踩着王胖子的后背:“我说一句,你喊一句,听清楚了吗?” 王胖子一点便宜都没占到就被狠揍了一顿,哪里敢说不? 只是喊道:“听清楚了,好汉饶命!大侠饶命!” “王胖子是腌臜烂泥!” “我不该诋毁徐元楷!” “徐元楷品性高洁,谦谦君子,我不该乱泼脏水!” 徐元楷打完饭正往回走,就听到路边有人嚷嚷:“快去看,有人打架了!” 他本来还想是什么不长眼的人敢在族学里闹事呢。 他终于挤进人群,看到黑压压人群上方的歪脖子树上,鼻青脸肿、衣衫脏兮不整的王胖子趴树干上边哭边嚎,嘴里还喊着口号;一身青色襕衫的方元芷满面寒霜,脚踩着王胖子的后背,冷冷扫视地上看热闹的众学子。 徐元楷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元芷妹妹有时候比他还老成,怎么突然就动手打起了人? 等他听清楚王胖子嘴里喊的内容,则是又好气又感动。 气的是元芷妹妹居然就这样让人大庭广众嚷嚷出自己的名字,虽然说的是好话,可也把自己扯了进去。 感动的是,元芷妹妹很显然是为了维护自己才揍的王胖子,又夸自己品性高洁,谦谦君子。 自小到大,徐元楷一直被家人保护得很好,父母、祖父母,乃至曾祖父,对自己都是殷殷期许。 他也尽可能行事端方,不辜负长辈期望。 不过出了徐府,就不是所有人都对他笑脸相迎,也有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找上门,其中就有这狗皮膏药一样的王胖子。 方元芷此举,算是彻底把王胖子与他划分了界限。 他是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要靠一个女人来维护尊严? 徐元楷还在原地发呆,族学的管事已经过来了:“是谁在这如此嚣张?!还不快给我拿下?!” 几个拿着棍棒、绳索的健仆就要上前。 徐元楷挺身而出拦住了他们:“慢着,这位仁兄是我带进来的,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徐家宗子,族学的管事怎么可能不认得? 可此时却不便包庇,管事浓眉一横,铃目一瞪:“徐元楷!你包庇凶手,族学岂能容你放肆!快让开!” 方元芷已经从树上跳了下来,走到徐元楷跟前,满脸地不服气:“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必他人替我受过。” 管事见状,也没让人绑方元芷,只是命人把他二人领到了训诫室。 王胖子则被抬走了。 等到天黑时分,方元芷终于从族学出来了。 她本就不是族学之人,族学也罚不到她头上。 徐元楷就不同了,方元芷是他带进来的。他本来就违规带外人进入族学,又惹出这等打架斗殴祸事,被族学的山长罚了挨十大板,在家闭门思过一个月。 方元芷回到医药堂,也微微后悔今日的鲁莽。 不过那种情形之下,她若不迅速反击,受到折辱的反而会是自己。索性把事情闹大,让王、徐两家都不得不重视这件事,她才能全身而退。 想来有徐家的保护,王家也不敢轻易动她。 第二天是端午节,方元芷呆在医药堂后院哪里也没去。 在事态进一步明朗之前,她觉得自己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好。 到了傍晚,医药堂来了一个人,指明要见方元芷。 方元芷让青山引人到院子里,一看却是松泉,徐元楷的小厮。 松泉左右看看,并不说话。 方元芷见状,便领他进了堂屋,屋里只她二人。 “你家少爷如何了?”挨了十大板,而且是打在屁股上,应该好不到哪里去。 “少爷在家休养,少爷让小人把这个东西交给您。”松泉呈上一个红漆雕花木盒。 方元芷满腹疑惑地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通体淡绿,晶莹剔透的碧玉簪。 方元芷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松泉意味深长地说道:“少爷的心意,还请姑娘体会。” 方元芷想了想,终于恍然大悟! 这徐元楷,是要和自己私定终身? 她有些瞠目结舌。 实事求是地讲,她和徐元楷确实有些暧昧。 可也就这样。 在她目前见过的男人中,徐元楷家世好,性格好,人又长得俊美,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可她还没有与他谈情说爱的想法。 她没有仔细考虑过此事。 松泉见方元芷一言不发,想了想还是道:“还请姑娘给句回话,我好带回去给少爷。” 方元芷只觉得脑子乱乱的,她把碧玉簪装回了盒子里。又递给了松泉:“这个东西你先拿回去,我得好好想想。” 松泉一听就急了,连忙解释道:“东西送出来了,哪有拿回去的道理?姑娘还请收下,回话也不急,慢慢想也来得及。” 方元芷却瞥了他一眼道:“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你们家少爷的意思还不一定呢。若是你家少爷的意思,怎么早不提晚不提,偏偏这时候提?” 松泉急得快哭了。他哪有这个胆子假装少爷意思私相授受?即便是少爷授意的,被家里长辈知道了,他不是被发卖也得被打个半死! 松泉扑通跪倒在地上:“还请姑娘可怜可怜小人。给小人留下一条活路……” 方元芷说道:“活路已经指给你了。你把东西拿回去,我就当不知道。你回去跟少爷讲,没寻到我。可明白了?” 松泉欲言又止。 方元芷不耐烦地说道:“你家少爷如果真的有什么话,自然会来寻我,你在中间掺和算怎么回事?” 松泉这才无话离去。 方元芷心里有些乱。 前世今生,她都没谈过恋爱,妥妥的母胎单身,还两辈子。 说她不想谈恋爱,那是假的。 前世的时候,她是一直忙,而且一直表现得像个男人婆,也什么人追。 第32章 聚沧浪亭 这世,在钱塘的时候,外祖母家的几个表弟年纪太小,也没什么机会接触到优秀的男孩子,更是情爱绝缘体。 理智来说,徐元楷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少年,相处也很和睦。 只是,她觉得如果与徐元楷私定终身,有些愧对他。 她的心理年龄比他可大了许多岁,有老牛吃嫩草的嫌疑。 再者,徐元楷作为家族重点培养的宗子,未来也是要寄予厚望的,其身上要承担的压力和责任现在还没显现出来。到时候,徐元楷是否还是现在这样就不好说了。 可若不与徐元楷谈恋爱,她的未来出路又在哪里呢? 纵然她有一些抱负,可毕竟还是个女人,也对情爱有一些期待。 难道又要孤孤单单地活一辈子? 像前世那样,可以追忆的人除了父母,就没有其他人了。 从来到这个世界上算起,方元芷头一回失眠了。 同样辗转难眠的还有徐元楷。 从松泉掏出那个红漆雕花盒子开始,他的心就有些微痛。 若不是昨天方元芷当众维护他,他今日也不会如此冒失让松泉送了簪子过去。 他与方元芷的关系好似若即若离。 他去找她,她也热情相见。 他若不找她,从不见她有何表示。 他也想过再等等,等更有把握了些再说。 可他知道,她的年纪已经满十五岁了,按虚岁来说都十六了,说不准哪天就订了亲,他就再没了机会。 这世间,同龄的女孩子不少,相貌清秀美丽的也大有人在。 可那样高高站在树上,满脸严肃维护他的女孩子,就只有她一个。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朔游从之,道阻且长。 朔洄从之,宛在水中央。 徐元楷也有自己的尊严,此时心里又酸又痛又伤感又悔恨。 酸的是她居然假装没收到这个玉簪,假装不知道他的情意。 痛的是认为她这是婉言拒绝。 伤感是因为平生第一回向女孩子表白,居然就铩羽而归,实在是太失败。 悔恨则是他的鲁莽之举,让他们以后可能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徐元楷因为这几天卧床养伤,一夜未睡倒还罢了,白天补觉便是。方元芷却不行,她一个主人,带头赖床可不好。再加上如果白虎嘴碎把消息传给了父亲方励,父亲又得挂心。 父亲可知道,自己的小身板强壮得像小老虎,如果卧床不起肯定是生病了。 方元芷挣扎着爬了起来,看账本也看不进去,索性给院里鱼缸里的鱼儿喂喂食,给墙角的牵牛花浇浇水,再顺便扫扫院子的地。 这把橙红吓坏了,她生怕是方元芷对她不满,又要赶她走。 白天在前堂的时候,橙红抽空出了趟门,不一会儿也就回来了。 天黑之后,吃了饭,方元芷反而睡意沉沉,早早就上床睡了。她自己我安慰:反正胡思乱想也想不出什么,还是顺其自然吧! 说实话,平生第一次有人向自己表白,心里还有点甜丝丝的呢,说明自己还是有些男人缘! 方元芷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当初暮霭沉沉里徐淳靠近自己,强吻了自己的场面。唇上柔软而湿润的感觉一下子浮了上来,那股独特的熏香味道都似乎萦绕在鼻尖。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呸! 方元芷烦躁地翻了个身,那是自己遭了池鱼之殃,被当成炮灰祸害了! 压根不是什么男欢女爱。 方元芷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好像有响动。她立即警醒了:“谁?” 睡在墙边竹榻上的橙红爬了起来,去窗边看了看,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石子:“是徐三爷,他说要见您……” 方元芷气不打一处来,躺下后面朝床里侧:“不见!什么事儿不能明天说?!非得半夜三更的。再说了,除了生意上的事,我跟他没什么话说!” 这个橙红,吃我的住我的,吃里扒外都到这个份儿上了! 橙红又走近窗户,过了一会儿面色为难地说:“三爷说是生意上的事,很紧急……” 方元芷气呼呼地坐了起来:“这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她正做着美梦呢,跟一个英俊公子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虽然看不清面目,帅哥就要被她骗到手,露出真容! 居然关键时刻被人打断! 真是的! 方元芷起身穿戴整齐,特地穿了一身黑色方便活动的窄袖劲装,方便黑夜里隐藏身形。若是一言不合,不妨碍她把徐淳揍一顿,出一出之前的恶气。 不过理智告诉她,她自己一个人很可能打不过徐淳。想了想,她还是去敲了敲青山和白虎房间的门。 出乎意料的是,她刚敲门,门就从里打开了,青山和白虎都穿戴整齐,还拿了武器,一副随时可以出门打架的架势。 方元芷心里一暖,不愧是自己人,自己想什么不用说,他们都知道怎么做! 她瞪了一眼还跟在自己身后的橙红,矫健地翻墙而出。 青山和白虎对视了一眼:少爷都这么野了?!连开个大门的时间都不肯等? 徐淳约的见面地方在城南一处叫南禅集云寺的地方。离观前街走路并不远,大概一刻钟就到了。 这里白天里来游览和上香拜佛的人甚多,热闹非凡,到了半夜反而静悄悄的。 方元芷主仆三人翻墙而入,绕来走去,到了一处挂着“沧浪亭”匾额的小亭子里。 亭立山岭,高旷轩敞,石柱飞檐,古雅壮丽,山上古木森郁,左右石径斜廊皆出于丛竹、蕉、荫之间,山旁曲廊随波,可凭可憩。路旁还种了一些月季,夜色中隐隐有暗香浮动。 站在亭心,可远眺全园景色,园外涟漪一碧与山亭相映,在弦月微光的照耀下,显得分外静谧。 方元芷见到亭中和四周空无一人,有些气闷。 约自己半夜来这个地方谈事情,自己却姗姗来迟,这徐淳还真是摆大谱! 她正想着,忽然听到亭子外边有个清浚的男子声音传了过来:“相传北宋时苏舜钦遭贬谪到吴中,就在此处建了沧浪亭,常驾舟游玩,自号沧浪翁,作《沧浪亭记》。” 第33章 尤惺惺相惜 方元芷看着徐淳一级一级拾阶而上,还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苏舜钦是谁?” 徐淳:“……” 等徐淳走近,方元芷明显看出来他脸上的鄙视表情。 她不由得辩解道:“和苏东坡是亲戚?” 她又不是做学问的,哪里知道那么多古代名人?知道个苏东坡就不错了。 徐淳:“……” 徐淳也是一身黑衣,窄袖束腰,矫健修长。头发高高束在头顶,脸颊棱角分明,一双星眸在夜色中闪着幽光。 本来单看就清贵出尘,在一胖一瘦的白虎和青山衬托下,徐淳显得更为出众。 白虎是个高大胖的中年汉子,往那一站仿佛一座肉山。青山则年纪幼小,才十二三岁,瘦小地像个小猴儿。 方元芷看到离自己也就几步远的徐淳,莫名其妙地心里微微紧张。 这场景,怎么和刚才的美梦里有些相似? 她故意转了转身,朝向亭外假装看风景。黑灯瞎火的,树木山草都是黑漆漆的一团团,真没什么好看的。 徐淳看了看她的侧脸,无奈地扶了扶额头,循循善诱:“范仲淹你可知道?” 方元芷忙点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徐淳打断了她:“欧阳修你可知道?” 大名鼎鼎的欧阳修谁不知道?前世上学时可没少背他的课文。 方元芷说道:“‘我亦无他,惟手熟尔’的卖油翁欧阳修嘛!” 徐淳:“……” 徐淳长长舒了一口气才道:“欧阳修是北宋的政治家,文学家,和范仲淹一样。苏顺钦和他们是朋友,都是拥护改革的文臣。” 方元芷说道:“是同伙?” 徐淳:“……” 立在背后的白虎和青山有些无语:二少爷平时挺机灵的,这会儿看起来怎么这么二? 方元芷也觉得自己好像输了气势,连忙清了清嗓子,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你找我有什么事?” 徐淳背着手,与方元芷并肩而立,望着亭外景色,气定神闲地说了两个字:“福记。” 方元芷立即警觉地侧过头看了一眼徐淳。 她假笑两声:“什么意思?” “福记玉器行。” 方元芷瞳孔一缩,脸上笑意更浓:“什么福记?呃,好像有个有个福记熟食店,鸭脖子做得不错,比白虎做的好吃……” 徐淳一边嘴角微挑,冷冷微笑:“五月初一,干将东路上新开了一家福记玉器行。方小姐经常路过,居然不知道?” 语气有些嘲讽的意味。 “我又不是本地人,怎么会什么都知道?” 徐淳面无表情地盯着方元芷:“你们的玉器有多少,我接多少。除了按你们的售价付款之外,若是我们卖出了溢价,分五成给你们。这个买卖,做还是不做?” 方元芷惊住了。 这哪里是做买卖,这明明就是送钱啊! 玉器生意一向本钱大、利润高。有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说法。 而且如果物品合了买家的心意,卖出天价也是家常便饭。 可如果货物一直没卖出去,占着资金不能周转,也能把店铺资金流拖得断裂,搞不好得关门大吉,破产清算。 所以销路是最关键的。 方家自从爷爷方瑛在云南留镇之后,就一直有做玉器生意。大伯父方毅一直在云南卫所任职,也是为了就近照顾玉器生意。 只是南和伯爵的爵位被褫夺后,方家尽量低调,把玉器生意都关了门。 如今重开玉器行,也是尽量低调,不想引人关注。 她以医药堂做掩护,在苏州悄悄开了福记玉器行,其实自己都从来没去过玉器行,这徐淳是怎么发现的? 她想起了橙红。 定是她偷偷查看福记玉器行的账本时,被橙红留意到了。 事到如今,一味否认也无济于事。 可她知道这徐淳并不是散财童子,抛出这么个诱人的胡萝卜,后面肯定还跟着有大棒。 “徐公子,您这不会是什么陷阱吧?”方元芷似笑非笑问道。 “陷阱谈不上。有个条件。”徐淳侧过身,意味深长地看着方元芷, “条件就是,方小姐与徐元楷断绝关系,不能再有来往。”徐淳一个字一个字地蹦了出来。 方元芷被噎住。 “你做梦!”她直接拒绝了。 用重利引诱,这不是把她和那些秦楼楚馆的妓女当成一种人了吗? 什么都可以卖? 这哪里是做生意,这是侮辱! “条件不够?方小姐可以自己提?” “滚出去!” 徐淳巍然不动,声音不高,却含有一片冷意:“徐元楷是徐家宗子。容不得有人乱打他的主意。方小姐还是不要自不量力。” “什么叫乱打他主意?我与他惺惺相惜,以友相待,你少乱泼脏水!” 方元芷庆幸自己把玉簪给退回去了,否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徐家消息也够灵通的,这才几天,这么快就知道了?! “没打主意?那这是什么?” 徐淳掏出一张纸,递给了方元芷。 淡淡的月光下纸上的字看不清楚。方元芷仔细辨认了半天,才发现这好像是福记玉器行的出货单。 她索性不看了:“这是什么?” “你们福记玉器行刚开张,徐元楷就去买了碧玉簪,花了一千两银子。你说你没在其中做手脚,谁信?” 方元芷愣住了。 他奶奶的徐元楷,上哪里买东西不好,怎么偏偏上福记玉器行买去了?还当了一回冤大头。 她见过那簪子,估计也就值四百多两银子。 不过方元芷也不是被吓大的,立即定了定神,冷笑道: “你们徐家宗子干了什么,我哪里知道?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们自家的孩子管不好,跑来教训别人,你哪来这么大的脸?!” 反正簪子她退回去了,她跟徐元楷确实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有,她也没有利用过徐元楷,无愧于心,无愧于人。 徐淳没有说话。 方元芷往亭外走了两步,出了亭子又回头道: “你们徐家的破事我不感兴趣,除了已经谈好的制药作坊事宜,我们没什么可谈的。徐公子请回吧!” 虽然语气不善,但方元芷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飘散,显得异常悦耳。 徐淳看了看身后的树林,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第34章 突来箭矢 方元芷带着青山和白虎翻墙出了南禅集云寺,往观前街方向而去。 刚走出几步,白虎突然顿住了脚步,手中的一根婴儿手臂粗黑色精铁棍横在胸前,作出了防护姿势,把方元芷和青山护在了自己身后,一双虎目警觉地扫过四周夜色中的街面。 过了一会儿,白虎缓缓开口:“哪个道上的?还不现身?” 说罢,他的目光紧盯街对面房屋的阴影之处。 过了一会儿,阴影处才传出一个嘶哑阴渗的声音:“难怪敢动我们王家人,果然有几分依仗!” 阴影中缓缓走出一个着长衫之人,昏暗月色下看不清面目,从中等微微粗壮的身材上看,应该是个中年男人。 “方家丫头,敢在苏州下我们王家面子,就得承担后果。”中年男人的声音嘶哑声音极其难听,就像一把劣质二胡在拉出刺耳的噪音。 方元芷感觉胸口一阵气息翻滚,有些恶心郁闷。她知道,这是遇到高手了,说话间就能扰乱他人气息,身手应该不在白虎之下。 方元芷并不想输了气势,喊道:“你们家不教育孩子,我就替你们管教管教!你们不谢谢我,还来这堵人,也太不知好歹了吧?” 她觉得对方应该还有帮手。自己这区区三个人,很可能会处于下风。不如先来个言语交锋,拖拖时间等待救兵。 那徐淳还在寺里,听到动静没准会来帮忙。好歹她也是为了徐元楷才揍的王胖子不是? 一般世家公子出行身边都会有护卫保护,虽然刚才只见徐淳一人,没准护卫躲在一旁呢? 中年男人并不上当,举起右手用力一挥,街道上突然现身了十来个彪形大汉,手里提着明晃晃的大刀,行动间,大刀在月光下反射出幽光。 嚯! 还真看得起我,派了这么多人过来! 白虎低声道:“我来应付他们,青山护着少爷走!” 方元芷却不这么想:“咱们一起撤,先回寺里!” 说话间,她已经拉着白虎、青山一起往后退了几步。 街上的彪形大汉见他们要逃,举着大刀冲了过来。 “快跑!”方元芷扔下两个字,转身就跳起,快速往寺庙的围墙跑去。 方元芷跳上墙头,转身看落在她后边的白虎和青山,他二人还离墙有几步距离,举大刀的彪形大汉有的离他们只有几步之远。 方元芷心里一急,就要跳下墙头,与冲在最前面的大汉缠斗。 她刚跳下着地,却看到那最前面的持刀大汉惨叫一声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胸口插着一支白羽箭矢。 其他大汉吓了一跳,机灵的马上往后退。胆大的还继续往前冲,却听到一阵嗖嗖声响,又有几个大汉都纷纷倒地。 方元芷心里微微一松。看来帮手到了。 彪形大汉们见状,都退到中年男人身后去了。 中年男人阴森喝道:“哪里来的好汉?还不现身?!” 话音刚落,中年男人见一支白羽箭射入了自己面前的青石地砖之中,箭身尽入地下,只露出白羽尾还在地面上剧颤! 中年男人吓得往后跳了一步,背后冷汗涟涟:“还好刚才这一箭只是警告,否则我小命休矣!” 中年男人再抬眼望向寺院围墙,只见围墙上立着个黑黑的人影,人影喝道:“快滚!” 中年男人咬牙,立即挥手:“撤!” 彪形大汉们簇拥着中年男人迅速撤去。 方元芷松了一口气,回头看围墙之上的帮手。 还没等他看清,只见那站围墙之上的人纵身一跃,朝她扑了过来,方元芷举起手里长剑。 只是还没来得及拔剑出鞘,就感觉自己被人一带,猛地被人带到了围墙根。 方元芷又去拔剑,却被人把剑柄按了回去,还有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方元芷被紧紧禁锢住,一动不能动,她微微愤怒。鼻尖熟悉的熏香味道让她知道,正是徐淳禁锢住了她。 正在这时,方元芷听到“嘣”的一声,她原来站立的地方地面上多了一支箭矢,没地而入,只留少许箭羽在地面上。 这是刚才有人要射杀我? 也是王家的人,还是另有其人? 方元芷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看来徐淳刚才是救了自己。 方元芷本来劈向徐淳的手停了下来。 徐淳见状,举手指在嘴边,做了个禁言的手势,又让方元芷蹲下身缩到围墙角落,自己却一个翻身,跃进围墙里头去了。 方元芷回身一看,身后白虎和青山都蹲在围墙根,她朝两个人点了点头,便沿着围墙根蹲行了一阵,遇到一棵枝桠伸出围墙的大树,向远处的青山和白虎做了个手势,三个人同时纵身一跃,都跳进了寺院。 方元芷刚躲在大树树干后边,就听到“噔”得一声,树干猛地一震,一支箭矢射中了树干。 方元芷躲在树干后一动不敢动,心里咒骂不已:“它奶奶的,来的是什么人?这箭法真是了得!” 正思量着,白虎他们那个方向传来了口哨声。 方元芷先往右晃了晃身子,然后向左一跃,就地一滚,滚入到灌木丛中,立即沿着灌木丛猫腰而行。行了一段,方元芷砍了一下身边的灌木丛,又立即向一侧闪过。 她刚躲到一块山石背后,就看到自己砍过的灌木丛中多了一支箭。 如此三番,方元芷也明白了,射箭的应该只有一个人,而且这箭不是白羽箭,和之前射退王家人的箭手并不是一人。 过了一会儿,方元芷终于听到了一声惨叫,之后又传来一声口哨。 她终于敢半直起了身子快步而行,往口哨声音方向而去。 她看到青山蹲在地上,正在一个脖颈咕咕冒血的人身上摸来摸去时,还是瘪了瘪嘴。 小孩子,出手这么稳准狠,真的好么? 方元芷没管青山,猫着腰环顾四周,不知道白虎去哪里了? 还有徐淳,跑到哪里去了? 她刚要往寺院深处走,就听到青山嘻嘻笑了两声,过了一会儿举了个东西过来递给方元芷:“这是船户腰牌。如果不是漕帮的人,就是海盗了。” 方元芷接过东西仔细看了看,上面貌似还刻了字。 “你怎么知道?” 第35章 冷面阎罗 她一向和漕帮和海盗没什么来往,应该不会得罪他们。 “少爷,您让我没事儿的时候就四处瞎转胡打听,这是我在茶馆里漕帮的人闲聊时知道的。”青山尽可能压低声音。不过他的公鸭嗓在寂静的夜里还是有些突出。 方元芷让他安静些:“别说了,我们赶紧找到白虎和徐淳。” 如果不是冲她来的,那很可能是冲着徐淳来的。 既然徐淳救了她,她也该投桃报李。 别的本事没有,扰乱一下敌人的视线,分散一下注意力还是可以做到的。 方元芷和青山小心翼翼地慢慢前行。周边黑黢黢的山石和树木耸立不动。 可方元芷不敢大意。 她觉得这些原本雅致的景物此时彷佛会吃人的巨兽,谁知道哪块山石背后埋伏了敌人? 又行了一段距离,没看到有人跳出来袭击他们,反而地上躺了几个人。看服饰,有几个与之前青山杀的那个箭手一样,有几个看着是徐府的护卫服饰。 各自都身下有一滩血,身体扭曲状态不同,看来有过一番激烈的打斗。 方元芷想了想,去试了试几个徐府护卫的鼻息,有两个还活着。 方元芷掏出随身的丹药给他们服下,又和青山把这两人拖到树后的隐蔽处,用随身的银针封了伤口,避免他们流血过多而死。 再往前走,离沧浪亭已经很近了。方元芷对青山做了个手势,两人朝不同方向分散而行。 果然走了没多远,有几个人跳出来,挡住了方元芷的去路。 “小丫头,徐淳在哪?”有个中年浑厚声音喝道。 方元芷大声说道:“我怎么知道?我也正找他呢!徐淳!徐淳!” “住口!休想暴露位置!”一个中年汉子就要欺身靠近。 方元芷迅速往后退,趁机一个转身,跃上了一棵大树。 她在搏斗上并不擅长,擅长的是轻功。几个人追了过来,有的守在树下,有的正要上树抓方元芷。 正在这时,几声嗖嗖声响传来! 方元芷心道:“不好!又有人射箭了!” 她咬牙一跳,跳到了更远的一棵树上,回头看去,树下的几个人,已经倒下了好几个。 方元芷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又要跳起,却发现自己还在原地。脚好像被人按住了。 她并不回头,抽出宝剑反手一刺,身后的一个男人往后一仰。 方立即翻身落树,刚着地,已经有两个人围了过来。 方元芷转身想遁,树上的人正好落在了她要逃走的路上。 得,被包围了。 三条黑影越靠越近。 一个黑影喝道:“徐淳,再不出来,你相好就要一命呜呼了!” 方元芷很是愤怒:士可杀不可辱,我可不是徐淳的什么相好! 方元芷不动声色地在身后的荷包里掏了掏。 一个黑影举着手中长枪向方元芷刺过来,不远处的树下有人喝了一声:“住手!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我寻仇就是了!” 趁着三个黑影一起转头望向树下,方元芷把手一洒,一把粉末轻飘飘地散到了空气中。 一个黑影原地不动看着方元芷,另外两人欺身往树下那人而去。 “徐淳!你灭我岛屿,毁我鲨鱼帮根基,今日就留下狗头!”一个中年浑厚声音喝道。 “废话少说!若非当年你们鲨鱼帮作恶多端,杀了我大哥,岂会招此祸端!”声音低沉,压抑着愤怒,但听得出来是徐淳的声音。 “谁知道苏州徐家的公子会出海走私?!那是他咎由自取!”浑厚声音中年说着话,手上并不停顿,已经到了徐淳附近。 青光闪动,一柄青钢剑倏地刺出,指向徐淳左肩,使剑中年不等招用老,腕抖剑斜,剑锋已削向那徐淳右颈。徐淳手中长剑挡格,铮的一声响,双剑相击,嗡嗡作声,震声未绝,双剑剑光霍霍,已拆了三招。 另一使长枪黑影举枪便刺向徐淳后背。 本来看着方元芷的黑影,也扔下方元芷,挥着手中大刀要冲徐淳而去。 方元芷哪能轻易放他离去,挥剑刺向黑影背心。黑影往右前方侧避,稍微顿了顿,还是冲向了徐淳。 可不等黑影冲到徐淳面前,一旁毫不起眼的低矮灌木丛里突然伸出一把匕首,插进了黑影的小腿! 黑影惨叫一声,正要回身砍灌木丛,方元芷的长剑挡住了他的大刀。 正在这时,使长枪的黑影只感觉后肩遭遇重力一击,往前猛扑了几步才顿住身形。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对面是青钢剑的中年汉子已经大喊:“不好!撤!” 突然冒出来两个帮手,三对四,他们鲨鱼帮没什么胜算! 中年汉子正与徐淳缠斗在一起,想撤也不是说撤就能撤下的。他边打边退,身后又出现颗矮灌木丛,中年汉子不敢托大,侧身往一旁闪。谁知道这灌木丛里还有没有躲人? 徐淳不等他身形稳住便一剑刺出,正中中年汉子左肩。 中年汉子顾不得反击,连连后退几步,转身飞跃,隐入了黑暗中。 此时与方元芷缠斗的黑影也往另一个方向突围,可青山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手中一把匕首就刺向胸口! 将要刺中时,黑影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使长枪的黑影却没有那么幸运,他连续挨了莫名其妙的几记黑棍,胸口气血一阵翻滚,踉踉跄跄也想逃走,可突然感觉头顶剧痛,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方元芷见状,收了长剑,嘴里却抱怨道:“你们出手太早了!要不然三个都跑不掉!” 她瞪了瞪正望向她的徐淳:“怎么这么菜!让他跑了!” 徐淳没说话,身形快速移动,不知从哪里摸出把人高长弓,瞬间搭箭射向方元芷! 这一切变化得太快,徐元芷只来得及往一旁微微挪动一下,就听到嗖的一声,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方元芷吓了个半死,转身看去,只见那本来逃走的中年汉子正举着长剑,胸口中箭倒地。 这是怎么回事? 她本来以为徐淳拿箭射她,谁知道身后还有人?! 青山赶紧过来扶着方元芷:“少爷,没事吧?” 方元芷惊魂未定,呆呆看着徐淳提剑上前,把倒地上的三个黑影各当胸刺了一剑。 真的是个冷面阎罗! 第36章 无梦听飞鸿 白虎却持着粗铁棍上前护在方元芷身前,沉声说道:“徐公子,不会杀我们灭口吧?” 这徐淳出手狠辣,若是为了保密,杀了他们灭口也大有可能。 徐淳不答话,割了黑影身上的一块衣服,边擦着剑上的鲜血,边慢慢说道:“方小姐,你以为呢?”语气里一片云淡风轻。 方元芷觉得嘴巴发干,她的脑子飞速旋转,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应该不会吧?好歹我也是徐公子母亲的救命恩人,恩将仇报,不是江湖规矩……”说着,脸上赔上了假笑。 虽然他们主仆有三个人,但徐淳身手太快,又有强弓在手,他们未必能占上风。 徐淳擦完了剑,插入剑鞘,面朝方元芷,认真说道:“之前说的生意,方小姐不考虑考虑?” “成交!成交!”方元芷连忙回答。她手悄悄伸向后腰上的荷包,刚抓上一把粉末,就看到徐淳的目光朝她腰间瞥了过去。 方元芷立即把手松开,讨好地伸出了空手掌。 这个粉末虽然能让敌人无力,可起效时间太长,而且与吸入量有关,她没有必胜的信心。 再说了,打赢了徐淳又如何?又不能杀了他,也没有那个必要。 她只是怕徐淳灭了他们三个。 徐淳淡淡微笑:“方小姐慢走,不送。” 方元芷带着白虎和青山返回了济民医药堂。 换下沾血的衣裳,她疲惫地倒在了床上。 此时想想,徐淳完全没有杀他们的必要,当时还是太紧张了。 徐家有海外生意,自己早就知道。大明朝建国以来执行海禁政策,海外生意只能是靠走私了。 这简直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可惜自己想不开,慌乱中答应了丧权辱国的条件。 这样对方家没什么损失,反而有利,只是对不起徐元楷。 方元芷很快进入了梦乡。 徐淳则叫了手下进行善后处置工作。 王家人的尸首被扔回了王家院子,让他们自己处理。 鲨鱼帮众人的尸首则被拖去荒郊野外焚成灰烬。 终于忙碌完毕,天色渐亮时他才回到了徐府前院的照雪堂。 他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光线慢慢变亮,树木山石花草逐渐清晰,心情却如沉入海底,漆黑幽深,一片冰凉。 他们徐家二房背负着徐家,乃至徐家众多姻亲们的利益。用鲜血去拓展商道,攫取大把的利益,在江南、在朝堂培养势力。 代价就是鲜血和生命。大伯父也曾中过进士,却为了家族利益放弃入仕,全心全意打理家族产业,甚至付出了双腿残废的代价。 父亲虽然入了仕,却也只做到了知府。 从本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以来,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打压他们徐家。 曾经做到河南布政使的徐贲就被朱元璋找了个由头杀了。 徐家为了避免树大招风,嫡系儿郎一般也尽可能避免身居高位,反而把机会让给了直系姻亲。 为了避免被朝廷一网打尽,他们甚至早早就分家,徐氏子弟迁居各地。 就拿大房来说,户籍早就落在了常州宜兴。 自己的嫡亲大哥和二哥都没入仕,全心全意打理家族的庶务,年纪轻轻就死在了海外。 自己多年小心谨慎,侥幸苟活了性命,却不知道哪一天会交待出去。 他不甘,他愤怒! 明明徐家已经富可敌国,却依旧贪心不足,让他们这些儿郎把性命填进去,维护所谓徐家的权势。 自己智力、心机、武力不差于任何人,却只能做一个最低等的商人,在酒席上,在应酬中,总是低人一等,备受冷眼。 本来这段日子,他觉得没准自己也能过一把正常人的生活,娶妻生子,孝顺父母。 鲨鱼帮这帮人的突然找上门,彻底打破了他的幻想。 鲨鱼帮能找过来,其他仇家也能找过来。 他还是不宜留在苏州。 需要早早娶个名义上的妻子照顾母亲,自己隐居别处。 徐淳脑海划过方元芷的身影。此时此刻,他觉得她已经不适合做自己的妻子了。 太有个性,太难驯服。 他需要一个温顺听话、能代自己照顾母亲的女人作为妻子。 接下来的几天,方元芷继续窝在医药堂不出门。 不过她也没闲着,开始捣鼓有没有比较好用又具有杀伤性的武器。 王家针对她的刺杀虽然没有成功,未必不会再来,她得抓紧时间做好准备。 等快到五月十五的时候,徐元楷居然上门了。 方元芷见他行动间还有些一瘸一拐,内心感慨万千。 本来她对徐元元楷微有好感,还没到喜欢的地步。 如今再看他,却是再没机会了。 徐元楷倒是落落大方。 他没再提碧玉簪的事,反而说起了几件闲事:“徐氏族学见元芷有求学的心,特准了元芷可以进入族学学习,只是名字改为元止,以男儿身入学即可。” 方元芷微微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徐元楷。 她大闹徐氏族学,没受惩罚,反而获得了入学资格?! 这怎么可能? 是谁在背后付出了代价? “为什么会这样?” 徐元楷没有答话,去墙边摘了一朵牵牛花,看着手中娇嫩细腻的花儿,淡淡笑道: “过几日,我就要动身去京城。下次见面,或许就是在京城了。” 方元芷感觉心里闷闷的有些难受。 “都怪我,我不该揍那王胖子……” “和你有什么关系?”徐元楷转身看着她,脸上依旧保持淡淡的笑容, “对了,过几日二祖母家会举办宴会,明里是为赏花,实际是为三叔和刑知府家的千金订亲。以后有空,元芷可以多去看看我祖母。” 方元芷点点头:“我能在苏州站稳脚跟,多亏徐家的鼎力支持,元芷不忘大恩。” “至于王家,刑知府已经出面提点了他们一番,想来元芷日后也不用太过担心。” 方元芷感觉鼻头微酸。 徐元楷用他自己的方式对自己做了维护和照应。 这份情谊,沉甸甸的让她有些难受。 “至于你提到过的接生婆洗手等事宜,我倒是和祖父、祖母提过。只是此事由官府推动会更有效,落实需要契机和时日。” 方元芷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忍不住滚落下来。 她当时只是随口一提,自己已经忘了这事,没想到元楷还记着! 第37章 碧空远影 看到方元芷低头垂泪,徐元楷觉得心头一烫。 那两行热泪仿佛热蜡滴上了他的心头。 终究,元芷妹妹对他并非完全无动于衷。 这就够了。 他跟祖父母求过,祖父母却没给他答复,只是让他先去京城孝顺父母。 祖母倒是给他指了一条路:“婚姻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自专。” 徐元楷心中却微凉。 若是祖父母支持自己,行事自然事半功倍。 他们不表态,多半是婉拒。 可他又想起老祖宗寿宴日祖父那似笑非笑的眼神。 他本来以为三叔徐淳会是个阻碍,可昨天听闻祖母的意思,三叔要和刑家千金订亲,虽然还没确定订哪位小姐,但三叔已经说了订刑家,订亲日子都订下了。 虽然前途未卜,他还是要去争一争。 方元芷把徐元楷送到街角才回转。 这一别,或许以后都没机会再见了呢。 等徐元楷离开苏州那日,方元芷并没有去徐家送别,而是坐马车来到了京杭大运河的码头。 她跟橙红打听过,徐家人去京城,都是去码头乘船沿着京杭大运河北上。 她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来与徐元楷做个告别。 也与她那还没怎么萌芽就被扼杀的初恋,道个别。 等了好几个时辰,快到午时的时候,守在码头必经之路的青山终于过来禀报了:“小姐,元楷少爷刚才已经上了船,就是那边那只三桅船。” 方元芷掀开车帘朝青山指的方向看了看。 青山却盯着方元芷多看了几眼。 他从七岁开始就跟着小姐,头一回见她打扮得这么靓眼,晃得人都挪不开眼。 方元芷并没管青山。 见那只三桅船扯起风帆,正要缓缓启动,她索性下了马车,站到码头临水送行的地方。 因为一般的船只早就趁清晨凉快出发了,这会儿码头的人和船都不多,方元芷的盛装打扮显得尤为突出。 可惜,方元芷并未看到徐元楷。 她默默看着三桅船缓缓离开码头,扬帆而去。 这时,岸上突然有人高喊:“元楷!元楷!” 徐元楷本来在收拾书籍,听到声音,就往岸边看了看,发现来送他的三叔正在岸上,手指指向码头方向。 徐元楷往码头望去,远远地看到码头立着一个美人,额上似乎还贴着红色花钿。 美人那一身流光溢彩的粉底衣裳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色彩,衬得美人仿佛云中的仙子美轮美奂。 徐元楷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微微湿润。 他对她没去徐府送别有些遗憾。 可没想到她在这里送别,一向低调的她居然如此盛装! 遗憾的是他没有机会近距离欣赏了。 不过,无论什么装扮,她一直都是个光芒四射的女子,早已印在他的心底了。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方元芷看到三桅船消失,才终于转身离开,顶着炎炎烈日走近自己家的马车。 快靠近马车时,她看到隔壁的马车车帘被掀开,露出徐淳一张波澜不惊的俊脸。 方元芷索性走近徐淳那辆马车:“徐公子,是我食言了,玉器生意不必继续下去。” 话说从沧浪亭谈生意以来,她已经见过徐元楷两回了,算不得遵守约定条件。 她也不想以出卖朋友情谊来赚取金钱。 徐淳只是淡淡一笑:“无妨。方小姐遵守承诺,又重情重义,徐某佩服。” 方元芷被噎住了,半晌才另起话头:“听闻三舅舅订了亲,侄女在这里先恭喜您早生贵子,幸福美满。”说着,脸上浮起应付式的假笑。 徐淳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这下你可以安心了?” 我有什么好不安心的? 方元芷笑问道:“不知三舅母是刑知府家哪位小姐?” 徐淳却冷了脸,把帘子一扔,吩咐马车夫:“出发!” 方元芷见徐淳马车缓缓驶离,也不恼,过了一会儿上马车回家不提。 看来徐淳这订亲也没那么顺利,要不然不会问到细节就翻了脸。 徐淳不痛快,方元芷反而心里舒坦了不少。连马车里炎热的空气都似乎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当天夜里,天气愈来愈闷热,到了后半夜,突然狂风大作,下起了大暴雨。 接下来大半个月,天气一直下雨,绵绵不断。 本来方元芷还打算在苏州多开几家医药堂,如今这个情况,倒是没这个必要了。 而且,她得罪了王家,医药堂开得越多越危险。 再等一阵子,玉器生意个制药作坊都上了正轨,她打算把师父赛华佗派到苏州指导制药作坊,索性把济民医药堂和福记玉器行都关了门,只与徐家做生意就好。 存了这个心思,方元芷倒没有再给济民医药堂做推广的心思,只是坚持每旬去父亲的千户所义诊。 苏州卫共有五个千户所。其他千户所的家眷听闻了方励旗下的千户所有免费医疗,也吵着要义诊和价格优惠药物。 方励有些为难地找上了方元芷。方元芷小手一挥:“这有何难?” 有了徐家大头生意的支撑,她乐得做些善事,还能给父亲积累一些声望。 一连几天,方元芷冒雨辗转在几个千户所,耐心又细心地为士兵家属义诊、开药,给苏州卫的指挥使和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家也送了一些日常药材,并不值钱,却让人觉得暖心。 这天终于结束了义诊活动,方元芷带着青山骑马返回苏州城。 连续的雨天让官道上一片泥泞,即便骑着马披着油衣,身上也沾了不少污泥点子。 远远看到苏州城门,方元芷想想,还是打算找个水边把油衣上的泥水点子简单清洗一下。 油衣是用桐油涂在布帛形成的一种具有防水效果的雨具,早在春秋时期就已经被发明出来,到明朝的时候已经比较普及了,是一种常见的防雨用品。 青山不像方元芷那么爱干净,他就牵着马等在官道旁边。 路上人来人往,路过的车马行人并不少。 有两个庄户打扮的行人似乎相熟,站在官道旁就开始寒暄攀谈了起来: “赵二哥,好久不见,你怎么也进城了?” “可不是,我们村里的人有门路的都进城了,如今就怕发大水呀!” “不会吧?我们苏州水路四通八达,多少年没发过大水了!” 第38章 洪水孤灯 “苏州城地势高,自然淹不着,可我们乡下不行啊!我们那里,水稻已经全泡在水里了!今年的收成,肯定是没戏了!就希望村里的房子别被水泡坏了……” 说话的是一个五旬左右老汉,黝黑的面孔上皱纹密布,说话时还抹了一把老脸,似乎是哭了。 青山本也是穷苦孩子出身,家乡发大水遭了灾,父母兄弟全没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后来被方家买了去做小厮一直到现在。 青山听着路人的哭诉有些郁闷,便牵着马往外走,打算去河边找方元芷。 擦肩而过的一辆马车,另一边立着的小厮咦了一声。 车里的青年低声询问:“怎么了?” 小厮低声道:“小人看见方家少爷的小厮了,他牵着两匹马往城外走着。这会儿城门都快关了,他去城外做什么?” 小厮是怀安,车里的青年是刚办完事回苏州的徐淳。 徐淳没有说话。 自从鲨鱼帮的人出现在苏州后,他尽可能地乘坐马车,减少抛头露面的机会。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吩咐:“掉头,跟上。” 马车夫是跟随徐淳多年的老手,自然能迅速领会他的意思。 马车往前行了不远,拐上了一条小路,小路上行人略少,尽头是一条河。远远可见河边有人嬉戏玩耍。 突然,河边有人大喊:“快跑,洪水来了!” 徐淳掀开马车帘往外看,远处有人往他这个方向跑过来。 可他老远看到青山扔了缰绳往河边跑。 徐淳诧异,索性下了马车,大步往河边走去。 河边有个妇人在哭喊:“救命,救命!救救我的孩子!” 徐淳目力极好,虽然离得远,也看到河里有块突出水面的地方,上面立着几个八九岁的小孩。 河水上涨得太快,小孩想跑回岸上,却被湍急的河水吓得退缩了。 眼看河水越涨越高,把岸边淹了不少地方,本来离岸不远的几个小孩反而离岸边越来越远了。 正在这时,青山和另一个消瘦的人影反而下了水,几个蹦跳,往孩子们站立的凸起处而去。 不一会儿,两人各抱了一个孩子,跳到水里,在湍急的河水中挣扎着跳上岸边,把孩子交给岸上的人后,两人又如法炮制,又救了两个孩子。 河中央只剩一个孩子了,河水来得太快太急,水面已经没过了孩子的大腿。 此时再去河中央救孩子已经很危险了。 消瘦的人影还是挣扎着向河中央走去! 徐淳在远处看着,手握成了拳头! 等消瘦人影终于与河中央小孩汇合时,水已经淹过了孩子的胸口。 两人一起艰难地往岸边走去,一个浪花扑来,两人一个踉跄,跌倒在水里,随着河水往前冲去! 青山一着急,沿着岸边跑了起来,边跑边着急喊道:“少爷,!少爷!” 看来那个消瘦人影是方元芷了。 徐淳二话不说,上前去牵过青山扔在岸边的马匹,翻身上马,也牵了另一匹马,先追上青山,扔了缰绳给他:“骑马追!” 河水流得及又快,人跑压根追不上! 徐淳知道,在这洪水中顺着湍急河流往前流,危险至极,水里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石头、木头,甚至被淹没的屋顶,被撞上,轻则受伤,重则丢了性命。 岸边并不是平坦宽敞的官道,有树木、房屋等不断挡路,还要留神水中偶尔才冒头的人,骑马跑的也快不了多少。 往前跑了有一里多的地方,河流分了叉,一条往东,一条往西。河里的人影已经不见了踪迹。 徐淳让青山沿着向东窄一些的河流追下去,自己则向西沿河一路追了过去。 他知道河流再往西会与京杭大运河汇合,甚至再往西南流入太湖。 京杭大运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甚多,河水很深,如果被冲进去,更加凶多吉少了。 他刚从京杭大运河的码头过来,运河里的河水已经上涨了许多,原来登船的码头已经被泡在了水里。 天色越来越暗,河里的水浑浊湍急,也越来越看不清。 到了路尽头,徐淳有些傻眼。 四处一片汪洋,已经看不出来他身处何处了。此时天色一片黑沉,让人有天地苍茫、人类渺小有如沧海一粟的的感觉。 一般人到这里,应该就会放弃搜救,返身回城了。 若是洪水再狂暴一些,苏州城被淹了都有可能,先回家抢救家里的物资、转移家人才是上策。 可徐淳是谁? 多年海内外奔波,出生入死,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纵然被洪水冲走的不过是一门远房姻亲家的孩子,可他并不想留下遗憾。 当年若是他拼尽全力了,二哥是不是有可能活下来? 他下了马,看到岸边不远处的水面上漂着竹筏,不远处还飘着一根长竹竿。 此时可能因为水面变宽的缘故,水还在流动,但是已经变缓了许多。 徐淳走到水中,尽力一跃,跳上了竹筏,又找了个木棍,划着靠近竹竿,把竹竿也捡了起来。 天色越来越暗,纵然徐淳目力甚好,能看到的水面也很有限。水面上飘着的有桌子、椅子,树枝,甚至还有扑腾的活水牛。 他只好边撑着竹竿,站在竹筏上在水面上缓缓移动,一边四周搜寻一边喊道:“方元芷,方元芷!” 天色越来越暗,徐淳取出了怀里的火折子,吹亮了后绑在木棍上,把木棍竖着绑在竹筏上继续沿水面搜寻。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去往的是什么方向。 本来晴天的夜里可以凭借天上的星星或者月亮辨别方向。可如今天空黑沉沉的全是乌云。周边是一片汪洋,靠地面建筑辨别方向压根就行不通。 或许是火折子的光亮起了作用,徐淳听到远远的有呼唤声。 他心头微喜,撑着竹筏往呼唤声方向而去。 声音越来越近,他心里就更加笃定了,这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可那独特清脆的嗓音,不是方元芷是哪个? 他不免微微叹息。一般女人经过这样的大灾大难,没准已经被洪水卷到了河底,或者呛水身亡了。 她却不仅活了下来,还抱着个小孩,蹲在水面上的一个树梢上! 学过武功的女人还真是不可小觑。 第39章 薄幸一从君 方元芷此时郁闷得只想骂娘。 作为一个前世曾在大海里经历过三个月魔鬼训练的特种兵,她居然带着个小孩被困在了洪水中央的大树稍! 说出去都丢脸! 她本来只是想在河边清洗一下油衣上的泥点子而已。 谁料那么寸,突然来了洪水,几个在河边玩耍的小孩结果被困在了水中央。 救了小孩也就罢了,她自己身手不错又会游泳。 谁知最后这个小孩还是个极胆小怕事的,手脚如同要人命的八爪鱼一样死死捆着她,一不小心她就没稳住身形跌倒在水里,被湍急的河流冲走了! 冲走了! 这对一向以身手矫健著称的特种兵士兵简直就是耻辱。 关键挂身上这个孩子还限制了自己的活动,想抓住河边的树,未遂;想跳起来跃上岸,未遂,反而呛了几口脏水。 等她终于抓住了一块砸向他们而来的门板,把孩子推了上去时,自己却被河水冲到了一边,与门板分开了。 门板上的小孩拼命哭喊嚎叫。 她有什么办法? 作为有责任感的士兵,她只得想办法靠近门板,安抚小孩,自己尽量趴在门板边上随河流向前流动。 她倒想两个人都趴到门板上去。可小小的门板只能托起一个孩子,她但凡往门板上多趴了一点,门板就有要翻的架势。 纵使这样,她还是被水底下的不明物体给撞得七荤八素。 终于水流变缓,她看到了傲立水面上的半个树冠。 她劝动小孩,两人一起上了树。 小孩可能也是被四周的一片汪洋吓怕了,难得地听话跟着上了树。 可是天色越来越黑,水面越来越高,本来露出水面的半个树冠,快只剩下树梢了。 方元芷有些焦急。按照水面上升的这个速度,不到半夜他们就得被淹没了。 还是得找个门板什么的继续前行。 那个胆小又固执的小孩却死死抱着树干不撒手,怎么劝都不听。 方元芷想把他打昏带走。 可这漆黑一片的夜里水面上,她带着一个昏迷的小孩也不是多美妙的事。 好在她还没想好出路前,远方漆黑的水面上有一丝火光。 有火光就说明有人! 方元芷激动地高声呼唤了起来。 那个固执小孩也跟着高呼起来。 火折子熄灭的时候,竹筏子也出现在了面前。 徐淳又点燃了一个火折子。 看到一身黑衣、半身湿透的徐淳时,方元芷内心非常复杂。 她想过来人可能是青山,自己的父亲方励,甚至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唯独没想到是徐淳。 在她印象里,徐淳是个自私冷漠又重利的人。 在沧浪亭附近的时候,她还曾担心过徐淳会不会杀了自己灭口。 此时,他应该呆在安全又灯火通明的苏州城里,与高官贵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而不是在这黑漆漆又一望无际的洪水中撑着竹竿,踩着竹筏,有些狼狈地缓缓而行。 他居然会出现在这里,充当一个大救星? 固执的小孩和方元芷上了竹筏后,竹筏就微微陷进了水里。 疲惫的方元芷顾不得许多,一屁股坐在了竹筏上,河水打湿了下半身,不过她也顾不得计较这些。 徐淳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紧抿嘴唇,放下了竹竿,一双星眸冷静沉着地打量着四周。 这是在想该往哪个方向去吧? 方元芷指了指水流而去的方向,有些心虚地说:“往那个方向去是不是会好些?” 她完全是没什么凭据地这么说。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最低处也就是流进大海。与其努力逆流而上,不如顺流而下,再找机会上岸。 徐淳没说话,直接照方元芷指的方向撑杆而去。 等天色微亮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岸边了。他们进入了一个越来越窄的水面。 好在岸边不远处就有人走动,甚至有人朝他们挥手。 不过,随着水面变窄,水流也越来越湍急,现在撑竹竿不是为了让竹筏前进,而且让竹筏减速。 河水依旧浑浊不堪,漂着各种大小杂物,甚至偶尔有腐臭的动物尸体。 已经能听到岸边人的呼喊声。 可是河水越来越湍急,竹排压根无法靠近岸边,即便离岸边略近一点,一个浪花过来,又离岸越来越远。 徐淳看到前边河流有个稍微的转向,就对方元芷道:“到那个地方,我稳住竹筏,你抱着小孩瞅准机会跳上岸。” 方元芷犹豫:“那你呢?” 徐淳面色沉静:“我到前面再想办法。” 前面河流越来越窄,河水流速也越来越快。好处是离河岸会近一些,坏处就是更加危险。 他们这个竹筏在平缓的水里滑动还行,在湍急的水流里经过一番撞击,有些要散架的迹象。 到了拐弯之处,徐淳冲方元芷喊道:“快跳!” 方元芷本来搂着小孩的手却松开了:“我不敢,你来!” 徐淳一愣,也不多话,把竹竿塞到方元芷手里,抱着小孩纵身全力一跃。 其实离河岸还有一段距离,他纵然尽力一跃,也未必能跳上河岸。 徐淳尚在空中往上移动时,突然感觉后背挨了重重一记撞击。 徐淳被撞得后背剧痛,可也顺顺利利落到了河岸上。 岸上的人有朝他们跑过来的。 徐淳顾不得放下怀里的孩子,转身看向河中,正好看到方元芷落回竹筏上,砸得竹筏往水中深深一陷,四周的水花被撞得高高飞起。 方元芷刚稳住身形,发现竹竿已经不见了,她也顾不上许多,对岸上喊道:“徐淳,这是报当初的仇!” 徐淳内心涌出一股愤怒,他看了看愈来愈汹涌澎湃的河水,把怀里的孩子放到地面上。 竹筏带着方元芷顺河而下,越来越远。 徐淳瞅见河里漂着的一段粗原木,纵身一跃跳到原木上,也顺着河水往下游漂。 河岸上的人惊呆了,这人疯了吗? 有人连忙大喊:“快回来,快回来!前边危险!” 徐淳朝岸上的人挥了挥手,蹲在原木上全神贯注地朝前看,瞅准机会捞了河里一根木棍,尽可能地控制原木的漂流方向。 方元芷也回头看到了原木上的徐淳。 她实在难以置信! 徐淳冲她大吼:“看前面!” 方元芷赶紧看向竹筏前方。 第40章 绝世相依 徐淳脑海里回想起了十年前在海岛上的情景。 他和二哥乘着一叶扁舟终于找到了一个小海岛,可远处的天边有艘大船驶过来,看外形正是袭击他们的海岛船只。 二哥催着他上岛,他不肯,却被二哥一脚踹上了岸。 二哥自己却划着扁舟离岛越来越远。 远到他再也没有见过他。 之后许多年,他都在后悔当初没有拼了命游过去追上扁舟。或许兄弟俩一起,二哥就不会死了呢? 刚才的情景与当年何其相似? 他不想自己的内心再留下遗憾。 方元芷本来觉得前方并没有什么,应该和刚才一样都是湍急的河流,两旁的河岸。 再漂出去几里地,方元芷才发现自己太过幼稚了。 前方可以看到河流的尽头。 这是前方有瀑布,会直接摔下去? 方元芷心脏都快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她刚才把身上的外衣撕成了布条,把竹筏加固了一下,应该不会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吧? 不知道前方瀑布有多高? 方元芷也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就和竹筏一起顺流跌落。 不过她倒没太害怕,后边还跟着个徐淳呢! 趴在原木上顺水漂着,原来高贵散漫的贵公子气质已然不见。 她甚至有些好笑的念头。 方元芷把自己手脚绑在了竹筏上,或许是因为水位升高的缘故,倒没砸上什么石头,只是落水时水花拍在身上生疼。 漂离了瀑布一段距离,方元芷才发现,这又是一片汪洋。 好在河水流速缓慢了许多。 方元芷解开自己的手脚,从水里找了根木棍,撑着竹竿尽量往瀑布下而去。 逆流而上,还是有些困难。 好在没过多久,她看到了在水里扑腾的徐淳。 方元元芷一边喊一边往徐淳的方向划去。 徐淳终于上了竹筏,坐下来休息喘气的时候,方元芷也索性坐了下来,两人背靠背而坐,竹筏顺水而下。 她挤出一丝笑意:“你这名字真没白起,真是够蠢的,上岸了还非要下水……” 徐淳边喘气边道:“你也强不到哪去,弱鸡还偏逞强……” 方元芷回敬了一肘子。 徐淳倒吸一口凉气,骂道:“疯婆子!” 方元芷诧异地回头:“受伤了?我给你看看?” 她的一肘力道不大,不至于是这个反应。 看来徐淳后背受伤了。 不过这会儿她看也白看,缺医少药的,没什么办法。 徐淳声音低了一些:“不用。” 两个人都没了言语。 经过这一番折腾,两人的衣裳都已经湿透,粘在身上有些难受。 方元芷昨天穿着的油衣,深夜寒冷时给了那个小孩,外衣因为被撕成布条捆竹筏,此时只穿着中衣,更显狼狈。 一宿没睡,加上没吃东西,两人都是又累又饿。好在都是练过功夫的,身体底子好,还撑得住。 方元芷望了望远方的山脉,说道:“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 “应该在太湖附近。”徐淳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听起来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天越来越阴沉,风也越来越大。 看样子又要下暴雨了。 “泛舟太湖听起来应该是件美好的事,现在这样,也太狼狈了些。” 方元芷苦笑道,苦中作乐乃人生常事。 不多时,大雨倾盆,冰寒刺骨的雨水拍打在身上,方元芷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徐淳也好不到哪里去。 为了尽量减少被雨拍打面积,两个人不得不抱团取暖,方元芷甚至把两个人的脚绑在了竹筏上,这样不至于被风雨拍打到水底。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风雨终于变小了。 方元芷紧紧贴着徐淳,还忍不住直打哆嗦,她不得不往徐淳怀里钻,只有两人身体紧挨的胸膛那里才会传来微微的温暖。 她实在太冷了。 方元芷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知道又要到晚上了,四周依旧是漫无边际的水面,这回连漂在水面上的垃圾都很少了。 方元芷内心深处还是有些害怕。她边打着哆嗦边问:“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徐淳脸色发白,表情严肃,嘴唇紧闭,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不会。” 他想起当初与二哥也是两个人漂流在大海上,一望无际的海面,没有救援,只有追兵。 他们的船只遭遇海盗的袭击,船只受损严重,往海里沉。 二十四岁的二哥带着十四岁的他跳海逃生。 兄弟俩乘坐一叶扁舟逃生。 蓝天碧海,景色美丽,可是没有食物,炎炎烈日让他们被海水泡过的皮肤很快脱了皮。 他也问了这句:“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二哥给他打气:“不会,我们还要回去娶媳妇生孩子呢。芸娘在玉湖岛上等着我,你将来也要娶妻,给母亲生好多孙子……”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要完成二哥的遗愿,给母亲生很多孙子。怎么能轻易死在洪水里呢? 两人就着一个竹筏,饥寒交迫地漂泊在漆黑广袤水面上,不知方向。 第二天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他们发现水面似乎越来越浅,水流速度也放缓了许多。 终于脱险了? 又由竹筏漂了一阵,在一个靠近岸边的浅水区,两人索性下了竹筏,往岸上走去。在水里跑了两夜一天,方元芷都感觉自己有些腿脚发软,脑袋也昏昏沉沉,有些滚烫,应该是受凉发烧了。 四周田野里种着桑树,间或还有未被淹没的稻田。 二人在附近寻了农家,徐淳使了一角碎银子要了干净衣裳和热汤饭、热水,两人吃了汤饭后又梳洗换上了干净农户衣裳。 据三十多岁的农家汉子介绍,此地已经是松江府华亭县,离最近的镇子有七八里的距离。 农家汉子用牛车送他们去了镇上,又帮他们买了两匹老马才离去。 倒不是他们不想买好马,实在是镇子太小,能找到两匹可以出售的老马已经不错了。好在徐淳身上带的钱财足够。 两人骑着马沿官道往苏州府方向而去。 方元芷有些发烧,但吃了饭又换了衣裳后,也舒服了些许,一直跟着徐淳并不落下。 第41章 红尘随行 官道上行人不少,多数是携带行李、拖家带口的流民。骑着马穿着农户衣裳的徐淳和方元芷二人显得有些特别。 天色又变得暗沉前,有五六个骑马的行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方元芷留意到他们还有人侧头打量了一下徐淳和她。 徐淳并未停顿,往前再行了一阵,勒住马,带着方元芷拐上了一条小路。 方元芷见状问道:“遇到仇家了?” 徐淳眸色微沉,淡淡说道:“小心为上。” 两人并未走太久,驱马躲进了一片树林。 方元芷眺望来时方向的路上,见没什么动静,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徐淳道:“你怎么惹了这么多仇家?” 官宦人家掌管大家族的庶务,怎么会得罪了那么多人? 徐淳并不答话,而是用匕首削了几根木棍,木棍一头尖尖。 看那冷静沉着的样子,似乎这种事司空见惯。 方元芷讪讪瘪嘴。 过了快一个时辰,路上传来了得得马蹄声。 徐淳靠近方元芷,低声说道:“你去林子深处,躲远点!” “你怎么不躲远点?” 方元芷并不听他的,爬到附近一棵大树上隐匿在树冠里。 她虽然功夫不如徐淳,也没带武器,可毕竟有几分功夫。徐淳跳了洪水里虽然有些傻,可毕竟是为了救她。 这会儿他要遭遇仇家,她岂可躲远了独善其身? 徐淳也上树躲进了树冠里。 马蹄声变近后又远去。 方元芷刚想从树上下来,又听到了马蹄声。 不多时,有几人骑马进了树林。 一共六人,都是骑着高头大马、手持武器的汉子。 有人喊道:“那边有马,他们应该就在附近!” 话音未落,树上有人持棍落下,一棍朝落在最后的马上人脑袋砸去。 骑马之人也不是善茬,头一偏同时驱马向前,避开攻势凌厉的一击。 还没等他回身反击,一记重击便将他踢下了马。 徐淳身轻如燕地落在那人马匹上,弯腰寒光闪过,跌落马背之人便一声惨叫。 徐淳随即一脚钩在马蹬上,侧身拾起倒地之人的大环刀,冲着附近另外一人就要砍去。 其他五位骑马人调转马头冲徐淳而去。 方元芷不再躲藏,也学徐淳飞身落下踢落一个骑马人,落在了那人所骑马匹上。 她虽然也有匕首,可并未做到一击而中,也未抢到别人的武器,这就相对落了下风。 好在因为她的出现,本来全冲徐淳而去的五人有两人冲着方元芷而来,给徐淳分担了不少压力。 被方元芷踢落在地的汉子爬起来迅速手持长剑砍向方元芷的马腿。 方元芷骑术不错,迅速策马躲避。 等追方元芷的人快要把她包围时,徐淳已经处理完另外两人,冲方元芷这边而来。 三对二,徐淳方元芷二人处在下风,因为方元芷没有趁手武器。 可徐淳扔给方元芷一把长枪后,局面就发生了变化。 方元芷把长枪舞得龙蛇飞动,把一个敌人缠得毫无还手之力。 徐淳本来一对二,可地上那人临时改了主意,冲方元芷攻了过去。 方元芷的马前腿被砍伤,马匹一跪,她的重心不稳,就要向前扑倒。 方元芷双腿紧夹马背,一个侧身回枪,将地上那人挑翻在地。 跟她对战的人使得也是长枪,趁机双手一送,方元芷感觉大腿剧痛,居然被刺中了! 她顾不得许多,举枪与刺她之人继续对抗。 来回过了几十来招正斗得你死我活,徐淳从背后将那人当胸一刀了结。 方元芷再也支撑不住歪倒在地。隐约间,她听到徐淳焦急地呼喊:“方元芷,方元芷!” 似乎嘴里还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她也顾不上品尝,直接咽进了肚子。 仿佛做了一个漫长又痛苦的梦,她在前世和这世来回穿梭,各种往事纷纷涌上心头。 方元芷痛苦地呐喊:“就要死了么?我还没享受人生,都没谈过恋爱,我不甘心!” 方元芷终于醒过来,看到一双布有红血丝的星眸,配上那张刀削般的英俊脸庞有些不太协调。 “你中了毒,需要在这医馆调理几天,暂时还回不了苏州。” 养了两天,他们还是出发了。这个医馆药简陋,药材有限,祛毒水平也很一般。 方元芷身体还很虚弱,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几次差点掉下马。徐淳想把她绑在马背上,却因为她腿有伤,并未落实。 徐淳蹙眉。 方元芷心虚道:“把我放在这里,你先回苏州。让我家人过来接我……” “一起走。” 徐淳索性把她绑在了自己后背上,两人共乘一骑,向苏州府而去。 强烈的颠簸让方元芷腿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她能感觉到鲜血顺着裤管往下流,不过她还是什么也没说。 中途休息时,徐淳发现她受伤的大腿被染得一片鲜红,恶狠狠瞪了她一眼,随即撕下自己内衣上襟,给方元芷的伤口洒上金创药后紧紧地绑了起来。 方元芷暗自苦笑:“自己堂堂一个曾经的医务兵,难道会死在这种不大的外伤上?” 快马奔波了大半天,终于远远望见了苏州城。 头顶仍然在下着小雨,路上泥泞不堪,行人越来越多,多数都是逃难的平民。 方元芷一直搂着徐淳的腰,脸贴在徐淳雨水和汗水打湿的后背上,鼻端有股男人特有的汗味,却并不难闻。 苏州城外汇集了大量的民众,多数携带着行李家人,面色凝重。远远看去漫山遍野,有几万人。 他们终于挤过拥挤喧闹的人群,靠近城门口,发现苏州府的城门紧闭,护城河上的吊桥也已经收了起来。 此时天还未黑,怎么就关了城门? 徐淳策马挤到护城河边上,冲守城士兵喊道:“叫你们莫将军过来!” 不一会儿,城门楼上出现了一群穿盔带甲的人,似乎还有将军模样的。 几声吆喝后,一个吊篮从城墙上放了下来,吊桥也放下了一半,悬在半空。 “公子,吊桥不能全放,您自己跳过来。” 周围有胆大的民众已经尝试尝试跳着去够吊桥,却始终未遂。 纵然有人学了武功,两三层楼的高度想一跃而起还是有些困难的。 徐淳确认了一下绑着方元芷绳子的牢固程度,还是问道:“你自己能使力吗?” 方元芷道:“我尽力。” 徐淳小声数到三,两人同时跃起,在马背上又借了力,居然同时够上了吊桥。 第42章 赠药展芳心 滚下吊桥后,徐淳终于把绑着方元芷的绳子解开了。 这时,也有人如法炮制,顺利跃上了吊桥。 徐淳带着方元芷爬上吊篮,城门楼上的士兵把他们拉了上去。 方元芷看到吊桥又被收了起来,护城河对面的民众咒骂哭喊不已,民怨沸腾。 “凭什么他们能进城?我们就不能?无耻的狗官,不顾百姓死活!” “开门,放我们进去!再不开城门,我们就要饿死在城外了!” “青天大老爷呀!救救我们吧!” 徐淳和方元芷被领下城楼,楼下有两匹马,送他们下城楼的将领道:“徐公子,还请自行回府,末将就不远送了。” 徐淳抱拳行了一礼:“请问知府大人在哪里?” “知府大人正在府衙处理政务。” 徐淳与方元芷二人依旧同骑了一匹马,沿着拥挤的街道往城中而去。 马匹停在知府衙门口,方元芷微微诧异。 看门衙役拦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你们能来的吗?” 方元芷打量了一下徐淳和自己,一身粗布短衣,湿透沾在身上,还沾满了泥泞。 徐淳冷眼瞪向衙役:“快去通传,徐淳求见刑知府。” 衙役面色不定上下打量,眼前人虽然衣衫脏乱,穿着庄户衣裳,可那长身玉立,器宇轩昂的高贵气质却是无法被衣裳掩饰的,就像蒙了灰尘的明珠。 衙役正要进去禀报,门里却走出一人,大步迎了出来:“徐公子,您来得这么快!有失远迎!” “秦师爷,在下要求见知府大人。”徐淳淡定行礼。 “快请,快请,大人正等着呢!” 方元芷硬撑着虚弱的身体还是跟了进去。 刑知府穿着绯红官服端坐在上,是个年纪五旬左右的须发花白老者,见了徐淳很是热情: “徐公子,您来得最快,对本府的支持,本府铭记于心。” “大人找在下有何事?” 刑知府诧异:“通传的人没说吗?” “在下从城外匆匆赶回,尚未回家,不知情况。” 刑知府也不啰嗦了:“那徐公子应该知道了,连日的暴雨和洪水,苏州城外灾民遍野,城中已经容纳了不少灾民。只是府衙存粮有限。所以本府特地请你们本地大家族过来,看看能不能群策群力,替本府分忧。” 这是让本地富商大户出钱出粮赈灾了。 徐淳道:“刑大人可愿仕途更进一步?” 刑知府不解,面色微微不虞。 是本官对你们这些本地豪强大户太好了,居然避重就轻,不肯答应出钱出力赈灾?! 徐淳见状,淡淡一笑道:“此次江南受灾区域应该不少。如何赈灾得力,又能让朝廷看得到大人的与众不同,就得需要手段了。” 刑知府眼珠微微一转,蹙眉道:“此话怎讲?” “富商大户出钱出力,如何显得功劳是您刑大人的?不如官库储粮、富民粮食、军粮同时拨赈!” 刑知府没有答话。 一旁的师爷连忙插嘴:“大人不可!若不经上报就擅动府库存粮和军粮,必遭上司谴责乃至弹劾!大人不可冒险!” 徐淳站了起来:“还请大人明察,在下告辞,若是需要捐粮,徐府与其他人家共同进退!” 出了府衙,方元芷道:“徐公子,我家医药堂离这里不远,就此别过,多谢你了。” 徐淳却扶了她上马,自己也骑了上去,这次是方元芷坐在马前,徐淳在后:“徐府的大夫水平高,药材也齐全。” 一路骑马到了徐府大门口,徐淳拉着方元芷下了马。 见方元芷看着徐府大门犹豫不前,徐淳回身冷嘲:“腿不想要了?” 徐府门口涌出来一堆家丁仆妇:“三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方元芷被簇拥着,很快进了屋,被人服侍着沐浴更衣,换了干净清爽的衣服。 祝大夫已经侯在门外。 把脉问诊开方后,祝大夫还给了些金创药。 等大夫走后,方元芷强撑着精神给大腿上上了药。 伤口看着大,其实不算严重,没伤到筋骨,养上大半个月估计就好了。 药熬好,刚端进来,顾夫人就扶着顾嬷嬷来了。 “你这孩子,怎么病了?还难受不难受?” 顾夫人摸了摸方元芷的头,有些发烫,她的眉心便蹙起了三道竖纹。 “还是要照顾好自己,所谓医者不能自医……” 方元芷不好意思笑笑:“三舅舅呢?” “听说洗澡换了身衣服就出门了,我都没见着。你和他一起回来的?” 方元芷怕这几天的经历吓着顾夫人,便笑道:“我在城外遇见了三舅舅,他带我进的城……” 顾夫人见她脸色苍白,眼神疲倦,也不再多说,让她躺下好好歇着。 “你照顾了老身那么久,也该老身尽尽心了……” 方元芷顾不上客气,躺下便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醒来,似乎听到有人说话,是顾夫人和徐淳低声的说话声。卧室里灯光昏暗,看来是夜里。 方元芷又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了。看着床上挂着的天青色细纱蚊帐,方元芷微微感叹:“活着真好!” 窗外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她刚挣扎着坐起来,就听到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徐淳穿着一身灰色道袍,满面沉静地打量了她一番,还上前摸了摸她额头,扔下一句话:“看来好多了,再歇歇。”便要转身走。 “徐淳!” 方元芷急急喊住了他。 看徐淳转身看着她,方元芷左右看了看,顺手拿起床边的金创药瓶递了出去:“你背上的伤,好好敷一下。” 徐淳看了她一眼,接过金创药就出去了。 方元芷长长吁了一口气。 纵然她和徐淳一起历经磨难呆了好几天,可双方沟通的次数并不多。 她甚至不知道该和徐淳说些什么。 晚上祝大夫又来把脉开方,顾夫人也在一旁看着。 方元芷看顾夫人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便小声问祝大夫:“三舅舅身上的伤怎么样?” 她并不想让顾夫人听到。 祝大夫微愣:“我不知道三爷受了伤。” 方元芷沉默后还是道:“劳烦你去看看。” 两人同乘一骑的时候,她不小心触碰到徐淳身上的某个地方,他会本能地躲避,应该是有伤未愈。 第43章 才下眉头 接下来几天,方元芷在徐府踏踏实实地住着,徐府的丫鬟婆子伺候周到,顾夫人也一日几次的过来看望。 徐淳每日早上看一趟就走。 这天,方元芷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个赈灾,现在怎么样了?” 本来转身要走的徐淳回头,默了默说道:“刑知府筹集了100余万斛粮食,正在安抚灾民。” “你……身上的伤,祝大夫看过了?” “已经看过了,敷了药。我还有事,先走了。” 方元芷刚吃过早饭,橙红过来了,眼眶有些红红。 “小姐,您原来真在徐府!今天青山才回来,我们还以为您和他还在千户所那边呢,谁知道青山说你被洪水冲走了……我想回徐府请人帮忙找您,他们却说您在府里头……” 方元芷有些感慨,问道:“现在外面怎么样了?” 橙红蹙眉道:“不怎么好,街上很乱。咱们医药堂以前一天能有二十个病人算不错,现在看病的人排起了长队,到半夜还关不了门,钟大夫都快累病了……” 方元芷很快就明白过来。连续的大雨,大量的居无定所的灾民,饥寒交迫,生病在所难免。 即便自己这强壮像小老虎的身体,不也大病了一场? 方元芷沉吟一会儿说道:“你去向顾夫人禀报一声,我先回家去了,改日再来道谢。” 顾夫人亲自过来送行:“该再休息几天……” 方元芷笑道:“医馆忙不开,我还得回去坐诊,反正光坐着也不累……” 出了门,方元芷才知道她一直住在徐府外院。因为腿上伤没好,方元芷一瘸一拐地扶着橙红,乘坐徐府安排的马车回了济民医药堂。 看病的人在医药堂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方元芷下了马车也不多说,坐到诊室便一个个开始看起了病。 看了二三十个病人,方元芷发现,病人九成是受凉风寒症状,而且多数人抱怨没有熬药的器具,很不方便。 方元芷起身蹦着到医药堂门口,望了望门外还依旧排着的长长病人队伍,心里很快有了计较。 中午开始,白虎就在后院设起了几口大瓮熬药。 凡是被方元芷确定了风寒症状的,也不用开药方,只拿一张小纸条,去领一碗药汤,喝完放下碗就走,十分便利。 一开始还有病人抱怨:这样看病太过潦草!方子都不开,谁知道你看的对不对? 方元芷索性挂出条幅,也让青山通知到还在排队的病人们:济民医药堂看病、取药不收钱。 病人们多数雀跃兴奋,甚至还有人高喊:“济民医药堂果然济民!老板好样的!” 如此一来,看病、拿药的速度快捷的许多。只是白虎、橙红和青山累得够呛。 方元芷想了想,让橙红去徐府找顾夫人借了几个人手。 快到快天黑的时候,方元芷有些傻眼。 医药堂门外等着看病的队伍不仅不见缩短,反而更长了,折来折去排了好几溜,都快阻碍街道交通了! 一打听才知道,许多本来在其他医药堂看病的病人,听说这里看病、拿药都不要钱,而且现场领药喝了走,都过来排队了。 方元芷只得苦笑,与济民医药堂的一众人忙活到后半夜,才终于收摊关门。 方元芷揉揉紧张了一天脑袋,杵着徐府给她送过来的拐杖,上床倒头就睡。 第二天一大早,橙红就过来说,门外有一大堆病人排队等着开门。 方元芷只得几口扒拉完橙红端过来的早餐,早早就去开门坐诊。 白虎、青山等人十分给力,昨夜关门后也没怎么休息,反而连夜去调配了足够的药材。 连续几天,济民医药堂药气翻滚,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熬煮的中药味都飘到大街上去了。 方元芷觉得自己都快被熏蒸成草药味的了。 慢慢排队的病人越来越少,也有一些本地的居民过来看病。到傍晚的时候,有两个穿衙役服装的人也来看病,一边咳嗽还聊着天。 “听说这济民医药堂是徐家的产业,难怪这么仁心仁术!咳……” “可不是,听府里头传闻,咱们知府大人都后悔没嫁个千金到徐家了!” 方元芷笔头一歪,写了一半的方子废掉了,又扯了一张纸重写。 “那肯定!这次赈灾徐家跑前跑后,带头捐钱捐物,帮了大人多少忙!比起其他几家可强多了……” 等医药堂的病人钟大夫一个人可以忙得过来的时候,方元芷带着白虎等人,拉着几口大瓮和药材出了城。 城外搭了许多帐篷,许多口施粥的大锅正在热腾腾地沸腾。那些本来堵着苏州城门的灾民们已经被一一疏散,安置到帐篷里。 方元芷已经让青山前来探查过一遍,找了个帐篷密集的区域,开始设瓮熬药,设桌子坐诊。 青山扯着公鸭嗓大喊:“免费看病!免费拿药!” 不多时,诊桌前看病的人也排起了队伍。 不多时,有官差模样的人过来询问:“你们是哪里来的?” 青山上前作揖:“小人是观前街济民医药堂的,我们大夫在此义诊。” 官差皱眉,正要发话,青山有眼力见儿地补充道:“是徐家的产业……” 官差恍然大悟,脸上浮起微笑:“徐家的,有什么事来寻我们!” 官差维护了一下队伍秩序就走了。 青山打听了一番来告诉方元芷:“官府本来组织了大夫义诊,咱们没报名,这会儿官府正查呢。” 方元芷微愣:“那你快去报名。” 看来做善事也要被准许才能正大光明,否则官差都怀疑你的正当性。 连续几天的问诊下来,阴雨连绵的天气也慢慢转晴。太阳蒸烤之下,天气更显闷热。 这日正午时分,来问诊的病人少了许多。方元芷抽间隙扭了扭酸胀的脖颈,顺便远眺休息一下眼睛。 远处有一行人边走边看,最前面的一人穿着绯红官服,似乎是那邢知府。旁边一人穿着灰色道袍,长身玉立,年纪很轻,在一帮官差衙役的簇拥下显得很是突出。 方元芷一眼便认出了那正是多日没见的徐淳。 她赶忙低了头,接着看下一位病人。 不多时,邢知府带人走了过来。 第44章 又上心头 邢知府含笑看了看几口还在熬煮药材的大瓮,捋了捋胡须道:“忘川,你们徐家果然人才济济,连看病都能想出这种点子……” 徐淳目光扫过正在聚精会神给病人把脉的方元芷,笑道:“大人过奖了。这位是我们徐家的亲戚,方家子弟在此坐诊。上次救了宋大人性命的就是他。” 邢知府好奇道:“哦?当真是他?”往诊桌附近走了几步。 方元芷放下病人的手腕,起身行礼道:“草民方元止拜见大人。” 邢知府上下打量一身粗布衣裳的方元芷,见她脸上蒙着布,便笑问:“你就是上次替宋大人医治的小大夫?” 方元芷笑道:“上次是草民误打误撞,恰好蒙对了症状,实在不知道救的是贵人……” 邢知府点点头,没再多说。 方元芷向徐淳行礼:“三舅舅。” 徐淳微微颔首,便随邢知府继续往前走了。 方元芷看着一众人慢慢走远,终于长吁了口气,坐下继续看病问诊。 又过了几天,虽然还偶尔下雨,雨水终究没下太大。苏州城外的灾民也慢慢散去,逐渐返回家乡。 据青山打听消息说,这次洪灾一是上游长江水位猛涨,冲破堤岸淹了苏州,二是太湖下游的吴淞江因为淤塞,泄洪不力,导致苏州府多处受灾严重。 十多天前邢知府已经派人去疏通了淤塞,也联合松江府一起沿途巡视吴淞江沿岸,洪水慢慢褪去。 青山还道:“听闻是徐家三舅爷力劝知府大人去疏通吴淞江,没想到他还是个治水行家……若是朝廷多一些这样的人当官多好,每年要少淹死不少人……” 方元芷苦笑。 自己和徐淳一起被洪水冲走,一路同行,从未想过洪水治理事宜,他一个商人,还操心这些事? 青山看了看方元芷又道:“去疏通河道的就有咱们老爷千户所的士兵,老爷带他们去沿江通淤,一直通到了松江府地界。” 方元芷皱眉道:“你把我被洪水冲走的事告诉我爹了?” 青山赶紧辩解:“小人也是担心少爷安危!您和徐家三舅爷都没了踪影,小人心里不踏实……” 方元芷有些无语,却也不能责怪什么:“你快去打听打听,我爹他们平安回来了没有?” 青山笑逐言开:“已经回来了,还在北城门在戍守巡逻呢!” 方元芷他们的义诊桌设在西城门外。 方元芷松了口气。 在洪水中通江河的淤塞是件危险至极的事。她担心方励会遇险。 随着灾民的散去,方元芷在城外设立义诊就没什么必要了,她回了济民医药堂。 苏州城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生活状态,喧闹又不杂乱。 那些洪水和灾民带来的泥泞、哭喊,被几场雨水冲刷后,统统消失不见。 方元芷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被洪水冲走过,过去的境遇仿佛就是一场梦。 青山禀报:“房东问三个月后还租不租房子?如果不租,他就要另外寻租户了。” 方元芷苦笑,本来她和房东说好租一年的。估计是房东见她这样大手大脚,免费问诊免费送药,怕她收不回来房租钱故有此问。 她本来也想关店回钱塘。 可如今觉得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只为免费看病问诊,又觉得关掉医药堂有些可惜。 此次回了钱塘,以后再来苏州,估计就会很少。 想了想,她让青山去回房东:“不租了,等六个月期满就退租。” 坐堂大夫钟光才找上了方元芷:“可否换个位置开医药堂?城东的房租便宜,租个小些的店面,一个月大部分租金可以省下来……难得打下了名声,就这样放弃了可惜……” 方元芷暗笑:“怎么你一个打工的比我这老板还紧张医药堂?” 她瞥了一眼进来添茶水的橙红,发现橙红在她注视下躲开了眼神,耳朵微微发红。 这是什么情况? 方元芷诧异。她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小钟大夫,年轻的小钟大夫也有些不自在起来,微微咳嗽了一下。 方元芷内心大叫:“怎么回事?这两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互相看对眼了?!” 不过,橙红不是她的丫鬟,小钟大夫也只是临时受雇于她,她管不到他们头上。 方元芷说道:“这事我再想想。” 过了几天,临近天黑,小钟大夫下了班,方元芷正要关门,却看到门外站了一人,长身玉立,一袭灰色道袍,鬓若刀裁,正是徐淳。 方元芷脸上忙堆起笑容:“三舅舅,您来了,要不要进来坐坐?” 徐淳往她身后黑黢黢的大堂看了一眼,淡淡说道:“不必了,就在这说就行。”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方元芷。她依旧是一副男装打扮,身上依旧是一身青色细布直缀,之前苍白的小脸已经恢复了莹润,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都能照出人影。 “我来看看你恢复的如何,腿上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已经完全好了,一点事都没有,您家的金疮药效果极好!”方元芷似乎怕他不信,还出了门,站在门口蹦了几下。 徐淳点点头,顿了一会儿说:“我要出趟远门,有什么事,你就让橙红去找我母亲,找柳管事也行。” 方元芷愣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您要去哪里?” 徐淳目光扫向街面,随意说道:“去趟福建,可能一两个月才回来。” 方元芷点点头,又说道:“您等我一会儿!” 她跑进内院,四处找了找,把青山刚给她买的一小篓零食拎了出来。 想了想,又进屋把橙红前一阵子给她父亲方励缝制的一件细布直缀翻了出来,也顾不得找块布包上,跑出了大门。 徐淳还站在街旁等着。 方元芷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里的零食篓和衣服递了出去:“我这比较简陋……没什么好东西,给舅舅您带上,路上或许用得着……” 徐淳瞥过她堆着假笑的脸,还是接过了物品:“多谢。” 徐淳转过街角,才感觉那股仿佛粘在自己后背的目光消失了。他上了马车,翻了翻零食篓,瓜子,鸭脖,鸡爪,花生,嘴角微翘:看来够馋的。 第45章 相对结春愁 他抖开那件细布直缀,比他平时穿的宽一些,看来并不是给自己做的。 他把细布直缀扔到了一边,目光有些晦涩不明。 这个远房侄女性格并不讨喜,自己救了她性命,也不见她表示感谢。 即便是在洪水中、在返回苏州城途中,他们也并没说过几句话。 不过,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来提点她几句,省得自己不在苏州的时候,又有人上门找她们的麻烦。 下了马车,徐淳还是把细布直缀和零食拎回了自己的书房。 跟着徐淳的怀安有些诧异,内心腹诽:“三爷不是从来不吃零食的吗?一般别人送的吃食转头就赏了人,怎么这次还拎回书房了?” 方元芷去千户所找了一趟父亲,说了自己未来的计划:“我打算最近回钱塘。苏州的医药堂,我觉得没必要开下去了。” 方励对女儿的做法表示无条件支持。原来家中的产业由他自己和妻子打理,钱财越来越少。这些年女儿在打理,反而越来越好了。 方元芷去徐家大房二房辞行后,就带着青山回了钱塘县。 他们住的宅子是蒋家老宅。 当时宅子被罚没后,方励使了银子,费劲托关系才买了回来。 外祖母蒋氏见到方元芷时,满面笑容中带着些许复杂:“在苏州过得可好?徐家怎么说?” 方元芷笑道:“徐家大舅祖母和二舅祖母都捎了不少东西,让我向您问好。” 外祖母微微失望,叹了口气道: “我们蒋家人也该被赦免回来了,只是这得有人去朝中提这事。 徐家在朝里人脉甚广,若是得他们相帮,必定水到渠成。” 方元芷微滞。她明白,这也是外祖母极力撮合她和徐家结亲的重要原因。 蒋家如今没落,再配徐家有些高攀,外祖母是想以自己将门嫡女的身份去配徐家嫡子,加固政治联盟,省得蒋家在她死后被甩出豪门圈子。 “不如外祖母给二舅祖父写封信,他在京城还没回苏州。” 方元芷则与师父赛华佗投入了毒药研制和破解的事业中。 赛华佗带着妾室和六岁的儿子住在城外的一个僻静庄子上。 “师父,您最近又捣鼓出什么了?” 方元芷看着庄子里被炸塌了的一间独立小屋,无可奈何地问道。 赛华佗扯扯嘴角:“别提了,还不是你说的一硝二磺三木炭的比例,我试着不对,可不就把屋子炸塌了!” 方元芷看着师父瘦长的身躯,那张尖瘦的脸上一双三角眼依旧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谑笑,似乎刚他们说的不是可以炸死人的火药,而只是把早饭烧糊了。 方元芷瘪瘪嘴,还是换了个话题:“师父,我该把毒药这一门好好学学了!” 赛华佗仔细打量了方元芷几眼,脸上的谑笑一收,抓起方元芷的手腕就开始把脉,过了一会儿把她的手腕一扔:“也不是什么厉害的毒,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清除干净?” 方元芷恭维地笑道:“您以为所有的大夫都像您这样善于辩毒解毒?” 赛华佗眼神里闪过一丝轻蔑:“当初让你好好学学我的独门毒学,你偏不,非要学什么治病救人,现在吃亏了吧?好在也不是什么很难解的毒,只是要花些时间……” 接下来一个来月,方元芷就住在赛华佗的庄子上一边跟师父学辩毒识毒用毒,一边听师父的教导自己给自己解毒。 方元芷之前就知道,药和毒很多时候是一家。有些毒,剂量小的时候就是治病救人良药,量一大就是杀人害命的毒药了。 此次去苏州,连着遇到两次打斗,第一次她毒别人,没怎么成功;第二次别人毒她,结果她枉为大夫都解不了。 八月初,外祖母蒋氏派人把方元芷叫了回去,说是有贵客到,让她帮忙接待一下。 方元芷很不乐意地回了主宅,这些年除了京城大伯父家隔一两年来人捎东西之外,从没什么贵客来访需要她接待的。 回到家中大厅外面,方元芷老远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怀安。 她的心怦怦跳。这是徐淳的贴身小厮,徐淳来钱塘了? 大厅中可谓济济一堂。 外祖母、母亲、大舅母、二舅母都出来了,蒋家的兄弟姐妹、自己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也都在。 众人环绕之中,有两个熟悉的面孔。 一个正是徐淳,另一个是十七八岁的俊朗少年,面孔有些熟悉,方元芷一时想不起是谁。 外祖母笑道:“元芷,你三表舅来了,还有商阁老家的公子,你来见见。” 方元芷腹诽,我上次称他三舅舅还遭了您批评,怎么这会儿自己说他是自己的三表舅了? 方元芷想起来了,徐淳旁边这人是在徐家老祖宗寿宴日见过的商阁老之子商良甫。 方元芷上前行礼然后退在一边。 只听徐淳对外祖母笑道:“姑母,两位表哥的赦免令月内就会下来,八百里加急传到云南,估计三个月左右,他们就能到家了。” 外祖母和大舅母、二舅母、母亲都禁不住流了泪,屋子里一片抽泣之声。 方元芷见状笑道:“能不能捎封信,让他们给带些特产回来?听说云南的翡翠、普洱茶,火腿、野生菌极好。我师父一说起云南的野生菌现在都流口水……” 说完方元芷故意咂咂嘴,仿佛回味无穷。 众人听闻都笑了。外祖母擦了擦眼泪笑道:“全家就你这个馋猫最不收敛!他们去那里是流放的,又不是游玩,身上没多少银子,哪能带很多东西。” 方元芷走到外祖母身边笑嘻嘻道:“祖母,您可不知道,云南那地儿的翡翠可便宜了,到了咱们钱塘能翻出十倍的价,没钱借钱也要带些回来!” 蒋若梅打趣道:“元芷这真是深谙陶朱之学、端木之道了!” 方元芷笑着瞥过徐淳。 有这位财神爷在这坐着,我这只小虾米算得了什么? 经过方元芷的一番插科打诨,气氛又恢复了欢乐祥和。 外祖母对徐淳和商良甫说道:“正好过两日是钱塘江大潮,两位可以盘桓几日,看了大潮再走。” 方元芷补充道:“我知道一个没人的地方,独揽胜景,定让两位不虚此行!” 第46章 嬉笑言表 徐淳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商良甫粲然笑道:“良甫就拭目以待了,元芷可不要言过其实!”颇有一见如故的自来熟。 方元芷自信满满:“自然说到做到!” 晚上,外祖母特地留了方元芷单独说话:“你觉得那商良甫如何?” 方元芷心里咯噔,脸上却上强撑着笑容道:“很好啊,又风趣又大方,”她顿了顿补充道:“和若英妹妹性子倒是相投。” 蒋家目前需要议亲的姑娘就是比方元芷小一点的蒋若英了。 外祖母斜睨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下翘:“你这丫头,徐家的亲事你不满意,如今商阁老家的嫡子你也不满意,你这是要天上的星星?” 方元芷感觉心里闷闷的,有话说不出来。 过了半晌,她才低声道:“徐家……门第太高……” 外祖母叹了口气道:“徐家门第高,方家也不低啊!百年将门!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苏州知府同意了把嫡孙女嫁过去,两家已经谈妥了……” 方元芷脸色微微苍白,她笑着问:“定的是哪个?” “还能是哪个?元楷是宗子,他的婚事哪能只配一个知府孙女儿?只能是你三表舅。” 方元芷挤出一点笑道:“那就要恭喜舅祖母了,刑家小姐都很出色。” 外祖母垂下眼皮:“你二舅祖母身体不好,三表舅就想娶个贤惠能照顾婆婆的,刑家家风好,小姐们性子也和善,正是合适。” 方元芷故作轻松道:“良甫公子也很好啊!商阁老一看就是前途无量的!” 外祖母微微松了一口气:“你能这样想就好。这几日,你就着了男装带他们去看看风景,我们一家女眷,也只有靠你出面招待了。” 方元芷信心十足,就差拍胸脯了:“祖母您放心!” 方元芷离去后,外祖母看着门口,微微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方元芷着了一身天青的直缀,头上也绑了同色发带。 虽然是男装,可眉若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眸若秋水盈盈,发如乌云堆墨,肤若白雪,看着如一玉人,青山见了都傻了眼。 方元芷用折扇轻敲青山的脑袋:“犯什么迷怔呢?那两位都起了吗?” 青山揉了揉头皮:“早起了!二少爷,我说您装公子也得勤快点不是?人家那两位天刚亮就起了,不是看书就是练剑,哪像您,这太阳都快晒屁股了您才出门……” 方元芷笑瞪青山:“胆子越来越肥了,敢编排你主子。下次试药第一个找你!” 青山惨叫:“啊!好少爷,亲少爷,您饶了小的,将来您仙去了,小的变个大乌龟给您驮石碑去……” 主仆二人一边斗着嘴一边到了徐淳下榻的院子门口,怀安给方元芷行礼,做了个请的手势。 刚进院门,就看到徐淳正舞一柄长枪舞得虎虎生风。 方元芷不停拍手叫好。 徐淳身形顿了顿收了长枪,眼角眉梢含着轻蔑:“不会夸可以闭嘴。” 方元芷谄媚笑道:“三表舅,我祖母让我今天好好陪着你出去逛逛,您可有想去的地方?” 徐淳接过怀安递过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完汗,才冷冷挤出两个字:“没有!” 方元芷脸上的媚笑微微一滞,随即又绽放:“那也没关系,雷锋夕照,柳浪闻莺,曲院风荷,花港观鱼,都可以去!” 徐淳把帕子一扔:“没兴趣!”随即回了屋,还把门关上了,差点夹着紧跟过去的方元芷。 方元芷脸上堆满的笑意垮塌,换上了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 她一转身,发现怀安正满面诧异地看着她,便有些尴尬。 转了一圈眼珠,她又笑道:“我们去问问良甫哥哥!” 声音娇柔造作,让青山和怀安一起打了个寒战。 青山走在方元芷身后嘀咕:“老天!快把我家正常的少爷还回来!” 商良甫性子爽朗,很好相处,他兴奋地说:“我看这几个景点都可以去,还可以去品茶,楼外楼的叫花鸡,炸蝎子都是一绝!” 方元芷腹诽:“得,这西湖您比我还熟,看来没少逛!” 也难怪,商家就在淳安县,离钱塘并不远,都是杭州府治下区域。 方元芷表情略显为难:“只可惜三表舅他不肯去,光我们去,落下了他,总是我们家礼数不周……” 商良甫一拍胸脯:“这有何难?有我出马,保管三表舅一同前往!” 方元芷尬笑。 按辈分,徐淳是商良甫嫂子的弟弟,和他是同辈,他称呼一声兄长才对,怎么也跟着喊三表舅了? 这性格跳脱得也不是一星半点! 方元芷就等在院子里,耍着销金折扇尽显潇洒风流,不一会儿看到徐淳和商良甫一前一后出了门。 只是徐淳板着面孔仿佛有人欠钱不还,商良甫笑得如三月春风。 一行三人各自带着小厮往西湖而去。 三人仪容都很出众,又各有不同。一时引得西湖边观景的姑娘小姐们频频回顾,媚眼不断。 徐淳着了一身白色道袍,飘然若谪仙。偏他冷面含霜,更显男子阳刚气魄。 方元芷宛若玉人,明眸皓齿,巧兮盼兮,雌雄莫辨,令人见之忘俗。 商良甫则是一身宝蓝色镶金线的暗纹直缀,头戴一顶紫金玉冠,相貌堂堂,美轮美奂。 徐淳大了方元芷、商良甫许多,不屑于与他们交流,经常自顾自赏景。 方元芷则与商良甫有说有笑,妙语连珠,关系似一日千里,大有要引为知己的架势。 中午一行人在西湖边的楼外楼用餐。 方元芷先把一盘子炸蝎子端到自己面前,一只只拨过,才又重新放回桌上: 她摇头叹息:“看不出来该怎么吃。” 商良甫自告奋勇:“我来教元芷!” 商良甫示范着吃了一只,还问:“学会了吗?” 方元芷摇头:“不会……” 商良甫又示范了几遍,等他感觉有些头晕目眩,脑袋肿痛时,才依稀看到方元芷笑着拍手:“这次会了!” 方元芷心里默念三二一,商良甫趴在了桌子上。她装作惊慌的样子:“哎呀,良甫哥哥是中毒了吧?得赶紧找他去看大夫!” 徐淳皱眉,压低声音说道:“你搞什么鬼?” 方元芷笑着眨眼:“救人呀!” 来的时候,方元芷非要坐马车,其他人都是骑马。这会儿,马车正好给商良甫用了。 第47章 内里乾坤 一行人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到了杭州城外的一个庄子。 青山一溜烟地先跑进去安排了。 商良甫被人抬进了一个房间。 徐淳和方元芷则被请到了大厅奉茶。 高瘦的主人斜睨着三角眼,抖着八字胡道:“徐公子去过苗疆?” 徐淳本来就冷眼旁观方元芷如何作妖,此时见庄子主人故弄玄虚,便不搭理。 主人也不恼,摸了摸八字胡须,老神在在道:“蠕虫蛊,又名噬心蛊,能藏身于人体五到十年。可若是五年内彻底消杀,五年后,人会逐渐疯癫,脑仁、心肝被蠕虫逐渐啃噬殆尽,即便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 徐淳面色微变。 方元芷见状,朝主人使了个眼色,便主动避了出去,还不忘合上大厅的大门。 走出一段路,青山跟了上来:“少爷,商公子那边?” 方元芷掏出个瓶子给他:“他没事。你把这个给他喝了,明天早上就又活蹦乱跳了。” 青山小声说:“以后商公子会不会怪您?” 方元芷没好气地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她转身看着大厅方向,伫立不动。 大厅内,徐淳冷冷盯着庄子主人道:“你提这个有何用意?” 主人淡然一笑,啜了一口茶道:“徐公子左手和右手的小拇指指甲根,都有一道青痕,是也不是?” 徐淳撸起道袍宽大的袖子,露出手腕上的弩箭,仿佛看待死人一样看着庄子主人:“你到底是谁?” 庄子主人赛华佗遗憾地笑笑,放下茶杯:“难怪我那傻徒弟这么大费周章……可惜她的好心要被当成驴肝肺,还要害死她师父,唉,傻丫头!”还摇了摇头。 徐淳拨了一下按钮,一股机关转动的声音传出。 赛华佗无奈说道:“老夫索性跟你直说了!我就是赛华佗。” 见徐淳依旧无动于衷,他还是补充道:“当年南和侯爷能在苗疆大杀四方,建功立业,靠的就是老夫的制毒解毒之术。” 徐淳终于说道:“不是说那位瑶族神医早就死了吗?” 赛华佗笑道:“不说他死了,他还能活着吗?不是被苗人剥皮抽筋,就是被别有心思的人榨取利用……” “你怎么知道我中了蠕虫蛊?” “我当然不知道。可我那傻徒弟发现了,特地回来找老夫求证,还要老夫准备好祛蛊方式,要老夫去苏州……谁料你来钱塘了,倒省了不少事。” 徐淳紧抿嘴唇,半天后才缓缓吐出几个字:“你徒弟……” 赛华佗指了指刚才方元芷坐的椅子:“刚才不还坐在你旁边?” 徐淳缓缓收了弩箭,却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他的内心如翻江倒海一样,波涛汹涌,惊涛巨浪。 又如同久旱逢甘霖,冰原吹过春风,熨帖得无以复加。 他知道自己身体的异样,当年在苗疆受了伤,苗人得意地喊:“蛊毒会让你疯癫致死!” 他找了许多大夫、所谓神医,都看不出病症,更谈不上治疗方法。 半年前,他的小拇指痕开始出现青痕,他不明原因,只好尽量用袖子遮住手,尽量不让人留意自己的手。 小拇指本来就不受关注,压根没人发现。 就连自己的母亲,至今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方元芷,那个对自己一向冷淡排斥的女人,何时发现的这个小秘密? 更重要的是,按照她以往对待自己的态度,她应该巴不得自己倒大霉,怎么还请出专克苗人的瑶族神医帮助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 自己明明告诉她一两个月后就回来,她那么聪明的人,却跑回钱塘,也不打算再开苏州的医药堂了。 枉自己把她随手送的垃圾零食都吃了,送的破衣服也随身带着…… 没心没肺的女人。 自己偏偏就要同意与刑家的亲事,与这个没心肝的女人彻底划清界线! 她却在这里等着自己! 徐淳有一种在劫难逃的感觉。 此刻她应该就在屋外。 可他却想起了两个人在狂风暴雨的洪水中,坐在竹筏上紧紧相拥的时候。 当时是形势所逼,可那种绝世相依的感觉却仿佛刻进了骨子里。 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从苏州城外吩咐马车掉头,向河边行去。 这种在劫难逃的感觉,让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可又带来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甜蜜,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滋味。 赛华佗见徐淳仿佛入定般沉默闭眼,又仿佛遭受巨大痛苦般额头冒汗,微微摇摇头,索性自己喝茶等在一旁。 天黑的时候,徐淳终于睁开了眼睛,冷静地看着赛华佗。 赛华佗见状也不卖关子,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此蛊不除,你活不过几年,想得再多也是白想。不如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地把蛊除了,再慢慢想其他。” 徐淳双手抱拳:“徐淳多谢赛神医大义援手!” 赛华佗摆摆手:“要谢你谢那丫头去。我主要是好奇,以前没见过这蛊……” 徐淳眼神微凝。 赛华佗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你放心,这蛊前一阵刚解过,方法肯定没问题。元芷那丫头怕法子不保险,给她自己种了蠕虫蛊,已经让老夫解过一遍了。只是没见过你这种了至少四年的……” 接下来几天,徐淳就住在庄子里,由赛华佗用药浴、以毒攻毒等方法进行治疗。 赛华佗先给徐淳吃了一粒护心丹,然后给徐淳服用了一定剂量的鸩毒,又以百年参汤吊命,再服以消鸩汤,一步紧接一步,环环相扣,一步都不能出错,否则就是一命呜呼。 怀安被徐淳嘱咐了一番,比较配合,商良甫被性格活泼的蒋若英陪着出去看钱塘江大潮了,过几天才回来。 方元芷亲自参与了此次除蛊活动。 等徐淳服了消鸩汤后气息微弱,气若游丝时,方元芷笑着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叫嚣道:“你小子也有今天?落在我手里,有你好看!” 转头看到一旁目瞪口呆的怀安,方元芷阴恻恻笑道:“看什么看?我先要你好看!” 怀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两眼一翻倒在地上。 赛华佗有些气急败坏:“下毒下成你这个样子,就是失败中的失败!高手面前,你已经死了几十回了!” 第48章 谈笑恩与恨 徐淳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方元芷正趴在自己身上,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 方元芷见他醒了,粲然一笑:“哎哟,淳美人醒了,来来来,看看你的绝世容颜!” 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镜子,举在徐淳面前,还特地把自己的脸挨着徐淳的脸,好让他做个对比。 镜中的徐淳原来英挺的剑眉被修剪成了细细的柳叶弯眉,小小巧巧,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眼睛则被画了个大烟熏眼妆,粘上的假睫毛长长的像两把刷子。 脸上抹了厚厚一层粉,两侧脸颊都被揉了两坨圆圆的胭脂红。 嘴唇则是一层淡粉色最中间的唇心点了一点大红唇脂,看上去像长了一个樱桃小嘴。 徐淳额头跳了跳,忍住了。 “三爷,该服药了。”是怀安故意捏细的声音。 徐淳艰难扭过头,不看镜子。 怀安的脸却突然出现在了眼前,与自己脸上一模一样的妆容,还带着耳环,头上的步摇还在微微摇晃。 徐淳再也忍不住,一口老血喷了出来,喷了怀安一头一脸! 幸运的是,他又晕过去了。 方元芷笑得花枝乱颤,笑着笑着,眼泪都出来了。 方元芷和商良甫启程去了淳安县。 听闻商良甫的母亲过几天就要过五十大寿,外祖母派她代表方蒋两家去给商家送贺礼。 方元芷说自己代表不了蒋家,非要拉着蒋若英一起去。 商良甫也大力支持:“我母亲喜欢热闹。这些年家里来往的人少,蒋姑娘若是过来,母亲定然开怀!” 外祖母叹息。 如果商良甫说的是若英姑娘,她定然不同意。可他说的是蒋姑娘。 蒋家并不差,为什么不能去给一个在野前阁老的家眷贺寿?! 商阁老的妻子姓卢,人称卢夫人。 卢夫人初次见到一身男装的方元芷和也是男装的蒋若英时,内心有些震撼。 她早听丈夫提过这方家嫡女方元芷,一身男装在外行走,担起方蒋两家的庶务重担,是个能担事的好姑娘。 可她如此不避讳地着男装四处行走,还把别的姑娘也带成了这样一副狂野的性格! 能担事是优点,可这带坏其他女眷就是个更大的缺点了! 卢夫人自幼受闺阁教导,家世并不显赫。夫君少年成名,连中三元,三十六岁就入了内阁。她也很是风光,走到哪里都被人尊敬奉承。 为了让自己能配得上阁老夫人这个称呼,她严格教导子女,商家千金个个是大家闺秀做派,备受好评。 长子商良臣也在今年二月得中进士,她更加觉得扬眉吐气,自己所作所为有了回报。 她本来对丈夫想与方家结亲没什么异议。丈夫虽然已经下野十年,可对朝堂格局的把握和判断依旧是她无法企及的。 可这方元芷实在不符合她对儿媳妇的要求! 自己的幼子良甫本来就性子跳脱,再娶一个这样的媳妇,两人一起胡闹,家里哪里还会有安宁日子过? 若闹出了大事,丈夫多年筹谋的起复岂不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卢夫人对待方元芷和蒋若英二人态度看似亲热,实则疏远。 方元芷求之不得,蒋若英则有些诚惶诚恐。蒋若英转身就换了女装,与商家的姑娘一样进退有据,严格遵守闺阁礼仪。 方元芷反而我行我素,一身男装招摇。 商家女眷们对她避之不及,生怕遭了卢夫人的厌弃。 方元芷无奈,只好往外院跑。可她又不敢出了商家,否则徐淳过来揍她,她也打不过。 商家年长一些的男子都在外求学或者当官,商良甫被卢夫人耳提面命地关在书房学习。 一来二去,方元芷反而与赋闲在家的阁老商辂熟络了起来。 商辂年轻时就是一个美男子,年纪大了气质依旧出众,体貌修伟,风神雅秀,令人心生尊敬。 方元芷知道商辂过一阵就会重新起复,也有心结交,为以后方家的恢复爵位做做努力。 一老一小下棋品茗,谈古论今,相谈甚欢。 卢夫人快咬碎了牙齿!她看得出来方元芷对商良甫并不感兴趣,没有结亲的意思,心里也大大松了口气。 可她没想到,方元芷居然盯上了自己的夫君! 日日对弈品茗,谈笑风生。丈夫回内院安歇的时候,都不忘连连夸赞她! 她心里生出了一阵危机感。 丈夫四十岁出头就致仕在家,十年的归隐生活不仅没有让他更加憔悴,反而越活越年轻,状态越来越好。 反观自己,五十岁的人了,再怎么保养也挡不住年老色衰,容颜老去。 那个方家妮子,是盯上自己丈夫了?! 想来也是,不世出的连中三元大才子,纵然年纪偏大,可相貌依旧不俗,小姑娘心生爱慕也大有可能。 可自己的丈夫就一点都没有察觉,不知道避嫌? 卢夫人含蓄地提点了丈夫后,商辂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你居然有如此龌龊的想法?!那方家百年将门,纵然被夺了爵,根基依旧未被撼动,谁敢乱打他家嫡女的主意?!” 商辂失望透顶的眼神让卢夫人如遭遇了暴风雪的袭击,全身上下一片冰冷。 不过,商辂也知道了避嫌,跑出门游山玩水,避免再被人乱嚼舌根。自己年纪与方元芷的祖父相仿,卢氏是脑子进水了?! 方元芷依旧赖在商家不走。她得等徐淳回了苏州才敢出门。 她索性躲在商家给她安排的闺房里日夜闭门不出,对外只称染了风寒,需要静养休息。 这天小厮青山进来给她禀报:“徐公子已经动身回了苏州。” 方元芷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想来过几天,她就可以出门赏秋景了。如今已经到了九月初。 这天夜里,方元芷正哼着歌儿,啃着青山给她买的鸭脖子,翻看师父给她的毒门秘笈。 她觉得房中好像突然多了一人。转头看去,什么都没有。 再转头看去,一人长身玉立,一袭黑衣,剑眉星目,俊脸含霜。 不是徐淳是哪个? 方元芷扯扯嘴角谄媚一笑,可她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突然都动不了了,只有头能微微转动,说话也无碍。 第49章 南山码头 这是怎么回事? 她看了看手中啃了一半的鸭脖子,心里惨叫了一声。 这厮在鸭脖子中给自己下了毒?! 他居然会用毒? 徐淳慢慢走近,打落她手中的鸭脖子,皱眉冷嗤道:“这么恶心的东西,你怎么咽得下?” “嘿嘿,表舅您身份高贵,当然看不上这些不入流的吃食……” 不等她说完,徐淳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颌,让方元芷感觉一阵剧痛。 她知道,得罪他的后果,今天就能见真章了。 徐淳一双星眸冷冷扫过她的眉毛,她的眼睛。 方元芷难以自抑地打了个冷战。 她不是没见过徐淳杀人。杀人时,眼眸里的神色与现在一无二致。 不过剃了他的眉毛,不至于要人性命吧?再说了,他的眉毛不是又长出来了吗? 强烈的求生欲让她立即没话找话:“这还有鸭肝,表舅您请……” 下颌被捏着,她的话有些含糊不清。 徐淳的脸逐渐靠近,薄薄的嘴唇贴近了她的耳朵,呼出的热气让方元芷的耳朵都禁不住颤抖。 “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声音很小,可嘴唇却擦过了方元芷的耳朵。 她的耳朵一片通红,脸上也泛上了红晕。 “您是刀,我是肉,您说了算!” 徐淳的脸慢慢拉远,眼神在她脸上游走。 不一会儿,他的脸又再次靠近方元芷。 方元芷心里惨叫:“不会吧?又要被他非礼?!再亲,我就咬你!” 似乎听到了方元芷的心声,又或许是实在难以忍受鸭脖的味道,徐淳一口咬在了方元芷脖颈上。 不知是被啃咬的疼痛折磨得,还是被嘴唇触碰的酥麻刺激得,方元芷身体簌簌颤抖,猛地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淳终于放开了她,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我和卢夫人打了招呼,明天你要回苏州。” 方元芷很硬气:“我不去!” 徐淳的手又抚上了她的脖颈,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耳后,目光意味不明地从她脖颈往下,划过领口,移到她的胸前。 方元芷吓得一哆嗦:“我,我不去是小狗!” 徐淳嘴角微翘,又立即抿住了,他微微咳嗽了一下:“明天午时之前,南山码头。” 徐淳飘然而去,方元芷一动不动,彻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天光大亮,丫鬟在门外叫了几次,方元芷才让她把早饭放在门外。 她的身体终于能动了。 方元芷艰难地挪到镜子前面,脖颈上一片草莓状的吻痕,还有一两处啃咬的破皮之处。 方元芷愤怒了砸了铜镜!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厮还真是不吃亏! 冷静了下来,她还是想体面地解决这个问题。 一会儿得去向卢夫人辞行,这番痕迹得好好掩盖一番。 方元芷吃了早饭后就致力于梳妆打扮。 素手挽云鬓,额间贴花钿。蛾眉黛如山,粉面似朝霞。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弱柳步,精妙世无双。 卢夫人见了宛若天人的方元芷,半晌没说出话。 一身流光溢彩的浮光锦衣裳穿在她身上,居然衬托得原本雌雄莫辨的她婀娜娇柔,娉娉婷婷。 她实在庆幸这个足以祸国妖民的女人终于要离开商家了! 若是儿子见了她这样,闹腾着非要结亲,那还得了?! 卢夫人迅速安排了马车送方元芷离去,也安排了人送蒋若英回钱塘。 徐淳昨天对她说顾夫人邀请方元芷去徐家做客,她自然乐见其成。 祸害徐家,总比祸害他们商家好得多。 坐进了马车,方元芷欣慰地摸了摸脖颈上围着的丝巾。这身出色的打扮,果然可以吸引注意力。精明的卢夫人都没发现什么异样。 只是有些对不住若英表妹了,自己和她一同来的商家,她却要独自回钱塘蒋家。好在淳安与钱塘并不远,坐马车半日便可抵达。 方元芷把青山派去护送蒋若英回家,嘱咐他送到了再去苏州寻自己。 外祖母听了青山的禀报,有些心事重重。 徐淳和方元芷的婚事本来是极好的,谁知道会生出这些波澜? 即便他二人如今有意,可中间梗着的邢知府家千金又该如何? 方元芷如约到了南山码头,在商家人目光的注视下上了船。船头立着顾夫人的丫鬟橙红。 方元芷在船上找寻了一番。不大的船只里只有船夫、橙红和她三个。 橙红说顾夫人最近身体不太好,祝大夫提议最好有像方元芷这样的会针灸的女子陪伴会安全很多。 方元芷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堂堂的徐家还怕找不到一个会针灸的医女么? 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回了苏州。她的济民医药堂关门事宜也得她上心,制药作坊进展到一定程度了,也得她去把把关。 顾夫人已经病得卧床了。见到方元芷时滚下来两行热泪。 方元芷安抚了一番才知道,原来徐淳的议亲之路特别不顺利。 看来看去,他终于同意与刑知府家结亲,可刑家一开始没看上他,推脱女儿还在孝期,要往后推。 后来他们打听到,刑家有意与佥都御史宋杰家结亲,还有苏州的王家、陈家结亲,徐家在他们眼里还得往后排。 可苏州大水赈灾后,徐淳跑前跑后献策献力,让刑知府很受感动,又同意将他家的二小姐嫁过来,徐淳也同意了。 可最近他又不同意与刑家结亲了,理由是自己娶妻本来就是要找人照顾母亲,刑家小姐在孝期,根本无法替自己尽孝。 顾夫人抱怨道:“他也不想想,这刑家二小姐还有几个月就出孝了,几个月也等不起么?” 方元芷义愤填膺地附和:“就是,翻脸比翻书还快,三舅舅也太不靠谱了!” 顾夫人却听着别扭。自己的儿子,自己可以抱怨,别人抱怨听起来就觉得不舒服了。 她辩解道:“他也是为了尽孝……像你之前说的,他是个极孝顺的……这不,还特地把你请了过来,说你陪着我心情就好……” 顾夫人说着说着,看到方元芷低眉不语的安静模样,也慢慢咂摸出来一些滋味。 笑容从心里升了上来,染上了眼角眉梢,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喜悦冲击,顾夫人的病当即好了一大半。 她压抑住想大笑的冲动,慈爱地上下打量方元芷。 第50章 观澜亭中 小姑娘穿着女装,难得地有一些小女儿的羞涩。 顾夫人想起来,上次方元芷就是和徐淳一起回来徐家的。 徐淳忙得脚不沾地还每天去看她,比看自己这个老母亲都勤。 他们俩是有些事情她不知道的? 顾夫人自然乐见其成。刑家的反反复复,她其实并不满意,只是怕儿子变卦,就想顺他的意早些定下来。 方元芷感觉很尴尬。 她和徐淳可什么都没有! 若说真有什么的话,就是她想揍他一顿,以报上次欺辱之仇! 可自己还居然过来看他母亲,这…… 方元芷觉得自己很丢脸。 见顾夫人没什么大碍,她就回了济民医药堂。 小钟大夫看向方元芷的眼神总是期期艾艾。 方元芷刚坐下喝了一杯茶,小钟大夫就过来说话:“苏州城外的一个棚户区,房租极其便宜,一间屋子才三百文一个月,咱们济民医药堂搬过去,就不会亏本了……” 方元芷忍住笑,员工比自己还操心济民医药的可持续发展! 她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是同意和钟大夫一起去看看。 棚户区居民都是穷人,三教九流都有,出租的房屋破破旧旧,房租很便宜。附近也没个医药堂,可能有水平的大夫都不屑于在这里行医。 方元芷当即就看好一栋房子,有前堂和后院,后边也有几屋子可以住人,一个月租金也就三两银子。 当然,条件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方元芷雷厉风行,第二天就让人把济民医药堂搬了过来。 乔迁之喜,徐淳过来送贺礼。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来贺喜,方元芷先按下新仇旧怨不提。 他皱眉打量了一番有些漏雨的主屋:“这么破怎么住人?徐家在这附近也有商铺,可以赁给你……” 方元芷伸手制止了他:“破旧修修就好了。这附近都是穷人,若是屋子太好,病人反而不敢进来看病。”她可不想沾徐家太多。 徐淳说道:“这后院和屋顶得修缮修缮,你先住在徐家,可以帮我照顾一下我母亲……” 见方元芷要拒绝的样子,他换了一个话题:“有个特殊的病人,可能还需要请你去看看。” 方元芷挑了挑眉,什么样的病人叫特殊的病人? 她对一些疑难杂症很有兴趣,还是接受了。徐淳说需要和她详细沟通一下病人的情况,方元芷便还是回了徐家住下。 晚饭是在顾夫人院子里吃的,徐淳也在。一向遵守食不语习惯的顾夫人笑容可鞠,一会儿让顾嬷嬷给这个盛碗银鱼汤,一会儿让那个多用些八宝鸭。 尤其是方元芷,碗里都被堆满了菜,怎么吃都吃不完…… 方元芷只好用前世在部队里锻炼出来的超快吃饭速度,三下两下扒拉完饭菜,一抹嘴打个嗝儿,再扔下一句“你们慢慢吃”就跑了。 徐家的饭菜确实好吃,可架不住顾夫人这么热情的态度。 刚回到房间坐下,方元芷才想起来徐淳说有事要沟通。 这会儿又跑回去问他吗?她还没这个脸。 正想着,橙红说怀安刚来传话,半个时辰后去观澜亭。 观澜亭在徐家花园最深处,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到。 老远方元芷便听到琴声淙淙,在秋日傍晚的如血残阳、苏式园林的曲径通幽中听闻,别有一番飘逸出世的感觉。 观澜亭建在水边高处。 天籁回荡于苍天,仙乐袅袅如行云流水,琴声铮铮有铁戈之声。 隔水观望,亭中有个着月白色疏袍广袖的男子正在抚琴。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脑后,微风拂过,长发随风飘动,仿佛欲飘然而去。 方元芷看了半天。 一首曲终,亭中男子隔水相望,她才回过神,朝亭中走去。 琴声又响了起来,与刚才激昂慷慨的旋律不同,悠扬婉转的曲调回转曲折,反复吟唱,似乎有等待的落寞,又有些许隐隐的期待。 方元芷压抑着内心的微微酸软登上了观澜亭。 抚琴的正是徐淳。亭边正对徐淳的小几上放着茶水零食,还有把椅子。 方元芷大剌剌地坐上了椅子,与专心抚琴的徐淳打了个正对面。她顺手抓起把瓜子,丝毫不顾形象地嗑起了瓜子,还不时把瓜子皮吹得四处都是。 徐淳连头都没抬,丝毫未受到影响。 她自顾自说道哦:“嗯,不错不错!”也不知道是夸什么不错。 远处躲在树林里伸长脖子偷窥的顾夫人和顾嬷嬷欣慰不已。顾夫人笑着小声道:“我听他弹《广陵散》,心里就捏了一把汗,怕他又起了对徐家的怨。谁知元芷一出现,就弹了《归来》!” 顾嬷嬷笑道:“可不是,奴婢伺候夫人几十年了,可是头一回知道三爷还会弹琴!” 顾夫人笑着摇摇头:“他们兄弟几个都是走的文武兼修的路子。只是我没想到,淳哥儿小时候那样淘气,不是下水摸鱼就是上房揭瓦的,居然还有那个耐心学古琴?” 顾嬷嬷笑容滞了一下,换了话题:“夫人咱们还是回吧,被三爷知道咱们在这可就不好了……” “是,他们小年轻的事儿,让他们自己慢慢絮叨去。” 徐淳终于停手,看了看琴面上的瓜子皮,又皱眉看着方元芷。 正在兴头上的方元芷笑道:“您继续,好听,好听!” 徐淳挑眉:“你可听懂?” 方元芷巧笑嫣然:“只知清风高调,对牛弹琴。” 徐淳站起身,身上落下几个瓜子皮,淡然眺望湖水:“还真是牛,也不怕撑死……” 方元芷气结。 两人都没再说话,一个嗑瓜子,一个自己看风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月亮都升上来了,微风瑟瑟带了些许寒意。方元芷缩了缩肩膀,想起来还有事要谈,开口道:“三舅舅,您说有事要谈?” 徐淳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谈。” 方元芷瞪眼。我在这连吃带喝肚皮都快撑破了,你都不谈,还要拖到明天?! 往回走的时候她就带着些气,顺手揪了路边的不少花草。 走着走着,她对橙红道:“你去告诉青山,替我捉些蛇、蛤蟆什么的,要快,立即,马上!” 橙红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忙不迭点头,一路小跑着去了。 第51章 商定京城行 方元芷慢悠悠边走边消食,走到垂花门附近,青山已经拎个黑布袋子在探头探脑了。 方元芷见没人留意,一个翻身跃出内院围墙。 青山指了指手中的黑布袋子,里面还一扭一扭的似有活物。 方元芷满意地点点头:“真不愧是你家少爷的得力跟班!” 她带了青山一路躲躲闪闪去了照雪堂,吩咐青山去照雪堂门口找小厮说话,她自己则偷偷潜进卧室,把黑布袋子里的东西全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一大早,方元芷神清气爽地起了床,问橙红:“昨天夜里可有什么动静?” 橙红满头雾水:“没听说啊?三爷传话说,让您收拾妥当跟他出门,去瞧一个病人。” 方元芷着了一身青布直缀,绑了一条红发带,又用红腰带束了腰。橙红忍不住赞叹道:“少爷这么一装扮,真是英姿飒爽!” 方元芷潇洒一笑,这身装扮有些出众,与她以往低调的性子不太符合,可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临出门,她有些傻眼。徐淳要与她同乘马车? 可她这身打扮更适合骑马好不好?保准骑在高头大马上回头率百分百! 徐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意味不明:“快上车,有话要说。” 徐家的马车外表低调,黑漆平顶,可内里装饰得舒适宽敞。 “你可知道司礼监?”徐淳也不废话,马车启动了就开始低声说了起来。 方元芷摇摇头。 徐淳扶额。 “大明王朝皇宫有十二监,司礼监权力最大。司礼监掌印太监是十二监中最具权势的职位,有‘内相’之称。 如今司礼监掌印太监名叫怀恩,父亲曾是太仆寺卿,年幼时父亲被杀,他被纳入宫中成为小黄门。 其母被发卖后辗转没了行踪。成化皇帝登基后,怀恩成了司礼监掌印太监,他母亲也在福建找到了行踪,只是去往京城途中生了病。” 方元芷诧异:“你上次去福建,就是替这个怀恩寻找母亲?” 徐淳点头。 方元芷捂住耳朵:“这些事你不用讲给我听,我好好看病就是了!” 徐淳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病人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姓陈,很显然饱受生活摧残,瘦得皮包骨,病得不轻,只是闭目昏睡。 方元芷诊断完后出了门蹙眉:“病人身体很差,需要好好调理一番,得花一两个月的功夫。” 徐淳沉吟后道:“如是控制住病情,路上边走边恢复,是否可行?” 这么着急? 方元芷想了想道:“也可以,只是还得休息个四五天再出发才行,路上也得有得力的大夫随时照看。” “你可愿意帮我护送这位太太进京?” 方元芷愣了愣,刚想摇头,徐淳又道:“你只用照看看病开药,其它有人负责。作为补偿,事成之后,我可以支持你把济民医药堂开一百家分店。” 不愧是商人,什么都是拿条件交换。她觉得心里凉飕飕的。 方元芷也没想开那么多分店,要是店店亏损,还不得把她亏趴下。 “医药堂的房租、药材都由我无偿提供,亏了我担着,赚了钱归你。另外,玉器生意的前提条件,也取消……” “那你可亏了。请一个大夫随行上京城也花不了这么多钱。” “一个愿去京城的随行大夫好找,可值得信任的大夫难找。” 这是对自己很信赖? 方元芷心里暖和舒坦了不少。 同时也嘲笑自己想岔了,人家要自己回苏州原来是因为这事。 方元芷想了想道:“那二舅祖母那边……” “我已经请了医女,可以贴身照料她。我母亲最近身体好了不少,没什么大碍。” 等七天后出发的时候,陈老太太精神状态好了许多,一天也能下床走几步。 出于保密考虑,方元芷安排了青山去济民医药堂帮忙,说自己最近常住徐家,去往京城一事谁也没说。 临出发前,方元芷去千户所看了一回父亲方励,也没提自己要去京城的事宜。 一行人乘船沿京杭大运河北上。 陈老太太曾是高官家眷,也是个腹有诗书的女人。只是命运坎坷,当初抄家后她被发卖,本来被一户亲友买了过去,可亲友也被抄家,她再次被卖,辗转沦落到了福建,被一户人家买了去做仆人。 终日操劳奔波,营养也跟不上,还患了胸痹症。徐淳找到她时,她已经是强弩之末,到了苏州便一病不起了。 方元芷一来知道陈老太太身份特殊,对徐淳应该很重要,二来自己外祖母也曾被发卖,起了感慨相惜之心,待陈老太太十分谦和有礼。 一个月相处下来,陈老太太对她也十分熟稔。 “方政将军家,我知道,我的一个闺中密友的庶妹嫁给了方政将军做填房,当时方家都有了庶长子……” 方元芷暴汗,自己爷爷方瑛确实是庶出的。 方元芷尴尬笑道:“那按辈分,我都该称您太祖母了……” 陈老太太拍了拍方元芷的手,感慨万千。 所谓身份地位,荣华富贵都是虚妄。她曾经是从三品官员的妻子,身份地位高高在上,可多年沦落漂泊。 眼前的如花似玉小姑娘曾是将门之后,侯门嫡女,也沦落成为人看病把脉的医女。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方元芷宽慰道:“所谓否极泰来,我外祖母家也是被抄家发卖,如今朝廷发了恩旨,恢复身份地位。太祖母您如今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好日子就在前头……” 陈老太太垂下眼泪:“是,你也要想得开,看得远,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过。” 或许是因为遇到故人之后,陈老太太心情舒畅了不少,身体也愈发好得快些。 等快一个月后到京城的时候,气色好了许多,走路都不怎么用人扶了。 徐淳也在船上,只是他主要负责对外联络事宜,一天早晚两次过来给陈老太太请安。他眼见方元芷与陈老太太日渐亲密,心里觉得让方元芷来照顾陈老太太的决策无比正确。 他千里迢迢送老太太进京,虽然会让怀恩感激,可此举私心很明显,也会让怀恩起防范之心。 第52章 母子相见 反而是方元芷这种真诚待人,身份对等的相处,会让陈老太太铭感五内。 他更感激方元芷对他的彻底信赖。 不禀告家长私自外出,若被传出私奔的丑闻,对她的闺誉会是毁灭性的打击。 到了京城后,他们下榻在徐家西直门内的一栋宅子里。 陈老太太盼星星盼月亮似地天天伸着脖子望着门口。 过了五天,徐淳陪着一位年过四旬的男人走了进来。男人穿着缎面直缀,、白面无须,身材适中,面相沉稳,一双眼睛偶尔闪过精光。 男人也不行礼,与陈老太太四目相对,上下打量。过了半晌,陈老太太终于喊道:“你是宏哥儿?” 男人垂下眼泪:“娘,是我……” 母子俩抱头痛哭。 方元芷与徐淳退出了房间,顺手合上大门。 方元芷悄悄舒了口气。 看来刚才进屋的中年男人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了。原来鼎鼎大名的内相看起来与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至此,她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 徐淳带着她往院子中央走了几步,笑道:“怎么,你也很紧张?” 方元芷故作轻松地拍拍手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日任务圆满完成,就等三舅舅履行诺言了。” 徐淳没说话,只是淡淡望着阳光下方元芷巧笑嫣然的模样。 一个多月以来,他们虽然单独相处的时候不多,可朝夕相见,已经熟悉了不少。不再像之前见面时剑拔弩张,也没了无话可说的尴尬。 “我还得再呆几天才回苏州,你一个人回去太危险,等我一起走。” 方元芷愣了愣,点点头。 “这几天如果闷了可以出去逛逛,我把怀安派给你,有什么事让他帮着办。” 方元芷想到怀安每次见到自己就像老鼠见到猫,忍不住笑了:“那还是算了。我倒是没什么,只怕怀安吓都要吓死了。” 说着,方元芷目光还瞟过了徐淳的眉毛。 当初把人家眉毛都剃了,徐淳都没怎么往心里去,看来真是心宽。 她又想到自己扔他床上的蛤蟆和蛇,犹如石沉大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忍不住问道:“三舅舅,离开苏州前,你就在房间里发现点什么特别的吗?” 徐淳挑眉:“什么特别的?” “呃,比如老鼠,蛇啦?” 徐淳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果然是你,不打自招了!” 说话间,眼神带上了些许谑笑。 方元芷哪里肯承认:“不是我不是我,我听人说,您房间里有蛇和蛤蟆出没,瞎猜的……” 徐淳的脸凑得很近,两个人鼻尖几乎要碰在了一起:“你倒是猜得准,蛤蟆和蛇我自己抓去扔了的,谁都不知道,怎么偏偏你知道?” 呼吸纠缠,徐淳身上的熏香味道也传了过来,方元芷心脏怦怦直跳,脸也忍不住泛红了。 她此刻就像做了坏事的小孩被人揭发了出来,又羞又恼。 徐淳笑看着方元芷脸红娇羞,心中一阵荡漾,只觉得她十分可爱,半天转不开眼。 房间的门咯吱一声打开后,两人才回过神,赶紧松开了手,又离远了一些。 怀恩把徐淳和方元芷二人请进了屋里。 “怀恩感激徐公子鼎力相助,为自己寻到老母亲,还千里迢迢送到京师,如此恩德,咱家铭记于心,来日定当报效。” “怀公公客气了。此事原本也是机缘巧合,徐淳不敢居功!” 怀恩笑笑。自从他做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巴结奉承的人不少。只要不逾矩,偶尔行些方便报恩,并不是什么难事。 “徐公子既然中了进士,为何不入仕?”怀恩眼中精光闪过。 “回公公话,徐家庶务无人打理,徐淳也没有入仕之心,喜做闲云野鹤,逍遥自在。” 怀恩呵呵笑了两声。喜欢做闲云野鹤的话就不会来巴结奉承自己了。 既然他不说,以后再看吧。 怀恩把目光投向了方元芷,问道:“这位是?” “民女方元芷,见过怀公公。”方元芷落落大方地行礼。 陈老太太补充道:“他是当年方政将军的曾孙女儿,爷爷是南和侯方瑛。如今做了医女,一手精妙医术。” 怀恩点点头,没再多说。从侯门到医女,看来也是遭遇了不幸。 “今日怀恩就不多叨扰了,先侍奉老母亲回去。日后再请两位过府叙话。” “怀公公客气了。” 徐淳和方元芷把怀恩和陈老太太送到了大门口。大门外有辆马车等着,轻车简从,看来怀恩也是个低调之人。 接下来的几天,徐淳早出晚归,方元芷则换了男装拽着愁眉苦脸的怀安东逛西逛。 京城繁盛,汇集全国物宝,书籍等更是齐全。方元芷买了不少医书、毒药等书籍。 这日逛完书店,她见旁边有一个大隆善寺,便让怀安带着书籍先回去,自己去寺里上柱香。 她本是无神论者,可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她就开始相信鬼神了。 遇到寺庙都去烧香求拜一番,只想求个心安。 进入寺庙后一路磕头烧香,把寺院最里头的菩萨殿拜完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 方元芷正要往外走,却听到些许喧闹吆喝之声。她知道这大概是遇到贵人出行了。 在钱塘也是这样,贵人出行会有家丁先维护秩序。不过贵人们不会像她这样把所有的菩萨都拜一遍,大致意思一下就走。 她就索性等在了菩萨殿里。 百无聊赖地等了大半个时辰,方元芷觉得贵人们应该已经走了,便往外走去。 一路行过,原来还有三三两两行人的寺院里此时空空荡荡。 方元芷心里微微不安。可再不走,天就黑了,大隆善寺关了门,又得翻墙出去。 再往前走了一阵,她听到刀剑撞击之声。还有人喊道:“有刺客!” 方元芷闪身躲进了大殿里,戳破窗纸朝外观望。 一男一女被几个浑身带血的护卫护着进了她所在的这层大殿面前。 紧跟着他们的是四五个身穿黑色衣服戴着黑色面巾、手持大刀的刺客。 方元芷暗暗叫苦,自己今天穿的也是一身黑衣,只是在滚了一圈寸宽的红色襕边,头上也绑的是红色发带。 若是自己也被人当作刺客,那还不是玩完? 第53章 寺院奇遇 她索性上床补了一觉。连日的奔波,身子早已疲惫不堪。 正想着,便见那几个护卫和刺客血战了一番,护卫只剩下一人还在苦苦支撑,刺客可还有三人。 方元芷思虑片刻,还是挺身而出:“何方歹徒,敢在此行凶?” 方元芷拾起地上的一柄弯刀,对几个蒙面刺客道:“天子脚下,青天白日,持刀行凶,太过猖狂!在菩萨面前,还是回头是岸,立地成佛!” 几个蒙面人并不多话,也不管侍卫和方元芷,直接朝那一男一女扑去。 方元芷在左手手腕处拍了拍,弩箭飞出,两名刺客左右闪避,一人应声倒下,另一人继续举刀厮杀。 这是徐淳送她的袖弩,让她防身用。方元芷又在弩尖涂了毒药,被射中的人不死也要动弹不得。 剩下那名护卫武功高强,只剩两名刺客。可刺客也非等闲之辈,大刀挥舞间只听得一片刀剑撞击之声,刀光剑影,一时反而分不清谁是谁。 不多时,护卫中刀,刺客中有一人向护卫身后的男子砍去,男子应声倒地,女人吓得尖叫不断。 方元芷瞅准间隙,又射出一支弩箭,正中一名刺客后心。 护卫则和剩下的那名刺客缠斗在一起。 方元芷见状,绕到那名倒地男子身边,检查了一下伤口,见伤在胳膊上,伤口青黑,便知他中毒了。 方元芷立即掏出随身所带银针,封锁住男子胳膊和胸口的穴位,又取出一枚药丸,捏碎了洒在伤口上。 做完这些,方元芷没有过多停留,四处看了看,还是退到最里侧的菩萨殿北边的围墙附近,翻墙而出。 她能力有限,京城藏龙卧虎,她并不想牵扯到别人恩怨中去。如此略尽医者本分,已经是她最大的努力了。 方元芷翻墙越户,在一户人家的晾衣杆上顺手拿了几件女装,又把头发散开梳成辫子,换回女装,大变样后才上街,几番折弯回到了住处。 接下来几天,方元芷一直呆在住处没有出门。 时光一晃到了十一月,方元芷有些着急回家了。再不回去,父亲就会知道她不见了,解释起来会很麻烦。 方元芷找到早出晚归的徐淳,提出要先行回苏州的想法。 徐淳沉吟片刻后道:“再过三日我们回苏州。如果你愿意,可以去见见元楷。” 方元芷有些诧异,当初他提出来让自己不要与元楷来往,为何如今又要自己去见他? 徐淳解释道:“最近宫中大皇子薨了。会昌侯府孙家要嫁个庶女给元楷。他执意不肯。希望你能去劝劝他。” 方元芷气呼呼地拒绝了:“你找错人了!” 纵然徐元楷与她再无可能,她也希望他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人,而不是被迫接受现实。 过了几天,徐淳真的与方元芷一起出发回苏州了,只是返程骑马,沿路快马加鞭,二十来天就赶回了苏州。 到徐家时正好午时,赶上饭点。 徐淳和方元芷直接进了内院,打算和顾夫人一起吃完饭再做休整。 徐元芷打算下午先先青山了解一下最近的苏州情况再去见父亲方励。 进了顾夫人院子的大厅才知道,顾夫人原来在接待客人。 顾夫人见到风尘仆仆的徐淳和方元芷,喜笑颜开地道:“正好,你们来见见刑知府家的赵夫人,还有二小姐玉琪姑娘。” 方元芷定睛一看,赵夫人她不认识,是个有些发福的老太太,玉琪姑娘,不就是上次水土不服让她诊治过的刑家二小姐么? 赵夫人笑吟吟地上下打量起了徐淳,边笑边意味深长地点头。 玉琪姑娘也满面娇羞地上前给徐淳行礼。 这是怎么回事? 刑家和徐家的亲事还在继续? 方元芷感觉就像被雷劈了一样,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徐淳抿了抿嘴唇,行了礼后道:“母亲安好儿子就放心了。儿子还有事,先告退了。” 徐淳转身大步离去,走了几步,发现方元芷还呆立原地不动,又回来拽了她一起走。 方元芷被拽得踉跄了一下,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往外走。 这些天赶路回苏州,他们早出晚归,几乎没怎么休息。她知道,徐淳把沿途好几个需要处理的事务都搁置了,只为陪她早些回去。 一路上住宿打尖,衣裳吃食,他都安排的妥妥当当。甚至她一个女孩子的贴身换洗内衣,他都替她置办了。 慢慢地,她居然对他产生了些许依赖。 此时此刻,再在徐家看到刑家小姐,她就觉得自己很可笑。 徐淳拉着方元芷坐进了马车。 方元芷终于缓过神来,笑着说:“我看三舅母温柔贤淑,还好生养。” 徐淳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可周身的气息突然变冷。仿佛一把没有捡柄的利刃,随时可以伤人。 方元芷心情莫名其妙地表好了不少,也不理他,掀开帘子一角打量沿途风景。 马车居然是朝城外驶去,这又是要去哪里? 方元芷这会儿心里郁闷,也不想问徐淳,索性他爱去哪去哪吧! 马车到了一个码头停了下来,两人又上了船。 看着一望无际的辽阔水面,方元芷知道这是太湖。烟波飘渺的太湖,此时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碧波万顷,景色宜人。 可她此时饥肠辘辘,压根没什么欣赏风景的心情。 她瞪了一眼立在船边赏景的徐淳,不信他就不饿! 船停泊在一个小岛上的码头,上岸后不远就是一群飞檐建筑,修缮得雕梁画栋,豪华大气。 这是徐家的别院? 徐淳带着她进了一栋房子,很快就有热腾腾的饭菜端了上来。 两人面对面饱餐一顿后,又各自去了住处沐浴洗漱了一番。 收拾停当,方元芷发现这里的丫鬟都很漂亮,打扮得穿金戴银,花枝招展。 领头的丫鬟叫翠薇,身段微丰,挺胸翘臀,小腰却盈盈一握,明眸红唇,行走间摇曳生姿。 如果她不是自称丫鬟,方元芷绝对不会想到她居然是个丫鬟,这通身的做派,更像是大户人家的宠妾。 方元芷忍不住问:“翠薇姐姐,这是哪里?” 翠薇嫣然一笑:“这是三爷的留园。以往三爷在苏州很少住家里,都是住在这。” 那你是他的通房还是爱妾? 第55章 缩头乌龟 方元芷觉得此时的徐淳是她所没有见过的。 她见过他娴熟老练地周旋在各种官僚面前;也见过他宛若一把利剑,快准狠地刺穿敌人的心脏;也见过他落魄不堪地和自己在洪水中挣扎。甚至还见过他酸唧唧地弹琴,让她羡慕又嫉妒。有什么事是他不会的吗? 可此时的他,温和地仿佛一个刚睡醒的婴儿,仿佛蕴含了浩瀚星辰的漆黑眼眸,此时只是静静地回看着她。 这让她感觉全身充满了力量,几个纵跃,她跳到了他的背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嘴唇靠近他的耳朵。 徐淳稳住了身形,背着她慢慢往前走。 “徐淳。” “嗯?” “你怎么不说话?” “……” “徐淳。” “嗯?” “你……” 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终究还是没问出来。 “徐淳。” “嗯?” “徐淳。” “嗯?” …… 他们回到了住处,丫鬟仆人们还在熟睡之中。 方元芷回到床上补了个回笼觉。趴在枕头上,她想到自己昨晚像小狗一样趴在徐淳胸膛嗅来嗅去,便得意地笑了起来。 她喜欢他身上那股独特的味道,那种在出汗后,或者身上某些特殊地方才会有的体味,而不是衣服上的熏香味。 她怎么就那么大胆呢? 搁这个社会对闺阁小姐的要求上,她这算是恬不知耻,与人私通。 可那又如何? 她只是想顺应自己的心意。 两家本来就看好他们成为一对。 她也能感觉到他的克制。 说他不喜欢她,她觉得不大可能。 方元芷翻了个身。 他酸唧唧地对她弹着琴,还问她听懂没听懂。 连吹到他身上的瓜子皮都能忍。 顾夫人可曾说过徐淳有洁癖,不要说带着口水的瓜子皮沾到衣服上,连衣服上的褶子都不耐烦。 方元芷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她又翻了个身。 见面第一天,他都能强吻了她。到现如今,他反而变成了被动克制的那个。 他不应该像头饥饿凶狠的狼一样扑过来才对吗? 她一会儿把头蒙在被子里偷笑,一会儿又心事重重。 也不知过了多久,翠薇过来请方元芷起床早饭。 方元芷边穿衣服边问:“你不用伺候徐淳吗?” 翠薇愣了愣笑道:“三爷他不用人伺候。” 不用吗? 方元芷衣服穿了一半,她坐在床边想了想,对翠薇说道:“能不能把昨天那套女装给找出来?” 翠薇不仅找来了好几套衣裳,还找来了好几套首饰。 方元芷细细装扮了一番,身着红色遍地金小袄,袄边镶着一圈白色的风毛,艳丽又活泼。 下身是一条深蓝色马面裙,裙尾织金花纹很是绚丽。 头上则依旧挽了个灵动活泼的灵蛇髻,插着一只珍珠步摇。步摇的顶端是一颗莹润的大珍珠,垂下的短流苏则是细小的珍珠粒串成。 耳朵上也是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 梳妆打扮完毕,方元芷快快地吃了早饭,就蹦蹦跳跳地跟着翠薇去找徐淳。 她该回去济民医药堂,还得去见见她爹方励,还得回趟钱塘。 怎么也得跟徐淳来道个别。 翠薇把她领进一个树木森森的清幽院子。 看着前面仪态万千的翠薇,方元芷慢慢收了自己蹦蹦跳跳的步子,也学着翠薇的样子袅袅婷婷地走起了小碎步。 可这小碎步走起来并不容易,方元芷几次差点绊倒了自己。 她不知道,院子中一扇开着的窗户后,有人把这搞笑的一幕都看在了眼里。 方元芷跟着翠薇进了一个宽敞的待客室,里面摆着各种稀缺豪华的装饰物,只是不见人影,她听着声音,找到一扇虚掩的门。 方元芷推开门,看到一张摆了笔墨纸砚的桌子后,徐淳手拨打着算盘,眼睛却看着她;桌子前,背对着方元芷的立着一个青年,看背影猿背蜂腰,身材高挑,猜测相貌应该也不错。 方元芷嘻嘻笑道:“三舅舅,我来向您辞行。” 徐淳对她道:“你等我一会儿。” 方元芷应了一声,去坐在待客室的长椅上。 长椅面前的茶几上摆了沏茶用具,她索性自顾自地泡起了茶。 徐淳能看到外间的方元芷,见她淡定从容,自得其乐,便收回了目光,定了定神道: “穆梁,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穆梁有些无语地瘪瘪嘴,自己已经讲过两遍了,三爷平日里过耳不忘的,这会儿怎么走神走得这么厉害? 穆梁看到徐淳往外间又看了一眼,索性转身去了门口,往外间瞅了瞅,笑道:“哟,这侄女儿长得可真俊!” 方元芷知道他在夸自己,便回了个甜甜的笑容:“您也长得真帅!” 穆梁笑着把门合严实,又拉了把椅子坐到桌子前,一副展开了架势的模样:“咱们今天好好掰扯掰扯……” 徐淳脸色微沉,把手下的算盘一推,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今天不谈了,你先回吧!” 穆梁见他语气带有一些不耐烦,挑了挑眉道:“还拖?再拖下去……” 他瞥见徐淳的目光变冷,只得住了嘴,挥了挥胳膊:“好,听你的!” 穆梁出门和方元芷打了个招呼:“你叫什么名字?” 方元芷笑眯眯:“我叫元芷,叔叔好!” 穆梁的满脸笑容变成一脸黑线:“我叫穆梁,你喊我穆大哥就行。” 方元芷把穆梁送出了门,让翠薇继续送他,才进里间找徐淳:“三舅舅,我今天要回去了……” 徐淳恶狠狠瞪了她一眼:“不行!” 方元芷愣了愣,脸上的笑容也收了,气呼呼道:“徐淳!你怎么这样?我再不去见我爹,他估计就得找过来了!” 徐淳心情瞬间好了不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方元芷,温声说道:“你等我一会儿,一起走。” 方元芷诧异地睁了睁眼睛:你跟我一起去见我爹?这不好吧?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看徐淳出了门,去待客室的另一边的屋子里。 她索性坐在徐淳刚才坐的桌子上,扯过一张白纸,蘸足了墨,开始写写画画。 画完刚提笔,就见徐淳换了身衣服走了过来:“你在画什么?” 方元芷吹了吹墨,把纸递给了徐淳:“你看!” “肉饼?” 画上只有个圆圈,圆圈里头横横竖竖画了几道。 第56章 冷心冷肺 方元芷站起身,背着手,微微扬起下巴:“本才子画的这是《缩头乌龟》,送给你好啦!” 徐淳嗤笑了一声,把纸团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篓。 等上了船,徐淳左看看方元芷,右看看方元芷,还是说道:“你穿这样去千户所,不好吧?” 方元芷满不在乎捋了捋胸口衣襟上的风毛:“有什么不好的?我觉得很好看呀!” 因为好看,更不能穿成这样过去了! 顺着方元芷的动作,徐淳目光落到她胸前。 平日里着男装倒没觉得什么,此时只觉得她丰胸翘臀,又有一股天真的女儿娇憨,还有股满不在乎的洒脱恣意。 他难免老脸一红,不自在地转开了目光。 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岛上。徐淳眼神微沉。 他还是吩咐船夫转头去了那个小岛。 岛上也是一片飞檐建筑,错落有致,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建的。 方元芷跟着徐淳,见到一个皮肤微黑的精瘦女子。 女子年纪不到三十,目光明亮,梳着妇人发髻,穿着一般寡妇才穿的黑色衣裳,全身上下无半个装饰。 妇人温和微笑:“阿淳来了。”热情招待他们坐下,还亲自沏了茶。 徐淳坐下温和道:“二嫂,不用忙。” “有你这声二嫂,一杯清茶还是要奉上的。” 妇人坐下后,笑着看了看坐在徐淳身边的方元芷,却什么也没说。 方元芷端起茶啜饮,听着徐淳和妇人拉话,基本上说的都是些琐事,从丫鬟佣人,一日三餐,到米面,柴火、木炭。问的颇为详细。 徐淳还站起来,四周探视了一番,一副颇不放心的模样。 两人坐了半个时辰左右也就告辞了。 重新上了船,方元芷忍不住问道:“这是你二哥的遗孀?为什么不住在徐家?” 徐淳默了片刻还是说道:“我二哥,当初在福建和她一见钟情,只是还没来得及成亲,他就出了事。她执意要为他守节。徐家不忍心她大好年华就这样荒废,就让她住在这里,等她想通了再嫁人。” 方元芷愣住了,她问道:“她住在这多久了?” “快十年了。” 方元芷沉默。十年,一个女人最宝贵的时光,就花在了这毫无希望的等待和守节上。 想来,她和徐淳的二哥曾经也很甜蜜吧?否则用什么来支撑度过这十年呢? 徐淳道:“如果我回不来了,我不希望有这么一个人苦苦等着我,我希望她能快快乐乐地过日子,生儿育女。” 方元芷泪眼婆娑地看着身旁眺望远方的徐淳,她撅嘴气呼呼地道:“你少来。你这么冷心冷肺的人,才不会有人等你!” 话是这么说,她的手却去牵了他背在后背的手。 徐淳转过身,目光深沉地看着她片刻,还是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过了一会儿,方元芷扭头,在徐淳脖子附近嗅来嗅去。 徐淳看了看船尾的船夫方向,有些不自在地低声问:“你在干什么?” “闻你的味道啊。” 徐淳嗤笑,他有些担心她胆子太大,这青天白日的又动手动脚。 “很好闻的!”似乎怕她不信,方元芷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认真说道:“上次回苏州城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就是那次你把我绑在你背上,你的汗味可好闻了。” 徐淳微滞。 他凑近她耳边小声道:“别人都说臭男人,就是嫌男人汗臭,你居然还喜欢?!” 方元芷俏皮地翘起一边嘴角,两只眼睛仿佛两弯月牙儿:“我就喜欢,不行吗?” “行。” “你就不能多说说话?” “说什么?” “随便你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没什么想说的。……哎哟,你怎么又打人?!” “你这就叫一拳都揍不出个屁来!我多来几拳……” “好好好,我说我说……说什么来着?…… 好,我知道了! 呃,你的轻功还可以再进一步,我回头教你…… 拳法吧,小打小闹可以,对敌的时候却力道不足,不适合你…… 你的长枪耍得挺好的,就是力道再大一些,杀伤力更强……” 下船的时候,方元芷有些闷闷不乐。她引以为傲的一身功夫,被徐淳批评得几乎一无是处。她都后悔缠着他说话了! 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难怪他不爱跟自己说话。 徐淳也有些无奈。 他之前与方元芷的相处,谈正事倒还罢了,一闲聊,基本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三句两句她就恼了。 后来他和她就不怎么多说话了,说多错多,还不如让她好好体会自己的意思。 一切尽在不言中,不也挺好的? 徐淳和方元芷一起去了千户所。 方励瞅见徐淳和方元芷一同进来,眼神一顿,随后笑道:“徐公子,好久不见!” 没再亲热地喊淳老弟。 徐淳悄悄松了口气。 方励性格爽朗,当即吩咐卫兵:“去让灶上多炒几个好菜,我今天要和徐公子一醉方休!” 方元芷上前搂住了方励的胳膊,撒娇道:“爹,大中午地您就要一醉方休,不合适吧?” 方励大手揉了揉方元芷的小脑袋:“这又没出任务,醉了还能躺着歇会儿,怕什么?” 一不小心,还把方元芷头上戴的步摇给揉了下来。 方励笨手笨脚地给她戴了回去,笑道:“小姑娘家家的,就应该穿成这样,漂漂亮亮的。之前那样像个假小子,不像话。” 言语间有说不出的宠溺。 方元芷笑嘻嘻道:“我这不是怕爹忘了我是个女孩子,特地穿成这样让您看得嘛!” 方励指着身旁的方元芷笑着对徐淳道:“你听听,你听听!” 至于听什么,他却没说出来。 卫兵奉了茶。 依次坐下,方励道:“徐公子现在可是苏州城的大名人呐!进士出身却不做官,有治水赈灾的大本事却只当个跑腿的,知府刑大人对您是赞不绝口,连宋大人把您常挂嘴边!” 徐淳谦逊有礼:“是各位大人抬爱了,哪里是什么本事,只是运气好……” 方元芷一边腹诽:何止呢,连内相怀恩公公都欠他人情! 等上了酒桌,酒过三巡,方励话题一转,目光闪烁后道:“听说刑大人最近知道你高中了进士,一心要把刑家千金许配给你……” 第57章 刁蛮大美人 徐淳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道:“刑大人家的千金已经许给了宋大人家。徐某岂能夺人所爱?再说了,” 徐淳目光扫过了一旁默默斟酒的方元芷,意味深长地说道:“家母早为徐某选好了,只等家父返家后上门见礼。” 方励听懂了他的意思,笑笑举起酒杯道:“喝酒喝酒!” 接下来两个人你来我往,喝了两坛子酒还要喝。 方元芷让卫兵把新拿过来的酒坛抱了下去。 又把父亲扶到榻上歇着,才气呼呼嘟囔道:“你看看你,喝成这样,母亲见了又要担心!” 方励喊着醉话:“你娘不会担心,她在桃花树下朝我笑呢……” 方元芷心酸。她知道,父亲这是想起了自己的生母。 生母是个年轻美丽的女子,性格温柔,和父亲情投意合,可惜死的早。 当时父亲颓靡不振,借酒消愁。当时爷爷的同僚蒋琳怜悯方励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幼子要照拂,就把嫡女嫁了过来。 继母蒋氏性格端方,为人善良,赢得了方励的尊重,也把他从颓靡中扶了起来。 这也是当初方家愿意倾力搭救蒋家的原因。 方元芷给方励灌了醒酒汤,才打算离开千户所。 醉得不行的方励却一把拉住了她:“丫头,得找个真心疼你的人……” 方元芷拍了拍他的手:“爹放心,好好歇着,还得您替我把关呢!” 徐淳还趴在饭桌上,似乎醉得一塌糊涂。 方元芷让怀安过来扶了他上了马车,还准备了痰盂什么的。 等她上了马车,却发现徐淳已经坐了起来,脸颊绯红,可双眼明亮,含着笑意看着她。 “你这是醉了还是没醉?” “提前吃了醒酒药,醉了也没醉。” 方元芷笑了起来:“你倒是机灵,知道我爹要灌你酒!” 徐淳惬意地长叹了一声,双手摊开,身子往后背上靠,一只手自然地揽住了坐在自己身边的方元芷。 “今天这顿酒喝得超值!” “怎么值了?” 徐淳手指过来挑了一下方元芷的下巴,见她笑吟吟的,便眨了眨眼睛道:“一顿酒得了个大美人!哈哈!” “去你的!”方元芷打落他的手:“大美人还不容易,你们那个翠薇,你母亲屋里的丫鬟,还有那刑家小姐,哪个不是美人?” 徐淳惬意地闭上眼睛笑道:“大美人是容易,可这么泼辣刁蛮的大美人却不多见!” “你说我刁蛮?哼!” 方元芷举起拳头又要砸他,徐淳连忙告饶:“你不刁蛮,我刁蛮,行了吧?” 别的姑娘打人都是轻轻的,她那一拳可不轻! 徐淳觉得自己上辈子肯定是个受虐狂,怎么会喜欢这么一个小辣椒?! 当方元芷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温热的毛巾给他擦脸时,他又觉得小辣椒也是最好的。 马车径直回了徐家。 把徐淳安排在照雪堂的卧室里,方元芷刚要离去,徐淳却拉了她:“陪我躺会儿……” 方元芷却扯出了衣裳:“哎呀,不行,你家有客人,门口有马车呢,跟昨天的一样,不会是刑家又来了吧?” 徐淳酒醒了一半,他猛地坐了起来,皱眉骂道:“还有完没完了?!” 他索性下了床,穿好刚脱下的鞋子,拉着方元芷往外走:“咱们一块去见见,让他们彻底死了心!” 方元芷却甩开了手:“你去吧,我不去!” 她一个女孩子家,无媒无聘地跟他拉拉扯扯去别人面前,算什么? 别人只会骂她不要脸。 徐淳马上明白了她的心思,说道:“你在这等着,我打发了他们就回来。” 徐淳大步往内院走去。他有些后悔自己把书房安排在这么偏僻的角落了,这一来一回路上太浪费时间。 以后成了亲更不方便。还是得换个离内院近些的地方。 徐淳边走边打量周边的建筑,想着哪个适合做书房,方元芷也可能会喜欢的。 他笑着摇摇头,自己的书房,她喜欢了就不会过来往床上扔蛤蟆和蛇了? 心里想着,他也起了促狭心思,让怀安去替他抓些蛤蟆、蛇、老鼠什么的过来。 徐淳走了没多久,方元芷觉得也不能干等在这里,有自己出马,或许事半功倍,还是朝顾夫人院子里走了过去。 等她走到内院门口,发现怀安拎着个袋子正往里走。 方元芷喊住他,问道:“袋子里是什么?” 怀安有些瑟缩地看了看方元芷:“三爷要的……” 方元芷听着里面的老鼠吱吱叫声,心里哪里不明白? 她眼珠一转:“给我,我替你给三爷!” 怀安有心不给,可方元芷眼睛一瞪,他还是递了过去。 这女魔头,用起毒来可神不知鬼不觉,上次被她整惨了! 顾夫人屋里大门开着,顾夫人上坐,顾嬷嬷侍奉在侧,赵夫人坐了客座,一旁坐着邢家二小姐,还带着丫鬟。 徐淳却站在屋子中央,双手后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方元芷拎着袋子进了顾夫人的屋子,走到徐淳身边,笑吟吟说道:“这是门口怀安让人递进来的,说是三爷要的……” 说着,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手里一松,袋子掉落在地上。 不一会儿,好几只大老鼠,几条蛇,还有癞蛤蟆从袋子里爬了出来。 端坐在上的顾夫人吓了一跳,赵夫人则吓得站了起来,邢二小姐站了起来却有些摇摇欲坠,小脸吓得一片苍白,还是忍不住尖叫出声。 一旁站着的徐淳倒是没动弹,皱眉盯着满地乱窜的活物。 方元芷见状,也索性尖叫出声,一把跳进了徐淳怀里。 徐淳来了个美人抱,配合得天衣无缝。 顾嬷嬷赶紧命人进来抓活物。 门外候着的怀安第一个冲了进来,他三下两下就把活物捉回了袋子里,侍奉在一旁,也不下去。 方元芷终于双脚落地,整了整衣衫,袅袅婷婷地站在徐淳身边。 赵夫人惊魂未定地看了看怀安手里的袋子,目光才转到方元芷身上。 赵夫人指着方元芷问顾夫人:“这位是?” 顾夫人笑道:“这是已故的南和侯爷方瑛的嫡孙女儿,跟我们家有远亲,闺名儿叫元芷的,名门之后,是个齐整孩子。” 第58章 牡丹金簪 赵夫人笑着点头附和:“是啊,看这模样,是个百里挑一的。只是,不知道和徐府是什么亲戚?” 顾夫人笑叹道:“亲戚倒是远了。只是这孩子心极善。前一阵子我病重,她衣不解带地照料了一个月。若不是她,老身怕是已经去阴曹地府了。丫头,快来见见赵夫人,还有邢家的千金,玉琪姑娘。” 徐淳深深瞥了一眼身边笑吟吟的方元芷。母亲三番五次提起这事,可见当时真的情况紧急。他见过方元芷替人诊病时的投入和认真,心里十分感激。 若不是她,哪里有如今的满堂欢笑呢? 明明昨天已经见过了,方元芷还是笑着上前见了礼。 赵夫人定了定神,昨天徐淳拉走的那个雌雄莫辨的男子,莫非就是眼前这位姑娘?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好使了。这么说,徐家和方家早有结亲意向,他们邢家在这中间是多余的? 可那为何当初徐家还像邢家抛去橄榄枝呢? 方元芷发现玉琪姑娘的脸色变得煞白。她忍不住问道:“玉琪姐姐,您生病了吗?” 邢玉琪强撑着挤出一丝笑容:“我……没事……” 一番夫人间的交际辞令后,顾夫人把话题又转到了方元芷身上。 她点点头好笑道:“女孩子,就应该好好打扮。淑芬,去把我梳妆台上的那两个盒子拿过来。” 顾嬷嬷应声而去,捧回来两个锦盒。 “这支牡丹金簪,是淳哥儿给我打的,还没戴过,正适合你。”顾夫人把牡丹金簪给了方元芷。 “这支珊瑚珠做的步摇,极其稀缺,是南洋的货,给玉琪姑娘正合适。”顾嬷嬷把锦盒捧给了玉琪姑娘。 赵夫人明白了顾夫人的意思。 牡丹金簪并不稀奇,她给了方元芷,却有定亲的意思。一般定亲时才会给簪子的。 珊瑚步摇虽然稀缺贵重,送给玉琪,也算是了结一番情谊。 玉琪姑娘颤抖着声音道:“太贵重了……我和元芷妹妹换换吧……” 徐淳见状,皱了皱眉道:“儿子都忘了这金簪长什么样子了,让我看看?” 他拿过金簪看了看,直接插到方元芷的发髻里:“很相配。” 方元芷摸了摸发髻,把珍珠步摇拔了下来:“我这支步摇也不错,玉琪姐姐想换的话,换这个好了。” 顾夫人见状,笑道:“淳哥儿外边还有事就先忙去,不用陪我们絮叨。” 徐淳行礼告退。 方元芷却被邢玉琪给缠问个不停:“刚来苏州的时候,有个方大夫给我看病,说也是和徐家有亲,不知与元芷姑娘是什么亲戚?” 方元芷也不否认:“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不知能否再见见方大夫,我也好向他致谢。” “他们的医药堂好像搬家了,具体搬到哪里了还得打听打听,玉琪姑娘好生等着,等打听到了再告诉您……” 想以我女扮男装这点来泼脏水?不给你机会! 这时橙红过来了:“三爷说京城带回来的一幅画找不着了,让姑娘回去找找……” 方元芷扶着橙红去了外院的倚翠堂,徐淳正在里头四处打量。 “我把书房这里,你看如何?” 倒是比照雪堂近了不少。“不错。只是这进内院的人都会路过这,吵闹一些。还有这名字,不如照雪堂好。” 徐淳又拉了他去东边的一个建筑。 “这个不错,名字明德堂挺好。”方元芷看着小院里种着几杆高高的翠竹,屋后也是一片高过屋顶的翠竹。 “夏天肯定很凉快。” 徐淳目光微沉,有些怀念地打量着四处。 “这是我大哥之前的住处,十多年了。” 虽然有人打扫,可长时间没人居住,屋子里难免还是有些破败的迹象。 有些东西经过岁月,总会腐朽而去。 “那你要搬吗?”方元芷忍住想打哈欠的欲望,目光殷殷地看着徐淳,她想回去补觉,不想再看房子了。 “搬!”徐淳目光坚定地吐出了两个字。 早逝的大哥和二哥是家里始终无法跨越过去的伤痛。横梗在父母之间。 也是他心中难以逾越的巨大沟壑。 他甚至认为,自己也会像两个哥哥一样英年早逝。所以他不想娶妻,还想早早脱离徐家,省得让母亲听到自己的死讯后一病不起。 这一切命中注定的悲剧,自从方元芷出现后就被打破了。 自己居然鬼使神差地强吻了她,觉得娶妻娶她也行。又泼辣又大剌剌地着男装四处行走,天塌下来对她似乎都不是什么事,不像未过门的二嫂那样,孤苦伶仃让人都不忍多看。 母亲差点病死,也被她救了回来。 自己两次遭遇仇家报复,她替自己分散了压力,也相当于救了自己。 那可怕的蠕虫蛊,也是在她的帮助下才得以彻底祛除。 他迫切地希望自己能活得长长久久,跟这个小辣椒欢欢喜喜地把日子过下去。 昨天晚上,她半强迫地吻了自己,打开了他的心扉。 他越是爱慕她,越是不敢作出什么承诺,说什么逾越的话。 他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又怎么能给她未来呢? 直到穆梁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她,他内心生出一股强烈的醋意。 即便他无法给她未来,他也不想让其他男人对她不怀好意。 所以他带她去见了二嫂,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她泪眼婆娑地骂自己冷心冷肺,却又牵住了自己的手。 从那刻起,他就不想再压抑自己了。 即便自己也很短命,他也想把每天都过得精彩灿烂,和她一起不浪费任何光阴。 方元芷想回内院去补觉,却被徐淳拉到了照雪堂。 她迷迷糊糊地倒头就睡,又突然坐了起来:“床上没蛇吧?” 徐淳嗤笑不已:就这胆子,还恶作剧吓唬别人? 方元芷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个绮丽的春梦,浮浮沉沉,香甜美妙。 等徐淳在她耳边轻轻呼喊:“元芷,醒醒,该回去了。” 她才意犹未尽地伸了个懒腰。 手再缩回来,就碰到了一个光滑的胸膛。 她猛地惊醒,做起来一看,天色早已黑透,朦朦胧胧地,她看到徐淳躺在自己身旁,只披着件散开的内衣。自己全身上下则是清洁溜溜。 第59章 坦诚相见 她本能地缩手抱住了胸口:“你个臭流氓!对我做了什么?!” “你昨晚对我做了什么,我就对你做了什么……” 方元芷气得挥手就打,却被轻轻巧巧地格挡住。 “没点功夫,还真做不了你男人……”徐淳说着,又欺身吻了上来。 方元芷被吻得浑身发软,也不想再打人了。 徐淳的手似乎有魔力,拂过哪里,哪里就感觉一片舒泰。 两人又纠缠了一会儿,徐淳才恋恋不舍地道:“那邢家姑娘说病了,非赖在了内院不走,你还得回内院去歇着……” 方元芷明白,不然她那本就不咋样的名声估计得烂大街了。 方元芷手脚无力地穿上了衣服。徐淳帮了她许多,也趁机窃玉偷香不停。 方元芷斜瞪着他道:“昨晚还以为你是小绵羊,原来是头大灰狼!” 徐淳一本正经地反驳:“本来是小绵羊,和大灰狼呆久了,就变成大灰狼了!” 徐淳把方元芷送到内院门口,橙红早就等在门口,扶着依旧困意连绵的方元芷进去了。 徐淳想了想,连夜让小厮去收拾打扫照德堂,争取明天早些搬过来。 方元芷回了卧室睡下,却又睡不着了。 她是激动得难以入眠。 自己母胎单身了两辈子,今天终于和男人坦诚相见了。还是一个长相和身材都很出类拔萃的男子。 至于人品么,不算太好。 可他愿意为自己跳下洪水。 方元芷的手指划过绸缎被面,心里却想着男人那凹凸有致的八块腹肌。摸起来手感真好,令人怀念。 她这算不算色迷心窍呢? 方元芷拉过被子盖住了头。 可她也摸到徐淳后背的几道疤痕。 他是经历了什么,才留下这许多伤疤? 为什么徐家要派嫡子去打理庶务,还死了两个嫡子? 她不希望徐淳早早死去,希望这八块腹肌可以日日有得摸。 她还是得打听清楚具体情况。 她得罪了王家,王家派人杀她。 徐淳得罪的人怕是比她多得多。 难怪他要练一身高强的功夫,不然,说不定哪天就把命交待在哪里了。 自己会使毒,可以帮他增强一些自保能力。 可最终的还是得搞清楚他为何有那么多仇家? 方元芷毕竟是个以医术见长的大夫,想不出什么花样,很快就放弃入睡了。自己瞎想,不如明天去问他,他不说,揍到他说。 第二天一大早,方元芷向顾夫人请安后,才知道那个邢玉琪被顾夫人留在了自己的院子里,她的丫鬟也被看得死死的,她就乐得自在地去外院找徐淳了。 两人一起吃了早饭,探讨了一下琴棋书画,方元芷一窍不通,了无兴趣。 两人就开始切磋功夫。 徐淳指导方元芷轻功上可以改进的地方,难免肢体接触。 两人眼神相对,天雷勾动地火,探讨对方身体的奥秘这件事似乎更有吸引力。 过了几天,徐淳觉得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临近年底,他还有许多正事要忙。可方元芷在家的话,他压根就不想出门。 他手指上缠绕着方元芷的秀发,想了想道:“要不,你去族学里上几天学?” “为什么?” “你的字……”胸口被捶了一拳后,徐淳改口道:“写得不错,还可以更上一层楼。族学的老师都是大家,可知指导你。还有画画,古文,诗歌……” “那好吧。那你每天来接我。”方元芷回答得很干脆。她知道自己在很多方面和徐淳有差距。 短期可能还好,长期以往这种差距没准会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鄙视。 “对了,你说的是女族学还是男族学?” “当然是女族学了。” “那不行,我不去!” 徐淳想了想,还是同意了:“那你得把胸束紧些,别让人看出来你是个女的,还有不能打扮得花枝招展!” 方元芷从谏如流。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还不是想勾引徐淳。既然他已经上钩,她就乐得低调了。 为了让徐淳放心,她甚至把脸涂黑些,眼睛粘小,声音也做了些许调整。 在穿上一身青色蓝衫,就是个扔进人群里也毫不起眼的普通少年。 进了族学,方元芷才发现教室里居然做了改动,教室的被分成大小两个部分,中间用帘子隔开。 方元芷被安排到坐在小部分的那边,那里通常只有她一个人…… 她怀疑这是徐淳的特殊安排。 徐淳倒是爽快承认了:“每年族学的银子都靠我拨付,这点儿小小改变,山长痛快就应承了。” 更让方元芷觉得丢脸的是,她从十岁幼儿的小班开始就读。 过了几天,她不断调班,变成了与一帮十三四岁的小孩一个班。 族学教授的内容比较丰富,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 方元芷对四书五经没什么兴趣,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则努力学习。 族学的几个学子还是对她的身份起了怀疑。 这天午饭时,她在饭厅独自用餐,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坐到了她面前:“你是不是揍王家小子的那位?” 方元芷抬头看了他一眼后道:“不知道。” “在下姓张名泽,请问兄台高名?” “你猜?” “方元止?” 方元芷没说话,端起饭碗就走了。 晚上方元芷像徐淳打听了这张泽的来历。 “英国公张辅你可听说过?” 方元芷摇头。 “张辅死在了土木堡之变。他的两个弟弟在夺门之变中表现出色,也都封了爵位。 他弟弟张輗文安伯的爵位先帝时被褫夺。和你家差不多。 不过,张辅在世时喜欢结交文士,与当时的国子监祭酒李时勉交好。张輗与商阁老交好,他的孙子后来被推荐到我们徐氏族学学习。 想来,他应该认识你哥哥。” 既然来历清楚,又都是名门之后,方元芷也就放心了,接下来的日子午饭时都会遇到张泽,两人偶尔交谈几句。 “明日是商阁老讲述资治通鉴,方兄有兴趣可以来听听。” “商阁老来了徐氏族学?” “来讲经有一段时日了。” 连中三元的大才子、经国治世的内阁大臣,这样名头的人讲经哪能不去? 方元芷还盛情邀请徐淳一同去听。 第60章 再同赴京城 徐淳称自己有事,第二天讲经的时候却出现了,坐在方元芷身后不远处。 商辂讲的是“徒木立信”的故事。 “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乃立三丈之木于国都市南门,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乃下令。” “这话的意思呢,就是法令制定后,并没有立即公布,卫鞅担心百姓不相信,就在国都南门的集市上立了一根三丈高的木杆,下令如果有人能把木杆搬到北门,赏十金。 人们觉得奇怪,但是没有人敢去搬。于是又下令:‘能搬到北门的,给五十金!’有一个人过去把木杆搬到北门,马上就赏给他五十金。这才公布变法的政令。” “看历史,不能光看写出来的东西。还要看没写出来的东西。那些没写出来的东西,更重要。” “我们先来看看商鞅变法的内容,上次说过,主要是以下四点: 一,通过消灭王公贵族等特权阶级,来保护平民百姓的利益; 二,鼓励耕种来增加社会财富,把不从事耕种的人全家抓去做奴隶,减少人力资源浪费; 三,通过战功来宣扬国威; 四,通过战功和爵禄的挂钩,来给百姓上升的渠道。” “这些都是利国利民的法令,尤其是对百姓有利。但它对特权阶层不利。 变法其实是利益再分配,动了既得利益团体的蛋糕,分给劳苦大众。这种是得罪人的事。 得罪的就是现有既得利益团体——特权阶层。 商鞅为了法令能落实到位,是怎么做的呢? 商鞅给出的方法就是“立木取信”,直接绕过特权阶层,获得为数众多的底层百姓们对变法的信任和支持。” 商辂讲到这里,目光扫过底下竖耳倾听的莘莘学子,笑着问道:“史书记载这段历史,用字极少。但其中门道甚多。” “首先,为什么法令制定完毕后,没有立即公布?有没有人能回答?” 有学子回答:“担心有人泄密,中伤法令。” “说得对。其实是预防民间私下议论法令,预防舆论讹传,形成舆论阻力,预防百姓因为不理解法令而引起大规模恐慌,盲目地反对法令,预防特权阶层歪曲法令来误导百姓。” “那么,第二个问题,商鞅为什么担心百姓不信?有没有人回答?” “因为百姓多数愚昧无知。”回答的声音有些耳熟,方元芷听出来,这是张泽的声音。 “说得好。既然百姓愚昧,先利用他们的愚昧,取得他们的信任与支持,这就是‘徒木立信’的意义。” “法令再好,如果不能有效落实,终究还是镜花水月。要落实法令,就要团结大多数,获取多数人的支持。” 方元芷想到前世某个伟人说过的:“少数服从多数。” 还有“哪些是我们的敌人,哪些是我们的朋友。” 归根结底,还是这个信任最困难。 就拿她和徐淳,最开始因为毫无信任,徐淳强吻了她,她只认为他是登徒子。 而现如今,有了多次的同赴生死劫难,互相试探,她才信任他,才会与他定情。 不管是男女之间,还是朋友,乃至生意伙伴,都是这样。 没有信任,又何谈其他? 课程结束后,徐淳没有立即走,反而带着方元芷去拜见了商辂。 商辂见他二人一同出现,心下了然,拂须微笑道:“元芷好学上进情有可原。望川也来听讲,倒出老夫意料了。” 望川是徐淳的字。 “听阁老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商辂命童子奉茶,待童子退下后,瞥了一眼方元芷,沉吟片刻,才道:“京城局势中如今如何?” 方元芷欲起身离开,徐淳却按下她,低声缓缓说道:“彭时阁老回老家省亲,大皇子十一月薨,李贤阁老,命在旦夕。” 饶是见惯大风大浪的商辂,也满面震惊! 徐淳淡然说道:“去年六月初一,皇上画了一幅《一团和气图》,说是儒释道应和睦共处,其实讲的是景泰帝、英宗,还有他自己代表的三方势力和睦共处。 可如今这朝廷势力,哪里只是三方? 会昌侯孙家代表的外戚勋贵,掌握京中军权还有后宫势力。 文臣方面,李贤阁老代表的北派文人,目前最为得势。彭时代表的江西文人是骑墙派。 如今孙家和李贤斗得如火如荼,我们若是运作得当,伯父起复有望。” 商辂面露惊喜,沉吟片刻后道:“此事怕是不易。” 徐淳笑道:“当今天子的左膀右臂是司马恂,此人兼着国子监祭酒,实为天子谋士。 司马恂之妻是李贤之女。李贤是皇帝朱见深的铁杆拥护者。 可孙继宗不一样。当今天子很有想法,又是恢复于谦名誉,又是扶持朱永等人,不如其他年幼皇子好掌控。 万贵妃又是孙家给天子安排的人,她生的大皇子取代天子对孙家很有利。 自从二月大皇子出世,孙家就蠢蠢欲动。 李贤阁老的父亲三月就去世了需要丁优。皇帝夺情不允。可皇帝派了内侍随李贤阁老返乡治丧,这就给了孙家扳倒李贤阁老机会。 李贤阁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皇子薨逝,来了个釜底抽薪。 只是孙家的反扑也很厉害,今天传过来的消息,李贤阁老突然病重,危在旦夕。只怕就这几天了。 李贤倒台,孙家一家独大,皇帝恐怕危在旦夕。所以,此时正是我们出头的好时机。 伯父,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方元芷听得心里凉飕飕的。 这权势顶端的人家,成天生活在刀光剑影里,日子过得真是艰难。 她更诧异,徐淳一个打理庶务的商人,对朝廷局势变动,比商辂这样的前朝阁老还要清楚! 辞别了商辂,徐淳直接带了方元芷回家。 方元芷很奇怪:“还没下学呢!” 徐淳没多解释,到了家里的照德堂才说:“我要去趟京城。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去。” 方元芷睁大了眼睛。 她倒是愿意和徐淳一起,可是年关将近,她需要回家过年。若是她私自去了京城,无法给家里交待。 第54章 定情乌篷船 这会儿不应该去侍奉他吗? 方元芷终究还是没问出来。 她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晚霞血红。 方元芷想了想,还是穿上一身男装。 以男儿身份见人,她总是要多几分底气。 方元芷来到岛边岸上,远眺半江瑟瑟半江红的美景。 睡了一觉,身体和心上的疲惫感都消散了许多。她此刻只想放空心情,享受这大自然的宁静祥和。 天色渐暗,徐淳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包袱。 “跟上。” 这又要去哪儿? 反正京城都跟着他去了,总不会把自己卖了。 方元芷从谏如流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上了一只小小的乌篷船,徐淳慢慢摇着桨,小船向太湖中心飘去。 漆黑的夜空笼罩下,四周一片漆黑,仿佛天地间只有这一艘小船,两人漫无目的地不知飘向何处。 徐淳已经停止了摇桨,也静坐在船尾,眺望远方。 方元芷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的洪水之中。 当时也是一片漆黑,不知方向,可因为有徐淳,自己并不觉得害怕。 纵然当时对他并没多少好感,甚至还有芥蒂,可依旧觉得心安。 与当时不同的是,现在天空挂满繁星。此时临近月底,并不见月亮出现。 方元芷仰着脖子看星星,不知道看了多久,脖子酸痛,她才感觉到夜色已深。 十一月底的露水深重,她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突然周身一暖,一件厚实的衣裳披在了她身上。 方元芷用手摸了摸细密柔软的毛皮,原来是一件貂皮斗篷。 难怪他刚才拎着个大包袱。 方元芷本来想问什么时候回去,看徐淳似乎正往自己身上披斗篷,到嘴边的话就变了:“徐淳,你会娶邢家小姐吗?” 不管是邢家二小姐、三小姐还是五小姐。 “不会。” 方元芷心情好了不少,索性弯腰走到徐淳附近,眼睛亮晶晶的。 徐淳制止她:“别过来,当心船翻了!” 船本就不大,两个人一人在船头,一人在船尾,不会有什么问题,可若是都挤到了船尾,重心失衡,很容易翻船。 他也往船中央挪了挪,又拨弄了几下,乌篷船中间搭上了几块薄木板。 徐淳躺下,把头露出来,正好可以看到外面的星空。 方元芷也学他躺了下来。 此时,她不想再提什么回去的话,犹豫了半天,她开口道:“徐淳……” 没有回复。只有微微的鼾声。 他睡着了? 方元芷气恼又诧异。这么硬的木板,又没有枕头,天还这么冷,他居然能睡着? 方元芷气呼呼地替他把斗篷拉着盖好,自己却像烙烧饼一样,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又转过去,怎么都感觉不舒服。 天气越来越冷。 方元芷伸手摸了摸船尾的舢板,上面的露水把她的手打湿了。 寒意袭来,方元芷也顾不得翻身了,瑟瑟发抖缩成一团。她能感觉到徐淳那边传来的微微暖意。 可她并不想凑过去。 又捱了好久,天更冷了,身上的貂皮斗篷完全抵挡不住寒意的侵袭。方元芷还是哆哆嗦嗦地靠近了徐淳。 他身上熟悉的熏香气味萦绕在鼻尖。 方元芷索性牙一咬,心一横,掀开徐淳身上搭着的斗篷,钻了进去。 真是暖和啊! 方元芷舒服得吁了口气。 还没等她来得及整理好斗篷,她明显感觉到徐淳的身子一僵。 他没睡着? 方元芷起了促狭心思。 她伸手摸了摸徐淳的脸,手指把他的眉毛、鼻子描了一遍。 徐淳依旧不动。 她的手指继续下划,划过他的嘴唇,微扎的下巴,慢慢划到了脖颈上。 手指拂过喉结,落在了锁骨上。再往下,就是衣领。 方元芷再大胆,也不想当个剥人衣领的女流氓。 她的手指停住了。 徐淳的喉咙动了一下。 真沉得住气。 方元芷,想了想,鼓起勇气,在徐淳唇角轻轻一吻。 徐淳依旧一动不动。 方元芷气结,她转过身,又挪了回去,远离了他。 空气中的寒冷立即将她包裹。 方元芷气恼不已,索性坐了起来,冲徐淳胸口就是一拳。 徐淳痛得侧过身缩成一团。 方元芷索性再朝他踢了几脚。 徐淳并不还手,硬生生挨了她好几脚。 方元芷怒火中烧,拎起拳头冲徐淳胸口捶了几拳,不过瘾,又要朝他脸上招呼。 还没揍到实处,她感觉自己被猛地一拉,摔倒在木板上,修长有力的四肢像绳索一样缠绕了上来,将她紧紧禁锢住。 她努力挣扎了几下,毫无作用,反而全身与徐淳贴得更加紧丝合缝,双手被禁锢在身侧,两条腿被紧紧夹住。 她忍不住怒喝:“徐淳!” 柔软的嘴唇却堵住了她的嘴。 她只发出了“呜……呜……”声。 她感到嘴唇被舔舐开。 她本来挣扎不已的身体变得柔软放松,本来就一团浆糊的脑袋此时一片空白。 这才是初吻的感觉? 方元芷来不及细想,感觉脑子一片晕晕乎乎,仿佛飘荡在云端。 天刚蒙蒙亮,徐淳坐了起来整理衣衫。 方元芷也揉着惺忪睡眼坐了起来,她看到徐淳胸口的衣裳被扯开,露出白皙的胸膛和几块强壮的腹肌,再看看自己的衣裳整齐,不免捂嘴笑了起来。 枉她之前认为徐淳是渣男,是登徒子,自己才是那个调戏了人家的色鬼。 徐淳目光意味不明地狠狠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有谑笑,有宠溺,还有一丝“你等着”的警告。 方元芷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徐淳慢慢摇着浆把乌篷船划回了岸边。 徐淳先上了岸,伸手来扶方元芷。方元芷却自己一跳,轻飘飘落在了岸上。 徐淳见状,索性自己前面先走了。 方元芷看着徐淳的背影,心里又有些不舒服,她想到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几乎没和自己说过什么话。 这个时候,不应该说些什么吗? 她喊道:“徐淳!” 徐淳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 晨光中的姑娘秀发垂散,虽然是一身男装,可俏生生立在水边,宛若一株婷婷玉立的荷花,还带着清晨的露珠。 第61章 医者仁心 徐淳道:“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怀恩那里,是递话的关键处之一。可光千里护送他母亲的恩情,我担心分量不够。若是你能从陈老太太这里入手,使些力气,恐怕会有用。” 方元芷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同意了。 既然当初答应了送陈老太太进京,索性送佛送到西吧。 至于没回家钱塘家里过年、遭遇父亲谴责,等回来再说。 徐淳方元芷等人快马加鞭,昼夜不歇,赶到京城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三小年日。 赶到上次的西直门内住处时,天色将黑。门房人禀报:“怀公公府上多次来人邀请方姑娘去做客。” 方元芷诧异地看着徐淳。这就是你要我来京城的理由? 徐淳点点头。 方元芷让门房去怀公公府上回话。 方元芷去卧室沐浴、用晚膳,正要打算上床休息,听到有人来报:“怀公公府上来人请姑娘过去。” 这大晚上的,这么着急吗? 方元芷想到陈老太太患的是胸痹之症,或许有生命危险,收拾了一番便尽快跟着去了怀公公府上。 果不其然,一个多月未见,陈老太太的身体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更差了。 方元芷立即把脉开方用药。 一夜未睡,第二天早上,已经昏迷了几天的陈老太太居然醒了过来。 方元芷悄悄松了口气。还好,徐淳没有白忙活一场。 等到午后,怀恩终于回来了。 他召了方元芷问陈老太太病情。 “令堂本来是胸痹之症,心口绞痛;间歇发作;若是注意饮食和心情,好好调理并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即便发病了,及时用药也不会有大问题。只是不知道为何拖成了现在这副状况。” 怀恩公公阴沉着脸,嘴唇抿成一道线,一言不发。 他看了看方元芷疲惫的表情,眼神还是顿了顿,温声说道:“咱家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方小姐安心住在府上几日,替咱家好生照拂老母,不知是否可行?” 方元芷愣了愣,点点头:“公公客气了。治病救人,医者本分。何况我与老人家本就投缘。” 接下来几天,方元芷重点检查陈老太太周身接触的衣物,药品,饮食等,十分细致,尽心尽力。 大年三十之前,陈老太太恢复得快,也能下床走动几步了。 陈老太太轻拍方元芷的手,有些愧疚地说:“你一个千金小姐,来做这种伺候人的活儿,实在委屈你了。” 方元芷说道:“不瞒老人家。这次来京城,元芷是瞒着家里人的,即便京城方家的人,也没敢说。” 陈老太太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她并不傻,当然知道徐淳千里迢迢送她进京城所图为何。不就是因为自己儿子手上有权有势吗? 所以她对怀恩说过了,这份恩情,让他自己衡量着还,也别太勉强。 她和方元芷,都只是人家棋盘里的棋子而已。 从个人感情上,她看待方元芷就像看待一个晚辈。 大年三十日中午,徐淳过来接方元芷回去。 方元芷又惊又喜。可看到孤苦伶仃独自过年的陈老太太,又想到徐淳的父亲、大堂兄徐溥一家都在京城,自己若是跟徐淳住在一处,过年人来人往诸多不便,还是拒绝了。尤其是徐元楷,若是再次遇见,会不会很尴尬呢? 过年前怀恩公公就忙得脚不沾地,很多天没有回来了。今天刚派了小内侍回来,说今天晚上不回来了。 方元芷与陈老太太两个人吃了一大桌子的丰盛饭菜,又一起剪了窗花,赏了烟花,就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倒是有一帮自称怀恩干儿子的内侍上门给陈老太太拜年。 方元芷看这些内侍长得模样多数俊秀,有的还气宇轩昂,相貌堂堂,便有些叹息。 在这封建礼教的人吃人社会,哪里会有什么人权可言呢? 等清闲下来的时候,方元芷不免把这个想法说给了陈老太太听。 陈老太太叹了口气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觉得他们这样没有人权,可他们觉得这是一条通往荣华富贵的快捷通道,心甘情愿自宫以求进内廷侍奉。有所得就有所失,这都是他们权衡后的结果。” “可有些人并非心甘情愿的,比如怀公公。” 陈老太太想得更通透一些:“若非宫刑留了他的性命,他怕是要流放到偏远之地,年纪幼小、无人照拂或许就死在了半路。反而在宫中能获得一线生机。话说回来,我并不怨恨这宫刑制度。我怨得是苍天不公,宣宗昏聩,让我戴家家破人亡!” 方元芷有些唏嘘。他们方家也是受了皇帝打压的,不过力度轻了很多,只是夺爵,不像陈老太太这样家破人亡。 政治斗争的惨烈程度,可见一斑。 陈老太太却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最近这几十年的朝廷乱象,也是宣宗埋下的祸根。 他宠信妾室孙氏,废了皇后胡善祥。让野心勃勃的孙氏扶着她那宝贝儿子朱祁镇坐上了皇位。他自己才活了三十六岁! 殊不知乃是德不配位,杀人如麻导致!” 方元芷顿了顿,还是小声问道:“戴家当年,会不会是牵扯到皇位之争?” 陈老太太愣了愣,才不再说话。 方元芷并不想牵扯到这些陈年秘辛之中,于是宽慰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与其想那已经和光同尘的旧事,不如好好过眼下的日子,老太太把身体调理好,让怀公公尽一份孝心,也全了你们母子的情分。” 陈老太太明白这是正理,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 这天夜里,方元芷睡得迷迷糊糊,却被人摇醒了。 一个略面善的小内侍轻轻唤她:“方小姐,烦请跟奴婢进宫,怀公公特命奴婢来请。” 方元芷揉揉眼睛,还是穿戴整齐,乘坐一顶不起眼的小轿跟着走了。她穿的也是一套小内侍衣裳。 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了下来,帘子掀开,小内侍催促道:“还请方小姐快些!” 方元芷跟着小跑,上了台阶,进入一个金碧辉煌的大殿。 她只记得地上铺的是金砖,就被带到了一张床面前。床上的帷幔垂了下来。 第62章 医身医心 怀恩公公穿着蟒袍,手拿拂尘,闪着精光的眼神仔细盯了有些慌乱无措的方元芷一会儿,才道:“方小姐,有个病人劳您把把脉。” 方元芷点点头。 床里伸出一只手,骨节修长,皮肤白皙,明显是个男人的手。 方元芷把了把脉,说道:“我还需要检查一下病人的身体,才能判定。” 怀恩犹豫了一下,还是命身边的小内侍前去掀开床帏。 床上是个年轻男子,脸色惨白,嘴唇青黑。很明显的中毒症状。 “初步确定是鹤顶红中毒。需要尽快催吐、洗胃。他中毒有多久了?” 方元芷一边找了纸笔刷刷开方子,一边询问道。 “快一个时辰了。” 方元芷眼神微沉:“快,速度!” 不多时,药材被抓了过来,方元芷亲自煎药,给病人服用。 不多时,病人变成一个“喷射战士”,上吐下泻,房间内臭不可闻。 为了让病人体内的毒素尽可能被排出,她甚至吩咐找来一些炭,磨成粉后给病人服下。 同时,方元芷给病人灌了大量的食盐水。 实际上,方元芷也只是在尽人事听天命。 所幸病人服用的毒素并不多,否则不等方元芷赶过来,病人早就一命呜呼了。 一整宿的紧张抢救工作结束后,病人的生命体征逐渐趋于平稳。 方元芷悄悄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里,给病人服用清淡的饮食,让其受到损伤的消化系统逐渐恢复正常就是重中之重了。 然而,第三天病人醒过来后并不愿意进食,连汤药都不肯喝。 隔着帐子,方元芷听到小内侍略带哭腔地一声声劝导:“陛下,还请进些,身体慢慢就好起来了……” 哭诉了半天,也没什么效果。 方元芷低着头,心里微微震惊:这人就是历史上的成化皇帝?看着真是年轻。不知道他那位年纪足以做他母亲的贵妃娘娘是怎样的国色天香? 怀恩公公手持拂尘,紧皱眉头,着急得踱来踱去。 半晌,怀恩公公凑近帐子边,低沉的声音说道:“皇上,事情总会有转机,还没到绝路上。把身体养好了,还有希望……” 帐子里依旧没什么动静。 怀恩朝方元芷使了个眼神。 方元芷一愣:这是让自己上前强灌? 方元芷知道,自己这是无端搅进了宫廷祸事,一脚踩进了鬼门关。 若是病人真的死了,被偷偷请进宫来治疗的自己恐怕就是头一个替罪羊。 她的生路,就在于救活床上那个人。 毒药伤害了人的消化系统,几天未曾进食,身体虚弱,精神状态低沉在所难免。 若是饮食跟上,身体有所恢复,自然容易想通。 主意拿定,方元芷也不犹豫,进了帐子,看到床边跪着的小内侍手里端着药碗,哭丧着脸。 床上的病人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方元芷也不多说,上前先是一根银针刺入百会穴。 百会穴为督脉,为手足三阳、督脉之会,被击中脑晕倒地不省人事。不过方元芷只扎了一半,病人只是全身动弹不得,还不会昏迷。 病人突然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方元芷。那目光冰冷刺骨,若是目光能杀人,方元芷已经死了。 方元芷微微一滞,她笑道:“眼睛还挺好看!” 说着,她端起小内侍手中的药碗,捏开病人的下巴,一勺一勺往里慢慢灌。 主要是病人现在不能动弹,若灌多了呛入气管,就不妙了。 一碗药喂完,方元芷也出了一身细汗。 过了一个时辰,她又如此炮制给病人喂了一碗粥。 病人除了偶尔用眼睛瞪她,并不说话,当然也说不出话。 方元芷解释道:“死去容易,可半死不活最是难熬。若是你好好配合用药,又何须受这些苦楚。” 她仿佛自言自语道:“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说罢,她拔了病人头上百会穴的银针。 病人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并不说话。 过了半天,病人才道:“哪有什么活水……只有一片死路……” 方元芷心中微滞。 她笑道:“怎么会没有活路?就拿草民来说,本来是苏州城外一个付不起房租的医药堂大夫。 如今却来到了京城,走到了陛下您面前,给您治病。 天底下,熙熙攘攘想走到陛下面前献技的人多不胜数,就看陛下愿不愿用了。” 或许是她人微言轻,这番话并没起什么作用。 方元芷的强行灌药和强行喂食让病人的身体逐渐在恢复,可精神状态依旧萎靡。强行喂就吃,不强喂,依旧拒绝饮食医药。 怀恩公公从房外走了进来。他看了看眼睛都熬出了红血丝的方元芷,微叹了口气: “天不佑我大明,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方小姐,你大义援手,救了服侍皇上的一众内侍。如今也不便再将你牵扯进来。今夜咱家就送你出宫,以后,你不要再进京城了。” 方元芷看了看怀恩脸上有些落寞的表情,多嘴问了一句: “怀公公,事态会如何发展?” 怀恩淡淡笑了一下:“会如何发展?如今两宫太后、贵妃娘娘都盯着这里,看皇上什么时候咽气,就好扶持新的皇子登基。好不容易稳定些的朝局,又将一片动荡。” 新皇登基,新旧势力交替,就会有一批势力倒下,另一批势力崛起。 几十年前,怀恩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们家族就因为这个原因被株连,家破人亡。 方元芷却知道历史不是这样走的,她知道历史上的成化皇帝不仅活了下来,还在位二十多年。 莫非因为自己的穿越,这些既定的事实被打破了? 她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做些什么。 咽了咽口水,方元芷还是说道:“怀公公,请让我再试一次。无论成与不成,您都送我出宫,让我出京,好吗?” 她可不想为了救人把自己的小命搭了进去。 怀恩公公微微挑眉。 他知道医身不医心,纵然方元芷医术还行,医德也还不错,可毕竟只是个年轻的小姑娘。 第63章 医心与求亲 他请方元芷来,根本原因还是已经不信太医院的那些太医。他自己的母亲,在太医的治疗下越来越严重,在方元芷的治疗下却逐渐康复。 对这个小姑娘,他倒也谈不上有多深的信任,只是比那些明显不靠谱的太医好一些。 既然她不怕死,非要继续掺和,那就让她试试吧! 方元芷把帐子里侍奉皇帝的小内侍也请了出去。过了大半天,到后半夜的时候,方元芷终于出了帐子,对怀恩公公留下的内侍道:“快,送我出宫!” 内侍进帐子看了看,皇帝倒是还睡着,只是满面怒容,目眦欲裂。 内侍想了想,还是遵照怀公公之前留下的意见,把方元芷顺顺利利送出了宫。 出了宫门,方元芷就被送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里端坐着神色焦急的徐淳。 方元芷压抑了好几天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出来,她抱着徐淳痛哭了一阵。 徐淳轻拍她后背,软语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他接到怀恩公公派来人的命令的时候,有些懵。怎么让他做好准备,迅速带方元芷离京? 等他被授意等在皇宫门口不远处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过来。 此时他十分后悔带了方元芷进京!若非自己利用她,她又怎么会卷进这残酷至极的政治斗争之中?! 方元芷哭了一会儿赶紧擦擦眼泪:“你快带我离开京城,越快越好!” 徐淳微愣了一下,马上点头:“好!” 马车迅速驶往南城门。 为了避人耳目,马车甚至进了宅子,换了别的样式马车,更头换面了一番。 出了城,方元芷犹豫了一下才道:“我可能闯了大祸,不知道会不会连累你们徐家……” 徐淳微微沉吟后道:“应该不会。我堂兄徐溥刚定下已故李贤阁老家的女儿,热孝期内就要成亲……” 方元芷微微睁大眼睛:“元楷不是有母亲吗?” 她知道,徐元楷的母亲是徐溥的原配夫人,应该还健在,怎么就突然要娶妻? 徐淳的目光有些闪躲,悲痛中带有些许愤怒,还有些惭愧:“年前,我堂嫂杜氏,刚刚过世……” 方元芷诧异。堂嫂过世,惭愧什么? 她追问道:“她因何过世?” 徐淳沉默,过了一会儿,悲愤交加地说道:“孙家想嫁个女儿给元楷,与徐家结亲。可元楷死活不答应。后来李贤阁老病重,李家也找上了门。 杜氏不忍儿子为难,身子不大好的她,就自戕了……” 方元芷大吃一惊! “元楷不是还有几个弟弟吗?为什么非得盯着他?还有他母亲,为什么非要走这条路?” “不一样。宗子承担的责任,获得的家族支持和势力远远超过其他孩子。徐溥是徐家的长房长子,徐元楷是长房长孙。绑住他们,绑住他们的子嗣,就可以把两个家族的利益结成一体。” “可徐溥已经有了好几个儿子,长房长孙已经有了,李家把女儿嫁给他,又有什么用?!” “不一样。李贤家族毕竟也有自己的势力。他们只是暂时遭遇打击,需要借助外力……” 方元芷只觉得好复杂。 这些人,这些事,比治病救人复杂多了。 突然,方元芷转身看向徐淳:“那你会不会也需要与其他家族联姻?” 徐淳挤出一丝微笑道:“不会。我是二房的孩子,不受重视。” 方元芷抱着徐淳,低声说道:“我们赶紧成亲,不让别人有机会!” 徐淳轻拂方元芷纤细的后背,没有说话。 两人一路快马加鞭回到苏州后,徐淳就遣了媒人去向方励提亲。 方励却不肯见人。 徐淳在千户所门口苦苦等了好几天。 一天苏州卫指挥使蔡永志过来巡查千户所,才把徐淳带了进去。 蔡永志在苏州卫任职十多年,也娶了徐家旁支的女儿为妻,自然偏向徐家。 徐淳也不含糊,当着蔡永志的面就对方励跪下了:“徐淳愿聘方大人长女为妻,还请方大人允准!” 方励气的是徐淳把方元芷拐得无影踪,也没个说法,自己还得给女儿打掩护。可当着外人的面,又不好发作。 蔡永志见状,笑着附和道:“方老弟,这徐淳现如今在我们苏州可是出了名儿的黄金单身汉!听说邢知府家的千金非他不嫁,在家闹死闹活。邢大人刚升任浙江布政司左参政,还兼着我们苏州府知府,您要是不同意亲事,只怕后边等着结亲的人多得是!” 方励有些紧张,赶忙辩解道:“蔡大人说笑了,徐某不才,倾慕方家仗义疏财、品性高洁,只愿求取方家女,绵延子嗣,相伴终老!断无再相看其他人家的道理!” 方励有些难看的脸色才逐渐缓和。徐家他看了好几年了,子弟多数品行端正,不纳妾室也不眠花宿柳,所以他才准许岳母蒋氏带着元芷过来相看。 只是最近徐淳行事不妥当,加上听闻京城中的徐溥为了与李贤阁老家结亲,好好的结发妻子居然没了! 如果能做出这种事,这种家族太可怕了! 元芷若是嫁过去,日后遇到个沟沟坎坎,徐家也让元芷没了,那岂不是害了女儿?! 只是这些话他不便当着蔡永志说出来。 徐淳也不着急,跪在地上等着。 方励与蔡永志聊完正事,送走蔡永志后,才又来见徐淳。 “听闻,徐溥大人刚刚丧妻,又续娶了李家的女儿?”方励开门见山。 “回方大人。是。徐家宗子,承受得向来比别人多得多。少年时,徐淳也曾经羡慕大堂兄。可今时今日,徐淳反而庆幸自己生在了二房!” 方励见其神色诚恳,这些天也被千户所门外的寒风冻得有些风寒症状,便微微心软:“起来说话。” 徐淳起身,又恭敬回复了方励的一些问题。 方励最后还是同意了徐淳的求亲。 徐淳索性请了蔡永志作为媒人,双方下定,约好二月初十的成亲日子。 本来方励还想往后拖一拖,拖到年底,徐淳只担心还有意外发生,央着媒人跑了好几趟,才把日子定了下来。 方元芷已经先行一步回了钱塘。 方励的亲随很快把方元芷要出嫁的消息传回了钱塘。 蒋方两家着实忙碌了一阵。 第64章 好梦成空 好在蒋家被流放的男丁们都已经回来了,方元芷的继母蒋氏之前也替她筹备了一些嫁妆,倒也没有太匆忙。 二月初六,徐府的一百二十八抬聘礼浩浩荡荡地抬进了方家。 二月初八,嫁妆又浩浩荡荡地抬出了方家,上了嫁船。 方元芷的哥哥方寿宁还在京城没回来,蒋家的一个表兄把方元芷背上了花轿。 嫁船沿着京杭大运河到了苏州,又一一搬回徐家。 方元芷盖着大红盖头,被人搀扶着拜了天地,入洞房。 红漆描金的秤杆挑开盖头时,方元芷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楚着一身大红喜服的徐淳。 或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又或许是徐淳长得实在英俊,她难得地低头娇羞微笑。 徐淳也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这个小辣椒居然还会害羞! 做了撒床礼,行了结发礼,又喝了交杯酒,徐淳出去待客。 方元芷则抓紧时间吃了些东西,又去沐浴了一番,还把床铺收拾干净。 将将忙完,徐淳被怀安搀扶着回来了。 方元芷愣了愣:这家伙,咋都醉的不省人事了?! 她让怀安帮她把人扶进浴室,亲自替他洗漱了一番,才扶着他上了床,还给他喂了杯温水。 她刚放下大红喜帐想要就寝,却感觉一双修长有力的胳膊环住了自己。 她转头望去,徐淳脸上挂着两坨绯红,眼睛却亮晶晶地盛满了笑意。 “你没醉?” “新婚之夜,哪能真醉?” “那你还骗我,扶你扶得那么辛苦!”方元芷撒娇地撅起了嘴,可脸上还是压抑不住的笑。 “一会儿我辛苦服侍你,好不好?”徐淳这会儿颇有耐心。 “我,我累了,要早些睡了!”方元芷再大胆,也是个未经过人事的小姑娘。虽然他们二人之前有过耳鬓厮磨,亲密接触,但还是很有克制,未越雷池一步。 方元芷是个女孩子,不好太过主动,徐淳虽然其次在擦枪走火边缘,关键时刻还是把持住了自己。 尊重方元芷,其实也是尊重自己。 如今婚礼既成,今夜再无顾虑。 或许是有七八岁的醉意助兴,徐淳今夜的话特别多。 “还是着女装好……以前没发现你胸前这么大,这么圆……” “我们说好了的,新婚之夜不动手,都听我的,你忘了?……听你的听你的,我轻点儿……你,你别咬人……小亲亲,喜欢吗?……你上来些……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人家三大喜,久旱逢甘雨,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久旱逢甘雨和徐淳没什么关系。金榜题名时,他也不想去做官,也没什么好喜的。 这洞房花烛夜,娶的又是心上人,哪里还有比这更喜的事? 一夜春宵苦短。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除了认亲,基本就是在府中积极探索生活乐趣。 不过,快乐的日子还没过几天,徐淳就接到了消息:“有一批京城的官兵往南直隶而来,已经过了金陵,还在向南前行,或许会过苏州府。” 这天,夫妻二人刚歇了午觉,正在起床梳妆,突然管家来报:“一大堆官兵进了家门……” 徐淳和方元芷巨是一惊,连忙快步往外院而去。 半路上就看到一堆官兵簇拥着个身穿绸缎直缀、白面无须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正是怀恩。 徐淳上前行礼“怀公公到来,有失远迎。” “罢了,借一步说话。” 徐淳把怀公公引入徐家大厅,吩咐人上茶。 一堆官兵把大厅团团围住。 方元芷看了看怀恩身后站的护卫装束的年轻人,吓了一大跳。 这不是皇上么?怎么来了苏州? 年轻人冷冷瞪了她一眼,警告她不要喊破身份。 怀恩公公也不饶圈子,直接让徐淳去请商辂过来叙话。 徐淳应声而去。 此时大厅里只剩下了怀恩、护卫和方元芷三人。 怀恩公公装作要出门看风景,也出了门。 方元芷赶紧跪了下来:“民女当初言行无状,冒犯了天威,还请皇上降罪!” 皇上坐在了椅子上,冷酷无情:“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能逃到天边去?这么快就嫁了人,不怕朕把你夫家抄家灭族吗?” 方元芷连声辩解:“民女当初口出狂言,侮辱皇上,也是想唤起皇上的愤怒和斗志,如今目的已经达到,皇上应该明白民女的一片苦心!” “苦心?不过又是让朕在这个苦位子上多熬些日子罢了!” “若非皇上圣明,出兵剿灭广西叛乱,哪里会有两广如今的安宁?于皇上是苦,于百姓却是实打实的甜! 圣人云:先天下之忧而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皇上打断了她:“这是哪个圣人说的?” “孔圣人?……” 皇上扶额。 就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把自己气得从床上蹦了起来,追逐几千里,就为了将她就地正法?! 皇上看到她的妇人打扮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当初还嘲笑自己是小男人! 说她行医无数,见多识广,扒了朕的衣裳说就朕最小! 本来还想将她抓回皇宫,日夜蹂躏,让她尝尝被虐待羞辱的滋味,她却转头嫁给了江南隐藏最深的世家大族! 朱见深经过司马恂和怀恩的一番分析解答,知道徐家才是江南可以操控朝廷势力的最大家族,先后扶持了商辂、于谦、徐有贞等一众文官。 朱见深沉默半晌,突然问道:“你可去过大隆善寺?” “民妇去年十月去过大隆善寺烧香拜佛……” 方元芷心里微讶,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看。 这是那天在大隆善寺,自己替他解了毒的男人吗? 只怪当时情况紧急,她也没多去留意那对男女的相貌。 皇上并不多说。 命运的安排和巧遇真是难用语言来表述。 皇上当天与商阁老商谈了半天,还与徐家长房的大老爷徐琳也密谈了几个时辰。 第二天,徐有贞也被叫过来面圣。 圣驾这几天歇在徐家。 临走那天,皇上去了太湖泛舟。 “这就是你说的曾发洪水的地方?” “是。” 当时自己讲过,在洪水滔天中孤苦无助,狂风暴雨,看上去也是一片绝境。可因为身边有人相陪,居然不觉得害怕。 曾经的洪水滔天,现如今是一片碧波荡漾,湖光山色。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得源头活水来。” 大结局 十年后,皇宫文华殿。 锦衣卫指挥使孙琏恭敬禀报:“回皇上,南和侯方瑛的义子常琇和其小妾常氏的通奸案消息已经传到了苏州。只是,听闻苏州徐家的徐淳和其家眷乘船出游,遭遇暴雨天气,船只沉没,一家五口全部遇难!” 皇帝朱见深震惊:“在哪里遇难的?” “在华亭县的入海口附近,尸骨无存。” 皇帝默然。 “皇上,这通奸案漏洞太多,那常琇和常氏明明是兄妹,传扬出去,于锦衣卫的名声有损……” 皇帝冷笑:“哼,朕倒要看看,谁想替他们翻案?!就这么公告天下!” 拿着拂尘侍立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垂目腹诽:“皇上真爱记仇……这都多少年了,还揪着当年方小姐的错处不放……” …… 南海之上的一艘扬帆远航的巨船上,徐淳看着在甲板上互相打斗着玩的两子一女,对身旁的方元芷责备道: “你说说你,胆子太大了!当年居然敢折辱皇帝! 难怪连皇宫都不怎么出的他当年还私服下了江南! …… 你当年是怎么折辱的?” “揍了一脸的血……还扒了衣服……针刺井穴和十宣穴,你知道,这是人身上两个最痛的穴位……” “他一个男人,被你这样折辱,相当于脸被你放地上踩……” 徐淳说到这里,看着目光有些闪躲的方元芷,瞪着眼睛说:“你真的这么干了?” 方元芷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徐淳抬起手,朝方芷点了点,有些气急败坏:“难怪……这些年你一直闹着要跟我出海……怕是知道皇位越来越稳,心里也知道害怕吧? 你说说你。他要死要活,关你什么事,何苦出这个头,得罪了人,咱们现在有家也不能回……若不是你们方家在交趾有自己的势力,我们徐家海外生意也越来越好,我们岂不是无处可去?!” 方元芷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拽着徐淳的衣袖,摇了摇,低头怯怯生说道:“好啦,人家知道错啦……别再骂了好不好?” 徐淳还欲再说,看到方元芷的脸上的娥眉蹙了蹙,立即住了嘴。 多年的夫妻生活相处下来,他已经知道,这家伙肯装娇柔贤淑的时候还好,一旦真惹恼了翻脸动手,吃亏的还是自己。 …… 五年后,苏州吴县新搬来了一户人家,男人姓徐,太太姓方,带着三个男孩,两个姑娘落户安家了。 孩子们都习了一身武艺,去徐氏族学入学后,族学里成天鸡飞狗跳,各种打闹打架斗殴事件不断。 山长很是头疼,致仕后又来教书育人的前首辅大人商辂笑着捋捋胡子:“虎父无犬子,长江后浪推前浪。别看这帮孩子闹腾,将来能成才的没准还是他们……” (完) 第65章 设法自救 青山和白虎恭敬称是退下。两人对视了一眼,目光里却闪过了不甘心。 大小姐本来早就要回钱塘的,为了徐淳那个臭小子,失踪了两回,还常住在了徐家。 最近几个月连他这两个心腹都来往得少了。 徐淳却去逛青楼,捧花魁,与大小姐划清界限?! 青山尤其气不打一处来! 在淳安县商阁老家中了徐淳的暗算,买了有问题的鸭脖子,小姐没有责怪他,更让他有些气闷! 他青山自从跟了大小姐,什么时候办事这么不妥当过?! 此仇不报,我青山两个字倒着写! 青山毕竟小孩儿心性,做事自然有些出格。 不久徐淳又出名了,而且名声还传出了苏州,成为江南大街小巷人人传闻的笑料。 远在钱塘的方元芷并不知道这些,她在家呆了几天,又去师父庄子里住了几天,就有些伸脖子盼着徐淳的来信。 徐淳却没派人给她送信。 方元芷索性派人给徐淳送信,内容也很简单:“医药堂什么时候开?” 其实明里是问医药堂,暗里是在问他什么时候来提亲? 方励给她写过信,提了贵州总兵官毛荣多次派人来请神医前往帮助灭苗蛮,问她有什么想法。丝毫没提徐淳向他提亲之事。 毛荣的父亲是毛胜,曾参与三征麓川,也曾留镇云南,与祖父方瑛交情甚好。毛方两家也成了世交,嫡子之间私交一向良好。 方元芷能有什么想法,自然是直接拒绝。师父已经脱离了贵州那个生死窝,在江南安度晚年,她可不想让他老人家和自己祖父一样,死在了贵州。 徐淳不久给她回了信,让她去扬州开医药堂,门店已经给她选好了。 方元芷有些诧异,他为什么不在苏州新开门店? 不过她还是马不停蹄地出发去了扬州。 母亲和外祖母听说她忙着开医药堂,也没有加以阻拦。只要不是去苏州,她去哪里都好。 和徐家可以婚姻不成,也可以生意不成,倒是不能闹翻脸。 她们不敢告诉方元芷,方励已经拒绝了徐淳的提亲,只想尽量往后拖。 新开的医药堂在一条不是很热闹的街市上,请了一个本地大夫坐堂,依旧是门可罗雀。 方元芷的想法就是依旧靠义诊来打开知名度,形成一定口碑后,自然慕名而来的病人会变多。 她果断在附近闹市街头设立了义诊摊位,诊金免费,药价优惠到一成,凭药方去济民医药堂抓药,还可以免费代煎药。 如此一来连乞丐都跑过来排队看病了。 方元芷对每个病人都是一视同仁,即便是浑身脏臭的乞丐,她也正常问诊,甚至建议乞丐去她们医药堂洗个澡去。 如果愿意去医药堂干活,还有月钱拿。 几天下来,医药堂就招了好几个乞丐做雇工。 其中一个甚至是个阉人,曾经在金陵城皇宫里做工,不知怎么被赶了出来。可能是当初阉割的时候有问题,如今年纪大了病痛不断,钱财花光,流落街头成了乞丐。 这天,方元芷正在街头热火朝天义诊,完全没留意到马路对面停了一辆马车。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一条缝,有人仔细观察了半天,才低声向车外吩咐了一句。 一个佩刀的英武男人向方元芷走了过去。 “请问阁下可是方元芷大夫?” 听了男人的京城口音,方元芷头还没抬,心里就咯噔一声。 她心里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方元芷假装忙着把脉,脑子却飞速旋转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抬头,看向男人。她佯装镇定回复:“正是,看病去后边排队。” “我家主人有请方大夫,就在那边。” 顺着男人的手指方向看向街对面,方元芷看到一辆外观普通的马车,马车旁拱手侍立着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马车周围有十来名与来请她的男人服饰一致的男人拱卫。 方元芷感觉嘴里发苦。 若是她就这样被带走,面临的可能是生不如死的局面。她得想办法自救。 方元芷回头看了看青山,才继续问男人:“你家主人姓甚名谁,所为何事?” “主人说一见您便知道。”英武男人言简意赅。 方元芷还想磨蹭一会儿,男人的眼中闪过一阵不耐烦。 方元芷只好慢吞吞起身,吩咐青山跟着自己,使眼神让他见机行事。 她正要穿过街道,却听到有人大声嚷嚷着开道:“让让,让让,囚车路过!闲人躲避!” 路边有人议论纷纷:“唉,和尚都被抓了,这世道,太乱了!” “据说里面还有读书人,还有有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江湖好汉龙傲天!” 方元芷被维护秩序的衙役士兵拦在路边,她看着囚车缓缓驶近,目光流转中计上心来。 等第一辆囚车经过自己面前时,方元芷夺了身边衙役手中的红缨枪,纵身一跃跳到了囚车之上。 她沿着囚车走动,嘴里高声念道: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方元芷一边念诗,一边耍着帅气的枪法,还顺手挑断了拉着囚车的绳索,让囚车都停了下来。 她的动作轻盈矫健,一旋一动间尽显优雅潇洒。一袭白衣随她跳跃翻动如雪花一般飞旋舞动,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又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义薄云天、快意江湖、风流潇洒的侠客气息扑面而来。 路边围观群众纷纷忍不住拍手叫好。 那些护卫囚车的衙役,一些已经出手去攻她,可方元芷翻腾之间就避开了零散的攻击,反而几枪挑落了几个衙役手里的武器,动作干脆利落却不伤人,抽空还抱拳行礼:“承让了!” 衙役们见她功夫不弱,也慢慢镇定下来,围而不攻,等待援兵。 囚车中的一位虬髯大汉先高声称赞:“少侠好功夫!敢问尊姓大名?” 第66章 避难扬州府 方元芷抱拳行礼:“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方元止是也!” 虬髯大汉回礼道:“在下龙啸天。江湖代有人才出,龙某有幸一睹方少侠风采,愿有来日共同畅饮!哈哈!” 自称龙啸天的虬髯大汉笑声雄厚有力,镇人心魄,让在场许多人纷纷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耳朵。 方元芷也觉得有些难受。可她毕竟心智坚毅,微微皱眉后竟然神色不变。 龙啸天暗暗点头,这位方少侠果然有几分了得。 负责押送囚车的一名捕头站了出来,高声质问道:“方元止,你是什么来历?不知道劫持朝廷囚车乃是重罪吗?” 方元芷得意洋洋地一甩红缨枪,嘴角噙笑,扬声反问:“谁说我要劫持朝廷囚车了?!” 她方才已经留意过囚车中人,有龙啸天这样毫不在意的江湖豪杰,也有年轻却心事重重的和尚,甚至还有清瘦、满脸绝望的中年文士,甚至还有衣衫褴褛、啼哭不止的穷困老妇,不一而足,看起来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方某只是见囚车通行滋扰路人,心生不平,一时气愤,上前理论!” 虽然跳到囚车上耍一套枪法、逼停囚车队伍的理论方法有些浮夸,可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把事态扩大,争取时间,让自己的保护伞充分发挥作用。 捕头还要说话,只听得人群中有人高喊:“元止学弟,你原来在这里!” 捕头担心是同伙,循声望去,只见几个青衣襕衫的学子打扮的少年挤到了人群最前方。 为首一人年纪不到二十,长眉俊眼,身材消瘦却姿态优雅,身形挺拔,全身上下有一股淡淡的贵公子气质。 那人淡淡笑道:“元止学弟,几日不见,你居然淘气到扬州来了!且不说扬州知府罗大人要去你家告状,恐怕商阁老的戒尺打手板心是逃不掉的了!”声音却故意拔高了些,让在场的人都听到。 方元止居高临下看着说话之人有些熟悉的面孔,心里微生暖意。 居然是张泽! 他不在徐家族学里好好学习,不低调明哲保身,居然发声支援自己。 她明白张泽的用意,一句话说出扬州知府与自己家相熟,又点明自己师承商辂阁老,言过其实,却是为了镇住捕头,免得自己吃亏。 她和张泽不过是饭堂里的几次一同用餐之缘,根本谈不上什么交情。 他一个致力于科举仕途的学子,居然冒着名声受损的风险来帮自己这个疑似打劫囚车的劫匪? 方元止有些感慨地抱拳行礼:“张兄,多谢了,您忙去吧,此事不用费心!” 她得罪的可是全天下最至尊的那个人,最好少牵扯些朋友进来。 张泽自信又温和地望向方元芷,继续扬声说道:“元止不愧是南和侯爷的嫡孙,武功高超,打抱不平!颇有侯爷当年气吞山河的气势!” 路人纷纷啧啧称赞。 “难怪豪气干云,原来是方将军之孙,真是将门无犬子!” “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虎生虎,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 “将军的孙子来打劫囚车?听起来就不靠谱!定是囚车里的人有冤情!” 围观的人叽叽喳喳吵闹一片,方元芷目光扫过人群,落在了不远处还停放原地的马车上。 她看到马车车帘突然动了一下,嘴角微翘。 捕头也是个精明人,听了张泽的话,索性派人去请示扬州知府罗大人该如何处理此事。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扬州知府的师爷过来,与捕头小声说了几句,囚车的绳索被更换了新的,囚车车队继续前行。 方元芷则站在囚车上,晃晃悠悠地进了知府衙门。 囚车队伍过去后,街道上围观的人群纷纷散去,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与喧嚣。 那名去请方元芷的京城口音男子回到了马车旁,低声禀报:“属下无用,没能请到人,还请主子责罚!” 马车中的青年男子嘴角扯起一丝冷笑:“无妨,你去找扬州知府,务必把人带到。” 扬州知府罗从学听闻有个纨绔子弟当街打劫押送囚犯的车队时,当即大怒,命府衙的捕快们尽快增援,务必擒下纨绔,以儆效尤! 师爷殷登选却劝道:“大人,稍安勿躁!那纨绔子弟是徐氏族学的子弟,还是已故南和侯爷的嫡孙。最关键的是,他是前不久徐三爷打过招呼的济民医药堂东家。徐三爷可是拜托大人对他多加照拂了的!” 罗知府眉头一扬,拂须沉吟不语。 别人不知道徐家的势力,他可是一清二楚的。罗知府年轻时在徐家族学学习过多年,也是深受徐家恩泽才能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知府,牧守这天下盐商汇集的扬州府。 要知道,徐家最核心的业务就是盐业。 当年与开国皇帝朱元璋对着干的吴王张士诚,就是依托徐家才迅速崛起。后来张士诚战败身死,他的一些残余势力却消失不见。 罗知府这几年才慢慢琢磨出味道来。哪里是消失不见,明明是被徐家接管了! 罗知府深知其中的危险与野心,可他已经牢牢绑上了徐家这条船,想下船也不可能。好女不事二夫,好男不事二主。 徐家行事低调稳妥,凡事不冲在最前面,进可攻退可守,开国一百年来一直稳若磐石,他倒不担心哪天被牵连,只好兢兢业业地继续当颗好螺丝钉,徐家的吩咐,绝对服从。 徐家的产业都是徐淳在打理,罗知府与徐淳接触很多,比苏州知府都更加了解徐淳,了解他的杀伐果断、一言九鼎、人狠话不多。 徐淳居然专门打招呼让他照拂一个小小的医药堂,可见是很重视。 想到此处,罗知府吩咐殷师爷:“你去问那个纨绔,看他想干什么,没什么不妥的话,满足他就是了。” 方元芷听闻殷师爷的话,想了想认真说道:“我可否在你们大牢里住上几天?” 殷师爷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有人不顺竿往下爬呢?这大牢又脏又臭,还真是纨绔子弟不懂疾苦艰难啊! 殷师爷感叹着打算回禀罗知府。 罗知府正在接待客人。殷师爷就在屋外等了一会儿。 第67章 在劫难逃 不多时。罗知府面色阴沉地出来了,见到殷师爷后疾行了几步,拉他进了一间无人的厢房,左右四处观察后,才面目狰狞地低声问道:“那方公子说什么了?” “他说想在大牢里住上几天……” 罗知府面色急速变换,阴晴不定。 过了一会儿,他一把拽过殷师爷,凑近他耳边低声说道:“你派个最妥当的人快马迅速去苏州告知徐三爷,就说锦衣卫要带走方元止公子,我只能拖到今天晚上。让他迅速给出意见!” 殷师爷瞳孔微缩。苏州和扬州距离有四百里地,一天内来回传信难度极大,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过多年的配合默契,他也没有多说什么,迅速出门安排。 方元芷没被关进大牢,而是被请进了一个房间,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只是不让出门。 方元芷也心大地吃吃喝喝。如果真的躲不掉,吃饱了上路总比饿着肚子上路强多了。 天黑了后还有人送来洗漱物品。 方元芷清清爽爽洗了个澡,还换了身干净衣服。衣服是自己常穿的款式,应该是青山或者白虎送过来的。 方元芷心里略略放了放心,索性上床睡觉。 不知道夜里什么时候,她被人叫醒,带上了一辆马车。 方元芷看到马车外那个有一面之缘的英武男人,便知是在劫难逃了,认命地随马车而去。 她被带到了一间灯火通明的屋子。 年轻的男人高坐在上,一双狭长的凤眸冷冷看着她。 方元芷老实跪地行礼:“民女拜见皇上!” 男人冷讽:“怎么,不扮男人,扮侠客了?” 方元芷颓然:“雕虫小技,实乃螳臂挡车,民女就不做无用之事了。要杀要剐,全凭皇上。只是,怀恩公公并不知晓当初我要行大逆不道之举,还请皇上不要牵连旁人!” 男人起身,边走边冷哼:“你倒是义气。” 方元芷一直低垂着头,看到有一片衣角停在了自己面前。她还没想好怎么说,就感觉一脚踢了过来,胸口一阵剧痛,自己向后翻倒在地。 她躺在地上蜷成一团,强忍着痛苦,脸上都是冷汗。 男人走近,脚踩在方元芷脸上,缓慢而用力碾了碾。 他又蹲了下来,掏出一把匕首在方元芷脸上左右比划:“先从哪里下刀比较好呢?” 男人的声音阴恻恻:“你若是个男人,先阉了你再说。可你个女的,只好在这张脸上动刀了。” 方元芷怒瞪,嘴唇微张,最后还是泄气。 男人反而停了手,眉梢眼角含着轻蔑,带出阴戾气:“怎么,有遗言?说出来。也好让朕找找乐子。” 方元芷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道:“辱你是我临时起意,一个人犯的错一个人担。要杀要剐都随你。不要牵连旁人。” 纵然当初她是好意,可他不接受,只记得自己辱他之仇,不能理会深意,也只能怪她自己当初多管闲事。 自己死就死了,可别再牵连自己家人,也别牵连到徐淳。 纵然他是个被人架空、随时可能遇害的皇帝,真的发起疯来,杀几个人还是轻而易举的。 男人冷冷道:“以为你多大本事。就这还敢辱朕?” 男人手上微微用力,匕首划过方元芷的眉尾,一个血淋淋的口子出现了,鲜血下流,多数顺着鬓角流进了头发,少许流进了方元芷的眼睛。 男人接着手起刀落,一刀捅进了方元芷的肩头,又拔了出来,一股鲜血喷出,喷了男人一脸。 方元芷痛得一缩,并不反抗。 男人反而凶性大发,举匕首在另一个肩头又刺一刀拔出,鲜血又喷得老高。空气里充满血腥气。 男人眼角眉梢挂着些许阴厉和畅快,把匕首抛向空中转了个圈又抓住,匕首间向下,用力一划。 方元芷闭眼等死。 从肩头到下腹,一道长长的口子被划开,衣裳也散开。 男人扒开衣裳,冰冷的眼神上下移动,似乎在盘算哪里下刀更合适。 挨刀也就罢了,被剥了衣服方元芷不能忍受。 她一把挡住男人握匕首的手,恶狠狠瞪男人道:“你真是个懦夫!拼不过他们,只敢来虐我一个女人!说你小都是抬举了你,你压根就没有!” 男人被说中痛处,暴怒,手中的匕首使劲往前推,方元芷拼命格挡,匕首尖在她咽喉前一寸处停了下来,僵持不下。 方元芷屈起一膝,冲男人后背一击。 男人吃痛,突然泄气,双手一松,身子索性往旁边地上一躺。 方元芷迅速翻身坐到男人身上,用匕首抵住男人喉咙:“你刚才压根就没用全力!再来!” 男人闭眼不理。 方元芷一拳砸上男人胸口! 男人痛得一缩,也挥拳回击。一拳正砸上方元芷的鼻子,鼻血直流。 方元芷连忙抬手捂住酸痛的鼻子。 她擦了擦鼻血,却看到男人的目光有些意味不明,正盯着她胸口。 她低头看去,衣衫大开,紧裹胸部的布也被划开了一半,露出大半个酥胸高高隆起,上方一个狭长的血口子正在冒血,红色的鲜血与雪白圆润相衬,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还好自己听徐淳的话,裹胸的布结结实实裹了好几层,方才匕首划过,只在胸口和下腹割开了皮肉。 方元芷面色不变地拢了拢衣服,又一拳砸在男人下巴上:“这时候还有心耍流氓!打的就是你!” 男人本来不想打了,被方元芷又打又辱骂,终究还是忍无可忍,坐起来全力以赴,两人扭打在一起。 “你个孬种!没用的孬货!” “你这个贱女人!” “连一个女人你都打不过,你好意思说你是男人?好意思称朕?!” “你这个贱人!” “骂我贱,你就不贱?贱得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别人好心帮你,还被你打击报复!你才是贱人!” “你这个贱女人!” 两人也不知道打了多久,最后都鼻青脸肿,累得气喘吁吁。最后两人背靠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还抡拳往对方身上砸几下。 总的来说,方元芷的状况更惨烈一些。她挨了好几刀,虽然都不深,可真的是鲜血直流,衣衫被染湿了大半,甚至男人身上也被染了不少血。 第68章 朝不保夕 男人虽然挨了不少拳头,可方元芷并不想担个弑君的罪名,落得抄家灭族,下手很有分寸,打的都是让人很痛,又不露痕迹的地方。 除了没控制住砸到男人脸上的几拳,倒没什么外伤。 方元芷有些恨铁不成钢:“说起来,我们还有点血缘关系,也算是远房亲戚,真没想到你孬成这个样子!” 男人不说话。 方元芷补刀:“真丢你们老朱家的脸!怕是你们朱家的祖宗都想从坟里跳出来骂你!” 男人喘着气道:“这是朕第一次离开京城。恐怕要死在外头了。呵,比死在皇宫里强点儿。” 语气里有股要解脱的释然。 方元芷微微侧头,有些惊讶,说道:“你可要愿望落空了。我找人替你算过命,至少还能活二十年。” 她可不是算命知道的,是前世的记忆中了解到的。 男人冷笑:“二十年和两天有什么分别?都是听人摆布,朝不保夕。” 方元芷微微同情背后这个刚才刺了自己好几刀的男人。 她也不劝了,索性说道:“既然都来了江南,好好赏赏江南春景吧,即便死了也不虚此行。” 心里却想,千万别死在江南,否则自己也脱不了干系,牵扯到家人就更麻烦了。 男人没说话。 方元芷找话题道:“你可知道扬州瘦马?你们男人的最爱。来了扬州不好好欣赏欣赏,岂不可惜了?” “好啊,你去安排。” 方元芷噎住了。她都想打自己的嘴。她刚来扬州才几天,上哪去安排瘦马去?自己还是别乱说话了。 有个内侍在门外禀报:“皇上,该歇息了。” 过了一会儿,男人手脚并用爬了起来,一手在身前,一手背在后背,挺胸抬头走了出去。 方元芷微微松了口气。 自己这是逃过一劫了? 有内侍过来请方远芷。方元芷顺从地被带到了室外。 小内侍抬头挺胸,目视前方:“皇上口谕,方元芷冒犯天威,杖责二十。” 两名拿着大棒的内侍上前把方元芷按倒在一条长木凳上。 “打!” 廷杖可是经常打死人,其中的门道极多。 方元芷心里哇凉,暗唾自己当初就不该多管闲事。! 一顿劈里啪啦的板子打了下来,方元芷扯着嗓子惨叫不已。 二十板打完,方元芷屁股上都是血,痛得全身痉挛。 她被扔在了长条凳上。全身上下的伤口疼痛不已,一夜无法入眠,在长条凳上瑟瑟发抖。 第二天,天亮不久,院子里人来人往,没人管她。 到了下午,才有人过来说:“方公子,还请过来更衣。” 方元芷滚下长条凳,咬牙站了起来,又颤抖着差点跪在了地上。 她颤颤巍巍跟去了一个房间。 榻上摆着一套内侍衣裳。 领路的内侍让她自行更衣,便离去了。 走到门口,他又折了回来,把一个药瓶放在榻上,不说话又走了。 方元芷诧异回头看了一眼小内侍的背影。 药瓶里是上好的金创药,还带了些许麻药成分,对她而言就是及时雨。 方元芷忍痛脱下自己的衣裳,给伤口处尽可能多地撒上药,等药物吸收了一阵才艰难而缓慢地穿上衣服。 平日里简单的动作,此时做起来却很艰难。 换好衣服,方元芷索性趴在榻上歇一会儿,养养体力。 一会儿内侍推门进来,说是皇上召见。 方元芷头大。这还有完没完了?! 走了一段路,来到码头上了一艘画舫。 画舫里已经有几个人,正中端坐的就是皇帝。 方元芷小心翼翼地行了礼,观察到皇帝面色正常,悄悄松了口气。 这个变态可别再发疯了。 皇帝淡淡说道:“看来打轻了,这么快就好了。” 方元芷一惊,感觉屁股又火辣辣地痛了起来。 她谄媚讨好道:“不轻不轻!本来疼得想喊一晚上来着,怕扰了您老人家休息,就咬着胳膊忍着,您看这牙印儿还在这儿……” 昨天确实痛得咬了胳膊一口,不过她立即就松口了,留下个牙印还没消。 尤其是两个肩膀,伤口最深,抬胳膊时疼痛不已,方元芷又添了几分夸张,一张脸皱得像块抹布。 皇帝嘴角的一边微微上翘,冷冷说道:“过来。” 方元芷犹疑不定地看了看一旁侍立的内侍,慢吞吞挪了过去,一边挪一边呲牙咧嘴。 “转过身去。” 方元芷转过身。 只感觉一脚重重踢在臀部高肿的伤口处。 她往前跌倒,跌了一半头又碰在了不远处的桌子上,碰得头晕眼花。她用手撑住身子,牵动肩膀的伤口和前胸下腹的伤口,真是全身都在痛,痛得方元芷瑟瑟发抖,浑身冒汗,蜷缩在地上缓了好半天。 “这回,朕相信你是真疼。” 船缓缓移动。 方元芷终于爬了起来:“皇上,您不该当众动手。别人看着,只会感同身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皇帝脸色阴沉。 方元芷心情舒畅了不少。 “你说的瘦马呢?” 方元芷愣了愣。她脸上堆起假笑:“这还没来得及安排,您别心急……” “现在就安排。” 这也太急色了吧?! 方元芷真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缝上! 她现在在画舫里,身边连个自己人都没有,怎么安排? 不过她顺从地称是,走到画舫边朝四周仔细观望。 周边的画舫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拱卫皇帝所坐这艘画舫的船只,里面都是精壮汉子。 一类是普通的游客画舫,都被护卫画舫隔离在外层。 有的画舫里还有丝竹娇笑声传出。 方元芷目力不错,一艘艘画舫看过去,突然远远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身灰色长袍,长身玉立,正眺望这边。 方元芷眼眶顿时湿润。 她既盼着他来,又盼着他不来。 她并未将自己得罪皇帝的事告诉徐淳。 她让徐淳尽快提亲,有借徐家权势避祸的意思。可惜徐淳并未理会到,提亲之事到现在也没什么进展。 她大闹囚车队伍,躲进扬州知府衙门,也是希望借官府的口,把自己的消息传到苏州给徐淳。 她有些担心徐府为了权势,对徐淳的亲事另有安排。如今他来了,至少说明他本人是心里还有自己的。 可她又不想把他牵扯进来。 第69章 死里逃生后 皇帝若是真的发疯,迁怒于徐淳,恐怕徐淳也得喝一壶。 皇帝走到李元芷身边:“在找什么?” 李元芷赶紧收回了目光,看向别处:“在找……瘦马。” 皇帝冷嗤:“这能找到?” 李元芷举手指着一艘坐着女子的画舫:“你看,那应该就是……” 皇帝跟着转头看过去。 船突然巨震,两人身形一晃,都打了个踉跄。 方元芷扶了皇帝一把,却看到一支箭擦着皇帝的身体飞过,皇帝身后一名倒霉的内侍中箭倒地。 方元芷赶紧拉着皇帝躲到画舫一角。 屋漏偏逢连夜雨,画舫可能撞上了什么东西,船身越来越斜,很快就要侧翻。 方元芷急声问皇帝:“你会游泳吗?” 皇帝却冷笑,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方元芷恶狠狠嘟囔了一句,拉起皇帝率先跳进了湖里。冷水一激,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在剧痛。 二月的天气,河水冰冷刺骨。 方元芷咬牙哆嗦了半天。等她回过神,本来就在她附近的皇帝已经不见了。水面上一片乱糟糟的喧嚣,许多拱卫画舫中的护卫已经跳入水中,并不见皇帝的踪影。 她只得潜入水中寻找皇帝行踪,一边游,一边迅速把累赘的衣服脱掉,只着最里头的短裤短衫。 寻了一会儿没找到皇帝,反而见到一个内侍服饰的人在水里扑腾。方元芷带着内侍上了水面,找了一块木板让内侍趴在上面,自己又游走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在水底终于找到了正闭着眼睛口鼻冒泡的皇帝。 方元芷先过去捏住皇帝鼻子,给他嘴里渡了一口气,才拉着他往水面游去。 等她冒出头,发现已经游离了最热闹的地方,来到一处偏僻的河段。 她不敢让别人发现他们的行踪。谁知道那些跳入河水中救皇帝的人里,哪些是想杀他的? 方元芷见皇帝闭着眼睛,还有呼吸,就索性扒了他的衣服,这样游起来阻力最小。 一边游泳一边还要避人耳目,还得注意别淹死了皇帝,方元芷行动极其缓慢,身上的伤口也在钻心地疼痛。 游了一阵,方元芷发现有人靠近,她更加慌张。 她拼命地继续往前游,也不知道游到什么时候才算是到头。 就在靠近她的人离她只有五六米远的时候,方元芷发现那人突然在水里胡乱扑腾,水花四溅。不过少时,水面恢复了平静,可隐隐泛着红色。 方元芷心中紧张,索性不继续游了,一手抓着皇帝,另外一只手划着水稳住身形。 两米之外,慢慢露出了一个头。 熟悉的剑眉星目,冷峻的面容,让方元芷立即心头一松。 “徐淳!”她忍不住哭了出来。 很快一艘游船过来,把他们救了上去。 有人拿来毯子给几乎赤裸的方元芷裹身。 她却顾不得裹毯子。 先检查了一下皇帝的呼吸,非常微弱。 她立即着手做人工呼吸。按压胸口,然后捏鼻朝嘴里吹气。如此反复,不知做了多少次,皇帝终于哇地吐出口水,剧烈咳嗽起来。 方元芷瘫倒在地,大口喘气。 已经换了衣服的徐淳走了过来,目光深沉地上下看了她身上的伤口,嘴唇紧抿,才给她裹上了毯子。 方元芷顾不上许多,闭眼沉睡了过去,她实在是精疲力竭了。 等她醒过来时,已经在一个点了灯的房间里,身上伤口已经绑好了绷带,穿着一身棉布内衣。 方元芷穿了放在床头的衣裳,走了出去。 外面天黑着,四周静悄悄一片。不过依稀的园林树木,飞檐翘壁的建筑,说明在一处修葺良好的院落内。 不远处房间亮着灯,她推门而入。 徐淳正坐在床边胸膛半露,见方元芷进来,他迅速侧过身体,把衣襟掩上。 方元芷嘻嘻笑问:“你还怕我看?”或许是动作牵扯到了伤口,她的笑容有些呲牙咧嘴。 徐淳淡淡说道:“今时不同往日。” 方元芷微怔。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徐淳,徐淳表情平静,与平时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不同,只是一直在回避她的眼神。 他把手里拿着的帕子团了团塞到枕头底下。 她过去抽出帕子,上面有些许殷红色。她坐到床边,不顾徐淳的阻拦,解开了徐淳的衣裳,徐淳胸口有个伤口还在渗血。 方元芷手指轻轻抚过伤口附近的肌肤。徐淳彷佛疼痛般颤抖了一下。 “什么时候受的伤?” “不要紧。” 徐淳轻轻拢好衣衫,把衣带系好,站到房间中央,背对着方元芷。 方元芷怎么看,都觉得他高大挺拔的背影有些寂寥。 方元芷上前环住他的腰,脸贴在徐淳后背。 徐淳感受到了后背上的点点湿润,哑着声音开口:“方小姐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养好身体。” 两人间的称呼从元芷退回到方小姐,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元芷松开了手,绕到徐淳面前,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惊诧和难以置信。 四目相对,徐淳身子微微一颤。 他还是伸手抚摸她的脸庞,声音有股难以抑制的温柔:“你的伤比我重,要好好养着。” 方元芷松了口气,踮起脚尖吻上了徐淳的唇。 依旧柔软的唇瓣,熟悉的气息,他的心跳依旧激烈快速,呼吸也像往常一样变得粗重,可他的手为什么只是垂在身旁,并不拥抱自己? 方元芷离开徐淳的唇,仔细端详徐淳漆黑的眼眸,里面往昔的浩瀚星辰消失不见,只有克制、压抑、无奈和闪躲。 临出门的时候,她转过身问:“徐淳,你还会娶我吗?” 徐淳低头沉默。 当初那个把金簪毫不犹豫地插到自己发髻上的徐淳哪里去了? 方元芷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知道他还爱着自己。 明明两个人的婚事,双方家族都是很看好的。 问题出在了哪里? 她此刻疲累至极,心里的痛比身上的痛更难以承受。 第二天,怀山过来了。 方元芷有气无力地让怀山去苏州,打听一下徐家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怀山不肯:“等您身子养好了我再去……” 方元芷气得把床头的灯摔了过去:“快去!” 两天不到,怀山就赶了回来:“橙红死了……” 第70章 源头活水 方元芷震惊:“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 “听说是在徐三爷书房里遭到了刺杀,就几天前的事……” 怀山见方元芷不说话,索性继续说:“徐三爷最近一直住在明月楼,是苏州最高档的妓院,一掷千金捧那里的头牌赵玉儿姑娘。有好事者看不过去,还偷了徐三爷的内裤高挂街头,书写徐淳内裤四个大字……” 方元芷似乎没听到这些话,只是静静发怔。 怀山悄悄松了口气。内裤是他偷的,挂在妓院外头的街上是白虎干的。二少爷要是责罚他们,他们也只得认罚。 谁知方元芷却笑了:“你们干的?” 怀山赶紧辩解:“我们就是看不过去……” 方元芷说道:“做得好,给你和白虎各赏一百两银子,去医药堂的账上领取。就说是我的吩咐。给橙红家里拿去五百两银子,伺候了我一场,全了这段情谊。小钟大夫那里,” 方元芷心里一阵阵难受,那个为了多见见意中人,想方设法劝自己继续开医药堂的小伙子,现如今的心情会如何? 自己虽然也三番五次差橙红去医药堂,可终究还是没来得及请求顾夫人成全他们一对儿。 “还是回头我自己去一趟吧。” 怀山走后,方元芷心想:“内裤被悬挂在妓院外的街头,徐淳这回是丢脸丢大发了。 文人最在乎的就是个脸面。他堂堂一个两榜进士,又是世家嫡子,心高气傲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个侮辱?定是迁怒于我……过一阵子气消了自然就好了……” 知道了症结,方元芷心里安定了不少。她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更愿意排除困难,实现目标。 她和徐淳两情相悦,家族也都支持他们结亲,有什么理由不在一起呢? 徐淳第二天就走了,之后一直没再回来。 方元芷去找到了皇帝朱见深。他住在一处隐蔽的院落里。 方元芷发现他们在一处极大、修缮良好的园林里,也不知道是哪个富商大户修建的别院。 这里服侍的仆人不多,但个个目光炯炯,身手矫健。 朱见深只是呛了些水,养了几天已经好了不少。此时正极有闲情雅致地抚琴。 朱见深抚完一曲,问听了半天的方元芷:“此曲如何?” 方元芷没什么好声气:“听不懂。我救了你三次。即便辱过你,也可以抵消了。你的命是我救的,可不要再随意浪费了!” 朱见深毫不在意她有些僭越的态度,自说自话道:“此曲名为《归来》,意境悠远。” 方元芷翻了个白眼作为回复。归什么来,赶紧滚回你的皇宫去才是正事儿! “你什么时候返回京城?” “朕要见你说的源头活水。” 方元芷怔住。 朱见深起身走到方元芷面前,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坚定地看着她:“就是把你送到朕面前的源头活水。” 高贵的气质,优雅矜贵的姿态,不容置疑的语气,让方元芷头一回意识到,眼前人是坐拥天下的天子。 她不由得站直了身子,原先有些懒散的站姿也变得端正标准,符合一个大家闺秀的风范。 源头活水? 方元芷首先想到的是坐在轮椅上的徐家大老爷徐琳,而不是带她南奔北跑的徐淳。 在她看来,如果说朱见深是条被困住手脚的真龙,那徐琳就是隐藏在幽深潭底的潜龙。 两龙直接相见,或许不是什么好事。 她嘴里微微发干,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去问问。” 问谁?当然是问徐淳了。 方元芷找了宅子里极少露面的仆人,面容严肃地说:“我要见徐淳,立刻,马上,有急事!” 不到一个时辰,徐淳赶了过来。 阳光下,长身玉立的青年大步走来,他的灰色衣衫依旧像往常一样整洁干净,连个褶子都没有,只是眉目间难掩疲惫。 想来圣驾私服出巡江南又失踪,江南官场和权贵,保护圣驾过来的随行人员们都得喝一壶吧? 方元芷想到他也才二十多岁,许多人这个年纪还在寒窗苦读为考举、考进士而努力,他却已经挑了家族的大梁,南奔北跑,官场、生意场乃至江湖都要涉足,随时都准备像两个兄长一样年纪轻轻丢了性命。 方元芷的眼眶有些湿润。她微微低头,不想让徐淳看到自己的失态。 她只是有些心疼这个沉默寡语的青年。 徐淳看到了方元芷的情绪变化。他的手抬到半空,又生生停住,放了下去。 “什么事?” “他要见你。”方元芷抬头看离她几步远的徐淳,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彷佛刚被水洗过,湿润又清澈,干净又带着些许依赖。 徐淳心头猛跳。他不敢多看这双眼睛,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冬青树。 他见过独立、勇敢乃至嚣张的她,却没见过这样柔弱的她。 略微平静了一下心绪,徐淳才道:“他应该见的人不是我。这事我来安排,你不用管了,好好养伤就是。以后别再见他了。” 方元芷点点头,又说:“怀山他们淘气惯了,有些过火,你别往心里去。” 徐淳半晌才反应过来,嘴角微微上扬后又一收,只道:“没事。” 方元芷无语,见他没什么话说,还是走了。 又过了几天,方元芷身上的伤基本都结了痂。 徐淳来找方元芷:“你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结了痂,过几天就完全好了。你的呢?” “没事。” 徐淳蹙眉,欲言又止。 方元芷也不催他。 “他非要见你。只肯跟你谈。” 方元芷点头:“我去见他。” “他若再想伤你,你直接走开就是,剩下的交给我处理。” 方元芷笑得如春花绽放:“估计不会了。” 徐淳这种大包大揽的态度取悦了方元芷。 纵然他故意疏远她,纵然她知道他很忙碌,她还是喜欢依赖他。 她甚至还有几分理直气壮。谁让他非要跳到洪水里,跳到她心里呢? 她偏就赖上他了! 她心情雀跃地去见了朱见深,老老实实行了礼,笑容款款:“住得可还习惯?可见过瘦马了?” 朱见深坐得端正,一股帝王气派自然流露。 第71章 一路护送 他瞥了方元芷一眼,端起茶杯细细品尝后,才悠然自得道:“朕要去淳安,你来一路护送。” 方元芷瞪大眼睛,手指指向自己后又赶忙摆摆手:“我哪有那个本事?还请另请高明……或者,你的锦衣卫……” 朱见深挑起一边唇角,嘲讽道:“让他们护卫,朕只怕死得更快,倒要浪费了你辛苦救的三次命。” 朱见深站起来走到方元芷面前,微微向前探着身子,两人脸上的汗毛都清晰可见:“是你说什么源头活水,把朕勾搭到江南,你不负责,谁来负责?” 这话说的,你自己跑到江南来找我报仇,可不是我勾搭你! 方元芷正想反驳,朱见深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朕只信你。” 朱见深漆黑的眸凝视方元芷,让她心中一跳,拒绝的话说不出口。 她头一回发现,朱见深有一副好相貌。风眸狭长漆黑,鼻若悬胆,皮肤白皙如玉,气质高贵,坚定认真的表情又增添了几分男子气概。 来自皇帝的信任,用好了就是泼天的权势。 方元芷想了想,还是说道:“我得去问问!” 她自己没有能力护送皇帝,可不代表徐家没有。 至于方家和蒋家,实力太弱直接被方元芷忽略了。 去淳安,看来是要去见商辂了。 徐淳在沏茶等她。 方元芷端起一杯喝了:“为什么不让商阁老来见驾?这样简单多了。” 徐淳沏茶动作优雅,看起来颇为赏心悦目,他又给方元芷斟了一杯:“一来,显示我们的实力。在江南,我们有足够的实力保护他,算是我们递交的投名状。二来,显示他的诚意,算是他的投名状。第三,” 徐淳顿了顿,端起茶杯喝了,才缓缓说道:“也让他吃些苦头。知道什么人能动,什么人不能动。” 说罢,他漆黑的星眸定定看着方元芷。 方元芷明白过来,他这算是替自己报仇? 方元芷笑得眼睛像两弯弦月,茶水都瞬间变香甜了不少。 “你只用陪着就行,有什么事交给我处理。等到了淳安,你就回钱塘去。” 方元芷低头慢慢啜饮着茶水,偶尔低低应一声。 徐淳嘱咐完了,也只是静静喝茶。 方元芷起身告辞。 临出门又想起来,回头问道:“如果临时有急事,我怎么找你?” “我会在附近,你做个手势,或者喊一声,都行。” 方元芷内心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纵然他这样如影随形不是为了自己,她也难抑心神荡漾。 “橙红为什么会遇刺?”方元芷还是问出了这个梗在心头的问题。她猜到了答案,只是想进一步证实。 徐淳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才缓缓说道:“他们把她当成了你。” 果不其然。 “所以,你就要远离我?” 方元芷走回来坐到徐淳身边,直视他的双眼。 徐淳看着她带着怒气和嗔怪的大眼睛,心里高筑的堤防裂了一个口子。 低沉微哑的嗓音充满了压抑与无奈:“元芷,我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甚至也不能完全保护我自己。远离我,你才能安全。” “你忘了,我能保护我自己。我会武功,会医术,还会用毒解毒。远离你,或许我能安全,可这里是痛的,很痛……” 方元芷拉着徐淳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柔软的胸脯下心脏有力地跳动,怦,怦,怦。 徐淳把方元芷紧紧抱在怀里。 “疼……” 徐淳立即松了手:“对不起,忘了你的伤还没好。” 方元芷翘起嘴不依不饶:“哼,光嘴上说对不起,哄人玩儿……” 方元芷头微微往后仰,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含着嗔怪和几分撒娇,粉嫩的嘴唇微微翘起,纵然是块木头,此时也会动心。 徐淳心脏仿佛漏了一拍,内心深处叹息了一声,还是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他没少出入过风月场所,见过的俏佳人一大把,名门闺秀也有很多,一向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如此让他情不自禁的女人她还是第一个。纵然她多数是男装示人,可那股风流不羁、灵动俏皮总能打动喜好装老沉的他。 当初他以重利相诱,让她断了与元楷的来往,虽然打着不许她勾引徐家宗子的旗号,暗地里的私心还是希望她能考虑自己。 如今进退两难,纵然是铁血善决断的自己也难以真正舍得放弃。 她却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坚定勇敢。 那就让自己再自私一回吧! 徐淳的计划是方元芷陪同皇帝朱见深悄悄动身去淳安,沿路会有人手暗中保护。至于有几路类似的假冒人选,徐淳没详细说,方元芷也不知道。 她甚至连具体的行进路线都不清楚,只知道出发地扬州,目的地淳安。她对徐淳充分信任。 朱见深对她也比较信任,问了几句,她都茫然回答不知道,朱见深也就不问了。 就这样,这天天色还蒙蒙亮,两人就乘着马车离开了宅院,马车换船,船又靠岸。 等太阳高高挂在天空的时候,他们已经上了一片辽阔的原野,望过去满目都是金黄的油菜花,脚下只有一条蜿蜒向前的小路。 方元芷知道,扬州去淳安交通发达,可以乘船沿京杭大运河而下,也可以骑马或者坐马车沿官道而行。他们这样折腾地又是马车又是乘船,还要在僻静的乡间小路上步行,估计还是出于安全考虑,避人耳目。 方元芷蹦蹦跳跳地前面带路,不时东张西望。 徐淳说他会在附近,可这乡间田野里极目远望都没什么人,难道他带着人躲在这半人高的油菜花田里? 朱见深狐疑地跟着方元芷亦步亦趋。 离京前,怀恩向他解释过,方元芷是随苏州徐家人进的京。她还是已故南和侯方瑛的孙女,她的生母周氏,是周太后的的堂妹。 说起来,方元芷还是他的远房表妹。 不过,当时他并没听进去,只有满腔的怒火。 从太子到朝不保夕的废太子,又成为太子乃至登基为帝,他短短二十年的人生他遭遇过各种屈辱、暗杀和阴谋,却还从来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用肮脏的脚踩着他的脸,张牙舞爪地极尽辱骂。 即便他受够了,想一死了之,也要把那个嚣张的小内侍碾成飞灰! 第72章 山随平野尽 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极力劝阻,解释她不是太监,是个女大夫,又解释了她的身份。 他依旧怒恨难消,拖着还没怎么好利索的身体,义无反顾地私服出京下了江南,要亲自动手虐杀她! 他想过自己会被暗害在路上。他倒无所谓,哪样不是死?死在皇宫里和死在京城外,对自己又有什么分别? 他倒希望自己死在外面,不被关在那个看似保护他,实则囚禁他的牢笼——紫禁城。 他不知道为什么沿路上他没被害死。 到了江南,那些人终于动手了。 他也释怀了,那个叫方元芷的贱人,自己已经凌虐了她。虽然未曾致死,气恨也消了大半。 她倒不把自己当皇帝,居然敢还手对打! 挨了一顿揍后,朱见深心里的愤怒倒是消散了许多,更清晰地认识了自己。 除了那个虚妄的皇帝身份,自己只是个连女人都打不过的废物,更何况与那些老而成精的狐狸对抗? 只是他没想到,在漆黑冰冷的水底等死的时候,还有人来救他,还是那个被他捅了几刀的女人…… 如今满目金黄的油菜花,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色。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微风轻拂,那个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女人还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着。 世间一切仿佛都如眼前的风景一般美好、轻松。 他不太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方元芷见他走的慢,经常停下来等他。 路边有棵歪脖子树,树上的淡粉色的花朵开得如火如荼。 方元芷轻轻松松就爬上了树,极目四望后,摘了一个花枝跳落到走近的朱见深面前,潇洒地递过花枝:“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朱见深一愣,没接。 方元芷有些讪讪,以为是他对自己褥他还有芥蒂。 她讪讪地把花枝插到朱见深衣领里,又自顾自往前走了。 方元芷边走边盘算,自己还是得让他把这过节揭过去。 若是朱见深真的短命挂了倒不怕。可若是在徐家支持下,他夺回权力,回头清算自己,那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走到日近中天,朱见深开始左右张望,脚步也时而缓慢。 方元芷暗自觉得好笑。 所谓皇帝真是穷讲究。不就是想解手么?路边哪里不行? 可他不提,她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朱见深顶着晒得有些泛红的面皮,不时轻轻咳嗽时,方元芷才恍然大悟道:“公子可是要更衣?” 她走进一片油菜花田,往里前后左右都检查了番,才招呼朱见深:“过来,这里就行!” 朱见深自幼长在深宫,从出生就受严格宫廷礼仪教导,还从未在露天场所更衣过。 他有些不自在,瞪了瞪朱元芷。朱元芷“哦”了一声,稍离远了几步,背过身去。 朱见深说:“你走远些。” 方元芷虽然女扮男装,可毕竟是个女人,还是个嘲笑过自己的女人,他有些尴尬。 方元芷却不同意:“那不行,再远了照应不上,你将就将就。” 朱见深尴尬地嘘嘘完毕,又镇定下来继续往前走。 方元芷笑嘻嘻看着他:“上次是我胡说,您别往心里去……” “闭嘴!”朱见深白皙晒红的皮肤此时红胀得有些发紫,气急败坏。 方元芷讪讪地笑了笑。 “你一个女人,如此粗鄙,丝毫不顾礼义廉耻,你们家就是这么教导你的?!”朱见深恼羞成怒,劈头盖脸地骂了她一通。 方元芷很是难堪。她也不想这样,不还是想解开过节吗? 她往前看了看,远远的树林中似乎有个村子在冒袅袅炊烟,她连忙调转话题:“有村子!我们去看看能不能打个尖!” 说着,她往前快跑了几步,装作要去探路的样子,与朱见深拉开了距离,可又不敢离太远。 进了村子,方元芷找了一户门口晾着衣服,还养了几只鸡的人家,询问能否供应一顿饭,还数出一百个铜钱给了接待他们的老汉。 老汉黝黑的面孔仿佛绽开了菊花,笑得露出了黄牙,连声称好。 不多时,饭菜做好。 有米饭,有炒青菜,还有道炖鸡,炒鸡蛋。 方元芷挨个品尝,才招呼朱见深过来用饭。 朱见深看了看简陋桌子上的污垢,略皱了皱眉。 方元芷并不惯他,自顾自吃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朱见深也开始用饭,只是动作文雅,仿佛在对着一张精致的桌案品尝美味佳肴。 方元芷很能入乡随俗,很快吃完了饭,去门口和蹲在墙根吃饭的老汉聊起了天。老汉旁边蹲着两个孩子,碗里都是野菜稀饭,菜多米少,汤水清澈。 老汉的扬州方言与苏州方言大不相同,方元芷连蒙带猜听懂了一部分。 原来去年扬州也遭了水灾,老汉家的稻田颗粒无收。好在儿子媳妇在京杭大运河上做漕工,能贴补家里,日子也过得下去。老汉的婆子病了,家里家外都是老汉带着两个娃操持。 趁朱见深还在用饭的功夫,方元芷随老汉进里屋,替他家婆子把脉看了病,还写了方子。嘱咐老汉要是嫌抓药贵,就去扬州城里的济民医药堂抓药,药价只有市价的一成。 老汉将信将疑,还是诚心实意地感谢了方元芷一番。 等朱见深用完饭,两人喝了些热水,又继续上路了。 依旧是类似风景的乡间小路。方元芷这算是明白了徐淳说的吃苦头是什么意思。 这样光靠两条腿走路,她也很累的好不好! 方元芷才不肯受这个累,去村子里请了个老汉,赶牛车送他们一阵。 牛车简陋,乡间小路也很颠簸,可坐着比一直走要轻松许多。方元芷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赶车老汉聊天,朱见深默默听着,眺望远方景色,表情平静。 天色渐黄昏,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空。牛车行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赶车老汉有些欲言又止。 方元芷下了牛车,按照说话的价钱给老汉付了铜钱,又给他多数了十个铜钱,让他给家里的孩子买零嘴吃。 老汉粗糙的大手在打满补丁的衣服上擦了半天才接过多给的十个铜钱,又从车上取下一捆庄稼,非要塞给方元芷。 方元芷推辞了半天也推脱不掉,才无奈接受了。 第73章 如此苦头 方元芷拎着一捆庄稼,和朱见深立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其实哪个方向看过去都是种了庄稼的平原,差别并不大。 她刚想大喊一声,就看到正前方的小路上多了一根小树枝。 仿佛是突然天上掉下来,可那附近并没有树。 方元芷高兴地往前而行。 有人指路,说明晚上住宿什么的就有着落啦! 朱见深跟着亦步亦趋。 “既然怜悯,为什么不多给些钱?”他还是开口了。 方元芷笑笑:“他们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等价交换带给他们的是尊重,多给就是施舍了。” 方元芷指了指手里的庄稼,又拍了拍胸口:“他们虽穷,可不偷不抢,凭劳动生存,这里是骄傲的。” 朱见深见她拖着捆庄稼有些累赘,便问:“这是什么?” “这是蚕豆苗。看到上面的豆荚了吗?里面的豆子剥了皮,炒着吃很好吃。你不会没吃过吗?” 朱见深不说话了。 方元芷笑道:“你没吃过也很正常,这东西在南方多。” 朱见深看看被夕阳照耀得一片金黄的庄稼地,问道:“这江南田地种植密集,几无空地,为何百姓如此穷困?” 方元芷拖着一捆庄稼,重心不稳,走路有些费劲,便道:“你出把力,帮忙抬一下?” 朱见深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方元芷笑道:“你现在可是秀才张泽……” 这是他们给朱见深安排的新身份,对陌生人你就称呼是秀才张泽,向南求学而去。 朱见深微愣,脸上神情放松了很多,又看看左右无人,还是抬起了庄稼的另一端。 这捆庄稼用稻草绳把叶子和根部都捆了,除了根部有泥容易蹭到衣服上,别的倒也还好。 方元芷边走边道:“去年江南遭了水灾,扬州这边也被淹了。老汉说他家种的几亩官田颗粒无收,可租子还得交。据说官府向朝廷申请了免去年的赋税,可到现在还没下来。” 朱见深随口答道:“这是户部的事。”他不知道户部尚书马昂有没有上报过此事。去年他的所有精力都放在保命上了,哪里还顾得上正事。 方元芷哪里不懂政事,也不感兴趣,她看到远远的坡上树林里好像有栋房屋,指了指,狐疑说道:“难道晚上要住那里?” 她算是明白了徐淳说的让朱见深吃些苦头是怎么回事了。 让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人一整天的步行,晚上住在这荒郊野岭,这种磋磨伤害不大,却消耗人的意志。 等两人走到林中小屋门口,天已经麻黑,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人影。 方元芷站在门外喊了几声,无人回应。 方元芷掏了火折子吹亮,进屋打量了一番。三间屋子,门口还有间独立的小屋是厨房。 屋内简陋,生活设施倒是齐全,被褥都是崭新的,换洗衣裳也有,锅碗瓢盆也有,还有些许米面蔬菜。 方元芷气得想骂人。这个徐淳,怎么这么不靠谱! 让朱见深吃苦头也就罢了,怎么连个做饭的人都不安排?!他难道还指望自己做饭? 方元芷看了看气定神闲站在门口的朱见深,有些不死心地问:“你会做饭吗?” 朱见深好像没听清楚:“什么?” 方元芷郁闷地一拍脑门:“算了……” 两人也算奔波了一天,此时饥肠辘辘。饿着肚子熬一夜似乎不是什么美妙的事。 她好歹见过白虎和家里的仆人们做饭。至于从小长在深宫的皇帝陛下,怎么可能知道厨房长什么样子? 保险起见,方元芷点火生柴,煮了些面条,还顺手打了两个鸡蛋进去。 煮得差不多了,尝一尝,什么味道都没有。 她尝试着加了些盐,至少能吃了。 方元芷盛了两大碗面,把在屋角的小桌子搬了出来还仔细擦了擦,点上一盏油灯,摆上两碗白花花的清水面条。 “快来吃,好吃不好吃,就是它了。” 方元芷边说边搬过来两个小凳子,仔细擦了擦,自己坐了一边。 朱见深一直四处打量,方元芷做饭的时候,他在厨房门口看着。方元芷搬桌子擦桌子,他就在屋门口看着,决不动手。 方元芷见他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灯下卖相实在不怎么样的面条,便客气地笑了笑:“您随意。” 爱吃不吃,反正我是饿了,先吃为敬。 方元芷的礼仪规范学得其实也是不错的,只是她经常在外奔波,很擅长入乡随俗,如今对着简陋的桌子粗鄙的饭食,她也没什么心思难为自己,吃得夕夕簌簌,汤水微溅。 她本来还没觉得什么。可对面的朱见深坐下后,慢条斯理地用餐,动作间尽显高贵优雅,悄然无声。 方元芷便有些自惭形秽,吃饭的速度放慢了许多。 到后来,她索性端起大碗,进了厨房快速刨干净。 她甚至在想,如果可能,她以后都不要当着朱见深用饭了。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用了饭,方元芷把碗筷扔到厨房里不打算管了。 房屋一共三间,东间是卧室有床榻被褥,中间是堂屋,西间是堆放杂物的地方。 “您晚上住这东间,我在西间凑合凑合。”方元芷一边把桌子收拾回原处,一边做了安排。 “怎么沐浴?”进屋后一直沉默的朱见深终于开口了。 想来在吃了那样一碗色香味俱无的食物后,他终于认清了现实。 方元芷噎住。 这里环境这么简陋,你居然还要沐浴? 朱见深并不说话,只是眼睛看着方元芷,不像是命令,也不像请求,可让人无法拒绝。 方元芷嗫嚅了一下嘴唇,本来想反驳,最终还是败下阵,低头说道:“我来想办法。” 她举着火折子屋里屋外仔仔细细翻找了一遍,找出来一个大木桶,甚至在一个角落找到些沐浴用的澡豆。虽然不是什么高档货色,一般人用倒也够了。 方元芷去门外不远处的河里打了水,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把木桶洗刷干净,又打了几桶水冲洗几遍。 方元芷又去把灶上的大铁锅清洗了几遍,连本来懒得刷的碗筷也一块儿洗刷干净了。 第74章 有人陪伴 等一切准备妥当,让朱见深在堂屋里沐浴,方元芷则搬把小凳子坐到门口,一边承担护卫职责,一边仰头欣赏天上的月亮。她一边揉揉发酸的胳膊,一边暗自感叹:“这伺候人的活真是不好干!比练功,比给人看病还要累人!话说回来,这还得怪徐淳!怎么安排在了这么个破地方?!” 躲在庄稼地里的徐淳也有些郁闷。 蹲他身旁的穆梁低声说道:“这方小姐倒挺能干!只是咱们这拨人都躲在这庄稼地里窝一夜?” 徐淳斜睨看他:“嫌累,你可以去前边宅子里歇着去!” 穆梁尴尬笑笑:“谁知道他们脚程这么慢?!天黑了还没到地方!得亏咱们的人机灵,在这里提前放了点东西,不然……” 徐淳没什么好声气:“不然没准他们连夜再赶赶路,咱们也不用风餐露宿了!” 穆梁嘿嘿笑了笑,调转了话题:“那几路都出发了,估计杀手也得迷惑好一阵子。只是那锦衣卫指挥同知杨宗不是个好相与的,消息说,罗知府快按不住他了。” 徐淳淡淡说道:“怕什么,给他露个风,让他往南找去。想来为了保命,他也不敢胡乱散布皇帝已死的假消息。” 穆梁道:“这孙家真黑,让杨宗护送皇帝南下,明显就是让他给皇帝陪葬。那孙家人八九个在锦衣卫任职,倒是躲清闲……” 徐淳冷笑:“孙家想让皇帝死在江南,我倒要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穆梁顿了顿,还是问道:“苏州那边的计划,要不要变一变?” 徐淳略沉吟后答道:“不必。正好人手凑齐,聚而歼之,免得后患无穷。” “是。” 方元芷看着天空中近圆的月亮,又望了望远处黑黝黝的庄稼地。 不知道徐淳会在哪里?他难道躲在庄稼地里? 正胡思乱想着,堂屋的门打开了。 朱见深身着一身长袍走了出来,长身玉立站在方元芷身旁,身上还有股刚沐浴后的淡淡水汽,带着些许澡豆的淡淡香味。 方元芷侧仰着头看他,忍不住提醒:“你站这里,很容易成为靶子。” 朱见深双手背在背后,淡淡笑道:“无妨。” 方元芷无语,起身去堂屋收拾。 她一趟一趟地把洗澡水用桶拎出去倒掉。收拾妥当后,对施施然坐在她原来坐的小凳子上的朱见深说道:“张公子,早些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朱见深一直看她忙碌,有些诧异:“你不洗漱?” 方元芷没好意思说自己刚才趁倒水,已经简单洗了洗,只说:“不洗了,早些睡。” 朱见深睡下后,方元芷熄了灯,搬了把椅子坐在东卧室门口。 她知道,许多刺杀谋杀都发生在夜里,作为护卫,她哪里有呼呼大睡的资格? 黑夜静坐,思绪便慢慢飘远。 徐淳会在自己附近吗?自己喊一声,他真的就会出现吗? 有了心上人陪伴附近,纵然不能见面,方元芷也并不觉得孤单,反而觉得这孤寂微寒的长夜也变得温馨了不少。 方元芷虽有武功,可从未给人当过护卫,做起来并不专业。 半打盹间,她听到屋里有动静,一个箭步就冲进了东卧室。 朱见深已经坐了起来:“屋子里好像有东西……”声音听着镇定沉静,似乎一直没睡。 方元芷点灯四处查看了一番,最后找到了两只吱吱叫的老鼠。她抓起老鼠,打开窗户远远扔了出去,又关上窗户拍拍手道:“没事了,你睡。” 朱见深却坐着不动。 方元芷以为他是嫌条件简陋,或者心里害怕,便道:“要不,我坐在屋里头?”这样就不用害怕了。 “好。” 方元芷把门外的凳子拎了进来,坐下继续打盹。 朱见深见她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终于缓缓躺下。 他问:“你刚才坐在门外?” 方元芷含糊答了一声:“嗯。” 朱见深不说话了。只是一会儿翻个身。 方元芷听着动静,还是问道:“条件太简陋,睡不着?” 朱见深没答话,却问道:“当初,为什么非要救我?” 连母亲都放弃了自己。 方元芷明白他说的是在京城的时候。 “顺手而已。” 朱见深嗤笑:“你不知道,这会给你招来大祸?” 方元芷默了默还是说道:“可以赌一把。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心狠手辣!”追到江南来捅自己。若非自己武功不错,估计已经被捅死了。 朱见深笑道:“赌什么?你个女人,又不能做官……” “赌能不能少死点人。” 朱见深等着下文。 “你知道怀恩公公他母亲吗?和我太祖父是一辈的人,曾是太仆卿夫人,家世显赫。因为当年宣宗登基,全家被清算,家破人亡。 我外祖母家也是,先帝复辟,外祖父被杀,全家男丁流放,女眷发卖。 当年我爹带着我们千里迢迢赶到钱塘,求爷爷告奶奶,花了多少银子,受了多少委屈和白眼,才把人赎了出来。 所以,我知道改朝换代说起来容易,背后都是血淋淋的代价。 你的死活,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这些人,和我无关。”朱见深默了半天,终于说了一句。 “怎么和你无关?江南发大水,赋税免不免,和你无关?灾民遍野,等米下锅,和你无关?” “朕自己都朝不保夕,哪里还管得了别人?” 方元芷长吁了一口气,确实有些难为人。 “你可以再坚持坚持,或许就有转机了呢?” 朱见深不说话。 方元芷不懂朝局的波云诡谲,还是捡了自己的事说:“去年苏州发大水,我被冲到了洪水里,带着个小孩,抓了一棵大树。天越来越黑,水越升越高,树梢快被淹没了。那个小孩还不肯离开树。我也以为要被淹死在那了。” “可是,后来有人划着竹筏,举着火折子,在一片大水中找了过来……” “虽然在洪水里飘荡了好几天,没吃没喝,还狂风暴雨冻得要死,可有人陪着一起,再难也觉得没那么绝望……” “不好的时候总会熬过去的,熬过去了,就是好风景。” 方元芷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朱见深没再说话。 方元芷猜测他困了,也就没再接着说。 第75章 河入大荒流 一夜平安度过。 第二天早上,方元芷顶着两个黑眼圈去煮了两碗面条当早饭。 朱见深却从昨天赶车老汉的送的那捆庄稼里剥了几颗豆子:“你不是说好吃?可以尝尝。” 方元芷有些无语。 可她也知道自己煮的面条太难吃,搬了个凳子也坐着剥起了蚕豆角。 蚕豆的豆荚绿色的汁液很快把手指染绿了。 剥完豆荚,又把蚕豆外面淡绿色的嫩皮剥掉,方元芷才拿水冲冲准备烹饪。 她的烹饪水平有限,就采用了最简单的方法:加盐水煮。 新鲜的蚕豆瓣煮熟后口感粉粉的,方元芷就着面条吃得香甜。朱见深却吃得不多。 她猜测他不喜欢,也不勉强。 吃完饭收拾停当要动身,朱见深却伸出双手看了看。 方元芷看到他手指发绿,估计是刚才剥豆荚染绿的,就打了水让他净手。 这豆荚的绿色很是顽固,用了澡豆搓了半天都还洗不掉。 方元芷不信邪,她自己的手早就洗干净了。 “我来试试!” 方元芷抓住朱见深的手指就一阵猛搓。 朱见深不知是不是被疼的,身子微微一僵,还是由着方元芷蹂躏。 虽然绿色洗掉了一些,还是残留了一些痕迹。 朱见深的手保养得极好,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白皙。这淡淡得绿色仿佛是白玉上的微瑕。 方元芷无奈说道:“看来只能等它慢慢消失了。人的皮肤会不断更新,这些被染色的皮肤过几天脱落后,就没事了。” 出了门,望着无尽的田野,方元芷仿佛自说自话般大声说:“要是有马就好了!” 她是故意说给徐淳听的。 她可不想老老实实再步行一天。 寂静的田野并未给她答复。 只是一条小路上多了一个树枝。 方元芷叹口气,无奈上路。 她搞不懂徐淳在故弄什么玄虚,可这样步行辛苦不说,速度还很慢,遭遇刺杀、暗杀的概率就大了许多,护卫难度也会上升。 方元芷窝着一肚子气,带着朱见深继续在田野间走了大半日,过了午时终于到了一条河边。 “两位小哥,可要坐船?” 河上只有一条不起眼的小船,一个头戴斗笠的汉子老远就招呼他们。 方元芷听声音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等走进小船,撑船汉子露出斗笠下的面孔,方元芷才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大叔……” 撑船的汉子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穆梁。 “咳,两位要坐船吗?”穆梁冲方元芷挤了一下眼睛又恢复了正常,很显然也认出了她。 “坐,当然要坐!” 小船是个乌篷船,篷下刚好能坐两个人。 “大叔,有吃的吗?” “有,你左手边下面的盒子,打开就是。不过要单收钱。”穆梁边划船边说。 方元芷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有四样菜肴,两碗米饭,还有两碗汤,两双筷子。 菜肴色香味俱全,比方元芷的黑暗料理可强多了。 方元芷正摆着饭菜,朱见深笑问:“你们认识?” 方元芷挑眉:“何以见得?” “你没说要去哪里,他也没说船资,他就开始划船了。而且这道饭菜也是提前准备好的。” 方元芷扑哧笑道:“那当然了,光我自己,哪有能耐护送你这位……不只是他,这两边的庄稼地里,还不知道藏了多少人,估计是风餐露宿了一整夜,都是为了你一个人!” 保险起见,方元芷还是把所有食物都吃了一遍才让朱见深动筷子。 用完饭,闲着没事,方元芷就去船头水边把碗筷都刷了。 穆梁笑道:“小公子挺能干哈!” 方元芷知道穆梁是徐淳的人,却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本以为他是个生意人,没想到还会划船。 方元芷笑道:“大叔您也挺能干!” “你这嘴,还真是,把人都叫老了,要叫大哥!”穆梁有些油嘴滑舌。 方元芷笑道:“别人都盼着被人尊称长辈,哪有您这样,嫌被叫老了的……” “这不一样……” 穆梁的话音未落,一块石头扔进了水里,水花溅起一大片,把穆梁的衣裳溅湿了不少。 穆梁左右看看,喊道:“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兔崽子?这是嫉妒!有本事自己来撑船!” 方元芷笑得前仰后合。 蓝天白云,河水潺潺,阳光明媚,两岸都是庄稼田,种满了半人高的油菜花,并看不到人影。 清脆悦耳的笑声沿着河水飘荡,让整个艳阳的春天更加增添了几分灵动。 猫腰躲在油菜花田里的徐淳也不禁笑了起来。 这样的旅途,仿佛不是在经历风险巨大的护送皇帝私服南下,而是在郊野踏春。 穆梁性子豪爽,索性边划船边唱起了歌: “唉嗨哟……唉嗨哟…… 江南美景二月天哎 春风吹拂花如烟哎 摇船摇过断桥边 月老祠堂在眼前 十世修来同船渡 百世修来共枕眠 ……” 歌词大胆泼辣,朱见深听了微微蹙眉。 方元芷却毫不介意,她洗刷完碗筷,还坐在船头眺望河岸两旁的景色,嘴角上扬。 直到阳光晒得面皮发烫,她才缓缓挪到乌篷下,在船舱里找了找,翻出一个小炭炉和一个小茶壶,还有一壶清水和茶叶罐。 她面带微笑地慢悠悠煮着茶,眉目间一片风光霁月。 朱见深见她这样,本来有些纳闷,后来目光微闪后又恢复了正常。 煮好茶,方元芷把吃饭用的碗烫过一遍,用碗盛了茶水,自己尝过后,才给朱见深斟了一碗。 她自己则端着碗,倚在篷边,一边望着河边景色,一边微笑品茗。 穆梁唱了一会儿不唱了,笑道:“小公子,怎么不倒杯茶给大哥喝喝?” “好嘞!” 方元芷把自己碗里的茶喝完,把碗在河水里刷了几遍,又用茶水冲了两遍,才倒了一碗茶,欠着身子捧给船尾撑船的穆梁。 穆梁端过茶碗吹了喝了,又要了一碗。 他见方元芷身子在乌篷底下,并不到船尾来,便笑道:“你倒是懂这坐船的规矩。” 方元芷笑答:“有人说,都挤一处,容易翻船……” 第76章 蚕屋歇息 饮了茶,穆梁也不继续唱歌了。 乌篷船缓缓摇晃,方元芷倚着乌篷有些犯困。 可能因为有穆梁在,她猜测徐淳也在附近,心神放松,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朱见深依旧慢慢品茗,偶尔四周眺望景色,目光也会在方元芷身上停顿一下。 方元芷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太阳西斜,身上还披着件衣服。 她揉了揉眼睛,把衣服还给朱见深:“谢谢了。” 朱见深只是静静接过了衣服,并没什么反应。 方元芷却有些高兴。 从一个心存死志的皇帝,到一个会关心他人的温润君子,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 她很欣慰有这样的变化。这样代表了她的付出没有白费,她挨的那些打、那些刀,也没有白挨。 方元芷揉了揉肩上有些发痒的伤口。说到底,自己还是有些滥发圣母心。以后还是要尽量冷静一点,不然吃亏的是自己。 天黑后船又继续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停下来,穆梁领着二人上岸进了一个庄园。 庄园里种了许多桑树。进到屋子里,有些屋子里摆着大簸箕,簸箕上铺着桑叶,桑叶上也白色的蚕扭来扭去。 “这就是养蚕?”方元芷有些惊奇。她还是头一回见。 “正是,”穆梁饶有兴趣地转回身,还拿了一个椭圆形的白色小东西对方元芷介绍道:“这就是蚕茧,成熟了,就可以用热水泡上,扯出丝,叫缫丝。缫丝后,就可以拿丝去织出丝绸了。” 方元芷往空荡荡的屋子里望了望,问道:“没人照顾这些蚕吗?” 穆梁笑道:“怎么会没有?只是临时安排到了别处而已。安全第一。” 说着,还看了朱见深一眼。 朱见深秉着谨言慎行的准则,只是静静地看着,并不多说。 好在屋子里准备充分,饭菜飘香,洗澡水、换洗衣物也准备得齐全。 方元芷用完饭后就去洗了个澡。穿衣的时候,她还是给自己挽了个女孩子发型,虽然还是一身男装,总还是多了几分娇俏。 她一间一间屋子找了过去,除了穆梁和朱见深,倒没发现其他人。 方元芷东张西望的样子,引起了穆梁的好奇:“你在找什么?” “找人。” 穆梁想到他是在徐淳的书房里见到的方元芷,又见她如此不伦不类的装扮,心里明白了过来,嗤笑一声后道:“他不在这。” 方元芷被人笑话,脸上挂不住,反问道:“谁说我要找他了?!” 穆梁一边嘴角上扬,挑眉道:“那你要找的是谁?!” 方元芷也不理他,自顾自回了房间,把头发束好后还把梳子摔了。 她又羞又气地想:以后再也不要这么丢脸了!徐淳不来找自己,自己坚决不去找他! 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些不自在。徐淳对自己总是忽冷忽热,而且是冷的时候多,热的时候少。 如果不是他曾经跳到洪水里,她都怀疑,他与她来往只是想利用她的医术来达到特殊目的。 她也有些怨自己太不矜持了。他们二人挑明关系,还是在她的拳脚相加的逼迫之下。 因为如此,所以自己就应该处处主动么? 方元芷觉得很委屈。 明明他比自己大了很多,应该是他来迁就自己,处处哄着自己才是,怎么反而变成自己不停主动去找他,还找不到人! 生了一会儿气,方元芷还是收敛了情绪,去找朱见深。 朱见深的卧室很宽敞,里面的帐子,被褥也都是新换上的,还有晒过太阳的香味。 方元芷屋里屋外仔细检查了一下,感觉徐淳的人安排还是很到位的。 她欲言又止,想问问朱见深是否还需要人守夜。 朱见深反而说道:“有空对弈?” 他盘膝坐在罗汉床上,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 方元芷好奇问道:“你不累?” 坐船一下午也有些辛苦的好不好? 朱见深淡淡笑道:“我还好。” 方元芷下午补了觉,此时也不困。想到回去又会陷入凄风愁绪中,就应承下来。 方元芷对弈道也就是刚刚入门,堪称臭棋篓子。 头两局,朱见深都轻松赢了。 第三局他就不想继续无聊下去了,在方元芷想下一步的时候,他反而出言提醒,并指出有几个位置会更好。 方元芷经他提醒,下了几步,果然精妙许多。 她似乎突然开了窍,朱见深提示她应该下这几步,她偏不,反而自己选了一个位置下了下去。 朱见深自己也没想到这一步,苦苦思索半天才下了一步。 方元芷毕竟水平有限,虽然偶尔有神来之笔,但不敌朱见深,还是落了败。 两人都意犹未尽,又下了几局。等朱见深都打上哈欠了,方元芷一推棋盘:“今天先到这里,改天再下!” 方元芷转身要出门,临关门的时候,说道:“我会守在外面,有事发出声音就行了。” 朱见深看了看宽敞的罗汉床,说道:“你不如睡在这里。” 方元芷想想也是。她去抱了自己房间的被褥枕头,过来时朱见深已经躺下了。 方元芷铺好被褥和衣躺下,内心感慨万千。 当初橙红陪着自己睡在一个屋子里。 如今自己却犹如一个丫鬟陪别人,睡在罗汉床上。 那个对自己吃里扒外的丫鬟橙红,如今居然已经不在了! 死去的原因还很特别——是被人当成了自己杀了。 方元芷有些无语。 其中的细节她不清楚,可这实在是有些令人瞠目结舌。 想来或许是顾夫人太惯着丫鬟,丫鬟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橙红才惨遭不幸。 方元芷微微叹了口气。 思绪又转回到自己身上。自己好歹也是侯爷的孙女儿,学医替人看病那是因为自己喜欢,可这连丫鬟护卫的工作都干上了,也太憋屈了些。 好在时间不长,等到淳安后便能完事了。 从扬州到淳安,距离并不长,也就八百里左右。快的话骑马几天也就到了。 像他们这样慢吞吞走路加坐船,估计十来天也就结束了。 方元芷迷糊睡了过去。 等醒过来一睁眼,发现朱见深正离得很近在看自己。 方元芷连忙翻身坐起。 朱见深差点被撞到,快速地避到一旁,笑道:“若是护卫个个睡得你这么酣香,朕怕不知道要死多少回了!” 第77章 真知灼见 方元芷面上挂不住,嘴上却不服软,嘻嘻笑道:“张公子,您起得早哇!” 自己本就不是护卫,不是被你临时抓包,也不用这样起早贪黑,过得比鸡苦,比狗累! 朱见深已经穿戴整齐,问:“出去走走?” 方元芷不好拒绝,抬步跟随。 二月中旬的天气,桑树的叶子刚抽出不久,一片片新绿上挂着露珠,让春寒料峭的清晨显得分外活泼生动。 连一向话少的朱见深也兴致勃勃地说道:“京城这时候还是冰天雪地,江南已经春暖花开,绿意盎然。世人都道江南好,诚不我欺。” 方元芷步态轻盈地穿梭在树林间,不忘环顾四周:“江南何止这一点好处?吃食,气候,风景都是俱佳。可惜你们权贵都挤在京城,享受不到这些好处。” 朱见深道:“当年大明都城也在江南南京,成祖爷为了‘天子守国门’,坚持迁都北京。” 方元芷小时候也曾听爷爷多次称赞明成祖朱棣,赞叹道:“上下五千年,历朝历代皇帝数不胜数,亲自封狼居胥的皇帝,只明成祖一个!是个真英雄!” 朱见深也是明成祖的粉丝:“成祖爷真是雄才大略,堪比汉武帝、唐太宗。他老人家五征漠北,既北定鞑靼,耀兵于乌梁海以西,西辟乌斯藏,以法号羁縻其酋,南戡越南,夷为郡县。陆运强盛,海军也毫不逊色。郑和舰队,威加海外……” 方元芷插嘴道:“不说别的,从设立奴儿干都司、营建北京、浚通大运河、郑和下西洋、修《永乐大典》几件事来看,别的皇帝,做成一件都是丰功伟绩。可这么多费钱费力的大事,他全干成了,国家还没乱!他这敛财、用人能力实在首屈一指!” 朱见深眼睛发亮地望着方元芷,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方元芷的话顺口就下去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不懂治国安邦,不过想来和做生意差不多,也离不开敛财、用人这四个字。有了钱,能给别人好处,别人才会为自己所用;有了可用之人,这钱财也能源源不断地聚拢回来。我个人觉得,成祖皇帝能做成那么多大事,最根本原因还是用好了郑和,从海外做贸易吸血敛财,才能支撑整个国家财政运转。” 朱见深见方元芷住了口,循循善诱:“何以见得?” 方元芷既然打开了话匣子,也不藏掖:“比如做生意。我们方家被先帝打压,爵位被褫夺,我大伯没了职位闲住。但因为我家有玉器生意支撑,还有新开的医药业务,有了钱财支持,积年的旧仆的衣食就有了依靠,依旧忠心为我们方家做事。而正是因为有这些旧仆的忠心耿耿,我们方家才没有马上倒下,还在苟延残喘。” 方元芷当着朱见深提这些也是有私心。若是朱见深从目前的泥潭中站了起来,谋出一条生路,她把自己家本来私下做的玉器生意摆到明面上,摊到皇帝面前,也省得将来被有人人落井下石。 至于朱见深若是站不起来,最终还是倒下,告不告诉他,也没什么区别。 话已至此,方元芷索性直说了:“陛下贵为天子,若是将人用好,有钱有人,未必不能从泥潭中站起来。” 朱见深沉默不语,只是缓缓走着。 方元芷见状,停了脚步:“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想来先帝爷,就是心太急,火太大,把好好的一锅小鱼小虾给烧糊了。若是有些耐心,慢慢来,也不至于如此……” 方元芷能说出这些已经是硬着头皮了在卖弄了,此时江郎才尽,也不再说话。 她想,如果徐淳在此,必定头头是道,慷慨陈词。 她又想到,皇帝身边的文人墨客众多,那些状元、榜眼、探花,哪个不是天之骄子?想来道理朱见深从小就没少听,自己这简直就是班门弄斧。 方元芷快走几步跟上了朱见深,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我读书少,话讲得粗鄙,还请别往心里去。” 朱见深嘴角微翘:“你说得很好,乃是真知灼见。” 方元芷虽然上过几天徐氏族学,可学问非常一般。她的文化知识都是前世学的。与徐淳平时交流时,经常就露了怯。此时被人夸奖,心情非常愉悦。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宅子吃早饭。 刚用完饭,就有人进了宅子。 方元芷见是个有些面善的少年,还有些奇怪。 只见那少年对着朱见深下跪道:“奴婢梁芳拜见主子。” 方元芷这才恍然大悟:这少年似乎是那个自己在河里救过的小内侍。 人家主仆见面,她就没必要呆在面前了,方元芷几步就出了屋子,四处寻找。 不知道是不是徐淳把这少年送过来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栋屋子背后,方元芷见到了正和一个黑衣人小声吩咐什么的徐淳。 徐淳见到她,也嘴角上扬地快速结束了谈话,黑衣人悄然离去。 方元芷上前,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瞪着大大的眼睛看徐淳。 徐淳伸手轻抚她的脸颊,笑着低声说道:“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做得很好。” 做得很好你都不来看我?! 方元芷没说出来,只是微微低头,还故意侧头避过了徐淳的手。 徐淳左右看了看,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这几天我要先行一步,穆梁会在这里全面负责。他是我的心腹,值得信赖,有什么事你找他就是。” 方元芷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徐淳! 有什么事比保护皇帝的安危更为重要?! 皇帝若是死在了江南,他们这些把皇帝带出来的人,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质问的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徐淳看着方元芷似乎会说话的大眼睛,立即明白了她的担忧和不理解,他低声解释道:“乖,日后我再向你解释……这一路,已经安排妥当,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你放心就是。” 一个乖字,把方元芷所有的委屈不平和不理解都打散了。 她点点头:“你自己保重,我什么时候会再见到你?” “或许在苏州,或许在淳安……你也要保重,快去……” 见徐淳催促自己离开,方元芷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第78章 苏州城见驾 一路走,一路迷噔噔的。方元芷觉得自己好像对徐淳有些迷恋。 她苦笑了一下,好像以前并不这样,就是上次他待自己突然冷淡以后,自己一直心神不宁,患得患失,反而心里更乱。 总感觉有个东西,想抓也抓不住,飘忽不定。 其实护卫皇帝这事,她本可以拒绝。可如此一来,她与徐淳接触的机会便少了许多。若是徐淳不来找她,她又如何能见到他? 方元芷心烦意乱地进了屋,看到朱见深正面色平静地听梁芳汇报事情。 她连忙避了出去,去找穆梁。 穆梁倒是打趣她:“怎么,见到人了也不见高兴?” 方元芷白了他一眼:“穆叔叔,婶子可好?” 穆梁倒是嘿嘿一笑:“你叔还没把婶子娶回来呢!” 方元芷问起了正事:“接下来怎么安排?” 穆梁自信满满:“你跟着我就好了,绝对保证安全。” 徐淳这么说,穆梁也这么说,方元芷心里安定了一些。 接下来的几天,要么是坐马车,要么是乘船,偶尔会需要步行。 有梁芳贴身侍奉朱见深,方元芷也轻松了很多。 应该说,除了头两天有些手忙脚乱,方元芷的护卫工作非常轻松,一路观光赏景就向苏州而去。只是路上行程安排的非常缓慢,比正常赶路要慢上一倍。 她猜测应该是徐淳穆梁他们有特别的用意,也没有深究。 到达苏州城的时候,已经是五日之后。 穆梁改变了以往专走乡间僻静小道的策略,带着他们直接进了苏州城。 老远在苏州城外,方元芷就看到了有全副武装的士兵骑马在道路两旁巡逻警戒。 苏州是徐家的老巢所在,方元芷看到苏州城城墙的时候,就大大松了口气。 马车拉着朱见深、梁芳和方元芷,径直驶进了城中一个宅子。 下了马车,就看到有绯袍官员和身着甲胄的官员下跪:“微臣苏州知府邢宥恭迎陛下!” “末将苏州卫指挥使蔡永志恭迎陛下!” 朱见深不愧是当了多年太子,又做了几年皇帝的人,纵然事先并不知情,还是神情淡定地发话:“邢爱卿、蔡爱卿平身。” 邢宥在左,蔡永志在右,引着朱见深进了宅子。 方元芷跟在后面亦步亦趋,顺便也打量了一番宅子。 纵然已经见过徐家的低调奢华,皇宫的高贵大方,方元芷还是被宅子里的布置微微震惊。 地上铺的是明晃晃的金砖,头顶的承尘雕梁画栋。桌椅清一色的紫檀木。多宝阁上摆的一对半人高红珊瑚、玉石也均非凡品。 别的不说,就拿窗户上镶嵌的清一色火烧白玻璃,其价值就不菲。 实在是大明王朝不产玻璃,全靠海外进口。 简单寒暄过后,邢宥和蔡永志就退了出来,梁芳伺候朱见深更衣,方元芷也侯在了外面。 邢宥看看方元芷,没怎么认出来。 蔡永志却深深地看了方元芷几眼。 方元芷面色不变地回了个眼神。 她去苏州的几个千户所都义诊过,蔡永志作为苏州卫指挥使也有过一面之缘,认识自己也不算奇怪。想来,当初她还给蔡指挥使的家眷送过药草包呢! 蔡永志却对方家和徐家的关系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当初徐淳跪下向方励求亲的一幕还历历在目。如今,这位方家千金,居然男装陪伴在皇帝左右! 看来徐家铁了心要站在朱见深这一边了。 蔡永志作为徐家在苏州培养的重点势力,也清楚了自己的站位。 邢宥却有所不同。他来苏州任职也不过才三年,对徐家权势和底蕴的认识远远不足。之前徐淳有意求取邢家千金,邢宥还推三阻四,第一次给婉拒了。在他看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徐淳没功名,也就是个商人,不会有什么出息。 后来经过苏州救灾中徐淳的出色表现,邢宥对徐淳个人非常赞赏,有些可惜徐淳没成为自己的孙女婿。这时,邢宥也只是对徐淳个人很欣赏,对徐家的认识依旧不足。 再后来与他的上司巡抚都御史宋杰沟通后,宋杰将他骂了一顿,说他居然推掉了徐家的亲事,真是愚蠢至极! 宋杰甚至主动提出解除与邢宥私下结的亲事,让邢宥再把孙女嫁去徐家。也就是这次,邢宥才知道徐淳是进士出身。这才有了邢宥的夫人与邢家二小姐三番五次上徐家赖着不走的事。 邢宥虽然见过方元芷几次,但还是没认出她,以为她是皇帝从京城带来的护卫,并未多加留意。 过了一会儿,梁芳过来让方元芷进去。 方元芷进了屋,看到身着龙袍、正襟危坐、面容沉稳的朱见深,心里大大震惊。她不由自主地把心提到半空中,生出毕恭毕敬的态度。 方元芷不折不扣地行了大礼:“小人拜见皇上!” 朱见深的语气里一片和蔼,和往日并无什么不同:“平身。元芷,朕想问问,你可认识这苏州知府和苏州卫指挥使?” 方元芷按捺住内心的惊奇,想了想恭敬回答: “小人见过邢知府三次。知府大人勤恳努力,去年苏州水灾,知府大人救灾得当,没闹出什么乱子。只是他的眼神有些不大好。 蔡指挥使,小人只见过一面。不过小人父亲在蔡指挥使手下做千户,并未听闻蔡大人的什么不妥当事。小人也曾去苏州卫的各千户所义诊,士兵和家眷们精神状态都不错。” 朱见深细细品味了一番方元芷的话,也不为难她:“你侍奉在朕身边,与朕一同接待两位大臣。” 方元芷更加震惊了! 不过她也没反对,不过就是当个背景墙,站在皇帝身边也没什么。 过了一会儿邢宥先进来。行大礼后先说了一通感恩戴德拍马屁的废话,之后提出了请皇帝参加本地官商举办的欢迎宴会。 朱见深没有立即答应,只是说稍后再议。 邢宥又汇报了一下苏州府近期的情况,大肆强调了一番去年苏州府受洪水灾害严重,钱粮赋税收缴不齐,请皇帝免除苏州府去年应纳钱粮之事。 朱见深爽快应承,让其尽快上折子奏报。 第79章 茶中之王 邢宥松了口气,高兴地退下了。 方元芷暗暗佩服邢宥的话术。先说不重要的,给机会让皇帝否定,最后才说出最关键的事宜,因为前面否定,再否就不给面子了。 所以别看邢宥初次面圣就提了两个请求。他怕是早已断定,其中一个必然会被许可,算是皇帝给的见面礼。 若皇帝允许了参加官商宴会,宴席上有人提出请求,皇帝同意还是不同意?情况怕是会更复杂。 而且皇帝本来是私服下江南,若是大张旗鼓地参加宴会,私服的意义又在哪里? 不过初次见面,提的要求居然是免除钱粮赋税,这邢知府也算是忠心为民。 过了一会儿蔡永志进来单独面圣。 蔡指挥使是武人出身,说话也简单直接许多,只是表忠心。 蔡指挥使甚至提出苏州卫的士兵全来护驾。 皇帝没同意,反而问道:“听说朕的姨父就在蔡指挥的手下任职?” 蔡永志大惊,没听说啊?是谁? 他甚至眼神求助皇帝身旁的方元芷,希望她给个提示。 方元芷眨了眨眼睛,蔡永志还是没明白。 梁芳轻轻咳嗽了一声:“千户方励大人的嫡妻,是太后的堂妹。” 蔡永志脑子一片混乱:“方励的妻子不是姓蒋吗?什么时候蹦出个太后的堂妹做妻子?” 不过他还是迅速恢复了理智:“方大人勤劳忠直,不愧是南和侯爷之后,出身将门世家!” 朱见深说道:“那就让方大人带兵随驾。” “末将领旨!” 方元芷惊呆了,自己老爹也卷进来了? 这皇帝要是有个闪失,自己全家还能有命吗? 她简直欲哭无泪! 朱见深又说了几句勉励、夸赞蔡永志的话,便让其退下了。 朱见深示意梁芳退下。 他见方元芷有些心神不宁,索性站了起来,面朝方元芷,严肃说道:“元芷,朕要见你背后的人!” 方元芷被吓了一跳,连忙抬眼看朱见深,见他眼神深邃地凝视自己,方元芷不敢对视,又迅速闪避开自己的眼神。 她背后的就是徐淳。 可徐淳充其量也只是个重要执行者的角色。徐淳背后是整个徐氏家族。徐氏家族的首脑……坐着轮椅、腿上盖着毛毯谈笑风生的徐琳又一下子出现在了方元芷脑海里。 徐琳会想见皇帝吗? 应该是想的,否则怎么会把朱见深安排到苏州城内呢? 方元芷思索了片刻,还是说道:“我试试。” 她想先问问徐淳。 方元芷直接去找了穆梁。 穆梁皱眉:“这几天三爷很忙,没时间来过来。” 方元芷沉吟半晌,才下定决心道:“能不能去问问徐家大老爷徐琳,有人想见他。” 穆梁微怔,随即点头:“我去安排。” 穆梁很快回复:“徐家大老爷欢迎元芷带着朋友去拜访他。” 方元芷反复咀嚼这句话。 她其实有些担心朱见深。 无所依仗地跟着她来到了苏州。若是徐琳提出了什么过分的要求,让他彻底沦为傀儡,那又该如何? 他表面上看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可在方元芷看来,他是个求死都不能成功的可怜虫。 她最开始见到他时,他身中剧毒奄奄一息。她用药救他,也没有信心一定能救回来;他上吐下泻,更加凄惨。后来被射杀、落水…… 这几天的朝夕相处,在她看来,朱见深也不过是有些瞎讲究的大男孩,偶尔天真,经常安安静静,并不令人讨厌。甚至可能因为有一些血缘关系,她对他还反而有一些怜惜之情。 这就像人们救了可怜的小动物,总会偶尔去关注关注,看看小动物是否是按照自己期望的那样茁壮成长一样。 方元芷心事重重地去禀报了朱见深。 朱见深倒是没那么多想法,只是希望安排尽快见面。 “那午饭过后,我们去拜访徐琳?”方元芷试探着问道。 “可以。”朱见深慎重点头。 方元芷心里沉甸甸的。 思索再三,她还是把自己所知道的徐家情况说了一遍,让朱见深心里有底。 “本朝连中三元的大才子,商辂阁老,他家嫡长子娶的是徐家姑娘。 支持先帝复辟的武功伯徐有贞,是徐氏子弟。 被先帝砍了头的于谦于少保,他妹妹嫁给了徐家人……” 朱见深并未说话,只是眸色变得更加深邃。 “还有,”方元芷本来想说会昌侯孙家和李贤阁老家要和徐家联姻的事,可她不知道现在的具体进展,也不敢乱说,话题就转了:“相比之下,我们方家,还有我外祖家蒋家,就是个小虾米。至于到时候如何应对,你要心里有数。” 朱见深默了默,问道:“左春坊的徐溥,是……” “他是徐琳的嫡长子。” 朱见深看方元芷一脸严肃,还带着些许忧色,有些笑意:“你担心朕……” 方元芷毕竟不是徐家人。她虽与徐淳亲厚信任,对徐琳却只有一面之缘,反而觉得眼前的朱见深更亲切些。 “徐家大费周章,想来所图也必定不小。我只怕是还送走狼,又迎来了虎。” 朱见深嘴角微翘:“已经有一堆虎狼了,再多来一个也不怕什么。没准还能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那要不要推迟几日再见?”做做准备,更胸有成竹、有的放矢。 “不必,先见面聊聊,再说后事。” 午后,朱见深和方元芷都换了普通士子穿的青色襴衫,去了徐家长房大宅。 徐琳依旧是在一个古朴院落中接待了他们。 午后阳光明媚,墙角的爬藤沿着墙吐了许多新叶,地砖缝里有青苔泛绿,石桌上小茶壶正在炭炉上咕嘟咕嘟冒泡。 徐琳依旧是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毯子,笑容和煦。 “元芷拜见舅爷爷。”方元芷行了个揖手礼。 朱见深与方元芷一样行礼,自称晚辈张泽。 徐琳微笑颔首让两人就座。 方元芷见水已烧开,就要主动泡茶,徐琳却制止了她:“远来是客,徐某忝居长辈,且以清茶一杯相待。” 徐琳自己提壶冲杯沏茶。徐琳动作从容淡定,别有一番雍容气度。 茶汤橙黄浓厚,香气高锐持久,香型独特,滋味浓醇。 “好茶。”朱见深品尝了一口道。 第80章 势为时造 徐琳捻须笑道:“此茶名为普茶,产自云南。味道醇厚,后味无穷,最关键的是经久耐泡。别的茶叶冲泡两三次便寡淡无味,此茶经十数次冲泡,汤色口感依旧没有多大变化。 此外,此茶经久耐放,愈陈愈香,实乃茶中之王。” 方元芷真是佩服徐琳,喝个茶就说出一番别有深意的话。这种劝谏之语她可说不出来。 “晚辈受教了。”朱见深态度谦恭,眼神诚恳,令人大生好感。 茶过三巡,朱见深道:“晚辈此次初到江南,只觉风光人物与北地大不相同,倒有相见恨晚之意。” 徐琳笑道:“时也势也。察势者明,趋势者智,驭势者独步天下。 求事之成,必先为势。势不可造,则可借势。” “古人云时势造英雄,可晚辈不明,究竟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 “势为时造,时为势迁,并行不悖, 缺一不可。故而,是时事造英雄,也是英雄造时势。” 方元芷被一堆时势绕得云里雾里。可见二人神色认真,也只好自己饮茶。 朱见深问道:“当今时势,前辈如何看待?”务虚半天,终于转到实际情况上来了。 “当今时势,可谓是最好的时候,也可谓是最坏的时候。” 朱见深漆黑的眼眸更加深邃明亮:“此话怎讲?” 徐琳并不着急,先斟了茶水,作了请的手势。 三人均饮完杯中茶,徐琳才缓缓说道:“广西叛乱大局已定,荆襄叛乱初见成效,京外民心初定,流民灾荒得以及时抚赈,都是圣主不世之功。这是最好的时候。” 朱见深面色微微泛红,看了方元芷一眼。 方元芷则感叹徐琳这拍马屁的功夫太强,不着痕迹,又令人信服。 “只要京中局势太平,各地局势稳定是迟早。 只是如今李贤阁老仙逝,彭时阁老返乡,陛下抱恙,京中局势无人主持。 若僵持太久,改换年号,只怕京中又要动乱,四川、宁夏、建州等各地叛乱无人理会,只怕全国上下将要大乱,王朝分崩离析也大有可能。所以说,这也是最坏的时候。” 徐琳深深看了朱见深一眼,又道:“当今圣上年轻有为,胸怀广大,若能稳住京中局势,做一位功绩不在太祖和成祖皇帝之下的中兴之主,也是大有可能。” 朱见深微微苦笑,欲言又止。 徐琳也不着急,又斟了一遍茶水,自己端起杯子慢慢啜饮。 朱见深沉默半晌,才略低沉说道:“稳住京中局势,谈何容易。若是成日朝不保夕,何谈其他。” 方元芷心中微微一滞。她对时事政局了解的不多,但从徐琳如此高的评价来看,朱见深这个皇帝做的还挺不错。 难怪徐家愿意花大力气靠拢。 这样一个做的不错的皇帝被逼的只想早日结束自己的性命。可见形势恶劣到了什么地步。 徐琳说道:“古人云:将欲取之,必姑予之。宜徐徐图之。” 方元芷微微叹气。朱见深面临恶劣的人身安全形势,不是几句古人云便能解决的。若是不能解决眼前的近忧,再大的大饼,也没能力去实现。 朱见深道:“再予之,天下恐怕都要予出去了。” 徐琳微笑摇头道:“何为天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会昌侯以外戚擅权,也就是掌握一些京中军营势力与后宫势力。若非先帝与李贤阁老太过心急,也不至于到今日如此局面。” 徐琳镇定自如、谈笑风生的态度,让人觉得什么大事在他眼里都是抬抬手便能解决的事,内心生出许多希望和信任。 朱见深需要的就是希望和信任。他站起身,躬身揖手行礼:“还请前辈多多指教,晚辈感激不尽!” 徐琳抬手安抚,让他坐下:“您太客气了……” 说着,眼神看向方元芷。 方元芷领会到他们是要私聊了,便找了个更衣的由头出了院子,在门外等候。 大门一关,院落里虽然偶尔会有人声传出,却听不清在讲什么。 方元芷看着路旁新开的玉兰花,有些感叹。 去年三月,她在徐府中初遇徐元楷和徐淳。如今他二人,一个远在京城不知情况如何;一个不知所踪也是不知情况如何。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明年的春天,她又会在哪里呢? 心念至此,方元芷打算一会儿抽空去一趟济民医药堂,让青山和白虎替她打探一些消息。要不然,她全被徐淳和穆梁牵着鼻子走,虽然平安,可是茫然无知,跟个白痴似的。 金乌西垂,朱见深终于出来了。 方元芷见他面色平静,眼神却比平时亮了几分,就知道谈的很有成效。 她微微笑着进院子向徐琳辞行。 徐琳只是微笑道:“丫头慢走,淳哥儿性子不羁,你多担待些。”一片和蔼的长辈口吻。 方元芷微怔,脸颊慢慢变红。 徐琳这不是明显地表态支持她和徐淳结成一对吗? 方元芷略羞涩地行礼称是告退。 朱见深看了她一眼,才抬步离去。 两人回了下榻的宅子,方元芷告罪道:“小人有些私事要处理,想出去一趟,大约一个时辰就回来,还请陛下恩准。” 朱见深略沉吟便道:“你去,速去速回。” 穆梁痛快地安排了马车让方元芷出行。 方元芷赶到济民医药堂时,医药堂正要关门,门外还有一帮人正要离开。 方元芷拦住门口正被人拉扯的小钟大夫,问:“青山和白虎呢?” 青山却从屋里窜了出来:“少爷,您可算回来了!” 方元芷笑道:“几天功夫,你这猴头的性子倒更长进了!” 主仆二人进屋,方元芷询问青山最近苏州城的情况,医药堂的情况,还有徐淳的情况。 青山答道:“苏州城,最近来了好多江湖人士,一看就是三教九流有功夫在身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来干嘛的。” 白虎已经过来了,他插话道:“我倒是打听了,好像是冲什么逐月盟来的,说是要剿灭逐月盟盟主,叫徐三……” 白虎顿了顿,看着方元芷道:“少爷,这徐三,会不会就是……” 方元芷心里咯噔。 第81章 过时不再候 她含含糊糊答道:“我也不知道……” 心里却猜想八成是他! 难怪他有不少仇家,看来还搅合到江湖事务里去了! 心念至此,她立即问道:“你们知道徐淳现在在哪儿吗?” 白虎摇头:“不清楚。不过他老去明月楼捧那赵玉儿姑娘,前两天还在那露了面……” 方元芷看了白虎一眼,这青楼的事你倒是清楚得很! 白虎尴尬地嘿嘿笑。 方元芷心想着等闲下来了得好好给虎叔寻门亲事,不过此时她更想去找徐淳,便道:“虎叔你带路,我也去一趟明月楼。” 白虎和青山一起瞪眼:“这……不好?” 方元芷站起身:“走!” 出了门,小钟大夫倒是还等在门口。 方元芷想了想,还是安慰道:“橙红的死,也是意外。你也别往心里去。日后这间医药堂,三成股份归你,有劳你费心打理了。” 小钟大夫却红了眼眶,目眦欲裂:“少爷,你也不要被蒙了心看不清!橙红早就变了心,日日推脱不见,话里话外只有三爷!我钟光才出身低微,能力弱小,也就罢了。少爷也是天之骄子,也须得擦亮眼睛!” 方元芷听闻此言微微皱眉,看来小钟大夫不仅怨橙红,怕是连徐淳都有几分怨气。 只是她此时也没时间计较太多,只是道:“此事以后再说,城门要关了,我先进城。” 门外一帮人此时却聚了过来:“是方少爷?” 方元芷边走边点头:“正是,幸会。” 她观察到这帮人有文士,还有和尚,人员有些驳杂。只是她着急去寻徐淳,也没精力去应付他们。 方元芷上了车,这帮人还不依不饶地跟着马车喊着请留步。 方元芷想了想,留下青山,让他去问清楚这帮人要找自己做什么。 青山愁眉苦脸:“早打听清楚了,这帮人嘴严的很,只说要见了少爷详谈。” “那你去跟他们说,这几天我忙着,等有空闲了再找他们。若是着急,就先把事儿跟你说一遍。” 青山应声而去。 马车到了城门口天已经黑了下来,城门关闭。不过马车夫叫了几声,又出示了个令牌之类的东西,城门又打开了让他们进去。 方元芷啧啧称奇。徐家这在苏州的特权还真不一般! 马车驶进灯火通明的秦楼楚馆区域,停在了明月楼前。 方元芷下车后左右看了看,问道:“在哪儿呢?” 白虎挠挠后脑勺,尴尬地指向不远处的半空:“在那儿呢!” 方元芷走过去端详,空中挂着一件内裤似的衣物,上面还拉着个条幅上书:“徐淳内裤”。 方元芷哭笑不得,掏出随身匕首,纵身跃起将衣物和条幅都摘了下来。 她有些奇怪,白虎和青山的恶作剧,大大丢了徐淳的脸,徐淳居然就放任不管? 想来从此路过的那些浪荡子,都可以从内裤的磨损程度、毛边、布料花色来点评猜测一番徐淳的喜好。 这种伤害不大侮辱性却极强的事,换成她自己,可忍不了。 方元芷转身要进明月楼,却听到有人高喊:“方少侠!好久不见!” 方元芷朝来人看去,虬髯大汉,一身短打装扮。 “您是?” “在下龙啸天,在扬州与方少侠有过一面之缘!”龙啸天微微抱拳,言语间很是豪爽。 “幸会幸会。龙大侠可有什么事?” “有件事,想与方少侠细聊。” 方元芷挑眉,做了请的姿势:“那就进去边喝酒边聊,请。” 白虎积极地张罗了一番,安排了一个套间,酒菜很快就流水似地端上了桌,明月楼的花魁赵玉儿也抱着琵琶过来了。 酒过三巡,龙啸天看了一眼赵玉儿,还是说道:“方少侠可是与苏州徐家有旧?” 方元芷这才想起来,当初张泽在扬州街头说过她与商阁老有关,莫非龙啸天由此就能推断出她和徐家的关系? 这也消息太灵通了? “龙大侠何出此问?” “龙某不过前日遇到当初在扬州帮过您的学子,他在徐家族学求学。所以龙某推测方少侠也与徐家有些交情,才特意过来送个消息,希望能帮到忙。” 方元芷态度热情了几分,连忙斟酒:“还请龙大侠直说!” “龙某就喜欢你这畅快劲儿!”龙啸天举杯一饮而尽,也不绕弯子:“龙某在江湖行走多年,混得人头熟络,江湖人称龙爷。近日龙某在苏州逗留,发现来往此地的江湖人极多。” 龙啸天顿了顿,面色变得严肃:“最紧要的是,北地江湖的四大门派一起出现在附近,还提到徐家。怕是没什么好事。龙某只是想略尽绵薄之力,希望日后能结几分香火缘分……” 方元芷听得云里雾里的,问道:“这北方江湖四大门派,和徐家是什么关系?” “龙某也不清楚,不过听他们话里的意思,怕是要来寻仇。今天龙某看他们一起出了城,也不知道做什么去?” 赵玉儿一张娇俏面容紧张,犹豫了一下还是插话道:“徐三爷留下话,有人寻仇,都去太湖上揽月山庄,二月十五,过时不候!” 二月十五,便是今日! 难怪穆梁说徐淳这几天一直很忙,没时间过来! 方元芷心急如焚,立即站了起来:“白虎,走!” 白虎愣了愣:“少爷,这账怎么付?” “挂徐淳账上!” 方元芷急急出了明月楼,却在门口被人拦住了。 “这种地方,你怎么来了?!”熟悉的中年浑厚质问声,震得方元芷头皮发麻,是父亲方励。 方元芷一把拉过一身戎装的父亲方励,也顾不得想本该在城外千户所的父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急急说道:“爹,你给我派些人手,我要出城!” 方励疑惑问道:“这么晚了,你出城做什么?别瞎胡闹!” 方元芷急得快哭了:“你快给我派人!我要出城!不然就来不及了!” 不远处被层层簇拥的马车上下来一个人,跑过来问:“方少爷,有什么事?” 方元芷见来人是眉清目秀的少年梁芳,猜测马车里估计是朱见深。 她身上还担着护卫之责,还得去解释一下。 她尽快跑到马车附近,隔着帘子低声汇报:“我要出城救人,今晚可能回不来了,还请陛下早些安歇。” 第82章 揽月山庄 “救什么人?” “救徐淳!”方元芷快速回答,又补充道:“他是我男人。” 马车里的人也只默了一瞬,也很快回复:“我陪你一起去。” “此事危险,陛下不宜亲临险境!”方元芷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都到江南了,若是朕该命绝于此,也没什么遗憾。梁芳,请告知方千户,立即随元芷一同出城!” 皇帝的话比方元芷的话管用很多,方励纠结了一会儿也立即领命。 今天上午蔡永志迅速召见了方励,让他秘密安排,做好准备,护卫圣驾,还说她女儿护卫在皇帝身侧。 这把方励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好在近来苏州城人来人往,看着不怎么太平,方励的士兵操练有素,各种物资船只等也都准备齐全,花了半天功夫,也就安排妥当,赶在天黑前进城见了驾。 他更没想到的是,皇帝谦和有礼,还称他为姨父,亲自把行大礼跪拜在地的他搀扶了起来! 方励有种云里雾里的不真实感。 皇帝很快命他护卫在侧,出门去寻找方元芷。 这就更让方励吃惊了! 自家闺女,啥时候和皇帝成为熟人了? 他居然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 方励作为一个多年从军的将领,在服从命令方面向来不折不扣,行动力极强。 不多时,一千来人的武装队伍就登了船,向太湖中的揽月山庄而去。 十来艘大船浩浩荡荡地在月下安静行驶,远看就如同一个个庞然大物,令人心生敬畏。 揽月山庄在太湖中一个四面环水的小岛,十来艘大船轻轻松松就把小岛围住了。 在船上就可以看到岛上有一处灯火通明,远远听着还有刀剑碰撞的打斗之声。 斥候来报:“岛上还有一百多人,分成两拨,一拨有四十多人,一拨一百多人,正在死战。徐家淳爷被围在中间,有些吃不消。” 看来徐淳是人少的那一方了。 方元芷急急看向方励:“爹……” 方励皱眉:“江湖纷争,有江湖纷争解决的法子,军队贸然插手,并不妥当。” 方元芷说道:“我又不是军队的人,我要上岛去!” 说着,就往外冲。 “糊涂!回来!”方励低声喝道,他回头看了一看安静坐着的朱见深,还是说道:“我给你派五十个人,只能着便装,不能暴露身份!” 方元芷听到父亲的说话,立即止住了脚步,她也不傻,自己上去,对形势影响并不大,最关键还是要争取父亲方励的支持。 方元芷大喜。父亲这会儿给派的五十个人,战斗力应该是一等一的强,扭转局面问题不大。 不多时,身着黑色夜行服、蒙着面的五十位士兵就跟着方元芷上了岸。 方元芷也换上了黑色夜行服,蒙了面。一行人很快到了打斗场面的外围。 老远就闻到浓厚的血腥之气,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倒了不少人,浑身血迹,有些还在呻吟,有些已经悄无声息。各种兵器也扔了一地。 那些依旧在鏖战之人聚焦在一个宽广屋子的门口,斗得十分火热。 靠近门口的地方有几十人被一百来个服饰各异的人团团围住,形成围困局面,很明显形成了一面倒的局面。 方元芷冲身边的蒙面人点点头,那人一挥手,五十来个蒙面人就悄无声息地加入了战斗。 惨叫声不断传来。 靠近屋子的方向有人高呼:“有埋伏!徐三,本以为你是条汉子,敢做敢当,愿意一战定生死,把往日的仇恨一次了了结!原来也不过是个狡猾之徒,设局诱杀我们!” 人群中又有人高呼:“住手!来者何人?!” 方元芷听出来是徐淳的声音,便高声回应:“是我!” 在朦胧的月色下,她的声音尤显清脆,一听就是个女孩子声音。 “徐某之事,不劳壮士援手!还请速速离去!” 方元芷愣住了,徐淳这明显处于困境,还不想让自己带人帮助? 他脑子进水了?! 方元芷可不好打发,那正中被困的可是自己的心上人! 她高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们以多胜少算什么本事?!还讲什么江湖规矩,武林道义,羞也不羞?!” “先都住手!阁下尊姓大名,何方神圣?!” 人群中走出一个相貌堂堂,器宇轩昂的山羊胡须中年男子,似乎是个领头人。 “你又是何方神圣?”方元芷虽想救人,可也不想轻易暴露自己的姓名家世,免得日后被江湖好汉惦记,三天两头来个刺杀,也不胜其烦。 “在下武当派大弟子肖光乾。今日在此,是与逐月盟一决生死,了却几十年的旧仇!今日在此的武林好汉,都与逐月盟结下过生死大仇!不是父母兄弟,便是师门好友死在了逐月盟手里! 壮士若是与逐月盟没什么瓜葛,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小可名不见经传,就不劳烦大侠知道了。我不知道什么逐月盟,只是江湖仇杀私斗,乃朝廷明令禁止之事,朝廷的官兵已经将此岛团团围住。 各位想想,是趁还有机会及时抽身而退呢?还是继续斗下去,来个你死我活,谁也跑不掉呢?” 前来寻仇的也都是来自不同门派,临时拼凑在一起,是一群乌合之众。 先前战斗相当惨烈,各派都死伤了不少人,本来众人士气高涨,以为以多胜少,胜利就在眼前。 谁能料到又突然杀出来几十个黑衣人,二话不说上来就动手,出手快准狠,都是绝杀,这会儿己方最外围的已经倒下了十数人,局面反转就在眼前! 也就一会儿功夫,有人高喊:“徐三!好好留着项上人头,来日定要亲手取你首级!” 说罢,这人就带着几个人匆匆离去,还去把地上倒下的两个人带走了。 山羊胡须的中年男子有些气急败坏:“临阵脱逃,算什么好汉!” 可众人并不听他的,撂话走掉的人越来越多。 到最后,除了围在徐淳身边的几十人,和方元芷这边的几十个黑衣人,在场只剩下十来位服饰各异、面色凝重的江湖人士。 山羊胡须的肖光乾一甩袖子:“哼!徐三,下次再一决生死!”也带着剩下的人离去。 第83章 多管闲事 方元芷终于松了口气。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 她快步走向徐淳。 徐淳却冷冷看着她,目光仿佛可以杀人:“站住!多管闲事,快滚!” 方元芷又惊又气,她没想到自己大费周章地过来救人,他会是这个态度! 多日来的委屈和难过一下子涌上心头:“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我……” “住口!快滚!” 徐淳并不看方元芷,而是远眺星空。整个人冷厉得如同一把没柄的利剑,寒光四射,让人完全无法靠近。 方元芷并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纵然她向来热情主动,可也有几分世家子弟的骄傲。在父亲的众多属下面前,她更丢不起这个脸! 她咬牙切齿地说: “好!很好!这可是你说的!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没什么相干!” 她带着满腔愤怒,随黑衣人返回码头登船。附近另一个码头上有艘船正在离岸,另外一艘船,一些服饰各异的江湖人士还在登船。 方元芷索性等那些人全都登船离岛了才抬脚登船。 可老远就看到一艘小船速度飞快地划了过来,还未停靠好码头,小船上就有人抬着个人往岛上飞奔。 方元芷想上前询问,又觉得自己再过去多管闲事实在丢脸。 犹豫再三,她还是朝岛上跑了过去。 刚才的屋前广场正在被人打扫,一些尸体被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边,受伤呻吟的人被摆放在另一边。 徐淳正在屋前,半蹲着身子,与地上的一人对话。 方元芷缓步靠近,屋子里的灯光让她看清,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是个女人,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她认出来了,这是徐淳二哥未过门的妻子。 “把……我……和他……葬……一起……” 徐淳高大的身躯半蹲下来,显得格外瑟缩。 徐淳的声音压抑着悲痛:“您放心……我一定做到……” 女人目光转过来,投向到方元芷身上。 她带血的面孔笑了,如同花儿一样绽放,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她的手慢慢举到半空中,最后还是无力地垂落下去。 方元芷快步上前检查了一下,冷冷说了一句:“她死了。” 她也不再多说,反而去对地上的伤者一一察看甄别起来。 “这个,这个,要抬进屋,赶紧安排手术。” 方元芷毕竟是大夫,面对地上一堆的伤病患者,很快冷静下来,投入到治病救人的工作中。 跟在她身后的青山已经飞奔去船上取了相关的药物和器械,还把随船的大夫请了几位过来。 方元芷忙忙碌碌地和几位大夫、青山等人缝合伤口、止血救人,完全没留意到朱见深和方励已经上了岛。 过了两个多时辰,所有伤者才被处理完毕。 方元芷走到屋外,看到门口正立着朱见深和父亲,徐淳反而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有人在临近水边的空地上码放尸体,尸体下堆满了柴火,又淋了一些油。 有人拿着火把去点燃尸体堆,火焰腾空。 如水的月光下,冲天火焰舔舐着一具具尸体,很快将他们吞没。 方元芷怔怔看着火堆。 如果她今天没来,徐淳会不会也是那些被码放燃烧尸体中的一个? 她的心脏一阵阵抽痛。 朱见深望着被烈火燃烧的尸体堆,也深受震撼。 他经历过暗杀,投毒等,也曾下令大军各地平叛。每次捷报里写着斩首多少人,他觉得那些不过是个数字,只感到喜悦。 可死了这么多人,几十具尸体就这样草草处理,他还是头一次亲眼目睹。 方元芷跟随朱见深、父亲方励回到船上。 朱见深由梁芳侍奉去船舱休息。方励亲自守在船舱门外。 方元也跟在父亲身边。 方励左右看看,见无人才压低声音对方元芷说道:“逐月盟是有一百多年的老牌江湖势力,行事风格狠辣,得罪了不少人。看来这逐月盟是徐家私下的江湖势力。 我们方家不涉江湖,你不要掺合进去。 至于徐淳,他来向我提过亲,被我拒绝了。 你别急!听我说完! 我不想你跟着他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徐家看起来有势力,受到的反噬也大,而且反噬都是徐淳在担着!爹不希望你嫁过去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徐淳是个好男人,可不适合女人跟! 你可别犯了糊涂!” 方元芷颤抖着嘴唇,半晌才说出一句话:“爹,你还会梦到我娘吗?” 方励凝重的神色一愣,苦笑着点了点手指头:“你这孩子!” 方元芷并不钻牛角尖,她侧过身,背对着父亲:“爹,我不会丢方家的脸。如果徐淳想娶我,我就嫁给他。他如果都不想,我也不会死乞白咧非要缠着不放。 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过就是在报恩而已。” “什么救命之恩?你遇到危险了?!”方励有些吃惊。女儿不就是开医药堂做做生意,怎么还会有性命之忧? 方元芷笑笑:“也没什么,去年我不是掉洪水里了吗,就是他救的我……已经过去了。” 方励有些无奈地看看女儿,没再说什么。 船只夜晚停靠在小岛附近,第二天一大早便向西南方向行驶。 方元芷明白,这是往淳安方向走。 两天后,朱见深和方元芷等人悄悄换了小船,沿东苕溪前行。 方励向朱见深禀报过:“出了太湖,若是继续乘船走京杭大运河,河岸两旁的护卫难度很大。与湖州等地方卫所明面上的沟通也会麻烦。所以最好是兵分几路,虚虚实实。” 朱见深很是谦虚,用人不疑:“全凭姨父做主。” 方励赶紧推辞:“陛下折煞末将了!还请陛下直呼在下姓名,实在不敢当!” 皇帝客气是他的事,自己可不能当真! 依旧是乘船向前,两岸有时候是庄稼田野,有时候是山间穿梭,景色宜人。 方元芷心里却如同塞了石头,沉甸甸的,与从扬州到苏州的那段日子心情完全不同。 此时此刻,她觉得徐淳如同天空中飘着的白云,看起来俊美飘逸,实际上又冷又远,触不可及。 她甚至有些暗恨徐淳。 做云就做云,自己独自清高就行了,干嘛非要跳进她的生活,跳到自己的心里?! 第84章 另一种人生 把自己撩拨到半空中,他又若即若离,温柔的时候少,冰冷的时候多! 自己难道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仆人么?! 这日,小船穿行在青山碧水之间,方元芷百无聊赖地坐在船头看河水潺潺。 梁芳过来小声说:“方少爷,主子请您过去。” 方元芷仿佛没听到,指着水面自由游弋的青蛙道:“你看它,多自由自在。” 梁芳怯怯微笑:“奴婢不会泅水……” 方元芷转头看他,想起来那日扬州船翻的时候,梁芳在水里瞎扑腾,还是自己顺手救了他一把。 “技多不压身,有空学学,没什么坏处。”方元芷扔下一句话,还是进了船舱。 这个船不是那种小小的乌篷船,船舱甚大,还隔成了三间。 朱见深摆了棋盘,正在等着方元芷下棋。 方元芷心情不佳,完全没有对弈的兴致,草草下了两局就偃旗息鼓了。 朱见深似乎也情绪不佳,方元芷见他面色平静,看不出来什么,一双眸子却有些黯淡,便道:“不如你抚琴,陶冶情操?想来这青山绿水,琴音袅袅,也是幸事……”说着,眼神就睃向了一旁的古琴上。 朱见深倒很痛快,拂袖端坐,很快琴音淙淙,悠悠然然,时而舒缓如流泉,时而激越如飞瀑;时而清脆如珠落玉盘,时而低回如呢喃细语。 方元芷歪坐着,手托香腮,似乎在认真听琴,可目光飘忽,思绪已经飘远。 不多时,熟悉的旋律响起,正是那首《归来》古曲。 方元芷想到当时夕阳如血,琴声潺潺,亭中男子白衣黑发,俊美如画,看似一本正经地抚琴,实际上是在对自己卖弄和撩拨。 自己边嗑瓜子边乱吐瓜子皮,也是极尽试探之意。 当时清风微徐,心里却是说不出来的感觉,又酸又甜,如同飘在空中,无依无靠,不知去往何方。 今时今日,两人比之前熟悉了不少,可心里却是又酸又涩,依旧无依无靠,不知去往何方。 听了一会儿,方元芷心里更加酸涩,索性出了船舱,来到船头吹风。 朱见深继续抚琴。 他感觉最近仿佛在过另一种人生。 自己好像真的就只是个求学的士子,徜徉在青山碧水间,不需要勾心斗角,也不必提心吊胆过日子。 在皇宫里他学过抚琴,可很少有时间来演奏。如今旅途无聊,他倒有大把的闲暇时光。 方元芷大大咧咧,对他没什么所图,可反而让他觉得亲切和安全。 没人欣赏,朱见深奏了一会儿琴也没了兴致,走到船头欣赏风景。 刚出船舱,就看到方元芷趴甲板和梁芳在说什么。走近一看,方元芷手里正抓着个青蛙,给梁芳说着: “俯卧水面……两臂在胸前对称直臂侧下屈划水,在水里吐气……两腿对称屈伸蹬夹水,头抬出水面用嘴吸气……像青蛙游水,先这样,再这样……这样泅水比较省力,容易持久,很实用,回头你可以学学。每天睡觉的时候趴床上这样练习动作……回头养只青蛙,多看看就会了。” 朱见深有些吃惊。 一般的名门千金,哪里会这样不顾形象地趴在地上手脚划动?还是在教一个小内侍泅水? 听到脚步声,方元芷回头看了一眼,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一股脑儿爬了起来,还把手里的青蛙塞给了梁芳。 梁芳双手抱着青蛙,行礼进了船舱。 方元芷也想进去,被朱见深叫住了:“你倒是好心思。” 方元芷尴尬笑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朱见深挑眉微笑:“你这多管闲事的性子,还真是一如既往。” 方元芷脸色沉了下来,她觉得“多管闲事”这四个字有些刺耳。 那天她心情紧张地跑到揽月山庄救人,换来的是徐淳冰冷的斥责。 可她并不觉得自己错了。 如果重来一趟,她还是会选择如此做。 奇怪的是穆梁等人,不可能对她的行动一无所知,既没有阻拦,也没有出来支持,反而突然像消失了一般不见了踪影。 他们怎么会放任徐淳涉入险境?好歹苏州也是徐家的大本营,随便多找些人手也不至于这样。 方元芷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她叹了口气:“是我太莽撞了。” 朱见深说道:“是有些莽撞。别人一般都是明哲保身,对自己无利可图的事,绝不插手。对自己可能有害的事,更不可能做。你倒好,胆大包天……” 方元芷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朱见深脑门。想到自己当时脑子犯抽,居然踩了上去……她抿着唇,忍着笑。 朱见深立即明白了她在想什么,恶狠狠瞪了过来,还走近几步,举手要打。 方元芷想举手阻挡,举到半空还是放弃,索性闭眼低头生扛。帝王之怒,如果不让他发泄出来,回头肯定会从别的地方找补。 过了一会儿,方元芷才感觉脑门一疼,似乎被弹了一下。 她睁眼看过去,夕阳西斜,红霞满天,朱见深正凝视着她,逆着光,倒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心想以后一定要忘了当初的情形,否则就是给自己找虐。 朱见深转过身,眺望远方景色。 方元芷没话找话:“到了淳安以后,你就该返回京城了?” “嗯。” “回去以后,你还是找个会识毒辩毒的内侍,小心谨慎些……” “嗯。” “吃东西,单个品种最好尽可能少量。上次你那毒,无药可解,只是因为摄入量少,才捡回条命。” “好。” “不要乱跑,谁知道要杀你的人会躲在哪里。” “嗯。” “要是实在斗不过,可以考虑假死,来这江南当个普通人隐居,也挺好的。” 朱见深转头凝视着方元芷,目光里有惊讶,有意外,还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 方元芷尴尬笑笑。她有些天马行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估计很难。 徐淳这时也正在和徐琳谈话。 徐淳一身冷峻,语气也有些冰冷:“是侄子没用,功亏一篑,没能让逐月盟和死对头们同归于尽。” “无妨。你的伤再好好养养,身子最要紧。”徐琳毫不介意他的态度,反而满面慈祥地安慰。 第85章 太过莽撞 “这事反倒让我对方家姑娘更看好。有人把你放在心上,极力照应你,也是我们长辈的欣慰。” 徐淳语气低沉:“这次还是她太过莽撞……” 想起此事,他的心情颇为复杂。筹备了一个多月的揽月山庄计划,目的是把逐月盟的仇家和叛徒一举歼灭。 只是他没想到,逐月盟的仇家居然广邀帮手,纠集了两百多号高手,后来又陆续来了不少人。他们血战了半天,左支右绌,铁杆伙伴死的死伤的伤,他甚至都以为自己支撑不到同归于尽的那刻,要死在刀剑之下了。 他本来指望着穆梁带人过来支援,没想到来的居然是方元芷。他立即想到山庄地下埋着的炸药,不想她有事,也不想她被仇家们记住,日后遭到报复,只想把她早些赶走。 她居然三言两语就劝退了那些杀红了眼的江湖仇家。本来被自己骂走了,没多久她又返回来治病救人,看到未过门的二嫂死在眼前,她也没有退缩。 她完全不害怕,二嫂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吗? 徐淳此时也没什么时间多做解释,赶紧带人去地下室把提前埋藏好的炸药处理掉。若是被仇家的人发现了此处,只怕他们都得送命。 想到此处,徐淳都有些后怕。他没想到皇帝朱见深居然也上了岛。 若是炸药爆炸,皇帝死在了江南,死在了苏州,徐家这么多年的经营和布局不仅全打水漂了,反而会成为各个势力集中攻击的对象,最后被瓜分掉。 徐琳摆摆手:“逐月盟也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当初是前辈们为了抗击蒙人才成立的江湖帮派,贩卖私盐来筹措资金。 这些年来,逐月盟内部也是山头林立,越来越不受控制了。你们兄弟三人为了压制它,付出了很多。 我这双腿,也是栽在这上头。 今时今日,我们徐家也不只有个盐业,这一块连带着逐月盟,不如都扔出去。” 徐淳有些惊讶,接着失笑。 这个逐月盟,是徐家的毒瘤,害死了自己两个哥哥,自己也差点几次死在上面。徐家若是真舍得抛弃,怎么会等到今日? 徐琳说:“你别不信。当初你大哥过世的时候,我便有此意。只是当时徐家正是危急关头,急需用钱用人。苦了你们兄弟三个了。 这些年徐家低调积累,又缓过劲来。如今盐业收入也只是咱们徐家整体的三成。也是时候抛却过去,迎接新时机了。” 徐琳见徐淳沉默,便换了个话题:“前几日我见了小皇帝,看似文弱无害,实则聪慧,又很有主见和抱负。关键是不只会务虚,还能脚踏实地看问题。若是坐稳了皇位,十来年的太平时光还是可以看到。如此一来,咱们的票号业务,就可以大展手脚了。” 徐淳抬眼看着徐琳,沉吟片刻后眼神逐渐变得深邃:“自从正统元年推出米麦折银之策,打破了洪武、永乐以来的‘禁银令’,光每年江南的田赋就需要折银一百万两银子。朝廷和民间对白银的需求会越来越多……” 徐琳赞许地点头,聪明人说话,一点就透。 “若是等到广西、湖广、贵州等地进一步安定,白银替代实物成为赋税将势不可挡。与其还在盐业这个僧多粥少的烂坑里继续搅合,不如把票号业务发扬光大。” 徐淳沉吟片刻道:“票号此事还需要细细筹划。 只是,逐月盟若是扔出去,那些效忠我们的人手还得安排好出路。不如让他们入职卫所,一来有了个稳定的好前途,还可以继承给子孙,二来,也可以是我们的耳目。 至于仇家,不妨也分而化之。如果能以利相诱的,把盐业可以让出一部分,化敌为友,盐场掌握在我们手里,也不怕他们日后翻脸;不能利诱的,索性集中力量斩草除根。” 徐琳笑道:“正是。如此一来,你也不必再避讳身份,可以正大光明地入仕了。方家姑娘也可以踏踏实实地嫁过来了。”说着,徐琳眼神里有些揶揄。 徐淳被长辈打趣,只是微微笑了笑。 他参与的江湖仇杀不少,随便翻出一件来,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所谓出仕,他也就只能当个小官。一旦成为了知府乃至更高阶的官员,各种攻击肯定少不了,他是无法抗住弹劾的。 可他内心还是如同花朵盛开一般,非常愉悦。 他不敢入仕,不敢娶妻,随时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皆是因为这个已经难以压制的逐月盟。 那些说起来是江湖好汉的仇家,背后都是各个势力。所谓江湖好汉,不过是各大势力豢养的走狗。 他能出手杀人,却只能一时震慑,难以根除矛盾。说到底,还是盐业本小利大,令各大势力垂涎。 徐家愿意舍弃这么大的利益,舍弃逐月盟,最大的受益人其实只是徐淳自己。 至少以后不用担心随时丢了性命,也不用看着娇滴滴的心上人不敢娶回家了。 票号业务做起来了利润也会不小。只是没做起来的这几年,徐家的收益会受到不少影响。 不过有与方元芷合作的成药业务,想来也能弥补一二。制药作坊已经小批量试产了。这种业务的核心在于技术,别家想仿制也得琢磨个几年,还未必有成本上的优势。 徐琳叹了口气:“当初广西瑶族叛乱,根源也是当地土官与官员勾结贩卖私盐所致。开中法越来越难落实。” 徐淳说道:“吏治不到位,盐道糜烂必定积重难返。盐道糜烂,开中法落实不到位,卫所军屯制度就岌岌可危了。” 徐琳眸色微沉:“从正统到景泰,再到天顺,这几十年来,朝廷内斗不止,哪有什么心思去治理什么吏治?就说如今的小皇帝,没有个几年时光把会昌侯孙家打下去,他就坐不稳皇位,坐不稳皇位就不敢出手整顿吏治。” 徐淳问:“那就选定小皇帝了?” 徐琳睨道:“还有别的选择吗?德王若是登基,不过还是孙家的傀儡。他没受太子那一套规矩的教导,对文官们不了解,更难以对抗孙家。” 徐淳知道,德王朱见潾是先帝次子,比当今皇帝也就小了半岁。 当初先帝还未驾崩时,孙家就动过易储的心思,还说动了先帝。最后还是在首辅李贤的极力劝谏之下,当时的太子朱见深抱着先帝大腿痛哭,这才打消了先帝易储的念头。 徐淳说道:“如今重中之重,还是护送皇帝平安返回京城,让商阁老返回朝堂。保住皇帝的性命,才能再说其他。” 徐琳目露精光:“把我们这些年在皇宫里埋的钉子悉数启动。等商辂的任命诏书下来,便是我们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徐淳低头揖手:“是。” 第86章 见血封喉 第二日朱见深方元芷等人登船要启程时,青山带来了一个小内侍。说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杨宗派过来的,有重要急报呈给皇帝。 小内侍觐见时,朱见深和方元芷正在面对面下棋。 小内侍掏出奏报要呈给皇帝,梁芳拦住了他,接过奏报打算转呈。 方元芷正琢磨往哪里落子,突然闻到一股特殊的味道。她转头去看身后不远的小内侍。 一看不得了,小内侍正从袖子里掏出把匕首扑上来! 方元芷迅速抬起胳膊挡了一下,胳膊被划了一刀。小内侍虽有停滞,依旧恶狠狠地向朱见深扑过去。 方元芷无奈,纵身跃起扑倒了朱见深。 朱见深被撞得脑袋碰到船舱壁,一阵头晕目眩。等他反应过来,发现方圆芷趴在他身上,张开双臂护着他,棋子落了一地。 梁芳此时也已经反应过来,死命拽住小内侍,一面拼命喊:“刺客!救驾!救驾!” 守候在门外的护卫和青山应声而入。 手持匕首的内侍仓促间并未伤到朱见深,反而在方元芷后背上又划了一小刀。 护卫很快制服了小内侍。 青山却看着一动不能动的方元芷大喊:“少爷……” 方元芷此时快说不出话来了:“见……” “见血封喉?!解药我带了!” 青山不愧是长期跟着方元芷的仆人,反应迅速,很快取出解药给方元芷把胳膊上和背上的伤口洒了解药。 方元芷眼珠死命转动示意。 青山快哭了:“少爷,小人不懂穴道,不会针灸啊!” 青山知道,方元芷是提示他要用银针封住穴道,避免有毒的血液流到心脏,否则到时候心脏急剧跳动,最后猝死。 好在方元芷受的是轻伤,被刺中的两个伤口都不深,只是划破了些许表皮,毒进入主血管需要时间。 即便如此,方元芷也很快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头脸越来越红,眼睛都开始泛出血红色,心脏仿佛不受控制要从胸口蹦脱而出。 朱见深被她压得动弹不得,又见她状态不对,想要挣扎着坐起来:“元芷,你怎么了?” 青山连忙制止他:“不能动,不能动,动只能加速死亡!” 方元芷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轻微抽搐颤动,青山急得哭了出来:“少爷,小姐,您别死啊!我洒解药了!您要撑过去啊!” 方元芷很快晕了过去。 等她醒过来时,朱见深正抱着她轻喊:“元芷,元芷。” “这位小姐,呃,公子,虽然性命无碍,可心肌受损,得好好养养。”说话的是一名须发花白的老爷子,看模样是个大夫。 方元芷打量了一下床帏,发现并不是在船上,有气无力地问道:“这……哪?” 朱见深温和安慰道:“这是我们昨夜下榻的宅子,再多住两天,等你养好些再启程。” 方元芷闭了闭眼睛:“你……先走……” 朱见深没说话,看着梁芳送大夫出了门,才说道:“你忘了,我只信你,你不一起,我怎么敢走?” 方元芷叹气。 自己顶多陪他到淳安,接下来的路还得他自己走。 从这到淳安也就一两天的路程,又何苦在这里耽搁? 不过皇帝自己都不着急,她又瞎操什么闲心。 朱见深说道:“元芷,你都第五次救朕了……” 有那么多吗? 方元芷没什么力气说话,缓了半天才说道:“赏……我……” 朱见深笑了:“你还真是不客气,开口就讨赏。你想要什么?朕能做到的,尽力满足。” 方元芷说道:“我……想……” 朱见深等了半天,不见下文,便道:“你慢慢想,朕也未必能很快赏得了你,不着急。” 说着,替她按了按被角。 方元芷又累又困,闭眼睡了过去。 朱见深看着她煞白的小脸,有些发呆。 这个爱多管闲事的家伙,又一次救了他。 可她自己差点死在了自己怀里。她全身皮肤呈现极不正常的红色时,抽搐颤抖时,他明白,她是在替自己受过。 他如同看到自己在经历死亡一样,有恐惧,有茫然,还有痛心。 这个像春天一样灿烂的女子,如此善良,如此美好,怎么能就这样就死了呢?! 好在随行的大夫很快赶了过来,及时施针,救活了她。 朱见深心里终于踏实了些许。可又好像悬在半空,飘飘荡荡,有种前所未有又说不出的感觉,密密麻麻,仿佛有小虫在心里啃噬。 他仔细端详着方元芷的眉目,仿佛重新认识她一般。 一双长长的剑眉。或许是为了着男装方便,她故意把眉毛修成剑眉,显得很有英气。 左边眉梢还有一道淡淡的刀疤。这是他当初要给她破相时,在她脸上划的。 朱见深伸手轻轻摸了摸刀疤。 一般女人,如果脸上有了刀疤,怕是早就着急得吃不下睡不着了。她好像毫不在意。 挺翘的鼻梁,饱满的嘴唇。 他到现在还没见过她穿女装是什么样子。以她的容貌,着女装应该也是个美人? 她大胆,热情,机灵,善良,还有一身好武艺和医术。 这样的女孩子,他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 他想到那天晚上,她大剌剌地说要去救徐淳,说是她男人。 他很好奇,什么样的男人,才会让她这样的女孩子倾心? 可惜他冒险登岛,还是没看到那个徐淳。 接下来几天,朱见深基本上陪在方元芷房间里,喂饭喂药由他指使梁芳侍奉,方元芷的小厮青山反而被挡在了门外,以至于青山怨念重重。 “我家少爷还要嫁人的,大爷们在她房里头,像什么话?!” 方元芷也觉得这样不妥,等能起床了,她就尽量出门转悠。 这天吃完晚饭,方元芷就跟着青山出门闲逛。 等朱见深找到她时,她正坐在台阶上,托腮看月,另一手里还拿着一截短笛摩挲。 “你会吹笛子?”朱见深有些诧异,坐在了她身边。因为昨天刚下过雨,台阶还有些微潮,坐上并不是很舒服。 “怎么,我就该五音不全,不通曲调?” “当然不是。只是看你之前对音律什么的没什么兴趣。” 第87章 大才子献策 我该有什么反应? 方元芷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把短笛一收:“明天启程出发,再过两天也就到淳安了。” 朱见深眸色变黯。 “早些忙完正事,我也好早点回家休养休养。”方元芷话说得有些有气无力。 “好。” 接下来两天,都是乘马车,直奔淳安而去。方元芷因为身体尚未恢复,已经担任不了护卫作用,不过朱见深坚持,她还是陪伴在其左右。 等下了马车,等待的正是方励。方励道:“此处是商辂兄长家的宅子,今日正在办寿宴,客人众多,我们进去也不突兀。” 三人行至一处僻静院落,老远就见风神雅秀的商辂站在门口恭迎。 “老朽拜见陛下。”商辂行跪拜大礼。 朱见深快行几步,亲自搀扶起商辂,言语间尽显亲和:“商卿风神俊秀,风采不减当年。” 商辂惭愧再行礼:“老朽当不起陛下如此称呼。” 寒暄过后,一行人进屋,朱见深落座,商辂推辞半天才落了座,方元芷与父亲方励正要出门,朱见深却道:“元芷,过来烹茶。” 商辂看了方元芷一眼后马上垂下眼皮,方励盯了女儿一眼才出门。 茶过三巡,朱见深开门见山:“如今彭阁老告假,李阁老仙逝,朝中急缺栋梁之才。朕望阁老能为朝廷、替朕献策分忧。” 商辂起身伏地行礼,神情激动:“陛下以万金之体亲至淳安,不计前嫌,令老朽受宠若惊,惶恐不安,愿肝脑涂地以报吾皇大恩。” 朱见深微笑:“当初皇叔易皇储之事决心甚大。换做朕处于当时境地,也会如此做法。朕不介意,也望阁老不必介怀。” 商辂老泪纵横。当初他支持景泰皇帝废了太子朱见深,立景泰帝的亲儿子朱见济为太子。可惜朱见济短命,没多久就夭折了。朱祁镇复辟之后,这件事就成为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刀。尤其是朱见深登基为帝,他一直担心朱见深会为当年之事秋后算账。 如今听闻苦主亲口述说的原谅话语,怎能不激动落泪? 商辂擦擦眼泪,很快切入正题:“老朽以为,当今局势,当行八策以稳定朝纲。” 朱见深虚怀若谷:“阁老但言无妨,朕洗耳恭听。” “一策曰勤学。愿陛下勤御经筵,维护圣体,专研圣学。” 朱见深对此不置可否:“经筵一事已成定式,每月初二、十二、二十二日开讲。至今已两载有余。” 实际上,他个人对开经筵的繁文缛节厌烦透顶。不过是文臣们希望借此事给皇帝洗脑的途径。 商辂却说道:“经筵持续一整日,是各股肱大臣近距离面圣的最佳途径。” 朱见深突然茅塞顿开。 他想起来,经筵会上,除了会昌侯孙继宗,其他人都是进士出身的文臣。十天一次的见面会,虽然冗长无聊,可也能让大臣们近距离观察皇帝的身体状况,比早朝时的远远一瞥要有效许多。 这算不算是平时难以近距离面圣的文臣们的一种曲线保护皇帝的方式呢? 商辂见朱见深领会了深意,便继续讲第二条: “二策曰纳谏。比如翰林院修撰罗伦。此人乃成化二年进士第一,江西吉安人。因抗疏论李贤起复落职。” 商辂饱含深意地看了朱见深一眼。 朱见深索性挑明了:“阁老是说,罗伦与彭阁老一样,都是江西派,早与李阁老的北派文臣不和。是以江西派作壁上观,远观会昌侯与李阁老相互争斗?” 商辂很高兴朱见深的一点就通,笑道:“陛下所言甚是。若是召回罗伦,想来彭阁老的告假,也会很快结束了。” 这就是让朱见深寻求江西派的支持了。 朱见深沉吟。他的父亲朱祁镇对江西派压根不信任,只重用北派的李贤。 商辂说道:“自从永乐朝杨士奇侍奉东宫,江西派在朝中势力不可小觑。虽然当年先帝借助宦官王振对江西派多有打压,然而成效有限。与其远离,不如暂时拉拢。” 朱见深点头:“阁老所言甚是。” 商辂见朱见深能听进去,接着往下说:“孔公恂因言‘总兵中止有朱永一人’,被言官弹劾下狱。究其原因,乃是孔公恂是李贤阁老的女婿,属于北派代表人物,又是孔圣人之后,若能免其罪复其职,北派想来也对陛下更加拥戴。” 这回不仅朱见深,连政治小白方元芷都听明白了,商辂这是四两拨千斤的招式。对关键的一两个人加以赦免,给予百官明确信号,表示皇帝的倾向和偏好。 而剩下的具体事务,由各派的官员去完成。 朱见深感叹商辂不愧是连中三元的大才子。他的提议看起来都普普通通,背后却大有深意。 孔公恂是李贤女婿,官至詹事府少詹事兼左春坊左谕德,可他为人直戆,与众不合。当初朱见深刚登基时,曾改任孔公恂为大理寺左少卿。可孔公恂怏怏不乐,自陈不谙刑名,最后还是官复原职。 商辂继续说道:“三策为储将。” 朱见深瞳孔一缩。 这才是重中之重,也是他目前最大的短板。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去弥补。 拱卫京城安全的有三大营,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其中五军营人数最多,一等官军将近八万人;三千营一万五千人;神机营近五万人。 他登基时,五军营由会昌侯孙继宗及其羽翼掌管。三千营由怀宁侯孙镗掌管。神机营由抚宁伯朱永掌管。 结果才过了五六个月,才立了皇后不久,他就发现,皇后吴氏是怀宁侯孙镗的侄女,先帝时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牛玉也与怀宁侯孙镗勾搭在一起。 军队、内廷、后宫勾结在一起,他这个皇位如何能坐得稳? 在李贤和孙继宗的支持下,他迅速免了孙镗的职,废了才立了一个月的吴皇后,牛玉也被发配到南京。 在这场斗争中,会昌侯孙继宗死了一个弟弟孙显宗。 作为给孙家的补偿,朱见深不得不立了王氏为皇后。 不过,他也明白,王氏背后是孙家,他压根碰都不敢碰王皇后。 三千营他交给了抚宁伯朱永兼管,朱永又推荐了襄城伯郭登,这才马马虎虎坐稳了皇位,才有精力去平叛广西叛乱。 第88章 归隐避世 可会昌侯并不是吃素的,他很快建议把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打散,搞出一个十二团营。朱见深觉得这个法子也不错。要联合十二团营集体犯上作乱,难度要大很多。 可他刚登基不久,认识的将领少之又少,忠心于他的更少。 荆襄叛乱又起,他无将可用,只好把朱永派出去平乱,结果就是十二团营基本上都落在了孙继宗手里,后宫也很快搞出个皇长子。 李贤作为把自己扶上皇位的托孤重臣,深受依赖的股肱,也在这场斗争中陨落。他自己也多次濒临死亡。 商辂见朱见深没说什么,就继续讲了下去:“四策曰防边……五策曰省冗官……六策曰设义仓……七策曰尊崇……八策曰广造士法……” 等商辂讲完,朱见深问道:“储备将才,该如何落实?” 商辂笑着看了一眼方元芷才道:“老朽远离朝堂十余年,对当今将才知之甚少。不过,南和侯爷当年曾与石亨一同统领京都军务,如今虽已过十余年,但京都军中应该仍有余荫。” 方元芷睁大眼睛看着商辂,心里大骂:你个老狐狸太不厚道了,居然把我们方家推了出来! 方家这些年不涉争斗,才过了几年安逸的日子,何苦又牵涉进来?! 她的目光转向朱见深,见他正凝视自己,连忙低下了头。 自己和父亲,其实都已经牵涉进来了。难道还有退路么? 只怕方家想退,孙家也未必肯放过。 不过,方元芷毕竟从出生到现在,还没在京城方家生活过,对方家在京城的人脉更加一无所知。 朱见深和商辂接下来又就防边、冗官、义仓等展开了讨论,方元芷也听不懂,索性专心烹茶。 二人足足聊了两个来时辰,许是要更衣,才恋恋不舍地止住了话头。 更衣完,商辂领着朱见深在园子里稍微转了转。 这个宅子修得很大,小桥流水,花木扶疏,隔着一望碧绿的湖水,远处花树掩映中有两个飞檐小亭,隐约有笑语声和丝竹之声悠扬飘荡过来。 还有人唱着曲儿。 调子方元芷很快就听出来了,正是那首《归来》。 只听得有人唱:“罢罢耍耍,花花世界尽宽大,五斗米折不得彭泽腰,一碗饭受不得淮阴跨。种几亩邵平瓜,卜几文君平卦,快活煞,心坎儿里无牵罣,耳边厢,无絮聒。 哈哈,说甚么玉堂金马,枉费了文苑笔札,只恐怕渴死了汉相如,空抛下文君再寡。罢罢耍耍,到头来,都成假。饶使你事业伊周,文章董贾,也少不得邱山下。俺今归去也。 身不顾陶唐虞夏,梦不想图王定霸。容膝的竹檐茅舍,点景的琴碁书画。忘机的鸥鹭凫鸭,橘柚环遮周匝,兰茝平铺凸凹。俺也不痴不聋不哑,肯把韶光虚谢。 闲来时,向附郭问桑麻,遇邻翁数花甲。铁笛儿牛角上挂,酒瓢儿鱼竿上插,诗囊在驴子背上跨。眼底事,抛却了万万千千,杯中物,直饮到七七八八。哈哈,百嵗欢娱谁如咱,要罢便罢。吩咐那风月烟霞,准备着俺归来耍。 且丢开那富贵荣华。” 琴箫合奏,悠悠婉转的歌声从水面飘荡过来,平添了几分飘逸。 方元芷品着歌词含意,听得微痴,慢慢停住了脚步。 突然间,她的脑海中一道亮光划过! 原来,这是首归隐避世之曲!难怪那日徐淳问她是否听懂! 她猛地想起来,徐淳说过要离开徐家,也曾私下问过她是否想与他一起归隐别处。当时她没有细想,也没有明确答复他。 难道是因为此事,徐淳才一直对她冷淡? 方元芷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心里有些欣喜,又有些悲伤。 欣喜是如果她去找徐淳,告诉他愿意与他一起归隐别处,或许能挽回二人的关系。 悲伤则是因为每次都是她低三下四地去求徐淳复合。徐淳则一直是被动消极的的态度。 自己若是这样一直主动,一直强求,未来就一定真的幸福吗? 她的脑中思绪乱作一团,压根没留意到走在前面的朱见深、商辂还有方励都停下了脚步回头在等自己。 方励本来跟在朱见深和商辂身后。见皇帝朱见深止步回头看发呆的方元芷,心中警铃大作。 不是? 莫非皇帝看上了自己家的这个疯丫头?! 他可不想把女儿送进皇宫。 依元芷那自由散漫惯了的性子,哪里受得了皇宫里那些规矩的磋磨? 他连忙低声喝道:“元芷,犯什么浑呢?赶紧过来!” 方元芷小跑了几步跟了上来。 又走了一段,有人过来禀报:“有一封给方少爷的信。” 方元芷满头雾水地拆开信,是徐淳请她想办法带着朱见深去南山码头见个人。 方元芷的心情像花儿一样绽开。 终于又可以见到徐淳了! 她想了想,还是去跟朱见深耳语了一番。 方励在一旁看着,心里更是吃惊:自己女儿,什么时候事情还瞒着自己这个老父亲,反而跟皇帝密语? 她跟徐家,跟皇帝,现在是什么一个状况?! 朱见深听了之后方元芷的话后微微点头。 几人向商辂辞别。 临出门时,方元芷牵了匹马,打算骑马随行。老爹跟着,跟别的男子同乘马车总是不体面。 朱见深本来都上了马车,见方元芷骑了马,行了一段路,他也下了马车换骑马。 方元芷见他骑马也有模有样,很显然也是个熟手,索性放开缰绳,策马奔腾。 方元芷一骑绝尘离去,头上的青色发带随风飘动,鲜衣怒马少年郎的英姿飒爽扑面而来。 朱见深豪情徒生。 或许因为这是最后一站,之后就要返回京城,继续做小心翼翼、夹缝生存的君王,他索性也放飞自我,策马飞奔,跟上了方元芷。 风在耳边呼号,心脏如战鼓一样狂跳。青山绿水、春花翠柳一闪而过又绵延不绝,相伴相随。 前方有人引路,有人陪伴,他一点儿都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种“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情壮志! 方励在后边暗骂了一声,吩咐左右抓紧跟上,自己也策马冲了出去。 第89章 凄婉送别 方元芷一直冲到南山码头,才下了马,冲着码头边停靠的船只一一找了过去。 实在是送信人被落在了后面,她只能靠自己了。 一直找到最里头停靠的那艘船,方元芷才见到徐淳在船舱门口一闪而过。 方元芷如乳燕投林般就冲船舱跑了过去。 在门口却被徐淳推了出来:“左边第三艘船,徐武功正候着见驾。” 徐武功就是徐有贞。看来徐家想把徐有贞也推荐给皇帝。 方元芷见徐淳面容平静中略带严肃,丝毫没有见到自己的喜悦和兴奋,犹如当头浇了一冷水。 她讪讪地退回码头,说道:“好。” 朱见深已经跟了上来,将刚才一幕都看在了眼里。 方元芷对他说:“你等一下,我先去看看。” 她先去徐淳说的左边第三艘船,里面果然坐了徐有贞一个人,正淡定喝茶。 方元芷行礼后退了出来,和朱见深小声说了几句话。 朱见深认真听着,目光却看向了最里头的那艘船。 他刚才只看见一个灰色衣衫男子的半个身影。 “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见。”方元芷看朱见深没什么反应,最后提醒了一句。 朱见深挑眉笑道:“都到这里了,现在说不见,合适吗?” 他也不等方元芷再说什么,一甩衣袖,进了船舱。 方元芷此时感觉朱见深气场突然变强,有些感叹自己对他的认识不足。 她跟进船舱,徐有贞正在行跪拜大礼,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朱见深上前虚扶了一下:“武功伯平身。” 朱见深坐下,徐有贞谦逊了好几次,也还是坐下,与朱见深寒暄起来。 方元芷没什么心情听他们谈话,跑到船舱门口东张西望。 父亲方励已经带人过来了。 最里头的那艘船却已经驶离了码头。 方元芷一着急,跑到船靠水的那一边远眺,徐淳乘的那艘船正沿河行驶,越来越远。她顾不得许多,跑出船舱,跑上河岸,沿着河边一边跑一边喊:“徐淳!徐淳!” 徐淳的船却并未停顿,反而越来越快,越来越远。 方元芷心急如焚,感觉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倾诉,心头闷闷的胀胀的,无法言喻。 她见追不上船,索性爬上一棵高高的树,大声呼喊:“徐淳!徐淳!” 喊了半天,一点作用都没有。方元芷心里又难过又伤心。她最重要的话还没跟他说呢! 她猛地想起来怀里的短笛,掏出来断断续续地吹了起来,吹的正是那首《归来》。也不知道徐淳还听不听得到。 朱见深一边与徐有贞寒暄,一边留意方元芷的行踪。见她跑出船舱没再回来,他便有些不淡定了。 再后来听到方元芷的喊声,他索性站了起来,跑到船舱外远眺。 方元芷急切地沿河岸边奔跑边呼喊,又爬上树高呼徐淳,甚至掏出短笛吹曲。 朱见深心里又酸又涩。 这副少女追赶情郎的画面,热烈又凄婉,断断续续的曲调在这春风里洋洋洒洒,又美好又令人感伤。 他不知道这份感伤,是为那位伤心吹曲的姑娘,还是为别的。 徐有贞看着朱见深微沉的面孔,也有些感伤。 他只叹息自己消息太过闭塞,知道皇帝下江南的消息时,皇帝已经离开了苏州。他跟徐琳争取了好几次,终于争取到了这次面圣的机会。 他做了充分的准备,打算以自己的才学见识打动皇帝,获得重新入仕的机会。 谁料皇帝的心思压根不在他这里,已经完全被那个树上吹曲的少女勾走了。 方励看着女儿那副丢脸劲儿,气得脸色铁青。 女孩子家哪有这么不矜持的?真是把方家的脸都丢光了! 他转头看到面色微沉的朱见深,心里又突的一跳,随即暗暗庆幸。女儿虽然追着徐淳不放有些丢脸,应该也会让皇帝死了心。 不多时,笛声终于停了。方励悄悄松了一口气。刚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笛声又响了起来。 这回的曲子方励熟悉,女儿小时候就唱过这歌儿,说名字叫《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快速行驶的船舱中,穆梁看看表情严肃的徐淳,忍不住吐槽: “这样好吗?小姑娘这会儿估计正哭呢……” 徐淳看了他一眼:“你没看到刚才那艘船上的武当派弟子吗?” 穆梁摇摇头:“你也太狠心了些!” 徐淳轻抿嘴唇,一言不发。 过了半晌,方元芷终于回来了。 父亲方励站在船外头,恶狠狠地瞪着她。 方元芷心虚,索性进了船舱。朱见深和徐有贞正面对面地聊天。茶杯都空着。 方元芷把手中短笛放在一边,主动提壶沏茶。 茶水添了好几回,日头都偏西了,还不见聊完。 最后还是方励没忍住,进来催促:“皇上,该启程了……” 今夜得赶到杭州去安歇。之后,皇帝的安危,就移交给锦衣卫指挥同知杨宗了。 朱见深遗憾地对徐有贞道:“武功伯金玉良言,朕今日受益匪浅,只叹时光飞逝,未能尽兴。望日后还有机会再叙。” 徐有贞心中大喜。有皇帝此话,看来起复有望! 方元芷先起身去打开船舱门,侍立码头,等朱见深、徐有贞一前一后出来。 临走前,方元芷见徐有贞看了自己一眼,有些奇怪。 方励坚持让朱见深乘坐马车,说是骑马的话,危险性极大,容易遭遇袭击。 朱见深倒没有固执地非要骑马。只是天黑时分到了杭州城,他提出要去方家住宿,明日再让锦衣卫迎驾。 方励为难半天,还是领了命。 方家现在住在蒋家原来的宅院里,说是方家,其实就是蒋家。 方家一顿着急忙慌地收拾,才给朱见深收拾出主宅大院,梁芳伴驾伺候。 方元芷回到自己房间就趴在了床上。 她感觉自己仿佛散了架,全身上下都难受。她实在搞不懂徐淳为什么对自己这么绝情。 难道就因为自己太过主动,他因此厌烦嫌弃吗? 还是因为自己的利用价值已经达到,没有必要再虚以委蛇? 第90章 猛小姐挥拳 方元芷想到徐淳是个商人,凡事以利益为先。 徐家与皇帝已经达成合作协议,自己这个中间人,已经可有可无了。 她此时理解了那个刑家二小姐的心情。 此时此刻,自己和非要赖在徐家的邢二小姐又有什么分别呢? 可她并不是非要赖上徐淳。 她已经勇敢了很多次。 如果徐淳对她无意,她也不是非要嫁给他。 方元芷痛哭了一场,收拾好心情,沐浴了一番去见外祖母等人。 方元芷中毒后初愈,脸色并不太好。因此,她换了一身红色的女装,显得精神些。 替她梳头的丫鬟香秀,笑道:“小姐就该多穿穿女装。” 方元芷淡淡笑笑,她现在可没什么打扮的心思。 外祖母见她情绪低落,只是劝她好好休息。 方元芷还是去找了父亲方励。 “接下来皇上的行程,妥当吗?” “明日就是由锦衣卫接手了。” “我是说,没准会有刺杀、暗杀……” “我和那负责此次出巡的锦衣卫同知也算是熟人。已经告诫过他,皇上若是回宫前出了事,第一个陪葬的就是他和他们杨家。想来他也不会当作儿戏。 再说了,想保皇帝的人也不少。不然你以为他能平平安安到了江南? 再说了,” 方励看了女儿一眼说道:“这些事不需要你操心,最近好好在家呆着,别乱跑了。” “是。” “对了,贵州总兵官毛荣派人过来想请你师父出山,人已经在路上了,到时候你帮着应付一下。” “是。” 方励见方元芷十分温顺乖巧,便多了一句嘴:“女孩子,就应该这样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 方元芷不乐意了:“那毛荣派来的人,我就不招待了,爹你自己应付去。” 方励又气又笑:“你这小气鬼,还说不得你了,一句话就翻脸。” 父女俩正说着,梁芳过来了:“我家主子请方少爷过去叙话。” 方元芷看看自己的装束,笑道:“那去请我家小弟……” 方元芷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梁芳尴尬笑道:“是请方小姐过去叙话。” 方励见状,索性陪女儿走一趟。他还是有些担心皇帝对方元芷起了什么心思。 到了朱见深下榻的房间门口,方励想了想,还是停了脚步:“我在这等你。” 方元芷无所谓,她和朱见深已经比较熟了。 两人都见过对方的惨样,她于他又有数次救命之恩,说起来,朱见深还欠她的呢。 不过进了屋,她还是老老实实行了大礼。 朱见深瞅她:“原来你长这个模样。” 方元芷无奈:“不会,好歹也认识半个月了……” 朱见深收回了目光,并不答话。 方元芷也没什么要说的,主动问道:“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朱见深拿出一个物品:“这是你的?” 方元芷见是自己的短笛,笑道:“是我的,都没留意到丢了。多谢陛下。” 说着,她上前去取短笛。 朱见深却没有松手。 他垂着的眼皮抬了起来,凤眸正对上方元芷那双呆戴着询问和疑惑的大眼睛。 四目相对,朱见深似乎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时间有些呆痴,挪不开眼神。 方元芷毕竟经历过情爱,哪里不懂什么情况。 她可不想被皇帝惦记。而且还是个专情于贵妃的皇帝。 她有些后悔今天穿女装来见驾了。 怎么办? 只好立即打消皇帝的不合时宜念头。 心念至此,她大眼一瞪:“你松手!” 朱见深却不恼,反而觉得心头一荡,手上的笛子捏的更紧了,还往回收了收。 方元芷拽了拽,没拽过来。 她索性松了手,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上前揪住朱见深胸口的衣襟。 两人距离更近了一些,呼吸可闻,四目相对,有吃惊,有惊讶,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方元芷心一横,牙一咬,提起拳头,冲朱见深鼻子就砸了一拳。 “啊!”朱见深痛得捂住了鼻子,感觉有股热流流了下来。摸了摸,居然流鼻血了。 方元芷也有些愣神。 门外的梁芳听着动静进来了,他大声喊道:“这是怎么了?!” 门外候着的方励也走了进来:“皇上,怎么回事?” 朱见深气得指着方元芷:“你养的好女儿!” 方励高呼:“大夫,快叫大夫!” 方元芷见众人如此大惊小怪,有些气恼地辩解道:“没什么事……没用力气,是他太娇气了……” 方励瞪眼怒喝:“闭嘴,你个以下犯上的混账!还不跪下认罪!” 方励自己率先跪下:“方励教女不严,冒犯了皇上,损伤了龙体,还请皇上责罚末将!” 朱见深拿着梁芳递过来的帕子捂住鼻子,声音听起来有些瓮瓮的:“罢了,这丫头也该好好管教管教!”还瞪了正不服气跪在地上的方元芷一眼。 方元芷哭笑不得。 大夫来了,检查了一下,说没什么事,方元芷和大夫一起退了下去。 方励却在屋里呆了半天。 朱见深问:“姨父可愿意回京任职?” 方励微愣。皇帝的这句话包含了很多含义。 称姨父,看来是以亲戚的身份,那对方元芷刚才的冒犯之举应该就不会计较了。 皇帝让自己回京任职,恐怕是想用方家了。这倒是好事。 方家若能恢复爵位,也不枉父亲他老人家出生入死兢兢业业为国南征北战。 只是京城现在应该也不好好混。好在他职务低微,不至于被大人物惦记上。 心念至此,方励答复:“能回京任职自然是好,可以孝敬寡母。只是孩子不懂事,怕回京成了惹祸精。” 朱见深知道方励是担心自己对方元芷有什么歪念头,便岔开了话题: “听闻徐家三爷徐淳是个人物,此次江南之行倒没见到。方大人可否安排一见?” 方励恭敬称是,迅速安排人去寻徐淳了。 徐淳离得并不远,也在杭州城里,很快就过来了。 徐淳当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暗中护送皇帝安全返京,自然不会离皇帝太远。 朱见深见到猿背蜂腰、长身玉立、鬓若刀裁的徐淳,不免暗暗思忖:“难怪方元芷如此痴情,外表如此出众的男子并不多见。” 第91章 阳关三叠 徐淳气质沉稳,举手投足见又矫健敏捷,很显然也有功夫在身,与英姿飒爽的方元芷倒是很登对。 “徐公子可曾有什么功名?”朱见深想赏个什么官给徐淳,方元芷以后就是官太太了。 “草民是成化二年的进士。”徐淳确实有意出仕。像他这样的进士不少,可有单独面圣机会的人并不多。 之前他一直避免面圣,是因为拖着逐月盟这个大累赘,根本不可能入仕。反而因为他去考了进士,暴露了身份,找上门来的仇家越来越多。 朱见深对徐淳有些刮目相看了。 这么年轻的进士并不多见,还能文能武,就更出类拔萃了。 能文能武的优秀青年,女孩子为他倾心,实属正常。 朱见深端茶送了客,心里却安定了不少。 最近这段日子,过得跌宕起伏又安宁祥和,让他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明天又要回到以前的生活状态。他有几分留恋,也有几分遗憾。 第二天一大早,朱见深乘坐马车出了门。 他撩起车帘,回头看看方家的大门,心里微微叹息。 方元芷最终还是没有来送行。 从此一别,或许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放下车帘,有笛声响起。曲调悠扬一波三回转,居然是《阳关三叠》! 朱见深呼吸粗重了几分。 他伸手抓住车帘,却没有再掀开,手指因为用力,指尖有些微微发白。最终,他还是缓缓松开了手。 她终究还是不会对自己无动于衷!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他靠着座位后背,微闭眼睛,尽情享受笛声中的离愁别绪。 心里却仿佛被淋上一阵热汤,绵绵延延,酥酥麻麻,温暖又略带忧伤,还有股说不出来的欢愉。 笛声渐远。 朱见深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奢望的并不多。有这片刻的温暖和欢愉,就足以照亮他以后的日子了。 见到杨宗后,朱见深迅速下了几道圣旨: 原兵部侍郎兼太常卿商辂官复原职,再入内阁,火速赴京就任。 翰林院修撰罗伦官复原职。 少詹事孔公恂官复原职。 杨宗听闻旨意,立即领会到了精髓:皇上已经获得了江南文臣的支持;对于势力不可小觑又作壁上观的江西派也在拉拢,对于以李贤阁老为首的北派文臣也没有放弃。 江南一行,皇上看来大有收获。 朱见深立即单独召见了杨宗。 “先帝在时,常夸赞兴济侯杨善忠勇有谋,当年于也先大营带回先帝,于朕也是有大功。朕一直挂念着杨侯爷的恩泽,去年将朕的妹妹崇德公主驾到杨家,也是想与杨家继续杨侯爷与先帝君臣相知的佳话。” 杨宗大汗淋漓,连忙跪地请罪:“微臣辜负皇上期待,还望皇上降罪!” 杨宗自然明白皇帝对自己的拉拢之意。去年九月,崇德长公主还没及笄就被皇帝赐婚嫁给了自己的长子杨伟,大有倚赖信重之势。 此次出巡,皇上遇到危险,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杨宗并非武将出身,担任武职本就有些吃力。自从成化元年李贤夺了他的兴济伯爵位,他对李贤等一干文臣深恶痛绝,行事间自然而然就偏向了会昌侯孙继宗一方。 朱见深去年把崇德长公主嫁给自己家儿子,并未彻底拉拢杨宗。因为先帝还有好几个皇子呢,不管谁登了基,他们杨家都是皇亲国戚。 所以此次皇帝出巡,他虽是安全方面的主要负责人,却打着作壁上观、两不相帮的主意。 后来扬州知府罗大人、还有苏州卫千户方励半劝诫半威胁的话语,才让杨宗彻底清醒。 他猛然意识到,皇帝若是出了事,文臣们必定会要了他的命来顶锅,会昌侯孙继宗未必会帮他。否则,孙家在锦衣卫中任职的人手那么多,为什么不派人随行呢? 想通了关窍,杨宗也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对皇帝返京的行程仔细筹划安排,务必做到谨慎无虞。 方元芷第二天才听说徐淳昨天来过家里,却没见自己就走了,心里难过得难以复加。 自己在他眼里,在他心里,真的丝毫都不重要吗? 方元芷在家休息了几天,就去了城外师父的庄子上,跟师父专心学习制毒解毒,偶尔去钱塘的三家医药堂看看疑难杂症。 有了事情可做,心里的痛苦和悲伤就暂时被忘却。 一晃大半个月过去,方家迎来了新的客人——南宁伯世子毛文。 毛文是个二十来岁的英武小伙子,笑容灿烂,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他那一口的大白牙。灿烂的笑容配上又大又白的牙齿,令人初见就大生好感。 方元芷的外祖母拉着毛文问东问西,家里什么状况,有没有成家,有没有子女都旁敲侧击问了个遍。 最后,外祖母兴奋地一拍大腿,命人赶紧去庄子上叫回方元芷。 外祖母先和方元芷私聊了一番,眼神中难掩兴奋:“我都打听清楚了,那南宁伯世子家里人口简单,只有祖母和母亲,他一直忙着跟父亲征战,还没来得及娶妻,也没有庶子庶女,模样也好,性格爽朗,毛家和你们方家又是世交……” 方元芷听了半天,终于听出来外祖母是想给自己撮合南宁伯世子毛文。 她哭笑不得,徐淳还在半空中挂着呢,又来个毛文,算是怎么回事? 她心中恶念一起,低头做害羞状道:“祖母,我心里已经有人了,还能嫁给别人吗?” 外祖母无所谓地道:“心里有人算什么。除非失了身子……” 说着,外祖母突然一瞪眼,表情严肃地上下打量方元芷:“你,你……” 方元芷知道外祖母想歪了,想问她和徐淳有没有过男女之事。她偏偏一歪头,狡黠笑道:“我去见南宁伯世子啦……” 算是给外祖母留了个悬念,让她费心猜去。 外祖母心里七上八下,如遭了油煎,日夜不得安眠。若是元芷这傻丫头不知轻重和徐淳有了男女之事,日后还怎么嫁人?除了嫁给徐淳,就只有去做尼姑了! 思虑再三,外祖母借着给老父亲做寿的由头,亲自去了趟苏州,和顾夫人关上房门嘀嘀咕咕了半天。 第92章 无悲无喜 顾夫人听了外祖母的疑虑,喜滋滋笑道: “我还当是多大的事?我倒巴不得他们已经成事,这样淳哥儿早晚会把元芷娶进来。我那儿子别的我不敢说,有担当那是一等一的。 他看着冷情冷性,实际上心里热乎着。 去年我病着,他回来倒没说什么软乎话,只是费心费力给我找了医女贴身伺候,又寻了上好的药材专治我这病症。据说可稀缺了,得去那南方深山老林里去找,他自己亲自跑了几趟。 他和元芷这事,别人看不明白,我心里清楚着呢。 两个人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好事儿跑不了!我就踏踏实实等他们忙完了正事儿,订亲再娶过门儿,抱大孙子!” 外祖母见顾夫人一扫去年此时的颓丧严肃,反而笑容满面,有些愣神。她半晌才道:“只是,我那方家女婿,不愿……” 顾夫人笑着叹了口气:“我也能明白方大人的顾虑。换我有个宝贝女儿,也不肯让她跟着人成天担惊受怕。不过此事还请姐姐和方大人放心。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就会有转机。到时候再把元芷嫁过来,也不迟。” 外祖母心里腹诽:元芷今年都十六了,再过一年半载都十七八岁,是老姑娘了。到时候徐淳如果不娶她,她想嫁都寻摸不到什么好人家。 果然还是各人为自己家算盘打得精! 方元芷则被毛文缠得烦死了。 毛文张口闭口请神医赛华佗出山,去贵州协助平定苗乱。可赛华佗并不肯再去贵州。他如今有了小家庭、安稳的生活,还可以潜心钻研自己的发明创造,压根没兴趣再去战场当屠夫。 可毛文也不是吃素的,三言两语根本无法打发他。他反而拿出一股无赖架势,请不到赛华佗他就赖在方家不走了。 别人倒还好,可蒋家还没出嫁的几位小姐受不了了。除了大小姐蒋若梅,其他三个蒋家小姐都对毛文起了心思。 什么偶遇、送香囊,扔手帕的事层出不穷。毛文也是个祸害,来者不拒,这个小姐娇羞的看过来,他回应一个灿烂的笑容;那个小姐故意落下个什么物件儿,他乐呵呵地捡起来还给人家,还借机攀谈几句。 方元芷一开始还没觉得什么。等她发现有问题的时候,三个小姑娘已经被撩拨得春心荡漾了。 堂堂的伯爵府世子,人又英武爽朗,知情识趣,哪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不爱? 方元芷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索性去警告了毛文一顿。 毛文笑嘻嘻答道:“你帮我把你师父请出山,我走了不就没什么事儿了吗?” 方元芷更觉气恨:“原来你一直逗我表妹们玩呢?” 毛文满不在乎笑道:“谁逗谁还不一定呢!他们不过见我是伯爵府世子,觉得是个高枝儿。若是没了这层身份,他们未必肯多看我一眼。” 方元芷嗤道:“你倒是看得明白!” 毛文稍微严肃了一些,道:“我们家是蒙族人出身,祖上是元朝的王爷,后来投降了大明,在大明算是异类,一直不受众人待见。高门大户的权贵看不起我们,说我们是蒙人的叛徒;小门小户的只想攀高枝儿,也没什么真心实意。我爷爷受不了,还曾逃回过塞外。只是塞外也没了我们的生存空间。真没什么意思。” 方元芷见他难得正经,也略诚恳说道:“你们还好,还有个光鲜的伯爵门面,你爹也袭了爵位。我们家的伯爵府直接给褫夺了。一样是被人看不起。不过只要自己看得起自己,在哪里都是海阔天空。” 毛文在这里呆了好些天,也听闻了方家舍家财救蒋家的义举,心里对方家也是大大的佩服。心想难怪父亲一直对方家赞不绝口呢。 他换了个话题:“你可去过草原?” 方元芷前世去过,这辈子倒还没去过。 “有空可以去草原上策马奔腾,那才是真正的天高海阔,地广人稀,一望无垠。有什么烦恼,被草原上的风吹一吹,也就消散了。” 方元芷点点头。 毛文循循善诱:“不如你帮我请你师父出山,我带你去草原骑马?” 方元芷翻了个白眼:得,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终究,方元芷还是耐不住母亲和两个舅母几乎能喷火的目光,答应尽快请走毛文这尊邪神。 思虑再三,方元芷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她代替师父走一遭,为期半年,帮贵州那边训练一批会制毒、解毒的人手出来。 毛文一开始不同意,他对年纪轻轻的方元芷没什么信心。方元芷露了几手,才打消了毛文的疑虑。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商定是方元芷去帮他们帮到年底。 作为报酬,毛家对方家在贵州正在开发的一座银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方元芷大吃一惊! 什么?我们家在贵州还有银矿?还正在开发? 若是让朝廷知道了,岂不是死罪? 毛文见她惊呆了,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笑嘻嘻道:“知道害怕了?也没什么,谁都会那么干。别被抓住把柄就行了。” 说着,还挤了挤眼睛。 方元芷心想也对。再说了,没准是这家伙诈自己呢,谁知道他那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母亲蒋氏听闻方元芷要去贵州军中,一百个不愿意:“那军中全是男人,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能去?不许去!” 方元芷最后保证,她留在城中一处民宅,只是教授他人,不会去军队,蒋氏才半信半疑地作罢。 “你父亲走之前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看好你。你这一去,让我怎么放心?” “没事,不过大半年就回来了。” 出大前,方元芷让青山跑了一趟苏州,把自己要出远门的消息传回了徐家。 她心里暗暗期盼,徐淳能抽空过来看她,至少送行。 青山很快回来了,说是徐三爷去了京城。 方元芷心里也曾想过这个情况,无悲无喜。 方元芷经过师父几天的特训,终于带着青山和白虎,和毛文一起策马去了贵州。 第93章 窈窕淑女谁好逑 贵州有府城十座,分别是贵阳、安顺、思州、思南、镇远、石阡、铜仁、黎平、都匀、平越。其中贵阳、安顺和平越都是军民府。 军民府是自元代以来的一种特殊建置,一般境内既有土司自治区域,又有朝廷派遣的流官治理区域,主要集中在云南、贵州、四川等地。 因此,府城内各民族混居,民风粗犷豪放,迥异于苏州、杭州等江南繁华城市。 方元芷刚到时,住在贵阳军民府,忙着给人传授制毒解毒技术,倒没什么时间闲逛。等教授了一段时间,传授方法和内容固定下来后,也有了些许闲暇,毛文偶尔来邀她出门逛街。 方元芷在毛文面前一直都是男装示人,一开始毛文并未认出她的女儿身。 可后来一起上了路,朝夕相处,他也发现了些许端倪,识破了她的身份。比如沿途山林间休息的时候,因为同行人皆是男子,基本就在路边树林里随手解决三急问题,方元芷偏不,跑的远远的。又比如有时他大清早的去找方元芷,发现她不仅声音变得清脆许多,神色表情还略显紧张。 毛文也不说破,反而与她照常有说有笑。方元芷自然乐得装糊涂。 这天二人一同去贵阳府的酒楼吃饭,饭后还沿街闲逛了一阵。 毛文睨道:“按理说,你小时候在贵阳住过多年,比我还熟才是。” 方元芷拍额笑道:“你指望一个六岁的小孩子会经常逛街,还能记得十来年前的旧事?” 毛文哈哈大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方元芷觉得他有些丢脸,便拐进街边一个店铺,假装要买东西。 这是个出售古玩玉器的店铺,装修豪华大气,每件物品后都镶嵌了镜子,让人能全方位欣赏到货物的细节。 方元芷暗暗感叹这店家真是大手笔,也真是巧心思。 她家本来也做玉器生意,同行是冤家,她索性一件一件欣赏起商品,对比售价,和自己家玉器行的做个对比。 她惊奇地发现,这里玉器的标价,比他们在苏州玉器行的标价还要贵? 难道贵阳府有钱人,比苏州府的更有钱更奢侈? “客官对哪件物品有兴趣?小人给您介绍介绍。” 等候在一旁的店小二终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想要献殷勤。 跟着看来看去的毛文笑道:“元芷看中了哪样?我送你!” 方元芷促狭心思一起,指着店铺正中摆放的硕大镇店之宝:“看中这个你也送吗?” 毛文赶紧转过去看了看,是一整块玉石雕琢的送子观音像,足有真人大小,雕工精湛,标价二十八万八千八百两银子。 毛文顿了顿,哈哈大笑:“你若是真想要,我也送你!” 说着,还冲方元芷挤了挤眼睛。 方元芷嗤道:“你真是钱太多烧的!” 毛文满不在乎地说:“你们汉人不是说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件玉器算什么,你都要了也不在话下!”妥妥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 方元芷这回算是明白了,她凑近毛文,小声问:“这店是你家开的?” 毛文点头:“嗯,不然也不敢夸这个海口。” 两人正说着,店中似乎有其他客人也在看他们。 方元芷顺着目光回看过去,没看到什么人,只见到一个白衣男子的身影翩然离去。 方元芷逛了逛,也不是真要买什么,就出了店面,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毛文跟在后面,好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他还是鼓足勇气,问道:“你觉得如何?” 方元芷正东张西望:“什么如何?” 毛文有些着急:“就刚才说的……” 方元芷停住脚步,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毛文,不会是对她动了什么歪念头? 方元芷把手中折扇一收,轻敲在毛文肩头,似笑非笑道:“你若是对我几个舅母说了这番话,我保证让你心想事成!” 意思就是如果他有意迎娶蒋家那几个表妹中的一个,她会大力促成。 毛文急了:“你……装什么糊涂?” 方元芷见他非要捅破窗户纸,索性也板了面孔:“世子爷的话我真的听不懂了!” 毛文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愣在原地。 方元芷也不等他,转身自己走了。往前走了没多远,又看到一个白衣身影一闪而过。 方元芷心头一阵紧张。她愣了一瞬就向白衣身影方向追了过去。 心里头却有些疑惑:那个背影有些像徐淳,可徐淳一般在外并不会穿白色这么扎眼的颜色。她只见他穿过一回,就是那回在徐家花园的照澜亭,他弹琴那次。 可会不会是徐淳专程到贵阳来看她呢?结果发现自己和毛文在一起,毛文又胡言乱语,他生气了? 方元芷心头一片纷乱,七上八下的心思纠结成一团,脚下停停歇歇,也不知道穿过了多少条街,转过了多少道角。终于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看到一个一袭白衣,长身玉立的男子,背对着她站在巷中。 方元芷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向前还是应该后退。 最终,她还是鼓起勇气,走近白衣男子,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徐淳,是你吗?” 话说出来,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或许,她是担心再遭遇他的冷眼驳斥,又或许,她是担心他不予理睬,直接拂袖而去。 白衣男子终于转过身来。 方元芷难以抑制紧张激动的情绪,眼泪不自觉地溢满了眼眶。她所能做的,就是控制住眼泪,不让它落下来。 仿佛这样,就能守住自己那可怜卑微的自尊一样。 男子脸上带着一个银色面具。 方元芷愣了愣,还是鼓起勇气,上前揭开了面具。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美无俦的年轻男子脸庞,尤其是那双眼睛,熠熠生光,眼角微翘,有一种张扬不羁的狂野之美。 方元芷的双眸立即黯淡了下来。 纵然眼前男子外貌很是出众,可他并不是徐淳。 方元芷的心抽作一团,痛得她不得不弯下腰,蹲下身子,半晌才缓过神。 是她痴心妄想了。 徐家刚投靠皇帝,有许多重要事务需要布置,徐淳哪有什么闲工夫来贵阳这种偏远之地看她? 第94章 烟波浩渺何人愁 白衣男子并未离开,反而饶有兴趣地说道:“你跟踪我这么久,是把我当成了别人?” 白衣男子的官言讲得不算太地道,有些口音。 方元芷没有理他,只是把脸埋在膝盖里,默默抽泣。 男子反而蹲了下来,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难道还有人比我长得更英俊,让你念念不忘?” 方元芷擦了擦眼泪,站起身。 白衣男子反而还蹲在地上,抬头打量着她。 方元芷后退了几步,行了个揖礼:“草民冒犯了公子,还请见谅。” 说完,她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开。 背后的白衣男子却喊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方元芷的脚步顿了顿,没有理他,继续走了。 刚走出巷子不久,就看到了毛文。 毛文有些着急地说:“不过一个错眼的功夫,你跑到哪里去了?” 方元芷低头没有说话。 毛文见她眼圈有些泛红,情绪低落,声音不由得低了些许:“我……我那些话,你也不用很快答复。慢慢想……我等得起。” 方元芷此时完全没有心情应付他,冷冷说道:“我累了要先回去了,世子爷还是请回!” 说着,自己便大步向前走去。 毛文喊住她:“错了,走那边!” 方元芷茫然四顾了一下周围的街道,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也只好跟着毛文。又走了一阵,才见到跟着自己出来的青山和白虎,两人手上倒是拿了不少东西,看来没少采购。 回到下榻的宅子后,方元芷把闲暇的时光全用在了钻研毒学上面。只有这样,她才无心他顾,不会去想那个对她数次冷漠、杳无音信的徐淳。 她能理解他的忙碌,可他若是有心,托个下人捎来一封信或者一句话,也能让她始终悬空无依的心得到些许安抚,不至于镇日酸爽。 难道自己对他,真的就是主动贴上去的轻浮女人,如今没有什么利用价值,连捎句话、维护一下关系的心思都不肯花? 一晃三个月过去,继母蒋氏给她捎来了信,说是父亲方励调去了京城的济阳卫继续担任千户。祖上方政当年最初也是袭的济阳卫千户之职,算是隔代承职了。方励嘱托蒋氏带着子女返回京城,在钱塘的产业都交给蒋家,给蒋家留下一些安身立命的资本。 蒋氏还询问了方元芷,她的师父赛华佗如何安排? 方元芷想了想,还是回信道:“等我回了钱塘,问师父他老人家的意思。” 师父这种身怀绝技的人才,若没有势力暗中支持保护他,很容易沦为其他势力争抢的对象。遇到一些手段恶劣的,通过胁迫让其为己所用,也不是不可能。 但实际上这种人才都极其心高气傲,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大有人在。当年祖父方瑛也是礼贤下士、礼遇有加,几次施恩于赛华佗,又待之以诚,才终于将其收拢在麾下。 方元芷和赛华佗的相处,亦师亦友的成分更多一些。 毕竟她有前世现代社会医学、化学基础知识,赛华佗对这个时代的草药、物品性能掌握更加到位,两人经常互相切磋探讨。 方元芷经常提出一些奇思妙想,赛华佗则绞尽脑汁地予以实现,这才有了那么多成药的诞生。 方元芷对赛华佗的敬仰如滔滔江水。她的那些奇思妙想,不过是把前世记忆中一些药品说了出来。 赛华佗居然凭着只言片语,就能研制出功能类似的产品,还尽量做到降低成本,这个本事,实在是太厉害了! 因此,她更不想委屈师父,只想让师父不受拘束地自己做喜欢的事。 方元芷原本的打算,是她与徐淳成亲后,请师父去苏州居住,在城里也罢,城外也罢,住太湖上的小岛都可以。一来她可以就近照顾,二来苏州的成药作坊也可以就近指导。 如今她和徐淳的事悬在半空,她也不知道如何安置师父了。 蒋家和师父并不亲厚,师父长期留在钱塘并不是长久之计。 回京城倒也是一条路。 可若是自己以后还是嫁给了徐淳,住在苏州,师父又得折腾搬回苏州。 说来说去,问题还是卡在徐淳这里! 方元芷心里又酸又气! 徐琳的表态,应该可以代替徐家的意思。还有顾夫人那里,他们都是希望自己嫁给徐淳的。这也是方元芷愿意一直吊在徐淳这棵树上的重要原因。 可最让人琢磨不透的,偏偏就是她本来最为笃定的徐淳那里。 她和徐淳毕竟多次耳鬓厮磨、赤诚相见、亲密接触。可以说,除了夫妻间的最后一步,他们能做的事都做过了。 方元芷作为一个拥有现代灵魂的人,对男女之事并不排斥,反而有些想尝鲜的意图。两辈子的母胎单身,好不容易遇到个两情相悦的,她就想尝尝传说的男女关系是什么味道。 反而是徐淳,一直以极强的自制力拒绝热情似火的方元芷。 他的解释是要给方元芷最起码的尊重,他能等到成婚那天。 结果等成了现在这副鬼样。 小钟大夫言语间对徐淳的中伤,徐淳重金捧花魁的传闻,并不会让方元芷对徐淳起什么怀疑的看法。 她对徐淳的人品还是有最基本的信任。 他并不是一个急色的人。 相反,或许是因为经历过太多杀戮,他的心志坚毅,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一直很明确。 同时,或许是因为长期以低贱的商人身份与各种官员斡旋,他的内心极度高傲。 为了维护这份高傲,他甚至不辞辛苦地去考了科举中了进士,不为入仕,只为证明自己。 或许,徐淳在与那些瞧不起他的无知官员觥筹交错中,心里会暗暗想:“你有多了不起?我若是入仕,比你可要强得多!” 正是因为她了解他内心的这份极度骄傲,她才知道,他不会自甘堕落去真的迷恋花魁,更不可能与自己母亲的丫鬟有私情。 此时在京城的徐淳也正对着桌上自己新画的画作微微发呆。 他画的是一只雄鹰。 他想起方元芷当初讽刺自己,画了一只乌龟送给自己。 他一直想当的是雄鹰,翱翔蓝天,把窝筑在高高的悬崖峭壁,让豺狼虎豹都无法攀越,不能侵占他们的爱巢。 第95章 二十四桥下 他曾经想过的是带方元芷归隐,或许去海外,或许去哪处深山幽谷。 如今徐家肯放弃逐月盟和盐业,他倒不必非得归隐了。 皇帝返京后,商辂也很快入朝为官。商辂特地点了徐淳去兵部任职。虽然是个芝麻小官,需要学习和了解的事物也很多,可大隐隐于市,徐淳倒不辞辛苦,甘之若饴。 他记得在钱塘方家面圣那晚,方励看他复杂的眼神,似乎生怕他提出要见元芷。 这让他骄傲的内心有些受伤。他目前确实是个无法给元芷安稳生活的男人。 所以他要更加努力,不仅把手头的工作做好,还要把逐月盟、武林仇家事宜一一尽快安排妥当。 等他把这些可能会伤害到元芷的隐患都消弭掉后,再去方家光明正大地提亲。 那个热情奔放、明媚阳光的女人,如同一只热烈燃烧的火把,照亮温暖他的世界,让他本来短命悲剧的人生如今前程似锦。 朱见深返回皇宫后,首先任命了李贤之子李璋为尚宝司司丞。虽然只是个六品的官职,也是很重要的岗位。 尚宝司掌宝玺、符牌、印章,一般称为外尚宝司。凡需用宝玺时,外尚宝司用揭贴赴宦官尚宝监请旨,至宫内女官尚宝司领取,外尚宝司用宝时,宦官监视,用毕,由宦官缴进。 所以,李贤虽死,李家依旧处于权力中心,只是由以前的建议者、决策者变成了监督者、执行者的身份。 其次,皇宫的守卫换成了由羽林卫指挥使马麟、济阳卫指挥使刘瑛率三千营将军。 三千营先经朱永统领过,后来又经襄城伯李瑾统管过,未曾经过孙继宗的手,算是朱见深相对放心的部队。 羽林卫指挥使马麟是徐家推荐给朱见深的,济阳卫指挥使刘瑛则是方家推荐过来的。 朱见深索性召见了刘瑛,暗示他把方励调回京城任职。 商辂入京后,先上书推辞任命,朱见深立即做出批示:“先帝已知卿枉,朕今擢用卿,可勉力效用不准辞!” 意思是说,先帝知道你当初是被冤枉才被罢官的,朕如今提拔你,要努力工作,不准推辞! 彭时阁老本来躲回了老家,怕孙家顺手将他也给处理了。毕竟他和李贤搭档多年,配合默契,当初对抗孙家的许多事情,李贤都是推他出来当打手的。 如今见去了一个李贤,来了一个商辂,皇帝又下旨催他回来就职,他就磨磨蹭蹭地回来了。 去年十二月,李贤死后,皇帝让太常少卿兼侍读学士刘定之入职文渊阁,若是他太久不回来了,没准刘定之和商辂就把他完全替代了。 外朝、宫禁安全事务初步解决了,朱见深就剩身边侍奉的内侍队伍需要清理了。 这也是最关键最难的。 当年孙太后执掌后宫几十年,孙家在皇宫里的渗透极深。 当初他还是太子时与孙家利益一致,不觉得什么。 登基后,作为皇帝,考虑事情自然要全面许多,与孙家的分歧就日益凸显。 自从去年二月大皇子出生后,他的生命安全就没那么有保障了。尤其是去年11月大皇子去世后,更是时刻处于危险之中。 李贤时常教导他,说“天时未和,由阴气太盛”,劝他“无狎左右近幸”。 他听从了建议,后宫的皇后和妃子压根不敢碰。却不料还是一朝失误,立马整出个大皇子。孙家煞有介事地遣内官祭告天地。 他返回皇宫后,也不敢回自己的寝殿乾清宫了,索性长期住在文华殿,除了早朝,他就呆在文华殿哪里都不去。 他毕竟当了多年太子,又做过几年皇帝,身边还是有一些忠于自己的人。把力量集中在一处,风险就小许多。 在文臣们的催促下,德王朱见潾也要很快去封地就藩了。 早朝后,朱见深亲自把这个只比自己小半岁的弟弟送到奉天门外,目送朱见潾出了午门才返回。 为了阻止朱见潾磨蹭赖着不走,他特地下命文武百官去德王府催促他启程。 朱见深回到了文华殿西稍间的内室,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当初他就是在这里等死。被方元芷劝导“为有源头活水来”,也在这里受辱,激起他的冲天怒火,只想将那个胆大包天的太医千刀万剐。 怀恩却告诉他,那不是太医,只是个民间的医女,是已故南和侯的孙女,也是周太后的侄女。 这些并不能打消他的怒火。 他怒喝:“一个小小的贱人,朕还杀不了吗?!” 没想到那个贱人已经逃离了京城,去了南方。 等他调兵遣将微服杀到南方找到她,已经过了许多天。 内心冲天的怒火慢慢被消磨了些许,沿途的风景和奔波,都是从小住在深宫的他所没有见过的。他甚至有想过,真的有源头活水吗? 自己真能逃脱叔父、父亲的悲惨命运吗? 叔父景泰帝不到二十九岁就死了,父亲英宗皇帝只活了三十六岁。 自己的爷爷宣宗皇帝也就是活到三十六岁就死了。 他并不认为自己能活得比他们长。没准他会像历史上那些短命的皇帝一样,还没过二十岁生日就挂了。 她站在囚车上花里胡哨地耍枪法,逃避他的召唤,让他又气又惊讶。 原来少年可以活得如此恣意潇洒! 不,她不是少年,她是个少女,胆大包天的少女。 锦衣卫的召唤,她即便躲进了扬州知府衙门,也很快落到了自己手里。 他没想到她胆子倒大,面对自己的虐杀凌辱,居然敢反抗! 他和她对打,拳打脚踢,无所不用其极,可是没想到,她身中好几刀,鲜血淋漓,衣不蔽体,却依旧把自己打了个落花流水。 若不是她手下留情,自己压根不是她的对手。 他突然明白了,若不是皇帝这个身份,他并不比她这个女人强。 这让他更加绝望。 他不想死在那所冰冷像巨兽的皇宫,心想若是死在这早春艳阳的江南也不错。 所以他安排了乘船游扬州,去见见那个诗人所描述过的“二十四桥明月夜”。乘船安保很难保障。水里,岸边,都有可能有人放冷箭,甚至有人会凿船。 第96章 短笛寄高楼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乘船。 不过他还是命人把方元芷带了过来,死也要拉上个垫背的。 他实在没想到,挨了二十大板,又身中好几刀的她,居然一把拉开他,避开了射过来的箭矢。 他更没想到,他都沉到水底了,只等死亡来临,等到夜幕降临,他就可以看到传中的“二十四桥明月夜”。 可是还是她,又一次救了他。 他醒过来时,正好看到几近赤裸的她浑身伤口,全身湿透,虚脱倒地不起。 真是死都死不成! 可他又有些感动。 他的生命还是如此被人珍重。纵然只是一个有着淡淡血缘关系、又和他有仇怨的人。 这个仇怨,还是来自她对自己劝诫。 他住在一个没有内侍,甚至看到不仆人的房间呆了几天。 他终于明白,是她背后的势力救了他。他们居然有本事隔开气焰嚣天的锦衣卫,把他一藏藏好几天。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他终把她劝诫的话语听了进去。 她和她背后的势力,或许就是他的源头活水! 一晃许多天过去。江南的经历就像做梦一样早已远去。 他终究还是回到皇宫,窝在皇宫的一个角落苟活性命。 可他不再感觉绝望。 当身边的人都远离自己,背叛自己,他心头还有一丝温暖支撑着他。 那个习惯女扮男装的女子,那个会耍长枪会医术的女子,那个热烈追逐自己情郎的女子,她如同江南春天最明媚的阳光,照亮、照暖他的内心。 内侍梁芳进来,欲言又止。 朱见深看了他一眼:“有话直说。” 梁芳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朱见深,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奴婢近日去御用监,想请他们为寻一个适合养青蛙的器皿。寻来寻去,御用监左监丞龙闰找了奴婢,说有事想面见皇上,希望奴婢给通融通融。 奴婢拒绝了他,说皇上哪里是那么容易见的。他说,他说……”梁芳声音小了下去,抬眼睃了一眼朱见深。 朱见深沉默不语,等着下文。 梁芳终于鼓起勇气,继续说道:“他说,他是奉已故南和侯爷之命……” 朱见深的身体一僵。 南和侯爷已经故去多年,怎么可能是奉已故南和侯爷的命?怕是方家传了什么话过来。 不过朱见深没有纠缠此事,反而问道:“你养什么青蛙?” 梁芳没想到皇帝的脑回路不一般,可也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当初方少爷送给奴婢一只青蛙,奴婢带回了皇宫,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器皿养它……” 这话一听就是假的。一只青蛙,哪里经得住南奔北跑的奔波,怕是梁芳新寻摸的,只是托辞是方元芷给他的,也好免得皇帝责罚他玩物丧志,对他没事去御用监转悠也有了合适的借口。 朱见深问道:“把你养的青蛙拿过来看看?” 梁芳愣住了,很快低头称是,退了出去。 没多久,梁芳还真的端着个大琉璃器皿进来了。器皿里有水有陆地,还有些许水草,真的养了一只青蛙。上面有带孔的盖子,既可以透气,又能防止青蛙跳跃逃跑。 朱见深瞅着里面那只青蛙,越看越觉得它像自己。 一样住在漂亮的房子里,一样没有自由。任人投食,说不准哪天就毙了命。 不过自己还有些不一样,还有人盼着自己能活下去。 不知道这只青蛙,还有没有人惦记盼望? 朱见深侧过头,发现梁芳正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微微一滞。 或许自己,或许梁芳,就是盼望这只青蛙活下去的人? 他想了想对梁芳说:“这只青蛙就留在朕这里。对了,你去把御用监的人找来,朕要问问,这个青蛙屋子做得有些问题。” 梁芳欣然允诺退下。 梁芳心情十分雀跃。他在御前本来就是个不怎么起眼的小内侍,只能尽量忠心勤勉。 回了皇宫后,伺候皇帝的大有人在,他也算不得什么,比在江南时反而跟皇上疏远了些。 他只好尽可能地发挥自己的作用,希望皇上能看到自己,日后能得到信任和重用。 好在返回皇宫之前,千户方励对梁芳说过,如果皇上有事寻他,可以通过御用监的龙闰联系。 他倒是去找过龙闰,龙闰却说有事要面禀皇帝。 梁芳绞尽脑汁,终于想起了这个点子,把龙闰推到了皇帝面前。 龙闰四十岁左右,身形魁梧,见到朱见深后行大礼跪拜,痛哭流涕:“奴婢等了十多年,终于见着皇上了!” 朱见深皱眉:“何出此言?” 龙闰哭诉道:“奴婢是景泰帝时,南和侯爷方瑛安排进宫的,为的是保护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可方侯爷很快被调离出京,太后还没来得及将奴才安排到皇上身边,就和先帝一起被关进了南宫。直到今日,奴婢才得以见天颜……” 朱见深微微一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周家和方家是姻亲。周家家势一般,当初就委托了方瑛安排人进宫照顾自己。可方瑛很快被调离京城,自己亲生母亲周太后跟随先帝一起被景泰帝关进了南宫,龙闰就成了没人管的弃子。 不过,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编个故事就想获得信任,也太容易了些。 朱见深淡淡说道:“就这些?”语气里有些不耐烦。谁知道会不会是假意投诚、实则心怀叵测的敌人? 龙闰咬了咬牙,从袖子掏出个白布包裹的物件。打开白布,是一截短笛。 朱见深心头一跳,看了一旁的梁芳一眼。 梁芳取过短笛,仔细检查正常之后,才递给朱见深。 朱见深接过短笛,摩挲着上面一处不起眼磕痕,终于确信了是方家授意他来的。 这个短笛是当初方元芷落在船舱里,被他拾到的。他观摩过半天,知道上面有这道磕痕。 一看这痕迹,就知道方元芷是个不怎么讲究的人,随身携带的短笛也保管的不是太精细,不知什么时候在哪里磕伤的。 就连这截笛子,也只是一截普通的竹笛,颜色是竹子本色,有些泛黄,不像一般讲究些的竹笛会漆成深色,显得更高贵典雅。 朱见深拿到竹笛后,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消散了不少。 第97章 御者觅元宝 龙闰终于松了口气。 方家给他捎来这截短笛时,他还很疑惑。这么个不值钱的东西,能取信于皇帝? “你继续说。”朱见深终于发话了,惜字如金。 龙闰愣了愣继续:“当初方侯爷安排进宫的,除了奴婢,还有好几人。奴婢等人当年受过方侯爷的大恩,父母子女都受方家照拂。近日方毅老爷才传话,说让奴婢对皇上尽忠,遣奴婢来见皇上。” 朱见深挑眉:“你是内侍,还有子女?” 龙闰脸色微红:“奴婢进宫前成过家,有子女。” 朱见深微讶。有了子女还受宫刑进宫,怕是这方侯爷给他施加的恩惠不小。 “罢了,你家人如今都如何安置?” “奴婢儿子已经娶妻。女儿已经嫁人,嫁的是方家一个旁支,都在京外庄子里住着。” 也就是说与方家深度绑定了。 龙闰给朱见深推荐了一些人。 有两个专门擅长试毒解毒的,一个是内侍,一个是宫女。 其他的还有御用监的钱义。钱义在宫中当内侍的共有四人。 钱义兄弟四人早在正统年间就入了宫,钱义入宫时年仅四岁,受尽苦楚。 龙闰进宫后因为没了任务,闲来无事偶尔帮衬钱氏兄弟一把。钱家的母亲在宫外孤苦无依,是龙闰安排人照顾钱母,给其养老送终。钱氏兄弟对龙闰也是忠心耿耿。 朱见深将信将疑地把龙闰安排的人委任职务。 会试毒解毒的内侍安排在文华殿,与原来的人相互监督工作,宫女就不要了,省得又弄出来什么皇子。 钱氏四兄弟,老大钱喜本来在御马监任职,龙闰建议朱见深给升官成御马监,掌事监事。 朱见深不明白其中深意。龙闰目光微闪后才道:“当年成祖爷登基后,对御马监的马夫提高了筛选标准。开始从全国的卫所遴选精壮猛男。 马夫的数量是四卫,一卫编制600人,四卫就是两万两千人。 如果皇上需要更多些人,也还可以扩招。 这支马夫队伍,兵部插不了手,十二团营也插不了手,是属于皇上私人的力量。” 龙闰大有深意地看了朱见深一眼。 朱见深呼吸瞬间粗重了不少,一双凤眸炯炯发亮。 他的不安就是来自于没有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如果有这样的一支军队能随时保护自己,底气自然会充足许多!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跟他讲过这些?! 他问龙闰:“你怎么知道这些?” 龙闰尴尬回道:“威远伯方政当初跟随成祖皇帝靖难,当年御马监招募马夫,也经过威远伯的手,故而深知其中奥妙。” 方政是方元芷的爷爷。 朱见深沉默。难怪那些百年世家难以撼动。实在是他们世代的积累足够深厚。 孙继宗家虽是外戚,可毕竟没有在战场上磨练过,又没有别人家的多代积累,也未必看得透这一点。 有商辂在兵部的配合,马夫招募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来自全国几百个卫所的精壮优秀猛男陆续加入御马监,又经过高强度训练,逐渐成为掌握在朱见深手里的重要武装力量。 当然,如果要招募更多的马夫,需要更多的军饷钱粮支撑。 如今内库名义上是朱见深掌管,实际上,他连一个铜板都取不出来。要有自己的钱袋子,就得网罗人才替自己去挣钱。 龙闰又向朱见深献计:“原南和伯方毅愿去云南开发银矿,为皇上分忧。只是,他如今是个没了爵位又没有官职的闲散人员,去了缺少依仗,还请皇上也做些安排,打个掩护。” 方毅是方元芷的大伯父。 这对朱见深倒不难。 黔国公沐琮去年腊月去了云南佩大将军印镇守云南。沐琮比朱见深小两岁,曾经是他的伴读,两人关系亲厚。由他写封密旨让沐琮稍加照应,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沐琮的堂兄沐瓒原来担任云南总兵官,新旧职务交接间,估计会有摩擦,沐琮也未必能完全镇得住云南的场子。 还得靠方毅自己去斡旋。 为了便于及时了解云南的情况,朱见深把钱氏四兄弟中的钱能悄悄派去了云南。 不到年底,钱能就带着十万两银子的银票回了京。 朱见深大喜。 他立即给钱能的老母亲赏了京郊的六十亩地作为供养其母亲坟茔的土地。钱氏兄弟感激皇帝的恩德,更加忠心。 不过,朱见深大肆招聘马夫的动作还是惊动了内廷,惊动了孙家。孙家拖延御马监马夫饷银的发放,就卡住了他的脖子。 朱见深日夜忧虑,怎么才能稳定和扩大银子来源渠道? 等到成化四年正月,沐琮上书,云南镇守太监有梅忠和罗圭两人,罗圭已死。按以往经验,两人决策经常意见相佐,不如一人便捷。 朱见深同意了他的意见,并且下旨让钱能去云南当镇守太监,尽可能把钱袋子打造好。 当然,他也陆续选用其他一些可用之人,派到各地去当镇守太监,为自己搜刮钱财。这是后话。 …… 方元芷在贵阳呆了三个月,又去了安顺军民府,照旧是培养制毒解毒人才。 由于课程和内容已经磨合了一段时间,这次教授起来轻松了许多。方元芷有时甚至穿上盔甲,随同士兵一起上前线指导用毒和解毒方法。 毛文给方元芷找了个校尉的身份,也是姓方,名文敏。 说是那位方校尉最近正在休假,正好借用他的身份。 上了前线,方元芷终于见识到了战争的残酷。 她前世也是一名特种兵,当然知道战场上血流成河是常事。 可她见到自己施放到河水里的毒让苗人一个村寨的叛兵手脚无力任人宰割时,内心还是极为震撼。 内心的一个声音告诉自己,战争必然会面临你死我活,对敌人怜悯就是伤害自己和自己的战友。 可另一个声音告诉自己,即便是在战场上,也应该真刀真枪地对抗一决胜负。这种暗戳戳地下毒,非君子所为。 她的这种矛盾性立刻就体现在了行动上。在下一次出发去攻打苗寨时,她就推脱下药的时机不对,地方不对。 结果就是药量不足,苗兵没有全部中毒,朝廷官兵死伤惨重才攻克下来苗寨。 指挥此次战斗的将军大怒,差点将方元芷军法处置。 第98章 魔头虐元芷 方元芷最终还是被关了禁闭。 紧闭室暗无天日的日子让方元芷饱受摧残。 不过,她内心反而舒服了些许。至少,自己不用目睹两军对战的惨状。 方元芷出了紧闭室时,军营里军人悉数出动,都出去剿灭苗兵去了。 方元芷打水洗了个澡,就上床呼呼大睡。 等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手脚被困,嘴里还塞了个木塞。 她挣扎了一下,发现不远处有两个人,正在说话。 一个年轻些的男子声音道:“义父,把此人交给我处理。” 一个浑厚的中年男人说道:“好,一定要从她嘴里问出来这些毒药的破解方法。我们折了那么多山寨和士兵,没想到居然是因为这么个臭小子!” 沉重脚步声远去。又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方元芷只能看到来人腰部以下部位。 一袭白衣,纤尘不染。步履轻盈飘逸。 白衣男子蹲在了她面前。 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映入眼帘。 她立即认出来了,男子是当初在贵阳街头,她错认为是徐淳的面具男子。 她连忙呜呜发声。 男子邪魅冷笑,取出了她嘴里的木塞。 “没想到,杀人如麻的魔头居然是你。早知道,当初就应该杀了你。” 方元芷全身冷汗直冒:“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我没有!” “不是?这是什么?” 男子站起身,扔了一本手册在方元芷面前。正是她整理的授课教案。 方元芷顺着男子的手看过去,他取东西的桌子上还堆着很多瓶瓶罐罐,都是她捣鼓出来的。 看来他们不仅掳了她,还把她的东西都掳了过来。 方元芷脸色死白。今日性命怕是要丢在这里了! 男子阴恻恻道:“想死还是想活?” 方元芷哆哆嗦嗦说道:“活……” “想活,就为我所用!” 方元芷愣愣抬头,想看男子面孔,可惜男子站得高,看不到他的脸。 方元芷低头:“我有个条件。” 男子转身蹲下,一把捏住方元芷的下巴。 方元芷剧痛,却说不出话来,她的下巴脱臼了。 “你害死了我们那么多人,还敢谈条件?!”男子的声音低沉又恶狠狠,显然压抑着愤怒。 方元芷痛得眼泪汪汪,可睁着大大的眼睛并不屈服。 男子的漆黑的眼眸怒视她,见她不屈服,索性一脚踩在她的小腿上。 咯嘣一声脆响。 方元芷痛得快昏死过去。自己的小腿骨头被他踩断了! 方元芷半晌才睁开眼睛,并不退缩,依旧瞪着男子。 男子见状,一抬手恢复了她的下巴。 方元芷痛得浑身大汗淋漓。 “说。” “我可以解毒……不制毒……” 前世她虽然曾是特种兵,可是救人的医务兵。杀人不是她的专长。 而且从小受到的教育是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亲如一家。 在她的印象里,苗族也是同一国子民,并没必要非得拼个你死我活。 她的爷爷又曾是贵州总兵,她父亲也曾在贵州卫所任职,她又怎么能把毒药加在父亲的同僚、祖父曾经的下属身上? 男子很显然也明白她的用意,半晌后说道:“可以!” 她的授课教案很快被人拿走了,来了两个士兵,给她松了绑,有人替她接好腿上断骨,敷了药。 白衣男子在一旁冷眼看着。 士兵退下,有人上前摆了几碗水,让她立即配置解药。 方元芷擦擦脸上的汗水,有气无力地说:“我要喝水,吃饭……” 白衣男子并不说话,上前踢了她的断腿一脚。 方元芷痛得蜷成一团。 疼痛稍微缓和后,她愤怒地瞪向白衣男子。 男子带着三分凉薄,三分漫不经心地邪魅一笑:“解出一种毒,给你一碗水,再解出一种,给你一碗饭。想要吃喝,自己挣!” 这对方元芷来说易如反掌。 很快,她就解出了三种毒,换来了一碗水,一碗饭,还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趁着这一个时辰,她把忍痛拆开自己腿上固定的夹板,惨叫着把骨头断骨对正,又绑好固定用的夹板。 一串动作做下来,她痛得休息了好几次才有精力继续。 白衣男子在一旁一边翻着方元芷的教案,一边冷眼留意她的动作。 方元芷正好骨,刚好一个时辰过去了。 她又解了两种毒,换了两碗水。 等天黑的时候,她已经解了十多种毒,换来了晚饭和一晚上的睡眠时间。 可方元芷却睡不着,痛也就罢了,人有三急,她水喝多了,憋得相当难受。 她如今动不了,不远处还有个男子,她忍得死去活来。 男子终于放下了书,熄灯准备就寝。 不是?晚上要共处一室?! 方元芷终究还是忍不住了:“我想更衣……能不能……” “自己解决!”男子声音冰冷。 方元芷无奈,拿起一根木棍,杵着向外走去。 如今她只有一条腿能用,走路极不方便。 看来那人打断她的腿,主要还是怕她逃跑。 方元芷来到屋外就愣住了。 外面是高高低低连绵不断的山寨,一堆一堆的都是苗人,人数不少。山寨在就是崇山峻岭之中。 她一个女人,拖着断腿要上山解决生理需求是不可能的。 想了想,她还是返回了屋里。 这里这么多男人,发现了她女子身份,恐怕要贞洁不保。 憋死自己算了! 方元芷郁闷地回到了分配给她的一方简陋窄榻。 她破罐子破摔地躺下了,躺下前还把面前摆的一些需要解毒的毒水全部打翻。 男子发怒:“你找死?” “你杀了我!”方元芷大声说道,反正都是死,也无所谓了。 男子起身来到方元芷附近,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方元芷并不反抗。 身体反而因为强行憋尿微微颤抖。 男子一会儿还是松开了手,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进屋,拿了马桶,侍奉方元芷更了衣。 屋子的门和窗户还大开通了通风。 接下来的日子,方元芷依旧是在解毒中度过,甚至还给自己换了一个洗澡的机会。 侍奉她女人三十岁左右,黝黑精瘦,是个纯正的苗人,说的是苗语,方元芷完全听不懂。 她听到士兵们称白衣男子为“纳罗”,索性也喊他纳罗。 白衣男子并不常在屋里,只有晚上过来休息。 第99章 窥斑知全豹 两人各在房间两端,中间隔着宽大又堆满物品的桌子,方元芷一直躺着养腿伤,倒也互不相扰。 这天晚上,方元芷终于对白衣男子说话了: “纳罗,这些毒我全解完了。” 这个时候,是不是自己的死期就该到了? “你倒是快。接下来,得考虑制作大量解药了。” 有接下来,看来不会马上杀了她。 方元芷悄悄松了口气,随口答应:“好说,好说。” 男子反而走了过来,坐到她的榻边。 男子一身白衣飘飘,似乎是刚沐浴过,一头垂散的乌发湿湿的,还有一股淡淡的皂荚香味。远看清新脱俗,近看不染尘埃。 方元芷立即觉得自己的窄榻有些脏,似乎会把他的白衣染上尘埃。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淡淡说道:“你的制毒技术,跟谁学的?” 方元芷自从他走过来全身就开始紧张,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谁知道这个魔头纳罗又会怎么折磨她? “我……我自己摸索的……” 纳罗打断了她:“你和赛华佗是什么关系?!” “你怎么知道赛华佗?” “哼,怎么知道。他是我师兄!” 方元芷吃惊。 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立即谄媚道:“师叔,您是我师叔?纳罗师叔……” 男子斜睨着她:“纳罗是老人家的意思,你觉得我很老吗?” 方元芷尬笑:“您老人家国色天香,人比花娇……呃,不对,是英俊潇洒,无人能敌!” 男子凑近了一些,嘴角微微上扬:“还以为你是个木头疙瘩,看来也还有些眼光。” 看来谄媚和马屁起作用了。 “嘻嘻,师叔,您怎么在这里?”方元芷尽可能让自己笑得人畜无害。 男子的周身气息骤然变冷:“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 方元芷腹诽,却没敢答出来。 她强撑着笑容:“呵呵,我想,应该在风景秀丽的地方,娇妻美妾,子女承欢膝下,有空做做自己喜欢的事……” 她讲的就是自己师父现在的生活。 男子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方元芷悄悄地松了口气。 他提起自己的师父赛华佗,没有半分亲和,反而是一股冰冷气息,莫非和师父有仇? 接下来几天,就是该大规模制作解毒药物了。 白衣男子拿了很多物品器具进来,可方元芷并不动。 到了天黑时分,男子终于难抑怒气,过来掐着她的脖子道:“本来想对你好一点,可你总有办法惹我生气!” 方元芷眼神平静地看着他,并不反抗。 方元芷两眼翻白,快要昏过去,男子终于放手了。 她咳嗽了半天,又喘息了好一会儿,终于缓了过来。 “要解药,可以!我口述,你自己记,我只说一遍!” “好!” 白衣男子搬来笔墨纸砚,点了油灯,竖耳倾听。 方元芷快速说,男子笔尖飞速移动,迅速记录下来。 方元芷故意说得飞快,男子笔尖也动得飞快。 有时候她又故意说慢,男子笔尖就缓慢了许多。 他倒是有个速记的好本领! 方元芷伸着脖子看了看男子记录的内容,龙飞凤舞的字体,看着飘逸飞扬,真是人如其字。 两人一个人说,一个人记,等天亮时,才记了大半解药大规模制作的方法。 方元芷打了个哈欠准备继续,男子却把毛笔一放。 “不必了。” 方元芷此时脑子转得很慢:“什么不必了?” “剩下的不必说了,我大概猜得出来。” 方元芷的困意立即飞到云霄外。 她猛地想起来,他是自己的师叔,这些毒药解药的制作方法有很多共同之处,行家里手的话,窥一斑而知全豹也是大有可能。 方元芷有些泄气。 那自己来贵州的意义又在哪里?自己岂不是白忙活了一通? 她突然明白师父不肯来贵州的根本原因了。 接下来几天,方元芷倒是过了几天清净日子。 白衣男子也没再出现过。 方元芷索性指使伺候她的苗女把屋子里收拾干净,给自己洗澡沐浴,换上了一身白色粗麻长裙。 此时正值盛夏,天气炎热,她乐得自己清爽些。 方元芷诧异地发现,苗女不穿鞋子,都是赤脚行走。他们的脚不痛吗? 方元芷连比带划地打着手势问苗女,苗女叽叽咕咕地回答她,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方元芷无奈,索性要来了针线,用自己换下的旧衣服做了双鞋子送给苗女。她虽然学过女红,可做工很粗糙,也就将将能看得过去。 苗女拿到鞋子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又哭又笑,还搂了搂方元芷。 方元芷有些尴尬,也有些好笑。她让苗女把鞋子穿上走几步。苗女走了走,有些害羞地笑着叽叽咕咕说着,似乎在说这是她的第一双鞋子。 方元芷微滞。 第二天,苗女过来时,带来了几朵花,装饰在房间中的瓶子里,居然又光着脚。方元芷打着手势问她怎么没穿鞋。 苗女叽叽咕咕,加上连比带划,方元芷听懂了,她有个孩子,回家很喜欢她的鞋子,她就把鞋子送给孩子了。 方元芷想了想,又用剩下的布料做了几双小鞋子,送给了女子。 她做的是夏天的凉鞋,最难的是纳鞋底。方元芷毕竟练过武功,有些力气,纳鞋底这种气力活儿,在她这儿反而不是什么大问题。 苗女对方元芷的感激溢于言表。 方元芷见她眼含热泪地望着自己叽叽咕咕说着什么,更不好意思了。她让苗女给她多拿些旧衣服过来,她可以给他们多做几双鞋。 不过,过了几天苗女才拿了少量几件补丁累补丁的衣服过来。 方元芷这才明白,苗女的生活有多贫穷。 不是他们不会做鞋子,实在是生活太过贫困,鞋子被舍弃掉了。 方元芷心里闷闷的。 苗女却兴高采烈。这天给方元芷端来了糯米饭、一碗鱼,一碗肉,改善了她的伙食。 第二天傍晚,苗女和一个中年苗族男人过来,牵了一匹马,把方元芷扶上了马。 方元芷心里诧异,又有些惊喜。难道他们打算送自己回去了? 方元芷有些后悔自己没穿的整齐些。 她全身只着一袭月白色长裙,脚上和苗民一样都是光着,在苗寨屋里呆着没什么,可若是回到汉族驻地,就有些衣衫不整了。 第100章 芦笙舞热潮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多想了。 苗女牵着马令她来到一处热闹所在。 山谷平地上,四周点着火把,把平地照得通亮。男男女女们载歌载舞。 男人们拿着个长长的乐器在吹奏,女孩子们手里拿着花带随着音乐扭动。 有的女孩子把手里的花带子挂到男人的乐器上,手里牵着花带子的一端,跟在小伙子身后踏节而舞。 甚至有的小伙子身后跟了好几个手持花带子一端的女孩子。 方元芷不懂,低头问替她牵着马的苗女,苗女叽叽咕咕解释了一通,她也没听懂。 平地上的人越来越多。 方元芷看到,和苗女一起把她带过来的那个苗族男人带着几个孩子也过来了。 每个孩子脚上都穿了方元芷自制的凉鞋。他们兴高采烈地围到方元芷附近,还把脚抬起给方元芷看,似乎在炫耀自己的新鞋子。 虽然语言不通,方元芷还是被他们热烈而纯粹的笑容打动。看来这是苗族的一个盛大节日,不需要多么隆重、庄严的场景,几个火把,几件乐器,就能载歌载舞,欢声笑语。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山谷平地上以及四周高高低低的山路上,都站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笑容。 过了一会儿,一阵热烈的吵嚷声中,气氛达到高潮,十来个人簇拥着几个人来到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处高台上。 中间一个粗壮威武的中年男人喊了几声,又做了几个手势,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一阵欢呼。 中年男人又喊了几句口号似的内容,赢得所有人齐声回应。 方元芷的目光并没有太过注意中年男人,她完全被中年男人身边那一袭白衣的俊美男子吸引住了。 就是那个她称为“纳罗”的男子,白衣黑发,俊美无俦,一言不发,长身玉立,却似乎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中年男人喊完话,又说了几句,还拍了拍白衣男子的肩膀。引得全场一阵哄笑。 方元芷看到白衣男子似乎害羞地缩了缩肩。 她心里暗嗤:那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居然还会害羞?! 中年男人喊完话,就去安排好的一处高椅上坐了下来。 白衣男子则随意地走进了人群里。 空地上吹乐器、跳舞的男女越来越多,气氛越来越热烈。 甚至有些热闹起哄的声音。 方元芷看不懂,就俯身问苗女,可惜苗女说的话她听不懂。 方元芷尴尬笑笑,只好坐在马上静静看着。 “这叫芦笙舞,没见过?”一个清越的男声传了过来。 方元芷侧头一看,替她牵马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白衣男子,刚才这话也是他说的。 方元芷突然有些紧张。 周围的人和物仿佛都不存在了,全世界突然变得静悄悄的。 她只注意得到站在她旁边,替她牵着马的男子。 那一袭白衣,似乎炫目得有些刺眼,让她的心脏都越跳越快。 为了避免尴尬,她没话找话:“那些女孩子手上拿的是什么?” “那个叫花带。” 正说着,一个小女孩给方元芷递过来一个花带。上面是一束漂亮的鲜花,鲜花根部系着长长的红飘带。 方元芷有些疑惑地问道:“这个倒是很漂亮。他们为什么把花带挂在乐器上?” 白衣男子轻笑一声:“姑娘看上了哪个小伙子,就送给哪个小伙子。” 方元芷恍然大悟:“看来是个定情信物。” 白衣男子侧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若是看中了哪个小伙子,也可以送出去。” 方元芷吓得把手中的花带一扔。 白衣男子一个鹞子翻身,去把花带给捡了回来,动作潇洒漂亮,尽显优雅。 方元芷暗暗叹服:“好身手!” 正在这时,全山谷的人都欢呼了起来。 那位坐在高椅上的中年男子更是高兴地站了起来,高呼了几声。 众人也跟着高呼,一时间山谷里回荡着犹如浪潮的欢呼声。 方元芷看到众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这边,有些惊讶。 她俯下身,高声问白衣男子:“他们这是怎么了?” 白衣男子似乎有些害羞,咳嗽了一声:“没什么,他们误会我们了。” 误会,还我们? 方元芷看到白衣男子手里紧攥的花带,突然明白了。 她羞得脸颊通红:“我,我们没什么,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白衣男子侧过头说道“……” 由于人群的欢呼声太大,方元芷没听清,她不得不俯下身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男子靠近她耳边,大声说道:“俊信!我的名字!” 方元芷侧头看了看俊信,确实挺俊的,信不信就不知道了。 俊信与她四目相对,含着笑意的漆黑双眸凝了凝,带着些许羞涩转向了正前方。 方元芷也有些不好意思,心脏怦怦直跳。脸颊如同火焰燃烧一样,火辣辣的。 这是怎么回事? 纵然这个男人长得不错,可心狠手辣,对自己一点儿都不留情。自己的小腿骨还是被他踩断的,现在妥妥一个残废。 要自己和他凑成一对,那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她气呼呼地想。 可能是现场气氛太热烈,又或许是心情太过复杂,等月上中天,山谷中的众人逐渐散去,方元芷还觉得自己的脸颊火热得像吃过辣椒。 方元芷眼睁睁看着苗女及其家人笑着向她挥手告别,她扬声挽留却无济于事。 很快只剩下稀落的人群。 俊信去了高台那边,与高椅上的中年男人说话。 方元芷牵过虚系在树上的缰绳,调转马头,也准备回到她住的宅子去。 走了一段,她就找不到方向了。 本来还在左右三三两两的苗民都不见了人人影。 方元芷有些慌张。夜里骑马走山路很危险,一不小心就可能滚下山坡,何况她还有一条断腿。 方元芷紧张地喊了几声:“喂,喂!有人吗?” 无人回应。 方元芷定了定神,知道只能靠自己了。 她随便选了一个方向,策马慢慢往前走去。 她记得自己就是沿着这样一条蜿蜒曲折的路走下山的,怎么走了好半天也不见宅子呢?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方元芷都快泄气了,她知道走的路不对,打算策马掉头返回。 声音从树上传来:“都到这里了,不上去看日出吗?” 一个白衣黑发的男子优雅地坐在横探出的树上,幸灾乐祸地问道。 第101章 君若朝阳入梦来 方元芷心情突然好了不少,故意没好气地说:“你跟踪我?” “不然呢?看看你怎么逃走。” 方元芷微滞。 她觉得他在嘲笑自己。有往山顶逃跑的么?还边走边喊有人吗? “我对你们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留着我,不过多费粮食而已。” “或许你藏私了呢?” 方元芷有些心虚,辩解道:“你也看过我的教案了,上面都写了!” 男子优雅地跳下树干,直接牵过缰绳:“走,再迟就看不到日出了。” 方元芷没说话,静静坐在马上,任由他牵着马缓缓而上。 到了山顶,是个不太大的平台。 高处视野开阔了许多。此时月亮已经落山,远处的崇山峻岭黑黢黢的像一个个庞然大物。 夜间的山风吹过,寒意阵阵。 方元芷瑟缩地抱住了肩膀。 俊信把方元芷扶下了马。 她一边靠着马,一手扶着俊信,尽力维持平衡。 实际上,骑了一晚上的马,她很累,单脚站有些撑不住了。 俊信把她扶着坐下,又把马儿赶去吃草,自己坐在了方元芷旁边,给她挡住了北边吹过来的山风。 方元芷心里微暖。 可这微微一丝暖意很快就消失了。 如果不是他非要自己来看日出,哪里会在这里受冻? 方元芷打了一个哈欠,昏昏欲睡。 “快看!”俊信略带兴奋地提醒。 方元芷睁大眼睛往远处看。 极目远眺,天地交界处,一轮红彤彤的朝阳冉冉升起。 或许是因为初出,平时耀眼的光芒都收敛了,只剩云海之中那一轮圆润饱满、亲切美丽的红彤彤圆饼,亲切可爱,色泽鲜亮,还有些诱人。 过了一会儿,东方天空出现了漫天的红霞,美轮美奂,仿佛火红的凤凰在凤舞九天。 方元芷忍不住赞叹:“太美了!” 俊信嘴角噙着一丝微笑,转头看着她,并不说话。 方元芷没敢回望,只是静静看着远方初升的太阳。 过了一会儿,他掏出把笛子,吹奏出一段悠扬的旋律。 一般笛声容易凄苦,可他的笛声潇洒自如,豪情万丈。 本来困意阵阵的方元芷,越听越精神。 她不由得打量起身边认真吹笛的青年。 俊美到妖异的脸庞在金色朝阳的照耀下纤毫毕现。 原来总挂着一丝冷漠讥嘲的脸,此刻温暖柔和了许多。 长手长脚,一只腿平伸向前,一只腿微屈在身前,姿态闲雅优美。 他的一缕长发被风吹到了腮边,方元芷不由自主地替他把头发归拢到脑后。 这样一个俊美的男子,如果是在京城,在苏州、杭州,怕是要迷倒万千少女。 怎么会流落在这穷乡僻壤,徜徉在高山彩云之颠呢? 不对,他就应该在这彩云之间,这样的青山绿水、清风艳阳才配得上他。 她微微叹息。 吹完一曲,俊信停住了吹奏。 眉头微挑:“你在可怜我?” 方元芷连忙摆手:“不是不是!” 她哪敢可怜他? 自己才是那个身不由己、自惭形秽的小可怜好不好?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我在想,你们为什么非要和朝廷军队打来打去?平平安安过日子不好吗?如果愿意议和,我可以去说项。” 方元芷顿了顿,怕他不信,又补充道:“贵州总兵毛荣,和我家是旧相识,我说话也许会有点作用。” 俊信周身气息陡然变冷。 方元芷紧张了起来。 她连忙往回找补:“不想就算了……当我没说……” “毛世子和你是什么关系?”俊信的声音一片冰冷,似乎在拷问犯人。 南宁伯世子毛文,方元芷想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咒骂道:“就是他把我骗到贵州来,我恨不得宰了他! 若不是轻信了他,我还在钱塘吃着新鲜莲子米呢!” 方元芷讨好地看向俊信:“你如果以后到杭州,我也在那的话,请你吃鲜甜的莲子米,保证清脆爽口!” 俊信不置可否,周身气息倒是柔和了不少。 方元芷打了个哈欠:“该下山了?” 俊信左右看了看,找了一块干净又有些许树荫的平整大石,把方元芷抱了过去:“在这休息一会儿再走。” 这里又晒又有风,可有俊信在这里,艰苦的环境也似乎显得格外美好。 方元芷实在困得很,蜷成一团,把头放在树荫那边,身子晒在太阳底下,瑟瑟缩缩地睡着了。 俊信看了看她熟睡的容颜,脱了自己的外裳给她盖上。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微笑,坐着依靠着大石闭上了眼睛。 方元芷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飘荡在五彩云端,自由自在地翱翔,无拘无束。 云彩中偶尔会钻出一个白色身影,矫健灵活,快乐从容。 方元芷笑醒了。 她睁开眼,离自己不远的就是闭眼坐着睡的俊信。 完美无缺的侧脸,微微上扬的嘴角,让方元芷心中猛地一跳。 自己居然梦到俊信了?! 这不是有病么? 莫非自己也得了那个什么“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对施虐者产生了好感? 方元芷连忙闭上眼睛。不!绝不是!梦中那个白衣身影或许是徐淳呢! 方元芷此时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徐淳了!好像从到了安顺,投入到前线战斗中开始,又或许是被抓到这里来开始,她再没想起过徐淳,甚至没有想起以前生活中的任何人。 没有期待谁来救她。 她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眼眶酸涩。 方元芷抬胳膊压在眼睛上。 鼻子还是被塞住了,呼吸间就传出抽噎声。 方元芷觉得丢脸。 果然,俊信动了。 “下山。”俊信的话语很干脆。 方元芷没有动。 过了半晌,她问:“你们会放我回去吗?” 俊信默了默,问道:“这里不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 有一个这样乱她心神的妖孽在眼前晃悠,过得像地狱一样苦不堪言。 俊信没有理她,直接把她抱起来,扶上马,缓缓往山下走去。 方元芷本来心情低落,一言不发。 可山路很长很无聊,她还是没话找话:“你是苗族吗?” 很显然他不是,他的服装,说话口音都与苗人不同。他和自己一样,是这里的异类。 “不是,我是瑶族人。” “瑶族不是主要在广西吗?你怎么在这里?” 俊信回头看了她一眼,才说道:“你师父杀了我全家,偏偏又留下我,说是良心不忍。教我医术、毒学。我要杀了他报仇,他逃脱了。” 短短两句话,一片血雨腥风。 方元芷连忙道:“对不起!” 她这是代替师父说的。 第102章 朝秦暮楚今何载 俊信没说话。 方元芷又试探着问:“那,你应该算是我师兄,不是师叔……” 俊信冷笑:“我杀了他全家,他可不敢认我这个徒弟……” 方元芷小声嘀咕:“你怎么下得去手?” 俊信停住脚步,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凝视她:“如果有一天,你全家都死在自己面前,你也就下得了手了。” 方元芷不敢对视,心虚地收回了目光。 “我是个没用的。学医学毒只想救人,不想害人……” “看出来了,你那教案上的制毒方法,没一个能成功的。” 方元芷扑哧一笑,带了几分狡黠:“我这也是没办法。毛世子非要求要教制毒方法。我知道,一个方法出去,就是多少条人命,就似是而非写了一些,程序相当复杂。制不出来是你们操作不对,可不是我教得不对!” 俊信似笑非笑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如果不是这样,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 方元芷立即闭嘴,笑不出来了。 俊信头也不回地发问:“方瑛,和你是什么关系?” 方元芷愣了,半晌才道:“他是我祖父……”感觉舌头有千斤重。 祖父方瑛就是因为平苗蛮屡建奇功才得以封侯的。她在苗寨说出这一点,简直就是在找死。 “以后不要提这点了,谁问都不要说。” 俊信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他这么好心? “这么说,你把我当朋友了?”方元芷往前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问。 俊信回头微笑:“目前算是。” 回眸一瞬间,仿佛星辰在他的眸中闪耀,又仿佛春花缓缓绽放,春风在慢慢吹拂。 方元芷心头一跳。脸上貌似又有红霞在燃烧。 回到了方元芷居住的屋子面前,俊信将她抱下了马。 落下的一瞬间,方元芷伸手抱住了俊信的脖子。 两个人都身子一僵。 俊信缓缓向前,把方元芷慢慢抱到她日常歇着的榻上。 放下方元芷的时候,他看了她一眼,姑娘的脸红得像朝霞。 俊信心头一跳。 苗女已经在屋里,把床铺什么的收拾妥当。 俊信左右环顾,这屋子他有一阵子没来过了,屋子里清爽整洁了不少,桌上粗陶瓶子里还插了两朵花,更显清新怡人,她好像把这里当成家了。 俊信舒了一口气,还是缓步走了出去。 方元芷侧身朝里睡,把手指放唇边咬着。心里烦乱地像长满了杂草。 她心里暗骂自己:“怎么对一个欺负自己的魔头动心?!也太没出息了! 这腿上的伤还没好呢! 一定要守住心,守住心! 想想徐淳,想想徐淳!” 徐淳那副冷漠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浮现在自己面前。 方元芷犹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全身上下都是透心凉。 徐淳是个话不多的人,平时沉默冷静居多,也就是他们在耳鬓厮磨时会热情一些。 他们在一起最浪漫的事就是在太湖里泛舟看星星了。 这样一起看日出,好像没有过。 不过他们有在洪水里瑟瑟发抖等天亮的经历。 那时候两个人冻得受不了抱在一起取暖,可都没有什么旖旎心思。 从那个时候,两个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不,不是那个时候。 是在他往湍急的河流里跳,落在一截原木上时,感觉就不一样了。 或许更早,在漆黑的洪水里,他划着竹筏出现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或许更早,在南禅集云寺的墙根,他抱着自己滚到墙根时。 方元芷的心里慢慢暖和起来。 更早的时候,是他们一起逛虎丘。 他坐在自己家院子的矮桌前与父亲拼酒,却求助自己。 在顾夫人的内室里,他突然出现,盯着自己目不转睛看半天。 再之前,就是在朦胧的夜色里,他当着众人强吻了自己。虽然他们只见过两面,还是认识的第一天。 方元芷慢慢放松了身体。 舒适恬静的笑容慢慢爬上了娇嫩的脸庞。 或许在第一次见面的针锋相对中,他们就看对了眼。 当时自己香肩半露,他衣衫微解。 方元芷慢慢闭上了眼睛。 是自己想岔了。 他们俩从一开始就郎有情妾有意。纵然世事变迁,男女之间最原始的吸引却还是无法忽视的。 这种无关身份地位,无关钱财家世,一年万年的心动瞬间。 都在一抬眼一回眸之间。 方元芷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既然选定了徐淳,就踏踏实实地喜欢下去。 至于刚才,那不过是受虐者对施虐者特殊环境下的特殊心理投射。 如此一想,方元芷的心情终于渐渐放松,沉沉睡去。 方元芷昏睡了一天,浑身越来越烫,脸颊越来越红。苗女一开始以为她是太累了,等发现她浑身滚烫、开始说胡话时,天色已黑。 她正想去叫人,俊信刚好过来了。 他替她把脉检查了一番,皱眉对苗女说了几句。 苗女迅速出门行动,过了一会儿端了一碗冒热气的药过来。 俊信扶起方元芷。可她只是软绵绵的仿佛没有骨头,双目紧闭,唤她她也不理,嘴里偶尔嘟嘟囔囔说着胡话。 俊信让方元芷靠在自己肩上,一手捏住她的下巴,示意苗女过来喂药。 连续两调羹的药,大半都沿着嘴角流了下来,流进了纤细的脖子里。 俊信蹙眉,制止了苗女继续喂药的动作。他端过药碗,自己喝了一大口,含上方元芷的唇,一点点喂了进去。 也就是半碗药,喂了小半个时辰。 苗女在一旁看呆了。向来冷漠、生人勿进的俊信大人,居然也有这么细心温柔的时候! 俊信把空碗递给苗女,又冷冷看了她一眼,苗女吓得赶紧低头,抱着空碗出门了。 不多时,俊信要了一盆温水和毛巾,让苗女回家休息了。 苗女平日也都是白天在这照顾方元芷,一般天黑都回家,今日情况特殊,拖得比较晚。 她临走时,担忧地看了看榻上依旧昏睡不醒的方元芷,再看看坐在榻边拧湿毛巾的俊信,还是带上了门。 昨天夜里,整个苗寨的人都看出来了,俊信大人对这位俘虏少女有心思。我们苗人的风俗就是想爱就爱,不像汉人有那么多规矩。 方元芷一向体质很好,喝了药,很快烧就退了下来。 她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发现有人用温热的湿毛巾给她擦身体。 第103章 妾心如杨柳 她睁开眼睛一看,屋里并未点灯,榻边依稀坐着个人。 她以为是苗女,只是说了声:“劳烦你了……”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方元芷醒过来,发现榻边倚着个白衣黑发之人,正坐着闭眼睡觉。俊美的五官,纤尘不染的衣衫,不是俊信是哪个? 她吓得赶紧坐了起来,身上的薄被滑落,双肩露了出来。 她这才发现,自己未着寸缕。 方元芷慌忙地把被子拉着裹好自己,连声质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俊信看着惊慌失措的方元芷,反而睨笑道:“你就这么谢我?” 方元芷心虚地垂下眼眸:“我……为什么要谢你?!我……我衣服呢?” 俊信指指扔在榻尾的一件皱巴巴的衣裳:“汗湿了,就替你脱了。” 昨天是他给自己擦的身体?那全身上下不都被他看光了?! 方元芷又羞又急,水汪汪的大眼睛很快起了一层水雾。 “你……我……” 她想问,却又羞涩问不出口。 俊信似笑非笑地靠近,方元芷吓得连连后退,被子滑落,又赶忙用被子捂住自己。 两人鼻尖几乎碰到了鼻尖,呼吸交缠。 俊信耳语般小声说道:“都是我。” “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可以……” 俊信淡淡说道:“怕什么?我娶你。” 方元芷更气了:“你肯娶,我就得嫁吗?!” 俊信挑眉微笑看她:“不然呢?” 方元芷没想到他这么无赖,恼羞成怒,伸手就要打,手腕却被人抓住了。 俊信的目光落在她白皙圆润的手臂上,沿着手臂再往上看去,看到了冰肌玉骨般的香肩。 俊信的目光仿佛被烫灼,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皮,握住方元芷的手也慢慢松开。 方元芷看俊信的耳朵变成粉红色,反而松了口气。 这家伙知道害羞,看来还不是色中饿鬼。昨天晚上没对自己做什么? 方元芷也不敢再言语刺激俊信,想了半天,终于吞吞吐吐说道:“我……饿……” 俊信抬眸,飞快地睃了一眼方元芷,脸庞刷得通红:“我,我去安排……” 他慌乱地站起身,急走两步又停下,转身回头,看到方元芷还露在被子外的白嫩肩头,又急忙转过身,匆匆走出门。 不小心还在门框上撞了一下头。 方元芷见他如此害羞慌乱,反而扑哧一声笑了。 心里又乱糟糟的。她有心起床,可衣服湿哒哒还有汗气,没法穿。 思来想去,还是躺下仔细回忆昨晚的细节。好像除了有人给自己擦身体,没什么了。 可如此一来,自己以后还怎么嫁人? 方元芷突然想到,自己未必能活着走出这个苗寨,嫁人的事太遥远了! 或许是最近的日子太闲适安逸,苗女对她又太和蔼,她都忘了自己是个俘虏! 方元芷郁闷地拍了拍额头。 不知为什么,从到这里开始,她就没想过要找机会逃跑。 现在,她觉得自己得想办法逃出去了。 苗女和她语言不通,想套话也套不出来什么。昨天早上在山顶,她环顾四周的地形,全是绵延不断的山脉。 不过她知道,安顺在贵阳的西边,她往东走,总归能回到贵阳。 只是这条断腿还没好利索。 苗女很快给她端来了饭菜,也给她拿来了干净的新衣服。居然也是一身的白,只是换成了细布材质。 方元芷无奈苦笑。 白天方元芷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俊信又来了,只是在门口看了看就又走了,临走前还给苗女递了一些东西。 苗女拿过来给方元芷看。一颗颗白润饱满的果子,正是新鲜的莲子米。 方元芷额头直抽抽。 这货犯什么浑? 他一个苗寨的首领之一,自己是朝廷千户之女,两人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好不好? 她气呼呼地把莲子米扔在榻上。 苗女面色疑惑地告辞回家了。 想了想,方元芷还是用个布口袋把莲子米装好,路上可以当作食物。 等到夜深人静,她就驻着拐杖一蹦一跳地出发了。路上偶尔会遇到一两个行人,行人居然没怎么管她,自顾自离去了。 腿上的伤才休养了一个来月,受伤的脚压根不能落地。 不过方元芷毕竟是习武之人,意志力很顽强。走了一阵,她终于到了那天跳芦笙舞的谷中空地了。 方元芷辨别了一下方向,找了一条向东的路,继续前进。 走着走着,她慢慢觉得不对。这条路是通往山上的,越走越高。要走出大山,估计还得沿着山脚道路走。 方元芷果断掉头往回走。 一阵风吹过,她感觉自己突然天旋地转,刚挥起来想要反击的拐杖被人夺走,又一阵香风吹过,她越来越觉得身上无力。 她迅速反应过来,自己又,又被人劫持了! 还是被扛在了肩上!头朝下的滋味可不好受! 方元芷又惊又怒,想出手对付来人,手脚却没有力气。 没道理啊!我堂堂一代神医之徒,居然被人药倒了? 看到眼前人的白衣,她隐约猜到了来人是谁。 方元芷腆着脸打起了招呼:“俊信,好巧啊,在这遇到了您,您也出来散步?” 白衣人把她放了下来,讥嘲道:“半夜三更你在这散步?” “呵呵,不然呢?白天睡多了,反正也睡不着。” 俊信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有细作来偷袭。” 信你个鬼! 真以为是细作的话,恐怕你早把踩断我另一条腿了。 方元芷没胆子说出来,反而谄媚道:“我怎么会是细作呢?顶多就是个俘虏,你们抓来的俘虏……” “你倒有自知之明。都走到这了,怎么不继续走上去?” “我突然困了,要回去睡觉了……”方元芷识时务地打了一个哈欠。 “上边的宅子更近。” “打扰别人,不好?” “我的宅子,允许你打扰。” 方元芷被迫继续登山。 走了两步,她喊腿疼,身上没力气。 俊信二话不说,背上她就走。 方元芷趁机把拿在手里的药粉轻轻拍在俊信的脖子上。是她配置解毒药时私藏的药粉。 走到一阵到了山顶,果然有一座房子,纯木质的建筑,古朴大方。 方元芷心里一直紧张默念:“怎么还不倒?怎么还不倒?” 第105章 碧水洗尘埃 俊信自然察觉到她的变化,也变得更加热情奔放。 可内心深处的不安逐渐变得强烈。 她不能忽视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家庭,还有那段抛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恋情。 她和徐淳,自然已经没什么以后了。 只是她觉得有些愧对徐淳。 虽然这一切来得太过猝不及防,也非她所愿,可毕竟是她失身于他人。 她想过以后就躲在这深山老林也挺好,不用去尴尬地面对他人的指责和鄙夷。 可她并不是个爱逃避的人,该面对的,总要去勇敢解决。 这天方元芷搂着俊信的脖子,小声问道:“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俊信身体僵了僵,半晌,他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里不好吗?” 方元芷轻轻抚摸他的侧脸:“我还有父母,还有许多人,许多事……” 俊信没有说话,直接起来穿衣出门离去。 方元芷愣住了,等她光着脚追出门外,已经不见了俊信的踪影。 方元芷气结。 这就是他说的凡事交给他处理? 就这么拂袖离去也叫处理?! 方元芷回到房间,气得转了几个圈,想摔东西来发泄一下。她这才发现,房间里空空荡荡,没什么物件。 除了床上的枕头被褥,一套桌椅,真的什么都没有。 平时她的精力主要放在应付俊信,对周围环境几乎没怎么关注。 她突然发现,她和俊信的关系,就如同这个房间一样,成天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够用。 也够热烈,热烈的时候如同火焰燃烧,让人身心一起被融化,如凤凰涅磐,浴火重生。 那种让人灵魂深处都在颤抖的热情,让她愿意化作一团烈火,与他合二为一,与他一起经历地狱烈焰,与他一起欣赏七彩祥云。 可一旦有些风吹草动,只要那个人走了,两人之间就毫无牵绊,一无所有。 连温馨些的回忆都没有。 方元芷觉得不能这样,两个人得好好沟通一番。 她此时终于明白那些婚姻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原因了。 即便夫妻之间关系不好,还有这些外物羁绊,让生活不至于空无一物。 可她和俊信连夫妻都算不上,顶多就是奸夫淫妇,无媒无聘地私下苟且在了一起。 这对于民风开放的苗族和瑶族来说,可能无所谓。 可她是个纯正的汉人。纵然她有前世的记忆,可这世的父母兄弟,亲戚朋友,还有那些没能割舍的情缘,总该做个交待。 她也不想他们这样只有今天,没有明天。 方元芷心情郁闷地在屋子里呆了三天。每天的饭菜等倒是有人给送,只是俊信没再回来。 第三天下午,熬过了正午最热的时候,方元芷就拄着拐杖往山下走。他不回来,她就去找他。 山路走了不到一半,就看到俊信大步流星走来。 白衣翩翩,黑发飘逸,仿佛清风徐来,山路上炎热的空气似乎一扫而空。 俊信扶住了她:“你可以扔掉拐杖,尝试自己走走。” 方元芷不肯。 她更愿意做个楚楚可怜的瘸子。 她仔细端详了一下俊信的表情,面上一片平和,可她还是从他漆黑的眼眸中看到了一丝愉悦。 他是在等着自己去找他吗? 方元芷的心情有些雀跃,唇角忍不住向上翘起。 俊信扶着方元芷走上了一条小路:“带你去看看。” 小路尽头是个悬崖,悬崖底下有一潭清水,清澈透亮,微风拂过,水面波光粼粼。水中五颜六色的水草清晰可见,十分养眼。 俊信微笑看着她:“敢跳下去吗?” 这悬崖也有几十米高,她小腿肚儿有些打战,可还是不服气地说道:“你敢我就敢!” 俊信双眸闪烁着光芒:“好!” 他把方元芷的拐杖扔在一旁,双手搂着她,头向下,两人一起往下栽去。 两人极速下坠,方元芷忍不住尖叫连连。 入睡的一刹那,她屏住呼吸,进入水下后,她慢慢吐气。 随着下沉势头的减缓,她逐渐看清水里的水草缓缓摇曳,鱼儿被他们吓得乱窜。 俊信微笑着看她,甚至凑过来给她渡了一口气。 两人吹着泡泡,划动四肢慢慢浮出水面。 方元芷大口喘气。 内心却兴奋至极。 真是太刺激了! 极致的紧张与极致的自由! 这种在生与死之间徘徊的酣畅淋漓,洒脱无羁,前所未有! 这一刻,她不是方元芷,也不是前世的任何人。 她就是她自己,如同鸟儿一样翱翔在蓝天白云之间,如同鱼儿一样畅游在青山绿水之中,如同仙子一般不受肉体凡胎的约束,不受世俗道德的管辖,彻底的自由自在,完全的轻松放任。 这一跳,仿佛她跳出了世俗轮回,跳出了滚滚红尘。 我是谁?我就是我啊! 一无所有,却又好像拥有一切! 若是她一个人经历这些,她可能会害怕,体会不到这么多感受。 可有镇定自如、淡然微笑的俊信在侧,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 俊信脸上洋溢着满满的笑容,长啸了几声。 他如同鱼儿一样在水里自由徜徉,还淘气地把水花泼到方元芷这边。 方元芷也跟着游了起来,偶尔去拽拽他的脚,拽拽他随水飘洒的头发。 俊信突然往水里一沉,消失不见。 方元芷有些担心他的安全,在水面喊了几声无果,就深吸气沉到水面下,打算去水里找找。 有人突然从背后抱住了她。 方元芷知道是俊信,缓缓转身,搂着一起浮出水面。 两人在水里游了小半天,等天色渐暗才上了岸。 腿受伤后,方元芷还是头一回这样自由自在,心情都舒畅了不少。 俊信抱着疲惫的方元芷进了一个山洞。山洞与潭水相连,底下是水面,有鱼儿游动,有几个石墩子突出水面。 石墩子尽头,是一张长方形大吊床,上面有枕头被褥等等。 吊床旁边的石墩子上摆放着瓜果点心茶水,一副可以在这过日子的样子。 俊信取了条帕子替方元芷擦干身上的水分,又把她头发揉到半干,才把她抱到床上。 方元芷看着头顶巍峨的巨石,歪头再看看水底快活游动的鱼儿,身旁正在给自己喂葡萄的英俊男人,感觉一切就像在做梦。 黄昏的光线随着水波荡漾,一圈一圈投射在四周的石壁上,如同给梦镶上了一圈彩虹。 在最美丽绚烂的梦里,都没出现过这样的情景。 她偶尔看一眼俊信,不敢说话,生怕声音大了会把梦惊醒。 俊信先开了口,笑问:“喜欢吗?” 怎么会不喜欢呢? 方元芷轻轻吻了上去。 俊信头一次见方元芷主动,索性全身放松,把主动权交给了她。 天微微亮时半睡半醒间,方元芷手指在俊信健硕的胸膛划着圈,脑袋依偎在他脖颈间,悠悠问道:“这是个梦吗?” 俊信嗤笑:“不是。” “你是谁?” “我是你的谷。” “我又是谁?” “你是我的奥。” 方元芷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笑问:“谷和奥是什么意思?” “是一对儿。” 俊信非常放松,眼睛半眯半闭,有种迷幻之美。 方元芷吻上了他的眼皮。 第二天天光大亮,方元芷缠着俊信带她去悬崖上跳水。 俊信笑道:“你倒是胆大!” 第106章 清风入我怀 方元芷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可比不上你,你这样的人,招招必杀,骨头怕都是反着长的!” 方元芷明白,他费心安排这样一个堪比天堂的地方,就是想打消自己回去的念头。 她也识趣地先暂时压下心中的想法,陪着他一起玩耍度日。 俊信哈哈大笑:“我就知道没看错你!” 晚上回到了吊床上,方元芷还是问了几个问题。 “你为什么看上了我?” “你胆子大,床上放得开,还长得漂亮。” “这样的女人,青楼里一大把。” 俊信捏了捏她挺翘的鼻子,笑声闷在胸膛里:“你居然把自己放到这个地步……” 方元芷似笑似嗔地打落他的手:“说真的!” 俊信收了笑容,认真想了想。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第一次见的时候,你哭了,我有一点心软,也有点遗憾。” “遗憾什么?” “遗憾你不是为我哭。” “没有女人为你哭过吗?” “不知道。不过,我只希望你为我笑,不想你为我哭……” 俊信的手指轻轻摩挲方元芷的脸庞,带着几分怜惜。 方元芷感觉心里有个地方好像融化了。 两人在洞中住了几天,还是回到了山顶的房子里。 俊信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有事要去忙几天,你自己在家好好休息。” 方元芷目光闪了闪,刚想张嘴,俊信连忙补充:“你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寻来。” 这是要把自己当作金丝雀养起来了? 方元芷心里滋味不大好受,故意刁难道:“我要吃大樱桃,也有吗?” 樱桃一般在北方才有,端午节前后上市,这会儿已经过季了。 俊信微微点头,摸了摸她的脸走了。 方元芷百无聊赖,就把房子仔细转悠了一圈。 房子生活设施齐全,有厨房、书房,正屋、内室、储物间什么的,只是多数都空空如也,没什么烟火气息。 书房里倒有一些书,什么孙子兵法、资治通鉴、史记等书。方元芷有些诧异,俊信一个苗瑶蛮子,居然会读这些汉人的治世经书? 她估计俊信也只是在这里偶尔休息,一些和身家性命有关的重要物品另有妥善地方保管。 别看是个蛮子,还挺狡猾。 方元芷知道,她和俊信除了床上那些互动,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和多少信任,并不在意。 饭菜依旧有人按时送来。只是苗族的饭菜味道毕竟不同,方元芷吃多了有些腻味。和俊信一同用餐时还没发现,一个人用饭就觉得难以下咽。 晚上俊信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方元芷已经睡着了。只是依稀记得有人揉搓了一阵自己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俊信已经走了,她就看到桌子上有个白玉盆里盛放着红艳艳的大樱桃。 方元芷不可置信地上前拿起一颗樱桃端详,红艳水嫩,入口酸酸甜甜的,正是品相味道极好的樱桃! 方元芷思索半天,看到玉盆下一个略大些的盆子里盛着水,水里还有几块没完全融化的冰块,她终于明白过来了: 这可能是一些大户人家冷藏在冰库里的果子,只是他怎么搞到的? 白日里闲来无事,她索性找人要了原材料,自己动手烹饪。 自从上次煮过色香味俱无的面条后,方元芷回钱塘后特地跟着厨子学了几天厨艺,来贵州后也偶尔跟白虎下厨做饭,如今厨艺谈不上多好,倒也能稍微过得去。 中午她给自己做了米饭,炒了鸡蛋还有一碟子青菜。 下午给她送饭的人送了一尾活鱼,还有一些新鲜的蘑菇,她就做了蘑菇汤,把鱼红烧上,又烧了米饭和一碟青菜。 看着摆放整齐的碗筷,她有些郁闷。自己以后就一直这样孤零零地生活下去? 方元芷正咬着筷头食不下咽,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 “怎么不等我一起用饭?”俊信的声音传了过来。 方元芷有些惊喜地看着俊信翩然走近。 纤尘无染的白衣,如同洁白的雪花,美的没有烟火气息,那鸦青乌黑的长发,不扎不束,微微飘拂,衬托得他宛若谪仙,恣意张扬,洒脱无羁。 方元芷愣了半天才道:“不知道你会回来。” 她拉起刚坐下的俊信:“饭前要洗手……”拄着拐杖引着他去厨房洗手,拿了新的碗筷。 俊信听话地随她摆布。 方元芷嗔怪道:“你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还好我把不住量,米饭做得多,不然都不够吃……”眼睛里却有难以掩饰的笑意。 俊信看方元芷忙着给她盛饭,心头一阵荡漾。 方元芷的头发简单地梳成一条大辫子,顺着肩头搭在胸前,一缕碎发垂在耳边,增添了几分妩媚。 这样琐碎居家的日常用饭时光,他很多年没有感受到了。 “以后我尽量回来和你一起用晚饭。” “好啊。”方元芷随口答道。他们有没有以后还不知道呢。 她的内里毕竟是个现代灵魂,没什么失贞自尽的思想,也不会妄想着从一而终。 她和俊信的关系太过复杂微妙,还不至于傻到想要和他终老一生。 上次那个她想终老一生的男人,如今又在哪里呢? 方元芷情绪更低落了。 俊信看出来她的敷衍,隔着桌子握住了她的手,凝视她的眼睛:“我是认真的。” 方元芷抬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饭碗:“我知道了,快吃,已经不太热,再磨蹭就凉透了。” 吃过饭,俊信陪着方元芷一起收拾了碗筷到厨房,还主动刷了碗。 方元芷心里更加不舒服。 有人送来了热水,俊信替方元芷洗澡,动作间尽显温柔细致,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精贵玉器。 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握着薄薄的湿帕子轻轻擦拭过她的耳后,脖颈,每一寸肌肤。眼神专注又压抑着情欲。 偶尔有意无意划过的挑逗,让她又羞又恼,可也不好说什么。 自从来到这个宅子,每天都是俊信帮她洗澡。 一开始,她是怀着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任由他折腾,而且还尽可能不配合:累不死他! 俊信则把她的不配合看成了调情,气氛反而变得旖旎。若不是顾忌着她的断腿,他估计还会做出一些更荒唐的事。 可如今又有些不同。他的手抚摸过她身上的伤疤时,总会流连一二,眼神也会带上些许怜惜。 正是这种怜惜,让方元芷心里有些不自在。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关系,搞这么复杂干什么? 方元芷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残废!” 俊信反而摸了摸她的断腿,笑道:“这还不算残废?” 方元芷气结。 睡下后,俊信没有像往常一样急切开始,反而搂着她慢慢细细地亲吻,偶尔还要看看她的脸色。 方元芷头一回见这么低声下气的俊信,更加不好受了。 她索性把他推开,自己蜷成一团,拿后背对着他。 俊信过来抱着她,四肢缠绕,亲吻她的后脖颈,小声说道:“别担心,有我呢!” 第108章 潘岳今安在 俊信闲适地给自己斟了杯酒:“所谓救急不救穷,他们的穷苦是观念造成,又不是我的责任。” 方元芷不同意了:“你好歹也是他们的头目,不带着他们发家致富,过上好日子,自己吃好的用好的,不合适?” 俊信饮了杯中酒,懒散中又带着些许不屑:“谁说我没试过?他们不肯。 有人甚至说,不穿鞋是他们的传统,穿鞋才是异类。我就是他们眼中的异类。 同理,坚守山林不出是传统,与朝廷和解是异类。 作为一个异类,我总得让自己与他们区别开来?” 所以才穿这样扎眼的白色,让自己与苗人区别开来? 方元芷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他胡说八道,给他斟了酒:“总该多试试。等他们尝到了甜头,就知道你说的对了。” 俊信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略带宠溺地小声笑道:“你倒是心善,他们把你掳过来,你倒替他们考虑,不愧是方总兵的孙女儿!” 听话听音,方元芷奇道:“你认识我祖父?” 俊信瞪了她一眼,往屋外看了看,夹了口菜吃完,才不以为意地说道:“威名赫赫的方瑛总兵,名震西南,谁不知道?” 方元芷赶紧捂住嘴巴,知道自己说漏嘴了。俊信之前提醒过她,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可谁让他先提的? 她撅嘴也回瞪了他一眼。 俊信抓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才继续吃饭。 小孩子的衣服小,方元芷试着做了两套,没敢多做。自己女工水平实在稀烂,她怕糟蹋了这么好的布。 可剩下的布还有几匹,放那里又觉得不大好。 思来想去,她照着俊信的内衣样子,给他裁了一身。 傍晚俊信回来,看到方元芷坐在灯下还在做针线,劝道:“先歇会儿,离生出来还早着。” 方元芷头也不抬:“就差几针了,做好了晚上就能用上。” 俊信好奇地上前扯开她手中的衣裳左看右看:“这是给我做的?” 方元芷被他打扰,正没好气,瞪了他一眼:“不然呢?” 俊信没说话,静静站了一会儿,自己去做饭了。 晚上洗了澡,俊信穿上方元芷新作的内衣,站在那里任由方元芷拉来扯去。 方元芷嘀嘀咕咕,最后总结道:“这里有些肥大,我再改改,你先脱下来,换上别的。” 俊信不肯:“我觉得挺好的,原来那些太窄了。” 方元芷斜睨着他笑道:“这里宽的都能再裹一个人,你确定?” 俊信把她揽到怀里:“正好裹了你,一举两得。” 方元芷乐得他没挑刺,也没再坚持,等明天他出门了再改也不迟。 俊信却搂着她半天没有说话,只是吻了吻她的头发。 方元芷感叹道:“想来我一个耍枪弄棒的巾帼英雄,居然都会耍绣花针了!我过世的娘要是知道,估计都要含笑九泉了!” 还学会了做饭!只能说人的潜力无穷。 俊信一滞。 半晌,他终于说道:“你要是喜欢,也可以耍枪弄棒。别伤着了身子就行。” 第二天,俊信果然给她拿来了一柄长枪,还拿了一本武功秘籍:“这是无意间得到的。一个逃到深山老林里的老汉给我的。我无意间救了他的性命,他把这套秘籍送了我。只是不适合我的武功路数,你可以试试。” 方元芷接过秘籍,似笑非笑地看着俊信:“你小子狡兔三窟啊,好东西都藏哪了?” 俊信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方元芷知道,他未必全然信任自己,也就没再多说,挥舞着长枪耍了一套枪法。 俊信认真看了看,指点道:“这个,这个招式都太花里胡哨,威力不足。这个秘籍看来挺适合你的,你有空练练。” 方元芷挑眉,徐淳也说过,她的枪法不错,杀伤力还有进一步提升空间。 看来俊信功夫也不差,很快就看出了她的不足。 接下来几天,方元芷也不做针线活儿了,反而照着秘籍练起了枪法。 练过才知,俊信所言不虚,许多精妙之处是她之前未曾了解过的。 只是她现在怀着身孕,一条腿也没好利索,也不敢使力,不知道这新枪法的威力究竟有多大。 这天她耍完枪正喝水休息,一个苗民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着急地比划着什么,拉着她往山下跑去。 方元芷满头雾水,难道是俊信出事了? 她有些着急,拄着拐杖跟着苗民下了山。 下山上山、兜兜转转,方元芷都快被绕晕时,终于到了一个木制房子面前。 房子前的院子里挤满了彪悍的苗民汉子,众人用凶狠仇视的目光看着方元芷,甚至有个高大壮汉恶狠狠地走过来,想对方元芷动手。 方元芷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拐杖,有些后悔没让俊信给她寻摸个铁拐杖。 壮汉离方元芷只剩几步距离,有人出声厉喝:“阿住!”正是刚从房子里出来的俊信。 “哼!”壮汉面色不甘地瞪了方元芷一眼,又轻蔑地看了一眼俊信,大摇大摆地走了回去。 方元芷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俊信目光冰冷地扫视院中众人,警告之意很明显。 半晌,他才面无表情地对方元芷说道:“跟我来。” 屋子里血腥气很浓厚,有几个苗女正在一张床前忙碌。 地上放着几盆血水。 床上躺着一个中年男人,似乎就是芦笙舞会上坐在高椅上的苗人首领。 俊信声音一片冰冷:“我义父中了朝廷官兵的埋伏,受伤流血不止。我也束手无策。你来看看。” 方元芷心里咯噔。 难怪院子里的人对她如此仇视。若是首领死了,俊信也未必按捺得住愤怒的苗人,自己到时候可能就会成为苗人发泄怒火的对象,能不能活着就不好说了。 无论如何,保住首领的性命,是当前重中之重。 方元芷来到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 首领的伤口在左胸上,血流不止。好在没有穿透,应该没伤到心脏,否则此时应该已经死了。 方元芷快速说道:“银针!” 第109章 尸山血海试真情 俊信给她递了一了一包针灸专用银针,正是方元芷之前随身携带的,来了苗寨后就被没收了。 方元芷在几个重要穴位上插上银针,终于止住了血液继续流。不过还是有少量血液在流淌。 方元芷仔细看了看伤口的颜色,首领的身体的状况,很快确定了毒药的种类。 她的心情又惊又喜! 这是他们方家死士才会用的一种毒,专门抹在武器上,名字也极为恐怖——“尸山血海”。 中了这种毒,伤口流血不止,最终血尽而亡。 好在方元芷之前听师父提到过一耳朵,知道解毒原理。 看来他们方家人找到附近来了! 方元芷对俊信说道:“把我的药品都拿过来!” 不多时,方元芷的东西都被搬了过来。 她这里摸摸,那里找找,弄了半天,才往首领的伤口上撒了一些东西,又往首领嘴里倒了一些东西。 俊信见她有些故弄玄虚,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方元芷狡黠一笑:“解药。” 她知道俊信懂药理,刚才乱摸就是防着俊信。 俊信的脸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 方元芷心里有些闷闷的,把手里的小瓶子递给了俊信,小声说道:“这里的解药你留着,回头中了毒,用它保命。” 俊信的脸色并没有好转。 方元芷自顾自说道:“这毒叫‘尸山血海’,顾名思义,中了毒流血不止,只有死路一条,你不知道很正常。这解药,配置也极为困难。” 方元芷又在一堆瓶瓶罐罐里摸索了半天,整理出几个小瓶子,都塞到了俊信怀里。 “这些都是解药,上面写了名字和适应症状。你要出门的话随身带着。” 俊信说道:“你师父倒是挺能藏私。” 方元芷莞尔一笑:“并不是。很多都是他去了江南才研发出来的,我也出了不少馊主意。” 俊信再去看首领的伤口,鲜血果然已经止住了。 方元芷看着首领有些惨白的黑脸,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解毒有些晚,流血太多,得好好想想怎么替他续命。” 俊信很显然也清楚这一点,用苗语发出不少指示。 方元芷在一旁找了地方坐着旁观。 一会儿各种汤药递了进来,流水一般灌进了首领的肚子。方元芷都替首领难受:“肚子装的下吗?” 天色渐黑,俊信一直守在床前,没有回山顶休息的意思。 方元芷坐得久了有些难受,肚子又饿,想了想还是站起来对俊信说道:“我先回去了……” 俊信却冷冷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坐下!义父没醒,你哪里都不许去!” 方元芷气愤得想反驳,可俊信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射了过来,她喉咙里的话就生生被吓了回去。 方元芷郁闷地重新坐下,心里一片冰冷。 饶平时两人关系多么亲密,一到这种关键时刻,阵营不同的分歧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自己在这就是个任人宰割的俘虏。 平时他可以像对待宠物一样宠爱呵护自己,一到关键时刻,自己就又变成毫无尊严、毫无地位的俘虏了。 方元芷的手慢慢覆上了腹部,心里又酸又涩。 自己的状况都如此不堪,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又能有什么未来呢? 方元芷闭目休息,偶尔才睁眼看看一直守在床前的俊信。 他的白衣沾了些许血迹,披散的黑发也略显凌乱。 她甚至有些讥嘲地想,若是首领死了,他会怎么对待自己和腹中的孩子? 她甚至邪恶地盼望首领真的死去,看看他会如何选择。 事与愿违,第二天一大早,首领还是醒了过来,并且叫了几位头目进来说话,方元芷则被请出了屋。 方元芷站在屋子的左廊下,大咧咧看着在院子里守了一夜的众人。 不多时,头目们出来了,俊信也走了出来,站在方元芷身边,还当众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紧紧交缠。 方元芷有些奇怪地侧头看他。 俊信只是表情严肃地目视台下众人,听着其中一个头目大声训话。 院子里的壮汉本来席地而坐,听了几句话后纷纷站了起来,脸上表情一会儿凶恶狰狞,一会儿露出喜悦,一会儿又是慷慨激昂,甚至有一阵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俊信和方元芷这边。 众目睽睽下,方元芷吓得一哆嗦,想挣脱俊信的手。俊信却死死握住她的手,甚至高高举起二人紧握的双手。 方元芷再傻,也知道这是俊信在向众人宣告他对自己的所有权。 她扫过院中众人,他们的目光有鄙夷,有不屑,有愤怒,也有少许复杂、带有钦佩的目光。 看得出来,她和俊信,在这里并没有多受欢迎。 头目的训话越来越激昂,最后高喊出了几句简短的口号。 院子众人齐声高呼口号,气势恢弘。 头目又简短说了几句,院中众人纷纷散去。 接下来几天,方元芷都在廊下度日。 白天有人端来饭菜,晚上围个毯子,倚着把椅子睡觉,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俊信一直都在屋子里,偶尔会出来看看她。 到了第七天,首领能下床走动后,俊信才在天黑后带着方元芷回到了他们在山顶的房子。 俊信快速收拾了几件东西,连夜带着方元芷又下了山。 到了一个黑黢黢的地方,有人牵着马等在那里,俊信与方元芷二人各乘一骑,还牵了两匹马,疾驰而去。 等到第二天夜里的时候,俊信带着方元芷进了一个庄园。 俊信亲自去弄来了热水,给方元芷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衣服,才蹲在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脸颊,温柔说道:“你在这好好住着,等着我回来,好吗?” “你要去哪里?” “我得回去。” “你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几天,也可能十几天。这里足够安全,你别担心。” 方元芷心里塞塞的,半晌还是轻点头:“我等你回来。” 俊信似乎松了口气,终于起身离去。 “俊信!”方元芷喊住了他,见他回头看着自己,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不用洗个澡换身衣服吗?” “不用,我走了。” 门被打开又被关上。 方元芷看了看床头放着的包袱,头一回觉得孤独凄凉。 第110章 长枪虚晃不成行 她拆开包袱,里面只有她做的两件小孩衣服,给俊信做的一件内衣,以及那本武功秘籍。包袱旁边还放着一把长枪。 除了那本武功秘籍,其他东西其实价值都很有限,即便是长枪,也只是普通的铁制枪,大明朝的士兵基本人手一把。 他大费周章地背自己回山顶房子,就是为了拿这些? 方元芷心里塞塞的。 她到现在也终于回过味,俊信不让她一个人回山顶房子,是担心她的人身安全。把她连夜送走,还是担心他护不住自己。 她有些生气。早干嘛去了?把自己早些送走不就得了?! 方元芷心情郁闷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大早,她杵着长枪出门转悠了一圈。 庄园里空无一人,厨房里却备好了米面粮油。卧室的抽屉里也有一些碎银。园子里树木花草葱茏,地面也算干净,看来有人经常收拾打扫。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庄园。 方元芷自己动手做了饭。从小到大,这么孤零零地过日子,倒是头一回。 实际上,她完全可以自己离去。 方元芷确实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 她走到了附近一个集市,找了个茶水铺子听闻来来往往的人聊天说话。 很快她就听懂了,这是离贵阳城不远的一个地方,走过去也就半日路程。 也就是说,半日之后,她就可以找到贵州总兵行辕,恢复身份,甚至返回江南,去往京城。 过往的几个月就会像梦一样被遗忘。 凭她的医术,她当然可以悄悄处理掉腹中的麻烦,伪装成处女,若无其事地嫁人。 方元芷还是雇了一辆车,进入贵阳城,来到总兵行辕门口。 站在门口好半天,她一动不动。 往前和往后一步,是两种不同的生活。 她要选哪个? “姑娘,有什么事?” 有人过来询问。 “我,我来寻我夫君……”方元芷被人打断了纷扰的思绪,有些慌乱地回答。 “你夫君在总兵行辕当差?他叫什么名字?”来人疑惑地问。 “我,我记错了……”方元芷慌乱地行了个礼,一瘸一拐地走了。 来人摇摇头,嘴里嘟嘟囔囔:“真奇怪!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非得杵着根长枪,还瘸着腿,一副姑娘打扮却说要寻夫君……” 方元芷找了个杂货铺,买了一些日常用品,又雇了一辆车回到镇子上。 此时已经天黑,方元芷背着一大袋东西,一瘸一拐地趁黑回了庄园。 她的腿经过两个多月的休养,其实可以尝试走路试试了。 可方元芷似乎已经习惯了当一个瘸子,并不打算尝试正常走路。 过了三天,俊信终于回来了,照旧是个夜深人静的夜晚。 他悄悄跃进庄园,摸进卧室,床上空空如也。 俊信心中一片凄凉。 他无力地坐到地上,倚着床边垂下了头。 终究还是他痴心妄想了。 强求来的人,终究还是离他而去。 她怀的孩子,她给他做的衣服,给他做的饭,都是虚以委蛇? 在她心里,自己是个完全不值得托付的男人? 或许她心里还会恨自己,恨自己强迫了她,恨自己踩断了她的腿,恨自己禁锢了她,不让她回家…… 眼泪无声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俊信抬起头,看到窗外有一丝微弱的灯光。 他不敢置信地走了出去。 绕过回廊,推开房门,一杆长枪刺了过来。 俊信侧身避开,急声喊道:“元芷,是我!” 长枪收起,方元芷从门后转了出来。 “你还知道回来!” 她又气又急地扑到俊信怀里,还不忘捶了他几下。 “元芷,元芷……我还以为你走了……”俊信紧紧地抱住了她,想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里。 方元芷的脸贴着俊信的脖颈:“我确实走了的……又回来了。” 仿佛这片刻的温暖与柔软,能安抚她这几天的纠结、焦虑与孤独,证明她的选择没错。 “回来了就好!” 方元芷却忍不住想呕吐。 “你怎么这么臭?” 俊信更加喜上眉梢,吞吞吐吐了半天,终于说道:“你这是真的有了?” 方元芷干呕了半天,白了他一眼:“什么真的假的?你不信我?” “不是……”俊信有些语无伦次:“我,我……,我这就去洗澡……” 他骑了一天一夜的马,满身的风尘和马汗味,气味真的不怎么好。 俊信很干脆地去打了几桶凉水,迅速冲洗完毕。方元芷刚给他找好衣服,就看他拿过毛巾擦身上的水分了。 “你,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再洗一遍!” 俊信有些不情愿地用了澡豆、在方元芷的指使下又仔仔细细洗了一遍,才重新擦干水分穿上衣服。 两人吹灯上床安歇。 方元芷仔细闻了闻:“这会儿没怪味了。” 俊信缓慢而温柔地吻了她半天,一双手上下抚摸不停,却没有再进一步。 方元芷等他亲够了,才问道:“接下来怎么办?我不能总住这里?一个人,我害怕……” “对不起,是我没安排好……我去买一些仆人回来,你就不害怕了。” “我说的又不是这个!”方元芷急了:“你不能总呆在那儿?我看他们也不怎么服你,早晚你也得走!” 俊信叹了口气,沉默半晌才道:“我想过这事,还得等几个月才能妥当。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海南过日子好不好?” 方元芷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你得先跟我回趟京城,跟我父母说一声,我们再去。” 俊信身子微僵,还是说道:“好。” 方元芷安抚道:“你也别怕。想来到时候我肚子都很大了,我父母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总不能让孩子生出来就没爹?” 俊信捧起她的脸:“你不怪我?” 方元芷叹了口气:“怎么不怪?可都有他了,还能有什么办法?你得好好待我们娘儿俩,否则我可不原谅你!” 俊信定了定神,慢慢说道:“我定把你们看得比我的命重。” 方元芷见他郑重其事,有些心软:“别光嘴上说的好听。咱们得赶紧找媒人,补上亲事。你不想孩子生出来,就被人骂是野种?” 第111章 十步杀一人 俊信愣了愣:“他有爹有娘,怎么会是野种?” 方元芷无语:“你怎么就不懂?!” 俊信张了张嘴,觉得继续这个话题下去不太妙,赶紧调转话题:“你枪法进步了很多,比以前耍得强不少。” 方元芷白了他一眼:“你又没见过我以前耍枪!” 俊信顿了顿还是说道:“见过的。” 方元芷打了个哈欠:“我是说腿没断以前,耍得可好了!” 俊信笑着看她:“在扬州。” 方元芷的瞌睡被惊到九霄云外:“你说真的?” 俊信含笑点头:“你穿着白衣,站在囚车上,一杆长枪耍得虎虎生风!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所以我后来就穿白色衣服,就想和你比比,咱俩谁更厉害。” 方元芷坐了起来,厉声质问道:“所以你故意掳了我?!” 俊信也赶紧坐了起来:“不是!我不知道他们掳了你!” 方元芷瞪了他半天,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俊信有些委屈地解释道:“我又不知道你会来贵州,更不知道你会去安顺,还会去军营!” 方元芷半信半疑,却和他分开了一些距离。 如果是他对自己蓄谋已久,她真是很难原谅他。 这样心思深沉的人,今天会如此不择手段得到自己,改天也会做出一些更无下限的事。她实在不能容忍! 俊信如坠冰窟。 他感觉百口莫辩。如今的情形,除非他把她关起来,或者彻底获取她的信任,他很难和她长相守。 关起来互相折磨有什么意义? 当务之急还是获取她的信任。 “其实,更早我就见过你……” 方元芷更警觉了,还把衣襟紧了紧,一副防备歹人的架势。 俊信眼神黯淡了下来。 “在钱塘……每隔两三年,我都会去你们家送银子。” 方元芷突然想起毛文说他家在贵州有银矿的事。 “为什么要送银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呆在苗寨?” 方元芷没有答话。 “因为要开银矿。”俊信见方元芷并不意外,就接着讲了下去: “你爷爷在贵州时,就开了好几个银矿。当时朝廷的军饷时常发不出来,若不是这些银矿支持,他也打不了那么多胜仗,得封侯爵。” “私开银矿是死罪。所以必须是在深山老林、人迹罕至的地方开采才安全。 苗寨深处,官府到不了的地方才是安全之地。 你爷爷暗中招降了几个苗寨寨主,共同开发银矿,一起发财。 可他还需要监工。我这样容易被苗民接受、又不会与他们沆瀣一气的瑶族人就是很好的选择。 当初你师父差点杀了我,是你爷爷救了我,让人教我武功、识字,又安排我去苗寨当探子。 后来你爷爷突然去世,苗寨没人制约,想独吞银矿收益。因为我的设法震慑,他们才不敢全吞了,每隔两年,我会去你家送一趟收益。” “所以你认识我爹?” “是。” “那你干嘛不直接去求亲?他也未必不肯答应。” “他肯定不会把你嫁给我。我没有家人,没有相匹配的地位……” 方元芷一把揪住俊信的衣襟,咬牙切齿道:“所以你就把我祸害成现在这样?!” “不是!是巧合也是意外!我承认,那天晚上对你……是我色胆包天,可我不后悔!即便你现在杀了我,我也不后悔!” 方元芷觉得身心俱疲,心灰意懒。 俊信小心翼翼地说:“你放心,这些年我攒了不少钱,手上也有一些人。能养活你和孩子……” 方元芷不想理他,翻身朝床里闭眼睡了,一个人把被子全扯了过去,离俊信隔了两个人的距离。 一晚上睡得并不安稳。 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发现俊信挨着床最外沿,小心翼翼的朝里侧躺,生怕打扰到她,身上什么都没盖。 贵阳的夏天晚上其实有点冷,他这样不怕冻病? 方元芷摸了摸他的胳膊,果然已经冻得冰凉。 她微微叹了口气,挪过去把被子给他盖上,又把他搂在了怀里。 她一动俊信就醒了,仔细打量着她的表情,生怕惹她生气。 方元芷心里微滞。 她的脸贴着俊信的脖颈,把俊信的胳膊护在自己怀里,整个人像八爪鱼一样缠上了他。 “你并不比我差,用不着这么赔小心。你一个人,在那帮凶狠的苗人里能生存下来,还能拿到利益,已经很厉害了。知道吗?” “我除了家世比你好,其他的比不上你。” “你长得好看,泅水比我好,功夫应该也比我厉害。用毒,也不比我差,医术也很好。” “而且,你很勇敢。敢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像有些人……” 方元芷脑海里闪过徐淳冷漠的表情。 “再说了,最重要的就是,那天晚上,我如果拼死抵抗,你也未必能占我便宜,明白吗?” 俊信不敢置信地看着方元芷的眼睛。 方元芷无可奈何地戳了一下他的额头,又好气又好笑:“咱们是一个师父,你下的药以为我真的解不了吗?” 只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在当时复杂的情况下,她纠结再三,还是想静观事态发展。 俊信被巨大的惊喜砸中,一时有些呆愣。 方元芷戳戳他:“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做点儿什么吗?” 方元芷回应着俊信,看他如勤奋的老黄牛一般辛勤耕耘,内心却一声感叹,紧紧抱住了他,随他一同起伏荡漾。 她想要的其实并不多,一个真心的爱人,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 就像现在。 俊信不仅承包了所有的家务,还去买了几个仆人回来,做饭、打扫卫生、浆洗衣服的各司其职。 还有一个小丫鬟专门伺候方元芷。 看家护院的也找了几个人。 这些人的身契都交给了方元芷保管,另外给了她十万两银子的银票,还有他们现在住的这个宅子的房契。 方元芷吓了一大跳:“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俊信不好意思地笑笑:“好歹我也是管着银矿的人,自己再寻摸一处银矿也是有可能的……” 她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有底气说能养活自己和孩子。 方元芷想了想说道:“咱们用这些银子给你找门路捐个官儿,最好是个武职什么的,回头去我爹麾下,他见你多了感情就深了……” 俊信笑了笑,没说话。 第112章 燕子呢喃声 方元芷问:“你不喜欢吗?” 俊信温和地看着她说道:“如果你希望我这这样,我就去做。” “那你自己想做什么呢?” “我啊,想去漠北的草原上放牧,也想去关外看雪。想去南海钓鱼,还想去东海做个弄潮儿……当然,如果有你陪着,我才会更开心。” 也就是说想当个自由自在的人,无拘无束,放浪形骸。 谁不想当这样的人呢? 方元芷也想。 她家和徐家的两个大生意都已经谈成了,没什么后顾之忧,她现在也可以去访山拜水了。 方元芷点点头:“等去见过我父母,咱们就可以去。” 俊信笑了:“到时候你大着肚子,怎么好跑来跑去?估计得等他生下来,再长大几岁,咱们才好出去。” “你倒是想得多!” 俊信的声音低沉:“宝贝,我要把你好好宠着,让你不后悔跟了我。” “那我就等着,看你表现!” 俊信不说话,只是把她搂紧了些。 方元芷想了半天,还是说道:“你们首领能中方家的毒,看来方家的死士已经找过来了。你来来往往也要小心些。” 俊信这才说道:“两个月前你伯父路过贵州,特地寻你,才发现你失踪了。把方家在贵州安排的势力全启动了……” 方元芷张大嘴巴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用力按了按俊信的脑袋:“你呀你,真是胆大包天!估计我伯父也没想到,是你拐了我……” 俊信看她不像生气的样子,才说道:“当时咱们刚好上,我不舍得……” 方元芷恶狠狠地瞪着他:“如果那时候我伯父找到我,我肯定让他杀了你!” 俊信眼中却闪过笑意,吻了吻她的唇:“你不会。” “我会!” “你舍不得。” “我才不会舍不得!我,恨着你呢!” 俊信翻身压在她身上,耳朵贴着她的胸口:“我知道,你舍不得。” 他的动作并没有什么情欲在里头,却让方元芷的心快速跳动了起来,一如最初的那个夜晚。 “你听,它在为我歌唱。” 方元芷默默坐了起来,拉起俊信,缓缓坐到了他腿上。 她一点点亲吻着他的脸庞,从额头,到眉毛,到漆黑的双眸,到高挺的鼻梁,以及那两瓣薄薄的嘴唇。 她明白自己为何会稀里糊涂地委身于他了。 他一直很细心地察觉到她的心情,并且做出热烈的回应。哪怕冒着巨大的风险。 俊信温柔而有力地回应着她。 方元芷搂着俊信的脖子,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 那个曾经冒着生命危险跳到洪水里救她的男人,那个始终压抑他自己,故意远离自己的男人,终究还是有缘无份了。 她所渴盼和期待的,也不过是这份热烈,而不是自己孤独绝望地唱着独角戏。 她对自己的放纵,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对徐淳的报复。 或许下次见到徐淳的时候,他会惊诧于自己已经弄大了肚子,有了一个很不错的男人。 他会不会嫉妒得发狂?会不会后悔当初对自己的冷漠无情? 等他们公布婚讯的时候,他会不会难以置信地跑来看自己,又默默无言地走开? 她都能想到,他不会骂她,甚至连个失望痛苦的表情都不会给她。 她的心脏一阵阵抽痛。 俊信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低落,退了出去,把她轻轻放到床上,只是静静搂着她。 方元芷摸了摸眼角的泪水,强笑着问道:“怎么不继续了?” 俊信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手指替她拢了拢披散的秀发。 方元芷有些愧疚。 恐怕没有哪个男人能接受,在自己身下承欢的女人会流着泪想着别的男人。 “对不起。”方元芷还是诚恳地道歉。 俊信的面孔如冰山融化,化成了春水。眼角眉梢,似乎有春风拂过。 方元芷想到了春天的杨柳依依,燕子呢喃。 方元芷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好起来。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以后可不许对别的女人笑,我会不高兴!” 俊信微滞:“你也太霸道了……” “我就霸道!” “好,不对别的女人笑。可如果生出来是个女孩儿,我该对她笑吗?” “……” 徐淳听闻方励请假迅速离开了京城的时候,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 此时已经八月下旬,他入职兵部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兵部、徐家、江湖上三路事务的同时忙碌,让一向高效的他也有些昏天黑地、晕头转向的感觉。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听到方元芷的消息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迅速向兵部请了假,快马加鞭赶去贵州。 方家的事他其实并不关心,他只想去看看那个为自己吹笛哭泣的女孩子,是否安好。 至于看到她后,自己是转身离开,还是软语安慰她,他都没去细想。 他只是会在途中休息、眺望远方的时候,心想她会不会还像以前一样,热情地朝自己冲过来。 想到此处,他的心情如同沸腾的滚水,雾气氤氲,澎湃激动。 他去找兵部左侍郎商辂告假时,商辂大有深意的一番话又浮现在了脑海中。 商辂听闻他告假是要去贵州,毫不犹豫地就批准了,还说道:“人生在世,功名利禄重要,可家族亲人才是根本。切莫本末倒置。” “下官明白。” 商辂却道:“你不明白”,反而深深看了他一眼。 徐淳微怔,静待下文。 商辂缓缓饮了一口茶,调转了话题:“你现在虽然只是武选司的一个小小办事人员,可明争暗斗,刀光剑影并不少,肩上的担子并不轻。 武选司掌握着朝廷武官的选授、升调、袭替、功赏之事。武选司以武官的军功和考核结果作为依据,评定每一位武官的品秩升降,最终造册后奏请皇帝升赏。 也就是说,皇帝知道谁,用谁,都是兵部说了算。” “咱们兵部之前的尚书马昂,是典型的会昌侯一党,天顺五年曹钦叛乱之后,马昂权势日盛。在他的支持下,会昌侯对京师武官团队来了个大清洗,多数岗位都换上了他们自己人。” 第113章 风静縠纹平 徐淳见他说的都是正事,稍稍松了口气:“皇上在刚登基的头一年天顺八年八月,就在李贤的支持下意图对兵部进行夺权。当时新任命北派的王竑作为兵部尚书,把原来的兵部尚书马昂调去了户部做尚书。” 商辂含笑点头,很满意他的洞悉世事:“王竑作为北人派的杰出人物,倒也能干,不仅敢于任用韩雍这种咱们江南派的骨干去广西平定叛乱,还大刀阔斧地给十二团营将士动刀子,一下子罢黜了八十六名将领! 可惜他太过急躁,根基还不稳就大刀阔斧地换人,很快就被人扳倒,只好自己率先以病为由请求致仕,连一年的兵部尚书位子都没坐满。” 徐淳却有不同见解:“恐怕王竑大人致仕的根由,还在于皇上。当初会昌侯对皇上的危害还没显现出来,皇上也不敢完全倚重李贤阁老,这才导致王竑大人的下台。” 商辂哈哈大笑:“望川,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就凭你对世事的这份通透,将来入阁也是大有可能!” 徐淳知道自己的底子有多污秽,并不会得陇望蜀:“下官当不起大人的如此评价。能为大人鞍前马后效劳,已经是下官的福气。” 商辂对于徐淳乃至徐家的试探也点到即止。 他当然明白,自己只是徐家推到台前的门面,江南派众多官员的协调沟通,以及与李贤等北人派,彭时等江西派,乃至会昌侯孙继宗一党的沟通协调,都得依赖于徐家暗中协调、推波助澜。 可商辂惯会明哲保身,并不希望自己会像少保于谦一样曾经绚烂过,最后却被复辟的英宗皇帝砍头祭旗。 只有把徐家的嫡子牢牢绑在自己身边,让徐家与自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己才可能会安然无恙,哪怕将来斗争失败了,也能像徐有贞一样功成身退,荣归故里,颐养天年。 商辂换了个话题:“元芷那小子也知道跑哪儿去了,倒是好久不见了。” 徐淳心里一跳,面不改色地答道:“下官也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商辂却道:“还是要多关注关注。好东西,想要的人就多。比如这茶叶,我们浙江的顶尖西湖龙井,成为贡品之后,一般人家倒是很难见到了。” 徐淳心里咯噔,低头回复:“多谢大人提点,下官谨记在心。” 徐淳退下后,内心如同翻江倒海。 商辂的意思,是皇上也看上了元芷?! 他回想起自己在杭州钱塘方家面圣的场景。 皇上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恶意,反而稍显欣赏之意,完全看不出来要夺人所爱的意图。 徐淳摇头嗤笑。自己怎么这么愚蠢了。 一名合格的九五至尊,第一位的技能就是要善于隐藏情绪。如果这么轻易就被自己看破,他估计也跟先帝英宗一样早登极乐了。 即便是九五至尊瞧上了元芷,他也不怕。 以皇帝目前的实力,估计还没胆子和精力去撩拨女人。 他得尽快把和元芷的亲事定下来,争取年内完婚,一切就妥当了。 徐淳回到家后,头一件事就是请求父亲去方家提亲,另一方面,派人去苏州把母亲接到京城,为他的婚事操办做准备。 经过几个月紧锣密鼓的安排和利益分配,江湖上的势力多数已经被安抚,母亲进京路上,只要护卫得当,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徐淳自己则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往贵州。 …… 方元芷这天正在庭院里耍长枪,仆人过来禀报:“门外有位姓方的老爷来拜访。” 她吓了一大跳。 她想到俊信说过伯父方毅曾来过贵州。来的会不会是伯父? 她还没见过伯父,若是他,见面该如何是好?若是伯父愤怒自己失了清白,要将自己杀了清理门户也是大有可能。 方元芷紧张得心脏直跳。 她赶紧回屋换了衣服,想来想去,还是穿了一身女装,头发快速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本来杵着铁枪当拐杖,后来想想太霸道了,把铁枪一扔,咬牙瘸着腿去见客了。 客人已经被请到大堂奉茶。 方元芷见到一脸胡须凌乱的父亲,端坐在堂上,心里突然轻松了不少。 “爹!” 方励看着据说已经失踪了好几个月的闺女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还边走边喊爹,一直紧绷的心弦突然放松了。 铁铮铮的中年汉子瞪着有些发红的大眼,压抑着怒气低声骂道:“你这丫头,怎么跑到这了?!这腿怎么了?” 方元芷擦了擦眼泪,上前扶着方励的胳膊:“爹,没事,快好了。您怎么来了?您不是在京城任职吗?” 方励手指点着方元芷的脑袋:“还不是为你……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住在这儿?走,先跟爹回去!” 方元芷笑道:“没事,这是……我的宅子,你先坐下喝喝茶。” 方励瞳孔一缩:“你的宅子?衙门登记的这个宅子主人叫俊信。和你是什么关系?” 方元芷表情微僵。 “这事说来话长……” 方励也不催她。只是说道:“咱们走!”说着,便扶着方元芷要走。 方元芷却停住了:“我……我去收拾收拾东西。” 方励也没反对,跟着方元芷一路穿过庭院中郁郁葱葱的树木花草,来到一处卧房。 他看到方元芷收拾了几件衣服,有男人衣服,还有小孩衣服,还从床头拿出个小盒子,挽成一个包袱,又拿上了一杆铁制长枪。 方励的心沉到了谷底。 出门的时候,方元芷小声交待小丫鬟:“等老爷回来的时候,告诉他我跟我爹走了……” 方励在一旁也听了个清清楚楚,他的脸瞬间黑得像锅底。 可他还是按捺住性子,没有当场发作。 方元芷跟着方励上了马车,回到了贵阳城中的一处宅子。 方励只是让她歇着,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两个丫鬟伺候她,自己就不见了。 方元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等着父亲过来质问她。 方励却径直去了另一个房间。房间中早有一名英武的中年男人等候在此。中年男人见方励进屋,赶紧迎了过来,急切地问道:“可确定是元芷了?” 方励却不答话,直接找椅子坐下,垂头叹气。 第114章 财帛动人心 中年男人倒是着急了,拍了拍手:“你叹气有什么用?赶紧说话啊?!” 方励抬头看看,欲言又止:“哥,是她,可是……” 中年男人正是方毅,被褫夺了爵位的南和伯。他奉了皇上的秘旨去云南给皇上筹钱,其实也是想去把方家在云南的产业重新打理起来。 两个月前路过贵州的时候,他就想去看看自己那从没见过面的侄女儿方元芷。一个女孩子,混在军队里,他有些担心她的安全。 谁能料到,贵州总兵官南宁伯毛荣却推来阻去,说不知道元芷的去向。 这就让方毅大觉不妙了。 他气得指着毛荣鼻子破口大骂:“你个龟孙子!若不是当年在云南咱们一同行军打仗,有过命的交情,我们方家能让嫡子跟你们来贵州破苗蛮?!如果不给个说法,此事休想罢休!” 形貌威武的毛荣面带难色,有苦难言:“不是不想说,是我也不知道啊!” “怎么回事?” “据元止跟着去的那个卫所指挥使说,元止本来被他关了禁闭,可不知怎么突然不见了。他还以为是元止不满他的处罚,临阵脱逃了。把他的两个卫兵,就是那个叫青山和白虎的也给关了禁闭。” “混账!不见了不去找,关什么禁闭?” “我也这样骂他!只是找了快一个月,也没什么进展。有可能是他自己受不了这个苦,逃走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孩子容易变成纨绔,也能理解……” 方毅冷冷盯着毛荣看了半晌,还是拂袖走了。 他知道,自己被夺爵闲住,身为贵州总兵官的毛荣有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自己在这里大发雷霆,并不能让他对方元芷失踪之事更加重视。 说到底,这些年来,权势的我消你涨,两个昔日旧友,甚至两个家族已经不能平等对话了。 与其在这里浪费口舌,还不如凭自己的力量去找。 毛荣面带遗憾地在身后喊了几声:“方兄,方兄,留步……” 等方毅的身影消失不见,他脸上的遗憾才慢慢变成一丝讥嘲的冷笑。 毛文从一旁的厢房转了出来。 “爹,这样不好?” 毛荣大剌剌地坐下,喝了一口微冷的茶水,冷哼道: “有什么不好的?是时候给方家一个教训了!方瑛死了那么多年,还把着贵州的产业不放! 如今他们没了爵位,也不被朝廷重用,借此机会敲打敲打他们,把方家在贵州和云南的矿山夺过来,才是我们毛家发扬光大的机会!” 毛文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们毛家在云南金齿……” 毛荣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扔:“说起来就火大!那沐瓒在云南只手遮天惯了,敢动我们在金齿的利益!” 毛文叹了口气:“还是财帛动人心,金齿靠近孟密,孟密又生产宝石、玉器,咱们家从爷爷起就在金齿势力稳固,多年来借着孟密的宝石玉器也赚得盘满钵满……” 毛荣的怒气反而更大了:“这算什么?!他们方家,仗着曾经镇守云南,明目张胆地开采银矿!不仅在云南,在贵州也有!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方瑛死了那么多年,这些贵州的中低层武将还念着他的好?!还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毛文苦笑:“朝廷居然不管!” “怎么管?当时贵州巡抚蒋琳是他亲家!云南那边,靖远伯王骥跟他好得穿一条裤子!那些布政使什么的怕是也有份,都不说话。可恨的是我跟他们旁敲侧击提这些事,他们都装作耳聋,一味推脱!” 毛文皱眉做深思状:“怕是方家有一些自己特殊的门道……” 毛荣慢慢舒出一口恶气:“所以我才让你去把方家那个假小子娶回来,和他们家结成姻亲,利益也好分一分!他们倒好,给脸不要。就得让他们方家知道,我们毛家也是有几分脾性的!” 毛文还是有些担心:“那方姑娘,不会真的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又不是我们做的,操那个闲心做什么?” …… 方毅立即启动了方家在贵州军中的势力,没找到方元芷,倒是很快找到了她的两个仆人——白虎和青山。 只是两人被关了很久,瘦得皮包骨。 方毅气得握紧了拳头。他把方家在贵州的暗桩、探子也悉数调动起来。 方元芷失踪之事,不仅仅是方家嫡女的个人性命问题,也是方家的实力、脸面和尊严问题。 这是事关方家能否重新站立起来的关键一役。 如果方家任由此事悄无声息,怕是以后谁都会来咬方家一口,甚至那些听命于方家的仆从下属,也会生出背主心思。 方毅在京城闲住了几年,如今终于重返云贵,虽然并无职位官衔,可绝不能坐视这种情况发生! 方毅一方面命人在贵州境内四处搜寻方元芷的下落,另一方面派得力心腹去京城、江南看是否有方元芷的行踪。 方励得知方元芷失踪之事后,一面尽快向卫所请假,另一面把妻子蒋氏骂了一通:“居然让她一个姑娘家去贵州!你就是这么给人当继母的?!” 蒋氏又羞又急:“元芷自小有主见,我哪里做得了她的主?!” “那你怎么不给我送信?在我同意之前拦住她?!” 蒋氏哭道:“以前的事都是她自己决定就行了,为什么这次不行?” “为什么?!她一个姑娘家,跑那么远,有什么事,我们顾都顾不过来!你太让我失望了!如果是你亲生女儿,你定不会如此放任!” 蒋氏心如刀绞,却也无法否认:“我亲生女儿,定会听我劝阻!” 方励气得拂袖而去。 他只恨自己对闺女太过放纵,管束太少,纵容得她胆大包天! 等他快马加鞭赶到贵阳时,从云南赶过来的哥哥方毅告诉了他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有人见一个瘸腿的年轻女子在贵州总兵行辕前徘徊。我让人去查了她的行踪,就住在贵阳城外的一个宅子里。不知道会不会是她。” 方励歇都没歇,转身就走:“我亲自去看看。” 第115章 鸿雁终有信 方毅却拉住了他,斟酌着措辞说道:“那个宅子,是在一名叫做俊信的青年名下。这个俊信,是个瑶族人,是咱们家安排在贵州的一名探子。长得很俊俏,也有些手段……” 方励眼神一缩,领会了方毅的言外之意。 他也记得俊信,是个外表很出色的小伙子,可也仅此而已。 他赶到城外方毅说的宅子,顺利见到了方元芷,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可方元芷在这个宅子里一副当家作主的样子,让方励心头很不好受。 再看到她收拾了男人和小孩的衣服,心里就更郁闷了。 可这话,他一个父亲,怎么向女儿问得出口? 说到底,还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失职! 方励躲着不见,方元芷倒是找过来了。 她恭恭敬敬地给大伯行了礼,看着一旁低头不语、面色阴沉的父亲,还是陪着笑脸说道:“爹,您要做外公了!” 大伯方毅本来挂着一些笑容的脸迅速变得严肃。 方励长叹了一口气:“孩子父亲,是谁?” “是那个俊信。你还记得?去钱塘给咱们家送过银子。那时候,我就看上他了……” 方励鄙视地看了看女儿。 谎话张口就来! 那俊信去方家每次都是非常隐秘的,怎么可能会和她碰上?! 再说了,他们如果那时候就好上了,怎么还会有徐淳这档子事? 方元芷目光快速睃了一眼伯父,还是拽了拽父亲的袖子:“您得赶紧帮我们办婚事……” 方励气得一拍桌子:“那臭小子去哪儿了?我不得抽他几十鞭子!” 方元芷吓了一跳,镇定了一下情绪,还是鼓起勇气说道:“您该抽他,可别打残了……总不能让您外孙没爹?” 方毅在一旁脸阴沉得都快能拧出水来。拳头松了又握紧,握紧了又松开。 他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元芷,你先回去歇着,这事我和你爹来处理。” 方元芷称是,再看了看低头沉默、处于暴怒边缘的父亲,还是没敢多说,灰溜溜地走了。 方毅看到方元芷的背影消失了,才开口说话:“励哥儿,不能让元芷和那个俊信成亲。 俊信必须死!” 方励抬眼惊诧地看着哥哥方毅,嘴巴都合不上了! 他指着门外,半天说不出话,憋了半天,才吐出来几个字:“你……没听到……” 方毅眼神中闪过一丝厉色:“听到了。元芷维护他。可是,” 方毅在弟弟面前坐了下来,表情凝重地看着方励,眼神带着几分狠厉: “元芷这事在贵州闹得太大,咱们的人全知道了,云南那边也惊动了不少人。 如果不给个严肃的处理结果,以后铤而走险想动我们方家的人只会层出不穷,越来越多!只怕方家就真的完了! 这不是儿女情长的事。 这是我们方家百年以来,祖宗们流血牺牲换来的荣耀基业! 你不能当做儿戏!” 方励无可奈何地看着方毅,目光包含着痛楚:“那元芷怎么办?你让她还没嫁人就当了寡妇?未婚生子?让她这一辈子怎么过?!” “怎么过?方家在一天,就能护着他们母子! 没了方家,她和那个俊信,也不会好过!” 方励猛地站起来,怒吼道:“我不同意!” 他如同被困的斗兽一样在屋子里来回窜来窜去,最后终于站定在方毅面前,点了点手指: “爹生前怎么做人的?我们不能把方家的根本丢了!” 方毅明白,父亲方瑛让弟弟一家花大精力搭救蒋家,为方家赢得了极高的名声,这是方家被夺爵后没被众人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的根本原因。 有着一众姻亲的协助,不过才几年时间,他们又走到了皇上的面前,有机会继续发光发热,未来才有可能复爵,重回权力中心。 这其中,居功至伟的就是方元芷。若非她的那一截短笛,皇帝未必会信任他们之前安插在皇宫里的人。 皇帝今日对方家的信任,根源还是来自方元芷。 方毅苦笑道:“那你说怎么办?” 方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说了原则:“反正俊信不能死!他得当牛做马,伺候元芷一辈子!” 方元芷焦急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她不知道父亲来得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 没想到伯父也来了,自己在方家还真是受重视啊! 她有些愧疚自己给方家丢脸了。 说到底还是怪俊信那个家伙! 他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早知道不让他走了,有自己和他一起向爹求一求,再哭一哭,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怕就怕还没见到人,为了维护家族体面,伯父把他悄悄处理了。 想到此处,方元芷心中一痛。 俊信再会用毒、再有武功,也寡不敌众,何况他得罪的是自己的东家! 自古以来,背主之人受到的惩罚都极重,目的就是要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她可不希望俊信这个傻瓜成了被杀的小鸡崽子。 她得想办法提醒他! 可方励不允许她出门,两个丫鬟也不听她的。 方元芷想了想,晚上趁着天黑,拖着瘸腿翻墙出门,刚落地,就看到两个魁梧大汉面无表情地站在面前,还道:“小姐,莫让属下为难。” 方元芷又被带回了房间。这回倒好,房间从外边锁上了,窗户也被钉死了。 方元芷看了看屋顶,打算等第二天晚上再试试。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父亲的手段,当天晚上,吃过晚饭,她就昏昏欲睡,绵软无力。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是昏睡在床,偶尔被丫鬟叫醒吃些东西后继续昏睡。 也不知道过了几天,方元芷听到有人叫她:“元芷,元芷!” 她努力睁开了眼睛,只看到一片漆黑,窗棱上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进来。 身边有人给她鼻子边放了腥臭的瓶子,方元芷闻了一下,恶心得想吐,立马清醒了不少。 她朝那人看过去,一袭黑衣,头上戴了黑色的帽子,蒙着面。来人摘下面巾,俊美无俦的脸庞立即露了出来,正是俊信。 第116章 相对鸣哀音 方元芷大大松了口气:“俊信,你没事就好!我担心我伯父和父亲找你麻烦。你还好?” 俊信摸了摸她的脸,柔声说:“我没事。” 方元芷想了想说道:“我和我爹说,是我看上的你,让他们赶紧替咱们办婚礼。你见到我爹和我大伯父,态度恭敬些。我现在带你去见他们。有我在,他们应该不会把你怎么样……” 方元芷说着就要下床,一下子起猛了,有些头晕目眩。 俊信把她扶着坐下,目光闪了闪,欲言又止。 方元芷的心往下沉。借着淡淡的月光,她看到俊信的眉眼之间有疲倦。 俊信默了半晌,终于艰难地开了口:“元芷,我,可能不能和你成亲了……” 方元芷的手本能地放到了肚子上,感觉嘴里一片苦涩:“为什么?” 俊信抬手摸了摸方元芷的头发:“朝廷最近集结了几万军队去攻打我们苗寨。义父重伤未愈,我不能扔下苗寨走掉。如果我回不来了……” 方元芷打断了他:“什么叫回不来了?!” 俊信苦笑:“几千对几万,我们没有任何胜算。” “不能投诚吗?或者逃走,去云南,或者去其他地方也可以!” 俊信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可以放弃的。” 方元芷怒不可遏,揪住了俊信的衣襟:“所以你打算放弃我和孩子?!那你为什么还要招惹我?!” 如果知道最终要和朝廷官兵决一死战,为什么还要和自己纠缠?强要了自己的身子,还要骗自己的心?! 俊信把方元芷搂在怀里:“我本以为还有好几年,没想到形势变化得这么快……” 方元芷愣了愣,说道:“我认识贵州总兵毛荣,我们家与他也有交情,我让我爹和我伯父去斡旋……” 俊信说道:“能做的,你伯父他们都做过了。寨子附近的银矿毛荣已经知道了,他不可能放弃即将到手的利益。” 俊信默了默,捧起方元芷的脸,深情凝视,似乎想把她的样子印到心里。 “元芷,来世我们还在一起,好不好?” 方元芷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她坚定地摇头:“你如果回不来,我就把孩子打掉,把你忘掉!生生世世都不要再见到你!” 俊信微微叹息:“这样也好。是我对不起你,害了你……” 方元芷气得紧紧抱着他,又狠狠捶了他几下。 俊信的身子一震,稍微瑟缩了一下又恢复了正常。 方元芷敏锐地察觉到了,连忙去解他的衣服:“你受伤了?” 俊信拦住她:“没事。让我再看看你……” 方元芷终于哭出了声,她悲痛欲绝地捧着俊信的脸:“你答应我,一定要回来,好不好?” 俊信没有说话,只是亲了亲她的额头。 方元芷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昏睡了过去。明明还在俊信怀里,怎么突然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又是小丫鬟在叫她吃东西。 方元芷打翻了小丫鬟端过来的碗,冷冷说道:“我要见我爹!” 方励很快过来,听了方元芷要救俊信的话,皱皱眉头,还是带她去见了方毅。 方励气急败坏地方毅:“哥,你不是说过,要给俊信留条活路吗?!” 方毅面色阴沉:“形势变化太快。毛荣在贵州一年多了,还没尝到甜头。如今终于探出银矿所在,哪里肯放手?!” 方元芷问道:“要银矿可以,为什么不接受苗民的投诚?” 方毅面上闪过一丝痛色:“一来,用他们的头可以申请军功;二来,那处银矿以前为我们方家所用,苗寨众人也都牵涉其中,毛荣很难再相信他们……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 方元芷震惊了。她没想到,靠近银矿山,苗民们没能过上好日子,反而要为此送了性命! “难道就没天理了?没有治毛荣的办法了吗?” 方励皱眉:“不行!这毛荣实在心狠手辣,得想想办法!” 方毅道:“四川都掌蛮叛乱闹得厉害,前不久还窜到贵州来捣乱了。若是能奏请皇上,调毛荣去四川,倒是个一举两得的法子。” 方毅蹙眉沉吟片刻:“皇上派我去云南给他敛财,只是日子尚短,没什么进展。如若有些功劳,想来皇上也会卖我这个人情。” 方元芷愣了愣,说道:“我这有银子!” 她掏出贴身收藏的银票,递给了方毅。 方毅看了看银票的金额,大吃一惊:“十万两!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方元芷表情有些悲伤:“是俊信给我的。” 他给自己银票的时候,估计都没想到这么快会面临生离死别的境地? 方毅苦笑:“他倒是个人才!我尽快安排毛荣调任事宜。” 方元芷上前一步:“俊信和苗寨的苗民们,怎么办?” 方毅顿了顿,目光坚定地说道:“我们方家在贵州军中也有些人脉,我会尽我所能去保全苗民,还有俊信!” 方励一拳头砸在桌面上:“爹当年耳提面命,平定苗乱要以安抚为主,武力威慑为辅,毛荣如此做法,得闹出大乱子!” 方毅愣了愣,说道:“若是他去了四川,我也让人盯着,多弹劾他,让他收敛一些。” 方毅作为方瑛嫡长子,从小被重点培养,又在京城呆的久,人脉、眼界和手段都是方励所不能比肩的。 不过方励跟在父亲身边的时间更长,对他的为人处事、性格作风得到的真传更多。 兄弟二人一个忍辱负重、一个光明磊落,倒是相得益彰。 方元芷日日等在家中,偶尔也被父亲允许出门,只是被保护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行动受到诸多限制。 青山和白虎也被允许到她身边伺候了。 方元芷看到大变样的青山和白虎,有些愣神。 青山个头蹿高了一大截,像个瘦长的麻杆,还有些驼背。白虎则瘦了好多,看着也精神了些。 方元芷拍了拍青山的后背:“把背挺起来!别辜负了你的名字!” “虎叔倒是更帅了!” 青山尴尬地笑笑,白虎憨憨笑着。 “你们受苦了。”方元芷只简短地说了一句。 青山扯了扯嘴角,还是说道:“我们这没什么,倒是少爷您……” 第117章 妾若蒲草如丝韧 “我挺好!”方元芷拍了拍肚皮,“还给你们赚回来一个小少爷!” 青山和白虎都红了眼圈:“都是小人没用,没护住少爷……” 方元芷摆了摆手:“身子养好了没有?养好了帮我办事去。” 青山白虎齐声回答:“养好了!” “好,你们去帮我打听一个叫俊信的人,还有他所在的苗寨最新情况。” 青山面带疑惑:“他是什么人?” 方元芷清了清嗓子:“他是我孩子的爹。” 她见青山面露怒色,知道他误会了,连忙解释道:“我要和他成亲的,有机会尽可能保护他,有什么消息尽快传回来。他是方家的人。” “是!” 几天功夫,青山和白虎就打听清楚了,俊信所在的苗寨叫格凸苗寨,在安顺府城的东南方向,贵阳府城的正南不到四百里的地方。 贵州总兵官毛荣正率领军队攻打这里。 方元芷感觉胸口闷闷地快喘不过气。 青山和白虎则有些担心和奇怪地打量方元芷。 他们有些诧异,小姐不是跟徐淳来往吗?怎么会看上一个身份低贱的瑶族人?还是个受方家使唤的下人,连孩子都有了! 不过想想小姐的师父就是瑶族人,又能理解了。 青山嗫嚅了半天,还是说道:“徐家三爷来贵阳了,说想见小姐。” 方元芷感觉嘴里苦涩得像刚尝过胆汁。 “你去告诉他,要去给我买安胎药,没功夫给他通报。” 青山瞪大眼睛看了一眼方元芷,又迅速低下头。 小姐这话也太猛了! “不,不好?” 方元芷反而来了气,一拍桌子:“就这么回!” 她此时有些怨恨徐淳。 如果他对她没有那么绝情,给她哪怕一个安慰的眼神,哪怕捎来只言片语,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现在的地步。 他现在过来,黄花菜早凉了! 她如今未婚先孕,孩子父亲却为了一些不同种也不同源的苗民要抛头颅撒热血,不管她和孩子了! 那个热烈张扬像火焰一样的男人,那个俊美无双,让绝大多数女人自惭形秽的男人,那个跟她相处了才两三个月的男人,就要死了! 方元芷感觉心脏抽成一团,眼泪如大雨滂沱。她先是小声哭泣,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趴在桌子上哭得撕心裂肺。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哭累了,慢慢收了声。 等她坐直了身子,就看见不远处立着两个人。 一个是父亲方励,一个是好久不见的徐淳。 方元芷突然变得坚强了起来,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甜甜地笑道:“爹,三舅舅。” 徐淳的心一阵抽痛。 那个热情似火的女孩子,终究还是和他生分了。 方元芷站起来拉着方励的胳膊:“爹,是不是有俊信的消息了?” 方励蹙眉看看面色煞白的徐淳,觉得还是挑明了的好:“有,他和那些苗民在一起,正组织反击。” “他们不能先避到别的地方去吗?等毛荣走了再回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坚守的东西。”方励说这话时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徐淳。 “俊信是条汉子,不肯跟咱们的人走。他托了话,让你,不要等他。” 方元芷呆了呆,两眼发直,歇斯底里地喊道:“我才不会等他!我才不会等他!他永远不要回来了!我恨他,恨死他了!” 喊着喊着,她突然大声尖叫起来。 抱着头,慢慢蹲下身子。 本来已经流干的眼泪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汹涌而出,地面很快被打湿了一大片。 方励沉痛地低声喝道:“元芷!他还没死呢!还有机会!” 方励让小丫鬟把哭得精疲力尽的方元芷扶到房间里去休息。 他自己请徐淳去外头大厅里喝茶。 徐淳木然地随着方励往外走。 突然,他转身快走几步,对已经进了房间的方元芷说道:“他在哪?我,去,把他,带回来!” 声音极为嘶哑,就像患了重病,短短一句话,说得艰难无比。 方元芷猛地回头,眼睛迸射出亮光。可这亮光一瞬之后就熄灭了。她恍惚地摇摇头:“没有用的。你不要去送死了……” 俊信不是没机会逃走,只是他不愿意,选择了和那些固执要坚守的苗民一起战斗。 几万对几千,碾压性的优势,哪里有什么胜算? 徐淳似乎被她鼓励了,全身又充满了力气。 她还是关心自己的啊! 他上前扶住了她的双肩,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告诉我!我是朝廷命官,专管武官升职贬黜,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方元芷忍不住搂住徐淳痛哭:“你不要去,你不要去了!我不想你死,不想你死!” 徐淳也紧紧抱住了方元芷。闭上眼睛,把眼里的微微湿意隐藏起来。 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抱她了! 方励快走几步,想制止二人,可走了一半,还是无力地止住了脚步。 他头一回发现,徐淳的背影如此萧索,女儿的身影如此瘦弱。 方元芷终究还是没告诉徐淳俊信的下落,方励也没告诉他。 方励没想到的是,被严加看护的方元芷还是不见了。 照顾她的小丫鬟晕倒在躺在床上,仔细搜查后,屋顶的瓦有动过的痕迹。 方元芷带着青山白虎,直接去前线找到了南宁伯世子毛文。 毛文面容复杂地上下打量方元芷:“你怎么来了?” 他已经知道方元芷被找到的事了,只是没想到她居然还会回来。 方元芷微微一笑:“属下是方文敏,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怎么能错过呢?” 方文敏是毛文让她任职军中的身份。 毛文目光微闪。他知道父亲毛荣如此兴师动众其实是为了夺取方家在贵州的产业。 方家被夺爵了多年,一直没有起复的动静。夺他家的产业风险小、收益大,见效快。 他为此对方元芷还有几分惭愧。 他正要张嘴拒绝,方元芷却道:“苗人善用毒,怕是这次死伤惨重?” 毛文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何止是死伤惨重? 来“平叛苗乱”的都是从各卫所抽调过来的人员,面对苗人的激烈的反抗,死伤极其惨重,士气低落,他们现在反而担心士兵随时哗变。 而且他们也担心官兵死伤太大,到时候朝廷会怪罪。 “我的解毒水平你也知道。有我在,军队能少死不少人。” 第118章 昔日谷地空余恨 毛文思索片刻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方元芷很快来到救治伤员的帐篷。看到一一个伤口溃烂流血不止,生机在缓缓逝去的生命,方元芷再次见识到了战争的残酷。 她也只是怔了怔,很快就投入伤员救治工作。 一半的伤员已经由普通的大夫进行了急救。她的主要工作还是在解毒祛毒。 然而,只有一小部分的毒药她有把握能解开。其余的,虽然中毒原理有些熟悉,她却需要长时间的验证和摸索才能找到对症的解毒药物。 这些毒与师父教给她的有些类似,但又大不相同,应该经过进一步提高和改良。 她不免想到了俊信。 这些毒都是他研制出来的? 她这才意识到,俊信的制毒技巧实际上已经远远超过了师父,比自己这个也就突击了一阵的半吊子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她突然明白过来,以俊信的制毒用毒水平,压根不需要自己在苗寨里解毒。 那他当初逼自己解各种毒,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自己能有利用价值,从凶狠的苗人的手里获得一线生机吗? 她没有细想,她只想尽快获得毛文的信任,能让她去真正的前线,如果有机会见到俊信,试试看,劝他跟自己一起走。 在方元芷的不懈努力下,许多士兵的命保住了,只是需要恢复好一段时间才能重上战场。 方元芷的解释是,士兵们送过来的太晚,耽误了最佳抢救时间。 如果让她上了最前线,或许情况会好很多。 毛文只是略思忖便答应了。 方元芷留在营地,容易被父亲的人发现,而他并不想父亲知道方元芷在这里。 没准父亲心狠手辣,为了不泄露机密,把方芷做了。 他毕竟和方元芷做过一段时间朋友,还是不希望她有事。 “上了前线刀剑无眼,你自己小心点。”临别时,毛文还是眼神复杂地多叮嘱了一句。 方元芷自信地回复他:“知道了,你也一样!” 纵然两个家族之间因为利益,即将反目成仇,毛文这个人,还是有几分朋友义气的。 没过几天,军队就推进到了谷中空地处。 方元芷跟随最前线的医疗队伍来清理战场,抢救伤员。 然而,空地上堆满了尸体,多数为明军士兵,少数为苗人,无一人生还。本来土黄色的干燥地面,被满地的鲜血染红,湿乎乎的红色泥土粘在脚上,甩都甩不掉。 方元芷恶心得干呕了起来。 她还记得当初苗民们在这里载歌载舞,举行热烈的芦笙舞会。她后来听俊信说过,那天是苗族的吃新节。 曾经欢歌笑语的聚会场所,如今尸横遍野,变成了人间地狱。 有个已经死透的苗民,双目怒瞪,嘴里还咬着一个朝廷士兵的耳朵。 朝廷官兵都是统一制服的壮年汉子,苗民那边,死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方元芷看到一个早已死去的半大苗人孩子,仰面躺在地上,胸口一个大窟窿,血液已经流光,周身地上都被染成了暗红色,大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天空。孩子脚上穿着一双凉鞋,正是方元芷曾经做过的鞋子。 她记得这个孩子,是曾照顾她的苗女的一个儿子。 已经见惯生死的方元芷也忍不住落下眼泪。 对于苗人而言,这些朝廷士兵就是侵占他们家园的坏人,他们用自己的热血,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扞卫这片土地! 她的俊信呢? 那个热情似火,想要生生世世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呢? 他也死在了这里吗? 方元芷跌跌撞撞地四处查看。还好,没找到那个张扬的白衣身影。 她想突破谷地通往各个山道的障碍,往山上去。 “回来!那些地方有毒!”有人恶狠狠地拉住了她。 “这些苗蛮特别狡猾,今天不能再往前走了,把路上的障碍都小心清除掉才能继续往前走!”一个明军首领下了命令。 有个经验丰富的老兵骂了一声:“想立功也要有命才行!你看看那些挡路的石头、木栅栏,看着平平无奇,都撒上了剧毒。稍微碰一点点,就会受伤溃烂,严重的当场一命呜呼,轻些的也得烂手烂脚、痛不欲生!” 夕阳西下,阵亡的明兵尸体被堆在了柴堆上,准备当场焚化。 那些苗蛮尸体,则依旧被扔在了原地。 方元芷想了想,叫了青山和她一起把苗民的身体也抬到一块去。 有老兵拦住了她:“别动!这些苗蛮特别狠毒,他们的尸体上都是毒!” 方元芷想了想,取了提前准备好的毛皮手套,还是和青山一起把苗民尸体抬到了柴堆上,点火焚烧。 夕阳如血,烟雾弥漫,大火舔舐着尸体,很快将他们吞没。 这是方元芷第二次看到焚烧尸体了,感受却完全不同。 上次死伤是因为江湖仇杀,这次则是因为所谓“叛乱”。 世代生活在此的苗民,被高举正义大旗的朝廷官兵悍然屠杀。 而她,还不得不做一名帮凶。 如果说,她没有与善良和蔼的苗女接触过,没有参加过苗民们的芦笙舞会,她可能还不会有如此大的心神震撼。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方元芷心里闷闷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愤怒和痛苦。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这些昔日载歌载舞、贫穷却快乐的人们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来保护生他们养他们的土地? 造成这些的根源又是什么? 她想到的是贵州总兵毛荣的贪得无厌。是这个人渣为了一己私利造成了眼前的局面。 可再仔细想想觉得又不是。难道所有的总兵都如此滥杀贪财? 难道当年自己的祖父方瑛,也是这样一个刽子手? 方元芷想不明白。 夜深人静,在谷地外休息的前线士兵们陆续休息了。 方元芷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悄无声息地爬起来,小心翼翼越过挡着上山入口的障碍物,往一条山道上悄然而去。 没过多久,她就遇到了袭击。 方元芷并不与和她打斗的人纠缠,她冷静低喝:“我要见俊信!俊信!” 第119章 郎心坚似铁 袭击她的人很显然也认出来了她,绑了她的手,蒙住了她的眼睛,带她弯弯绕绕,走了很久到了一个地方。 蒙眼的布条被摘下,方元芷便看到了端坐在椅子上的苗人首领,以及站在他一旁的俊信。 这是一个不小的屋子,两边还站了不少身体强壮、面貌凶狠的苗人汉子。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只是苗人汉子们的目光包含仇恨和愤怒,苗人首领看她的目光冰冷刺骨,俊信则是面无表情地冷冷看着她。 方元芷纵使胆大,也难以承受这么多仇视的目光。 她微微颤抖着身子,鼓起勇气,抬头挺胸地勇敢直视苗人首领。 苗人汉子们已经议论纷纷,虽然听不懂话语,方元芷还是能从愤怒的语气中猜到,他们说的,不在乎是怎么杀了她,为死去的亲人们报仇雪恨。 是啊,她穿着明军制服,是一名标准的、来侵略他们世代居住家园的歹人。 即便她那声名远扬的爷爷方瑛,也是因为平苗蛮功勋卓着,才得以封侯。 她和苗人,天生就是对立的关系。 苗人首领盯了她一会儿,似乎看出来她有话要说,举手示意大家安静。 方元芷压抑住声音里的颤抖,长长吸了一口气,手指着一旁的俊信,缓缓对苗人首领道:“我,要,带他走!” 苗人首领不屑地嗤笑,说了一句苗语,一屋子的人哄堂大笑。 俊信皱着眉看她。 等笑声小了一些,方元芷声音高亢了许多,又喊了一声:“我要带他走!” 苗人首领压抑住脸上的笑容,如同看待待宰羔羊一样看着她,似笑非笑地说:“凭什么?” “凭,我可以让你们世代居住在这里!” 苗人首领直接仰头大笑。 笑了一会儿,他对一旁的俊信说了一句苗语。 俊信走到堂中,站在方元芷身边,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扶着她腰,对苗人首领说了几句苗语。 苗人首领脸色变得严肃,挥了挥手,有人上来要带方元芷走。 方元芷不肯,大喊大叫:“我说的是真的!现在不行,等过一阵子,就能落实!” 她三番五次救了皇帝的命,皇帝还欠她一个奖赏,她可以去请求皇帝! 俊信制止了她,安抚道:“元芷,你先出去。有我在,没事的。” 方元芷急急地问道:“那你呢?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俊信没有说话,只是目送她被两个人带走。 方元芷被带到屋外后,就被人放开了。 方元芷这才发现他们在半山腰上,远望视野开阔,月光下依稀可见起伏不断的山脉。 过了一会儿,俊信出来,站在她面前,目光深邃地看着她,语气平静,还带着一丝笑意道: “我和义父说了,你是我的奥,有我的孩子。他们不会伤害你。你回去以后,尽快离开贵州,不要再回来了。” “那你呢?”方元芷目含哀求地看着俊信。 俊信深情地看着方元芷,轻轻抚摸她的秀发:“如果不是有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我和你一起走。” “可是,如今义父和这些苗族兄弟们都面临着灭顶之灾,我不能扔下他们。”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做无谓的牺牲?他们脑子一根筋,不肯逃走,你为什么也要这样?!我才是你的亲人好不好?你摸摸,这里,有你的孩子!” 方元芷拉过俊信的手,覆在自己小腹上。 方元芷也同情这些苗民的遭遇,可她不能理解俊信的做法。她腹中有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他们才是至亲之人! 俊信的目光从她的小腹一路向上,在方元芷的脸上留恋了一会儿,又眺望远方起伏不断的山峦和星空。他淡淡解释道: “元芷,你没有经历失去至亲的痛苦,所以不能理解。这些人,他们或许贫穷无知,或许太过固执,可是他们,给了我尊重和尊严,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你知道,我的父母兄弟姐妹,亲人全都被杀,从小被仇敌抚养。后来你祖父收养教导了我,可那只是让我变得更强,我不知道我应该是谁。” 俊信抬手一挥,指向远远近近的山脉和旷野:“在这里,我才真正被接纳,被尊重。就是这些人,让我有了归属感。虽然有些时候还被当成异类,可我知道,他们真正接纳了我。他们是我的兄弟姐妹,是我的家人。我不能扔下他们。” 方圆元芷颤抖着声音哀求道:“我也接纳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孩子,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俊信捧起方元芷的脸,轻轻吻了吻她的眼睛,又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我若是走了,这里就是空的。我并不想当一个懦夫,也不想当一个行尸走肉。” 方元芷强忍着眼泪,颤声问道:“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没有你,我这里也会空……” 俊信轻抚她的脸庞:“你有父母兄弟,你还有爱人。你很坚强,也很勇敢,没有我,你也会过得很精彩!” “不要,我不要,我要和你在一起!”方元芷抱着俊信,痛哭失声。 哭着哭着,方元芷身子变软,晕了过去。 俊信温柔地亲了亲她的丹唇。 多么美好的姑娘。 他多想再看到她像花儿一样为自己绽放,他多想看到他们的孩子出生。他多想带着他们去漠北,去海南,去天涯海角。 然而,他还有无数个不同血脉的兄弟姐妹,他要和他们在一起,陪他们战斗到最后一刻。 方元芷醒来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血红色的晚霞挂满了半边天。 “少爷,您终于醒了!” 方元芷看到青山惊喜地看着她。 “这是哪里?”方元芷奇怪地左右打量。 这是个山顶,有树木,有巨石。 她记起来了,这是俊信带她来看日出的那个山顶。 “昨天晚上有人把我带了过来,让我在这保护您。”青山扶着方元芷坐了起来:“那个人穿着一身白衣服,长得很英俊。应该就是俊信。” “那他人呢?”方元芷急切地抓住了青山。 “他……走了。还告诉了我下山的路线,让我今天晚上带您走。” 第120章 与敌同归尽 方元芷怔怔的,没有说话。 青山突然说道:“少爷,快看那边!” 方元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片浓烟升起,山里什么地方着火了。山谷间回荡着冲锋陷阵的喊杀声。 青山说道:“这是今天的第十二次了!你看那边,那边,还有那边,都已经被攻占了,今天晚上,这个苗寨应该就会彻底被攻下。” 方元芷欲哭无泪。她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能力。 她的俊信,那个蛮子,那个傻子,今天晚上就要死了吗? 天黑以后,青山催促着木然的方元芷,两个人走走停停,等天亮的时候终于走出了大山。 沿路上都是来来往往的明军士兵。 到了一个补给点,两个浑身狼狈的士兵正在边喝水边骂娘:“他娘的,这些苗蛮太凶残了!完全不要命!” “唉,你说说,那个穿白衣服的神经病,非得等到我们人都到跟前了,才点火,嘭!把自己炸了个粉碎,也炸死了咱们一百多号人!” 方元芷身子一歪。青山赶紧扶住了她。 “个个苗蛮都这样的话,这仗还怎么打?” “还是以前方总兵的时候仗好打,部队拉过去,双方谈判,谈妥了,投降归附,不费一兵一卒!哪儿像现在,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据说昨天晚上,团灭了两个卫!” “那就是一万多人啊!” 青山见方元芷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索性背上她,一路继续前行。 又走了一阵,有一队人马从他们旁边驰过。 过了一会儿,有几个骑马人转了回来,领头的正是毛文。 毛文看了看快晕过去的方元芷,给她留下两匹马,小声嘱咐道:“你们快走!离开贵州!” 青山连声称是,在毛文的帮助下把方元芷绑在马背上,自己骑了另一匹马,驰骋而去。 方元芷浑浑噩噩,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大脑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争吵。 一个说:“她太蠢了!和俊信又没什么感情,两个人充其量只有两个多月的那肉什么关系。他为了不相干的人,求仁得仁,有什么好伤心的?” 另一个说:“哎呀,她不就是看中他那方面的能力了吗?一时间难以接受,也是有的!” 一个说:“好男人多的是!至于这么要死要活的?” 另一个说:“第一次经历,哪能那么想得开!就像吃个好果子,才咬了几口,正高兴呢,果子突然没了,心里没着没落儿的……” 一个说:“这肚子里还有个累赘,真糟心!” 另一个说:“你糟心,她喜欢呀!没事儿还老摸摸肚皮,好像里面有什么宝贝,切!” 一个说:“俊信愚蠢又自私,把她害成现在这样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真是人渣!” 另一个说:“可他热情直白又有主见,活得像太阳一样瑰丽灿烂!” 两个声音不停一唱一和,吵吵闹闹,快把方元芷的脑子吵炸了。 方元芷大喊一声:“别吵了!” 青山的声音传了过来:“少爷,这里没人说话呀?” 方元芷睁开眼,发现两人正沿着一条崎岖山路策马前行,速度并不快,她自己被绑在了马背上。 方元芷慢慢解开了绑自己的绳索,坐起了身子。 “为什么走这么一条小路?速度起不来。” “那位俊信公子说了,这条路知道的人少,安全。” “咱们这是往哪里去?” “咱们是往四川去,先离开贵州,安全第一。我已经给白虎传了消息,老爷应该很快就会和咱们汇合。” “为什么要着急离开贵州?” “小的打听了一下,好像说是银矿山被炸了,要开采没个两三年的准备工作做不到。这毛总兵快气炸了。现在各卫所的指挥使都在找他要阵亡将士的抚恤金,他没准狗急跳墙,找咱们麻烦。” 方元芷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家称苗人为苗蛮了,同归于尽还不够,还要让你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二人途径毕节进入四川的叙永县。方元芷让青山不着急赶路,先让她好好休养几天,给她抓几副安胎药吃吃。 身体的疲惫和心灵的打击,方元的小腹有些不适。下身有淡淡血迹。 她担心有滑胎风险。 理智上讲,孩子没了对尚未嫁人的她是个好事。 可情感上,她恨那个愚蠢又自私的俊信,却对肚子里这个小家伙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纵然孩子将来会被人骂是个野种,纵然她会因为未婚生子身败名裂,孩子终究是无辜的。 而且,以孩子父亲的相貌和她的外表,孩子的相貌应该也不会差,她本来就很期待孩子生出来会长什么样子呢。 卧床休息了几天,又喝了安胎药,腹痛和流血的症状慢慢消失了。 她也没敢托大,打算再休息几天。 想来父亲收到青山传的信,应该会很快过来和她一起汇合。 方元芷很感激自己有个宽容大度的父亲。自己这样未婚先孕、失身蛮夷实在是家门奇耻大辱,一些为了维护自家荣誉的家族,可能直接把女儿沉塘了。 父亲不仅没怎么惩罚她,还说通了大伯父,让方家为营救俊信跑前跑后,出力不少。 过了两天,有人找了过来,却不是方励,而是徐淳。 方元芷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全世界,她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徐淳了。 徐淳打量着简陋客栈里,被子裹着的那小小一团,心脏又抽痛了起来。 她这样一个风光霁月的人,居然落到了如此的田地! 堂堂的将门嫡女,代替师父上前线参军征讨苗蛮,却沦落成苗蛮俘虏,失了身子,怀了身孕,最后还为了救那个苗蛮男人再上前线! 他也通过寨子里被他擒获的苗人口中得知,那个欺辱她的男人名叫俊信,是苗寨首领之一,长得俊美无俦,本领高强。 不过短短半年时间,那个边哭边沿河追着他的明媚少女,已经变成了一个双眼无神、面容憔悴的瘦弱一团。 这里就没有他的责任吗? 如果当初他多给她一些呵护和安慰,如果他劝她不要去贵州,这一切悲剧是不是可以避免? 他多想能像以前一样,自己的一个温柔眼神便能让她开心,自己的一句话便能让她从沮丧到眼冒星星。 第121章 无缘命中定 他的假期所剩无多。理智上,他应该尽快返回京城履职。 可他能丢下她一走了之吗 纵然她不理他,他还是想把她护在自己羽翼之下,免得她再受任何伤害。 徐淳在客栈呆了一天,就制定了新的行程安排。 “我们乘马车去泸州坐船顺长江而下,到江南后沿京杭大运河北上去京城。这样沿途颠簸少些,对保胎有利。” 方元芷面朝床里,并不答复他。 徐淳也并非征求她的意见,只是告知。 他给她买了一个贴身伺候的小丫鬟,第二天一大早便带着方元芷出发了。 晚上在泸州一家下榻,徐淳和怀安出门去安排船只,青山和小丫鬟陪着方元芷呆在客栈休息。 徐淳回到客栈的时候,本能地抽出了长剑,缓缓推开房间大门。 候在暗处的四个刺客一拥而上。 有怀安帮忙,以二敌四,并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出现的刺客越来越多,足足有十来人! 徐淳冷笑,还真是瞧得起自己! 他吹了一个口哨,暗中保护他的护卫们纷纷出动,加入了战斗。 徐淳则偶尔应付一两下杀向他的刺客,自己则致力于寻找方元芷的下落。 还好,方元芷和青山、小丫鬟只是被人捆了,扔在墙角。 双方人数差不多,也都是武功高强之人,一时间难分胜负,打得热火朝天,兵器碰撞之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惊动了客栈不少客人,不过没人敢上前理论。 客栈老板慌慌张张地遣了小二去报官,自己躲在远处,希望这些人下手轻些,别打坏了自己家的客栈。 在官府兵丁到达之前,又有一伙人加入了战斗。 徐淳定睛一看,居然是帮自己的! 战斗很快呈现一面倒的趋势,多名刺客悉数被擒,大多数刺客服毒自杀,只有一人被及时捏掉了下巴,自杀未遂。 徐淳正好奇帮手是谁,却转出一个二十多岁的文士,拱手行礼道:“徐兄,京城一别,没想到在此处相见!” 徐淳目光微转,很快想起来,此人姓万名翼,是礼部的一个主事,曾有一面之缘。 “万兄,多谢出手相助!” 徐淳边打招呼,边命怀安去给方元芷等人解开束缚。 怀安一手是血地过来请示徐淳,目光欲言又止,往依旧躺在地上、蜷成一团的方元芷身上瞥。 徐淳大惊,上前查看方元芷,见她双目紧闭、全身是汗,身下一滩血迹,连声高呼:“大夫,大夫!” 万翼面色大惊。 徐淳怀里的人一身男子装扮,可苍白的小脸,柔弱的身躯,让人有些雌雄莫辨。 等大夫过来把脉,说是流产症状,万翼才恍然大悟。 他又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提前离开,掺合了人家的私事。 官兵到达,对此处的突发事件进行一番盘查,得出初步结论:“这是一帮流寇,为了劫财才动了手。” 万翼冷笑,既然是劫财的流寇,怎么会集体服毒自杀这份训练有素的本领,流寇可做不来! 他不知道徐淳得罪了什么人,不过父亲万安在翰林院任职多年,知道徐家在朝中根基深厚,曽嘱咐他多与徐家人接触,这才有了他的出手相助。 泸州知府杨苓山很快赶了过来,却等了好一阵才见到徐淳。 杨知府索性与万翼闲谈了起来。 还没等徐淳出来,又有人要闯进已经被官府士兵包围的客栈。 徐淳的小厮怀安出来协调,说来人是京城济阳卫千户,也是徐家的亲戚,杨知府便命官兵快速放人进入客栈,态度和蔼中还带着些许阿谀奉承。 万翼更是暗暗吃惊! 万翼是眉州人,眉州离泸州并不远,因此对这杨知府也略了解一二,众人皆称他是铁面无私、六亲不认的主,居然也有阿谀奉承的时候! 那徐淳不过是兵部的一个七品主事,顶多管武将,又管不到文官的头上,杨知府为何对他如此恭敬 万翼不由得添上了几分小心翼翼,仔细留意徐淳等人的一举一动。 等到天亮时分,徐淳才面无表情地出来见杨知府、万翼。眉眼之间的疲倦可见他是一夜未睡。 徐淳拱了拱手,对杨知府道:“既然是流寇作乱,大人按照正常程序处理便是,有劳杨大人了。” 杨知府欣然说道:“望川所言甚是。” 万翼心知,看来这杨知府与徐淳是旧相识了。 徐淳又转向万翼,态度诚恳:“多谢万兄仗义援手,才免得望川陷入追悔莫及的地步!请万兄接受望川一拜!” 徐淳随即起身,给万翼行了一个大礼。 若是拖得再久些,没准方元芷的流血止不住,性命难保了。 万翼手忙脚乱地侧身避过,又亲手扶起徐淳,很是不好意思:“这如何当得起” 杨知府说道:“若是望川还要在泸州多盘桓几日,不如移步到在下的别院,这里人来人往,安全上难以保障。” 徐淳略沉吟片刻便道:“不必了,过两日我便乘船离开,亲眷受伤之人也不便频繁挪动,多谢杨大人好意了。” 杨知府说道:“好说,好说。烦请望川代我向徐家老祖宗问好。” 徐淳拱拱手,杨知府也不多留,很快离去。 万翼本就下榻在这间客栈,也拱了拱手,返回休息了。他盘算着日后要多与徐家来往。 徐淳面色沉重地盯着门前空地,沉默半晌。 不一会儿,怀安过来禀报:“方小姐醒过来了!” 徐淳连忙跟随怀安而去。 房间里还有浓重血腥味没有散去,方元芷脸色雪白,往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此时半睁半闭,显得她精神极其萎靡。 方励正在床前愁眉苦脸地坐着,小声劝慰:“孩子没了也不是坏事。命中注定,也强求不来。你好好保重身体,养好身子才是重中之重。” 方元芷面无表情,并不说话。过了好半天,才轻轻吐出几个字:“东西……” 方励一愣,很快就明白了过来,让人去取了一个包袱和一根铁制长枪。 包袱里不过几件内衣,有男人款式,也有婴儿款式的。方元芷取出衣服,搂在怀里,轻轻抚摸,侧身向里,不再理他们了。 徐淳一直静静旁观。 突然,他双膝跪地,对方励说道:“方大人。元芷遭此磨难,实属徐淳招来的祸患!徐淳悔恨不已。只求大人给我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求大人把元芷许配给徐淳为妻!” 第122章 相逢在梦境 方励一愣,先上前把徐淳扶了起来。才缓缓说道:“这贵州总兵毛荣太过心狠手辣,居然怕你走漏了消息,要杀你灭口!这也怪不得你。” 方励顿了顿,转头看了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方元芷,组织了一下措辞才道:“元芷突遭大难,此时谈论婚事为时尚早。徐公子还请有些耐心。” 倒是没有一口回绝。 徐淳悔恨不已。若非当初他亮明兵部武选司主事的身份去找贵州总兵官毛荣,也不至于被毛荣惦记上,在用兵出事后担心他走漏了消息,派人过来截杀他。 反而是已经落魄的方家,毛荣没怎么管。方家在贵州本就底子不干净,捅出去,方家自己也得吃瓜落儿。 只要此事捅不到天子面前,毛荣就不怎么害怕,能兜得住。 他们毛家作为投靠过来的蒙人典范,一向是朝廷树立的标杆,目的在于给那些有意投靠大明王朝的周边势力立个模范,所以除非谋反,皇帝不会对他家下狠手。 两天后,方元芷身体的流血已经止住了。除了身体失血过多、有些虚弱之外,其他的倒还好。 只是精神状态抑郁,成日端详那几件内衣,还有偶尔抚摸那根已经有些生锈的铁制枪。 方励再来看方元芷,欲言又止。 方元芷主动开口了:“爹,你先走,我没事。养养就好了。” 方励的假期有限,若不能及时赶回去,很可能要挨批评,甚至丢了官职。 方励摇头道:“我得带你一起走。再不能让你一个人单独走了!” 方元芷表情平静地说:“您的假期快超标了,赶紧回去复职是正经。我坐船走,顺便也散散心,你留几个人给我,不会有问题的。” 方励叹气。 徐淳却找到了方励:“方大人,我护送元芷回京,您放心便是。” 方励表情复杂地看着徐淳。他当初因为嫌徐淳身边不够安全,拒绝了徐淳的求亲。 如今徐淳跟他解释了逐月盟的解散事宜,解决了他对徐淳的最大担忧。 如今的方元芷,已经是残花败柳,失了清白,又怀孕流过产。徐淳对此知之甚深居然还坚定地要求娶她,这让方励不得不动容。 只是如今方元芷对徐淳并不搭理,方励也把握不住女儿的心思,此时又不好问她。 若是让徐淳护送她回京,两人多相处,培养一下感情,倒是件好事。 平心而论,方励认为,徐淳除了身边不够安全之外,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别的不说,就他肯远赴贵州只为元芷,在元芷遭遇大难后还不离不弃、一路护送,甚至诚心求娶,这份心胸,这份忠贞,实在令人钦佩! 方励扪心自问,自己都未必做得到! 方励思虑再三,还是把方元芷托付给了徐淳,自己则先行一步,走陆路骑马回京。 至于徐淳的假期够不够,要不要急于返京这事,方励认为这是徐淳需要考虑的。 如果徐淳认为京师的工作比方元芷更重要,他有什么理由把女儿嫁给他呢 男人再好,若不能把妻儿家庭放在第一位,就不值得托付。 方元芷并非铁石心肠。 等上了船,徐淳一直相随左右,遣医问药,亲自照顾饮食起居的时候,她还是有所动容。 自己老爹都先行一步回京了,他一个兵部小小主事,居然敢久不归职 徐淳并非话多之人,一连几天,与方元芷也没多说几句话。 这天徐淳亲眼看着方元芷喝完药,正打算离开,方元芷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先回京,别耽误了你的正事。” 徐淳心中一痛。 沉默半晌,他才说道:“你也是我的正事。” 方元芷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徐淳。 如果他能早半年,不,早几个月说这句话该多好啊。 或许她就会拼死反抗俊信的冒犯,即便那时就死了也无怨无悔。 或许她就不会把心给了俊信那个渣男。 过了一会儿,方元芷才回过神,低头浅笑:“你现在说这话,已经晚了。” 徐淳走近,蹲在她的面前,声音低沉地说:“这事,我也有责任。如果当初……”他说不下去了。 如果当初求亲时,他态度再坚定一些,或许他们已经成亲,方元芷此时正在徐家的宅子里替他养胎。 如果当初揽月山庄见面的时候,他多对她安抚一句,或许她就不会远走贵州。 如果当初南山码头,他回应了她的呼唤,她也不会那么伤心欲绝。 如果当初在钱塘方家,他偷偷溜进她的闺房,跟她诉一诉相思之苦;如果当初她去贵州前派人传信给自己,自己及时给了她回信,劝她不要去; 这些施加在她身上的苦痛就不会发生。 是他的冷漠和视而不见,导致她一个弱质女流伤心之余远赴贵州。 是他自以为的对她好,是他以为她足够坚强,没有给予她足够的关注和重视。 方元芷任由徐淳握着自己的手,蹲在自己面前一言不发。 她也实在没什么话好说。 她的大多数精力,都花在了半梦半醒之间。 在那虚幻的梦里,她与俊信聊天,说话,吵架,甚至恩爱。 她梦见自己和俊信一起遨游云间,在彩云之颠嬉戏,他们又一起畅游水底,捉迷藏给对方惊喜。 甚至梦到两人抓了一条鱼烤着吃了。那鱼的味道是焦香中还带着些许腥味,和她第一次做鱼的味道一致。 她清楚地记得,酷爱吃鱼的她只动了那鱼一筷子便再也吃不下,俊信反而津津有味地把整条鱼都吃光了。 他对自己做的饭菜从不挑剔,偶尔咸得难以下咽的菜肴,他也只是一个人端起盘子包了圆,反而把好吃一点的菜不停夹到她碗里。 这个蛮子,才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和她在一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轻轻松松,自由自在。 徐淳走后,方元芷把俊信穿过的内衣抱在自己怀里,闭上眼睛沉醉地又进入到幻梦里。 在那里,俊信没有为了他的异族兄弟捐了自己的生命,而是和她亲亲热热、快快乐乐地过着简单幸福的日子。 她不用提心吊胆担心俊信不理他,也不用担心其他一切事宜。 因为有俊信,其他的事情都有俊信帮她搞定。 她失去了俊信,可又没失去他。 他以最美好的模样,最完美的形象永远活在了他的心中。 第123章 千里相陪伴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偶尔,徐淳也会拉着方元芷出了船舱去看两岸的风景。 “你看,那是巫峡十二峰。据说巫山神女是炎帝的女儿,没嫁人就死了,魂魄化为灵芝,就住在这神女峰上。朝为白云,暮为雨。” 方元芷微笑道:“我知道这个故事。好像楚国的一个国王来这里,做梦与巫山神女梦中相会,两人在一起了,还让人写成了诗。所以后世之人就用巫山云雨代替男女之事。” 徐淳仔细端详方元芷的眉目,发现她坦荡自然,便知道自己的担忧有些多余。他微笑回道: “一般女子说到此事,便会含羞答答避而不谈,你倒是大方,无所顾忌。” 方元芷一本正经地说:“我又不是一般女子。有几人能有我这番遭遇?” 徐淳面色黯然。 方元芷反而灿然一笑:“这于我并不是什么坏事。反而因为此事,我才知道人可以那样酣畅淋漓地活着,至情至性,敢做敢当,敢舍敢抛。” 方元芷看着徐淳面无表情的面庞,又补充道:“虽然我是那个被他抛弃的,可我还是能够理解。如果他选择了跟我走,那就不是那样酣畅淋漓的他了。或许此时,我们已经互相厌倦,分道扬镳了。” 徐淳没有说话。 方元芷无所谓地笑笑,转身要回船舱。 徐淳从后面抱住了她,声音压抑: “我没有抛弃你。元芷,我只是怕给你带来伤害,所以……” 方元芷冷笑。 给我一个消息,一个安慰的眼神,也能带来伤害吗? 不过还是觉得没那个必要而已。 “我能理解。” 方元芷并没有挣脱他的怀抱。 她多喜欢被人拥抱啊! 这片刻的温暖,也能让她的幻梦更加丰富。 或许,她可以和俊信一起来乘船,欣赏巫峡十二峰的美景呢。 一路昼行夜宿,顺顺利利到了南京。 徐淳来问方元芷:“要不要去南京游览一番?咱们几次路过,都还没带你游玩。想回钱塘也行,我陪你一起去。” 怀安在徐淳背后对方元芷不停使眼色。 方元芷明白怀安的意思。 徐淳的假期余额已经不足,现在往京城赶,估计都得挨上司的批评。再耽误下去,没准公职得丢。 方元芷偏不按常理出牌,她拍手笑道:“好啊,南京要逛,钱塘要去,还有苏州、扬州!” 徐淳面色放松了不少。他想好好陪陪她,把以前没有实现的遗憾一一补足。 方元芷流产的那个夜晚,他心慌的一比。这个曾经灿烂明媚的女人差点离他而去! 他曾经稍稍畅想过的美好未来就再也不能实现了! 徐淳带着方元芷在南京闲逛。 在城外的栖霞古寺,方元芷偶遇了熟人——前来上香的倪书英。 去年三月刚到徐家拜寿的时候,倪书英也曾是顾夫人为徐淳挑选的妻子候选人之一。 只是此时此刻,倪书书英已为人母,和夫君一起来寺庙上香还愿。 看着倪书英珠圆玉润、表情幸福恬静,方元芷有些愣神。 倪书英则对跟在方元芷身旁的徐淳有些好奇,问道:“这位是?” 实在是徐淳气质高雅、外表出众,很难让人忽略。 方元芷有些感慨地介绍:“这位就是徐家三爷徐淳。” 倪书英面色变了几变。 差一点,她成了徐淳的妻子。 若是当初她见过外表如此出众的徐淳,肯定会恳求家里让她嫁给他呢。 在当时顾夫人留下的四个小姑娘里,就她的家世条件最好。 如今看与徐淳站在一起、却形容憔悴,瘦弱苍白的方元芷,她却有些庆幸自己当初及时抽身,另觅得如意郎君。 婚姻生活,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不单单取决于外表。 倪书英应她丈夫的召唤款款离去。 徐淳问元芷:“那是你的闺中密友?” 方元芷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这位倪小姐是南京礼部尚书的孙女儿,当初你娘给你挑选的妻子候选人里,最中意的一位。可惜你不上套。如今看着人家风姿绰约,有没有后悔?” 徐淳愣了愣,还是说道:“我娘最中意的人选明明是你!” 方元芷白了他一眼:“这你就不懂了。这倪小姐书香世家出身,典型的大家闺秀,持家有道,会是最好的贤内助。你错过了她,是你的损失。” 徐淳掰过方元芷的身子,与她面对面,眼对着眼,正色道:“我徐淳的妻子人选,只有你一个,再无他人。” 方元芷愣了愣,垂下眼皮,小声说道:“那是以前了。现在我不想嫁人。” 说着,她要走开。 徐淳却拉回了她,继续说道:“你什么时候想嫁人?我等你。” 方元芷气急败坏地拔高声音喊道:“我一辈子都不想嫁人,你就等一辈子?!说什么胡话!” 说罢,她就挣脱了徐淳的束缚,自顾自跑开了。 跑到一个没人的角落,方元芷缓了缓气,让气喘吁吁的自己稍微歇一会儿。 她又有些气愤地揪了一堆路边的冬青树树叶。 她恼怒于徐淳对自己的千依百顺。 这让她一是想起了俊信,二是怨恨徐淳为什么不早些对自己说这些话。 活在幻梦里的俊信,真实世界里温柔体贴的徐淳,两个人白天黑夜交叉出现,让方元芷有些不知所措。 她怎么可以如此分裂,纠缠在两个男人之间?! 方元芷和徐淳一起赶回钱塘,请师父赛华佗去苏州安家,顺便给制药作坊以指导。 徐淳则请求赛华佗收他为徒。 这就表明徐家愿意接纳赛华佗,愿意成为他的保护伞。 赛华佗的三角眼扫过并肩而立的方元芷和徐淳,含笑点头同意。 上次给徐淳解蠕虫蛊,他的最初冷漠无情,之后的知情识趣,宽宏大度,给了赛华佗深刻的印象。 而一向懂事的徒弟,居然对徐淳做出剃眉化烟熏妆那样荒诞的事,更让他啼笑皆非。 两个年轻男女,明明你有情我有意,偏偏互相试探,别别扭扭,看得赛华佗那叫一个别扭。 如今两人联袂而来,又把自己转移到苏州,怕是好事将近? 他也看破不说破,就等到时候喝喜酒。 方元芷把青山留在钱塘帮着师父搬家,徐淳则嘱咐了徐家的堂弟亲自过来请赛华佗,相关的衣食住行则由徐家的管事安排的妥妥当当。 徐淳和方元芷则一同骑马前往北京。 第124章 终是露水情 依照徐淳的意思,方元芷的身子还要再歇歇,乘船北上为佳。 方元芷却不同意:“我这小产也已经过了一个月,普通妇人生产也该出月子了。我身体底子一向好,如今太久不动弹,反而容易疲累。不如骑马锻炼锻炼。” 徐淳明白方元芷是想早些赶到京城,还是为了自己着想。 他思索再三,还是同意了方元芷的意见。 两人带着护卫随从,昼行夜宿,驰马赴京。 这让徐淳想起了去年春节前,两个人如胶似漆、情投意合,感情是最为甜蜜的时候。他一提需求,方元芷立即抛下一切随他入京。 如今两个人看起来有说有笑,亲密得像一对夫妻,只有他自己知道,方元芷看向自己的眼神里经常是一片虚空。 行至保定府,他们下榻在了一处私宅。 这是徐家专门置办的宅院,就是为了方便徐家及姻亲往返京城之用。 徐淳因为经常来往京城,在这里还有一座专门的院子。 与往常一样,方元芷也住进了他的院子。 看着熟悉的景致,以往在此休息的情景一下子涌上了心头。 方元芷一共在这里住过三回。 第一回倒是老老实实,相安无事。 第二回就是去年春节前跟徐淳第二次上京城的时候。 当时晚上她洗了澡,换上漂亮的女装,就去徐淳的屋子里祸害他去了。 在她的大胆勾引、故意挑逗下,一贯有原则的徐淳…… 她害羞地用手遮住眼睛,却从指头缝里偷看,直到徐淳擦拭完毕,气急败坏地胡乱揉了揉她的头发,两个人才相拥而睡。 她不禁感叹,徐淳真的很有原则,这种情况下还只是打擦边球,不肯真的动她。 这让她感觉自己就像个调戏帅哥的女流氓。 她当时很疑惑,不是说男人很急色,怎么他们反了过来? 她甚至有些怀疑徐淳是否真的喜欢自己。 可他其他方面的细致入微、考虑周全很快让她打消了疑虑。 第三次,是春节后她逃出皇宫,仓惶随徐淳到这里休整。 当时可能是因为害怕,在同样的房间,她直接缠上了徐淳,让他要了自己。 徐淳却只是简单亲了亲她,搂着她睡了,什么都没做。 故地重游,心境却大不相同。 方元芷潦草洗漱了一番,便要上床休息。 怀安过来禀报:“三爷请方少爷过去叙话。” 方元芷看看外头已经黑漆漆的天色,还是去找了徐淳。 “找我有什么事?”方元芷稍微打量了一番徐淳房内的装饰,开门见山问道。 徐淳眼眸黯淡了下来。 他记得,去年在这个房间里,特地换了娇艳女装的元芷有多淘气和热烈奔放。她那故作成熟实则稚嫩的勾引手段,那直白却带着几分娇横、几分强迫的推倒方式,让他心神激荡,欲罢不能,差点儿犯下大错。 如今她依旧站在自己面前,却是一身男装示人,眼神清冷,神色恬淡,一副真的只是来谈事情的样子。 他的娇横又热情的小姑娘,到哪里去了? 方元芷见他一言不发,也不多话,转身就要离去。 徐淳眼睁睁看着方元芷身影出了门,心中一痛。 他的小姑娘,就这样要消失在他生活里了么? 这怎么可以?! 一股久违的冲动从心底腾空而起,瞬间将他淹没。 徐淳几个箭步,就跃到了方元芷身前,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就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回房用脚把门踹关上。 方元芷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就看到徐淳有些凶恶的表情。 她先是有些茫然,等徐淳把她放到了床上,她的嘴角反而挂上几分讥笑,冷冷打量着徐淳。 她倒要看看,这个一向不主动、不拒绝的徐淳,如今会是怎样的表现? 徐淳被她这种置身事外的态度彻底激怒,面目狰狞地扯开了她的衣服。 她啼笑皆非。 原来自己的热情会让徐淳退避三舍,自己的冷淡反而让他凶性大发。 早知如此,她何必在太湖上挥拳逼徐淳向自己就范?老老实实装高冷不就得了? 方元芷这才知道,徐淳是个经验丰富的花丛老手。 若不是她和俊信从生疏到熟练,逐渐磨合过,俊信在她的不断抱怨下逐渐变得成熟,她又怎么会知道,徐淳对她身体的了解程度远超过了她自己? 也不知道忙了多久,两人疲惫至极,草草睡去。 她只是翻了个身,一夜无梦。 天刚蒙蒙亮,方元芷便被惊醒了。身体如同被八爪鱼缠绕。 她头也没回地娇嗔道:“你个蛮子!”语气带着几分责怪,又带着几分惬意。 缠绕她的八爪鱼一僵。 方元芷疑惑地转身过来,眼前是徐淳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方元芷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迅速黯淡了下来。 看来这不是梦,梦里缠绕她的人是她的傻俊信,而不是眼前的徐淳。 她有些羞愧地爬下床,胡乱裹了衣服,逃回自己的房间。 她突然觉得慌乱和惭愧,如同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她愧对俊信,也愧对徐淳。 她一时搞不清自己爱谁,或者说,应该爱谁。 她其实应该自始至终爱徐淳,只爱他一个。 可是,在她最绝望孤独,最绝望无依的时候,是俊信那个混蛋向她伸过了橄榄枝,从身体到心灵,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强横碾压了她。 在她初步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后,他又决然地离她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也几乎抹去了他在她生命中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只有那些梦,是关于她和俊信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的证明。 徐淳却闯入了那片梦,让她一时分不清哪个是梦境,哪个才是真实世界。 诚然,理智来讲,她应该爱徐淳。 第125章 白衣单骑赴京城 他的温柔纵容,他的诚心求娶,他的沿途陪伴,他的凶狠,都是他爱她的证明,毋庸置疑。 可她觉得不是时候。 她的俊信啊,还活生生地活在她的梦里,她很难接受另一个人代替他,最后完全抹杀他的存在。 即便那个人是徐淳,也不行。 她最后悔的是自己的放纵。 昨夜徐淳的异常,她很有可能及时唤回他的冷静理智,又恢复到两人以往相敬如宾的状态。 是她的冷眼旁观,导致了事态的发展。 方元芷羞愧地捂住了眼睛。 自己居然是这样一个饥不可耐的荡妇? 方元芷郁闷至极,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索性换了一身白色骑装,挽了个小包袱,拎上她的铁制枪,独自骑马离去。 徐淳面无表情地盯着床顶的帷幔,内心如同涂过黄连一般又苦又涩。 昨夜的放浪形骸,他终于知道她的小姑娘有多甜蜜,有多美好。 可是,想到她的成熟妩媚是别人男人开发占有过的,他的内心就一阵抽痛,一阵嫉妒,也一阵愤怒。 她不自觉地喊出蛮子,转身看到自己时又一副失望冷淡的样子,让一向骄傲的徐淳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他可以接受她的失贞,接受她的怀过孕,可他实在不能接受她心里还爱着别人。 这种自己珍藏的宝物被人全部偷走,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盒子的感受,让他几乎情绪崩溃。 怀安有些慌张地来禀报:“方少爷骑马离开了……” 他只是用嘶哑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吩咐:“派人跟着……” 他自己没有勇气再跟上她,他需要窝在这个满是她味道的房间,好好舔舐一下伤口。 方元芷只身骑马奔波在官道上。 十一月初的天气,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她这才明白,以往徐淳亲手给她戴上的帽子和围脖有多重要。 不过她也不想再往回跑一趟。 她只想逃避徐淳。 纵然他们刚刚有过肌肤之亲,像她以前曾多次盼望过的那样,两个人终于有了男女之实。 可她知道,如今横亘在两人心里的沟壑有多深,有多大。 如果她不曾爱过徐淳,她倒是可以若无其事地嫁给他,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可她知道,自己有多爱他,也有多了解他。 她无法割舍她的俊信,那个短暂存在又决然离去的男人。 她也无法残忍地继续伤害徐淳。 她知道,他面无表情并不是他没什么感觉,只是多年养成的克制习惯,让他把浓厚的情绪压抑在了心底。 他紧握的拳头,他紧抿的嘴唇,眼底那一丝似乎凝固了的痛苦,都泄露了他有多难过,有多伤心。 她无法做到柔声安慰他,只好落荒而逃。 冷风一吹,方元芷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罢了,就当昨夜是为他们的过往做个了结! 保定府离京城有三百多里地,她得紧赶慢赶,才有可能在天黑前进入北京城。 京畿官道上,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正在路边歇息调笑。 “王增,我看你不行了啊,才跑了多久就要回去。是体力不行了,还是有人催你回家呀?”有个身着宝蓝色缂丝箭袖骑服的少年嬉皮笑脸调笑道。 “就是,从去年成了亲,王增就不怎么出来玩了,今天才出来多久就要回去。怕是被家里治得死死的?”另有一少年纨绔起哄。 那名叫王增的少年也不恼,只是点点手指头:“你们这帮人,不敢提公主名号,只敢打趣我!也罢,也让你们见识见识本驸马的厉害!有谁来跟我比比?” 王增去年娶了嘉善公主为妻,之后就很少出来走马玩耍了。 “孙琏,蒋瑾,张昌,有胆子就一起来比比!” 被点名的三人均不服气地骑上马:“好!就比咱们谁先到前头的酒肆!” 四人骑了马,刚想扬鞭出发,却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他们齐转头看去,从官道南边一白衣白马翩然靠近,停也不停,又从他们四人间穿行而过,翩然离去。 擦肩而过时,只看得到马上白衣少年一张如玉面庞,手持红缨铁枪,目不斜视,长眉入鬓,端肃着脸,别有一番风情。 王增愣了愣,不由得骂道:“我去,这才是‘风度翩翩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和他一比,咱们都是草包了!” 那名叫孙琏的微胖青年嗤笑道:“这算什么?小倌楼里这种姿色的有的是。改天带你去开开眼界!” 蒋瑾明显稍具英武气,他道:“这可不一定。刚才这位公子骑术精湛,手持铁枪,看来是个会武功的。小倌楼里的那些货色太过娘气,只会扭来扭去跳个舞,哪里会什么武功?” 孙琏不服气争辩道:“没准他也只是做做样子!” 张昌一抖缰绳笑道:“在这斗嘴有什么用,赶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说罢,他就一抖缰绳策马率先而去。 四人的马都是良驹,又休息了一阵,体力很好,本以为很快就追上了刚才那位白衣少年。 可跑出去七八十里,到了他们之前说的路边酒肆,才看到那名白衣少年坐在酒肆路边的亭子里,正在独自用饭。 白衣少年的白马正在不远处马槽里吃草。 孙琏下了马,就要大咧咧上前去找白衣少年问话,王增却拦住了他,低声说道:“你别看他独自一人,他那匹马乃是大宛名种,去年皇上赐给公主的御马,也就和这匹马打个平手。看来也是个来历不简单的。” 孙琏嗤笑道:“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咱们谁不认识?他能有多大背景?还能越得过咱们这些人?” 蒋瑾也规劝道:“先看看再说也不迟。” 孙琏看了看蒋瑾,笑道:“就听小舅子的!” 他眼神睃了睃张昌,示意他前去搭讪。 张昌无奈笑道:“你们等着!” 他来到白衣少年的旁边桌子上坐下,向小二随便点了饭食,便开始笑吟吟地搭讪:“这屋外多冷啊,公子不如进屋暖和暖和?” 白衣少年瞥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亭外正望向这边的几位锦衣公子,没有说话,继续自顾自吃面。 张昌看白衣少年一双大眼黑白分明,转动间仿佛有水光流动,一时有些心神荡漾。可再看到他冷冰冰的眼神,又吓得胆子一收。 第126章 纨绔贪色耍赖横 他看了一眼附近不远处正叉手看过来的孙琏等几个纨绔,还是壮着胆子拱了拱手:“在下……” 白衣少年不等他多说,把桌子上放的红缨铁枪迅速拨动,一阵金属划过空气的声音响起后,枪头距离张昌喉咙不过一尺距离,警告意味明显。 凉亭外的几个纨绔俱是一惊。 孙琏随即笑道:“哟,还是个火爆脾气,本世子喜欢!” 张昌吓得一动不敢动。娘嘞,这还是个性子火爆的,二话不说就要动手! “在下英国公府……张昌……”张昌赶紧报出自家名号,省得真的被人宰了。 堂堂的京城四大纨绔之一,若是一不小心就被人宰了,岂不是笑话?! 白衣少年把红缨铁枪一收,冷冷问道:“张泽,是你什么人?” 张昌略松了一口气,连忙回答:“他,他是我侄子,亲侄子!” 他见白衣少年没再继续说话,便陪着笑脸问道:“公子可认识张泽?” 白衣少年继续吃面,算是默认。 张昌的胆子壮了一些,试探着问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白衣少年几口吃完面,拎起红缨铁枪走出凉亭,又回身道:“敝人姓方,你回去问问张泽便知。” 说完,便策马扬长而去。 张昌走到孙琏等人身边,目送白衣少年身影消失。 良久,孙琏才问:“可打听清楚了,是什么人?” 张昌摇摇头:“说是我侄子的熟人,看来身份也不俗。我侄子在苏州求学多年,认识的多是江南的世家子弟……” 孙琏恋恋不舍地摸着下巴笑道:“难怪那身姿俊俏不凡,令人过目难忘。看来这江南水土真是养人……” 蒋瑾眼神中鄙夷之色一闪而过,劝道:“罢了,咱们先先吃饭,再赶路……” 孙琏却已经去骑了马,高声说道:“吃什么饭?所谓秀色可餐,咱们追上前面那位公子,再饱餐一顿!”说罢,便策马离去。 蒋瑾的愤怒地瞪着远去的孙琏。自己的亲姐姐居然嫁了孙琏这样的货色!当初真是瞎了眼! 也不算是瞎了眼,是为了与孙家联姻,只能牺牲姐姐。 姐姐嫁入孙家成为世子夫人后,哥哥蒋琬才得到重用,被派到甘肃当总兵官。 王增拍了拍蒋瑾的肩膀,安抚道:“走。” 一行人拍马直追,结果直到天黑,在京城南城门——宣武门外才追上了同样进不了城的白衣少年。 王增远远见到城门口一堆乱糟糟的人群中,白衣少年如同璀璨的明星,清冷绝世,让人一眼便能看到他。 白衣少年正认真听他马前一位态度恭敬的老者说话。老者边说边作揖,还指了指一边的方向。 王增看那老者有些面熟,却一时记不起来名字,便策马向前,主动和老者打起了招呼。 老者见到高头大马上的王增,行礼道:“方家管事方兴拜见驸马爷!” 王增恍然大悟:“老伯是已故南和侯爷方瑛的家仆?难怪如此眼熟!哈哈!” 王家和方家来往不少,还是姻亲,只是怎么他从未见过这个白衣少年? 老者笑称是,然后向白衣少年介绍道:“少爷,这位是靖远伯王骥之孙……” 王增抱拳行礼:“在下王增,字成玉,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方元芷。”白衣少年也抱拳行礼,只是神色清冷,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王增看看天色,又道:“如今城门已关,元芷公子可有安排下榻之处?” 方元芷看向老者方兴。 方兴说道:“公子请跟小人来,安排了那边的驿站休息。” 城门不远处就是一座大型官办驿站,专为错过入城时机的官员歇脚住宿之用。 方元芷不是官员,但属于官员子女,缴纳一定的费用也可以住宿,安全什么的比民用客栈有保障许多。 方元芷抱拳向王增告辞,跟方兴去了。 孙琏策马靠近王增,问道:“可打听清楚了?” 王增不置可否地笑笑。 孙琏看着王增英俊的面孔,瘪了瘪嘴,自己策马跟上了方元芷。 王增无奈,含笑摇摇头,也跟了上来。 他与孙琏自幼相识,都曾给皇帝做过伴读,孙琏好男色又手段低劣喜欢用强,他一向清楚,可迫于形势,也不得不与他来往。 也是因为如此,他与嘉善公主的早就定好的婚事拖了好些年,公主都快二十了才不情不愿地嫁给他。 若非他婚后做小伏低,好好表现,孩子也生了,公主才不肯放他出来和昔日旧友一起玩耍。 那方家公子一看就是个心高气傲的,他也不想方公子稀里糊涂吃了亏,便跟了上去。 方元芷在驿馆,沐浴用饭完毕,听到方兴汇报:“王增公子请少爷去膳厅叙话,说是有一些关于大少爷的事。” 方家大少爷就是方元芷的哥哥方寿宁。 哥哥一个走科举道路的士子,跟王增有什么关系? “不去,你帮我推了。”方元芷此时身心俱疲,根本没什么精力应付别人。 她有些后悔今天早上出门太过匆忙,没好好易容一番。今日路上极高的回头率也让她不胜其烦。 她穿一身白衣,有跟随俊信的习惯,也有为他和孩子戴孝的意思。 这个世界上,还能记起俊信的可能就只有她一人了。 可惜,最关键之处,没守住。 方兴面色为难,欲言又止,还是说道:“少爷,还是去见见。那王增公子行事有分寸,是个妥当人,不然公主也不会嫁给他……” 方元芷也不为难方兴,拎起铁制红缨枪,跟着方兴去了膳厅。 此时已过饭点,膳厅中人不多,只有正中间一桌正在喝酒聊天谈天说地。 方元芷拎着长枪,跟着方兴走近那帮人,却自顾自坐在了一旁的桌子上,把长枪重重地往桌上一搁。 “咣!” 声音惊得隔壁桌上的调笑声戛然而止。 王增已经喝得两颊泛红,他站起来向方元芷先行一礼,然后笑道:“元芷兄来共饮一番如何?” 方元芷见他目光清明并无不敬之意,便道:“鄙人不喜饮酒。王公子有何高见,还请指教!” 王增也不勉强,只是把在场的人介绍了一遍:“这位是会昌侯世子孙琏,这位是定西侯蒋琬的弟弟蒋瑾,也是孙世子的小舅子。这位你已经见过了,英国公府的张昌,已故文安伯张輗的次子。” 说完,还大有深意地看了方元芷一眼。 方元芷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看来是告诉自己,这帮跟在自己屁股后边的纨绔身份高贵,提示自己小心应对。 方元芷只是拱手草草揖了一圈:“幸会。” 第127章 侠女显身手 会昌侯世子孙琏是会昌侯孙继宗的嫡子。因为是孙侯爷的老来子,被宠得嚣张跋扈。平日遛鸡斗狗、章台走马,什么事都敢干。 进进出出,京城内外没有人不敬着他的。偏他又好男色,去年用强逼从了一个翰林家的独子后,那位翰林独子刚烈至极,自缢死在了会昌侯府门口,还留下遗书大斥其恶状。这事让孙琏挨了好一顿家法,收敛了不少。 如今难得出来放风,又遇到一个风华绝代、清冷孤傲的绝色公子,早已心痒难耐,只恨不能早将其收拢,好生享用。 孙琏等王增话音刚落,便走到方元芷附近,笑眯眯说道:“方公子,在下与你一见如故,若能结交,引为知己,实乃幸事……” 方元芷知道孙家目前权势滔天,并不想开罪他,只是皱皱眉头,厌恶地看着孙琏。 孙琏的五官算得上俊俏,只是被酒色财气所沾染,有些发福变形,再配上猥琐空洞的眼神,看着就有些恶心。 孙琏却得寸进尺,直接就伸手握方元芷放在桌子上的手。 方元芷双手迅速滑动,在被孙琏碰到的瞬间,就把孙琏的胳膊反扭,将他人按在了桌子上。 “动什么手脚?我看你定是冒充的会昌侯世子!想来会昌侯也是皇亲国戚,岂会有这样无耻下流的世子?” 方元芷还不忘对王增说道:“王公子,我看你们是被人蒙蔽了,被骗子蛊惑!” 王增苦笑说道:“方公子,还请放手!” 说着,膳厅外冲进一堆护卫装束的人。 方元芷正要松手,蒋瑾却已经上来,动手拉方元芷。 方元芷一手推开蒋瑾,却发现蒋瑾的一只脚已经踢上了自己的椅子。 方元芷起身,将孙琏一推,反身踢向蒋瑾。 蒋瑾喝道:“好身手!” 护卫们要冲上来围攻方元芷,方元芷却拿起长枪,一指不远处孙琏的喉咙,喝道:“谁敢乱动!” 有护卫不信邪,正要上前,方元芷手上稍微用力,孙琏的脖子上便有鲜血流下。 孙琏吓得双腿直哆嗦,连声喊道:“谁敢动,我灭他全家!” 众护卫不敢动弹。 王增喊道:“方公子手下留情。” 方元芷冷冷扫了一圈,道:“我手下留情,你们谁又会对我手下留情?” 王增按住还要动手的蒋瑾,说道:“今日之事实属误会,还望方公子就此揭过,化干戈为玉帛。” “你说,怎么揭过?” 王增沉吟,蒋瑾却道:“不如来比试比试,输了的一方向赢的道歉!” 方元芷冷笑:“你们人多,一对多,这也能叫比试?好端端的勋贵子弟,只敢群殴,羞也不羞?” 蒋瑾道:“我们只出一人!” 方元芷目光冷冷扫视一圈,见王增面色凝重一言不发,便知这里有高手。 再看那会昌侯世子孙琏,他目光哀求地盯着方元芷,眼神有告饶之意,便收了长枪。 方元芷沉声问道:“你们谁上?” 护卫中有一人被推了出来。 方元芷看王增的眸色深沉,便道:“你们四个公子哥儿,没一个人敢单挑我?就派一个护卫出手,也不显丢脸?!” 她也不傻,打算用激将法,把功夫高强的护卫给排除在决斗范围之外。 说着方元芷跳上了桌子,居高临下,鄙夷说道:“再说了,我一个女流之辈,打输了也不丢人,反倒是你们,连一个女人都不敢决斗,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话说到这里,王增等人面色俱是一惊。尤其是孙琏,他仔细打量了一番方元芷,连声惊叹:“原来如此!难怪我觉得他俊俏无双!” 此时,张昌勉为其难地走到前面:“既然如此,张某今日献丑了,还请方公子先出手!” 张昌的哥哥袭了父亲的文安伯爵位,却被先帝夺爵闲住。在这几个纨绔子弟中,他的身份最为尴尬。所以经常被推出来干吃力不讨好的事。 这次他索性主动请缨。不过实话实说,他在这几个纨绔中,也确实是功夫最好的。 “承让了!”方元芷抱拳行礼,便率先动手。 张昌下手较有分寸,又有炫耀卖弄的意思,招式众多复杂,却不下重手。 方元芷轻松回挡,偶尔还会喊一声好。 一时间,膳厅内两人打斗不止,过了几百招,许多桌椅板凳被踩烂,膳厅里一片狼藉。 许多人也听闻打斗之声赶过来围观。只见两个身影快速移动,招招有力,虎虎生风。尤其是那个白色身影,如同一片雪花上下翻飞,灵动矫健,优美至极。若不是满地狼藉,倒像是在观看舞蹈。 方元芷眼尖地在人群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心里咯噔,便有意结束打斗。 她故意卖了个空子,被张昌一掌击中,几个连续后空翻后,稳稳落在一张仅存完好的饭桌之上。 围观的众人有不少连声叫好的,甚至有人喊道:“好身手!” 方元芷微微一笑,抱拳认输:“张公子武功高强,在下服输!向各位公子道歉!” 张昌谦虚抱拳回礼:“承让了。方公子武功高强,令人佩服!” 方元芷目光扫向孙琏、王增、蒋瑾等人。 孙琏有些愣呆呆地拱手回礼。 王增笑道:“方公子好功夫!” 蒋瑾面有不服之色,但也没说什么。 方元芷也不多留,抱拳行礼:“告辞。” 说完,便挤过人群,扬长而去。路过在围观人群中的徐淳时,两人都没有对视,只是略顿了顿便离去。 徐淳看着膳厅里的一片狼藉,暗自苦笑:“她可真能惹祸,不过一天功夫,就把京城的几个顶尖权贵子弟得罪了一遭!” 方元芷回到房间,却是一宿没敢睡,手握长枪干坐了一宿。 一夜平安无事到天亮。 方元芷暗自嘲笑自己:“有徐淳在附近,他怎么都不会放任自己被人欺负?有什么好担心的?” 心念至此,她反而心头一宽,倒头大睡。 等补足了觉,又叫了午饭吃过,方元芷才动身进城,随方兴返回了位于京城东北方向安定门附近的方家。 继母蒋氏,等在垂花门门口,见她一身男子装扮,微蹙了蹙眉,便领她去洗漱休息了。 第128章 方府水浅深 天色近黑,蒋氏过来寻方元芷,心事重重地说道:“这会儿正是晚饭前,你随我去拜见两位老祖宗。” 方元芷知道,两位老祖宗指的是爷爷的长辈,太祖父方政的继妻万夫人,还有爷爷方瑛的生母黎夫人。 爷爷是庶出,生母黎氏只是个姨娘。当初爷爷被封南和侯之后,生母被封为南和伯夫人。 早在钱塘之时,方元芷便知道方家京城内宅很是混乱,万夫人和黎夫人斗争多年,家中乌烟瘴气。叔祖父方瑞也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有分家出去单过。 伯父方毅更是因为太祖母万夫人和叔祖父方瑞的诬告,被夺爵闲住,方家遭受重大打击。 如今要去拜见两位太祖母,她不免有些头皮发麻,难怪继母蒋氏也神色凝重,想来她在方家最近这段日子很不好过。 方元芷拉过蒋氏的手:“母亲,车到山前必有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不用怕。” 蒋氏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是这个道理。只是咱们在钱塘舒坦惯了,真受不了这些细小却磋磨人的手段。你也要仔细些。” 方元芷笑笑:“嗯,母亲放心。” 蒋氏稍微松了口气。看来方元芷并没有怎么怪罪自己。 自从知道元芷失踪的消息后,她一直吃不好睡不香,就怕元芷有个什么闪失,她这个后母就难辞其咎了。 丈夫方励回来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如果徐家来提亲,派人告诉我一声。” 她提到半空中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 再见到清瘦了许多,却气质更沉稳的方元芷,她又放下些心,反而担心性格像男孩子的方元芷会受不了内宅几个长辈的磋磨了。 他们先去拜访太祖母万夫人。叔祖父方瑞带着妻子和孩子也在屋里,似乎在等着用饭。 万夫人和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看她的目光冰冷中带着一丝嫌弃。 万夫人拖着长长的尾腔问道:“听说,你穿着男子装束回府的?” 方元芷回称是。 万夫人一声冷哼:“像什么样子!”却没再多说什么,连气都懒得生。 方元芷向叔祖父方瑞一家行礼后便告退,跟着蒋氏往自己嫡亲太祖母院子走去。 一路上房子建的密密麻麻的,显得有些拥挤。 蒋氏解释道:“本来宅子够宽敞,后来你伯父出了京,咱们家又返京,两位太祖母就把两家都叫回来住,倒是显得拥挤了。” 方元芷并不计较这些。她什么样的宅子没住过? 太祖母黎夫人一头银发,形容枯槁,神智有些不太清楚了,卧病在床。 祖母刘氏头发花白,面目慈祥,伺候在黎夫人床前。 方元芷一一行礼后,微微叹息:“可怜的祖母,上面两个不好相与的婆婆不说,中年丧夫,年纪一大把了还亲自照顾自己婆母,这命够苦。” 黎夫人听见有人来,只是哼哼了几声。 倒是祖母刘氏,抽空拉着方元芷细细打量了一番,眼神充满慈爱:“早听说我们芷丫头是个能干的,长这么高的才头一回见!”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递给方元芷:“这是祖母给你的见面礼。” 方元芷进家后头一回收到见面礼,心里顿生暖意:“谢谢祖母!” 这嫡亲的血缘关系还真是不一样! “好孩子,跟你母亲回去用饭,好好歇着,明儿个再来。”祖母轻拍了拍她的手,很快让她走了。 回去的路上,蒋氏笑道:“你运气好,今天万夫人心情不佳,没空搭理你,你太祖母黎夫人又病了。” 说着,她往左右看了看,小声说道:“听说黎夫人剩不下多少日子了……” 方元芷默不作声。她和黎夫人没相处过,并没什么感情。 蒋氏嘱咐她,今晚早些睡,明早要早起,每日免不了晨昏定省。 方元芷的父亲方励住在卫所,哥哥方寿宁住在府学里,都是每旬休沐的时候才回家。 第二天,方元芷见到了自己的大伯母王氏和堂弟方寿祥。 大伯母王氏笑容和蔼,言谈举止落落大方,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出身。王氏给了方元芷一个荷包,算是见面礼。 堂弟方寿祥也就一岁出头,年纪幼小,圆嘟嘟粉嫩嫩十分可爱。方元芷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个羊脂玉护身符送给方寿祥作为见面礼:“这是请南京栖霞古寺的大师开过光的,戴上保佑平安。” 王氏感慨:“这有血缘关系的姐弟就是不一样,惦记着我们家寿祥……” 高坐在上首的万夫人面色变换不定,有些尴尬。 她索性不装了,直接让他们退下。 王氏请了蒋氏和方元芷去他们屋里做客。 闲聊间,便提起了方寿宁的婚事。 王氏对蒋氏笑着说道:“寿宁已经十九岁了,得抓紧定下亲事,在老祖宗仙去前把事办妥。我相了几个姑娘,你也看看,哪个更合适?” 蒋氏苦笑道:“嫂子难为我了,我刚来京城不久,乡野村妇,见识有限,听到这些高门大户的人家就有些发怵,哪里会有什么主意?还是嫂子帮人帮到底,给指条明路。” 王氏也不难为她,指着两个人名儿说道:“这个是我娘家的侄女儿,只是年纪小了些。性格有些骄纵。这个是英国公府的小姐。她祖母和母亲是姐妹,与寿宁也是表兄妹。性子也温婉……” 方元芷听了半天,终于明白,大伯母王氏给哥哥挑的全是勋贵人家的嫡女。 大伯母的娘家就是靖远伯王骥家,当年祖父在云南表现出色,大伯父年纪轻轻也去了云南,王骥很赏识,便把一个孙女儿嫁给了大伯父方毅。 难怪那个王增前天对自己暗加照拂。 自己的祖母刘氏,与已经仙去的英国公嫡长子张忠的妻子是姐妹。只是张忠患病未能袭爵,爵位落到了他的庶弟张懋头上。 张忠一家在英国公府的地位就比较尴尬。 张忠的孙女儿是英国公府的三小姐,如今也是待字闺中。奈何身份特别,前来求娶的人家不多。 蒋氏看了看方元芷,说道:“元芷和寿宁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也要帮着掌掌眼。” 第129章 皇命放一旁 方元芷理解蒋氏的意思。她毕竟是继母,不敢自专,怕将来有什么问题,落埋怨,所以推了方元芷出来当挡箭牌。 方元芷无所谓,她一向敢于担当。而且涉及哥哥一生的幸福,她倒是愿意多帮哥哥把把关。 王氏默了默,又提到了元芷的婚事:“过了年,她就满十七岁了,也该寻个人家了。” 蒋氏似笑非笑地看着方元芷:“嫂子,这事我家老爷他心里有数,您等着消息便是。” 方元芷低下头。 看来家里人还不知道她目前的情况。 一个失真我贞又怀过孕的女子,有谁愿意娶呢? 徐淳愿意,可她不想嫁给他。 应该说,她现在谁也不想嫁。 …… 徐淳回京后,黯然伤神地在家休息了一天才去兵部报到。 商辂见他难掩憔悴,也不多问,只是笑道:“也就是咱们兵部如今多头管理,尚书满天飞,才能容得下你假期超标一个多月!” 徐淳强撑着精神回道:“自从今年三月兵部尚书王复调任去了工部做尚书,四月皇上任命了白圭为咱们兵部的尚书,七月又任命了程信为兵部尚书。两个兵部尚书不对付,是一个在湖广平荆襄之乱,一个去了四川平都掌蛮之乱。分隔两地,却依旧少不了明争暗斗……” 商辂摇头笑笑:“何止如此啊!彭时阁老可是成化元年十月就任职兵部尚书到现在的!别人要么走马观花,要么调任外地平叛,他是一直屹立不倒。” 彭时阁老可是江西派的,与他们江南派目前合作居多。 徐淳笑道:“这也是好事,上头有人顶着,咱们也好办事。” 商辂不说话,面色变得凝重些,过了一会儿才道:“如今咱们也准备了大半年,是否该亮亮刀子了?” 徐淳沉默片刻。 他知道政治斗争不是请客吃饭,皇上用了他们江南派,委以重任,也是希望他们能发光发热,把目前气焰嚣张的孙继宗一党给打压下去。 只是操之过急的话,容易功亏一篑。 商辂有此问,怕是皇帝暗中催促他了。 徐淳说道:“此事,容我们细细思量。” 商辂说道:“也罢,我已经派人申请让原兵部郎中沈敬官复原职了。他也是先帝时被看成于谦一党,被贬谪戍边。” 徐淳大喜。 程信是南直隶人,沈敬是浙江人,都是江南一派。他们江南派在兵部的实力越来越强了。 下午下班后,徐淳回家先和父亲徐瑄秘议了一番。 徐瑄道:“你堂兄徐溥在翰林院任职,与北人派接触得多,也有面见皇上的机会。你去问问他的意见。” 顿了顿,徐瑄又补充道:“对了,徐溥的继室怀了孕,你母亲过去恭贺了,到时候把你母亲一块接回来。”说着,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徐淳。 徐淳离京之前火急火燎地要他去方家提亲,可人家方励已经不在京城了,他无功而返。 如今徐淳倒是回京了,却只字不提结亲一事,他也搞不清儿子是什么态度,又不敢明着问。看儿子那偶尔愣怔的状态,不像是什么好事。 徐淳去了堂兄徐溥家,先与徐溥沟通了一下对孙继宗一党进行弹劾的可行性。 徐溥沉吟片刻才道:“如今我们江南一派刚刚稳住脚跟,实力还有些薄弱。最关键的是,先帝极力打压我们。若是有人翻出当年我们江南派拥护景泰帝、废了当今皇上的太子之位旧事,只怕皇上一怒之下,对我们心生厌恶,腹背受敌,恐怕难以支撑。” 徐淳瞳孔一缩。他知道徐溥说话向来有根有据。他问:“何出此言?” 徐溥叹了口气道:“李贤死后,北人派群龙无首,司马恂、孔公恂无法号令他们;湖广人黎淳隐隐拔了尖。他一向与我们江南派为敌。” 徐淳说道:“那就不如我们抛砖引玉,先试试水,也看看皇上的心意。若是他真的肯放下旧事,我们再亮刀子。” 徐溥点头:“此事也要操作好,不可把我们江南派牵涉了进去,须得小心行事。” 徐淳称是,又问道:“礼部主事万翼,其父是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万安,不知此人如何?” 当初在泸州,万翼的颇有眼色,又对他十分恭敬,给徐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徐溥沉吟后道:“此人手段灵活,善于逢迎,在北人派中被人鄙视,不怎么受重用,倒是与宦官李永昌的养子李泰走得近。” 他见徐淳木然,补充道:“李永昌是司礼监太监,当年孙太后的最得力心腹。当年土木堡之后,便是他向孙太后进言要固守京城。” 也就是说李永昌是孙家同党,万安有投靠了孙家的嫌疑。 徐淳说道:“兄长看看此人是否可拉拢过来,好歹您现在也是李贤阁老的女婿。如今多个势力角逐,若有人能融化变通,从中调和居中,也不是坏事。” 徐溥说道:“望川所言甚是,我去办。”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徐淳告辞,顺便去后院拜见一下新嫂嫂李氏。 徐溥陪他一起去了后院。 顾夫人正在和李氏灯下拉着闲话。 李氏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和方元芷年纪相仿,温柔娇羞。徐溥的年纪已近四十,都可以做她爹了。 见完礼,徐溥表情柔和地问李氏:“今天可有不舒服?” 李氏温柔地低头,轻抚微微隆起的腹部:“今天很乖……” 徐淳微怔。 他见过当初徐溥原配杜氏自戕后,徐溥有多痛苦多颓丧。 如今不到一年时间,徐溥早已面貌一新,对新妻子关爱有加。 徐淳脑海中灵光乍现。 徐溥可以很快从丧妻的悲痛中走出来,那方元芷是不是也可以很快从失去俊信的悲痛中走出来? 他沮丧的心情立即变得阳光灿烂。 当初是因为自己的不作为,才导致方元芷遭遇坎坷。 如今他不想再当缩头乌龟,要当一个积极表现的爱人,给元芷关怀备至的照顾和陪伴,让她尽快摆脱悲伤,让她尽快回到自己身边来! 至于皇帝想要的对孙家动手一事,先放一放! 徐淳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很快就动手制定计划、一步步落实。 当天晚上,顾夫人派人去方家传信,说第二天自己来拜访蒋氏。 蒋氏一听这话,心里就打起了鼓,忙命人给方励传话。方励说,若是徐家提亲,应下便是。 蒋氏心里踏实了大半,又去寻了方元芷。 方元芷却摇头:“我不想嫁人。” 第130章 提亲见真章 蒋氏怔住,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劝起。只是叹了口气道: “元芷,你知道顾夫人是我舅母,她肯屈尊降贵来咱们家亲自提亲,可见诚意有多足。你这话,我没办法回她啊!” 方元芷也不为难蒋氏,只是说道:“若是顾夫人那里不好打发,你喊我去便是了。” 第二天一大早,顾夫人就去了方家。见了方家的万夫人、黎夫人、刘夫人等一帮老太太后,她直接找上了蒋氏。 蒋氏用最高规格招待了顾夫人,还生怕礼数不周。 作为徐家的亲外孙女,她比方励更了解自己舅舅家的实力。 她小的时候,可没少听母亲提起当时权倾天下的于谦于少保在徐家族学求学时的经历。 顾夫人当年那可是名震江南的大才女,也是她景仰万分的对象。 茶过三巡,顾夫人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这次来,也是为了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和元芷的婚事……” 蒋氏按捺住心头的激动,笑道:“二舅母客气了,淳表弟他年轻有为,我家老爷都夸他是条汉子……” 顾夫人听闻此言,放了一大半的心,便向前略伸脖子,含笑低声问:“那你们是什么个态度?” 态度放得十分低。 虽然眼前比自己小了二十多岁的侄女,要做自己的亲家,顾夫人还是得放下身段,拉下脸面。 实在是儿子的亲事太难,这么多年,终于有一个他十分钟情,人家又肯花心思在他身上的女子。 另外,元芷于她也有恩,求娶时多一些诚意那是应该的。 蒋氏苦笑:“我自然是举双手赞成的,我家老爷,也是盼着徐家来提亲。只是元芷她……她说不想嫁人。” 顾夫人疑惑:“元芷为何不肯?” 去年这个时候,在徐家顾夫人的待客室里,方元芷故作惊慌跳到徐淳怀里的场景浮现在了顾夫人的面前。 当时,徐淳亲手把金簪插到方元芷发髻里,方元芷笑嘻嘻地把自己头上的珍珠步摇摘下来,要送给邢家二小姐。 这副郎情妾意的画面,让顾夫人当时心里笑开了花,至今久久不忘,历久弥新。甚至连孙子孙女的名字都已经想好了。 不过还才过了一年,儿子也越来越出息了,她怎么反而不肯嫁了? 蒋氏很快请来了方元芷。 方元芷倒是落落大方,等奉茶的丫鬟下去后,屋里只剩下顾夫人和蒋氏,她坦然说道: “二舅祖母,母亲,我已经失了贞洁,还怀过孕流过产,实在配不上三舅舅。希望二舅祖母为舅舅另觅佳偶。我祝愿他早生贵子,幸福美满。” 此言一出,如石破天惊,满面笑容的顾夫人和面色疑惑的蒋氏都呆住了。 顾夫人毕竟见过大风大浪,率先回过神,她定了定神色,往回找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造的孽?是不是徐淳?!我打断他的腿!……” 方元芷摇摇头:“和三舅舅无关。是我命里该有此劫,并不怨旁人。” 蒋氏却眼泪淌了下来:“是我的错,是我没尽到母亲的责任……” 方元芷拉了拉蒋氏的手,安慰道:“母亲,这是远在贵州的事,和你有什么干系?” “若是当初我拦着,不让你去贵州,就不会……呜……”蒋氏已经完全顾不上仪态,当场痛哭。 当初方励指责她的话又浮上了心头。实事求是地讲,自己只是做到了一个面子上的母亲,没有设身处地为元芷考虑过。 无论是让她打理医药堂,还是去贵州,都是她放任元芷的后果。 她甚至心安理得地想:“我只是个继母,尽到规劝责任就行了,听不听得进去,就看她自己了。” 却全然没想过她还是个孩子,关键时刻,需要家里长辈替她把关。 顾夫人却没理会蒋氏的愧疚心情,她很快定了定神,泰然说道:“此事也不怕。我回去和淳哥儿说明情况。除非他抵死不从,你这个儿媳妇我还是要的!” 方元芷倒是愣了,没想到顾夫人这么生猛,居然不介意这些。 她尴尬笑笑:“三舅舅知道这些事,当初流产时还是他帮我请的大夫,不然我可能不在人世了。我很感激他。” 这可能也是为何她愿意和徐淳一宵风流的缘故,有些人情债肉偿的意思。 顾夫人长长舒了一口气,眨了眨眼睛,眼神坚定地看着方元芷,说道:“那就更没什么问题了。他知道这些事,还来让我来求亲,可见也是铁了心要娶你。元芷,一辈子遇到个两情相悦又能持之以恒的人不容易,不要轻易错过。” 话说到后来,有些语重心长的劝导意味。 方元芷低下头,情绪低落地说:“我如今身心俱疲,实在没有心情去想成亲嫁人的事……” 顾夫人默了默,也能理解,颔首道:“此事不急。我们徐家等得起。你这个儿媳妇,老身要定了!” 话说到最后,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扑面而来。 方元芷感动得落了泪。 顾夫人这份磊落,这份气度,这份宽广的心胸,让她实在佩服,又感动得无以复加。 自从委身俊信之后,她内心就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担心自己会不被这个社会接受。 没想到在贵妇圈子里最挑剔、最眼里容不下人的顾夫人,会如此认可她! 不管她会不会嫁给徐淳,她都十分感激顾夫人。 这也让方元芷内心生出一股强大的勇气出来。 失了贞洁又如何?怀孕又流过产又如何? 我还是我! 我就是我! 蒋氏更加痛心自己的粗心大意。方元芷回京后,明显安静了许多,镇日只窝在床上昏睡发呆。她觉得有些不妥,却没敢详细问问。 自己这个继母当得真是差劲至极! 今时今日,她也突然明白了,二舅母为何在徐家乃至苏州人望颇高的缘故了。 就这份气度,旁人有几个及得上? 顾夫人用了午饭才离去。 告别方家人,上了马车,顾夫人才泄了强撑的一股英气,挺立的双肩向下沓拉,整个人仿佛立即老了十岁。 顾嬷嬷小心翼翼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 顾夫人闭着眼睛微微摇头:“我只是,叹淳哥儿太命苦了……” 第131章 夫妻终和睦 顾嬷嬷嘴唇嗫嚅了半天,才问了出来:“方家姑娘,不赞成亲事?” 顾夫人头靠着马车壁,有气无力地把手往下按按:“且看看。” 晚上徐淳回来,吃过了晚饭,顾夫人才遣退左右,单独与徐淳说话。 “元芷说,她不想嫁人。” 徐淳神色淡定,很显然已经知道了。 顾夫人冷笑:“你倒是不着急。” 徐淳说:“儿子知道她,也不会放弃她。” 顾夫人挑挑眉,顿了顿说道:“她还说……她失了贞洁,怀过孩子……” 徐淳抬眼看顾夫人,显然没想到方元芷这么直接坦荡。 他见母亲面色凝重,便解释道:“我问过大夫,她身子好着,不影响以后生育,您能抱上孙子……” 顾夫人气不打一处来,拾起手边的一本书就向徐淳扔了过来! “你都想好了,怎么不早跟我说!让我去之前也有个准备!你这个缺心眼儿的!” 徐淳躲过书,没想到母亲又去拿了个鸡毛掸子走了过来,拽着他的衣襟,往后背上敲,还说道:“你这个兔崽子!这么大的事,说都不说一声!真是胆子壮了……” 徐淳躲又不敢躲,怕摔着老母亲,只好护着头,小心挪着步子,尽量绕着老母亲走。 房外的顾嬷嬷吓了一大跳,连忙命人去请老爷徐瑄过来劝架。 徐瑄推开房门,看到母子二人一个追着打,一个护着头跑,反倒哈哈大笑了起来。 顾夫人听到笑声,也住了脚步,叉着腰把鸡毛掸子一扔,气喘吁吁。 徐淳连忙过来扶着母亲,一边抚着后背顺气,一边把老母亲扶到椅子上。 徐瑄大咧咧地去坐在了顾夫人旁边,幸灾乐祸地说:“多少年了,没见你娘这副样子了!” 徐淳尬笑。 顾夫人恶狠狠瞪了徐瑄一眼。 徐瑄问道:“怎么了这是?” 徐淳担忧地看了一眼母亲。 顾夫人知道,徐淳不想让徐瑄知道方元芷失贞的事。 顾夫人叹了口气,说道:“还不是亲事!他连彩礼都没备齐,就让我去说亲,落了个好大没脸!” 顾夫人找了个托辞,打算圆过去。 徐瑄大手一挥,神色淡定中又带着些许喜悦地说:“不是什么大事!我已经去和方老弟喝过酒了,他拍着胸脯说愿把女儿嫁过来!” 徐瑄略过了方励暗示女儿白璧微瑕的事,只当作什么都做不知道。 相反,他有些意外方励没有故意瞒下此事,反而坦然告知,让徐瑄对方励高看了一眼。 徐淳听闻此言,反而目光微闪地看了看老父亲。 徐瑄见状,定了定神道:“我和你母亲两个老骨头,年纪一大把了,只剩你这根独苗。你也老大不小了,见过世面也有担当。什么该取什么该舍你比我清楚。多余的话我不说,老父亲鼎力支持你!” 也就是说,全凭徐淳做主。 徐瑄这话仿佛什么都没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徐淳都怀疑父亲长了双千里眼,把贵州的事全然洞悉。 徐淳看看母亲。 顾夫人叹了口气,微微侧过头:“我今天在方家已经撂了大话,元芷这个儿媳妇我要定了!你们看着办!” 徐淳感觉视线有些模糊。 他也不多说,眼眶微湿地跪下给父母行大礼磕了头。 “儿子谨遵父母教诲!”声音中压抑些许哽咽之意。 站在门外侍奉的嬷嬷打量着屋里的和睦情景,心生感慨:自从大爷去世后,老爷和夫人就再也没见过如此和睦相处的场面了。 …… 京城的会昌侯府中,世子孙琏卧在床上正神游天外。 妻子蒋夫人目光闪了闪,问道:“三爷今日不去姨娘房里了?” 孙琏摆摆手:“不去不去!那几个没意思的……” 蒋夫人眼底闪烁过一丝厌恶,脸上却浮上了些许笑容:“那几个千娇百媚的姨娘爷都觉得没意思,那怎样的才有意思?” 孙琏脑海中这几天一直被方元芷那一袭白衣、英姿飒爽的身影霸占,不由自主地说:“自然是潇洒俊俏,清新脱俗的天仙了……” 蒋夫人心里暗嗤道:“就你这男女荤素不忌的色鬼,还想肖想天仙?!” 她把手里的茶杯放在一旁几上,又慢慢扶起他,笑着道:“妾身就是不知道哪里有天仙,不然就去给爷寻过来……”再把茶杯端给孙琏。 说者只是开个玩笑,听者却留了心。 他立即来了精神,反手抓住蒋夫人的手,目光炯炯,声音里一片迫不及待:“你此话当真?” 蒋夫人顿了顿,还是笑着抽出了手:“自然当真。有了天仙做妹妹,秀色可餐,妾身一日也能多吃一碗饭。” 这话倒是真心实意。丈夫老出去惹祸,让年过七旬的公爹辱骂过多回。 婆婆甚至连她都怪上了。说是她不贤惠,不知道笼络住丈夫的心,才让孙琏总是出去沾花惹草,逛小倌楼还不够,还去惹人家良家子,不从还要用强,闹出了人命!虽然事情被压了下来,到底是孙家落了个大没脸。 蒋夫人有苦难言,心里的愤懑无法化解。 她堂堂定西侯府的嫡女,自幼心高气傲,居然嫁给了这样一个龌龊! 若是能找到有本事的姨娘把丈夫拴在家里,她就可以免受公婆的责备,全心全意培养嫡子孙镇了。 孙琏搂住了蒋夫人的肩膀,亲了一口她的脸,亲昵地说:“还是夫人疼我。是这样,那南和侯爷家有个孙女儿……” 蒋夫人听到这里,猛地转头看向孙琏,目光如炬。 孙琏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是要她取代你……你看有什么法子……把她弄咱们家……” 蒋氏猛地起身,转身怒瞪孙琏:“爷是黄汤灌多了!那南和伯虽然被夺了爵,可破船也有三斤钉!他们家的女儿,没听说过给人做妾的!” 孙琏倒有自知之明,有些羞涩地说:“我倒不敢贪图做妾,若能亲近一二,解解相思之苦,也好……” 蒋夫人冷哼一声:“这话妾身可就听不懂了!不知道什么癞货给爷出的这馊主意?谁出的主意找谁去!” 以南和侯方家的地位,即便被夺了爵,嫡女想当王妃那也是绰绰有余的。怎么可能甘心给他这样一个纨绔做妾? 何况是那样一个清冷孤傲的女子?! 蒋夫人也不再多说,自顾自起身离去。 孙琏又懒洋洋地躺了回去,茶不思饭不想地回顾那白衣少年的翩翩倩影。 同样是女子,怎么能有人满面含霜反而令人心神激荡呢? 第132章 重逢诉衷肠 孙琏想起了自己那几个姨娘,有娇滴滴的,也有冷若冰霜的,可没有一个能耍枪弄棒,更没哪个能轻轻松松来几个连滚后空翻。 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还是自己是个井底之蛙,没见过什么世面。 孙琏的满腔愁绪无法排解,也只能自己苦思量,或找狐朋狗友,或寻小厮管事。 只是这些人都被会昌侯孙继宗警告过,只敢听他说,并不敢出什么馊主意。 倒是有善拍马屁的,送了个有些身手的舞妓,别的不说,后空翻倒是会,让孙琏暂时宽慰了些许,便让府里管事给拍马屁之人赏了个官职。 转眼到了十一月初十休沐日,方励和方寿宁一大早就赶了回来。 见过家中长辈,方励和蒋氏去了房里更衣,方寿宁则找了弟弟妹妹说话。 方励听蒋氏说,元芷把怀过孩子的事告诉了顾夫人,也只是愣了愣。 他觉得女儿和自己其实是同一种性格,大大咧咧,又生性坦荡,敢做敢当。 听闻顾夫人的明确表态后,方励长叹一口气:“元芷她命好,遇到了好人家……” 从父母到孩子,都全然接纳了已非完璧的元芷作为儿媳妇。尤其是徐淳,千里迢迢,弃公职不顾陪着元芷坐船慢慢返京,所作所为比他这个父亲还要好。 他知道,徐家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家。 蒋氏见状,也松了口气,话题转到了方寿宁身上:“约好了今天去大慈恩寺上香,王家的主母会带着小姐过去,我想着,和大嫂带寿宁和元芷一同去……” 方励却道:“索性大家都去,我来护送。” 这个大家,包括方毅和方励两家。 蒋氏激动得两眼放光,连忙称是,收拾去了。她进京半年,还没怎么出过门,方励陪她出门,更是头一回! 方励换了一身绸缎棉袍,来起居室见几个子女。 长子方寿宁面若冠玉,目若寒星,相貌不俗,全身上下一股浓浓的书卷气,脊背挺直,就是有些消瘦。面目倒与方元芷有几分相像。 方励面色不悦地轻声咳嗽了一下。 他对长子的要求比对女儿高得多。寿宁自幼身体不好,只是学了些皮毛的拳脚功夫,没有继承他们方家的武学真传。倒是对兵法什么的很感兴趣。 方励清了清嗓子道:“如今朝廷局势,文官比武将吃香。许多胜仗都是文官领兵出征的。比如平叛广西大藤峡起义的韩雍大人,就是文官出身。你可要戒骄戒躁,虚心学习,早日学有所成。” 倒没提早日考取功名。 方寿宁谦恭称是。 年纪小一些的次子寿杰和次女少苎嘻嘻笑了起来。 方励虎目瞪了过去。 方元芷笑嘻嘻给弟弟妹妹们打圆场:“父亲别怪寿杰和少苎,要怪哥哥。谁让他给我们讲韩雍大人给头发、胡须里抹铁粉,在伞盖下暗藏磁石,外出时,须发贲张,加上韩雍体型魁梧,见到他的人无不视为神明……” 几个孩子都笑了起来。 方寿宁笑着解释道:“据说,蛮夷彪悍而愚昧,所以韩大人就装神弄鬼吓唬他们……” 方元芷听闻此言,反而慢慢收了笑容。 她心里微微不舒服:俊信可不愚昧。 她终于明白当初一提到来见她父母,俊信就那么紧张了。 汉人对苗族、瑶族等穷困山区夷族的鄙视是根深蒂固的。 她此时此刻,才有些明白俊信非要为苗族伙伴舍身取义了。只有在那里,他真正才被接纳。 她甚至在想,如果俊信没死,跟她一起来方家提亲,父母、兄弟姐妹会不会被他的阳光和真诚感动,真心接纳他? 方励把方元芷的情绪变化看在眼里,也没有多说什么。 俊信已经是过去式,等元芷嫁了人生了孩子,那不过就是一桩遥远的旧事。 “今天要去寺庙上香,寿杰和少苎不要淘气,好好跟着母亲。” 两个孩子齐声称是。 大慈恩寺在京城的南城门宣武门外,方家人坐了三辆马车,方励和方寿宁骑马跟随,又有方家护卫拱卫,到了正午时分才到了大慈恩寺门口。 提前预定了休息的禅房,王氏和蒋氏带着孩子们去了禅房歇息更衣。 方励带着方寿宁在寺院里简单转了转。 方元芷出了禅房找父亲哥哥时,发现哥哥身边多了一人。 素衣如雪,高挑俊美,面如冠玉,居然是好久不见的徐元楷! 方元芷有些惊喜,又有些感慨。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一年半过去,两人都脱去了些许稚气,更加沉稳。元楷正在母丧孝期,故而穿素衣。 方寿宁介绍道:“这是徐元楷,是我在徐氏族学时的同窗。” 徐元楷向一众长辈行了礼,才与方元芷见面。 方元芷笑道:“哥哥,我跟元楷也很熟。” 徐元楷眼眸黯淡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正常。他和元芷总是少了缘分。 方元芷心中微微一滞。 徐元楷与在苏州时明显不同,少了一些少不经事的质朴天真和阳光爽朗,多了许多沉郁之气。 看来丧母之痛给他带来的打击很大。 不多时,方寿宁被王氏和蒋氏领着去看王家小姐了,父亲方励带着寿祥、寿杰和少苎去各个大殿里逛,徐元楷和方元芷跟随,只是都落在了后面。 方元芷问道:“元楷怎么也来上香?” “我给母亲点了一盏长明灯,今日过来添香油。” 方元芷默了片刻,也只能挤出四个字:“节哀顺变。” 徐元楷没有说话,只是陪着方元芷走了一阵子。 来到一个上香的大殿门口,众人都进去上香了,徐元楷反而停住脚步,对方元芷说道:“当初,我求了母亲。她也去了方家……只是,没想到形势变化太快……” 方元芷看着徐元楷略带苦涩的解释样子,恍然大悟。 看来元楷是怕自己误会他没有尽力求娶自己。 方元芷眼神微沉,真诚地对徐元楷说:“元楷,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伯母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你如此颓废。你如果能好好地过日子,她老人家在天上也会高兴。” 徐元楷盯着她的眼睛,半晌才微笑道:“我知道。”笑容中依旧带着些许苦涩。 他已经订亲,订的还是会昌侯府的千金,与元芷早已没有可能。 他只是有些留恋那些过去的旧时光。淡淡的喜悦,淡淡的雀跃,淡淡的忧伤。酸甜又苦涩,正是初恋的味道。 方元芷想了想,又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世事无常,可只要保持一颗乐观的心,总能看到云开月明之时。” 徐元楷没有答话,他只是静静看着方元芷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面有自己的倒影。 过了一会儿,有知客僧过来寻徐元楷,去办理布施事宜。 第133章 山顶新坟显孤寒 方元芷看着蓝湛湛的天空,长长吁出一口气,进殿去上香了。 方元芷手持三根香,心中默念:“信女方元芷,愿菩萨保佑俊信和我的孩儿早登极乐,早日投胎,来生平安喜乐。” 以往她上香,一般是求菩萨保佑自己。 这是头一回求菩萨保佑他人。 睁开眼睛,看到观音菩萨慈悲的庄严宝相,心里在想:我是不是也应该给他们点个长明灯? 方元芷说干就干,当即寻了僧人问点长明灯事宜。 僧人问:“亡者何人,何时何地亡故?可否入土为安?” 方元芷愣住了。她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给俊信收尸。 巨大爆炸,想来俊信也未必能剩下什么,都化成了碎尸血污。 至于孩子,才一两个月大就没了,只是一摊血水,更谈不上入土为安了。 方元芷犹豫着说道:“没有入土为安,不能点长明灯吗?” “这倒不是。只是入土为安了,对亡者,生者都是解脱,也是新的开始。” 长命灯的价格有高有低,低的几百个大钱一年,高的几百两银子一年。 方元芷想了想,盘算了一下自己手里有的私房钱,把最贵的灯点了两盏。 俊信给了她十万两银子,被她一下子全给了伯父。 如今点长明灯,也只好咬牙上了。 办完这些事情,她在一个大殿前找到父亲,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和父亲说着什么。正是徐淳。 方元芷心头一跳,连忙躲在了柱子后面。 她实在不想见到徐淳。 徐淳却径直走了过来。 他上下打量一番方元芷,说道:“怎么更瘦了?” 方元芷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头不语。 “我在你家附近的街口开了一家济民医药堂,记在你的名下。有空可以去指导一下。” 方元芷想到去年他说过要给自己开一百家医药堂。如今不过不到一年时间,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犹豫半晌,她还是说道:“好。” “青山快到京了,给你带了两个人,你看看,要是不想用就推给我。” “好。” “元芷,我会一直等着你。不着急,等你想嫁人了,我们就成亲。” 方元芷终于抬头了,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别说傻话。你年纪也不小了,父母还等着抱孙子。这天下好姑娘多得是,你别耽误了自己。” 说罢,方元芷望向走过来的几人,笑道:“你忙去,我去帮我哥相相媳妇。” 来人正是方寿宁和王家四小姐。 方寿宁一身青衫,略消瘦,更显浓厚的书卷气。 王家四小姐皮肤白皙,一双眼睛尤其灵活明亮,有股天真烂漫。 不等方寿宁介绍,她就问道:“这两位是?” 目光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番方元芷和她身边的徐淳,最后目光落在了徐淳身上。 方元芷有些哭笑不得。徐淳年长好几岁,长得好看不说,气质从容不迫,确实比尚显稚嫩少年气的哥哥出众很多。 方元芷自我介绍:“我是方元芷,寿宁是我兄长,这是……” 她看着徐淳,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徐淳打断了她:“在下徐淳,元芷的未婚夫。” 方元芷想否认,徐淳却岔开了话题:“那边有棵许愿树,来了不去许个愿有些可惜。” 方寿宁有些吃惊。 他今天见妹妹没多久就出门了,完全不知道这个情况。 方元芷又想说话,却被徐淳拉走了。 王四小姐行了礼,有些不甘地再打量了远去的方元芷。 心想:“这位方小姐真是好运气,未婚夫如此芝兰玉树……不过方家人倒都是好相貌。” 方元芷有些气恼徐淳刚才的话,过了一会儿就挣脱了徐淳的束缚,自顾自走了。 徐淳郁闷地看着方元芷身影远去。 他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会在原地等自己。 他做了那么多努力,小姑娘还是离他越来越远。如今她回了家,要见一面都困难重重。 方元芷转过一个弯,躲在了一个建筑后面,才感觉粘在后背上的一道目光消失了。 她实在不想再面对徐淳。 这里有她对俊信的愧疚,也有对徐淳的愧疚。 她定了定神,想想该怎么给俊信和孩子建个衣冠冢。 首先得有墓地。俊信他们自然不可能葬入方家墓地。她得先花钱去买块墓地。 方元芷的私房钱已经花完,手上又没有产业,倒是有些一筹莫展。 过了几天,青山从苏州回来了,带回来了济民医药堂的红利,一共一千两银子。 方元芷喜出望外。 青山说,是苏州卫把他们常用的药材改从济民医药堂进货了,才有这么大的利。 方元芷让青山替自己去京郊寻摸一块墓地,最好有山有水。 花了三四天功夫,青山就办得妥妥当当,请方元芷亲自过去看。 方元芷登上山顶,眺望远方一片苍茫的灰扑扑景色,心里有点难过。 俊信看惯了贵州的青山绿水,真的肯来北方,看这萧瑟的北地山色吗? 可她也没办法,目前不敢去贵州安葬他。 她请人选好风水宝地,准备了一大一小两口棺材,里面放了衣服。 大棺材里放的是她亲手给俊信做的内衣,小棺材里放的是给孩子做的小衣服。 青山请人定制了墓碑,运了上来,甚至还请了个和尚来做法。 方元芷亲手在墓碑上刻下墓志铭:“吾谷俊信之墓”。 她和俊信从未拜过堂也未订过亲,俊信说他是自己的“谷”,她就写上“谷”,实际上,她连“谷”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旁边的小墓碑上刻的是:“俊信之子”。 做完这些,她终于精疲力尽,被人扶着下了山。 山下有辆马车,快走近时徐淳从车上下来,他看看方元芷苍白的脸色,忙把她扶上了马车,命青山等人骑马先行回去即可。 方元芷此时此刻身心疲惫不堪,完全没办法骑马,也顾不得计较,上了马车便卧倒休息。 方元芷闭目休息,隐约感觉到马车缓缓走动。 “元芷,逝者已矣,节哀顺变。”徐淳轻抚方元芷的脸庞,柔声安慰。 方元芷没有心情理会,只是翻身朝里,背对徐淳,昏昏睡去。 第134章 恶霸民女相摧残 方元芷醒来时,马车已经停了,天色昏暗,她爬起来一看,只有一个徐淳坐在自己身边,随从,马车夫甚至拉马车的马都不见了。 “这是哪里?” “一个安全的地方。” 方元芷想要下马车,却被徐淳拉住了。 方元芷有些愤怒:“你要干什么?!” 徐淳欺身过来,面容冷峻,声音低沉:“荒郊野岭,四下无人,孤男寡女,你说我要干什么?” 方元芷盯着徐淳冷漠的眼神反而笑了。 “你要玩恶霸强占民女的把戏?我告诉你,你找错人了。” 她并不怕徐淳对她怎么样,按她对徐淳的了解,他几乎没有过主动的时候。 “那你就好好看看。” 徐淳把她的头按在马车壁上,重重吻了过来。 唇齿间用力的程度,让方元芷很快觉得嘴唇火辣辣的。 他发什么疯? 方元芷愤怒地想推开他。 可徐淳力气明显比她大很多,她用尽全力,换来的只是他更大力度的禁锢。 方元芷终于意识到,徐淳是真的在欺侮她。 她挥拳,踢脚,徐淳受了她多少记攻击也数不过来,她只知道,自己最终被他强行控制,为所欲为。 她愤恨屈辱地直瞪徐淳近在眼前的眼睛,牙关紧咬,两腮因为过度用力都有着微颤。 徐淳目光锐利而坚定地回瞪他。 她看得出来,徐淳此举不为情欲,只为征服。 没有丝毫怜惜和温柔,只有强横和粗暴的直接碾压。 马车里的暖炉早已熄灭,车里冰冷刺骨。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徐淳仿佛不知疲倦,还在折磨她。 全身都在痛,都已经痛得麻木。 方元芷不再挣扎,只是木然面对。 徐淳终于伏在她身上不动了。 方元芷声音冰冷:“我要去顺天府告你。” 徐淳淡淡说道:“我陪你一起去。” 方元芷知道,大明律,强奸者判绞刑。徐淳这是认为她不会对他怎么样,就为所欲为吗? 她愤怒地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满嘴的铁锈味,有热乎乎的鲜血流出来。 徐淳并不示弱,在方元芷脖子同样的地方也咬了一口。 方元芷痛得想缩成一团,可是身体四肢都被徐淳压着,压根无法动弹。 她咬牙切齿地说:“徐淳,我恨你,我恨你!” 徐淳反而放松了些许:“恨。无论是恨还是爱,我都接受。” 方元芷看着漆黑的马车顶,萦绕在鼻尖的是她以前最喜欢闻的徐淳的汗味,愤怒慢慢平息。 她终于明白了,徐淳是想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去冲刷、替代俊信留给自己的记忆。 她冷笑,徐淳啊徐淳,你知道什么? 当初固然是俊信馋她身子,她又何尝不是动心于俊信? 她和俊信明明是半推半就下的郎情妾意,哪里会是如今这纯粹的强迫? 没等她想太多,周围就有声音传过来。 似乎有人在靠近马车。 方元芷一惊,想要坐起来。徐淳却继续压着她,只是在她耳边小声说:“没事,有人护卫。” 也就是说,有人在附近,把他们的动静全听去了? 方元芷更恨徐淳。 一阵刀剑碰撞的声音后,周围很快又恢复了安静。 方元芷只觉得被压在外面的手很冷,都快冻僵了。她动了动,徐淳把她的手往身下挪了挪,压在了两人身旁。 方元芷上半身的衣服还算完好,腿上却光着,不停有寒风从徐淳身上的大氅缝隙钻进来,冻得人想哆嗦。 可徐淳依旧压在她身上。她稍微动一动,就感觉到了徐淳的异样。 方元芷欲哭无泪。她以前多希望和徐淳在一起啊。却没想到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 一夜无眠。 天刚蒙亮,徐淳终于起了身,替元芷把衣服整理好,自己也整理好衣衫。 徐淳敲了敲马车壁,马车就走动起来。 马车晃动间,徐淳从马车暗格里取出一封文书,递给了方元芷。 方元芷接过一看,上面写着:“民女方元芷,状告兵部主事徐淳强奸……” 连状纸都写好了,看来真是提前谋划好的。 方元芷冷笑,真的以为我不会告你么? 马车停在了顺天府衙门口。 方元芷和徐淳一同下了马车。 蓝天白云,明媚阳光下,方元芷一身女装,服饰素白。因为为了昨天给俊信设立衣冠冢。故意穿白衣。 只是衣服有些地方已经被扯破,显得衣衫不整。 徐淳一身黑衣,披着大氅。 两个人一黑一白,都簪斜鬓乱,看着十分狼狈。 方元芷手拿状纸,直接往府衙门口走,徐淳淡定跟在她身旁。 有人拦住她:“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我要告状!” “有状纸吗?” 方元芷递上状纸。 来人是个中年微胖文吏,看了一遍状纸,面露疑惑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年轻男女,问道:“谁是原告方元芷?谁是被告徐淳?” 方元芷:“我是原告。” 徐淳行揖礼:“我是被告。” 文吏目光微闪,心里暗自思忖:眼前两人男才女貌,十分登对,一同前来,又并肩而立,不像被强奸的仇敌,倒像是闹别扭的夫妻。只是女子仍然是少女打扮,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他还多看了几眼徐淳。能做兵部主事,必定是进士出身,居然会犯强奸这样不值得的重罪? 可看被告男子衣衫虽乱,眼神却清明淡定,并无半分色中饿鬼的猥琐。 文吏略沉吟,便严肃地对方元芷说道:“原告可想清楚了?如此立案,若查证属实,这被告可是要被判绞刑。这可是死罪啊!” 方元芷面色严肃:“民女已想好了。” 文吏也不多劝:“那你跟我来,来人,把被告收押。” 方元芷跟着文吏走进顺天府衙大门,回头看见两名官差把徐淳左右手反绑,要带走。 徐淳并不挣扎,淡定地顺从官差而去。 方元芷跟随文吏进入到一处房间的办公桌前,来人誊写了一遍状纸,让她签字画押。 方元芷手指沾上猩红色的印泥,看着桌上的状纸有些发呆。阳光透过窗棱照在状纸上,让上面尚未完全干透的字迹尤其刺眼。 徐淳啊徐淳,你以为我不敢么? 文吏见方元芷呆怔,也不催她,反而自顾自走了。 方元芷一狠心,在原告姓名之处按上了猩红的手印。 第135章 泯仇相依伴 不多时,文吏回来,接过方元芷面前已经按好手印的状纸,说道:“如此罢了,此案已经立案成功,姑娘回去等消息便是,顺天府衙必定还你一个公道!” 方元芷木然地转身往外走。 出了门,强烈的阳光照得她眼前一阵恍惚。 脑海里闪过顾夫人那张望着她笑的慈祥脸庞。 她深深吸了口气,骤然转身,回到房间,把文吏手中正要往一个夹子里放的状纸夺了回来:“我,不告了!” 文吏瞪眼,怒喝:“大胆刁民!出尔反尔,胆敢戏弄衙门!来人,给我拿下!” 官差过来押住方元芷前,她刚把状纸撕碎成沫。 等方元芷和徐淳又坐回马车,已经过了午时。 徐淳点头哈腰地向文吏道别,才放下车帘,换上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元芷,你太心善了!” 方元芷冷哼:“我只是可怜你老母亲而已。” 徐淳环搂住方元芷,亲了亲她更加散乱的头发:“我们去吃饭。” 方才那个文吏非要给方元芷打十大板,以儆效尤,得亏徐淳被放出来得及时,又是说好话,又是搬出各级官僚名讳来施压,才终于把已被按在行刑凳上的方元芷救了下来。 方元芷一把推开他。 徐淳又搂了上来,长长吁出一口气,柔声说道:“元芷,我们成亲!” 方元芷没有再推开他,只是侧头看着马车一角。 马车进了西直门内他们去年住过的一处宅子,饭菜已经摆好,两人简单吃了一些。 方元芷没什么食欲,吃得不多,徐淳倒是吃了不少。毕竟从昨天中午起,两人就再没有进食了。 回到房间,洗漱间已经备好了温暖的洗澡水。 方元芷正要解衣服,却看到徐淳过来了,也要解衣服,似是打算和她共浴。 方元芷有些吃惊,怒指门口:“你要干什么?出去!” 徐淳却过来坚定有力地剥了她的衣服:“你会慢慢习惯我的!” 方元芷欲哭无泪。 她全身上下早已被徐淳看过多次,共浴却是头一回。 徐淳的脖子上有不少的咬痕和抓痕,都是她昨夜的杰作。腿上也有不少。上身因为昨夜没脱衣服,反而幸免于难,不过因为挨了她一些拳脚,身上也有一些淤青。 她自己身上则有不少被按压的红痕,实在是她昨夜反抗太过激烈,被力气大的徐淳伤着了。 徐淳替她清洗头发,一寸寸洗去身上的污秽。 手指抚过最痛之处,方元芷倒吸一口凉气。 徐淳苦笑:“你痛,我其实也很痛。” 方元芷明白,他说的是昨夜的事。那样痛苦的经历,堪比上刑。 方元芷没好气地反问:“那你当时还要继续?!” 徐淳把她搂在怀里,水汽氤氲中,亲了亲她的脸颊:“我只想让你忘掉以前。即便是痛,也是属于我们的……” 方元芷捶了一下他的胸口,把脸埋在他脖子里嘤嘤哭了起来。 他是以为当初俊信这么粗暴地对待过她,所以要覆盖她以前的记忆吗? 徐淳贴着她耳边,柔声说道:“宝贝,我们忘掉以前,一切重新开始,好不好?” 方元芷只是自顾自哭着。 从知道俊信的死讯以来,这是她第一回痛哭出声。 方元芷的哭声变成抽噎后,徐淳才把她从有些变凉的洗澡水中抱了出来,擦干水分,把她放到床上。 不一会儿又找来药膏,给她身上的伤处上了药。 方元芷疲惫不已,直接睡了过去。 徐淳从背后抱着她,两人贴的紧丝合缝,一起睡了一觉。 方元芷再醒过来时,天色已黑。 因为睡了个无梦的香甜觉,她的精神状态恢复得不错。坐起来她便要找衣服:“我得回家了。再夜不归宿,家里人估计急死了。” 徐淳拉倒她:“不急这一会儿……” 方元芷不得不承认徐淳技艺高超。 她仿佛做了一个幻梦。 她好像躺在波浪里,潮水一波波冲刷着她,温暖又舒适,阴霾的天空中乌云逐渐散开,慢慢露出了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还有明亮到刺眼的阳光。她抬手挡住阳光,却依稀见到徐淳在阳光中正冲她微笑。 他的笑容与阳光融为一体,刺眼又明媚,让人无法抵挡,将她迅速吞没,融化成一滩荡漾的春水。 徐淳将方元芷送到方家门口时,方元芷还依旧全身酸软无力。 蒋氏把方元芷扶了进去,徐淳解释道:“她昨天在山上吹了风,有些受凉,已经看过大夫,多休息,出出汗就好了。” 蒋氏反而对徐淳再三道谢:“昨个儿青山回来说,元芷病了,坐您的马车回来,后来又说那车轱辘坏了,要在外歇一宿,真是麻烦你了。” 方元芷听着徐淳的胡说八道,蒋氏的信以为真的谎言,心里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徐淳,真是将自己吃干抹净了,还让自己家人对他千恩万谢。 因为徐方两家已经就元芷和徐淳的婚事达成了一致意见,就等择日正式定亲、办婚礼,蒋氏对她二人的接触没怎么意外。 现在除了元芷这还别扭着,没对外公开定亲事项,其他一切进展顺利。徐家的彩礼单子都已经送过来了,婚房已经准备好,就等着元芷点头了。 若是寿宁的婚事顺利些,在元芷之前办,那就更妥当了。 方元芷回到自己房间的床上躺下,却睡不着了。 身体很疲惫,心里更累。 昨天因为给俊信和孩子设立衣冠冢而升起的悲伤已经被对徐淳的愤恨所代替。 昨天看着眼前簇新的坟茔,她突然意识到,俊信是真的离她而去,她在梦里见到的他,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幻想。 这个打击对她不小。 俊信陪伴了她两个来月,梦中的俊信也陪伴了她两个来月。 她真的要失去他了么? 可他的亲吻,他的怀抱…… 徐淳霸道的亲吻,突然浮现在脑海里。 他真是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方式进入了自己幻想出来的世界。 她不得不接受两个人同时存在于心里。 俊信的画面越来越少,徐淳的画面越来越多。 方元芷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俊信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小插曲,有着最动人心魄的绚丽高音。 而徐淳才是她命中注定的伴侣。 第136章 回顾频且繁 第二日下午,徐淳又来方家拜访。 叔祖父方瑞接待了他。 方瑞年纪四旬左右,父亲方政死时他也就才十岁,而庶兄方瑛已经二十二岁,以舍人身份跟着方政一起上了前线。方瑛为报父仇,英勇战斗、显示了充分领兵作战能力,被长官赏识,承袭了父亲方政的指挥使之职。 这让方瑞的母亲万氏内心极不平衡!一般世袭职位都是由嫡子承袭的,没有嫡子才由庶子承袭!所以,方政的指挥使岗位本该由嫡子方瑞继承,却落到了方瑛的头上! 当时麓川战役正是火热,朝廷也正是用人之际,不可能把重要的武将岗位交给方瑞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方瑛在前线英勇作战,不断升官进爵,最后升至南和侯爵位。方瑞则在母亲万氏的宠爱下变成了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成日里怨恨老天不公,甚至指望着方瑛死后,他的爵位由自己继承。 谁曾想,朝廷认的是父爵子袭,无子才由兄弟承袭,方瑛有两个活蹦乱跳的嫡子,哪里轮得到他方瑞袭爵? 心里的不公和愤怒,最后让他听信了狐朋狗友不怀好意的馊主意,和母亲一起设了个局,告发了降级袭了南和伯爵位的方毅。方毅本来在云南做得好好的,被夺爵闲住。 方瑞和母亲万氏霸占了祖宅和方家在京城的产业,方毅都被赶去了媳妇的陪嫁宅子居住。方毅也没有跟他计较太多,只是默默把父亲一脉的家人安顿好。 方家一朝大失圣心,各种落井下石、明里暗里的攻击多了许多。方瑞这几年也过得很不如意,走到哪里都被人看轻。 吃了不少苦楚,方瑞才慢慢意识过来,都是方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的儿子方勤前几年议亲,压根找不到什么好人家,真的是受尽了冷脸。 方励回京后,加上方毅离京,方瑞还是腆着脸,把方毅方励兄弟俩请回方家居住,希望能冰释前嫌。 只是母亲万氏依旧小肚鸡肠,与方瑛的生母黎氏斗了多年,老了也互相不服,家宅并不安宁。 如今方毅、方励兄弟俩都不在家,家里的姻亲拜访,方瑞特地亲自接待,以显亲厚。 徐淳倒没想到这个情况,他以为自己会直接见到表姐蒋氏。 茶过三巡,方瑞问道:“徐贤侄登门,可有何事啊?” 方瑞知道徐家是江南世家,不过徐淳只是个兵部小主事,他的态度也只是平常。 徐淳早就想好了措辞:“前不久徐某偶然擒获两个云贵那边的逃兵,因想着不知道会不会涉及方家,所以过来问问。” 方瑞一惊。兄长方瑛可是在云贵那边经营了二十来年,家里来往的人有很多就是云贵那边的。 可惜他并未接触这一块,算是两眼一摸黑。 好在方毅离京前把他心腹管事靳光焕留了下来。 方瑞很快唤来了靳光焕。 徐淳只说逃兵另有地方安置,最好方家派个主子一起去看看。 方瑞就要招呼自己儿子随行,靳光焕却道:“不如让元止公子一同前往。” 方瑞眼神微黯,终究还是没有反对。 他知道,他与方毅、方励兄弟两家,终究还是没办法恢复以往的关系了。 靳光焕去过几次钱塘,知道元芷以男装行走,打理家中庶务,很是能干。 徐淳与元芷的婚事,方励也私下里和他透了一点口风。 反而是方瑞一无所知。 方元芷心里乱糟糟的,感觉回忆和未来都是一团混乱,镇日浑浑噩噩地度日。 没想到继母蒋氏又嘱咐她着男装出门。 方元芷哭笑不得。 可家里实在是没有可以用的男丁,她也只好强撑着精神出门。 两个逃兵是从云南的西门户金齿那边逃过来的,说是云南副总兵沐瓒移镇金齿之后,与当地卫所冲突很大。 不得已,他们逃回京城,也是想谋求一条生路。两个逃兵甚至拿出几张纸,列举了沐瓒的许多罪责。 靳光焕等两个逃兵下去后,便淡淡冷笑:“这毛荣倒是好计谋。” 方元芷诧异问道:“何出此言?” “金齿是云南的西门户。从上一代南宁伯毛胜镇守金齿开始,毛家在金齿通过结交孟密土司等攫取宝石获利,赚得盘满钵满。如今镇国公沐琮接替了沐瓒的云南总兵官职务,沐瓒移镇金齿,自然会对毛家的利益动手。” 靳光焕看了一眼一旁的徐淳,继续道:“这两个人,估计就是毛荣特地遣返回京,让京都权贵乃至兵部知晓沐瓒的恶行。” 徐淳看了一眼方元芷道:“此二人是在京外意外获得,之前倒还没进城,更没去过兵部。” 方元芷想到徐淳的是江湖门派逐月盟的首领,莫非是逐月盟意外抓到的这二人? 这话不好当着靳光焕问徐淳,她问:“这毛荣作恶多端,实在不是什么好人,这二人我们该如何处置更为妥当?” 她初进京城,两眼一抹黑,还得靠伯父的这个得力管事的意见。 靳光焕略沉吟一番便道:“我们方家在金齿没有利益,不宜掺和进去。” 方元芷的双眸黯淡了下来:“居然不能借此咬上毛家一口!” 靳光焕见状,想了想又道:“靖远伯王家也曾在云南经营几十年,和我们又是姻亲,倒是可以问问他们。” 方元芷立即点头:“靳伯伯还请指点。” 靳光焕听到方元芷如此称呼,心里很是熨帖,带着淡淡微笑道:“也不必如何,直接将这二人给王家送过去即可。” 靳光焕和方毅是过命的交情,深受倚重。如今方家下一代对自己礼遇有加,言语间称呼带着尊敬,他自然心情舒畅。 方元芷说道:“好,我现在就给他们送过去。” 靳光焕也不含糊:“少爷初到京城,去王家怕是有些面生,小人陪少爷一同过去。” 方元芷行拱手礼道:“有劳了。” 她又转头看看徐淳,徐淳淡淡微笑:“我送你们过去。” 方元芷欲言又止,还是说道:“你们兵部不用坐堂吗?” 连续两天都看到他在外逛,不影响兵部事务吗? 徐淳见方元芷关心自己,心里很是温暖,话却说得冷清:“无妨。” 他那样对待元芷,她居然都没有往心里去。 第137章 相送心意暖 他的小姑娘,对他真的很包容啊! 徐淳倒不是兵部没事,只是他寻了个由头出来。有商辂的支持,没什么大碍。 反而,他担心几天没见,元芷因前天晚上的事从此对他有心结。这两个逃兵与他没什么关系,只是用来见方元芷的由头。 方才靳光焕问讯逃兵的时候,徐淳一直在偷偷打量方元芷的状态。 她虽然气质依旧沉郁,但眼神不再像以前一样空洞无物。 徐淳微微叹息。 他有些心疼这个傻丫头。 无论他对她做什么,她都不会真正地反感,全心全意地相信自己。 沿路上,靳光焕给方元芷讲述了靖远伯王家的发家史。 靖远伯王家的第一位伯爵爷是王骥,早在明宣宗时期就是兵部尚书。 正统三年,王骥与蒋贵分道夹击,转战两千余里,击破扰边的阿岱汗军,迫使阿岱汗、朵儿只伯远逃。 正统六年至正统十三年间,王骥主导对麓川思氏政权的战事,率军进行了三次征讨麓川之役。因功封靖远伯,成为明代首位,亦是仅有的三位因军功而封爵的文官。 其后被弹劾以劳师费财,赖权宦王振庇护才得免罪。后率军平定湖广等地的苗人叛乱,获赐世券。 方元芷的太祖父方政与王骥也曾共事过,祖父方瑛则是在王骥麾下一步步升官进爵。 王骥与方瑛同一年去世,都是天顺四年。 现任靖远伯是王骥之子王瑺。因为是姻亲,方家与王家来往颇多。 王骥的一个同乡名叫王文,是景泰年间的吏部尚书,和于谦一起被复辟的英宗砍了头。 或许是出于对王家的猜忌,英宗并未重用王瑺。 倒是去年成化帝把姐姐嘉善公主下嫁给王瑺之子王增,王家一跃成了皇亲国戚了。 今年四月,王瑺奉旨下草场牧马,九月却被兵部弹劾纵军潜回原卫,被罚停禄三个月。 方元芷却暗暗心生警惕。 那个南宁伯毛荣,和自己家本来也是有交情的,到最后为了利益,不惜和方家撕破脸皮,争夺方家的产业。 归根结底,还是方家如今实力不济,容易引起觊觎。 不知道这靖远伯会不会也这样。 哥哥与王家姑娘相亲也有几天了,王家至今还没给个准信。 心念至此,方元芷打算一会儿去了王家谨慎行事。 “到靖远伯府了。” 方元芷下了马车,却看到徐淳的马车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他跟着跑到靖远伯府门口了,却不打算进去? 方元芷走近徐淳马车,刚想说话,马车帘子掀开,徐淳一张平静的俊脸露了出来: “我在这等你,自己多保重。”看来是不打算进去了。 方元芷微愣,还是点点头。他这大费周章地只是为了陪自己走这一段路? 心里的暖意却不可抑制地蔓延开来。 她和徐淳只能算拐弯抹角的远房亲戚,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 可徐淳对她…… 能算坏么? 当然算坏。当初不闻不问,前几天还对自己施暴。 如果不是早已和他耳鬓厮磨多次,如果不是已经和他有过男女之事,她一定会当场杀了他,哪怕同归于尽! 可恰恰就是因为自己知道徐淳并不是个急色的人,反而明白他是因为担心自己与俊信有心结才行此下策,她倒有些没那么淡定了。 原来,徐淳并非冷心冷肺之人。 他愿意为自己做一些无聊甚至有性命风险的事。 从他千里赴贵州,陪自己慢悠悠转道江南再赴京城,以及如今的点点滴滴…… 方元芷神情有些恍惚,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靖远伯府。 接待他们的是靖远伯世子王添。 王添是个年纪四旬左右的儒雅中年,兼具文人的风雅以及武将的威严,举手投足之间偶尔目露精光。 方元芷三言两语就讲述了情况,只是问是否要把两个逃兵给他们留下来。 王添看了一眼一旁侍立的方家得力管事靳光焕,略沉吟便应承了下来:“那就有劳方家贤侄了。” 靳光焕同王家管事去靖远伯府门口停放的马车上去提那两个逃兵,方元芷坐在堂中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王添的问话。 因为初次见面,场面一度尴尬。 方元芷伸着脖子望堂外,希望靳光焕赶紧办完事,自己好告辞走人。 正望着,门外却风风火火地走进来一人。 来人进屋行礼,对王添道:“大哥好!” 又直接对方元芷说道:“不曾想元芷贤弟今日登府,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王添脸色微沉,咳嗽了一声:“你怎么过来了?”很显然觉得弟弟王增这样的行为举止有些轻浮。王增平日里住在公主府,今天怎么过来了? 王增愣了愣,笑道:“公主跟着我过来给母亲请安,车驾已经进了后院……”顿了顿,王增又道:“公主听闻方家贤弟武功盖世,早就说想见识一番。今日难得偶遇……” 王添立即明白了王增的意思,连忙打断:“公主乃千金之体,你还不快去后院陪着!” 他实在有些头痛弟弟王增的性格跳脱。嘉善公主是何许人也?是当今圣上的姐姐。 这个方家少爷初次来访,面生得很,他居然就要引荐给公主?! 方元芷并不理会王家这年纪相差甚大的两兄弟间的眉眼官司,淡定站了起来:“今日冒昧前来,多有叨扰,还请见谅,告辞!” 方元芷行完拱手礼,自顾自向外走去。 王增却跟了出来:“元芷贤弟,还请留步……” 方元芷与王增也就只是一面之缘,虽然上次在宣武门外驿馆里他对自己多有维护,可毕竟是个纨绔子弟,她只想敬而远之。 “在下还请贤弟帮了这个忙……”王增跟在方元芷身边,一边走一边说,脸上有些许焦急之色。 方元芷暗觉好笑。 这位驸马爷也真是够不靠谱,居然把他和那帮纨绔在宣武门外驿馆与自己起冲突的事原原本本讲述给了妻子嘉善公主听,反倒惹了嘉善公主的好奇,说想见见方元芷。 王增跟着方元芷阴魂不散,就是劝元芷留步,随他去见一见公主。 第138章 旧友催怒胆 方元芷却并不想遂他的意。 他们方家如今没了爵位,在藏龙卧虎的京城,属于人微言轻的小家族。她有自知之明,并不想去公主面前卖弄。 快到靖远伯府大门时,从旁边的厢房里窜出来一个人,老远就喊:“驸马爷……” 方元芷望过去,微微吃惊! 来人居然是本应该在贵州的南宁伯世子毛文! 毛文很显然也看到了方元芷,微愣后随即笑了起来,露出了他那招牌式的一口大白牙:“元芷也在这里!” 方元芷却明显能感觉到,他的笑容里有些许不易觉察的尴尬和无奈。 王增看到了毛文后微顿,笑道:“毛世子爷怎么有空来我们府上了?” 紧跟在毛文身后的是王家回事处的管事,管事给王增请了安道:“南宁伯世子爷这几天,天天来我们府上,不呆个大半日不回去……”言语间居然带了些许奚落和无奈之意。 第一天毛文来访时,王添见过毛文,之后就一直推脱不见,毛文来了不肯走,王添也只是安排个管事在门口不远的侧厢房陪着。 王增恍然大悟。看来这毛文是来王家有事相求,未遂后赖着不肯走了。 毛文真是满嘴苦涩。 当初父亲毛荣一意孤行非要用重兵剿灭苗寨,夺取方家暗中控制的银矿。不料想遇到了极大的阻力,虽然彻底推平了苗寨,可官军死伤惨重,银矿被炸塌,短期也无法开采。各卫所的指挥使怨念慎重,不停索要伤亡抚恤金。 原来那些已经归顺朝廷的苗寨都民意汹汹,随时可能揭竿叛变。 贵州巡抚为此大发雷霆,扬言如果不处置妥当,就要弹劾毛荣。 毛文不得不返回京城,四处游说,省得父亲真的被弹劾丢了这总兵之职。 若是真的丢了总兵职务,毛家真的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已故靖远伯王骥是爷爷毛胜的上司,毛家与王家也算有些交情。王骥作为文臣出身的武将和勋贵,子孙又娶了公主, 横跨朝中文臣、武将、勋贵、皇亲四大领域,其能量绝不容小觑。 因此,毛荣重点放在游说靖远伯爵府,送了不少珍宝财货。 可靖远伯世子王添不仅不收礼,对他的请求也不予置辞,见了一面之后就避而不见了。 毛文只得拿出自己那股子死缠烂打的功夫,天天来王家门口蹲守。 这几天与王家管事攀谈,他突然想来起来,王家与方家是姻亲! 父亲抢的是方家的银矿,难怪王家不肯帮自己! 如今见到王家的这个纨绔子弟兼驸马爷王增和方元芷并肩而行,边说边聊,他只觉得满嘴苦涩。 方元芷见到毛文也是心情极其复杂,一双大眼仿佛能喷出火。 正是毛文父亲毛荣的狠辣无情,夺走了苗寨整寨人的性命,夺走了她的俊信。 若她不认识毛文,定会杀了他为俊信报仇! 可她毕竟与毛文相识一场,又以朋友身份来往了几个月,即便在战场上,毛文也对她几次照拂。 她很难迁怒到毛文身上。 方元芷深呼吸了几下,才渐渐平息心中的怒火。 王增把方元芷压抑住的怒火看在了眼里,微讶后问道:“元芷认识毛世子?” 方元芷冷笑:“何止是认识?!” 毛文有些艰难地开口:“元芷曾去贵州,帮助我们攻打苗蛮……” 王增眉毛微挑:“元芷还上过战场?!” 难怪如此英姿飒爽!又有股生人勿近、佛挡杀佛、神挡杀神的冷若冰霜。 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冰冷气息,怕就是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 偏偏她又是女儿身,五官明媚美艳,美丽与冰霜的相结合,让她整个人呈现一种独特的魅力。 一身白衣男装,将她的这种魅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令人看了一眼又忍不住想看第二眼,想搞清楚她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是美艳还是冷漠。 方元芷没有说话。 毛文反而道:“元芷英勇善战,身先士卒,为众将士之楷模!” 他脑子飞快旋转,把方家拉进来,没准有机会给毛家避祸! 方元芷冷笑一声,没否认也没承认。她想了想,把毛文拉到一旁,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那苗寨中人,都死光了?”双眼看着地面。 她只是怀有一丝侥幸心理,希望俊信没有真的战死。 毛文愣了一下说道:“没有。” 方元芷有些惊讶地抬头,双眼紧盯毛文的眼睛,甚至一手抓住了毛文胳膊,艰难地问道:“活着的人,有没有一个叫俊信的?!” 她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层水雾不自觉地蒙上了她的眼睛。似乎在说:告诉我,他还活着! 毛文心情复杂地看着方元芷的眼睛。他意识到,这个俊信与方元芷关系很不寻常。 他猛地想起来,被俘的苗人曾透露过,他们中的一个用毒首领有个新娶的汉人女子,还瘸着腿,抓了这个汉人女子没准能要挟那个用毒首领。 他试探着问:“俊信是谁?” 方元芷有些凄婉地冷笑:“你装什么傻?苗寨有个一身白衣,极擅用毒的首领,就是俊信……” 她可不信,两军对战,毛荣他们会对苗寨一无所知。 毛文没有直接答复她的话,反而问道:“你就是那个俊信的汉人妻子?那些投降的苗人曾说过,抓了她可以要挟俊信……” 方元芷愣了愣。 原来,在苗人眼里,自己和俊信是夫妻? 他们没有过任何有关婚礼的仪式…… 方元芷回过神,没有正面回答他,问道:“俊信,他还活着吗?” 毛文苦笑:“若是你当初告诉我这一点,没准还能招降他……俊信亲自上阵,在银矿口引爆的炸药,他和我们的一百多官兵一起炸了个粉碎!” 这是方元芷第二次得到俊信炸死的消息,比第一次更加准确,详细。 却犹如一记惊雷劈中了她。她的俊信,真的死了! 方元芷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摇摇欲坠。 毛文见状,微微心软。伸手想扶住她。 他当初向她提亲被她婉拒,没想到她会委身给一个苗蛮! 毛文不扶还好,一扶反倒激起了方元芷的满腔愤怒。 她止不住地尖声怒吼: “滚开!你这个杀人凶手!” 第139章 惊鸿微回眸 毛文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挂上了一副冷漠的表情,往后退了两步,双手背在身后,周身气息冰冷矜贵。他淡淡扫过了一眼离他们有些距离的王增,心中暗想,此时此刻,切不可丢了南宁伯爵府世子的颜面。 他和靖远伯世子王添本是一个品阶,都是伯爵世子,王添冷淡待他,他心里岂能不气愤?只是正事未妥当,压着怒气放下身段而已。 眼前的方元芷,不过是一个被夺爵家族的女儿,还委身苗蛮,怀了野种,说出去都是名声毁尽的丑闻。他又何须在方元芷面前忍气吞声? 毛文的眼神甚至瞥过方元芷的腹部。那些投降的苗人有人曾透露过,俊信的妻子怀了身孕,须得提防他的后代来复仇。 据传闻,苗人是个极其记仇的种族,若真是有那个俊信的血脉活了下来,自己家人岂不是日后要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 他此时反而有些后悔自己当初在战场上的心软。 若是那时候知道知道方元芷便是苗人首领,那个歹毒俊信的妻子,他会不会当时就结果了她? 毛文抬眼看到王增动了动,朝大门外走去。 不一会儿,大门外涌进一些人,将门内诸人团团围住,一辆马车缓缓驶进了大门。 马车的外表朴实无华,可周围拱卫之人端严肃穆,皆是壮汉,很显然车里坐了身份高贵之人。 毛文心中暗想:“莫非是嘉善公主来了王家?” 他暗暗感叹王增的好福气,娶了公主,一辈子荣华富贵不愁,哪里用得着像他们这样为经营势力跑前跑后? 方元芷也看到了王家门口突然来到很多人,怕是有什么贵人到访。 她定了定神,小声说道:“毛文,好好留着你们父子的项上人头,来日我来取!” 声音虽小,却语气坚定。 毛文微微吃惊。 曾经有说有笑的朋友,曾经有意求娶的姑娘,如今和自己反目成仇!纵然两个家族交恶,可也没有到残害对方嫡系子弟的地步! 他苦笑了一下:“你为了一个苗蛮……你肚子的野种,可要照顾好了!”最后边的话,带有隐隐威胁的意思。 方元芷微愣。看来毛文猜到她怀孕,却不知道她已经流产。 可她的孩子明明是毛家派来的杀手导致流产的! 如果说俊信的死,有俊信自己的大部分责任,那她的孩子流产,彻彻底底是毛家祸害的! 方元芷忍无可忍,当即飞起一腿踢向毛文! 她暗自后悔今日出门仓促,没有带好武器和毒药! 毛文没想到方元芷说动手就动手,身形往后一退。 几个围着他们的壮汉立即将方元芷和毛文团团围住。明刀明枪,凶神恶煞。 有个青年汉子低喝:“再轻举妄动,格杀勿论!” 方元芷心里暗道不好,自己怕是无心冒犯了贵人,也只好压抑住满腔怒火,站立不动。 毛氏父子之仇,说到根源,还是在毛荣头上。她纵然迁怒于毛文,却并没有打算杀他,顶多想打一顿出气。 正僵持中,本来要往王家内里驶去的马车停住了,马车那边跑来一个人,对那个青年汉子小声吩咐了几句。 方元芷定睛一看,来人不正是皇帝朱见深身边的内侍梁芳吗? 梁芳并不看方元芷,说完话只是垂手侍立一旁。 青年汉子目光闪了闪,命周围的壮汉收了兵器。 方元芷远远地瞥了一眼快被树木挡住的马车,心里一惊:“难道皇帝朱见深出了宫?!他不是随时命在旦夕吗?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出宫?!” 有名壮汉做了请的姿势,把方元芷请出了王家大门。 穿过戒备森严的街道,拐了两个弯,来到来往行人多一些的街道上,方元芷终于看到了等候在此,面色有些焦急的方家管事靳光焕和徐淳。 徐淳手上居然拿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与他高大俊朗的外表并不相配,反而有股突兀之感。 靳光焕面色略带焦急:“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有什么事?” 他们这帮人突然被驱赶到附近的街道上,靖远伯府周围被戒严,看来是有什么事发生。 方元芷定定神,淡笑道:“没什么事。靳伯伯,我们回去。” 徐淳却把手中的糖葫芦递给了方元芷:“元芷,我找你有事。” 方元芷接过糖葫芦,想了想,还是对靳光焕道:“靳伯伯,您忙您的去,我自己回去。” 靳光焕看了看徐淳,还是行礼离去。 这位徐公子一表人才,为人端肃,气质高雅,倒是配得上大小姐。 只是他居然会给大小姐买糖葫芦,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徐淳把方元芷扶上了马车,见方元芷只是拿着糖葫芦坐着发呆,便问道:“你怎么不尝尝?” 他知道方元芷爱吃零嘴,坐在车中等得无聊,看到有买糖葫芦的,就去给她买了一串。 方元芷看着手中红艳艳的糖葫芦,心里微暖。 纵然俊信和孩子都离她而去,她还有徐淳。 这个从前一向冷心冷肺的男人,如今铁了心要娶自己,连买糖葫芦这种琐事都愿意去做。 她抬眼望着坐在自己身旁的徐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徐淳见状,接过她手里的糖葫芦,自己咬了一颗,低头,把糖葫芦喂进了方元芷的嘴里。 唇齿之间微软,酸酸甜甜的味道,让身心疲惫的方元芷留恋不已。 徐淳的嘴唇正要离开,方元芷却拉住了他。 马车又驶入了西直门内的宅子。 徐淳把软软倚着自己的方元芷直接抱进了卧房。 从前,他是被动的那个人,方元芷用她的热情奔放点燃他,点燃他关于生活、关于未来的希望。 如今,方元芷变成了一个冰冷的行尸走肉。看似正常,可他知道,她心里的火已经熄灭了。 他只想用自己的方式,去温暖她,重新燃起她关于生活的热情。 等到天黑的时候,方元芷才从床上爬起来,边穿衣服边道:“我得回去了。” 她没想到,她最近每次和徐淳见面,都会来这里鬼混。 可她居然并不反感,反而乐在其中。 做为一个未婚女子,她此举大大不妥。 可徐淳是她第一个想委身的男人,也是真诚向自己求亲、坚决要娶自己的人。 第140章 热火绽新昙 她并没有碍于道德观念有所推阻拒绝。 相反,她很喜欢这样热情主动的徐淳。 那个曾经冷漠的男人,居然热情得像火,几乎快要把她融化掉!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出不了这个卧室,要被他融化,彻底死在这个房间里。 徐淳和俊信给她的感觉明显不同。 俊信是那种初生猛虎,热情凶猛,又带着些许天真。她当时也是懵懵懂懂,两个人磨合尝试,感情逐渐加深。 她和徐淳却是先有感情,走到这一步,只是水到渠成。 徐淳仿佛是丛林里最老练的猎手,又仿佛是烟花场中最温柔体贴的情郎。 他仿佛有很多副面孔,有时凶狠狰狞,有时从容不迫,有时温柔得仿佛二月的江南春风;有时候又如同坐在船头惬意饮酒观光的江湖浪子。 她究竟喜欢哪个徐淳? 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徐淳的安慰下,她内心的悲伤和痛苦会暂时被遗忘。 她只知道,她的手指划过他后背那些早已愈合的疤痕时,心里会微微心疼。 她看到他胸口的伤疤时,会情不自禁地亲吻上去。 徐淳坐了起来,把她搂在怀里,亲了亲她的头发。 他的心里微微轻松了些许。 他果然找对了方法。 他的小姑娘很吃这套。 “元芷,咱们什么时候成亲?” 方元芷愣了愣,她突然想到了逐月盟。 今天那两个逃兵,会不会就是逐月盟抓住的? 她侧过身搂住了徐淳,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你的那个逐月盟,怎么样了?他们会不会还来找你寻仇?” “基本上都解决了。我们家把盐业都扔了出去。以后不掺和江湖了。你放心。” 方元芷摸了摸徐淳的脸。 在揽月山庄时徐淳冷漠的样子又浮现在了自己眼前。 她心头一酸,两行热泪滚落。 徐淳低头,轻轻吻去她的眼泪。 “以后,你只是徐家二房的太太,兵部小主事的妻子,委屈你了。” 徐淳并不认为自己在仕途上会步步高升,封妻荫子。 方元芷凄婉一笑。 谁委屈谁还不一定呢。 她这样的残花败柳,他居然还肯娶。 …… 靖远伯王家的大堂,被一帮壮汉团团围住,戒备森严,有鸟儿试图从空中飞过,被迅速射落。 靖远伯世子王添看到一身常服的皇帝朱见深居然微服到访自己家,吓得赶紧伏地请安,高呼万岁。 朱见深语气平静亲和:“世子平身。朕今日冒昧来访,有所打扰,还请见谅。” 说罢,他看了梁芳一眼。 梁芳上前扶起王添。 “皇上折煞小人了!” 王添起身,飞快地睃了上座的皇帝朱见深一眼。 朱见深旁边还立着一人。一身戎装,可身段妩媚婀娜,面容姣好,年纪仿佛二十多岁。 王添赶紧垂下眼睑,脑子飞快转了起来:“听说皇上专宠贵妃万贞儿。皇上每次出巡,贵妃必定戎装前驱。莫非此女就是万贞儿?皇帝对她的宠爱真是不减呀!” 朱见深看了看王添,问道:“靖远伯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好?” “回皇上话,小人父亲在操场牧马,身子健朗。只是前几日被兵部弹劾,心情抑郁。” 朱见深微微叹气:“朕知道,委屈老伯爷了。” 他最终裁定,罚了靖远伯王瑺三个月禄米,这点银子没什么,但受的这个气,想来心高气傲的靖远伯难以忍受。 他终于知道,经过商辂大半个年的清理,兵部还埋了前兵部尚书马昂的钉子。 他对江南派的文臣有些失望,办事速度太慢。如今快一年过去,他多次提示,江南派还不对孙家亮刀子。 为此,他特地来微服拜访靖远伯王家。 一来御马监新招的马夫训练了大半年,他终于有了一批只忠于自己的卫队。这事还得感谢原南和伯方毅,若不是他送回来的银子,他连军饷都发不下去。 二来,靖远伯一家从天顺元年以来,一直低调隐忍,很少冒尖。 年初江南之行提醒了他,景泰时期的吏部尚书王文,与靖远伯王骥都是保定府束鹿县人。若将这一波同被先帝打压的保定府势力扶持起来,成为自己的另一大支持力量,胜算更大一些。 王文家他不熟,可姐姐嘉善公主所嫁的靖远伯一家,他还是有些熟悉的。 今日微服来访,就是要给王家底气,表明自己对王家的支持态度。 只是他没想到,临离宫时,贵妃万氏居然跟了上来。 她娇滴滴地问:“皇上难道忘了,以前每次出宫,都是臣妾陪伴左右?” 他微微叹息,却没有拒绝。 是啊,从记事起,就是这个比他大了十七岁的女人陪伴在自己身边。在那些父母远离,孤独黑暗,朝不保夕的童年时光,都是她陪着自己度过。 十岁时,父亲复辟登基为帝,他又重新被立为太子。 他身边服侍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尽心。可他只信任她。 万贞儿是唯一疼爱朱见深的人,而这份爱慢慢也从亲情转化成了爱情。他想把她立为皇后,可这是不可能的。 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去违抗父皇和母后乃至生母周贵妃的意见。 一个大自己十七岁的宫女成为皇后?这岂不是让全天下人笑掉大牙?! 登基后,新立的皇后吴氏很显然不了解他对万贞儿的感情,居然杖责了万贞儿! 这让刚登基不久,雄心万丈,年仅十七岁的他怒火中烧! 他愤怒地喊出了废后的豪言壮语! 在首辅李贤、会昌侯孙继宗的支持下,母亲周太后,嫡母钱太后的反对下,顺顺利利地废了后。 他本来想拖着不再立皇后,等万贞儿给他生下长子,再封她为后。 可李贤与孙继宗不停地催促他重立皇后,他扛不住压力,还是立了个沉默安静的王氏女为后。 只是他只专情于万贞儿,对皇后和后宫其他女人压根不闻不问。 万贞儿也很给力,很快给他生下了长子。 这段时光,应该说是他人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 从这个时候起,他慢慢觉得不对。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兴奋地告诉李贤皇长子诞生时,李贤反而长叹一声,重申了“陛下当凛然加省,无狎左右近幸”的旧话。 日益频繁的意外、下毒,终于让朱见深明白,皇长子的诞生对自己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这个皇位有多不稳当。 第141章 圣心初闻贵州事 原来铁杆扶持自己上位的舅爷孙继宗一家,已经对自己有诸多不满。 不仅是对自己,对自己的父亲英宗皇帝也是诸多不满。 听闻孙继宗的嫡长孙大名居然是孙镇,这让他彻底不淡定了! 孙家的僭越之心,到了如此地步了吗? 英宗皇帝大名朱祁镇,民间孩子取名都懂得避皇帝讳,他们孙家居然大剌剌毫不避讳?! 带着怀疑去观察,他就发现了更多的蛛丝马迹。 自己的贴身护卫,全被孙家牢牢控制。 拱卫京师安全的十二团营,被孙家安插满了自己人。孙家对自己派去总管提督十二团营的御马监太监刘永诚抱怨连连。 他也慢慢意识到,自己和万贞儿之间,已经有了裂痕。 相反,万贞儿事事请教孙家,诸事以孙家意见为先,甚至干涉到朝堂事宜。 去年十一月,皇长子薨世,万贞儿悲痛欲绝,他却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以为他们能重修旧好,恢复往日的恩爱。 一次次的争吵和互相伤害后,他还带有一些幻想。 直到那碗来自昭德宫的有毒醒酒汤送到自己面前。 自己中毒危在旦夕,嫡母钱太后忙着拉拢朝臣用德王朱见潾替代自己;生母周太后忙着与孙家商议扶持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崇王朱见泽登上帝位;万氏则在她的昭德宫中冷笑。 是啊,她一直怀疑是自己杀死了她的孩子。自己死了,她的杀子大仇就得报了。 朱见深躲了一年的明枪暗箭,阴谋刺杀,终于支撑不下去了。 哀莫大于心死。 原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爱自己的。 原来那几年的幸福时光,都只不过是她通往权势的垫脚石和虚以委蛇。 她的终极目标,是想和自己的祖母孙太后那样,成为执掌后宫、权倾天下的皇帝母亲! 自己没能实现当初立她为后的诺言,又间接害死了她的亲生骨肉。 自己和她并无血脉关系,那些年的情爱,原来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想来也是。她一个青春年华的女子,怎么会真的爱上自己这样一个毛头孩子? 像孙瓒那样的英俊帅气、温柔体贴的公子哥儿,才是她心头永远的白月光。 是自己的一意孤行,让她嫁不了意中人,把她永远留在了自己身边。 那个大年初一的夜晚,中毒的他躺在床上静静等待死亡到来。 他回想自己这短短的十九年生命,曾经惶恐不安,也曾登基为帝,坐拥天下;曾经怀抱爱人,也曾拥有孩子。也没什么遗憾了。 没想到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不肯放弃自己的性命,请了方元芷那个女魔头进宫替自己医治。 如今都快一年过去,他没再踏入过昭德宫的大门。 万贞儿反而不淡定了,主动迎了上来。 她从哪里打听的自己要出宫的消息? 朱见深暗觉不妙,可并没有拒绝她。 想到此处,耳边一个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皇上,那南宁伯世子在外求见,皇上要见吗?” 朱见深转头看向身旁的万贞儿。 “南宁伯世子?” “就是方才在外边与人起冲突的那位公子。”万贞儿似笑非笑地提示。 朱见深心中一凛。 刚才在马车中他看到方元芷那女魔头要与人动手,自己担心她吃亏,吩咐了梁芳去给她解围,并安排人送她出府。 没找到一个小小的举动反倒让万贞儿留了心。 他想起来,她就是如此细心,才能处处迎合自己的意思,哄得自己对她神魂颠倒,一度废后,也一度差点命丧她手。 朱见深低垂眼皮,沉声说道: “宣。” “南宁伯世子毛文,参见皇上!愿陛下龙体安康!”毛文行叩拜大礼,声音洪亮。 毛文有些吃惊,没想到自己撞了狗屎运,居然遇到了微服出巡的皇帝!还被宣面圣! 他又暗暗后悔,刚才应该言语谦恭一点,别惹恼方元芷。 方才与她差点动手,毕竟丢了颜面,至少要在皇帝面前落下个不稳重的印象。 方元芷不在乎形象和名声,可他要做官,还要在乎形象和名声呢! 朱见深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万贞儿。 万贞儿问道:“方才与毛世子起冲突的,是何人?因何事?” 毛文低头快速组织措辞。 一旁侍立的王添低头沉默,心头却大大吃惊! 他听宫里的消息,除了重大节日,皇上今年几乎不进后宫。后宫里甚至有人传言,万贵妃要失宠了。 谁能料到今日,她又站在了皇上身旁,替皇上问话?! 这是复宠了? 还是压根从没失宠过? 毛文已经开始答话了:“回皇上,方才那位公子,其实是个女子,是已故南和侯爷的孙女。 她在贵州时嫁给了苗蛮为妻。不料想那苗蛮起兵造反,被官军奋力平叛剿灭。 她不但不感激官军对她的搭救,反而对下官恶语相向,说要报杀夫杀子之仇! 下官也是无可奈何。”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朱见深最为惊讶,他身子一动,手微抬,刚想说话,就看到万贞儿正在观察自己。 他立即忍住了问话的冲动,正襟危坐。 万贞儿眼角余光一直留意着朱见深,自然把他的细微动作看在了眼里。 她没想到,皇上居然会认识那个已故南和侯的孙女儿!看情形,还颇感兴趣! 她见朱见深再没了动静,才继续问道:“那侯爷孙女儿怎么会嫁给苗蛮?” 毛文精明得很,知道细查自然会清楚,也不含糊:“她被苗蛮掳走,才嫁给了蛮人。” 毛文没提方元芷是为了帮他们毛家才去的贵州。 这样的小心机,不算说谎,只是不提一些真实情况。 他可不想让方元芷的形象太过高大,从而显得他有些不堪。 朱见深心里一片惊诧。 那个敢揍皇帝的女魔头不应该在杭州钱塘么? 怎么跑去了贵州? 她不应该嫁给她的“男人”徐淳么? 怎么嫁给了苗蛮,还有了孩子? 她还被苗蛮掳走过? 以她火爆的性子,若是被人强迫委身,怕是会激烈反抗,怎么会有孩子,还要为她的苗蛮丈夫孩子报仇?! 他有太多疑问,可并不想当着万贞儿和王添的面问毛文。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对方元芷的关注。 这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第142章 宠妃伤神难承恩 毛文退下后,朱见深简单和靖远伯世子王添攀谈了几句,就起身回宫了。 这让王添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皇上突然来家中拜访,却没谈什么事,简单寒暄几句就走了。 王添立即寻了幕僚,细细商议。 朱见深与万贞儿一起乘坐马车返回紫禁城,又一路步行把万贞儿送到了昭德宫门口。 朱见深看着昭德宫门口的牌匾,沉默不语。 万贞儿愣了,巧笑嫣然:“走了这一趟也累了,皇上进去歇歇。” 筹谋多日,能否复宠就看这关键的一步了。 朱见深的目光从牌匾上转移到了万贞儿的脸上。 昭德宫是先帝最宠爱的宸妃住处,最为奢华大气。 他登基后,不能立万贞儿为皇后,便重点打造这一处,把昭德宫当作他们的爱巢。 如今昭德宫依旧巍峨,可两人的心境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曾经以为心心相印的那个女人,眼底再没了娇嗔和颐指气使,反而多了一丝谄媚逢迎,甚至有一道微不可察的小心翼翼、察言观色。 是啊,没了自己的庇护,皇后固然不敢对她怎样,可两宫皇太后可都不是吃素的。这一年她的日子听说也不太好过。 他虽然不来后宫,可一些闲言碎语还是传进了他的耳朵。 生母周太后一直看万贵妃不顺眼,嫌这个和自己一样大的女人毫无廉耻地勾引了自己的儿子,三天两头给她穿小鞋。 什么抄经书、绣佛像,各种小搓磨不断。万贵妃虽然性子泼辣,可也不敢明着违拗,吃了不少苦。 嫡母钱太后则有所不同。 当年孙太后离世前,把后宫的财政大权悉数交给了当时还是皇后的钱氏,连内库的掌控权也一分为二,一半交给孙家,一半交给钱氏。 自己登基后,想把后宫的财政大权夺过来交给万氏,可一直未遂。 钱太后凭借着财权,对昭德宫实行碾压和挤兑,据说昭德宫宫人的月银都发不出来了。 想来这一年来,万贞儿终于意识到,没了自己这个皇帝的庇护,她在后宫里终究还是没有当家作主的权利。 终究还是生活能教会我们怎么做人。 朱见深凤眸深沉,低声说道:“贞儿姐姐,你早些休息。” 万贞儿微愣,盯着朱见深的眼睛一动不动。她没想到,朱见深也有油盐不进的一天。 那个她一手带大、多少个夜里在自己怀里战战兢兢流泪的小男孩,那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毛头小子,那个听了自己的一面之词就怒发冲冠废后的少年,终于长大成人,不再被自己迷de神魂颠倒了。 他的眼眸里有了坚定,有了隐忍,有了许多陌生、她也看不透的东西。 是啊,他已经过了二十岁的生日,真正地长大成人,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也学会了对自己说不。 朱见深回看万贞儿。 他长高了许多。从身高上,他早就可以俯视她。 可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她不再那样光芒万丈,也不再那样和蔼可亲。 她的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 夕阳的余晖洒到她的脸上,照出一些岁月的痕迹。 自己已经长大,她也已经开始衰老。 她的眼底流淌着一丝祈求。 朱见深长吸一口气,硬起心肠说道:“朕走了。” 万贞儿看着身姿挺拔的朱见深被众人簇拥而去,娇躯微震,黯然伤神。 那个无比迷恋她的少年,终究离她越来越远。 侍女敛紫扶着万贞儿进了昭德宫。 “娘娘,皇上今日应该是事务繁忙,得空就会来看您。您看后宫之中,皇上肯亲自送到宫门口的,也只有娘娘了!” 万贞儿心里的郁闷稍去了一些。 是啊,自己虽然未能一举复宠,可他能把自己送到昭德宫门口,对自己还是念着几分旧情的。 只是他也毕竟心高气傲惯了,哪能一次就被自己劝回来?还是要多花些心思和耐心。 万贞儿目光环顾金碧辉煌的昭德宫。 这一年,她才知道这里有多孤清寂寞。 原来一直与她来往的贵夫人不再过来了。那些跪舔自己的宫娥太监也消失不见。 自己失宠的传闻很快传遍了后宫。 她一开始倒无所谓。 亲生儿子死了,自己的白月光,会昌侯府的长子孙瓒完全避自己不见。 连一向把自己当成棋子的孙家都不再搭理自己。 是啊,孙家在后宫扶持的有娘家底子薄的周太后,还有王皇后两张王牌,自己这个没有子嗣、年纪大又失了圣宠的贵妃又算哪根葱? 如今,她才发现,自己其实唯一可以依赖、可以指望的,只有朱见深。 只有他活着,只有他对自己恢复往日的热情和宠爱,自己才真的是后宫王者。 三十七岁的高龄,让万贞儿丢掉了少女时期不切实际的幻想。 自己能活着走出皇宫吗?显然不可能。 自己想在皇帝死后,被悲惨地安排殉葬吗? 显然也不想。 既然毫无退路,那就勇往直前,争一争! 万贞儿目光变得越来越坚定,保养甚好的右手也紧紧握成了拳头。 朱见深沿着红墙甬道走回了乾清宫。 路边的宫人见到陛下来临,连忙低头侍立,面朝红墙而站,看都不敢看被众人簇拥而过的皇帝。 朱见深心里感慨万千。 宫里这样的甬道他不知道走过多少回。 他的人生,几乎都是在这些甬道上穿梭而过。 从记事起的忐忑惶恐,到后来父皇复辟后的茫然无措,以及刚登基时的雄心万丈。 这些看起来相似的甬道,承载了他太多的喜怒哀乐。 不过,自从见识了江南的明媚春光、小桥流水、杨柳依依,他的心已经不再被拘泥于这四四方方的红墙之内。 他名义上坐拥整个天下,他要看到更多的风土美景,人物地理。 他要让天下真的听命于自己,才敢说,他拥有天下。 乾清宫的内侍依旧态度恭谨,四处打扫得窗明几净。 万贞儿入主昭德宫之前,就在这里当家作主,替自己打理乾清宫的一应事宜。 时至今日,那些物品的摆放都还是按照她的意见原封不动。 朱健身慢慢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 一吸一呼之间,目光环视四周。过往的片段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第143章 继母忧心处 刚搬进来两人的喜悦携手参观;立两个太后时,前朝后宫的争执中,她对左右为难自己的安慰;她被先皇后吴氏杖责后自己的心痛难忍;她在这被诊出喜脉后的惊喜与自己的惊慌失措…… 朱见深慢慢回顾着那些温馨美好的时光。 “皇上,今夜在这里安寝,还是回文华殿?” 小内侍柔和的询问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快到传膳时分了,在哪里安歇就在哪里传膳。 朱见深的目光从温和逐渐变得冷静坚定,沉声吩咐:“回文华殿!” …… 方元芷被徐淳送回方家后,去见了一趟蒋氏就回房睡了,往常的晨昏定省她也懒得去应付。 蒋氏把她送回房间,目光复杂至极。 方元芷浑身酸软,目光迷离、双颊潮红,以及衣领下一个若隐若现的红色吻痕,她哪里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上次元芷回家时就有些有气无力,她心里起了一个疑影儿,却没敢往那处想。 她一直认为徐淳是个端方至极的人,年纪一大把了没有通房也没有小妾,这在世家子弟中,算是极其难得的了。 虽然有他逛青楼的传闻,但只要不痴迷,也算不得大事。 徐家家风一向板正,各位爷们连个妾室都没有,她也一直对徐淳很放心。 没想到,他居然在婚前就与元芷到了一处! 这对徐淳来说,没什么伤害。可对元芷就不一样了。 即使她嫁给了徐淳,未来夫妻起口角争执时,徐淳若指责她品行有亏,她也只有和着眼泪往下吞! 再不能这样了! 她不能再让元芷随意出门! 对了,会不会怀孕? 蒋氏心急如焚,在屋子里团团转了一圈后,差遣最得力的嬷嬷去悄悄抓了避子药,亲自熬了药,避着人端去给了方元芷。 方元芷正睡得迷迷糊糊,醒来看到母亲蒋氏正推她,还递给她一碗药:“快喝了。” 方元芷面色疑惑:“我没生病啊?” 蒋氏面容复杂地看了一眼她的腹部:“只是以防万一!你可不能再有了……” 方元芷终于明白了蒋氏的未尽之言,面色微红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也不敢直视蒋氏的眼睛。 蒋氏见状,还是语重心长地说道:“虽然你和徐家有了婚约,可一日没成亲,就算不得光明正大。这种事,吃亏的总归是我们女人。你也要谨慎些……” 方元芷羞愧地低头,小声嗫嚅:“元芷知道了,劳烦母亲操心……” 蒋氏也不再多说,只是道:“得尽快让徐家来提亲,定好成亲日子……” 只有成亲了,两人再怎么折腾,那也是他们房里的事,别人也不好说闲话。 方元芷低头不说话。 蒋氏见状,心里有了数,试探着问道:“那我让人去跟徐家说一声了?” 方元芷还是低头不说话。 蒋氏只当她默认,拿着药碗走了。 方元芷看着蒋氏带上房门,心里有些恍惚:“自己这么快就要成亲了?那我的俊信怎么办呢?” 在刚才的梦里,她还在跟俊信说话呢。 她跟俊信诉说自己的愧疚之心,谴责他扔下自己,又哭又闹。 俊信只是温柔哄着她,最后又将她推倒。 梦里熟悉的温柔与细腻,让她心跳不已却又很迷惑。这种熟悉的感觉,不是徐淳刚给过她吗? 醒来后,她又后怕不已。 连梦里的俊信,都要被徐淳取代么? 她和俊信,还能剩下什么呢? 方元芷目光转向了墙上挂着的一杆铁制长枪。 她把长枪拿过来,抱着轻轻摩挲,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她很想去城外的坟茔看看,俊信的魂魄会不会翻山越岭,穿越几千里,来到她为他立的衣冠冢栖身。 她很想亲口告诉俊信,她要嫁人了,也早已与别人有了肌肤之亲,她要忘记他了。 她也很想俊信的魂魄能抱一抱自己,让自己与他真正的道别。 她的傻俊信,会不会伤心难过?会不会指责她水性杨花? 她并没有为俊信守贞的想法。他义无反顾地扔下了自己,自己凭什么为他守贞?! 可即便这样,每次事后,她心里依旧愧疚不已。 这种愧疚,让她痛苦却又快乐。 这会让她觉得俊信还活着,至少活在自己心里,自己会为他感到愧疚,而不仅仅是一成不变的思念和痛苦。 她很害怕忘了俊信,他就和自己真的没有关系了。 纵然他是个苗蛮,纵然他踩断过自己的腿,纵然他也曾对自己冷漠如冰。 可那是他啊,绚丽的如同最美的烟花,瞬间灿烂却让人铭记于心。 她流着眼泪试图再次入梦,在梦里与俊信一起说话,吵架,拥抱,做喜欢做的事。 蒋氏想了想,还是先派人去问了在卫所的方励。 方励沉吟片刻回复:“此事方家不宜太过心急,得让徐家主动。” 也就是让蒋氏按兵不动。 他又不是养不起闺女。 如果徐家不是真心待她,他也不想草草将女儿嫁出去。 蒋氏听闻此言,也只好歇了催徐家来提亲的心思,只是日日伸着脖子盼望。 盼来盼去,倒盼来另一桩事。 婆母刘夫人找到了蒋氏。 茶过三巡,刘夫人才为难地看了看蒋氏,说道:“寿宁和元芷的母亲周氏,你可曾见过?” 蒋氏微微点头。 周氏过世前,她还是个没定亲的姑娘,见过周氏一面。只记得是个温柔美丽的妇人。 在贵州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她愿意跟着丈夫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随军,倒是被自己父亲称赞了几次,说做女人就应该这样事事以丈夫为先。 后来她才知道,周氏有个堂姐入了宫,还生了皇长子朱见深,被立为太子。本来家世极其普通的周家也一跃成了皇亲国戚。 只是土木堡之变后,景泰帝登基,皇太子朱见深被废,周家的地位很是尴尬,一度风雨飘摇。 周氏嫁给方励时,她的堂姐也只是皇宫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 方家当时虽未封侯,可方瑛是个后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正二品的武官,反倒是方励低娶,周氏高嫁。 十多年的风水变换,朱见深登基为帝,周家也日益水涨船高。 第144章 闺誉被毁时 刘夫人见蒋氏心里有数,便继续道: “最近皇上下旨,封国舅爷周寿为庆云伯。 这些年你们远在江南,不知道周家一直和我们家有所走动。如今你回来了,也该出面去贺一贺。” 方瑛死后,刘夫人寡居在家,与大儿媳王氏一向安分守己,除了几个姻亲概不走动。 方家被夺爵后,周家倒与方家断了往来,逢年过节也会派管事来送年节礼。 今时今日,于情于理,方家也该去给周家道贺一番。 刘夫人和王氏的身份都有些尴尬,反而是没怎么在京城权贵圈子露过面的蒋氏是个很好的出面人选。 蒋氏犹豫再三,还是说道:“此事,要不让寿宁和元芷跟我一同过去?他们毕竟是周氏的血脉……” 她在江南过了好几年苦日子,突然被扔到京城的权贵圈子里,要代替方家去出面应酬,心里有些打鼓。 刘夫人沉吟了一番便道:“你说得有理。到时候你们娘儿三个一同去便是了。至于王家的亲事,靖远伯府那边传过来消息,说他们家姑娘身子不爽利,还得再养养,让我们相看别的人家。” 也就是说婉拒了和寿宁的结亲。 蒋氏也有所预料。这么多天没消息,那自然是没戏了。 蒋氏欲言又止,刘夫人却道:“你也别急,我妹妹的孙女儿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英国公府的小姐,也不差。我们再看看。” 刘夫人叹了口气:“只是如此一来,寿宁将来出仕,没有文臣出身妻族的支持,在官场上怕是独木难支啊!” 方寿宁已经铁了心走文臣之路,方家对他的助力有限。若是妻族不能再给他支援,很难有所作为。 蒋氏反而笑道:“母亲不用心急。不是还有元芷可以指望……” 徐家在江南文士一派的核心地位可不容小觑。 刘夫人点点头:“我们方家毕竟是百年将门,家族传承不可扔了,将来寿祥、寿杰还是走武将之路更为妥当。” 蒋氏恭敬称是。 冬至日朝廷放假三天。方励本也该放假,可他之前请假太多,此次假期由他轮值,也回不来。 蒋氏只好自己带着寿宁、元芷去参加冬至日第二天的周家宴会。 蒋氏对安静的方寿宁很是放心,对一身素服女装的元芷倒是多叮嘱了几句:“你一会儿到了周府就跟在我身边,不要随意走动。” 蒋氏自己只是个千户之妻,夫君官职小,五品的武将,在这权贵如云的京城压根算不得什么,自己也想尽可能谨言慎行。 方元芷与周家一个人都不认得,也小心谨慎地跟着母亲应酬。 方元芷实在没想到,堂堂的国舅爷,周太后的亲弟弟,新出炉的庆云伯周寿只有二十四五岁,年轻英俊,一表人才。 其妻庆云伯夫人孙氏则出自会昌侯孙家。 方元芷不得不感叹,这会昌侯眼光真是毒辣,通过结姻亲把太后娘家绑在了自己同一条船上! 庆云伯太夫人六十来岁,花白头发,即便老了依旧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 方元芷只是和母亲拜会了一下庆云伯太夫人,便被引到了一旁的厢房喝茶等待开席。 方元芷眼观鼻、鼻观心地心里盘算,等宴席结束,她去城外给俊信的坟上柱香。她已经安排青山备马和酒水食馔在附近等候。 可惜白虎被父亲安排给了大伯父,派去云南办事。如若不然,她手上可用的人更多。 方元芷叹了口气。她本来还想给白虎找个媳妇。如今不见他人影,难以落实了。 徐淳说给她开了一家济民医药堂,她倒有心去看看,可惜继母拦着不让她出门。 不多时,有人过来通知开席。 蒋氏起身随众妇人先行一步,方元芷故意落在后边,在一帮小姐中亦步亦趋。 她有意与蒋氏分开,这样一会儿离开周家时,便好脱身。 走着走着,却不料一个婢女端着一杯茶,不小心泼在了方元芷的裙子上。 婢女一个劲儿地道歉,给她擦拭,奈何这是碗擂茶,里头泡了一堆芝麻粉、花生碎,越擦裙子上沾染得越多。 方元芷冷冷看着婢女,想看她捣什么鬼。 婢女被瞧得心虚,支支吾吾说道:“姑娘,我去打水给您擦拭?……” “你究竟想干什么?” 婢女瑟缩了一下,说道:“有几位爷,想见姑娘……” “哪几位爷?” 婢女犹豫了一番,还是说道:“有会昌侯世子……还有姑娘的兄长,方寿宁!” 婢女见方元芷拔腿就走,便忙喊出了方元芷哥哥的名讳。 方元芷已经走出去几步,也不得不停下脚步,冷冷笑眼回望婢女。 她知道,自己此去怕是麻烦不断。 可若是不去,那帮纨绔子弟缠着哥哥不放,又该如何? 哥哥的功夫可没自己好! 纠结再三,她还是打算跟着这个婢女走一遭。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就是了! 方元芷跟着婢女一路迤逦而行,远远看到一个湖边小亭中有一帮锦衣青年在说话调笑。 不得不说,皇帝对自己的舅舅家真是不错,御赐的庆云伯府面积甚大,修葺得很好,只是已是严冬时节,没什么好看的,湖面上倒结了厚厚的冰。 方元芷行到小亭外便止住脚步,静待事情变化。 亭中七八个青年,倒有四五个是她认识的。 一个是会昌侯世子孙琏,微胖的身材最好辨认。 另外还有定西侯蒋琬的弟弟蒋瑾,英国公府的张昌,自己的哥哥方寿宁,以及南宁伯世子毛文。 哥哥正面红耳赤,似乎刚和人争辩过什么。 孙琏两眼放光地先行出了亭子,行了个揖礼后笑道:“元芷妹妹,那毛文世子说你坏话,我等俱是不信!可他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们想辩驳,却不得其法。不得已,请了你来,还请妹妹遏制谣言,以正视听。” 方元芷冷冷打量了孙琏一眼,心中暗嗤:“你有这么好心?” 她看向亭中的毛文,见他面容严肃,心下了然。 看来他是想把自己嫁过人、怀过孕的事抖搂出来。 方元芷自己倒不怕他抖搂此事。可此事一经流传,想来名声已经污糟的方家更加难堪。哥哥的婚事,还有要娶自己的徐家,怕是都下不了台。 第145章 侠女惩纨绔 思绪良久,方元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亭中众人却看出些端倪,纷纷议论: “看来毛世子爷说的是真的?!” “这方姑娘天姿国色,居然委身于蛮夷,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这南和侯府真是没落了,丑闻层出不穷……” 方寿宁满面怒色地出了亭子,对方元芷说道:“元芷,你说句话,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方元芷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哥哥,又冷冷看了看亭中众人。 假话自然好说。可是一个假话需要用无数的假话去遮掩去弥补。她并不屑于做这样的事。 她委身于蛮夷又如何? 俊信那样的男子,这天下又有几人能及得上? 方元芷挺直腰板,面朝湖水,淡淡说道:“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你们认为是假的,它便是假,认为它是真的,它便是真。” 在场众人皆大惊失色! 这可是关心闺誉,姑娘家性命的大事,她居然如此淡淡敷衍了事? 方寿宁伸了伸手,嘴唇嗫嚅想说话,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倒是一旁的孙琏说道:“元芷妹妹难怪爱穿素色衣裳,看来还在孝期。还请节哀顺变。” 方元芷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倒是劳会昌侯世子爷费心了。在下告退。” 说罢,她反而行了个男子的揖手礼,自行离去。 孙琏呆了呆,看到方元芷渐行渐远,便小跑追了上去:“元芷妹妹想来此时心情不好,可愿去散散心?在下在城外有个别院……” 方元芷回头怒瞪他,孙琏有些瑟缩地止住了话题。 这元芷妹妹的眼神怎么带有杀气?像刀子一样…… 可越是这样,反而显得她愈发英气明艳,与一般的女子完全不同。 孙琏正想说话圆回场子:“要是妹妹不愿那就……”算了两个字还没出口,他就见方元芷粲然一笑:“好啊!” 一时间,犹如春花盛开、惠风和畅。 孙琏心中暗暗感叹:所谓一笑倾城,就是这个样子? 他此时色胆包天,纵然有些害怕方元芷,还是不想绝了这难得的亲近机会:“那我们……” 方元芷干脆利落地打断他:“现在就走!” 孙琏没想到这么顺利,愣了愣立即说道:“好!好!” 等他想回头招呼小厮,却发现方元芷已经大步离开,他也只得快步跟上。 她一个看起来苗条纤细的姑娘,居然走路这么快?!自己一路小跑,居然就只能远远看到她的背影! 等走出了庆云伯府,孙琏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 他正要去找自家马车,可看到方元芷远远地骑上了一匹马,策马而去,心里一着急,连忙抓过附近一匹马,急急地跟了上去。 方寿宁见孙琏阴魂不散地追着自己妹妹,心道不好,也没什么心思再应酬了,立即差人禀报了母亲蒋氏,自己先行回府,让人去寻妹妹。 单就一对一打斗,他认为孙琏肯定不是妹妹的对手。他就担心孙琏会耍什么阴谋诡计,让妹妹吃了亏。 今日毛文的当众抖搂消息,妹妹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若是再被孙琏欺侮,那哪里还有什么活路? 方元芷给青山打了个手势,便带着他策马向城外而去。 本来今天就是要去给俊信上坟的,如今多了个尾巴,还得想想怎么教训他一顿。 孙琏凭着一股色胆跟着方元芷出了城,眼见前方越来越荒凉,又拐进了山坳小路,身后远远跟着自己的护卫队伍也看不到影子了,心里有些害怕。 垂目想了想,他还是纵马向前:“我堂堂会昌侯世子爷,京城头号实权勋贵加外戚,谁有那个胆子害我?!” 也不知道绕了多久,孙琏感觉身下的骏马都疲乏跑不动了,还没见到元芷妹妹的影子。 他有些泄气,想着绕过前方拐弯,如果还不见人影就打道回去好了。 正思忖间,他感觉自己好像突然被绳子套住了,肥胖的身体离开了马匹,被吊在了半空中。 “是谁?谁敢对老子下手?!” 孙琏赶紧大喊。 “是我!” 头顶不远处传来了一个清冷又清脆的女声。 绳子套住了孙琏的腰,他面朝下,努力抬头,终于看到道边的一颗歪脖子树上,立着一位素衣姑娘,正冷笑看着自己。不是方元芷是哪个? 孙琏脑子迅速转动,陪着笑脸道:“元芷妹妹……” “住口!这称呼岂是你这种人渣能叫的?!” 方元芷之前已经让青山打听过这孙琏的光辉事迹,对他好男风又喜欢强迫人的习性了解清楚。 只是如今自己女子装扮,他居然也阴魂不散地跟着自己,实在可恶。不教训一番,这种狗皮膏药的感觉让人觉得恶心。 “方姑娘,我们一无仇、二无怨,你何苦得罪我?”孙琏忍气吞声地讨饶,实在是被一根细绳索吊着的滋味太不好受。 那绳索似乎都要勒进自己肉里了。 “那你又为何非要阴魂不散地跟着我?!” “在下仰慕姑娘风华绝代……呃不是,是玉树临风……哎呦……” 孙琏说着,方元芷紧了紧手中的绳索,孙琏就感觉一阵绳索绞入肉里的痛楚。 若非冬天衣裳穿得厚,他此时怕已经被绳子割出道口子了! “方姑娘,烦请你高抬贵手,放了在下……” “放了你可以,你得许下三个诺言。” “姑娘……请讲……” “一是日后不得骚扰我;二是不得报复方家;三是,你得自称自己是乌龟王八蛋,去京城王府井大街高喊一百声!” “做不到!”孙琏居然一口气拒绝了! 前两条无所谓,第三条,他要是做了,回家定会被一顿家法狠揍,他才不干! 方元芷也不和他啰嗦,把他拎到侧边山坡上一块巨石后,用绳子缚了他的手脚,又给他嘴里团了一块布塞紧,与青山一同遁了。 孙琏仰躺在地,只看得到头顶的蓝天。他只好,竖着耳朵倾听。没过多久,附近的山道上有一大队人骑马奔腾而过。 他呜呜叫着,甚至用脚推了一些山石滚下山坡,可那队骑马人压根没留意,自顾自向前而去了。 孙琏本来还没怎么担心,认为那队人过一会儿还会找回来。 可天色渐黑,路上又有几队人马经过,没有人发现他的踪迹。 第146章 山顶啖烟雾 孙琏有些慌张。 他可是知道,这荒山野岭有狼豺虎豹等野兽,自己如果在这冻一宿,没被冻死,也得被野兽吃了! 方元芷与青山去附近山上祭奠了俊信后,才回转过来。 等她看到依旧躺在大石头后面,被缚住手脚还睡着了的孙琏,有些意外。 她从山上早就看到几队搜寻人马路过此处,不知道那些人是故意不救孙琏,还是真的没发现他。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方元芷拍醒孙琏,哭笑不得:“你倒是心大。在这么显眼的地方,好几队人马路过都没发现你。你这会昌侯世子爷可真是得人心!” 孙琏眼神一黯,抿着嘴唇不说话。 方元芷也不再难为他,解开了他的绳索,边解还边嘲讽:“你可真够蠢的。这种活扣绳索,稍稍动些脑子便能解开。你倒好,在这荒山野岭一躺躺半天……” 青山在一旁嗤嗤笑。 孙琏瞪了青山一眼,坐起来并不说话。 方元芷说道:“你自己回去。”便带着青山走了。 等她转过几个山坳,有些傻眼。 她和青山本来拴在此处的两匹马,已经不见了。看来是被有心人牵走了。 天色此时已经全黑,靠走路回城显然太过天真。 她无可奈何地拍了拍额头:“青山,看来咱们要在这荒山野岭过夜了……” 青山则拽了拽她的袖子,指指她背后。 方元芷转身顺方向看过去,那个胖乎乎的会昌侯世子爷孙琏居然远远地跟着他们。 方元芷走过去没好气地说道:“怎么?还没受够磋磨?!” 说着,拿起青山手上的绳索抖了抖,威胁意味十足。 孙琏瑟缩地后退了一步,眼神闪了闪,还是鼓起勇气,说道:“我……跟你们一起走……” 方元芷诧异,方才路边还有一队人马路过,看那服饰是锦衣卫服色,他大喊一声不就得了? 方元芷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你怕他们?”她指着远处正要消失在山路拐弯处的一队锦衣卫。 孙琏低着头,没有说话。 方元芷虽然厌恶孙琏两次跟着自己十分讨厌,可他还没对自己做什么缺德事,又见他宁肯找自己也不肯找锦衣卫,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就道: “跟着可以,在这荒山野岭住一宿,你可受得住?” 她和青山两个人,倒不怕一个废物似的孙琏。 孙琏惊慌地四处看了看,又瑟缩地抱了抱双肩:“这么冷,怎么住?” 方元芷鄙视地瘪瘪嘴:什么皇亲贵胄,真是个窝囊废! 方元芷和青山前面走着登山,孙琏气喘吁吁地后面跟随。 他边走边腹诽:这小姐出门不带丫鬟,偏带个小厮! 主仆二人体力还这么好!这摸黑登山都气不喘心不跳! 天色越来越暗,山路已经看不清了。 方元芷皱眉,还是等孙琏跟上来得才一起走。 若是这个会昌侯世子真的死了,可能有些人会开心,但他们方家绝对要承受会昌侯府的怒火成为炮灰。 孙琏手脚并用地爬了半天,发现眼前是方元芷和青山二人,正冷着脸一脸鄙夷地看着自己。 他心中升起一阵羞惭,也有一阵暖意。 论年纪,他可比这两人大了不少。眼前这一个女人,一个半大孩子,都把他甩出了几条街。 他空有一个世子头衔,走到哪里都是被人鄙夷轻视,在自己府上,也不如两个哥哥有话语权。 人人都称他废物点心,纨绔子弟。 可他知道,只有当个废物点心,他才能安稳度日,不至于被两个庶出哥哥视为眼中钉。 登至山顶,孙琏才借着淡淡的月光发现一大一小两座坟茔。 他吓了一大跳,不由得问道:“这……会不会有鬼?” 方元芷嗤笑:“如果有鬼,你记得喊我。” 如果真的有鬼,那肯定是俊信来了,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孙琏以为他们只是路过这里,可没想到,青山居然走向了坟茔不远之处的一个地方。 那里居然有个小木屋! 青山笑道:“当初搭这个房子,也只是想着小姐来了有歇脚的地方,今天倒是派上了用场!” 方元芷笑道:“不愧是你主子的佳仆,真是好样的!” 方元芷边说,边去坟茔前说话:“俊信,我把这几盘子吃的端走了。实在是太饿了,下次再给你带。” 孙琏见她把两个坟茔前摆放的祭品端进了小木屋,更是大吃一惊。 从死人坟前夺食,这也太过分了! 孙琏爬山出了一阵汗,被山顶的刺骨寒风一吹,感觉透心地凉。想了想,他赶紧跟着方元芷进了小木屋。 木屋里,青山已经点上了火折子。 屋里摆设简单,木头做的一床一桌,简单几把椅子,粗陋至极。 可四周的木头墙壁一挡,至少没什么风。 方元芷毕竟是女孩子,孙琏还是有些歉意地说道:“叨扰了。” 方元芷没理他,只是眼神示意了一下桌上的吃食,意思是随意。 孙琏也就吃过早饭,到现在饥肠辘辘,也顾不得环境的粗陋和器皿的简单,用手捧着食物就狼吞虎咽起来。 青山和方元芷也不示弱,各自占了一个盘子自顾自吃着。 盘子里的食物味道不错,应该是大酒楼的招牌菜。 孙琏道:“这是旺顺阁的荷叶鸡!” 青山挑眉,嘴里含着食物含糊道:“你倒是识货。这可是我早上专程去买的!” 他又指了桌上几样菜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各家的招牌菜。小姐吩咐了,要给姑爷吃好喝好!” 孙琏诧异,看来门外那个坟茔,埋的就是毛文所说的方元芷蛮夷夫君? 方元芷自顾自吃着,并不搭理他们。 孙琏看桌上有一盘子鱼,青山没说从哪里买的,便问:“这个呢?” 青山看了看方元芷:“这是小姐自己烧的。” 青山对自家小姐厨艺有几斤几两有较清醒的认识,并不动那盘鱼。 孙琏瞅他们都不动,自己反而去拨弄了一块鱼肉尝了尝。 入口不多时,孙琏的眉头紧皱,立即将口中的鱼肉咽入了肚中。 方元芷眼风瞥见,忍不住轻声嗤笑。 自己这厨艺,真是烂到家了。 可也只有俊信那个傻瓜,才不嫌弃自己,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好的。 想到此处,手里的食物就吃不下去。 第147章 方家有慈父 青山瞅见方元芷的眉眼之间浮上悲伤,看了看孙琏,还是出言安慰道:“小姐,姑爷要是知道您难过,肯定也会伤心的……” 方元芷背过身,抹了抹眼角:“他才不会。他那个傻瓜!” 方元芷放下手中的盘子,走出小木屋,来到坟茔前,手指一笔笔慢慢勾勒墓碑上的“俊信”二字。 她甚至不知道他姓什么,家在哪里。 或许师父赛华佗知道,可她并不想问师父。 那些悲痛的往事,就让它过去。只要她还记得有个俊美无俦的小伙子名叫俊信,爱过她,就够了。 孙琏没见过像方元芷这样的世家女子。 一般的世家女子,都娇娇怯怯,走几步路就喊累,更遑论爬山。 一般的世家女子,哪里能够忍受在这简陋的小木屋栖身,更何谈会吃坟前的祭品? 这个女子,看似粗鄙,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洒脱淡然。 坟前依偎墓碑而坐,不畏刺骨寒风,明月的淡淡清辉洒落在她的一袭素衣上,照得她宛若九天上跌落的仙子。 青山还是看到方元芷明显地瑟缩了一下,走过去给方元芷递了一个酒袋。 方元芷讶然:“我还以为全倒光了呢!” 青山有些不好意思:“这酒挺贵,我没舍得全倒坟前……” 白天来坟前祭奠时,坟前撒酒的事小姐安排了他做,他可藏了点私心。这么香的酒全倒了实在可惜,他就留了一些。 小姐这会儿怕是被风吹了个透心凉,喝点酒好热热身子。 方元芷无所谓地笑笑:“喜欢就多买点儿,我给你报销。” 孙琏见方元芷主仆二人都呆在屋外,自己磨蹭了一会儿,又把屋里的桌上狼藉的食物稍微拾掇了一番,才出门道:“方姑娘进屋休息。” 他再傻,也看得出来,方元芷还是出于避嫌,没和两个男人单独呆在一个屋里。 方元芷微微挑眉。 这孙胖子倒不是那全然自私之人。 想了想,方元芷对青山道:“你去拾些木柴,咱们生个火堆。” 有了火堆,一是暖和许多,二来,那些假装四处寻找孙琏的睁眼瞎,也不能再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了。 青山很能干,此处山上有不少掉落在地的树枝,很快就捡来了一大把,升起火堆。 孙琏见状,也去周围拾了一些柴火。 火焰腾空而起,山顶瞬间被照得亮亮堂堂。 借着火光,孙琏终于看清了两座坟茔墓碑上的字。一个是“吾谷俊信之墓”,一个只写了“俊信之子”。 不伦不类。 果然是蛮夷之人。 方元芷盯着火光,却想起了那夜在苗寨谷地中,夜色篝火,芦笙乐起,花带舞动,白衣青年替她牵着马,偶尔交谈,却见他的稍显羞涩。 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篝火依旧,却早已不见了当初那勾人心魄的俊美人影。 不知过了多久,山道上传来了不少人声。 “会昌侯世子!” “元芷!” 好几个人喊了起来。 方元芷却看见身穿甲胄的父亲方励在众人簇拥下走近。 “你怎么在这里?!”方励看见倚墓碑而坐的方元芷,以及不远处的青山,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 看来那个还在往篝火堆里扔树枝的胖子,就是会昌侯世子孙琏了。 方励看了看两个墓碑,只是皱了皱眉,并未多说什么。 三人被带下山后,直接被马车带进了城。 方励把会昌侯世子送到会昌侯府门口,才带了元芷和青山回方家。 方元芷诧异问道:“爹,您怎么找过来了?” 方励说道:“天黑前你母亲派人给我送了信,说你被会昌侯世子缠上了,不知所踪。可我有公务在身,也不得分身。 没多久来了宫里内侍传皇上口谕,让我们济阳卫全力搜寻会昌侯世子。 后来我才知道,会昌侯本来派了锦衣卫搜寻。 只是没想到消息怎么传到了宫里,皇帝听闻会昌侯世子不知所踪,特地叫停了锦衣卫,让我们济阳卫出兵。” 方元芷想到锦衣卫那副对孙琏视而不见的模样,哭笑不得:“那孙琏看来在锦衣卫里也不受待见。锦衣卫三番两次路过,故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方励说道:“听闻孙家长子孙瓒在孙家比较得势,世子爷虽是嫡子,可若不是有个当总兵的大舅哥定西侯蒋琬,恐怕世子之位也坐不住。” 方元芷这会儿倒是没功夫操心人家的家务事。 她看到母亲蒋氏和哥哥方寿宁一脸严肃地走了进屋,心里不免咯噔。 蒋氏目光复杂地闪了半天,才沉痛说道:“如今,坊间传闻,我们方家大小姐被苗蛮所辱,还怀了野种……” 方励听闻此言,面色并没有多大变化,反而眼神更深沉了一些。 他目光扫过蒋氏和方寿宁,最后落在了方元芷身上。 “当初事情发生,我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也不怕。只要我们人心齐整,没什么大风大浪过不去的,何况只是个小沟小坎。 至于徐家的婚事,他们若是想继续,咱们就答应。若是他们偃旗息鼓,咱们也无所谓。大不了爹养你一辈子。” 最后一句话是专门对元芷说的。 方寿宁听闻此言,原来严肃的面孔变得激动,他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说道:“哥也养你,将来侄子给你养老送终!” 方元芷没想到,家里人没有对自己丢了方家的脸横加指责,反而一时间泪盈于眶。 她向来惯于调节气氛,便含泪笑着摆了摆手:“这没什么,大不了我将来开医馆继续行医。你们不嫌弃我丢了方家的脸就好……” 方励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相对于方家的丢脸,他更担心女儿钻了牛角尖想不开。 一个闺阁姑娘被毁了名誉,很多就想不开选择了自尽。 看来自己家这个大咧咧的傻丫头,心大得很! 有了一家之主的表态,蒋氏有些心神不宁的情绪终于得到了安抚。 此时,她终于明白了方励所说的,徐家求亲事宜不要去催徐家,把选择权交给徐家。 一般世家大族,纵然愿意接受一个失了贞的女人作为儿媳妇,也断不可能接受一位名声尽毁的女人作为当家主母。 即便徐淳个人同意,徐氏家族也不会答应。 第148章 徐郎去何处 方元芷内心倒还算镇定。 从她被俊信背上山顶宅子时起,她就预见到过这种情况。 她多次上过战场,见过太多的死亡,自然会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不会像傻俊信那样轻易送了性命,更不可能为了名声之类虚妄的东西而去自裁。 接下来几天,让她诧异的是,祖母和大伯母也很淡定,早晚请安时与平时一样,连句多余的话都没问。 更令他诧异的是,太祖母万夫人也没置喙什么,只是冷冷打量了她几眼便让她退下了。 反而是徐淳,一直杳无音讯。 同时,另一则消息在坊间流传:会昌侯世子被已故南和侯爷的孙女打伤,卧床不起。 这倒让方元芷有些义愤填膺,后悔当时没真的狠揍那孙胖子一顿。 这则消息旗帜鲜明地把方家推到了会昌侯府的对立面。 一个是被夺了爵位的没落武将世家,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外戚加手握京师重兵的头号实权勋贵,两家的实力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这不是要害方家么? 这背后的推手是孙家,还是其他什么人? 谣言愈演愈烈,最后变成了会昌侯世子侮辱了已故南和侯爷的孙女,被后者毒打到卧床不起。 方元芷每日稳居家中不出门倒还没什么,奈何其他人受不了了。 首先上门的是徐元楷。 他专程来拜访方元芷。 蒋氏有心阻拦,可又想知道徐家对元芷亲事的意见,还是和元芷一起接待了元楷。 在方家花厅中相见,徐元楷却蹙着眉欲言又止,一副不好开口的样子。 方元芷觉得好笑,便主动问道:“元楷可是有什么疑问?不妨有话直说?” 徐元楷组织了半天语言,才有些为难地说道:“坊间有许多关于元芷妹妹的传言,抱朴只是义愤填膺,可又不知情况,想来讨一个示下,也好针对性反驳回去。” 方元芷看了看面色略愁的蒋氏,淡淡笑道:“何必反驳。真真假假,皆无所谓。 我们方家这些年名声狼藉,多一桩丑闻,少一桩丑闻,也没什么大不了。” 徐元楷微微吃惊,他反驳道:“女子闺誉,重过性命,岂可儿戏?” 方元芷表情略微严肃了一些,她上下打量徐元楷,最后还是冷笑道:“徐公子乃是正人君子,元芷粗鄙,倒是污了公子慧眼了!” 说罢,她就起身出门走了。 蒋氏见二人闹掰,连忙往回找补:“元楷,元芷她心里也不舒服,你别往心里去。” 徐元楷没想到方元芷会拂袖而去,面皮胀红,听闻此言,也有了台阶下:“表姑母说的是。” 蒋氏目光微闪后,还是问道:“你二祖父他们,最近可还好?” 徐元楷答得有些心不在焉:“二祖父身体还好,只是老祖宗身体有恙,卧床不起,二祖父和祖母正商量着要返回苏州。” 蒋氏心里微惊。徐家老祖宗也是她的亲外公,是徐淳的亲祖父。 若是徐家老祖宗病重撒手人寰,徐淳作为孙子要守一年的孝,恐怕短期无法迎娶元芷了。 徐家目前毫无消息的态度,让蒋氏心里打起了鼓。 她想了想,还是追问道:“你淳叔叔有官职在身,怕是回不去苏州?” 徐元楷微愣,联想到家中仆妇口中的传闻,心里不大舒服,可也还是说道:“这个不清楚。听说三叔请假去了福建,走得急,也没来得及送别……” 徐元楷听闻三叔徐淳要娶方元芷的消息时,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当初在苏州济民医药堂小院中用饭的情形又浮现在了眼前。 他当时执晚辈礼,有些忐忑和局促地在方励面前用饭。 三叔徐淳则与方励谈笑风生,酒量颇好。 可当时他觉得,自己和元芷才是同龄人、同辈人,三叔和元芷差着辈分。 时至今日,缘分兜转,自己早已没了机会,三叔却与她谈婚论嫁起来。 方元芷其实也没走远,在门外把徐元楷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些天,徐淳毫无消息,说她完全不介意也是不可能的。 或许因为徐淳诚恳的态度,千里迢迢的沿途陪伴,多次的求娶诚意,或许因为他们已经有了好几次亲密关系,她的内心已经接受了自己要嫁给徐淳这个事实。 可徐淳又突然消失,杳无音讯,而且是在她的名声突然变得如此不堪的情况下,由不得她怅然若失。 她能理解徐淳突然放弃自己的选择。 可毕竟付出过感情,说不难受、不介意,那也是不可能的。 如今看来,倒不是徐淳放弃自己,是被事情绊住了。 方元芷暗自苦笑。 今时今日,这种悬在半空中的感觉,和那时徐淳突然对她冷淡,何其相似? 倘若徐家为了家族名声,不许徐淳娶自己,自己还要这样傻傻地期盼他吗? 方元芷心里乱糟糟的。 还是她的俊信好,每次都给她准信儿,即便是去赴死,也不拖泥带水,向她交待得清清楚楚。让她的悲伤和痛苦也能痛痛快快、酣畅淋漓地发泄,不至于让她感觉无着无落,彷徨无依。 过了几天,方家来了一位贵客——庆云伯夫人孙氏。 庆云伯夫人既为皇帝的亲舅母,又是孙家嫡女,周身气派逼人,身材苗条,体态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嫡太祖母万夫人亲自接待了庆云伯夫人,态度恭谨。 只是庆云伯夫人眼高于顶,对丫鬟奉上的茶杯只是斜睨着眼看了看,并不端茶杯。 “今儿个来,也是奉了太后的意思。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方家也曾是功勋世家,这面子上的功夫也是要做一做的。 别的不说,让那始作俑者,去孙家给世子爷当面致个歉,表示一下方家的诚意,这事儿就揭过了。” 万夫人这才明白,庆云伯夫人是来做说客,给方家和孙家说和的。 万夫人忙不迭称是。然后试探着问:“依您看,我们家那不懂事的丫头,什么时候去致歉合适?” 庆云伯夫人懒洋洋地掸了掸衣裳:“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我今日来了,便索性领着方家小姐过去,也省得她再失了分寸。” 庆云伯夫人也是有些气恼,这个没落的方家,居然在自家喜庆的大日子上闹事! 第149章 野丫头侯府致歉 关键自己还得来替她收拾残局!我们孙家姻亲遍布朝野,这上不得台面的方家实在是周家的远亲,给他家下了赴宴帖子,已经是极给面子了,没想到他们不知道收敛,还把世子爷给拐跑了! 果然是野蛮之地长大的野丫头! 那南宁伯世子毛文所言的,她曾嫁给苗蛮,还怀了野种,八成是真事儿! 万夫人很快派人叫了方元芷过来给庆云伯夫人请安。 方元芷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可见到嫡太祖母万夫人对庆云伯夫人极尽讨好迎合,心里不免有些鄙夷。 可她转念一想,自己当初有求于徐家的时候,不也是腆着一张脸上前奉承,又有些能理解。 在名利场中,位高权盛富贵者,总是高人一等,受到更多人的追捧和迎合。 方元芷倒没含糊,去道歉就道歉,她一个声誉尽毁的女流之辈,也没什么不能折的五斗米腰。 有庆云伯夫人引路,顺顺利利地就到了会昌侯府的花厅。 只是会昌侯府的正主,世子爷孙琏久侯不至。 在方家趾高气昂的庆云伯夫人,在这里倒是颇为小心谨慎,连对孙家侍奉的丫鬟说话都带着几分客气:“劳烦姑娘去内院看看,世子爷是有事耽搁了?还是病情加重了?” 丫鬟去了半天才回来回话:“世子爷下不了床,还要请客人去内院。” 方元芷心里微微郁闷,莫非还要自己去床前道歉? 那孙琏明明什么事都没有,这是讹上了自己。 会不会有什么毒辣的招数在等着自己? 方元芷不免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 自从进了孙府,她是尽可能不沾不碰,连茶水都不曾喝过一口。 有众小厮拉过二辆翠幄清油车来,庆云伯夫人和方元芷各坐了一辆,众婆子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驾上驯骡,出了西角门,往东过正门,入一黑油漆大门内,至仪门前,方下了车。 进入三层仪门,见正房厢房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进入正室,有许多艳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 庆云伯夫人向其中一位锦衣美服女子笑道:“劳烦嫂嫂久等,四哥身体现如今怎样了?” 锦衣美服女子蹙眉道:“妹妹有礼了,你四哥依旧卧床不起,汤药不进……”,说着,拿起帕子开始拭泪。 方元芷估计这女子便是孙琏的正妻,会昌侯世子夫人蒋氏。 只是蒋氏那哭泣明显矫揉造作,让她有几分不齿。 好歹定西侯府蒋家也是武将世家,嫡女怎么是这样一副假惺惺的做派? 蒋氏上下打量了一番方元芷,方笑道:“世子爷正在屋里,劳烦方小姐自己进去了。” 方元芷担心里面有什么问题,并不想只身进去,只是淡淡笑道:“岂有客人乱闯主人屋子的道理?劳烦世子夫人引荐。” 蒋氏的柳叶眉微挑,便指了一个丫鬟:“青媛,领方小姐进去。” 方元芷见状,眼神一沉,却没再推辞,悄悄拨弄了一下袖子,跟着丫鬟推门而入。 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方元芷便觉眼饧骨软,她迅速往人中处抹了些东西,又往口中扔了一粒药丸吞服。房门在身后合上。 方元芷跟随丫鬟来到床前。只见连珠纱帐中,鸳枕纱衾里卧着一微胖男子,不是那孙琏是谁? 只是孙琏面目苍白,似是病得不轻。 丫鬟轻声呼唤:“世子爷,方家小姐过来了。” 只见孙琏的眼皮抬了抬,却好似睁不开眼。 方元芷趁这机会,把房中仔细打量了一遍。从呼吸声来分辨,房中应无他人。她悄悄松了口气。 丫鬟又试了几次,试图唤醒孙琏,却未能成功。 方元芷蹙眉,上前仔细打量了一番便有了计较。 她总不能在这耗着等这胖子睡醒? 方元芷悄悄取出一枚银针,让丫鬟去请示他们世子夫人。 自己却趁丫鬟转身之际,用银针向上斜刺人中穴,并快速捻转。 也就几瞬功夫,孙琏叫着:“哎呦!”完全清醒了过来,还一股脑儿爬下了床。 孙琏见自己只是身着内衣,附近站着表情镇定的方元芷,感觉又羞又惭,连忙作了个揖:“在下唐突了姑娘,还请见谅!” 方元芷点点头:“世子爷没事就好。若是方便,还请外院说话,将往日旧怨解释清楚。” 他们男女有别,这样立于内室沟通,终究不妥。 孙琏倒是有礼:“还请姑娘移驾,在下稍后便到。” 方元芷扬长而去,一路来到三层仪门外。这里地势宽阔,一会儿说话、行礼也好,两厢便宜。 会昌侯世子夫人愣了,她连忙进入房中,一边伺候忙着穿衣的孙琏,一边疑惑地小声问道:“爷不是一直盼着把这孙小姐请到家中来,怎么人请来了,这么轻易就让她走了?” 孙琏则有些气愤地责备道:“这事你怎么不跟我提前沟通清楚?!让爷落个好大没脸!” 会昌侯世子夫人愣了,一张粉脸又红又怒,气得把手里的腰带一股脑儿塞给了孙琏: “是你说要妾身想主意!妾身见爷最近这些日子茶饭不思,神情恍惚,才想了这个法子!如今人给你请到了,反而落了埋怨!” 孙琏自己给自己系好了腰带,也没时间给妻子辩驳,往镜中端详了一下自己仪表,觉得没什么不妥后,便匆匆出了门。 老远见到三层仪门外正在端详院子里假山石的方元芷。今日她依旧是一身素衣,未施粉黛。 可就是往那俏生生一立,当真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那挺直的脊背让人又觉得她有一身霜华傲骨。 孙琏稍稍见识过她的利索身手,坦荡性情,又知她行事很有分寸,对自己多次手下留情。 他早已自愧弗如,早在那夜山顶篝火之时便生出些许景仰之心,反而去了那些猥琐亵渎之意。 更何况,那日锦衣卫明显对自己没怀好意,她也没有落井下石鄙视嘲笑,又生了些许感激。 方元芷听到脚步声便转过身,看着孙琏以及他身后跟来的一堆姬妾丫鬟,便道: “听闻会昌侯世子被在下打了一顿,卧病在床。如今看来,倒是好了。” 第150章 真霸王当街发威 孙琏愣了愣,尴尬笑道:“在下最近几日未曾出门,倒不知坊间如此传言。实在是唐突姑娘了,还请见谅。” 说着,自己又作了一揖。 庆云伯夫人这会儿已经跟了上来,有些不服气地问道:“四哥,明明是她对你不敬,你为何要向她行礼?!” 不过是一个落魄人家的女儿,还是名声尽毁、丢了清白的女人,哪里值得身份高贵的会昌侯世子向她行礼?! 孙琏嘴里说着:“这……这……”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正在这时,从黑油漆大门方向进来一群人。 为首者年纪四旬左右,身披大氅、蓄着短髯,紫金冠束发,周身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和贵气。 “这是怎么了?” 来人走近后,大致打量了一番,便把目光落在了面生的方元芷身上。 庆云伯夫人讨好地行了礼:“见过二哥,这位就是那位欺负了四哥的方家小姐,今天特地过来给四哥道歉来了。” 方元芷被来人肆无忌惮的眼光看得有些不舒服。她猜测,这位应该就是会昌侯孙继宗的次子孙瓒了。听说孙继宗的长子孙瑾早卒,目前最为倚重的就是次子孙瓒。 孙继宗自己年纪也有七十好几了,居于高位难免精力不济,很多具体事务都是孙瓒在替他打理。只是孙瓒是庶出,要继承侯爵有些困难。 方元芷行屈膝礼:“见过孙大人。” 孙瓒有些漫不经心地说:“既然是来道歉,就应该有个道歉的样子。总该显示出几分诚意。” 方元芷的心微微提了起来。看来遇到了一个刁难的主了。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沉声说道:“还请孙大人请教。” 孙瓒背着手,眼睛微眯:“敢动会昌侯府世子,想来孙小姐也是有几分胆量。不如孙小姐就当个射箭架子,替我们举着靶,射完十箭,就算孙小姐的诚意到了。” 方元芷瞳孔一缩。 好歹毒的点子! 十箭下来,但凡有一箭射中了自己,不死也得伤残! 不仅方元芷,连庆云伯夫人也吓了一跳,她连忙劝道:“二哥,这……有些……”话却没敢说出来。 孙瓒冷哼:“我就是要让那些敢对孙家动手的人看看,得罪孙家是什么下场!” 孙瓒冷冷地看向方元芷:“孙小姐,不敢吗?” 方元芷终于见识到了孙家的跋扈。 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要设计射杀自己,只是为了维护他们孙家的威严! 方元芷怒瞪孙瓒:“本小姐未曾得罪孙家任何人,被莫名其妙地带到孙家要道歉。 道歉也就罢了,如今借着道歉名义,要取本小姐性命,也实在跋扈嚣张了些! 我方元芷虽然不才,可也是当今太后娘娘的侄女! 会昌侯府如此咄咄逼人,是当真藐视王法,不尊朝廷么?!” 孙瓒轻蔑地掸了掸袖子:“跋扈嚣张又如何?敢得罪我会昌侯府,就得承受我们的怒火!来人!取弓箭过来!” 方元芷见孙瓒铁了心要拿自己立威,那庆云伯夫人虽说是中人,可并不怎么帮自己,心里凉了几分。 她脑子飞速运转,说道:“既然孙大人是为了维护会昌侯府的名声,在这里射箭岂不是锦衣夜行?不如去会昌侯府大门口,当着满街众人的面,效果更好不是吗?” 孙瓒倒觉得这个主意好:“走!” 一行人出了会昌侯府。门外街上,已经有会昌侯府家仆驱赶行人,清理出一大块空地。 弓箭和靶子也已经取了过来。 方元芷抱拳向四周围观的群众行礼,朗声说道:“众位乡亲,几日前,会昌侯世子在山中迷路,由本小姐方元芷搭救,会昌侯府却认为我打伤了他们世子,如今要当街放箭,命本小姐举靶。 若是元芷今日命丧于此,还请大家多多关注传播,为我求得一个公道,莫要命元芷枉死在此!” 青山等方家人也在围观人群里,着急得不行。 孙瓒冷面挽弓,丝毫不把方元芷的话放在心上。 方元芷冲孙瓒喊道:“慢着!既然我得罪的是会昌侯世子,当然该有世子爷来射箭才算合理,岂能由他人越俎代庖?!” 她明显看得出来,孙瓒习过武,有一把子力气,估计一箭力道甚大,自己若中箭很可能穿体而过,当场身亡。而孙琏手脚虚浮,力气应该小上许多,自己中箭的概率小上许多。 孙瓒已经搭箭在弦,压根不理方了芷的话,迅速射出一箭。 方元芷一个侧身闪避,还把手中的靶子举了起来去接极速飞过来的箭矢! 她手中的靶是个圆形墩子头,由一环一环拼接而成。射中哪一环,那环就会自动掉落。 方元芷手里抓的是最外环,箭矢也恰好射中了最外环,力道甚大,冲击得方元芷一个踉跄才稳住身形。 靶子中间几环脱落。 方元芷还没完全稳住身体,就看到孙瓒已经射出了第二箭! 方元芷一个腾空而起,避过第二箭,却听到围观人群里有人一声惨叫。 方元芷顾不得去看围观人群,落地后全神贯注地盯着孙瓒的一举一动。 孙瓒见连续两箭都被方元芷避开,便知道这姑娘有几分真功夫,去了一些轻视之心,全力以赴地又射了几箭。 方元芷虽然都侥幸避过,却也狼狈不堪,体力透支。最后一支箭速度太快,她一时躲避不及,还被擦伤了脸颊。 孙瓒还要搭箭再射,孙琏却上前一把按住了他的手:“二哥,剩下的几箭,还请让我自己来!” 孙瓒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让开!” 孙琏被他看得心生恐惧,目光有些瑟缩,可还是没松开自己的手。 孙瓒周身散发出冰冷的气息,一把将孙琏推开。 孙琏微胖的身体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他索性也不爬起来了,用袖子掩面。 孙琏心中凄凉一片:自己这个所谓世子,在孙家真的没什么地位。 如今父亲还在,二哥就如此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将来父亲亡故了,自己又如何自处? 这侯爷爵位,怕是轮不到自己? 方元芷此时周身已经被汗浸透,她没功夫理会孙家兄弟间的龃龉,只是全神贯注集中在孙瓒的动作上。 第151章 庙号试帝心 从孙瓒冰寒的眼眸,冷漠无情的面孔,周身散发的冰冷气息来看,他已经动了杀机。 应该会利用接下来的几箭射杀自己立威。 方元芷想了想,借着用袖子擦脸的功夫,给自己服了一颗药丸。 这个药丸名为“雪菩提”,可以短暂提高人体的力量和敏捷,激发身体潜能,不过药效散去后会虚弱好一阵子。 此时方元芷也顾不得副作用了,逃得性命才是第一位的。 孙瓒并不着急,他冷冷盯着方元芷,一动不动,又突然拔箭而射,一箭连着一箭,五箭从五个方向先后射出,把方元芷闪躲的路径全部封死。 不管往哪个方向躲,方元芷都会中箭,除非她的速度极快,在箭矢到达前急速避开箭矢布局区域。 可孙瓒射箭的速度极快,力道又大,距离又不算太远,根本没有给方元芷反应的时间。 方元芷不闪不避,把手指圆环挥动,同时身形往回闪退, 噔噔噔噔噔! 五箭同时射在了圆环上! 方元芷居然没被射中! 只是这五箭力道极大,震得方元芷气血翻滚,嘴角流下一丝血迹。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叹和欢呼声! 方元芷却不敢放松注意力,谁知道那孙瓒会不会发疯,再补上一箭? 果然如此,孙瓒见五箭全部落空,恼羞成怒,又拔出一只箭射了出来! 方元芷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躲个箭矢。 孙瓒凶性大发,极其不甘心地又连射了几箭。 方元芷此时体内的服下的药物已经充分发挥了药效,身体感觉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她轻轻松松避开了箭矢,反而拔下手中圆环上的一根箭矢,向孙瓒投掷而出! 孙瓒没想到方元芷会反击,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往下一蹲避开,却被投掷过来的箭矢射中了束发的金冠,发冠被击落,头发散乱。 方元芷不等孙瓒反应过来,又扔出第二箭,孙瓒这回害怕了,扔了弓箭往孙府大门方向跑。箭矢擦着孙赞耳朵而过,“噔”地射在了会昌侯府的红色布满铜钉的大门上,箭矢尾巴还在晃动,发出一阵轻微的嗡鸣声。 孙瓒吓得护住了头蹲在了地上,四周围观的会昌侯府家丁也过来把孙瓒团团围住。 方元芷掂了掂手里拿的第三支箭矢,哈哈大笑道:“孙大人,害怕了?” 应是“雪菩提”的作用,方元芷此时自我感觉良好,精神愉快,耐受力明显增强,也很有表现欲,拿着箭矢像耍扇子一样上下潇洒耍动,边走边念道: “大鹏一日同风起, 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 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 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 丈夫未可轻年少!” 念罢这首李白的豪言壮志诗,方元芷转过身,一手转着箭矢,一手拿着圆环,似笑非笑地望着会昌侯府门口满面惊色的众人,眼神中有一股狂放不羁和睥睨天下的豪情。 纵然是个白衣乌发的俏女郎,此时此刻却犹如光芒万丈的女版诗仙李白,令围观群众啧啧称羡。 “这位女侠功夫真是了得!不仅成功避过了十来支箭,一出手就是绝杀!” “就是!若不是她手下留情,那个嚣张跋扈的孙大人,怕是已经去阎王那里报到了!” “真希望这样行侠仗义的侠客多一些,世上就能少许多不平事了!” 孙瓒此时慢慢回过神,有了众家仆的簇拥,又恢复了些许信心。他站起身,把披散的头发稍微理了理,又清了清嗓子,喊道: “方小姐倒是好身手!孙某履行诺言,过往是非一概不究。明日我就遣媒人上门,把方小姐娶进来,做我的第十二房小妾,哈哈!” 方元芷知道他是想找回面子,反而背手冷笑:“好啊,只要孙大人不怕死在新婚之夜,就请大胆遣媒人过来!” 说罢,她把手里的箭矢突然猛掷,吓得孙瓒和孙家众仆人齐齐蹲下了身。 箭矢却没飞向众人,而是飞向了会昌侯府大门上的匾额,直愣愣插在匾额中心,还把匾额震得抖了抖,掉下一大层灰,把匾额正下方的众人沾了个灰头灰脸。 青山已经牵了马过来,高声喊道:“小姐,小姐,我们回!” 方元芷挤过围观的众人,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回到家中,“雪菩提”的药效刚过去,副作用开始体现。 方元芷全身虚脱无力,回到床上直接躺下休息,昏睡过去之前,只有一个念头: “这次出去道歉,没起到道歉作用,怕是和孙家的梁子彻底结下了!” 她不知道的是,“方家小姐大闹会昌侯府”的事,当天就传遍了京城,许多人这天夜里秘密筹谋。 第二天一大早,奉天门的早朝热闹非凡。 一是礼部官员高谣奏请追加景泰帝庙号。 左春坊左庶子黎淳站出来长篇大论,把高谣大骂了一顿,指责高谣这个建言犯了两个死罪! 朱见深被黎淳唬得一激灵。 他知道这个黎淳是状元出身,口才极好,说话头头是道,又是北人派领袖之一,与江南派一向不对付。 黎淳时年四十有余,年富力强,仪表堂堂,说话抑扬顿挫,立即就掌控了局面。 黎淳目含杀机地陈述道:“第一死罪为诬先帝为不明,第二死罪为陷陛下于不孝! 古之圣贤经史具在鲁隐公。 内不承国于先君,上不禀命于天子,诸大夫扳己以立,而遂立焉,是与争乱造端。 故春秋首书,元年春王正月而削公即位正大伦也。 郕王之即位,内承国于何君?上禀命于何主?不过群臣扳己以立,而遂立尔! 律之隐公,允合无异为人君父,而不通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 是故昌邑王既废,未闻复为汉某帝! 更始既废,未闻复为汉某王! 诚不敢悖逆春秋,移不明之过加于先君,而欲全孝道于子孙也! 陛下昔为皇太子,名正言顺,谁得私议郕王,乃敢废之易以己子?致使先帝久遭幽闭此! 非郕王所自为也,当是馆阁大臣陈循等,贪图富贵,密运奸谋,从吏为之也!” 第152章 盐政忽亮剑 至于天顺元年,郕王有疾,陈循自合迎请先帝复位,却乃率领群臣进本奏,乞早选元良正位东宫,当时皇太子健在,欲选何人? 以臣愚见,若非南城迎驾之功,先帝终无出路矣! 但此迎驾之人,又皆贪国富贵之小人,既效微劳,气盈志满,骄奢淫逸,靡所不为,是故高爵厚禄,封公封侯,所以尊显于元年者,赏其迎驾之功也! 严刑峻法,或斩或流,所以诛戮于后来者,罚其骄矜之罪也! 今流言,国中必曰,先帝怒此诸人迎驾而罪之,则万无此理而不足信矣! 陛下即位之初,有罪群邪,寒心破胆,及见取回商辂,仍复旧职,内阁办事,然后欣然,自以为得计,又皆私窃效慕,希求进用矣! 彼小人者,但欲得官于己,岂顾贻患于人臣? 以谓高瑶此举,非欲尊礼郕王也,特为群邪进用之阶也! 必有小人主使之者,不然彼草茅疏远,安敢妄言,上诬先帝之明? 使后世观之,以为口实,而今之议者,亦岂可不察乎?此隐忍曲从,而犹欲烦陛下之听哉?” 朱见深高坐在上,被黎淳慷慨激昂的陈辞震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他有些无语。 黎淳作为北人派的领袖之一,很显然不希望当年拥立郕王即位的江南派重返朝堂,得以重用,这不是侵害他们北人派的利益? 朱见深有些遗憾黎淳的鼠目寸光。 是你们北人派实力不行,打不过外戚党,朕不得不扶持起江南派而已! 他也明白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高瑶没事提郕王的用意,不就是试探帝心,看看自己对江南派的支持力度,支持决心有多大? 好,朕就今日明确表态,让你们看看! 朱见深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景泰已往过失,朕不介意!岂臣下所当言?显是献谄希恩,俱不必行!” 意思就是说,朕那个叔叔景泰年间的是非对错,朕都不在乎了,你们臣子们乱糟糟地吵个什么劲? 揭露过往是非,进献谗言,希望获得恩宠之人,都洗洗睡! 黎淳见皇帝有了决断,也不多言,自觉地返回了所在位置。 那个高瑶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也灰溜溜地返回了自己的位置。 朱见深悄悄松了口气。 他的皇位还很不稳当,当然不希望江南派和北人派互相死掐。 本以为接下来的朝会会轻松许多,没想到,呼啦啦一堆的官员出来奏报。 有的说:“各边粮草不敷,皆因盐法废弛,弊出多端所致,还请陛下下旨,今后内外官员之家,不许占中盐引,侵夺商利,亏损边储!” 有的说:“盐法之制,自古有之,我朝张官置吏督民煎办,以供国赋,以资边储,取用充足,近因豪势搀中,致令盐法不通,谨以兴革利弊事宜。” 有的说:“还请陛下监督在京内外官员,如有家人亲识,改军民人匠,投倚中盐者,听户科给事中举劾,通政司告送部者,亦如之事连于官,则奏请逮问,若豪势家人,诈称军民者,究实枷禁。” 朱见深听了个模模糊糊,又听人提到边关、两淮、盐运并提举司、各处盐课司、灶丁煎办正课、淮浙盐场等各处的整顿建议,终于恍然大悟:“他奶奶的,江南派终于动手了!入手处竟然是盐业!是盐业!” 他压抑住兴奋激动的心情,悄悄攥紧了拳头。 这会儿他才终于明白,之前那个礼部高瑶提到的“给郕王追加庙号”之事,原来只是个问路石,就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对江南派心无芥蒂。 朱见深暗自苦笑了一下。 他不由得想到了那个站在囚车上弄枪耍帅的女魔头方元芷。 如果不是她,自己可能还下定不了决心,这么大力度地去支持江南派重返朝堂。 听说她昨天又在会昌侯府门口耍了一回帅,把那嚣张跋扈、朕都有些害怕的孙瓒给打了个灰头土脸! 听到有人咳嗽,朱见深回过神来。 他的眼神不由得瞥向了户部尚书马昂站立的方向。 江南派这第一刀,砍得可真是地方。 马昂从天顺八年调任户部尚书以后,就大肆贩卖盐引,以权谋私,中饱私囊,极大地贿赂了内廷和外戚党,是孙继宗一党的核心人物。 江南派这出手的可真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本朝自太祖以来,在边关屯兵布防,粮草依赖“开中盐法”来解决。就是让商人运粮到边关,换取盐引,去领取官盐自行贩卖,以此获利。 可自先帝的正统年间开始,盐法废弛,许多达官贵人,以权谋私,获取盐引,以至于那些真正运粮到边关,想换取盐引获利的商人反而拿不到官盐,甚至苦等十余年都拿不到官盐。 这样导致愿意运粮换盐引的商人越来越少。边关将士没粮吃饿肚子,就容易逃亡。 边关没人守了,国家岂不危在旦夕? 李贤也曾向他陈述过其中的弊端,只是北人派中间也有不少人在这里有利益,北人派整治盐业的决心并不大。 朱见深不免对江南派又高看了一眼。这帮江南文人士子,没想到还有几分家国情怀,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要知道,盐场主要集中在两浙,江南派才是盐业最大的利益既得者。 他们肯放弃这么大一块的利益,当真是忠君卫国啊! 京城徐家,二老爷徐瑄立在廊下,望着皇宫方向,感慨万千。 今日朝堂上的风起云涌,标示着他们江南派和外戚党正式开战。 顾夫人给徐瑄披了一件外衣:“老爷,这里风大,小心受了寒。” 徐瑄转过头,温和地看着顾夫人:“等你儿子回来,他就不会抱怨我们拦着他去方家提亲了?” 顾夫人嗤笑道:“哪有这样为还没过门的儿媳妇撑腰的?路线太曲折,别人都未必领会得了深意!” 徐瑄呵呵笑了笑,进屋后端起茶杯惬意地抿了一大口,才道:“也不单单是为了她。本来就是计划好的,只是见元芷在会昌侯府受了气,索性提前发作,让他们孙家还有马昂尚书都乱上一阵子,免得找元芷和方家的麻烦!” 第153章 徐家分二心 顾夫人眼神有些复杂,她道:“只是元芷昨天这么一闹,算是彻底得罪了孙家。我只担心咱们那未来亲家职位太低,会受牵连。” 方励只是济阳卫的一个千户,在京城遍地高官的京城,很容易被当成蚂蚁踩死。 徐瑄摇了摇头,笑道:“你也太小看方家了。英国公府、靖远伯府都是他们的姻亲。不说别的,就说济阳卫,那里上上下下的军官,都和方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要想找方亲家的麻烦,还就一个字:难!” 顾夫人叹了口气:“只是怕又得苦了淳哥儿,本来热情地张罗着要成亲,如今元芷这名声太沸沸扬扬,倒不好在这风口浪尖上提成亲之事。 听徐溥他继妻李氏的意思,徐溥倒希望淳哥儿娶了彭家的女儿!” 徐瑄微微一愣:“彭家的女儿?阁老彭时之女?” “不是,是彭阁老的族弟彭华之女。他与彭华交好,想拉拢两家联姻,很是夸赞了这彭华之女。” 徐瑄沉吟片刻:“联姻虽然对家族大有好处,可却对不住他们兄弟哥儿仨。如今咱们膝下只有他这么一根独苗,为了家族含辛茹苦,吃苦受累这么多年,我也不忍心他好梦成空。彭家的婚事,还是作罢!” 徐瑄曾经官至知府,也算是世事和人情练达之人。只是家族事务中,那些庶务和上不得台面的事,都是自己的三个儿子去做的,曾经进入仕途的徐瑄反而不好亲自插手。 徐淳长成现在这样一副沉默寡语的样子,徐瑄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若不是大哥徐琳善断,壮士断腕放弃了盐业,徐淳还在烂泥堆里厮杀,哪里能上得了岸,去兵部当个小主事? 如今,因着徐淳的亲事,徐瑄和顾夫人这对几成仇人的夫妻也和好了,儿子和自己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一家人终于能和和睦睦地偶尔吃顿饭,岂能再多生事端? …… 方元芷在家卧床休息了几天,体力才渐渐恢复正常。 期间父亲休沐回来了一趟,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说道:“以后不与周家来往了,再来走动,不理便是。” 方元芷有些惭愧地说:“爹,对不起,我又给家里惹祸了……” 方励反倒看得开:“并不是一味屈从忍让,就能委曲求全的。孙家虽然权势熏天,可不忿于他家的人也不少。我们家旗帜鲜明地亮明了态度,也不一定是坏事。” “爹,您还不如骂我一顿,我心里舒坦点儿。” 说实话,方元芷那天虽然反抗了孙瓒,可心里还是有些提心吊胆,担心会给方家惹祸。 方励见她没听进去,便掰开了揉碎了讲:“你可知道英国公府?” 方元芷点点头。 “英国公府,在宣德年间,乃至正统年间,都备受宠幸。他们家与宣宗生母张太后,乃是同气连枝。张太后死后,英国公府才逐渐边缘化,孙太后的娘家孙家才起来了。” “英国公府与孙家,完全不在一个档次。英国公府虽为外戚,可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外戚,是靠军功一步步受封成为国公爷的。当年永乐年间,你太祖父方政远征交趾,就是跟随英国公张辅他老人家一路打过去的。 这些年英国公府虽然受了先帝不少打压,可他们在后宫扶持的钱太后,却屹立不倒,能在孙家手里抢到一部分利益,也着实了得。 孙家听起来兄弟子侄一堆人位居高位,可却没有一个人真正上过战场,搞阴谋诡计、结党营私是好手,其它方面就未必了。” 方元芷皱眉道:“即便如此,英国公府和我们家关系也算不得近,和我们关系不大。而且,有那个毛荣一家……” 方励打断了她:“毛荣那种异族,算是特例。过几天英国公府的太夫人做寿,到时候你跟你娘去走动走动。” 方元芷苦着脸摇头:“我才不去!上次就是去周家做寿,才惹出了这么多事端!” 方励也不多劝,由着她去。 方元芷则在家有空好好钻研了一下毒学。 她有点后悔当初没有和俊信请教请教,不然现在进步更快。 想到此处,她的心情又郁闷起来。 如果不是毛荣的突然出兵,她应该和俊信过得很幸福? 这会儿在为怎么讨好父母在绞尽脑汁? 不过,如果不是毛荣父子,她也不会去贵州,和俊信应该也不会有交集。 兰因絮果,哪个是因,哪个是果,还真是难以掰扯清楚。 就连她和徐淳,这对本来被双方家长都看好的姻缘,也磕磕绊绊,几经波折。 或许自己就没有那个安安稳稳嫁人生子的好福气! 方元芷嗤笑了几下,不再多想。 又过了两天,徐溥的妻子李氏到方家拜访。 蒋氏看到李氏挺着个孕肚还要出门访客,眼神便有些复杂。 李氏从茶到花,从女工到首饰,找各种话题,实在无话可说了,才道明了此次的来意:要见方元芷。 蒋氏推脱了几次,可李氏一直坚持。 思忖再三,蒋氏还是唤来了方元芷。 李氏和方元芷年纪相仿,偶尔看方元芷的眼神就有些复杂。 第一回听到方元芷大名的时候,是她嫁过来大半年以后。因为怀了身孕,终于在徐家站稳了脚跟,她也打听到徐家的一些私事。 比如大少爷对与孙家订亲事宜一直心怀抗拒,乃是因为一位名叫方元芷的姑娘。 听闻徐溥的发妻杜氏死前还去方家探过口风。 第二次听到方元芷的大名,就是最近关于她的传闻。 什么嫁给苗蛮,怀过孕流了产,什么又与声名狼藉的会昌侯世子一同外出,还把会昌侯世子给打得下不来床。 这也就还罢了。 可徐溥突然让她出面,去劝顾夫人放弃徐家三爷徐淳与方元芷的亲事。 李氏此时就有些凌乱了。 这样一个声名尽毁的女人,又没了清白,又嫁过人,还有人要娶?! 她可是见过徐淳的,那样一个杰出的青年,又入了仕,居然要娶这样一个女人! 要知道,妻子的名声,也会影响文官升迁的! 她把徐溥的话转告给了顾夫人,可顾夫人的反应却让她更是吃了一惊。 顾夫人只是不置可否。 等方元芷大闹会昌侯府的消息传出后,徐溥去了徐家二房,找徐瑄商议到了深夜才回家。 第154章 李府铿锵行 回家后也没休息,直接换了官服就去上朝了。 不知是为了考验她,还是徐溥真的已经接受她成为徐家宗妇了,徐溥居然给李氏安排了一个任务:劝说方元芷。 李氏采用了迂回的策略。 “方小姐,过几日是我父亲忌辰,届时前来吊唁的人家估计不少。妾身想邀你上李府做客,顺便也见见京城的闺秀。” 方元芷想都不想就拒绝了:“感谢大舅母好意,元芷身子不爽利,怕是去不了。” 她最近每次出门都惹出一堆事,弄得她也不敢出门了。 李氏知道自己与方元芷没什么交情,请得动她的可能性不大。 李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事关徐家三爷,否则我也不会腆着脸,提出这个有些冒昧的邀请。” 她见方元芷不为所动,就道:“元芷小姐怕是还不知道,因为你,朝堂这几天闹翻了天了!” 方元芷诧异:“朝堂和我有什么关系?” “自从前几日元芷小姐大闹会昌侯府,第二天,早朝上,就有一大批奏折提议改善盐政,直言户部督管不利,盐政废弛,以至于九边开中不利,军队粮草不继!” “你等等,我大闹会昌侯府,和官员奏折有什么关系?” 孙氏眼神复杂地看看一旁的蒋氏,又看看一头雾水的方元芷: “徐家发家的根本就是盐业。为了徐三爷和元芷的亲事,徐家把盐业整个都抛了出去! 现如今,能快准狠指出盐政弊端的,就只有徐家了! 户部尚书马昂就是依靠会昌侯府起家,铁杆的外戚党,孙家的钱袋子! 如今的这场朝堂动荡,元芷还要说和你无关么?!” 元芷不得不高看孙氏一眼,两人年纪相仿,可孙氏对朝政事务头头是道,哪里是个安于后宅的普通妇人?! 不过,这事她都不知道,怎么能说和她有关系? “大舅母太抬举元芷了。这事和我没有关系。” “这事是徐家二老爷筹划安排的,我家大爷也参与了。二老爷就是看会昌侯府欺侮元芷,才提前下手!” 方元芷愣住了。 自从有关她的丑闻传遍坊间后,她再没和徐家人接触过。 徐淳也杳无音讯。 徐家人为她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她难以置信。 徐家二老爷徐瑄,她都没见过。 他会替自己撑腰? 李氏见方元芷目光闪烁,犹疑不定,便道:“我一个后宅妇人的话无足轻重,令人难以置信。过几日我娘家众多宾客到场,元芷一听便知真假。” 方元芷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实在是元芷最近运气不佳,每每出门都会惹出事端,已经不敢出门了……” 李氏捂嘴而笑:“李府定然不会对元芷怀有恶意,还请元芷放心。” 方元芷犹豫再三,还是应承了下来。 李氏怀着身孕前来竭力相邀,对她必定有所图谋。 她还是先看看再说。 她一个名声尽毁的闺阁女子,家族爵位已经被褫夺,父亲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千户,家里又不富裕,有什么好值得别人图谋的? 如果说真有的话,只有那个想娶她的徐淳了。 方元芷心里像塞了一块大石头一样难受。 如果说去年在苏州的时候,她和徐淳还是门当户对的话,现在,则是她高攀徐淳了。 一个名声尽毁的女人。他们家族这一年没有什么进步,反而被世交落井下石。 反而是徐家,这一年成功投靠了皇帝,徐淳也入了仕,总闹出人命的盐业和逐月盟也扔了出去。 如今徐淳就是个香饽饽,走到哪里都会被人高看一眼。 而她,进京没多久就得罪了会昌侯府,本来可以当作依靠的周太后娘家,如今与她家也翻了脸。 典型的惹祸精。 如果她是徐溥,也不想自己的得力助手,堂弟徐淳娶这样一个不贞不洁、名声尽毁还倒处惹祸的女人。 这哪里是娶妻,这明显就是给家族招灾。 自己爹方励是没辄,亲生骨肉该认得认。 可他徐淳与自己一无媒二无聘,完全可以与自己一拍两散。 何苦单吊在自己这棵树上? 想到此处,方元芷内心酸涩一片。 她所能拥有的,不过是俊信给她的那点点滴滴的回忆。 想清楚这一点,方元芷从容地去参加腊月十四日的李贤阁老一周年忌辰。 一身素色衣衫,方元芷跟着徐溥的继妻李氏,先前往灵堂祭奠。 行跪拜谢礼的是两位男子,一位中年人,另一位年轻些,方元芷略有印象。 去年徐家老祖宗寿宴时,她曾见过,应该就是李贤的次子李玠。 想来年纪大些的那个就是李贤长子李璋了。 祭拜完,李氏和方元芷就被人领出门,将要领到女眷接待处去。 出灵堂的时候,她老远看到一堆男子不言不语地走近,先后步入灵堂。 这帮人年龄偏大,都是胡子老长、须发花白的老者。 其中只有一人方元芷认识,就是已经身为兵部左侍郎、内阁大学士的商辂。 商辂目光淡淡扫过方元芷并未停留。 方元芷也假装不认识一样未做任何反应。 待这帮人都步入了灵堂,方元芷低头跟着李氏准备离开。 “站住!” 正走着路,身旁又一堆路过的行人,有人低声喝道。 方元芷听着有些熟悉的声音,心里暗道不好! 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在这里遇上孙瓒了! 方元芷打算装作没听见,继续低着头跟随李氏离去。 却有人拦住了她。 “方小姐当真交友广阔,连李阁老家都有旧!倒是小看你们方家了!” 方元芷看拦着自己的是一个随从打扮的人,孙瓒带着一帮人就站在离自己不远处。 她看此处人多,也不想辩解,就只想从一旁遁走。 那随从却不让,只是挡住她的去路。 方元芷顺了顺气,对孙瓒远远行了个福礼,说道:“小女子自幼长在乡下,粗陋浅薄,若有得罪孙大人之处,还请海涵。 望大人高抬贵手,不要为难我一个无所依仗的弱女子。” 孙瓒冷笑,看了看左右嘲笑道:“一个能徒手接下十箭、掷箭能射穿铁皮门板的人,能被称为弱女子?!” 周围人附和笑了笑。只因是在灵堂之外,倒没什么人敢大笑造次。 此时,灵堂内待客的孝子李玠出来了,他先向孙瓒行礼,又做出请的手势,把孙瓒请入灵堂。 跟随李玠出来的几个人则把拦住方元芷的孙瓒随从给围了起来,方元芷顺利脱身。 第155章 芸女系徐郎 方元芷看了看离自己已经有一些距离的李氏,缓缓吐出一口恶气。 李氏虽然说能保证在孙家不会出什么事,可自己被孙瓒拦住质问,她却自顾自走远了,一副避嫌的样子,真令人寒心。 和那做中人要自己去孙府道歉的庆云伯夫人倒是一路货色! 方元芷打算再不相信这京城中结识的任何人了! 她今日出门倒是带了丫鬟,把蒋氏身边一个得力稳重的丫鬟琴墨带在了身边。 等到了女眷休息的大花厅,李氏找了人少的一个角落,方元芷冷眼看待,不知道李氏葫芦里想卖什么药。 不多时,一个面容姣好、气质高雅的小姐过来了。 李氏亲切地喊道:“芸姐姐,好多日子不见了!” 李氏向方元芷引荐:“这位是江西彭家的小姐,闺名一个芸字,比我稍大两岁,是我闺中密友。” 方元芷淡笑行礼,算是见过了。 “这就是方侯爷的孙女,元芷姑娘。” 彭芸目光明亮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方元芷,笑问道:“这就是那位徒手接飞箭的巾帼女英雄?! 元芷妹妹若是有空,可否教教我?” 方元芷微微扯了一下嘴角,算是回应。 李氏心想,这方元芷还真是油盐不进,她笑了笑刚想打圆场,却听到彭芸说道: “去年正月小女子出门看花灯,差点被歹人冲撞,还是你们徐家淳三爷出手相救,把小女子护送回家。 时至今日,小女子一直感念三爷的恩情,以至于对身手了得之人都心怀敬佩。 还望元芷小姐原谅唐突之处。” 方元芷只好说道:“彭小姐太客气了。” 徐氏打着圆场:“这话说回来,彭家还特地送了一些往年会试的文章给淳三爷,也对三爷金榜提名大有助益。 我们徐家三爷也得感谢芸姐姐的这一番相助。” 彭芸低眉含羞道:“也不是小女子的功劳,还是我家大伯伯对徐三爷青睐有加,他担任过几次会试主考,做这些自然得心应手些。” 李氏笑道:“若非芸姐姐推波助澜,暗中出力,这种好事哪里就能落到我们徐家三爷头上,元芷,你说是不是?” 科考试题等事,事关家族子弟前程,很少有人大方送人的。 方元芷本来听得云里雾里,这会儿看那彭芸的满面娇羞,又见李氏如此说,心里就明白了大半。 方元芷暗暗嗤笑。原来李氏约自己出来的根本原因还在这彭芸身上。 看这样子,彭芸和彭家是瞧上徐淳了,为何不早些订亲? 她笑道:“不知芸姐姐可许了人家?” 彭芸不说话,李氏笑着低声道:“还未。” 方元芷拍手笑道:“听闻徐家三舅舅也还未订亲。芸姐姐花容月貌,又是书香世家,倒是极登对!大舅母,您得给三舅舅做个媒!” 彭芸的脸更加羞红。 李氏反而嗤笑道:“元芷也不知羞,自己还未许人家呢,就说什么做媒、订亲!” 方元芷淡淡笑道:“现如今我名声大噪,早就绝了嫁人的心思。倒是难为两位,还肯与我说话结交。” 方元芷一向不混闺阁小姐圈,说话行事都是走磊落路线,也懒得跟他们兜来转去。 正说着,有女眷凑过来问道:“不知哪位是方小姐?” 方元芷不愿多事,就想避开。 却被人拦住了:“你就是方家小姐?就是你,那天打伤我家老爷?” 方元芷看拦着自己的是个丫鬟,便转身看向说话之人。 只见是个年纪四旬左右的贵妇,银盘似的脸庞,虽然穿着月白色的衣服,可却是缂丝材质,彰显低调的华贵。 “不知夫人口中的老爷是谁?”方元芷行礼问话,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进京后,真正对上的只有会昌侯府的孙瓒和孙琏二人。孙琏之妻她见过,看来这就是孙瓒之妻了。 “装什么糊涂!你掷箭砸伤我家老爷,全京城都传遍了!这事不给个说法,今日就别想走!” “您说的是会昌侯府的孙瓒大人?”方元芷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也索性豁出去了。 “孙大人手持强弓,射了我几十箭,一箭都不中。 我不过就随手扔回去一支箭,就把孙大人砸伤了。 这事儿说出去,知道的会说孙大人有意相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孙大人运气太背。 连我一个闺阁女子都比不上,还上什么朝,入什么仕,做什么官?!” “你倒是好口才!”贵妇气得咬牙切齿! 方元芷冷笑:“口才好有什么用?!我未曾得罪过孙大人,却被逼着受他几十箭!若非我略有功夫在身,今日怕已经是我的忌日了! 孙夫人,你们孙家如此仗势欺人,就不怕天理报应吗?!” 贵妇也怒了:“什么天理报应!在这京城,还没什么人敢在我们孙家面前猖狂的!来人,给我按住这胆大包天的臭丫头,掌嘴!” “孙夫人,我与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今日在这李阁老府中,一点不顾及李家的面子,就要行凶伤人?! 难道,这天下是你孙家的?! 这普天之下的人,都得唯你们孙家之命是从?!” 贵妇看了看四周围观的群众,有些慌神。 这贱人扣的帽子也太大了! 这让自己如何下得来台?! 可旁边也没个得力的人劝谏给她台阶下,反而有人拱火:“这方小姐胆子也太大了些,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贵妇气不过,只好指使左右,让按住方元芷给她掌嘴。 贵妇的仆妇有两个会武功,要按住方元芷,却被她避开,三人缠斗了起来。 方元芷心里郁闷得紧。 自从进京城以来,她诸事不顺,经常得罪人。 这祸事就像混雪球一样越滚越多,越滚越大。 真的是点背到家了! 像年初,她揍了皇帝都没什么大事。 如今反而有些泥菩萨过河,有些自身难保的意思了。 这京城可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正缠斗着,这么大的动静不仅惊动了李家的主母,连外院都惊动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制止了缠斗,又有人把贵妇请走了。 方元芷想带着丫鬟琴墨溜走回家,可还是被人拦住了。 第156章 少帝怜元芷 方元芷都快疯了。 还有完没完了?! 她心情极其郁闷打量了一下来请她的人几眼。 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一身衣裳看着也略微有点熟悉。 这是女眷内院,这是谁的人? 她按住疑惑还是带着琴墨跟来人去了,来到一处幽静的庭院,看到门外侍立的人群中有个熟悉的面孔,她就立即明白过来了。 居然又看到了内侍梁芳! 那屋里岂不是皇帝朱见深? 他要见自己为何? 她的心提了半空中。 屋子里上坐的是个年轻男子,一身淡浅服饰,一旁有几位中老年贵妇陪伴。 方元芷上前直接行跪拜大礼,也不说话。她不知道这会儿是表现得认识皇帝好还是不认识皇帝好? 皇帝反而开口了:“元芷平身,别来无恙?” 语气平和轻松。 “多谢皇上挂心,臣女安好。” 一旁的中老年贵妇诧异,有位花白头发的妇人问道:“皇上认识方家小姐?” “元芷是朕的表妹,太后多次提起挂念,朕也曾见过。” “朕听闻方才有人冲撞了元芷,是怎么回事?” 方元芷听闻此言,心中微微感动。 皇帝先当众挑明这有些遥远的血缘关系,又抬出太后,还说是别人冲撞了自己,话里话外都是对自己的维护,她怎么会不明白? 可她也知道,朱见深的皇位并不是很稳当,自己得罪的又是权倾朝野的会昌侯府,也不想借他的手给自己撑腰。 仔细想了想,她还是说道:“话说起来,起因都是误会。 当初臣女在京郊山上祭拜亡夫,不经意遇见了落单的会昌侯世子。说起来,锦衣卫在山里转了一天,居然都没发现他,也是稀奇。 后来会昌侯世子平安返家,谣言却传他遭了臣女的毒打! 不得已,臣女去会昌侯府赔礼道歉,孙瓒孙大人却说要臣女手持靶子接下他十箭才算完。 臣女竭尽全力才侥幸逃脱性命,可孙大人不依不饶,又多射了好几箭,臣女气愤不过,掷箭回击,以免真的丧命。 这让会昌侯府觉得大失脸面。方才孙瓒大人的妻子为此想要掌掴臣女。 皇上,臣女人微言轻,也不敢惹怒皇亲国胄。 臣女只想问一下,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当街射箭行凶之人,不用受到惩罚,无奈反击之人,却要遭受毒打? 难道说,他们会昌侯府就是王法?!” 说到后来,方元芷抑扬顿挫,语气里一片不甘心和不屈服。 皇帝朱见深瞳孔微缩。 他知道,这是极好的表态机会。 他让江南派出手向外戚党动刀,可群臣未必理解他的意思。 他需要一个借口和由头表达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他当即面孔一板,沉声说道:“天子脚下,还有这等毫无王法之事?!来人,宣顺天府尹严查此事!” 一旁的众位贵妇微微吃惊。 皇帝的一举一动都是风向标,她们这些老而成精的女人,很快就听出了言外之意。 这是皇帝要向孙家动手的号角吹响? 结合最近一阵子朝堂上吵翻天的盐政改革议题,大家心里微微有些明白。 方元芷跪下行礼:“多谢皇上明察秋毫,维护正义和王法。” “元芷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梁芳,安排几个人护送元芷回家。” 周围的贵妇们更加心惊! 皇帝居然亲切地直呼她的名字!还命人护送她回家! 这份恩宠,实在太出乎意料! 方元芷乘坐马车回家,却没有直接回去,马车绕了个路,上了一条僻静的道路进了一个宅子。 方元芷下了马车,有些无语地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 她真是点背到家了,皇帝派亲卫护送,居然也还被拐到这里来! 看来她太高看朱见深了。 他的话,不顶用到了这个地步? 这样他还敢出宫乱跑? 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虐杀?奸杀?凌辱? 她摸了摸腰里的荷包。 忐忑不安地等了好一阵,当身披大氅,头戴貂皮暖帽的男子出现在了她眼前,她还是惊了惊。 “臣女拜见皇上!” 她没想到,来人居然是方才见过不久的皇帝! “元芷何必这么客气?”朱见深亲手将她扶了起来。 四目相对,他的眼神里有一些久别重逢的淡淡喜悦。 方元芷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是她浅薄了,把朱见深想得太无用了些。 想想也是,从一个被废的太子,到登基为帝,若是没有手段,光靠运气,他哪里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朱见深打量了一番近处的方元芷。 她一身素衣若雪,飘然出尘。一向磊落的脸上居然挂着些许不好意思。 她是为年初别离之时打了自己一拳愧疚? 朱见深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那种鼻子深处酸痛的感觉还记忆犹新。 见他摸鼻子,方元芷更加不好意思。 她也想起来自己上次在钱塘家中的无礼。 当时或许是因为在自己家里,或许是因为朱见深在她面前表现得太人畜无害了,她居然脑子犯抽就动起了手。 若是今日在李家那样的场合,高高在上的年轻皇帝流露出些许威严,她也不知道敢吃了豹子胆提拳动手。 想了半日,方元芷还是打算主动打破沉默。提及旧事道歉那是不可能的,她笑问道:“这是哪里?臣女倒是第一次过来……” “朕也是头一回过来,这是朕在宫外置办的私宅。” 朱见深也左右略打量了一番。 手里有了钱和人,就能多做一些事情了,比如置办这个私宅。没想到今天倒派上了用场。 “皇上让臣女到此,可是有什么事?”方元芷还是直接切入正题。 “也没什么大事,”朱见深组织了一番措辞,“今天见你提到亡夫,是怎么回事?” 居然是为这种私事? 方元芷有些不想回答。 俊信和贵州的事,她只想埋在心里,并不愿和人分享。 朱见深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着。 此时寒冬腊月,又是户外,天气有些寒冷。 一直沉默也不是办法。 方元芷想了想还是说道:“也没什么。只是年初听贵州总兵毛荣的召唤,去贵州协助剿灭苗蛮。不想被人掳走,阴差阳错有了丈夫和孩子。 不过如今都是往事了。” 朱见深见她一身少女装扮,可表情镇定,仿佛在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第157章 稚嫩红梅立寒风 他的心里有些闷闷的不舒服。 他知道她的隐忍。 当初她奋不顾身地冲上揽月山庄去救徐淳。 当初她沿着河边追着远去的船只,那声声凄婉带泣的呼唤,婉转断肠的呜咽笛声。 他知道,在她看起来云淡风轻、满不在乎的面容底下,有着多么火热的一颗心。 如今她看起来依旧镇定,可她闪躲的眼神还是暴露了内心的苦痛和心酸。 他突然意识到,她不过才十六岁,花朵一般的小姑娘,却要遭受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 虽然她的身手不错,自己都打不过,可她毕竟也才是个小姑娘啊! 什么样的畜生,能对她下得了这样的毒手? 朱见深内心生出一股怒气。 “告诉朕他的名字,朕要让他抄家灭族!” 纵然他的皇位不稳,下旨碾灭一个平民之家还是绰绰有余。 方元芷有些讶然地抬头看了看朱见深,反而笑了笑。 “不用了,他的家,他的族,都已经被灭了。他这个人,也炸成了粉末。” 方元芷顿了顿:“他选择了最难的路,死得其所。不过,他不是个坏人,相反,他是个好人。” 朱见深有些吃惊了。 一个女人被人掳走夺了清白,还怀了孩子,居然不恨他,还称呼他是个好人? “你不恨他?” “我恨啊。我恨他抛下我不管,自己去赴死。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总不能因为我喜欢他,就要求他必须按照我的想法来做。自己尽了心,尽了力,就够了。” 不知道为什么,朱见深偶尔的一句问话,反而让方元芷慢慢打开了话匣子,说出了这些盘桓在心头很久,却从来没有宣之于口的想法。 或许她其实也憋得很难受,也想找个人倾诉。 “那你和徐淳……”朱见深问到一半就住口了。 他后来仔细回想过在徐家和徐琳的谈话,也包括徐琳对方元芷所说的话。 方元芷与徐家牵扯那么深,对徐淳又是一腔热诚,怎么会突然喜欢上了别人? 还居然是一个掳了她的苗蛮?! 方元芷今日见过彭芸,也明白了李氏乃至徐溥的意思,或许是整个徐家的意思。 她和徐淳,终究是少了缘分。 她苦笑道:“徐公子人品贵重,前程远大。我一个名声坏尽、声名狼藉的破落之家女子,哪里敢高攀?” 朱见深郁闷得说不出话来。 他本以为,有徐家的看护,即便孙家对她心怀恶意,她也能保全下来。 若是失去了徐家的保护,她一个小小的千户之女,如何能抵抗得了连他都无法正面抗衡的跋扈孙家?!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她的身量比一般女子略高一点,头顶刚到自己的下巴。纵然身怀武艺,也只不过是个无所依仗的弱女子。 朱见深内心生出一些同病相怜的感慨,还有一些无可奈何的怜惜。 同样是受孙家逼迫,两个人各有苦楚。 只是自己毕竟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孙家要动手欺压,也不敢做到明面上。 而她,只是个没落之家的姑娘,又被坏了名声,孙家欺负她,连同情她的人都没有! 别人只会骂她咎由自取,活该,谁让她不知检点? 可她真的是不知检点么? 朱见深自己清楚地知道。 江南之行,他偶尔有意无意地示好,都被她态度鲜明地婉拒。 连他这样一个长得还行的皇帝示好她都不放在眼里,她会看得上其他男子? 徐淳的出类拔萃他可是见过的。 至于她口中的那个“亡夫”是怎样的风采,那就只能单凭想象了。 她并非是不检点,而是清楚地知晓自己想要什么。 朱见深有些郁闷自己的实力不足,不能给她提供足够的保护。 这个曾经多次救过自己的女子,自己能为她做的,居然很有限! 他想过提升她父亲的官职,让方家更加强大一点。 可实力的壮大并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做到的。反而如果因为太过打眼,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从而给他们家招致灾祸。 方元芷说完那番话,自己也愣怔了一会儿。 话说的虽不是她的本意,却是个铁铮铮的事实。 纵然她和徐淳已经很亲密,可大家族子弟的婚姻,个人感情反而是次要的,家族利益应该排在首位。 她不想继续去深思这个郁闷的话题,便看了看天色说道:“天色不早了,皇上还请早些返回宫禁。多谢皇上今日维护臣女。” 朱见深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今天在李阁老家对她的维护,也存了一些利用的心思,只不过是借力打力,引导方向而已。 他目前能为她做的,实在有限。 “好,朕派人送你回家。” “多谢皇上。” 朱见深目送方元芷离去。 这个曾经明媚如江南春光一样的女子,在这北方冷冽的寒风之中,犹如一株备受摧残的梅花,虽然依旧傲然挺立,却显得那样稚嫩无依。 他默默回了皇宫,却召见了自己的二舅舅周彧。大舅舅周寿娶的是会昌侯孙家的女儿,已经与孙家牢牢绑定了。 周彧比朱见深也就大了两三岁,他的妻子却是英国公府的嫡女。 想到这桩婚事是先帝促成的,朱见深不免对老父亲多了几分敬意。 想来那个时候,先帝已经对孙家有所警惕,才给自己的舅家安排的这样的布局? 可惜自己那时候懵懂,一直忌惮被嫡母钱皇后支持的德王,以及钱皇后背后的英国公府,反而看不出先帝如此布局的深意。 他早就料到自己登基后会被孙家架空? 这大半年来,他和缓过神来的生母周太后联手,借助打压弟弟德王生母万宸太妃的机会,把宫中的内侍、宫女换了大部分,皇宫里比去年这个时候安全了不少。 而且,没了皇子,远在山东的皇弟德王一向与英国公府亲厚。若是自己死了,钱皇后与英国公府得势,会昌侯府被清算是迟早的事。 这样一来,会昌侯除掉自己的动力就小了许多。 自己虽然对会昌侯府会有打压,可力度很小,明面上都是一直尊重呵护的。 七月份,会昌侯又上书乞辞兵权来试探,自己坚决不允,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所以,只要没有皇子诞生,他和会昌侯府之间微妙的平衡就不会被打破,双方相安无事。 第158章 病弱公子遇良医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疯狂暗示商辂,让他趁机削弱会昌侯府的势力。可惜商辂的江南派行动缓慢,进展有限。 如今关于盐政和开中法的讨论在朝堂上热火朝天,他正好可以隔岸观火,甚至可以煽风点火,让江南派这把大火烧得更旺,希望能一把灭了会昌侯府在户部的大部分势力,也铲除在内廷中的势力。 今日他在李贤阁老家的为方元芷撑腰,实际上也是给北人派暗示,让他们也给添把火。 至于通过二舅周彧给英国公府的暗示,能不能起作用就只能看天意了。 而且,即便不能,若是英国府肯出把手,给方元芷庇护一二,也算是他对元芷略尽的一番心意。 方元芷回家后没几天,就接到了去英国公府参加赏花会的请帖。 只是她还是拒绝了。她实在不再想出门惹事了。 京城高门权贵太多,若是给父亲和家族惹来了灭顶之灾,实在是她不想也不能承受的。 只是她没想到,她不去,英国公府的人倒上门了。 这天她在家里折腾研究一些医药,听到祖母刘氏派人来唤,说是去见什么贵客。 来者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也是现任英国公张懋的长嫂。 传闻老英国公张辅在土木堡之变中战死时,嫡子张忠残废不能袭爵,张忠的儿子张杰又因生母出身低贱,疑非真子,不得继承英国公爵位。 爵位最后落到了年仅九岁的庶长子张懋头上。 张忠的妻子与方元芷的亲祖母刘氏是亲姐妹,今日过府,带来了自己的亲孙子张淙。 张淙年纪二十左右,身材消瘦,脸色苍白,颇有些弱不胜衣的感觉,让人觉得他的身体很不好,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不过是坐着见了见礼,说了几句话,便见他气喘吁吁,咳嗽了好几回。 方元芷是个医者,见了张淙的样子,不免盯着多观察了几眼。 长辈们在,她一个晚辈,不怎么用说话,主要是充当背景墙。 过了一会儿,祖母刘氏让元芷领着张淙去隔壁房间歇歇去。 方元芷依诺,等张淙歇下,她也不走,反而凑近仔细观察起来。 张淙颇有些不好意思。 他还是主动搭话:“元芷小姐,今日祖母带我前来的意思,你可明白?” 方元芷愣了愣,不就是亲戚间走动么?有什么意思? 张淙见她一脸疑惑,便道:“淙身体抱恙,怕是活不了几年,不敢耽搁姑娘前程。还请姑娘另择佳婿,莫要浪费光阴在淙身上。” 方元芷诧异,原来今天张淙前来是相亲,还是和自己这个名声尽毁的女人! 我说呢,病成这样不在家好好养着,还出来乱跑。 她挑眉笑道:“看来你家人对你也不怎么看好,居然给你挑了我这么个名声的女人! 不过呢,我看你的病像是肺痨,倒不是治不好,只是稍微麻烦一点。 公子可否介意我把把脉?” 张淙久病多年,太医也看了不少,自然知道自己的病是肺痨。大夫们都说养不好,活不了几年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居然说自己能治好? 他有些不太相信。 出于求生的本能,他还是没有拒绝方元芷的把脉请求。 方元芷得到病人许可,先是把了把脉,又让他张开嘴,看了看他的喉咙,甚至掏出一个奇怪的物品,一端按在他胸口,另外一端挂在耳朵上,与一般大夫的诊断过程有相似,又有大不相同的地方。 查看了半天方元芷给出明确结论:“确实是肺痨。关于此病我师父已经研制出合适药物,试验了一些人,效果显着,有九成治愈的概率。张公子可有胆量尝试?” 方元芷毕竟是穿越过来的,对肺结核病的治疗方向和手段一清二楚。只是在药物研究方面,她比较落后,委托给了师父赛华佗。 赛华佗不愧是毒学大师,在药剂方面的天赋和造诣很深,已经研究出针对肺结核的第一代药物了。 张淙有点儿不敢相信她说的话。 她不过是个小姑娘,能比太医院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专家厉害? 方元芷见他疑惑,便道:“你可别看我年纪不大,我师父可是神医赛华佗。上半年我去贵州,单凭一手毒学,也让许多苗蛮闻风丧胆……你若实在不敢相信,可以找一个类似的病患也试试药效。” 颇有些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样子。 因为她之前在替人问诊过程中,也有遇到肺痨患者的,多数人都是不肯治疗,直接等死,主要是药费奇贵,还没什么效果。 如今研制出来的药物,虽然药效可以,可药物毕竟刚问世,生产起来费时费力,成本高昂,若能把不差钱的英国公府公子拉下水,分摊一些药物研制和生产费用,倒是可行之举。 张淙见方元芷目光真诚,含有期待,实在不忍拒绝,还是疑惑地点了点头。 方元芷高兴地拍了拍手:“这个治疗过程可能会长,需要持续服药半年乃至九个月,不知道张公子可否坚持得下来?” 张淙苦笑:“我常年服药不断,几个月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那就好,不过月余,便能看到效果,张公子且等着就是。我会先准备好药物,到时候张公子可别赖了诊金和药钱!” 顿了顿,方元芷又道:“诊金我就不收了,这药钱可不便宜。实在是新研制出来,建个生产线造价巨大,药物还得从江南运过来……” 张淙本来是被强逼过来相亲,有些不情不愿。 如今见方元芷完全不提相亲之事,反而和他提起了病情,又聊及药钱等,有些松气,又有些担忧。 “你这药钱,大概多贵?” “呃,一个月大概一百两的药钱,不知张公子这边可否撑的住?” “可,可以……”张淙悄悄松了口气。 他担心这个方小姐是个狮子大开口的,想从自己身上榨血。 总共下来也就九百两银子,虽然钱数不少,也不算多。 冲着祖母的面子,他也咬牙认了。 方元芷先把师父之前给她捎的一些药物给了张淙,并详细叙说了药物服用方法。 第159章 淳芷重相逢 张淙哪能轻易信她?本来想把药物给扔了,可想到是花大价钱买回来的,还是给了仆人,让仆人拿去给有类似病的患者服用。 不料想才过了三天,就有反馈说那名患者症状减轻了许多! 张淙信心大振,又让人继续观察。 春节前,本来病重卧床不起的病人,居然不咳不喘,精气神都好了许多,甚至能下床走几步! 张淙从这里发现了巨大的商机! 一方面,他不再怀疑方元芷,按照叮嘱服用药物;另一方面,他让祖母去方家继续请求结亲。 这个方元芷,虽然名声不咋的,可确实有绝活儿! 就凭这个能给自己治病续命的本事,也值得娶回来! 方家对英国公府抛过来的橄榄枝却没有明确给予答复。 因为徐淳那边还没个准话儿呢。 方励知道自己方家如今名声太差,元芷又处在风口浪尖,若是与徐家结亲,实在会影响徐家。 可若是不结亲,又上哪里去找对元芷那样好的男人呢? 徐淳有才有貌,对元芷又是一片真心,他作为父亲,实在不想再让女儿错过这样的良人。 英国公府虽然富贵,可他们家居然给元芷塞一个病得快死的肺痨鬼?! 这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方励可不愿让女儿守活寡。 哪怕自己吃苦受累,也要呵护这个为了家庭付出巨大代价的女儿。 即便不嫁人,留在家里养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 徐淳早就在奔赴福建的路上。 他们徐家的生意,还是他在打理,如今远洋船只出了事,得他亲自去处理。 他一路奔波,却也不停收到京城传来的消息。 等他艰难地处理完福建的事宜,才收到关于方元芷的消息。 他的小姑娘名声尽毁,还大大得罪了会昌侯府,在京城声名狼藉。 徐淳对这些已经有所预料。 秘密被揭开,只是迟早而已。 只是,他有些怀疑家族的态度。 这些消息,明显被压了一段时间才被传递给他。若不是有大伯父徐琳的授意,一般人很难做到。 怎么,元芷一出事,徐家就不想要她了么? 就像当初不要大嫂杜氏一样? 他们忘了,皇帝是因为信她,才彻底接受了徐家,让徐家重返朝堂,重新大放光彩? 徐淳内心生出一股冷意。 若是不能娶元芷,这个徐家嫡子的身份,不要也罢! 大不了,自己和她找个地方隐居,做个小生意,开个医药堂,过起男耕女织的生活。 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了,不想再失去她第二次。 她是自己生命里的光,是希望,是关于未来的源泉。 徐淳迅速将福建的事收尾,一路快马加鞭赶往京城。 到大年三十的夜晚,城门关闭前,徐淳才将将进了城。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方家附近的济民医药堂,让自己的小厮怀安去方家找青山,转告方元芷,他在医药堂等她。 医药堂的大夫和伙计都已经回家过年,连炉火都熄灭了。 徐淳自己生火,点着了几个炭炉,静静等着元芷到来。 方元芷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家吃着团圆饭。 她略一犹豫,便有了决断。 她快速吃完团圆饭,提前下了桌,又让青山去厨房给她打包几个热菜,自己则一番捯饬,穿上了鲜艳的女装。 青山看到一身缂丝衣裳,却从围墙翻身出来的方元芷,就有些无语。 自己家小姐,可真是不走寻常路! 方元芷带了青山和食盒来到烟熏火燎的济民医药堂,又是咳嗽又是开窗通风,又让青山回方家取了无烟炭来取暖,大大忙活了一通。 徐淳虽然处理大事很擅长,在生火烧炭这些琐事上却是个生手。 他见到方元芷一身大红缂丝衣裳笑吟吟现身,心里大大松了口气。 本来他想见了方元芷,说一番话就回家,可见元芷兴致勃勃地张罗这张罗那,甚至摆了冒热气的酒菜,就压下了回去的心思,陪着元芷吃饭。 往年的年夜饭,他都是和家人、亲人一起过,或者和一帮出生入死的兄弟一起过。这样和方元芷两个人相对的时候,倒是从来没有。 他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方元芷因为自己,在怀恩太监家里陪着怀恩的老母亲。 他又为何不能扔下家族中人,陪陪她呢? 大过年的,青山把炭炉生好后,方元芷就让他回方家了,那里人多热闹。 徐淳则让怀安返回了徐家,也跟自己的父母禀报一声。 方元芷带来的酒菜并不多,也就四五样,不过也够徐淳吃饱了。 方元芷又去煮了茶,两人面对面饮着茶,也没怎么说话。 边饮茶,徐淳细细打量了一番方元芷。 她明显认真打扮了一番,额间还贴了红色的花钿,再有一身红妆相称,她本来就很明媚的五官娇艳得犹如最绚烂的春花。 头上短短的步摇摇摇晃晃,利索又婀娜多姿,生生增添了几分妩媚。 她也在认真打量自己,仿佛重新认识一番,又仿佛想刻进心里一样,目光里有着许多恋恋不舍。 这让徐淳心头一跳。 不知为何,他有些心烦意乱。 他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正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说道:“元芷,我送你回去。” 他得赶紧回家,把一切张罗好,让父母明天就去方家正式提亲,初八就成亲,尽快把元芷娶回徐家。 方元芷却靠近他,从背后抱住了他:“不要走,陪陪我,好吗?” 她的声音有些低沉。 徐淳转过身,捧起她的小脸,仔细打量她的神色。 她怎么会有些悲伤? 是因为自己说要回去吗? 他把方元芷紧紧抱在怀里。 “元芷,我明天就去方家提亲,我看好了日子,初八是个吉日,我们初八成亲。” 方元芷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拉着他,进了一间卧室。 还把几个炭炉搬了进来。 徐淳见她主动给自己宽衣解带,按住了她的手:“元芷,我们等几天,过几天就好。” 之前他与她共赴巫山,主要还是想让她彻底接受自己,不要那么疏远疏离。 如今他心里已经踏实了许多,反而愿意等一等,省得她误会自己不够尊重她,太过急色。 第160章 拒婚渡寒冬 方元芷却道:“我不想等。” 他不肯,她就开始解自己的衣裳。 徐淳看到寒冷的屋子里,方元芷已经解下衣物,只剩肚兜,也没再犹豫,迅速脱了自己的衣服,和她一起钻进了被子里。 这边床上的用品倒是新的。 徐淳发现方元芷前所未有的热情,就像当初在保定的徐家别院,她淘气调戏自己的时候。 他自己则有些不好意思。 他沿途只顾赶路,没怎么休整,若非昨天晚上匆匆洗了个澡,今天一定一身腌臜。 他有些担心元芷会嫌弃自己。 没想到元芷毫不介意。 方元芷只是开了个头,后面的事就是徐淳主导了。 他没想到,元芷这么放得开,动静不小。他倒有些害羞,不得不吻住了她的嘴,免得声音吵到了邻居。 虽然这个医药堂里已经没人,可保不齐隔壁的邻居里有人会听到。 方元芷的投入和忘我让徐淳血脉贲张。 如果说,以前是他给方元芷前所未有的体验,今天就是方元芷给他前所未有又无与伦比的体验。 空无一人的医药堂,陌生的房间,热情似火的姑娘。 这方窄窄的榻,仿佛是世外桃源,又仿佛是天涯海角。 他们一起欣赏日升月落,一起体验浪潮跌宕,一起感受星辰幻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中途休息的时候,徐淳微闭着眼睛说道:“元芷,我们生个孩子。” 怀了孕,生了孩子,过去就真的过去了,他和元芷就是真正的一家人。 方元芷却没有答话,只是把头埋在他的颈窝,手指轻抚他胸膛上的疤痕,轻声说道:“徐淳……” 声音里有一丝撒娇,一丝缱绻,一丝恋恋不舍。拖着些许尾音。 “嗯?” “徐淳……” “嗯?” “徐淳…… “嗯?” …… 徐淳的心和这被窝一样,温暖如春,很快进入了梦乡。 屋外的鹅毛大雪里,立着徐家二老爷徐瑄,还有方家的二老爷方励。 两个差了小二十岁的男人,加起来快有一百岁的男人,面面相觑,尴尬地听了听屋里的动静,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个人都有些感慨自己家孩子的恬不知耻! 这大年夜,家里人惦记着,他们居然跑到这里来鬼混! 还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生怕周围的邻居不知道! 可他们也没有那个脸去揭破,去说穿。 不然,更丢脸的还是自己。 得赶紧把这事圆囫囵了,早点把亲事办了是正经! 方励把徐瑄请到了自己家,两人在外院找了个小厢房,边喝酒边聊,把婚事的细节谈得清清楚楚。 连接亲轿子走什么路线都敲定了,要走最近的路,要尽快,把方元芷这个祸害给送进徐家,以后可别再闹出什么丢脸事来! 徐瑄则重新规划了家里的布局,得把他们新房周围安排得僻静些,不然估计这方家新媳妇的名声怕是要丢光! 天还没亮,方元芷就起身穿衣裳了,她得趁清早人少偷偷溜回家去。 徐淳也赶紧起床,把方元芷送到她家围墙外,托着她的脚,让她上了围墙,听到她稳稳当当地落在围墙里的地上,又打了个响指,才面带微笑地走了。 至于回家怎么跟父母解释昨晚的事,他也想好了,自己大男人一个,也不怕,都揽自己身上好了。 只要成了亲,有婚书一盖,其他有违伦理道德的事,就都可以囫囵过去了。 方元芷回了闺房,继母蒋氏就端了一碗汤药过来了。 “你爹昨天晚上和徐家二老爷商量好了,正月初六接亲,也就这几天了!” 方元芷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她睁着大眼睛:“母亲,我不嫁徐淳。” 这回轮到蒋氏吃惊了:“怎么又不嫁了?之前不都说好了?等徐家的消息!” 方元芷却坚定地摇头:“我不能只考虑自己,徐淳,他前程远大,不必为了我这样一个女人断送了仕途和前程。” 蒋氏实在难以理解:“那你昨天……” 方元芷却没有回避:“昨天,只是去和他道别……” 缠绵一夜的道别? 元芷真是疯了! 怎么能这么轻佻放肆呢?! 蒋氏感觉自己内心像被铁犁犁过,乱七八糟的,实在说不出话,便扬声道:“我去寻你爹,让他来劝你!” 方励勃然大怒! 这恬不知耻的闺女! 若他是男方家长,肯定不愿娶这样的女人当儿媳妇! 可徐瑄还是捏着鼻子认下了,让他都不好意思! 可这死丫头居然不肯嫁了?! 这怎么可以? 不行! 绑也要绑着嫁过去! 方元芷也知道理亏,自己过来找父亲方励。 “爹,你只看到了徐淳和他父母支持我们成亲,你不知道,徐溥,乃至徐家大老爷徐琳,他们不支持我嫁给徐淳!” 见一脸暴怒的方励被镇住了,方元芷连忙道: “你知道彭时阁老有个族弟叫彭华吗?彭华是徐溥的同事兼好友。 彭华的女儿叫彭芸,早就看上徐淳了,如今年纪十九岁了都不肯嫁人,就等着嫁给徐淳。 徐淳考上进士,彭家还出了力、帮了忙。 以前他们可能担心徐淳不能做官,瞻前顾后,不肯把彭芸嫁给徐淳。 今时今日,徐淳前程远大,徐彭两家又都有意,我们又何苦非在中间拦着搅人家好事? 我现如今得罪孙家得罪得厉害,孙家必定会寻机报复。 我此时嫁去徐家,就是给徐家,给徐淳招祸! 到时候,我是徐家的罪人。纵然徐淳愿意庇护我,他一个人,又能庇护的了多少? 没了家族,他只是兵部的一个小小主事,又哪里有什么前途? 爹,你不要犯了糊涂,害了徐淳,也害了我!” 方励已经转过神来,吼道:“这些话你怎么不早说?!你既然知道这番道理,昨天晚上为什么又跑出去?!” 方元芷流下眼泪:“我和徐淳毕竟有过真心。他待我好也罢,歹也罢,总不能抹杀。如今我一无所有,又是残破之身,昨天晚上,只是做一番了结!” “那你可和他说清楚了?” 方元芷摇摇头。 方励气得不行,可又骂不出来,只是骂道:“你个混账!就是来跟你爹催债的!” 第161章 兄弟终表态 方元芷跪在地上,哭泣道:“爹,等过了年,兵部重新安排任命,您到时候谋个京外的职务,咱们全家都离开京城,女儿一定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什么都听爹娘安排! 徐家,就让他过去!” 方励见一向笑嘻嘻、蹦蹦跳的方元芷居然哭成了个泪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长叹一声,让蒋氏领方元芷回房休息。 和徐家的亲事,他得再捋一捋。 …… 徐淳刚回到家,就看到家里父母正在准备彩礼担子,心中一暖。 徐瑄却瞪他:“孽障,还不过来!”把徐淳带到了书房。 徐瑄一番礼义廉耻说辞,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到底没提昨夜自己听墙角的事。 这种丢脸事就烂在肚子里,给两个晚辈留几分颜面! 只是他到底还是嫌一向稳重的徐淳失了分寸。 徐淳有苦难言。 不是他想失分寸,主要还是舍不得方元芷难过。 他也有些后悔。自己明知道元芷过于活泼热情,居然没有冷着些把握好度,和她一起胡闹了。 看父亲这样子,大概是知道昨晚的事了。 他倒无所谓,只是元芷嫁过来以后,估计得受一阵子冷眼。 徐淳老实挨骂,打算等老父亲骂够了就去方家提亲。 只是还没等他出门,大堂哥徐溥倒是上门了。 他看了看屋里摆得满满当当的彩礼担子,明知故问:“这是做什么?” 怀安恭敬答复:“去方家提亲。” 徐溥脸色微变,连忙去寻了徐淳。 “淳哥儿,你不能娶方家姑娘!” 徐淳本来温和的脸色变得严肃,他凌厉地盯了徐溥一眼:“大哥何出此言?” “我们家正在朝堂上攻击户部尚书马昂。如此风口浪尖,若是徐家和方家联姻,徐家必定成为会昌侯一党的火力集中点!到时候,不仅我们徐家,连商辂阁老,都要受牵连!我们这些年的布局,可能都要打水漂!” 徐淳满不在乎地笑笑:“我不娶她,徐家就不会成为火力集中点了?我们江南派重返朝堂之日,便会有这一天!又何须惧怕?!” 徐溥有些生气徐淳的满不在乎,他的声音不免高亢了许多: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有北人派冲在前头当扛把子!如今北人派一盘散沙,江西派坐山观虎斗,我们江南派初返朝堂,实力还不足以一举击倒外戚党,此时实在不宜多生枝节,暴露自己!” 徐淳双手一摊,说道:“大哥,您儿女成群,又续娶了新嫂子,让人羡慕。我这年纪一大把了,也该娶妻了!总不能让我一直打光棍!” 徐溥咬咬牙:“你娶别人自然是可以,哪怕明天就成亲,大哥也给你抬轿子去!只是这方家姑娘,当真不成!至少眼前不成!” 徐淳脸一拉:“不成怎么能行?我儿子都在路上了!” 这话自然是假话,只是他也想借机表态,生米已经做成熟饭,非娶不可! 徐溥脸色大变,却没再说什么,而是对徐淳说道:“跟我来!” 徐淳也不怕徐溥闹什么名堂。论黑手段,他会的可比堂哥多得多! 如果说堂哥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他就是那淤泥,给莲花提供养分,给莲花清除障碍,做各种脏活累活。 这么多年,他从未向家族提出任何要求,一直任劳任怨,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如今只有娶妻这一个小小又合情合理的要求,家族却不答应?! 徐溥带着徐淳出了门,上了街道,七拐八拐,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一处还算热闹的街市。 因是大年初一,街上行人不算太多。 徐溥带着徐淳进了一个笔墨书籍铺子。 铺子里有两人在整理商品,一位是个年约四旬的妇人,风韵犹存,衣衫朴素。 另外一位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气质沉稳安静,正拿着一本书在看,目不转睛。 妇人见徐溥进来,也只是点头:“你来了”便自己忙去了。 徐溥只是带着徐淳转了一圈,随手拿了两本书付了钱就出去了。 两人又回了徐家。 徐淳一言不发,冷眼看徐溥表演。 徐溥却等仆人上了茶,大大饮了一口,长叹一口气,才道:“当年,我也同你一样年轻气盛,非她不娶。” 徐淳突然明白过来,那个笔墨书籍铺子里的妇人,就是徐溥口中的“她”。 “结果,害得她家破人亡,她也被卖入青楼……我虽将她赎了出来,可她却不肯再信我……有些事,不是你一厢情愿就能成行。即便是两情相悦,若是大环境不允许,终究也难成佳偶。” “你可以不考虑我们徐家,可你有没有想过方家?如今以方家的实力,可经得起外戚党的全力一击?” “你是娶了她,得偿所愿。可方家若出了事,她能和你琴瑟和鸣?你父母像仇人似地过了二十来年,你也想像你父母那样过一辈子?” 徐淳的眸色暗沉了下来。 半晌,他说道:“我不做官了,我带她远走高飞!” 徐溥恨铁不成钢:“笑话!你仇家那么多!若是脱离了家族,仇家一旦发现,你们俩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大不了成了一对亡命鸳鸯,也好过天各一方!” 徐溥没有说话,而是手扶着眉毛,挡住眼睛,可手指微微颤抖。 过了半晌,徐溥才道:“你大嫂刚去时,我也曾这么想来着。可我上有老父老母,下有稚子孤儿,还有徐家一大家子。我是个男人,该有自己的担当。什么李家女儿,什么孙家女儿,都不过是工具。 只有得到彻底的权势,拥有绝对的力量,才有资格说不。 我们徐家,还没有说不的实力。” 徐淳头一回见板正的堂哥垂泪,心里又有些感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他平日里为人就算严肃的了,可和堂哥相比,他又是小儿科了。 堂哥作为家族宗子,看起来很光彩,其实背负的也比别人多很多。 政治的手腕,就在于妥协。 放弃一些,得到另一些。 他徐淳放弃了许多,如今唯一不肯放弃的,只有那个沿着河岸边跑边哭边唤他名字的小姑娘,那个点燃了他生命希望的小姑娘。 徐淳沉默了许久,终于说道:“大哥,我可以答应晚些娶妻,只是,我的妻子,只能是方家姑娘。” 第162章 内侍突然来 徐溥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徐淳,又带着些许安慰:“这个随你。” 他只是觉得彭家姑娘是个不错的选择,不一定非得塞给徐淳。 徐淳如今能同意暂缓娶妻,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 至于继妻李氏能否说服方元芷,打消她嫁给徐淳的念头,他则并没怎么抱指望。 女人是感情至上的生物,尤其是像方家姑娘这样性子暴烈的。 如果有一天,徐家可以像孙家那样在朝堂上说一不二,他就可以允许徐淳想娶谁娶谁,爱娶谁娶谁。 …… 方元芷对徐家没有像父亲方励说的那样上午来求亲,一点儿也不意外。 徐溥能派出妻子李氏来游说自己,又如何不能去游说徐瑄和徐淳呢? 他们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亲人。 她之前已经被徐淳抛弃过一回。 这次,她终于从心里上赢了一把:自己是那个先说不的人! 虽然不是对徐淳说,可是对父母亲表过态,至少也没丢了脸面! 心理上还是有一些优越感的。 上次也是。 虽然徐淳是先冷淡的那个人,自己伤心痛苦了那么久,可自己却跟了俊信,有了那么一段美好快乐的时光,也并不算吃亏。 吃过了午饭,方元芷心里还有些暗暗期待,期待徐淳会过来找自己,作出一番解释。 没想到,方家来了不速之客。 有内侍到访,说奉怀恩公公旨意,接方元芷进宫。 方元芷吓了一大跳! 她以为是皇帝朱见深又遭了毒手! 大伯母王氏留了个心眼,故意提及宫中几个内侍的名称,比如说:“听闻仁寿宫的夏时公公近来身子不爽利,不知道恢复了没有?” 内侍诚恳答道:“回夫人的话,奴婢没听说仁寿宫有夏时公公,清宁宫倒是有夏时公公,身子爽利着。” 王氏略略放了些心,命人护送马车,一直看到方元芷进了皇宫,又命人守在皇宫门口,等着方元芷出来。 方元芷心情忐忑地跟随小内侍一路步行。 上次进宫时,是乘坐小轿,天色漆黑,自己又穿着小内侍的服装,不敢乱走乱看。 今天穿着女装,又是白天,所以就边走边转着眼珠左右打量。 从日头方向来看,他们应该是从皇宫北门入的宫,一路向南而行。等小内侍让她进入一座门口挂着牌匾“昭德宫”三个大字时,方元芷心里暗道“糟糕!” 她知道,今日的内侍绝非怀恩公公所派,怕是又中了什么人的招了。 方元芷在昭德宫门口磨蹭,发现附近有内侍路过,便装作肚子痛弯着腰皱眉,说自己突然肚子疼痛,可否找个地方先解个手? 小内侍怒瞪双目,方元芷苦苦哀求:“若是这样去见贵人,岂不冲撞了,连带公公也有了不是,不如让我先解了手,快快随公公去复命,两下得宜。” 小内侍听闻此言有理,便领她去了一个偏僻些的地方,指了一间庑房,不耐烦道:“你快些!” 方元芷道谢不止。 方元芷在庑房内磨磨蹭蹭。看起来,这是一间宫女们专用的官房,马桶也摆了好几个。 方元芷等了一会儿,有宫女进来,她便央求宫女:“可否帮我去乾清宫找内侍梁芳,说他亲戚名叫秋水的在昭德宫,让他有空过来见见。说着,她还拔下头上一枚金钗,给宫女作为报酬。” 她在皇宫中认识的人实在不多,除了皇帝朱见深,便是怀恩公公和小内侍梁芳了。 前面两个,估计一般内侍宫女也接触不到,后面那个估计还有可能,且试试! 小内侍在外面又催促了几次,方元芷才慢慢走出去,跟着小内侍进入昭德宫。 昭德宫里修得富丽堂皇。 面阔5间,黄琉璃瓦歇山式顶,檐角安放走兽5个,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踩斗栱,内外檐饰龙凤和玺彩画。明间开门,次、梢间槛墙、槛窗,双交四菱花扇门、窗。 进入大殿,金砖铺地,两边多宝阁上摆着各种珍宝摆件,上座却空空如也。 内侍只是让她跪着等候。 方元芷初入宫禁,想着要谨慎行事,便咬牙跪了下去。 跪着一开始还没什么,跪久了,两个小腿感觉就不是自己的。尤其是受过伤的那条腿,开始隐隐作痛。 方元芷想起身时,却听到有了些许人声。 过了半天,众人簇拥着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到三十的锦衣美妇过来。 美妇落座后,上下打量了一番老实跪地的方元芷,才笑道:“堂下所跪何人?” 领方元芷进来的小内侍恭敬回答:“是已故南和侯爷的孙女,方家姑娘,闺名元芷。” “方家元芷拜见贵妃娘娘!”方元芷老实行礼报名儿。 她已经猜到了,这个女人就是传闻中宠冠后宫的万贵妃,皇帝曾经的保姆,比皇帝大十七岁的女人,曾经生下了皇长子。 据说皇帝朱见深当年为了她一举废了才册封一个月的皇后吴氏。这样一个女人的心机和手段,自不必说。 方元芷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稀里糊涂被万贵妃知晓并惦记上,还特地命人假传消息带她入宫。 但于方元芷而言,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起来。”万贵妃也没有太为难方元芷。 万贵妃讥嘲地笑道:“方小姐如今也是京城的大名人了。” “贱名污了娘娘慧耳,是元芷的罪过。” 万贵妃惬意地抿了口茶,轻蔑道:“污了本宫的耳朵是小。只是方小姐既是太后的娘家侄女儿,又是皇上的表妹,居然不能洁身自好,连累了太后和皇上的名声,这罪过就大了!” 方元芷心道:这是要找茬了。 她也不说话,直接跪下。 万贵妃见她知情识趣,也就见好就收,话题一转:“古人云,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既然有过,方小姐若是机灵,也不是没有补过的法子。” “请娘娘训示。” “听闻方小姐文武双全,又会耍枪弄棒还会吟诗作赋。本宫这里缺个会识字的女史,方小姐如果愿意,不如留下来服侍本宫?” 方元芷诧异地抬头看万贵妃。 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哪里会找不到一个识字的宫女来做女史?干嘛非要挑她? 她这样狂野不羁的性子,才不适合皇宫。 第163章 皇宫仓促行 她立即低头回答:“回贵妃娘娘,娘娘的一片关爱之心元芷铭感五内, 只是元芷自幼缺乏教养,性子狂野惯了,进京不到两个月,就得罪了不少贵人。若是入了宫恐怕会闯出祸事,给娘娘招灾,反而辜负了娘娘的菩萨心肠。 还请娘娘三思。” 万贵妃好整以暇地看了方元芷一眼,似笑非笑道:“此事不急,方小姐可以先住在本宫这里,慢慢想。 来人,带方小姐下去歇着。” 方元芷退下,侍女敛紫给万贵妃换了一杯新茶,目光微闪后问道:“娘娘何苦要抬举她?她是清宁宫太后娘家侄女,跟我们总不会一条心……” 万贵妃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又带着些许苦涩:“本宫何尝想抬举她?只是手段用尽,皇上都不往昭德宫里来。 听说上次皇上出宫,当众维护她。 除夕夜,皇上独宿文华殿,却半夜吹起了笛子。 皇上是本宫一手带大的。他从小就不喜欢吹笛子,怎么如今反而转了性? 本宫就想看看,是不是因为这个太后侄女,方家小姐。” 敛紫疑惑不解:“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方小姐坏了名声,也不可能入宫侍奉皇上。就是平常人家,也未必愿娶她。” 万贵妃娇笑了两声,笑容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皇上若是真上心了,必定会往昭德宫这跑。只要多见本宫几次,本宫还怕拢不回他的心? 那方小姐到时候该去哪去哪儿,哪里费本宫什么?” 敛紫佩服地的奉承道:“娘娘圣明!” 万贵妃惬意地饮了一口茶,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两弯柳叶眉微蹙,手指轻轻抚上了腹部。 只要皇上留宿一夜,再怀一胎,便是终身的荣华富贵! 什么钱太后、周太后,到时候不都得看自己的脸色! 万贵妃的表情依旧平静,可玉手已经紧紧握成了拳头。 方元芷郁闷地跟宫女进入后院厢房安歇。 她这才知道,昭德宫是个两进院子。 她与万贵妃毫无交集,万贵妃留她,目的绝对不简单。 是因为皇帝? 可她与皇帝也不过半个月前见了一面,简单说了几句话,就这样被贵妃娘娘留意了? 看来这贵妃娘娘真是把皇帝吃得死死的! 方元芷摇摇头。 姐弟恋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只是一个心智成熟的女人,怎么会喜欢比自己小很多的小男孩?还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小男孩? 心里没有负罪感么? 她有些难以理解。 像她这样的女人,就喜欢比自己大的男人,至少得是同龄人。 或许,这就是掺杂了权势的不得已选择。 方元芷正坐着胡思乱想,却听到院子里有吵闹声音。 不多时,有人进屋:“方家小姐?太后娘娘召见。” 方元芷懵了,怎么太后也知道自己? 方元芷跟着领路的宫人一路走,进了一处牌匾上写着“清宁宫”三个大字的宫殿。 一路上,她与宫人套话,已经知道召见她的是皇帝亲生母亲周太后。 方元芷悄悄松了口气。周太后好歹也是她的远房姨母,她又没得罪过周家和太后娘娘,反而对皇帝有过好几次的救命恩情,周太后不至于会害自己? 周太后在上高坐,年纪看起来也就是三十来岁左右,美貌天成,一双凤眼与朱见深如出一辙,服饰素净。 “臣女方元芷拜见太后娘娘,祝娘娘千岁,万福金安。”方元芷乖巧行礼。 周太后面目柔和,笑道:“起来说话,赐坐。” 方元芷心里小小松了口气,敛衽谢过后,才小心翼翼地坐在宫女搬来的锦几上,只敢坐小半个屁股。 周太后将她细细打量一番,又问道:“可曾读过什么书?” 方元芷汗颜,只是谦虚答道:“略认得几个字,不曾读过什么书。” 周太后沉吟,又道:“昔日在家时,你母亲芳茹与我要好,常一起聊天做女工。不曾想她年纪轻轻地就去了。你长大这么大,我也才头一回见。你倒与你母亲有几分相像。” 芳茹是方元芷母亲的闺名。看来太后是想起昔年姐妹之情了。 方元芷站起下跪,眼中隐隐有泪光:“多谢太后娘娘还挂记着亡母。论亲戚,元芷本该叫一声姨母。只是天家威严,元芷不敢僭越。” 周太后表情甚慰:“怎么又行礼?本是亲戚,何须那么客气?” 方元芷却不敢当真。这种远房的亲戚,对方肯认,自然是好事。可毕竟是初次见面,这周太后什么脾气秉性还不清楚呢。如果和那庆云伯夫人一样,转头把自己卖了,岂不糟糕? 一会儿,一边有个年纪三十多岁的锦衣内侍进来,周太后问内侍:“夏时,当初皇帝大婚选秀时,怎么不见方家小姐来应选?”语气倒是有些责备的意思。 夏时躬身,目光微闪后笑道:“方小姐自幼长在京外,方家又被先帝夺了爵,奴婢们不敢冒犯先帝……” 周太后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好孩子,今儿个天气不早了,你先回家去。以后非本宫召见,不要进宫了。” 方元芷感激涕零:“多谢太后关爱,臣女告退,祝太后娘娘凤体金安!” 方元芷行礼正要退下,却听到一阵脚步声,宫女进来报道崇王殿下来了。 及至进来一看,是位十三四岁的少年,生得广额豊硕,目睛如漆,黑光彩射,与朱见深有几分相似,只是还在长个子,身形略消瘦。 少年看到方元芷眼睛一亮,向周太后行礼后道:“这是哪位姐姐?看着面善。” 周太后笑道:“这是故南和侯爷的孙女儿,方家姑娘;她母亲也是周家女儿,说起来还是你远房表姐。” 方元芷已经屈膝行礼:“元芷拜见崇王殿下。” 少年目光亮闪闪,面有喜色地问道:“这就是那位‘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方元芷女侠?!元芷姐姐,你的大名现在可响亮了!” 方元芷暴汗。 真是坏事传千里,原来深宫大内的皇子都知道了自己的名头。 在周太后面前,方元芷尽可能装乖巧,低头尴尬解释:“当初元芷莽撞,冲撞了孙大人。没想到这等淘气事都传到宫里来了……” 第164章 太后坐高台 周太后笑道:“好了,天色晚了,让方小姐出宫。夏时,你去送送。” 夏时领着方元芷出了清宁宫。 方元芷对夏时十分有礼:“多谢夏公公护送,天寒地冻,公公派个内侍领路就好了,太后那里少不得公公伺候。” 夏时对方元芷的知情识趣很是满意,略略点点头,把方元芷送到北边甬道上,才命跟随的两个小内侍:“好生伺候着方小姐出宫,若出了什么差池,小心咱家剥了你们的皮!” 方元芷心里略惊,不知道夏时这话是不是也有提点自己的意思,客气行礼,跟随小内侍往西而去。 按照夏时指的路,西边一直走就到皇宫北门神武门。 出了宫门,自家的马车正候在宫外,便算是安全了。 小内侍把方元芷送到神武门门口,正要行礼道别,却看到一个满脸威严的嬷嬷带着宫女内侍走了过来。 “方家小姐?慈懿皇太后召见,请跟奴婢过来。” 方元芷内心惨叫不已!慈懿皇太后,看来就是朱见深的嫡母钱太后了。 钱太后能在先帝死后屹立不倒,又背靠英国公府,想来必有几分手段。她身边的嬷嬷都如此威严,其人怕也是个不好相与的。 她求助似地看向送她出宫的两个小内侍,小内侍却似乎很怕那个嬷嬷,低着头不敢言语。 嬷嬷上下冷冷地打量了方元芷一眼。 方元芷只觉得遍体生寒,全身似乎动弹不得。 她幽怨地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神武门,还是乖巧行礼道:“是。请问嬷嬷怎么称呼?” “奴婢姓陈,小姐称一声陈嬷嬷即可。” “是,有劳陈嬷嬷领路。” 方元芷跟随陈嬷嬷一路前进。这回她大致摸清方向了,似乎一直在向南,走过长长的红墙甬道,穿过几道门,又向西而行。 最后到了一处挂着匾额为“仁寿宫”的宫殿门口。 此时天色已经渐黑,仁寿宫灯火通明,院落里站了一些宫女内侍,人头济济,只是连咳嗽都未曾听得一声。 方元芷不得不感叹皇宫里的规矩森严。 陈嬷嬷带着方元芷隐在人群后不起眼的角落。 方元芷瞥了瞥身子站得笔直,却微微低头表示恭敬的陈嬷嬷,也学她的模样静静站好。 陈嬷嬷瞥了方元芷一眼,眼中赞许之意一闪而过。 不多时,方元芷见几名个头高矮不一的少年从正殿鱼贯而出,俱是一身金蟒袍服,领头的少年十六七岁左右的样子,还向角落里的陈嬷嬷问好,语气十分亲和: “陈嬷嬷安好?” 陈嬷嬷屈膝行礼:“秀王殿下吉祥,吉王殿下吉祥,忻王殿下吉祥,徽王殿下吉祥。奴婢向各位殿下恭贺新春。” 方元芷见跟随陈嬷嬷的宫女们也屈膝行礼,她也跟着一道行礼。 方元芷感觉有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老老实实低着头,不发一语。 “这位是?” “这是周太后娘娘的娘家侄女儿,慈懿皇太后说要见见。天黑路滑,几位王爷慢走不送。” 那位秀王殿下没再说话,与其他几位王爷带着内侍离去不提。 方元芷眼睛的余光看到,最小的徽王爷也就五六岁的样子,看起来还是个小娃娃。 可能因为年纪小,还带着几分天真烂漫,个头又小,徽王爷抬头好奇地打量方元芷,与低头目光扫过去的方元芷正好四目相对。 方元芷见他和自己的弟弟年纪相仿,还冲他笑了笑。 徽王爷也回复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牵着内侍的手走了。 院子里空出好大一块地方。 方元芷悄悄松了一口气。 徽王爷见了钱太后还能笑得出来,看来钱太后也不怎么吓人。 她转念一想,自己方家和英国公府关系向来不错,钱太后既然与英国公府是一个势力,想来应该不会太为难自己。 正想着,正殿里又出来几人。 她赶紧低头站好。 脚步声靠近,有个年轻端庄的女声说道:“陈嬷嬷安好,这大年节的,辛苦嬷嬷侍奉母后了。” “皇后吉祥。侍奉太后是奴婢职责,不敢说辛苦。恭送皇后娘娘。”陈嬷嬷恭敬行礼答话,却有些不卑不亢。 方元芷跟着行礼,心里却大叫:“自己这是什么运气,怎么突然就进了宫,连皇后娘娘都能撞上?!” 皇后只是淡淡笑笑,扶着宫女走了。 又过了半晌,一通宫女内侍捧着茶盏进进出出之后,才有宫女出门招呼:“请方家小姐进来罢。” 方元芷进屋,立即感到一阵暖气袭人。 她微微抬头瞧见高高的上座端坐一位中年妇人,也不敢多看,来到堂中下跪:“方元芷拜见慈懿皇太后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千岁千千岁。” “罢了。”上座传来略显疲惫和沙哑的中年女声。 方元芷没敢动。 又过了半晌,膝盖都快痛了,才听到中年女声说道:“怎么还跪着?起来,赐坐。”声音带着些许慵懒。 方元芷依旧只敢坐了小半个屁股,挺直着脊背,微微低头,尽量显露出一副恭恭敬敬、诚惶诚恐的样子。 想来今天是大年初一,钱太后这里来恭贺新禧的人不少,一天下来估计也累得够呛。 这会儿估计钱太后有些精力不济,若是自己一个应对不当,招了嫉恨,没准要吃不了兜着走。 她也感到了几道不停打量自己的探究目光。 又过了一会儿,方元芷才听到到一声嗤笑:“倒是个老实本分的,和传闻不太一样。” 方元芷心里一紧。也不知道该不该答话,索性闭嘴不言。 只听得陈嬷嬷搭腔道:“奴婢也有些吃惊。这天底下,敢在会昌侯府门口撒野的人可不多。还敢往会昌侯府牌匾上射箭,这份胆量,奴婢都佩服。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娇娇柔柔的小姐。” 方元芷暴汗。 自己和娇娇柔柔还能沾上边?看来还是自己这副外貌太有迷惑性了。 “方家丫头,当初为何要大闹会昌侯府?说给哀家听听。” 方元芷起身敛衽行礼后,才把前因后果仔仔细细讲了一遍。 “非是臣女胆大妄为,实在是逼不得已。若非臣女奋力反击,此时怕已经成一具白骨了。” 第165章 强横太后稚女泪 她一个破落之家的女子,之前名声又已经被坏掉,大闹会昌侯府一事,舆论自然不会利于自己。 如果有机会为自己辩驳一番,她当然会好好珍惜。 听了她的话,钱太后并未说话。 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听闻你被苗蛮掳走,还失了身子怀了孩子?” 方元芷只觉得牙根酸涩:“此乃臣女私事,不想曝于人前。还请太后娘娘体谅。” 此话却惹恼了上座的钱太后。 钱太后声音带着些许怒气:“破落户之女,做下不齿之事,却想欺瞒哀家?!你不说,哀家也能查得出来!来人!” 从钱太后喊出“破落户”三个字,方元芷便一股怒气从心底涌出。 殿外进来几个五大三粗的宫女,还有强壮的内侍,冲方元芷围了过来。 方元芷环顾四周后,周身生出一股萧杀之气,抬头怒瞪上座的钱太后。 她压抑住心里的怒气,尽量平静说道:“太后娘娘,臣女太祖父、祖父皆是征战疆场,为我大明王朝抛头颅洒热血,身死而后已。 祖辈威名尚在边疆回荡,何故成了娘娘口中的破落户?! 我方元芷虽为女流,可也是应南宁伯贵州总兵官毛荣邀请,才去贵州前线献技制敌,为延续祖辈对朝廷、对民众的忠君卫国之心!苍天日月可鉴! 臣女虽被苗蛮俘虏,却一未叛敌卖国,二未戕害任何人,又做下了什么不齿之事?! 说起来,我所遭受的苦痛,根源还是朝廷官兵不给力,让兵勇在营地里就被抓走了。朝堂不给予我抚恤嘉奖,反而诬陷我做下不齿之事?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太后娘娘,您正位中宫多年,又母仪天下,岂可如此是非不分,黑白颠倒?! 长此以往,岂不是要寒了边关将士的心?! 谁还肯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身先士卒,马革裹尸?!” 钱太后本来慵懒地坐着,见方元芷说得义愤填膺、铿锵有力,反而精神一振地坐正了身子,目露精光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方元芷,却没答话,只是冷冷一笑,微微挥手。 方元芷见一帮人向自己靠近,做出防备姿势,却不动手。 她的内心复杂纠结之极。 此处是皇宫大内,钱太后的仁寿宫中。她一个孤单女子,如何敌得过众人? 而且贸然出手,落下个以下犯上的罪名,自己吃亏不说,连带着方家也会跟着遭殃。 她已经得罪了会昌侯府,还要得罪一个钱太后么? 陈嬷嬷似乎看出了她的纠结,说道:“方小姐莫怕,只是验验身子,不打紧。” 方元芷眼神复杂地扫过陈嬷嬷和钱太后,一抹屈辱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终究还是放弃了抵抗,随宫人们下去。 宫里嬷嬷的手力度不小,方元芷被搅得一阵疼痛,弓身侧卧休息了半晌才恢复过来。 她默默整理好衣衫,出了厢房门,站到空气冷冽的院子里,倔强地挺直脊背,低眉垂目,把仇恨和眼泪都掩在了眼皮底下。 方才承受的屈辱,比当初徐淳对她的强迫更深、更重。 如果说徐淳对于她的强迫是出于爱和占有,这次遭受的屈辱,则完全是因为那个高高在上老妖婆的好奇心! 我一个不打算嫁人的闺阁女,跟你居于深宫的老妖婆有个半毛钱的关系? 你凭什么让人给我验身子?! 就凭你是母仪天下的太后娘娘? 方元芷正悲愤交加地想着,却听到有人高呼:“皇上驾到!” 方元芷跟随身边的宫女内侍一同行跪拜礼。 却看到一双绣了金龙的靴子停在了自己面前,有人扶起了自己。 熟悉又有些清浚的年轻男子声音响在耳边:“元芷。” 方元芷慢慢抬头。先看到的是黑色大氅,再往上是线条优美的下颌,薄唇轻抿,若悬胆的鼻梁,以及一双眼角微微上扬的凤眸。 纵然是天黑,仅有廊下的灯笼照映,方元芷仍能看清楚这双眼睛漆黑深邃,黑光彩射。 她今天懵懵懂懂骤然进宫,本以为是怀恩传召她,以为是皇帝朱见深像去年春节后一样又出事了。 谁能料到,朱见深倒是好好的,她进宫行了无数的礼,赔了不少的小心,却还是遭受到了奇耻大辱。 方元芷本来忍在眼眶里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 两行热泪滚落。 朱见深见状,只觉得心头一震,扶着方元芷胳膊的手不由自主地往回缩了缩。 他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假装看廊下的灯笼和夜空,把双手悄然背在了身后。 在他印象里,方元芷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汉子,经常一身男装行走,连他这个皇帝都是说揍就揍,连会昌侯府门口高挂的牌匾都敢射箭。 什么参军征苗蛮,被掳失身怀孕、夫死流产,这些本来对于别的女人来说都是不可思议、无法承受的事,她都能一笑置之。 这样的一个奇女子,如今却当着自己的面流下了屈辱的泪水。 想都能想到,她在这里遭受了怎样的对待。 宫殿里,住的是他的嫡母钱太后,他恭敬侍奉多年、不敢怠慢。 钱太后却手段高超,与自己生母周太后斗了多年,在先帝驾崩之前,还差点说服先帝,废了自己,立德王为太子! 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老妖婆,今天拿着与宫廷毫无关系的元芷,又是要做什么戏?! 朱见深微微深吸气,平复了一下愤怒的情绪。 他今日忙碌了一天。 一大早起来,先去奉先殿祭拜祖先,又给两宫太后行礼,再去奉天殿,接受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的庆贺礼。 做完一堆繁文缛节,下午又与值班的内阁大臣商议几件紧急的军务,真是忙得脚不沾地,茶水都顾不得喝一口。 没想到,刚忙完,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过来躬身询问:“皇上,听说方家元芷小姐被奴婢派人领进宫。可奴婢未曾遣人寻她进宫!还请皇上着人在宫里寻找一下。” 他不由得瞳孔一缩。 皇宫里藏龙卧虎,危机四伏,即便是他,这个皇宫名义上的主人,都驾驭不了它,只好小心翼翼地躲在文华殿,尽可能不四处乱走。 方元芷一个胆大包天的丫头,进来了岂不是很容易被陷害磋磨? 第166章 冷面帝王破釜心 他命心腹内侍四下打探消息,很快得知了方元芷如今在仁寿宫。 他想了想,往袖里揣了个物件儿,便带人往仁寿宫快步而来。 进了仁寿宫就看到方元芷倔强地站在院子里,微微低着的头,晦暗不明的脸色似乎昭示了她遭遇到了不公平的对待。 纵然他的皇位还不稳当,在皇宫里利用自己的威严维护一下方元芷还是可以做到的。 朱见深冷冷扫了一眼方元芷附近的宫女内侍,声音冰寒,带着些许怒气: “混账奴才!侍奉如此不尽心!元芷姑娘是朕的表妹,头一次进宫,你们居然让她在门外吹冷风?!还不跪下认罚?!” 宫女内侍们惶恐地跪了一地。 正殿门口,陈嬷嬷打帘子出来了,她恭敬行礼:“皇上今儿个怎么又过来了?还请屋里坐,太后娘娘还没歇下呢。” 朱见深示意方元芷跟上,便进了正殿。 “儿子给母后请安。” “皇上有礼了。这么晚了,天黑路滑的,皇上怎么来了?” 朱见深看了一眼垂首而立的方元芷,说道:“儿子听怀恩说,有人假借他的名义,把元芷姑娘叫进了宫里。元芷她自幼长在京外,不通礼数,朕担心她冲撞了宫里贵人,特地寻了过来。” 钱太后微微笑了,带着些许诧异:“哦?皇上早就认识这方家丫头?” 朱见深也没否认:“朕去年在江南就见过,知道她是朕的远房表妹,本想照拂一二。” 钱太后脸上的笑容反而一收,讥嘲道:“皇上只知道她是你的表妹,可知道她是个恬不知耻的贱货?” 朱见深微愣,随后脸色迅速垮了下来。 钱太后此言,也太过分了! 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皇帝已经说了她是自己的远房表妹,钱太后还说她是恬不知耻的贱货,这不是打皇帝的脸么? 方元芷抬头问道:“太后娘娘何出此言?” 钱太后冷笑,示意一旁的陈嬷嬷说话。 陈嬷嬷说道:“方才给方小姐验身子,发现方小姐早非完璧之身,还真的怀过孕流过产。还有……” 说到此处,陈嬷嬷目光锐利地直盯方元芷眼睛。 方元芷迎着她的目光勇敢地怒瞪回视,等着她说出下文。 陈嬷嬷盯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继续说道:“还有,你的那个苗蛮丈夫,真的死了?” 方元芷垂下眼皮。 她听出来了陈嬷嬷的话外之音。 她昨夜与徐淳颠鸾倒凤,虽然早上回家后沐浴清洁过,可保不齐身体里有些残留痕迹被这些眼光毒辣的嬷嬷察觉了。 或许他们也不敢完全确定,才用此话试探。 这种隐私事,她可不想让别人知晓。 或许是因为她觉得与徐淳之间的情事乃是天经地义,没有那种含羞有愧的想法,反而让本来有几分疑惑的陈嬷嬷有些拿不定了。 “我没有亲眼所见,并不知道。只是听闻他引爆炸药,与来攻打他们山寨的官军同归于尽了。” 说罢,方元芷目光炯炯地看向钱太后,言辞振振: “太后娘娘,因为我非完璧之身,因为我怀过孕流过产,就是个贱货吗? 太后娘娘,您位居中宫多年,一不能保先帝无恙,致使他牧守草原一载,后又屈居南宫数载;二不能护幼年的皇上周全,以至于他被废太子之位。三连自己的身体发肤都不能护佑周全,以至于损目伤腿。 您这样的女人,又该被称什么呢? 您恬居皇后、太后之位多年,午夜梦回的时候,就不觉得羞愧难当吗?!”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钱太后如此咄咄逼人,她可不想再被她欺辱。 方才就她自己一人,她只得含屈低头。 如今朱见深过来了,而且话里话外明显有替自己撑腰的意思。只是碍于是儿子,是皇帝,话不能说得过分。 她就不一样了,她的臭名声已经传遍了京师,得罪钱太后,也无所谓了。 太后背后的势力是英国公府,而英国公府和自己家是姻亲,还想求娶自己,自己又何苦怕她? 她此时已经发现,钱太后的一只眼睛不怎么好使,座位一旁还放着个做工精细的龙头拐杖,看来钱太后损了一只目,伤了一条腿的传闻是真的。 朱见深听到方元芷的话,微微惊讶。 这家伙真是什么都敢说! 不过,居然让他感觉很痛快! 他贵为皇帝,可从来不敢这么毒舌骂嫡母钱太后。面子上尽可能端着敬着。 钱太后的涵养果然不一般,方元芷如此恶毒的话语说出来,她居然没有勃然大怒,只是坐直了身子,气息变得冰冷,如刀子一般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方元芷,接着向朱见深淡淡笑问: “这样的女人,皇上居然让英国公府派人去求娶?这不是给英国公府脸上抹黑吗?” 方元芷微愣。 她没想到,英国公府的张淙公子和自己相亲,居然是皇帝朱见深的授意? 他多这个事做什么? 她这样的一个名声坏极、任何人都可以来唾骂几声的女人,他又何苦沾染? 朱见深双手背在身后,长身玉立,目光清冷,言语间也带着些许冷意: “母后,您或许认为元芷她有违闺誉、恬不知耻。可朕觉得她敢做敢当,敢爱敢恨,活得潇洒恣意。而且她几次救过朕的性命,于朕有大恩。今日在这皇宫里,朕无论如何都要维护她,任何人,休想再欺辱她。” 说到此处,朱见深目光一转,冰冷的目光看向一旁的陈嬷嬷: “陈嬷嬷,元芷姑娘初入皇宫,不明不白就被验身,这事传出去,以后谁家的小姐还敢入宫? 我们皇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今日之事,定是你无端生事! 朕也不多罚你,自己去慎刑司领三十大板!” 陈嬷嬷慌张下跪:“奴婢甘愿领罚!多谢皇上!” 钱太后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 她虽与周太后斗了多年,可年轻的皇帝对自己一向恭敬有加,面子上的功夫一向不错。 如今当着自己的面惩罚自己的贴身嬷嬷,相当于打自己的脸。 这样直接就将矛盾公开化了。 自己这太后的脸往哪里搁? 难道真的去奉先殿哭诉?真的向朝臣们公开求援? 她可知道,皇帝如今和文臣们打得火热,最拥护皇帝的就是那帮子文臣了。 而且,正是因为文臣们对朱见深的彻底拥护,当初她捧德王登基的举措说服了先帝,却遭到了文臣们的反对,以至于最终功亏一篑。 第167章 短笛贺生辰 至于武将们,掌握兵权的会昌侯一家,朱见深本就是他们推上去的,与周太后娘家又是姻亲,怎么会帮自己? 钱太后不愧正位中宫多年,涵养和城府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很快便有了决断。 她淡淡笑道:“难怪皇帝待方家姑娘如此不同。哀家倒不知道,她曾施恩于皇帝。如此一来,哀家倒少不得要提携她了。来人,给方姑娘安排住处,让她陪哀家住几天,也给她撑撑腰。” “多谢太后美意。只是方家长辈正翘首以盼,方姑娘还得早日返家。” “皇帝,都这个时候了,宫门早就上了锁。又是天寒地冻的,总不好为了她一个人,大费周章地去叫开宫门? 要是传出去了,不仅方姑娘,连皇帝的名声都不好。” 朱见深坚持己见:“太后身子一向不好,方姑娘就不劳太后费心了。” 钱太后目光深沉地看了看方元芷。 方元芷本来有些愣神,她连忙一哆嗦,跪下说道:“多谢太后娘娘和皇上的爱护之心。既然今日出宫不便,臣女恳请太后收留一晚,明早再行出宫。” 她本来感慨于朱见深对自己的直接维护。 在她印象里,朱见深虽然是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可也是个可怜虫,成日里朝不保夕,夹缝求存。 他为了自己,居然直接和自己的嫡母,钱太后正面硬刚,还罚了钱太后的贴身嬷嬷?! 这实在是太让她震惊了! 在她印象里,除却早期持刀虐杀她的疯狂情景,朱见深一直是个文静沉默的青年,很好说话,有时候还带有些许羞涩。 她甚至觉得他懦弱可欺。 他居然也有这样强势的一面? 这让她觉得朱见深的形象瞬间高大了不少。 钱太后的话让方元芷也很快清醒了过来。 她这样一个名声不怎么样的女人,实在不应该和再和皇帝有什么牵扯。 不然连累了皇帝的名声,他的皇位进一步不稳当,岂不是害了他? 所以她当机立断,自请留在钱太后的仁寿宫,免得太后和皇帝继续争吵,也免得连累朱见深。 朱见深微微一滞。 他也很快明白了方元芷的意思。 略沉吟,朱见深说道:“那就打扰太后清修了。梁芳会留下听方姑娘使唤。儿子告退。” 朱见深看了一眼方元芷,才出了门。 方元芷跟在朱见深身后,一直出了仁寿宫大门。 朱见深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看方元芷。 “这皇宫里水很深,你且一切小心。吃用朕会派人送过来。明天朕就派人送你出宫。” 方元芷见他一脸严肃,反而轻松地笑了:“多谢皇上挂心。只是我除了得罪了会昌侯府,其他人也没怎么得罪过,不至于被人害了。不过一夜,虎狼窝里我都呆过,皇上还请宽心。” 说完,她反而挤了挤眼睛。 朱见深被她逗笑了。 是啊,好像天大的事,在她面前都是小事。 除了刚才那一刻的屈辱。 “回去的路上,皇上自己小心。”方元芷反而有些担心朱见深。 朱见深感觉心里怪怪的,不免解释道:“没事。最近宫里还算太平。” 方元芷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目光殷殷地看着朱见深。 朱见深见状,只好说道:“你进去,早点歇息。” 方元芷转身离去,梁芳也跟着她离去。 朱见深见她身影消失,才转身上了已经侯在一旁的暖轿。 回到文华殿后不久,侍奉的覃吉躬身问道:“皇上还有什么吩咐?没有的话,这些东西就送去仁寿宫了。” 朱见深略沉吟,还是拿出了一个锦盒:“把这个给方姑娘,就说是朕送她的生辰礼。” 覃吉低头接过盒子,面上异色一闪而过。 这些年,他贴身侍奉皇上,没见过他为谁亲手准备过生辰礼。 即便是宠冠后宫的万贵妃娘娘,也只是选取最贵重的物品送过去而已。 这位方姑娘,怎么如此特殊? 方元芷拿到锦盒时有些愣怔。 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就压根没收到过生辰礼。 方家向来不把生辰当回事。 蒋家落魄后,日子过得也没那么精细,家里人多,生辰都给忽略了。 至于徐淳,也没给自己送过生辰礼物。 俊信就更不必说了,恐怕连自己生辰是哪天还不知道呢。 皇帝朱见深,他怎么知道的自己生日?还准备了礼物? 方元芷内心难以抑制地升起一股暖流。 前世小时候,家里父母还经常给自己过生日。生日蛋糕,玩具,头戴王冠吹蜡烛…… 这种欢乐热闹的氛围一下子涌现了出来。 泪水难以抑制地涌出。 她实在是太想念过去了。 尤其是在今天进宫后精神高度紧张状态下,她很容易脆弱。 不过,等用了送过来的晚膳,洗漱完歇下后,她才打开了手里的锦盒。 盒子里铺着明黄色的绸缎,绸缎上躺着一截短笛。 她取出来借着床头灯光摩挲观察。 这个短笛和她之前常用的一款有些相似。她记得那款短笛被朱见深拾去了。 当时他要还,她去拿,却阴差阳错地把他的鼻子揍出了血。 她以为自此后两个人再无交集。 那款短笛也不可能要回来了。 他却又送了自己一截短笛? 这是做什么? 难道当初那一拳头没把他打醒? 方元芷感觉嘴里十分苦涩。 自己这辈子真是倒霉透顶。 桃花运,不算是不好。 徐元楷,徐淳,毛文,俊信,都是一表人材。 只是从俊信之后,她的好运气好像都用光了,事情朝着越来越糟糕、越来越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她先后有了俊信和徐淳两个男人。 只是一个死了,一个现在也不大可能娶她。 至于皇帝朱见深,她从未将他作为一个男人看待过。 他是一件随时会被毁灭的稀世珍瓷,是个暴怒欲虐杀她的恶魔,也是个沉默文静的青年。 最后那个形象,总让她生出几分怜惜。 可也仅仅如此。 当初他握着那截短笛不松手的时候,她就毫不犹豫地动手揍他了。 如今她成了一个人人可以欺凌、辱骂的落魄女子,毁了闺誉,也没什么正经人家敢娶。 连坚持要娶她的徐淳都打了退堂鼓。 他却还是送来了礼物。 这让她啼笑皆非,又有些感动。 第168章 御制帝王情 纵然她无法回报这份礼物,她还是感到了一丝丝温暖。 方元芷把短笛放在床头柜子上,心事重重地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和徐淳相拥,徐淳告诉她,很快就来娶她,她却不信。 换了一个场景,她四处寻找,四处呼唤,徐淳却消失不见,仿佛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醒过来时,天还没亮,眼角一摸全是泪水。 方元芷翻了个身,没留意到床头的短笛已经不见了。 …… 仁寿宫正殿的卧室里,陈嬷嬷正在和钱太后彻夜长谈。 陈嬷嬷睡在脚踏上,和卧在床上的钱太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话。 “你是说,那个短笛上有‘御制’两个字?是皇帝亲手做的?”钱太后的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些难以置信的意味。 “是。目前看来,皇上对这位元芷姑娘的心思,不一般。” 钱太后冷笑一声:“何止是不一般,都快赶上当初的万贞儿了!可那又如何?那万贞儿被他冷了一年,以后怕是没什么好日子了。男人都是这样,心热的时候,恨不得掏心掏肺。等热劲头过去了,也就是那样了。” 说到后来,有些叹息的意思。 “那我们要不要把这位方姑娘拉拢过来?”陈嬷嬷的问题更脚踏实地。 钱太后没说话,皱眉思索。 “今天试她心意,倒是个心思浅薄的,几句话就激得沉不住气,和那废后吴氏是一路货色。只怕费心拉拢过来,在这后宫里也走不了太远。” “也是。她没了清白,要入宫侍奉,困难重重,也坐不稳高位。”陈嬷嬷附和道。 这话倒让钱太后心里划过一阵亮光:“这倒是好事!若是生下了皇子,生母位份低微,皇子就得有人代为抚养。” 钱太后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向陈嬷嬷。 陈嬷嬷笑着坐起上身:“是。德王就藩后,孝敬娘娘的心就少多了。尤其是他生母万宸妃去世后,这大年节的,也没派个内侍回来给娘娘拜年。怕是对娘娘也有几分怨气。” 钱太后重新躺好,目光涣散地望着头顶的帷帐,似乎在回忆旧事:“皇帝的兄弟登基,隐患太大。远不如皇子登基来得妥当。当年景泰帝折腾了六七年,最后还是含恨而终。德王也是怕了。” 不仅德王怕,刘公公也怕啊。陈嬷嬷想到了御马监太监刘永诚。 陈嬷嬷声音低沉了许多:“刘公公身子越来越不好了。据说最近经常痛得满床打滚。太医们束手无策,怕是没剩多少日子了。” 钱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今年也七十七了,没剩多少好日子了。当年太皇太后薨世前,在床前让刘公公下跪发誓,终身效忠于我。哀家这些年能坐稳中宫正位,又能稳居太后宝座,也是依仗了刘公公。” 陈嬷嬷见太后心情有些不大好,连忙调转话题:“话说刘公公这一生也是值了,侍奉了六任皇帝,权柄越来越重。与永乐帝当年的三宝太监也不遑多让了。” 钱太后笑道:“最难得的是不贪恋权势,不像孙家那位。年纪一大把了,野心却越来越大。总想他们孙家千秋万代地富贵下去。” 陈嬷嬷没有说话。 钱太后顿了顿,说道:“明天一大早,让我妹妹进宫一趟。” 陈嬷嬷答是。 …… 文华殿里的朱见深也几乎彻夜未眠。 覃吉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异色,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从江南回来后,他几乎没怎么想过方元芷。他觉得她和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属于那春暖花开的江南,流水潺潺、乌篷船轻摇桨,独自芬芳。 她会嫁给一个心爱的男人,倾情去爱,去生活。 过着自己羡慕向往的平淡充实生活。 自己则是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前进,借用她说的源头活水来蹚出一条生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过去一年,他对御马监的改造颇有成就。 御马监太监刘永诚迅速领会了他的意图,三番五次上疏请辞。 自己只当他是客气,一直不准。去年八月,刘永诚上疏将累朝赏赐的产业、俸禄、侍从等全部上交,他这才允许他辞官,赏赐了很多财物。 目前刚刚改造了腾骧四卫中的两卫,已经让朱见深信心大增,安全感强了许多。 朝堂之上,江南派不负所托,对兵部的改造很是到位,商辂做得不错,年前又扔出盐政弊端这根引线。 火苗看似是从各卫所、从兵部烧起来的,最终却是要烧到户部。 户部尚书马昂,外戚党的核心钱袋子,今年应该就可以被拿下。 他有刘永诚的默默支持,就可以让文臣们放开手脚去干了。 只是在异常的忙碌之余,偶尔的闲暇时间,他也会空虚寂寞。 后宫的皇后嫔妃,他碰都不敢碰。尽可能避着不见。 他也只有逗弄逗弄那只养在琉璃屋里的青蛙。 自从十一月拜访靖远伯府邸后,他无意间从马车帘后瞥到那个熟悉的白衣身影,又听闻了毛文的叙述,他内心的一个地方突然活了起来。 他翻出了已经收起来的那截短笛,闲暇时候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 做完后他也没有多想,只是打发闲暇时光的一个手段而已。 可从李贤阁老忌辰那日与方元芷见过后,他就不淡定了。 他觉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让孤单脆弱的她能有些支撑。 他让人去打听她的所有消息,从她的出生到她的与那个苗蛮丈夫、还有徐淳的所有事情。 打探回来的消息让他心情有些复杂。 她的名声毁尽,又得罪了会昌侯府,徐家却对她不闻不问,断了往来。 英国公府在他的间接授意下,去方家提亲,结亲的却是个得痨病多年,已经活不了几年的人。 他为她感到不平,为她感到难过。 那样一个明媚的女子,纵然身心受创,可依旧乐观坚强,为什么没有人懂得珍惜呢? 除夕夜,参加完宫宴之后,他还是独自回到了文华殿。 本该团圆的特殊节日,他却无人可以团圆。 他百无聊赖,还是掏出了那截短笛,慢慢吹起了《阳关三叠》。 吹完一曲,他摩挲再三,也没有考虑好是否要把新做的这截短笛送出去。 第169章 徐郎终悔恨 他都能想到送出去会是什么反应。 泥牛入海,无影无踪。 她不会给自己任何回应。 即便是有,估计会是像当初那样当面揍上一拳。 可惜,他与她见面的机会都极少,更不可能再挨她一拳了。 所以他还是把短笛放了回去,珍藏起来。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她会突然进了宫! 这让他有些紧张,又有些无措。 他匆匆去了仁寿宫,袖子里藏了这截短笛。 他见到她委屈落泪的时候,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有愤怒,还有一丝欣喜,参杂着些许惆怅,还有一些怜惜。 终究,面对面的时候,他还没有勇气拿出来短笛。 他害怕她当场拒绝,甚至提拳又给自己来一拳。 借着派人给她送东西,他还是把这截短笛送了出去。 至于她会是什么反应,他很期待明天能亲眼看到。 他不由得有些感激万贵妃。要不然,他还见不到方元芷。 靠偶遇,很少出宫的他,得猴年马月才会偶遇到她。 覃吉已经把宣方元芷进宫的幕后黑手是万贵妃的事打探清楚了,甚至也说了自己生母周太后也见过元芷。 虽然感觉自己内心的秘密被暴露在这几个成了精的女人面前,有些不爽,可他还是有些雀跃。 若不是钱太后有心利用元芷,他估计已经脑子一抽,把她送出宫了。 以后可能就真的难以见到了。 朱见深翻了一个身。 她明天会不会留在宫里? 或者,找个什么理由把她留在宫里? 这几天正好是正旦节,文武百官放假,他也有几天闲暇时间。 想到此处,他的心情有些激动,反而更加精神了。 她喜欢什么?皇宫里有什么可以吸引她的? …… 徐淳此时也在焦躁不安。 他与堂兄徐溥谈完以后,独自思量了许久,还是决定去方家,向方励和元芷致歉,延缓婚期。 父亲徐瑄听完他的意见,没有说话。 母亲听完他的意见,只是叹了一口气,也没说什么。 他知道,婚事推迟的根源在于元芷得罪了会昌侯府。 可他知道,元芷并不是个主动惹事的,若非会昌侯府主动欺负她,她也不会那样下他们的脸面。 他只是感觉家族实力不够,他个人能力不足,不能把她安安全全地护在自己羽翼下。 他满怀歉意地来到方家,艰难地说出了自己推迟婚期的意见,方励只是目光微黯,并未多说。 他提出要向元芷方面解释此事,方励却说怀恩公公派人接了元芷进宫。 徐淳吓了一大跳。他以为又是皇帝出了什么事! 他立即命怀安回家告诉父亲和堂兄,自己则赶去了怀恩府上询问此事。 怀恩府上的人一头雾水,表示毫不知情。 他只好让怀恩府上替他打听一下元芷的下落,他自己也借助徐家安插在皇宫里的眼线打听消息。 到天黑时分,皇宫才有消息传出来:“皇上好好的,没召见方家小姐。” 其他的消息,他今天还无法得知。 徐淳有些后悔徐家在皇宫里埋的钉子太少了,一个大活人进去了,他却半天得不到消息! 不行,他得把皇宫里的势力再大力经营经营。 他更担心的是商辂对他的提示成了真。 皇帝若是真的对元芷动了心,很难说方家不会动心把元芷送进后宫。 元芷得罪的是会昌侯府,来自皇帝的庇护,还是能护住她的。 可元芷毕竟失了清白,又怀过孩子,还跟他有了男女关系,这样的她,在皇宫里即便有皇帝的宠爱,也容易遭受攻歼,寸步难行。 以她洒脱不羁的性子,哪里受得了皇宫里那些措磨小手段? 他也不想元芷进宫。她是自己的女人! 她要嫁给自己的! 纵然因为家族,因为这个那个,他不能立即迎娶她,可他的人,他的心都是属于她的! 徐淳悔恨自己的再次食言。 上次元芷要他求娶自己。 他虽然照做,可方励拒绝后,他就心安理得地放弃了。 理由也冠冕堂皇,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不想让她跟着自己朝不保夕,随时承担风险。 如今,是他三番五次说要娶她,也与她多次缠绵。 可最终自己还是无法落实。 悔恨、愧疚与无奈,让徐淳郁闷地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他本是机会最多的那个人,他得到了她的心,也得到了她的人。 可他无法把她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任由她辗转飘零。 她再强大,再坚强,也不过是一个小姑娘,渴望别人对她真诚又热烈的爱。 …… 第二天一大早,皇帝朱见深便醒了过来。纵然今日不用上早朝,他也已经养成了按时醒来的习惯。 他有些发愁昨日说出的话。 若是方元芷坚持要回家,他也不能强留她在宫里。 一大早,他就派了内侍去仁寿宫打探消息。 内侍回禀方姑娘已经起床用了早膳,似是在等着回家。 钱太后倒是早早就打发了宫人出门,去请英国公府的钱太太入宫。 英国公府的钱太太是张忠的儿媳妇,张淙的母亲,也是钱太后的姐妹。 朱见深听闻此言,不免心里有些腻歪。 他之前确实让小舅舅去劝英国公府,让他们向方元芷伸出橄榄枝。 谁能想到,英国公府,让一个得了肺痨快死的人去配元芷?! 这不是把元芷往火坑里推?! 好在方家人端得住,并没有因为元芷名声坏了就急匆匆想把她胡乱嫁人。 如今钱太后都插了进来,事情会如何走向? 朱见深命内侍借给元芷送东西,不断传递消息。 钱太后又岂是个简单人? 皇帝从前若非重要节日过来给她请安,轻易不到仁寿宫来,即便是后宫,也来得极少。 从昨天晚上开始,文华殿的内侍来来往往,仿佛把仁寿宫当成了菜市场。 今天早上天还不亮,内侍又过来。 钱太后心里拿定了主意,含笑不语。 钱太太是钱太后的妹妹,年近四旬。 一大早着急忙慌地就跟随内侍进了宫,听太后打听的是方元芷的消息,心里就极速盘算了起来。 第170章 从容风雪松 她当初嫁给张忠的儿子,本以为会将来成为英国公夫人,也是勋贵里的风光无限的英国公府当家夫人。 谁料到,发生了土木堡之变,先帝朱祁镇被俘虏,老英国公张辅战死,长子张忠残疾不能袭爵,自己丈夫也被剥夺了袭爵权利。好好的英国公爵位落到了年方九岁的庶子张懋头上! 这让她又气又病,孩子张淙也病了,慢慢发展成了痨病。 这让她本来前程锦绣的人生变得一片黑暗惨淡。 多年的郁郁不得志,儿子病痛的折磨,她苍老得极快。 太医不知道请了多少回,民间的大夫也看了不少,大夫们都说儿子只剩下几年时光了。 她也做好了心里准备,连寿材等后事物品都备下了。 谁料孩子拖着病体去方家相了个亲,不到一个月功夫,居然身体慢慢好了起来。 这其中的缘故她也知道了,不由得喜出望外! 那个名声极坏、没了清白的方家姑娘,没准就是自己儿子活下去的救命恩人! 胞姐钱太后突然向她打听方家姑娘的消息,她就添油加醋地解释了一通,无论如何,她一定得把方家姑娘娶回家做儿媳妇,好给儿子续命。 钱太后安静听着钱太太的叙述,只是临了问了一句:“这么说,她的医术很好?” “何止是好?!是神医呀!我家淙哥儿您也知道,所有太医都说他只剩两年了,没想到才用了几天药,已经不咳了!说是再用大半年药,就能彻底痊愈!” “所以我得去赶紧方家求亲,把这方家姑娘娶进门儿!” 钱太后笑而不语。 钱太太离宫后,去慎行司领了板子的陈嬷嬷已经被抬了回来。 钱太后便让方元芷来给陈嬷嬷看看伤。 “听说你医术不错,不如帮陈嬷嬷看看。” 这事简单。方元芷见陈嬷嬷的屁股虽然高肿,可并未伤筋动骨,敷上金创药养上个十天半月就行了。 钱太后闻言,略沉吟便道:“方家丫头,宫里有些老人身子病弱,你可愿帮本宫去替他们瞧瞧?” “是。”方元芷言简意赅。 这个她擅长。进京以来,她一直未曾发挥特长。 如今这个对自己不咋样的太后突然让自己展示医术,她也有心好好发挥。 若是有了用武之地,目前艰难的局面没准能有一个好出路。 钱太后也不啰嗦,当即命人领了她去西内的安乐堂。 那里都是病重等死的宫人。 西内在皇宫西边。出了宫墙,又沿两岸皆是结了冰湖面的一条小路过去,便到了西内。 领路的宫女倒是热情,一路给她介绍:“这是中海,那是南海,那边是北海。 西内原是太祖爷的藩王府邸。京师从南京搬到北京后,才修了这边的皇宫大内。那边的西内就闲下来了。一般被废的贵人就住在西内。” 安乐堂这边的病人都是内官、长随、内使、小火等。 这里本来有大夫看病,给方元芷安排的病人都是症状严重的病患。 方元芷忙碌了一天,终于诊断完毕,也提出了一些药物和器械需求,制定了相应的治疗方案。 看到这些被病痛折磨将死之人,方元芷反而对自己目前的艰难处境看开了许多。 相比这些人,自己至少还有健康,还有父母家人,已经是很幸福了。 眼前虽然是一片荆棘丛,看似无路可去,可没准走着走着,就柳暗花明呢? 天色黄昏时,方元芷与陪她过来的宫女一同返回皇宫。 半路上,却遇到了一群人。 中间那个长身玉立,身披大氅,头戴翼善冠,俊脸修眉,凤眸漆黑深邃,不正是昨夜刚见过的皇帝朱见深? 方元芷感觉嘴里微微发苦,还是上前行礼。 朱见深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建筑,微微感叹:“这里,朕很久没来过了。” 方元芷没办法接话。这里住的都是被废的贵人,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朱见深却颇有兴致,反而边走边向方元芷介绍了起来:“那里以前住着朕的皇叔,景泰皇帝。他死前就住在这里。” “那里以前住着被他废掉的汪皇后和她的孩子们。” “那里住着朕的废后吴氏。” 方元芷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听闻皇上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维护贵妃娘娘,大婚一月便废了皇后,在民间一直被传为佳话。” 朱见深脸色微红。好在天色渐暗,别人也没发现。 “年轻的时候总会有几分血性,加上时局变换,各方势力争斗,居然让朕做成了。” 这事不是什么光彩事,虽然有自己的年轻气盛,也有政治上的考量,还有文官和外戚集团的利益争夺。 若不是当时把结党的怀宁侯孙镗、司礼监太监牛玉、还有吴皇后一网打尽,形势只会比现在更严峻。 方元芷提起此事的目的,是提示他,他还有三宫六院的皇后贵妃各级嫔妃等着呢,何苦着眼在自己这里? 她也只是点到即止,不再多说。 两人默默走了一阵,到了中南海那边,方元芷瞅了瞅水面的冰,说道:“不知这冰够不够厚?” 朱见深一个眼神,有小内侍上冰上去蹦了蹦,结实得很。 方元芷见状,也去冰上踩了踩。脚底滑了几次,打了好几个踉跄才稳住身形。 她索性在冰面上滑了起来。 虽然脚上的鞋子没那么给力,但也凑合能用。 方元芷前世便精通滑冰,此时简单适应了一下很快就能轻松应对了。 隆冬何处可消愁,后仰前合放且收。惯性磨平水晶面,冰刀刻画老风流。 朱见深停下脚步,看着方元芷在冰上自由自在,轻如仙子翩跹落,健似蛟龙回转翔。 他不禁想起了在扬州城初见她的时候,一袭白衣,站在囚车上潇洒耍着红缨枪。 仿佛无论什么艰难的情况,在她眼里,都能淡然面对。 她如今在京城得罪了会昌侯府,宫里和钱太后相处也不算融洽,被拘在宫里给低贱的内侍看病,她居然还有心情玩耍! 这大概就是她最大的魅力! 北国山岭傲青松,巍然屹立风雪中。扎根岩缝骨坚强,顶天立地仍从容。 第171章 后宫众佳丽 方元芷玩耍了一会儿,鞋子就湿了,意犹未尽地上了岸。 朱见深笑道:“没想到冰嬉你也会!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方元芷笑嘻嘻道:“玩耍的都会,正事一件不会!” 朱见深呵呵直乐:“看来是个天生纨绔!” 方元芷感慨说道:“只要不在京城,在哪里都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到了京城不到两个月,事事憋屈,样样为难。 朱见深顿了一下才道:“元芷,你不如在宫里多住一阵,也好避避风头。” 他今日算是食言,到这会儿才过来找元芷,没有及时把她送回家。 方元芷早就想明白了。 在那里呆不是呆? 钱太后让她给人看病,看来是想用她,不会故意整她,她也没什么太担心的了。 “是。” 朱见深悄悄松了口气。 他看看四周越来越黑,便换了个话题:“过几天宫里宫外都会有上元节花灯,元芷应该没见过,可以看看。话说为了这个花灯节,朕还挨了骂。” 方元芷奇道:“还有人敢骂皇上?” 朱见深哼了一声:“那帮翰林,朕养着他们也没什么事,就让他们为上元节撰词。 结果有几个翰林大放厥词,还上了奏折,说什么两广未靖,四川未宁,辽东贼情难测,北虏尤当深虑,江西湖广亢旱,数千里民不聊生。 张灯非尧舜之道,应制之诗,非仁义之言。 骂朕知其不可犹顺而为之,是不忠,知不可为而不以实闻,是不直。” 方元芷忍着笑问道:“这几个翰林倒是胆子大。然后呢?” 朱见深道:“朕说,元宵张灯儒臣应制撰诗,历代有之。祖宗以来,不废此典。朕今视旧减省,只存其概以奉两宫太后,岂至妨政害民懋等?他们不通典故,妄言讥议,难居文翰之职。朕命人打了他们一顿,调外任了。” 方元芷笑道:“看来当皇帝有好处也有不好处!” “何出此言?” “不好处,就是不管做什么都有人跳出来指责。好处就是想打谁打谁!” “朕早就习惯了。做什么都有人说辞。若是都放在心里,什么事都做不了。所以,不用在意别人说什么,自己拿定主意就是。” 方元芷微微挑眉。 他居然是拐着弯来安慰自己! 心里感觉微微温暖。 向自己释放善意的人并不多。 她诚恳说道:“臣女受教了。” 朱见深把方元芷送到仁寿宫,又去向钱太后请了安便走了。 第二日,方元芷依旧是去西内安乐堂给人看病,之前要的几样药物和器械也逐渐送了过来。 临近黄昏的时候,朱见深依旧在老地方等她。 方元芷诧异:“皇上不忙吗?怎么日日有闲到这边来?” 从皇宫到这里距离可不近。 “这几日百官放假,朕也难得有几天清闲。明天开始就又有得忙了。” 到了中南海附近,朱见深让人给方元芷拿过来一双冰刀鞋。 方元芷微一挑眉,也没推辞,当场就换了鞋,去冰面上滑冰。 为了不辜负这双鞋子,她还特地展现了几个高难度动作。 什么“蟹步”、“弯弓射大雕”、五周旋转加跳跃,挨个都展示了一下。 朱见深也只是静静地看着。 等方元芷出了一身透汗,神清气爽时,她才上岸,边擦汗边道歉:“抱歉,久等了。” 朱见深微笑:“元芷倒是此中高手。” 他觉得元芷此时脸红心跳气喘,却眼神明亮,精神昂扬,别有一番韵味,与平日里常见的那些娴静美人截然不同。 有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他们也没有多呆,迅速送方元芷回了仁寿宫。 钱太后终于不淡定了。 皇帝也太沉得住气了! 皇帝对这方元芷的心思谁都能看得出来,可他居然每天只是陪她走一段路。 第二天,钱太后任命方元芷为自己仁寿宫的一个掌管书籍的女史,还让她去给皇后娘娘送女则,说是让全宫女眷共同学习。 方元芷看到皇后坤宁宫里端坐的众多莺莺燕燕时,觉得朱见深有些眼瞎。 且不说皇后娘娘王氏国色天香,美貌天成,即便是一旁年龄大些的万贵妃、还有娇羞可爱的贤妃娘娘,哪个不是绝色? 即便是那些品级低些的婕妤、美人等,也都是个个如花似玉,各有特色。 她一个女人看了都觉得如入宝山,目不暇接。 他扔下这些绝色佳人不去呵护关爱,大冷天的天天去西内这个大冷宫堵自己,着实有些不合情理。 方元芷恭敬行礼,传达了钱太后的旨意。 王皇后倒没说什么,让宫人接下了书籍。 万贵妃却似笑非笑道:“方姑娘倒是香饽饽,入了慈懿太后的眼!若是他日飞上枝头,可别忘了本宫的提携之恩呀!” 方元芷不卑不亢道:“若非贵妃娘娘命人带奴婢进宫,奴婢一个小小臣女,哪里有机会得见贵人天颜?娘娘大恩,奴婢没齿不忘!” 自己本来一个官宦人家小姐,稀里糊涂地被你带进了宫,又不得不接下钱太后要求自己做宫廷女官的差事,成了一个伺候他人的奴婢,让我感谢你,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万贵妃笑道:“以后有空多来本宫那里坐坐,本宫家里没什么姐妹,就认方姑娘当个干妹妹好了。” 方元芷受宠若惊地跪下道:“贵妃娘娘抬爱,奴婢不敢僭越!” 万贵妃却仿佛没看见她正下跪,自顾自整理了衣袖。 殿内连个咳嗽声都无。 过了好一会儿,王皇后终于出声了:“贵妃娘娘,元芷姑娘毕竟是太后的人……” 万贵妃好像突然才意识过来,惊笑道:“哟,元芷姑娘还跪着呢!瞧我这记性!快起来快起来!” “谢娘娘。” 方元芷揉揉有些发麻冰冷的膝盖。 这时,低级嫔妃里有开始发难的了。 “听闻方姑娘曾经被苗蛮侵犯,失了清白,还怀了野种流产,不知是真是假?” 方元芷感到有些“舌战群儒”的意思了。 看来钱太后是故意把自己送到这里受搓磨的,以为自己受了欺负就会紧紧抱住钱太后大腿,效忠于她? 她也太小看自己了。 方元芷打量了一番那个妃嫔,年纪十七八岁左右,还留着头,看来还未被宠幸。 第172章 辗转入皇宫 “娘娘既然消息灵通,又何不再进一步打听清楚?” “如今问你这个事主就是打听清楚的最佳途径。” “恕奴婢无礼,此乃私事,无可奉告。” “你!大胆奴婢,若是皇后、贵妃娘娘问话,你也是如此无礼吗?!” “太后娘娘问话,也是这个答案。娘娘若是不信,可以去仁寿宫核实。” 那位嫔妃反而站了起来,冲皇后哭诉:“皇后娘娘,这方姑娘一个奴婢,居然敢以下犯上,还请娘娘责罚处置,以儆效尤!” 皇后淡然道:“甄婕妤别哭了,妆都花了。方姑娘将门之后,行事作风本就与一般闺阁女子不同。你且下去梳妆,不要介意此事。” 甄婕妤见状,又转向万贵妃:“贵妃娘娘,皇上命您协理六宫,这等以下犯上之事,岂可姑息?!” 万贵妃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殿门口传来了一个清晰的男声:“什么以下犯上之事?” 众人一看,居然是皇上来了! 这就像西边出太阳,是个大稀奇事! 满宫妃嫔皆下跪行礼。 皇上上位高坐,目光冷冷看向王皇后。 王皇后为难地看向甄婕妤:“甄婕妤,你向皇上解释一下。” 甄婕妤眼泪就像不要钱似的,添油加醋地哭哭啼啼哭诉了半天。 皇帝听了直皱眉,一双漆黑的风眸深不见底。 等甄婕妤说完,他目光冷冷扫过众位嫔妃,沉声说道:“还有人对方姑娘有疑问吗?一股脑儿都说出来!” 没人冒头。 皇帝等了半天,大殿里人头济济,可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他这才缓缓说道:“方姑娘于朕有大恩,又是朕的表妹,清宁宫太后的侄女儿,身份尊贵,连朕都要敬重几分。 如今仁寿宫太后赏识方姑娘才华,才留她在宫中,为朕、为太后效力。 甄婕妤捕风捉影、卖弄是非,又胡搅蛮缠,命迁入西内禁足,抄写佛经清心养性!” 甄婕妤大惊,跪地哭诉求饶:“皇上,请宽恕臣妾,请宽恕臣妾!臣妾知错了!” 王皇后见状不忍,犹豫要不要替她求情,却听到有人开口了。 “皇上,奴婢请求皇上开恩,饶恕甄婕妤!” 居然是方元芷。 方元芷下跪道:“此事因奴婢而起,也确实是奴婢不肯明言私事,才致甄婕妤起了龃龉。 若说过失,甄婕妤有四分,奴婢也有五分。还请皇上一同责罚奴婢,若是能饶了甄婕妤和奴婢,则叩谢皇上大恩!” 朱见深的凤眸更加深邃,一言不发。 方元芷见状,便道:“甄婕妤的问题,我也在此一并回答了。 婕妤所言属实。只是,苗蛮也并非都是坏人。奴婢委身于人乃至怀孕,皆是心甘情愿,并无强迫。 因为无媒无聘,算是淫奔,我也不能为他守节戴孝。 于名节上,乃是奴婢有所亏欠。 还请皇上一并处罚。” 朱见深面色凝重,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发话了:“既然方姑娘求情,朕就暂且宽宥甄婕妤,命她闭门思过。 方姑娘名节有亏,不宜再侍奉仁寿宫太后,且罚入文渊阁,以读经明理为任。 赵德安!” 从殿外进来一个躬身内侍:“奴才在!” “太后命你侍奉方姑娘来见皇后,你处置不当,惹出诸多麻烦,自己去慎行司领二十大板!” “是,奴才谢皇上赏!” 方元芷想笑又不敢笑。这内侍,拍马屁功夫一流!领了板子还喊谢赏! 皇帝走了,还顺便带上了方元芷。 走到半路,皇帝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问方元芷:“既然一开始不想说,后边何苦说出来?” 方元芷低头回复:“此事好奇之人不在少数。奴婢进宫数日,已经数次被人询问。不如大大方方说出来,该受罚受责,认了便是。 而且,奴婢名声败坏,也并非忠贞守节之人,皇上还是远离的好。” 朱见深想看看方元芷的眼睛,可惜她低着头,看不到。 朱见深淡淡说道:“巧了,朕的名声也不怎么好,谁牵累谁,倒也说不准。” 方元芷无奈扶额。 她换了一个话题:“皇上后宫佳丽无数,许多都还没有承宠,不会于心不忍吗?” 朱见深斜睨她:“你一个未嫁姑娘,操心的事倒还挺多!” 方元芷只好不再说话。 朱见深觉得有些头痛。 她知道自己名节有亏,还大剌剌地说了出来,真是不怕人言可畏。 换个角度看看,她若不是名节有亏,怕早就许了人家嫁人了,自己哪里有机会在这里和她和她说三道四? 枉自己以前觉得她是傲霜寒梅,其实是个带刺玫瑰! 方元芷又开口了:“太后那里……” “朕会派人去传话。朕正要去午门,一会儿要给百官赐迎春宴,你去文渊阁也正好顺路。” 方元芷跟着朱见深边走边看。 坤宁宫南边是交泰殿,再南是乾清宫、乾清门,再往南就是外朝的奉天殿、奉天门等。 听说一般后宫的宫人不可去外朝。 方元芷一直走到皇宫最南边的午门附近,与朱见深一同左转。 又行了一段路程,出了一个门,到了一个路口。 方元芷由内侍领着去南边的一个戒备森严的入口,朱见深则向北进了一座院落。 内侍名叫韦兴,介绍道:“皇上平日里住在文华殿,就在文渊阁北边。 这个门进去,是内阁的值房。过了值房往东,紧挨着的楼便是文渊阁。” 方元芷看到文渊阁门口有条好几米宽的河,河南边就是高高的皇宫城墙。 看来文渊阁就是皇宫最南边的建筑了。 这文渊阁离内阁那么近,而内阁又是政事机要汇集之处,看来朱见深真是放心自己呢! 把自己居然安排到了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 进入文渊阁她就明白了,这里其实是个图书馆,藏着四库全书等传世经典。 文渊阁管事听了皇帝贴身内侍韦兴的传话,也不敢怠慢,给方元芷安排了一个整理书籍的闲职。 她等安定下来,也就想明白了。 皇帝估计就是想借钱太后的手把自己光明正大地留在皇宫里,然后调个岗位,远离后宫。 这般手段心思,不着痕迹,又合情合理,真是个权谋高手。 从今天处置甄婕妤的果断来看,能谋善断,作风干练。 自己怎么以前会认为他是个安静的可怜虫呢? 第173章 新欢旧爱看花灯 到了晚上,文渊阁有人值班,方元芷新来,不用值夜班。 她出了内阁和文渊阁共用的大门,就有些发愁。 自己晚上住哪里呢? 好在门口已经有一瘸一拐的内侍赵德安等着她。 “方姑娘,太后娘娘让奴才过来接过去回去歇着。” 说着,内侍韦兴也过来了:“皇上让姑娘去仁寿宫歇着便是。” 她好奇地多问了一句:“一般宫女住在哪里?” “一般我们宫女内侍都住在神武门外的万岁山那边。只有一些贴身伺候主子的跟着主子住在各宫庑房。” 也就是说自己被特殊对待了。 不过她也没有推辞。 去了宫女们聚居的地方,谁知道会有谁来欺侮自己? 仁寿宫庙大菩萨大,钱太后这几天也没总为难自己。先走一步看一步。 钱太后并没见方元芷。 听说她歇下了,便对陈嬷嬷吩咐:“去,让人明儿个把给德王求封地的折子递上去。” 陈嬷嬷微愣:“那折子上说,请以山东寿张等县闲地四千一百余顷赐德王府,会不会太多了,皇上驳回?” 钱太后老神在在地笑笑:“今日有哀家的面子,必定驳回不了。唉,也算是哀家为宸妃母子做的一点儿补偿!” 陈嬷嬷感慨道:“娘娘慈悲。” 钱太后却摇摇头:“若是真慈悲,哀家当年就不会利用德王夺嫡了。 既然失败了,本宫有先帝撑腰安然无恙,宸妃母子却没有依仗。再怎么着,本宫也要保着德王,免得他遭了周氏母子的毒手。” …… 与此同时,会昌侯孙继宗也在书房和长子孙瓒密议。 七十多岁的会昌侯爷须发皆白,可依旧精神矍铄。 “针对方家的手段,先都暂停。” 孙瓒不服气:“那方家贱人如此辱我门楣,不给他们家一些颜色看看,别人都要来落井下石了!” 孙侯爷瞥了儿子一眼,孙瓒连忙低头。父亲的威严,他还是不敢违逆的。 “那方家丫头如今入了大内,得了仁寿宫和皇上的护佑。若是得了宠,生下孩子……” 孙侯爷话只说了一半,孙瓒却大喜:“这一年来皇上压根不进后宫,咱们也只能想一些歪招。若是这方贱人真的怀了孕,生下的必定是儿子,咱们就可以……” 孙侯爷瞪了他一眼,把孙瓒的话吓得憋回了肚子。 “他吃过一次亏,未必会再上当。德王那边,也不能放松。他在山东,日子清苦,被咱们劝动的概率大很多。没有皇子,皇弟也行。” “是。若是皇帝一直听咱们的,不跟文臣们沆瀣一气,倒也不必如此麻烦。” 孙侯爷长叹一口气:“且看看。年前议论的盐政就是针对咱们的,且看年后皇帝怎么做。” 顿了顿,他又补充:“番僧的事,也不要停。” 孙瓒答道:“是。只是,皇后那里不为所动,万贵妃那里或许有戏。儿子找机会亲自劝劝。” “要小心行事。皇帝毕竟是她抚养大的,也有感情。要劝动不容易。” “若能怀孕生子,不管孩子是谁的,有咱们撑腰,她就成为周氏那样的太后娘娘,由不得她不动心。皇上只要去她宫里歇一歇,便能成事!” 孙瓒信心满满。 …… 朱见深自然知道自己的处境艰难。 他坚决不去后宫,就是怕再弄出个皇子,自己就随时可以被除掉了。 不过即便如此,也挡不住他追求方元芷的心。 她并不冰清玉洁,也不柔顺体贴,甚至得罪了不少人。 可只有她几次拯救自己于危难,对她自己是彻底信任。 若非她把孙家得罪狠了,他都未必敢这么主动。 孙家的手段他可是知道的,通过联姻把各家各户绑在一起,连自己大舅家都被他绑定了。 若是孙家嫁个女儿给方家,他又宠幸了方元芷,那可能就完了。 如今孙家只怕恨方家入骨,怎么都不可能与一个当众射自家门楣、射长子的人家结亲。 他很享受与方元芷之间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略有暧昧又不明显。 而方元芷几次明里暗里的拒绝,更让他觉得放心,也激发了一些征服欲。 …… 第二日,方元芷按时去文渊阁应卯,却又请了几天假。因为安乐堂那边她安排了几台治疗,已经准备妥当了。 在安乐堂忙碌的间隙,有个小内侍过来找方元芷,说话吞吞吐吐,说什么苏州之类的。 方元芷诧异,心想莫非是徐淳派来的人? 她想了想,也没有多说,而是提了元宵花灯节。 无论到时候是在宫里还是在宫外看花灯,想来总会有说话的机会。 到了正月初八,方元芷傍晚从安乐堂出来,就看到朱见深一身轻松地在路上等她。 他见到一脸疲惫的方元芷,微微一笑:“走,朕带你看花灯去!” 方元芷诧异:“去哪里看花灯?” 朱见深却保密:“去了你就知道了!” 两人一路前行,居然来到了文华殿! 方元芷扭头看看四周,诧异说道:“这里哪有花灯?” “你先去换身衣裳,总不能就这样出宫?” 方元芷依言,衣服已经准备好了,是一身利索的男装。 朱见深也换了一身低调的黑色常服,看起来高贵清浚,玉树临风,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眉眼之间还有些许的神采飞扬。 他见方元芷一身合身的黑色衣帽,一张小脸莹润如玉,身段潇洒风流,倒有几分愣神。 他见过不少次方元芷着男装,可之前的服饰材质和款式都很一般。这身装扮乍看着普通,材质和做工却不俗,乃是针工局特地定制的,极好地衬托了她的气质。 方元芷的男装乍看雌雄莫辨,可仔细一看,便能看出几分婀娜妩媚,加上那股浑然天成的潇洒不羁,别有一番风情。 两人打扮完毕,便由众人簇拥着向东而去。 将要出一个叫做“东华门”的宫门时,却见门口守着几人。 中间一人乃是平民装扮的美丽妇人,居然是换了服饰的万贵妃! 朱见深脸色有些难看。 方元芷却强忍着笑。 这情景,就像带着新妹子去逛街玩耍,却被现任女友堵了门。 第174章 热闹街市遇熟人 万贵妃袅袅婷婷行了礼,声音温柔:“臣妾听闻东华门外张灯结彩,火树银花。不免想起了皇上刚登基那年,我们一同游玩看灯,如今……” 万贵妃看了看方元芷,期期艾艾地说道:“臣妾也不敢打扰皇上,就在这里恭送皇上。” 这招以退为进用得甚妙。 朱见深面色复杂,最终说道:“既然来了,不如贵妃跟朕一同去看看。” 本来方元芷与朱见深并肩而行。 如此一来,朱见深和万贵妃并肩而行,方元芷落在后头。 她索性与内侍梁芳结了伴。 出了东华门不远处,便是热闹的街市。 街上张灯结彩,人流如织,热闹非凡。 还有跨刀的官兵巡逻维持秩序。 街道两旁挂了不少形制各异的灯笼。 灯笼下还挂着诗词。有不少人在灯下猜谜,或皱眉苦思,或巧笑嫣然,或兴高采烈,各有不同。 走在前面的朱见深和万贵妃默默无语。 从背影来看,两人不至于像母子,但更像姐弟,很难让人想到这是一对夫妻。 方元芷左观右望,很快就被街景吸引住了。 她拍拍梁芳的肩膀指着不远处:“快看快看,那个花灯真别致!” 花灯规模不小,像是巨大的茶壶侧倾往外倒茶,连茶水都是亮闪闪的,十分诱人。 有巨大的花篮形状花灯,兔、马、龙、等十二生肖花灯,大小不一,美轮美奂,令人目不暇接。 方元芷本来还老老实实跟在皇帝和贵妃身后,后来就左看看,右看看,自由活动了。 朱见深出宫门前还有几分神采飞扬,出了宫门直接变成了生人勿近的锯嘴葫芦,一言不发,全身上下都似乎写着“别理我,烦着呢”几个字。 偏偏万贵妃还巧笑嫣然,饶有兴致,一会儿温声问那个灯好不好看,一会儿问这个灯怎么有些粗糙。 他偶尔跟着左右看看,却瞥见方元芷和梁芳围在一个店铺跟前抓耳挠腮,苦思不语。 朱见深走了过去,问道:“想什么呢?” 方元芷随手指了指头顶的灯下挂的纸条。 谜面上写着:“高台对映月分明,打一字”。 朱见深淡然一笑:“昙,昙花的昙。” 方元芷眼睛一亮,冲着老板喊道:“老板,昙花的昙!” 老板笑道:“答对了,灯归您了。” 老板摘下灯,递给方元芷,方元芷又递给朱见深:“公子,您的灯。” 朱见深没接,双手背在身后:“送你了。” 方元芷眼睛瞥过一旁笑容不变的万贵妃,鞠了一躬:“多谢。” 也没特意推辞。 只是她之后离得更远了,只能远远看到个背影,手里刚得的灯也到了梁芳手里。 到了一个中药铺门口,方元芷如入宝山,很快就收获了好几盏灯。 朱见深看到方元芷几下钻入人流中不见,便使了个眼神,让护卫跟上,自己则专心应付起了身旁的万贵妃。 万贵妃的话语间充满了回忆:“您看,那个兔子灯,和咱们当年在东五所扎的兔子灯像不像?” “是有些像。” 朱见深回想起了在东五所居住的那些恐怖岁月。 当初几个弟弟先后病死,只有自己和弟弟德王活了下来。 也是得亏万贞儿、孙瓒他们的鼎力相助,自己才没有被毒死害死,依靠偷偷送进来的饭菜点心度日。 夜晚的时候,自己害怕得瑟瑟发抖,是万贞儿搂着自己,安抚自己,才度过那些恐怖岁月。 也是因为这些,自己才对她极为信任,极其依赖。 万贞儿与孙瓒那时候两情相悦,自己都看在眼里。 若不是当初父亲复辟登基后,自己再被立为太子,自己也不可能对他俩棒打鸳鸯,非要把万贞儿留在自己身边。 若非如此,也不会助涨了她的野心,还有对自己的恨意,也不会有皇长子死后,那碗送进文华殿的有毒解酒汤。 他们会不会依旧是相互信任相互扶持的伙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他能理解她的心情,也能理解她对自己的怨怼。 时至今日,他对她依旧很有感情。不过,已经不再是那种懵懂的男女之情,而是多年陪伴形成的亲情。 从两岁到如今的二十岁,她陪伴自己度过了十八年。她把一个女人最宝贵的青春年华献给了自己。 可他毕竟长大了。 长大的孩子总想去看看外面的精彩世界,不一样的人物风景。 比如那个特立独行又魅力无限的方家姑娘。 “你想要什么?朕给你寻来。” “妾想要的,不过就是您的平安健康,幸福喜乐。” 这话,在几年前,会让朱见深感动不已。 如今他却听出来了其中的虚情假意。 也不算是虚情假意。 只有自己安稳,才能给她安稳和呵护,以及一个可以让她未来成为太后的皇子。 可惜,皇子他是不可能给她了。 “朕知道了。” 朱见深言简意赅。 让她过一过当个母亲的瘾,还是能够做到的。 两人又扯了一些闲话,在人群中信步前行。 不多时,他在人群中又发现了方元芷的身影。 她虽然一袭黑衣黑帽,很是低调,可在人群中依旧亮眼,很容易让人一眼认出。 他也很快看到了站在她对面的徐淳,以及徐淳身边的一位姑娘。 方元芷拿了店家递过来的一盏灯,笑意款款地向徐淳和姑娘行了个男子谢礼。 这笑容让朱见深感觉有些刺眼。 可看到徐淳冷峻的一张面孔时,朱见深的心情又好了不少。 看来元芷给他吃了个软钉子? 元芷不是说他们已经断了来往吗?怎么如今还在纠缠? 徐淳身边的那个女子又是谁?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看着方元芷蹦蹦跳跳的身影钻来钻去。 这丫头真是没心没肺,天大的事,对她好像都无所谓! 不多时,方元芷又回到了徐淳面前,手里拎着两个灯笼,一个上面两个大字“百年”,另一个上面两个大字“好合”。 一看就是一对灯笼。 方元芷把百年递给了徐淳身边的姑娘,把好合递给了徐淳。 姑娘含着羞接了灯笼,低头浅笑,还偷偷看徐淳。 徐淳却铁青着脸,双手背到身后,就是不接方元芷递过来的灯笼。 方元芷也不惯他,把灯笼杆往他怀里一插就走了。 徐淳任由灯笼掉在地上,只是看着方元芷身影离去。 那看似平静的面孔上,似乎带着几分萧瑟和痛楚。 朱见深微微挑眉。 看来是方元芷甩了徐淳? 第175章 打赌定去路 可为何徐淳反而跟别的姑娘在一起看灯? 他不免有几分心疼方元芷。 她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把感情都藏在了心里。 只有那夜在仁寿宫中院子里屈辱的泪水让她显示出几分软弱。 他猜测元芷这会儿也是心里难受的。 他不免加快了脚步,向元芷离去的方向而去。 或许,他能给她几句宽慰,让她不至于太过痛苦。 然而,他看到徐淳已经追了过去,万贞儿也拉着他指着路边一个灯笼。 他迅速猜出灯下谜底,把灯笼递给万贞儿,一路向前追去。 找了半天,在护卫的指示下,他在一个擂台上看到了方元芷。 他看过去时,方元芷正好一招利落地把一个壮汉撂倒在地。 朱见深暗暗叫好! 她这样利落的身手,当初是怎样被人掳走的? 擂台上,主事人又在招揽新的善武之士上台打擂。 很快有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上台,尖嘴猴腮,可一双眼睛贼亮。 双方抱拳之后,很快开始对垒。 精瘦男子攻势凌厉,方元芷翻转腾挪,左右躲闪。 精瘦男子很显然不是善茬,很快欺身靠近,一拳朝方元芷脸上打去。 方元芷双膝前跪,秀颈后仰,将将避过精瘦男子的拳头,可是帽子被打落,束发的发带也被打掉了。 方元芷披头散发间从男子胯下钻了过去,反手一拳,反而把精瘦男子打得趴在地上。 精瘦男子正要一跃而起,却被方元芷抢了先,一脚又将他踢趴下,男子再跃,又被踢倒。 方元芷索性站在男子脊背上,脚踩男子脖颈,自顾自地把头发拢好束紧。 红色的发带随意垂下两截,愈发衬托得她肤白如雪,乌发如云。 眼波流转之间,一股睥睨气势自然流露,又带着些许小孩子般的得意,让人又敬佩又觉得好笑。 主事人很快宣布方元芷胜利,奖励翻翻。 方元芷作为擂主,自信又得意地站在高台上,等待下一个打擂之人。 不多时,一个肉山似的高大男子迎战了。 男子身材极其魁梧高大,满身乱颤的肥肉就给人以压迫感。 他上了擂台,每走一步,擂台都被震得一抖一抖,不少灰尘被震了起来。 看来肉山男子绝非善茬。 方元芷得高仰着头才能看到肉山男子的脸。 从身形来看,五六个方元芷才与肉山男子一致。 肉山男子也算讲究,让方元芷先出手。 方元芷抱拳行礼后,便一跃窜了出去。 她犹如灵巧的猴子一样,轻松绕到了肉山男子背后,攀上了他的头顶。 男子举起了比方元芷腰身还粗壮的胳膊,要把她拽下来。 方元芷左右闪躲,未曾被巨手拽到。 朱见深心里悄悄捏了一把汗。 体型上的巨大差距,并非巧力所能弥补。 方元芷的落败,不可避免。 方元芷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没有坚守阵地,反而从肉山男人头顶一跃而下,轻轻巧巧地落在了男子面前不远处。 肉山男子两手一摊,朝台下众人呵呵一笑,仿佛在说,赢了方元芷胜之不武。 台下众人哄堂大笑。 方元芷毫不为意,反而做出嫌弃的表情,还用手扇了扇风,表示嫌弃男子气味腌臜。 肉山男子被激怒,满脸横肉的脸一板,铜铃似地巨目一瞪,往前跑了几步,蒲扇似的大手就冲方元芷扇了过去。 方元芷却往肉山男子怀里钻去,从他胯下钻了过去,一个就地翻滚,到了擂台另一头。 肉山男子扑了个空,不得不笨重地转过身子,冲方元芷扑了过去! 居然又扑了个空! 朱见深看出来了,方元芷知道自己直接打打不赢肉山男子,便采用了“疲敌之策”,先成功激怒敌人,然后让他跟着自己白费力气。 肉山男子很快累得气喘吁吁。 方元芷额头上也满是亮晶晶的汗珠,胸口起伏不定,也有些喘气。 这个时候,比拼的就是耐力了。 方元芷故技重施,肉善男子越来越暴躁,每个动作包含的力度越来越大。 若是被男子的大手扇到,方元芷的瘦小身板不知道能不能吃得消。 终于,方元芷主动出击了! 她又从背后跃上了男子的肩膀,冲着他的太阳穴猛挥拳头。 肉山男子怒不可遏,一拳就冲自己头侧而去! 方元芷避过,肉山男子一拳击中了自己头部,身子有些摇摇晃晃。 如是又几次,肉山男子终究自己打倒了自己,倒地不起! 方元芷在肉山男子倒地之前,轻轻跃落在地,宛若一个轻盈矫健的精灵,优美动人。 虽然这个精灵一身黑衣,满头汗水,气喘吁吁,可那副从容不迫,临危不惧,不骄不躁的气度令人极其折服。 朱见深只见过方元芷一袭白衣在囚车上花里胡哨地耍帅,可从没见过她如此认真投入地真实打斗。 这才是真正的她。 他眸色深邃地重新打量那个依旧在喘气的纤细身影。 她不是一个普通女人,她是一个女英雄。 主事人宣布方元芷获胜,奖励又翻了一番。欢迎新的打擂人。 肉山男子半天才爬了起来,方元芷向他行礼道歉,恭恭敬敬地把肉山男子请下了擂台。 下一个上擂台的男人,朱见深也认识。 正是徐淳。 徐淳眼神复杂地站在方元芷面前。长身玉立,面若冠玉,气质斐然。 两人光一同站在擂台上,就颇为赏心悦目,令人心情畅快。 朱见深却感觉嘴巴发苦,心里畅快不起来。不得不说,仅看外表,他二人就很是相衬。 方元芷苦笑,却依然抱拳行礼,等待对方出招。 徐淳没动,眼神里居然流露出几分乞求。 台下有人喊了起来:“不是?这就认输了?不行快下来,让厉害的上!就不信了,没人能打过这个小娘们!” 看来已经有人认出方元芷的女儿身份了。 “快下来!” “快下来!” “别磨蹭了,快认输!” 方元芷却知道,徐淳武功高过自己。而且他使的都是杀人术,实战经验比自己多很多。 她压根没有信心能打过徐淳。 方元芷说道:“我认输。” 徐淳:“跟我回去。” “不可能。” “那就打一架。赢了随你。输了,你跟我回去。” 方元芷目光微沉,最后还是答应了。 第176章 劳燕各前程 只一招,方元芷就跃上了徐淳的后背,同时胳膊锁住徐淳喉咙。 徐淳依旧一拉一推,要锁住方元芷喉咙。 方元芷秀颈后仰,避开了惊险至极的致命一击。 她索性坐上了徐淳肩上,双腿夹住了徐淳的脖子,来个“剪喉”。 擂台底下围观群众不约而同传出了“哇”的一声。 这个动作,有点儿香艳。 然而,未等哇声消散,众人已经发现,方元芷的头不知什么时候前倾到徐淳面前,头顶向下,脖子被徐淳锁住了。 双方这是同归于尽的节奏啊! 就看谁先撑不住,最先晕过去了! 擂台底下的人不禁起哄,有人喊:“小娘子,加油!小娘子,加油!” 另外一波人喊:“公子加油!公子加油!” 徐淳轻轻说道:“元芷,松手,跟我回去。” 元芷已经脸红脖子粗,眼睛突曝,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嘴唇动了动。 围观的人并未听到他们之间的动静。 徐淳还是松手了。 他看明白了元芷的嘴唇。 她说的是:“不可能。” 她是自己的爱人啊。 他怎么舍得她拼死,怎么忍心下狠手逼她跟自己回去? 方元芷掉在了地上,软瘫如泥,喘息不止。 徐淳依旧气定神闲,却双手抱拳:“在下输了,这位公子赢了。” 主事人不相信地上下打量徐淳:“你说的可属实?不会反悔?” 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是方元芷输了。 徐淳却扶起了元芷,还拂了拂她的后背,替她顺了顺气。 众人终于明白过来了,这两人认识。 既然当事人都不介意,他们也就无所谓了。 元芷终于恢复过来了。她笑嘻嘻抱拳行礼,领了奖励离去。 徐淳跟她下了台,挤出人群。 方元芷却转身对他笑眯眯:“你输了。”表情带着些许得意。 徐淳表情微凝。 “我就赌你舍不得下重手,还是我赢了。不要跟着我,好好去陪彭姑娘。” 徐淳呆愣原地,看着方元芷得意地抛扔着刚领到的奖励,大摇大摆地走了。 他没想过要解释他和彭芸姑娘的关系。 在他看来,他和元芷早已亲密似夫妻,只差那一纸婚书,只差住在一起了。 这个偶遇的彭家姑娘,跟他有什么关系? 朱见深也呆立台下。 他从方才徐淳和方元芷的打斗中,从眼神,从肢体动作中,看到了心照不宣的亲昵。 他们很熟悉,很亲密,看向对方的眼神也与众不同。 他记得在苏州城中,她在马车外,说的那句:“他是我男人。” 朱见深突然觉得很孤独。 纵然他身处闹市,周围都是人,兴奋高呼的人,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头一回觉得,自己是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 他有母亲,有兄弟姐妹,妻妾成群,奴仆成千上万,这整个天下名义上都是他的。 可他还是觉得孤独。 没有人真的爱他。 没有人看他,像刚才方元芷看徐淳那样。 他今夜一直追着方元芷的身影,就是期待她有朝一日,能像看徐淳那样看自己。 可即便元芷说她和徐淳已经分道扬镳,可她的心依旧在他身上。 若是几年前青春年少的时候,他还会斗志昂扬地把她夺过来,宣布自己的占有权和胜利。 可万贞儿那里的失败经验告诉他,若非真正的两情相悦,倾心托付,夺过来的终究会失去。 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啊! 连希望都没有。 朱见深心灰意冷,低头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闲逛。 今夜本来是他期待了好几天的一次约会,希望能大大促进两人之间的关系,可终究还是以失败而告终。 方元芷的态度一直很明确,从最开始在杭州钱塘挥拳打得他流鼻血,到今夜请了万贞儿来搅局。 她一直在拒绝自己,只是手段从明目张胆慢慢变得隐晦曲折。 他不禁有些佩服那个贵州的苗蛮。 他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让心里深爱徐淳的方元芷心甘情愿委身于他,甚至为他怀孕?即便他死了,她依旧维护他? 夜晚的风越来越凉,朱见深终于抬头看向四周。 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 他茫然四顾,看到一家灯火通明的酒楼门口,摇晃着走出一个熟悉的纤细人影。 居然是喝得有些脚步歪斜的元芷。 他还是上前扶住了她。 方元芷半睁着迷离醉眼,举了举手里的酒壶笑道:“是你呀!来喝酒……我们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朱见深心情抑郁地说道:“回去再喝。” 两人被众人簇拥而行。 路过一个巷子时,本已路过的方元芷却突然后退了几步。 扶着她的朱见深也不得不后退几步。 旁边的巷子里,一男一女正依偎在一起, 方元芷吓得酒醒了大半。 纵然灯光昏暗,月色朦胧,她依旧认出了男人和女人。 男人那张脸她太熟悉了,那张曾经对她露出杀气的脸,她做梦都不会忘! 是孙瓒! 女人她只是凭借衣着认了出来。 那个暗红色的斗篷,四周镶嵌着一圈美丽的风毛,衬托得女人无限温柔。 正是本来该和朱见深在一起的万贵妃。 过了好一会儿,方元芷才把眼珠子从巷子里的两人身上转到了朱见深身上。 朱见深也看了巷子里好半天,才回过神。 两人没说话,还是走了。 他们没注意到,巷子里搂着女人的男人,孙瓒,目光意味深长地看了巷子外一眼。 这种抢皇帝爱人的滋味,怎么说呢,感觉太好了! 让他忍不住都想狂笑一场。 孙瓒低头亲了亲女人芬芳的头发,柔声细语呢喃:“别担心,有我呢。你就乖乖的,听我安排就好了。我要让你成为最尊贵的女人!” 女人嘤嘤抽泣。 她该信他吗? 当年,她让孙瓒去求孙太后,把她赐给孙瓒做妾。 可她等来等去,只等到朱见深要了她去东宫侍奉的旨意。 她心急如焚地托人让孙瓒来见她,孙瓒却避而不见。 直到一年后,她才知道,他新得了一房美妾,正在兴头上。 她被他忘到了脑后。 第177章 街头卖灯人 直到又过了两年,她使出浑身解数,让十三岁的太子朱见深对自己迷恋不已,孙瓒才又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却是为了巴结她,以便更好地控制和接近朱见深。 是她说服朱见深,让周家长子娶了孙家女儿,结成姻亲同盟。 是她往朱见深身边安插了很多孙家派来的新人手。 是她诱惑了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朱见深,让他和自己有了男女之实。 一方面,她要让自己显得有利用价值,这样孙家、孙瓒才会重视自己。 另一方面,朱见深对她的感情,是她最大,也是唯一的筹码。 她只有把这个筹码用好了,才能拥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过上人上人的生活。 此时此刻,她已经三十七岁,早已不是那个恋爱脑的单纯女人。 她和孙瓒,此时看似深情款款,孰不知,也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呢? 岁月流逝,权势落差,丧子之痛,早已磨去了她心里的柔软和不安,只剩下许多坚硬,以及往上爬,稳固权势和恩宠的渴望。 方元芷此时反而同情地扶住了朱见深的胳膊。 他们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在一个已经打烊了的店铺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既然和万贞儿一同出来的,还是一同回去比较好。 方元芷同情朱见深那被世人传颂的痴情。 原来所谓大十七岁的跨越年龄之恋,也不过是这样貌合神离。 不对等的感情,终究难以长久。 方元芷感慨,自己和徐淳之间,纵然不能相守,可毕竟有真情在。 朱见深的爱情里,只剩下了虚情假意的虚以委蛇了吗? 这就是他对自己不停递橄榄枝的原因? 方元芷小口小口地抿着酒,惬意地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看沉默安静的朱见深。 傍晚那会儿,他还是个神采飞扬的君王,这会儿,他又变成了那个安静的可怜虫,令她感到些许怜惜。 她知道自己应该安慰他。 可语言此时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她请他喝酒,他却拒绝了。 也是,他一个时刻处在危险中的帝王,不应该在外醉酒。 要喝醉,也得去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她只好自己抿酒四处观望。 长街尽头,有官兵把守。 没有官宦人家身份证明的人,是进不来这条街的。 在官兵之外,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挑着一担精巧别致的灯笼,翘首期盼着客人。 老爷子的目光还偶尔扫向方元芷。 方元芷取出怀里的钱袋子,让梁芳去帮忙把老爷子的灯笼担子买了,让老人家好早些回家休息。 梁芳依言而去,回来的时候已经挑着担子了:“那个老爷子说,用不了那些钱。要当面还给您。” “算了,不必还了。若是他心有愧疚,就再做几个灯笼,送到安定门那边的济民医药堂!” 方元芷今天打了好几架出了几身透汗,如今在这街口被风一吹,身子感觉有些沉重,站不起来了。 朱见深看着面前一担子的灯笼,心情好了不少。 无论如何,方元芷随性而为的善良,总是能温暖人心。 “不等了,你们几个在这候着,我们先回去。” 朱见深和方元芷刚走了几步,就有护卫小声喊道:“娘娘过来了!” 朱见深回头看了一眼远处街上的万贞儿,还是先一步走了。 方元芷却感觉身子越来越沉。 等回到文华殿的时候,已经又东倒西歪了。 朱见深想了想,还是命人拿了几壶酒,和方元芷碰杯对饮。 朱见深喝得有个五六分醉意,风眸更加深邃明亮。 方元芷却已经醉得神志不清,胡话连篇了。 朱见深觉得不能把醉成这样的方元芷送回仁寿宫,便让方元芷歇在了文华殿里自己的寝殿里,他自己去乾清宫安歇了。 第二天一大早,朱见深神清气爽地醒了过来。 昨夜的郁闷心情,经过酒后的一番倾诉,舒坦了不少。 今日阳光明媚,蓝天白云,是个好日子,还不用上早朝见大臣,想想都令人心情愉悦。 自己文华殿里的寝殿里,还睡着方元芷那个女魔头。 她不知道醒了没有? 他有些期待看到她满头青丝散落在自己枕上的情景。 那是一种怎样的旖旎? 不过,他还是按捺住雀跃的心情,吃了早饭才向文华殿缓缓而去。 一路上空气冷冽而清新,朱见深脚步轻盈,都想哼哼小曲儿。 文华殿里一片安静,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气。看来昨夜在这喝酒的酒气还没完全消散。 寝殿外有个内侍守着,见他来了只是静静行礼。 这家伙还没起床? 看来真是醉得厉害。 朱见深放缓了脚步,轻轻推开寝殿门而入。 眼前的情景令他有些意外。 方元芷不是没起床,可也不是起床了。 她只是衣衫不整地坐床边地上,倚着床沿睡着了。 朱见深连忙上前,轻轻喊了两声:“元芷,元芷!” 方元芷只是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想动弹,最终还是继续睡。 她的头发湿漉漉乱糟糟的,身上穿着宽大不合适的内衣,看起来是他的内衣。 这家伙是还没醒酒就强撑着去洗了澡,结果体力不支倒在了床前? 朱见深无可奈何地把她挪到了床上。 方元芷只是偶尔哼哼几声,依旧紧闭双目,沉睡不醒。 朱见深终于把她衣服整理好。 松散敞开的领口里,露出了雪白的肌肤,挺巧的儿,还有一道道紫青的淤痕。 朱见深本来心跳加速,眼睛有些不敢乱看。 可很快,他就变得神情严肃。 这家伙,身上受了不少的伤! 莫非是昨夜擂台上打架,受了重伤? 朱见深连声呼唤:“来人,去传太医!” 方元芷终于醒了。 她强撑着睁开眼皮,虚弱无力地拉着朱见深的袖子:“不,不用……我没事……歇歇就好……” 朱见深目光犹疑:“你确定?” “确定……不是第一回了……” 朱见深还是喊回了去传太医的内侍,而是命人拿来了活血化瘀的药油。 皇帝的寝殿传太医,容易被人误认为皇帝身子出了问题,引发朝局动荡。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朕让人给你擦一下药油?” 方元芷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第178章 伤心画不成 朱见深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动手。 他这里全是内侍,没有宫女和嬷嬷。若是从其他宫殿调宫女过来,太过兴师动众,也容易引人胡乱猜测。 让内侍帮她擦药,和他自己来有什么分别?甚至还没有他来合适。 反正他今天也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 朱见深用帕子沾了药油,先仔细替她擦了擦脖子。 脖子处的淤青不少,皮肤下不少渗血的紫点子。 估计是昨夜她被徐淳锁喉时受的伤。 朱见深不免愤愤不平:“这徐淳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方元芷的脖子颀长纤细,弧度优美,脖子下的锁骨错落有致,犹如精美的艺术品。 朱见深咽了咽口水,替她宽了内衣,用被子盖上了她的身子。 这傻丫头,迷迷糊糊被男人看光了也不知道。 真是有些缺心眼儿。 朱见深并不以自己偷看她为耻,而是往她胳膊上,后背上擦了不少药油,胸前肋骨附近的淤青也抹上了药油。 她的胸前有几个伤口。 朱见深眼神微黯。 这是去年自己给她捅的。 当时她的衣衫被刀划开,身上鲜血直流,春光乍泄。 可她只是淡定地掩了掩衣襟,就开始揍自己。 今日,又见到她春光外泄,可她却沉睡不醒,没什么反应。 朱见深烦躁地替她拢好了衣衫,又盖好了被子,让内侍去替她取几套合身的衣衫过来。 替她换好衣服后,他才避去了西暖阁。 朱见深坐在桌子前,长长吁了一口气,才提笔泼墨,准备作画。 他画的是一副雪压青松图,意境高雅,清心静气。 可方元芷雪白的肌肤,圆润的肩头,挺翘的雪峰,纤细的腰肢,粉润的双唇不断在他脑海里闪过,折磨得他心神不宁。 那惊心动魄的腰臀比,美如白玉琵琶的后背,让他愣神了好久,血脉贲张。 尤其是带着几处伤痕,增添了一些破碎美,令人感到心疼和怜惜。 当然,他现在去东暖阁的寝殿临幸了她也来得及。估计她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 他是皇帝,事后她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可他并不想这样。 应该说,今天早上的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有些失望。 倒不是他对方元芷的身体没有兴趣。下身隐隐作痛的肿胀早就揭露了他的龌龊心思。 只是相比于的刺激欢愉,他更期待心灵的和谐共振。 他其实更喜欢她的活泼灵动,各种明里暗里的拒绝。 他甚至有些期待她提着拳头冲自己揍一拳,而不是这样人事不知地躺在那里任人折腾。 纵然他打不过她,他也很期待能和她再打上一架。 那样阳光明媚、不可一世的她,偶尔给他的一个含笑的眼神,就足以让他飘飘然。 临近正午,一幅画还没画好。 朱见深喝了几杯冷茶,又平了平呼吸,才再去了东暖阁的寝殿。 方元芷依旧在呼呼大睡。长长的睫毛犹如美丽的蝴蝶。 他摇醒了她:“该用午膳了。” 方元芷似乎极其精力不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被他帮着才穿好了衣裳,都没发现自己的内衣被换过了。 坐到餐桌前,她还不得不用手撑着桌子,才没有瘫倒。 方元芷只是用了小半碗粥,便又回去补觉了。 朱见深用完了膳,觉得还是不能让她这样疲懒,非拉着她去了西暖阁,命她得以昨夜的花灯作主题,画一副画。 方元芷懒洋洋地答应了,左手杵着下巴,右手拿着笔,似乎在苦苦思索。 朱见深的心情踏实了不少,聚精会神地把上午那幅雪松图画完了。 等他绕到方元芷身后看她的画作时,有些哭笑不得。 雪白的画纸上,只歪歪斜斜题了四句诗: “曾伴浮云归晚翠 犹陪落日泛秋声 世间无限丹青手 一片伤心画不成” 朱见深看着闭目睡去的方元芷,顿了顿,还是握着她的手,笔上沾了各种颜料,在画纸上涂涂抹抹起来。 涂抹完后,他摇醒了方元芷: “快看,你作的画。” 方元芷懵懵懂懂地看过去,只见诗句下是一副写意水彩画。 蓝天湛湛,白云悠悠,天地间有一些烟雾朦胧。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是金色的油菜花,潺潺的碧绿河水,岸边是青翠的杨柳依依。 河水里飘着一叶乌篷船,似乎都能听到船桨摇晃声。 船头坐着一位少女,面容隐隐不清,青发白衣,只一抹红色发带亮丽,尽显风流。 方元芷觉得此情此景似乎有些熟悉,可她首先意识到的是朱见深弯着腰半搂着他,他的脸就她耳边。 方元芷没有立即点评画作,而是淡定地伸手蘸了蘸颜料,反手就给朱见深抹了一脸,随即哈哈大笑。 朱见深凤眸微瞪,很快反应了过来,又怒又笑。他也索性扔了画笔,直接上手蘸颜料抹上了方元芷的脸,乐不可支。 几来几往,你躲我追,你退我进,两个人脸上身上都被抹了不少五颜六色的颜料。 方元芷毕竟体力不济,又是坐着,发挥空间不大,反而被抹得最惨,连头发里都沾上了不少颜料。 桌上那首伤心难抑的诗,那副春意盎然的画作,也都难逃荼毒,被各种颜料糊了了乱七八糟。 地毯上都被抹上了不少颜料。 朱见深含笑瞪着方元芷,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五彩颜料,又指着方元芷骂道:“你个胆大包天的臭丫头!” 方元芷却不服气地微扬下巴:“彼此彼此!”眼睛里都是狡黠的笑意。 朱见深正要去自己的画桌上取新颜料,却听到门外有内侍禀报:“皇上,内阁大学士商辂求见,说有军情急报。” 朱见深愣了愣,回身看着方元芷,无可奈何地指了指自己全身上下,眼睛里的笑意却不减分毫。 那眼神却仿佛在说:“你看看,这让朕怎么见人?” 从小到大,他一直扮老成,扮成熟,像个孩子一样没心没肺地打闹玩耍,他可从来没有过。 方元芷捂嘴嘻嘻笑,很是得意。 朱见深只好吩咐外头的内侍:“给朕取几套衣裳,还有给方姑娘也取来内侍衣裳,再打几盆温水过来。” 内侍领命而去,东西很快进了西暖阁。 内侍们看着西暖阁起居室里的一片狼藉,都不敢抬头。 内侍们退出门前,问道:“商阁老在院子里等着,天寒地冻的,要不要让他进屋候着?” “准了。” 朱见深换了衣裳,又用水清洗了露在外的皮肤,尽可能把颜料清洗干净。 第179章 颜料惊阁老 方元芷坐在那里悠然自得地看着。 朱见深没好气地小声命令:“你这个罪魁祸首,还不过来帮忙!” 方元芷懒洋洋地过来帮他把脸上一些干涸的颜料擦了擦。 “完了,有一些擦不下来了……” 朱见深自己对着镜子用湿帕子擦了擦,果然擦不下来。 “算了,商阁老也不是外人。” 方元芷捂嘴而笑。 朱见深见状,促狭心思一起:“你也赶紧换了衣裳,给朕磨墨去。” 方元芷用手指指了指自己,连忙瞪眼摆手:“不行不行,我这副样子,出去得吓死人!” 朱见深拿了个湿帕子,给她把脸抹了抹,抹去了大部分颜料:“这样不就好多了,快换衣服去!再说了,你不想给家里人捎捎口信儿?” 方元芷愣了愣,还是依言而行。 等两人收拾妥当,一前一后出了西暖阁的门,商辂已经等了半个多时辰了。 朱见深淡定地登上御座,仿佛自己脸上那些还没被彻底洗掉的青绿颜料不存在。商辂呈上来的奏折已经在御桌上了。 方元芷恭恭敬敬地立在御案旁边磨墨。 商辂只抬头瞥了一眼,心里便震惊万分! 方元芷大年初一进宫的消息他早就知道了。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不过几天功夫,她和皇帝就已经如此熟悉亲密了! 两个人虽然都看起来淡定从容,恭谨有礼,可脸上淡淡的颜料痕迹,表示他们刚才还在打闹玩耍! 就连机密的军情奏报递上来,皇帝都不避讳方元芷,对她的信任可见一斑! 枉他之前还特地提醒过徐淳,看来徐淳完全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朱见深看了看军情急报,原来是朝鲜国王李瑈遣陪臣高台弼来献建州俘虏。 朱见深念道:“朝鲜国王李瑈,遣其中枢府知事康纯等统兵万余,渡鸭绿泼猪二江,攻破兀狝府诸寨,斩贼酋李满住及其子古纳哈等三百八十六级,生擒二十三人,获牛马等畜二百余,焚其积聚二百一十七所,至是仍遣台弼来献俘命礼。” 他不免嗤道:“这个李瑈,万余兵勇,才斩贼三百多,也好意思来献俘邀功?!” 商辂恭敬回答:“即便如此,属国出兵助我大明平叛,不费我军粮草,值得嘉奖。所谓千金买马骨,皇上应当予以嘉奖,给四周的番邦属国立个榜样。” 朱见深答复:“商卿所言甚是,命礼部从厚赏赉。” 朱见深提笔挥毫朱批。 商辂趁机深深看了方元芷一眼。 等朱见深朱批完,略晾干,他就把奏折递给了方元芷。 方元芷恭敬地把奏折递给了商辂。 商辂告退,方元芷索性把他送到了门外。 关上大殿大门,方问商辂:“阁老可否替我家人捎句话,说元芷在宫里一切安好,不用挂念。” 商辂应允,却目光微闪,还是说道:“元芷可知,皇上登基多年,后宫尚未有一个皇子?” 方元芷微愣,半天才道:“大概是皇上专情于贵妃娘娘,等着贵妃诞育皇嗣?”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不信。若不是昨夜在小巷见过万贵妃与孙瓒依偎的身影,她倒是信的。 商辂面容微微严肃:“非也。皇嗣今时今日,绝非好事。此事事关朝堂,由不得儿戏。皇子一出,皇上危矣。元芷切记!” 商辂不再多说,自顾自走了。 方元芷愣在文华殿门口。 她身上穿得本就不多,被殿外寒风一吹,早就透心凉。 商辂的话,更是让她彻底凉透。 她一个弱女子,自然不知道朝堂之事的波云诡谲。 可她没想到,方才还和她嬉笑打闹的朱见深,面临的形势如此严峻! 他的生存环境比自己恶劣得多,居然还能乐呵呵带自己去看花灯! 她有点儿不知道回屋怎么面对朱见深。 其实,上午朱见深帮她擦药油,她还是知道的。 只是她那时浑身无力,根本无法反抗,索性装作不知道。 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进宫这些天,她一直利用他作为自己的保护伞,也拒绝他的各种示好。 她并不想和他有什么情感纠葛。 徐淳和俊信已经折磨得她痛苦不堪了。 再多一个情况更复杂的朱见深,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承受。 可他待自己如此特别,在自己面前从来不像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反而像个邻家小伙子,温和阳光,偶尔犯傻。 寒风吹得方元芷瑟瑟发抖。 她不得不返回屋中。 朱见深正高坐在御座上,似乎在认真看着什么。 不知道她刚才和商辂的对话,他听到没有? 方元芷去了东暖阁的起居室,精疲力尽地坐在炕边,用手撑着小炕桌,托着自己的下巴,继续沉思。 她昨天不该喝醉,不然也不会住在人家的寝殿里,发生这么多事情。 她不该为了打败那个肉山男子偷偷吃了“雪菩提”,落得个今天全身脱力,被他看了又摸了个遍。 她真是欲哭无泪。 她可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女子,已经和两个男人有过纠葛。 他却并不在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起居室的门被打开了,方元芷吓得一抖。 进来的是朱见深,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坐在了炕上的另一边。 方元芷的眼泪难以抑制地流了下来。 结果,居然越流越多,她开始抽泣起来。 朱见深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这是怎么了?” 方元芷边抽泣边说道:“我昨天不该吃药,为了打败大胖子……” 朱见深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 “你不是赢了吗?” “可是……我害怕……” 方元芷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朱见深也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可他觉得心里酸酸软软的,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另找了话题:“你昨天买了很多灯笼,不如拿去送人?” 方元芷擦了擦眼泪,尽量止住抽泣:“我不知道送给谁……” “这事儿,朕替你办了。” 方元芷低头,没有说话。 朱见深见她不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说道:“你先歇着,朕先走了。” 临出门,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依旧低头垂泪,偶尔举起袖子擦擦眼泪。 朱见深还是出了门。 这会儿正是下午过半,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信步闲逛,还是先回了乾清宫。 第181章 谁同淋雪 方元芷在文华殿又住了几天,她的体力逐渐恢复。 朱见深夜里去乾清宫住,白天则在文华殿和方元芷一起玩耍。 每天朱见深过来的时候,方元芷已经衣着整齐,神情平静。 两人倒是相敬如宾,一起画画,欣赏名家名作,弹琴听曲,下下棋,品品茶。 方元芷但凡流露出一点儿不感兴趣的样子,朱见深立即换个玩法,尽量不让她觉得无聊。 方元芷哭笑不得。 她感觉朱见深好像是一个捧出自己所有玩具的孩子,尽可能地向对方介绍,略带讨好地想哄着对方陪自己一起玩耍。 可方元芷对这些文雅之事并不真的感兴趣。 有这个时间,她还不如去研究一下医书,或者研究研究毒学,耍几套枪法也行。 在朱见深弹了几首琴曲后,方元芷还是按捺不住,取了短笛吹了一曲。 笛声洋洋洒洒地飘荡出去,一股寄情山水、放荡无羁的江湖豪气扑面而来。 问来人胸襟谁似我?将日月山海一并笑纳。 向江南折过花,对春风与红蜡,多情总似我风流爱天下。 笛声歇去,朱见深盯着方元芷愣怔了半天。 方元芷只是淡然擦了擦笛子,把笛子收了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方元芷是遨游江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鸟儿,不属于这四方宫墙,不属于这种锦衣玉食却危机四伏的生活。 她属于一个他陌生的世界,他很向往却无法触摸的世界。 这种想法让他充满了挫败感。 接下来的几天,朱见深很忙,要忙着去南郊祭祀,回来先去拜见两宫太后,又去奉天殿接受百官贺礼。第二天又要大晏文武群臣并四夷朝使。第三天是上元节,钦天监说有月食,免了赐宴,却要施什么救月之法。 方元芷身体恢复了一些后,就去了西内安乐堂继续给人看病。之前经她治疗的几个重症病人已经在好转康复,这让她很有成就感。 傍晚离开西内的时候,往常朱见深总是等她的地方空空如也。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今夜她打算返回仁寿宫安歇。虽然不知道钱太后会不会变卦轰她,可她总要去试试。 文华殿她住着舒适,可心里一直不踏实。 不得不说,朱见深对她很好,除了上次给她擦药油和两人互抹颜料,两个人一直彬彬有礼,相处融洽。 她但凡有所需求,他便命人立即满足,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可越是这样,她越觉得不安。 她没什么能回报他。 在仁寿宫里歇下后,临近亥时,有内侍来禀报:“皇上在仁寿宫外,想见姑娘一面。” 都这么晚了,阖宫都歇下了,他来做什么? 方元芷迅速穿衣起床出门。 在仁寿宫门口甬道的拐角处,一袭黑色大氅的朱见深正等候在那里。 方元芷心虚地上前行礼。 朱见深只是定定看了她一阵,才道:“文华殿住着可是有什么不妥?” 方元芷有些难堪地回答:“没什么不妥……只是打扰皇上休息,实在不好意思……” 朱见深默了默才道:“不打扰……你住在那里,朕很高兴……” 方元芷低头:“奴婢区区一个宫女,占了皇上的寝殿,实属僭越。若是让人知道了,怕是要脱一层皮。还请皇上垂怜。” “你知道,朕从未把你当作宫女。” 方元芷低头沉默。 她自然知道。 可她又能怎样呢? 徐淳的先后两次情伤之痛,俊信的离世,哪个不是对她的沉重打击? 她已经决定不嫁人,又何苦再沾染红尘? 就光这几日的相处,就让她感觉有些太近太压抑了,她又如何能继续任事态发展下去? 纵然她名声不好,纵然她已非清白之身,却也不怕是那滥情之人。 他想要的东西,她给不了。 又何苦再给人虚假的期望?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只有寂静寒夜里阵阵寒意袭来。 天空中慢慢飘起了雪花。 两个人都不动,任由雪花飘落在身上。 朱见深看方元芷一直低着头,乌黑的头发上覆盖了一层白雪,仿佛瞬间白首。 他脸上有些笑意。 今朝同淋雪,也算共白头。 方元芷瑟缩地抱了抱肩膀。 朱见深温声道:“你回去歇着。” 方元芷行礼告退:“天寒地冻,皇上也早些安歇。” 走到仁寿宫门口,她又倒回去几步,看到拐角那处静立之人依旧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泥塑。 方元芷内心生出许多愧疚。 是她自私,因怕回家面对徐淳,顺势就在皇宫住了下来。 结果反而又惹上了朱见深。 她有什么好的? 十足的惹事精,要什么都没有。 方元芷看朱见深一直不动,也不想马上回去休息,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直到全身冻得冰凉,上下牙打架,才回了仁寿宫自己下榻的后厢房。 朱见深虽没转身,可听到她脚踩乱琼碎玉离去的声音,心情好了许多。 是他太心急了。 她与那徐淳看样子还没彻底断干净。 自己哪里就能事事顺利? 只要她还在宫里,自己就还有机会。 日子还长着。 朱见深又静静看了半天雪花飘落,在内侍的多次催请下,终于离去,回到了文华殿。 他换好衣裳躺在床上,想到枕头她曾用过,被衾她曾盖过,心里就有些飘飘然。 实际上,这枕头和铺盖内侍已经换上了新的。 可这并不妨碍他心中生出幻想。 他今天早上起得极早,又出宫祭祀折腾了一整天,还站在雪地里冻了半夜,很快就沉沉睡去。 不出意外又做起了梦。 梦里他和方元芷一同站在雪地里不说话,元芷却低头饮泪。 他心里暖洋洋的。 场景忽然变幻,他们一同在这温暖如春的寝殿里,他轻轻拂她的脸,终究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心跳得厉害,脸颊也一片滚烫。 他慢慢褪去她的衣衫,她居然没有揍他,令他惊诧极了。 可是,当他想图谋不轨的时候,她的皮肤却呈现了一种极不正常的红色,身子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 他吓坏了,她是又中了那个见血封喉的剧毒? 他吓得拼命喊叫:“元芷,元芷!” 朱见深满头大汗地醒了过来。 第180章 母子情难深 再照镜子,看到自己脸上那些还在的颜料,再回想起方元芷低头垂泪的样子,他的心里突然又暖和又亮堂。 他取了湿帕子,沾了一些酒水,把脸上的颜料慢慢擦拭干净,嘴里还小声哼着小曲儿,嘴角总是忍不住微微翘起。 想了想,他让人把方元芷昨天买的那担灯笼挑了过来,从里头选了几个不错的,命内侍拿了跟着他出门。 他先去了昭德宫。 到了昭德宫门口,他还是没进去,让内侍替他把灯笼送了进去。 其次,他让内侍拿了灯笼送去仁寿宫。 他自己则亲自去了清宁宫,见了自己的生母周太后。 周太后正在检查小儿子崇王朱见泽的功课。见到朱见深有些喜出望外。 “皇帝怎么来了?” 朱见深笑道:“儿子想念母后宫里的膳食了,特地过来给母后请安。” 朱见泽给朱见深见了礼,又坐回到了周太后身旁,尽显母子情深。 坐下座的朱见深眼神微黯。 自己出生不久,就被孙太后抱走了,几乎没有在生母周氏身边抚养。 而弟弟朱见泽,是在父皇被囚南宫的几年里出生的,由生母亲自抚养长大。 母亲对弟弟见泽的感情,比对自己可深多了。 朱见深明白,自幼母爱的缺失,才导致他对万贞儿产生了特殊的依赖和情愫。 他与母亲的相处,总是这样远远坐着,恭敬有礼。他从来没有依偎在母亲身边撒娇过。 他不期待母亲的关爱吗? 他不渴望母亲对自己全心全意的呵护,像对弟弟朱见泽那样吗? 他知道,母亲也爱自己,可远远不如爱弟弟朱见泽,甚至也比不上姐姐重庆公主。 母亲也恨自己不和她亲,她尤其恨把自己带大的万贞儿,认为是她夺走了自己本该对母亲拥有的孺慕之情。 可人和人的感情,乃是互相付出,经过时间沉淀才能日益加深的。 他和母亲,正是缺少了这一环。 去年的正旦节后,他躺在文华殿寝殿中毒等死的时候,母后正在和心腹商量,甚至找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会昌侯孙家,商量弟弟朱见泽代替自己登基为帝的可行性。 他当时还没死。 女魔头方元芷都还没有放弃自己,母亲已经视自己为死人,着急把弟弟推上皇位。 从江南归来以后,他和母亲还是说开了,重修旧好。 可是,要成为那种全心全意、相互信赖的母子,还是差了火候。 母子三人热热闹闹地用了晚膳,之后又聊了一会儿天。 母亲对他拿过去的灯笼赞不绝口,却没问灯笼是从哪里来的。 弟弟朱见泽却瞅着母亲更衣的空隙,亲热地拉着朱见深衣袖,小声问道:“皇帝哥哥,听母后身边的人说,那个方家姐姐还在宫里,能不能让我见见?我好想看她打架!” 朱见深眼神一滞。 方元芷正在他的文华殿,离清宁宫不远。 可他并不想让弟弟见她。 方元芷的魅力他可是一清二楚。 弟弟年纪虽小,可正是处于懵懵懂懂的年纪,若是对她产生了什么不一样的心思,可不就是添乱? “你还有心情去看人打架?刚才母后说你功课不合格,还不想着抽时间补上,净想着玩!当心夫子打你手板心!” 朱见泽满不在乎地说:“我堂堂一个亲王,那些老古董可不敢打我!” 用了晚膳,朱见深还是向西走,绕路去了文华殿。 内侍说方元芷已经用过晚膳歇下了。 他进入寝殿看了看。 小丫头已经面朝床里睡得香甜。 他如愿看到了她秀发迤逦洒满枕头的场景。 他悄悄离开,回到乾清宫就寝。 半晌却睡不着。 好容易睡着了,却做起了绮丽的梦。 梦里那满枕的秀发,如玉的莹莹小脸。 他很快醒了过来。裤子里的滑腻让他感觉很不舒服,换了衣裳又躺下了。 青少年做梦很常见。 可有她的梦,却太过惊心动魄。 他知道,自己对她的心思太过龌龊,这让他有些惭愧。 可她低头默默垂泪的样子,又让他心里软软的,全身舒泰,仿佛飘荡在温暖的泉水里,舒服得无以复加。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泣。 可他大概猜到,或许和自己有关。 光是这个想法,就让他快乐得有些飘飘然。 …… 方元芷也是辗转难眠。 她清晰地记得上午他对自己的服侍。 她强撑着洗完澡,已经精疲力尽,摔倒在床前。 他及时出现,把自己扶到了床上。又替自己擦拭药油。 说她不害羞,不抗拒,那是不可能的。 可他的动作轻柔,还尽可能避开敏感部位,也没有不怀好意的摩挲。 她松了一口气。纵然他有些越界,可他也在努力扮演一位正人君子。 方元芷则是后悔自己的太过大意。 若是两人轻易就在一起了,自己岂不是成了人尽可夫的贱人? 白白被他轻贱! 她应该昨夜返回仁寿宫安歇,即便打扰钱太后,也比这样卧室他想进就进好得多。 方元芷完全没意识到,她丝毫没想起来,因为看到徐淳和彭芸在一起看灯而生出的悲痛之心。 她当时故意抢了徐淳正在帮彭芸猜的那盏莲花灯,故意破坏他们的好事。 可后来她又觉得不解气,于是去猜了一对“百年好合”的灯笼,过去讽刺徐淳。 大年三十的晚上,他说要初八和自己成亲。 好在自己没有信他。 实际上,初八晚上,他和那个倾慕他的彭芸一起花前月下,温柔笑猜灯谜。 他不接自己送他们的灯笼,他好意思接吗?! 他何时带自己看过灯呢? 怀着酸涩郁闷的心情,她发现徐淳还阴魂不散地追着自己,索性就上了擂台打擂。 没想到来了个肉山一样的男子。她不得不打起全副精神应付,还偷偷服下了那个副作用很大的“雪菩提”,把自己的实力短暂提高了不少。 打败了肉山男子,徐淳也非得来插上一杠子。 他好意思让自己跟他走吗? 她明白他们家族的选择。她理解他的不得已。 可即便不得已,他就不能换个日子带那个彭芸看灯游玩吗? 第182章 心匪石 他去沐浴换了身衣服才重新睡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不得不感到惭愧。 他的心思实在太龌龊了。 明明白天心里想的都是怎么哄她开心,到了夜里的睡梦中,便会生出许多绮丽多姿的念头。每天如是。 可能自己清心寡欲太久了,找到一个突破口,便不可抑制地在梦里放纵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他都专心于政事,尽量不去想方元芷。 方元芷也每天去安乐堂替人诊病,晚上回仁寿宫休息好,两人并无交集。 方元芷悄悄松了口气。 她希望这样平淡的日子一直过下去。等父亲的调任下发,她就申请离宫,远离京城,再也不回来。 御用监监丞龙闰给方元芷捎来了方家的消息,说是方家一切都好,让元芷好好照顾自己,找机会早日归家。如有什么事情,可以通过龙闰与家中联系。 徐淳也不知道动用了什么样的关系,居然托人给她捎了一封信。信里没写别的,就写了一首诗: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夜深人静,方元芷咀嚼着“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这几句,心里更是酸涩。 我知道你心匪石,可你亦有家族亲人。 …… 日子一晃到了正月底。 方元芷白天依旧在安乐堂坐诊。文渊阁的管事内官施兴过来寻元芷。 她恭敬给内官上了茶,静待施兴吩咐。 施兴却没喝茶,而是愁眉苦脸给她作了揖:“今儿个过来,扰了姑娘,只是奴婢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今儿个早上,昭德宫贵妃娘娘召了番僧进宫讲经,给大皇子念往生经,可番僧说宫里的经文不符,要找有来历的前朝经书,找到了咱们文渊阁。 纪女史给娘娘送去了经书,又让纪女史给念经。可娘娘嫌她念得不好,让我们文渊阁给她派几个念经念得好的姑娘。 您也知道,我们这里姑娘不多,都给派过去了娘娘还不满意,只剩方姑娘还没出马了。 奴婢请求方姑娘可怜我们阁里上下,去昭德宫走一趟……” 方元芷无语。 这贵妃娘娘真是够作妖的。 她若去找朱见深,自然可以打发了万贵妃。 可她不想再去找他。 至于钱太后,肯让她住在仁寿宫,不找她麻烦,她就感激涕零了,哪里敢请她出面帮自己摆平万贵妃? 思来想去,她还是跟着施内官一同去了昭德宫。 话说回来,她也没得罪过她,她为何要总找自己麻烦?还是得弄明白。 她又不想入宫成为妃子,她和万贵妃没有利益冲突。 到了昭德宫,万贵妃倒没怎么难为她,果真让她念了一阵子经书,便让人领她去厢房歇着,说是等过一阵子还要她念经。 方元芷搞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只好耐住性子听她吩咐。 厢房里地龙烧得暖暖和和的,香炉里燃着熏香。 方元芷不多时便觉得昏昏欲睡。 她隐隐觉得不对劲,可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朱见深知道昭德宫把方元芷叫了过去,还请了番僧做法事时,漆黑的凤眸变得深不可测。 他知道,他对方元芷的感情迟早会被有心人利用。可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他还是感觉难以压制的愤怒。 可他对万贵妃,还是有许多愧疚。 这愧疚掺杂着他们多年相处的亲情,他发现自己居然不能对万氏做出什么惩罚。 长吁一口气后,他叫来了覃吉:“上次让你办的事,进展如何了?” 覃吉躬身:“回皇上,已经选了十位,就等皇上亲自过目了。” “马上安排。” “是。” …… 等覃吉在昭德宫门口喊出“皇上驾到”的时候,一身素衣,跪在佛前低垂螓首、袅袅婷婷、楚楚可怜的万贵妃脸上闪过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就知道,拿方元芷作引子,皇帝必会来昭德宫。 朱见深扫了一眼主殿内堂,微微皱眉。 一堆身强力壮的红衣喇嘛正在诵经,衬得佛堂前的万贵妃如同万红丛中一点白,更加清新动人。 他并未进殿,而是等万贵妃出来向他行礼了,才抱起身边的一个稚龄内侍,亲手放到万贵妃怀里。 “你看看,像不像我们的福儿?” 万贵妃看着怀里一身小内侍服装的两三岁奶娃娃,有些愣怔。 她的美眸里浮上一阵水雾:“皇上,这是何意?” 朱见深长叹一声:“朕知道,你对福儿的死耿耿于怀。朕又何尝不是?只是逝者已矣,你也不要沉浸在悲痛里难以自拔。 你喜欢孩子,朕便命人寻了几个乖巧伶俐的,像咱们的福儿,你好生抚养,缺什么,说一声,朕命人给你寻来。” 万贵妃潸然泪下。 她幽怨地看了看朱见深,目光带了一些挑衅,微笑道:“臣妾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儿,皇上也能寻来么?” 朱见深漆黑的凤眸与她对视,脸色平静中带着些许端肃:“你知道答案。” 万贵妃不服气地与他倔强对视。 半晌,万贵妃还是垂下眼皮,低垂螓首。 “贞儿姐姐,朕待你,总与旁人不同。朕只希望,咱们十多年的情分,能一直维持下去。” 万贵妃抬头看朱见深。 他的这些话,初听不觉得什么,可她还是察觉到了其中的警告之意。 此时接近正午,灿烂的阳光照耀在朱见深的一身玄色龙袍上,折射出炫目的光芒。 他的一张俊脸线条分明,因为面容沉静,自然而然地显示出了些许威严。 一双漆黑的凤眸,黑光四射,似乎洞察一切阴谋诡计。 万贵妃心脏一缩。 她终于意识到,眼前的男子有些陌生。他不再是那个在她怀里哭泣的小男孩,也不再是那个对她喜不自胜、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他已经长成为一个手段高超、心思敏锐、沉着冷静的帝王,游刃有余地周旋在在各个势力之间,再也不需要自己的安慰和鼓励了。 第183章 相思醉对流云 朱见深见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也没有多说:“贵妃好生歇着,朕走了。” 眼见朱见深的背影就要出了昭德宫大门,万贵妃还是喊住了他。 “皇上,方姑娘就在后院西厢房。皇上最好,给她请个太医……” 朱见深迅速转身,目光凌厉地盯向万贵妃,也没有多话,迅速向后院而去。 与万贵妃擦身而过时,万贵妃凄然笑道:“皇上,你会感谢臣妾的……” 朱见深微愣,还是奔向后院。 西厢房中,方元芷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朱见深扶起她,见她身子发烫,双颊潮红,心里便明白了大半。 他命人抬了软轿,把方元芷带去了文华殿,又命太医前去候着。 太医给方元芷诊断完毕后,面色为难:“皇上,这位姑娘中了来自西域的一种春药,名叫‘相思醉’。虽有解药,可药效不甚理想,还需交合才能彻底解除。另外,这位姑娘还身中了迷药,虽无大碍,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过来……” 朱见深面带愠色,可也只好沉声吩咐太医准备解药给方元芷服用。 这帮太医,也太不给力了! 他掀开帐子,看看里面虽然紧闭双目,可呼吸急促、满面通红、烦躁不安的方元芷,心情非常沉重。 他明白万贵妃的心思。 她大概是听说了自己在仁寿宫外枯站半宿的事,以为自己求爱不得,便出了这个昏招。 朱见深冷笑。 她哪里知道,若是真的敬重对方,怎么愿采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得到自己的心上人? 如果真的想要了她的身子,他的机会不是没有,哪里用得到下春药和迷药? 他只是不愿。 他宁愿像欣赏高空流云一样,远远看她一眼,也不愿近身亵渎。 她不是他这个世界的人。 他只想从她这里汲取一些她那个世界的美好和不羁,给自己多一些勇气和希望。 就像自己也在过另一种人生一样。 解药很快准备好,给方元芷服下。 可她的情况却更糟糕了。 或许是迷药的作用散去,她迷迷糊糊地就开始扯自己的衣服,扭来挣去,极尽痛苦。 朱见深忙命人准备沐浴温水,希望能给她降降温。 为了避免自己把持不住,他把她合衣扶进了浴桶。 可好像无济于事。 在有些冷的水温刺激下,她倒是睁开了眼睛,眼里一片血红,眼神迷离,红彤彤的嘴唇里模模糊糊地喊出了几个字。 他凑近倾听。 “救救我……” 朱见深叹息。 看来她也知道她的处境艰难。 可怎么办呢? 把她送出宫,送给徐淳? 这个想法一出现,他就立即否定了。 她已经和徐淳断了关系。这样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 他咬了咬牙,说道:“元芷,这水温会慢慢变凉,有助于你压制药性。” 说罢,他扯出被方元芷抓住的衣襟,出了净房。 他也没有走远,只是站在净房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 这里全是内侍,不方便进去侍候,他得防着她神志不清溺水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里面的动静有些不对,才又开门进去。 她已经脱了衣裳,双手抱着胳膊坐在冷水中,全身红得像煮熟的虾米,难以抑制地不停颤抖。 朱见深突然想到了当初她中了“见血封喉”之毒时的模样,和她现在这个样子差不多! 他着急地上前问她:“元芷,元芷!你怎么了?” 方元芷伸出颤抖的手,想抓他的衣襟,却怎么也抓不住。 “帮……帮……” 朱见深也不顾得男女有别,用浴巾裹了她抱出浴桶,直接抱上了床,放下床帏。 他的心脏紧张得快跳出了喉咙。 心情也复杂至极。 他不想要她吗? 怎么可能?每天夜里迷幻的梦境,全是她。 可他敢现在要她吗? 她对自己明里暗里的拒绝,现在并不是时候。 此时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可是他担心,一旦箭矢射出,许多事回不了头。 若是事与愿违,他又怎么甘心? 男女性事,只要他想,有什么难得的? 可他明明想要的是一颗真心,一颗和自己相互依偎、相互温暖的真心啊! …… 第二天天还黑着,朱见深起床去参加早朝了。 方元芷在他走后,才睁开眼睛。 她只觉得羞愤欲绝。 她并不是冰清玉洁的姑娘,情事丰富,还有过两个男人。 可只有昨夜的经历让她感觉遭受了奇耻大辱。 比她所经历的所有羞辱加起来都要深重,都要浓厚! 她虽然被药性折磨得有些神智迷糊,可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几乎没有什么肢体接触。 除了那只手。 可这情景让她更加难为情。 比真的有过还要难为情。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件被人亵玩的玩物,尊严尽失。 仿佛被人剥光了所有的衣服,在大庭广众之下示众。 可是,身体的反应更加令她难堪。 她居然多次情不自禁。 她随着手指的跳动丑态尽露,辗转反侧。 方元芷把脸埋进手心,呜呜哭了起来。 她知道他那双手很是好看,皮肤白皙如玉,骨节分明,指节修长。尤其是握笔的时候,姿态优美,高贵清雅。 之前,她曾多次偷偷打量过他的手。 可这样的手居然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令她羞愤万分。 她更羞愧于自己的反应。 这让她觉得自己之前的各种拒绝,都是欲擒故纵、欲盖弥彰。 她觉得自己恬不知耻,羞愧难当。 她无法再面对他。 她再也呆不下去了! 她要逃离皇宫,逃离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她希望她永远不要和他再见面,永远不要! 心念一定,方元芷便迅速行动起来。 她起床穿好了衣服,直接向仁寿宫而去。 钱太后还没起床,听闻方元芷满面泪痕地求见,她倒是笑了,就在床前召见了她。 “太后,求求您,求求您发发慈悲,送我出宫!求求您!” 方元芷哭得肝肠寸断。 钱太后沉默地打量了一番,便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 陈嬷嬷出去打听了一阵,回来在钱太后耳边耳语一番:“皇上和方姑娘,昨儿个,都歇在了文华殿……” 钱太后瞳孔微缩。 她自然知道半个月前皇帝在仁寿宫外枯立了半宿。 一个“为谁风露立中宵”,一个不为所动。 第184章 马儿将军 如今怕是那个风露立中宵的得偿所愿了,不为所动的反而伤心欲绝。 钱太后笑着看着跪在床前依旧痛哭失声的方元芷,心里很快有了计较。 “罢了,哀家倒是有一件极重要的事委托你出宫去办,你且好自为之,莫辜负了哀家对你的提携之恩。” “是,奴婢定不辜负娘娘的心意!”方元芷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感激涕零。 此时此刻,钱太后即便是让她上刀山下火海她也愿意,只要能离开皇宫,只要能不再见到他! 方元芷被蒙了眼睛,坐着轿子出了宫。 路上停顿了几次,最终,她眼睛上的布被取下时,已经到到了一个房间。 内侍赵德安对她说:“有个病人,烦请方姑娘看看。” 方元芷松了口气,这个她擅长。 床上是个七十多岁的老者,已经昏迷不醒了。 方元芷检查了一番,发现这老者居然是个阉人! 她想起了安乐堂里的众多老年阉人,就心里有了底。 “病人平日里都有什么症状?” “前几日还偶尔清醒,可又是痛得满床打滚,捂着腹部也不说话。不痛的时候倒还好,只是经常尿不出尿来。” 方元芷又检查了一番,发现病人腹部有肿胀,手轻轻按下,昏迷不醒的病人也会浑身颤抖,她就大概猜到了。 “病人需要立即破腹治疗,家属们请决断,是否同意破腹。奴婢也没有十成的信心能救回病人,个中风险,还请家属掂量。” 赵德安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问道:“请问方姑娘,能有几成把握?” 方元芷表情镇定而诚恳:“赵公公想来也清楚,这些日子我在安乐堂做过的类似案例也有二三十个,无一失手。只是这位病人年纪大了,也拖得太久,我也不敢有十成十的把握,只敢说,五成概率。治与不治,全看家属。” 赵德安又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说道:“方姑娘还请尽力而为。家属说了,即便不成,也不会怪罪姑娘。” 方元芷反而笑了:“如此一来,我反而有六成把握了,赵公公且出去候着,把那几个日常帮助我的小内侍留下就行。” 方元芷做了半天的准备工作,很快就正式开始治疗了。 等到天黑时分,才将病人伤口缝合完成。 可她知道,接下来的几天,反而是最凶险的时候。 病人年纪太大,若不能撑过术后并发症,一命呜呼是大有可能的。 方元芷衣不解带地守在病床前,随时观察病人动静,并采取急救措施。 果不其然,到了第二天,病人开始高热。 方元芷之前在安乐堂已经有应对经验,倒是轻松应付了下来。 她知道,这个病人,应该身份非同小可。 否则,钱太后不至于让她的心腹内侍赵德安亲自带她过来,守在这里多日不曾离开。 她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全力以赴。 过了半个月,病人终于逐渐康复,能进一些流食了。 “大人,该喝药了。”方元芷温声提醒还闭着眼睛的病人。 病人睁开浑黄的眼睛上下打量方元芷。 方元芷却感觉身上仿佛被刀子刮过一遍。 这个病人的眼神凌厉,是经过无数杀戮,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才有的眼神。 半晌,病人才问道:“你是哪里的?”声音苍老,却带着些许尖利。 方元芷生不起半分反抗之心,恭顺回答:“回大人,奴婢是南和侯爷方瑛的孙女儿,如今是皇宫里文渊阁的一名宫女。蒙慈懿皇太后的青睐,在西内安乐堂替内官诊病一月有余。钱太后提携奴婢,让奴婢来侍奉大人。” 病人枯瘦的脸上神色稍微缓和:“原来是方都督之后。方政与我有些交情。没想到,他的后代倒沦落到伺候人的地步了。” 方元芷汗颜。自己可真是丢祖宗们的脸! 她连忙拍马屁:“能侍奉大人,是奴婢的福气。” 病人不为所动,反而有些动气:“一代将门之后,动不动就自称奴婢,真是丢你们方家的人!以后不许自称奴婢!” “是,臣女方元芷,把大人腹中长的那些石头都取出来了。大人之后应该不用再被病痛折磨。若是依据元芷的膳食方子和药物坚持服用,再享几年福,是没什么问题的。” 病人略感意外:“你居然会开膛破腹?” “是,大人请放心,元芷在安乐堂已经实施过二三十个案例,全都医治成功。” 病人微嗤:“倒是个胆大的。” 方元芷只觉得这个病老头有些怪异。 之前她在宫中接触的那些内官,身上都有一种奴颜卑膝的气度,似乎是天长日久习以为常,即便老病将死,那种浸到骨子里的谦卑也不改分毫。 这或许就是他们的保护色。 可眼前这个病人大不相同。 他虽是个阉人,下颌无须,可举手投足间有一股说不来的杀气与威严。 他不像个看人眼色的内官,而更像个杀伐果断的将军。 方元芷长到这么大,也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这种令人骇然又心生尊敬的气度。 ——爷爷方瑛。 爷爷是多年征战疆场,军功靠一刀一枪厮杀出来,才养成这样的大将气度。 眼前的古稀老人,只是一个阉人,怎么也会有如此气度? 在日常侍奉中,方元芷心中的疑惑不免就显露了出来。 养了一个来月,病人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此时已经进入了阳春三月,春暖花开,花红柳绿,碧波荡漾。 老人让方元芷推着他出门散步。 方元芷依言。 老人乘坐的轮椅极其精巧,还绘有蟒纹,一看便知是御赐之物。 方元芷推着轮椅上的老人,在花园中散步。 “你至今还不知道咱家是谁?”老人看着园中的姹紫嫣红,笑吟吟问道。 “还请大人明示。” 老人有些得意地介绍道:“三宝太监,你可曾听说过?” “您说的是曾经七下西洋的郑和太监?他的大名流传千载,在史书中都被大写特写了一笔!”即便是前世的方元芷,在小学的历史课本中也学过“郑和七下西洋”的故事。 老人与有荣焉地自豪说道:“正是!三宝太监是太祖皇帝的左膀,咱家就是太祖皇帝的右臂!太祖皇帝当年总叫我马儿……” 第185章 躬尽瘁 老人仿佛沉浸到回忆中,面带微笑,目光看向远处,思绪却似乎飘到了远方。 “咱家十二岁的时候就入了宫,因为力气大,被太宗皇帝看重。他不把我当内侍使唤,命人教我骑射,出征入阵,多次随太宗皇帝出征。太宗皇帝的腾骧四卫就由咱家一手建立。 当初你太爷爷方政,为了助我建立腾骧四卫还出了不少力。 为此,太宗总喊我马儿,马儿,世人皆知刘马儿太监,反而不知道我的大名叫做刘永诚了。 为了能震慑敌军,每次出征,我都戴上假胡须,那些大漠兵勇见了咱家害怕得不得了,哈哈! 太宗皇帝五次北征大漠,咱家都贴身跟随,上阵杀敌,身先士卒! 兀良哈三卫不老实,咱家打得他们丢盔弃甲、屁滚尿流,三卫从此以后再也爬不起来!” 老人说得抑扬顿挫,方元芷听得津津有味。 一幅幅金戈铁马的画面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方元芷忍不住感叹道:“可惜我迟生了许多年,不然也要去参军,一睹将军风采!” 她此时改口称老人为将军了,总感觉只有将军一词,才能表达她对老人的崇拜之情。 老人顿了顿,大手一挥,说道:“你也不错!一个小丫头片子,敢于上前线灭苗蛮!没有堕了方都督的威名!” 方元芷有些惭愧:“可惜时运不济,未能建功立业……” 老人不以为意:“一个姑娘家,哪里需要建功立业?岂不是衬托得我们这些男儿如粪土?对了,那个毛荣,被调任四川任总兵,是你们方家的手笔?” 方元芷想起了伯父方毅的话,低头称是。 “也好。有程信在四川压着他,他也不敢再胡作非为了。等四川事后,最好调他去广西。韩雍在广西提督军务,一言九鼎,他去了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方元芷诧异道:“将军,您在家养病,怎么还知道天下事?” 老人畅快地打了个哈哈:“也是当年吃了亏,养下的习惯罢了。咱家受太宗皇帝器重,才由残破之身,成为人人敬重的马儿太监。朝廷内外,谁人不敬? 为了报答太宗皇帝的恩情,咱家也只有鞠躬尽瘁,为他们老朱家的皇室江山肝脑涂地了。 唉……” 老人长叹一声,脸上浮上一阵忧愁。 过了半晌,他才说道:“当年先帝兵败土木堡,咱家正在西陲镇守,未能来得及救驾。实在让人心痛,悔不当初啊!若是当初咱家多花几分心思在宫里,不至于光想着建功立业、驱逐鞑虏,也不至于如此局面!” “景泰、天顺以来,时局动荡,各种势力角逐斗争。若非咱家手握重兵,拱卫皇城,哪里来的这些年太平日子?” 方元芷这才知道,眼前这位枯瘦白发的老人,才是整个王朝的定海神针。 那孙家呢? 方元芷还是问了出来。 “孙家?哼。孙太后纵容外戚掌权,还不是不放心咱家?她临死时也后悔了。只是放权容易,收回来哪有那么简单!孙家毕竟小门小户出身,得意了便有些忘形,这些年勾朋结党,权势熏天,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孙家一家独大似的。 咱家这副老骨头,和孙继宗一同掌管十二团营,老东西对咱家恨之入骨,巴不得我早死!” “还是皇上年轻有为。这几年也看清了孙家的意图,一点点开始削权。咱家就给孙继宗打个样,上交兵权和家财,对皇上是一百个效忠! 结果他们孙家,只学皮子不学里子,假模假样地请求致仕,反而往十二团营里继续安插亲信!” 听到此处,方元芷不得不佩服刘永诚的高风亮节。 她想了想,索性跪了下来,诚恳地磕了几个头:“元芷敬佩将军深明大义,高风亮节!为人当如将军,拿得起,放得下!” 她虽然之前也想做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可实际落实时,总还是差了火候。 刘永诚目含欣赏,还带了几分慈爱看向她:“丫头,你也不简单呐!世上女人那么多,有几个不想得到皇帝的青睐,从而一飞冲天?你倒是沉得住气。” 方元芷脸都羞红了。 她又想到了那不堪的一夜。 她倒不想一飞冲天,只想逃离那无法祛除的羞耻与尴尬。 如果是别人那样对她,她可能还没有那么深的羞耻感。 可偏偏是朱见深!那个对她深情款款却多次被她拒绝的人! 这让她感觉自己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反而面子里子全丢光了! 刘永诚看着她满面的羞态,还是说道:“起来。你这个礼,我受了。只是,你也要想清楚,深明大义,高风亮节,你也可以做到。” 方元芷不解。 “皇上虽然有心整治朝廷,可毕竟登基日子尚浅,根基浅薄。若是能多一些帮手,自然胜算更大。” “你既出身将门,方家与文官集团、英国公等功勋也交好,又深得皇上信赖,若能出一份力,助我大明王朝长久安定,也是一份不朽的功勋啊!” 方元芷目光有些躲闪。 她没想过这个。 她还陷在自己的负面情绪中出不来。 不要说去出力了,她连见皇帝,连想到皇宫都不肯。 刘永诚也没再多说。 方元芷知道,刘永诚虽然卧床养病,但对自己的底细打听得门儿清。 这份运筹帷幄的能耐,难怪是可以与孙家打擂台的人物。 刘永诚之前昏迷不醒的时候,照顾看护工作全由方元芷亲自完成,如今他康复了,便由他自己的贴身侍女完成了。 方元芷清闲的时间越来越多。 她的心胸反而慢慢开阔起来。 刘永诚的话,把她带到了一个她之前从未触及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有君臣相知,忠诚报效,有气吞山河、指点江山。 什么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什么是深明大义高风亮节? 这些以前只在书本里出现的词语和故事,如今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发生了。 他用自己精彩的一生生动鲜活地诠释了这些大义。 他本来是个被人看不起、被人唾弃的内侍,被人称为“连根儿都没有的下贱种子”,可他并未屈服于命运的安排,用自己的努力,与太祖皇帝谱写了一首供后人传颂的君臣相知的赞歌。 三宝太监郑和也是。 所以,她又何须自苦于目前的窘境,悲伤沉郁,难以自拔? 第186章 盐法激千层浪 朱见深下朝后便急急返回了文华殿。 他需要当面向方元芷解释清楚。 虽然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可他也不想她误会他。 然而,空空如也的寝殿让他有些愣神。 等他赶到仁寿宫,听钱太后亲口说已经派了方元芷出宫去救昏迷不醒的刘永诚时,他还是有些呆怔。 他心里暗暗祈祷,方元芷心胸宽广,不把他昨夜的冒犯放在心上。 可他又有些不爽。 她若真的不放在心上,他又感觉很不舒服。 说实话,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自制力会有那么强! 面对心仪的姑娘媚态横生,他居然能忍住没有真刀真枪来一场! 他在怕什么? 他当然是怕她鄙视自己,从此把自己看作色鬼淫虫。 可昨夜都那样了,她真的会不把自己当成色鬼? 朱见深怀着忐忑的心情过了一个多月。方元芷把刘永诚救活的消息很快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没想到,她的医术那么高! 之前那么多太医去给刘永诚诊治,基本都是束手无策,只能等死。 可惜,医术那么高超的她,也有短板,也会被后宫的恶毒伎俩坑害。 他此时对万贵妃的心情很是复杂。 一方面,感激于她让他和元芷的关系有了进一步的进展。 另一方面,他也对万贵妃有些恨意。 如今他和方元芷这样艰难的局面,也是她一手造成的! 始作俑者万贵妃倒是没那么多感慨。 她把朱见深送给她的五个小内侍照单全收,忙碌地安排人手照顾这些小家伙,好好地享受了一把当母亲的感受。 孙瓒教她的留住朱见深、一夜怀上龙种的计谋,她最终还是没有落实。 朱见深对她的警告,让她及时住手了。 她能稳坐贵妃高位,乃是朱见深对她的十多年情分。 这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孙瓒再花言巧语,再与她有旧情难舍,也只是个曾经抛弃她的外人。 朱见深虽然这一年多未曾再宠幸她,可也未曾害过她,依旧让她风风光光地当着贵妃娘娘。 自己的吃穿用度,不要说皇后,连两宫太后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怀里咿咿呀呀奶声奶气说话的小孩子,让她想起了幼年的朱见深。 他当年是年幼的太子,也在自己怀里这样咿咿呀呀说话,奶声奶气撒娇。 如今虽然长大了,再不和自己亲密,可依旧关心自己,给自己最大的自由度。 她可以不把她当作自己的丈夫,但总是不能避免地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 近二十年的情分,她怎么可能就没有一丝真心呢? 从理智,从情感,她还是拒绝了孙瓒的番僧歪点子。 即便如此,前朝后宫都纷纷传起了谣言:“番僧入宫一日,至晚方出……” 流言背后的未尽之言,便是任人猜测揣摩了。 有人说:“皇上痴迷于番僧佛法,特地请了番僧入宫讲经,此乃通天之梯……”这是善于钻营之人的揣测。 京城之中,度牒从此千金难求,无数人都想成为番僧,获得皇帝的召见,从而一步登天。 有人说:“此乃秽乱宫帷之举,若有皇子诞生,谁能保证是皇室血脉?!”这是阴谋论者的揭示,却正好揭发了丑陋的事实。 还有人说:“皇上子嗣艰难,怕是身子不行。要学元顺帝,靠番僧的法子来重振雄风……”这就是胡乱揣测了。有些人却动了脑筋,想在这事上做文章,给皇帝献个奇药,以求高升。 那番僧也是个会来事的,第二天就上了奏折,乞以宛平县民十户为佃户,并静海县树深庄地为常住田。 番僧是大慈恩寺西天佛子劄实巴,他也怕得罪了皇帝陛下,上了奏折索地,表示自己并无亵渎皇室之心。 朱见深居然批准了,只是朱批不为例。 万贵妃为了避免自己被流言中伤,反而常借几个小孩子生病的事派人来叫朱见深。 朱见深偶尔去一趟昭德宫,也免不了言语上再敲打一番。 万贵妃反而喜出望外。 她有时指着其中一个孩子说:“这孩子聪明大胆,跟皇上小时候倒有几分相似。” 朱见深见那个孩子年龄略大些,十分机灵,便点点头:“你就好生教养,日后成材了,也是你的功勋。” 万贵妃心里踏实了许多。 若是这些小家伙们将来长大了在宫里身居要职,她的养老生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朱见深则把精力放在了改革盐政弊端之上。 年前派去拘捕沿江盐徒巨盗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冯珤回京复命后,朱见深便让去年就命南京右佥都御史高明,同太监王允中继续清理两淮等处盐法。 高明是江西人,不会和江南那帮盐商巨寇沆瀣一气,去年就被朱见深派去清理扬州的盐寇,很有成效。 到了二月底,朱见深下了一道旨意,如石破天惊一般,在朝堂激起了巨大的风浪: “敕户部臣曰,各边粮草不敷,皆因盐法废弛,弊出多端所致,今后内外官员之家不许占中盐引,侵夺商利,亏损边储。其两淮等处盐法,今遣太监王允中、佥都御史高明整治,尔户部还将兴革利弊事宜,逐一斟酌,以闻于是。” 年前就埋下的盐政引线,终于点燃了。 这就显示出了朱见深用人的高超之处了。 户部尚书,他也是任命了三人。 属于外戚党的马昂自不用说,另外还有北人派的张睿,功勋世家出来的薛远。 三人分而治之,马昂在户部也不能一手遮天,很快户部便上了奏折,对盐政改革提出十条言之有物的改革措施,简称“十条鞭法”。 户部奏曰:“盐法之制,自古有之,我朝张官置吏督民煎办,以供国赋,以资边储,取用充足,近因豪势搀中,致令盐法不通,谨以兴革利弊事宜,具奏请旨。” 第一条鞭法,就在权贵阶层激起了千层浪! “在京内外官员,如有家人亲识,改军民人匠,投倚中盐者,听户科给事中举劾,通政司告送部者,亦如之事连于官,则奏请逮问,若豪势家人,诈称军民者,究实枷禁。” 这就是说,京内外官员,不能再以盐法牟利! 第187章 虚怀若谷 去年刚从徐家把盐业利益吃到肚子里的各种权贵全都炸毛了! 其中以会昌侯府最为暴怒。 成化二年,御马监太监李棠令家人于辽东地方开中成化二年分两淮存积盐五万八千引,皇帝下诏准了一万引,还特地说了不为例,可户部尚书李昂偏偏阳奉阴违,不仅引以为例,还大开方便之门。 从此盐法败坏,边关重镇粮草难以为继,与会昌侯府勾结的内监、权贵等个个赚的盘满钵满。 李棠虽然是御马监太监,可也只是挂了个虚名。御马监之前的实权掌握在刘永诚手里,后来掌握在投靠了皇帝的叶达和钱喜手里,李棠日益边缘化,在御马监没什么实权。 朱见深兴奋地去了刘永诚府邸私访。 终于,他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去刘府见方元芷了! 朱见深再见她时,她正坐在刘府的花园凉亭中,与刘永诚喝茶聊天。 她穿着一身粉色对襟窄袖衫,下身搭配的湖色八幅流仙裙,在满园春色的映衬下,更显娇柔明媚。她似乎与刘永诚认真交谈着什么,表情认真而诚恳。 朱见深不由得痴了,半天愣在原地,挪不动脚步。 还是笑吟吟的刘永诚先发现了朱见深一行,强撑着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就要原地跪下。 方元芷顺着刘永诚的视线看去,很快也看到了朱见深。 她惊愕难耐,可也还是快速去扶着老迈的刘永诚,一同跪了下去。 朱见深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快速上前,亲手把刘永诚扶了起来,又与方元芷一同把刘永诚扶上了轮椅。 方元芷待刘永诚坐好后便要遁走。 朱见深却喊住了她:“方姑娘,朕想与马儿太监一同逛逛园子,还请方姑娘带路。” 方元芷不敢看他,眼神求助地看向刘永诚。 刘永诚笑了,眼尾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开。 “元芷,来帮咱家推轮椅。” 方元芷无奈,只好去推轮椅,却被朱见深抢了先。 “方姑娘代朕侍奉马儿太监一月有余,朕心甚慰,也该朕略尽绵薄之力了。” 方元芷无语。 我明明是钱太后派过来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倒是挺会自揽功劳。 朱见深推着轮椅上的刘永诚在花树间缓步而行,方元芷略落后一步,其他内侍、侍卫等老远跟着。 朱见深没有说话,刘永诚倒是发话了:“皇上亲自推轮椅,真是折煞老奴了!” 朱见深态度诚恳,微笑道:“马儿太监乃真英雄。朕自幼听闻您的丰功伟绩,今日能效微力,乃是朕之幸事。” 方元芷微嗤,拿得起放得下,倒是收买人心的好手! 刘永诚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容,语气里少了许多恭敬,多了些许亲切和感动:“皇上今日登门,可是有什么要事?” 朱见深也不藏掖:“如今朝堂之上正在重点讨论盐政弊端,户部推出了十条鞭法。只是这第一条便是断人财路的大事,怕是要得罪一大帮权贵。” 顿了顿,朱见深才道:“御马监的李棠,乃是盐政败坏的始端。若是能拿他以儆效尤,自然事半功倍。只是此事若无马儿太监支持,朕也不好贸然下手。” 刘永诚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凡事不操之过急。 皇上要动李棠立威是好事。只是这样就把皇上推到了最前方,反而落了下乘。 我们内官前程本该系于皇上一身。 李棠投奔孙家,本就坏了规矩。早该清理。 只是皇上不必把他和盐政牵扯到一起,省得反抗力度太大。 那个钱喜,皇上既然想用他,不如让他使使手段,干净利落地解决了李棠,既达到了目的,也保护了皇上,盐政落实也不会反抗太过激烈。” 朱见深有些诧异,也有些感动。 盐政的“十条鞭法”动的都是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要落实必然困难重重。 他本想大刀阔斧地干一场,刘永诚反而及时提醒了他。 刘永诚怕自己的话皇帝听不进去,又补充了一句:“你可知道,当初土木堡之变的根源是什么?” “是先帝急于纠正九边弊端,动了边关守将的利益。” “是啊。弊端在那里,也不是一天形成的,要纠正就得花些耐心。” “朕受教了。” 方元芷好奇地瞥了一眼轮椅上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宛如长辈一样淳淳教导,劝谏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让人如沐春风,接受起来容易了许多。 她也有些感慨朱见深的虚怀若谷、礼贤下士。 年轻人通常会有几分气性,未必能虚心接受别人的意见,他倒是从谏如流。 朱见深和刘永诚又聊了一些别的,基本上都是各地的镇守太监、监军太监的任用、选拔和升迁罢黜之事。 方元芷这才意识到,全国各地、各军中的太监,都是由御马监派出。 如果说司礼监是宫廷内相,御马监看来就是宫廷内将,一文一武,共同辅佐皇帝统治天下,免得皇权旁落。 她又有些郁闷。 这些都是机密要事,他们两人密谈就是了,何苦拉什么都不懂的自己在一旁当背景墙? 若是回头有什么消息泄漏了,怪到自己头上,自己还不是得喝一壶? 想到这些,她故意放慢脚步,落在了后面。 朱见深很快就意识到了,他停下脚步,回头等她。 方元芷无奈,也只好快走两步,跟了上去。 刘永诚自然看出了朱见深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今日来找自己虽然确实有正事,但很显然心思大头都放在身旁的这位方姑娘身上,连自己提的那些人氏,他也只是含糊地应一声,没太往心里去。 刘永诚心里暗叹一声。 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 自己这位暮年英雄,看到眼前的方姑娘也会生出欣赏之心,何况是年纪轻轻的皇帝。 好在多日相处,他也知道这位方姑娘心思端正,并非奸猾之徒。若是能提点一番,让她成为皇帝身边的一大助力,倒是一件美事。 他刘永诚再能干,也没几年好活。若能再给皇帝身边选拔几个人才,等去了黄泉地下,也可以对太宗皇帝毫无愧疚地说一声,自己尽力了。 第188章 运筹帷幄 心念至此,刘永诚的话也就变了:“派钱能去云南镇守也是好事。只是,皇庄就在京畿附近,便于管理,也是很好的敛财手段。皇上若是能多管齐下,手里的银钱多了,腾骧四卫可以进一步扩大,手里能用的人更多,消息也能进一步灵通。” “那曹吉祥的庄子,就在御马监名下,如今经营得有声有色。最近春暖花开,风景也不错。皇上若是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刘永诚目光又转向了方元芷:“元芷姑娘,那皇庄里住着咱家的一些老战友,身上病痛不断,姑娘若能一同前去,帮咱家这些老战友把把脉治病,咱家感激不尽。” 朱见深听到刘永诚的话,本来一头雾水,此时却也明白了。 他是让方元芷和自己有机会独处一阵。 他赶紧瞥了方元芷一眼。 方元芷低着头,脸却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 她可不想再和他独处! 朱见深只觉得心头一跳,嘴角忍不住翘起。 他连忙稳住,正了正神色:“朕今日抽空出来,倒不一定有时间……不过绕道过去看一眼,也来得及。”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角余光一直打量着方元芷的神色。 他感觉到她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便觉得有些好笑。 能让大大咧咧的方元芷露出小女儿的娇羞,他居然有些得意。 方元芷倒是找了几个理由推辞不去,都被刘永诚一一驳回了,不得不低头认命,非去不可了。 一行人也不耽搁。把刘永诚送回卧室后,便匆匆离去了。 等坐上了马车,方元芷想死的心都有了。 马车不算狭窄,可只有朱见深和她两个,她还是一身娇艳的女装,这让她情何以堪? 她能感觉到朱见深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他是不是看自己就像看没穿衣服的女人一样? 她只好一直低头,心中默念心经。 朱见深虽然一直看着方元芷,可也没好意思开口。 方元芷不一定记得那夜的事,可他却是什么都知道的。 如今看方元芷的反应,很显然也对那夜的事是清楚的,让他感觉很是羞赧。 他有心解释一二,可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好在马车一会儿就进了一个宅子,两人各自下车更衣不提。 方元芷看到房间中摆放的甲胄愣了愣神。 她倒是去过军队,可担任的是医务兵,并不需要穿戴厚重的甲胄。 看来朱见深出宫是真的有事。可让自己穿甲胄,算什么? 心中虽然有此念头,她还是很快换了衣裳,把脸上肤色涂的黑黑的,声音也做了一些调整。 等方元芷出门的时候,早已换好服装的朱见深反而笑了。 他见过她穿男装时英姿飒爽又不失妩媚风流的样子,如今这样一身甲胄,居然变成了一个五大三粗,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的小个子糙汉,令他确实有些意外。 方元芷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朱见深忍住笑,正色说道:“朕今日要去视察腾骧四卫,元芷武功高强,有你守卫在侧,朕也能踏实很多。” 方元芷不是第一回当他护卫,此时也不好拒绝,只是干巴巴地答道:“是。” 她觉得他只是想折腾她,视察卫所,哪里需要自己一起去? 他身边的那些护卫,可个个都是脚步轻盈、目光炯炯,一看就是高手的。 一行人换了马匹,驰骋而去。 腾骧四卫早已列好了阵仗,等待皇帝陛下亲临检阅。 方元芷跟在朱见深后边,目不斜视,也过了一把被众人行注目礼的瘾。 说实话,这种被众人注视的感受,并不太好。 她一个性格外向的家伙,都觉得难受,不知道朱见深这个性格偏文静的家伙怎么忍受下来的? 检阅完毕,就是军官们一个个轮流召见了。 方元芷戍守在朱见深身后,看着一身甲胄的他与一个个将领亲切交谈,甚至连他们家人的名字都能叫出来,让人着实如沐春风。 方元芷微微诧异,这样亲切温和的朱见深,真是她印象中文静沉默的青年男子? 他很显然为今天的出行做了诸多准备,每个将领都能直呼名字,还能记住家人姓名,背后得花费多少精力和心血? 她只看到了他对自己纠缠不放,一起玩耍,甚至…… 却不知道他还有这样勤劳认真的一面。 没人进来的间隙,她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他。 他一身甲胄在身,平日里的文俊又添了几分威武,加上凤眸里的神采飞扬,端的是个玉面将军。 他明明连自己都打不过,还能当将军? 方元芷心中微嗤。 正在这时,朱见深也转头看她。 方元芷偷窥被人察觉,心头一跳,连忙低垂眼皮。 “累了?再忙一会儿,也就好了。” 方元芷没搭话。 又陆续进来几位将领,不仅表了忠心,还提出了一些建议。 朱见深认真倾听,还用笔在纸上记了下来。 等将领们都召见完毕,朱见深皱眉思索了一阵,又在纸上圈圈点点了一番,重新取纸书写后,才招来内侍:“把这个拿去让内阁润色传旨。嘱咐彭阁老和商阁老,去年御马监要的一万匹马,兵部只给了五千匹。太仆寺既然拿不出马,就拿银钱来弥补好了。银钱若再不到位,太仆寺卿就换该换人了!” 话语间,一股帝王之怒就隐隐流露。 方元芷知道,腾骧四卫主要是骑兵,若是马匹不足,骑兵的优势便发挥不出来。 将军不仅要善于冲锋陷阵,更要善于与各个势力打交道,让军队把威力发挥到最大。 所谓决胜千里、运筹帷幄。 朱见深倒有几分运筹帷幄的气度,看起来全然不像才年方二十的小伙子,倒像是老谋深算、霸气外露的老将。 朱见深还没思索完,门外又有人求见。 朱见深想了想,让方元芷先出去转转。 方元芷哪会不乐意? 她被当作木头人,被拘在皇帝身边半天了,此刻便如出笼的飞鸟,出门骑了马便飞也似的跑远了。 腾骧四卫的营地依山傍水,风景很是秀美。 方元芷直接就冲出了营地,往附近的山间河流而去。 第189章 真诚酬心结 此时春风徐徐,山花烂漫,蓝天白云,倒是个好天气。 方元芷来到一个山涧边,摘下沉重的头盔,卸了胸甲,又就着寒沁沁的泉水洗了洗脸,才大大松了口气。 之前更衣时,她故意扮丑,身上臃肿穿了很多衣服,累赘又热,早把她热出一身汗。 此时终于松快了不少,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休息了一阵子,她甚至生出了想就这样逃回家的想法。 皇宫她终于出来了,连守备森严的刘永诚公公府邸也出来了。 从这里骑马回城,回到家里,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可她回家了,事情就结束了吗? 她看了看南方。 她其实更应该去江南。 去钱塘,去苏州都行。 那里没了父母家人,也没了徐淳,可还有她的师父。 她迅速又穿回了甲胄,戴好头盔,骑马向南而去。她可是知道,自己上次回京路上未曾掩饰容颜,从而惹出许多事情。 尽情驰骋了一阵子,她还是让马儿闲庭信步般慢走。 她身下的马是良驹,比她之前骑的马都强,算是沾了皇帝的光。 她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得罪会昌侯府以来,家人和自己都没被报复,乃是得益于皇帝和刘永诚的庇护。 她自己可以一走了之,父亲的调任却迟迟不见消息,家人在京城,会昌侯府的眼皮子底下,会遭受怎样的打击报复? 她能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自己逃走吗? 方元芷心情沉郁地信马由缰,漫无目的地徜徉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从后冲了过来。有人牵起了她马的缰绳,带着她一起也跟着跑了起来。 方元芷很快就看到了人群中被簇拥的朱见深。 一行人冲进一个庄园,门口的人并未阻拦他们。 行至一座山脚,朱见深便等了方元芷一起,沿着山路攀爬而上。 登至山顶有一石窟。四周望去,云层翻滚,青山苍莽,一股天地豪气油然而生。 此时接近黄昏,金黄的夕阳把云层镀上了金边,自己反而卸去了万丈光芒,挂在天边,如同一个安静的鸡蛋黄,看着倒是有些诱人。 朱见深看了看附近的护卫离得有一些距离,便开口道:“元芷,之前的事,是我孟浪,却也是情非得已……” 方元芷却仿佛炸了毛,大眼圆瞪,柳眉倒竖:“住嘴!” 朱见深心中一滞,反而进一步辩解起来。今天方元芷几乎不答他的话,他实在没辙,只好在这人迹稀少之处解释一番。 “我不是故意占你便宜……” 他不说还好,一说方元芷直接动手了! 她想揪住他的衣襟,发现穿得是盔甲揪不动,索性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倒在地,拎起拳头就要揍! 可朱见深戴着头盔又穿着甲胄,她的拳头再厉害,砸在这些东西上面,痛得反而是手。 “元芷,我心悦你……” 朱见深的话还没说完,鼻子上就挨了一拳,鼻血哗得流了下来! “闭嘴!否则我继续揍!”方元芷怒火中烧! 附近的护卫却已经冲了过来,就要拉开方元芷! “没事,你们退下,朕和方姑娘有话要说,避远点!” 护卫们目光不甘地退下了,还瞪了方元芷几眼以示警告。 护卫首领郑宏泽心中暗想:“皇上真是鬼迷心窍了!这么个母老虎,有什么好说的?让我们护卫先教训她一通,让她知道知道规矩,反而更服服帖帖!” 方元芷被众人一打岔,怒气消了些,心中的委屈反而都翻腾上来了。 她坐在地上无声哭了起来。 朱见深坐在她身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摘了她的头盔,又摘了自己的头盔,说道:“你若是还没打够,继续打好了,朕都受着。” 方元芷把脸埋在膝盖上,只是抽泣,并不说话。 “是那药性难解,朕不想轻薄你……实在是不得已……” 方元芷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你如此轻贱于我,让我有何面目见人?!” 朱见深感觉嘴巴干巴巴的,解释不清:“我并非想轻贱元芷。元芷在我心中,如同那天上流云一般高洁,岂敢亵渎?可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如此选择……总不能让他人代劳……” 方元芷气消了一些,抬头瞪着他:“我虽没了清白之身,可也非人尽可夫之人!你将我的丑态尽皆瞧了去,心里定是看不起我。我还有何脸面?!” 朱见深见她头发蓬乱,脸上挂满泪水,一双大眼睛里眼泪欲垂不垂,楚楚可怜,只觉得心里一片柔软。 可他也听明白了,她是觉得那夜在自己面前丢了脸面,羞愧难当才有心结的。 “我……也早没了清白之身,你,你也将我的丑态尽数瞧了去,心里怕也是瞧不起我的……我们彼此彼此,打个平手,也没有什么高下了。” 方元芷愣了愣,脸不由自主红了:“你是男人,心理上本就有优势……占尽了便宜,还要说风凉话!” 朱见深沉默了一阵,才道:“朕并非好色之人。美女佳人,只要朕想,自然有人送上。可是,当年朕伤心绝望之时,是元芷给了希望和勇气,三番五次救朕于危难,不惜得罪朕,不惜冒生命危险。 这番情谊,不是美色,也不是金钱能换来的。朕一直藏在心底。 元芷于朕,不只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相知的朋友,伙伴。 朕更愿她成为知己,更愿她自由自在地快乐生活。 而不是把她拘在自己身边,拘在皇城里,当个权力的囚徒。” 方元芷见他语气低沉而诚恳,表情凝重,也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那些中伤她的流言,她真的能无所谓,完全不往心里去吗? 只是没什么办法,只能假装无所谓。 那一夜的事,仿佛撕开了她的最后一层遮羞布。 让她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个贱货。 当年俊信是有几分强迫她,可她居然甘之如饴,乐在其中。 她不会愧疚吗?那些礼仪道德的耳濡目染,那些贞洁故事的广泛流传,让她一直觉得自己就是贞洁的反义词,就是淫荡的代名词。 和徐淳在一起后,她的这种心思就更重了。 曾经她自我安慰,和徐淳成亲之后,自己的一切事情就光明正大了,也不用有那么大的心理压力。 第190章 笑泯恩仇 徐淳多次真诚的求婚,对她是一种认可,更是一种心理上的救赎。 她的内心,其实是极度渴盼嫁给徐淳的。 这样,她就不再是那个未婚就与人纠缠不清的无廉耻姑娘了。 大年三十晚上的风流,一方面有告别的意思,其实也有她暗藏的心机。 或许徐淳从此对她念念不忘,能抗争家族的反对,执意娶她呢? 然而,事与愿违,她和徐淳的婚事再次泡汤,她反而入了皇宫。 看花灯那天晚上,徐淳和彭芸的一同逛街,彻底打碎了她对徐淳的幻想。 她身上的耻辱是洗不掉了,她嫁人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了。 她就是个贱货,为人轻浮,处事风流,人人皆可辱骂几句。 她就靠再三拒绝朱见深的示好来一点点找回自信。 可事情的走向总是与她所思所想相反。 到了如今这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她的自信也悉数被敲碎殆尽。 只要朱见深给她一个轻视的眼神,她的尊严就会被彻底摧毁。 世上再无自信潇洒的方元芷。 可朱见深说出了方才那样一番话。 她不感动么? 她不感动么? 她不感动么? 她怔怔看着他,一时忘了说话。 朱见深胆子大了一些,抓住她的手。 “元芷,朕没想过纳你入后宫。只想你自由自在地做潇洒无羁的方女侠,方大夫……若是你心中一个角落,能有我的位置,我就很高兴了……” 方元芷反而笑了:“我就这么没有女人味,让你丝毫不感兴趣?” 朱见深的脸刷的红了,忙不迭松了手:“不……不是,我……夜里梦里都是你……” 方元芷反调戏成功,心里舒坦了不少。 顿了顿,她严肃说道:“我们约法三章。那夜的事,谁也不许再提了!想都不能再想!” 朱见深点头:“自然依你。” “还有,以后,不可对我无礼!” “必定以礼相待。还有呢?” “还有,没想好,以后再说!” “好,我们击掌为誓!” 两人连击掌三下,相视而笑,泯了恩仇。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天色昏暗。 可两人都没说话,只是看着西边日落的方向,一起发呆。 过了一会儿朱见深终于开口了:“元芷,你最想去哪里?” “不知道,可能是江南。”顿了顿,她补充道:“我师父在那里,还有一些生意和姻亲故旧在那,去了那可以生活得不错。你呢?” “我生在皇城,长在皇城,连出皇城的机会都不多。先帝土木堡的教训并不远。去年去江南,也是抱着有去无回的决心。谁能料到,倒闯出了一条生路。” 方元芷有些同情他:“等你皇位坐稳了,可以再下江南,好好把那里游览一番。太祖皇帝五征漠北,或许你也可以驰骋骏马,封狼居胥……” “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还不好说。不过,今天能和元芷一起在这看落日,朕就很开心。” “话说,你作为皇帝,出来乱跑,确实有些太危险……” 朱见深没有说话,反而微微一笑抓住了方元芷的手。 方元芷盯着他的手看了看,警告似地看向朱见深。 朱见深只好恋恋不舍地松开了: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这两句诗,真是不错。” “哪里不错了?” “你如高空浮云,随风变幻,自由自在;我如落日,不知前途几何。能暂时相伴,也是好的。” 方元芷:…… 护卫首领郑宏泽过来了:“皇上,天色已晚,该下山了。” 朱见深也从谏如流,带着方元芷下山骑马返回。 只是京城城门已关,若是叫开城门,又叫开宫门,总是盛大阵仗。 他们还是下榻在了京郊一处皇庄。 晚上用完晚膳,朱见深目含期待地问道:“元芷,明天早起,一同去看日出如何?” 方元芷想到他把自己比作落日,心里有些不舒服,便爽快地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两人便登上山顶,等着日出。 今日换了一身轻便服装,比昨天的一身甲胄出行可舒服自在多了。 在等待日出的时候,方元芷吹了一阵笛子,却是当年她和俊信一起看日出时,俊信吹的曲子。 她只是记得大概旋律,多数细节都是她自己补充的,吹得也有些断断续续。 朱见深反而听得入了迷。 旭日东升,雾气渐薄,万丈金光染红了云霞,给远方黛色的山峦镶上了金边。 红彤彤的太阳如初生的婴儿般,朝气蓬勃,令人心中突然生出无限希望。 方元芷笑道:“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水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逐残月。这是宋代开国皇帝赵匡胤的诗,送给你,也愿你光芒万丈,逐退群星逐残月!” 方元芷为今日看日出,昨夜还翻书做了一些准备,特地准备了这套说辞。 朱见深很是感慨,紧紧握住了方元芷的手。 方元芷知道,这是来自朋友之间的信任和感动,也并未拒绝和挣脱。 他们出身不同,命运各异,可都处境艰难,倒是有一些同病相怜。 只是方元芷的处境艰难,相对于朱见深而言,简直就是毛毛雨。 他所承受的压力和困难,比自己不知道大了几千几万倍。 可他依旧心怀希望,依旧乐观真诚。 他只是希望自己和他成为知己。 这样的一个知己,她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看完日出,方元芷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今日早朝,你怕是要缺席了?” 朱见深默了默还是道:“朕勤政了那么久,偶尔缺席一回,也未尝不可。” 挨文官们的骂,估计也是逃不掉的了。 下山后,两人还是去了刘永诚说的皇庄转了一圈,方元芷给几个老人看了病开了药,便迅速返回了京城。 马车到了刘永诚的御赐宅邸门口,朱见深还是问道:“元芷,你不如跟朕一同回宫……” 方元芷微笑:“刘公公身子尚未完全好利索,我还得给他调理一阵。有他给您做支撑,您也能轻松一些。再说了,刘公公待我很好,教会了我许多东西。等有空了,我回宫向您禀报……” 朱见深眼神一亮:“那你半个月……十天回一趟宫,朕等着你。” 方元芷回眸微笑:“十天半月,看哪个方便……” 第191章 倒春寒揭旧事 两人说开了,她也不再拘泥于那些脸面旧事。可让她现在就回到那个曾经丢尽脸面的皇宫,她也是不愿意的。 令方元芷没想到的是,刘永诚的侄子刘聚回来了。 刘永诚的侄子自小孤弱,由叔父刘永诚抚养成人。 去年三月,皇帝命刘聚领官军五千驻大同,防备北虏毛里孩等遣使朝贡过程中闹什么幺蛾子,最近才返京。 刘聚召方元芷过去见见。 方元芷想了想,还是换了一身男装。 她在刘永诚面前倒是坦然穿了刘府给她做的女装,因为刘永诚是个太监,还年纪颇大,和她太祖父是一个辈分的。 可面对刘聚以及刘府中其他人,她就没有那么坦然了。 她知道自己的容貌美丽,与会昌侯府交恶的起因就是孙琏垂涎她的美貌。 一袭青布直缀,全身无半个饰物,还故意把脸涂黑了些,她才去拜访刘聚。 刘聚见了她却愣了愣,与身边的夫人对视了一眼。夫人冲他微笑点头。 刘聚先是一番感激之语,谢她起死回生救了叔父刘永诚。 随即话头一转:“方姑娘前年秋天可在京城?” 元芷老实交代:“曾经短暂来过一阵。” “那你可曾去过大隆善寺烧香拜佛?” 方元芷愣了愣,犹疑不定地答道:“是去过……” 刘聚面露喜色:“那你可曾出手,给人解毒?” 方元芷心里大概明白了:“是解过,举手之劳……” 当年第一回进京后转悠,在大隆善寺遇到刺杀事件,随手给人施了救命药粉。 刘聚反而站了起来,向方元芷躬身行礼:“刘聚感谢姑娘当初大义援手,救了性命!” 方元芷连忙回礼:“只是路见不平而已……不敢当……” 刘聚畅快大笑:“不愧是方瑛的孙女!救了我叔父,也曾救了我性命!当年在云南征麓川,我与你祖父方瑛也有过同袍之谊!” 方元芷难免双眸湿润:“刘大人原来是祖父故交……” 可怜人家刘聚还意气风发,自己的祖父已经驾鹤西去,家族风雨飘摇。 刘聚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安慰道:“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方家崛起,也不会太远!元芷且放宽心!那孙家虽然势大,我们老刘家也不是软脚虾。有我们老刘家撑着,谅他们孙家也不敢太过为难你们!” 一旁的刘夫人笑道:“是,三月的花会,我早就遣人去方家送了帖子,方刘两家有了来往,孙家也会忌惮些……” 方元芷感激涕零:“多谢刘大人、刘夫人仗义援手!” 方元芷在刘府的日子过得舒坦。在刘府花会期间,继母蒋氏和大伯母王氏都过来见了她。 方元芷当初匆匆离家入宫,今日倒是头一回见到家人,倒是有些激动。 蒋氏表示家里一切都好,方寿宁与英国公府的小姐定了亲,婚期定在了年底。 方元芷欲言又止。 蒋氏笑道:“那张家三小姐倒是个端庄大方的,想来未来日子也会好过。” 方元芷松了口气。 她怕英国公府也给哥哥塞个病入膏肓的姑娘。 若是哥哥的婚事受她拖累,她就太愧疚了。 “我爹的调令一直没下来吗?” “也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一直没进展。你爹倒也看得开,在哪里都是为国效力。你在宫里,我们在京城也能照应一二。” 方元芷看了看大伯母王氏,低头没再说话。 王氏倒起了身,找了借口出去了。 蒋氏明白元芷的心思,主动说道:“徐淳大年初一的时候来过咱们家,说要推迟婚期。” 方元芷讥嘲道:“只是推迟么?初八的时候,我见他与彭家姑娘一起看花灯。想来与彭家才是好事将近了?” 蒋氏叹了口气:“我与徐溥家的李氏打听了一下,徐家确实有意于彭家姑娘……” 方元芷低头没有说话。 蒋氏反而问道:“你在宫中,如今如何?” 方元芷笑道:“我如今名义上是文渊阁的女史,实际上奉慈懿皇太后的命在安乐堂给内官瞧病,也算发挥特长。到刘府照顾刘公公,也是钱太后给的恩典。母亲不用为我担心。” 蒋氏却面带忧愁:“商阁老曾来我们家见你父亲。再三提点,说是若入了后宫,可切记不要怀孕……那避子汤寒凉,你还是要少喝,不利子嗣……” 方元芷愣了愣,脸色变得一阵红一阵白。看来连继母都认为自己和皇帝有一腿了。 这也难怪,自己在文华殿住了那么久。 两人之间的关系实际上也是一言难尽,尴尬无比。 不知徐淳知道这个消息,会做何感想?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人尽可夫的贱货? 她不爱徐淳吗? 她不想和他和和美美过一辈子吗? 她追着他,她等着他,她盼着他的那些日日夜夜,哪些不是煎熬的? …… 可能是因为倒春寒,方元芷很快就病倒了,还发起了烧,不仅照顾不了刘永诚,自己都要人照顾。 结果那天刚好是与皇帝上次见面后的第十天,宫里来人接她回宫,来人居然是皇上的心腹太监覃吉。 方元芷自然回不去。 没想到,晚些时候,皇帝朱见深居然过来看她了。 方元芷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他了! 她用帕子盖着脸,朝床里侧睡了。 她不禁感叹,当皇帝就是好,在臣子家,想到一个姑娘的床前就能来。 徐淳就不能。 朱见深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有些热,神情有些慌张,不停问跟来太医问题。 太医本来还答得利索,后来就有些吞吞吐吐,说不清楚了。 方元芷实在受不了,索性坐了起来,没好气地说道:“我没什么大事,吃一副药出汗就好了……” 朱见深还没来得及说话,太医反而说话利索了:“姑娘体内有寒气淤积,还是要好好调理一下为佳。” 朱见深追问:“她体内为何有寒气淤积?” 太医犹豫了一下:“应该是骤然流产伤身,叠加长期服用避子汤,寒气积聚在体内……” 方元芷又一次感觉被人扒光了衣服示众,羞愧难当…… 她默默躺下,继续面朝床里。 第192章 痛心淳芷旧情 朱见深愣了一会儿,还是沉静吩咐太医对症用药,自己坐了一阵就走了。 方元芷感觉这个太医可能跟自己有仇,他开的药熬好后,她并没喝,而是偷偷倒在了屋子里的盆栽里。 方元芷的病养了十来天才好。宫里没再派人来接她。 方元芷大大松了口气,她去向刘永诚提出辞行回家。 刘永诚却留她:“听说你曾经做过生意?可否有兴趣把御马监的产业管起来?” 方元芷瞪眼:“这,名不正则言不顺,不合适……” 刘永诚却老神在在:“没什么不合适的。如今御马监管产业的是我一个徒孙,有心机和手段,就是不善经营。你若能帮他一把,两下得宜。” 方元芷也不好直接拒绝,说道:“那元芷就斗胆试试看。若是不妥,还请将军赦免了我的罪过。” 刘永诚很快叫来了自己的徒孙许良任。 许良任听闻师祖要让一个小宫女帮自己打理产业,心里不大乐意。 “师祖,小姑娘哪里懂什么经营?来了只会胡乱指手画脚。” 刘永诚笑笑,让许良任扶了自己上轮椅。 “小许子,你可知道,咱家为何这些年一直屹立不倒吗?” “是师祖功勋卓绝……” 刘永诚摆摆手,说道:“当年太祖皇帝驾鹤西去,仁宗皇帝病重,咱家受宣宗皇帝之命,平了汉王叛乱,在新朝站住了脚跟。 宣宗皇帝之后,先帝年幼登基,咱家稳稳效忠太皇太后张氏。 先帝慢慢长大,嫌太皇太后打造的班底掣肘,宠信王振,想夺回权柄。 先帝性子急躁,也不太信任咱家,把咱家外调出京。 经历了景泰帝、先帝复辟,曹吉祥叛乱,先帝终于想起了咱家的好,委以重任,临终托孤。 只是皇上终究是孙家从小养大的,之前一直亲近孙家。现如今,怕也是开始忌惮了。 司礼监的被孙家渗透了大半。我们御马监,向来是皇上的左膀右臂,给皇上排忧解难才是生存之道。 那个小宫女,你可知道是谁?” 许良任被刘永诚绕得一头雾水,诚恳问道:“还请师祖明示。” 刘永诚叹了口气:“她是皇上的表妹,也于皇上有救命之恩,皇上特意留她在宫里,你说,这样一个宫女与你共事,是你的机会,还是掣肘呢?” 许良任略一思忖便明白了,这是让一个皇帝信任的人来打理御马监产业。用得好了,深得帝心,御马监的权势就会更进一步。 许良任马上表态,谨遵师祖吩咐。 方元芷见了许良任,也只是大致聊了聊。 她这才知道,御马监家大业大,不仅有草场和购买草料业务,还有多处马房和马场,另外还有皇庄、皇店。 方元芷做过生意,自然知道,这些地方早有既得利益者把守,她才没那么傻去动这些人的利益。 当初在贵州,毛荣为了银矿山就大开杀戒,她自己也深受其害。 她很快去向刘永诚回复:“御马监产业复杂繁难,非元芷能力所及,辜负了将军的托付,还请见谅。” 刘永诚挑眉,她倒是推脱得干净! “元芷为何不肯试试?” “御马监家大业大,各处产业众多,可元芷若是贸然插手,必然会动了他人利益,惹火烧身,何苦来哉?” 刘永诚微微失望。 也是,她只是个小姑娘,没有那么多野心。 “那你先跟着小许子学着。等什么时候有把握了再插手也行。” 方元芷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在皇宫里呆多久才能回家。 上次朱见深离开的时候脸色可不怎么好,应该对她会彻底失去兴趣,很快会放她离开皇宫? 若是父亲的调令很快下来,一家人远离京城,倒是好事。 她没想到的是,四月初,朱见深又来了,还要带她一同回宫。 刘永诚表示自己的身体已经康复,方元芷只用偶尔过来复查一下即可。 方元芷尴尬地返回了皇宫。 此时已经下午过半,朱见深却饶有兴致地拉着她在西内闲逛了起来。 湖面上美丽的白天鹅,由专人饲养的美丽鸟儿,开屏的孔雀,还有老虎、豹子、狼等猛兽,只是都关在笼子里,看起来有点儿蔫蔫儿的。 逛到黄昏时分,才离了西内,往文华殿而去。 方元芷犹豫。 朱见深倒是神色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慈懿太后派人过来说了,她最近身子不爽利,不想人去打扰。朕也有话想问你。”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到了文华殿正好天黑,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了。 方元芷也没客气,和朱见深一同用了晚膳。 菜色不多,也就六菜一汤,朱见深甚至喝了点酒。 方元芷暗生警惕。 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用完膳,朱见深又提议下棋。 方元芷却没答应:“皇上有什么话还是直说!” 头顶上悬了一把刀的感觉真是不好。 “先下几局棋再说。”因为喝了酒,朱见深的脸色微微泛红,眼睛也比平时更加明亮,有些神采飞扬。 方元芷像受刑一样下了几局,每局皆输。 她实在受不了了,索性眼一闭、心一横,把棋盘一推,撂挑子了! “皇上,奴婢心理素质不好,皇上有什么话,还是明说!” 朱见深舒了口气,要了茶水,就着氤氲的水汽,才缓缓问道:“给你喝避子汤的,是谁?” 方元芷有心回避。 可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是我母亲。” 朱见深难以启齿似的开口:“你……” “是徐淳。” 朱见深低垂了眼睛。 他猜到了。 也着人去调查了,甚至拿到了顺天府一张还没来得及被销毁的状纸原件。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来消化这些消息。 如果说,当初他听到她亲口说和徐淳断了关系的话有多窃喜,如今就有多难受。 她向来大胆妄为,婚前私通对她也算不得奇怪。 他嘴里说得冠冕堂皇,什么和方元芷做伙伴、做知己,可他自己知道,那不过就是自己想接近她的一个理由。 他不想把水性杨花这个词用在她身上,可他还是对她有些失望。 就像珍藏的美丽水晶器皿裂了个口子,并不完美,残缺得令他心痛。 也让他意识到,有徐淳在,自己可能真的没什么机会。 第193章 圣旨成人美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痛。 她明明多次拒绝自己,并不打算和自己发展什么男女之情。 他实在没有什么立场去心痛。 或许,因为那一夜的时光,他已经把她视作了自己的女人? 朱见深压抑住自己的胡思乱想,迅速调整了情绪,看了看方元芷。 她的脸色也不怎么好。 想来不光彩的事情被人抖了出来,她的脸面如何挂得住。 此事若是被人知晓,加上之前那件苗蛮事件,她的名声,就被彻底毁尽,不可能有人再肯娶她。 “你有考虑,将来怎么办吗?” 方元芷捧着茶杯,努力吸取杯中的热量,为自己多积蓄一点点力气。 “本来是打算嫁给徐淳的。只是出了变故,嫁不成了。以后就跟着我爹出了京,在家安稳度日。” 朱见深默坐了半晌,去架子上取了一个布袋子,递给了方元芷。 方元芷打开袋子,看里面是一副卷轴,打开一看,居然是道圣旨! 她有些慌张地看了看朱见深。 他只是低头看着茶杯,说道:“那避子汤寒凉,以后别喝了,对身子不好。” 方元芷手指微微颤抖,集中注意力看向圣旨内容。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赐兵部武选司徐淳、南和侯爷之孙女结为夫妻,择日成婚……” 居然是一道赐婚圣旨! 方元芷激动得都快落泪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有些手足无措。 心里有欣喜,有悲伤,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她不是不知道朱见深的心意,可他大方给自己赐婚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愧疚。 人情债,不知道怎么偿还。 她和朱见深的关系太暧昧,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 朱见深倒是干脆,起身离开了,让方元芷在这好生住着。 方元芷有些魂不守舍。 她该怎么办。 直接去徐家? 先找徐淳? 可会昌侯府的威胁在那里,徐家敢娶她吗? 第二天早上,她还是去了安乐堂给人看病。 没多久,内侍梁芳过来找她:“皇上特准兵部主事徐淳上文渊阁阅览书籍……” 方元芷惊诧地看着梁芳,难以置信。 梁芳冲她笑了笑,表示不是在骗她:“方姑娘现在去,还来得及。” 方元芷心烦意乱地收拾了东西,疾步往文渊阁而去。 快到戒备森严的院落门口,梁芳给了她一个布袋子,她知道,里面装的就是那道赐婚圣旨。 方元芷按捺住怦怦跳的心,拿着布袋子忐忑地进去了。 她虽名义上是文渊阁女史,可实际呆在这里的时间并不多,与这里的宫女内侍也不怎么熟悉。 不过,文渊阁管事内官对她还是颇为敬重,点了点头,便随她活动了。 二楼的临窗桌子边,徐淳正在看书,一袭青袍,头戴乌纱帽。 即便坐着,有如刀削的侧脸和挺拔的身姿,也显出几分潇洒俊逸。 阳光洒落在桌上,照出了空气中飞尘,也衬得气质偏冷峻的徐淳露出几分温和。 桌上还摆了茶水和点心,看来文渊阁给来看书之人的待遇很好。 也难怪,能来这里看书的,非富即贵,要么是受了皇帝特准的翰林院学士,都是天之骄子。 徐淳看书看得并不专心,不一会儿就抬起了头,似有所感地望向了方元芷这边。 四目相对,方元芷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桌子前的。 徐淳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方元芷也不知道怎么开口,眼睛不敢正视徐淳,不得不飘忽不定。 还是徐淳打破了僵局:“元芷,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压抑着极浓的情绪。 眼泪溢入眼眶。方元芷忍着鼻头的酸涩,还是说道:“还好。” 为了掩饰情绪,她伸手去取桌上的点心,正好徐淳也伸手,两人手指同时奔向最上面那块绿豆糕,触碰在了一起。 两人都仿佛触电般缩回了手。 他们曾经做过最亲密的事,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这小小的肢体接触都让人感觉震动极大。 方元芷取了一块绿豆糕,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压根没尝出来是什么味道。 过了半晌,她咽下了宛如沙砾一般的糕点,终于开口了:“淳舅舅,那天,你为什么没有来?” 她故意叫了这个隔辈分的称呼,问的话也没头没尾。 徐淳却听明白了。 她在质问自己,大年初一为什么没有去提亲。 他其实去了,却没有提亲。 可这和没去有什么分别? 他没有回答。其实也无法回答。 自己信誓旦旦地说出去提亲,却终究无法落实。 这不是自己第一次对她食言。 徐淳感觉嘴里苦得像尝过苦胆。 “元芷,是我对不住你。” 方元芷侧过头,微微仰着脸,使劲眨了眨眼睛,让眼泪慢慢流回去。 这个时候掉眼泪,多丢面子呀! 方元芷长长吁出口气,看了看放在一旁的布袋子,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还是问道:“如果说,我让你现在娶我,你愿意吗?” 这话说出来太卑微。 可若不是手里的圣旨,她也没有勇气说出这番话。 她最有底气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是去年正月两个人逃离京城的路上。 从那以后,她的信心就一点点被消磨消耗,直至殆尽。 当初在太湖上的乌篷船里,她意气风发,揍得徐淳不得不亲了她,和她确定了关系。 今时今日,时光流转,她历经风雨,身心千疮百孔,早就没有了当初那一腔的义无反顾。 徐淳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痛苦。 方元芷什么都明白了。 她没等他开口,粲然一笑,指着桌子上的糕点说道:“淳舅舅,这个点心还不错,您尝尝。” 说着,她手指轻轻拍了拍最上面那块点心。 徐淳取了那块点心,放入嘴中慢慢咀嚼。 糕点入口极苦,咀嚼了一下,里面的甜味慢慢显现,却怎么也压不过苦味。 他明白,元芷手指刚刚那轻轻拍,估计是把黄连粉末涂在点心表面了。 这家伙一向鬼点子多,喜欢恶作剧。 她是在气自己说到做不到。 徐淳垂下眼眸,把泪意掩盖在眼皮之下。 “元芷,如今朝堂局势复杂……” 第194章 终是绝情 方元芷没等他说完,就气呼呼反驳:“朝堂局势和我有什么关系?” 徐淳心中酸涩。 是啊,这些朝堂局势和她这个小姑娘有什么关系? 可那些官员士大夫,早已把目光瞄向了这个小姑娘。 他只是个小小的兵部主事,在家族里也只是个执行者、打手的角色,他的反对意见,犹如小石子落入湖面,只是泛起了一些涟漪,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他想起堂兄徐溥听闻元芷侍奉皇帝朱批的事后,难掩喜色地说:“我们在皇宫大内的力量一直薄弱。若是方家姑娘能诞下皇嗣,也是我们徐家的机会!” 徐淳嘲讽:“她得罪会昌侯府的时候,我们恨不得撇清关系,如今她得了圣宠,大哥就拿她当作我们自己人了?” 徐溥却道:“我们虽然表面上撇清了关系,可实际动作上却一直支持她。年前抛出盐政弊端的引线,就是为了牵扯会昌侯府的精力,让他们忙于自顾,没功夫去找方姑娘的麻烦。方姑娘聪慧,必定能想明白这一点!” 徐淳继续讥嘲:“大哥忘了,元芷是我的未婚妻,当初大哥拦着我不让去提亲,如今都盼着她诞下皇嗣了!在大哥看来,弟弟我算什么?” 徐溥表情严肃,默了一阵还是说道:“淳哥儿,方姑娘进宫,皇上定可保方家无恙。对她,对方家,对我们徐家,都是好事。说到底,还是我们徐家势力不足……” 徐淳却明白,还是自己在家族里地位不够,手里的权势不够,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护不住。 眼睁睁看着她进了宫,除了偶尔传递消息,什么都做不了。 徐淳艰难地开口:“元芷,如果有机会,尽量出宫。还有,如果万不得已,” 徐淳低下头,还是把最痛苦的话语说了出来:“不要怀上龙嗣。对你,不是好事。” 方元芷冷笑:“淳舅舅的好意,元芷心领了!我什么性子你也知道,这事儿可说不好!” 她起身离开。 走到半路,忘了那个布袋子,又走回去,把布袋子拾起来砸到徐淳身上,还是走了。 她出了文渊阁,也不知道往哪里去,索性还是去了西内,也没去安乐堂,而是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哭了一场。 天黑后又过了好久,月亮都升了起来,梁芳找了过来:“方姑娘,该回去歇息了。” 方元芷只是把脸埋在膝盖上,说话瓮声瓮气:“我不累!” 梁芳无奈:“皇上命人找姑娘,找了好久,他还在等着呢……” 方元芷擦干眼泪,还是跟随梁芳而去。 没走多远,就遇到了朱见深。 他现在经常等她的路上,背着手抬头望月。 方元芷有些惭愧。 是她浅薄了,误会朱见深对自己不怀好意。 其实朱见深才是那个高风亮节、成人之美的人。 赐婚的圣旨她扔给了徐淳,具体怎么做,就看他自己了。 朱见深见她来了,笑道:“静夜残月,倒是别有一番意境,古诗云‘残月犹皎皎’,说得不错。” 方元芷直接屈膝行礼:“元芷感谢皇上的成全之心。” 朱见深扶起了她,微微叹气:“如今朝堂局势复杂,盐政激起许多反对意见。商阁老那里,反对他的声音很多,压力很大。徐家在这风口浪尖会怎么做,朕也把不准。元芷能不能得偿所愿,就看天意了。” 元芷却道:“无论如何,我尽了力。” 朱见深把她送到文华殿就走了。 方元芷愈发愧疚了。 她一个小小的臣女,占了人家皇帝的寝殿,对皇帝的礼数也不怎么周全。 可他不仅不在意,还下了那么一道听他意思有些不合时宜的圣旨。虽然没有公开,可若是徐家执意不遵从,到底有损皇帝颜面。 …… 徐家,徐瑄、徐溥、徐淳都看着桌上的圣旨陷入了沉思。 徐淳见到这道圣旨时有些意外。 他没想到皇帝会给他和方元芷赐婚。 他在皇宫里的人脉有限,只知道方元芷有时候住在文华殿。 那是皇帝日常办公的地方。再结合商辂所言,方元芷给皇帝磨墨,他的内心早就有了不好的猜想。 元芷可不是什么贞洁烈女,当初与俊信都怀了孕。 如今已经几个月过去,元芷与皇帝进展到哪一步他都信。 只是他没想到,元芷会给他扔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他的心里有两个猜想。 一个是元芷与皇帝清清白白,皇帝特地成全他们二人。 另一个就是,元芷与皇帝有了一腿,可皇帝还是成全他们二人。 真相是哪个,他现在也不得而知。 不过皇帝肯下这道圣旨,终归是想成全他和元芷的。 可若是元芷真的和皇帝有了什么,他真的能毫无芥蒂地接受,把她娶回家吗? 纵然以前的苗蛮俊信,如今的皇帝,他都可以不计较,以后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元芷会不会就给他带个绿帽? 他还记得,当初元芷说他冷心冷肺,才不会等他。 他当时本以为她只是宽慰他的话,如今看来,她是真的会这么做。 徐溥的想法则现实理智得多,可他这次学了乖,先不轻易发表意见:“淳哥儿,这事你怎么看?” 徐淳看了一眼父亲,把皮球扔了回去:“大哥怎么看?” 徐溥目光扫过徐瑄和徐淳,缓缓说道:“皇上能下这么一道圣旨,看来对方家姑娘很是看重,也知道淳哥儿和方姑娘的事。 只是,如今朝堂之上攻击商阁老的声音颇多。我们若是此时拿出圣旨,惹人注意,很容易被人就淳哥儿和方姑娘的旧事展开做文章。 方姑娘倒罢了。可淳哥儿是官身,又是商阁老推荐入兵部的,到时候被参一个私德不修,丢了官职不说,还会连累商阁老。 这几年的努力,可能就打水漂了。 其中的凶险,二叔和淳哥儿要想明白。” 徐淳冷笑:“我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哪里有什么私德?这官职丢了也罢,正好专心打理家族事务。” 徐瑄眼神微黯。他清楚,儿子对不能入仕其实一直是有怨恨的。 否则也不会非卯了劲儿偷偷去考了进士。 他一直不肯娶妻,也是因为对他自己的不认可,不愿拖累女方。 第195章 不醉不归 <\/b> 如今他有了心仪之人,也肯娶妻,却面临了如此复杂棘手的局面。早知道会这样,他就不火急火燎地扔出盐政引线了。 他目光无奈地看向徐淳“淳哥儿,你看呢?” 徐淳没有说话。 徐溥说道“淳哥儿,这事你考虑清楚。若是方姑娘对你真的情深意重,也不会等不起。” 这话深深刺痛了徐淳。他低头不语。 他知道方元芷喜欢他,可对她却没什么信心。 自己的底气也越来越不足。 在苏州的时候,他纵然会因身份被人看轻不爽,还是自视甚高的。与知府等官员打交道,他都很有底气,乃至有能力操纵人家的升迁调任。 进了京城后,尤其是元芷对上会昌侯府、又入了宫以来,他越来越感觉自己弱小,有一种面对命运的无力感。 京城里,一个权贵的风吹草动,就能影响他和元芷的婚事,让他以为原来板上钉钉的事成为不可能。 方元芷又是个惯能惹事的,名声烂极,美貌在外…… 徐瑄看出了儿子的犹豫,当机立断“时用,你在宫里有没有人手,把这道圣旨还给方姑娘?” 时用是徐溥的字。 把圣旨还回去,也就是拒绝了圣旨赐婚。 至于承受违抗圣旨的罪责,由方姑娘处理。凭她和皇帝的关系,既然能要来这道圣旨,估计也能处理好后续问题。 皇帝现在用他们江南派打击外戚党,不至于为此事和他们翻脸。 徐溥有些犹豫。他倒是有司礼监的渠道,只是这种隐秘的事,让外人知道终究不好。 徐溥立即有了主意“不如把这道圣旨送给方家,让他们想办法还给方姑娘?” 徐淳却拿了圣旨起身出门“这事儿我自己处理。” 他在街上茫然游荡。 手里的布袋,装的不是圣旨,而是他被践踏的尊严。 接了圣旨,家族、自己、商阁老乃至方家都会有问题。 不接圣旨,他成了食言而肥的负心汉,要了人家姑娘的身子,却宁可抗拒圣旨也不愿娶她。 他甚至恶毒地猜测,皇帝是不是知道自己会怎么选,特地给他出了道难题,从而彻底斩断元芷和自己的情丝。 他倒是小瞧了那个年轻的皇帝了! 皇帝做了成全他人的好人,自己却要在两难之间抉择! 他找到了方励任职的济阳卫,求见方励。 方励找了个营地外的小酒馆,点了酒菜,和他边喝边聊。 两人倒是都只寒暄了几句,没什么实质性的话说。 直到徐淳把布袋子递给了方励。 方励打开布袋看了圣旨之后,目光凌厉地盯向徐淳“这,哪里来的?” “元芷给的……” 方励瞳孔一缩。 看来不是皇帝派内侍来宣读的了。 元芷上次哭着求不要和徐家结亲,怎么又去求了这样一道圣旨? “徐公子,徐家是什么意见?” 徐淳痛苦地垂下眼皮。 方励马上明白了。 他连忙热情地招呼徐淳“淳老弟,喝酒喝酒!好久不见了!咱哥俩不醉不归!” 他把徐淳灌得醉熏熏的,又命亲兵在附近客栈找了个房间让徐淳歇着醒酒,自己则忙不迭地进城打探消息了。 通过御用监监丞龙闰这条渠道,倒是很快联系上了方元芷。 方元芷问“徐淳怎么说?” 龙闰答道“听励老爷说,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圣旨给了励老爷。” 那就是婉拒了。 方元芷并不意外,只是说道“龙伯伯,麻烦您跟我爹说,让他把圣旨拿进来给我就是。当做没这回事罢。” 龙闰目光微闪,劝谏道“姑娘若是留在宫里,对方家倒是好事。” 他也有一些消息渠道。皇帝对这位方姑娘的上心程度,都快赶上当年的贵妃娘娘了。 “这是我爹说的?” “不是不是,这是咱家的意思,励老爷什么都没说。” “我说呢,我爹知道我是个惹事精,留在宫里只会给家里招大祸。” 龙闰尴尬笑笑“怎么会?姑娘入宫好几个月了,一直平安顺遂,哪里会招什么祸?” 方元芷腹诽那是朱见深护着自己。 因为自己,连钱太后身边的左膀右臂都被罚了板子,谁还敢找自己麻烦? 圣旨拿回来后,方元芷让梁芳帮她还给朱见深,她实在是没脸去见他了。 方元芷在西内磨蹭到天黑才回了文华殿。 朱见深却依旧在办公,见她回来,反而闲下来,让人上了酒菜,带着压抑不住的笑意“惆怅人对惆怅人,今日不醉不归!” 方元芷强打起精神,礼貌性地问道“九五至尊,哪里有什么惆怅事?” 朱见深满饮一大杯,才说道“上个月朕的弟弟妹妹们不停上奏折,要钱要米要地,朕不给,伤了情分;给,文臣们又上奏折劝谏个不停,不得已,有些地又还了回去,朕的脸都快被打肿了!” 方元芷知道他有些借机抱怨自己把圣旨还了回去,便笑道“说到底还是皇上小气不想给。要不然,把上奏折的打顿板子贬到外地不就得了?” 朱见深听到这话,心里大大松了口气。 他怕元芷想不开,才特地来一起喝酒劝谏,免得她黯然伤神。 如今她笑得出来,看来又恢复了那大大咧咧的样子。 他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去年因为花灯节灯谜骂朕的那几个翰林,还没出发离京呢,就有人上奏折给他们求情了,朕只好让他们去了南京任职。” “皇上这脸看来早就被打肿了!哈哈!”元芷笑得合不拢嘴。 “没办法!朕还得用这些敢说话的臣子。他们这么一折腾,求地求银子的折子,朕就可以无可奈何地拒绝了。连朕的舅舅庆云伯求地,朕也得装出非常为难的样子,求了几次才不得已与之。” “坏人让这些臣子当了,皇上得了实惠,还惯会装好人!” 两人边喝边聊,喝了好几壶酒。 朱见深抱怨无奈的政事,什么不下雨要斋戒做出一些示范性举措,还有原来的致仕的尚书想复出,他还得找理由拒绝等。 方元芷则在朱见深随意引的线头下,把她和徐淳的情史一点点讲了出来。 洪水滔天中的不离不弃、绝世相依,才惹得她对徐淳念念不忘。 失去俊信后的一路相伴照顾,才有了后来的身心托付。 “他于我,多次拯救我于危难。我于他,也是不同。时至今日,只能说有缘无份。” 。 第196章 挥拳处 朱见深悄悄换了话题:“那个俊信呢?” “他?他就是长得帅。我又不想拼命反抗,两人就好上了……” 就这么简单? 朱见深有些乍舌。 “能有多帅?” “这么说,你后宫里最美的妃子,就是那个贤妃娘娘,遇到他也得逊色三分。” 朱见深有些大舌头说道:“贤、贤妃虽美,只在皮囊。内、内里还是差了些!” 看来喝了不少了。 “你可真挑!那样的美人也舍得冷落。也就是我不是男人,否则,哼哼……” “美人,朕从小到大,没少见……只是美在皮囊……缺了灵气……没什么意思。” 方元芷上次喝酒喝醉了吃了亏,这次可不敢往大了喝,神智还算清明,眉眼间一片风光霁月。 朱见深却喝趴下了。 他这人酒品很好,喝多了也不发酒疯,只是静静趴在桌上。 矜贵又克制,还有一股难以言说的优雅。 方元芷叫来了覃吉。 覃吉为难地转了转圈,看了看外头的夜色,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方姑娘,这更深露重的,皇上醉成这样回乾清宫,怕是会落下话柄……” 方元芷喝得也不算少,脑子反应迟钝,没听懂他什么意思,便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覃吉咬牙继续说道:“要不,让皇上今晚……住在这边?” 方元芷本能地拒绝了。上次在这里的糗事,她可还记忆犹新呢! 覃吉只好命小内侍过来扶朱见深。 看到朱见深醉得人事不醒,方元芷还是心软了:“覃公公,这里本是皇上的寝殿,您让他歇这。我去文渊阁窝一宿就成。” 文渊阁就在对面,走几步路就到,而且那里门口戒备森严,晚上也是有人值夜,去了也算安全。 朱见深被人服侍着进寝殿上了床。 方元芷刚要走,却被小跑出来的覃吉喊住了:“方姑娘,皇上看着情景不大好,您是大夫,劳烦您去看看!” 方元芷酒吓醒了一半,赶紧跟进去寝殿。 原来是覃吉大惊小怪,朱见深只不过是吐了,小内侍清理得还算及时。 方元芷给朱见深把了把脉,说道:“熬些醒酒汤来让皇上醒醒酒,估计能好点。” 方元芷见朱见深紧皱眉头,估计他的头有些痛,就给他按摩了一阵头部穴位。 他的醉酒症状不算严重,倒用不上针灸那些厉害的手段。 一边按摩,方元芷不禁想到了最初遇见朱见深的情景。 他当时油盐不进,自己用针扎得他动弹不得,强灌了不少汤药饮食。 当时他是个冷漠阴挚的冷面君王,如今看起来却柔和亲切了许多,宛如一个温和的邻家青年。 方元芷索性把醒酒汤也给他小心翼翼地喂了进去。 她正要走,却被朱见深拉住了袖子:“元芷……” 方元芷安抚道:“皇上歇着,睡一觉就好了。” “头痛……” 方元芷只好继续给他按摩头部。 梁芳捧了热热的湿帕子过来,方元芷示意梁芳去给皇帝擦拭。 梁芳不敢动:“皇上……皇上……平日不让奴婢们近身……” 方元芷叹气,拿了热帕子给朱见深擦拭了脸,脖子和手。 擦着擦着,她想起了朱见深给自己擦药油的糗事,不由得脸红了。 她平日行医过程中,给病患擦洗身体伤口的事并没少做,男女老少都有。从来不会有什么害羞脸红的念头。 今日不过一个醉酒病人,居然会脸红,让她有些难为情。 去年年初给中毒的朱见深解毒的时候,她早就看过他的身体,丝毫没什么感触,只是当个病患。 方元芷正了正神色,提点自己聚精会神,不要胡思乱想。 朱见深很快安静下来,也不吵不闹。 方元芷松了一口气,揉揉发酸的肩膀,刚要出门,就听到朱见深有些痛苦地哼了一声。 覃吉为难地看了看方元芷,说道:“方姑娘要不先在这炕上歪一歪?若是皇上有什么不适也好及时诊治……实在是皇上甚少喝醉,奴婢们心里不踏实……” 方元芷想想就同意了,朱见深不比旁人,醉酒了也得慎重。 她有些后悔让他醉成这样。 方元芷坐在炕边,手杵着小炕桌打盹。 她倒是有些同情伺候的内侍们,她还能打个盹,内侍们却依旧要坚守岗位,在床边门外守着朱见深。 方元芷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股冷风吹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身后的窗户撑开了,房门也开着,似乎在透气,内侍们都没了踪影。 她连忙去床上查看,朱见深不见了。 她正疑惑,看到朱见深从洗浴间走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周身散发着淡淡的水汽,穿着中衣。 朱见深一手拿着帕子擦头发,看到她还有些意外。 方元芷忙收回了目光,屈膝行了个礼便往外走。 “元芷,多谢你了。” “皇上客气了……” 方元芷边说边往外走,却感觉有人拽住了自己。 她不免紧张,回头看到本来距离自己还有一些距离的朱见深正拽着自己的袖子。 她瞪大了眼睛,紧张兮兮地蹙眉问道:“你要干什么?!” 朱见深本来是想让方元芷歇在这里,他反正要去上早朝了。 可看到方元芷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反而觉得好笑,心中一动,有心想逗逗她。 他往前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方元芷,眉稍一扬,似笑非笑道:“你说我要干什么?” 方元芷往后退了两步,朱见深伸出两只手拦她,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方元芷一紧张,回身猛力一推。 朱见深刚好往前也走了两步,被推了个正着,就要摔倒,他的手顺势拉住了方元芷的衣袖,两个人摔做了一团。 方元芷只感觉落入了一个清新又带着些许水汽的怀抱,忙挣扎着想爬起来。 朱见深却想到了醒来前那个绮丽的梦,看着方元芷近在咫尺、粉红的脸庞,不禁心头荡漾,突然间胆大包天,在她娇羞的脸庞上亲了一下。 方元芷仿佛被定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瞪着朱见深的双眸。 朱见深反而胆子又大了一些,伸手环抱住了方元芷。眼睛里带着笑意和期待看着她,还带着些许忐忑。 方元芷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调戏了? 她连忙坐正了上身,提起拳头,咬牙闭眼,冲朱见深挥拳! “啊!” 朱见深惨叫一声,却手上使了力,索性抱上方元芷一个翻身,把方元芷压在了下面。 “皇……皇上,衣服……衣服来了……” 第197章 东风卷千堆雪 门外站着一个目瞪口呆的小内侍,捧着衣服浑身哆嗦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滚!” 朱见深低喝了一句,看向被自己压着的方元芷。 “元芷……” 他刚说了两个字,方元芷就一个翻身,把他又压在了下面,又腾出一只手要揍他。 朱见深只得腾出手来格挡。 他也有些身手,只是比方元芷差了很多,两个人你来我往,朱见深挨了不少拳头,方元芷反而只是挨了几下。 覃吉在门外远远喊着:“皇上,该上早朝了!” 方元芷这才住了手。 两人都头发散乱,可朱见深一边的脸肿了起来。 朱见深摸了摸火辣辣的脸,瞪着方元芷骂道:“你这个泼妇!朕只是想留你在这歇着,自己去上早朝,你怎么就动上手了?!” 方元芷有些心虚,却反驳道:“有话就说,拉拉扯扯做什么?!你敢说自己没有坏心思?!” 亲自己的脸,那可是真真切切的! 朱见深也有点儿心虚。 梦里,可比这会儿放肆多了。 他爬了起来去镜子前照了照,说道:“这脸还真被打肿了!” 方元芷忍住笑。 谁让你昨晚喝酒的时候不停说脸被打肿了? 朱见深瞥了她一眼:“你是大夫,还不快想办法怎么消肿?要朕肿着脸去上朝?” 方元芷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清了清嗓子对覃吉说:“用帕子包着冰敷一下,可能有效果……” 覃吉连忙去安排。 朱见深活动了一下胳膊,发出“嘶”的一声,似乎哪里受伤了。 他有些气恼地说道: “给朕检查一下,还有哪受伤?” 方元芷上前简单摸了摸,指了几个地方。都是她揍的,当然知道伤在了哪里。 两人挨得比较近,眼神交汇时又赶紧避开。 覃吉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皇上这早膳、更衣都还没来得及,脸也肿着,如何上早朝? 朱见深面上带着气,敷了一会儿冰就不敷了,改用湿帕子敷。 方元芷一脸无奈地站在一旁。 等捱到了必须出发的时候,朱见深慢悠悠说道:“今天去不了早朝了,去跟内阁说一声!” 覃吉为难,也只得领命而去。 敷了一阵,又抹了药,脸上肿痛的感觉轻了许多。 朱见深坐在了炕边,看看在一旁略有歉疚又沉默的方元芷,只是让她坐了,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从小到大,这样揍他的只有元芷一人。 不知为何,他却对她念念不忘,一腔情意无法表达。 上次在刘永诚家,太医的话让他倍感受伤。 纵然他心理隐隐感到元芷和徐淳的关系不一般,可被人赤裸裸捅了出来,他还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消化了一个来月,他还是决定破釜沉舟,给他们赐婚。 若是方元芷和徐淳真的情深意重能结成夫妻,他也就解了心结。 若是他们在自己的支持下都无法结成夫妻,元芷必定彻底死心,自己反而有了机会。 朱见深瞥了一眼静静坐着的方元芷,想到昨夜的绮梦,又有些脸红心跳。 梦里,元芷给自己喂醒酒汤,喂着喂着,两个就亲到了一起,罗帐轻摇,被翻红浪,卷起千堆雪…… 情到浓处,他甚至恬不知耻地问她:“我和徐淳,哪个强些?” 他不记得梦里的元芷怎么回复的,只记得她双颊泛红,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情难自禁地喊:“表哥……表哥……” 醒来后看到倚着小炕桌打盹的元芷,他着实惭愧。 元芷从来没有勾引过他。 可自从她进了宫,自己一年多以来被压抑的感情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在梦里肆无忌惮地表达倾诉。 他强撑着精神去洗了个澡,把梦里荒唐的痕迹冲洗干净,以便自己又能体面地走到她面前。 可等他洗澡出来,看到神情略显慌张的元芷想要离去,内心被压抑的感情还是促使他想更进一步。 如今,徐淳已经不是阻碍,他只要再勇敢一些,是不是就可以跨越障碍,抱得美人归? 元芷揍他并不让他意外,反而让他心里有些得意,还有些踏实。 他就是想要元芷愧疚,让她知道,自己对她有多纵容,有多迁就,有多偏爱。 可即便这样,即便他旷工早朝,即便内侍们都下去了,即便天还没亮,他还是没胆子对静静坐在一旁的元芷图谋不轨。 方元芷心情复杂。 徐淳的彻底拒绝,她面上装得淡定,内心有多受伤,只有自己知道。 她感激朱见深的陪自己喝醉,也感激于他对自己的示好,以及轻薄。 她虽然揍了他,可心里却舒坦了不少。 她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眼前这看起来人模狗样的皇帝对自己的热情一直未减,知道自己和徐淳的过往,还越陷越深。 她甚至希望安静坐在炕上另一边的朱见深能更放肆些,没准,她就不反抗了。 她太需要另一个男人的安慰,让她忘记徐淳那个渣男了! 然而,朱见深和她只是隔着个小炕桌静坐。 他偶尔瞥过来的眼神温柔又带着一丝幽怨,让方元芷心生愧疚。 她暗生警惕,悄悄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她在感情上一直软弱。 当初徐淳的冷漠,让她绝望之余就迅速接受了俊信。 俊信死后,她悲伤的时候又被徐淳再次趁虚而入。 如今徐淳和自己彻底断了羁绊,又要拿朱见深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么? 这种做法无异于饮鸩止渴。 每一次感情上的软弱,都把她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她的名声、境况越来越差。 天快亮时,覃吉终于回转,也带回了内阁呈上的一堆奏折。 朱见深先和元芷一起用了早膳,才慢吞吞去处理公务了。 眼睛看着手里的奏折,他却很难集中注意力。 他想的是怎样才能和元芷关系更进一步? 他不只想在梦里拥有她。 他希望能真正搂着她。 他希望,她能卸下故作坚强的伪装,温柔地依偎在自己怀里。 方元芷用完早膳,洗澡换了一身衣裳就出门了。 她没去安乐堂,而是去了文渊阁。 她在文渊阁没什么事,主要目的,还是想找很可能在隔壁内阁出现的商辂。 第198章 饮鸩止渴 等到下午,终于等到了商辂。 方元芷殷殷切切地让内阁的内侍把商辂叫了出来。 两人站在金水河边,商辂看看附近无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问道:“元芷可是有事?” 方元芷开门见山:“不知道商阁老可否知道,徐淳拒绝了皇上给他和我的赐婚?我就想托阁老问一句,为什么?” 商辂毫不意外,他有些同情地看着方元芷:“徐望川今天上午已与彭家定亲,下个月成亲。望川也托老夫带了话。” “一是徐家根基弱,护不住方姑娘。二来,” 商辂顿了顿,才说道:“他说方姑娘品行有亏,难作徐家妇。即便方姑娘肯屈尊降贵为妾,他也不肯接受。” 方元芷只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将她全身冻住,动弹不得。 商辂见她小脸煞白,于心不忍,还是劝慰道:“方姑娘应该体谅望川的一片苦心。他自知护不住姑娘,才说这些诛心之语,免得姑娘旧情难忘,自苦自伤……” 方元芷深吸一口气后冷笑道:“他话都撂这里了,哪里值得我去自苦自伤?烦请阁老转告一声,元芷祝他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我会怎样,用不着他操心!” 方元芷说完也不等商辂再说什么,草草行礼告退,大步离去。 可天大地大,有什么地方她可以去呢? 方元芷漫无目的地朝西内而去。 那边树多人少,她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通。 连徐淳都觉得她品行有亏! 可她的所有有亏的品行,都是因徐淳而起! 俊信死后,是徐淳要了她的身子,她只是没有拼死拒绝! 她就这样,被他钉在了耻辱柱上! 可她后悔么? 无论是俊信,还是徐淳,她都不曾后悔过分毫。 品行有亏就有亏! 至少自己活得尽情恣意,于感情上,不曾亏欠过他们任何一个人! 俊信是个渣男,扔下她赴死。 徐淳也是个渣男,扔下她另娶他人。 她就是个渣男收集器! 徐淳娶别人就娶,还非得埋汰自己,让自己对他彻底断了念想,他果然好狠! 她恶毒地诅咒:徐淳你生孩子没屁眼! 不行,太恶毒了,还是诅咒徐淳猝死在新婚床上! 让他全身长满烂疮,那个端庄优雅的彭芸小姐吓得高声尖叫,得了失心疯! 方元芷畅想了徐淳的各种死法,走路摔死,喝水呛死,和人说话,突然被人爆头打死! 这让她心里畅快多了。可很快,她又想到顾夫人那张端肃的脸。 她随手拔起身边的一棵野草,对着野草小声说道:“徐淳,我衷心祝你,幸福美满,儿孙满堂。也祝你,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在愧疚里挣扎一生。” 说完,她双手抱着膝盖,脸埋在膝盖里嘤嘤哭泣。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耳边响起一个清浚的声音:“谁家的小花猫走丢了,在这哭鼻子呢?” 方元芷扭头,发现天已黑透,身边坐着皇帝朱见深。 他这个通身气派高贵的皇帝,居然和自己一样席地而坐? 方元芷没好气地说:“谁要你管?” 朱见深身体后仰,双手撑住了身后的泥地,抬头眺望星空,语气带着调侃:“这小花猫还牙尖嘴利,两顿饭都没吃,还有力气骂人?” 方元芷反而更觉委屈,忍不住骂道:“你走开!你和他们一样,都是渣男!” 朱见深坐正了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我怎么就是渣男了?” 说实在话,他还想当渣男呢!可惜元芷不给他机会啊! 方元芷哭道:“你不就是看我伤心,想趁机占便宜?徐淳一样,俊信一样,你也一样!” “我是品行有亏,可就该随你们欺负吗?!若不是你们这些男人,我的品行能亏到哪里去?!” 方元芷声音低沉了许多,小声哭着嘟囔:“一个个信誓旦旦地求着要一生一世,有哪个能做到?谁能真娶我?!” 朱见深漆黑深邃的眼眸深处闪了闪,却没有说话,而是站了起来,也把方元芷拉了起来:“走!” 方元芷想挣开他的手,几次都没有挣脱,就任由他拉着去了文华殿。 方元芷呆呆坐在起居室,就着茶水等内侍送上饭菜。 饭菜没来,朱见深却手拿着一个卷轴走了过来。 他目光深沉地看着方元芷,把卷轴递给她。 方元芷有些疑惑地接过来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册封济阳卫千户方励之长女为宸妃……” 那印泥还湿湿的,看来是刚用完印。 她抬头,怔怔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朱见深。 她是有些恨嫁,可却没想过眼下这个局面! 朱见深蹲下身子,双手握住她的手,神情认真,目光炯炯: “元芷,我也想和你一生一世。可是我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几年,未来还有多少的日子。如果你愿意,就陪着朕,一起走下去,好不好?” 方元芷看着真诚的朱见深,说不出话来。 他很年轻,比徐淳和俊信都年轻,可说出的话这么没有未来。 可他依旧给了自己最炙热的感情,用无数小心翼翼、克制和隐忍,不停向自己走来。 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溢满了眼眶,她的手指轻轻抚上了朱见深还有些浮肿的脸颊。 朱见深内心突然涌起一阵巨大的勇气,他站起来把她拥入怀里。 她乖乖地依靠着自己,眼泪打湿了衣襟。 这种他渴望了很久的亲密突然满足不了他。 他托起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覃吉带着端了饭菜的内侍刚要进门,看见起居室内的旖旎风景,连忙轻甩拂尘,亲自关了门,让内侍们先都下去,准备换洗衣衫、沐浴用水。 朱见深觉得元芷如同鸡蛋一样嫩滑,又如同水蜜桃一样甜美。 她软软地依偎着自己,不再像母老虎一样恶狠狠,也不会拳脚相向。 这让他的胆子又大了许多。 身体的异样难堪地碰上了元芷。 可她并没有回避。 朱见深牙一咬,心一横,把她抱了起来,向寝殿走去。 覃吉忐忑地侯在门外,也不知道里面怎么样了。 是又打了起来,还是有人得偿所愿? 他负责管理朱见深的贴身事务。 他一直不解于皇上对元芷姑娘这过分的宽纵。 每天皇上离开文华殿时的恋恋不舍,他都瞧在眼里。 第199章 多情应笑我 可皇上每天晚上都是独卧,宁可自己弄脏了衣物,也不肯召人侍寝。 后宫嫔妃不召也就罢了,这个占了文华殿的元芷姑娘,如今身份是个宫女,临幸是对她的恩典,皇上怎么也迟迟没有动静? 昨天晚上皇帝挨了打,覃吉突然有些明白了。 皇上不是不想,是不敢。 这样的母老虎,没几个男人不怵。 皇上是有色心,没色胆啊! 可奇就奇在,皇上脸都被打肿了,连句重话都不曾责备元芷姑娘! 这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奇葩事?! 覃吉立了半天,还是问身旁的小内侍:“去问问,厨房那边的热水,接着烧了没有?” 皇帝内室不同,不用内侍提水进去,而是由厨房一个大桶里积蓄热水,热水通过铜管流入内室。 皇上若是洗澡沐浴,拧开铜管开关,就能放水。 内侍很快过来回禀:“热水一直烧着,桶里的水换了三回了。” 覃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他替皇上高兴。 皇上这回,真是得偿所愿了! …… 朱见深感觉像喝醉了。 他不是没有见过元芷的身子,可她这样神志清醒,目光温柔地看着自己,还是头一回! 他轻轻解开她的衣带,散了她的发髻。 一头青丝散落在枕上。 …… 方元芷的内心有些畅快。 徐淳今天忙不迭地订了婚,仿佛生怕她纠缠不放。 她就偏偏和别人睡觉! 从心理上,她还胜了一筹。这样就是她甩了徐淳,而不是被甩! 朱见深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眼神里和克制交缠,看着自己仿佛醉酒一样迷离。 她还要为他做从未给徐淳做过的事! 然而,方元芷肤浅了。 她印象里文静温和的朱见深,发起疯来比谁都凶狠。 她这样一个身体底子很好又情事丰富的女人,也要抹着眼泪告饶才能获得些许喘息之机。 一夜时光很快过去,朱见深又缺席早朝了。 天光大亮,朱见深看着悠悠醒转的元芷,温柔说道:“今天朕带你去后宫转转,你看喜欢哪个宫殿?” 方元芷吓得坐了起来! 她才不要一辈子都困在皇宫里! 她连忙爬下了床,找到扔在地上的圣旨,去还在燃烧的蜡烛上点燃了,等圣旨内容都被烧毁,只留下卷轴时,才踩熄了火苗。 朱见深坐在床边,看着她忙碌,温柔的目光却变得越来越冰冷,越来越沉痛。 等她忙完,他才悠悠说道:“这么做没什么用。圣旨都有存档。再说了,朕还可以再下一道,一百道。” 方元芷慢慢走回床边,亲了亲他冰冷紧抿的唇,云淡风轻地说道:“我可以陪你睡觉,可是,我不想被关在皇宫里一辈子。等你睡腻了,就让我走!” 朱见深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怎么感觉,自己才是被利用完就抛弃的那个。 “如果朕说,不只是想让你陪睡觉呢?” 方元芷挑眉笑道:“那还能怎样?让我给你生孩子?这不现实。” 昨天晚上,紧急关头他都是退了出去,这让她也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只希望,元芷把我放在心上。” 方元芷抱着他,耳鬓厮磨,声音轻柔,如燕子呢喃: “你和他们都一样,不仅想骗身子,还要骗心。到时候又说我品行不端,拍拍屁股走人?你怎么就那么狠的心?” 亲密的接触让朱见深心头生出一阵烈火,将要燃烧四肢百骸,烧得他微微颤抖。可方元芷的话,又如一盆冷水,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他昨夜倾情投入,只怕不足以抒情达意,换来的却是这样一番话语?! 他把方元芷推到一边,脸色阴沉,目光痛楚地说道:“你有没有良心?!” 他起身气呼呼地要出门,出门前回头看,元芷并没有追过来,反而自顾自地躺回了床上。 这让他心头一阵悲凉。 在起居室歇了一阵子,他还是换好了衣服,吩咐覃吉:“传旨,近来久旱不雨,朕要斋戒三天。” 覃吉低头称是,心里却惊诧万分。 难道昨晚又没成事?不应该呀!厨房那水,他都亲自去看过,造不了假呀! 皇宫里有专门供皇帝斋戒的斋宫,就在文华殿北边。 覃吉连忙安排人去准备相应事务。 等覃吉回来禀报一切妥当时,寝殿内还是没有动静。 朱见深去门口看了看,还是没有走进去。元芷似乎睡着了。 他直接去了斋宫。 这个斋戒祈雨,倒是上个月就提过的,只是元芷回宫后,就被他抛到脑后了。 如今搬出来实施,有置气的意思,更多的是想让自己冷静冷静。 他有些后悔昨夜的孟浪。 身体是舒坦了,却把元芷推得更远。 他是想让她靠近自己温暖自己,而不是仅仅只占了她的身子。 可如果昨天不孟浪些,他们的关系怎样才能更近一步? 元芷睡到中午,才听到梁芳在帐外轻声道:“姑娘,这是特制的秘药,要不要让人服侍您敷上?” 元芷奇怪,她说:“放下。” 等梁芳出去带上了门,她去看了看,托盘上放着一瓶药膏和一根玉棒,还有纸写着药物功效和使用方法。 这根玉棒只是辅助器物,把药膏抹在上面,涂抹到患处,具有消肿止痛的功效。 方元芷粉脸一红。 这帮内侍也是男人,怎么猜到自己受伤了的? 她常年习武,对疼痛的忍耐力超越一般女人。 可歇了半天还是腿软,她还是打算自己敷药。 那玉棒似乎是特制,触感冰凉,极大地缓解了不适。 她不免扶额叹息。这小深深还真是猛虎出笼。 得亏他去斋戒了,要不然,苦处还得自己受着。 她慢慢转着思绪,想怎么劝他打消把自己纳入后宫的念头。 此时此刻,说她对朱见深一点儿感情都没有,那也不可能。 她又不是石头。 正月初八那天,那万贵妃与人搂在一起,他也只是回来后喝酒的时候和自己抱怨,说是他的责任,不该把人强留在自己身边。 那个时候,她虽然醉着,却对他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种情绪,比怜惜更进一步,带着些许心疼。 她害怕自己的感情收不住,才匆忙躲回了仁寿宫。 那夜的共淋雪,她就真的没有心动吗? 没有吗? 没有吗? 只是不敢。 第200章 宸字真心 朱见深斋戒三天后,直接去参加了早朝。 早朝结束后,他先去了昭德宫。 万贵妃见他难得主动上门,喜出望外。 她已经得了消息,前几天皇上连续两天宿在文华殿。 这也就罢了,可那方姑娘也宿在那里。 皇上的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有些惆怅。 她亲自奉茶,小心察言观色,还向皇帝介绍几个年幼小内侍的机灵可爱。 皇帝只是淡淡应付,并不往心里去,连茶水都没喝一口。 万贵妃眼神有些黯淡。 皇上对自己的防备,都到这个地步了么? 她也索性不折腾了,等皇帝自己开口。 皇帝在富丽堂皇的昭德宫大殿左看右看,等宫人们都下去了,才问万贵妃:“贞儿姐姐,如果当年朕成全了你和孙瓒,你会不会更开心一些?” 万贵妃脸上的笑容一僵。 万贵妃看他脸上神情淡定而诚恳,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只盯着她的眼睛,便知道他不是讥讽或者借题发挥,似乎是真的需要一个答案。 “谁知道呢?孙大人已有妻子妾室。我若真的嫁给他,也只是个妾。过了几年,新鲜感一过,和他后院里的众多姬妾一样,怕就是长久空守。和现在估计没什么分别,还没有如今的尊贵体面……” 万贵妃带着些许幽怨看着朱见深。 朱见深微微愧疚地缩回了眼神。 他随口安抚了几句保重身体的话,就要离开。 万贵妃却喊住了他:“方姑娘不一样。她出身名门,又一向心高气傲,未必肯屈尊做人妾室。翱翔在天空的鸟儿,哪里肯被关在金丝笼里呢?” 朱见深深受震动。 他又去了仁寿宫和清宁宫走了一遭。 两宫太后都没有说什么,只是寒暄几句。 朱见深脚步沉重地返回了文华殿。 他早就得到消息,平日里一大早就离开文华殿的方元芷,这几天一直呆在殿内未曾出去。 他想去见她,可又怕去见她。 元芷一向干脆利落,若见了面,说出什么绝情的话,他又该如何应对? 在文华殿起居室门口,他就看到元芷坐在大炕下座安静看书。一看这架势,就是等他回来说话。 他还是缓缓走到大炕上座坐了下来。 方元芷恭敬地行了宫女之礼,见朱见深脸色深沉,目光闪了闪,笑道:“皇上这一身大衣服不嫌累?” 朱见深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个开场白比他预想得好一些。 他这一身上朝的大衣服还没换下来,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有些拘束难受。 他有心喊内侍过来帮他更衣,可想了想,还是自己大步走进了更衣间。 方元芷愣了愣,跟了过去。 朱见深习惯性地抬起双手。 方元芷勉为其难地上前给他宽衣解带。 手刚摸上玉带,还抬头看了看他的眼睛。 朱见深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目光。 方元芷狡黠地笑了笑。 这架势,不像是她为奴为婢替人更衣,更像是她在调戏皇帝。 方元芷试了试,不知道玉带怎么解下来,便问道:“这个,该怎么解?” 朱见深居高临下看着半蹲在自己身前的元芷,脑海里闪过旖旎的场景,脸皮微微泛红。 他握住她的手,一点点教她解下腰带,脱了大衣服。 本来正常的更衣过程生生染上了几分亲昵。 即便是一向泼辣大胆的方元芷也流露出几分羞赧。 明明两个人什么逾矩行为都没有,可空气中就是荡漾着难以言说的气息。 方元芷只觉得这龙袍穿脱好复杂。一着急,她的额头都冒了微微细汗。 脱下大衣服,朱见深自己整理着中衣袖子。 方元芷扔了手里拎着的龙袍,牙一咬眼一闭,从背后搂住了朱见深的腰。 朱见深身子一僵。 “皇上,求您不要把元芷纳入后宫。我也努力把你放到心里,好不好?” 方元芷话说得软,姿态也放得很低。 如果是别的女人说出这番话,他未必会往心里去。 可这是一向刚强的元芷说的话啊。 朱见深心里又酸又涩。 徐淳不肯娶她,她都要把赐婚的圣旨扔给他。 他极具诚意地给她“宸妃”称号,这个几乎可以和皇帝比拟,自古以来都是皇帝最爱之人的称号,就差把一颗真心捧到她面前了。 她怎么就是不接受呢? 他已经废过后,即便他肯再度废后,元芷烂极的名声,也坐不上皇后之位。 元芷那天当着他的面烧掉圣旨,就是把他的真心踩在地上践踏。 他是个帝王,素来有几分脾性。 只有在她面前,他装巧卖乖,作小服低,能屈能伸。 只有他迁就她的。 她从来不曾为他低一下头,甚至还偶尔拳脚相向。 他知道她一直想出宫,可她不曾求过他半句,他就乐得装不知道。 她如今终于放下身段软言相求,可说出的话,却仿佛往他心上插刀子。 如果说,他们不曾一夜风流,他或许还没有这么痛苦。 可明明两个人从陌生到和谐,皆是倾情投入,她怎么能无动于衷,对自己这样心狠呢? 过了好一会儿,朱见深才缓缓转过身。 他还是打算和她摊开说明白。 “元芷,你可知道,宸这个字代表的含义?” 方元芷目光闪躲开,摇了摇头。 她一开始不知道,可这几天看书,也弄明白了。 “宸是北极星所在,常用以指宫殿、帝位,用作帝王代称。”朱见深一边说,一边抓起了方元芷的手,贴到自己胸口。 “宸妃,向来是帝王最爱女人的称号。唐高宗李治本来想用这个称号给武则天册封,大臣反对未遂。” “先帝,为了让万宸妃之子,朕的弟弟德王登上皇位,差点废了朕的太子之位!” 方元芷吓得手一缩,想把贴在朱见深胸口的手抽回来。 朱见深却紧紧抓住她的手,未容她得逞。 “元芷!我的心意,你可明白?” 方元芷心神巨震,目光闪躲半天,最后还是勇敢对上了朱见深的目光。 “你不嫌我品行有亏,身子污秽,还心系他人,一直待我亲和有礼,我若说不感动,那定是假的。只是,” “我的性子你也知道,闲云野鹤散漫惯了,坐不得高位,若是惹下泼天大祸,怕是要牵累你。” 第201章 时常陪伴 “不如现在这样,元芷得了自由,也能时常陪伴皇上左右。倘若哪天闯下大祸,一个宫女的性命,皇上还能保得下,岂不两下得宜?” 方元芷水汪汪的大眼睛恳切地看着朱见深,带着许多期待。 朱见深心里舒坦了许多。 她说时常陪伴皇上左右。 时常陪伴左右…… 时常陪伴…… 他的内心仿佛被架在火上的一块冰,慢慢融化,越来越暖,越来越热。 他把元芷搂进怀里。 她如同那夜一样,温柔地靠着自己。 没有拳脚相加,也没有故作云淡风轻地潇洒避开。 朱见深微微叹息。 他急于册封她,一来是表示自己的诚意;二来,也是对那些觊觎她的人发出一个信号:这是朕的女人了,收起你们的哈喇子和不怀好意的目光。 他可不想走了徐淳的老路,得了她的人,也得了她的心,却最后落得不能长相厮守。 不过,他也明白,凡事不能操之过急。 他与元芷的关系,本来僵在那里,丝毫不见进展,如今却突飞猛进,已经令他大感意外了。 他若再花些心思,未必不能彻底获得她的心。 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和机会,他还是很有把握。 门外远远传来了覃吉的声音:“皇上,礼部尚书姚夔求见。” 覃吉不敢靠近。 皇上年轻,方姑娘头一回替皇上更衣,这么久了还没出来,年轻人若是有什么把持不住也很正常。 “知道了,让他候着。” 朱见深看着刚离开自己怀里的方元芷,低声说道:“姚尚书前一阵子上了奏折,说朕是春秋鼎盛之日,嗣续繁衍之时……”眼睛里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方元芷脸红红的,心里暗骂:“商阁老说了皇上此时不该有子嗣,他却偏偏拿此事来打趣自己……再说了,一个礼部尚书,劝皇帝多去后宫睡女人,这都操的哪门子心?” 她眼波一转,眨眨眼笑道:“皇上若能常去后宫转转,想来也不辜负姚尚书所望了!” 朱见深瞥了她一眼,取了件红色的常服递给元芷,淡淡说道:“那就得看元芷什么时候肯去看看宫殿了。” 方元芷见他手里的衣服颜色与自己的上衣颜色有些相近,都是红色系,心里感觉怪怪的,还是快速帮他换好衣服,出了更衣间。 朱见深瞥了她一眼,一手在身前,一手背身后,龙行阔步地出门了。 方元芷则避进了位于东稍间的寝殿。隔远一些,也省得听到一些她不该听到的朝政秘事。 文华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朱见深一般在正中间堂屋办公和接待大臣,东边是生活起居之所,西边是闲暇时画画、娱乐之所。 朱见深把她在皇宫的住处安排在文华殿的皇帝寝殿,连仁寿宫那里的暂居之处都让钱太后收回了,对她的心思,早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偏偏后宫的太后、皇后、贵妃什么的都视而不见,百官更没有一人对此置喙。 姚尚书还上了那样一道奏折…… 他们都盼着皇帝早日临幸女人,生下皇嗣? 可商辂的劝谏和徐淳的嘱咐都浮现在了方元芷眼前。 当初因为大皇子出生,李贤阁老身死,皇帝也差点儿中毒身亡,朝堂格局相当动荡。 如今她得了皇帝宠幸,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这里。 她有些气愤朱见深。 他自己的处境那么艰难,还不管不顾地和自己风流! 不知道皇子是对他的最大威胁吗? 想到此处,她又想起来那夜紧急关头时,朱见深的突然退出。 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 他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也要和自己…… 她的心里酸酸软软的。 皇帝看起来坐拥天下,后宫里佳丽如云。 可他也是最没自由的,连正常的人伦之礼都不敢享受。 他对自己如此信任和情有独钟,乃是因为去年自己几次冒着危险救他,事后又丝毫不求回报,才会如此的! 她得想个妥当法子,免得怀了孕,事情更加复杂。 方元芷很奇怪周太后的反应。 按理说,钱太后支持她在皇帝跟前晃悠,她能理解。 可周太后是皇帝的生母,除了最开始让她出宫后不再入宫,之后就仿佛对她视而不见,就有些让她难以理解了。 皇帝对她的心思,连万贵妃都知道,周太后会不知道吗? 她不怕皇帝一个没把持住,又搞出个皇子吗? 方元芷其实一直期待周太后能出手,让她出宫回家。 现在看来,周太后也期待着皇子的出生,若是皇子登基,她是太皇太后,照旧尊贵体面? 方元芷心里越来越凉。 这是什么塑料母子情?! 连她一个外人,连江南派的文臣们,都知道要保一个年轻有为的皇帝。周太后就不想保住自己这个已经长大成人、丰神俊朗的杰出皇帝儿子吗? 她突然有些理解去年大年初一,朱见深的求死之心了。 这个世界上,如果连亲生母亲都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只想着长久的荣华富贵,有谁会愿意再珍惜自己的生命,在人生苦海里继续挣扎? 朱见深看似拥有很多,实际上一无所有。 所以他才对有恩于他的自己如此特别,如此与众不同! 方元芷心疼那个方才一袭红袍、背影高贵清浚的小伙子。 …… 朱见深见完姚尚书,完全沉不下心来批阅奏章,还是大步进了东边起居室。 方元芷不在,他寻了过去。 看到她坐在寝殿里的罗汉床上,他的心里突得一跳。 那夜的风流和疯狂哗得就冲进了脑海。 他脸色微红地走过去坐到了罗汉床的另一边,一本正经地问正在看书的方元芷:“在看什么?” 阳光透过三交六椀菱花槅扇窗,照在方元芷的后背上,从侧面看过去,她的耳朵晶莹剔透,犹如完美的玉石雕刻而成。 方元芷把手里的书递了过来:“是《皇极经世书》。世人皆称它是一本治国安邦的书,还可上下预测五千年,不知皇上有什么见解?” 这本书是在朱见深的书房找到的,还有他做下的批注和记录,很显然他看过。 朱见深倒没想到她看的是这本书,接过来随意翻了翻:“此书深奥难懂,朕还是太子时,老师们讲过此书,只是到现在也还是半懂不懂……” 第202章 退群星逐残月 他见方元芷胳膊撑在小炕桌上,手托着下巴看着他,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听得津津有味,便收回了有些纷乱的思绪,开始集中注意力讲了起来: “此书讲得神乎其神,满篇礼仪道德,天道圣人,实则还是用孔孟之道,意图教化皇帝,要以德教民,以道化民……讲什么圣人‘垂衣裳而天下治’,取诸乾坤,顺乎天和应乎人……” 方元芷被他绕得云里来雾里去,却也听明白了,他其实很厌烦这书里的大道理。看来作为皇帝也很不容易,要被这种枯燥至极的书荼毒…… 朱见深停了下来,转头看方元芷,只看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手指在小炕桌上轻轻敲着。 他反守为攻:“元芷对这书怎么看?” 元芷接过书随便翻了翻,信口开河道: “我看这本书就想打瞌睡……只是半梦半醒之间,看到书中突然闪出一行字: 说是大宋之后百年,会有盛世王朝出现。 盛世王朝建立百年后,会有明君治世,挽大厦于将倾,拯万民于水火,几十载太平盛世,重复华夏荣光……” 朱见深见她一本正经地胡扯,有些诧异,也有些感动。 她对自己,还真是有信心啊! 上次在山顶看日出,她也是愿自己光芒万丈,逐退群星逐残月。 他没打断她,任由她继续胡编乱造。 方元芷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见朱见深只是笑眯眯看着她,那表情似乎在说:“你好好瞎扯,我认真听着呢!” 就有些扯不下去了。她轻轻咳嗽一声,正色道:“我说的是真的!” 至少是她在前世历史书和电视上看到过的! 朱见深忍着笑:“你继续说。除了大炮火枪,坚船火弹,还有什么?” 方元芷气急败坏地扶额。 实在是她急中生智临时拼凑出的话,自然会漏洞百出,难以令人信服。 朱见深见状,沿着她的话往下接,轻松转换了话题:“元芷所言金发碧眼之人,朕未曾见过。只是深目高鼻,最近那些不断来朝贡的番僧里,有一些面相迥异于我们汉人,元芷若是有兴趣,可以回头去见见。” “番僧?什么是番僧?” 朱见深擅长此道,便侃侃而谈:“我们大明王朝对于西边汉藏边缘地区的统治,分为''直辖''与''羁縻''两种模式。 前者是以政区为依托设立僧官与僧司,属官僚体系范畴;后者是根据各大教派、寺院番僧的政教地位授予种种象征性僧号,属朝贡体系范畴。 羁縻型僧官系统的设置更具普遍性,我们大明治藏方略向来是“因俗而治”;除国家权力的柔性介入外,也是地方僧团积极参与的结果。 从太祖皇帝开始,我们大明开始逐步推行“多封众建”的羁縻策略,形成了一套分封等级的制度,对藏边番僧按位阶高低依次划分为法王、西天佛子、大国师、国师、禅师、都纲、喇嘛等。 最近番僧的上贡和赏赐多了些,那帮文臣就开始说嘴。 连深知个中缘由的姚尚书都劝朕别修什么西山塔院,让番僧阿吒哩返回本土。” 朱见深没说姚尚书把皇嗣和番僧扯到一起。 他微微叹气。 这还是万贵妃惹的祸。 可他又不可能真的给万贵妃子嗣,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 方元芷看着年轻的皇帝讲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晰,讲得深入浅出,便有些心生佩服。 他也大不了自己几岁,在这些政事、大事上却能做到心里有数,信手拈来,实在是难得! 门外传来了内侍梁芳的声音:“皇上,该用午膳了。” 午膳已经摆好了,方元芷见到居然有放了荷包蛋的面条,还有一碟子烩蚕豆瓣,便有些暴汗。 当年在扬州城外的郊野,她可是给朱见深煮了这两样食物,味道极差,看来他还记着呢! 朱见深看她目光闪烁,羞愧不安,便觉得好笑。 他当时也看出来,她是个不会煮饭的家伙,却赶鸭子上架般尽力而为,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两人关系今非昔比,他特意让上这两道菜,就有忆苦思甜的意思。 只是厨房虽然听了他“做得寡淡些”的要求,可味道还是很不错,全然没了当初那种天然去雕饰的感觉了。 方元芷吃得飞快。她希望赶紧吃完,眼不见为净,好把糗事揭过。 用了膳,覃吉过来询问:“皇上歇个晌?” 朱见深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因为早朝要求的起床时间很早,朱见深一直有睡午觉的习惯。 可此时此刻,元芷在身边,他有点儿担心她误会自己想借机做点儿什么。 他瞥了一眼元芷,果然,这家伙脸红地低下头。 朱见深故作镇定地咳嗽了一下,说道:“元芷,朕有话要问你。” 两人去了寝殿,覃吉体贴地替他们关上门。 方元芷有些局促不安。 朱见深反而觉得好笑,心里痒痒的。 他让方元芷帮他宽衣,嘴里却问道:“你家里,该给个什么章程?” 方元芷目光微黯。 她总是这样自作主张,真是丢尽了方家的脸面! 也不知道朱见深会不会因此怀疑他们方家家风不严,瞧不起方家。 她脸色微红地把皮球抛了回去:“皇上觉得呢?” “朕是觉得,得让方家知道才好。若不然,你父母稀里糊涂给你订了亲,朕上哪里找人评理去?” 方元芷大喜!眼睛亮亮地看了朱见深一眼。 朱见深这意思,是同意不让自己入后宫为妃了! 她眉开眼笑地说道:“皇上找个妥当人,给我家里送个小礼物,言语上再暗示一二也就是了。” 也只能如此了。 只是有些委屈元芷。 别的女人嫁人都是三媒六聘,敲锣打鼓,风风光光。 元芷却是这样稀里糊涂地就委身给了自己。 朱见深哭笑不得地看着雀跃不已的方元芷,突然揽了她的腰,一起倒在了床上。 方元芷有些紧张,一动不敢动。 她本不是这样拘泥的性子。 可她与朱见深还没有熟到可以随意轻薄的地步。 而且,想到复杂的皇嗣问题,她可不想自己太过轻浮,惹得他把持不住,回头出了问题就麻烦了。 朱见深见她小脸严肃,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心里的绮丽心思也就收敛了许多。 他只是轻轻抚摸她的脸颊,说道:“元芷,委屈你了。” 方元芷反而觉得心头一酸。 第203章 再温鸾梦 她一年之内有过三个男人。可只有他,觉得委屈了自己。 她闭上眼睛,把泪意藏在眼皮底下。 朱见深以为她是不想和自己再赴巫山,也只好握住她的手,闭上了眼睛。 身边姑娘身上的淡淡幽香不停袭来。 向来午晌能睡着的他失眠了。 他睁眼仔细观察近在枕边的姑娘脸庞。 她从来不施脂粉,连眉毛都很少描画。 可天生丽质,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双颊常年白里透红,比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还要出色几分。 最难得的是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转动间似有水光流转,可里面有时候闪烁着狡黠,有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不可一世,甚至还有亲和与善良。 她有千百副面孔,漫不经心的嬉笑怒骂下,隐藏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她说要把自己放进心里。 那就让我来替你把心修补好,完完整整、踏踏实实地跟朕过一辈子! 他希望她午饭前的胡诌能成为现实,他们能相依相伴,携手几十年,见证未来的盛世辉煌! 方元芷睁开眼睛时,正看到朱见深眸色深情地看着自己。 她不可抑制地心头一跳。 这样一起静卧的时候,若是俊信,早就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徐淳自制力会好很多,可两人在一起后,也不会这样什么都不做。 朱见深却如此克制,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仿佛自己是一件稀世珍宝。 她情难自禁地吻上了他的眼皮。 随即她又有些后悔。 她总是这样随心所欲,最后被人指责品行有亏。 她又躺了回去,朱见深却过来含住了她的唇。 …… 覃吉竖着耳朵亲自守在门外,早就吩咐了厨房热水备足,火不要停。 只是里面一直没什么动静。 他这些天心里一直捏着把汗。 那一夜之后,皇上浑身冷意地去斋戒,寝殿地上还有被坏掉的圣旨卷轴。 他可是偷偷看过圣旨内容的! 两人在一起后又闹翻,究竟是要搞哪样?! 这元芷姑娘,还真不能以常理推断啊! 前朝后宫的女子,哪个不为获得皇上的一个回眸费尽心思? 他一个老内侍,不知道收了多少礼物和孝敬,只因为有人想走到皇帝面前。 这元芷姑娘,是皇上费尽心机才能凑到她跟前。 可能就是因为如此,她才大大咧咧,毫不珍惜。 从今日午膳的情景来看,两个人又和好了。 他就做好准备,等着寝殿里的两人再温鸾梦。 或许是两人还没那么熟悉,朱见深的手刚摸上腰带,便被按住了。 他也只好压抑住内心的痒意。 反正过几个时辰天就黑了。时间一大把。 第二天一大早,方元芷就去了文渊阁。 她得在这歇歇。 若是继续呆在文华殿,她担心早朝回来的朱见深会缠着自己不放。 这家伙天黑和天亮就好像是两个人。 天亮时彬彬有礼,温和亲切。 天黑就大变活人,一双漆黑的眼睛冒着饿狼似的精光! 典型的闷骚男。 一整晚,不带重样的折腾,让她这个也算有见识的女人都有些吃不消! 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她的手带着薄茧,不像一般闺阁女子那样柔若无骨,娇软光滑。 可她手上有把子力气。 …… 方元芷坐在了之前与徐淳见面时的位置上。 仿佛坐在这里,徐淳便会看到她的迷离眼神,懒散无力的身躯。 徐淳就会嫉妒得发狂,悔恨订亲。 她自欺欺人地想着,却看到梁芳过来了,小心翼翼地弯腰请示:“皇上说,让姑娘找一本文渊阁的书,送去文华殿。” 方元芷昨天和朱见深呆了一天,有些嫌他的缠人,便随手指了附近一个姑娘:“你让她送,我累得很,得歇会儿。” 朱见深坐在文华殿堂屋的御案后,看到梁芳领了个脸生的宫女过来,心里便不大自在。 等梁芳说元芷累得很,他又有点儿心虚,也有些窃喜。 昨夜玩耍得放肆,看来元芷有些受不住,才躲去了文渊阁。 她要躲进别的地方还好,他能亲自过去把她带回来。 可去文渊阁,就得路过内阁,那里都是成了精的阁老。 他最近有些怠政,在朝堂上已经被明里暗里劝谏过了,只怕自己一路过内阁,就会被阁老拉住,又是长篇大论的教训。 朱见深含着笑意,哼着小曲儿开始集中注意力看奏折。 他要赶在元芷回来前把堆积的奏折处理完毕,剩下的时间就可以自由飞翔了。 不知过了多久,覃吉小声说:“皇上,该用午膳了。” 他才抬起头,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脖颈。 他猛然发现堂中还站着个宫女,低头捧着一本书,一动不动。 他诧异地看看覃吉。 覃吉躬身微笑:“这是文渊阁的宫女,过来给皇上送书。” 朱见深面色微冷。 元芷自己不回来也就是了,还派了个宫女过来充数。 真是没把自己放在心上! 只是他还不敢明着生元芷的气。 想了想,他指着桌上一碟子茶点说道:“辛苦站了半天,这个就赏你了。” 那糕点日日都有,只是他向来不吃,一般也是拿来赏人。 宫女受宠若惊地退下。 朱见深伸长脖子等着方元芷回来一起用膳,可只等回了一句“元芷姑娘用过膳了,说请皇上自便。” 朱见深无奈,一顿饭吃得没什么滋味儿。 歇午晌的时候,心情就更郁闷了。 昨日还温香软玉在怀,今天是孤枕寒衾。 他想起她的娇嗔,身体有些胀痛。 他抱起她枕过的枕头,使劲揉搓了几下,终于进入了梦乡。 方元芷不动声色地打听了徐淳上次来阅览过的书籍,也拿过来看了看。徐淳借阅的是一本救灾济民的书籍。 她对这类书籍不感兴趣,却对徐淳的偏好有些意外。 她记得之前在徐淳的书房里也见过类似书籍。 他一个商人,如今的兵部主事,却对救灾济民之事情有独钟。 回想起徐淳当初在苏州洪灾中的倾力奉献,她有些怔怔。 徐淳看着冷心冷肺,实际上一直是个热心肠。 他一直有他的理想,有他的目标。 自己不过是偶然闯进他生命里的一个过客。 她虽然喜欢他,却从未真正了解他。只是凭着自己的一腔热情,飞蛾扑火。 对俊信也是一样。她还谈不上了解他,他就死了。 第204章 赐诰券 如今的朱见深,她倒是略有了解。 可她还要像之前一样,行事全凭喜好,任由自己冲动行事吗? …… 日子一晃到了端午节。 朱见深近日过得阴阳调和,情路顺畅,脸上笑意都多了许多,见到臣子们都热情地先打招呼。 这让许多臣子又生出了劝谏之心。 工部右侍郎刘定之也上了个劝谏的折子,说是最近久旱是皇上对皇后不够礼遇导致的,又提了要让景泰帝的及笄女儿嫁人。 朱见深从中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刘定之是江西人,一向骑墙观望。 劝皇帝礼遇皇后,是给外戚党当说客? 而劝让景泰帝女儿嫁人,则是给江南派索要甜枣? 朱见深摇头。江西派要从中和稀泥,让外戚党和江南派握手言和? 那怎么能成? 最近盐政的落实困难,外戚党和江南派针尖对麦芒斗得不亦乐乎。 户部尚书马昂甚至上奏折请求致仕。朱见深自然不允。 他很满意目前由江南派牵制外戚党的局面。 朱见深把刘定之这个和稀泥的折子留了中。 这个动作很快就被有心人捕捉到。 监察御史谢文祥很快就跳出来上奏折,提的事很奇葩,说不应该给最近刚去世的内阁首辅陈文封谥号,理由是陈文贪污的名声在外。 陈文是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身份尊贵,李贤之后他借接替了首辅之职。 陈文是江西人。 朱见深并不想得罪骑墙的江西派,装模做样地骂了谢文祥一通:“陈文是先帝辅臣,既然知道他有过失,当时为什么不说?不过是畏惧陈文的权势,现在又想出名!本该依法处置你,暂且宽宥。” 谢文祥是南直隶人,典型的江南派。 朱见深很满意江南派的知情识趣,也达到了他敲打江西派的目的。 徐淳在端午节前成了亲,随即就离京赴任去了。 朱见深心里更加高兴。 徐淳走后,商辂不再担心徐淳影响自己,又有了江西彭家的支持,大大方方地上了请罪折子。 说是自己早年被先帝罢官,又获陛下恩宠官复原职,只是自己素乏才识,衰病早侵,眼昏手颤,虽复策驽厉钝,亦且妨政误事。窃惟士之所当,明者君臣之义所当,审者进退之机当,请求致仕。 朱见深心里郁闷。商辂重返朝堂这一年,对兵部的改造很有成效。他可不想失去江南派的大助力,不允商辂致仕。 商辂又不是真心想退休,有了皇帝给的定心丸,又兢兢业业地冲到了第一线。 朱见深又给自己的舅舅庆云伯周寿加官,进荣禄大夫柱国食禄一千石,子孙世袭。给诰券本身免二死,子免一死。 这样算是给了外戚党吃了个安心糖丸。 这个糖丸既甜得周太后眉开眼笑,又没有肥水流入外人田。 周太后与进宫看望自己的大女儿重庆公主提起此事,都忍不住笑眯了眼。 重庆公主在先帝时期倍受宠爱,常被先帝带在身边教养,见识不同于一般的女子。她嫁人后,侍奉公婆也相当谦恭有礼,夫唱妇随,心思很是通透。 歇午晌的时候,重庆公主非要与周太后挤一处。 周太后知道她是有悄悄话儿说。 “母后,你可知皇上这道旨意之后的深意?” “此话怎讲?” “好端端的,皇上赏钱赏地赏官也就罢了,为何要赐舅舅家免死诰券?” 周太后陡然一惊! 她目光凌厉地看向大女儿。 重庆公主进一步压低了声音:“我听周景说,盐政之事拖了这么久还在闹,是皇上纵着江南文人和孙家打擂台。舅舅家和孙家走得那么近,皇上这会子赐免死诰券,怕是有了动孙家的心思!” 周景是重庆公主的丈夫。 周太后目光飘忽不定,半晌后她坚定地摇头:“他不敢!” 皇帝儿子和自己本来是一边的,都是会昌侯府扶上皇位的,怎么可能会登基才几年就要反手动会昌侯府?! 重庆公主见说服不了母亲,便道:“你可知住文华殿那位宫女,治好了刘马儿太监的绝症!马儿太监彻底倒向了皇上!英国公府,也与方家订了亲,正是那个宫女的亲哥哥!英国公府嫁的还是嫡女!” 周太后面色大变! 她清楚这背后的意义。 刘马儿太监和英国公府就是钱太后背后的势力。 这么说,钱太后不声不响,彻底倒向了皇帝?! 她倒是小瞧了方元芷这个远房侄女儿的手段了! 就这短短五个月的功夫,就有颠覆朝纲的能力了! 周太后默许这几个月朱见深和方元芷的来往,根本原因还是方元芷家族已经没落,又是自己的侄女儿,若是生下孩子,必定会投靠自己寻求庇护。她到时候做个大权在握的太皇太后,就像当年的太皇太后张氏一样,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她实在没想到,这个小姑娘,没了清白、名声坏极还能把自己一年多没进后宫的儿子迷得五迷三道! 周太后气得坐了起来,猛拍了一下枕头! 真是反了!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乱搞事情,不知道本宫的狠辣手段吗? 先帝宠爱至极的宸妃,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不也死在了自己手里?! 重庆公主见母亲美丽的脸庞都气得嘴歪眼斜,连忙劝慰道:“母后!这也不是坏事!皇上的权柄越重,您的太后之位不也就越稳了吗?” 周太后扑簌簌滴下眼泪,边哭边说:“我知道他一直气我当年没有保护好他,所以特地宠万氏那个贱人来膈应我! 可他哪里知道,孙太后有多可怕,我怎么敢和孙太后争啊?!我娘家人丁单薄,两个弟弟又年幼,无人帮衬。 不像孙太后,家里弟兄就五个,侄子侄女一大群,他们家的姻亲故旧就遍布半个朝堂…… 我哪里敢得罪孙家?” 重庆公主有些后悔自己和母亲说这些了,连忙往回找补: “母后,或许是我猜错了。皇上一向温和,不会对曾经的恩人孙家怎么样的!” 周太后眼中厉色闪过:“可他偏偏只宠方家那个丫头!日日养在自己寝殿双宿双飞不说,还任由她去西内给那些腌臜的老内官、内侍治病!一点儿都不顾及皇家体面!还有,” 第205章 惹出多少祸事 周太后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那方家丫头得罪会昌侯府得罪得厉害,他偏偏宠爱她,岂不是明目张胆的与孙家对着来?” 重庆公主往回劝:“母后,您这也太杞人忧天了!皇上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宠爱个宫女又怎么了?又没给名分。怎么能算是与孙家对着来?您对孙家也太看重了!” 周太后想反驳,却最终还是住了口。 她对孙家的畏惧,从孙太后当权时开始。她刚进宫时也没什么根基,只得对孙太后言听计从。 孙太后死后,她日子过得更是艰难。钱皇后和万宸妃合伙欺负他们母子,不是孙家大力支撑,如今皇位上坐的人是谁,就说不准了。 儿子怎么能转头就和仇敌搞到一起去了呢? 做人,要讲究良心,讲究报恩呀! 重庆公主知道今日自己的多嘴有些坏事,忐忑不安地告辞了母亲。 出宫前,她还是委托自己的一个心腹宫女,去西内叫来了还在给人看病的方元芷。 方元芷听闻是朱见深的胞姐重庆公主召见,难免小脸一红,还是去见了。 重庆公主也就比朱见深大一岁,通身气派,美貌明艳,十足十的长公主范儿,可偏偏还没有那股子目中无人的傲慢,让人心生尊敬。 方元芷规规矩矩行礼。 重庆公主在北海南边的道路上见的方元芷。 这个传说中祸国惑君的妖女,不施脂粉,衣着朴素。通身只是最常见的宫女服饰,材质普通,裙子上还沾染了点点血迹。她的眉眼之间还带着些许疲倦,似乎有一阵子没休息好。 可她举手抬足之间不卑不亢的气质,眼睛里偶尔流露的潋滟波光,又让人对她心生重视,想看清她哪里来的这种英气。 实话实说,这位方姑娘的容貌不错,在后宫的众多美丽嫔妃中,也就算个中上等。 可她举手回眸间的风流气度,却是后宫女子绝不可能有的。 这种气度,不是秦楼楚馆女子的那种卖弄风情,而是带了几分男儿才有的磊落和潇洒,是明晃晃的风光霁月,令人心生景仰和尊敬。 难怪孙家的那个不肖儿孙琏最近都乖巧了许多,行事越来越有模有样。 被这样磊落的气质一带,谁都会变得更加向往阳光了? 重庆公主想了想,把原本想说的话都通通忘了,只说了一句:“若是清宁宫太后寻你,要小心应对。” 方元芷微怔。 重庆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这些日子一直低调行事,基本上是西内和文华殿两点一线,没得罪过周太后啊? 连朱见深来西内接她,都被她劝停了。 重庆公主微微一笑:“告辞了。” 方元芷更加头大。这位重庆长公主,朱见深的同胞长姐,见自己一面,只为了提点提点自己? 她的心里有些乱乱的,索性不回安乐堂了,直接返回了文华殿。 朱见深见她比平日回来得早,有些喜出望外。 他也索性丢看复杂的政事,和她一起扯起了闲话。 方元芷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把重庆长公主来见她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你母后,会不会对我有什么意见?” 朱见深剑眉微皱。他曾多次试探后宫两位太后的态度,甚至连万贵妃那里都去做了安抚。他们都没表示什么反对意见,长姐怎么突然提点元芷? 他也不玩猜来猜去的游戏,直接说道:“朕带你去见母后!” 方元芷吓得往后一缩:“我不去!” 她如今和朱见深鬼混,没名没份,她可不想去周太后面前丢人现眼。 丢了方家祖宗的脸不说,最重要的,还是自己丢脸。 好端端的正房娘子不当,跑进皇宫给皇帝做小老婆,还是地下的那种,说出去也很丢人啊! 朱见深眼神微黯。元芷愿意和他厮混,却不肯见他母亲,明显是不打算往长远了处啊! 不过他也有耐心,很快调整了情绪:“我去见见母后,可能要在那里用晚膳,你一个人用膳,等着我回来。” 和元芷一起呆久了,他也更多地用我来自称了。 方元芷自然从谏如流。 她早早地吃过晚饭,洗了澡就上床睡觉了。 朱见深可能因为年轻,平日里又被压抑得厉害,到了晚上放松下来,就暴露了本质,变本加厉地爱胡闹折腾。她都没怎么睡过整觉。 朱见深白天可以歇午晌补觉,她却不行。太医院的那些太医,似乎意识到了她医术的独特之处,纷纷前来请教。做个治疗还有好几个太医观摩。 为了搞好人际关系,也为了切磋交流互相学习,她虚心求教,甚至还给几位要出医书的太医拍胸脯保证,可以请内阁大学士给他们的书作序。 太医们大喜! 方元芷找的阁老不是别人,正是连中三元的大才子商辂。 商辂曾经给太监钱能的母亲做过墓志铭,被朱见深告诉了方元芷,方元芷眼珠一转,从中发现了机会。 给太监的母亲写墓志铭,如果被文人知道了,商辂可是要遭唾骂的。 可给医书做序就不一样了。 医书乃是治病救人的精华,可以流芳百世,这是给商辂脸上贴金子的做法。 再说了,商辂知道她现如今与皇帝双宿双飞,也乐得奉承。 没准有些话,通过元芷传到皇帝耳朵里,还会效果更好。 他们江南派,也终于在后宫里有自己的势力了。 太医们知道给自己书作序的阁老是连中三元的大才子,也会觉得十分荣幸。 百年难得一遇的连中三元大才子,可不是什么人都有机会接触到的! 如今难得朱见深不在,她有机会补觉,哪里会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呢? …… 朱见深去清宁宫比往日里请安早了许多,崇王都还没下学。 周太后有些意外。 母子俩摈退了下人,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听完母亲的质问,朱见深脸色铁青:“母后,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立即意识到,自己还是太稚嫩了。明明给亲舅舅家赏赐的好事,就硬生生让人品出个一二三来。 关键,还让他们瞎蒙对了! 当然,朱见深绝不可能亲口承认的。 “母后,孙舅爷一家相当于儿子的再造恩人,儿子怎么会恩将仇报,为难孙家?!” 第206章 母子不和 周太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态度:“你现在就不是在为难吗?你宠信的那个商辂,在兵部大肆排除异己,又搞了个什么盐政新法,弄得天怒人怨,你孙舅爷都气病了!你这样不忠不孝的儿子,我养你有什么用?!” 重庆公主走后,太监夏时又给周太后讲了一堆情况。周太后此时正在气头上,说话便有些过重。 朱见深脸色青胀一片,压抑着怒火。 他对嚣张跋扈、把他架空、又差点害死他的孙家戒备防范,怎么就是不忠不孝了? 孙家是有恩自己不假,可自己也给了他们足够的荣宠尊贵,是他们不知满足,得陇望蜀好不好? 再说了,孙家再有恩,也只是臣子,怎么就谈得上忠孝二字?! 朱见深做了几年皇帝,涵养功夫养得越来越足。 他很快镇定下来,面上恢复一片云淡风轻。 周太后看得心惊胆战。 儿子这变脸的功夫,让她瞧着害怕! 儿子虽然隔几天来看自己一回,可现如今,自己越来越看不清他了。 可她不能让儿子往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越陷越深! 她杏目圆瞪:“你得去会昌侯府看望孙舅爷,安抚安抚!” 朱见深不为所动:“母后,儿子已经成年了,这些事自己会处理。母后安心辅导弟弟便是!” 周太后银牙紧咬,抛出了杀手锏:“定是方家那贱人唆使你与孙家为敌!哀家如今使唤不动你,还使唤不动她?!去往西内的路两边都是水,贱人如果落了水,皇帝可不要心疼!” 朱见深气得握紧了拳头。 他一直防着钱太后或者万贵妃对元芷不利,没想到,想对她出手的却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周太后! 半晌,他还是跪下,低头认了错:“母后,儿子听您的便是。只是,元芷她心思磊落,不曾求过儿子什么,更不曾干预政事。连儿子要给她封号,她都执意不要。还请母后开恩,怜惜她几分。好歹,她也是您的侄女儿呀!” 他母亲的手段有多狠辣,他可是清楚的。 若是母亲一意孤行,他只有把元芷送出宫,送得远远的,在皇宫里,他是护不住她的。 可他们如今刚刚琴瑟和鸣一月有余,正是热恋的兴头,他又怎么舍得与她分开? 周太后今日和朱见深吵得凶,有些伤了母子情分。见朱见深低头认错,又恳切求自己,心里的气消了几分。 她缓和了语气说道:“她若本分,哀家自然不会为难她。只是,皇帝,再怎么宠,也不要让她生下子嗣。尤其是这几年。” 朱见深说道:“她和母后的想法是一样的,母后放心。元芷待儿子是一片真心。” 朱见深说这个话的时候,心里有些愧疚。 有天早上,他见元芷偷偷溜下床,取了偷藏起来的药丸服了下去。 他没有声张,而是悄悄取了药丸让太医去验验。 太医说是避子药丸。 这让他愧疚难当。 自己连让心爱的女人怀孕的权利都没有,还凭什么说爱她,对她一片真心? 倒是元芷,从来不提起这个,面上向来坦荡。 这更让他心里难受。 他曾对她说服用避子汤对身子不好,让她不要再用,如今却是害得她不得不服用避子药物的人! 周太后看朱见深说得情真意切,也稍稍放心了些许。 儿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之前忍了一年不进后宫,她担心儿子会憋坏了。 如今有个懂事的女人在他身边服侍,她也不会非得棒打鸳鸯。 “既然这样,你就留在这用了晚膳再走。你弟弟这几日功课有些长进,你也指导指导。” 朱见深十岁就被立为太子,受的是治国安邦的储君教育。 崇王朱见泽只是个亲王,受的教育不会那么严格和到位。 文臣们也怕教出个有野心的皇弟,再来个正统、景泰之争,倒霉的还是文武百官。 朱见深瞳孔一缩。 他听出了母亲的言外之意。 母亲对弟弟崇王要求甚高,还要皇帝亲自教导,难道还想让他成为储君?! 她就如此笃定,皇位将来要由皇弟继承? 可按照顺位,即便自己死了,皇位也是轮到德王来继承,没有德王,还有秀王,怎么可能会轮得到幼小的弟弟见泽呢? 周太后看着沉默的朱见深,暗暗叹息。 所谓天家无父子,其实也没什么兄弟。 儿子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啊! 周太后的语气不免软了几分,像普通人家的母亲了。 她询问朱见深最近吃得如何,可记得添衣减裳? 朱见深一一回答。 可脑海里想起了前几日的事。 针工局送来换季的夏裳,覃吉检查过接下放好。 第二天早上元芷打着哈欠服侍他换朝服,却闻到了不一样的气味。 再三检查,终于确定了,贴身穿着的夏裳里有种绣线被特制的药水浸泡过,穿上之后会接触皮肤,致人患病。 虽然不会致死,可若是接触得多了,患病痴呆不可避免。 朱见深吓得一身冷汗。 这种精巧细密、杀人于无形的招数,实在令人防不胜防! 若不是方元芷学医出身,鼻子又特别灵敏,也未必会察觉出来。 覃吉立即寻根究底,找到了针工局缝制夏裳的宫女,赐死了事。 朱见深不敢继续往下查。一个从未谋面的宫女,怎么可能和他有深仇大恨,要害他? 这背后的势力,他也猜得到是谁。 针工局的韩尚宫是母亲的亲信。母亲又唯会昌侯府之命是从。 反而是方元芷,亲自要了布匹和针线,给他缝制了两套样式简单的内衣,又亲自水洗了几遍,眼看着晾干,才让他贴身穿上。 这大大安抚了他有些受惊的内心。 当初在扬州城郊外破旧小屋过夜的情形再次浮上心头。 朱见深也不想把这些事告诉母亲,就让她专心做她的太平太后。 崇王回来后,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吃了饭,看着其乐融融。 用过饭,崇王拉着朱见深去院子里看星星,却和他说起了悄悄话:“皇兄,那个元芷表姐好凶啊!我上次去安乐堂找她打架,被她狠狠揍了一通!您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母老虎?” 第207章 探病情 朱见深心头一滞,眼神冷冷看向弟弟。 崇王吓得一哆嗦,赶紧解释:“是她自己说的!她说什么‘兄弟妻,不可戏’……” 朱见深拍了拍弟弟肩膀:“她是你嫂子,以后你见了她要恭恭敬敬,不可怠慢!” 崇王有些不服气地摸了摸鼻子:“她一个宫女,我这么大一个亲王对她恭恭敬敬,多丢面子!” 朱见深低声道:“朕给过她封号,是她执意推辞不受。她看起来是个宫女,实则心地善良,光明磊落,比那些稳坐中宫、尸位素餐的人要好得多。朕是没福气立她为皇后了。你日后若是有机会,要娶个真心相爱的女子为妻,朕成全你们!” 崇王连忙站直了身子:“是,皇兄!元芷表姐已经被人称为神医了!” 崇王也不是傻子。他身边服侍的内侍也是有干爹、师父、师祖等在宫里的。 这些内官里有些人患病,是元芷药到病除,摆脱了病痛的折磨。 元芷的神医名声,已经在宫里内侍间悄悄传递开来。 朱见深心里踏实了许多。 若是弟弟总是去找元芷麻烦,她一个小小宫女,也得受些磋磨。 一个宫女身份,实在难以庇护她。 朱见深回了文华殿时,已经天黑,元芷正睡得香甜。 他换上元芷给他缝制的内衣,抬头环顾这方住了很久的寝殿,装饰并未变动,可感觉很是亲切温和,比在母后的清宁宫里,更觉温馨舒适。 第二天天还没亮,方元芷神清气爽地醒过来,却看到朱见深睁着眼睛,眼下一片青黑。 “怎么了?是天太热了么?”她亲昵地搂了他的脖子,打算再眯一会儿。 端午节过后,一天比一天热。好在文华殿里每个房间都有冰,气温舒适凉爽。 朱见深亲了亲她的额头:“元芷,你近来别去安乐堂了。要是实在无聊,就去文渊阁看看书。” 方元芷愣了愣,仔细打量了一番朱见深的脸色,还是干脆说好。 相处一月有余,朱见深从未勉强过她做任何事,她对他有最基本的信任。 或许是朱见深给了她最大的诚意,她和他在一起时间不久,可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不像和徐淳和俊信在一起时那样经常没着没落的。 她在皇宫里也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与那些太医们切磋,把医术和药学融会贯通,更上一层楼,而且也能通过太医院把新技术、新药物推广到全国。 之前和徐淳的合作,是通过民用渠道推广药物,如今通过官方渠道推广诊疗技术和药物,效率更高。 梁芳却给她出了主意:“姑娘,何不把这些药物制成药丸,通过皇店售卖,也能产生些收益。” 方元芷眼睛一亮。 之前刘永诚让她协助管理御马监产业,她毫无头绪,只得推辞。 若是能找到合适的人手帮忙筹建药厂,倒是可以一试。 只是此事也急不来。方元芷打算观望一阵再说。 朱见深思虑再三,还是亲自去了会昌侯府。 身边人员重重护卫,衣服里头也穿上了特制的金丝软甲。 须发全白的会昌侯卧在床上,脸色苍白,呻吟不已。 皇帝给会昌侯请医问药,还亲手给会昌侯喂了一碗汤药,以表尊敬。 “舅爷爷还请保重身体,为江山社稷着想,也为朕的一片牵挂之心。” 会昌侯感动得掉了几颗昏黄的眼泪,好一副君臣相知的戏码。 皇帝走后,孙瓒就到了会昌侯床前。 会昌侯揭开被子,拿了把扇子猛扇。 会昌侯冷笑:“这小兔崽子,越来越精了。来了我们侯府,连口茶都不肯喝。” 孙瓒也是冷哼:“爹,他来看病压根就不诚心!据说那方家小贱人是个神医,把晕死过去的刘马儿都救了回来!他若真心为了您好,就会把那小贱人带来给您看病!刘马儿那里,小贱人可是亲自侍奉了好几个月!” 会昌侯沉吟:“我们多管齐下。让尚膳监潘洪那里上奏折要盐引!给德王下最后通牒,他若不交出投名状,我们就换秀王上!” 朱见深路上召见了给会昌侯看病的太医,问道:“会昌侯病情如何?” 太医斟酌着措辞:“根据侯爷描述的症状,饮食不进,昼夜难安,恐非长寿之兆。只是,会昌侯卧房内大缸蓄冰,冷气森幽,侯爷依旧盖被冒汗,老当益壮也未可知。” 朱见深听闻此言,眸色深沉。 他和会昌侯,已经不能真诚相待了。 天气越来越炎热,朱见深有种山雨欲来的危机感。 没过几天,尚膳监太监潘洪就让自己的侄子潘贵开中纳支,说已有旨,却没说是谁的旨。 户部上奏,说盐政十条鞭法严禁食禄之家占中,太监潘洪此举就是公然违背定制,请皇帝收回成命。 朱见深气得肝疼。 这旨意可不是他下的! 可他能说是自己亲妈下的懿旨吗? 朱见深大怒:“朝廷存积盐课以待边用,祖宗明有禁例:食禄之家尚不可占中,何况内臣?内廷凡所以养生送死皆朝廷为之处置,固不必营利以殖生况,乃损国课以益私家乎?勿与!” 这是赤裸裸地打自己的脸! 二月刚公布的盐法新政,他们就如此践踏自己的尊严,让自己这个皇帝的脸面在地上摩擦! 同时,监察御史谢文祥又弹劾姚夔用人不当,也连带骂了一下已经过世的陈文。 陈文之子上奏折骂谢文祥的庶吉士得来不正,请求皇帝将其治罪。 朱见深此时正是推行盐法新政的关键时刻,急需江南派的大力出力,哪里肯动姚夔? 他索性把谢文祥下了大狱。 这本事是件小事,却激起了千层浪。 各种劝谏奏折飞似的飞进了文华殿,说什么皇上不应该封闭言路。 连被谢文祥弹劾的姚夔都上折子给谢文祥求情。 朱见深不知道这件事背后是谁在捣鬼。可他坚定了一点:对于江南派官员,要绝对呵护! 只有自己坚定有力地站在他们背后,他们才敢为自己拼死效力。 炎炎夏日,即便有冰,文华殿里也依旧气闷。 朱见深停止了翻阅奏章。 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第208章 慈懿驾鹤西去 上次有这种预感时,是父皇要废了自己,改立弟弟德王为太子。 他凭着这股危机意识,及时和李贤取得了联系。李贤马上进宫劝谏,又让自己在先帝面前痛哭跪求,才保住了自己的太子之位。 他为方元芷悄悄安排了后路。 方元芷也察觉到了朱见深最近的不安。 他昼夜心神不宁,连以前很有兴致的情事都放弃了。 她没有过伴君如伴虎的感觉,可是却对朱见深朝不保夕的危机状态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这天天气异常闷热,半下午,天空就漆黑如夜幕降临,滂沱大雨倾泻而下。 朱见深挽着方元芷在廊下观雨。 过了一阵,他突然说道:“元芷,如果有紧急情况发生,朕会安排人手送你出宫。到时候,你往南方去即可,不要再回京城。” 方元芷怔住。 这副情形,和当年俊信与她死别时何其相似?! 她强忍住眼泪,潇洒笑笑:“你放心,我身手那么好,出了事,我肯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一夜的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天黑没亮,就有内侍浑身是水地冲到了文华殿外高喊:“慈懿皇太后薨了!慈懿皇太后薨了!” 朱见深听闻这个消息,面容严肃,迅速发布了几条指令:“内侍梁芳、宫女方元芷调入安喜宫,非诏不得外出!” “覃吉,去把仁寿宫上下侍从全部看紧!一个一个审问!” “宣内阁、司礼监、礼部,给慈懿皇太后治丧!” 方元芷离去前,只看到那个年轻男子面容严肃地看了自己一眼。 连声道别都没来得及说。 她有些怨恨自己的软弱无力。 每次遭遇重大事件的时候,她都是被安排躲在一旁,她的男人独自承受狂风暴雨。 方元芷百思不得其解。 慈懿皇太后的突然崩逝,怎么会让朱见深这么紧张,如临大敌? 她可是知道,朱见深跟他这个嫡母的关系可不怎么好,连仁寿宫里的水都不让自己喝一口。 安喜宫,是皇宫里东北方向的一个偏僻宫殿,又破又旧,只有两个老迈的洒扫内侍在这里守门。 大门一关,就没什么人留意到这处。 方元芷无可奈何,把之前被她治好的内侍送给她的一副释迦牟尼图像悬挂了起来,日夜跪地祈祷。 “愿佛祖保佑,皇上朱见深他吉人天相,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否极泰来……信女愿以余生幸福为代价,求佛祖怜悯保佑……” 不知道是不是虔诚的祈祷感动了上天,第三天,安喜宫门外来了个不速之客,是个面生的内侍。 “可是方姑娘?英国公求见姑娘。” 方元芷诧异。 她可不认识英国公。 “有什么凭证?所谓何事?” “国公府的张淙公子得蒙姑娘赐药,说是连服九月便可治愈。如今药快用完,英国公想请姑娘赐药,以便救下侄孙性命。” 内侍递给方元芷一颗药丸。正是她给张淙的药。 此药制作极难,如今京城之中也只有张淙在用,不会有假。 方元芷要出门,梁芳想拦阻。 方元芷看了看他:“你拦不住我,有兴趣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 梁芳无奈,只好跟上了方元芷。 在一个僻静的甬道上,方元芷看到了一个一身素服,长身玉立的男子,双手背在身后。因为背对元芷方向,不知道面目。 方元芷上前行礼:“奴婢拜见英国公爷。” 男子转过身来,剑眉星目,面容俊朗,端的一副好相貌!看年纪也就二十六七岁。 “元芷姑娘,不必多礼。说起来,我家堂妹与你家兄长订了亲,算起来,姑娘称呼在下一声懋兄即可。” 方元芷瞳孔微缩。 这人好生奇怪,没事过来套交情。看来他就是英国公张懋了。 不过,她还是从谏如流:“懋兄,找元芷有何贵干?” 张懋眼神一凝,看了一眼元芷身边的梁芳后,简短而有力地说道:“德王投靠了孙家。此事还请务必转告皇上。” 方元芷大奇:“国公爷为何不直接奏禀皇上?” 张懋眼神微黯:“我们英国公府与皇上有旧隙,他未必肯信。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切勿当作儿戏!” 方元芷问:“国公爷可还有其他吩咐?” 张懋默了默,还是说道:“姑娘若是有什么疑难之处,还请委托内官监的陈志嘱咐一声,懋但有所请,必定尽力而为。” 方元芷感觉怪怪的,这人初次见面,话都很猛。 “我若是让国公爷鼎力支持皇上,免得他陨落,国公爷也能尽力而为吗?” 张懋眉头一皱,没想到她直接给她出了个难题。 张懋此刻却没有犹豫:“姑娘但有所请,懋自然尽力。” 方元芷惊诧莫名,她还是郑重行礼道:“那元芷就在这里郑重请求,英国公爷护佑皇上平安,元芷愿肝脑涂地,报答国公爷,乃至英国公府。” 她的报答不值钱,可若是朱见深安然无恙,他自然可以帮自己报答。 张懋毫不含糊:“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方元芷告辞了张懋,回到安喜宫换了一身内侍衣裳,等天黑后与梁芳一同去了文华殿。 梁芳先进去禀报。 过了一会儿方元芷被允许进去了。 她这才知道,以往若非朱见深大开绿灯,她哪里能在文华殿来去自如? 方元芷在堂屋中见到朱见深。堂中有一堆中老年着太监服饰的宦官。 朱见深高坐在御案后,一身白色布衣,面容端肃。 “元芷,有何事来奏?” 方元芷环顾了四周,欲言又止。 朱见深眸色更加深邃,他还是开口道:“这些都是宫中老人,朕都尊敬着。元芷但说无妨。” 方元芷朗声说道:“英国公张懋今日来找元芷,说德王倒向孙家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有位老者倒吸一口凉气:“难怪……” 朱见深耳朵动了动,朝老者问道:“陈公公,难怪什么?” 陈公公脸上有些皱纹,百年无须,看起来也有五六十岁。 “奴才一直在直殿监当值。奴婢的徒孙陈柏云三天前见吉王的大伴冯建,从太医院归来后就跟着吉王去了仁寿宫送糕点。说是吉王亲手给太后制作的生辰礼……” 朱见深瞳孔一缩。 直殿监是个清水衙门,主要管各个宫殿的洒扫卫生。 陈公公掌管直殿监几十年,徒子徒孙遍布皇宫,有一张极大的消息网。 第209章 崇王心机 有其他太监说道:“陈志朋,你可不要口说无凭!吉王的大伴昨天已经失足落水,死了!” 陈公公微微惊诧,还是低头请罪:“请皇上降罪。奴婢确实无凭无证。 只是,奴婢的师父在安乐堂饱受折磨,生不如死,是方姑娘妙手回春,救了他老人家。师父他一直让奴婢要知恩图报。 也是仁寿宫太后给了师父他老人家体面,让他出宫荣养。 奴婢也有老去的时候,只希望到那一天的时候,也能得皇上赏赐,出宫荣养。” 朱见深知道,这个陈公公之前深受钱太后照拂。 如今钱太后突然薨逝,他们这些人也需要找个新主子来效忠。 他今夜召集这些大太监来文华殿,就是想收服他们。 方元芷却送来了个大助攻! 德王在钱太后身边养了一阵子,与孙家一向势不两立。 若是德王倒向了孙家,又指使他的同母弟弟吉王身边的大伴毒害钱太后,那德王就是自掘坟墓。 他能对昔日的养母和后盾钱太后下毒手,若是登基了,就不会对这些看着他生母死去的太监们下毒手吗? 至于皇帝朱见深,连曾经废了他太子之位的景泰帝都可以原谅,心胸之宽广,他们倒是安心投靠。 别人不说,刘永诚的投靠就给他们打了个好样板。 本来病重将死的刘马儿太监被这位元芷姑娘救活了,皇帝还多次去刘府看望。 据传闻,这位元芷姑娘可是皇上的表妹,还长期住在文华殿…… 朱见深给陈公公吃了个定心丸:“陈公公还请放心,太后宽厚待人,朕必定学她老人家,善待各位为大内奉献了青春年华的众位长辈。” 殿内众位公公立即激动了。 皇帝尊称他们为长辈! 他们这些阉人,要的不就是一份尊重么? 不过,光这些口头承诺,还不足以打动他们。 朱见深也不急躁,他对下首的元芷温和问道:“元芷,还有什么事吗?” 元芷咬了咬牙,说道:“英国公说,他会尽力而为,支持皇上。” 朱见深嘴角上扬,又很快恢复了。 堂下众人面面相觑,似是不信。 有人问道:“英国公还说了什么?” 元芷说:“英国公他老人家说,他的堂妹和我兄长定了亲,如今和元芷也算是亲戚。元芷称他一声懋兄。” 朱见深好整以暇地看着屋中众人。 众位太监们面色快速变换。 钱太后死的突然,她在宫中安排的那些后妃没一个得宠的。 如今连英国公府都通过眼前这位元芷姑娘向皇帝投诚,他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过了这个村,就未必有这个店了。 谁知道,下回想投诚的时候,皇上会不会接受呢? 众位太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跪下,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 朱见深站了起来,把离他最近的太监扶了起来:“各位老人家不必多礼。且回去好好当差,朕必不会亏待众位。” 朱见深亲自把各位太监送出大殿。 方元芷跟在他身旁,就怕其中有人会突然发难。 等众人都出了文华殿院子大门,朱见深才对元芷说道:“快回去休息!” 眼神里闪烁着光芒。 方元芷从里头看到了温柔,安抚,还有一丝宠溺。 她行礼:“皇上保重。”跟着众人尾巴迅速出了门。 元芷知道,现在是国丧期间。以日代月,全天下人都要服孝二十七天。 皇帝是舆论中心,所以她不能留在文华殿,免得被人指责皇帝德行有亏。 方元芷也咀嚼出来了。 钱太后那个瘸腿老妖婆看着没什么本事,其实背后势力一大堆。 她一死,那些势力如同没头的苍蝇,就想找新主子了。 连堂堂英国公府都迅速选了她这个跳板向皇帝靠拢。 如果是这样,那投靠了会昌侯府的德王,岂不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方元芷回到安喜宫,洗漱歇下,却半天也睡不着。 朱见深登基为帝四年有余,却还是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种日子还不知道要过多少年。 她只是有些心疼那个克制又安静的青年。 睡到半夜,有人狂拍安喜宫大门。 方元芷迅速翻身起床,亲自去开了门。 门外几个内侍簇拥着一个半大孩子,正是前一阵被她打了一顿的崇王。 “元芷表姐,你去劝劝我皇兄,让他不要忤逆母后了!母后在寝宫哭了大半宿,我实在于心不忍!” “你说清楚,是怎么回事?”方元芷大吃一惊,连声追问。 “母后让皇兄不要把仁寿宫太后和父皇合葬。皇兄却说父皇下了遗旨,要和钱太后合葬,他不能违背父皇遗旨!” 崇王正是少年变声期,一副公鸭嗓在夜色中尤显突兀:“元芷表姐,我皇兄很看重你,你去劝劝我皇兄,让他别跟着母后对着来了!” 方元芷瞳孔一缩,大脑飞速运转。 死的人为什么要计较合葬不合葬这种事? 像周太后这种后宫的王者,上一届的宫斗冠军,绝不可能是感情用事,必定是有利益图谋。 钱太后不能和先帝合葬,就不能算是先帝嫡妻。 那周太后就可以让儿子扶正自己,成为先帝嫡妻,她的儿女也都水涨船高,成为嫡子。 若是朱见深死了,崇王就是嫡子,拥有第一顺位继承权。德王作为庶子,都得往后排! 崇王就是下一任皇帝! 周太后图谋的不是合葬之权,而是帝位! 方元芷看着眼前未脱稚气,却已经比自己高的崇王,身体微微颤抖。 她不清楚,眼前的少年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欺负自己愚昧,装天真来求自己去劝朱见深。 他求的不是母子和好,而是在为自己求帝位啊! 如果说,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都有如此的心机,这皇宫也着实太可怕了! 朱见深十三岁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满满的心机? 崇王见方元芷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有些心虚。 他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你去还是不去?”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方元芷只是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崇王毕竟稚嫩,目光闪烁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低声说道:“元芷姐姐,你放心,我会记着你的好!如果有一天……有一天,我来娶你!” 第210章 朝臣争谏 方元芷有些不忍心,她问道:“德王投靠了孙家,你可知道?” 崇王稚嫩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慌张,没有说话。 方元芷继续追击:“若是皇上没了,你要和德王争。若是孙家不帮你,你可有把握能胜出?” “皇上是你骨肉血亲,性子宽和,只要他在一日,必定会保你一世荣华富贵。想做什么做什么。” “做皇上很辛苦,不是那么好做的。你哥都不怎么敢出门,离开皇宫也小心翼翼,哪有你自由自在?” 崇王反驳道:“可是,若是当了皇上,就可以想娶谁娶谁!” 方元芷笑了:“这可不一定。你皇兄想娶我,可他也做不到。” “好了,快点回去休息。劝劝太后,让她节哀顺变。” 崇王眸色黯沉,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方元芷松了口气,关了大门回屋睡觉。 连母亲和亲弟弟都在心机重重地挖坑给他跳,小深深你可真是前狼后虎,脚底下还有个深渊。 …… 朱见深在文华殿起居室萎靡地坐着。 来自亲人的伤害,总是让人更痛。 在母亲心里,自己真的就不如弟弟,连皇位都要让给他吗? 从会昌侯府回来以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宁。他本以为是自己又到生死劫了。 他现如今日子刚刚美好,压根就不舍得死。 他若死了,元芷怎么办呢? 会昌侯府肯定不会放过她。 他要把元芷和她的家人安排妥当。 没想到,先出事的是钱太后。 他悄悄松了口气。文臣劝他继续朝会听政他都没理,只推脱太悲痛无法理政,实际上一方面查证钱太后死因,另一方面忙着收拢钱太后这些年在宫中的势力。 他没想到,本该被他保护的元芷,给他送了个大助攻;而在宫中经营多年很有势力的亲生母亲,反而往自己胸口插刀子。 母后也不想想,弟弟见泽即便登了基,又能有几年的好时光? 会昌侯府一旦发现弟弟不听话,肯定会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他。 自己不愿当个没有存在感的传声筒、傀儡皇帝,见泽他就愿意吗? 朱见深没有沉溺在负面情绪里太久。 他还有心爱之人需要照顾,他要迅速振作起来。 周太后是母亲,他是儿子,他不能忤逆母亲,承担不孝的骂名。 可是,他可以把难题推出去。 朱见深下诏让礼部臣会文武群臣商议钱太后的安葬之地,还让周太后最信任的太监夏时来旁听。 陈文死后,彭时便成了内阁首辅。 彭时等率先上书:请遵先帝遗旨,慈懿皇太后作配英宗皇帝正位,合并裕陵主祔庙。皇太后作为皇帝的生母,慈懿皇太后作为英宗之原配,二人均当祔陵庙。宪宗以孝治天下,不能只尊生母;况且前朝有一帝祔葬二后之例:汉文帝和宋仁宗均并祔生母和嫡母于陵庙。 礼部姚尚书也称二后并祔是正礼。 朱见深心中踏实了许多。 当初他刚登基时,为立太后之事,彭时就据理力争,要尊两宫太后,而且以钱太后为尊。 当时他还稚嫩,心里咒骂彭时多事。如今才知道,先帝留下的遗旨,彭阁老的寸步不让,其实也是在给他自己争取生存空间。 夏时在周太后授意下公开反对:“慈懿无子,且有疾,不宜入山陵,只宜别葬。” 朝臣们与宦官争执不下。 朱见深沉默良久说:“合葬固然是孝,可若是因此失了圣母心,岂能得孝?礼部与众位臣工再议。” 礼部尚书姚夔深感问题严重。 他从天顺七年就任礼部尚书,熟悉明朝礼制,并主持英宗丧礼、朱见深登基礼、两宫上尊号礼等重大典礼。在和周太后长期打交道的过程中,对其秉性有深刻了解。 他紧急召集在朝文武大臣、翰林院、科道等99名官员集议慈懿皇太后陵庙礼制,几乎所有的大臣都赞成一帝祔葬二后: “慈懿皇太后之丧与皇太后千秋万岁后俱合葬裕陵,慈懿皇太后居左,皇太后居右,配享英庙,礼亦宜然,是乃天理人情之至也。” 朱见深很快做了批复:“赞同大臣提议,但数次请命太后未获批准;作为皇帝,朕孝奉两宫如一,不能因此使太后不悦,背不孝之名,遭后人耻笑;令在裕陵旁择一块风水宝地安葬钱太后。” 第二天,少詹事柯潜、国子监祭酒邢让等32人上奏疏,其意有二: 第一,历代无皇后没有过失死后不祔葬之先例,慈懿皇太后正位中宫,在位30余年且没有任何过失,因此应该祔葬。 第二,驳周太后之论。前朝名位之争多以皇帝生母获胜,周太后亦极力效法宣宗胡皇后之事,但这两件事不可等量齐观,胡皇后主动让位于孝恭章皇后,钱后没有退位。 有大臣争辩说钱后虽未退位,但未生皇子所以不应合葬。刑让等驳斥说此乃不通之论,自古以来丧葬之礼“妻与继室虽无所出,合祔其夫,崇正体也”,不能因此就不合葬于裕陵。 总之,朝臣从英宗的遗愿以及祖宗典章制度出发,建议朱见深说服周太后,希望“早降纶音,以慰先帝之灵,以全母后之德,以顺天下臣民之心”。 这里就显露出了钱太后的心机。 早在先帝在位的时候,她就劝动了先帝恢复宣宗皇帝的原配皇后胡善祥的皇后之位,几乎每个月皇宫都会派人祭奠恭让章皇后胡善祥。 先帝的生母孙太后就是靠斗倒了胡善祥,才登上了后位。 第三天,魏国公徐俌等35人上疏支持彭时、姚夔。他们对宪宗在母命和祖制之间难以选择表示理解,但希望皇帝从国家大局出发,能“起敬起孝,和气婉容,上回圣母之心,下慰群臣之望”。 礼科左给事中魏元率领39名官员也抗章极谏,言辞激烈犀利。 监察御史康永韶等41名官员也上疏争慈懿皇太后山陵之事。 朱见深稳坐文华殿,看到这么多文武官员反对周太后,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不过,他也看到了,会昌侯、户部尚书马昂等外戚党就没有什么动静。 第211章 聚焦清宁宫 周太后依旧坚持不让。 朱见深只好下令遵从原议。 群臣对周太后不遵祖宗法度,破坏纲常典制的行为痛心疾首。 刑科给事中毛弘说这是关乎国家的大事,一定要以死而谏,大臣多赞成。 给事中张宾怒斥部分观望或退却者像胆小鬼一样鼠首两端。 姚夔率领200余名官员跪伏文华门外伏阙请愿,哭声震天响彻大内。从上午到黄昏,群臣一直在文华门外跪哭,“不得旨不退”。 其间,商辂、刘定之等再次上疏谏诤希望得到合葬之旨。 这是大明王朝建国以来首次群臣大规模的请愿争礼活动。 要知道这可是炎炎夏日,毒辣的太阳似乎要将人烤化。 几百名官员在文化门集体跪哭,声势震天,不仅文华门东边的文华殿,连再东边的清宁宫也能听到哭声。 周太后终于意识到,她这次是彻底惹了众怒。 之前私下里允诺过支持她的会昌侯府毫无动静。 朱见深躲在文华殿里,也没有来给她吃定心丸。 周太后气得把正殿里的物品都砸了:“我怎么生了这么个不肖儿?!” 崇王朱见泽面色忐忑地进来了,欲言又止。 周太后怒瞪他:“哑巴了?!有什么话直说!” 朱见泽连忙跪了下来:“母后!儿臣刚听人讲了‘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想讲给母后听听!” “是那帮文臣给你洗脑的故事?哀家不听!” 朱见泽连忙否认:“不是,是儿臣从宫里头听来的。” 周太后气急败坏地坐下了:“是哪个贱坯的歪理邪说?说来听听!” 崇王很少见母亲发这么大的火,战战兢兢赶紧讲了出来:“春秋时,郑武公的妻子叫武姜,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即位,可武姜更喜欢小儿子,一直想让小儿子即位。后来在武姜的纵容下,小儿子造反失败,逃到了别的国家。大儿子也与武姜彻底反目,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崇王看见母亲的脸色越来越白,全身直发抖,连忙膝行向前,给母亲顺气边说:“那人说,如今皇兄纵着百官闹事,就是不想让同样的悲剧发生在我们母子身上!母后,儿臣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 周太后缓了半天才缓过气,哑着嗓音唤来了夏时:“去,谁给崇王嚼的舌根?快拿来!” 夏时目光复杂地称是离去,很快就带了一人进殿。 周太后定睛一看,一身宫女服饰方元芷,进来就跪在了一片狼藉的地上,口里高呼:“元芷拜见姨母!” 周太后伸出手指,发抖地指着方元芷,半天说不出话。 方元芷主动开口了,声音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姨母,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您为崇王殿下筹划当下,可想过长久? 本朝开国以来,除了太祖和太宗长寿,其余皇帝,没有活过四十岁的。而亲王颐养天年,寿过八十而终的比比皆是。 太后若真的疼爱崇王殿下,又何苦为难皇上,使得亲者痛,仇者快呢?” 周太后气得捂住胸口,脸色发白,嘴唇发青。 崇王朱见泽害怕了,冲着方元芷大吼:“方元芷!你若是把我母后气出了好歹,本王杀了你!” 方元芷疾步上前,抽出银针给周太后扎了几针。 等周太后脸色缓和,情绪渐趋平稳后,她才轻声说道:“太后,文华殿的皇上也是您的亲生儿子,他也盼着能得到母亲的宠爱与呵护,希望您能像爱崇王一样爱他啊!万贵妃的存在,不正是说明了这一点吗?” 周太后闭上眼睛,眼角淌下眼泪。 “太后,您消消气。等您身子好些,要杀要剐,元芷都随您。只是,您和皇上、崇王是骨肉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若是闹得不可收场,只会便宜了旁人。德王还在山东虎视眈眈呢。没准这会儿都悄悄启程,返回京城了!” 周太后立即睁开了眼睛,目光骤然变得凌厉。她在崇王的搀扶下快速坐直了身子,面容严肃地瞪着方元芷:“德王投靠了孙家,可是真的?” 方元芷真诚地回视她的眼睛:“是不是真的元芷不知道,可英国公向我示警,还表态拥护皇上。娘娘,此事才是目前重中之重,还请明鉴!” 周太后抹了抹眼角,又正了正神色,对夏时吩咐:“去告诉皇上,哀家同意大臣们的意见。德州有什么消息传来没有?没有的话快去问!” 周太后低下头沉吟后,又对正要出大殿的夏时补充:“去把武成后卫千户刘忠的家眷请进宫来!还有,让锦衣卫把刘忠家围住,以防坏人滋事!让杨宗领着人去!” 夏时瞳孔一缩,立即低头称是。 德王妃是是刘忠的女儿,太后这是要把德王的岳父一家软禁了。 锦衣卫的杨宗自从与皇上去年从江南回来以后,就与孙家慢慢疏远了,反而对太后越来越奉承。太后这是连孙家也防着了! 方元芷敬佩地看着周太后。这个女人的情绪控制力和雷厉风行值得她学习。 她庆幸自己用对了策略。 共同的敌人才能让有利益分歧的双方团结起来。有德王的威胁,周太后迅速就不敌对朱见深了。 周太后随即低头皱眉沉思,半天没顾得上还跪着的方元芷。 崇王朱见泽眼神复杂地在母亲和方元芷之间转来转去。 母亲昨天到现在一直怒不可遏,谁劝都没用。反而这位元芷表姐,几句话就让母亲恢复了冷静。还真是巧舌如簧! 周太后盘算好后,才冷冷地打量了方元芷几眼。 “你好大的胆子!” 方元芷连忙低头认错: “元芷是担心太后受人蒙蔽,才斗胆相劝。 元芷与太后乃是血亲,有太后的荣耀,才有元芷的活路。 还请太后责罚元芷,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周太后翻了个白眼:“下去。” 文武百官哭谏的时候,她就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了。只是她气恨难消。 争了一辈子,如今钱氏那个贱人死了,也要压自己一头! 方元芷的一番话把她多年积压的委屈和痛苦全都挑到了明面儿上。 第212章 德王摇摆 这么多年来,她在孙太后面前作小服低,委曲求全,陪尽小心,才换来了儿子储君之位的稳固,历尽千辛万苦才登上帝位。 可皇帝偏偏宠爱那个和自己一样年纪的万贞儿,这就是在啪啪打她的脸,在诉说她这个母亲的不称职。 她不恨吗? 她欲哭无泪,只好把那些无法及时表达的母爱都投到小儿子朱见泽身上。她想在小儿子身上表现出一个完美母亲的风范。 好在皇帝弱冠之后也终于懂事了,不再只听信万贞儿那个贱人的。 这个方家丫头名声不好,却是个明事理的。方才那番话,全皇宫有哪个敢这么对她说? 即便那正牌儿媳妇王皇后,看似端庄守礼毫不出错,又哪里真正为他们母子几人考虑过?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和皇帝之间的隔阂已经深到如此地步了! 崇王看着周太后变幻不定的面色,扯着公鸭嗓温声劝道:“母后,您要是对元芷表姐还有气,我派人去打她一顿给您消气?” 周太后看着崇王稚嫩的面庞,泪眼婆娑地摸了摸他的头,什么都没说。 …… 文华殿的皇帝朱见深得了周太后的口谕,很快在几个奏折上朱批:“卿等所言皆合朕意,合葬之礼,蒙允行矣。” 奏折送到文华门外,炎炎烈日下哭谏了一天的群臣高呼万岁后高兴地散去了。 彭时和商辂、姚夔等人更是难掩兴奋。 这场必定会在史书中记上浓墨重彩一笔的礼仪之争,早就注定了它的结局。 站在道义一方的臣子们必胜,何况还有皇帝看似为难、实则纵容的默默支持。 他们这些臣子将会名垂青史,成为敢于谏争、不畏皇权的忠臣代表。 …… 会昌侯孙继宗听闻了文华门哭谏之事的结果之后,也只是淡淡一笑:“崇王年幼,也不过是一个选择。德王那边进展怎么样了?” 孙瓒恭敬答复:“已经命人去传话了,让德王回京奔丧。” “很好。宫里的动作也不要停,按照计划一步一步推进。方家那边,也盯紧点。” “是!” “十二团营都通知到位了吗?” 孙瓒面色不善地说:“通知是通知了,可来的人不到一半。来的人也不停提起刘马儿。” 孙继宗面色凝重地微微叹气:“刘马儿真是命大!他若死了,倒更便利得多。我们还是尽量来文的。” “是。” …… 钱太后的葬礼稳步推进。 朱见深也开始临朝视事。 有官员弹劾户部尚书马昂: 皇帝召大臣们讨论钱太后陵庙之事的时候,马昂称自己有病不来,却在户部管事,众位官员联名上疏时他不附名,实在是恬不知耻、不忠不孝! 另外,济宁知州于静给马昂送了两个女人,西僧劄实巴还曾给马昂送过贿赂,以求土地。 马昂辩解称,自己是因为没有儿子才纳妾,西僧劄实巴之事是在景泰年间发生的,当时自己只是按照朝廷旨意办事。这些官员骂自己骂如猪狗,太过不堪,还请皇帝准许自己辞职。 朱见深还是没批准马昂的辞职。 他看出了马昂的辩解里暗藏的心机。 若是自己脑子一热真的同意他致仕了,岂不是说,自己和那些哭谏的文臣一样,是在忤逆周太后? 这是要把自己钉在不孝的耻辱柱上啊! 许多文臣给因弹劾了姚夔的监察御史谢文祥求情,朱见深见好就收,把谢文祥降为直隶南陵县县丞。 算是给那些冲锋陷阵的文臣们再吃了颗定心丸:爱卿们大胆往前冲,皇帝我做你们的头号保护伞! …… 山东德州的德王府内,德王妃刘氏正抱着德王朱见潾的大腿哭求:“王爷!王爷!切莫听信了谗言轻举妄动啊!藩王离开属地乃是重罪,会被贬为庶人的啊!” 德王刚过二十周岁生日不久,年轻气盛,忍不住骂道:“妇人之见!此去京城,可能荣登大宝,你到时就是正派的皇后,何故非要阻拦?!” 德王妃满面泪痕:“皇上若是能荣登大宝,为何会等到今时今日?景泰帝的教训不远,还请王爷明鉴!” 德王眼神纠结而痛苦,可还是咬牙切齿:“我母妃惨死在周氏手中,身为人子,不能为母妃手刃仇人,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德王的生母万宸妃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先后为先帝生下三子一女。 可惜就可惜在,德王朱见潾比朱见深晚出生了半年,与皇位失之交臂。当年在嫡母钱皇后的支持下,先帝差点废了太子,扶他上位。 德王妃是个很识时务的女子,立即劝谏道:“母妃之死,尚未有定论。也未必不是孙家的激将之法。她老人家一个荣养的太妃,周太后有什么理由非要置她于死地?还请王爷三思!” 德王这要一去,能不能登上皇位还是两说,可她娘家的几十口人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她不可能由着德王胡来,踩着她娘家人的尸体迈向至尊之位! 德王脸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盯着德王妃:“你,你可有什么凭据?!” 德王妃哀戚道:“离京之前,妾身去辞别母妃,她特地提醒妾身,劝着些王爷,别中了别人的挑拨离间,踏踏实实过日子……”说到后来,泣不成声。 德王的眼泪滚落。拳头松了紧,紧了松。 过了半晌,他长叹一声,吩咐道:“磨墨。本王给皇兄上奏折,请求进京给太后娘娘奔丧。” 德王妃擦了擦眼泪,心里想:去年生母去世,王爷都没申请回去奔丧,如今只是嫡母,申请回去奔丧,这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可是,这已经比王爷擅自离开封地好多了。 至少,短暂保住了他们德王府的体面与尊贵。 …… 京城中,钱太后的葬礼有条不紊地进行。 英国公张懋奉命把大行慈懿皇太后尊谥册宝祭告天地、宗庙、社稷。 方元芷稳居安喜宫,闭门不出。 过了几天,她就发现,安喜宫那两个守门洒扫的内侍看起来老弱不堪,实则身怀绝技,是隐藏的练家子。 这是朱见深给她安排的护卫? 她心里升起一股暖流。 第213章 永安宫潭水深 不过,她也意识到,她和朱见深的感情真的很脆弱,在艰难的朝局中,很容易被破坏。 此时此刻,她也并不奢望什么天长地久,能有幸福相依的日子,便多珍惜一日! 方元芷不出安喜宫,可架不住有人来找她。 偶尔有一些生病的内侍或者宫女会上门求她诊治救命。 方元芷本着医者仁心的原则,来者不拒,一一对症开了药方,让他们去安乐堂取药。 一些她不擅长的病症,她就推荐了相应的太医,让患者自行去找太医看病即可。 西内的安乐堂本来只是给内官看病的,宫女们的看病之所在北边养蜂夹道那边的安乐堂里。 许多患病宫女听闻了方元芷神医的名头,也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前来看病。 安静破旧的安喜宫门口开始人来人往。 这天方元芷难得有短暂的清闲,有人来寻她:“英国公请方姑娘叙话。” 方元芷跟随来人而去。 等来人将她往永安宫中引时,方元芷瞳孔一缩,手往怀里摸了摸。 她谨慎地跟随来人走入大殿,正在观察时,发现领路之人一个闪身出了门,反而把门从外反锁上了。 方元芷正要去破门,却听到殿中有人说话:“是谁?!” 声音有点耳熟。 方元芷循着声音找了过去,却看到椅子上坐着英国公张懋。 方元芷吃惊:“英国公您怎么到后宫来了?!” 张懋声音低沉:“今日进宫向皇上复命。听闻元芷姑娘找我有事,却不料被人领到了这里……” 方元芷见他面色不大对,仿佛在强忍着痛苦,迅速给他把了把脉。 方元芷又起身寻找,在一个香炉里看到了快燃尽的香料。很快她就明白了。 他奶奶的,又是老手段!后宫里怎么总是有春药出现?! 她从随身荷包里取出一枚药丸递给张懋:“这药没那么对症,但可以暂时压制药性,国公爷看看要不要服用。” 张懋作为英国公,对这些后宫的阴私手段也有提防,吃过了自带的解药,只是不知道是不对症还是药效没完全发挥出来,还有些异样,所以他躲在这里,等自己恢复正常再说。 方元芷毫不犹豫地自己吃了颗药丸。 张懋没敢吃她给的药。 令方元芷没想到的是,她全身越来越没有力气。 张懋也觉得不对,他找了侧边的一个小窗,几拳砸碎窗户,纵身跃了出去。 方元芷也想从窗户逃出去,可还没等她爬出去,门就被打开了。 她就着破碎窗户的新鲜空气呼吸了几口,强撑着眼皮看到一群人向她走来,中间那个白衣素服男子,正是有些日子没见的朱见深…… 朱见深把绵软无力的方元芷抱到附近的炕上,让内侍们赶紧准备软轿。 他看着方元芷莹莹的小脸上睫毛像蝴蝶一样,内心涌出一股热流,很快觉得全身燥热。 他暗道不好! 怕是中计了! 他连忙摇了摇元芷:“快醒醒!这个地方有问题!来人,把朕和元芷扶出去!” 内侍们手忙脚乱地把他二人扶出大殿,正好看到皇后王氏带着几位嫔妃还有公主走进了院子。 王皇后眼神关切地问:“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朱见深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后,已经平静了许多。他冷冷看了王皇后一眼:“皇后来这里做什么?” 王皇后微微一滞,笑道:“臣妾正和公主们和后宫姐妹说话,听说皇上来了后宫,就想着来请个安……元芷姑娘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还流了这么多汗?” 方元芷咬了咬舌尖,让自己保持神智清醒,还狠心把自己的左手掰脱臼了:“多谢……皇后娘娘关心……元芷胳膊脱臼,疼痛难忍……” 王皇后身边的侍女上前,似乎是想帮方元芷,却在她左胳膊上捏了一把。 方元芷立即大声呼痛,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朱见深淡淡说道:“皇后费心了,还是先回宫去,这天气太热,还在慈懿太后孝中,皇后领着大家跑来跑去,太不尽人情了!” 王皇后脸色一白,行礼称是,目送内侍们簇拥着皇帝和方元芷走远了。 方元芷被送回安喜宫,挣扎着找出自己另外藏着的药丸吃了,才慢慢压制住症状。 她很是郁闷。自己特地制作来破解春药的药丸,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调换了! 若非她另外偷偷藏了一些解药,今日怕是要出大问题。 朱见深等在安喜宫外,听闻梁芳传话,说元芷没事了才脸色阴沉地离开。 现在还在孝期,这下药之人心思太过歹毒! 自己躲在文华殿不出门,他们就把目光瞄向了元芷。 朱见深的手松了紧,紧了又松。 德王请求回京奔丧的奏折早就被他驳回。 从目前传回来的密报来看,德王年前纳了一房小妾,小妾与孙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德王既然上了奏折表示想要奔丧的心意,而本人还在德王府里老实呆着,可见并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他倒是打的好算盘,等会昌侯府和自己拼得你死我活,他就坐收渔翁之利。 要想破解德王和会昌侯府联手,除掉自己篡位的阴谋,最好的策略就是诞下皇嗣。 可皇嗣是把双刃剑。 虽然可以瓦解德王登基的可能,可也给自己造成了威胁。 …… 接下来的日子,方元芷老老实实呆在安喜宫哪里也不去,盼着二十七天的国丧期结束。 不给人看病问诊的时候,她就静静发呆。 不可否认,许多天不见,她还是很想念朱见深的。 之前将近两个月的太平日子,让她习惯了每天早出晚归、傍晚回到文华殿有人笑吟吟等着她用膳的温馨时光。 这让她有了家的感觉。 习惯一旦养成,就会形成依赖。 如今在安喜宫独自吃饭,就显得极为寡淡,有些孤苦伶仃的感觉。 实话实说,覃吉给安喜宫这边指派了一个得力的厨子,饭菜都是由安喜宫的小厨房自己做,味道并不比文华殿的差。 可她还是想念已经住惯了的文华殿,还有里头那个温和亲切的人。 上次在永安宫两人虽然见了面,可她基本昏昏沉沉,都没顾得上看他现在什么样子。(本章完) 第214章 御辇遥遥相见 她的心思活泛起来。自己是文渊阁宫女,等除了服,自己就去文渊阁晃悠几趟,或许能偶遇上碰巧出门的他呢? 除服第二天,稳妥起见,方元芷还是穿了一身月白色圆领窄袖袍,头发用一根带着小步摇的银簪挽住,对镜子照了好几回,觉得满意了,才和梁芳一起出了门。 路上她有些忐忑地问道:“时辰对得上吗?” 梁芳忍着笑:“对得上。以前都是这时候散早朝,咱们走过去,正好赶上圣驾回殿。” 梁芳说的果然没错。 他们刚过文华殿门口,快到文渊阁和内阁合用的大门入口处时,就看到远处一群人浩浩荡荡过来了。 御辇上高高端坐素翼善冠素服的皇帝陛下。 在华盖的衬托下,远远看去,端的是气派威严,高贵典雅。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方元芷心头一跳,跟着梁芳跪拜在路边。 她悄悄问梁芳:“从奉天门到文华殿,也没多少路,皇上天天让人抬着来去?” 这也太懒了。 威严和气派是耍够了,可总不动弹,连路都走得少,哪有什么青春少年的活力? 梁芳低头尴尬回复:“也不是。孝期刚过,皇上得表现得伤心欲绝,路都没法走,更能彰显孝心……” 脚步声越来越近,方元芷也低头。 等御辇快经过的时候,她还是抬头看了看。 正好对上了一双漆黑深邃的凤眸。 她忍不住嘴角微翘,赶紧低头。 御辇上传出一声轻微的咳嗽声。 侍奉一旁的覃吉连忙问:“皇上,可是受了风?” 御辇停了下来。 “朕想起来,文渊阁藏有前朝的孝经。你命人送到文华殿。” 覃吉躬身称是,又走到方元芷跟前:“真是巧了,刚好遇上元芷姑娘,就烦姑娘把文渊阁的前朝孝经送到文华殿。” 方元芷恭敬称是,却忍不住想笑。 这装模做样的。 可她一抬头看见御辇后面远远跟着的几位红袍阁臣,就马上明白了。 等御辇过去,方元芷和梁芳起身,看到没走几步的御辇在文华殿门口停下来,皇帝入门而去。 几位胡须花白的红衣阁臣也走到了内阁门口,方元芷和梁芳低头拱手,等阁臣门进去了,方元芷才取了腰牌验明身份进门,梁芳则侯在外边。 梁芳如今的身份是安喜宫内侍,没资格进文渊阁和文华殿。 方元芷去文渊阁寻了所谓前朝孝经,正要出门,却被人拦住了。 一位粉面桃腮的姑娘巧笑嫣然:“姑娘可是要跑腿?青鸢愿意代劳。” 方元芷本来想说:“这你可代劳不了。” 可看到青鸢姑娘的殷殷目光,她眼珠一转,临时改变了主意,笑吟吟道:“那就有劳姑娘了。这是文华殿要的书,碰巧差事落到了我头上。青鸢姐姐若是肯代劳,自然是极好的。” 青鸢的眼睛瞬间迸发出惊喜的神采,她很快垂下眼皮,袅娜行礼道谢。 方元芷看着红衣青裙的青鸢捧着孝经婉约而去,长长吁了口气,自己找了个地方看起了书。 可实在是看不进去。 她去了文渊阁二楼,沿着北墙走了一圈。 或许是担心有人从这里偷窥文华殿,文渊阁二楼的北墙上居然连一个窗户都没有。 方元芷有些气恼。 这叫什么事儿?! 临近正午的时候,覃吉过来了。 覃吉趾高气昂地在文渊阁转了转,在方元芷不远处停下了脚步,随手指了本书,鼻子一哼,对满脸堆笑侍奉在他身旁的文渊阁管事说道:“找个机灵点儿的,把书送去文华殿。” 说着,眼睛往方元芷方向看了一眼。 文渊阁管事心领神会,马上捧着书到方元芷跟前,陪着笑脸道:“元芷姑娘可有空闲?把书送去文华殿?” 方元芷忍着笑:“覃公公回文华殿的时候带过去不是更妥当?这大热天的,走一趟晒得很……” 覃吉收了那副盛气凌人的态度,半躬身子笑道: “书由咱家带回去自然是妥当。只是皇上要人讲解一二,咱家识字不多,实在难以胜任。方姑娘在文渊阁任职,想来定是博览群书、满腹经纶,定能胜任此职。” 说着,眼神带上了几分恳求。 方元芷见好就收,跟着覃吉走了。 出了文渊阁,有机灵的内侍撑了伞,给方元芷遮住毒辣的日头。 盛夏的太阳把地面烤得热气腾腾,短短一段路,就热得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进了文华殿的院子,正殿前的大太阳底下,跪着一个宫女,正在声嘶力竭地念着手里的书。额发被汗水浸透,沾在晒得通红的皮肤上。 正是主动请缨代她送书的青鸢姑娘。 这大日头底下,一直跪到了现在? 方元芷抬头看看天上正中刺眼的太阳。 文华殿殿门紧闭,里面却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方元芷在廊下等着,覃吉推门而入。 不一会儿,殿门大开,几位红袍大臣鱼贯而出。 方元芷只认得第二个出来的商辂。 领头的大臣须发花白,年过五旬,儒雅端严。方元芷猜测他就是如今的内阁首辅彭时。 彭时出门后在廊下顿了顿,看了一眼廊下候着的方元芷,目光又扫过还跪在院中大太阳底下的青鸢姑娘,才抬步离去。 商辂朝方元芷微不可察地颔首,也跟着彭时离去。 方元芷等大臣们都出了院门,才向大殿门口走去。 殿内的凉气扑面而来。墙角的大缸里放着冰,冰上还萦绕着丝丝雾气。 殿中立着满面端肃的朱见深,双手背在身后,眉眼冷峻。 内侍们忙着开门开窗换气,方元芷进殿后笑道:“这是怎么了?” 朱见深见她款款走来,眉眼如同春水般融化。 他上前握住她的手:“可热坏了?快上冰盘子。”后边一句话是对覃吉说的。 朱见深的手凉凉的,越发显得方元芷的手像火炭。 方元芷却睃了睃眼,看向还在院子里跪着念书的青鸢。 朱见深对覃吉淡淡说道:“让她回去。” 方元芷似笑非笑:“皇上还真是不会怜香惜玉。” 朱见深拉着她直接去了膳厅,边走边说:“不杀鸡儆猴,任谁都往这凑,朕烦不烦?” 方元芷坐在桌边,动作带着夸张:“杀了我这只鸡,不是更能儆猴?” 第215章 宜斗帐黄昏 内侍们鱼贯上饭菜。 朱见深侧过身子,捏了捏她挺翘的鼻梁,打量她一番后认真道:“很有道理。” 方元芷绷不住了,先扑哧笑出了声。 朱见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用完膳不久,两人便挽了手向寝殿而去,带着几分心照不宣,还有微不可察的迫切。 所谓小别胜新婚。 古诗有云:洞房深,门掩清润芳晨。古鼎金炉,烟细细、飞起一缕轻云。罗绮娇春。争拢翠袖,笑语惹兰芬。歌筵初罢,最宜斗帐黄昏。 天色黄昏的时候,两人还在帐子里窝着。 方元芷去漱了口,又回到床上躺下。 朱见深面色慵懒而餍足,把方元芷拥入怀中,温声问道:“元芷,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方元芷顿了顿说道:“这得看情况。如果你是七老八十死在了床上,寿终正寝,有什么好伤心的?” 朱见深静静等着她说下去,方元芷却不说了。 朱见深笑骂:“你这个没良心的!” 似乎是为了把自己印进她心里,他又翻身口勿了上去。 错过了晚膳的两人只是用了些夜宵,疲极而眠。 第二天早上,朱见深依旧早早去上朝,方元芷拖着酸软的身子去西内。 一夜的红烛昏罗帐,两人都有许多离愁别绪倾诉,却非言语所能表达。 两人都知道,如今的温馨犹如昙花,绚丽却不能持久,所以弥足珍贵。他们都尽情表达,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方元芷的这种感觉尤甚。 她昨天头一回见他那样高高在上,威严肃穆。 可与她相处时,他就卸下了所有伪装,只留下个柔软温暖的里子,略微粘人,还带着些许讨好。 他待自己如此特别,独一无二。 她一无所有,有什么能报答他的呢? 通往西内的路上,有人挡住了她。 一身飞鱼服,腰挎绣春刀,背影看着就很威武。 方元芷心头一沉。 如今皇宫如此不安稳了么?青天白日的就有人敢拦自己——正得宠的皇帝情妇? 这是要公然打皇帝的脸? 等来人转过身,露出有些熟悉的眉眼时,方元芷半天才认了出来。 她犹疑不定地问:“是孙世子?” 眼前之人面貌俊朗,眼神清明,端庄神秀,与印象中微胖、眼神猥琐飘忽的会昌侯世子孙琏判若两人。 大半年不见,孙世子怎么像大变活人一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孙琏见她认出了自己,往前走了一步,目光炯炯:“方姑娘。我大哥他对方家有心结,所作所为,还请姑娘见谅。” 方元芷心里咯噔。 她瞪着孙琏,声音急切凌厉:“孙瓒对方家做了什么?!” 孙琏微微惊讶。 他说道:“昨夜在城外,去外地赴任的方千户一家遇到伏击。在下无意间提前得知了伏击消息,派了人去阻拦。 只是……方千户身受重伤……不过暂时无生命危险。” 方元芷身子晃了晃。 她得罪了会昌侯府,她自己没什么事,报应却应在了自己家人身上! 她愤怒地瞪向孙琏。 就是这个始作俑者,让自己和会昌侯府成了死敌! 孙琏愧疚地缩回了眼神: “方姑娘,此事因我而起,孙琏难辞其咎。孙琏将尽最大能力保护方家平安。只是我浪荡太久,实力有限,实在拼不过我大哥。 还请姑娘求一求宫中贵人,免得方家再遭毒手!” 方元芷冷笑:“孙世子倒是活得越来越有人样了!” 方元芷带着梁芳急匆匆转身往回走。 孙琏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眼神复杂。 他虽是嫡子,可前面有两个庶出却能力突出、深受父亲器重的兄长。 尤其是大哥孙瓒,早在景泰帝时期就崭露头角,成为了父亲的心腹。 而他自幼被娇宠,小小年纪就被孙太后定了世子之位。 可封世子的旨意下来那天,他却不经意间看到了大哥看自己的冰冷恶毒眼神。 他吓得半死,后来就索性装傻充愣,用风流浪荡作为自己的保护色。 他不得不示弱,免得成为大哥的眼中钉,被除之而后快。 这些年,他受过多少冷眼,被鄙视过无数次。就连妻子蒋氏看着自己的眼神也充满了鄙夷和厌恶。 他就不厌恶这样的自己吗? 他就不想要尊严吗? 可在活命和尊严之间,他选择了活命。 直到那个名声烂极的方家姑娘,箭射孙家门楣,打得孙瓒抱头鼠窜,他才意识到,自己跪着示弱久了,早就忘了应该怎么站起来。 这大半年来,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又捡起了弓马骑射,好好去锦衣卫任职,对孙家的事务也日益上心。 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整个人外表也很快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 方元芷在文华殿里急得转圈,来回不停踱步,伸长脖子望向院子门口。 梁芳也跑得没了影。 等朱见深步履匆匆进了文华殿院子大门, 方元芷连忙迎了上去,直接就跪在了院子里地上:“皇上!” 朱见深拉起她:“进去说!” 等关了文华殿大门,朱见深不等方元芷开口便道:“你别着急。方家的事,朕已经知道了,已经派了太医院最好的御医出发,从腾骧四卫也拨了人手前去支援。你父亲也是朕的岳父,还是朕的姨父,定不会让他有事!” 方元芷心头微宽。 孙琏说父亲受了重伤,暂无生命危险。她倒不是担心现在,而是担心接下来防不胜防的刺杀和暗害。 朱见深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把她轻轻搂在怀里,拍了拍后背,又说道: “从你上次出事,朕就担心方家,所以让兵部调方千户回杭州任职。 杭州卫所指挥使也换了人。只是没想到他们刚出京就遭了毒手。 朕会派腾骧四卫的亲信护送他们去杭州,沿途你放心。” 方元芷心头安定了许多。 她从未求过他什么。那是因为她不需要去求。 他替方家考虑得长远,对方家已经悄悄做了安排。 只是孙家一直没动静,如今都过去大半年了才突然发难,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第216章 帝王许诺 方元芷内心涌起一阵暖流。 对于自己的娘家,俊信是逃避,徐淳是遇到问题就远离。 只有朱见深,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就开始帮衬方家了。 方元芷一直对方家心怀歉疚。父母都很包容自己,可自己偏偏四处惹祸,行为不检,屡教不改,给家里惹下了大麻烦,也落下了坏名声。 朱见深此举,就像是在替她弥补方家,弥补她曾经闯下的祸。 方元芷抬头看着朱见深的眼睛,恳求道:“皇上,您让我出城去看看我家人好不好?他们这一去,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 朱见深微微一滞。 是他自私,非要把元芷留在自己身边,才让她和方家成为孙家的猎物,以及可以利用的筹码。 孙家此举,目的不就是威胁自己吗? 他要把元芷继续留在宫里,让她和自己一样随时承担风险吗? 朱见深是个安静的性子,自幼在皇宫里被圈惯了,能连续好多天都不出文华殿。 可元芷不行,她在安喜宫坐不住都要给人看病问诊。 方元芷可怜巴巴地摇了摇他的袖子。 朱见深眼眸深沉,声音有些沙哑:“你先等一等。等安排妥当了,再走。” 方元芷喜出望外。 朱见深看她眼睛里迸发出的小星星,恋恋不舍地亲了亲她的眼皮。 他让方元芷去了文渊阁,自己却命覃吉去召会昌侯入宫觐见。 会昌侯只推生病,不能出门。 朱见深又命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带着太医亲自出马,去召会昌侯进宫。 会昌侯见皇帝态度坚决,还是勉为其难地进宫了。 他倒不怎么怕皇帝对他突然发难。 京城十二团营,但凡稍有异动,他便立即知晓。皇宫大内,他也有无数的眼线暗探。拱卫皇宫安全的三千营里,也有他安插和收拢的不少亲信。 他活了七十多岁,即便死了,还有弟弟和懂事的长子撑起会昌侯府,孙家的势力,是不可能倒下的。 会昌侯进入文华殿后恭敬行礼问安。 朱见深下了御座,走到会昌侯跟前:“舅爷爷平身。” 会昌侯孙继宗站定之后,朱见深面色沉静地盯着他的眼睛:“舅爷爷,朕要方家,方姑娘平安。” 孙继宗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皇上金口玉言,自然一言九鼎。” 朱见深说道:“有什么要求,舅爷爷不妨直说。” 孙继宗暗暗冷笑:臭小子,以为翅膀硬了就敢和你舅爷爷叫板?你爹当年也想叫板,他人现在在哪儿呢? 孙继宗镇定自若: “皇上,老臣一把老骨头,没什么要求。 只是,老臣听闻许多勋贵重臣抱怨,说什么盐法新政扰得民怨沸腾,民不聊生!今年大旱,河道阻塞,商盐积滞,居民灶户许多得了疫病身亡。实在宜加存恤,不宜用法逼迫,恐致激变啊!” 孙继宗慷慨陈词,言辞激昂,义愤填膺,仿佛他是铮铮铁骨的忠臣、良臣。 朱见深自从得了刘永诚的提点后,并未指望盐法能一步到位落实下去,早就有了心里准备。 他也很干脆:“朕会下旨,召太监王允中南京右佥都御史高明各还京。” 这两人是目前在两淮清理盐法、颇见成效的能臣。 召他们返京,就代表着和皇帝对盐法新政的支持暂告一段落。 会昌侯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他垂了垂松弛的眼皮,又躬身启奏:“皇上春秋鼎盛,龙马精神,当务之急是诞育皇嗣,切莫钟情于一人,忘了祖宗礼法。于宫闱,应正名溥恩,以繁本支。” 朱见深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礼部尚书姚夔曾经劝过,户部一个给事中也曾上了奏折说过这番言论。 姚夔是礼部尚书,催自己生儿子是他职责所在。 可户部给事中操的哪门子心? 至于会昌侯劝他生儿子,他也明白会昌侯的用心。 自己这个皇帝大了就开始挑战会昌侯的权威,让他不能什么都说了算,一手遮天。 可德王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仅仅比自己小了半岁,还有与刘永诚和英国公的旧情义,只怕比自己更不好把控。 只有立一个年幼的皇子,或者像自己弟弟朱见泽那样的毛头孩子,会昌侯府才能真正地大权在握。 朱见深垂下眼皮。 他知道,诞育皇嗣这事,要提上日程了。 否则,大臣们越来越离心,会有更多人倒向德王。 景泰帝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但凡景泰帝有个活蹦乱跳的皇子,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投靠被囚禁在南宫的先帝,最终实现夺门之变。 他很快给出答复:“舅爷爷所言甚是,朕也深以为然。还请舅爷爷好好养着身子,继续为我大明王朝效力。” 双方又说了一些君臣相知的冠冕堂皇话语,朱见深亲自把会昌侯送到午门门口,才返回文华殿。 朱见深心情沉重地沉思半天。 第二天一大早,方元芷便乘了马车离宫往保定府方向而去。 方家人现如今下榻在京城和保定府中间的一个驿站。 她亲自给方励检查了伤势,心里略松了口气。 方励的伤势严重,没有两三个月怕是养不好。只是性命无碍。 继母蒋氏这些年经历了很多事,很有韧劲,在这种情况下还安抚孩子,打点饮食起居,很有担当。 哥哥方寿宁则是一脸阴郁,对自己未能习得一身绝技保护家人耿耿于怀。 他一时找不到弃武从文的意义。 无论是妹妹被辱,还是家人被围攻,他都是受人保护的那个,而不能站出来保护别人。 方元芷问哥哥:“祖母和大伯母、寿祥他们怎么没跟过来?” 方寿宁眸色暗沉:“祖母说,有她在京城,那些依附方家的人家就知道有依靠,有盼头。你在宫里,有什么事也有个人支应。她一把老骨头,也不怕死。” 方元芷潸然泪下。 “大伯母说她是方家宗妇,大伯伯走之前让她护好家,她不能一走了之。寿祥是嫡子,将来爵位起复还得靠他,他不能躲。” 方元芷内心深处生出一股勇气。 难怪她胆大,天不怕地不怕,有这样的家人长辈作为榜样,她怎么可能会向坏人、向恶势力低头呢? 第217章 少女挥鞭 方元芷在驿站呆了两天。 方励偶尔清醒,多数时候昏睡,没怎么说上话。 继母蒋氏私下问她和皇帝的关系。 方元芷脸红红的,低头娇羞道:“他待元芷很好。” 蒋氏眼神复杂,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道:“元芷,不要被男人的花言巧语就蒙骗了。你吃的亏还不够多吗?他若是真待你好,怎么会让你无名无份地跟着他?!当年为了万贵妃,皇上可是把皇后都废了的!这才是真的好!” 方元芷愣了愣。 只是低头答道:“母亲说的是,女儿谨记。” 不过,她也不是事事都要求父母做主的小姑娘了,还是没打算把皇帝要封她为宸妃的事说出来。 这事一旦出口,若是家里人动了什么心思,往那个方向不停使力和暗示,那就麻烦了。 她很满意目前的状态。两人感情越来越好,简简单单的。 她才离开皇宫两天,就已经这也不习惯、那也不习惯的了。 尤其是夜晚睡下后,思念便像潮水一样蔓延。 她自己都有些惊诧,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他的陪伴。 她自己对成为皇帝妃子这件事,内心是有些抵触的。再尊贵的什么妃子,说到底还是个小老婆。 她反而更愿意当个情人,两厢情愿的时候你侬我侬,互相厌倦的时候一拍两散,都不用让对方负责,公平公正。 她和徐淳的经历充分说明,纠缠和死缠烂打、非要个名分,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朱见深和万贞儿之间那曾经轰轰烈烈,如今却貌合神离的感情,也充分说明,名分并不能给爱情一个足够长的保鲜期。 朱见深这个被迫单身的优质男子,做情人实在是无可挑剔。 第三天快中午的时候,方元芷还在纠结要不要与父母告辞返回皇宫,覃吉过来了。 方元芷吓了一大跳,急得连忙站起来冲到覃吉面前追问:“覃公公,皇上可是有什么不妥?” 覃吉眼神一滞。 他为难地开了口:“皇上一切安好。是皇上托奴婢给姑娘带了东西。” 方元芷接过覃吉递过来的锦盒,打开看到里面有地契、房契,还有几个铺子的切结文书,以及一摞银票。 地契、房契和铺子都位于杭州。 方元芷疑惑地问:“皇上给我这些做什么?” 覃吉温和笑笑:“自然是给方姑娘防身之用。姑娘此去江南,有了田庄铺子,姑娘将来衣食无忧,就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眼神里却带了些许小心翼翼。 方元芷眼神一沉,嘴唇轻抿,没有说话。 回江南,确实是她长期以来的梦想。 可如今,京城里有更让她牵挂的人,江南反而没那么香了。 覃吉见状,继续说道:“皇上说,姑娘若想要嫁人,就选个真心待自己好的踏实人,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方元芷目光犀利地看着覃吉:“这些话,他前几天怎么不亲口跟我说?” 覃吉畏缩地缩回了目光,低头道:“当着面,皇上怎么说得出口?伤了姑娘,也伤了他自个儿……” 方元芷把锦盒啪地合上,瞥了覃吉一眼,斗志昂扬地说道:“这话不是他亲口对我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 说完,方元芷便出了门,找了一匹骏马骑上就往京城而去。 即便是两人要断绝关系,分道扬镳,也应该当面锣对面鼓,眼睛看着眼睛,把话掰扯清楚,以免心里落下了什么根,埋下了什么恨,一辈子辗转不安。 于俊信,她做到了问心无愧,所以能坦坦荡荡地放下。 于徐淳,却拖拖拉拉,吞吞吐吐,两人分分合合、断断续续了多回,反复伤神伤心。若不是最后那一道圣旨,徐淳还会住在她的心里不出来。 于朱见深,她更不相信,前几天还温柔深情的他,突然就提出断绝关系,让自己远走江南,再嫁他人? 即便他是反复权衡思量下做出的选择,她也要看他亲口说出来,彻底斩断情缘。 方元芷赶在天黑前进了城,一路打马来到了皇宫神武门门口。 神武门正要关闭,门口站着焦急等待的内侍梁芳。 方元芷一个潇洒翻身下马,对梁芳说道:“我要进宫面见皇上!” 梁芳满脸焦急地拦住了她:“皇上猜到姑娘会回来,特地遣了奴婢在这等您!有什么话,还请姑娘交待,奴婢一定转告!” 方元芷冷笑。 她又翻身上马,猛地一甩马鞭,空气中响彻清脆的鞭声。 梁芳吓得低头,差点跪倒在地上。 方元芷打量着高大威武的神武门,大声喊道:“小深深,你个大渣男!躲着不见算什么本事?!有种,把话当面说清楚!” 说完,她把怀着的锦盒掏出来扔给梁芳,掉转马头离去。 方元芷的话很快传到了文华殿。 梁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生怕被迁怒。 朱见深反而笑了,温和问道:“她真是这么说的?” 梁芳快哭了:“给奴婢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假话欺骗皇上啊!神武门守卫的官兵都可以作证!她还抽了一下鞭子,声音特别响,抽在身上必定皮开肉绽……” 朱见深手里拿着锦盒,眼睛却看向虚空,嘴角微微翘起。 方元芷只在一种情况下喊过他小深深。 那时的她浑身汗水,气喘吁吁,双目紧闭,语气急促:“小深深,快……” 他像听到了冲锋的号角,血脉贲张,全力以赴。 她曾说过,自己肯放她走的时候,她就走了。 如今自己肯放她走,她却回来了。 连两人之间最亲密时的称呼,她都大大方方喊了出来。 她是真的把自己放进了心里啊! 有什么比这个还能让人更开心,更令人感动呢? 朱见深温柔抚摸着手里的锦盒,仿佛抚摸情人的肌肤。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元芷,好好过这一生,就当替朕经历一回。” 晚膳后,敬事房太监姜永晖战战兢兢地端着装满绿头牌的托盘进了文华殿。 姜永晖在先帝时就是敬事房太监,专司皇帝房事。那时候他还做得风生水起,各宫嫔妃常贿赂他。 第218章 纱帐里 可当今皇帝登基后,姜永晖就彻底被闲置了。 今时今日,他可是头一回侍奉新帝。 他端着托盘走近御案后的龙座,跪在地上,托盘高高举过头顶,跪在地上,声音尽可能毕恭毕敬:“皇上,请翻牌子。” 因为低着头,姜永晖只能看到皇帝脚踝。不知怎么,他突然感觉周围气息变得冰冷。 他吓得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昨天覃吉公公亲口吩咐,今晚去给皇上奉上绿头牌的,怎么,是皇上压根不知道这事,还是突然变卦了? 姜永晖的胳膊都举酸了,才听到托盘上有动静,一个绿头牌被扔在他身边的地上。 姜永晖连忙捡了地上的绿头牌,毕恭毕敬地退下。 出了文华殿,他不得不一路小跑,一边吩咐跟着他的小内侍:“快,贤妃娘娘今晚侍寝!” 宫人们一阵着急忙慌地伺候柏贤妃沐浴更衣,又将她用被子裹了送入乾清宫龙床之上。 忙碌完毕,姜永晖在乾清宫门口忐忑不安地等候。 皇上日常起居听政都在文华殿,可昨儿个覃吉公公吩咐的是把侍寝的妃子送到乾清宫里来。 皇上真的会来吗? …… 被姜永晖惦记的皇帝朱见深批阅完奏折,先去东边起居室和寝殿转了一圈。里面空荡荡的。在这里曾经生活了几个月的元芷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可他仿佛能看到她正坐在炕边看书,或者坐在床上巧笑倩兮地看着自己。 他叹息一声,还是去了西暖阁的起居室。 这里他和元芷曾经一起作画。 想到那副被毁了的即兴画作,他突然起了兴致,提笔作画。 依旧是蓝天湛湛,白云悠悠,天地间有一些烟雾朦胧。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是金色的油菜花,潺潺的碧绿河水,岸边是青翠的杨柳依依。 河水里飘着一叶乌篷船,似乎都能听到船桨摇晃声。 船头坐着一位少女,面容隐隐不清,青发白衣,只一抹红色发带亮丽,尽显风流。 少女身边坐着一位年轻公子,也是青发白衣,一只手轻揽少女纤腰,另一只手指着远处,似乎在和少女谈天说地。 画作完成,朱见深很满意地看了看,觉得再无须增补,便提笔在空白处题诗: “曾伴浮云归晚翠 犹陪落日泛秋声 世间无限丹青手 一片伤心画不成” …… 覃吉没赶得上落钥之前回宫。 梁芳见夜已深,不得不在门外提醒:“皇上,该安歇了。” 朱见深恋恋不舍地摸了摸画上的女子,终究还是起身离去。 他坐上备好的御辇往乾清宫而去。 元芷曾经嘲笑他,年纪轻轻地不多走路活动活动,坐个辇来去有些不像话。 他自然认同她的话。当初与她从西内走回宫中,不仅不觉得累,反而愈发神采奕奕,到了夜里都还兴奋得难以入眠。 可他今日就是疲累至极。 虽然没做什么,连奏折也是稀里糊涂地批了几个,可全身上下,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乾清宫里有很多个寝殿,布置得还大多一样。 朱见深沐浴完,进了灯火通明的那间寝殿。 朦朦胧胧的绡纱帐里,被子鼓起,有个人躺在床上。 他知道,这是当年选皇后时最终被选出来的三个候选人之一:柏氏。 其他两个候选人,一个是废后吴氏,另一个是现如今的皇后王氏。 只有柏氏一直没什么名分。 后来册封万贞儿为贵妃的时候,他顺手也把柏氏封了个贤妃的称号,算是卖给李贤阁老一个面子。 只是,柏贤妃入宫多年,至今尚未承宠。 朱见深记得,元芷曾经说过,柏贤妃的美貌是后宫之最。 今时今日,他必须诞下皇嗣,寻找一个合适的女人就很重要。 柏贤妃的小日子刚过去小半月,正是容易受孕的最佳时期。 李贤阁老死后,北人派四分五裂,如同一盘散沙,可在朝堂上依旧算是一股势力。 这样,由李贤推荐进宫的柏贤妃正好是最佳的皇嗣生母人选。 这也是他目前能为未来皇帝所能做的最大努力了。 朱见深掀开绡纱帐,看到里面美人坐了起来,跪在床上向自己行礼。 被子滑落,美人娇羞地半遮半掩,一双似水美目在他身上含情脉脉地转了一圈,又微微低头,如芙蕖不胜微风般的娇羞。 朱见深的心里却一阵阵抽痛。 元芷前几天也曾这样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只是她并不娇羞,反而热情地靠近了他。 如果她知道了自己宠幸了别人,会不会心痛难忍? 就像当初,自己知道她和徐淳情事丰富、喝了不少避子汤时一样心痛? 再见面时,她会不会真的狠狠抽自己一鞭子? 朱见深身心疲惫地躺下,心绪久久难以平静。 美人乖巧地躺下,贴上了他。 朱见深转头,看到美人精心描画过的眉眼,以及脸上淡淡的脂粉味,厌恶地皱了皱眉,翻身面朝床外。 他自幼害怕被毒害,对各种气味十分敏感。 美人化妆打扮他不反对,可若是亲近时依旧是这样,他就接受不了。 元芷向来素面朝天。因为经常活动,精力充沛、气血旺盛,她的皮肤呈现非常健康的白里透红,衬上那双流光溢彩的美眸,便能胜过万千脂粉。 美人似乎知道自己被嫌弃,声音带了些许忐忑不安:“皇上,嫔妾……妾,给您宽,宽衣……” 哆哆嗦嗦的玉手从他背后绕到腰间,开始给他宽去中衣。 可美人似乎太过紧张了,半天都没解开。 朱见深不耐烦地坐了起来,自行离去。 只留下摇曳的绡纱帐,在灯光下折射出如梦似幻的光彩。 帐中的美人柏贤妃黯然垂泪,咬碎了银牙。 入宫多年,柏贤妃一直谨小慎微,丝毫不敢逾矩。 废后吴氏,是他们这些女子中的翘楚,被立为皇后才一月就被废。 现如今的王皇后,也是姿容绝佳,一直被皇帝冷落。 而嚣张跋扈的万贵妃,她更不敢招惹。 因为万贵妃有陪皇上长大、从艰难岁月里呵护他平安的情分。 家里父亲却递了消息进来,让自己多跟那个叫方元芷的宫女学学怎么获取圣心。 她十分诧异。 那个方元芷,看上去举止规矩,眼神却不老实。 第219章 樯橹灰飞烟灭 初次接触,她会表现得恭敬有礼。可若是一旦被惹到,就会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神,周身气息也大变样。 可偏偏这样一个粗俗的女子,皇帝还当众维护她! 前不久在永安宫,她昏昏沉沉,一脸媚态,倚着内侍才没倒在地上。 这样一个恬不知耻的女子,有什么值得她学的? 或许就是这样一副恬不知耻,才勾引得皇上待她如此特别,孝期未结束就和她一同出现在永安宫? 那日皇后特地带着嫔妃和公主们去永安宫,就是要亲手捉住在孝期内偷情的皇帝和方元芷? 好在他们去晚了一步,没有拿到什么实质性的证据,皇后还白白挨了一顿斥责。 如若他们早去一步,撞破了丑事,皇帝得落下不孝的名声,那个方元芷肯定就活不成了。 他们这些跟过去打酱油的,估计也落不了什么好。 即便这样,周太后也没有放过他们,从皇后到他们这些嫔妃,乃至公主,每人被罚抄写十遍金刚经。说是孝期内胡乱走动,不呆在后宫里安分守己,是对大行慈懿太后的不恭敬。 周太后甚至派了宫女,专门监视他们亲手抄写,以免有人偷懒,让别人代劳。 她抄了好久的经书,手都快断了,却突然被通知,晚上要侍寝。 柏贤妃的脑子都是木的。 直到刚才皇帝真的出现,她才确信,这不是自己的幻想。 可皇帝压根不碰自己。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还带着些许厌恶。 可自己并没有得罪过皇上啊?! 柏贤妃边哭边思索,刚才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惹得皇上生气离开了。 令柏贤妃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晚上她刚用完晚膳,敬事房的嬷嬷们又来了。 她被通知又要侍寝! 又是一通沐浴、化妆。 嬷嬷要给她上妆的时候,柏贤妃制止了她。 “今夜,不化妆了罢。” 嬷嬷手顿了顿,恭敬称是。 连续两夜被召侍寝,这可是成化皇帝登基以来的奇葩事! 后宫谁人不知,皇上只宠万贵妃一人?他们这些负责燕喜的嬷嬷都快闲得长草了! 柏贤妃依旧被人抬进了乾清宫寝殿。 等了好久,皇帝还是现身了。 经历过昨夜的忐忑不安和被弃,她此时已经从容了许多。 跪在床上向皇帝行礼时,被子滑落,露出半个雪峰儿。 她淡定地扯过被子,遮住春光。 朱见深凤眸深处闪过一道光亮。 他脑海中突然闪现浑身是血的方元芷春光乍泄,只是淡定地拢了拢衣襟的场景。 红色的鲜血,雪白的衣衫,被挤出怪异形状的丰盈,从容的面色。这些极致的对比,给他留下的极其深刻的视觉冲击,至今难以忘怀。 “皇上,嫔妾给您宽衣罢。” 柏贤妃镇定从容的声音把朱见深拉回了现实。 他悄悄松了口气。 当初和元芷发了疯似地互殴,很痛却酣畅淋漓。 朱见深不由得嘲笑自己的愚蠢。 明明选择了放手,却依旧对元芷念念不忘。 对着一个绝世佳人,却总是止不住地去想她。 柏贤妃这回轻松解开了朱见深的衣裳。 见他不动,她主动出击,伸手向腰里摸去。 朱见深感觉胯下一紧,连忙拢了衣衫落荒而逃。 他突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害怕。 也不知道是怕什么。 第三天夜里,朱见深依旧翻了柏贤妃的牌子。 他命内侍把灯烛都熄灭了。 他干脆地把柏贤妃推倒,用帕子盖住了她的脸,摸索而上。 柏贤妃痛且踏实着,直到男人倒在了她身上,呼吸中传来淡淡酒气,还有几乎是耳语般的声音:“元芷,喜欢吗?……” 柏贤妃脸上的帕子被水渍洇湿了两块。 …… 方元芷直接回了家。她回了自己闺房想歇歇,却被人叫去请安。 居然是一向不怎么待见他们的太祖母万氏。 方元芷行完礼,还得了万氏的赐坐。 她环顾了有些大变样的万氏起居室,问道:“太祖母找太孙女儿来,有什么吩咐?” 刚才在府中她就发现,方家有些大变样了。人比之前少了许多。 万氏眼神复杂地打量了一番方元芷,命贴身老嬷嬷取了东西过来。 托盘上是一枚极品羊脂玉雕制的玉如意,一看就是贡品。 方元芷没什么反应。 万氏按捺不住了:“当初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亲自送了这枚玉如意来我们方家。还说圣心甚笃,必善待方姑娘。请方家放心。你既然与皇帝到了一处,为何如今又回来了?” 方元芷与万氏向来只有面子情,也不想和她道清原委,只是随口道: “元芷蒙慈懿皇太后赏识,在宫中管理书籍。如今慈懿太后薨逝,元芷没了用处,自然归家了。” 万氏眸色一沉:“老身一向看不惯你,只是你倒没有蠢到无可救药。 我们方家武将出身,虽被夺了爵位,将来还是要拿回来的。 你若脑子犯抽,入后宫当了什么宸妃,怕是将来要连累我们方家没了起复的希望!” 方元芷抬头诧异看着万氏。她没想到万氏什么都知道。 “太祖母何出此言?” 万氏道:“自古以来,宠妃只有一条出路,生下皇子,继承帝祚,才能安然终老。 以你的性子,即便获宠,在后宫也未必能周旋到底,熬到云开月明的时候。 与其这样,不如早早就放弃,把家族复兴的重任交给儿郎们,免得去过那九死一生的独木桥,连累方家万劫不复!” 方元芷没想到,万氏居然有这样的心胸和眼界,倒令她刮目相看。 “太祖母,您怎么知道这些?” 万氏白了她一眼,冷哼道:“你可忘了我娘家姓万?” 方元芷愣住。 万氏老神在在地说:“我们万家也曾是书香世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如今虽然落寞,可破船也有三斤钉。 你可知礼部左侍郎万安,也曾是我父亲的门生,还续了香火情?” 万元芷自然不知道。 万氏继续说道:“万安与太监李永昌的养子李泰交好。李永昌曾是孙太后的铁杆心腹,司礼监的大拿,即便现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也得喊他一声师父。” 方元芷满头雾水。 万氏无奈感慨:“丫头,你两眼一抹黑就闯进了权力漩涡,老身不得不替你捏把汗呐!” 第220章 重开医堂 方元芷终于落下泪来: “太祖母放心。他如今不要我了,连累不了咱们方家。” 万氏叹气:“树欲尽而风不止。一脚踏了进去,哪里是那么容易退出来的?你且回去好好思量,将来要怎么办。” 万氏端了茶。 方元芷浑浑噩噩往外走,还是去太祖母黎氏、祖母刘氏以及大伯母王氏那里都去请了安。 再回到自己住处时,夜色已深。 方元芷的院子里只有两个粗使婆子,打扫卫生和看门,连个使唤丫鬟都没有。 青山已经被父亲方励打发到云南大伯父那里去了。 祖母刘氏说,为了怕别人翻出元芷和徐淳的旧事,元芷原先的贴身丫鬟和小厮全部被送到了外地,连不远处的济民医药堂也关门大吉,里头的大夫伙计都一股脑被带去了江南。 方元芷看看自己空荡荡的房间,觉得鼻子酸酸。 到头来,她终究是一无所有。 连俊信给她的那根铁枪,如今也不见了踪影。 可她后悔吗? 她并不后悔。 如果非说后悔,她就是后悔今天下午把那个锦盒扔了回去。 现在连傍身的钱财都没有,要人没人,要钱没钱。 江南,她是不打算回去了。 纵然朱见深不要她了,她也要活出自己的精彩。 她总觉得,那家伙一定是有什么苦衷,她不能一走了之,让他一个人在风雨飘摇中孤独前进。 方元芷盘算了一下自己所拥有的:只有医术和武艺了。 徐淳答应她的一百家济民医药堂泡了汤,她可以自己把医药堂开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方元芷就去找了自己祖母刘氏,说了自己想开医药堂的想法。 祖母是知道她治好了英国公府快病死的张淙和御马监太监刘英诚的事,略一沉吟便答应了:“这是好事。行医济世乃是积德行善之事。祖母支持你,这开店的银子,祖母就替你出了!” 大伯母王氏却刚好进门,笑道:“哪里用得上母亲的体己?苏州的制药作坊和玉器生意的分红都交我这里了,去年就分了这个数!” 大伯母伸出两个手指。 方元芷眼神微黯:“两万两银子?”徐家也太小气了! 大伯母摇摇头:“得再加个零!” 方元芷瞠目结舌:“二十万两银子?!这么多?!” 随即,方元芷又蔫了下来。 她的俊信,在贵州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苦哈哈那么多年,才攒了十万两银子。 徐家轻轻松松就替方家赚了二十万两银子。才一年时间! 世家大族的力量真是不容小觑。 王氏感慨地看着方元芷:“说到底,这些银子都是元芷替家里挣的,元芷要开医药堂,伯母第一个支持!” 没过几天,方家附近的街道上,一个气派豪华的“济民医药堂”就开业了。 雕梁画栋的门楣,门口张灯结彩,鞭炮齐鸣,锣鼓震天,吸引了不少过路行人。 门楣上的,“济民医药堂”四个大字,是请连中三元的大才子商辂题写的。 方元芷本来发愁坐堂的大夫。 可有个太医萧名夏来方家索要医书的序,听闻元芷要开医药堂,就大方建言:“我们萧家世代行医,族内很多杏林圣手,可以来给方姑娘坐堂、打打下手。我们萧家也有自己药材产地,方姑娘需要的话,给您最优惠的价格。” 方元芷自然高兴。不过,她还是留了个心眼,让人把进货的药材仔细检查,确保无虞。 开业第一天,医药堂就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一群气焰嚣张的锦衣卫把医药堂围了个水泄不通,吓得围观的民众议论纷纷: “这医药堂也太邪门了?怎么刚开业就得罪锦衣卫了?!” 方元芷赶到门口,看到锦衣卫正中簇拥的人时,气不打一处来: “孙琏,我未曾真正得罪于你,何苦三番五次纠缠不清?!” 居然又是会昌侯世子孙琏! 孙琏微扬眉毛,诧异道:“孙琏前来给方姑娘庆贺开业,实乃一片好意,何来纠缠之说?” 方元芷指了指门口围着的锦衣卫,气得浑身发抖:“你们这样凶神恶煞地堵着门,还有哪个主顾敢上门抓药瞧病?!怕是都在猜测这铺子犯了什么杀头的大罪?!” 孙琏伸着脖子四处看了看,还真是,围观的人都躲在几丈之外,没人敢靠近。 他脸上有些讪讪,行了个揖礼:“对不住,一片好心,办成了坏事……” 方元芷见他态度诚恳,并非来特意闹事的,也只得说道:“元芷感谢孙世子一片好心,还请阁下带人回去!” 孙琏正在犹豫,却看到张昌满脸兴奋地挤了进来:“来了来了!保准够热闹!” 方元芷一头雾水,却听到街那头有锣鼓声传过来。 不一会儿,舞龙、杂耍的队伍就在济民医药堂附近的空地上开始表演起来。 张昌得意洋洋地对方元芷说道:“方姑娘,我们都听说您要开铺子,就想了个好点子恭贺。您别不好意思,这都是哥们应该的……” 颇有些自来熟的意思。 方元芷没好气地瞪他:“谁和你是哥们?” 方元芷为了开业出诊,穿的是一身男装,白衣如雪,只是脸涂得黑,又故意把眼皮弄耷拉,看起来其貌不扬。 张昌被噎住了,半天才辩解道:“我亲妹子和你哥哥寿宁订了亲,咱们就是亲戚,一家人!” 方元芷无奈摇头,走进了医药堂。 有这两个帮倒忙的二世祖在这捣乱,估计今天是别想开张营业了。 果不其然,到了天黑,外面的锦衣卫都开始扯着嗓子喊了:“谁进来看病?神医坐诊?!快来快来!” 更没人敢进来了。 方元芷正要吩咐伙计们关门,却看到孙琏走了进来。 孙琏严肃认真地行礼说道:“还请方姑娘大义援手,帮在下去救一个人!” 方元芷愣了愣,立即摇头:“孙世子,元芷自进京以后,厄运缠身,起因大都是因为孙世子纠缠不清。还请世子不要再来了!太医院有那么多妙手神医,定能帮助孙世子排忧解难!” 若不是因为孙琏,她早就嫁了徐淳。哪有那么多的曲折烦恼? 第221章 医者显仁心 孙琏眸色微黯。他朝堂内悬挂的匾额“医者仁心”四个字瞧了一眼,沉声说道:“方姑娘,您应该知道,与您交恶的是我大哥,并非在下。” 方元芷不为所动。 孙琏瞅瞅避去后堂的伙计和坐堂大夫,索性拉过来两把椅子,打算与方元芷坐下深谈。 “我大哥年长我十多岁,是父亲的心腹。我年纪幼小,自幼顽劣,早就被父亲认定了是个废物。为了活命,我也只好把废物演到底。 可今时今日,我也不想再演下去了! 若是我四叔死了,就不会再有人帮我说话。这世子之位,被孙瓒抢去,是迟早的事。” 方元芷眼神闪了闪。 若是能给孙瓒添堵,她自然高兴。 可是谁知道孙琏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要是又是个虎狼窝,可怎么办? 孙琏见她神色略有松动,又接着劝道:“在下也是听闻姑娘治好了刘马儿太监的病,才敢斗胆相劝的。姑娘放心,孙琏即便拼了性命,也要护姑娘周全!而且,有刘马儿太监的震慑,估计也没什么人敢对姑娘造次。” 方元芷挑眉:“此话怎讲?” 孙琏低声说道:“我大哥派去对付方家的那些人手,全被杀了,一个不剩。我猜,在京城附近有这个实力的人家,只有刘家了。” 方元芷想问:有没有可能是皇帝派人动的手? 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方元芷犹豫再三,决定还是准备赌一赌孙琏的人品,打算跟他去。 孙琏大喜。 孙琏的四叔名叫孙续宗,年过六旬,是会昌侯孙继宗现如今唯一还活着的兄弟,也是对孙继宗很有影响力的一个人。 孙续宗的宅子离会昌侯府也不远,都在一条街上。 孙续宗的病症与刘永诚倒是有些相似,都是体内器官有结石。 方元芷诊断完毕,却不打算自己亲自动手诊治,而是推荐了几个太医院里观摩过她诊疗过程的知名太医。 会昌侯府果然面子大,天黑之前,她推荐的几名太医都汇集齐了。 几位太医诊断后,也得出了和方元芷一样的结论。只是没人敢动手诊治,个个推脱不已。 这一个没诊好,出了事,自己遭殃不说,没准全家都跟着倒霉! 孙琏着急得不行。 实在是那个孙续宗已经痛得昏迷过去了。若不及时医治,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太医们的束手无策惊动了会昌侯孙继宗,他居然亲自过来了,跟过来的还有孙瓒。 会昌侯平静地听完太医们的叙述,目光淡淡扫了一眼人群后面的方元芷,一股威严不由自主地散发开来。太医们纷纷低头。 会昌侯听出来太医们的意思了:太医们只是看过方姑娘动手,没有实操经验,具体诊治还得方姑娘亲自动手才保险。 会昌侯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叫了方元芷: “方家丫头,可是有什么顾虑?” “回侯爷,每次诊治,都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救回病人。元芷与孙家有旧隙,一旦失手,很容易被孙家认为居心叵测。还请侯爷体谅元芷的不得已。” 会昌侯眸色微沉,他淡淡笑道:“方姑娘放心。皇上都亲口说了,要本侯保方家姑娘、还有方家平安。本侯岂有不允之理?你且放心诊治。即便人救不回来,本侯也不会怪罪。” 方元芷微愣,她抬头看着会昌侯的眼睛,发现会昌侯眸色平静、面容真诚。 像他这种级别的大佬,又是高龄老人,没必要说假话骗她。 方元芷只是觉得,皇帝要会昌侯保自己和方家人平安,肯定是付出了什么代价。 这其中,是不是就有与自己断绝关系? 方元芷压制住纷乱的思绪,定了定神道:“我要诊治的话,需要几个帮手。皇宫西内就有几个用熟的。只是元芷不知道那些人的来历背景,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她把丑话说到前头,诊治过程紧张又漫长,又涉及到破腹,一旦被有心人利用了,肯定功亏一篑。 她要把这个风险提前说出来。 会昌侯眸色再次一沉。 孙家在后宫的势力很大,当然也得罪了很多人。尤其是相当于是冷宫的西内,里面许多都是吃过孙家亏的内官。那些内侍是否干净,他自己都没把握。 这其实也反映了孙家目前的困境。 看似光鲜、权势熏天,其实也得罪了很多人。 他不敢放权的根本原因,还是担心放权后受到可怕的反噬。 尤其是一旦到这种生死关头,那些仇家都不用做什么,孙家就会急速衰败而亡。 就像这位方元芷姑娘,只需要袖手旁观,自己四弟的生命就在快速流逝。 在生死面前,再滔天的权势,能力都是有限的。 太医们见会昌侯不说话,还是站了出来:“我们这些人也都观摩过方姑娘的诊疗过程,打打下手还是没有问题的。侯爷若是相信,也请让下官们出一份力。” 会昌侯悄悄松了一口气,拱手行礼:“那就有劳各位了。” 太医们都有家有业,犯不着为了自己担任闲职的四弟冒险发难。 方元芷做了一些准备工作,在太医们的帮助下,连夜就开始对孙续宗的抢救工作。 七十多岁的会昌侯在病房外坐着等候,听着病房里面方元芷平静地吩咐太医们做这做那。 她的影子被灯光投射在窗户上,显得异常高大。 有一次,方元芷紧张地大喊:“快!用止血钳夹住出血口!” 会昌侯吓得连忙站了起来,恨不得推门而入。守在他身边的孙瓒、孙琏等人赶紧起身扶着他。 过了一会儿,方元芷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做得很好,我们继续。” 会昌侯这才身子一软,瘫倒在椅子上。 会昌侯一生风风雨雨,妻子死得早,五个兄弟也只剩下了四弟续宗。 他特别希望四弟能活下来,那些老掉牙的腥风血雨时光,也有人陪他一起回忆。 第二天天光大亮,病房里才传来方元芷疲惫又带着淡淡喜悦的声音:“手术很成功,辛苦大家了。” 方元芷出门,正要把术后并发症的风险告诉会昌侯,却看到了一个想不到的人。 第222章 桂花树下 院中的桂花树下,站着一位头戴青玉冠、身着月白常服、身材颀长的青年。 白皙英俊的面容有些憔悴。 一双凤眸漆黑深邃,与她对视时,闪过一阵忧色。 方元芷脑中闪过两句风马牛不相及,却与当下很相衬的诗句: 为伊消得人憔悴,为谁风露立中宵。 方元芷熬夜奋战了一晚上,此时精疲力尽,疲惫的脸上却还是浮现出一丝藏不住的笑意,上前行礼:“臣女拜见皇上。” “平身。” 朱见深见方元芷起身时有些踉跄,忍不住伸手扶了她一把。 方元芷抬头,四目相对,无语凝噎。 微风拂过,金色的桂花簌簌而落,两人发上、肩上都沾了些许桂花。 方元芷的手动了动,终究还是忍住了替他拂去肩头桂花的冲动。 会昌侯孙继宗走了过来。 朱见深问道:“四舅爷情况如何?” 方元芷向会昌侯行礼后道:“诊疗过程很成功。只是这术后并发症也是个难关,须得小心谨慎应对。熬过这一关,就会安然无恙了。” 孙继宗面容严肃,声音低沉:“方姑娘可有把握应对?” 方元芷诚恳说道:“侯爷放心,若是不出意外,是没有问题的。孙大人年纪轻些,身体底子又好,应该能度过此关。” 孙继宗脸色微松,向她拱了拱手:“那就有劳方姑娘在这多住几天,让我四弟能平安醒来。” “侯爷客气了,医者职责,本该如此。” 朱见深说道:“舅爷爷,您脸色不大好,还是早些去休息。” 孙继宗眼神扫过二人,带着孙家子弟离去,只留了孙琏在孙续宗床前守着。 见院子里没了人,方元芷才笑道:“皇上竟然出宫探望孙大人的病,真是孙家的荣耀。” 朱见深眸色微黯;“朕是听闻你被带去了孙家,一大早就赶了过来。” 方元芷低头不说话。 朱见深看着她白皙纤细又修长的脖颈,心中一片酸软。 “元芷,你不是说,有什么话要说?” 方元芷依旧低着头:“现在没有了。” 朱见深心中隐隐作痛。 是不想说,还是不屑说了? “你不恨朕吗?” 方元芷抬头微笑看着他,语气轻飘飘:“我有什么立场去恨?当初是我说的,等你腻了就让我走。你做到了。” 朱见深感觉心里像有把刀子在绞,痛得呼吸停了一拍。 他以前就见过她这样,用最云淡风轻的微笑表情,说出最痛彻心扉的话。 当时她为徐淳心痛,如今,却是为了自己。 朱见深紧紧握住了拳头,忍住要抱她入怀的冲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了过来。 “你不想问问……” 后面的话,他却说不出来。 方元芷摇摇头。 她转身要回病房。 朱见深却往前快走几步,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元芷……” “皇上,我一开始就知道,肯定会有这一天,所以早就做了好聚好散的打算。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我知道,你心里也痛。 可是痛着痛着,习惯就好了…… 你不用担心我……” 方元芷缓缓挣开怀抱,进了病房才让眼泪流下来。 屋子里还有好几个太医与孙琏,刚才的话估计都被他们听去了,真是够丢脸的。 屋里的人都假装在忙碌,一副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方元芷松了口气,找个凳子坐下来休息。 她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来孙府看个病,就吓得他亲自跑过来看。 这个家伙,还需要自己说什么?需要问什么? 问他如何三夜连御贤妃?用的什么姿势?心情畅快不畅快? 问他有没有思念自己?有没有伤心难过? 不过才半个月未见,他就消瘦憔悴了许多,还需要问吗? 你这个大傻瓜!大渣男! 方元芷默默流泪,尽可能不发出声音。 …… 一晃半个月过去,孙续宗熬过了危险期,逐渐恢复。 这天,会昌侯孙继宗来看孙续宗,兄弟二人正说着话,方元芷端着托盘进来了。 她见孙继宗在,脸色迅速沉了下来,给孙续宗换药的时候板着脸,仿佛别人欠钱不还。 会昌侯目光闪了闪,微笑道:“方家丫头,你很不喜欢老夫。” 方元芷手一顿:“是。” 孙家兄弟俩都笑了起来。 “为什么?” 方元芷扭头,严肃认真地说道:“皇上勤政爱民,善良谦和,你总是为难他,不是好人。” 会昌侯脸色一凝,随即冷笑道:“好人?好人有谁做得稳高位?你觉得皇上是好人?他才是最冷酷无情的人!” 说着,一股威严霸气自然流露,不愧是久居上位、手握生杀大权之人。 方元芷自然知道朱见深的冷酷无情,不然他怎么会把自己赶走呢? 方元芷不和他争辩,给孙续宗换完药就出门了。 孙续宗卧在床上,看到大哥脸色阴晴不定,便劝慰道:“我倒觉着,方姑娘的话有几分道理。” 孙继宗漫不经心地说:“他们情投意合,自然替他说话。” 孙续宗眼神微黯:“我只怕,别人也是这么想咱们家。” 孙继宗不说话。 孙续宗接着道:“大哥,我们孙家权势滔天,已经是京城乃至天下最尊贵的人家了。 再进一步,也就是这样了。 即便是皇帝,也有丢掉江山的时候,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呢?” 孙继宗脸色暗沉,听了听门外没什么动静,才微叹一声,低声道:“我是担心那件事……” 孙续宗笑了:“那件事又不是我们亲手做的。他要恨,也会先恨他母亲。怨不上我们!” “可周氏未必肯这么想!她会推到孙家头上!到时候,我们孙家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孙续宗低垂眼皮想了想后道:“这倒未必。不如给周氏传个话,让她自己看着办。” 门外的方元芷多年习武,耳力甚好,把这些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不知道这两个老头是故意挖坑给自己跳,还真的就是大意了。 故意挖坑的可能性更大。 他们在试探自己的心性,看看是不是什么都会对朱见深明言? 方元芷离开病房门口,故意把脚步声踩得很响。 她倒要看看,会昌侯会不会杀了自己。 第223章 孤寂坟前 方元芷走了没多远,就看到孙瓒带着随从迎面走来,昂首阔步,雄赳赳、气昂昂,十分意气风发。 方元芷给他福了一礼,打算从边上绕过去。 孙瓒驻足,阴恻恻喝道:“站住!” 方元芷停住脚步。 孙瓒绕着她转了一圈,目光不善地上下打量着她,嘲讽道: “小小年纪,手段不错。不仅让我弟弟性情大变,连皇上都被你迷得五迷三道!不简单呐!” 方元芷不卑不亢道:“孙大人谬赞了。会昌侯世子性情原本如此,只是被人吓得大变样了而已。 至于皇上,孙大人难道不知道宠冠后宫的万贵妃娘娘吗?” 说最后,她眼神轻蔑地看着孙瓒。 孙瓒笑了,脸上却一片阴冷,语气恶狠狠: “我们之间的旧事,哪里是你这种小娘们知道的?!” 方元芷气定神闲地说:“孙大人的旧事我不感兴趣。 而且,我刚救了贵叔父,孙大人就要恩将仇报吗? 到时候全天下人都知道孙家人最会翻脸不认人了。 元芷且送几个字给孙大人,免得大人做错了事,日后悔不当初!” 孙瓒阴恻恻地看着她,轻蔑道:“你说。” 方元芷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蹦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孙瓒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拳头,却淡淡笑了,让开了路。 方元芷感觉后背仿佛被毒蛇盯着,浑身直冒冷汗,一向矫健轻盈的步伐都有些凌乱。 最近来病房看望孙续宗的孙氏子弟不少,可让她心生忌惮的只有这个孙瓒。 自己不过是当初被他逼迫,出手警告了一下他和孙家,他就要杀了自己全家! 这份狭窄的心胸和恶毒的行为,居然是世家子弟?还是最受重用的那个? …… 孙瓒走到病房门口,听到父亲和叔父正在商量着什么,隐约听到“琏哥儿……”之类的话。 他敲门,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进门一番寒暄之后,孙瓒奉承笑道:“四叔,您这气色一天比一天好了!” 孙续宗慈祥和蔼地说:“你事多,不用每天都来看我。让我这老骨头,不快点儿好都觉着不好意思了!” 说完笑了起来。 孙继宗和孙瓒也笑了。 孙继宗道:“看看,你四叔都有精气神开玩笑了,看来确实是好了。” 孙瓒的笑却没到眼睛。 他怎么敢不来。 最近,父亲每天都来和四叔聊天。不停提到孙琏。 这是想把侯府的未来交到孙琏那个浪荡子手里? 也不怕他接不住吗?! 他就是要打着看望四叔的名义,把父亲劝走,也提示父亲和四叔: 自己才是那个为侯府立下汗马功劳的人,自己才应该是孙家未来的当家人! 他不禁冷笑:自古至今,爵位继承都是立嫡立长。可若是嫡子有了残疾,长子就有机会袭爵了。 只要孙琏那个废物落得个半身不遂,他就是下一代会昌侯,权倾天下、手握幼帝、号令天下的无冕之王! 孙续宗看着孙瓒脸上有一丝狰狞闪过,心头猛跳! 他看看哥哥孙继宗,孙继宗却在低垂眼帘微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 第二天,方元芷给孙续宗伤口换药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请问孙大人,需要在下做什么?” 孙续宗的官职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正四品的武官。 孙续宗微微一笑,让病房内其他人出去,又温和地让方元芷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方元芷静静看着孙续宗,等他发言。 孙续宗依靠在床头,低垂眼皮一会儿,似乎是在盘算。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方姑娘,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方元芷瞳孔一缩,语气却镇定:“还请孙大人说说看。” 孙续宗放在被子外的手捻了捻,才说道:“我会劝着大哥,尽可能维持现状。方姑娘也劝劝皇上,保着孙家平安。” 方元芷无奈笑笑:“孙大人太高看元芷了。如今我只是个医药堂的大夫,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 孙续宗老神在在地笑笑:“这就是方姑娘自己要考虑的事了。你只说答应不答应。” 方元芷面容严肃地想了一会儿,郑重其事说道:“我答应。” 这个交易其实没什么约束力。 可她听出了言外之意。 孙家对皇帝动作频频的根本原因,还是担心被皇帝清算。 昨天他们说给自己听的话,就是告诉自己,皇帝有除掉会昌侯府的动机? 可朱见深从未对她透露过分毫。 或许是他们还不是很熟,他觉得没必要告诉自己。 无论如何,自己释放了善意,努力为皇帝和会昌侯府的和解往前迈出了第一步。 她不想看着他一直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之下。 又过了几天,孙续宗能下床活动了,方元芷便辞了孙府归家。 她首先备了一些纸钱香烛、酒菜祭品,去俊信的衣冠冢前祭拜。 青山不在,估计坟茔很久没人打理了,是不是已经长满了荒草? 可恶的俊信有没有投胎做人呢? 令她意外的是,俊信坟前打理得很好,还有一些前不久才祭奠过的痕迹。 是谁来这荒山野岭祭拜两座孤坟? 方元芷满腹狐疑地祭拜完毕,早早就下山了。 刚到山脚下,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牵着马正等在路边。 方元芷冷冷上前打招呼:“孙世子,你怎么在这?” 来人正是会昌侯世子孙琏。 孙琏面色诚恳:“在下听闻方姑娘出了城,特地前来护送。” 方元芷翻了个白眼:“孙世子,我与你非亲非故,何苦乱献殷勤?你若心怀愧疚,多给些诊金便是。上次的诊金,还没付呢!” 孙琏大大松了口气:“这个好说。方姑娘大恩大德,孙琏必将厚报。” 方元芷没再搭理他,自顾自牵出系在山坳里的马,骑马回京。 孙琏跟随在后。 山路走了一段,在一个急转弯口,一辆马车侧翻在地,马车附近围着不少人。 方元芷握紧了手中的皮鞭。 她抱拳扬声道:“劳烦众位大哥让一让道!” 众人听闻此事,反而向她二人围了过来。 为首的一个络腮胡、光着膀子的大汉面相凶恶,说道:“这两匹马不错,我们买了!” 第224章 浪子亦有真情 方元芷目光微沉,吹了声口哨。 山上突然出现几名手持长弓之人,挽弓搭箭瞄准络腮胡一行。 络腮胡脸色一凝,扬声说道:“老子怜香惜玉,不为难女人,你走!” 方元芷没动,看着孙琏幸灾乐祸道:“看来是找你的。” 孙琏苦笑:“方姑娘,孙琏又连累了你。只是你不能见死不救?” 方元芷双手交叉在胸前,好整以暇:“我有什么立场去救你?” 孙琏拔出马上挂的佩剑:“第一,我还没付诊金;第二,我与你同行,我若有事,你也逃不了干系;第三,我比我大哥温和。” 方元芷目光微凝,这个孙琏还真不是个蠢货。 她朝络腮胡说道:“你也听到了,我得帮他。” 络腮胡咬牙切齿,终究是狠下心:“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上!” 山上箭矢射下,好几人中箭倒地。 可对方有十来人,冲过来的有七八人,很快与方元芷等打到一起。 不过,对方元芷的攻击只是做做样子。 方元芷满腹狐疑地看着歹人们,却听到孙琏一声惨叫,跌落下马,搂着一条腿惨叫不止! 络腮胡想给孙琏腿上再补一刀,却差点中箭,吓得赶紧带人离去。 方元芷赶紧下马给孙琏检查伤势,却看到他笑着冲自己眨了眨眼。 方元芷气急,翻身上马离去。 孙琏也骑马赶紧跟上。 走了一段路,发现络腮胡一行倒在了路旁,全都气绝身亡,每人身上只有一个致命伤口。 杀手素质极高,出手利索狠辣。 方元芷不知道是何人出的手,赶紧策马离开。 方元芷知道,方家给她派了六个贴身护卫,隐在暗处保护她。 只是不知道杀了络腮胡一行的是何人? 回城的时候,在城门口正赶上有人送别践行。看随行之人杀气腾腾,方元芷猜测是哪家武将要出远门。 最令人侧目的是一个锦衣中年妇人,哭得哀婉凄绝,仿佛生离死别一样。 方元芷不免多看了几眼。自己爷爷也是武将,当年离京出征的时候,是不是也曾这样与祖母悲痛分别? 孙琏却下马上前抱拳行礼:“郭世伯安好。” 所拜之人年过五旬,仪观魁伟,髯垂过腹,声若洪钟,顾盼间虎目生威。 只见那位郭世伯不屑地看了一眼孙琏,眼神之中有厌恶之色。 他冷冷说道:“会昌侯世子的礼,本伯爵可不敢当! 想当初老夫被贬甘肃,我那好嗣子郭嵩,你的好姐夫,克扣衣食,使我妾室要靠缝纫补贴家用,几近丧命! 若不是因为会昌侯曾有恩于我,老夫看在他的面上不废黜郭嵩,岂能容你今日叫我世伯!” 孙琏讪讪作揖,自行离去。 方元芷见孙琏吃瘪,反而幸灾乐祸地道:“会昌侯府的面子,看来不买的人不止我一个!” 孙琏低声介绍道:“那位是定襄伯郭登,表面上看臣服于我父亲,其实对孙家早就满腹牢骚。他没儿子,过继的儿子是我们孙家女婿,与他势同水火。” 方元芷瞥了孙琏一眼,问道:“这郭伯爵爷是要去往边关任职?” 孙琏笑着摇摇头:“这倒不是。郭伯爵爷去年四月接了圣旨提督十二营操练,后来又兼了总神机营兵,乃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只是被贴上了孙家的标签。 如今皇上向孙家低头,停了盐法新政。 郭伯爵爷素来爱兵如子、对占中弊端深恶痛绝,他忍无可忍,上了奏折说征西总兵官都督刘玉声望未着,宜别选重将以图成功事。本意是想申请再去甘肃边关,远离京城这摊子脏水。” 孙琏嫌弃地掸了掸衣襟。 方元芷觉得好笑。孙琏是正牌的会昌侯世子,定襄伯郭登是手握重兵、拱卫京师的实权人物,外戚党的核心骨干,都对外戚党如此深恶痛绝。 这外戚党看似权势滔天,实际上也没有那么牢固。 她又想起了孙续宗和自己做的那个交易。 方元芷试探问道:“你说的郭登之事,皇上知道吗?” 孙琏微笑看着她,略带了一些欣赏之意:“应该是知道的。要不然,怎么会从江南回来后就重用了郭伯爵爷呢。” 方元芷不说话。看来朱见深也在分化外戚党。 孙琏看了看方元芷,边策马进城边聊:“成化二年四月,皇上在朝堂上让人念了一个折子,说是南京一个县的夫妻二人把邻居家十岁的小姑娘勒死煮了吃,请求朝廷借一些救济粮平抑米价。皇上当庭大怒,说四月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官员们早干嘛去了?” 方元芷勒住马不可置信地看向孙琏,胸口闷闷胀胀得说不出话来。 孙琏冲她无可奈何笑笑。 方元芷想起来,那年四月的时候,她在徐家照料顾夫人的身体,并不知道离她不远的南京城有人饥饿到要杀掉邻居家的小女孩来吃,用以生存。 方元芷黯然地低头。 她纵然可以行医救人,毕竟能力有限,所帮所扶之人,数量极其有限。 孙琏继续说道:“前些年朝廷内斗不止,吏治混乱,无人安心政事,个个朝不保夕。这两年,皇上对北人派和外戚党都有戒心,可也没有急躁打压,反而在吏治、政事上重点强调申明以民为本,境况好了许多。” 孙琏见方元芷难掩悲伤,安慰道:“今年情况更是好了许多。前不久南京守备成国公朱仪就说今年久旱,明年必有青黄不接,现在就奏请运粮备用来年,与两年前相比,已经好了不少了。” 方元芷看看孙琏:“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孙琏意味深长地笑笑:“方姑娘聪慧大方,必能明白在下未言之意。” 方元芷硬邦邦地回复:“我不明白。”便策马自行回了方家。 用完晚饭,方元芷久久不能安歇。 她起身去书房找了本诗集,翻出了唐朝白居易的一首诗开始抄写起来: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朱绂皆大夫,紫绶或将军。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尊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衢州是浙江的一个府,离她居住了好几年的杭州钱塘并不远。 第225章 试展初心 她突然明白了徐淳为什么爱看救灾赈济类书籍。 也明白了俊信为何宁死也不肯抛下与他既不同种也不同源的苗寨众人。 她也明白了,朱见深肩上所背负的是什么。 他在夹缝中坚韧求存,委屈求全,不停打肿自己的脸向权贵低头,不就是为了能让那些想做事的能官干吏有一个发挥的空间,让底层的百姓有生存喘息之机,不至于一遇到饥馑灾荒就只得靠吃人活命。 枉她自诩风流潇洒,有一身傲人的武艺和医术傍身。实际上,她才是那个目光短浅、只看得到自己眼前一亩三分地的浅薄之人。 就连她一向瞧不起的会昌侯世子孙琏,眼界也比她开阔许多。 情爱,利益,生存固然重要,可世间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事值得去做。 方元芷感觉眼前仿佛突然豁然开朗,又仿佛荒芜一片,无从下手,无从着力。 第二天一大早,方元芷以给刘永诚复诊的理由上了刘府。 刘永诚身体恢复得不错,已经能自己散步了。 方元芷给刘永诚讲了那个人吃人的故事,又诉说了自己的疑惑。 刘永诚老神在在地笑看方元芷:“丫头,想做事却无从下手,那就不如从眼下做起。做着做着,就能找到门路了。” 方元芷恭敬行礼:“请将军指点一二。” 刘永诚非常喜欢她对自己称呼为将军,便兴致颇高地指点了一番:“要想成事,要有钱、有权、有势。可要有这三样东西,首先得要有信。” 方元芷突然想到几年前商辂讲的“徙木立信”的故事,竖起耳朵认真听刘永诚的讲述。 刘永诚上下打量了一番方元芷:“咱家虽然不知道方姑娘是如何取信于皇上,不过,目前看来,这个信字,你做得很不错。” “有了信,钱、权、势就会随即而来。” 方元芷不懂,便问道:“元芷如今一无钱,二无权,三无势……” “那是因为你没去追求。你不是想过要建立制药作坊吗?咱家再伸把手,把你的这个需求告诉御马监太监钱喜。你就等着瞧。” 刘永诚言尽于此。 方元芷也只好打道回府。 第二天一大早,方元芷便收到了请帖,邀请她去城外皇庄看看,落款人正是刘永诚昨天提到的御马监太监钱喜。 钱喜三十多岁的样子,中等身材,净面无须,行动干练,眼中偶尔有精光流露。 御马监太监为正四品官职,方元芷老老实实行了礼。 钱喜却很亲和:“方姑娘免礼,你看这方土地,建制药作坊如何?” 方元芷微愣,犹豫着说:“此处是皇庄,元芷在此建制药作坊,不大合适?” 钱喜淡淡一笑:“所谓皇庄,实际上是皇上的产业,由御马监代为监管而已。咱家可以做主,把这块土地租赁给方姑娘,租期可以写长一些,比如五十年、一百年。除非改朝换代别人也收不回去,又有我们御马监做靠山,想来京城内外没人敢上这撒野。” 方元芷目光闪了闪,问道:“多谢钱公公的好意。只是元芷与公公素昧平生,无缘无故接受公公好意,无功不受禄,受之有愧,元芷实不敢当。” 钱喜感叹道:“方姑娘虽与咱家是初次见面,可方家于咱家那可是有大恩。 我们钱氏四兄弟自幼入宫,孤苦飘零,得亏御用监的龙闰公公大力援手和提携,才在宫中站稳了脚跟。 我们钱家可没少受龙公公和方家的恩惠。 如今我三弟钱能在云南当镇守太监,表面上是他在敲诈勒索四处搜刮民脂民膏,实际上是你大伯方毅在暗中相助,开发银矿筹集银子。 也就是方老爷行事干练,去年就捎回来十万两银子,让我们兄弟几人在皇上面前大大得了脸。皇上也顺手升了咱家的官……” 方元芷心里怪怪的。 俊信给自己的十万两银子,居然这么就进了皇帝的腰包…… 自己才是那个冤大头好不好?! 钱喜见方元芷面色微动,也笑了笑:“总地来说,我们钱氏几人与方家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方姑娘若有什么想法,咱家定当鼎立支持。” 方元芷淡淡笑着:“我一个名声毁掉的姑娘,没什么想法。” 钱喜却咬了咬牙,把话再进了一步:“方姑娘,如今皇上停了盐法新政,明显是向外戚党低头。皇上若是稳不住,我们这些内外臣子可没什么退路!还请姑娘劝谏一二。” 方元芷本想立即拒绝,可脑子闪过之前朱见深和刘永诚的对话,问道:“那御马监的李棠,已经死了?” 钱喜见她知道李棠,眸色更加深沉:“上个月,坠马不治身亡。” 方元芷突然明白过来,钱喜出手害死了李棠,想来外戚党不会放过他,他只有牢牢抱住皇帝大腿这一条道可以走。 可若是皇帝都向会昌侯屈服,他们这些人未必不会被推出来当作牺牲品。 钱喜此次找她,其实就是在惶恐不安中想找颗定心丸吃吃。 方元芷暗暗摇头。他一个御马监太监,直接去问皇帝的心意,岂不是更加了解帝心? 找自己这个失了宠了的皇帝情人,这圈子绕得是不是有点远? 她直接把问题问了出来。 钱喜无可奈何地笑笑:“慈懿皇太后薨世后,皇上的动作让人捉摸不透。 咱家虽然见过几次皇上,却没听到他给出什么明确说法。 只是,咱家知道皇上心系姑娘,听闻姑娘去了孙家便不顾自身安危亲临险地。 方姑娘若能为咱家说上几句话,想来会更事半功倍。” 皇帝随身护卫都是腾骧四卫选拨的,还突然调集了不少他们御马监的人手,钱喜自然知道。 方元芷低头沉默,半晌才道:“孙家如今势大,却非铁板一块。这制药作坊,我看建在此处甚好。后续进展,还有劳钱公公帮衬一二了。” 钱喜眉开眼笑道:“好说,好说。” 方元芷不得不接了钱喜递过来的橄榄枝。 虽然她身份尴尬,可有了皇帝的势,还是有很多势力前来投靠。 钱喜兄弟几人,皇帝之前和她提起过,看来也较受重用。与他们方家既然有旧日交情,不如给他们吃个定心丸。 方元芷的真正麻烦来了。 若是要建制药作坊,她得筹钱,筹人,还得操心药物的推广渠道。 第226章 遇阁老 之前与徐家合作建设的制药作坊运转得不错。 可当初全是依赖徐淳乃至徐家的管事才得以顺利筹建成功。今时今日,她虽有制药经验,却对大规模制药作坊的建设依旧一窍不通。 要去向徐家要几个擅长此道的管事来传授经验吗? 方元芷本能地拒绝了。 等她回到家,却听闻顾夫人前来拜访,在方家一直没走。 方元芷有些头大。 她与徐淳已然陌路,完全不想再看到徐家任何人,尤其是曾经在她最痛苦无助的时候支持过她、扬言要娶她为儿媳的顾夫人。 方元芷避而不见。 顾夫人却很有韧劲。第一天亥时才离开方家,第二天一大早就又来了。 方元芷索性出门去了济民医药堂。 刚到医药堂,就有熟人来访。 方元芷更觉得头大。 来人正是英国公张懋本尊。 她在宫中给过英国公一粒药,可那粒药曾被人掉了包,她自己都差点遭毒手。 不知道英国公是否记恨于她。 英国公大剌剌进来坐到了方元芷的诊台前。 方元芷起身行礼:“小人拜见英国公爷。上次赠给国公爷的药被人调换,小人也中计了。还请国公爷宽恕。” 先把事情挑到台面上说,免得往后误会越来越深。 张懋微微挑眉。他当时没敢吃方元芷给的解药,反而回去后让信赖的大夫验了验药性,对方元芷的动机就有几分把握不准。 他不得不怀疑,她是想做局把自己钉上国丧期间秽乱宫帷的耻辱柱。 可他知道,她没有这样的动机。 英国公府与方家一向交好,还结成了姻亲,自己又向她亲口表示了支持的意见,她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或者是皇帝的授意?慈懿皇太后死了,索性把英国公府也一起灭掉? 那天脱险后,英国公一直冷眼旁观事态的动向。 皇帝叫停了盐法新政,方元芷出了宫,却去孙家诊病! 连皇帝都去了孙家! 这也就是说,在文华门苦谏以后,皇帝向孙家进行了巨大的妥协。 曾经大大得罪孙家的方元芷被逐出宫,还被要求去给孙家人治病! 那还有英国公府崛起的机会吗? 他不是没有面见皇帝的机会。 可即便他曾通过方元芷表示效忠皇帝,皇帝也没有多给过他一个眼神。 这让英国公更加心里把握不准了。 皇帝这是不打算接受英国公府的投诚? 这让英国公如坐针毡。 诚然,他可以坐等德王登基那天,或许英国公府有再出头之日。 可是,德王那个背信弃义的人,连曾经抚养过他的钱太后都能下手干掉,未必不会对英国公府亮刀子。 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胸怀宽广的朱见深是个更好选择。 这几天他看到方元芷与刘永诚府上和御马监来往密切,心思又活动了,故而主动登门见方元芷。 他没想到方元芷倒是大方,说出了自己当初的药是被掉了包。 他问道:“方公子何以见得,本公会信你?” 方元芷穿的男装,他就称她为公子。 信任这东西,建立起来很难,摧毁起来却很容易。 他和方元芷,是他先递的橄榄枝,可却还没有到相互信任的地步。 方元芷却道:“那日我自己先服的药。若不是国公爷机敏先一步逃走,皇上又及时赶来救了我,与国公爷一同爆出丑闻的元芷,绝无活路。元芷好歹也是方家嫡女,有必要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把国公爷打落尘埃吗?” 英国公张懋也认可她的话。 “本公今日前来,想问方公子,未来前途如何打算?” 方励受伤的事张懋也已经知道了。方元芷如今名声烂极,又曾是皇帝的情人,未来肯定嫁不了人。 她却与刘永诚和御马监来往密切,看来是还有所图谋。 方元芷淡淡一笑。如今多事之秋,各路势力都像绷紧了的弦,四处试探。 “元芷刚好与御马监谈了一笔生意,租用他们的皇庄办制药作坊。只是现如今我手头无人,银钱也有限。国公爷若是有兴趣,倒是可以入股。” 张懋瞳孔一缩。 这入的不是股,而是结成利益同盟。 她如今已经有了御马监的支持,多一个自己,不过是锦上添花。 “方公子有赚钱的法门可以分享,本公自然乐意捧场。只是需要多少本钱,多少人手?还请方公子明示。” 方元芷不好意思笑笑:“此事如今也只是一个大致轮廓,具体事宜,待明朗之后再与国公爷商谈,您看如何?” 方元芷送走了英国公,很快却接到邀请:“商阁老家的卢夫人有恙,来请方大夫出诊。” 方元芷心中疑惑。 阁老之家,是可以请太医上门的。商辂之妻卢夫人对自己也就是面子情,会肯请自己上门? 出于对商辂的敬重,方元芷还是出诊了。 来到阁老家,方元芷才知道自己想简单了。 卢夫人红光满面,眼神清明,身体康健着,只是看向方元芷的眼神有些复杂。 以她的评判标准,这个不顾礼义廉耻的方家千金,是不能成为她的座上宾的。 屏风之外,却隐隐约约有几位男子。 商辂温和的声音从屏风那边传了过来:“方姑娘,老夫今日借故将你请至家中,有几个问题想要解惑,还请姑娘不吝赐教。” 方元芷恭敬回复:“阁老客气了,还请阁老但问无妨。” “方姑娘在宫中当值有一段日子了,并无过错,怎么突然出了宫?” 方元芷心道:你问我,我还想问皇帝呢! 她想了想回答:“我本是慈懿皇太后看中,留在宫中侍奉的。如今慈懿皇太后薨世,留在宫中也无所事事。想来皇宫不养闲人,便被遣出宫了。” 商辂哭笑不得。 他问的是方元芷和皇帝怎么闹掰了,她却扯上了钱太后? “听闻方姑娘前一阵去孙府出诊,皇上也去了孙府,可曾说什么?” 说是说了,可我有必要告诉别人吗? 方元芷想了想,索性说道:“七月底,我父亲在京郊遇刺。皇上特下旨意命我出宫服侍。还让我跟随家人前去江南。 前些日子在孙家,会昌侯爷说,皇上要他保方家平安。会昌侯已经应允。” 屏风那边的商辂面色怎么样方元芷看不到,可屏风这边的卢夫人脸上的惊色,方元芷倒是一览无余。 第227章 知大义换私情 屏风那边有个陌生的年老男子声音说道:“也就是说,皇上为了保方家平安,和会昌侯做了交易。这样盐法新政停摆,道理就说得通了。” 另外一个中年男子声音有些气急败坏:“堂堂一国之君,为了男女私情居然弃大义于不顾!实在是令人失望!” 方元芷愕然。 皇帝为了她和方家,居然做到了如此地步?! 商辂毕竟是连中三元的大才子,又是当朝阁老,很快冷静下来:“事情还没到无法转圜的地步。皇上对我们文官的信任程度比往昔更甚,不如加一把火,试试皇上的态度。” 年老男子的声音传来:“前一阵子查明,会昌侯孙继宗抚宁侯朱永为五军三千营总兵官时各占黑洋淀牧马草场与人佃而收其租。可以以此为奏,试试皇上的态度。” 中年男子道:“此法可行。” 屋内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还是商辂打破了平静:“方姑娘,这边二位是徐家的徐瑄老爷,以及徐溥,与你也是亲戚,不妨见见。” 方元芷没想到会在商辂家遇上与徐家人,微怔后便出了屏风行礼:“元芷见过二舅祖父,溥大舅舅。” 行动间一片坦荡。 前一阵她扔给徐淳赐婚圣旨,现如今却是皇帝宁可停了新政也要保她们方家平安。 可她也并不后悔。 她向来敢爱敢恨,即便不符合身边这位端庄贤淑卢夫人的三观,却不曾愧对过自己,愧对过爱自己的人。 是徐淳抛弃了她,而不是她攀高枝弃了徐淳。 与徐家人见面,她有什么好尴尬的。 徐瑄微微打量她后,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盒子递给她:“徐瑄恬居长辈,给元芷姑娘的见面礼,切勿推辞。” 小盒子密封得严实,方元芷也就没拆开,随手收了。 徐溥也给了见面礼,乃是小童奉上的一副文房四宝。 方元芷心情抑郁地回了医药堂,找了间密室拆开小盒子一看,里面塞得满满的全是银票。 算下来,整整三十万两银子! 三十万两银子作为见面礼,也太重了些! 方元芷一动不动。 她明白,这是徐家给她的补偿。或许不是徐家,而是徐淳对自己的补偿。 可她能要这个钱吗? 她宁可徐淳一辈子活在愧疚里,也不肯要这个钱! 想到此处,方元芷直接去了徐家,却听闻徐家二老爷和顾夫人都不在家。徐淳和其新婚妻子彭芸早就去外地赴任去了。 方元芷这才想起来,顾夫人还在自己家里等着见自己呢。 她又杀回方家,把盒子递给顾夫人:“这是二舅祖父给元芷的见面礼,也太重了些。元芷不敢接受。若是徐家有什么别的意思在里头,实在是多虑了。还请二舅祖母收回。” 顾夫人打开盒子看了看,苦笑道:“这看来是我那当家的意思了。不瞒元芷,老身一直心怀愧疚。若非当初老身一直想让元芷当儿媳妇,事情也不会到如今的地步。老身本没什么脸过来,却难逃良心谴责。 你二舅祖父给的见面礼,是他的事,你若要还,自己找他去。只是估计找也没用,他我还犟。 这里头是我的意思,终究是我们家徐淳亏欠了元芷,起因却是老身的自私和愚见。” 说着,顾夫人也掏出了个盒子放在桌子上。 方元芷见她话说到如此地步,便也摊开了说:“事情都过去了,也不必再提。 元芷不需要二舅祖母的补偿。倒是元芷有个不情之请。上次与徐家合作建设制药作坊很是成功。 如今元芷打算在京城再开制药作坊,只是苦于没有人手。若是徐家能借几个熟手……” 顾夫人本来眼神黯淡,听闻元芷此话,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好说好说。别说是建个制药作坊,即便需要药品销路,徐家也可以包圆!” 方元芷却婉拒了:“元芷在京城也有些人脉朋友,销路之事倒不太担心。有劳二舅祖母了。” 徐淳已经奔向了新生活,她又何苦还与徐家纠缠不清? 若非制药作坊建设非同小可,她又没有其他人才可以依仗,也不会开这个口。 顾夫人临走之时,方元芷把两个盒子还给了她。 顾夫人却流下眼泪:“好孩子,你且收下,也叫我心里能稍微踏实些许。你不收,就是要我这把老骨头寝食难安……” 说着,顾夫人差点跪了下去。 方元芷一把牢牢扶住了顾夫人,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那元芷恭敬不如从命了。” 顾夫人走后,方元芷清点了一下,顾夫人给了十万两银票。 方元芷摇摇头,这夫妻俩行事作风还真是如出一辙,都是拿银子摆平麻烦事。 他们是担心自己在皇帝耳边吹风,对徐家不利? 这也太以小人之心度人了。 想起今日徐溥骂朱见深的话,她又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他们徐家利益为先,就看不惯皇帝的有情有义? 她反而后悔今天把实情告诉了商辂。 晚上睡下后,方元芷辗转反侧。 皇帝突然去宠幸了贤妃,会不会也是和会昌侯做的交易? 她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本来,有人把自己和家人的性命,看得比政事大事重要,是件好事。值得感动。 可朱见深却又把她推开了。 她纵然一向热情活泼,却不是那种没脸没皮之人。 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第二天一大早,徐家就派了管事过来,姓张名慧安,说是奉顾夫人之命来协助方元芷筹建制药作坊。 方元芷问了几个问题,见来人答得头头是道,连苏州制药作坊运转的许多优势和不足之处都介绍的一清二楚。 她放心了许多,便到:“此次筹建制药作坊不是小事,地是租的人家御马监名下的皇庄,英国公府也要入股。还请赵管事多费些心,事成之后,必定少不了您的好处。和徐家苏州制药作坊的事情也请转告徐家不必担心,这边制药作坊生产的药物,和苏州绝不冲突。” 赵管事大大松了一口气。 方家和徐家本来合建了制药作坊,这另建制药作坊,就怕方家是想和徐家分道扬镳。 接下来的日子,方元芷和赵管事商谈细节,还带他去皇庄看了地方。 第228章 朝堂惊涛 制药作坊的筹建细节越来越清晰。 方元芷忙得脚不沾地,去济民医药堂的日子就少了。 会昌侯世子却到方家求见,说是诊金未付,特来致歉。 方元芷揉揉疲惫发酸的眼睛接待了他。 孙琏见她满脸憔悴,奇道:“方神医有起死回生之术,为何最近不曾出诊反而如此疲惫憔悴?” 方元芷摆了摆手:“还不是为筹建制药作坊一事,诊金呢?” 孙琏反而饶有兴趣地问她:“筹建制药作坊?不如说来听听?我孙琏在京城人头熟,给你拉些勋贵之家入股,各地军中医药采买向来是大头……” 方元芷听闻此言来了兴趣:“你且说来听听?” “我大舅哥定西侯蒋琬是甘肃总兵官。他前不久上奏,让请求积粮务足五年之数以备不测之需,可见也是缺银子缺得很。若是能给他一条来钱渠道,想来是雪中送炭……” 方元芷冷冷瞪着他。 上次孙琏的一席食人之语,让方元芷对他略略改观,如今却又说出这样一番话! 今年旱灾严重,蒋琬一开口就是要五年的粮食,不是想借机发一笔国难财是什么?这是什么烂人? 她怎么可能会让这种人入股? 孙琏讪讪笑了笑,解释道:“甘凉之地素来苦寒,兵士缺衣少穿。开中的盐引都被权贵拿走了,粮食却没及时上交。若不行非常之策,很难统调士兵。他这招虽然昏庸,却能解决甘肃那边的燃眉之急。 不过,皇上也没答应他,反而让陕西巡抚统一调度赈济灾情。” 方元芷目光玩味地上下打量一番孙琏:“你一个锦衣卫指挥,操心这些朝廷事务做什么?还偏来讲给我听?” 孙琏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好歹也是个武官,要上朝听政,还要随侍皇上出行。对政事哪能不熟记于心?” 方元芷翻了个白眼。 这种实权勋贵的好处就是,浪子只要回头,就能坐上高位,有上朝的权利。 哪里像徐淳,虽说也是江南世家子弟,可风里来雨里去,以命犯险,也就是个兵部小主事。 孙琏没介意她的白眼,反而笑着道:“元芷与我前程一致,讲给元芷听,也是望你能做到心里有数,关键时刻别被人糊弄了。” 方元芷冷笑:“会昌侯世子前程远大,与元芷怎么会前程一致?” 孙琏收了笑容,认真说道:“你心里清楚,会昌侯府一直针对元芷姑娘的是我大哥孙瓒。我孙琏虽然恶名在外,却未曾做过愧对姑娘之事。若是我大哥继承了会昌侯爵位,你,我,都没什么好下场。” 方元芷说道:“我怎么知道,你就可信?” 孙琏站了起来,正色道:“信与不信,日久见人心。元芷姑娘日后瞧着便是了。今日先告辞。” 孙琏走了几步,又转过身说道:“对了,近日有人弹劾会场侯和抚宁侯朱永侵占操场,皇上只是令草场尽还官牧马,戒毋再占。这怕是个试探,接下来朝堂上估计少不了腥风血雨。元芷姑娘虽暂离了漩涡,也要顾及自身安全,出入携带足够的护卫。” 方元芷愣了愣。 她知道,这是江南派的试探落实了。 …… 朱见深的秋天过得苦不堪言。 重阳节后,他就成了灭火队长。 先是内阁首辅彭时上奏折请求致仕,理由是今年以来地震水旱相仍,民不聊生,彗星复见,灾异尤甚,皆他的不称职所致,乞赐罢免。 朱见深知道,他是担心上次文化门哭谏之事得罪了周太后,以后会被清算,索性来了招以退为进。 十月份是皇太后圣旦,臣子们是担心自己为了表示孝心会惩戒几个哭谏的文臣给周太后一个交待? 他的回复也很干脆:“上天垂戒,朕自修省,卿等皆职居辅导,当讲求缺失、修举善政、加惠军民,怎么可以回天意岂可舍朕而去?所辞不允!” 这话给文臣们吃了颗定心丸。 紧接着,吏部等衙门、太子少保吏部尚书李秉等,以彗星出现都引咎乞辞。朱见深传谕道:“玄象示警,朕惕然戒惧,卿等正当竭诚修职、共回天意,不许罢归!” 太傅会昌侯孙继宗等外戚党一干人员也请旨乞辞,朱见深自然不允,说:“上天垂戒,实缺政所致,朕已加警省,卿等义同休戚,正宜共修兵政、以副委托,所辞不允!” 六科给事中魏元则上了一个极长的奏折,从皇宫里万贵妃僭越皇后,到皇帝专情于一人,再到四方旱涝、民困日急、盗贼日盛、荆襄流民所在劫杀人心等,尚书马昂等视为泛常,凡有奏报遇喜则覆本曰行移彼处斟酌设法,遇怒则曰事体窒碍难以施行微有利害则曰伏乞。连番僧之事也骂了一通。最后还是老招式,皇帝你不改过,就把我罢免! 朱见深一看就知道这魏元是江南派打手,点名骂的主要是外戚党成员。 朱见深只好答复:“所言有理,所司即议行之。尔其勉尽言职,以称朕意,不准辞!” 为了表示他听进去了,还特地追回了之前赐给西天佛子劄实巴的所求田地。算是又一回打肿了自己的脸。 监察御史胡深等六人则更狠,瞄准了一众文臣。 他们以上天出彗星昭示鉴戒为由,先夸朱见深是个畏惧天启的好君王,首指商辂是卖国之奸、皇帝的罪人;兵部尚书兼大理寺卿程信,在四川提督军务时,听嘱权豪之子弟多分首级以报功;礼部尚书姚夔,用私灭公,贪财黩货,比因度僧受银钜万,故京师有反贼刘千斤受赃官姚万两之谣。太子少保户部尚书马昂,不学无术,妨政害民,纳馈送之女,结势要之人,四方水旱,赈救无方,三边军饷,调度无策。 最后让皇帝贬黜他们。 朱见深只是说,如今全才难得,取其所长皆有可用,况急切用人之际,岂宜求备?所言不允。 结果第二天早朝时,兵科给事中董旻等三人也都当面上了奏折弹劾商辂等人。 朱见深火了,说朝廷进退,大臣自有礼体,旻等不循规矩,紊乱朝仪,本当治罪,姑且宽宥之。 第229章 定风波 礼部尚书姚夔、户部尚书薛远、兵部尚书程信、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商辂、户部尚书马昂等,都找理由请求致仕。 朱见深统统不允,只允了马昂的致仕请求。 会昌侯见状,心里咯噔,又上了一道请求致仕的折子试探,朱见深照旧不允。 将近一个月,朱见深天天在吵吵闹闹中度过。一面安抚重臣,一面敲打言官。 他在朝堂上气得对董旻、胡深等言官大骂:“唐太宗用王圭、魏征,朕用商辂有何不可?!你们不停弹劾,屡教不改,实在可恨!” 最后命人在朝堂上把董旻、胡深等言官抓起来下了狱。 可这事并没完,接下来又有言官给董旻、胡深等求情。 商辂本人也为被抓起来的言官求情。 朱见深最后说,董旻、胡深等人故意违抗已经颁发的命令、几次与朕旨意相违背,本当重谴,且从轻发落,各杖二十复官。 为了安抚文官,朱见深不得不再次打脸——增设两淮都转运监使司副使一员、判官二员。算是加强了对盐引的监管。 理由是,佥都御史高明上奏,之前京城豪猾之徒以势逼官吏监,本来二百斤一引的盐引,可以领出四百斤甚至六百斤的盐,极大地侵害了盐政。 这话没往明里说,可众人都知道,能这样以势压人的京师豪猾之徒,就只有会昌侯府一家了。 至此,乱糟糟的朝堂才平息了下来。 会昌侯气得在府中大骂:“本来想趁着今年地震、彗星、旱灾等天象把江南派的骨干一网打尽,谁料到不仅没成功,还折了个咱们这边的户部尚书马昂!” 孙瓒在旁边边擦汗边郁闷道:“盐政方面本来都消停了,最后还闹出个加强补丁出来!算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会昌侯脸色阴晴不定:“即便是我们养大的孩子,懂事成人了也不停胳膊肘往外拐了!咱们不争这一时之胜。宫里头,贤妃那头如何了?” 孙瓒面上带笑:“已经叫医女偷偷摸过脉了,确认怀孕无疑。就等皇太后圣旦当众宣告了。” 会昌侯沉吟道:“此胎务必谨慎。我们的人不要轻举妄动,让李永昌那边的人出面,省得打草惊蛇。” 孙瓒恭敬答复:“是。还是父亲高明,早就让人推荐李永昌的养子李泰为顺天府乡试考试官。” 会昌侯脸上浮现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这算什么?让李泰入阁,我们才算万无一失。到时候,宫中有皇子,司礼监有李永昌,内阁有李泰,军务有老夫和郭登,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孙瓒微凝:“御马监那边动作也不少,钱喜给腾骧四卫不停招兵买马……” 会昌侯喝了一口微凉的茶水:“他那是杯水车薪。十二团营一共三十万官军。腾骧四卫顶了天四万人。朱永要带兵去陕西征剿满四叛乱,提督军务的太监裴当可比刘永诚差远了。咱们只要手握十二团营,就不怕什么。” 孙瓒犹豫道:“郭登那里,会不会有什么麻烦?这回他请求致仕好几次了。” 会昌侯微笑摇摇头:“郭登这人讲义气,和老夫的交情甚深。有老夫在一日,他就不会违拗老夫。皇上也信他,不会免了他的。由着他去。” …… 十月十四日,周太后生日,人称太后圣旦,阖宫欢庆,命妇们全都进宫庆贺,百官赐宴于午门。 这次命妇们宴饮的地方安排在皇宫西侧,中海东岸椒园中的崇智殿。 周太后笑盈盈地接受内外命妇的恭贺,可她的亲生女儿重庆公主却发现了,母后这笑容不达眼底。 自从文华门哭谏事件后,皇帝虽然还是五日一次去清宁宫请安,可基本上是略坐坐就走了,母子二人不曾交心,原来的隔阂,经过了三个多月的时光,不见消除,反而有越来越深的迹象。 周太后已经不能左右朱见深对朝政的决定了。 更让周太后郁闷的是,皇帝宠幸了柏贤妃,从目前的迹象来看,连续三个多月足不出户,有孕的概率极大。 周太后心里像塞了块石头。 那柏贤妃背靠前阁老李贤,若是生了皇子,未来皇子登了基,必定与自己不亲近。 自己到时候只能做一个看似尊贵,实则一点儿权势都没有的太皇太后! 真是糟心!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当初那个方家丫头怀上龙嗣,至少与自己是血脉亲人,利益一致,不会有外心。 想到这里,她都想使手段让柏氏落胎了。 可若是落了胎,皇帝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皇位就便宜德王了,等着自己的只会是一杯毒酒。 皇帝儿子与自己不亲,将来的皇子也与自己不亲。想到这些,周太后面对济济一堂庆贺自己的命妇也难以真正开怀。 重庆公主只得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周太后。 等宴席结束,重庆公主笑道:“为了恭贺母后圣旦,儿臣特地准备了一个节目,见泽也出了主意,还请母后移驾,去殿外欣赏。” 周太后笑道:“你这猴头,又兴了什么鬼点子?” 不得不说,亲生儿女费心为自己庆生,周太后还是有些开心的,扶着重庆公主的手便出了门。 内外命妇们都跟了出来。 太液池里已经支起了高高的架子,架子上站着几个身穿彩衣之人。 丝竹声响起。 瓦蓝瓦蓝的天空一碧如洗,碧蓝的湖水清澈见底。湖对岸建筑掩映在青黄杂糅、五彩缤纷的树木之中,景色如诗如画。 更引人注目的湖上已经有人在空中飞舞,荡漾、翻转,如仙子一样飘逸,像精灵一般轻盈,美轮美奂又惊心动魄。 观摩的命妇们发出许多尖叫声,实在是太惊险刺激了! 那些舞者依仗的仅仅是被两根绳子拴住的一截横杆,可横杆并非经常在手中,有时候依赖的是飞跃过去的时候,倒挂在另一根横杆上的同伴拉着自己的手。 重庆公主没理会命妇们的惊呼,而是看了看远处缓缓过来的御辇,嘴角微微翘起。 御辇停下时,正是命妇们尖叫声达到高潮时。 第230章 故人归来相伴 此时满场焦点都在一个凭着一根横杆在空中荡漾的少女身上。 少女一身天水碧衣裳,短裙在空中随风飞舞,修长曼妙的身姿宛若天外飞仙,从南飞到北,从上飞到下,又双手松了横杆,空中几个漂亮的翻滚后,被双腿倒挂在另一横杆上的男舞者接住。 此时夕阳正挂在西边天空,少女仿佛在太阳中飞舞,美丽又炫目。 男舞者抓着少女荡漾了两回后,却将少女的手松开。众人皆是惊叫,以为少女将要坠落。 少女顺势而上,抓住了更高处的一个男舞者双手,几次荡漾后,又松开手,几个漂亮翻滚后,又回到低处男舞者手中。 再荡漾几次后,男舞者又松手,众人以为少女将要跌落水中,殊不知少女纵身一个翻滚,抓住了正在空中的一个横杆,又荡漾回了出发的地方。 众人以为这就结束了,谁知道,那少女又是纵身一跃,重复之前的动作之后,径直落入水中! 众人皆惊呼,有胆小的甚至当场哭了起来。 周太后也紧张地抓住了重庆公主的手,连声呼喊:“快!快救人!天可怜见,是条性命!” 重庆公主却没理周太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不远处呆立的皇帝朱见深。 朱见深此时脸色煞白,紧盯湖面一动不动,双手都紧紧握成了拳头。 他早就认出来,那个空中飞舞的仙子就是本该去了江南的方元芷。 她居然被人利用至厮! 是谁?! 要如此磋磨她?! 倘若她就此香消玉殒,他定要幕后之人全族为她陪葬! 正在此时,水中突然一个身影飞起,在空中几个漂亮的空翻后,矫健地落到了地面上。 周太后定睛一看,正是那一身天水碧衣裳的少女,满面笑容,怀抱一只金色大鲤鱼,行礼道: “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故人东海客,一见借吹嘘。风涛倘相见,更欲凌昆墟! 恭贺皇太后圣旦,千岁千千岁!” 重庆公主眼风瞥过面色缓和了许多的皇帝,笑道:“母后,连黄河的鲤鱼都来向您恭贺圣旦,期待鱼跃龙门呢!” 周太后爽朗笑道:“好!好!好!赏!” 皇帝却突然插话了:“这鲤鱼跃龙门不成,还想凌昆墟?分明是想攀龙附凤!母后,儿子以为,不仅不该赏,而应该罚!” 周太后笑道:“那皇帝以为,该如何惩罚这只千里迢迢赶来、矢志不渝的鲤鱼呢?” 皇帝听了矢志不渝一词,心头微软,语气便缓和了许多:“今日是太后圣旦,还请太后金口玉言。” 周太后笑吟吟道:“那就罚这条小鲤鱼入本宫的清宁宫侍奉。也让哀家沾沾这冲天的气概。” 跪地抱鱼的少女笑着回答:“谢太后赏。” 重庆公主问道:“皇上和太后说是罚,你却说是赏,那到底是罚还是赏呢?” “皇上、太后慈悲心怀,即便是罚,对旁人来说,也是恩赏。再者,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入宫侍奉太后娘娘,黄河鲤沾染龙气,或许下次跃龙门,便能一跃成功呢?如此不是赏又是什么呢?” 重庆公主道:“你倒是伶牙俐齿。” 太后笑道:“那也一并入清宁宫侍奉哀家。” 少女行礼称是。有内侍过来抱走金色鲤鱼。 朱见深瞥了一眼少女,行礼后扶了周太后进入崇智殿。 待众人重新回席坐下,一直安静的贤妃娘娘突然捧腹呻吟,太医确诊贤妃有孕在身,已有三月。 周太后笑着却带着几分冷意:“贤妃好不懂事!有孕不早请太医把脉,还出来宴饮,若是皇嗣有个好歹,你可担当得起?!” 吓得贤妃赶紧跪地请罪。 “回禀太后娘娘,嫔妾身子素来康健,小日子一向不准,故而大意了。还请太后恕罪。” 贤妃哭得梨花带雨,抽抽噎噎,还不忘看向朱见深。 朱见深淡淡说道:“母后,大喜的日子,让贤妃娘娘回宫安心养胎。您若不放心,拨几个得力人手过去伺候就是了。” 当着众多命妇,太后自然卖皇帝的面子,派人送贤妃回宫。 太后瞥见一旁的万贵妃红了眼眶,心里还是有些开心。 宴席很快结束,朱见深也回了文华殿。 可他脑海中一直浮现方元芷浑身湿透抱着鲤鱼跪在地上的样子。 她看起来有些狼狈,身下地上一摊水渍,一些碎发沾在额头。可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想起在扬州的湖水里,她拽着不配合的自己,在冰冷刺骨的湖水里奋力游着。 那时候,自己是一个虐杀她的恶魔,她都能不计前嫌,拼死相救。 如今,自己已经把她送出了皇宫,让她去过她向往的生活,她却又回来了! 这座吞噬人的皇宫巨兽,自己是它名义上的主人,可无法驾驭它。 她这样看似刚强,其实柔弱易碎的家伙,很容易葬腹于此。 他怎么忍心,让那样光明美好的她,被毁在这里呢? 接下来的日子,朱见深依旧五日一次去清宁宫给太后请安。 刚入清宁宫宫门,他的心就提了起来。 他既期望见到她的身影,又不想见到她的身影。 他明白太后的意思。 自己这些日子对太后看似恭敬孝顺,实则冷淡疏远了许多。 太后就把自己心尖上的人拘到清宁宫里,还是当着一众内外命妇的面。这样自己不能马上偷偷把她再送出宫,打太后的脸。 也吸引自己不停往清宁宫跑,最终向太后低头。 朱见深的自制力很强,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梦境。 梦里的方元芷满身湿透,抱着鲤鱼跪在地上,一眼都没看自己,可眉眼含笑,神色淡定,那么疏远,又显得那样楚楚可怜。 他想靠近,脚底却像生了根无法动弹。 他想说话,可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四周全是凤冠霞帔的内命妇、外命妇,他们指着自己笑。先是捂嘴无声地笑,后来笑声越来越大,刺耳尖利的笑声震天,似乎都在嘲笑他这个胆小鬼,嘲笑他的懦弱与无能。 那些刺耳的笑声,与方元芷脸上那抹淡淡的笑容相辉映,让他觉得头痛欲裂,痛苦难当。 第231章 惊鸿一瞥 头一回,有方元芷的梦境没有了绮丽。 朱见深心情沮丧至极。 为了避免自己陷入痛苦情绪中不能自拔,他使自己更加忙碌,甚至加开了午朝。 然而刚消停了半个月的百官又开始生妖蛾子了。 午朝第一天开始的时候,吏部尚书李秉,侍郎崔恭、尹旻、户部侍郎杨鼎、陈俊,礼部尚书姚夔、侍郎万安、叶盛,兵部尚书白圭、侍郎李震,工部尚书王复、侍郎李春、李颙,六科给事中及刑部大理寺官等,俱于左掖门外侯午朝,等了很久,以为时辰还早。 结果皇帝朱见深反而在殿内等着他们进来,等了有一段时间,闹了个乌龙。 这些官员也都是老狐狸,赶紧联名上奏请罪。 朱见深终于抓住了这些老狐狸的把柄,下了一道旨意说:“尔等常以勤政为言,及朕视午朝,却有怠慢,论法本当逮问,既引咎,姑悉宥之。” 这一帮子股肱重臣,他稍稍敲打敲打即可,真惹毛了又集体请辞,他可受不了。 结果监察御史刘仁、傅鼐等人抓住这事不放,又上奏弹劾,要皇帝追究他们的午朝不及入侍之罪。 朱见深火气没处撒,以自己已经处置过了你才来弹劾为由,让锦衣卫把两个御史打了一顿廷杖。 皇帝先后的杀鸡儆猴动作,让朝堂上着实安静了一阵子。 吏部官员趁机排除异己,以修德弭灾为由考察京官,年貌衰惫不堪任事者致仕,重点被清理对象就是户部官员,把马昂遗留在户部的亲信清理了出去。 紧接着,朝堂上多次议论却未曾处置过的番僧问题也做了进一步处理:中国人先习番经有度牒者已之,无度牒者清出。今后中国人不许习番教,非僧道食米者皆停止发放。 如今才十月,朱见深今年的理政目标——把马昂清理出朝堂,削弱外戚党,已经实现。 可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贤妃此胎,必定一举得男。即便是个女儿,也会被换成个男胎。 等孩子生下来,他又将陷入朝不保夕的恐怖岁月中去。 十一月初二,是万寿节。 朱见深照例免了赐宴,静悄悄地过着自己的生辰。 周太后在清宁宫摆了宴席,请朱见深参加。 宴席客人很少,主要就是周太后,重庆公主、崇王朱见泽以及他这个皇帝。 朱见深进了清宁宫后眼角余光不停留意有没有方元芷的身影。 这半个多月来,他来了好几回清宁宫,却一次都没看到她。 朱见深想到上次在孙家她对自己淡淡的态度,心里犹如塞了一团棉花,闷闷的。 纵然她不得已又进了宫,却不想再看到自己。 怕是她心里早就恨透了自己? 始乱终弃、移情别恋、不闻不问。 一顿看起来其乐融融、温馨无比的家宴,朱见深吃得食不甘味、魂不守舍。 用了饭,朱见深略坐坐就走了。 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他既盼着见到她,又害怕见到她。 他给她送过生辰礼。 可他过生辰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表示。都不如后宫那些有名无实的妃嫔。 这让朱见深不仅失望,还有些心痛。 晚上辗转难眠的时候,朱见深暗自苦笑:“这样也好,有清宁宫太后护着,也没什么人敢欺负她。” 第二天早朝回来,在文华殿门口的东西甬道上,朱见深老远瞥见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她依旧是一身素淡的圆领宫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头低垂着,看不清面上的表情,看到御辇老远就跪地行礼。 等御辇过去,她都没有再抬过头。 朱见深下了御辇,遗憾地转身回眸,看到她已经起身往内阁和文渊阁门口而去,验了腰牌进了门。。 朱见深知道,她大概又是回文渊阁任职了。 若如往昔,他就会派覃吉去找个理由把她叫回文华殿,让她陪自己用膳,消磨时光…… 可现如今,他不想再把她拽到这个深不可测的漩涡中来。 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丧命,她还是在一旁看着就好。 等自己死去的那天,她会为自己哭泣吗? 还是依旧那副淡淡的笑容?看似愉悦,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 …… 时光一晃到了冬至节,文武百官于奉天殿行朝贺礼,王朝放假三天。 一通繁琐的礼仪结束,回到文华殿后,朱见深疲累至极。 最近九边战报频频,他忙碌不堪。 总督军务的右副都御史项忠,不负他的一直支持,终于在剿灭满四逆贼战役忠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这些他都能和大臣们掰开了揉碎了详细分析,谨慎用人,褒奖贬黜,擢升恩罚,俱皆到位。商辂已经被提拔为兵部尚书,成为比首辅彭时更受倚重的内阁大臣。 最令他难以忍受的,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自从上次在内阁门口远远的惊鸿一瞥后,她仿佛销声匿迹了一般,再也不见踪影。 可他知道,他要么就在文渊阁,要么就在清宁宫,要么就在文华殿门口这条东西向的道路上。 她离他那么近,却杳无音信。 她对自己,是完完全全的视而不见。 这比她远离皇宫,比她来打自己一顿,更加残忍,更加杀人不见血,更能诛心。 他百无聊赖地坐到龙案前,提笔写字:“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朱见深扔笔嗤笑了一声。 用完晚膳,朱见深一边用茶,一边随意地问覃吉:“最近宫里,可有什么动静?” 覃吉快速睃了一眼朱见深,低眉斟酌着措辞:“宫里一切都正常……” 朱见深略显急躁地把手中的茶杯往桌子上一搁,“咣”的声音吓得覃吉止住了话头。 覃吉连忙调转话题:“就是有一件怪事。文渊阁门口的金水河结了冰,可每天晚上,都有人在冰面飘来荡去。据内阁夜里值班的小内侍说,夜里瞧不真切,仿佛是有仙子在冰面翩翩起舞……” 朱见深眉头微扬:“文渊阁,夜里可有人值班?” 覃吉低头看不清脸上表情:“有。为防着文渊阁走水,夜里也有人值夜。只是不知道如今是何人当值。” 朱见深看看窗外黑漆漆的天色,还是出门了。 深冬的空气,冷冽清新。 天上星辰璀璨。 第232章 冰辉半掩 内阁的大门紧闭。今夜值班的内阁大臣是首辅彭时。 过了内阁大门,朱见深往东边的文渊阁走去。 文渊阁门口是铺了青砖石的平台,平台南边尽头是往下的一级级台阶,最下层的台阶,紧挨着金水河。 文渊阁的大门也闭着。 只是门前不远处的台阶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天色太黑,只看到台阶最下层坐着一个人似乎在坐着换鞋。 过了一会儿,鞋子换好了。那人便起身在冰面优雅徜徉。 月亮渐渐升了上来,照得冰面如梦如幻。 跳跃、旋转,摔倒,就地翻滚爬起,继续翱翔。 素肌向来天真,夜来玉立瑶池里。太液波翻,霓裳舞罢,断魂流水。 回裾转袖飞雪,千匝万周旋风迟。急趋莲步,进退奇容,飞燕轻柔。 欲唤凌波仙子,烟波浩渺几万顷。只愁回首,冰辉半掩,明珰乱坠。 犹有寂寞雪鹭,人憔悴夜寒惊起。月影清凄,霜华零落,玉阑谁倚。 朱见深一直静静看着,等冰上之人行动渐缓,欲往台阶方向而来时,转身打算离去。 “等等!” 阶下冰面处只传来两个字,却仿佛施了定身法术一般,让朱见深的脚步再也前进不了半分。 他艰难地转过身,看到冰面台阶旁的人儿从容换好了鞋子,又见她进了文渊阁,出来时手上捧着东西。 她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双手把东西捧到朱见深面前。 “是什么?” 她眨了眨眼睛,笑道:“看看就知道了,你的生辰礼物。” 迟来大半个月的生辰礼物? 朱见深依旧难抑心头的澎湃,直接伸手解开了包裹的系带。 里面是一件衣物,还有一双带着冰刀的鞋子。 他抬眼看她。 她却笑得若星辰璀璨:“试试吗?” 覃吉在一旁面色紧张,欲言又止,生怕皇帝答应了。 冰面滑翔看似自由,却容易摔伤。皇上一人心系天下,若是受伤了,恐怕又要生乱。 朱见深面色依旧平静,漆黑的凤眸深处却迸发出异常亮眼的光芒:“好!” 换好衣裳,穿好冰鞋,朱见深在方元芷的扶持下,艰难地在冰面上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小心翼翼,犹如一个初学走路的婴儿。 方元芷却微笑看着他,鼓励的眼神让他勇敢地伸出了手,由她拉着在冰面上缓缓移动。 等他适应了之后,她就加快了速度,带着他在冰面上滑动飞翔。 即便不小心摔倒了,关节处有特制的护膝、护肘、护手保护,也没受伤。 偶尔不小心要来个后仰摔倒时,方元芷灵巧一带,他突然翻了个面,那失控的力量就被轻松化解,再次在冰面优雅地徜徉起来。 这种体验惊险、新鲜又刺激,让他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却又感觉自己身轻如燕,矫若游龙,仿佛是无羁无绊、翱翔在蓝天的雄鹰。 直到精疲力尽,两人才一起轻轻摔倒,躺在冰面上。 方元芷一边喘气平息着呼吸,一边笑着问道:“这样的生辰礼,喜欢吗?” 朱见深仰面躺在冰面上,大口喘着粗气,并没有答话。 等呼吸平缓了许多,他直接翻身压上了方元芷,吻了上去。 方元芷手脚并用想推开他,却未曾如愿。 她略挣扎了几下,动作渐缓,便全身放松,随他去了。 台阶上面平台上的覃吉,连忙带人避到了文渊阁里头。 覃吉一边竖着耳朵留意听屋外冰面上的动静,一边抽空训诫身边跟随的内侍:“今儿晚的事儿,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谁要是说出去一个字,咔!” 覃吉眼神恶狠狠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吓得小内侍们纷纷惊恐地低下了头。 冰面毕竟寒凉,两个人即便刚出了一身汗,过了一会儿也觉得冷,来到台阶旁换了普通的鞋子。 方元芷起身要去文渊阁,却被朱见深拉着坐了下来,一副打算对月畅谈的样子: “元芷,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生辰礼物,谢谢你。” 方元芷笑得眉眼弯弯:“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谢谢你当初送我的礼物。” 朱见深把方元芷拉到自己怀里,让她依偎着自己。 两人半天都没有说话。 “元芷,你怪我吗?” “你有你的坚持和理由,我也有我的。”方元芷没有回答怪不怪。 说不怪太假,说怪,又能理解他的选择。来自德王和外戚党的威胁如附骨之蛆,他只有尽快生下皇子,才能摆脱德王对皇位的觊觎。 至于他不选自己为他生孩子,这个问题被方元芷抛开了。她不愿意去细想。 即便是去细想,他们俩的关系和感情,也没有到可以生孩子的地步。 她淡淡说道:“贤妃娘娘美貌是后宫之冠,又不是外戚党,皇上的选择很明智。” 因为明智,所以你连吃醋都不屑于吗? 朱见深心里隐隐作痛。 可他又觉得,自己的心痛实在是没什么立场。 是自己把她推开的,希望她能平安地生活;自己却又希望她记挂着自己,为自己吃醋、难过、伤心。 真是个十成十的大渣男! 方元芷虽然有些贪恋身边的温暖,可还是很快站了起来:“这里寒凉,皇上身上衣裳单薄,不宜久坐。还是赶紧换回衣裳,回去。” 文渊阁内温暖如春。 方元芷轻车熟路地帮朱见深换好了衣裳。 朱见深却拉着她的手,握紧了又放松,放松了又握紧。 方元芷哪里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淡淡笑道:“夜里寒凉,皇上还是早些回去!” 朱见深恋恋不舍地牵着方元芷的手往外走。 走到文渊阁门口,方元芷却不再走了,屈膝行礼:“奴婢恭送皇上。” 朱见深却把她拉进了怀里,紧紧拥抱,努力吮吸着她的朱唇,像个吸人魂魄的精怪,想要把她的三魂七魄都吸个精光。 良久,他才喘着粗气,在她耳畔颤抖着说:“元芷……” 可却没了下文。 方元芷喘息着,眼神从迷离慢慢恢复清明。 她慢慢低头,往后退了一步。 朱见深深邃炙热的凤眸也渐渐冷了下来。 终究,他还是转身独自离去。 大门开了又合上,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方元芷起伏不定的心湖也慢慢变得平静。 平静得如那个冬日夜晚的太湖水。 第233章 脉脉不得语 当时她意气风发,挥拳揍得冷心冷肺的徐淳终于亲了自己,确定了两人的关系。 今时今日,她却不想再重蹈覆辙,任由自己随心行动,最后落得个一无所有。 我知道你有你不得已的理由,可我也并非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之人。 一晃一个月过去。 方元芷常与龙闰联系,了解外头制药作坊建设的进展。 有了徐家管事的大力支持,制药作坊的规划、设计、建设进行得很顺利。 在孙琏的带领下,不少勋贵之家成了制药作坊的股东。 孙琏给出的理由很充分:“这些人家都是实权勋贵,是镇守一方的总兵官,在军用医药上有话语权。” 此言一出,方元芷便同意了,只是要求这些人不许干涉制药作坊经营,若能带来药品销量,除了应得的分红之外,还有渠道提成。 方元芷给御马监和刘永诚家也各留了一成股份。 有御马监和刘永诚作后盾,英国公府拉着姻亲抚宁侯朱永也入了股。孙琏则拉着他的大舅哥蒋琬,修武伯沈煜等入了股,甚至一直不待见他的定襄伯郭登也被拉着入了股。 方元芷并不担心她的制药作坊未来的药品销路。 和苏州的制药作坊一样,她主打的就是成品制剂。 不同于一般药铺的蜜丸,她多数是制成药片。体积小、易保存、方便运输、保质期长。即便是运往甘肃边关,成本也不会太高。 除了她自己和师父研究出来的那些制剂,她还与一些太医商量探讨好药方制成制剂的可行性。 成功的方子,她也会花钱向对方支付一定的报酬,拿到制剂厂进行规模化生产。 太医院的太医俸禄并不高,方元芷此举,给那些需要养家糊口、又有真本事的太医开拓了一条极好的挣钱通道,自然乐得参与。 到春节前,制药作坊的第一条生产线已经建成投产,第一批药品也得以交付使用,先供应的是京军十二团营。 药品经过严格的测试和试用,效果很快得到认可。 方元芷大大松了口气。 她建制药作坊本来就是临时起意,偶尔提了一句,没想到各方势力协助,事情倒是很快办妥了。 方元芷预留了一成股份的利润,打算以后每年分给维护制药作坊运转的管事们。 只是她没想到,正为制药作坊的建设忙碌不已的时候,重庆公主找到了她。 “方家表妹,有件事需要委屈你……” 重庆公主解释了周太后与皇帝现下的尴尬相处,希望方元芷能出一份力缓和母子关系。 方元芷倒是吃惊,她无奈地苦笑:“公主说笑了,元芷一介小小臣女,哪里有如此大的能力?” 重庆公主倒是坦诚:“听见泽说,上次你劝太后,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又讲了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太后不傻,只是处于她的立场上,她也有她的无奈。” 方元芷并不想和重庆公主争执,只好低头不说话。 重庆公主话头一转:“方姑娘最近在京城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若非毫无所图,也不可能。与其被我母后视为眼中钉,不如踏实投靠过来,也好叫宫里放心。” 方元芷抬头定定地看着重庆公主:“我若如公主所愿,与我何益?” 重庆公主娇笑了两声,似笑非笑道:“以为你是个风光霁月的,原来也还是个唯利所图的。此次入了宫,若能再获盛宠,未必不能得一个名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又何必苦哈哈在宫外做这些让人瞧不上的营生。” 方元芷低头,把情绪都藏进低垂的眼皮里。 她所图的,不过是一份心安理得而已。 她刚把他放在心上,却被他骤然推开。 如何让她心安理得地去江南安稳度日? 她干脆利落地同意了重庆公主的点子。 皇太后圣旦上的惊艳亮相,由太后收入清宁宫,皇帝也不能再将她轻易送出宫。 可她见了面,能和他说什么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他选择了独自前行。 她何必非要挤进去插上一脚? 她只想能静静看着,也算一路相伴过。 …… 朱见深则陷入忙碌的政事之中。 十月以来,吏部尚书李秉开始对文官群体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朝廷原有八千余名监生等候选任,李秉分别对他们进行了严格考核,罢黜庸劣不肖者数百人。适逢朝觐考察官吏时,李秉又打破情面,降罢多人。这些人中多有执政要员的乡党门生。李秉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朝中出现一股倒李的暗潮。 李秉是典型的北人派领袖,深受之前北人派领袖李贤的器重。李秉与之前的兵部尚书王竑一样,都属于激进之人。 腊月,监察御史刘璧上了道奏折,说“陛下选任廷臣乃欲独断于己,吏部不得预测,台谏不敢言,万一有失,谁任其咎?”又说,“吏部之选举,虽下僚末职,亦不过具寔奏闻上请裁处,未尝敢自专,苟或荐非其人士,论得以攻之台谏,得以言之朝廷,得以罪之庶几?” 朱见深闻言大怒。这他奶奶的是想把皇帝的人事任免权给剥夺,交给吏部。眼睁睁地和皇帝抢权。 朱见深经过这些年的腥风血雨锻炼,手腕已经相当了得,当即表示:特旨擢用大臣与大臣保举方面皆祖宗旧例,小子你徇私背公、妄言阻止,其间必有主之者,可自陈状,违者俱论以法! 吏部要与皇帝争权,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实力。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了首辅彭时和阁老商辂。 该你们上了! …… 日子一晃到了大年三十。 宫中有宫宴,皇太后、皇帝、皇后同时驾临,热闹非凡。除柏贤妃依圣旨在宫里养胎之外,其他有品阶的妃子宫人悉数参加。 朱见深耐着性子等太后离席了,才起身离开。 这种欢庆祥和的日子,更加让他觉得孤单。 回文华殿的时候,他还是拐了个弯,去了文渊阁。 值夜班的方元芷正满头汗水地换衣服,行礼时略显慌乱。 他看到地上的冰鞋,便知道她又去冰上嬉戏了。 “是朕来得冒失,倒是扰了你的清净。”朱见深话说的软,却一屁股坐下了,没有要走的意思。 方元芷整理好衣衫,擦完了汗,收拾完物品,才过来,却只是静静立在一旁。 实在没什么话好说。 朱见深微微一滞。 他知道,她虽又进了宫,可却并不想攀附自己。 第234章 二者可抛 他看看桌上依旧摊开的医书,随口问道:“你那制药作坊,进展得如何了?” “皇上问的是哪个?” 朱见深微微一愣,笑道:“看来还不止一个?” “江南原本就建了一个,去年分红就有二十万两银子。京城的这个,摊子铺得更大,拉进来的合伙人家也多,想来亏不了本。” 朱见深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倒是长袖善舞。” 方元芷淡淡笑着:“哪里是我长袖善舞。还是皇上的面子大。刘永诚公公,英国公府,会昌侯府,谁不知道我是哪根葱?其他人,也不过看这几家的面子,来捧个场。” 朱见深见她眉眼疏淡,笑容浅浅,心情突然好了不少。 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需要笼络这么多势力,若不是为了自己,又何苦搞这么大阵仗。 “你真不怕亏了本,到时候人家打上门来?” “所以啊,我才不断翻阅医书,开发新品,还与太医院那帮人谈妥了,有好的药物推过来,每年也是有红利分成的。人多力量大,我一个人,毕竟能力有限。” 朱见深略觉意外。她倒是心思玲珑,不仅医术了得,这经营之道也很熟络。 朱见深左右看了看,问道:“你这里有什么可以垫垫肚子的吗?” 方元芷眼睛眨了眨:“据说今夜阖宫宴饮,皇上您没吃饱?” 朱见深无奈笑笑:“应个景儿而已。”他也怕有毒。 方元芷想了想,去了文渊阁外头的小茶房。 文渊阁全是书籍,最怕着火,因此小茶房是独立的一栋建筑。 朱见深跟了过去。 方元芷掏出一口小锅,洗刷后开始烧水煮挂面。 她边忙边解释:“我们这里的管事人还不错,给备了些米面,晚上值夜的人太冷,可以煮点东西吃暖暖身子。” 也没什么蔬菜,只打了两个鸡蛋进去。 “这鸡蛋,是尚食监的小夏子送的。他哥哥前一阵子摔伤了腰,我给他顺手治好了。” 不多时,两碗白花花的煮面条出锅。方元芷倒出一个小瓶子里的醋,尝了尝,才往碗里各倒了有些,又洒了些盐。 “不嫌弃就垫垫肚子。” 方元芷搬出小茶房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擦了擦两人对面坐了,一人一碗面条。 朱见深尝了尝后扬眉说道:“手艺比上回倒是强了许多。” 上次是指在扬州城外那次。 方元芷笑笑不说话。 热腾腾的汤面,味道清淡可口,吃下去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吃完面条,方元芷沏了茶,才打了水冲洗碗筷,边忙边道:“我在贵州的时候,吃不惯那里的饭菜,只好自己做。后来俊信教了我一些。他是个苦孩子出身,自幼全家都没了,什么都得会。” 朱见深沉默不语。 他是来寻求安慰的,听她提起前前任,只觉得刺耳。 她是恼恨自己宠幸了他人,故意刺自己的? 方元芷忙完,才过来坐下,捧了茶杯道:“他刚去的时候,我很不能理解,还有点儿恨他。可如今,我却终于懂了他。 我们那里有这样一段话: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说罢,方元芷淡淡笑看了一眼朱见深。 朱见深怔怔回看着她。 他很想问她一句:“朕给了你自由,你为什么又要回来?” 终究,这话还是没问出来。 等过一阵子,他还是要送她出宫的。 皇子出生后,他的性命就不在自己手中,他若哪一天突然挂了,宫里就无人再真心庇护她了。 方元芷见两人还是无话可说,便道:“皇上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也该回去了。”下起了逐客令。 朱见深依依不舍地站起身,由着她替自己披上大氅,慢吞吞出门而去。 走出几步,他回头看,她却依旧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 他多想去牵着她的手,与她一起回去文华殿,那个他们曾经一起温馨度过无数美好夜晚的地方。 可他能这么无耻吗? 方元芷见他不走,挥手笑了笑,见他还是不动,索性自己回了文渊阁关上了大门。 背倚着身后的大门。她仿佛全身脱力了一般,浑身软绵绵的。 她看不懂他恋恋不舍的眼神吗? 她不渴望那个温暖的怀抱吗? 可她也有自己的骄傲。 她并不是别人勾勾手指头,便兴冲冲围上去的哈巴狗。 她可以远远旁观,却不会自轻自贱地再轻易献身。 …… 正月里,朝堂上就闹得不可开交。 关于皇帝的人事任免权一事,朱见深以祖宗旧制、欺诳朝廷为由揪着不放,最后六科十三道官具本认罪,皇帝才就此揭过,停了监察御史刘璧等人的三个月俸禄,以儆效尤。 实在是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要在还能有发言权的时候,把朝堂上换成忠心耿耿、能干有为的臣子。 吏部上奏请求罢免二千五百六名官员。这相当于给官场来了个大地震。 没隔几天太子少保吏部尚书李秉就遭到弹劾,被列举十三大罪状。 朱见深知道,这是李秉改革太激进惹了众怒。 不过他还是准备向李秉表示足够的善意。他说:“李秉原是多官保荐,怎么会有这么多违法事?命令三法司会同多官商议此事。” 最终,朱见深革去了李秉的太子太保职务,令其致仕。 更严重的一件事,是南京吏部右侍郎章纶,考察罢黜九十六官员。这些官员多是江南官场上的人员。 这无异于是给江南官场来个大地震。 章纶很快受到弹劾。 可作为江南派的最核心力量——徐溥坐不住了。 他不能亲眼见着江南大后方动乱。 为了稳定江南官场,他不得不以省亲为由请假回家处理滔天的抱怨之声。 反正京城有深得皇帝信任的商辂坐镇,姚夔经历文华门哭谏一事,也获得了皇帝的青眼。 江南派的自乱阵脚,让首辅彭时与北人派的崔恭达成了一致,李秉致仕后,空缺下来的吏部尚书一职很快由崔恭顶了上去。 …… 方元芷则为周太后对她的怒斥感到头痛。 周太后把她留在宫中,是让她放光发热,作为调和剂去缓和母子感情的。她倒好,除了看书就是捣鼓她那个制药作坊。 一个女人家,纠结了一大帮实权勋贵做生意,这不是以权谋私是什么? 第235章 离别终是成全 可她本末倒置,不去哄着皇帝开心,反而三番几次冷落皇帝,哪有这样的道理?! 方元芷挨了周太后的骂,照旧我行我素。 周太后觉得可能把她拘在清宁宫,不利于两人见面,便又把她的住宿安排到了安喜宫。 朱见深倒是深夜去看过两回,但很快又走了。 他忙于政事,用狠辣的手段处置了满四等西北逆贼——二百六十八人凌迟处死,余九十一人斩。 这是他当政以来,所施行的最狠辣手段。 朝臣们很是惊悚。这样大规模的凌迟酷刑,可见性子一向宽和的皇帝,如今情绪有多暴躁! 周太后无可奈何,索性让人整治了替方元芷传递消息的龙闰。只有断了她的后路,才会牢牢抱住皇帝的大腿。 御用监左监丞龙闰,娶南和伯方瑛妾许氏的事被人告发。 皇帝高高举起,却轻轻放下。他表示,以往帝王,以内官给事内廷,以其绝生道,无外觊也。今龙闰在外娶妻何异常人,让其马上离异,龙闰送司礼监处治。 司礼监如今当权的是掌印太监怀恩。 怀恩受过方元芷的恩惠,自然想从轻发落。 可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跳了出来—— 司礼监太监李永昌。 李永昌是孙太后时期最得力的心腹,如今也是会昌侯孙家在司礼监最大的势力依仗。 怀恩相对于李永昌资历浅,辈分低,见了李永昌也要恭敬行礼请安的。 “师父,您老人家对龙闰的处置一事,有何意见?” 李永昌已经有近七十岁的高寿,却气场依旧强大:“太后的意思,要对龙闰从重处罚,怀恩公公,你可不要忘了根本啊!” 怀恩左右为难。皇帝私下对他交待过,要对龙闰网开一面。 怀恩看了看一旁的黄赐。 黄赐眼皮一跳。此事其实是试探对皇帝忠心的试金石。 司礼监有掌印太监、秉笔太监,还有随堂太监八名。黄赐之前并不如何受皇帝重视。 黄赐笑道:“李公公,您的养子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先帝和皇上未曾置喙一词。如今龙闰只是娶妻,皇上也命其离异,何故紧抓不放?奴婢以为,罚三个月俸禄,以儆效尤,足矣。” 李永昌瞪眼冷哼一声,却再没说话。 当下的关键事务,乃是运作让养子李泰尽快进入内阁,此时不宜多生枝节。宫中太监们,在外娶妻收养子的事不少,若是从重处罚了,估计会得罪一大批人。 怀恩见李永昌没再说话,便颔首道:“既然李公公没有意见,那就如此处置。” 龙闰虽逃过一劫,可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帮方元芷传递消息。 不过,方元芷已经开发了另外两条消息传递通道。 礼部左侍郎万安家,终于通过方元芷太祖母万氏娘家的关系,与万贵妃娘家攀上了亲戚。为此,万安妻子胡氏常受到万贵妃召见入宫。 胡氏也常受方家所托,捎一些消息给方元芷。 另外,会昌侯世子孙琏毕竟也入了股制药作坊,一些制药作坊方面的信息,则可以通过常去皇宫外廷值班的他带出去,反而比通过龙闰更便捷有效。 方元芷暗自抱怨周太后:你儿子不去睡后宫嫔妃又不关我的事,我也不能代替他去睡呀! 时间一晃到了4月下旬。 柏贤妃不负众望地生下了皇次子。 礼部上奏,此事宜昭告天下,皇帝表示,皇子还小,不宜声势浩大。 清宁宫里的周太后听闻此消息,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随即眉头又皱了起来。 昭德宫的万贵妃听闻此消息,取出皇长子的衣物,抱着嘤嘤哭了起来。 内阁首辅彭时、阁老商辂听闻此消息,眉头紧皱地对视了一眼。 …… 会昌侯孙继宗听闻此消息,眉开眼笑,捋了捋全白的胡子笑道:“天助我也。瓒儿,奏请李泰入阁的折子抓紧递上去。” 孙瓒在一旁难掩喜色道:“是,父亲,今天就让人递折子!如今北人派群龙无首,许多人倒向了我们孙家,朝中的势力并没怎么削弱。” 会昌侯笑着点点头:“新任吏部尚书崔恭与老夫倒是有几分交情。你拿着我的拜帖,多去他们府上几次。” …… 方元芷知道这个消息,是朱见深亲口告诉她的。 朱见深面色平静,凤眸深邃,还闪过一丝无奈:“元芷,皇子出生,皇宫里已经不安全了。朕今日便送你出宫。” 方元芷脸上淡淡笑着,目光扫过朱见深,又扫过屋内的龙凤和玺彩画、双交四椀菱花槅扇,心头闪过一阵不舍。 安喜宫虽然破旧,可毕竟只是年久失修,原本的底子还是相当好的。 她从未将这里当作过家。 可知道这是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还是忍不住难过。 她可以走出皇宫,去过精彩纷呈的生活。 可他呢?依旧在这里挣扎、战斗,生存。 她强撑着笑意说道:“皇上,如果再去江南,别忘了去扬州欣赏瘦马。” 朱见深笑了:“好。到时候,你来给朕安排。” 上次就命她安排瘦马,一直到今天也没有落实。 方元芷这次有许多医书需要收拾携带,忙到下午天色近黑才收拾妥当。 朱见深本来看着她慢慢收拾,后来被求见的阁老叫走了。 方元芷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实在不喜欢当面道别。 隔壁景祺阁的小宫女过来送行,眼睛红红的。 “元芷姐姐,可不可以把这个包袱捎给我娘?” 方元芷自然应允。 小宫女名叫李书妹,进宫有几年了。宫外只有一个身子不好的母亲,吃药看病多年一直不见好转。 之前李书妹怯生生地来说了一通症状,求方元芷开个药方,给她娘治病:“听人说您是神医,书妹求求姐姐发发慈悲,救我母亲一命。” 方元芷听她描述的症状,大致知道是什么病,只是未曾亲自确诊验证,也不敢妄下结论,便找李书妹问了个地址,让济民医药堂的坐堂大夫上门去诊治了一番。 因怜其家贫,免收诊金,医药费也是按照一成价格收取的。 李书妹母亲却病情大有好转,曾捎信让她放心。 方元芷的书籍箱笼由内侍搬运到神武门外的马车上。 暮霭沉沉,方元芷也不得不动身。 李书妹把她送到神武门外,羡慕地看着方元芷上了马车。她多想离开皇宫和母亲团聚啊! 方元芷揭开马车车帘,最后一次看向巍峨的宫门。 说她不后悔,说她没有遗憾,那是假的。 她后悔过去这半年多,故作矜持,假装清高,错失了与那人相濡以沫的许多时光。 此次离开,她就真的能心安理得吗? 第237章 碧山非人间 少年人才有的狂放笑声响彻整个房间。 方元芷赶紧伸手去捂他的嘴,却不想被子滑落,露出雪白圆润的肩头。 肩上还有许多指痕、吻痕尚未消散,宛若一副浅浅淡淡的水墨画。 衣冠禽兽也不顾此时青天白日,急急扯了腰带。 方元芷慌张望了望门口,大门已经被合上,悄悄松了口气,又推了推他,看了一眼被挂在白玉和合二仙帐钩上的床帘。 衣冠禽兽取下床帘,便急不可耐地靠近。 方元芷被龙袍上的刺绣刮得皮肤微疼,想伸手替他解开衣裳,可浑身酸软,手脚无力,哆嗦了半天也未遂。 衣冠禽兽见她心有旁骛,索性三下五除二自己解了衣裳,托起她的下巴,吻了过来。 “元芷,喜欢吗?”他嘴里说着话,又用了几分力。 方元芷如置云端,快活得不行,已无暇理会他的言语。 “我渴了……” 他嗤笑一声,起身去倒了一杯温水,自己一饮而尽,又悉数喂进她嘴里。一些水从她嘴角流了下来,他沿着水渍一路吻了下去。 …… 方元芷是早饭和午饭合在一起吃的。 吃了饭,她又想回床上去补眠,却被他拉了回来。 他贴着她耳朵低笑道:“还没吃饱?” 方元芷回瞪了他一眼,想掐他一下,手上却没有力气。 他却故作夸张地呲牙咧嘴:“真是狠心,穿上衣裳就六亲不认了!” 方元芷臊得小脸通红,看了一眼门口瞪着他小声道:“你是吃错药了?怎么浑话张口就来?” 他却搂着她的腰,把头搁在她肩窝里,闷着笑叹息道:“我是吃了元芷亲自喂的毒药,病入膏肓,沉疴难愈了。” 方元芷心里酸酸软软的。 她终于知道,他其实也一直盼着她奔向他。 方元芷低声说道:“那我们可说好了,以后不许把我往外推了。” 回复她的是一个勒得她快透不过气的拥抱:“以后再不会了。” 他的元芷,宁可在这深宫里孤寂度日,也不肯去宫外寻觅自由,他还有什么理由把她推开呢? 即便自己命不久矣,可给她安排一个出路就是了。 朱见深携着她一同上了二楼远眺风景。 此处地势高,将西内乃至皇宫的景致都一览眼底。 蓝天白云,太液池水碧波荡漾,微风拂过,堤岸旁垂柳枝条柔软地随风飘扬,景色沁人心脾。 昨夜下过一阵雨,此时空气清新,凉风习习,即便是正午,也十分凉爽宜人。 朱见深从身后将元芷圈在怀里,一同倚着栏杆远眺,鼻子低嗅着她脖颈间的幽香,幽幽说道:“去年这个时候,朕就命人修葺这里,想着你我二人在此快活似神仙……谁能想到,今日才得偿所愿……” 方元芷一阵心虚。去年这个时候,她也只是将他当作治疗情伤的解药。谁能料到,解药入喉,却是更深更重的情毒,让人心甘情愿羁縻于此,舍不得离开。 方元芷转身,想与他面对面说些什么,却被含住了唇。 半晌,他喘息着在她耳边呢喃:“元芷,喊我一声深哥哥,好不好?” 元芷脸上飞起一片红晕。昨夜她细细哭泣的时候,他也这样说,只是她终究还是未能如他所愿。 他反而惹得她哭得更厉害。 朱见深只觉得开心到飞起。 世人都知方家姑娘胆大妄为,不可一世。却不知她也有这样低眉垂目、满面娇羞、小鸟依人的媚态。 他突然起了作画的兴致,要把这抹娇媚永远地记录下来。 纸笔铺好,元芷倚着栏杆坐下,单手托腮,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冲她一挑眉,她便羞红了脸,转过眼神望向别处。 顾兮盼兮间,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扬州城中,囚车之上,一袭白衣的她潇洒刷枪,眸光潋滟的场景突然就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那个潇洒无羁的美少年,如今妩媚娇羞的美娇娥,两个身影重叠到了一起,让朱见深心头一阵震颤。 他深呼吸了一下,提笔挥毫,很快描摹下一副图画。 方元芷凑近去看,只见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宫銮金殿,近处倚栏而坐,美人低头浅笑,宛若芙蕖不胜微风的娇羞。 方元芷眼睛亮晶晶地,不敢置信地问:“这真是我?” 朱见深拉着她坐进怀里,似笑非笑道:“难道不像?” 衣裳和装扮都一样,只是那种娇柔妩媚,她好像从未见过。 朱见深忍不住亲了一口她艳若朝霞的脸颊,哑着嗓音问道:“元芷可有什么佳句题上?” 方元芷低头含羞道:“我的字太丑,配不上你的画……” “无妨,你来说,朕来写。” 方元芷眼波流转,前朝李太白的诗句便脱口而出:“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朱见深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怦怦乱跳的心,握了方元芷抓着笔的小手,在画上题下了这首诗。 当真是别有天地非人间,古人诚不我欺。 他贴着她的脸颊温声问道:“元芷这么喜欢李太白的诗,是敬仰他的为人?” 无论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风涛倘相见,更欲凌昆墟”,还是如今的“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皆是豪迈狂狷,洒脱无羁。 元芷侧头看着他:“那是自然。我看你,看着道貌岸然,骨子里却狂放不羁,想来也是欣赏欣赏李太白的。” 朱见深亲了亲她的额头,感叹道:“做人谁不想似李太白那样狂放傲然。朕自幼幽居深宫,不得自由,只能畅想他那样的人物情怀。” 方元芷伸手搂了他的脖子,眼神诚恳地说道:“即便是恃才傲物的李太白,也会郁郁不得志,含恨漂泊。也有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得时候。是人都会有无奈。” 朱见深知道,她是在宽慰自己。 可他此时心情极好,并不需要什么宽慰。 “我比李太白幸运,有元芷这样的红颜知己,人生幸甚。” 方元芷眸光流转:“宫中不缺红颜。皇上若拿出一半对元芷的心思,死心塌地对皇上捧出真心的知己必定不少。又何苦非拴在一棵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