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替我跪佛堂》 第一章 头青色 过了中秋,燕京城外庄子里的风就凉了下来。 透过小小的窗楹白日里还能看见南归的大雁,到了夜里也只不过有零星的几点星子在窗边妆点。 偶尔有萤虫勾着碎光在外面纠缠,又或者蛐蛐间歇叫两声,也有些无精打采。 比蛐蛐更无精打采的是掌灯站着的婢女阿池,守着那烛火,她又一次唉声叹气。 坐在窗前捏着磨石的女子却突然笑了: “外面那蛐蛐叫得没力气是求偶不成,你这又哪来的愁绪呀?” 阿池又想叹气,叹到一半又生生憋了回去:“姑娘,我听府里的来人说,姑爷要回来了。” 左右看看,阿池走到窗前将窗合上,又看了看守在外间的另一个婢女说: “你去烧水来给二少夫人擦洗。” 见旁人走了,阿池转身,看见自家姑娘还在窗前神情怡然地用手挑了水继续研磨着青色的粉糊,忍不住又要叹气: “我的姑娘啊,不是阿池想要多嘴,谢家府里连中秋都不提让您回去的事儿,这次姑爷回来,怕是要把那个冯小姐给带回来了。” 说了两句,阿池几乎要替自己家姑娘委屈地掉下泪来,她家姑娘可是已故大学士沈韶的独生女儿沈时晴,从小被家中如珠似宝地捧在掌心,细算起来,要不是老爷突然去了,夫人一病不起,叔伯不可靠,舅舅在他乡,也不会还未及笄就跟谢家的二少爷谢凤安定了亲事,赶着老爷的百日内顶着热孝匆匆嫁了进来。 谁能想到,宁安伯嘴上说得好听,什么得过老爷的照拂定将她家姑娘视如己出,什么过年故旧定能让老爷夫人在天之灵安息,实则却只为了图个好名声罢了。 姑娘一嫁过来就是父母两重孝在身上,直到出孝连姑爷的面都没见过两回,她在宁安伯府的深宅里陪着姑娘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整整七年,眼睁睁看着姑娘身量长成,眉目中褪去稚气,也眼睁睁看着姑娘一天天仿佛尼姑似的淡泊度日,与之相对的,是谢凤安以子嗣为名一房又一房地纳妾。 眼看着自己每日床榻独眠,院子外头给她当儿子女儿的已经足有五六个了! 堂堂宁安伯门第号称什么诗书传家,哪有这样空晾着正房夫人的道理?这是什么样的门第?又是哪家的诗书? 如此种种就算勉强可忍下,今年晋阳那边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冯小姐,她留心细细打听了才知道,原来谢凤安与他姨母家的表妹冯氏早年间青梅竹马,两家都要定亲了,宁安伯突然让他娶了她们沈家之女。 冯姑娘从前嫁了个五品武官,去年那武官因为守备不利被摘官去职,过了没几个月就去了,冯姑娘守了寡,却又把谢家姑爷的心给占了,她从前只觉得那些小妾眉目间有些神似,原来是像了那个冯小姐。 她家小姐原本在府里住的好好的,虽然与谢家的二少爷罕见说几句话,可是对两重婆婆晨昏定省从未缺过,谢家夫人平日里骂自己儿子不知道体恤儿媳,等她儿子和她妹妹家的女儿闹出事来,那位平日里规矩、贞静塞了满口的伯夫人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让她家小姐称病避到了庄子上,连中秋都没让小姐回去。 这般前后一算,他们谢家竟是把自己家姑娘给诓骗来守活寡的! “老子无德,儿子无耻,硬生生蹉跎了姑娘一辈子!”心中气恼急了,阿池骂了这一句。 沈时晴端坐窗前,静看着蓝色的石粉在她的水磨石盘上被研磨得越来越细,手上一圈一圈儿用陶杵稳稳地画着圆。 她穿着一件出炉银红的短袄,下身一条折枝花的白色马面裙,周身除了头上一根银杆子的白玉珠簪子之外再无装饰,坐在那儿就仿佛一副娴静雅淡的仕女图。 明丽的蓝色在她面前渐渐匀开,仿佛是从秋日天上借来的一汪澄蓝。 “有空生气,不如去取瓮过来,把这色再漂一遍,惠宜坊这色做得着实不干净,总得我将胶泡去了重研,等明日头青色重新晒干后重新兑了胶进去就能用了。” 阿池还要说什么,却还是去取了细瓷大瓮,走到外间看见小婢女正好端着水进来,她避着人擦擦眼睛,过了会儿才回了内室。 沈时晴站起身,小心地把自己研磨了一夜的石青色倒进瓮里,又注入了清水,搅弄几下,水越发浑浊,她将略发白发乌的水倒出,只留下瓮底明亮的蓝色,这就是石青制色中最亮眼的头青,至于那水中悬浊的,便是二青色、三青色了。 对着光仔细打量了一番,满意的点了点头。 “以后买颜料还是去楞伽斋看看,还是他家的石青、朱砂用起来舒心,不用咱们再收拾一遍。” 阿池的眼眶却又红了。 宁安伯府上下都知道二少夫人是个仙女儿似的人物,目下无尘,不通庶务,每日只想着吟诗作画,仿佛一盏高挂檐廊的灯。 她也听到过府里人传的闲话,似她家姑娘这般的娇花弱柳,又哪里知道夫妻间的琴瑟和鸣?也难怪二少爷连蒹葭院的门都不肯进。 难道大学士之女、宁安伯府的二少夫人难不成还要学狐媚子笼络男人那一套不成? 可是如今,只怕情势不由人。 已经被人从府中送来了庄子上,要是再下去,让那冯家女登堂入室,只怕偌大伯府都没有姑娘能站脚的地方了。 净了手和脸,沈时晴坐在文椅上端水漱口,就看见阿池小心地跪在了自己面前。 “姑娘,要不、要不咱们回伯府里去找谢家夫人,您就说,愿意那冯家表姑娘进门,把她拢在府里当妾定下名分总好过如今……我看姑爷也不是有长兴的,只等他对冯姑娘淡了我们自然可以再计较。所谓名不正言不顺,只要姑娘您愿意退一步,牢牢握住了名分,剩下的自然可以从长计议。” “淡了?”沈时晴垂眸看她,语气轻轻,透着些冷泉似的清冽,“淡了又如何?他也总有情到浓时的新人,到时我还让人一抬一抬地抬进来?听着倒是不错,是个顶好的牙婆了。” 抱着自家姑娘的腿,阿池连声说:“姑娘可千万别动气。” “我与你动气做什么?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你与垂云、图南、培风三个人陪我嫁入了这宁安伯府,自然事事替我谋划,可我沈时晴不愿过曲意逢迎看一个男人脸色过争宠的日子,过去不肯的,来日自然也不肯。” 沈时晴脸色淡淡,抬手将额边的一缕碎发勾到了她耳后。 “谢家娶了我这个沈府遗孤,就算把我休了,哪怕是为了名声也不敢在明面上亏待我,这也够了。” 沈时晴生得极为净白,眉长而乌,瞳色也深邃,看人时常带着一股幽然之意,仿佛藏着无数欲语还休的浅愁轻恨。 灯影轻颤,她轻声宽慰:“阿池,我暂且过得还不坏。” 阿池无声啜泣:“哪里不坏了?谢家的下人们也是狗仗人势的东西,见小姐你迟迟没有回府,一个个都不像样起来,竟然连巡夜值守的差事都无人愿意做了,还要图南和培风带人巡夜,这也才不过月余光景,日子久了奴婢只怕更委屈了姑娘。早知今日,当初还不如就先认了安姨娘生的儿子……” 沈时晴拍了拍她的肩,不让她再说下去。 当初又如何?人在当下活,不可回头看。 “阿池,要不,我也为你安排亲事吧。” 跪在她脚边的婢女差点揉了她的裙子:“姑娘?” “垂云出嫁的时候她相公贺长轩还是白身,现今也被人称一声举人娘子,她属鼠,比你大四岁,你的事也拖不得了。” 沈时晴不是临时起意,谢凤安借口游学去晋阳一待数月,谢家的夫人突然态度大变,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去年边关大捷,冯姑娘之父高升至三品广武卫指挥佥事,又如何肯让自己的女儿当妾?却又没有将谢凤安早早赶回燕京,只怕也是有难言之隐……比如那个冯家姑娘已经怀有身孕,怀有身孕却不急着入宁安伯府,冯家在故意抻着谢家让谢家把二少夫人的位置奉上。 而她呢?十五岁加入谢家,至今七年,只“无所出”一条就能让她无话可说。 趁着还在宁安伯府二少夫人的位置上,她的婢女还能稳妥出嫁,等她真成了困在这庄子里的“下堂妇”,她的婢女想要风光嫁人恐怕就难了。 看着她定定地看着自己,阿池眼中终于滚下了泪: “我的姑娘呀,你可多顾念下你自己吧!” 第二日午后,重制的头青色刚刚兑着油胶和好,宁安伯府却来了人。 是一车粗壮婆子。 “二少夫人,这几日老夫人身子不适,夜里又梦见了老伯爷,夫人说阖府女眷当抄经往佛前供奉,为老夫人祈福。” 看这些人竟然带来几十卷经书让她们姑娘抄写,沈时晴身边的婢女们面色铁青。 沈时晴面不改色,又听那个管事说:“二少夫人,夫人还说了,为了让菩萨知道您的诚心,这经书还请您跪在祠堂里边颂读边抄写。” 这次,沈时晴没有说话。 几个婆子站成一排“请她”去佛堂,几个婢女要冲上来阻拦,被她用眼神制止了。 佛堂里只一个蒲团,一个香案,上面摆着铜铸的佛像。 沈时晴伏在地上,身上仿佛已经被冷意给浸透了。 看守她的婆子们不知去了哪里躲懒,她慢吞吞地抬起头,看见香灰从香案上落了下来,已经是又燃尽了。 窗外,几声虫鸣,一点远星。 她怔怔看了片刻,抬起手,从头上拔下了发簪,簪头的玉珠浑圆明润,仿佛另一轮圆月被她捏在了掌心里。 簪杆上凹凸不平,是镌刻了几个字。 ——“淑善为要”。 这四个字又何止刻在了这簪上,也早就被人刻在了她心里。 “淑善为要,我行此道至此,却惶然惊觉已无路可逃。” 从宁安伯府退到庄子上,如今又退到这佛堂,天下之大,她无处可退了。 怅然一笑,她将簪尖对准自己的肩膀,狠狠地刺了下去。 第二章 朝华苑 入夜时分,京中各处早该下钥宵禁,距离宫城数里之外的西苑却门户打开,高大的宫门层层开过去,男人骑着黑色巨马一路疾驰,一直到了西苑偏西的朝华苑才终于停了下来。 “明日起凡有觐见者一概不见!让他们在西苑门外给朕跪着!” 见他暴怒,守门宫卫早就跪了一地,连气都不敢大喘一声。 “废物!废物!废物!” 连骂了数声男人还觉得不解气,抄起手中镶了宝石的鞭子就抽向门前的立柱: “一群尸位素餐的禄贼还敢挟制朕?” 几个朝华苑伺候的太监急匆匆冲出来,见状只得屏息静气,只当自己是这宫苑里的飞虫落叶。 一个年轻太监左右看看,跪行两步温声说道:“陛下千万以龙体为重,不过一些摆弄笔杆的酸儒,您是万金之体何必为他们动了肝火。” “啪。”被称作陛下男人一鞭子抽在地上,转身看向那个年轻太监。 那个太监伏在地上不敢动。 男人笑了笑,他生得极其俊朗,五官灼灼明亮,只是眉目间有些阴鸷狠厉之气,使人不敢直视,他就是已经登基六年的当今陛下——昭德帝赵肃睿。 冷眼看了这小太监片刻,他问道: “高怀明,你说朕的文武大臣是酸儒,你又是什么?” 他语气平平静静,却像是一柄浸在秋风里的刀,迫得人肝胆俱颤。 名叫高怀明的小太监战战兢兢,还是笑着说: “奴婢是陛下的猫狗奴才,专给陛下解闷儿。” “猫狗?你也配?” 年轻的君主嘴中骂了一句,杀气却淡了几分,他一抬手,说道: “一鸡二狗那些废物都落在后面了,你先来伺候朕。” “是是!” 站了几下才把膝盖从地上抠起来,高怀明小步跟在了陛下的身后进了正殿。 走进正殿,昭德帝随手将鞭子扔到了角落里,鞭子手柄上镶着的赤红宝石有寸许大小,磕在了石砖地上也没人心疼。 斜靠在软榻上看着给自己脱靴的太监,昭德帝的心中仍有些抑郁之气。 他十五岁登基,十八岁亲征漠北都沁部,二十一岁又征讨漠西都尔本部,皆是大胜而归,只论军功,虽然比不上开疆扩土的太祖成祖,总也足够彪炳后世一扫大雍数代以来的颓靡之气,结果呢?那些言官却动不动就用祖宗家法来说他不合规矩、不得体,今年江淮一带庆收之年,仓廪丰实,他说想要调十万白银再修西苑,那些言官却像是要被刨了祖坟! 他赵肃睿花点儿小钱而已,怎么就成了桀纣之流了? 那些言官还攀比起来了,骂的是一个比一个顺,奏本是一本比一本长,朝堂都快成了他们唱戏的地方! 手指捏着腰间垂悬的小印,赵肃睿心下发狠,过两年平了漠西漠北,他定要把那些酸儒扔去开河种树! 看见那个叫高怀明的小太监跪在地上给自己捶腿,他垂下眼睛说: “你既然是猫狗奴才,就得哄得朕开心,可朕正气着,你却毫无办法,连猫狗都不如。” 高怀明低着头,小心看了一眼殿外。 他心里是怕的,又不只是怕。 陛下来得急,身旁的几位“爷爷”怕是都被甩在了后面,平日里那些“爷爷”们走到哪儿都是把陛下团团围着,也没有他能露头的时候,像今日这般的机会,他要是错过了,只怕下半辈子也只能在西苑做个洒扫太监。 “奴婢还真有一法子,能替陛下惩治了那些酸儒。” 捏着小印的手顿了下,赵肃睿看向高怀明的头顶: “你说来听听。” “陛下,奴婢在朝华苑洒扫了多年,外面的砖都被奴婢一块一块敲过去了,有那么几块砖不管怎么敲都不出声,明日那些言官来了,奴婢就带人把他们引到那些砖边上,陛下只管训示,他们磕头磕不出声响来便是对陛下不敬,他们被奴婢拿捏了错处哪里还敢对陛下聒噪?” “这主意不错,恶心那帮言官是够了。” 赵肃睿点了点头,仿佛对这主意很有些意动。 高怀明却心如擂鼓,直觉自己怕是说错了话,趴在地上对着榻上连连磕头: “陛下,奴婢只是心疼陛下……” “朕知道。”赵肃睿正了正身子,垂下的眼睛看向了手里的小印。 那上面有四个字:“君子不器”。 大殿外,几个太监连滚带爬地到了门口,气喘如死狗。 赵肃睿抬眼看向他们: “你们这些鸡狗猫鼠可来得太慢了,去了根你们连马都坐不住?” 昭德帝身边伺候的大太监名字也与众不同,所谓“一鸡二狗三猫四鼠”,正是他们这四个大太监的名字。 四人带着成队的小太监跪在殿门前不敢说话。 赵肃睿从榻上站了起来: “行了,别在朕面前装样子,把这个叫高怀明的拖出去,带人去直殿监,连同宫里守门、洒扫太监一起关了审,明早朕就要知道还有哪些阉奴竟然敢在地砖上耍花招挟制朝臣。” 天威之下,不过瞬息之间就有数百上千太监要遭殃,朝华苑内外一片死寂。 鸡狗猫鼠喘不匀的气一下就顺了,差点儿把自己憋得背过气去。 赵肃睿越过他们,走向被他们护送来的奏本。 “怎么,你们这帮阉奴是连抓人的力气都没了?” 一鸡连忙折着腰站了起来,看见殿里那个做梦想攀高枝儿的小太监已经被吓得不会动了,他摆摆手,让几个亲信进去把人捂住嘴给拖走。 他又给四鼠使了个颜色,四鼠也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带着人去抓人审人了。 高怀明还没来得及求饶就被人踹倒在地用他自己的拳头塞了嘴硬拖了下去,路过殿门前,他听见陛下说: “凡是查出来的,一并扔虎豹院里喂了。” 知道了自己下场的高怀明目眦欲裂,却根本挣扎不得。 大概是因为终于杀了人,赵肃睿眉目间的郁气终于散了不少,见三猫还赔着笑跟着自己,他一脚踹在了三猫的屁股上: “去给朕弄点儿吃的来,言官气朕,光禄寺也不知道给朕进点儿能吃的上来。” “皇爷放心,三猫一准儿让皇爷吃得顺心!”叫三猫的大太监脚尖儿踩脚跟儿地跑了,屁股上还顶着陛下的靴子印子,脸上却是笑的,他们皇爷踹他屁股了,这是兴致又高了! 昭德帝脸上也有了一分笑,他饶有兴致地拿起了一本奏折就借着院子里的灯火看了起来。 “丰收。” “报捷。” 连翻了几本,他心情越发好了起来:“天下承平,四海丰足,这等盛世那些言官到底还有什么不满的?” 又拿起几本奏折他走回了殿里,二狗三猫早就带人把各处归拢齐整,小心侍立在一旁。 遥远之处传来了几声惨叫,赵肃睿反而笑着抿了口茶。 下一刻,他手中的茶杯就被他捏了个粉碎。 “减税裁军与民生息?他是想让和漠西那些蛮子议和?朕一举中兴,百战百胜,在他这倒成了搜刮民脂民膏的罪状了?!亏他说得出口!” “陛下!您的手!” 几名大太监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却看见他们昭德帝的手上已经被碎瓷所伤。 赵肃睿却全然不放在心上,随手一甩手上的血,他厉声道: “内阁竟然连这种折子都敢送到朕的面前?这个陈守章!立刻派人去给我拿了!” …… 因为区区一个登州府同知的奏本,气得赵肃睿连奏折都不愿再看,包好了手之后几个大太监命人带了南边进贡的孔雀、朱鹮给他取乐,他也提不起兴致,因为手上一直隐隐作痛,他更烦躁了几分。 就连梦里也不安稳,一会儿梦见滔天洪水,一会儿梦见了夕阳如血,一会儿又梦见有人穿着一身白衣骑马进宫城报丧。 耳边传来一阵隐隐的哭声,搅得他心烦意乱。 “哭什么?朕还没死呢!” 睁开眼,入目就是浅青色的幔帐,还有一个面容白净的女子红着眼看他。 赵肃睿眉头皱起,鸡狗猫鼠四个废物怎么又让这些心怀叵测的女人混到了他的御榻之侧? 他摸向枕边,却只摸到了轻柔的软缎子,总是随身不离的鞭子竟然不见了踪影。 “姑娘!你可算醒了!” 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要扶他,嘴里也不知道说着什么昏话,赵肃睿连忙躲开,却又觉得有些不对。 也并非是有些不对。 而是哪里都不对。 赵肃睿看见了自己的手。 那双能纵马能执鞭、能亲自持刀迎敌的手怎么变得这么小?手指纤细,手背素白,连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这分明是一双弱质女流的手! “你……” 赵肃睿捂了下自己的嘴。 他的嗓子又是怎么回事? 双腿一夹,堂堂昭德帝几乎要从床上拔地而起。 他浑身上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阿池看着自家姑娘神态惊惶,心都要疼碎了,她家姑娘一身血一趴在了佛堂里,她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吃了多少苦呀! “姑娘!您别慌!图南带着您的信去求了柳夫人,柳夫人让人带了大夫过来,培风就守在门口,那些婆子谋害主家,已经被培风带着护院们给拿了。” 图南是谁? 培风是谁? 什么柳夫人? 赵肃睿只觉得自己是乱梦未醒,他越过阿池看向不远处的桌案,上面摆了一面铜镜,照清楚了他的样子,不,是“她”的样子。 一个惊慌失措,柔弱可欺,面色苍白的女子。 他劈手从面前婢女的头上抽了一根珠簪下来,比在了婢女脖颈的血流之处: “这里是何处?你又是何人?朕……我是谁?” 第三章 “沈三废” 用了半个时辰,赵肃睿弄清楚了自己如今这个身子叫“沈时晴”,是已故大学士沈韶之女,嫁给了宁安伯谢文源次子谢凤安,不仅守着活寡,还马上就要被人休妻,现在已经被送到这个小庄子里跪佛堂了,要是再进一步,那就是脖子一勒送乱葬岗,再报个急病暴毙的名头。 听见这个叫阿池的婢女说她在佛堂写了两封血书让会武艺的图南送走,赵肃睿笑了。 气笑的。 倒也没到了蠢透了的地步,可到了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求救,也未免太晚了些。 这沈时晴的爹沈韶当年深受他父皇和大哥重用,不到四十岁就出任文华殿大学士专司辅佐他那个太子大哥,还主持过南直隶的学政,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别的不说,只要去喊几声世叔世伯,这些好名的文人自然会排着队来照拂一下沈韶的遗孤。 手中有棋而不用,废物! 她们所处的这个庄子四下简陋,更谈不上什么攻守防备,她沈时晴既然手中有武婢能制住这些人,早就该在那些婆子刚来的时候就杀她个七进七出。 遇敌不懂先发制人,废物! 再远一点说,那个姓冯的寡妇也并非什么难题。去年他在漠西大败都尔本部铁骑便放话说三年之内必要再征漠西,谢文源虽然有一个伯爵的爵位,其实并无寸功,靠的全是祖上荫庇,在他父皇当政的时候还差点把爵位都丢了,他会讨好冯右棋那个区区三品广武卫指挥佥事,不过是想在军功上捞一笔,对冯右棋多有仰仗,可谢文源之所以沦落至此还是因为当年筹措军粮不力,被先皇也就是他赵肃睿的爹给撸掉了身上的所有官职,这样的人想要再得差事,真正要打通的第一个关节就是吏部,吏部侍郎李涵青是沈韶的同科好友,为人也算清正,只要沈时晴求上门去就能狠狠地卡住谢文源的脖子。 让谢文源有差事做不容易,让他两手空空可太容易了。 道路千万条,却落得自伤己身的下场,废物中的废物! 阿池打量着正阴晴不定地自家姑娘,小心地摸了下自己的脖子。 她刚刚是真的有些被吓到了,可看着她家姑娘红着眼问自己是谁,她又只剩了心疼。 她们姑娘真的太可怜了! 察觉到那个婢女不怕死的目光,在心中骂人的赵肃睿狠狠看过去,却不知道沈时晴的这副眉头轻蹙、眼波含嗔的样子越发惹人怜爱。 他掂量着手里的珠簪,想试着扎自己一下看能不能醒,肩膀上却还一直传来痛感。 他捏了下自己的肩膀,整个人疼得缩了一下。 却还没“醒”。 突然外面房门被人推开,一个面容俊秀的女子和阿池一样穿着浅青色比甲,沉着脸提着一把剑走了进来,抬眼看见“沈时晴”醒了,她的脸上猛然绽出了喜悦: “姑娘!你可算醒了!” 赵肃睿挑了下眉头,这个婢女一进来,他就闻到了血腥气。 “你杀人了?” “啊?”图南被自家姑娘的话吓了一跳,连忙摇头,“姑娘您可别与我说笑了,大夫说您失血过多,只怕伤及肺腑,我杀了只鸡用黄芪当归给您炖上了。” 听说是杀了鸡而不是杀了人,赵肃睿兴致大减。 他上下打量了下这个新进来的婢女,发现她身形高挑步伐沉稳,确实是有几分功夫在身上,与禁军好手当然不能比,但是让三五汉子难以近身也足够,已经算是难得的武婢了。 一直守在这儿叫做“阿池”的婢女也是慌而不乱,言辞清楚,说话时目光清正,可见也是一心为主的。 由仆观主,沈时晴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也无强权在手,却也有几分驭下手段。 只不过,有点本事却无决断之心,被人逼到了极致才敢回击,在赵肃睿看来,依然是个废物。 此时,阿池小心地走到了图南身边,轻声说:“姑娘可能伤了头。” 图南瞪大了眼睛。 阿池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摆手:“都不认得了。” 图南先是大惊,然后大怒:“我去将那个管事的婆子拎来,问问她是不是对姑娘动了什么手脚!” 阿池连忙拽住了她:“先将大夫请来给姑娘查看才是最要紧的!” 两人拉拉扯扯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赵肃睿的双眼,他歪头看着,觉得有趣。 他的那几个鸡狗猫鼠跟这两个小丫头比,还真少了几分这样一心护主的真切。 “你要去看那些被押起来的婆子?”赵肃睿又来了兴致,“押来让我也看看。” 几个谢家的婆子被押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们平时美人灯儿似的二少夫人斜岔着腿歪坐在床上,手里还端着一碗热鸡汤。 被关了大半日没吃没喝的几个婆子跪在地上,神情委顿,其中一个穿着青色绸褂,腕子上还悬着个扁金镯子的,一看就在主人面前有些脸面。 那个婆子一见着沈时晴立刻喊道:“二少夫人您没事儿可太好了!老奴我实在是不知道您怎么就突然伤了自个儿,老夫人让您抄写经书全是一片关爱之意,望您修心养性,您如此可是伤了老夫人的心啊!” 这话在这婆子的心里已经琢磨了许久,她奉命看守少夫人却让人受了伤,她是难辞其咎也得把对方也牢牢拽着,二少夫人受伤是她自己的过错,让老夫人面子有损就是她们全家人活到头儿了! 说完,这个婆子把头磕在了地上,磕得重了,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老奴我罪该万死,二少夫人您也不该对老夫人生了怨怼之心啊!” 高坐床上的“二少夫人”看都没看她,只将碗里的汤喝了个干净。 又哭又嚎了好一阵儿,尘土飞扬热血涂地好不热闹,别人却不接茬,翻腾了大概一刻,这个婆子渐渐静了下来。 斜光从窗子照进来,亮堂堂的地上飞尘轻晃,突然,“咔哒”一声脆响将婆子吓了一跳。 却是二少夫人将喝完了的碗放下。 顶着沈时晴壳子的赵肃睿喝了两碗鸡汤,觉得自己有了些力气,看向了一直坐在案前的阿池。 阿池连忙站起来: “姑娘,刘嬷嬷的认罪书已经写好了,她承认自己是受宁安伯夫人指使来庄子上……” 看着阿池递过来的纸,赵肃睿心里一赞,那沈三废虽然干啥啥不行,养出来的这几个婢女倒真是能文能武,这一手小楷笔法秀展、字形严整,不下苦功是写不出来的。 他摆手:“让她们都摁下手印。” 几个婢女连忙按着她说的做了,这些婆子都被捆得严实,从后面抻着手指头就能留下印子,很快,图南拿着那张摁满了手印的“认罪状”转了回来。 赵肃睿也不耐烦再看:“行了,处置了吧。” 处、处置? 什么处置? 阿池看看图南,看见她脸上是别无二致的茫然无措:“姑、姑娘,如何处置?” 赵肃睿笑了,到底是养在闺阁的小丫头,看着好看,用起来难用,要是鸡狗猫鼠他们在这儿,现在他的面前已经清静了。 看了一眼“沈时晴”肩膀上的伤,赵肃睿懒懒说道: “她都说自己罪该万死了,你们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刘婆子嘴里重新被塞上,眼睛都要瞪出血来,口里吚吚呜呜却难再说话。 连着押她们进来的培风在内几个奴婢都被自家姑娘的话给吓坏了。 阿池连忙跪在地上: “姑娘!您心里有怨,可、可她们终究也是听了谢家夫人的话……” 话说到一半,阿池停了下来,她看见了自家姑娘的眼睛。 她家姑娘那双总有些嗔怨浅愁的眼睛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冰冷。 姑娘分明是在笑的,仿佛正听着她说话,可那双眼却告诉她,再说下去,死的人又要多一个了。 阿池吓坏了。 赵肃睿扶着受伤的肩膀站了起来,淡青罗裙垂地,他嫌恶地瞪了一眼。 “只要我拿着那份认罪书告到顺天府,宁安伯夫人也会弄死她们全家上下,剥皮揎草你可听过?就是将人皮剥下来做成鼓立在门前,让旁人不敢再犯。此法,宁安伯夫人定会很乐意用在这些婆子的身上,让图南给她们一剑穿心、割喉放血,给她们个痛快,反倒是做了好事。” 堂屋里寂静无声,浅青裙摆晃了又晃,赵肃睿走到了刘婆子跟前,略略弯腰,看着这个让自己受了疼的卑贱下人: “去见了阎王,别忘了谢谢沈家娘子。” “唔!”刘婆子剧烈挣扎起来,终于吐掉了嘴里塞的布巾,“二少夫人!您别杀我!夫人要二少爷休了您另娶冯家表小姐进门!老奴!老奴这儿有封夫人给冯家夫人的信!” 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赵肃睿直起身子,摆了摆手: “搜出来。” 阿池她们笑容满面,赵肃睿却没了兴致,他现在这个身份,想杀人都不方便,也只能吓唬几个婆子。 这种小事儿都得他自己来,还没人给他捧场。 两条腿不自在地动了动,堂堂昭德帝深吸了口气,他小时候喜好看志异杂谈,倒也听说过什么移魂换魂的怪谈,要是他真的是被人移魂换魂,那他自己的身子是死了?还是……被那个三废之物沈时晴给占了去? 第四章 “天理” 斜阳夕照,树叶苍青的梧桐树在朝华苑里投下了长长的影子,一直延到了墙上。 门廊下面,昭德帝用惯了的四个大太监一字排开,守着紧闭的殿门。 陛下已经一个白日都没说话了。 个头矮小精干的四鼠看向眼圆脸嫩的三猫,三猫又看向了最高壮英武的二狗,最后三人一起看向了带头的一鸡。 一鸡一动不动,心里已经慌了。 他从陛下还是个皇子的时候就跟在身边伺候,陛下喜怒无定,从来是不藏脾气的。 这么多年憋着脾气不发作的时候也只有两回,那两回,可都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儿。 这次…… 一鸡缩着脖子,深想下去只觉得一股秋风把他骨头缝儿都吹透了。 “水。” 殿内突然传来人声,一溜儿太监都晃了晃,二狗蹿出去提来了烧水的银壶,然后递给了一鸡。 一鸡看向四周,其他人都看着他,眉眼官司打得血肉横飞,他寡不敌众,拎着壶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殿门。 殿里有些气闷,年轻的昭德帝坐在榻上,一堆折子被扔在地上。 一鸡提着银壶凑到榻前,将水注入了茶盏中。 上好的建宁紫笋要备着皇帝随时取用,都是一壶壶泡好,等放到温了再弃之不用,每日光这一项,朝华苑就要用掉好茶一整斤。 闻着茶香,陛下抬了下眼睛。 “取个火盆来,都烧了。” “是!” 一鸡连忙吩咐下去,回转过来,就看见陛下放下了茶盏。 他连忙又把水续上。 “皇爷,西苑这边儿的鱼肥了,三猫做的鱼您一贯喜欢,要不要让他再进一点儿?” 皇帝没说话,只看着那些被扔进火盆里的折子。 一鸡退了一步,连喘气儿都憋了起来。 又过了片刻,这个动动脚整个宫苑都得抖一抖的大太监哆哆嗦嗦地跪在了地上。 “皇爷啊!您要是有那气,就往奴婢身上撒!奴婢就是只鸡奴才拔毛脱皮由得皇爷您高兴,您可千万别跟自己生了气呀!” 沈时晴看着自己练过字的折子都被烧了个干净,回过神,就见一片人从殿里跪到了殿外。 那一刻,她轻轻挑了下眉头。 原来,这就是当皇帝的滋味儿? 朝华苑也不过是西苑别宫的一角,却因为旁边就是养了大象、孔雀、虎豹之类的象园而颇得昭德帝的钟爱,每次来了西苑他几乎都住在此处,也因此,朝华苑又被称作“御象苑”。 比起皇城内的规整端方,西苑的院落依山水走势而成,精巧天然,沿着石路而上可直通塔山。 几位内阁大臣行走其间,却无心欣赏沿途的郁郁葱葱、秋风怡人。 “算起来,捉拿陈守章的人快马两日就能到登州了吧?” 登州同知陈守章进言皇上废除马政、削减守军,引得龙颜大怒伤及龙体,这事闹得朝中沸沸扬扬,他们这几个内阁辅臣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 那本奏折送到内阁,他们几个人是传阅过的,谁都知道这些年在西北金山银山填进去花钱就是因为陛下要再起战事。 可朝中大臣们却不这么想。 用兵一时就要养兵千日,这每一日都要花钱,每一日都要用民脂民膏供养西北的数十万大军。 钱从何来? 大雍从立国以来就和北蛮相争,有赢有输,赢的时候不过夺回了些许土地,输的时候可是真的动摇国本。新帝登基以来能够一扫数代以来对北蛮各部的疲弱之态重扬国威当然是好事,但是凡事要有度。 在这些大臣们看来,打到如此地步让北蛮五年十年不敢进犯,正是让百姓休养生息的好时候,也该让户部的钱用在其他地方,比如黄河的水利、闽浙的潮堤。 这次陈守章的奏折就是他们的一块探路石,他们也想过陛下会震怒,却没想到会伤了龙体。 想让御座上那位年轻的陛下硌脚,可没想让他真的流血。 一路上无人说话,到了朝华苑,他们就看见待觐见的群臣等在门前不得其门而入。 陛下不上朝,这些刚进京或要出京的官员只能在这等着。 宫苑门前一片寂静,几位内阁辅臣看看左右,发现从前隐约记住了脸的洒扫太监竟然一个都不剩了,想起前两日内廷动荡,不由默然。 陛下此次发作来势汹汹,那陈守章只怕凶多吉少。 “臣李从渊。” “臣杨斋。” “臣刘康永。” “臣等闻陛下圣体微恙,特来探望……” 三位内阁辅臣联袂到了朝华苑的消息鸡狗猫鼠几个大太监早在他们进西苑的时候就知道了,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又看了看在案前看奏本的昭德帝,一鸡点点头,二狗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司礼监秉笔二狗见过几位阁老,皇爷已经气了一整天了,到此时才愿意说两句话,几位阁老手里可有什么好消息?” 好消息?今年风调雨顺,只在六月的时候淮北一带有点涝情,各处丰收,仓廪充盈,这样的好消息每天都有,未必能让陛下展颜。 更何况陛下生得这几重气里有一重就是言官们反对陛下修西苑,再因为税收让陛下想起来可得了? 见几位内阁都沉默,二狗轻叹了口气:“不瞒几位阁老,陛下今日一共只说了不到十句话,再过几日,那陈守章可就要被押解进京了。” 言下之意,如果不能让他们的陛下消气,那就只能让陈守章的血和命来给陛下泻火了。 所有人都看向李从渊,此人多谋善断,又给陛下做过太子少师,自从前任首辅刘绅被昭德帝罢职回家,内阁中就隐隐以他为首。 李从渊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众人无声叹息。 “你们可想过请宫里的娘娘来伴驾?” 二狗苦笑:“我们几个早就商量过几次,可谁也不敢跟皇爷开这个口……皇爷受伤的事儿至今还瞒着后宫呢。” 不一会儿,三猫带着成摞的奏折也出来了。 “这些都是皇爷已经亲自批过的折子。” 三猫把“亲自”两个字说得很重。 看着两摞二尺高的折子,几位辅臣颇为惊骇。 一日未见,陛下怎能勤勉至此? 难道说陛下之所以闷不做声,竟然是已经把心火都倾泻在了这些奏折之中? 几个内阁辅臣看了,竟然不敢去接。 这、这、这些奏折里面,藏了几个御笔朱批的“杀”? —— 殿内,披着昭德帝皮囊的沈时晴终于放下了笔。 一整天,她看了不计其数的奏折,有新的也有旧的,一来是熟悉朝臣、时事,二来是仿着昭德帝的朱批学他的行事语气。 昭德帝行事放纵,对大臣的奏折也极为随意,大多只是圈圈点点,偶尔几本写了要紧事的,他的朱批也都十分……不拘小节。 在看过了几个红彤彤的“滚”之后,沈时晴只能对自己说她好歹已经学到了几分精髓。 又看了一眼自己刚批完的奏折,沈时晴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也幸好现在天下还算太平,她在这身子里暂时当了个太平皇帝,还是个骄纵不驯的太平皇帝。 移魂之事惊世骇俗,她早上睁眼就被眼前的陌生幔帐吓了一跳,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高大男子的时候她更是觉得自己做了个怪梦。好在,在安宁伯府的七年将她的性子打磨得镇定平和,就算惊慌也没有失态尖叫出声。 听见了外面有细微响动,她就帐中闭目装睡,听着几个人掐着嗓子低语,她才知道了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皇帝,还是正在暴怒之中的皇帝。 索性,她就利用了这一点,假作余怒未消先独处了许久。 独处的时候,她一边临摹皇帝的字迹,一边思索应该如何活下去。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每日照顾皇帝起居,对皇帝身边的一切琐碎定是了如指掌,她生怕自己出了差池,连话都不敢说。 她是家中独女,她那个学贯古今的爹恨不能把一身本事都教给自己的女儿,未出嫁的时候,沈时晴也能靠了解朝中动向,幸得如此,虽然被关了七年,她也不至于连奏折都看不懂。 有了看懂奏折的本事,又能模仿旁人笔迹,沈时晴心中因此安定下来,又开始思量其他。 第一步,她大着胆子让太监们进来伺候,看见这些太监战战兢兢地样子,她突然意识到,也许扮演一个皇帝比她想象中容易得多。 因为她是一个“皇帝”。 她是皇帝,所以她无需看别人的脸色,别人要端详她的喜怒行事。 她闷声不吭,是别人要战战兢兢。 她稍有言语,是别人得赔笑奉承。 她是皇帝,所以她也不必过于担心自己的举止和“从前”有何不同。 “只要我随性而为不作出女子之态,就算和从前不同,谁敢质疑当今陛下不是陛下呢?”又看了一眼朱批上与昭德帝可谓是一模一样的“滚”字,沈时晴在心中问自己。 这宫苑内的太监们当然是不敢的。 至于宫苑之外……沈时晴正打算试试。 “外面还有谁在候着?” 听见陛下突然说话,旁边伺候的一鸡连忙说: “几位内阁大学士都曾想探望皇爷,等到了申时两刻才走的,现在外面只有监察御史姚迁。” 说话的时候,一鸡小心看了看陛下的脸色。 监察御史姚迁,正是此次带头反对陛下修整西苑的言官。 沈时晴没有说话。 宫室内又静了下来。 一鸡也不知道陛下的意思了,这是要见?还是不见? 过了几息,他听见陛下语气淡淡地说:“你是要朕等他?” 外面站着的三猫立刻屁滚尿流去传姚迁进来。 监察御史一职只有七品,单论品级,在权贵遍地走的燕京是一块砖头能砸到俩的小官,可是上到皇帝下到百官他们皆可监察进谏。 先帝在时对这些言官极为宽仁,在位十三年没修过宫室、没加过杂税,这也使得区区七品言官在朝中凝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只可惜,接过皇位不是同样善于纳谏的先太子,而是昭德帝,他对监察御史的态度一贯是“你们说你们的,朕自作自己的。” 姚迁从翰林院转调御史监察已经五年,五年来他每日以劝诫陛下为己任,今日,他也是为此事而来。 进了朝华苑,在绕过几棵梧桐的时候,趁着无人留意,三猫太监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 “陛下身上有伤,万万不可动怒,姚御史身为朝臣,想来比咱家更知道如何让陛下保重龙体。” 从来看不上这些阉奴的姚迁“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臣御史监察姚迁请奏,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当保重龙体……” 站在一旁调朱砂的一鸡听得心头冰凉。 这姚御史!皇爷都已经被气成这样了,他怎么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 朝华苑没有高高在上的御座,只在几排多宝阁的前面设了一个宽大的书案,相较于多宝阁上琳琅满目的琉璃玩器、以波斯文装饰的双耳大金瓶、还有墙上挂着的宝刀宝剑长鞭弓弩,反倒是案上摞得高高的奏折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姚迁说完了自己要进言之事,只等着陛下像从前一样再冲自己发顿脾气。 陛下的怒火,也是他们这些言官威武不能屈的象征。 可他等了许久,殿内安静如故。 又批完一本奏折,年轻的皇帝打开一本新的,看了一眼,用朱砂笔直接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叉。 奏折被陛下随手扔到了一边。 姚迁情不自禁地吞了下唾沫。 陛下,为何还不发怒? 他想问,却又不敢。 窗外的水漏声传了进来,姚迁心中一动,才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浸透了。 静与默皆是无形之物,可越是无形,越是无孔不入。 站在原地不动,姚迁微微抬头看向陛下。 今日的陛下,仿佛与平日不同。 姚迁又说不出他是哪里不同。 在他们这些人的心里,身为大雍之主,陛下应当效仿先帝广开言路、勤政慎行、简朴爱民,可陛下好奢侈、好玩乐,就如一棵长歪了的树,他们这些言官私下说起,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应该让陛下走上正道,对陛下也颇有些不敬。 那是私下。 就算他们在写奏折的时候把陛下当不成器的儿子骂,陛下也是陛下。 生杀予夺,尽在掌握。 宫室内萦绕着浅淡的香气,大太监面容肃正地整理着奏折、研磨着朱砂,往来的宫人静谧无声,窗外的水漏偶有声响,却一下下都打在人的心上。 他面前那个正在批阅奏折的人,是当今圣上,天下之主。 刹那之间,姚迁的心里一空。 他手中还捏着抨击皇上不懂珍重自身的奏折,却又觉得自己原本以为的字字铿锵变得轻佻无礼起来。 水滴叮咚。 磨声绵细。 他在令人窒息的静默里,越来越心虚。 他自诩铁骨铮铮,从外面吹进来的秋风似乎此时却都能从他的身子里带走什么。 “姚御史,陛下要歇了,您也出宫吧。” “是!”也许过了足有半辈子那么长,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恩赦让姚迁激动坏了,他连忙行礼,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再提自己的奏折和劝谏,慌慌张张退出了朝华苑。 在他身后亮起的灯火中,年轻的“昭德帝”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果然,一个什么都不做的皇帝,已经足够让人畏惧。 “陛下”抬起笔,在空白的纸上写下了一个笔力遒健的“理”字。 沈时晴,年二十有二,本是宁安伯府里行将下堂的无用妇人,却在突然成为昭德帝赵肃睿的第一天,有了些许心得 ——帝,即天理。 第五章 奉承 收拾了几个婆子对于赵肃睿来说连个开胃菜都算不上,看着那个刘婆子交代的口供,他对沈三废现在的处境又有了几分了解。 阿池是沈三废的婢女,自然事事向着自家姑娘,说话的时候也怕沈三废伤心,少不了藏着掖着。 原来这沈三废家里还有一个伯伯一个叔叔一个舅舅,当大伯的沈咸一直在山上隐居当名士,当小叔的沈夏现在是湖南提学分司任教,在赵肃睿看来,这二人可以称得上是穷且酸,虽然指望不上,但也不至于惹下什么大祸,真正出了事儿的是沈三废的舅舅——太仆寺丞秦同希。 赵肃睿想搓搓自己的私印,手伸到一半儿才想起来下面只有沈三废的小细腿儿,他索性抬手去挠头。 然后被银杆的玉头簪子给绊了手,他随手想把簪子抽出来甩出去,又想起阿池说这个簪子是沈三废她爹留给她的。 赵肃睿把手收了回来。 说起来,这事儿与他还有些关系。 去年他御驾亲征,责令兵部筹措十万军马,结果等了两月,江南各处马监一共才拿出了七千匹军马。 兵部说是南太仆寺养马不利。 南太仆寺说兵部从太仆寺调用军费不还。 两方互相推诿吵得赵肃睿心烦,干脆把兵部的一干废物革职留用,又把南太仆寺的废物们免去了大半儿。 这秦同希就在那“大半”里。 原本还要问罪的,他大胜而归,一高兴,内阁又求情,他就把那些废物都放回家了。 太仆寺丞虽然只有六品,秦同希也是沈三废血亲里最大的依仗,他倒了,本来在谢家眼里就已经一无是处的沈三废又多了一门糟心亲戚。 环顾四周,入目都是些《老子道德经河上公注本》、《庄子集注》、《黄庭经》之类的道家经典,窗外更是连景色都算不上,仅有的些许色彩还是这身子的主人调弄出来的色料瓶,每个瓶子上都贴着一张色纸。 随手打开一个看着被装在瓷瓶里的头青色,赵肃睿在心中连连摇头。 群狼环伺,这个姓沈的女子却只知道画画读经,被逼到自残己身也是让人不意外了。 身子废、性子废、脑子也废,沈三废这个名字还真不算辱没了她。 门外一阵轻响,那个叫阿池的婢女端着托盘轻步走了进来:“姑娘,吃些东西吧,图南给您熬了山栗粥,您配着饼和蒸蛋好歹吃点儿,吃完了咱们再喝药。” 赵肃睿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伤,银簪扎进去不过半寸许,看起来吓人,其实半点儿没伤到筋骨,也就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女子觉得大惊小怪还得喝药。 这山栗粥熬得倒是挺香。 赵肃睿端起粥直接喝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当了这沈三废唯一的好处就是吃的不错,那个叫图南的婢女厨艺比光禄寺的厨子们可好多了,三猫那阉奴做的鱼还值得一吃,单说灶上手艺也比不过图南。 “素了点儿。”用筷子尖儿挑了点儿蒸蛋上的肉末儿,赵肃睿不太满意,“这庄子里养了猪羊吧?明天一早杀两口。” “杀,两口?姑娘,一只羊那么多肉,你也吃不了呀!” “怎么吃不了?”赵肃睿把蒸饼卷了蒸蛋咬了一大口,“庄子里不是有三十多家丁?还有上百佃户,他们替朕……替我抓了那些婆子,自然要犒赏他们,顺便也让他们都操练起来,给我找一身不拖拉的衣服,明天我去校场练兵。” 校场?练兵? 阿池看着自家姑娘大口吃饼大碗喝粥,忍不住眨了眨眼。 她家姑娘伤了这一场,倒真是……开朗了许多。 赵肃睿说到做到,他说要练兵就真的是要练兵,沈三废在谢家无所依凭,能抓住什么他都不嫌弃,三十多个家丁最小的十五最大的四十九,也都是能打的时候,只要操练一番,别的不说,谢家再派多少婆子过来他都不怕。 一大清早,一口大铁锅支在田间的晒场上,两只被扒洗好了的羊在里面大火烂炖,勾得人心里长草。 穿着阿池带人连夜赶出来的玄色窄袖衫,赵肃睿斜坐搬出来的花梨木大椅上。 “前日谢家几个婆子趁机作祟,想要害了我,若不是你们出手相救,我怕是就要死在佛堂里了,这些是赏你们的。” 人群中一阵骚动。 被发配来了庄子上的家丁不少连宁安伯府大门到底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又哪里见过谢家深宅里的夫人?让夫人给他们分肉吃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噼里啪啦,几个脑子灵巧的在“二少夫人”的面前跪了一片。 “二少夫人您是主家……使不得。” 其实这些汉子们到如今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前天夜里培风突然提着剑进来跟他们说有婆子作乱伤了二少夫人,他们稀里糊涂就跟着出来抓人,左右不过是几个婆子,顶多是在肚皮和头顶被挠了几下,比上山抓个野猪还容易不少,谁能想到居然还能被分着肉吃呢。 “哪有什么使不得的。”赵肃睿的脸上带着笑,从这些家丁的脸上一个个看过去,想从里面找两个机灵的,结果一个都没有,加起来都没有沈三废身边的几个婢女看着顺眼。 “你们不光今日有肉吃。”他的手指轻轻张开又合拢,“从明日起,我让培风每日在这场上操练你们两个时辰,凡是能做完的,都有肉吃,凡是做的好的,还能带块肉回家给你爹娘媳妇。只一条,吃了我的肉就得听我的话,再来些作乱的婆子闯门的贼,你们得替我把他们收拾干净。” 听见能每日吃肉,这些家丁脸色涨红,恨不能当场给二少夫人磕几个头。 至于抓婆子抓贼这种事儿,跟肉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见这些家丁疏疏落落地给自己跪下,赵肃睿在心里只觉得无趣。 不过操练十几个家丁,又算得了什么?他可是曾经带着千军万马在漠北生擒敌方三位王子,那才叫大阵仗。 看看左右,赵肃睿觉得少了点儿什么,看看左右,他对站在自己旁边的阿池说: “如何?威风吧?” 少了人奉承的昭德帝颇有些不习惯。 穿着青色比甲的婢女眼睛里亮亮的,笑着说:“我家姑娘想做的事总能做到。” 啧,沈三废?她能做个什么?说不定现在还在朝华苑里哭呢。 赵肃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坐正了身子。 一想到是他赵肃睿的身子在哭,赵肃睿的心情又变差了许多。 “姑娘,您大费周章操练这些家丁,可他们说到底也还是谢家的人,如果是谢家又派了人来害您……” 听见这问话,赵肃睿抬起头看向了说话的人,是沈三废身边那个叫图南的婢女,有几分武艺,和十几分厨艺。 赵肃睿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还长了几分脑子。 “谢家在燕京城里不过是四等门第。”昭德帝语气不屑。 “谢文源都沦落到让自己儿子向个三品将军的女儿卖身了,又哪有钱去养府卫?只要操练上十天半个月,这些家丁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再者,只怕谢文源也没想过动用府卫来对付沈……你家姑娘。以后谢家再派人来也不过是些家丁婆子罢了。至于你说他们是谢家的人……” 秋日天凉,风从林间呼啸而来,震得树叶簌簌,女子冰冷的声音就散在了这风里。 “他们会明白,吃了我的肉,就当不了谢家人了。” 得意一笑,赵肃睿用沈时晴的眼睛看向图南,想看见这个婢女一脸懵懂,又或者被惊着吓着。 可他没想到,图南只是沉默片刻,对她行了一礼: “谢谢姑娘教诲。” 教诲啥了? 见图南眸光清亮仿佛是有所顿悟,颇有些意外人反倒成了赵肃睿。 难不成这个婢女真的懂了他在说什么?若真如此……身边的婢女都是长了脑子的,怎么沈三废自己就能这么废呢? “对了,还有件事儿。” 赵肃睿看向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婢女,她的名字好像叫培风? “这个庄子上的管事还被关着呢?” “回姑娘,是,管事在柴房被关了两天了。” “嗯。” 婢女们只看着她们家的姑娘点了点头,然后摆了摆手: “去把他家抄了,把这庄子上的账本带回来。” 秋风突然大作,身姿纤细的女子随手拂开额边的一缕乱发,眯着一双含着秋水的明眸,淡淡地说: “我都受了伤他还敢拦着不让找大夫,这样的人留不得。” 几个婢女不约而同地看向她们家的“姑娘”。 然后一齐行礼:“是,姑娘。” 刚回了内院不到一个时辰,培风就抱着一个匣子进来:“姑娘交代的奴婢已经做好了。” 赵肃睿摆摆手:“都给阿池。” 阿池看着自己手里抱着的匣子不明所以:“姑娘?” “这是这庄子上的账册。” 赵肃睿斜岔着腿坐着,手上端着一盘羊肉馅儿的饺子,热烫烫的饺子里藏着肉汤,他眯眼享受了片刻,笑着说: “以后这就是咱们自己的庄子了,你好好管着咱们的钱袋子。” 虽然这庄子是谢家的产业,可既然他来了,这庄子就是他的了。 赵肃睿又吃了两个饺子,正在得意享受的时候,一个小丫鬟突然进来禀报说: “二少夫人,柳夫人来了。” 小丫鬟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女人已经掀了帘子进来: “可怜的小阿晴,又文弱又纤瘦,哪里能吃这样的大苦头?快让干娘看看身上的伤好点儿了没有?” 嘴里叼着半个肉饺子的昭德帝还没看清来人,就被一个妇人连人带盘子紧紧地抱紧了怀里。 第六章 关门 自从六岁开始读书,赵肃睿连随身太监都不让他们随便抱自己,被人乍然抱住,他差点儿把手里装饺子的盘子给拍出去,挣了两下没挣动,他越发恨沈三废这个身子瘦弱可怜,但凡沈三废身上有二斤腱子肉,他也不会被一个妇人这般轻薄! 那边,见妇人失态,两边的婢女也连忙上来劝。 好说歹说,在赵肃睿抬起脚想把人踹出去之前,那个妇人被图南和培风给联手拉开了,妇人嘴里却骂了起来: “堂堂伯府,越发地不要脸面了,当年那谢伯爷可是在你爹灵前对天发誓要对你好的!谢凤安对着大学士的灵位三叩三拜才娶了你进门,竟然就敢这么对你!” 赵肃睿图方便,穿着窄袖短衣,此时只要站得离“沈时晴”近些就能让人看见她衣服下面藏着的绷带。 仔细端详了下,妇人的眼眶还是红的。 “阿晴你不必担心,此事就交在柳姨母身上,过两日就是左都御史府上老太太过寿,待我将谢家所作所为宣扬开,定要那个谢凤安来磕头把你请回去!” 到了此时,赵肃睿终于知道了这个妇人是谁。 阿池说那沈三废的娘生前有一个极好的手帕交,姓柳,虽然是庶女出身,可家中豪富,嫁妆极为丰厚,十多年前嫁给了一个姓姚的举人,后来那举人科举高中也当了官儿。 这些年沈三废颇得这位姓柳的姨母照顾,这次她被人逼得刺伤自己用血书求援,其中一封信也是给柳氏的。 也是柳氏给沈三废请来了大夫,还派了家丁来和图南一起将沈三废从佛堂里抢了出来。 他在那儿思量此人如何可用,在柳氏眼中就是小阿晴受了大难连苦楚都不知如何诉说。 穿着一身雅青短衣的年轻女子头上只一根白玉珠的素簪,双眼微红、轻喘细细,平日里眉目间的安然闲适也不见了,细瘦的手腕脖颈都没有被宽大的袍服遮掩,越发显出了几分伶仃可怜的样子。 看在柳氏眼里,她几乎要心疼地说不出话来。 十岁以来第一次在气力上输给别人的赵肃睿并不知道别人是用怎样的目光在看自己的,他随意地擦了擦嘴,说: “柳姨母不必为我担心,我在庄子上挺好的。” 赵肃睿心里盘算得很清楚,他就算要回京,也得回去之后立刻将宁安伯府拿捏在手里,想办法与宫中用着他身子的沈三废互通消息,决不能像个平凡妇人一般被关入后宅任人拿捏。 柳氏却摇头:“你又哪里过得好了?你可知道,前几天英国公府宴请,你的婆母可是把那个冯氏给带去了!你在谢家守了两重孝,我们自然知道,可外面的人只知道是你嫁入谢家七年无所出!如今你家中败落,谢家想要休了你自然就休了,你到时可怎么活?等沈家送你去庙里出家?” 知道自家姑娘现在不记得多少事儿了,阿池连忙上来打圆场: “夫人您别急,我家姑娘的意思是这事儿还得往长远打算……” “长远?女人家除了生孩子傍身还有什么是长远的?” 柳氏转身环顾内室,看见了那些装了颜料的瓶子,摇头叹息:“你爹一心为民,却横死淮水,你娘才气纵横,在你爹死后也只能以泪洗面早早也去了,但凡你娘给你留下了个兄弟,你又怎会被谢家这么磋磨?你呢,每日看书,画画,也没从里面看出一条新的路来,还是被人一步步逼到了这庄子上,现在连这个庄子都快没有你的存身之地了!” 这种话说给女子听也就算了,赵肃睿有些无趣地移开了目光,谢家这等在燕京都快混不下去的三流伯府,为了攀附权贵,别说抛弃一个次子媳,就算让谢文源休了给他生了一堆孩子的发妻他也会眼都不眨一下。 他们那么做,是因为他们想,想要制住他们就得让他们怕。 连这些都想不到,反而埋怨起了沈三废没有生个孩子……赵肃睿在心里嗤笑一声,如果连唯一说得上话的长辈都是这等见识,也难怪沈三废会成了沈三废了。 摸了下吃了个五分饱的肚子,赵肃睿用帕子擦了擦嘴: “柳姨母,让我回谢家这种话不必说了。谢家既然已经把我赶出来,自然也不想我再给他们碍事,在这个郊外庄子上,我为主,旁人为仆,我还能有几分能说话的地方,要是再回了谢家……才是真的无声无息了。” “沈时晴”的瞳色深幽,因为瘦削文弱身世可怜,眼睛里总似藏了一汪雾气清浅的泉。 泉水远看清澈明透,触手其中方知其冷。 所以,当这双眼睛不再柔软婉转欲语还休,而是定定看着别人的时候,人们所知的就是冷。 就如此时。 柳氏仿佛被人泼了一身的碎雪,心头的燥急渐渐缓了下来, 窗外乍起的风卷走了几片还残留了青色的落叶,柳氏看着面前清瘦的女子,轻声说: “阿晴,你是什么意思?” 在柳氏有些迷惑又有些惊骇的目光中,“沈时晴”笑了: “柳姨母,谢家心思早就定下了,沈时晴如今还活着,也不过是因为谢凤安不愿意为妻守制罢了。” 妻死,夫守一年,一年的时间倒是不长,只是谢文源心心念念的军功却耽搁不了,他们要尽快娶冯氏入府,沈三废反而还不能死。 既然沈时晴不能死,谢家也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休妻,可是沈时晴毕竟是谢家恩人之女,又是个孤女,就算犯下滔天大错,恐怕也未必能真休了,真的在燕京城里闹出风波,丢人还是他们谢家。 另一条路,就是逼着沈时晴自请下堂,一个无权无势地下堂妇,关上一段时日再随意处置了,对谢家反倒是最有利的。 因为这个念想,谢家这才一步步把沈时晴逼到了自残身子写下血书求援的地步。 然后就碰到了他这个换了魂过来的赵肃睿。 柳氏缓缓跌坐在了身后的文椅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等她回过神,就看见“沈时晴”又端起一盘羊肉饺子吃得正香。 “阿……阿晴,谢家好歹也是勋贵人家,你、你也别胡思乱想那么多,等、等我去闹了一番,他们……” 柳氏胡乱说了几句话,却连她自己都不信。 终于,泪珠儿从她的眼睛里滚落,她捂着脸哀嚎一声: “小阿晴,你的命怎么这般苦啊!” 苦么? 这等危急时刻偏偏让他堂堂昭德帝替了过来,赵肃睿觉得这沈三废就算什么都废,运气嘛,还是有几分否极泰来的好。 不对,这么一想,岂不是他的运气不好? 赵肃睿深感晦气,说话的语气也不耐烦起来: “柳姨母你别急着哭,你又不是孟姜女,能把谢家给生生哭塌了,你要是真想帮我的话,你可有办法联络上荣禄大夫家的夫人?” 柳氏收了泪,用细绢帕子擦了擦眼睛,看向“沈时晴”: “阿晴,荣禄大夫府上可是外戚呀,你姨丈身为国子监监丞乃是朝中清流,一向不与外戚往来……” 看着柳氏为难地摇了摇头,赵肃睿在心里“啧”了一声,他就烦这些道貌岸然的读书人,装模作样不跟外戚往来,要是他们自家的女儿当了皇后,也不知道他们还有没这等骨气跟自己女儿来断了往来。 国子监监丞,正八品,大朝会都在个末尾站着,指望他往宫里送消息还不如从现在开始养只鸽子。 再吃几个羊肉饺子,赵肃睿嘴上觉得不够,肚子里却已经饱了,他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又擦了擦嘴: “柳姨母,我不能回谢家,还得防着谢家对我再下杀手,劳烦您给我寻几个得用的护院……” 正说话时,赵肃睿透过窗看见一个小婢女匆匆从院门处进来。 “二少夫人,府里又来人了!” 来了什么人赵肃睿也不怕,他大声道:“图南培风,拿上你们的剑,咱们再去会会谢家的人!” 见从来文弱的“沈时晴”素手一挥仿佛就要带人冲杀出去,柳氏看得目瞪口呆。 谢家到底对她们家小阿晴做下了多大的孽呀! “你们速速去探,来了多少人,多少车,多少马,带了什么兵器!” 小丫鬟也从没见过自家夫人这般“豪气干云”的样子,呆愣愣地说: “二少夫人,没有兵器,就是几个押车婆子,把府里二少爷的妾室都送了过来。” “妾室?” 赵肃睿皱起了眉头。 院门洞开,一群莺莺燕燕穿着罗裙绸袄抱着金银细软哭哭啼啼地走了进来。 “少夫人!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呀!二爷接了一个冯家的小姐进府,把我们都赶了出来!” “夫人!夫人呀!奴婢不敢居功,也给谢家生了一对儿女,如今孩子都在府里,只把我们赶了出来,这可让我如何活呀!” 看着成群的女人带着眼泪和脂粉香气向自己扑过来。 自封上柱国大将军、天下兵马大元帅、靖边抚威将军,擒杀漠北各部首领、将漠西各部远逐数百里,一振大雍数代积弱的昭德帝,只说了两个字 ——“关门!” 第七章 沐浴 “将门开着。” 夜深了,朝华苑里仍是灯火通明,大太监一鸡怕晚风侵扰了圣驾想命人关了大门,却被陛下给叫住了。 朝华苑外有几棵桂树,是多年前宫里的匠人们花了大力气才从江南移栽过来的贡树,凉秋时节,有桂花的甜香气盈盈袭来,颇为怡人。 一鸡停在了门边儿,脑子却没停,召了两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搬了个绢纱做的障子挡了挡风,又不妨碍这夜里的清凉舒爽。 做好了这些,一鸡无声无息地站在了角落,只等着陛下使唤。 这几日陛下勤勉得紧,几乎每日都要批改奏折到深夜,不爱与他们说笑,也不爱生气了,从前的陛下虽然喜怒无定,可七情皆在面上,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只要小心行事别犯了贪病也能趋吉避凶,现在陛下喜怒不形于色,反倒让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棘手起来。 鸡狗猫鼠几个为难了好几天,还是带头的一鸡给拿了主意: “闭嘴缩手,小心做事,咱们就是皇爷养在手里的畜生,皇爷给的咱们跪谢,皇爷不给的,咱们什么都别要。” 定下了这个主意,从四个大太监往下都比从前更添了十分的小心。 对照内阁的票拟看完了手里的奏折,沈时晴徐徐出了一口气,这才抬起了头。 不得不说,昭德帝的身子比她自己的真是康健太多了,坐着看了一天的奏折也只是稍有些疲惫,如果是她自己的身体,画一个时辰的画、看两个时辰的书之后要是不歇一会儿,身子是肯定熬不住的。 见陛下放下了笔,一鸡试探着说:“陛下,今日可要沐浴?” 沈时晴愣了下。 这两日她出恭如厕都不敢往下看,沐浴…… 好在,在谢家受了七年冷落,沈时晴性子上是个想得开的,想想此刻在她身子里的昭德帝也不会一直忍着不洗澡,她也就淡定了。 反正都得洗,又不能不洗,她洗了他的,他也洗了她的。 公平。 这么宽慰自己,她点了点头:“是该洗了。” 热腾腾的紫檀木浴桶里,为了让自己别往下看,沈时晴仰着头,假作小憩。 几个大太监亲自脱了罩袍挽着袖子为“昭德帝”擦洗身上。 长长的头发也解了,单独浸在了洗发的盆里,三猫拿着篦子一点点给陛下洗着“龙丝”。 沈时晴的目光从几个大太监身上一一扫过,当了这三天“皇帝”,她也对这几个大太监有了些了解。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一鸡长相有些清俊,像个读书人,年岁是几人中最大的,约在三十岁往上,为人也最稳重,其他三个人也都以他为首,他也是昭德帝最依仗的大太监。 司礼监秉笔二狗看着最不像太监,反倒像是个二十五六岁的武人,身材劲瘦,长手长脚,着实英俊有力。 尚膳监掌印太监三猫管理的是昭德帝衣食住行的细处,他生得圆润端庄,眼睛还大,说话时未语先笑,看久了还真像一直白胖的大猫,他也是几个人中最爱说笑哄昭德帝开心的,。 排名最后的四鼠个子最小,生得白净秀气,说话声音仿佛也比别人小一些,他的职务也最低,在司礼监不过是个随堂太监,可昭德帝却越过了一鸡二狗将东厂交给了他掌管。 这四个人不论是对皇上还是对外官都极为谦卑,总以畜生自称,可见昭德帝平时也没少骂他们是鸡狗之辈,但是他们自身的用度也无不精美,多是御赐,在御前说话做事也从容亲近,能看得出来,昭德帝虽然嘴上对他们极为严厉,却又信之用之赏之,给了他们不少的权力。 以此倒推,沈时晴在心中逐渐描摹出了昭德帝待人处事的样子——为人喜怒无常、为君好大喜功、为主知人善用恩威兼施……除了乾纲独断的专横之外,私下里应该还有几分年轻人与人相处的率性和不拘小节。 在心中把一君四仆的秉性反复琢磨推演过,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沈时晴也就更多了些把握: “这几日可有什么好玩儿的?” 听见陛下随意说出了这种话,鸡狗猫鼠的眼睛都亮了。 正给陛下洗头的三猫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皇爷您想玩儿什么?这几日塔山上的枫树都红了,甚是好看,陛下若是愿意动弹,奴婢找几个武士就在枫林地里摔跤给陛下看?皇爷要是嫌嘈杂,那就找几个弹唱的,就在林中唱,闻声不见人。还有还有,湖上起了风,让两队小儿孙来给陛下赛龙舟也不错。” 说起吃喝玩乐,三猫总是忍不住越说越热闹,要不是还记得给陛下洗头,他一双猫爪子都要舞到天上去了。 一旁的一鸡轻咳了一声,现在的皇爷可是和平时不一样,要是三猫得意忘形犯了忌讳,他们可连求情都不敢。 被一鸡提醒,三猫整只猫都僵在了原地。 他偷眼去看陛下,却之间陛下双目似闭非闭仿佛正在享受。 没生气?! 三猫心下松了一口气,胆子又大了一点儿,手指轻柔地给陛下摁着发根,他重新笑着说: “皇爷,您几日没跟奴婢说话,今天突然问起奴婢,奴婢一高兴,说的话又多了,奴婢该罚,您踢奴婢的屁股吧。” 踢屁股? 自幼饱读诗书,从来没动过自己婢女一根手指头的沈时晴还真没想过世上有这种“惩罚”。 想了想,沈时晴仿佛随意似的说: “先记着。” “好嘞!奴婢记下了,奴婢这屁股上还欠了皇爷的一脚踹!” 沈时晴面上纹丝不动,在心里也记下了一件事儿——她得学会怎么踹人屁股。 学会让人“滚”,学会让人等,学会了怎么让人怕,还得学会怎么踹人屁股。 当皇帝也不容易啊。 昭德帝不喜欢身边有宫女伺候,这倒便宜了沈时晴,虽然她现在的身体是个男人,但是正因为身子是个男人,她反倒更愿意让太监碰而非宫女。 对着一面等身铜镜,沈时晴缓缓看向左边,又缓缓看向右边,就是不太好意思看中间。 铜镜里,三猫四鼠用帛巾将“他”的长发拧起来,净掉其中的水分。 昭德帝赵肃睿长相极为俊美,身形更是高大矫健,此时,“他”只穿了一套里衣,透过轻薄的布料,沈时晴觉得自己能看见昭德帝胸腹上的筋肉轮廓。 在心里默念着“非礼勿视”垂下眼睛,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这男人身上的“非礼”之处有点多。 “没关系,你看了他,他也得看你,有来有往,不算你趁人之危。” 在心中默念数遍,沈时晴睁开了眼睛。 镜中的男人也睁开了眼睛。 长发披下,衣衫轻薄,坐姿也不羁……沈时晴的眸光细细勾勒着现在属于她的身体,从结实有力的手臂到颇有棱角的胸腹。 终于,她忍不住抬起手掩了下嘴角。 移魂到这个身体里三天以来,她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到了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自己赚了。 不是因为她从一个被逼下堂的落魄妇人一夜间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 也不是因为她身边有无数人笑脸逢迎,可以一言决断别人的生和死。 而是她有这样的一副体魄,这样的一个身份,她就可以做她想做的事,看她想看的风景,吹她想吹的风。 七年来,这是沈时晴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自在。 真是久违了。 雕花嵌玉的等身铜镜中,俊美无俦的年轻君王勾唇一笑。 “一鸡。” “皇爷,奴婢在。” “这几日给陈守章求情的奏本,朕怎么一本都没看见?” 一鸡弯着腰,小心说道:“回皇爷的话,给陈守章求情的奏本都被内阁留下了,想等着陈守章被押解进京之后再与条陈一并呈上。” 其实不过是怕再引了陛下怒火,防着陈守章刚被押解进京就直接被陛下送去法场砍头罢了。 “嗯……那这几天,也没有人上折子说一声他觉得陈守章该死?” 一鸡顿了顿,小声说:“回皇爷的话,还是有几本的。” 沈时晴心中了然。 也就是说,大部分朝臣都觉得陈守章说的有理,无论如何是不该死的。 这几天,她把陈守章的奏折看了不下十遍。 单从行文来说,陈守章写的很痛快。 从去年对漠西大胜以来,昭德帝声威日隆,连她这个被困在深宅里平平无奇的妇人都知道昭德帝只对两件事感兴趣——打仗和享乐。 享乐就不必多说了,她此刻所在的西苑有小半都是他登基后修建的,其中驯养的各种珍奇异兽也都是他从各地搜罗来的,据说他之前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骑着大象逛园子。这次昭德帝之所以又搬进西苑不见大臣,是因为他要在西苑建出一条“百戏街”,让太监宫女假扮百姓供他游逛玩乐。 该怎么说呢?沈时晴觉得前朝末帝跟昭德帝比起来,都算是简朴老实不会玩儿的。 为了打仗,昭德帝一直往西北一带调拨大量军队,花费无数钱财,耗损无数人力,去年那场大捷号称王师三十万,差不多把国库都掏干净了。 按照陈守章奏折上所写,各地为了支援陛下的亲征,不仅连连加税,还征发徭役,黄河沿岸百姓苦不堪言,纷纷带着田地投向不用缴纳税赋的乡绅,今年虽然各地丰收,但是百姓的日子并未好过,粮食收的多了,要缴纳的赋税也多了,光是他所在之地今年又增加了六种新税,包括什么“征西饷”、“剿蛮饷”、“练兵饷”、“兵马饷”……百姓不堪重负竟然在秋收之际纷纷弃田而逃。 在奏折中,陈守章劝谏昭德帝身为一国之君不能只想着穷兵黩武,要学学先帝,学学先太子,要当个治世仁君与民生息。 对于一心想要创下不世功业的昭德帝来说,陈守章的奏折算是摸了一把老虎屁股,他下令让人把陈守章抓了,口口声声说要杀了,只怕也并非虚言。 ——以沈时晴对昭德帝的一点浅薄认识来说,他既然想要明年再征西北,那就听不得朝中再有其他的声响。 现在,她成了昭德帝,她该怎么选呢? 要是她放过了陈守章,只怕等她和昭德帝换回了身子,她就会因为擅自喘气儿而被下令处死吧? 沈时晴动了动手指,下意识想要去摸自己头顶的银簪,又把手轻轻握住了。 “明天把那些觉得陈守章该死的人都召进宫来,朕要看看。” 看着铜镜里神情淡漠的“昭德帝”,沈时晴在心里有了主意。 昭德帝不是喜欢杀人吗?她弄死几个比陈守章还该死的不就够他消气了? 第八章 右脚 沈时晴想的其实很简单,她要试着给陈守章找个“替死鬼”,从阿谀奉承的苟且之辈里找应该容易很多。 可她没想到,第二日她就在那些“替死鬼”里,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臣,谢文源,参见陛下。” 沈时晴没说话。 看着自己那个从来趾高气昂的“公公”跪在地上,她一时间竟没想好自己应该说什么。 谢文源穿着簇新的朝服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只听见一个大太监在他头顶问话:“这个觉得陈守章欺世盗名的奏折就是你写的?” “是,是微臣!陈守章他身为朝廷命官,当……” 负责问话的一鸡看了一眼“昭德帝”的脸色,淡淡地提醒道: “谢伯爷,在皇爷面前,没问您的话,您就别说了。” 谢文源连忙闭上了嘴。 自从十年前被先帝撸掉了官职,他便成了京中“无召不可觐见”的尴尬人,明明身上有爵位,可上次面圣还是在陛下的改元登基大典上,那场大典,他身为伯爵,却被排在了角落里。 因为他没有实职,只能抱着祖上留下的爵位苦苦支撑,宁安伯府在燕京勋贵之中也沦为末流,连一些新起的将军府都不如。 一年又一年,他等着一个机会,等着一个,能够让他重振宁安伯府的机会,他本以为能借着沈韶之女与沈韶的故旧同僚搭上线,可没想到那沈氏女根本是个木头脑袋,除了写字画画之外就是看书,连她爹的半分伶俐都没学到,更不会与人交际往来,反倒又让他蹉跎数年。前些年太监张玩势大,被人私下称作“皇虎”,他有心投靠,可还没等他寻到门路,张玩就被陛下砍了脑袋,他只能再另寻他法。去年陛下征西大胜,他突然明白了,想要入了陛下的眼,他还是要靠军功立身,正好他的连襟冯右棋立下军功,他也希望对方能提携他一把。 不过是给自己的二儿子再换个妻子,此事在谢文源眼中简直不值一提。 当然,谢文源也不会只指望着冯右棋这一条路,像他这样没有人想要往上走,最该做的还是揣摩陛下的心思。 这次陈守章上奏,陛下暴怒,他在家中想了许久,都觉得这陈守章必死无疑。可这时机最妙之处并不仅是如此,朝中自内阁以下的文官都不想陈守章死,还想要劝着陛下做什么仁君,在这种时候,他上奏请斩陈守章,才能显出他的与众不同,才能得了陛下的心意。 果然,奏本才递上去不到两天,他谢文源,就在整整十年之后再次得了面圣的机会! 强压着心中的激动,谢文源紧了紧自己干涩的喉咙,只等着陛下问话,他立即一表忠心。 朝中旁人都想陈守章活,只有他与陛下同心,陈守章必须死!不止是陈守章,只要能重振宁安伯府往日光辉,陛下想让他谁死,他都可以为陛下的手中刀! 短短几息光景,又仿佛过了无数年月,坐在案后的年轻皇帝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你这奏折上说陈守章欺世盗名罪在欺君,他哪里欺君了?” “是,陛下北伐西征功在千秋,乃大雍之幸也。陈守章他身为登州府同知竟然妄议军国大事,所图的不过是虚名,可如此一来,又将陛下置于何地?竟是损陛下威名来图谋自身之虚名,其心可诛……” 谢文源对着朝华苑光洁的石砖好一阵慷慨陈词,恨不能把一颗心给挖出来陛下,让他知道自己是何等地忠心。 一声水漏轻响,接着,是放下了笔的声音。 谢文源猛地停住了。 他又想起了刚刚一鸡大太监说的话,皇上没问的,他不能说。 桌案后面,沈时晴站了起来。 进了这个身子几天,她逐渐适应了俯视别人,看着别人的头顶。 “谢文源。” “臣在。” “方才,你是哪只脚先迈进殿门的?” 谢文源愣住了,思索片刻,他低着头说:“臣,大概是左脚先迈进殿门的。” “是么?”出了名喜怒无常的昭德帝背着手,缓步绕过了桌案,“你可要想清楚,若是说错了,你就是欺君。” 略低了低头,沈时晴颇为玩味地重复了下谢文源说过的话:“其心可诛。” 不可抑制的,谢文源的身体开始颤抖。 冷汗出现在了他的额角。 “臣……臣……也可能是右脚。” “如果真是右脚,你上一句话,就是欺君。其心可诛。” 沈时晴的目光扫过谢文源颤抖的手臂,他几乎是要趴在地上了。 无端地,沈时晴想起了宁安伯府每年过年大宴时的样子,无论已经如何捉襟见肘,宁安伯府的家宴上都少不了一道慢炖黄鼠肉,年末时候大同黄鼠在燕京可以卖上百两银子一只,宁安伯府会用一个极大的汤碗将慢炖过的装在里面,香气腾腾。 其实里面只有一只黄鼠,谢文源身为一家之主总是单独享用的。 因为身上有孝,沈时晴在嫁入宁安伯府的第二年才参加了年宴,那年,宁安伯世子才三岁的儿子闹着要吃那道黄鼠,刚刚还笑着说吉祥之言的谢文源却突然神色大变,让下人把他的孙子从年宴上带下去。 “我给,你们才能要,我不给,这府里的一丝一毫都是我的,你们不能要,明白么?” 在那之前,沈时晴印象中的谢文源大多是温和有礼的样子,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威风”。 十六岁的沈时晴尚且有些天真的探究之心,她想了很久都想不通,谢文源为什么要为了一口吃的跟自己才三岁的孙子大发脾气。 二十二岁的沈时晴却已经明白了。 因为谢文源他可以这么做,他就这么做了,旁人无力反抗,无从反驳,这便是权力。 就像此刻,谢文源在皇权面前,也不比一个三岁的孩子强到哪里去。 “陛下,臣……”谢文源努力让自己的大腿不要颤抖,他的里衣在这极短的时间里竟然已经湿透了。 “臣不记得了!” “你既然不记得了,那你上面两句话岂不是都在欺君?你,有两颗头让朕砍么?有两颗心让朕诛么?” 朝华苑里桂花香气阵阵,抬头看着门外高远湛蓝的天空,沈时晴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她又学会了一点东西。 天下权柄,莫过为皇。 “臣、臣……”谢文源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一黑,直接晕倒在了地上。 沈时晴漠然地看着他被人拖下去,自己不过是以一个更有权柄的身份来问他,这位自诩不凡的宁安伯,真是连三岁小孩都不如。 以旁人血肉做自己晋身之阶,以他人性命藻饰自身不堪,这样的事情谢文源七年前就做过,只不过那时候的沈韶已经死了,如今的陈守章还活着罢了,轮到他自己的身家性命被人威逼,他可真是半分气节也无。 这样的人,用来给陈守章当替死鬼,在昭德帝的眼里肯定不够格。 沈时晴失望地摇摇头: “宁安伯谢文源御前失仪,关起来让大理寺问罪,换下一个。” 一鸡看着自家皇爷表情冷淡,一面去宣人觐见,一面在心里暗暗记下,他刚刚迈出殿门,先用的是右脚。 第九章 妾室 “姑娘,谢凤安一共有五房妾室,这次一下送来了四位,其中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就是安年年,她从前是老侯夫人身边的婢女,粗通一些文墨,您进了谢家第二年谢凤安从南直隶回来要娶苏瑶儿为妾,老侯夫人召您过去谈过,回来的时候您就把安年年带了回来。她是外面采买回来的,在府里没有根基,一向老实,过了一年就生下了端哥儿。端哥儿也是谢凤安的长子。 “安年年虽然识字,到底比不上秦淮出身的苏瑶儿,安年年有孕之后,谢凤安专宠苏瑶儿,还要带着苏瑶儿再去南直隶的书院,侯夫人就又抬了夏荷做给谢凤安做通房,夏荷是花园管草木的刘随家的,是谢家的家生子,性子又要强,和苏瑶儿争了有小半年。结果,苏瑶儿怀孕了,谢凤安去南直隶的时候就一个也没带,回来的时候倒是又带回来了几位‘红颜知己’,有苏瑶儿在前面,侯夫人早有准备,几个美人还没进府就被打发了。 “为了让谢凤安收心,侯夫人又把柳甜杏给了他,柳甜杏的爹是宁安侯府在北面庄子上的管事,她的性子有些娇憨,谢凤安喜欢了一年多也丢到了一边,至今没有生养过。 “再有一个就是崔锦娘,她爹是个举人,她算是个良妾。” 说起崔锦娘,阿池的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怒意,语气也变得越发不客气: “崔锦娘的爹崔举人从前得过老爷的指点,中举之后他屡次考进士都不中,反倒是把家里的家业都败得差不多了,前年科举的时候崔举人带着一家进了燕京,偏偏崔举人自己生了病,那崔锦娘借着从前和老爷的那点牵扯求到了姑娘面前,姑娘你让垂云出面替她爹治了病,又替他们在燕京赁了房子住下,结果那个崔锦娘借口是来探望姑娘时时上门,一来二去却与谢凤安勾搭成奸,她怀孕三月跪着求姑娘成全……姑娘,奴婢是哪里说错了么?” 阿池正在心里骂着恩将仇报的崔锦娘和色中饿鬼谢凤安,看见自家姑娘盯着自己瞧,她又无措了起来。 她家姑娘是个温软柔善的性子,就算是对崔锦娘也不过说过一声“久贫无依,到此地步犹如溺水之人抓浮苇求脱身,着实可怜”,也是决不许自己这样说话的。 赵肃睿正听得兴起,将属于沈时晴的那双眼睛瞪得浑圆,他爹也就是先帝与他娘也就是太后的感情甚笃,仅有的两个儿子就是他那个先太子哥哥和他,他的太后娘当皇后时候就颇有手腕,把后宫管得如铁桶一般,赵肃睿身为中宫嫡出的皇幼子对女人之间争风吃醋的事儿仅有耳闻,从未亲见,这样几个女人争风吃醋的热闹他还真觉得有些稀罕。 也是因为他在这庄子里呆得无聊。 不能杀伐决断,甚至不能踹太监屁股,也只能听着这些后宅小事儿解闷儿。 “然后呢?五个妾有四个被送出来了,被留在府里的是那个秦淮绝色苏瑶儿还是女中枭雄崔锦娘?” 阿池被自家姑娘的话吓了一跳,什么秦淮绝色、女中枭雄…… “是苏瑶儿被留在了宁安侯府。” “哦……那还是秦淮绝色略胜一筹,这谢凤安还真是个好色之徒。” 赵肃睿随手把玩着手里的毛笔,就见阿池连连点头。 “没错!姑娘,谢凤安就是个好色之徒!” 自从知道了谢家是决意要逼着自家姑娘自请下堂,甚至可能害了姑娘的性命,阿池就连“姑爷”都不称呼了,对着谢家上下指名道姓,甚为不恭敬,见姑娘指名道姓说谢凤安好色,阿池也觉得心里出了一口恶气。 赵肃睿却挺喜欢她这份儿忧主人所忧、恨主人之恨的“小气量”,脸上多了一分笑,他有心让阿池替她张罗庄子上的事务,就问她: “那你觉得这几个人中有没有能得用的?” 阿池想了想,说:“安氏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在老夫人身边有几分面子情,夏氏是谢家家生子,在下人里有些门路,柳氏的父亲算得上是宁安侯的亲信,至于崔氏……崔氏……” “这些人里你最忌惮的就是那位宅斗枭雄,因为她够狠,够豁得出去,够没有廉耻。”赵肃睿都不用看,就知道阿池在想什么。 阿池沉默了片刻,小声说:“她恩将仇报背弃姑娘,只人品一条就是最下成的。” “小人有小人的用法,想要用他们,就决不能怕他们。” 满朝文武有几个真正的正人君子?对于那些小人不过是以权势引之,以财帛诱之,以皇威慑之,一旦有一天他们对权势财帛的渴望大过了对皇权之威的恐惧,那就可以杀了。 想起了几个自己曾经杀过的人,赵肃睿打了个哈欠: “你去后头看看她们哭完了没有,哭完了就带过来。” “是,姑娘。” 阿池出去了,赵肃睿站起身用沈时晴的身子伸了个懒腰。 桌上摆着图南送进来的茶点,一碟烤成金黄的糖薄脆上洒着芝麻,一碟去了内外皮子的核桃仁儿,一碟蜜枣,还有一壶氤氲着香气的菊花茶。 赵肃睿看了一眼,嗤之以鼻:“也就是沈三废这种穷酸人家养出来的女人好吃这种东西。” 随手拿拈起一枚蜜枣放在嘴里吃了,又连吃了两块糖薄脆,喝了半壶茶,赵肃睿瘫在沈时晴坐惯了的文椅上长出了口气,又抓了把核桃仁儿咔嚓咔嚓吃了起来。 宁安侯府的这处小庄子前后不过四进大小,还没半个朝华苑大,在他眼里就是连个屁股都腾不开的地方,就这么点儿个小地还被塞了四谢凤安的小妾过来,加上丫鬟婆子足足十几个人。 抬头看看窗外,景色实在是乏善可陈,赵肃睿有些奇怪,沈三废住在这种地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然没被逼疯了。 “咔嚓咔嚓……” 又喝了口茶,赵肃睿只觉得自己像是被秋日里新开的甜丝丝的魏紫姚黄给围住了。 “也难为了这沈三废,变着法儿让自己活得自在,可惜这些聪明劲儿就是没让她过得好。” 人生在世,哪有不争的道理? 苟且偷生所换来的一时的安然就如一个薄胎瓷盏,说碎了就碎了。 正想着事儿,赵肃睿便听见窗外又隐隐有哭声传了进来,他随手把手里的杯子砸了出去: “图南,你带人看好了,谁敢再哭一声立刻拖下去给我扔河里!” 守在门口的图南应了一声。 站在院门口的几个谢凤安的妾室先是被迎面砸过来的杯子吓了一跳,又听见一向宽仁的少夫人突然疾声厉色,都有些茫然无措。 几个人中只有一个女子没哭,她左右看看,笑着说:“各位姐姐,咱们来了庄子上,还是听着夫人差遣吧,就算再想孩子,也得先把泪水往肚子里流。” 听见这话,阿池霍然转头看向那个穿着青绫袄的女子。 那女子只对她笑笑,没说话。 胳膊撑在床边的案上看着外面的眉眼官司,赵肃睿立刻就知道了那个看着极和善的女子就是被他称作“女中枭雄”的崔锦娘。 其他几人来见这个被关在了城外庄子上的主母,心里都存了试探的意思,原本哭的两分真八分假,听崔锦娘提起孩子,想起她们被逼着硬生生骨肉分离,眼眶里的泪倒有了八分真。 夏荷一贯有些不管不顾的泼辣,当场就要嚎哭出声,却被人死死摁住了嘴。 安年年抱着她的头,在她耳边小声说:“别听崔姨娘的撺掇。” 最后进来的柳甜杏还是想哭,却因为没人带着,心里又有些害怕,只能咬着自己的帕子。 这些女人真不哭了,赵肃睿心情也好了些,手伸出窗外摆了摆:“让她们就在门外站着,阿池,你去找培风让她把搜出来的东西都带过来。” “是,姑娘。” 晌午时分,没什么景致的院子被晒得一片白地,往屋里看去只看见一片幽深,什么都不真切。 几个女人挤挤挨挨站成一团,在原地等了片刻,就见房门大开,一只踩着缎面绣鞋的脚从里面迈了出来。 乍一看见沈时晴,崔锦娘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仍旧是一张清瘦文弱的脸庞,仍旧是点漆似的眸子,可她就觉得眼前的“沈时晴”与那个看了她片刻,只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就让她给谢凤安当了妾的“沈娘子”不一样了。 上身一件东方亮的织花长袄,下身一条鹅黄马面裙,头上除了一根玉珠素簪之外再无装饰,脸上毫无脂粉妆点,向来柔婉娴静的二少夫人大步从房里走出来。屋檐下摆着一把榆木交椅,上面盖着簇新的椅披,“沈时晴”跨步过去坐下,左腿已经翘在了右腿上面。 第十章 训妾 沈时晴,她竟然翘腿坐着! 谢凤安的几个妾都被这个做派吓了一跳,不知道二少夫人怎么仿佛个男人似的,倒比谢二少爷还狂放了几分。 “既然来了我的地界儿,有些话我就提前与你们说清楚,别等着挨了我的教训还有脸跟我诉委屈。” 赵肃睿懒得与她们废话,一上来就甩出了规矩。 “第一,这院子太浅,你们哭得我心烦,以后在这庄子里再见不得眼泪,再敢哭的全扔外面池塘子里。 “第二,我不管你们从前为了争风吃醋都干过什么,结了什么仇,来了我这,一律按我的规矩办事,从前种种一笔勾销,再搞出事端的,我不问对错,不问是谁干的,你们四个人一并在这儿给我挨板子。” 崔锦娘低着头,一副恭顺样子,却又忍不住想抬头,她知道,这句话是沈时晴说给她听的,沈时晴知道自己总是在这几个人中挑拨是非坐收渔利,就警告自己,以后她们四个人中间的摩擦都已经记在了她自己一个人的身上。 赵肃睿几句话吩咐下去,并不会在乎崔锦娘怎么想,从来都是旁人猜他的心思,他不比在乎别人怎么想。 “第三,这院子里内外一应听我调派,我身边三个大丫鬟各司其职,你们只管老实呆着。” “少夫人,听您的意思您是把我们在这庄子里关起来了,那您能给我们什么什么?我们什么时候回侯府里去?什么时候能见着我们的孩子?”突然出声的是夏荷,她手里攥着一条桃红色的帕子叉腰站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咱们都是被赶来这庄子上的,我也不跟你讲什么尊卑,现在宁安侯府里可已经连红绸都备好了只等着二爷再娶,除了苏瑶儿那个狐媚子咱们都是被赶出来的,您也别在我面前装什么奶奶,我好歹给二爷生了一儿一女,将来儿子大了也有点指望,您呢?您要是有办法让我见了我的孩子我自然服了您,从前的冲撞得罪我一天磕一百个头向您赔罪,可你要是只想在我们身上逞威风,那可就打错了主意!” 翘腿斜坐着,赵肃睿吃了颗核桃仁儿,笑了: “你们来的时候,被那些押车的婆子给抢走了不少东西吧?” 夏荷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宁安侯府连看门的狗都知道谢二爷要迎新人进门,她们这些妾被打发出来这辈子的前途也到头了,一路上她们的包裹细软被一次次打开争夺,连身上的衣服都被扒了。 夏荷性子要强,她家里人也差不多,因为夏荷攀上了二爷又生了儿女,夏家人总把自己当府上的半个亲家自居,自然也得罪了不少人,夏荷一朝失势,那些婆子们自然要踩上一脚,动手争抢的时候也对她格外不客气,夏荷的耳垂上还带着伤,是她那对银坠子被人薅走的时候被划出来的。 这时,培风和阿池带着两个小丫鬟提着几个极大的包袱走了进来。 “姑娘,搜出来的东西都在这了。” 包袱落在地上,露出里面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 培风将一本小册子送到了自家姑娘的手边:“按照姑娘的吩咐也都已经分类造册,细细审过每样东西的来历,若有缺失也能查出是谁没说实话。” 翻开随便看一眼,赵肃睿满意地点点头。 “这是你们被抢了东西,我让人给你们抢了回来,银钱暂且充公,衣服首饰你们都拿回去,你们要是老实呆着,下个月起银钱也还你们。” 谁能想到,一贯清风明月埋首作画,既不管她们争风吃醋又不在乎内院权柄的少夫人竟然满嘴说着什么银钱首饰? 几个妾室蹲在地上收拢着自己的细软,偷眼去“沈时晴”,却只看见了极为冷淡的一双眼。 不是从前的温和好欺,而是带着顺者昌、逆者亡的逼人气势。 一直站在夏荷身后的安年年脚下微软,心头多了几丝寒意。 她出身老伯夫人身边,得的消息比旁人都更真切,前几日伯府中分明派了婆子来庄子上要对少夫人下手,可少夫人不仅好好的,还将整个庄子拿捏在了手里,那些婆子呢?押送她们过来的婆子们本该已经返程回燕京,现在她们的细软都在这儿,那些伯府的婆子又去了哪里? 抓着衣服的手抖了抖,她侧身站着,再不敢说一句话。 “我能给你们拿回细软,自然也能拿回其他的。” 赵肃睿看向刚才还颇有气焰的夏荷,翘起来的脚晃了晃: “懂了吗?” “是,少夫人。”一群女人各怀心思,都对“沈时晴”低了头。 震慑几个旁人的小妾,这活儿赵肃睿不仅干得不痛快,甚至有些腻味,虽然这不耽误他晚上喝了两碗黄芪粥又吃了一碟蒸鸡一碟蒸蛋一碟萝卜干小炒肉另有三个菘菜肉丁包子。 可到了夜里,他就有些睡不着了。 绝不是因为这沈时晴的肚子被他给撑着了! 躺在床上,威武善战的昭德帝辗转反侧,脑海中隐隐还有人隐隐约约的哭声。 进了这沈三废的身子之前,一群女人哭成一团的样子,赵肃睿只见过两次。 偏偏这两次还都不是好时候。 一次,是他大哥先太子的葬礼。 一次,是他爹先帝睿宗的葬礼。 把头埋进被子里,赵肃睿心烦意乱。 仿佛一闭上眼睛,眼前又是铺天盖地的白,很多人在哭,哭得山崩地裂,天地无色。 听见自家姑娘没有安寝,夜里当值的图南走了过来: “姑娘,要不要给您点一点安神香?” 赵肃睿没说话,只是抱着被子“嗯”了一声。 图南的唇角挂着笑,她的年纪比自家姑娘还大一岁,从来将自家姑娘当妹妹,见姑娘伤了身子之后比从前更甜了几分娇气任性,也只觉得心疼,只不过她不是阿池那样口齿伶俐的,只能靠着手巧来宽慰姑娘。 从被子里露出眼睛,看着沈时晴的婢女取了香丸放入香炉,又用盆里的炭火引出一线香气。 “姑娘,你看!”只见图南手上一转,白瓷香炉在她手上兜了个圈儿,那一缕烟勾连成了个层层花瓣儿似的淡影,渐渐消散在了秋日夜晚的清凉里。 赵肃睿深吸了一口气,好奇问道: “这香是什么做的?” “这是姑娘您之前用桂皮、菊花、橙皮、丁香、檀木、大黄合出来的安神香。” 没一样儿是值钱的,赵肃睿在心里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儿。 图南说话的时候又用手将烟勾出了白鹤展翅高飞的样子。 赵肃睿定定看着,随着一缕缕带着甜香暖意却并不腻人的香气慢慢萦绕在他身边,他的头却好像不那么疼了,翻了个身,在睡过去之前,他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沈三废虽然废,教出来的丫鬟不错,做出来的的东西……更不错”。 睡醒时天还没亮,赵肃睿瞪着淡青色的幔帐叹了口气,才坐了起来。 一觉醒来就成了被逼着下堂的沈家小废物,这事儿到底不是一场梦啊。 “姑娘,外面几位姨娘来给您请安了。” “不见。” 不肯在头上顶着那些琐碎珠翠,赵肃睿照旧让阿池拿那根白玉银杆簪子给自己固定了个简单的发髻就算了。 看着镜子里沈时晴这张有些娇怯文弱的脸,赵肃睿嫌弃地转开眼睛,又摆了摆手: “跟她们说,没事儿就在后面呆着,少来烦我。” “是,姑娘。” 话刚说完,房门打开,图南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 “姑娘,您昨晚说想吃猪肘,我用酱烩的猪肘肉做了浇头,您尝尝这个面怎么样?” 赵肃睿看了一眼摆在素面碗旁边的酱肉和几个一看就可口的菜,心里顿时舒坦不少。 在沈时晴这儿待几天,他好歹不用被光禄寺逼着吃那些什么苦菜蒲公英苏子叶野韭菜做的小菜。 大雍朝的开国之君是泥腿子出身,为了让子孙后代不要忘本,还定下了不少起居饮食的规矩,其中一条就是历任皇帝、皇子必须和各部大臣一样吃光禄寺每天准备的饭菜,早上更是少不了一些野菜做的小菜,不吃还不行,不吃就会被记在起居注上。 想当年赵肃睿十二岁被封昭秦王,十三岁就搬出了宫,就因为他实在不耐烦跟自己的皇帝老爹、太子大哥一起丧眉耷眼地吃野菜,没成想好日子过了不到四年,宫里吃野菜的人没了,他又得回来填数。 现在,他算是暂时避开了。 大口吃着裹了大片酱肘子的面,想到现在那沈三废在宫里吃野菜,赵肃睿顿时觉得嘴里的肉更香了。 沈三废啊沈三废,朕替你管家奴管小妾,还得替你收拾那好色的夫君废物的公公,就让你替朕吃点儿野菜,也算是便宜你了。 “派过来的两拨人都被咱们扣住了,那宁安伯府应该再派人过来了,培风和图南,你们两个派几个机灵的守在来往要道上,一旦看见了人马就立刻来报,再点齐一百得用的庄户家丁随时候着,不管谁来,一律让他们有去无回。” “是,姑娘。” 赵肃睿严阵以待地等了一天,又等了一天,宁安伯府却根本没派人来。 正在他纳闷的时候,柳氏急匆匆找了过来。 “小阿晴,你家伯爷惹了圣怒,如今在牢里呢!” 第十一章 劝告 柳氏再来这宁安伯家的庄子上时,远远地就听见了一阵呼啸热闹声,她掀开车帘子去看,就看见了打谷场上一群穿着粗布衣的泥脚汉子汉子正围着摔跤。 天高地阔,蓬草渐枯,汉子们摔得尘土飞扬汗水横飞,打谷场边上几棵板栗树叶子耐不住这热闹,挣扎了几下就落了地,仿佛也要施展拳脚。 皱了皱眉头,柳氏正觉得这些粗野汉子失礼,却看见打谷场的边上摆着一把交椅,上面端坐着一个女子,身后还有三四个婢女小心伺候着。 那人正是她的小阿晴。 沈时晴一如既往的面色素白,衣衫也简单,目不转睛看着那些汉子们摔来打去,还时不时拍手叫好,柳氏瞪眼看过去,只觉得她像是俏生生的一枝雪素兰花开在了猪圈旁边。 这种场合,柳氏是绝不肯抛头露面的,她一面指使车夫往庄子后门去,一面又差遣小丫鬟速速把沈时晴给唤回来。 好歹也是世代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小姐,看着几个泥腿子在土里翻腾又像什么样子。 打谷场边上,顶着沈时晴壳子的赵肃睿用手拢在嘴边,大声道:“好,打得再精彩点儿!我给你们再加二百……二两银子的彩头!” 说完,他自己先嫌弃地撇了撇嘴,二两银子,扔地上他的鸡狗猫鼠都不去捡,要不是现在一共没多少银钱,又怎么配被他用来当彩头? 转念一想,幸好他是用了沈时晴的身子,穷酸也是她沈三废穷酸,为了二两银子彩头委屈的昭德帝心里好受了些,抓了两颗阿池去了皮的栗子放进了嘴里。 眼前这些人不过是寻常家丁和庄户,要说武艺精湛那是不可能的,四五个人加起来围攻培风和图南都未必能占了便宜,可是在那屋里放个屁就顶了院墙的小院子里憋了好几天,就算是树下的蚂蚁打架赵肃睿都有闲情逸致观赏一会儿。 当然,赏乐之余,他也有别的意思,只要用彩头吊着这些汉子,让他们士气不堕,一旦宁安伯府的人从燕京来了,只要他趁机振臂一呼,这些热血上了头的汉子就能为他所用。 到时,就算在单打独斗上稍有欠缺,依仗这些人的争斗之心,对付一些从燕京远道而来的家丁还是够的。 当年他第一次到晋阳御驾亲征,当地数万守军却已经被都沁部给打得人心涣散,从守将往下全成了废物。 那时,他手里能用的兵不多,晋阳守军熟知都沁部的打法,又曾多次深入草原,是他最依仗的兵力。 于是,那年十八岁、刚刚登基,除了贪玩之外一点好名声都没有的他设下黄金百两做彩头,引得全军上下争相比武,几天下来,朝中上下都以为他不过是到晋阳看看热闹。 他有一天假装心血来潮,甩开了一众将帅,要五千已经被百两黄金挑得心绪躁动的精锐穿甲骑马出城,那些兵士还以为自己这个脸嫩的皇帝要跟他们再玩什么把戏,他把他们带到晋阳城外三十里,隔着河岸遥遥指着十里之外,之前已经暗中探明的都沁部铁铎营右翼所在之地,告诉他们“先夺旗者,赏黄金千两”。 那也是他第一次亲上战场,两千敌军被他的五千人杀的溃不成军,他自己差点死在铁铎的弓箭之下,可他毫不在乎,不仅冲垮了铁铎营右翼,甚至追出去数十里直捣对方主帐,吓得晋阳城里的十万大军为了护驾倾巢而出。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怀疑他征讨都沁部的决心。 现在他玩的,也不过是从前的那点小把戏罢了。 听说柳氏又来了,赵肃睿拍了拍站起身:“你们接着玩儿,那边锅里炖着的猪肉,今日上场的一日可得一碗。” “谢谢沈娘子!” 听见汉子们穿着粗气谢自己,赵肃睿摆了摆手,留了培风在这,带着图南和阿池往庄子里走了。 闺阁里常穿的绣鞋是走不了土路的,他现在穿的是一双羊皮底子的半截小靴,还是阿池连夜带着小丫鬟赶出来的,身上穿的也是素色长袄,斜襟样式,仿佛男子穿的道袍,头上偏着一个堕马髻,依旧只有一个玉珠银簪子,他自觉这一身穿着还算方便,也不女气,在别人眼中却为本就如白玉似的沈时晴多了些出尘之气。 柳氏原本是带着几分怒气的,气“沈时晴”不庄重,见“她”迈着大步进来,气又消了一半,连忙把宁安伯谢文源已经下牢的事情说了。 “哈……”赵肃睿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还以为沈三废是个泥塑的菩萨呢,没想到还是有几分气性的。 “给他定了个什么罪?是砍头还是夷三族?” “没有定罪,只是在议,陛下没有立刻将谢伯爷推出去杀了,想来还是能转圜的。” 柳氏前面说得匆忙,顿了顿,又说道:“小阿晴,你……作何打算?” “打算?有什么可打算的?” “小阿晴,姨母我来的路上为你仔细盘算过了,你要是这时候回了谢家,想来……” “回谢家?干嘛?陪葬?”赵肃睿冷笑,在他眼里,谢家已经是满家的人头了,区别不过是他来砍还是那个沈三废来砍。 柳氏的神色却有些游移不定,她之所以知道此事,是因为她夫君告诫她不要再与谢家女眷来往,还让她把借给沈时晴的十个家丁要回去,她听她家老爷的意思,倒不是说宁安伯必死,只是不齿宁安伯竟然上书陛下请斩陈守章。 “小阿晴,你听姨娘一句劝,如果谢家真的出事,你到底还是谢家妇,就算……就算你想办法离了谢家,以后又如何立足?倒不如搏上一把,反正冯氏与那谢凤安的婚事怕是不成了,只要谢家能过此劫,他们也不至于再逼你下堂,说不定感念你的大义,反倒对你多了些敬重,靠着这份敬重,你也能在谢家活下去。” 柳氏言辞恳切,她想去拉沈时晴的手,却被避了过去。 “沈时晴”看向她,面上似笑非笑: “柳姨母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懂?我要一群死人的敬重做什么?等他们去了地下给我供奉香火?” 此时的赵肃睿心中多了几分恼怒,沈三废是活生生扎了自己一簪子才好歹争了一把,她虽然是个废物,也废不到该死的地步,谢家磋磨她逼着她下堂是真真切切要她死的,就这,还要她回去? “谢家上下,活着是畜生,死了是恶鬼,一把黑心肠扔黄河里能臭死八百里的鱼,这种货色还指望沈时晴去和他们同甘共苦?” “小阿晴……”看着“沈时晴”越发愤恨的样子,柳氏一声长叹,“我何尝不知道谢家人该死,又何尝不知道你是恨的?可是出嫁从夫,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谢家真的没了下场,你纵然脱身了又该如何自处,回了沈家被你的叔伯逼着楚家么?我也是为你仔细想了想,谢家之前是被冯家的富贵前程迷了眼蒙了心。经此一遭大概也能得了几分警醒,俗话说患难与共真夫妻,那个谢凤安也该知道谁才是真正能跟他过一辈子的。你饱读诗书,何尝不知道周处斩蛟射虎除“三害”的典故?那周处一朝惊醒,洗心革面……” 赵肃睿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柳氏。 神色冷淡得像是覆了层霜雪。 上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种屁话还是他去年亲征即将大胜的时候有人跳出来跟他说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说什么上国之德当恩加四海。 所谓的“上国之德”就是让一个皇帝一次次地看着自己的臣民被外族劫掠?! 所谓的“恩加四海”就是让满朝文武吃着朝廷俸禄说应该放屠戮他们治下百姓的刽子手们一条狗命?! 何等荒唐的屁话! 赵肃睿当即展示了一把自己的“恩德”将那个满嘴屁话的屁人以“妖言惑众”“延误军机”的罪名拖了下去。 他倒没当即杀了他,只将他捆了在阵前,给漠西蛮族的箭当靶子。 那屁人倒是命大,没死,只是胆子太小,等他被放下来,人已经半疯了。 冠冕堂皇之言从来在那些酸儒的嘴里,有谁真看见了流了血赔了命的人呢? 此时怒气攻心,赵肃睿竟然还有些佩服那沈三废,身边有柳氏这样的人她还没被活活气死,光是这个心胸倒是比他“强”了不少。 “凶恶如周处,也不曾想要杀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吧?如果那谢凤安真是周处,只怕他巴不得把沈时晴这个给不了他权势富贵的废物喂了老虎,你竟然还要人再回那虎狼之地去?怎么?你是想沈时晴被狼吞虎嚼之后只等着给她收尸吗?” 赵肃睿垂下眼眸: “这世上替人收尸的总是名声最好的……人死之前会攀着路过人的腿脚,哀嚎挣扎,血流满身,因为形容可怕还会被人嫌弃。可等着这人死了,替这人收了尸,刚刚还见死不救之人立刻能得了最大好处。毕竟人一死,嘴一闭,变成了个功德摆件,替人收尸便是得了功德,自有世人夸耀。” 此话不可谓不诛心,柳氏后退一步,看向此时的沈时晴,满脸的不可置信。 “阿晴……我们多年情分,你竟然如此想我?” 赵肃睿抬起头,深泉一样幽然的眼眸里满是刺骨寒凉:“你想多了。” 轻飘飘的四个字,却像是一座山,压着柳氏说不出话来。 “沈时晴”缓缓坐在文椅上,一条腿搭在了另一条腿上面,她容颜素淡,穿着清雅,声音也比寻常女子少了些甜脆,此时,“她”笑容满面,却有些让人胆战心惊: “那干等着收尸的路过之人是坏,你这连收尸都不懂只劝人去死的就是蠢,蠢比坏更可恨百倍。” 柳氏看着“沈时晴”:“沈时晴,你说这等话,可曾想过我这些年对你的照顾和爱护?我是造了什么孽,一片真心竟然被你这个小辈如此羞辱?!” 骂人骂得通体舒坦,赵肃睿已经不耐烦与柳氏再说什么,柳氏对沈时晴或许有些真心,可她脑子不清楚,那份真心就可能成了沈时晴行事的掣肘。 正如朝堂上那些昏庸之徒,他们对大雍也有忠诚。 可要是听他们的,大雍早亡国八百回了。 若不是念在这柳姨母的几分真心,他早把人一刀砍了。 “图南,你把柳姨母送出去。” “是!” “罢了,我也不用你送我!我之前借你的奴仆你都还了我罢,我只当我这些年是被迷了眼,只当你是叶姐姐的女儿,竟没想到你是个没心没肺的!” 柳氏也不许图南碰她,转身就要往外走去。 阿池看两人闹到这个地步,连忙说:“等下!姑娘!你可不能让柳夫人这般走了!” 坐在椅子上回味着自己几日来难得骂痛快了的舒坦,赵肃睿冷眼看向阿池,刚想说一句“你要是不忍心你也一并走”,就听文文弱弱的小丫鬟大声说: “姑娘您把《诸子注经》三册和《水经会考》都借给了柳夫人!” 几本书而已,赵肃睿还以为这小丫鬟想说什么呢,摆摆手,他正痛快着,也懒得替沈三废计较这等琐事: “罢了,小事而已。” “姑娘!那可是老爷留给您的书!” 赵肃睿优哉游哉地站起身,他身为一国之君富有四海,几本书而已,大不了他让鸡狗猫鼠去重新寻来给沈三废罢了,刚逞了威风,他可不想为了几本书就失了气魄。。 见自家姑娘不为所动,阿池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把压在自己心底最俗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姑娘!那几本书可是孤本,千金都买不来,是您压箱底的嫁妆!” 赵肃睿抬起头,想起自己给人当彩头的钱才只有二两,立刻回转过身冲向门外: “图南!让她先把书还来!” 那么贵!他用来养兵杀回宁安伯府也好过便宜了这等蠢货! 第十二章 心乱 “贪墨钱粮。” 看着被人呈上来的证据,皇帝陛下轻轻抬起手,摸了摸下巴。 书案前面,奉命查办几位大臣的刑部官员与锦衣卫副指挥使低着头默不作声。 负责东厂事务的太监四鼠站在角落里,仿佛一道没有声音的暗影。 前几日,陛下见了几位上书请斩陈守章的大臣,这几人中和宁安伯谢文源一样都是出身世家亟需立下军功的,也有本就有军功在身的武将,对他们而言,杀了陈守章既能讨得陛下的欢心,又能让他们更多几分建功立业的机会。 谁也没想到,陛下却把他们都发落了。 尤其是广威将军张契,此人军户出身,大字都不识几个,陛下在晋阳认识他的时候他不过是个百户,偏偏他孔武有力,陛下以重金让军中勇士比武,他脱颖而出,后来陛下征都沁部让他护卫左右,还真让他立下了不小的功绩,这才一路青云直上,从一个百户升为正四品广威将军。 这样的一个亲信,因为上书奏请陛下杀了陈守章,反而被陛下斥责是“私心太重”,又因为他言语不敬而查办。 满朝文武还没弄明白陛下的心意,先被查出来的结果吓了一跳。 不过得意了三四年光景,这张契竟然就贪墨军饷数万两,根据锦衣卫传回的消息,在他所掌兵营之中,士兵严冬中也只能穿单衣,吃的草根和着粗粮做的饼子,“面露饥馑之色,手无持兵之力”,与此同时,东厂在他燕京的家中查到数十箱金银财宝。 “强抢民女,草菅人命。” 因为自身经历的缘故,比起孟子所说的“性善论”,沈时晴反而更喜荀子的“性恶论”,认为人生而就有贪欲,应该以法理行教化,可纵使如此,她也想不到竟然会有人在短短四年间就成了这般穷凶极恶的模样。 一室寂静,唯有窗外一点水声,在这些历数的惨状之中犹如人血落地。 沈时晴心头一阵冰冷。 锦衣卫副指挥使童行谨轻声说道:“陛下,还有一些证据正在查证的路上,这些天广威将军一直想觐见陛下,偶尔还有些不敬之言……” 站在陛下身侧的一鸡没有动,倒是二狗抬头看了童行谨一眼。 自大雍立朝以来,锦衣卫指挥使一职都由皇帝的亲信担任,上一任指挥使朱启是大太监张玩的亲信,待张玩被陛下罗列九大罪名斩首示众,朱启这多年来为虎作伥的党羽也难逃一死,从那之后,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便一直空悬。 童行谨靠着行事谨慎当了这么多年的“副指挥使”,最怕的就是有人比他更得圣上心意,自然是看张契之流不顺眼到了极点。 现在就已经忍不住要出来踩一脚了。 “不敬之言?草菅人命的事都做了,说几句不敬之言又算得了什么?反正他脖子上也生不出第二颗头让朕去砍。” “昭德帝”缓缓站起身。 今日“他”穿了一身蓝底织金的龙纹曳撒,腰间配着金玉革带,越发显得身形颀长矫健有力,比起行伍出身的童行谨也不差什么。 天光照进宫室之中,照亮了剑眉星目,就像是照在了一捧秋霜上。 年轻的君王连话语中都透着冷意:“张契的所作所为,一桩桩一件件都给朕查清楚。” “臣领命。”童行谨低着头,却又说道,“只有一事,那张契号称自己曾经立下战功,陛下允了他三代富贵。” 沈时晴站定在窗前,双眼看着远处院墙之外探进来的几枝金桂。 “呵,朕还说过这种话?这种话就被他当成了护身符?” 顿了顿,沈时晴又想起了那纸上写的张契的种种罪状。 她原本只是不忍心一个大臣只是因为为百姓疾苦说了几句话就去死,想给陈守章找个替死鬼,可现在,她是真的想张契去死。 真诚地,希望他去死。 “三代富贵?待张契死后……” 手扶在窗楹上,沈时晴语气淡淡: “二狗,你去取一匹贡绸过来。” “是!” 二狗连忙退了出去,只片刻就抱了一匹绛色的贡绸回来。 “皇爷,贡绸取来了。” 沈时晴转身,指着那一匹贡绸说:“张契家人三代,死后以此绸裹尸。” 贡绸裹尸,谁又能说一句不富贵呢? 朝华苑里没有蠢人,都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是让张契认罪伏诛,童行谨双手捧着那一匹贡绸跪在地上,大声说道: “臣,领旨。” 午后,朝华苑里安静下来,陛下没有再召见臣子,只说自己要清静片刻。 一鸡立刻带着一群大小太监退了出来。 几个大太监也从站着伺候了大半日,此时也能得了点空隙,去朝华苑的一处耳房里休息片刻。 趁着四下无人,二狗把自己的脑袋探到了一鸡的面前: “之前还以为皇爷是一定要杀了陈守章的,怎么那不怕死的酸儒没死,皇爷反倒要杀了张契?” 一鸡先是喝了口茶,看着三猫从温水盆子里取出了一碗炖烂的野鸡和几个小菜,见三猫也在看着自己,他才盯着自己的脚尖儿说: “皇爷要杀陈守章,是因为明年必要西征。皇爷没杀陈守章反而要杀张契,也是因为明年必要西征。” 说完,他端起细瓷碗里的粳米饭,先吃了几口腌萝卜,又把杯子里的热茶倒在饭里扒了几口。 二狗想了想,问三猫:“三猫儿你听懂了吗?” 三猫看也不看他,野鸡翅膀撕了放在饭上又浇了点酱油,他说:“皇爷之前那般宠爱张契,只因为他敢动粮饷,皇爷就要杀了他,此事一出,各处都要更小心些,倒是比杀一个酸儒有用。” 二狗终于听懂了。 他也端起饭碗,直接把炖野鸡的汤泡了进去: “皇爷做事真是比以前难猜了,我还以为皇爷能饶了那姓张的一回呢。” 他们伺候的皇爷是个喜恶都毫不掩饰之人,凡是哄了他开心的人,惹下天大的事他都愿意兜着,倒是少见这般的杀伐果决。 连着四鼠在内都没人搭腔,几人匆匆吃完了午饭,一鸡用先是用青盐擦了牙,又用茶水漱口,确定了嘴里没有杂味,才缓声说: “皇爷是皇爷,从来只有皇爷想做不想做,我等奴婢只有尽心伺候的份儿,你以为,你算是哪个名牌儿上的人物?” 二狗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多言。 朝华殿里,沈时晴已经面对着一页纸看了很久。 有一个人,因为她的一句话、一匹绸,就注定了死路。 到现在,这件事还像是一篇念不完的长经,在她的脑海里不肯离去。 张契该死,她毫不怀疑,亦毫不后悔。 寄身在一个君王身体里的女人徐徐喘息,看着那双仍然在微微颤抖的手。 这双手因为惊惧而颤抖。 身为君王,就是有着这样的权力。 这权力仿佛无边无际,像是望不到头的天空,不能探到幽底的深海,天之高,海之深,以身相试者必死,皇权也是如此。 徐徐握住拳头,沈时晴向后瘫坐在金丝楠木打造的椅子上。 她知道,在惊惧的同时,有无数隐秘的喜悦和渴望从她心中无数缝隙中缓缓涌出。 无边无际的权力,此时正属于她。 她为此而喜悦。 也惧怕这样的喜悦。 这种喜悦就像是一滴落入水里的朱砂。 只要一滴朱砂,那水就绝不是清水了。 朝华苑里桂香阵阵,仿字迹、训朝臣、贬斥谢文源、斩杀皇帝宠臣……已经当了好几天天“昭德帝”的沈时晴第一次真正为自己的处境为难起来。 因为她自己的心乱了。 抬起头看向窗外,过去七年,沈时晴总是习惯如此,可此时,她又不只是看着窗外的景色。 比起宁安伯府的小院,这朝华苑极大,西苑更大,而西苑也不过是皇帝的一处行宫,在西苑之外有皇城,皇城之外有燕京,燕京之外是直隶,直隶之外,是天下。 目之所及,风之所往,芸芸苍生所在,文武百官所倚靠,西北蛮荒,东南汪洋,生杀予夺,无人敢不从。 这就是此时握在她这个女人手中的权力。 沈时晴笑了。 清风徐来,卷着一点金色的花瓣恰好落在了“昭德帝”的手边。 “他”拈起这一点碎金,片刻后,突然大声说道: “来人,召武英殿大学士李从渊。” 鸡狗猫鼠从厢房里用了饭出来,就看见午后的光微斜而下,他们侍奉的皇爷立在窗前,垂眸轻笑。 陛下急招,李从渊文渊阁到了朝华苑时已经快到未时,在宫苑门前等着他的是四鼠。 “李阁老快随咱家进去,皇爷有命,您一来就请您进去。” 身为吏部尚书的李从渊从来不以对太监的倨傲来标榜自身的清高,他对四鼠点点头: “烦请内官带路。” 四鼠只低头看着路,他身高不高,走在昂藏英武的李从渊身侧,只刚过他的脖子,身为四大太监之末,他手握东厂却又平素寡言,与朝中大臣也没什么来往,游走宫廷仿佛一道影子。 绕过梧桐树的时候,这道“影子”却突然开口了: “李阁老,陛下与从前不同,若您想保住陈守章性命,先将心里的打算放下才好。” 李从渊双手抄在袖中,并未做声。 第十三章 老臣 皇帝此时并不在朝华苑的正殿里,李从渊跟着四鼠一路穿过侧殿旁的游廊,从一处种满了海棠树的拱门出去,又绕到了一个山坡后,山坡上多是松柏,映着远处的枫林如火,反倒越发苍翠繁茂。 拾阶而上,李从渊终于看见了正坐在亭中的年轻男子,男子身上穿着窄袖直身长衣,仿佛刚骑马回来,神色沉静,与往日大不相同。 一旁的一鸡和三猫两位大太监正小心伺候着。 三猫半跪在地上给陛下手上的伤处换药,软着声说: “皇爷好歹顾念下自己身子,手还没好哪里能握得了缰绳?” 一把将手抽回来,陛下挑了下眉头:“些许小伤,偏让朕不能尽兴。” 李从渊一看就知道是陛下手伤还没好全就急着骑马,却又牵累了伤处。 看见李从渊来了,陛下挥挥手,三猫端着药匣子下去了。 李从渊行了一礼,还没说话,就听见陛下直直地问自己:“你觉得陈守章该死么?” 他立刻明白了刚刚四鼠太监对自己说的话,陛下确实变了,从前陛下只会说“朕要陈守章死”,内阁为了让陛下能收回成命,只能在别处一退再退,退到陛下满意才会勉强松口。 现在,陛下换了个法子,他想讨价还价都有些摸不着套路。 “启禀陛下,臣以为,陈守章纵然有些轻狂,言辞稍有放纵,也是、也是、性情的缘故,总是罪不至死。” “朕也这般觉得。” 六岁被称作神童,进宫与皇帝对谈《礼》,十六岁中进士入翰林院,从此平步青云,不过三十五岁便任东宫侍讲学士,至今年不过四十九,已经是吏部尚书兼领武英殿大学士,人生大半已过,李从渊自认世上也难有什么令他惊诧之事了,此时却几乎藏不住眼中的诧异。 陛下,在说什么? 倒也不是陛下说的话不合情理,只是……李从渊依稀记得,上次陛下这般“通情达理”还是他八岁的时候,嘴上说着要好好读书做一个贤王,结果那课业文章是他找了别人代做的,他自己跟太监们玩了一下午的蛐蛐儿。 此时的李从渊几乎忍不住想要立刻出宫去往锦衣卫的大牢,看看那陈守章是不是已经被暗中处死了。 摆出了皇帝做派的沈时晴没有看李从渊,而是看着面前的画轴,方才她试了试骑马,昭德帝本人善骑射,她小时候被母亲教过的骑术几乎都已经忘了,好在这身子还记得如何骑马,一坐在马上腰腹就自然而然地松懈下来,丝毫不见紧张,双腿有力,手臂张弛有度,自然而然就是善骑的样子。 如此一来,她就算骑术上稍有生疏,也可以借口说是因为她手上的伤。 又解决了一事,她也有闲情逸致赏画,御用监送来了几幅宫廷画师的画作,多是工笔花鸟,画功自然是一流,只是多了许多匠气,看了几幅,沈时晴最喜欢的就是一副松林图,笔触细腻又不失松林风骨,意境深远,堪为佳作。 当然,将绿盐①搀极品孔雀石磨成的石绿调合成的绿色也让精于颜料的沈时晴极为喜欢,这一幅画单说用料就值白银数两,果然是宫廷画师,在用料上完全不计花费。 “朕不想杀陈守章,因为朕不想以后朝堂上连个敢说说百姓疾苦的人都没有。” 李从渊顿了顿,沉声说:“陛下圣明。” 圣明? 沈时晴看了李从渊一眼,又看回画作。 “朕已经派了锦衣卫去登州彻查陈守章所说之事。待有了结果,再议如何处置他。朕叫你过来,是有一事要问你。” 坐在石凳上的年轻人言语和蔼,李从渊心中却又一紧。 自从陛下登基以来,用这种商量的语气跟他说话,无外乎为了三件事:杀人、打仗、修宫殿。 这三件事儿,没一个是能让人省心的,提前找了他来商量,又说不杀陈守章,只怕是要他这个大学士出面替陛下挨那些御史言官的骂。 罢了,能保住陈守章,他向陛下让出两步、挨些骂声又如何? 城府颇深的李大学士、李大尚书暗暗提了一口气,准备迎战自家皇帝陛下新一轮的冲击,却听见陛下问他: “张契当了一个四品将军不到两年,却攒下了数万两白银的身家,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沈时晴看了锦衣卫奏报之后不懂的地方。 依照大雍朝军制,张契的实职为彭城卫指挥佥事,上面还有指挥使,彭城卫不过五千多人,指挥使知道他深得军心,将两千人调给他分管,两年时间,调拨给彭城卫的钱粮加起来也比不上他贪墨所得,他就算把这两千人敲骨吸髓,又如何能攒下那么多钱呢? 她看向李从渊,却见李从渊有些惊诧地看着自己。 一旁的一鸡连忙小声唤道:“李尚书?皇爷问你话呢。” “啊……”李从渊自觉失态,连忙低头敛袖稍作掩饰,“那张契所得钱财,一面是侵占军饷中饱私囊,一面是从侵占军田而来……” 看见陛下一直静静地看着自己听自己说话,李从渊只觉得一股欣慰之情油然而生,说得也越发详细起来,从大雍立国以来的军制说到如今各地卫所军田被占难以维持的局面。 这一说,就说了个没完没了,君臣两人说话的地方从濯心亭转移到了朝华苑的侧殿,中间,还一起用了晚膳,李从渊性情中颇有些疏狂不羁,说着说着,见皇帝陛下听得认真,干脆对着舆图讲起了整个大雍卫所的分部。 他博闻强识,凡是过目文书皆留存于心,各处收支数目皆熟稔无比,说起来滔滔不绝,头头是道。 等到他终于讲痛快了,朝华苑里的灯都已经亮了起来。 “多谢李尚书。” “昭德帝”面带浅笑,还对他道谢。 李从渊察觉其中并无敷衍的意思,又是一阵老怀欣慰,恨不能当即在宫里住下,趁着陛下难得好学的时候把从前该讲没讲的再给他讲一遍。 他打算鞠躬尽瘁,沈时晴却没有让一个准首辅累死在西苑的打算,就在李从渊行礼告退的时候,灯火煌煌,照亮他有了些许白发的鬓角。 沈时晴的心头随着烛火轻动。 “李尚书。” 听见陛下召唤,李从渊停下了后退的步子。 来了来了!陛下今日强忍性情当了一日好学生,这是要捅下多大的一个篓子啊? 李从渊在这瞬间甚至开始考虑上书乞骸骨。 “朕听闻京中名士都会在折竹台相聚,吟诗作对,诗文成集,你可曾去过?” 折竹台? 李从渊喟然:“陛下所说折竹台已经是十年前的旧事,臣已经久不闻其名了。当年我与我几名旧友年轻气盛,自以为能使天下文章为之一新,才写出了什么《折竹台集贤集》。” 说完,他笑了笑。 端坐在桌案旁的皇帝垂下眼眸,缓缓说道: “几名旧友?能与李尚书为友,想来也都是当世栋梁。” 当世栋梁? 有人已丢官回家,有人被发配边疆,有人昔日意气风发如今暮色沉沉,也有人,才华盖世却早就不知埋骨何方,唯有他,还站在朝堂上,为报几代陛下的皇恩罢了。 诸般旧事涌上李从渊心头,他笑中带了点苦意: “世事沉浮难料,聚散不过须臾,臣年轻时也觉得‘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②,到如今才明白活了一日才算一日,活了一日方能做一日之事呀。” 说完,李从渊又行了一礼:“陛下,您还有何事吩咐?” 年轻的皇帝眨了下眼睛,突然笑着说:“没了,李尚书早点回家歇息吧。” 真的没了? 李从渊躬身退去了殿外,终究再没听到皇帝叫住他。 转过身,眼睛的余光看见了两旁侍立的太监,李从渊突然想起了四鼠太监下午对他说的话。 陛下与从前不同? 陛下,似乎、也许、大概……真的与从前不同? 朝华殿里,沈时晴抬起一只手撑在脸侧。 她十二岁那年,父亲让她做男孩儿打扮,假称是自家侄子,牵着她的手带她到了折竹台。 折竹台上一群穿着青衣白袍的文士不在乎官职不在乎年纪,直抒胸臆,指点江山,让年幼的她大开眼界。 有人敲鼓吟诗好不快意,有人一手馆阁体写得清俊非常,有人拿着看着她的画笑着说“这小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家”,有人将她揽在怀里比自己得了赞赏还高兴百倍。 她还记得十年前的李从渊既不作诗也不写文章,只先喝酒,喝得酒足才提笔在纸上写诗,落笔都是狂草。 李从渊老了。 她爹死了。 正在她沉思的时候,三猫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皇爷,新的络子打好了,您选一条?奴婢给您把章子挂回去。” 沈时晴抬眼,看见了托盘上摆着十几条缀着不同宝石的络子和一枚寸大的白玉印章。 印章颜色素白,玉质细腻非常,一看就是经常被人放在手中摩挲把玩。 她拿起那枚印章,反过一看就明白这印章之前应该是被污了,不仅换掉了穗子,整个章子还被清洗过之后又用龙泉印泥重新养了几天。 “君子不器。” 看着印章上的字,她莫名想起了自己父亲留给自己的白玉簪子。 这两块玉虽然形状大小不同,质地却极像,仿佛是一块玉上雕出来的。 一旁的三猫表功似的说:“今年缅甸进贡的宝石成色极好,皇爷您看这条红络子配着这章子是不是极相称?” 看着“昭德帝”受伤的手,沈时晴突然明白这印章是怎么弄脏的了。 她脑海中回想起了在小佛堂自己用银簪捅伤自己的画面。 猛地将印章握在手中,她吩咐道:“朕先不戴了,找一个匣子,将这印好好收起来。” 第十四章 骑马 就算柳氏哭得伤心欲绝,赵肃睿还是以沈时晴的身份硬是逼着她派人回京把沈时晴借出去的书取了回来才放她离开。 一来一去,柳氏走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图南将人送出去,回来时就见自家姑娘已经指挥着阿池带着几个小丫鬟把屋子里的箱笼都打开了。 赵肃睿伸头看着,十分惊讶。 他原本以为沈时晴这些箱子里装的都是她的衣服细软,着实没想到居然都扎扎实实地装着书。 六口红木大箱,一个都有半丈长,三尺宽,高逾三尺,加起来装的书足有几千册,每一口箱子都是三四个小丫鬟一起使劲儿才能拖动。 瞪着这些箱子仿佛瞪着自己的国库,赵肃睿嘴上悠悠然说道:“把这些东西从府里拉出来的时候累死了不少牛吧?谢家就这么让你们搬了出来?” 他粗粗看了几眼,别的不说,有几本书一看成色就是比他爷爷还老的,恐怕也值点儿钱,以谢家人的秉性,要是能让沈时晴平平安安带着这些贵重之物离开宁安伯府,他赵肃睿可以三天不吃肉。 听见姑娘问话,阿池笑着说:“也是凑巧,咱们往外搬的那天乐清公主请了谢家的夫人们去,您一大早让我去问搬行礼的事儿,正碰上公主府上的长史也在,世子夫人怕被人知道,就连忙派了些家丁来给咱们搬东西,也没人拦着咱们出来。” 赵肃睿点点头,只觉得沈三废是有点儿运气在身上的。 拿起一本《淮南万毕术》翻了翻,里面夹了几张纸签差点掉出来,赵肃睿翻看了一眼纸签,只见上面的字清俊飘逸,写了个他看不懂的丹方似的东西,落款处写了“沈离真”三个字,他以为这是那沈三废兄弟叔伯留下的,把书合上扔了回去,又问阿池:“你可知道这些书里哪几本是最贵的?” 阿池转到另一个箱子边上:“这一箱书大多是些孤本,大概会更贵些,不过姑娘您手抄过一遍之后就极少碰这些原本了,只要我们小心收着。” 见自家姑娘很感兴趣,阿池笑眯眯地说: “这些书也才只是姑娘您藏书的一部分,姑娘您要是想看,垂云那还替您收了几箱子书。您说过,这些书都是老爷留给您的,就算是别的都不要了,这些书也得好好收着。前两年您还说,要是以后手里有了钱,就把里面极好的几本书修订刊印出来,也让天下人都看看。” 沈三废这个人是有些迂腐无能……到底也是沈韶的女儿。 想起这些都是沈韶的遗物,把它们卖了换钱的心思淡了几分,赵肃睿悻悻坐回到椅子上,又侧着身子对一旁的图南说: “图南,我有些饿了,你弄点儿东西来吃。”他没忘了多吩咐一句,“多放些肉。” 图南应了一声出去了,赵肃睿坐在灯下,看见一群丫鬟们小心翼翼整理着书。 阿池将一本《丹房捷法》的手抄本小心翼翼整好,扭头笑着说:“姑娘,要是明日天好,我们将书晒晒吧。” 不换钱了,赵肃睿立刻兴致缺缺。 要是这些不是几千本书而是几千匹马,别说是晒晒,就算是带着它们跑到昆仑山去赵肃睿都不会觉得累。 “随便你们,别扰了我的清静。” “嗯。”阿池笑着点头。 赵肃睿嫌弃地转开眼睛,沈三废满脑子都是书,教出来的丫鬟也是看见书就眉开眼笑,眼见着书房里连个能坐的地方都没了,他抬脚走了出来,正好碰见图南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食盒进了院子。 沈时晴平时都是在书房吃饭的,赵肃睿之前也是如此,看了一眼书房的人来人往,赵肃睿指了指没掌灯的偏房说:“去那儿用吧。” 一碗汤煮馄饨,一碟凉拌的豆芽菜,一碟切得细细的猪耳丝,赵肃睿吃了颗馄饨,实心儿肉蛋子的馅儿滚进嘴里,他满意地点点头。 再吃一口耳丝,一口豆芽,再来两颗馄饨一口热汤,只两个字——舒坦。 图南怕自家姑娘着凉,取了火盆放在旁边供他取暖,赵肃睿吃完了馄饨,一推碗筷,就看她还在闷不吭声地忙里忙外。 “图南。” “姑娘。” “我今日赶走了柳氏,还拿回了那几本孤本,你觉得我说的那些话如何呀?” 是了,吃饱喝足,咱们昭德帝又欠夸了。 图南放下手里熏屋子的香炉,慢吞吞地说:“姑娘说的话自然句句在理。” 说完,她站在一旁不动。 赵肃睿撇了撇嘴:“这就完了?” 就算不夸一句英明神武,也该说一句“理识明赡,决断如流”吧? 图南将碗筷收了,端在手中,脸上带着一丝笑,语气仍是慢吞吞的,仿佛每个字都仔细斟酌过:“从前姑娘觉得柳夫人虽然陈腐,但是心善,常说以柳氏为镜可知女子决不能被困在一方天地,图南觉得姑娘说的是对的。今日柳夫人为姑娘出的主意虽然一片好心,却无一字有用,姑娘气她顽固愚昧,同她断绝往来,也是对的。姑娘总是对的。” “哼!以人为镜?”赵肃睿冷笑,“以人为镜,却混了一个自己要在佛堂里靠血书求援的下场,从那柳氏身上能照出什么来?也不过五个字——‘万不可如此’。” 图南又不做声了。 入了夜,图南为自家姑娘准备的就不再是醒神的茶水而是用炮制过的红枣加蜂蜜冲的蜜枣饮,赵肃睿喝了一口,只觉得甜丝丝的,干脆一饮而尽。 要是此时那沈三废在他面前,只怕他骂的还要难听百倍。 守着一堆祖辈留下的书,却没有丝毫自保之力,家业丧尽也不过是须臾之间。 “一人行在这世上,每一分安稳,每一分清静,都是换来的,有人用血肉之躯来换,有人以狗苟蝇营来换,你家姑娘从前,是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来换。” 要不是他赵肃睿进了这个壳子,只怕沈时晴一条性命都要被老天爷收去作她过去七年无所作为的代价。 图南没说话。 只有赵肃睿喝了足有一壶的蜜枣饮。 “既然谢家现在自己都焦头烂额,咱们也不能闲着,图南,你可知道这附近可有什么好玩的?” 正好有个小婢女在院子里,图南唤她过来把碗递了过去,才说: “附近多是田亩,不远处的山上有几棵柿子树,还有一片枫林,景色不错,姑娘要是喜欢,可以去走走。” 听见有林子,赵肃睿立刻动心了: “咱们有没有弓箭?” 图南说:“有一把十五斤的小弓和三十几枝箭。” 能用六十斤战弓驰骋疆场的昭德帝顿时失去了兴趣。 十五斤,也就是个女人家的玩意儿罢了。 低头看见沈三废纤细的手腕子,他又是一阵气闷。 就这小身板儿,只怕连十五斤的弓都拉不开。 此时此刻,赵肃睿非常想换回去,他想骑他那几匹汗血宝马马,想射他的六十斤黑角桦皮大弓,想骑马射鹿,还想把射来的鹿扔进象苑里,看着他的老虎争抢撕咬。 越想,心里就越难受。 赵肃睿叹了口气:“算了,咱们有马么?” 不能打猎,骑马总是可以的吧? 图南说:“有几匹驽马和十几头骡子,都是拉车用的,还是之前那些婆子们带来的。这庄子上原本只有几头拉磨的驴和三头牛。” 原来就这点儿薄得不能再薄的家底儿还是他来了之后才打下的微薄基业?! 赵肃睿瘫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就算是把大雍的国库掏空了他都不会有这么穷! 此时,他又忍不住去想沈三废书房里的那些书,他可以先把书卖了,等他买了马,有了刀,他就可以再把书抢回来,反正也不过是转了两手的事儿。 就在昭德帝为了几两买马的钱恶向胆边生打算以女子之身挑战《大雍法典》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吵嚷声。 接着,她就听见有人匆匆忙忙跑进来。 “少夫人!培风让我传信回来,二少爷骑马来了咱们庄子上!” 二少爷?一听见这三个字,图南连忙握紧了腰间的剑,她正要护着自家姑娘去往安全去处,却见姑娘一个箭步蹿了出去。 马! 那人是骑马来的! 赵肃睿欣喜若狂,提着袍子一路狂奔。 卖了沈三废的书还得抢回来,这直接有马可以抢,不是容易多了? “图南,召集人手!把人给我绑了!马得护好了!” “阿池,带人守好后院,但有妄动,格杀勿论!” 阿池急忙追出来,就看见自家那位总是看书、画画、调香、调颜料的文弱姑娘一溜烟儿地冲了出去,让人赶都赶不上。 庄子的二门处,一个男子正用马鞭指着挡在他身前的婢女。 “这庄子是我谢家的庄子,你敢拦我?” 培风没说话,只手握一柄长枪站在门前。 突然,门从里面打开,一个身穿月白缎袍的女子快步走了出来。 谢凤安一眼就认出了这女子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沈时晴。 看着沈时晴步履匆匆,谢凤安的心中一阵得意,这沈时晴多年来对他冷淡至极,在这庄子上关了些日子,也终于知道对他低头了。 可惜,纨娘怀了他的骨肉,如今谢家风雨飘摇,他只有立刻娶了纨娘才能让姨丈出面救下他父亲。 凉月如水,照在沈时晴素白的脸上,透出了几分飘然出尘之气,谢凤安自诩风流多情,此时又忍不住心中一荡。 要是沈时晴愿意从此乖顺,他也可以将她留作妾室,等过两年纨娘生了孩子安定下来,他再把沈时晴接进府里。 纵观他的这些妾室,或是风流妩媚,或是娴静可亲,或是娇憨动人,或是泼辣率性,冯纨娘温柔多情,识字却不多。还真少了一个如沈时晴这般清逸的,到时他携妾同游秦淮河畔,也让那些同侪见识一下大学士养出来的女儿是何等姿容。 刚一照面,谢凤安就想了许多许多。 他看着“沈时晴”,“沈时晴”也看着他——身后的马。 腿长而匀,皮毛光滑,双眼有神……虽然不能算是什么“名马”,也绝对是一匹好马。 谢凤安见“沈时晴”向自己走近,正要说话,却听见一声怒斥: “你是何人?怎会假扮谢家郎君?来人,将这个假扮我夫君的歹人拿下!” 第十五章 红痣 不止谢凤安,在场所有人都被“沈时晴”这一声吓了一跳。 其余人还没动,跟着自家姑娘出来的图南一脚飞踢直接把谢凤安踹倒在地。 谢凤安吃痛大叫:“这是我家的庄子,你们连我都不认得了吗?” 培风也赶紧带人将跟着谢凤安来的几个家丁拿下,十几二十几个人扭打在一起,闹哄哄乱糟糟,夹着谢凤安和他家丁们的怒吼声。 眼见两个丫鬟勇猛无比,赵肃睿仿佛得了许褚典韦的曹孟德,他后退一步,袖着手饶有兴致地指点江山。 “先将这些歹人的嘴捂了,竟敢冒充宁安伯府的二少爷,胆大包天,想来都是惯犯,先假装主家将庄子的门骗开再行劫掠之事!务必将他们齐齐拿下,一个也别放过!” “这几日咱们京中的府上不太平,不知道多少人动了歪心思,这才有了一波又一波的歹人,你们可务必要守好了门户。” “没想到操练了你们几日就遇到了这么大的阵仗,抓了这些歹人,我叫厨房杀只猪来犒赏你们!” 一时间谢恩压过了惨叫声,赵肃睿又看向那些马: “你们小心些别让马伤了!” 谢凤安惊怒非常,嘴里却不知道被谁糊了满嘴的烂泥,头被死死摁在地上,他隔着无数人的腿脚的缝隙往沈时晴的方向看过去,却只看见了些微灯光下一点裙角。 他奋力挣扎要站起来,肚子上却又狠狠地挨了一下,口里的土腥气又混了几分血腥气。 抬眼往上,他看见了一个手中握剑的婢女用极吓人的目光看着自己。 赵肃睿甚至懒得去看那谢凤安一眼,沈三废饱读诗书、出身清贵,却被一个落魄的谢家逼到这个田地,其中有几分是时运,几分是谢家人龌龊,几分……是因为她沈时晴脑子里全是木头,真要论起来,谢凤安在这其中着实算不得什么。 他在沈时晴那都算不得什么,在赵肃睿这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还不如他的马。 不对,是还不如他赵肃睿的马。 眼见区区小场面已经被控制住,赵肃睿吩咐一旁的丫鬟:“会牵马么?牵着那匹马给我送进去。” 小丫鬟身上穿着布衣,她本就是庄子上的丫鬟,才进了二门伺候不过几天,见“二少夫人”和和气气地跟自己说话,她羞着脚站着,小声说:“我、我会牵牛、牵驴。” “一样。” 赵肃睿摆摆手,示意小丫鬟上去牵马。 这时,一个跟着谢凤安过来的家丁奋力挣脱了几个人的拉扯扑倒了“沈时晴”的面前: “二少夫人!我们真的是从宁安伯府来的!那是二少爷!是您夫君啊!” “夫君?”赵肃睿冷笑,他表情倨傲,微微倾身看向这个又被制住的家丁,“你是说我看错了。” 他转头,徐徐看向听命于自己的丫鬟家丁和庄户。 “天黑灯暗,我和我夫君许久未见,大概也生疏了,乍一见,有几分陌生,就认错了人。” 人们让开了一条路,看着身量清瘦的女子缓步走了过来。 谢凤安感觉压在自己肩上的力量稍有松动,他挣了挣,费力地半跪在地上,怒瞪着“沈时晴”。 赵肃睿的手还拢在袖子里,看着谢凤安的狼狈,他笑了: “不过,光看脸,我实在记不分明,倒是记得我夫君大腿根上有三颗红痣。” 听清了“沈时晴”说了什么,谢凤安目眦欲裂,若是眸光能作了刀剑,他一定立刻将这狂悖放肆的女人斩杀于当场! 可惜,目光不能杀人。 于是他只能听着这个被自己冷落了七年的女人说:“将他裤子扒了,不就知道了。” “是!” 赵肃睿对男人的屁股不感兴趣,转身见马被小丫鬟牵走了,他眯着眼笑了笑。 在他身后,堂堂宁安伯府二少爷仿佛一条离了水的白条鱼,被人活生生把裤子给扒了。 扒裤子这种活儿当然不用图南培风来做,动手的是跟着“沈娘子”吃了好几天肉的精壮汉子,他们在比斗中亮出了本事,不光得了肉和赏钱彩头,还得了护院的差事,现下正用蒲扇似的大手料理着谢凤安的两条光腿。 “左边没有红痣。” “右边也没有红痣。” “里面也没有啊。”说着,汉子在自己身侧抹了抹手指头。“沈娘子,看了两圈儿哪儿都没有红痣,这人是假的!倒是皮挺白。” 瘫倒在地上的谢凤安悲愤欲死,只觉得二十多年的风流倜傥都被人扒拉了个干净,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有了马自然是要骑的,赵肃睿一回了后宅就开始指使人翻箱倒柜地找骑马穿的衣服,阿池听说了,匆匆忙忙赶回来,找出来了两身轻便衣服,一套是浅青面缎子做的仿曳撒样式的袍子,一套是橘皮红的短袄,下面配的都是马面裙,阿池还找出来了一件银纽子的蛋青色披风。 “这两件还是之前姑娘去山上进香的时候穿的,现下看着姑娘比从前还清减了许多。” 赵肃睿左右看了看,不甚满意:“给我做件男子款式的曳撒,不管颜色,必须方便行走,也不要配裙子,做一条黑绔给我就行。再给我找条鞭子,要八股牛皮编起来的,也别太轻,手上能使上劲儿。还有靴子,再给我做两双长靴。” “是。”阿池自然没有不应的,看看自家姑娘的身形,再看看手上的袍子,打算今天夜里就动手给姑娘将衣服改改。 心里估量着怎么改衣服,阿池又说:“姑娘,您将那谢凤安抓了,我们该将他如何处置呀?” 赵肃睿面带微笑地畅想着自己在这山林间骑马的样子,嘴上说:“那人是个假冒的歹人,以后不要再说错了。” 阿池点了点应了。 “也不必如何,宁安伯府自身难保,只要咱们这里别出了内鬼,他们就不能拿咱们如何。” 内鬼? 听见这两字,阿池立刻想起了后院那几个谢凤安的妾,她抿嘴笑了笑: “姑娘,天也凉了,也该做些冬衣,后院那些女子针线上都还不错,明日我就收拾些棉花布料送过去,让她们赶制些冬衣。” 赵肃睿看了阿池一眼,点了点头,沈时晴的这些丫鬟能文则文,能武则武,总知道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倒比他朝堂上那些踹一脚只会就地躺倒的废物们得用多了。 “明日我带图南出去骑马,你和培风一道守着咱们的庄子,要是谁敢妄动,你只管处置了,回来有我替你兜着。” “是,姑娘!” 赵肃睿挥挥手让阿池退下,自己披着发斜坐在床上,又看见了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这是沈时晴的旧作,今日被赵肃睿翻找了出来,挂在了墙上。 赵肃睿觉得这画还是挺有意思的,画轴正中,几只斑斓的雀鸟站在枝头上,个个活灵活现神态闲适,有一只还有闲情逸致去看花枝上的花,可就在这些鸟身后的天上,一只鹫鸟的身影已经清晰可见。 仔细端详,赵肃睿觉得这些雀鸟就是沈时晴画的她自己。 只看这画中意思,她大概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当做了盘中餐,只是困顿已久,无力挣扎罢了。 “沈三废啊沈三废,朕可以替你将这谢家上下处置了,可你要是在朝堂上也敢一退再退,就别怪朕换回来之后拿你的人头来消气了。” 说话时,赵肃睿随手拿起放在了案上的银簪,对着镜子里沈时晴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 别庄最深处的一排厢房只剩一间还亮着灯。 厢房里陈设简单,只一床一桌两凳,桌上连张桌椅帔都没有,只素着刷过清漆的木头面,床上倒是好些,虽然没有幔帐,铺着的被子好歹是绸面的。 女子守着桌上的灯坐着,手上拿着一件做了一半的男人的中衣,却迟迟下不去针。 第六十三阵风声过去了,门外传来了极轻的敲门声,女人连忙站了起来去将门打开,一个穿着小袄的丫鬟闪了进来。 关好门,等在屋里的女子低声问:“如何了,今夜外面那么吵嚷是出了何事?” 婢女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镯子递给她,微微喘息着说:“姨娘,我想尽了办法也没到前院去,少夫人那的几个丫鬟防贼似的防着咱们。” 收回那镯子扣在掌心,被称作“姨娘”的女子皱着眉头说:“来往的小厮,洒扫的粗使丫头,能帮咱们传消息的你一个都没笼络了?” 丫鬟低着头不敢说话。 女子又是一阵气恼:“我让你去寻从前被发配到庄子上的青莺你也没寻到人?” “这我倒是问了守门的小丫鬟,小丫鬟说青莺前年就被配了个种地的佃户,早就连庄子都不让进了。” 听闻此言,女子紧皱的细柳眉微微一松:“当年都在夫人跟前伺候的时候,真没想过她会落到这等田地。” 深吸一口气又泄了,她的神色也不像方才那么严厉: “除了这个你就再没问着什么有用的?” 小丫鬟摇了摇头,怯生生地反问:“姨娘,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府里呀?” 这下,沉默的人反倒成了夏荷。 厢房里又冷又静,夏荷低着头,一面念着自己的孩子,一面又焦心自己的前程。 突兀一声啜泣把她的神思拉了回来。 “哭什么?” “姨娘,咱们还能回府里吧?今天那小丫头跟我说,青莺因为连着两胎都是女儿,每天都被她家男人打骂,前几日拉磨的时候慢了两步,硬生生被踹下一个刚成了形的胎儿下来,那之后人就不成了,被人扔在了外头草棚子里,怕是活不过几日了。” 说着说着,又惊又怕的小丫鬟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要是咱们回不去府里了可怎么办呀姨娘?” 夏荷无言以对。 转头看向桌上自己做了大半的中衣,心中竟油然生出了一股恨意来。 与夏荷相邻的厢房里寂静无声,仿佛房里的人早就睡下了。 两道人影贴在墙上,静静地听着夏荷屋里的动静。 “姨娘,夏姨娘她们怕是没有得着什么有用的消息。” “没用的东西。”崔锦娘轻骂了一声,拢了拢身上的衣衫。 “那沈时晴想让我们老老实实任她拿捏,我就偏不如她的意,明日赶在午食之前你找个由头让夏荷发作你一番,闹得越大越好,你趁机往前院跑,只看一件事,看看有没有人往能关人的地方送饭。” “是,姨娘。” 小小的院落中暗潮涌动,最东头的厢房里酣睡的柳甜杏声音软软地说着梦话:“抱着安姐姐睡,比抱着少爷舒服。” 安年年无奈地将她的头轻放在枕头上,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十六章 青莺 “唉。” 谢家庄子附近和图南说的一样多是田垄地,有一片林子也确实不大。 不过最让赵肃睿泄气的倒不是这些,而是沈时晴的身体。 弱!太弱了! 腿上无力,腰上无筋,稍一颠簸整个人就像是被乱风吹垮了的树一样。 沿着林子边的路跑了两个来回,赵肃睿只觉得从脑袋以下每块骨头都不是自己的了。 也本来就不是他的。 心里骂了几千声沈三废,赵肃睿还是硬撑着骑了一个时辰的马。 他停下来的时候图南从后面过来扶他下马,他强撑着一口气甩开了图南的手。 然后,差点因为脚没办法从马磴子上抬下来而用脸着地。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靠图南架住肩膀才平稳落地的昭德帝愤怒了。 “图南,你给朕……给我找个五十斤的石锁来,我就不信……” 五十斤石锁? 图南不由得看向自家姑娘的细腰,还没那石锁粗。 “姑娘,您要是想要磨练体魄,不如先让阿池给您做两个十斤的沙袋,每日用来锤炼气力?” 赵肃睿闷声不吭,心里只想杀几个人来解恨。 十斤的沙袋?他甩出去打兔子都觉得太轻!沈三废这个废物! 闷头往前走了几步,赵肃睿觉得腿上的皮仿佛被人用火烫了一般疼,他心知骑马的时候磨了皮,心中又是一阵恼怒。 想他赵肃睿,六岁学弓马,日日习武不辍,寻常禁军都难近了他的身,当年北伐都沁,他带人疾驰三百里,到了晋阳还能直接登城观敌,那是何等的威风霸气? 沈三废这般一个羸弱身体,要是逃命怕是要累死在半道上,更不用说什么带兵打仗、所向披靡了,他赵肃睿竟然被困在了这样的一具身体里? 微微转头,看见图南一手牵了两匹马信步跟在自己身后,赵肃睿一阵羡慕。 哪怕是一定要当女子,像图南这样矫健有力也总好过他如今,至于身份,图南虽然为奴为婢,可是有一身好武艺,仗剑杀出去从此浪迹天涯都比他现在自在。 总之,一切都是沈三废的错! 不能杀人,赵肃睿一脚踢飞了脚边的一块小石头。 两人一前一后路过一片荒地,赵肃睿恍惚听见了一阵嘈杂声。 他转头看过去,只见一间废弃的茅舍门前,几个男子正对着地上的一团“东西”拳打脚踢,口中谩骂不止,那团东西偶尔几声呜咽,听着凄惨无比。 骑马骑出了一腔怒火,赵肃睿怎能看着别人比自己还嚣张?他挥挥手,对图南说: “把这些人料理了。” 图南点头应是,腰间的长剑已经拿在了手里。 这几个人也不过是些乡野闲汉,对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够大打出手,碰上图南这样的高手不多时就趴在地上不敢再动。 赵肃睿想牵着两匹马,却又实在没有力气,只能把马留在原地,自己拖着腿缓缓走近刚刚被他们围打的那一团东西,本以为是一条濒死的老狗,没想到却是一个人。 这人极瘦,身上污糟不堪,头发乱蓬蓬的一团,比野狗毛都不如,口鼻中还有血迹。 秋风萧瑟,赵肃睿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看着图南用绳子把那些打人之人串成了一串。 他笑了笑,悠然说道: “殴人至内伤,口鼻出血,拔发有伤,当笞五十,你先抽这些人一人五十下。” 竟是连审都不用了。 图南对着自家姑娘点点头,回身就将腰间的马鞭取了下来。 看着那几个行凶之人被抽成了滚地葫芦,赵肃睿心里舒坦了些,他有有心坐下慢慢欣赏,可腿根处实在疼得他不想动,便只是站着。 过了半刻,地上那被打到人畜不分的“东西”终于转醒,赵肃睿虽然让图南去鞭笞那些行凶者,对此人却也并无半分同情之心,只问: “你是行窃还是强抢?不然怎会被人围殴?” 行窃是杖八十起,强盗则是杖一百起,只看这人已经伤重至此,在赵肃睿的眼里已经差不多是个死人了。 “咳……”瘫在地上的人试图站起来,可揪了一把旁边的枯草使了半天力气,也未曾让自己的身子挪动分毫。 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看向那个站在一旁的女子,这人突然睁大了眼睛,张了张嘴:“二少、少夫人。” 听声音这个被围殴的人是个女子,还是个认识沈时晴的女子? 赵肃睿皱了下眉头:“你认识我?” “奴、奴婢是……是从前伯夫人院里伺候的青莺啊。” 赵肃睿眯了下眼睛,宁安伯府虽然是个落魄门第,曾经在伯夫人面前伺候的丫鬟也大多配了小厮管事,又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境地?多半是犯了大错,才会被人发卖,又或者胡乱配了人。 一个背主的奴婢而已。 直起身,他随意说道: “图南,此人说她从前是宁安伯府的丫鬟,你看看可认识?” —— 阿池说到做到,用过早饭,她家姑娘带着图南去骑马,她就让几个丫鬟提着棉花抱着棉布进了最后一进院子,要谢凤安的四个小妾带着她们的丫鬟一起做冬衣。 棉花是庄子上自己收的,只是用轧车轧过成了皮棉,庄子上没有弹棉花的弓子,想要它们变成被子里的棉絮还得用手撕开,柳甜杏有些贪玩,觉得这个活儿比低头动针线有趣多了,就带着两个小丫鬟一起做了起来。 安年年负责裁布,夏荷和崔锦娘带着手巧的丫鬟负责缝制,另有几个小丫鬟将棉絮匀铺在裁好的布料上。 阿池将各人的活计分配清楚,自己也拿起几根布条开始做起了衣服上的盘扣。 一群女人各有各的活儿要做,一时没人说话,过了一个时辰,天上有了些阴云,阿池总忍不住抬头去看。 姑娘出去骑马已经走了半个上午,也不知道去的地方远不远,能不能赶在下雨前回来。 趁着她走神的时候,崔锦娘对自己的丫鬟使了个颜色。 那丫鬟看了坐在另一张桌子前的夏荷一眼,自顾自地站起来,进了屋里端着炭盆走了出来。 炭盆是昨晚烧剩下的,还有些零星余火,泼在夏荷裙子上的时候把那件湖州青绸做的长袄上硬生生烫出了几个洞。 这些小妾们来得匆忙,一应用度都是阿池安排的,她自然不会为她们找来什么铜盆取暖,只是找人烧了几个泥盆子,烧得也不是什么红罗炭而是寻常的木炭配着豆杆锯末之类,泥盆砸在地上,碎屑炭灰飞了一地,不说离得最近的夏荷,连稍远一些的安年年、崔锦娘都被波及。 以夏荷掐尖要强的泼辣性子,有人在众人面前毁了她衣裳她肯定是要闹起来的。 崔锦娘设计这一出也就是为了让她闹起来,好让自己的丫鬟趁机出了院子。 这几个小妾之间你争我夺了这么多年,彼此也都知道是什么性情,柳甜杏一下子就蹿到了安年年的身后躲了起来,安年年也把靠近夏荷的两个丫鬟往后拉了拉,免得她们受了波及。 在众人的“期盼”中,夏荷却只是掸去了身上的灰,看了看衣角上的几个小洞,就坐了回去。 这却比她暴怒起来更吓人了。 柳甜杏小鸡啄食似的探头走过来,大着胆子摸了摸夏荷的额头。 “也没病呀。” 说完,她又夺路逃回了安年年的身后。 夏荷却没搭理她。 拈着针缝制着手中的棉衣,有着一双吊梢细眉的女人垂眉敛目,透出了些说不清的心灰意懒。 她也知道旁人都在看着她,可她就是提不起精神。 此时院子里最尴尬的就是崔锦娘的那个婢女,都已经做出了被人殴打的样子,求饶的话都说出口了,结果却是自作多情。 “夏荷,你有心事?”问话的是安年年,作为几个妾室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她不仅能管住柳甜杏,只要不涉及争宠,夏荷对她也是有几分信服的。 夏荷手中的针停住了。 她抬起头,看向了安年年。 “安姐姐,你可还记得夫人面前的青莺?” “记得,生得样貌极好,还会绣花,她给太夫人做过两条抹额,都很精巧。”安年年没说的是,原本府里都以为会被赐给二少爷做妾的是柔婉听话的青莺,谁也没想到青莺却突然遭了夫人的厌弃,被发配到了庄子上,倒是人们都觉得太过要强的夏荷被夫人给了二少爷。 “是啊,她手巧,一样大的年纪,我的针线还得她来教。” 二少夫人还在孝里不顶用,安年年怀了身孕,二少爷被苏瑶儿迷住了心神,日日都去那芙蕖小院,夫人想要给二少爷再找个知根知底的丫鬟做妾。 所有人都觉得会是青莺。 她也这般觉得。 她喜欢二少爷。 于是她借口要给自己父亲做个手套却做不好,求青莺帮忙改个花样。 青莺心善,替她重新绣了仙鹤松柏,她转身让自己的娘将手套塞到了给伯爷的针线里。 她还记得青莺被拖走的时候跟她说她从没想过要跟二少爷。 夏荷是不肯信的,她要是信了,她就毁了,她就被自己的心给毁了。 如今,青莺要死了,死在离她很近却又看不见的地方。 眼泪落在拈着针的手上,她的手指发抖,怎么也缝不下去了。 第十七章 羊肉汤面 人来人往的院子里沁着刺骨的冷。 几个女人看着一贯要强的夏荷簌簌地掉着泪,神色各有不同。 阿池捏着新做好的盘扣一个个看过去,只见崔锦娘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安年年沉着脸神色黯然,柳甜杏从安年年身后支棱出了个脑袋跟着掉眼泪。 一边哭着,柳甜杏还问: “夏荷,别光哭呀,你提起青莺姐姐,她是出了事吗?” 夏荷抿了抿嘴,却终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像有些话一说出口,她这些年的所有就尽数散了。 那她又算什么呢?她的一双儿女又算什么呢? 院门被打开,一个小丫鬟匆匆跑了进来:“阿池姐姐,少夫人回来了,图南姐姐遣我来问你可有收着跌打损伤的药。” “姑娘受伤了?” 穿着青色比甲的阿池猛地站起来,提着裙子快步向外走去。 院子里只剩了几个妾室,一时无人说话。 过了片刻,崔锦娘攥着帕子角缓声说:“二少夫人受伤了,咱们这些做妾的怎么也该去探望吧?” 给自己找好了缘由,她抬脚就往院门外走去。 有她带头,其余几人也都跟了过去。 却不曾想,到了正院只看见了正坐在软垫上翘着脚吃柿子的沈时晴。 在沈时晴身体里的赵肃睿此时心情不是很好,他身为一国之君,又怎会对一个被主家发落的婢女有什么怜悯之心?可图南认出了那个叫青莺的女子,为了她求自己救人。 他自知自己手头能用的人极少,图南算是沈三废三个婢女中最得用的那个,这点恩惠他自然不吝啬。 可看着培风派人去找大夫,阿池去找药,图南也在那偏院里守着,他又觉得浑身不舒坦,心中暗想是不是自己平时对这几个丫鬟太过和颜悦色,才让她们竟然将自己撇在了一边。 要是在宫中他的鸡狗猫鼠敢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忘了他,他是定要踹他们屁股的。 眯了眯眼睛看着这几个一看就没什么好心思的小妾,赵肃睿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柿子水: “你们几个匆匆过来,是听说有人受了伤,想给我奔丧呢?” 崔锦娘后提了一步,见其他三人连着身后的丫鬟都跟鹌鹑似的闭着嘴,她也低下头不肯做先出头的那个。 赵肃睿却没打算放过她们:“怎么?话都不会说了?那也不必说了,看见墙角的那块石头没有?既然你们都没事儿做,去把它给我敲成十斤大小的块儿。” 院子角落里的那块石头是早年间修院子的时候落下的,约有两尺长一尺宽,到人小腿那般高,少说有三四百斤。 没有专门器具,她们几个女子哪里弄得动那块石头。 柳甜杏眼睛还红着呢,咬了下嘴唇,委委屈屈地说:“少夫人,我们今天做了一上午衣裳呢,不是没事儿做。” 她上前两步,给少夫人看自己自己指甲缝里的棉絮:“我撕了一上午的棉花,起先还觉得挺有意思,后面手腕都疼了。” 赵肃睿挥手止住她:“你别往我眼前凑,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柳甜杏瞪着圆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夫人,声音甜软甜软的:“少夫人您比以前威风多了,也比从前凶了。” 从前?赵肃睿冷笑:“那我从前又是什么样子?” “少夫人从前可好了!”柳甜杏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脸,“少夫人刚嫁进来那几年我还小呢,我给少夫人院里送东西,您还给我糖吃,山楂糕、琥珀核桃……还有柿子饼,都是少夫人您亲手做的,我再没吃过更好吃的点心。后来我被夫人给了二少爷,因为我胆子小,人又傻,厨房欺负我不让我吃饱,少夫人就让图南去替我出气,还用炭盆里的灰烘马蹄给我吃。” 说起过去跟着少夫人吃过的好吃的,柳甜杏悠然神往,又上前几步,几乎流着口水地撒娇: “少夫人,您什么时候再做柿子饼啊?您做的那个豆沙柿子饼又香又软,我现在想着还……” 赵肃睿眼睁睁看着这个傻乎乎的姑娘直白地咽了咽口水,突然觉得嘴里的柿子不甜了。 豆沙馅儿的柿子饼? 那是什么味儿? 真的那么好吃? “有那么好吃吗?”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问出口了。 柳甜杏把头点得像弹棉花的弓子。 赵肃睿放下了手里吃了一半的柿子。 阿池抱着装药的匣子匆匆回来,就见自家姑娘对自己招手:“阿池,去跟图南说,我今天要吃柿子饼,豆沙馅儿的。” “是,姑娘。” 进屋将药匣子放好,阿池出来说:“姑娘,青莺吃了药,看着比之前好些了,只是培风去找的土郎中来看过说她身上最要紧的是小产后没好好处置,一直还在流血,让咱们去镇上或者燕京城里找个稳婆看看。培风问过佃户,都说镇上有个稳婆不错,培风已经骑马去找了。” 赵肃睿哼了一声,当是知道的。 反正允了图南救人,多些花费他倒不在意。 听见“青莺”两个字,夏荷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阿池。 阿池察觉她的视线,看了她一眼,心中有了主意:“姑娘,咱们人手不够,夏姨娘从前倒是和青莺极好,不如就把青莺交给她照顾吧。” 这法子不错,惦记着柿子饼的赵肃睿摆摆手算是答应了。 柳甜杏要跟着夏荷去看青莺,却被他叫住了。 “你再跟我说说,从前还有什么好吃的?” 他都记下来让图南给他做! 他堂堂昭德帝,想要什么好吃的没有? 哼! 两个院子间的夹道上,阿池步履匆匆,嘴上却和缓: “夏姨娘,青莺是我家姑娘和图南出去骑马的时候救回来的,图南说她是在在一个破草棚子边上看见青莺的……也是她命大,遇到了我家姑娘,不然就要被几个泼皮给打死了。” 听见“死”字,夏荷脚下一顿。 阿池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姑娘对谢凤安的后宅不在意,她却不能不替姑娘在意,青莺手巧温顺,被伯夫人看重,却突然落得一个被发配庄子的下场,夏荷从中得了利,自然也是最有可能动手脚的人,再联想之前做衣服的时候夏荷提起青莺就哭了,阿池心中越发笃定。 她家姑娘让她做好这庄子里的大管家,她自然要处处为姑娘分忧,夏荷此人掐尖要强,之前不知道被崔锦娘挑唆着给姑娘添了多少麻烦,要是能借着青莺将其压制住,也是她不辜负姑娘的期待了。 两人进了偏院,就闻见了一股药香气,阿池说:“这是之前那个土郎中开的方子,给青莺止疼的,郎中说青莺现在既不能活血又不能止血,只能提着一口气让她硬熬着。” 说话间,房内有人掀了帘子出来,手里端着一盆脏水。 是腰间还挂着剑的图南。 看了夏荷一眼,图南对阿池说:“我刚给她擦洗了身子,现在要去给姑娘做饭,你们费点心,青莺……现在身子上着实不堪,别被吓着。” 夏荷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阿池与图南所说的字字句句都像是银光闪闪的绣花针,将她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夏姨娘,青莺就交给你了。” 阿池掀开帘子,将夏荷让进了房里,让她独自去面对自己失落已久的良心。 自己则转身走到院角对烧火的小丫鬟说:“警醒些,夏姨娘和青莺说的话你仔细听了记了再告诉我。” 出了偏院,她却正遇见了等在那的图南。 “你不是要去给姑娘做饭?” “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图南抱着剑,倚着墙,颇有几分像是话本子里的好汉,只不过她生得眉目秀致,乍一看仿佛更像是乔装好汉的小家碧玉,也只有真动起手来才让人惊觉她果然是有功夫在身上的。 看着阿池,她的神色有些深沉: “你觉不觉得姑娘和从前不一样了?” 阿池还以为图南是要跟自己说什么要紧的,听这话,她摆了摆手:“姑娘伤了身子,从前的事都记不得了,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听见阿池这么说,图南轻轻皱了下眉头,眸光微微闪动,她又问阿池:“不记得了,是不记得什么?” 图南的脑海中不停地回想着姑娘看着青莺的神情。 她家姑娘虽然……也仍是个自己身在困顿还会为别人苦楚而奔波的纯善女子,怎会用那般淡漠无情的眼神看着一个被残害至此的无辜之人? 回来的路上,她的马背上驮着青莺,看着姑娘策马驱赶那几个破皮。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盘旋不去。 她家姑娘究竟是丢了记忆?还是丢了心? 阿池看着图南的样子,低头一笑:“我倒觉得姑娘如今也挺好的。” 图南正要反驳,却听阿池叹息似的说: “七年了,姑娘不曾有一日像如今这般痛快。” “图南,我知道姑娘私底下吩咐你做了许多事,姑娘不说,我也从来不问。可我心疼姑娘,有时候我甚至盼着姑娘是个如夏荷崔锦娘那般只将眼睛放在荣华富贵郎君宠爱上的庸碌之人,也就不会过得这般辛苦。现如今姑娘忘了从前的事,我也知道她终有想起来的一日,因为她是咱们姑娘,可在那一日之前,我只想姑娘能顺心顺意地过日子。这是老天爷欠了咱们姑娘的。” 图南心中还有无数的话想说,却被阿池短短的几句给封住了。 抬起眼,图南看见了院墙上早就枯死的藤萝。 闭上眼叹了口气,她只应了一声: “好。” 晚上,赵肃睿如愿吃到了图南做的豆沙馅儿柿子饼,果然香软可口,比空口吃个柿子还痛快十倍。 “图南,听说我从前也会做饭?那我做饭的手艺和你比又如何呀?” 吃着第三个柿子饼,赵肃睿随口问道。 图南笑着说:“姑娘您是不记得了,我做饭的这点本事还是您翻阅古籍之后先琢磨会了再教我的,真说起来,我也就是给您打下手的帮厨罢了。” 赵肃睿低头看着自己手里半个柿子饼。 这……不过是帮厨? 那沈三废的手艺得有多好? “那我从前做的菜,最好吃的是什么?” 图南想了想,说:“姑娘做的青虾卷①极好吃。” 阿池在一旁说:“我倒是更喜欢姑娘做的甲乙膏②。” “说到甲乙膏,姑娘那年做的鹿肉也真是顿足了火候。” 就连寡言少语的培风都极认真地说:“姑娘做的羊肉汤面,极好。” 阿池立刻附和:“对!姑娘做的羊肉汤面,天下一绝!” 图南也连连点头。 赵肃睿面无表情,手中捏着一口柿子饼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什么青虾卷、甲乙膏,他听都没听过,定是附庸风雅的做法。 至于鹿肉,光禄寺隔三差五就要进上鹿肉,也不过那么回事儿,能好吃到哪里去? 夜深人静,夜雨无声,正是安眠的好时候。 躺在床上的赵肃睿却猛地睁开了眼睛。 沈三废做的羊肉汤面,那是得多好吃? 第十八章 香气 光禄寺给皇帝送来的膳食到底有多难吃呢? 看着十六道菜八道点心组成的“早膳”,学贯古今的沈时晴竟然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言辞来形容。 有羊肉炒、裹了面浆煎出来的鹅肉、黄菜炒的猪肉、煎了鲜鱼浇了酱汁……还有几道少不了的野菜配着豆汤、泡茶等等,花样繁多摆盘精美,乍一看五光十色,吃到嘴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吃了一筷子鹅肉,再吃一筷子羊肉,沈时晴几乎分辨不出两道菜的差别,统一都是大油大酱,为了定型,特意调制的糊僵包裹着每一道需要煎炸的肉菜。 如果是刚出锅的时候,这样菜也许还能吃出一点酱汁包裹的香脆,可是当它们被人从位于东安门的光禄寺大厨房一路用车送到了朝华苑,全程用装了热水的食盒温着,到了御前的时候连热气都散了三成,又能尝出什么口感呢?入口只剩了被酱汁泡糊烂了的口感,让人甚至无心去品味其中的味道。 刚当了皇帝的时候沈时晴要在意的东西太多,口腹之欲被她压到了后面,现在几天过去,她看着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御膳”,已经忍无可忍了。 她自觉自己也不是什么精于厨艺之人,只是喜欢把从书上看来的东西给做出来,好在味道总还不错。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在宁安伯府的日子虽然清寡,但是用度上也因为用心而精细。 谁又能想到,一个堂堂一国之君吃的饭竟然连她这个守活寡的都不如? 吃了一碗还算烫口的松仁栗子粥,两个素菜小包子,又捡了还算鲜嫩的拌野菜吃了几口,沈时晴放下筷子,不肯再吃了。 她有心说以后不必做这么多只能看不好吃的荤菜,可是却又知道光禄寺安排给皇帝的菜色和大臣们是一样的,要是她冒然减了用度,那些当值的大臣们能吃的东西就更少了。 可是这些东西,真的是太难吃了! 皇爷早膳用的不好,见皇爷在殿里埋头批奏折,几个大太监互相使了个颜色,三猫悄悄走出了院子,过了约有一个时辰,他乐颠颠地回来了。 大雍朝立国之初,开国之君就对后世继任者定下了极为严苛的起居时刻,寅时初刻醒,用膳,上早课,卯时上朝……批奏折直到深夜,真正起的比鸡早熬得比耗子晚,后来的历任君主为了让自己好过些便提拔内阁替自己筛选奏折,又或者三日五日才开大朝会。 到了昭德帝的时候,他最先取消的是学士们给自己上的早课,后来连早朝也是十几二十日才上一次。 不用上朝的时候,他偶尔还会睡个懒觉,吃完早饭打个盹儿也是常有的。 等沈时晴当了这个皇帝,她不愿把时间花在懒觉上,用过早饭,她在昏暗的晨光中练习了一下骑马,等秋风将脑子吹得清醒了就开始批阅奏折。 放下一本折子,沈时晴抬眼就看见了他那张喜气洋洋的脸盘子。 “皇爷,奴婢这边有一只小肥羊,已经放血去毛烫好了,这就架上架子给您烤上!” 三猫刚说完,就看见皇爷颇有些兴致地看着而自己,皇爷还问他:“烤?你打算怎么烤?” “一些孜然和盐,皇爷您要是想吃甜的,奴婢就去弄些糖?” 三猫的厨艺也是这几年为了给皇爷填肚子才练的,也算不上是什么正经御厨,会做的菜也有限,除了炖了就是煮了。 沈时晴听了,只觉得有些为那只羊担心。 皇爷没有像往常一样因为能吃个烤羊就开怀,三猫不禁有些抓耳挠腮,他从前也想过要不要学点儿厨艺,可皇爷说光禄寺的饭难吃就是因为讲究过了头,倒不如他这样原汁原味儿的新鲜。 他依了皇爷的话做饭总是原汁原味儿,能用的花样儿也就少了。 “那,那,奴婢把这羊给皇爷煮了?” 煮了?沈时晴打量了下三猫这一副仿佛要去跟一只死羊搏命的样子,又垂下眼睛继续看奏折。 过了几息,她嘴里悠悠然说道: “取面粉,用陈皮末、生姜汁加水调和成面团,先擀成饼,再切成小指粗细的面,下锅煮透。羊上腹肉与羊骨冷水入锅同煮,将血污煮出之后捞出来用温水洗净,再将一把白胡椒、一把红袍花椒、一把五脉地椒装在棉纱袋里淘洗两次,放进热水锅里和羊肉羊骨一同细煮,锅下只放一支大柴,过三刻,将羊肉捞出来,羊骨则在锅里炖到大柴燃尽,汤成放盐,肉切片码放在面上,另配葱花香菜,浇上滚汤。” 看似简单却又精细无比的菜谱被年轻的君王随口说来,仿佛只是煮了壶开水那般容易。 三猫站在下首已然听呆了。 什么和什么和面? 什么椒什么椒和什么椒? 一、一根柴怎么做汤? “皇、皇爷……”三猫往前蹭了几步,“奴婢愚笨……胡椒花椒奴婢还知道,那地椒,奴婢未曾听过呀。” “地椒是一味中药,也不是什么名贵东西,药房抓药的都知道。” “是。” 三猫退了出去,沈时晴又看了半个时辰的奏折,就听一鸡来报说李从渊来了。 这些天她经常召内阁来朝华苑为她讲政务,三位内阁辅臣之中,兵部尚书杨斋开口闭口都是历朝皇帝如何,仿佛一本会说话的起居录,礼部尚书刘康永看似寡言少语极为老成,偏偏一旦开口就得“子曰诗云”,李从渊则以实务入手,讲出来的治国之法由点及面,又能切中要害。 沈时晴对比一番就明白,自己要是想知道从前的皇帝如何行事,就要听杨斋的,想要在处理朝政时引经据典驳倒群臣就可以听听刘康永的,想要好好做事,就得听李从渊的。 这种感觉,沈时晴也觉得很新奇,自从她父亲去世之后她娘也病重不起,她又入了宁安伯府,无论是历史典故也罢、诗书经传也好,再也没有人能与她讨论,为了排遣寂寞,她只能给自己的丫鬟们讲书,所以,垂云学《春秋》,图南学《孟子》,培风学《庄子》,阿池学《诗经》,而她则在一遍又一遍讲书的时候告诉自己,她过往十五年所学的一切都是有用的。 史书中的浩瀚,经学中的至理,诗文中的清风朗月都不会因为她身陷桎梏而褪去斑斓。 在这人世间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实在不多,她珍惜着它们所有,就像此时她也如饥似渴地以皇帝的身份求学。 李从渊这次来朝华苑也不只是为了给陛下讲时政,他带了几本奏折,都是替人求情的。 被求情的人就是如今被关押在牢中的宁安伯谢文源。 将那几本奏折翻过去,坐在书案边的皇帝陛下挑眉一笑: “没想到宁安伯平时无声无息,在朝中的人缘倒是不错。” 李从渊低着头说道:“陛下严查张契贪墨军饷军田一案,朝中上下无不赞颂陛下理识明赡,决断如流。如张契之流自然死不足惜,锦衣卫与刑部却并未查到宁安伯有做不法之事……谢文源其人确实昏聩无能,可治他欺君不敬之罪,只怕难以服众。” 与陛下相处了几日,李从渊能察觉到这位多年来喜怒无定做事随心的陛下真的比从前沉稳了,不会动辄就把人拖出去打,他在进言时也变得大胆直接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陛下点点头,放下手中的奏折站了起来,“只昏聩无能这一条,也足够朕褫夺他的爵位了吧?” 李从渊沉思片刻,说道:“陛下,谢文源虽然于国无功,可其父谢湛曾在先帝被困时带兵相救,其母怀远县主又是英郡王的嫡亲姑母,怀远县主年事已高,又如何经得起自己亲子被夺爵一事?还望陛下看在英郡王一系的份上暂且饶过宁安伯吧。” 走到李从渊的身侧,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沈时晴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沈韶。 当年她的父亲是不是也这样站在先皇面前,为谢文源的爵位求来了一线生机? 肃立一旁的李从渊突然听见一阵轻笑声:“李尚书,若是朕没记错的话,当年先帝在时,谢文源也是险些丢了爵位,是协办大学士、翰林院侍讲沈韶向先帝进言,替他保下了爵位,那时沈学士应该也说了些相似之言吧?可这十几年间,谢文源还是一件好事都没做,尽做了些阿谀奉承狗苟蝇营之事,再过十几年,是不是又要有个大学士来朕的面前替他求情?” 李从渊一时间无话可说。 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也不想为那虫豸般尸位素餐之人说话。 沈时晴也不为难他:“把谢文源关上一段日子让他长长记性,要真是查出来他没有作奸犯科,我自然会放了他。” 说这些话的时候,沈时晴面上带笑,仿佛诚恳至极。 见陛下松口,李从渊也不再继续纠缠:“微臣替宁安伯谢文源谢陛下恩典。” 恩典么? 背对着李从严的沈时晴手中把玩着案上的一块镇纸。 脸上的笑更深了些。 辰时刚过,李从渊就从殿中退了出来,路过桂树下的耳房,他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和桂花的香糅杂在一起。 像是在煮着肉,却比寻常的肉香气清爽许多。 宫中重地,难道是陛下从外面寻了名厨进来?李大学士有些好奇地想去看看,却正遇见四鼠太监从外面匆匆进来。 他对四鼠点头致意,想去的看的心又淡了,陛下已经快十日没嚷着建院子了,不过是一点口腹之欲,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也不必事事深究。 另一边,四鼠刚进了正殿,就见皇爷指了指桌上的一摞奏折: “费劲写着奏本给一个赋闲在家多年的宁安伯求情,这些人可真有意思,你替朕去查查。” “是!” 穿着一件常服的“昭德帝”长身玉立,眉目间少了些许的阴鸷暴戾,却比从前更让人捉摸不定。 “查的深一些。” “皇爷放心。” 四鼠低眉顺眼,只一心想着将事做好。 倒退出了朝华殿,四鼠小步走到了三猫专门用来给皇爷加小灶的耳房门口: “赖猫子你在给皇爷倒腾什么?我怎么没听说你从哪儿接了外面的厨子进来。” 耳房里却没有什么外面来的大厨,只有在发呆的一只猫。 “贼耗子,你也闻见香味儿了?” 打开锅盖,浓浓的肉汤香气熏得三猫两眼发直: “皇爷给我的方子……这也太香了吧?” 第十九章 赤霞 确实太香了。 三猫端托盘进了大殿,一直守在殿门前的一鸡和二狗都忍不住抬眼看了看。 羊上腹的贴肋肉是薄薄的肥膘夹着一层红肉,煮好之后恰如羊脂玉里夹了胭脂玉,分明剔透,却又光泽闪闪,勾着人口水横流。 因为掺了陈皮姜汁的缘故,面的颜色微黄,根根分明地浸在浓白的汤里,用筷子挑起来的时候沾了一点翠色的葱花香菜,看着浓浓的热气从面条上散出来,就让人觉得这透着光的面进了嘴里一定格外爽滑劲道。 一鸡用银筷子挑了面,放了片刻,正要往嘴里放,旁边突然探出了一颗狗头:“鸡老大,给皇爷试菜的活儿还是让我来吧。” 横了二狗一眼,一鸡又用银勺子往小瓷碗了添了点汤,将瓷碗端起来连汤带面的下了毒。 二狗三猫四鼠都盯着他,倒不是真怕这面里有什么毒。 三个人六只眼,眼里写着同样的几个字儿:“啥味儿啊?” 一鸡没理会他们,将面转呈到了昭德帝的面前:“皇爷,这面适口,只是还烫着。” 隔了这么多天终于能吃点儿合心意的东西,沈时晴还是有点儿心急的,吃了一筷子面,她看了正眼巴巴看着的三猫一眼。 这个太监在做菜上是有些天分的,面淡汤浓,他将盐调的恰到好处。 见皇爷进得香,三猫两只猫爪子都搭在了一起,昂着头还真像只在抻着脖子看的猫。 看见他的模样,沈时晴又夹了碗里的两块肉吃下,再喝了口汤,带肥的羊肉从舌上滑过,油润不腻,肉丝弹嫩不柴,汤中用羊骨和香料蕴含而生的浓香气随着汤水滚入喉咙而直冲颅顶。 一时间让人不禁心神飘忽,阖目忘怀。 “皇爷,这面是奴婢按着您赐下的方子绞尽脑汁才做成的,奴婢愚笨,生怕做错了再让皇爷吃不着舒服的……” “优哉游哉,亦是戾矣。*”放下碗筷,沈时晴感叹了一句。 一鸡微微抬头,用脚碰了碰三猫:“陛下夸你呢。” 三猫赶紧跪下给皇爷磕头。 “得了,你差事做得好,夸你你就受着。”沈时晴擦了擦嘴,又用茶水漱口,才说道:“这个方子记牢了,不光可以解馋,羊肉和姜汁陈皮面都有温补之效,用来当食补也不错,要是给老人吃,就在面里加蛋清,还能滋养肠胃。” “是,皇爷。” 三猫脸上乐呵呵的,眼睛都眯在了一起:“奴婢今日真是涨了见识,世上竟然真有这么香的羊汤面,奴婢做了这几年的饭,都比不上皇爷随口一说,不如皇爷就将这面赐个名?以后奴婢做再做这个御赐的羊汤面,那可真是……” 沈时晴站起身,将擦手的丝帕扔到了一旁:“这本就是朕从《云仙杂记》、《太平圣惠方》、《圣济总录》几本书里看来的方子,拾前人牙慧之事罢了,不值得你这般阿谀奉承。你应该做了不止一份,叫上外面当值的侍卫,你们下去都用了吧。” “谢皇爷赏赐!”几个太监齐齐磕了个头,一鸡和二狗退了出去,只剩了三猫还留在原地跪着。 “奴、奴婢谢皇爷赏赐,可奴婢不敢欺君,奴婢已经吃不下了,那肉炖着的时候,奴婢试味儿来着。”三猫说着话,鼓起了肚子,作势自己撑得要打嗝。 看他的做派就知道他这个“试味儿”一定不止一两口,做出这等样子也不是真的为了请罪,而是继续向皇帝献媚变着法儿地夸皇帝给的方子好罢了。 沈时晴心中一清二楚,面上却笑着,还轻踹了下他的屁股。 三猫捂着自己圆滚滚的屁股,笑得像是捡了个大元宝:“皇爷你可算是又踹奴婢的屁股了!奴婢这猫屁股想皇爷的龙靴想得都瘦了!” 这话实在是不着调,沈时晴也不再与他玩笑,而是转身看向窗外。 天气阴沉,快下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过了这一场雨,重阳节就近在眼前了。 算起来,她当了这个皇帝也有些日子了。 “等一鸡吃完了面,你让他去内阁传旨,明日一早奉天殿听政。” “是!皇爷。那皇爷,既然明日要上朝,今日是不是就该摆驾回宫了?” “嗯。” 皇帝仿佛有些不耐烦。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下了多大的决心。 面对皇帝贴身的太监。 召见朝臣。 以男子之身沐浴。 动用锦衣卫和东厂。 决断旁人的生死。 召见内阁辅臣。 踢三猫的屁股。 上朝面对文武百官。 …… 一步又一步,她走了过来,以一个君王的身份。 转过身,沈时晴看向堆满了桌案的奏折,还有布满了一整面墙的大雍舆图。 在她的身后,是沉默积蓄的阴云和愈发阴冷的风。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上面绣着的金龙直直地看着她,仿佛正盯着她这个隐藏在帝王皮囊下的窃权之人。 沈时晴只是笑了笑,那笑容极淡,却让她眉目飞扬。 无论还剩什么摆在她的前路上,她都已经准备好继续走下去了。 ———— 五凤楼上朝钟响,左右掖门次第开。 踩着还未散去的晨曦微光,大雍朝的朝参官们到了金水桥前按序排好,待几声鞭响之后就穿过金水桥一路行至奉天门丹墀下的御道两侧。 丹墀之上的廊内设有御座高高在上,此处又被称作是“金台”,每日早朝也常被称作是“金台观政”。 朝臣们对着金台肃手而立,身侧还站着持刀校尉,凛冽的凉风从他们的后颈上拂过,驱赶了身上的疲乏与困顿。 昨夜下了些雨,天角还有些阴云,东天之下初阳将现,将那些云都染成了赤色的朝霞。 兵部尚书杨斋正在与户部尚书万森才商议军中冬粮调拨一事,身为吏部尚书的李从渊则是沉着脸看着今日要向陛下述职的入京官。 忽然一阵红光映入眼帘,李从渊抬头看去,只见天地间万物皆披上了一层红光。 “今日这天,似与往日不同。” 捋了下长须,他心中似有所动。 “呜——”笙管吹响,钟鼓齐鸣,御道之上举着伞盖团扇的力士缓步行来,接着是接引内侍等人,繁复的仪仗之后,头戴金冠穿着龙袍的昭德帝坐着大轿披着赤色的天地辉光从御门沿着御道一路被抬到了金台之上。 陛下落座。 鞭声再响。 执掌仪礼的鸿胪寺拖腔拉调地唱:“入班!” 朝臣们这才一齐迈步上了御道,对着高坐在上的皇帝一拜三叩。 端坐在奉天门的金台上,看着无数朝臣对着自己叩首,沈时晴无声地轻叹。 坐在这里的人是真的会产生“天地之间唯我独尊”的错觉。 —— 起初,赵肃睿以为自己肚子疼只是错觉,可时有时无的疼却总是在扰他,摸了摸肚子,他猜测自己大概是因为昨日吃多了柿子,可他又不想如厕。 只是疼倒还罢了,坐在文椅上他又觉得自己腰背有些酸软乏力,仿佛是被人抽走了一根筋骨。 “沈三废的身子可真是不经用,不过骑了那么片刻的马,到了今日还难受。” 在心里照例骂了一通沈时晴,赵肃睿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昨日他让人把墙角的石头给敲成了石块,一块有二十余斤的分量,陶侃能够靠搬挪砖头锻炼身子,他抱着石头也差不多。 等练上几日身上有了些许力气,他就打算把射箭捡起来,沈三废是个……能做羊汤面的废物,他可不能让自己就在这样不顶事儿的壳子里苟且下去。 这般想着他伸展手臂又转了转脖子,面色却又一僵。 他……这沈三废的身子莫不是有什么大病? 又是一阵热烫濡湿之感从身下传来,赵肃睿慌了。 这这这,这沈三废的身体不会差到如此地步吧?他昨天不过是骑了马就把这个身体给颠漏了? 明知道看不见,他还是回头看了眼身后,却突然在文椅的坐垫上看见了一团深色。 出血了! 真的出血了! “一……图南!快骑马去找郎中!朕……我,我这身子……” 赵肃睿被惊到口不能言,一只手翘在半空也不知道该不该去堵着自己屁股上漏血的地方。 惊怒之下,他觉得自己的小腹又开始闷疼,头上甚至沁了冷汗出来。 图南和阿池都在院中,闻言连忙冲进了房内,却见自家姑娘面色苍白,眼中满是惊惶。 两个婢女心口一紧,看见了坐垫上的血又不约而同地出了一口长气。 “姑娘怕是最近累着了,月事早来了五六日。” 说话时,阿池熟门熟路地打开一个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块细棉布条,放在熏笼上蒸了下,她又拿出一个木盒,里面是稍小一点的棉布条,只是里面塞了东西,看起来鼓鼓囊囊。 图南则将坐垫撤下,又拿了一个素青布坐垫出来。 赵肃睿瞪眼瞧着二人的所作所为只觉得心冷,这两个婢女平日里看着体贴周到,主人流了这么多血,她们竟然还不慌不忙起来? 看着阿池还有闲情逸致将小棉布条塞进了大的里面,赵肃睿深吸一口气就要骂人,却见图南走到了自己身边。 “姑娘要不要先擦洗下再换上月事带?” “什么擦洗?”我还没死呢!你们在说什么擦洗?! 图南却笑了:“姑娘倒比从前还惊惶,您总不会连月事都忘了吧?” 阿池拿着月事带走了过来:“是我的错,姑娘忘了旧事,我就该提醒姑娘。” 赵肃睿完全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他只觉得自己在流血,怎么也止不住,下腹仿佛藏了一块冰,又冷又疼,他现在要的是大夫和药,而不是这两个婢女的闲聊! “你们还在拖沓什么?怎么还不去找大夫?!唉?你们拖我裤子做什么?!” 片刻后,身上被图南和阿池清理干净的赵肃睿瞪着眼裹着被子坐在了床上。 窗外的朝霞美得令人惊叹,他看着满目红光却只觉得这是老天爷都在嘲笑他来了月事。 月事?!月事?! 沈三废身上竟然有这样又疼又流血的东西! 几个时辰前还惦记着羊肉汤面的赵肃睿现在只想诛了沈时晴的九族。 这时,他想起沈时晴的夫君还正被他关着呢。 正是一个现成的“九族”啊。 “图南!牢里被关着的那个贼人!一天按三顿给我打!” 第二十章 肘子 夜里一场秋雨,第二日的风就更冷了,赵肃睿身上裹着棉被坐在文椅上神情委顿,只觉得风冷心更冷,连话都不愿意说了。 明明整个人都被捂得冒汗,偏偏整个人正中的小腹那儿一片冰冷,因为那一处,身体里流着的血仿佛都被冻住了似的凝涩不堪,四肢乏力也就算了,好像脑子也不太好用。 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斜倚在椅子上,赵肃睿盯着墙上的画出神儿,阿池提着食盒和一个铜壶进来,他看也没看一眼,只是嘴上轻飘飘地说: “我这般……得多久啊?” 他自以为此刻还是云淡风轻镇定自若的样子,落在阿池的眼里却像是一只吃撑之后伤春悲秋的胖鹌鹑。 看着自家姑娘着实可怜,阿池先将浓浓一碗汤水从铜壶里倒出来:“姑娘喝些四物汤,好好保养,四五日也就好了。” 竟然还要四五日?! 赵肃睿闻到了一股药味,瞪着那一碗热汤:“这是何物?” “这是给姑娘补血的,您多喝一些,能好的快点儿。”阿池说着,打开食盒,取出了一盘手撕的鸡腿肉、一盘白菜烧木耳,还有几个掺了红糖做的馒头和一碗添了红豆的素粥。 眼睛看着面前的几样菜色,赵肃睿不太满意地撇了撇嘴,再看向那一碗泛着草药香气的汤,他皱起了眉头: “补血?这么一碗汤水能补什么?你还不如让图南给我做个肘子。” 听了这话,阿池却劝他:“姑娘,来月事的时候还是吃得清淡些,不然……不好闻。” 什么不好闻? 赵肃睿愣了一下又向下看了一眼才知道阿池说的是什么,他冷笑一声:“行军打仗的时候有人受了伤,那旁人都知道给伤员让一口肉吃好的快,我要流四五日的血,你倒反让我清淡些?” 一阵心绪浮动,赵肃睿觉得自己心头的火气平白多了三分: “什么哪来的狗屁道理!?” 阿池站在一旁,已然呆住了。 她跟了姑娘十年,眼睁睁看着姑娘从一个才华横溢自由自在的的学士府大小姐变成了一个喜怒不形于色闲适寡淡的伯爵府少夫人,刚进府一个月就要替公婆抄经的时候姑娘忍了,烟花女子跟着自己新婚的丈夫从南京回来的时候姑娘也忍了,一个又一个妾进了院子生下一个又一个的子女,姑娘也忍了。 甚至谢凤安要姑娘替他作诗他要带去南京的时候,姑娘也忍下了。 第一次看见姑娘这般大动肝火,竟然是为了一个肘子,阿池都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呆怔是因为姑娘的怒火,还是因为肘子。 区区一个肘子!竟然仿佛有着天大的委屈! 赵肃睿越想越气,仰着头怒瞪着阿池:“流血多日,身乏体困,却连肉都吃不得,若是将此事换在一个不来月事的男子身上,那是何等荒诞?我身上还有伤呢,怎么前几日你不劝我我清淡饮食?” 怒火之外,赵肃睿心中无端多了些委屈。 他!昭德帝!北伐西征未尝败绩!文治武功彪炳史书!不过区区一个月事,他竟然连吃肘子都不能了?! 这是欺君! 这是犯上! “去把图南叫来!我不光要吃肘子!我还要吃浓汤赤酱的大肘子!” 赵肃睿动了雷霆之怒,落在阿池的眼里却是自家姑娘红了眼,扯着嗓子跟自己撒娇使性子。 她心疼坏了:“姑娘别气,您想吃什么都成,不过是交代一声的事,哪里值得这般动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肘子!” “是是是,奴婢这就去唤图南来给您做肘子。” 看着阿池的背影,赵肃睿心中憋气憋得狠了,要不是这丫鬟是个女子,他早踹烂了她的屁股! 知道自家姑娘为了个肘子动了气,刚对谢凤安动了刑的图南匆匆赶来。 “我要吃肘子!大油大酱!炖得烂烂的!” 图南连忙应下,一抬头就看见了红着眼眶的姑娘。 赵肃睿却还是不解气,总想着杀个人解恨眼珠子一转,他恶狠狠地说: “牢里关着的那个贼人,一天打三顿!” “是。” —— 谢凤安被关的地方是庄子夹院里的磨房旁边的驴棚,除了他之外还有他带的几个随从。 庄子上原本关人的地方是柴房,赵肃睿为了练兵囤积粮食和柴炭,将柴房塞得满满当当。原本被关在这的谢家婆子们都被赶去了牛马的粮草棚,每日还要轧棉花、捡棉籽,手巧的就被指派去织布。 轮到谢凤安被抓,就只能关在驴棚子。 为了防止他挣脱或者寻死,谢凤安被捆住手脚绑在栓驴的木桩上,嘴也是堵着的,庄子上的驴因为被他占了地方,只能委屈一些都关在一丈外栅栏里。 虽然宁安伯府一日不如一日,谢凤安到底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他本以为这般被抓被绑被迫守着驴已经是噩梦一般的酷刑了,没想到今天一早沈时晴那个叫图南的婢女就来了磨房,也不多话,挽起袖子拿起抽打驴子的鞭子将他抽了一顿,打完了还告诉他以后每天早中晚要挨一顿打。 谢凤安被抽了个半死不活,等图南走了,他看着比那头拉磨的驴还狼狈。 一天三顿打。 三顿。 这日子可怎么过? 谢凤安想起了宁安伯府,想起了刚和他吵过一架的冯纨娘,想起了陪伴他多年的苏瑶儿。 想着这些,他总算缓了过来,日子不是没有盼头的,他还是得活着,让沈时晴这个卑鄙妇人付出代价! 正在心里算计到时候怎么羞辱沈时晴,谢凤安猛地瞪大了眼睛。 还不过一个时辰!那个图南!她怎么又来了?! 图南做事严谨,抽人的步骤都和之前一样,挽起衣袖,拿起鞭子,在谢凤安的身上抽二十下。 谢凤安惊怒非常,却连哀嚎声都发不出来。 “姑娘说了,每天再给你加三顿。” 谢凤安口不能言,一旁负责看管他们的汉子忍不住说道:“图南姑娘,沈娘子说要一天打他三顿,怎么又加了三顿?” “姑娘要加就加了。”图南看着谢凤安,她知道姑娘对谢凤安无意,更看不上这个贪花好色的纨绔子弟,可这些年里姑娘在谢家受的委屈,总有几分是从这个人身上来的。 作为谢家媳的姑娘晨昏定省从不拖沓,掌管内院毫无疏漏,可谓是仁至义尽,眼前这个男人呢?对姑娘可曾有过半分仁义之心?谢家上下,谁又真的把姑娘当人看了? “姑娘说是每日六顿,我每日早中晚饭前饭后各来打一顿。” 说完,图南放下鞭子洗了洗手,又将它重新放好,要不是腰间还挂着剑,只看她穿着对衿小袄配着深蓝拖裙,怎么看都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深宅丫鬟罢了。 抽完了人,说完了规矩,平平无奇的深宅丫鬟图南转身往外走去,她家姑娘要的肘子还在灶上炖着,她不能离开厨房太久。 拉磨的驴在慢条斯理地吃着干草,谢凤安被抽得半昏半醒,歪着脖子流泪。 看守他的壮汉见他这样,都有些同情,他是庄子里的佃户,之前并不曾见过谢家二少爷,真的信了眼前这人是贼人,只啧啧说道: “你说你这贼人装谁不好?偏要装了沈娘子的夫婿?沈娘子这般精明强干,她的夫婿定然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人物,哪里是你这等贼人能假扮的?” 谢凤安泪都要哭干了。 早知道沈时晴这般毒辣,他……他……他娘和他奶奶怎么还不曾派人来寻他? 谢凤安却不知道在他出城之后,冯纨娘收拾了东西带着丫鬟细软悄悄出府回转晋阳。 安宁伯夫人孙氏知道此事的时候冯家的马车都已经出了燕京城上了官道,追也追不上二楼,她找不到自己的儿子还以为谢凤安跟着一起去了晋阳。 他带来的家丁随从也都被培风悉数拿下,无人能去燕京城里送信,这么一来,偌大安宁伯府竟然没有人知道他被困在这里。 吃饱喝足的驴子叫了几声,谢凤安看它的目光中有了几分羡慕。 这驴一天挨的打都不如他多。 回了厨房,图南正遇见在给青莺拿饭的夏荷,两人一照面,图南点了点头。 夏荷却有些不好意思,她有心让开路,却见图南绕过自己走到大灶旁。 “我从前真是有眼无珠,没看出来图南姑娘还是能挂着剑的女侠。” 说完了这话,夏荷恨不能给自己一个耳刮子。 她从前掐尖要强,得宠的时候没少做猖狂事,图南身为少夫人的丫鬟,自然也少不了被她磋磨。 现在她人在矮檐下,青莺的性命还是靠着图南救回来的,夏荷有心说几句好听的,可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能觉出阴阳怪气。 图南没在乎她的语气,只问守灶的小丫鬟有没有人碰过姑娘的肘子。 夏荷在她身后张了张嘴,最后丧气地闭上了。 见夏荷出去了,小丫鬟小声说:“夏姨娘现在知道讨好了,之前不也威风么?早知今日她当初怎么不积点阴德?我听旁人说青莺能落得这般田地都是夏姨娘害得。” 图南用筷子扎了下猪肘子,缓声说: “姑娘说过,宁安伯府不过是个迷障,得势是假,恩爱是假,富贵荣华也是假,尔虞我诈也是假,现在夏姨娘也算是堪破迷障,你又何必再替她记得从前的糊涂?迷障一破,无人比她自己更疼了。” 小丫鬟撅了噘嘴,没有再说话。 厨房外面,夏荷并没有走远,听见图南说的话,她端着饭食的手晃了晃,几乎要端不住了。 青莺今天早上醒了,认出她来之后一言不发,只往她的脸上啐了一口,那口水里面还掺着血。 她回到偏院,刚进了屋,就见青莺在床上猛地颤了下,惊慌失措地睁开了眼睛。 夏荷强拧出笑,轻声说:“我给你端了饭来……” 青莺的一双眼睛先是瞟了下那些饭食,又死死地看着夏荷的脸庞,终于说了自早上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 “我这幅样子,二少爷是决然看不上的。” 你也不必处心积虑,再来害我。 夏荷听懂了青莺的意思,嘴唇颤了颤,端起放了肉末的粥猛地喝了一大口。 放下碗,她同样死死地看着青莺: “我知道你不能信我了,那你就恨我罢!活下来,恨我罢!” 第二十一章 银丁香 青莺到底是将夏荷端来的那碗粥给喝了。 粥里加了鸡肉末和姜末,青莺喝了几口身上就开始冒汗,等她喝完,一股热意在冲刷着仿佛早就死去多时的五脏六腑,不一会儿,她又晕睡了过去。 夏荷轻手轻脚地收拾了碗筷出去,见一个小丫鬟又在廊下熬药,她想了想走过去,从腰间取了个小荷包递过去: “吃饴糖么?这里面的两块分你一块。” 顿了顿,夏荷又补了一句:“荷包也给你。” 小丫鬟从落地就在庄子里,也没见过什么世面,绣工精巧的荷包她不舍地看了好几眼,还是没敢伸手: “夏姨娘,我要是拿了你的东西就没有差事了。” 要是往常,夏荷听见这个话非要翻白眼儿骂人不可,现在她有些尴尬地把荷包往回收了收,捏着嗓子说: “阿池姑娘可真会管人。” 夏荷可以对天发誓,自己这话绝没有别的意思,可听着就是古怪,仿佛她在骂人似的。 把饴糖拿出来放在盛药的碗旁边,夏荷灰头土脸地走了。 沿着夹道一路回了最里面的院子,院子里其他几个谢凤安的妾还在带着丫鬟们做衣裳,见夏荷进来柳甜杏乐滋滋地跑了过来: “夏荷,青莺怎么样呢?” 夏荷却不想多说,只走到安年年身边:“安……安姐姐,咱俩能不能私下说两句?” 正在裁布的安年年放下手里焦黑的柳树枝子,擦擦手,说:“你跟我进屋里吧。” 夏荷是来替青莺跟安年年借衣裳的,她自己的衣服青莺是肯定不肯穿的,夏荷思来想去只能跟安年年来借。 “我不是白拿你的衣裳,我那还有一匹细绢,夜里我就给你送过来。” 跟人低头这种事儿夏荷做得磕磕绊绊,舌头都不好使了。 安年年没接话茬,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这个素来趾高气昂虚荣跋扈的女子。 在宁安伯府的时候,少夫人不管事,给她们的吃穿用度一概是一样的,柳甜杏虽然亲爹得伯爷器重,人却太过憨厚,安年年她自己的祖父母都是老夫人的配房,在府里也没什么地位,只有夏荷仗着自己是谢家的家生子总是掐尖要强,强拉着她们两个去跟出身秦淮的苏瑶儿斗。 后来崔锦娘进了府,总是撺掇着夏荷强出头,夏荷顾忌着安年年生下了谢凤安的长子长女,也越发远了她和柳甜杏,只当她俩是扶不上墙的累赘。 等了几息安年年都没说话,夏荷越发心虚了: “要是你看不上细绢,我那还有一副鞋面,绣的是芙蓉花的样子……” 一阵柜门响动,夏荷眼前多了一个包袱。 安年年在她头顶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道:“这是我昨天夜里收拾出来的,你给青莺穿,多是八九成新,听说她下红不止,这里面还有几条我昨天夜里做的月事带,里面的软鞋是甜杏的,她还没穿过,听说我要给青莺找衣裳,她兴冲冲地送了过来。” 夏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抱着包袱冲着安年年行了一礼。 安年年连忙避开,目光从夏荷的光秃秃的耳垂上瞟了过去。 抱着包袱回了自己的房里,一进门,夏荷就皱起了眉头。 “崔锦娘,你来我房里做什么?” 崔锦娘透过窗逢看了一眼屋外的院子,她是趁着阿池不在才寻机来找夏荷的。 “夏荷,前天夜里前院的动静你也听见了吧?我疑心是二爷来寻咱们,却被少夫人拦下了。” 听见“二爷”这两个字,夏荷怔了下,语气淡淡地: “一边是苏瑶儿一边是冯姑娘,二爷眼里哪还有咱们落脚的地方,咱们都被赶到庄子上来了,你怎么还不死心?” 听见夏荷这么说,崔锦娘心中暗笑,这个夏荷看着厉害,在这几个女人里却是最好拿捏的,因为既不像沈时晴那么寡淡无趣,又不像安年年那么胆小木讷,更不像柳甜杏有口吃的就高兴,她聪明,却又痴心,奴婢出身,又不甘下贱。 简而言之,夏荷什么都想要,崔锦娘就能变着法儿地摆弄她。 “死心,夏荷,你就甘心么?苏瑶儿那么个青楼出身的女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偏偏能占着二爷的心……” 夏荷微微低着头,她从前自然是不甘心的,因为她对二爷有情。 她从六岁被选去夫人院里当洒扫丫鬟,眼里见的、心里想的就都是比她大了三岁四个月的二爷,二爷穿着锦袍戴着玉冠腰里垂着宝石坠子,看着比院子里的小厮家丁精神百倍,二爷还会吟诗作画,还会提着鸟笼来哄她们这些小丫头开心。 可二爷呢,她被送出府的那一天,二爷看都没看她一眼,押她出来的宋婆子是二爷乳母刘嬷嬷的亲家,平日里见了她都是要陪着笑脸的,那天却凶神恶煞,还从她手里把她藏钱的匣子给夺了去。 她夏荷不求二爷用一整颗心对她,她是个丫鬟出身的姨娘,她不配,可她只想要那么一点点,她丧尽天良坏事做尽就只想要那一点点!她难道错了吗? “崔锦娘,你到底想干什么,直说罢。” 崔锦娘扶了下自己的鬓角,笑着说:“夏荷,你能出入咱们这个院子,不如寻了机会往前面看看……” 一直到崔锦娘走了,夏荷都拧着眉没说话,等屋里只剩了她一个人,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又打开柜子翻出她给二少爷做的衣裳看了一眼,又把衣裳塞进了柜子最深处。 抱着收拾给青莺的东西出院子的时候,夏荷正好遇到了阿池。 “夏娘子,还请留一步。” 阿池叫住了她。 “青莺既然是我们姑娘做主救回来的,自然会被尽心照顾。几块饴糖一只鸡腿,咱们庄子上还是供得起的,也不用夏娘子额外破费。” 说话间,阿池从腰间取下了一个荷包,又从里面倒出了一对镶了金珠的银丁香。 ———— 将从厨房查出来的银丁香给夏荷送了去,阿池又转回了正院,一抬头差点吓死。 “姑娘啊!你正来着月事呢!怎么能搬石头?” 二十多斤的石头让赵肃睿咬牙切齿,避开阿池的帮扶,他一路搬得连蹭带晃,终于把石头搬到了后夹道的一个墙角。 腰间酸得让他几乎要跪在地上,赵肃睿扶着腿勉强站着,喘着气说道:“既然决意要练力气,就得立时做起来,你们也说这月事一个月总要来四五天,难道我这次歇上四五日,下次还要歇上四五日吗?” 那沈三废这破败身子几时才能让他纵马打猎? 阿池一时无言,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姑娘喘息一通之后又折返回去搬石头。 赵肃睿的手上戴着一副皮手套,身上是一件男子穿的黑色贴里,外面还有件象牙色的对襟罩甲,也都是阿池给他赶出来的男子装扮,穿衣还好,赵肃睿实在不会梳头,头上就还是女子样式,仍旧戴着素簪,看着实在不伦不类。 看自家姑娘累得满脸大汗,阿池叹息一声从屋里拿了斗篷出来,只等姑娘练完了就立刻给姑娘披上。 二十几块石头,大的二十多斤,小的十几斤,从院子一角搬出院子到夹道上约有二十丈远,十几个来回下来赵肃睿已经头晕眼花,手臂也在打颤,可他还是咬着牙将石头搬完了。 阿池急着要给他皮斗篷,被他推开了。 “还没完呢!” 拉开架势以长拳的基本式拉伸了筋骨,一整套做完,赵肃睿几乎要瘫倒。 阿池连扶带拉要带他回去休息,赵肃睿喘着气说:“不坐……走步,走上一刻。” “姑娘,你何苦如此折腾自己。”用斗篷裹住自家姑娘,阿池几乎要哭出声来。 “折腾?人、人活一日,便要折腾一日,不然何不早早躺在那三尺坑里?” 说完,赵肃睿笑着站直了身子。 他要是就因为自己现在是沈三废的身子里就消停下来,那也不过是另一个沈三废罢了。 走了几步,捏了捏手臂,他还有点惊喜:“这手臂倒是比我想的好些,这么一会儿就不酸了,过几日就可以在加上拉弓。” 又走了几步,赵肃睿回过头看向站在原地的阿池。 穿着青色比甲的姑娘丫鬟满脸都是泪,把英明神武腰酸背痛的昭德帝吓了一跳。 “你哭什么?” 阿池张了张嘴,哭声终于藏不住了:“姑娘!奴婢好些年没看见姑娘这样了!呜呜呜呜!姑娘,奴婢陪您一道儿练,等咱们练好了身子咱们去就去塞北骑马吧!咱们还要去江南、去泉州……呜呜呜呜!” 赵肃睿被这小丫鬟哭得心烦,偏偏连吼人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僵着脸说:“别哭了!” “呜呜呜!” 看了一眼晚霞笼罩的天空,他一脸的生无可恋,只能说: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家姑娘带你去骑马,什么塞北,什么江南,什么泉州,都去,都去行了吧?” “嗯!”看着自家姑娘无奈地哄自己,阿池终于破涕为笑。 “你哭够了就去告诉图南,晚上再弄点结实的来吃。” 搬石头饿得快,赵肃睿觉得中午吃的那大半个肘子已经消化完了。 “我要吃炸肉段!” “晚上就吃点清淡的吧,将虾取了肉做成虾泥,调过味道之后用烫过的白菜叶子卷起来,用虾皮、八角炸过的油略煎一下,上锅蒸熟。” 霞光映进殿内,还在批改奏折的沈时晴随口交代了个菜谱。 三猫连忙记下,又看了一鸡一眼。 一鸡轻轻摇了摇头。 “有话就说,不必当着朕的面打哑谜。” 沈时晴放下手中的笔,把手里的奏折放到桌角:“这本折子送去户部,问问他们堂堂一个户部是不是连账都算不对了,怎么一面说着今年收成大好,一面让这些藩王来对着朕哭穷。” “是!”二狗双手捧起折子退了出去。 三猫小心笑着说:“皇爷,奴婢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后宫……就是太后娘娘遣人来问,您是不是该召幸了?旁人也就算了,皇后娘娘那您可是二十多天都没去了。” 第二十二章 皇后 召幸? 沈时晴将手臂撑在御座的扶手上,低头看向云龙纹襕衣之下的某处。 那一团……那一处……反正就那个地方,她不想看也看了,不想碰,也是碰过的,每隔三四日晨间刚醒时,她也能感觉到某处蓬勃而起,总要等上好一会儿它才能下去。 昭德帝颀长健壮,那一处也物似其人,竖起来的时候颇为可观,沈时晴能接受它这样偶尔的惊扰,却实在不想让它有什么用武之地。 本也不是她想用就能用的呀! 关于昭德帝的后宫,沈时晴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皇后姓林,是从小被养在宫里的内定太子妃之一,先太子十九岁时还未大婚就走了,昭德帝十五岁被封太子,同年迎娶了林氏,刚成亲不到半年,先帝又去了,昭德帝登基,林氏也当了皇后。这林氏自从嫁给了昭德帝之后也没什么动静,只在深宫里伺候太后,偶尔宫中大宴她也几乎从不吭声。 早几年京中勋贵们说起她,眉目间总有些异样,林家不过是小官出身,只是太后喜爱林家女才将她召入后宫教养,宫中曾盛传先太子对林氏极好,只等她及笄之后就要娶她,谁曾想林氏还未及笄先太子就去了,太子尸骨未寒林氏却转头嫁给了先太子的弟弟,竟有些“流水似的皇位,铁打般的后座”之感。因这事有些离奇,夫人们偶尔言谈间也多会阴阳怪气地说一句“皇后好本事”。 只是后来昭德帝君威日隆,皇后又鲜见于人前,这些搀醋之言才少了下去。 看着面前的奏折,沈时晴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盘算,竟觉得这事儿比应付那些藩王哭穷的奏折还要麻烦。 这些天这些太监也极少在她面前提及后宫之事,只一味哄着她吃喝玩乐,可见昭德帝平时对女色也是不上心的。 但是她要是一味躲着,时间一久只会让人疑心昭德帝的身体出了毛病,只怕到时又是更大的麻烦,还不如先应付着。 心里落定了主意,沈时晴在面前的奏折上画了个圈儿,随意说道:“还是去皇后那儿吧。” 见皇爷有了兴致,一鸡立刻接话说道:“那皇爷不如就把晚膳摆在长春宫?您也和娘娘多说几句话。” “也好。刚刚吩咐三猫做的那道菜,直接送去长春宫。” “是。” 一鸡连忙走出殿外吩咐人往长春宫送信,还不忘吩咐尚食局准备几道皇爷爱吃的菜——依着大雍祖制,皇帝要用光禄寺送来的饭食以表示和满朝文武同甘共苦,后宫嫔妃的饭菜则有尚食局的女官们准备,从前皇爷在宫里的时候常去找皇后,也有一半的原因是可以蹭饭吃。 乾清宫前候着的小太监们领命要走,一鸡又把人给唤了回来: “去长春宫传信的时候让她们警醒些,皇爷久不进后宫,可别让皇爷扫了兴致。” 叮嘱好了,一鸡这才放了人去了。 因为之前高怀明撺掇皇爷为难朝臣,皇爷下令清理內监,光乾清宫一处一夜之间就没了十几个小太监,一鸡举目看过去,只看见好多人都是刚被选上来的。 一鸡叫过二狗,小声说:“今天夜里趁着皇爷不在,跟下面的小儿孙们都紧一紧皮子。要是再出一个高怀明,咱们这些猫狗畜生也下去接着给张玩提鞋吧。” 张玩是先帝时就信重的大太监,皇爷登基之后他越发势大,连他们这些在御前伺候的都要口称他是爷爷,为他提鞋跟端唾壶,皇爷以雷霆手段扳倒张玩才有了他们这些人的出头之日。现在长大了的皇爷容不下宫里再有一个张玩,御前可少不了高怀明一般的精明人物伺机上位,要是他们鸡狗猫鼠四个人不能替皇爷把御前管好,皇爷杀了他们也不比杀一个高怀明更麻烦。 这话说得重,二狗点头应下。 沈时晴看奏折一直看到了申时末,乾清宫里的灯都亮起来了,她才将奏折放下。 摆驾长春宫的路上,她越发拿定了主意,若林氏真的如传闻那般懦弱安分,她就哄着她,若她是个精明的,自己就给她些差事让她顾不上找自己。 后宫以皇后为首,自己只要稳住了皇后,其他人也能更容易些。 御驾一路到了长春宫,沈时晴下了龙辇,就见一个穿着正红的女子正守在宫门处带着人迎着自己。 “妾恭迎陛下。” 沈时晴趁机打量了下这位当朝皇后,只见她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头戴嵌着各式珠翠的棕帽,棕帽下还有一条镶宝抹额,身上的竖领通袖夹衣是正红妆花缎所做,下身一条织金的云龙纹襕裙,周身华贵非常。 待她直起身,沈时晴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位皇后个头挺高,倒不至于像个男子,只是比四鼠要高上两寸,发顶到了昭德帝的唇鼻之间,穿着一身锦绣也有一种芝兰生于庭前之美。 沈时晴以“昭德帝”的身份走在前面,皇后落后半步跟在后面,石道旁跪着长春宫里的一众宫女太监,两人徐步而过,一路行到了殿里。 因为陛下要来用膳,长春宫里灯火辉煌,进了正殿,沈时晴刚落座,就见宫女和女官们鱼贯而入开始上菜,很快就把林林总总二十几道菜摆在桌上。 皇后姜氏却没有立刻落座,而是取下了手上两枚红宝戒指,又净了手,对殿内的其他人说: “你们出去吧,我伺候陛下用膳。” 身为皇后竟然要亲自伺候陛下用膳,也难怪人们都称她恭顺。 沈时晴稍有些紧张地喝了口茶。 连着一鸡三猫在内的太监宫女们应了一声,齐齐退了出去,转眼间,偌大的长春宫正殿里只剩了皇后和她两个人。 沈时晴坐在座上正在想着如何能与皇后不那么亲近,就看着皇后走了过来,然后捏了下她的耳朵。 沈时晴:? 捏了皇帝耳朵的皇后随手倒了一杯酒,却是给自己喝的:“行啦,那些大臣不让你修西苑咱们就想别的办法再弄钱,哪里值得你气了那么久?你定是又借机跑去西苑玩乐,把你姐姐我忘在了宫里。” 沈时晴有些呆怔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怎么也没办法把她和刚刚那个恭敬守礼的皇后联系在一起。 正红妆花缎做的通袖夹衣的袖子解开,织金云龙纹的长裙被撩起,各种传闻里都颇为离奇的林氏以更加离奇的姿态坐在了她的旁边。 林氏当然不知道自己身边的“皇帝”换了人,她用筷子夹了一个包着虾仁的白菜包仔细端详,笑着说: “这菜倒是新鲜,你养得那只胖白猫总算是长了脑子。” 皇、皇后是这样的吗? 沈时晴努力镇定地拿起筷子,就看见林氏将那个白菜包放在了面前的小碟里。 “你这皇帝当得也是可怜,除了大油大酱就是些野菜。” 这说话的语气实在不像是昭德帝的妻子,反倒更像是昭德帝的一位亲近挚友。 沈时晴看向林氏的脸,发现她生得甚是明艳大方,眉目明朗,高鼻丹唇,带着一股在女子身上极少见的爽朗气。 怕被她看出破绽,沈时晴也不再端着皇帝的架子,反而笑了下说:“多谢……” “你跟姐姐道谢作什么?”林氏拍了下“赵肃睿”的手臂,从怀里掏出了几张银票,“这是五千两,我爹送进宫好几日了,你要是再不来我就得装模作样给你送粥送点心去了……这钱是我大哥在辽东跟女真人倒腾山货得的,除了钱还有一棵极好的人参,我爹没带进来,你得了空让一鸡去我家拿回来。” 说起送粥送点心,林氏的脸上一脸的嫌弃。 沈时晴差点被自己做过的翡翠虾茸卷呛到,连忙接过银票收起来: “好。” 林妙贞看了赵肃睿一眼,见他垂着眼睛,只当他还是提不起精神,又给他夹了两筷子菜,才笑吟吟地说:“你要仿制番鸟铳也得一步一步来,等你造出了更好的出来,在战场上不会炸膛伤人,那些大臣们自然也不会再跟你啰嗦什么祖宗规矩,何必急在一时?” 番鸟铳?原来昭德帝闹着要钱修园子是为了拿钱去仿制西洋火器?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沈时晴索性装出了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吃了几口碗里的肉才说: “明年就要打漠西,朕就想那些人亲眼看着朕的火器如何建功立业。” 这话有些孩子气,让林妙贞笑了:“总有机会的,打完了漠西还有倭人,你不是说要建历代未有之功业,让肃乾在天之灵也为你欢喜?” 一边说着,林妙贞自己斟了一杯酒喝了下去。 这已经是她今晚的第六杯酒了。 沈时晴从她的眸光流转间依稀看出了几丝落寞伤怀。 在这一瞬间,沈时晴想通了一切。 原来如此…… 用过晚膳,不太像皇后的林氏拉着“赵肃睿”又说了一个时辰的话就让他走了,看她语气自然随意,沈时晴自然也明白了昭德帝是从不会在长春宫过夜的。 因为长春宫里住的不是他的妻子。 坐在龙辇上看了眼漫天星斗,沈时晴转头,看见长春宫门口一个人提着灯回转进了门内,那人大概有些醉了,步伐都有点踉跄。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了宁安伯府里的看书、练字、调色、作画的沈时晴。 这世间的女子,看似才华横溢,看似桀骜不羁,其实什么都没有,才华横溢换不来官爵加身,轻狂潇洒也换不来仗剑天涯,世人称赞的聪慧也不过是开在云中的花,到头来,她们都只有自己这一副不甚健壮的骸骨,一段无可依凭的人生,这些总要全部都赌出去,才能换来一点点的“得偿所愿”,就像是赤脚而行在满目荆棘的旷野之中,靠自己的血滴出一条路,这样的一条路注定喑哑无声,不能与这人世诉说。 就像林氏撒下弥天大谎与昭德帝有了这么一场有名无实的婚事,旁人知道了只会说她疯癫猖狂,谁又会想到她也许只想换来一个安安静静的宫室,能让她喝着酒,想着当年那个和她互许终身的少年太子。 那她呢?她沈时晴茕茕孑立困顿七载,又换来了什么? 手指缓缓揉搓在一起,仿佛手中正握着一个捣碎东西的石杵,沈时晴垂下眼眸, 番火器……火药……昭德帝想搞的居然是这种东西。 “一鸡。” “皇爷。” “你说,朕能从古书里看见菜谱,会不会也有人从古书里看见火药的精制之法?” 一鸡在龙辇旁一路小跑,笑着说:“普天之下能人异士多不胜数,奴婢想着,说不定真有这样的人呢。” 沈时晴手指摩挲,继续问:“这样的人,该怎么寻呢?” 说完,她自己先笑了。 她想起了此刻在城外庄子上当着“沈时晴”的皇帝陛下,她已经发现了陛下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不知道陛下可曾发现他一直想要的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阿嚏!”庄子上,因为月事难受在床上蜷缩成了个虾米的赵肃睿迷迷糊糊打了个喷嚏。 睁开眼睛,他有些遗憾地砸了咂嘴。 刚刚他好像梦见沈三废那个家伙用他的身子调戏林姐姐,结果被林姐姐摁在地上揍,他还没来得及叫好呢,这梦就结束了。 第二十三章 多吃肉 因为昨夜睡得不好,赵肃睿的脸色比平时又难看了三分,就算图南给他做了他想吃的棒骨配大油饼,他也还是不开心。 三根棒骨四个油饼两碗肉汤就能让他开怀? 他堂堂昭德帝哪有那么容易讨好? 怀里揣着一个手炉,赵肃睿在院子里一步三晃地消食儿,完全不知道裹着斗篷拖着步子垂着头的自己看着颇像是一只肥鹅。 晃啊晃,赵肃睿晃到了偏院门口,看见一个穿着朱子褐圆领袄子的女子正被人扶着走出来。 歪头看了片刻,赵肃睿才想起来这个女人应该是图南救回来的那个谢家弃婢,之前看她是一副死狗模样,现在穿着略宽大的衣裳倒是显出了几分秀气。 青莺走到光下就执意挥开了扶着自己的夏荷,一抬头她就看见了少夫人正在圆门外面歪头看自己。 “少夫人!”青莺踉跄两步,勉强跪在了地上,“奴婢青莺,多谢少夫人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奴婢卑微之身,少夫人但有用得上的便只管吩咐,奴婢一条命以后都是少夫人的!” 这种话赵肃睿从前听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手上摩挲着手炉,他又看了一眼跟着跪在了地上的夏荷。 哟?之前还嚣张跋扈的,现在倒是乖巧了? “你如今这样子一条命还不如药钱金贵,先养好自己再说吧。” 赵肃睿摆摆手,示意两人都站起来。 见青莺的脸色仍旧青白,站在光下一丝血色都没有,赵肃睿说:“你身上有伤,怎么还出来了?” 青莺有些气喘,夏荷连忙替她答话:“少夫人,大夫说青莺流产未尽体内仍有残余,要多走一走,让余下的胎衣都随着血流出来。” 夏荷是生养过的,只把“沈时晴”当做同她一样的妇人,说话也毫无避忌,却不知道在这方面毫无见识的堂堂昭德帝听得心里一突。 从前在军营的时候他也看见过那些伤兵,甚至他自己肩膀上挨了一箭也敢带兵冲出十几里追杀敌方残部,那时他虽然也疼,可那疼总能止歇。 他的疼,能带来漠北敌部退去三千里。 这般一想,他甚至能带着伤去跟同样受伤的士兵们说笑,别说只是一点皮肉伤,就算是缺胳膊断腿的,只要敢跟着他往前冲,他身为一国之君也能随口许诺一个半生不愁的富家翁。 夏荷不知道“少夫人”心里在想什么,她有心替青莺多要点照顾,急忙忙地说:“少奶奶,青莺被人一脚踹下了五个多月的孩子,已经是去了半条命,又……又被人磋磨了一通,那大夫说了要是此时养不好在身体里留了祸患,不说下半辈子毁了,只怕……只怕也活不了多久。” 赵肃睿皱了下眉头。 女人可真麻烦。 她们一直疼,也就只是疼。 别说他现在在沈三废的壳子里,就算他以昭德帝之身看见了这么一个女人,他也只能让人拖下去别给自己碍眼。 赵肃睿摸了下肚子里发凉的地方,虽然在流血,女人的月事却像是按月发作的病…… 本来就心情很差的皇帝陛下咂咂嘴,难得没了撒气的兴致。 “既然病着就小心些。” 语气也不算和缓,也没啥气势。 肥鹅似的昭德帝转身想走,却又转了回来: “还是得多吃些肉。” 没头没脑地扔了一句话,晃着身子溜达回了正院,还没等坐下,赵肃睿就看见图南快步走了进来。 “姑娘,青莺的丈夫纠集了几个佃户来讨要青莺,培风已经带人将他们堵在了庄子大门外,该如何处置还请姑娘示下。” “讨要?”赵肃睿眼前一亮,只觉得自己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恨不能抄起手里的暖手炉就大干一场,“他们有多少人?带了什么兵器?是谁走漏的消息?” 见自家姑娘满脸写着“想打架”,图南眨了下眼睛说:“只是五六个佃户,有男有女,正在庄子外面哭喊。至于消息,应是咱们把人带回来的时候被其他农户看见了。” 没有来攻打庄子的强敌也没有里通外敌的奸细,只有撒泼打滚的无赖,赵肃睿顿时没了兴致,一屁股在文椅上坐下,又是岔着腿的大爷模样: “由着他们哭去,让培风也不必管他们,也不必听他们说什么,只管继续练兵。” 图南应了,正要下去,赵肃睿却又叫住了她: “我中午要吃烤羊腿,你干脆烤半只羊,挑着细软的给偏院送去一份,这几日凡是我吃的肉你都给那边也送一份儿。” 腰间垂着剑的婢女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有了一丝笑意: “我替青莺多谢姑娘。” 两口吃的有什么好吃的? 被难得的疲惫和乏力之感围绕,昭德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既然是在我的地盘养病,总不能一直是那么一副死狗样子。” 在文椅上坐了一会儿,赵肃睿穷极无聊打算捏着鼻子去翻翻沈三废那些藏书的时候,阿池又急匆匆地进来: “姑娘,还是让人将那些人赶走吧,我找人问过了,他们本就是一些附近村子里的闲汉,偷鸡摸狗的事情做了不少,跟外院茅厕边上绑着的那几个人是一路的货色,说话也都是不入耳的,要是任由他们闹下去我怕影响了姑娘的名声。现在那些庄户们都无心操练了,只围着看热闹。” “几个泼皮就能坏了的名声那本就是一张纸。”赵肃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罢了,既然这般猖狂,我就去看看。” 阿池有心要拦自家姑娘,赵肃睿又哪里是他拦得住的? 就算是来着月事揣着手炉的昭德帝,那也是昭德帝,大步流星地走在二门前,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那男人是自己来的还是带着自己家里人来的?” 阿池被他甩在后面好几步,急匆匆跟上来说:“那人还带了自己的老娘兄弟过来。” “没了?” “没了。” 阿池不明所以,只见她家姑娘摩挲了下暖手炉,突然笑着吩咐她:“你去把图南叫过来。” 庄子门外几个汉子正在撒泼打滚,一会儿说自己家的女人死在了庄子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会儿说主家强掳民妇,一开始他们的胆子还不大,只敢哭委屈,后来见那些彪壮汉子只围着他们不动手,胆子就越来越大了,再想到这庄子里如今做主的只是个女人,就越发恶向胆边生,连“什么少夫人,也不过是个被赶出家门的小娼妇”这种话都说了出来。 培风又哪里能忍了?当即要命人动手,却见大门霍然大开,一个裹着浅青色兔毛斗篷的女子大步走了出来,一脚踹在了那个带头之人的脸上。 “培风,这些方才骂了你的,骂了我的你可记清了?一句十鞭,给我抽!” “是!”忍了这许久,泥人也要生出火性来,培风一挥手,几个大汉立刻扑过去将几人摁在地上,培风自己亲自拿起了马鞭,对那几个汉子说: “将他们扒了裤子打。” 赵肃睿踹去那一脚只觉得心里畅快,见培风面色凶狠地抽打这些无赖,顿时十分欣赏。 哎呀,沈三废啊沈三废,你这几个丫鬟是真不错。 比你强多了! 这时,一个穿着粗衣的婆子扑过来要抱住赵肃睿的脚,又被他一脚蹬了出去。 “夫人呐夫人呐,打不得啊!” 赵肃睿一看就知道这个人就是那个男人的老娘,冷笑一声,他说道: “你们敢骂上我的家门我竟然还打不得?我何止打得!阿池,你掌管庄子上的账册,这些人谁租了咱们的地就立刻将地收回来。” 这可真是要让人往死路上走了。 那个婆子顾不上自己在挨打的儿子,连忙扑上来说:“夫人,错了!我们错了!我们不敢再要人了!” 赵肃睿却没打算放过他们,连日来因为这月事上受的气被他一并发作了出来: “一群草菅人命的畜生也敢来我面前叫嚣?也不过是打量我一个女人好欺负想要占便宜罢了!我要是放了你们倒显得你们的话都成了真!培风,这几人连同前日图南带回来的、冲进咱们庄子假扮我夫君的,你一并给我绑在这庄子前面,一日打一顿,我倒要旁人都看看敢在我面前作奸犯科是个什么下场!” 站在庄子门前,赵肃睿面露凶光地看着正在看热闹的仆人和佃户。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可我实话告诉你们,你们每日在我这吃肉喝汤受了我的教训,就是我的人,当我的人,做得好自然受赏,做错了自然受罚,你们一边想从我这里得了好处,一边想看我的热闹,这天下就没有那般的好事!培风,今日没有好好操练的,一概免了今明两日的肉,跟着起哄的,鞭十下,多出来的肉分给那些仍旧好好操练的,好好操练之人今明两天的肉加双倍。” “是!” 无心操练的仆从和佃户们登时傻了眼,想要分辨,却见那些跟着培风训练有素的汉子们一脸得意,不禁又羡又妒。 有人连声讨饶:“沈娘子!我们再也不敢了!以后我们都听您的!” 赵肃睿却不理会他们,一番发作之后他神清气爽,转身就回了庄子,给众人留下了一个得胜肥鹅般威风凛凛的背影。 回了正院,他就看见青莺跪在地上给自己磕头。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图南怀里抱着的两个女孩儿,也笑吟吟地看着自家姑娘:“姑娘果然神机妙算,那泼皮无赖的家里没人,只有两个孩子无人照顾。” 赵肃睿得意地一抬下巴:“行了,别谢了,查查文书,你跟那个泼皮早些和离。” 青莺磕得额头发青,已经哭得话都说不出来,夏荷想起自己的两个孩子,也泪流满面。 赵肃睿见不得这个,仰着头就要离开,却听见夏荷突然开口说道: “少夫人,当年您母亲临终时候给您写了信送了东西,只是都被夫人扣下了。不止如此,这些年里从您叔伯舅父处的来信,十封里总会被扣下七封,余下的还都是被夫人看过的!前些年我还在夫人院子里的时候就知道您舅父秦大人给您送了一箱东西和五百两的银票,都被夫人昧下了。” “我也知道。”青莺擦去了眼泪,勉强抬起头,“我还知道,从前您叔父打发了人来看您,夫人和伯爷都谎称您不在。还有伯爷说借了您的书去看,其实都当做礼物送给了京中权贵。乐清公主喜好金石拓片,您的那副三绝碑拓片早就被送到公主府了。” “哦?照你们这么说,宁安伯府还欠了我不少财物呢。” 赵肃睿早把沈三废的东西都看成了是自己的。 他的还是他的,沈三废的身子是他的东西自然也是他的! ————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儿童返家。 暮色照在庄子前的二十几个木桩子上,只闻呜咽阵阵,哀嚎连连,一片岁月静好的景象。 几个人驾着骡车到了近前,见此景不由得惊骇莫名: “管事,咱们伯爵府的庄子怎么看着像个匪寨?” 管事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那些人都被打成了猪头狗脑,连长相都难以辨认,他也不敢细看,只说: “燕京城外哪来的匪寨?可能又是抗税的贱民被咱们的人整治了。” 见其中一个被打得格外人畜不分,他指了指,说:“这个一定是抗税的贱民头目。” 说完,他在那人脚下啐了一口。 不远处,几个小丫鬟背着草篓回来,他迎上去吩咐: “你们去通传一声,我们是京中府上的,来接二少夫人回府。” 天还没黑透,庄子外又多了四根木桩子。 第二十四章 写信 “啪!” “啪!” 院墙边的两棵银杏树在夜里静悄悄地暗暗使劲,把自己从太阳地里存下的那点儿金色挤出来染黄自己的叶子,却被接连不断的敲打声惊扰,夜风吹过,它簌簌发出一点琐碎的声响,就像是在抱怨院子的主人扰了它的清静。 “啪!” 烛火摇曳,一块石头越过了火苗砸在了它后面一尺处的院墙上,发出一声脆响。 又没砸中。 赵肃睿攥着手里剩下的两块石头,不满意地撇了撇嘴。 这身子到底没练过,没力气就算了,还没准头。 阿池在一旁抱着一件新制的大氅,数丈开外的那一星灯火真的太过渺小,她盯着都觉得眼睛疼。 “姑娘啊,夜已经深了,不如咱们回去换个事儿来解闷儿?” 赵肃睿没说话,连着把自己手里的石头扔了出去,最后一块儿刚好砸灭了烛火,他咧嘴一笑,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只当那被打灭的火苗是谢家全族的命: “行了,还有什么能解闷儿的法子?” 阿池连忙把大氅给自家姑娘裹上,用哄人的语气说:“我保准姑娘喜欢。” 赵肃睿点点头,看向熄灭了的烛火处: “今日我只是打个石头,明天我还是射箭吧,虽然准头不高,不过……就算射偏了也没人知道。” 已经熄灭的蜡烛轻轻晃了晃。 倒不是地动石塌,而是因为在下面做“烛台”的本就是个人。 此人穿着粗布破衣,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一看就是一天被人按着打七遍一般的凄惨。 他嘴被封住,手脚被紧缚,整个人仿佛一个“跪地陶俑”,连挣扎都不得。 赵肃睿拿起一本阿池整理出来的账册,缓缓走到他的面前,笑着说: “也不用多好的箭,只要够尖利即可,天亮之后我也不用再点蜡烛,只要一支又一支,先用射这头,然后射这眼,最后,将他的嘴强撑开,我能一箭入喉,到时候就可以带你们出门射兔子玩了。” 他的话是对小丫鬟们说的,眼睛却死死地看着“烛台”。 头上的蜡烛熄灭了,谢凤安看着“沈时晴”一步一步地走近,只觉得这个和自己成婚七年的女人比图南手里的鞭子还可怕。 “唔!” 另一边的墙角,他的几个随从也在奋力挣扎,却被人死死地制住。 廊下的灯照在“沈时晴”的身后,将她从前的隐忍恬淡一一藏在了她的影子,只留下了令人心悸的狠辣与冷漠。 她在笑。 却吓得谢凤安想尿。 “嗯!”他猛地往前一拱,整个人倒伏在了地上,脑后有一根三尺长的木棍死死地与他的脊柱贴合绑紧,让他当“烛台”的时候连当摇头都不行,即使倒在地上他也像是一个被掀翻在地的石像。 谢凤安却顾不得这些了,他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在使劲儿,终于让他的身子撑起来一寸又倒下去,撑起来,又倒下去。 他在磕头,他在拼尽全力地磕头。 他受不了了,让他做什么都行,他不要当瞎子,更不要死,更不像再被这样恐吓和鞭打。 见谢凤安终于被吓破了胆,赵肃睿心里的气闷终于纾解了几分,他摆摆手: “图南,让他写一封信给他娘,既然那个管事说整个宁安伯府都以为他在去晋阳的路上,就说他在宣府遇到了匪盗,匪盗要谢家拿白银万两赎他。” 图南连忙应下。 站在廊下的阿池却觉得有些不妥:“姑娘,若是他们不给钱,反而报了官……” 赵肃睿默想了下之前驻扎宣府的万全都司关于宣府周围山匪横行请求兵部下令剿灭的奏报。 他是允了的,并且下令万全都司章咏半月内剿匪,兵部尚书杨斋还保荐了即将离京往江西一带决断刑狱的刑部主事明若水协办此事。 “然后他们就会知道兵部允许万全都司调兵剿匪。” 阿池不懂了。 图南依旧静静地看着自家姑娘。 赵肃睿伸展了下筋骨,转身往书房里走:“那就再让他写一封信,就说万全都司章咏带兵剿匪正巧救出了他,因见他一表人才,甚为赏识,有意留他做一幕僚。” 走到廊下,他转头看了看还懵着的阿池:“有了这一封信,宁安伯府自然要往宣府送钱送东西。东西和人都不会多,钱却不会少,且多半是银票,图南你带人盯紧了,在燕京往宣府去的路上将这些东西统统拿下。” 阿池恍然大悟。 她家姑娘是在放线钓鱼! “图南拿到东西之后,立即安排人往宁安伯府再送第三封信,信上写他与章咏结交之后得知章咏与刑部侍郎卓生泉将要结作姻亲,他想要请章咏帮忙让宁安伯府与卓侍郎搭上线,如此一来就能早日救回他爹,章咏已经意动。” 见小丫鬟们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己,赵肃睿颇为自得,又把自己定下此计的细微之处也说了出来: “章咏此人惜兵爱财,胃口不小,宁安伯府四下打听自然能得此消息,知道章咏意动,自然会竭尽所能。可此时的宁安伯府摇摇欲坠,他们想要往宣府送礼定然不敢大张旗鼓,想来会是只让几个人押送几车东西,说不定里面还有个谢家的爷们儿压阵。” 他搓了搓手指头:“到时候,图南你多带几个精锐,连人带车,都给我带回来。” “是!” 赵肃睿说得尽兴,连月事带来的烦闷都散去了,他在屋里站定,不去理会带着人把谢家一干人等都拖下去的图南,而是看向脸上带笑的阿池。 “你方才说有好玩儿的,可有我这计策好玩?” “那自然没有。”阿池将手里的大氅挂好,“只是从前姑娘总是做来解闷的。” 赵肃睿难得有了兴致,片刻后,他看着阿池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纸包,里面是一些深青色的粉末。 “姑娘之前没受伤的时候就说过应该重新制一些花青来用了,这些是青黛*,姑娘,咱们来制色吧?” 这有什么好玩儿的? 赵肃睿的兴致没了。 他抿着嘴不肯动,看着阿池又起了一个小泥炉,泥炉上摆了个装着黄水儿的白瓷小碗。 “这是我白日泡发的骨胶。”知道自家姑娘不记得了,阿池一边做一边教,“只要把煮好的骨胶和青黛泥在一起,小心研磨,等色都融进水里再一遍一遍地沉净飞水,最后取色水煮去浮胶,再熬煮、烘烤,最后就能制出花青色的锭子了。姑娘您不必动手,只管看着奴婢做。” 左手敛着右手的袖子,阿池取了一根小木棍搅拌了一下白瓷碗里的骨胶,笑着说:“姑娘从前总是嫌弃外面画材铺做的色不够精细,着色轻浮,也确实没有人比姑娘更精细了。” 赵肃睿的目光从阿池的脸上掠过,看向了那个白瓷小碗。 胶熬好了,阿池戴上了一副早就被各种色染到斑驳的手套。 书房一角的边桌上一直有一块内里略凹陷的石板,赵肃睿本来以为那是用来放花瓶的,还嫌弃它朴拙难看,没想到阿池竟然搬起它放在了案上用来当研磨色料的器具。 白色的瓷杵碾压着青黛和骨胶,把它们和成了泥。 阿池低着头静静地做,屋里越发安静了下来。 赵肃睿坐在了文椅上,手指不耐烦地在桌上敲了敲,桌边摆着一碟被剥出来的石榴籽,他抓了一把直接填进了嘴里。 青黛与骨胶混合出的靛泥被研磨得越来越细滑,阿池往里面添了点儿水,又说: “其实楞伽斋制出的色锭子姑娘就很喜欢,不仅够细,溶水快,色也好调,只是价钱也高。我听图南说姑娘从前在家的时候总要攒着月钱好逛一逛楞伽斋,老爷的钱都买书了,夫人的钱都养马了,姑娘的钱都换成了色锭子……” 说着说着,清亮的语气渐渐沉了下来。 浓浓的青色沁在水里,她看着水里的自己。 昭德帝自觉自己这些日子也是养出了些许的好耐性,要是从前敢有小丫鬟在自己面前这般早被他让人打出去了。 忍到现在他也忍够了: “阿池啊,你要真是气不过,那一对老畜生生出来的小畜生还在往外拖呢,你再去打一顿,你要是打不动,我就让图南再去打一顿。” “没有。”手指捏着白瓷杵都快捏出青筋了,阿池憋着嗓子否认,“姑娘这些年都忍过来了,阿池哪能生气,阿池只能学着姑娘从前的样子,给自己静一静心。” 哦,这是气狠了。 赵肃睿单手撑着头,斜靠在文椅的靠垫上。 看看阿池,他的目光又转向了靠墙架子上的那些瓶瓶罐罐。 沈三废的这些年就是这么过的,守着一院无趣的风景,写字、看书、画画、调色、调香、调教小丫鬟……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借”给谢家的那些书是有去无回么?那为何一面把书交给自己嫁出去的丫鬟,一面即使被赶到庄子上也要带着书一起走? 她知道,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她是脑子废、身子废、性子废的沈三废。 赵肃睿不懂内宅,可他懂如何驭人,朝堂上几百个大男人勾心斗角他能看得分明,又哪能看不出来这谢家从一开始打得就是要把她废了的心? 不让她与亲戚往来是断了她的外援,“借”走她名贵的书画是断了她的依凭,还有今日来说要接她回府的管事,口口声声是“老爷太太的恩典”,何等的笑话?他们家宁安伯还在牢里关着呢,他的恩典跟着他的屁是从大牢里飘出来了吗? 他们笃定沈三废对朝中事务无知无觉,才能将她任意拿捏。 何等猖狂?又是何等谋划深远? 赵肃睿眯了眯眼睛,看了看自己盘子里仅剩的一些石榴籽。 谢家遇到了沈三废,坑蒙拐骗无一不做。 谢家遇到了他英明神武的昭德帝,自然……要把坑蒙拐骗再统统受一遍。 把石榴籽吃下肚,赵肃睿懒洋洋地看向了镜子里的“沈时晴”。 怎么看,都比之前顺眼了不少。 自然是被他的帝王之气给染出来的。 “沈时晴啊沈时晴,朕给你挣出的根基,你要是再受不住,你就不是沈三废了,你是沈白废,活着都白废。” 随手将桌案上的几张供词拿开,昭德帝看见了最上面的一张,轻轻皱了下眉头。 谢家要接沈三废回去,是因为乐清公主请沈三废帮忙鉴别字帖,他这个小姑姑啊,还真是活得闲云野鹤……要是她早几日下帖子请人,想来也没有他和沈三废的这一遭了。 院墙边的银杏树终于染好了色,松了口气,一片金色的银杏叶子落在了地上。 “落了的叶子挑着好看的收起来,我留着做花笺。”燕京城中的公主府上,赵明音将一片金色的银杏叶子夹在了一古籍之中。 身旁的女官笑着说:“公主放心,早就安排妥当了。” 赵明音点点头:“对了,宁安伯府可有消息?” “回公主,只知道是派人去接沈娘子了,想来明日沈娘子就回燕京了,您也不必太过忧心。” “我倒觉得未必。明日你再让人去谢家催一催。” “是,公主。” 对着灯火,赵明音拿出了一封信又看了两眼。 等赵明音将极为轻薄的信纸放下,明亮的烛火照亮了那封信上红中带着黑的字迹,这封信才透出了诡异之处。 它,竟是用血写成的。 第二十五章 谢府 进了九月,燕京城中的勋贵人家都在为着重阳节忙碌非常。 当今陛下是个喜好奢靡享受的,从登基以来每年重阳节都要带着文武百官朝中勋贵登山远眺,最初的几年还说要在山上修建高台,是后来西北战事起了才作罢。不过比起后来那个热爱御驾亲征、钟情于把外族追出去三千里的好战之君,文武百官们再想起当初只是想要耗费人力物力在山上修建高台的贪玩君主,就像是想起了年少时自己不曾珍惜的一份真心,午夜梦回,忍不住辗转反侧,几乎要思念成疾。 只可惜即使如今的他们围着偌大燕京城修建无数的高台,也已经圈不住在西北风沙中尝到了敌血滋味的昭德帝。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也许是出于对皇帝陛下能够回心转意的美好愿景,这几年燕京城里庆祝重阳节的花样儿也越来越多了,勋贵公卿们要穿有菊花景补子的蟒衣,命妇们的头上也要戴各式菊花簪,不仅皇宫里各处都要摆上争奇斗艳的菊花,摆出一座绚丽的“菊花山”,公卿府上也总得摆满菊花名品,各种赏菊宴上的帖子能挤满了门缝,宴上还有菊花酒、菊花饮、菊花糕、菊花粥、黄菊煎,就算是平日里再克己自制的文人,在重阳节也会赴宴写几行重阳和秋菊之类的应时诗文。 别处的热闹非凡越发衬出了宁安伯府的冷清。 小丫鬟穿着素青色的布鞋从石道上快步走过,石道修在池塘边上,池塘里的荷花谢了,只剩了大半池子枯萎的荷叶,在秋日里淡淡雾气的笼罩之下越发显出了几分苍凉。 自从老爷被抓了,府里的人也少了好些,下人里面流言纷纷,都说是伯府里有了什么邪祟。 这种事一旦说起来是没完没了的,传了几十年的老府邸了,哪里没死过几个人呢? 小丫鬟想起前年在这个池子里淹死的红芙姐姐,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 一路绕过了池塘到了一处僻静院落,小丫鬟松了一口气连忙对守门的婆子说: “乐清公主府上的长史又来了,问什么时候能见到二少夫人,世子爷正在招呼着,让我来向夫人讨个主意。” 守门的婆子点点头,让她在外面候着,自己进了院子又把话传给了穿着铜纽青色绸布比甲的二等丫鬟,又等着丫鬟传信回来。 小丫鬟在外面等了足足一刻,院门突然打开,宁安伯夫人孙氏穿着一件银褐色的大袖衫子,戴着八宝纹云肩,头上戴着两寸高的?髻缓步走了出来,随着她步伐走动,裙摆上的龟背纹隐约可见。 越过池塘边上,孙氏看了一眼,慢声细气地说道: “这些日子家里不甚太平,连仆人都懈怠了。是谁管得这片池塘,将人拿来好好问问清楚。” 她身后跟着的仆妇穿着一件油绿色的菱花袄子,头顶的发髻上插着金簪,耳朵上还有个灯笼坠子,看着比寻常富家太太还富贵,听见孙氏的话,她笑着说: “这下我可得替人讨饶了。看池塘的蔡婆子前些日子家里女儿生了外孙,她便告假了一段日子,想来这一二日就回来了,夫人向来宽仁,还请饶了她这回吧!” 孙氏点点头,心中却一动。 什么蔡婆子家里女儿生了孩子都是虚言,半月前她派了心腹带着几个仆妇一起去了距离燕京城二十多里外的庄子上,让她们逼着沈氏自请下堂,一去许久竟是没有丝毫消息传回来。 莫非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昨天早上乐清公主家的长史专门来请沈氏过门的时候孙氏心里就忐忑不已。 她派心腹过去的时候是留了话的,只要沈氏拿出了自请下堂的文书,即使用上些手段她也不会追究。 她在床上辗转半夜,难得不是为了自己儿子的爵位担心,而是怕那些婆子下手没有轻重,把沈氏给逼死了。 平时倒罢了,给沈氏报一个急病去世,再花些钱财遮掩些。可今时不同往日,伯爷被关在牢中不准探望,府上还常有些锦衣卫和东厂之人往来,据管事说府外也有人专门盯着伯府的门户。这般情势下无事都战战兢兢生怕被人寻出事端,倘若沈氏真的死在了府外……秋风一起,孙氏打了个冷战,脚下的步子也急促起来。 其余的麻烦且不论,乐清公主虽然从来只管赏玩金石不问俗事,也是她们谢家如今万万得罪不起的。 走在前面的夫人步履匆匆,跟在后面的丫鬟们几乎是一路小跑,瞥一眼静立在池子里的残荷,她们越发信了府里有邪祟 宁安伯府的花厅里,乐清公主府长史文孝准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谢世子,公主为新得的金石拓本茶饭不思,听闻沈娘子于此道上学识渊博才特意派了本官再三相请,您昨日说她得了风寒,公主怕贵府烦乱,今日特意命本官和叶女官带着女医同来,您却又说她无需诊治,那下官是不是可以立时带着沈娘子回公主府了?” 宁安伯世子谢麟安今年三十有二,他刚二十出头的时候他的父亲谢文源就被剥去实职,等他入仕的时候只有个七品虚衔,至今十多年了,他也不过是羽林左卫的指挥佥事,看着是一个四品官,可如今的羽林卫不过负责协理禁中、护卫燕京,各种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早就成了安置闲散勋贵皇亲的所在。 这么说吧,谢麟安的顶头上司正是太后的亲弟弟,数年间,谢麟安只见过他七次,有五次是在招香阁里。 仕途如此不通达,一面是因为宁安伯府圣眷不再声威日减,一面……谢麟安觉得是因为自己的亲爹谢文源。 谢文源今年四十九,孙子孙女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却做着自己还能一展宏图的大梦,家中的钱财、关系全都用在了他自己身上。他谢麟安好歹以后有爵位傍身,二弟谢凤安今年已经二十有六了连个官身都没有,年年南下说是在书院攻读,去时半车书香,回来三车红袖,他爹也不管管。 他爹入狱之前还想搭上冯家,让他二弟娶了冯家表妹,他知道此事就忍不住笑了,他爹卖来卖去,这是要把儿子都卖了给自己换前程,也不想想他二弟那个贪花好色的性子也就沈氏那种人才能忍下,换了冯家表妹看他左一个右一个地带回家,不出两年结亲就得成结仇。 心里骂完了亲爹损完了亲弟,谢麟安笑得十分谦卑: “文长史稍安勿躁,我已经派人往后宅去问了,实不相瞒,我也是昨日才知道我那弟媳病了,昨天夜里就派了人去探望,下人回报我那弟媳是过于劳累才致体力不支。也是我疏忽,这些日子家父被陛下申饬,我二弟又游学在外,家中事务繁多,二房的一应事务全在我弟媳身上,我早该让贱内对她多有照看才是。” 文孝准只在脸上有些许淡笑。 谢麟安有些心虚,只盼着管事能早些将沈氏给接回来。 后堂的小厅里,宁安伯夫人孙氏也见到了公主府的身边的女官和医女,也少不得是一番拖延搪塞。 待几人走后,谢麟安连忙吩咐人骑马去城外庄子上看看催催: “二少夫人的衣服细软之类可以慢慢往回搬,务必要先把人带回来。多带些人。” 管事的自以为听懂了,连忙说:“世子爷放心,小人一定把二少夫人接回来。” “我让你带人去不是让你把我弟媳给强带回来的!”谢麟安气笑了,“我听说之前我母亲派了些下贱婆子到庄子上,恐怕这些日子没少给了我弟媳委屈,让你多带人去是给我弟媳出气的!那些婆子、庄子里的管事丫鬟,谁对我弟媳有所怠慢,是打是杀全凭她高兴,你只管让她高高兴兴回来伯府。懂了吗!” 孙氏刚要掀帘子进暖阁就听见了自己儿子杀意腾腾的话,她不禁握紧了手上的青玉佛珠。 “麟儿,就算是公主要见沈氏,你又何至于此?” 相处七年,孙氏自认是知道沈氏秉性的,她柔善温软,几乎是个没性子的泥人,哪里还要哄她高兴。 青着脸打发了下人出去,谢麟安看向自己的母亲: “娘,今时不同往日,那些替我爹求情的折子都被陛下给压了下来,若是能让沈氏讨得公主喜欢,让公主愿意替咱们家说一句,也好过那些人说一万句。” 乐清公主是先帝的嫡亲妹妹,陛下的嫡亲姑姑,虽然寡居多年不问世事,可两代皇帝都对她极为优待,当今陛下登基第二天就加封她为大长公主,又在顺天府划出千顷良田作为公主的田庄,这些年的各色赏赐更是流水似的往公主府里送,说乐清公主是天下最有钱的女子那是绝没有错的。 谢麟安看看自己的母亲,又软下了声说:“娘,派人把二弟从晋阳接回来吧,让他好好哄哄沈氏,至于冯表妹……” “你以为你姨丈冯右棋是好惹的?” 手里捻着佛珠,孙氏眉头紧皱,一贯慈和的脸上难得有些恼怒模样。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可沈氏现在只怕已经恨死了谢家上下……唉,沈氏若是早些得了公主赏识,她也不会下了那等狠手啊。 炭盆里爆了个火星,暖阁的墙上挂着一副《江山秋景图》,画风俊逸灵秀,与金玉浮华的暖阁格格不入。 母子对坐,终究俱是叹气。 “那个沈氏,到底是什么时候让公主知晓的呢?” 突然,暖阁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嘈杂声,接着有个二门上的下人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夫人、世子,二少爷来了一封信,是从北面来的商客送来的!” 谢麟安连忙接过信拆开,只看了两眼就担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 “麟儿?如何?凤儿可是已经到了晋阳?还是他已经劝了你表妹回来?” “娘,凤安在路上被山匪给截了,山匪要咱们送五千两白银将他赎回来。” “这真是——佛祖要将我往地狱逼啊!”长哭了一声,孙氏抽了半口气,整个人就向后倒了过去。 暖阁里顿时人仰马翻,奴婢们有的扶头有的抱腿要把人往榻上送,谢麟安嫌她们不顶用,一把将自己的母亲抱了起来又一叠声地唤人去喊大夫。 大夫还没来,又有人带着一封信到了谢家。 这次这人不是商客,而是一个镖师打扮的壮汉,还牵着一匹不错的马。 看着二弟送来的第二封信,谢麟安的手也抖了起来,小心翼翼打开,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他举着信直接冲到了自己母亲的病床前: “娘!二弟没事了!二弟得救了!原来二弟写了那封信之后不过两天就被万全都司的人给救了下来!他安然无恙,如今正在章都司府上作客!怕咱们担心,他特意请人骑快马把信送了回来!” 孙氏昏昏沉沉中听得自己长子欢喜的喊声,缓缓转醒,听着谢麟安给她把信好好读了一遍。 胸口塞住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 “给凤儿,收拾些细软钱财,让个妥当人赶紧送去,在旁人府上作客,哪能、哪能无钱傍身。” 谢麟安连忙应下,赶紧让人去账上支钱。 ——— “两千一百两,谢家对谢凤安倒是不错啊。” 谢家的动作很快,图南的动作更快,谢家赶在午饭前送出的钱,天黑没黑就到了赵肃睿的面前。 赵肃睿翘着脚坐在椅子上,喜滋滋地开始分赃。 把十张百两的银票放回到桌案上,他抬了抬下巴:“这笔钱培风拿去弄些刀剑之类的,上面不要留印记,我的人整天拿着木棍操练像什么话。” “是。”培风双手接过银票。 “这一百两碎银子阿池你收着,是咱们吃喝嚼用的花销。” 阿池提起装银子的包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她那没出息的样子,赵肃睿摇头:“怎么?不信我能把钱弄来?” “不是……”阿池连忙摇头。 她就是觉得自家姑娘比起一个大家闺秀似乎更适合当个劫道的匪类,当然,这惊世骇俗的想法她在心里藏得严严实实,绝不敢轻易吐露半个字。 赵肃睿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继续分赃: “最后这一千两,图南,替你家姑娘收好,这是谢家赔的钱。” 图南愣了下,默不作声地将钱收了起来。 “这才刚开始呢,后面还有一票大的,以后你们跟着我,有肉吃,有钱花!”英明神武的昭德帝露出了极为擅长坑蒙拐骗的娴熟笑容。 第二十六章 菊花 沈时晴带着人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正遇到一群小太监搬着紫色的菊花鱼贯而过,她驻足看了片刻,笑着说: “那几本紫袍金带开的不错,再加几本雅致的,万卷书或者灵根菊*都不错,给几位大学士送去。” 一鸡连忙应下,笑着说:“之前江南进上了些菊花纹、寿字纹的宫锦,奴婢觉得美则美矣,若是赏给几位阁老就少了些雅致之气,皇爷您加了这几本名品的菊花,倒是更衬几位阁老的风骨。” 沈时晴回头看了这大太监一眼,心中不由得赞叹,她随口说一句话这几个太监都恨不能把她夸上天去,昭德帝每日活在这样的阿谀奉承之中,没成了一个刚愎自用的疯子已经是祖上积德了。 她却不知道一鸡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自从他家皇爷赏了贡品绸缎给张契一家裹尸,宫里赏出去的绸缎都带了些忌讳,这几日他手下的小儿孙们照例往各处勋贵送赏赐,都不敢把绫罗绸缎等物放在开头说了,生怕哪位爵爷好好地领着赏人却栽了过去。一鸡自己也知道,想想他们皇爷一贯的肆意妄为,也实在怪不得那些多心之人将“赐贡绸”看作了“夺人头”。如今皇爷给亲口几位阁老赐下了菊花以示宽仁,朝中群臣大概也能安安稳稳地过了重阳节了。 沈时晴沿着汉白玉打造的台阶迈步而下,又穿过红柱长廊,身后一鸡三猫两个大太监带着十几个小太监举着仪仗器物伺候着。 小太监们软脚轻步,跟在她身后几近无声。 一路走走停停,到处是姹紫嫣红的菊花,除去乾清宫前面两侧高有丈余的“花山”,乾清宫与坤宁宫之间还用各式菊花拼出了鸾凤呈祥的吉图。 正在沈时晴站在乾清宫后面赏花的时候,一抬肩舆从西六宫里被抬了出来。 她居高临下,看见了肩舆上戴着翟冠穿着金色霞帔的女子。 三猫凑上来,躬着身子小声说:“皇爷,那是乐清大长公主,今日进宫来见皇后娘娘,您若是想跟她说说话,奴婢把她请上来。” “不必了,去长春宫说一声,今晚朕去长春宫用膳。” “是。” “既然到处都是菊花,干脆就吃个菊花锅吧,把鸡汤去了油做锅底,下面摆着炭炉,鸡脯肉锤松、鲜虾去皮开背、连着猪里脊都切成薄片,用盐和蛋清略作调味摆盘,再把白菊花摘下洗净和锅底一齐上桌。” 三猫恨不能自己头上全是耳朵好把皇爷吩咐的都听清记下。 听完了又在心里琢磨一遍,他笑着说:“不愧是皇爷想出的吃法,一听就鲜美非常,奴婢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可惜六七月的时候没有菊花,不然奴婢一定用鲥鱼给皇爷做个菊花锅。” 听见“鲥鱼”两个字,沈时晴轻轻皱了下眉头。大雍朝历代君王都以鲥鱼为七月太庙祭祀的祭品,长江沿岸的渔户百姓每年四五月都要打捞鲥鱼上缴,鲥鱼被盐渍过之后要放在堆满冰的船上一路北上,沿途每到一地都要加冰换冰,如此才能在七月之前将鲥鱼送入燕京。 民间管这兴师动众的上供之路称为“鲥供”。 “在路上走了一个月的鲥鱼有什么好吃的?” 听见皇爷这么说,三猫被吓了一跳。 “皇、皇爷?” “昭德帝”看着高台下的堆花锦绣,袍袖下手指轻轻摩挲。 这是沈时晴调制色料时的动作,过去的七年间她用这种法子让自己神思清明。 鲥鱼进贡是大雍朝历代皇帝都守的规矩,她在这时候突然废掉定然有人跳出来阻止,那些朝臣们何尝不知道鲥鱼北上之路劳民伤财?可如果一个皇帝说了免去这一项,他们立刻会举出一个写着“祖宗家法”四个字的牌坊。 这些日子,这样的事她见得太多了。 沈时晴甚至有些理解了传闻中性情反复的那位“昭德帝”,想要靠讲道理做成一件事需要大决心大毅力,要是不讲道理,反而容易些。 喜怒不定,反复无常,大概也是他与朝臣斗智斗勇的法子。 “想要吃新鲜的鲥鱼,是不是应该去长江岸边?” 她问身边的太监们。 四下寂静,只有冷风吹着菊花花瓣的声音,几片花瓣被风从凤凰的翅膀上吹下来,轻飘飘地往天上去了。 一鸡和三猫扑通通跪在了地上。 被吓得。 知道这句话一定会传到朝臣的耳朵里,沈时晴笑了笑,转身走了。 晚膳时候,林妙贞在菊花锅里涮了块鸡肉脯,笑眯眯地说:“之前我劝你多吃点儿清淡的你却不肯,现在总算是改了些。” 沈时晴面色和缓,把煮好的虾往酱油碟子里蘸了下:“看了些杂书,这都是书上看来的。” “那也不错。”林妙贞还是笑,随口又说道:“今年尚食局把花糕做得更好看了,味道也更甜了,幸好有你的这个菊花锅。” “要是觉得太甜还是跟尚食局说说。” “罢了罢了。”林妙贞摆手,“宫里发点心的时候不多,那些小宫女小太监有一块花糕能攒上好几,做得甜一点不容易坏。” 再吃一口菊花锅里捞出来的猪肉片,脱下了大衫只穿着长袄和马面裙的皇后娘娘吃相极为豪迈: “你方才说到书,今天姑母来看我,提起了一个颇善金石字画的女子,我一直以为女孩儿家像我这般的已经够稀奇了,没想到世上也有学富五车的才女。” “咳。” 没想到会被人突然夸赞,沈时晴小心咽下了虾肉,脸上微微有些红。 林妙贞也不在意,她吃得高兴,自然又端起了酒杯,醇香四溢的琼浆玉露她一口气就灌下了半碗。 “要不是在这宫里,我还真想见见那个沈家姑娘,对了,她爹就是沈韶沈学士,你还记得吧,当年——你大哥跟着他读书,你非举着一把小剑进去要你大哥看你舞剑,结果被沈学士三言两语就绕着去学了兵法。” 突然想起了幼时的趣事,林妙贞面泛微红,她生得明丽大方,垂眸一笑的时候犹如红霞笼罩了在远山和近处的深潭,远山豪迈,深潭幽幽,在这一抹赤色下却都有了别样的动人。 沈时晴垂下了眼眸:“这种事,你倒是记得清楚。” “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林妙贞又喝了一口酒,“我要记一辈子的。” 也许是因为想起了旧事,也许是因为心情太好,这次林妙贞是真的喝醉了,连把皇帝送出长春宫都不能了。 沈时晴挥退了轿子,自己走在被月色笼罩的石道上。 七年了,这个皇宫里竟然还有人记得她爹。 她抬起手,才想起那根“淑善为要”的素簪连同“沈时晴”这个身份现在都在昭德帝那里。 而她自己莫名其妙地就成为了万人之上的君主,掌握着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权力。 她想做的事仿佛已经轻而易举,可她依然觉得自己身在泥泞。 “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在心中默诵着《逍遥游》中的这一句,她的神情渐渐松弛了下来。 正值月初,月亮只有浅浅的一弯,站在夹道中的沈时晴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又低下了头。 “一鸡,给宁安伯求情的人又多了么?” “回皇爷,这几日倒是少了,只有零星几个人,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英郡王遣了世子进京,说是要来京中过重阳节。” 英郡王的姑母就是谢文源的娘怀远县主,谢文源也算是英郡王世子的表叔,世子进京,总要去宁安伯府拜会。 这不是求情,却比什么求情都管用。英郡王袭封于江西,从先帝起就极为优容,他连儿子都派进了燕京,算作他堂弟昭德帝怎么也不能不明不白地继续把人关着。 “英郡王世子?赵勤仰?他要进京?” “是,皇爷,前几日就上了折子,内阁觉得这是小事,已经允了。” 夜色下一鸡不甚分明地看到了自家皇爷笑了。 “召四鼠来见朕。” “是。” 陛下勤勉了几日,又断了朝会,武英殿大学士、吏部尚书李从渊早早醒来,陪着自家夫人吃了块花糕喝了点花粥,他正要去上朝,却听见有人正急匆匆地拍他家大门。 “李阁老!不好了!开门呀!快开门呀!陛下为了吃新鲜的鲥鱼要要要要迁都啊!” 第二十七章 迁都 陛下要吃新鲜的鲥鱼。 陛下要在长江边吃到新鲜的鲥鱼。 “鲥贡”本是为了七月初的祭祀太庙而设。 陛下想要在长江边吃新鲜的鲥鱼,也就是说陛下要在长江边以新鲜的鲥鱼祭祀太庙。 太庙立于国都。 由此可知,陛下是要把国都都迁到长江边上! 陛下要迁都回南京! 听着张侍郎头头是道的分析,李从渊手捋长须,片刻后才说道: “张侍郎,只因为陛下想要吃一口鲜鱼就想到陛下要迁都,这着实也没什么道理。” 张侍郎一早上又急又气,胡子都翘了起来,见李阁老不肯相信,他痛心疾首地说道: “李阁老!咱们陛下又何时讲过道理?!他在云中不也是口口声声说是要练兵结果带着人直接冲了敌营?想当年陛下刚登基的时候可是不声不响就攥着剃头刀就要去永昌寺出家啊!” 想起旧事,张侍郎老泪纵横,陛下登基七年,他就跟着担惊受怕了七年,但凡陛下是个讲道理的,他头顶那块儿头发又是怎么掉光的? 见自己同僚就差声泪俱下,李从渊叹了口气。 陛下在云中突然发兵是因为云中诸将无胜战之心,陛下闹着要出家是因为太后娘娘为了给先帝祈福要在永昌寺修三丈高的纯金大佛。 “虽然陛下确实肆意妄为了些,喜怒无常了些,可陛下终究是陛下,乃一国之君,但有行事必有其因。张侍郎你别急着哭,今日我去宫中为陛下侍书,也会问问陛下的意思。” 虽然这般安慰了张侍郎,李从渊的心里却也没有几分把握。 江南富庶,陛下又贪图享乐,就算不会迁都,说不得他也要在江南再建新的行宫,总要花费大笔银钱。 之前陛下要修西苑而不得,也没有大闹,原来是在这等着他们这老骨头呢! 李从渊穿上七成新的官服,看看上面新换的菊花景补子,又想起来昨天陛下派人送的赏赐。 “夫人,陛下送来的那一本万卷书白菊还劳烦你替我将掉下来的花瓣收拢了。” 他的夫人米氏打了个哈欠,笑着说:“怎么了?你还要把那些花瓣戴在身上向陛下献媚?” 米氏说的这话也并非无的放矢,上上代皇帝雍明宗选官不通过吏部,大雍上下献媚成风,下官谄媚上官,朝臣谄媚君主,甚至有阁老向皇帝进献方术丹药以邀宠,至今仍有遗风。 李从渊失笑:“咱们陛下可不喜欢这一套,我把菊花瓣绑在身上,倒不如挂一身金叶子……将那些菊花制成茶,我喝了之后好感念皇恩,少生些肝火。” 说完,他重重地吸了口气,戴上乌纱帽,才终于踩着晨曦启程前往皇宫。 李阁老奉诏入宫的时候是卯时三刻,陛下却不在乾清宫正殿,他跟着二狗太监到了乾清宫东暖阁,却见陛下正在二层的仙楼上翻阅书籍。 晨光熹微,自悬窗照下,几处烛火映照四周,重重书柜之间书尘隐隐浮在半空,大雍朝年轻的君主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高处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书册,神情从容举止恬淡,让人无端生出了些信赖。 李从渊晃了晃神才想起了他们这位陛下可从来不是什么静好从容之人。 嗯,陛下想要在江南修建行宫定然不可。 要是陛下愿意将南京的宫室修建修建将就一下……也不是不能商议。 李阁老在心里松了松,愿意小小地退一步。 合上手中朝廷历年来赏赐藩王的账簿,沈时晴单手背在身后,几步走下了仙楼。 “李尚书,听说英王世子要入京,朕想起来自朕登基以来给了英王不少赏赐,倒是没见着英王往燕京送什么值钱的东西。” 在心中斟酌了下,李从渊说道:“启禀陛下,先帝皇恩浩荡,体恤各地藩王治下不易,对各位藩王屡有加恩。” 也就是说都是先帝人太好,每次藩王进贡他都要说一堆客气话,还要给一堆赏赐,久而久之藩王们每年节庆时候进贡的东西也就越来越“面子情”了。 先帝做的又何止如此啊,沈时晴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看到的各种从前的诏书奏折,心中对先帝真是充满了不敬之情。 一向宽仁的先帝在面对同样姓赵的藩王时简直是个予取予求的菩萨,不仅不再让各地藩王的世子不用再呆在燕京可以一直呆在封地,甚至还让一些曾经获罪的王府可以重新拥有被藩王自己控制的甲卫。 数量也不算多,按照祖制,也就是三千人。 打家劫舍、占山为王都绰绰有余。 英郡王赵集渠的祖上曾经因有过狂悖之言被废掉了府中甲卫,等他以庶长子之身继承了王位就屡屡向先帝上奏折,提出了一些藩王应该削减用度让利于国的虚言,哄了先帝高兴,得了不少好处。直到昭德帝登基,昭德帝视藩王为只能花钱不会赚钱的虫豸,对一群藩王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赵集渠每年得的赏赐才没有从前那么丰厚。 去年昭德帝西征,英郡王进献了十匹极为神骏的好马,昭德帝非常喜欢,于是送了个都尔本部小王子的人头给他“同乐”。 可这也能看得出来,比起其他的藩王,昭德帝也愿意给英王一些面子的,哪怕是看在好马的份儿上。 沈时晴从桌案上拿了一本折子递给了李从渊: “这本折子是英王在十八年前进上的,他在折子上说大雍朝起于草莽之间,各位藩王身为赵氏子孙应该不忘祖上艰难,每年有一月穿布衣、吃粗粮。” 李从渊低头看了一眼,就看见了一片洋溢在字里行间的虚情假意。 这种东西他在藩王们的奏折里见得多了,什么梦见了先祖,什么梦见了替大雍血战疆场,什么梦见了一只龙盘旋在燕京城上,其实不过是怕皇帝陛下忘了他们也姓赵,提醒陛下不要忘了他们。 像这样的东西都能放十八年,李从渊觉得这纯属是宫里地方太大。 把奏折合上,李从渊刚要说话,就听见他们的皇帝陛下说: “朕觉得这主意不错。” 李从渊:…… 沈时晴穿着绣有团龙的天蓝色交领直身袍走回了书案后面。 “英郡王言辞恳切,先帝因为体恤几位老藩王年迈便只赞赏了英郡王,如今各地藩王最年长者也不过四十有余,正好可行此策,对了英郡王献策有功,等英郡王世子进京,赏他一匹贡绸。” 李从渊站在原地,心中盘算,这件事说大不大,终究是赵家人的家事,说小……它确实不大!反正是藩王们吃糠喝菜穿麻衣跟他们这些文武大臣还有天下百姓都没关系。 况且,李从渊还没忘了自己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陛下,臣也觉得英郡王此策不错,只是此事终究该与宗人府同议。” 沈时晴点点头,依照昭德帝的积威,只要朝臣不反对,宗人府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事就算是定下了。 “陛下,如今是正是秋天……”李从渊想要借机提起江南,来探探陛下的口风。 皇帝陛下却有些忧心似的说:“不知道各处可有存够马匹用的草料,太仆寺可有奏折送上?” 陛下偏偏问起了马政,李从渊一不留神就讲了个没完,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终究,他没有说起与迁都或者行宫相关之事。 回了文渊阁,他还没进门就看见杨斋等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可见所有人都知道了“陛下有意迁都”一事。 李从渊摆摆手,安抚自己的同僚: “陛下如今勤学好问,一心政事,又有亲征之事悬在心上,怎会轻易想要迁都啊?你我都在御前许久,万不可为了一点小事就揣摩帝心,平白闹得朝中人心惶惶。” 杨斋张了张嘴,也觉得李从渊说的话有些道理。 几位阁老都镇定自若,文渊阁中也渐渐一如往常,临近午时,一溜儿小太监突然提着食盒到了文渊阁。 带头的是笑容和气的三猫太监。 “陛下体恤各位阁老辛苦,特命咱家备下了菊花鱼片粥给各位阁老加菜,这鱼片是新鲜的鲤鱼所做,陛下甚是喜欢,直言鲤鱼之鲜美更甚远道而来的鲥鱼。” 小太监们放下粥轻手轻脚地走了。 杨斋看看粥,又看看李从渊,又看了看粥。 “李阁老,你刚刚让我等不要多想,如今你又在想什么?” 李从渊端起粥碗,只能苦笑着说: “菊花降火,我等还是多吃些吧!” 第二十八章 菊花与银杏 “今年的菊花怎么这么贵?你这老狗才可别是觉得自己难得能碰了钱索性从府里多占一笔吧?” 宁安伯府里谢麟安将面前的签押单子拍在桌上,只用目光冷冷地打量着府里的管事。 这个管事从前是负责府中屋舍修补的,要不是府里没人用了谢麟安也不会打发他去买菊花。 管事站在一旁,头上细细密密全是冷汗,一脸的愁苦: “世子爷,您把小的踹回娘胎里让小人多挂二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贪了府里的钱呀,小人看了街市上菊花的行情着实也给吓着了,还以为今年满街的菊花都是金子打得呢。听人说是宫里的皇帝老爷今年兴致好,不光喜欢菊花,还把菊花赏了几位阁老,这燕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发了狠地买菊花,世子爷您说府里有贵客要来,让小的买上好的菊花回来,现在上好的菊花就是这个价了。” 谢麟安却还是表情难看。 虽然是个顶着闲职的纨绔,谢麟安也并非不通庶务的娇公子,自从他阿爹失了差事,这些年谢家一直在吃着祖上的老本,虽然没到卖房子卖地的田地,可是他妻子的嫁妆、沈氏手中的值钱字画早就被掏了个干净,他也知道他娘明面上是放权给儿媳其实不过是让两个儿媳用自己的钱贴补家里。现在他爹入狱,他为了打点各处把钱流水似的送出去,已经连花酒都舍不得喝了,他娘又偏疼二弟,二弟在宣府和章都司结交,他打算只送五百两过去,娘却非要说送一千六百两,一千五百两用来结交章都司,一百碎银用来赏人开销。娘还在床上躺着起不来,谢麟安只能应下了,后来娘又说是收拾了些衣服也要给二弟带过去,谢麟安心里忍不住冷笑,二弟手上有那么多钱什么样的好衣服买不到,还要从府里带过去?不过是又私下塞了钱还得防备着他这个大儿子罢了。 二弟的信一封接着一封,又说自己颇得章都司赏识,可以请章都司引荐刑部侍郎卓生泉为父亲说项。阿娘要往宣府再送五千两银子,谢麟安却不肯。 章都司这人谢麟安是听过他的名声的,一次给了那么多银子只会养大了他的胃口。 再者,如今府中的账上已经空了,今年各个庄子送来的收益都已经贴补出去了,再掏出五千两银子,他只怕偌大宁安伯府还没等到抄家就得先卖庄子卖地卖器具了。 可他娘孙氏却执意如此,两人一番争执,最后还是久居深宅的老太太派人送了二十枚金锭和一尊用绣金布裹着的白玉菩萨立像,送东西来的大丫鬟笑着说:“老太太说了,一家人在一处只要齐心便没有过不去的,钱财都是身外物,家里正是艰难的时候,能找到一条出路便是一条出路,凤哥儿能得了外面大人的青眼未必不是他的缘法。” 老太太都直接送了财物过来,谢麟安又能如何呢?知道那尊菩萨立像是老太太出嫁时英王妃给的压箱底的宝贝,谢麟安亲自捧着送回了后宅,又回房问自己的妻子要钱。 他妻子红着眼睛把自己一套头面连着一个红包璎珞当了,好歹又凑出了三千两银子给谢麟安。 五千两银子加上谢麟安他娘又揣出来的小包袱,谢麟安找了府里的护卫头领带了三个壮汉一同护送。 护卫头领听了他的吩咐,说道:“世子爷,如今府外不少人都盯着咱们府上小人再走了,府中人又少,小人若是又走了,只怕府上有事也难以策应,给二少爷送钱这事倒不如交给武师傅。” 头领说的武师傅姓邵,年轻的时候是锦衣卫的小旗,后来犯了事不光被免了官,还杖刑八十打断了一条腿,好在一身武艺仍在,才被伯爷谢文源看中,请来府里当了武师傅,除了训练护卫,还曾经给谢麟安和他几位兄弟教过拳脚。 可惜锦绣堆里长大的伯府子弟早就没了建功立业的气性,更没有吃苦的本事,练一天躺三天,再有他们的母亲奶奶心肝肉儿地哭几天,练武之事便都作罢了。 谢麟安想了想,觉得也行,又请了武师傅带人去送钱。 武师傅 前脚武师傅走了,后脚派去庄子上的人终于送了信来说沈氏病在了庄子上,找了大夫来看,不仅说现在不能动,开得药方也甚是不菲,谢麟安又赶紧让人请了大夫连药材一起送过去,又让传信的人去告诉庄子里的管事无论如何得把沈氏接回府里,哪怕是人参吊着命,也得接回来。 里里外外都是花销,家里的账上没有钱了,全是各处要钱和赊账讨债的押票。 走出账房的时候,谢麟安抬头看看天,都不知道他小时候那个锦衣玉食的宁安伯府是怎么就到了这么一个田地的。 终于,在无数的坏消息里有了个好消息,还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英郡王世子要进京!还要来拜访老太太! 看见了英郡王府的信,谢麟安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有英郡王的面子在,就算他爹真的被问罪,宁安伯府的爵位也保住了! 心里存了这个念头,谢麟安在府里兴师动众地了张罗起来,荷塘里的枯叶得捞,府中各处要洒扫,旧了的东西得统统换掉,没有钱,他让自己的妻子又卖了些首饰。 买菊花的钱是他咬着牙从自己的私房里挪出来的。 结果现在一本上好的菊花能卖到二十两!他挤出来的那二百两银子别说修一座花塔,十盆花横排竖排都寒碜! “不如这样,你找人搭个木架子,然后弄些……什么竹叶之类的把那个缝隙都填上,再把花摆上。反正就这二百两银子,你给我弄出两座花塔来,不拘里面什么样儿,外面务必看得像样,今日之内就给我做出来!” 管事越发愁苦了,退下去的时候几乎要哭出来。 谢麟安定了定神想继续看账本,却又觉得烦闷。 区区几盆菊花,他们谢家什么时候能被几盆菊花给为难到这个地步?! “没事,没事,否极泰来,迎了英郡王世子来了府上,我们谢家也就算是闯过这一关了!二弟那边要是能靠章都司搭上卓侍郎,以后我也能谋个实缺。” 这般劝慰着自己,他徐徐吐出了一口浊气。 “世子爷!世子爷不好了!送去宣府的银子被土匪给劫了!连武师傅都被绑了去,只剩一个护卫逃了一条性命回来!” “噗。” 谢麟安一口长气差点改成吐血。 城外的庄子上,赵肃睿也差点吐血。 他知道谢家第二次往外送钱用的人一定是得力的,可没想到这人居然还真挺厉害,连着打伤了他四五个人,还是带人望风的图南回转过来和培风一起出手才将人制服。 图南的手臂还被人砍了一刀。 可把赵肃睿心疼坏了,图南的手那是手么?那是他的扒肘子蟹粉面羊肉饺子栗子糕! 这人一刀砍下去伤的是图南的手,坏的是他昭德帝的心情! “也不必绑了,竟敢伤了我的人,直接把人砍了。” 大马金刀地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顶着沈时晴皮囊的赵肃睿一脸的心狠手辣。 阿池看着他双目微红,知道自家姑娘是动了真火,只当是姑娘心疼图南,连忙劝: “姑娘您别生气,图南的伤到底是没伤到筋骨,养些日子就好了,也是邵师傅认出了图南收了力气,他也并不知道姑娘所想,只不过是尽忠职守罢了。” “哼!”赵肃睿横了被绑在地上的汉子一眼,“这人你认识?” 穿着藏青比甲的丫鬟脸上带着笑,哄人似的说:“姑娘您忘了,邵师傅是宁安伯府里的武师傅,那年姑娘从谢伯爷书房出来的时候邵师傅正巧路过,说自家女儿想习字,问姑娘能看什么书,姑娘不光给了书单还给了邵师傅一套字帖,邵师傅一直念着这事儿,这次咱们搬书出来还是邵师傅帮咱们找的人呢。” 赵肃睿挑了挑眉,这沈三废啊,除了一副好心肠是啥也没有了。 “小人伤了少夫人身边的图南姑娘,少夫人要杀要剐小人无话可说。” 话倒是说的硬气。 赵肃睿冷哼了一声,从手边抽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给了培风: “这次受伤的,一人给十两抚恤银子,再弄口猪分了给他们各家送去,这次跟你出去的每人再赏一笔另有一头羊,让他们都知道跟着我做事是不会被亏待的。” 培风应下。 赵肃睿又看向那个叫邵志青的武师傅。 邵志青年纪在四十岁上下,一身灰褐色短打都沾了灰,外套有件撕烂了的棉罩袍,生得不甚高大,却能看出身形矫健,双目有光,虽然有些不修边幅,却不是让人生厌的邋遢汉子。 唯一的可惜之处就是他的一条腿是跛的,不然在各处卫所里也能有一番作为。 “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看了一眼那条跛着腿,赵肃睿刚要让人把邵志青的另一条腿也打断,却又有人拦住了他。 “姑娘,我只是一些皮肉伤,并无妨害,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将银票兑出来,防着宁安伯府报官,官府靠银票查过来。” 这话是有些道理的。 几千两银票不管在哪个银号兑出来都不可能不引人注目。 还得想一个妥当的办法。 单手撑着脸,赵肃睿环顾四周,最后又看向图南刚刚被包裹好的手臂。 图南受伤了。 每日的三餐和点心也定没有从前那般好吃。 从宁安伯府里刮了这么近万两白银,他也算是给沈三废攒下了家底儿。 沈三废在宫里把宁安伯下了狱,也算是出了口恶气了。 要是这样沈三废还能混成个废物……罢了,他也算玩得开心,沈三废再废物,他也能让她过得比从前好。 毕竟,他可是皇帝。 北风一吹,金色的银杏叶子落在了地上。 大后日就是重阳节了。 赵肃睿“啧”了一声。 这“软弱弃妇脚踩伯府”的戏码儿,他昭德帝玩腻了。 “我记得宁安伯府里的人要接你们姑娘回去是说乐清公主想见你们姑娘。” 他语气轻飘,神情变得冷淡起来。 “也就是说,只要是你们姑娘去乐清公主府上,就能见到公主了。” 这不是一条现成的能见到沈三废的路么? 赵肃睿抬起手,摸到了头上的素珠银簪子。 “替我写个帖子,明天我就去乐清公主府上拜见。” 又一阵风起,又有几片金色的银杏叶子落在了地上。 一只手从白玉栏杆上将银杏叶子捡了起来,拿在手里赏玩。 “皇爷,您吩咐奴才找人做的东西已经得了。” 四鼠端着一个绣匣小心打开,送到了沈时晴的面前。 沈时晴看了看,点了点头: “做的不错。” 得了皇爷的夸赞,四鼠低着头越发恭谨起来: “皇爷,这几日英郡王……” “这几日乐清公主府上有什么动静?” 四鼠愣了下,回道:“乐清大长公主仍是每日研究金石字画,再就是每日派人往宁安伯府接人。” “接到了吗?” “还没有。” 正说话间,一鸡急匆匆跑了过来: “皇爷,乐清公主府送了密折。” “后日就是重阳,他果然不肯等了。” 沈时晴面带微笑,手指一松,金色的银杏叶子落在地上,被她一脚踩了过去。 第二十九章 相见 “夏荷夏荷,你看我绣的这个兰花怎么样?安姐姐一直说好呢!” 一大清早,柳甜杏就举着自己刚修好的荷包敲响了夏荷的房门。 房门打开,夏荷拢着头发走了出来,脸上还是素着的,透出了几分睡不足的疲累。 斜睨了一眼柳甜杏手里的绣品,她甚是嫌弃地说:“针脚都不匀,也就是别人都让着你才用好听的哄你。” 柳甜杏还是欢欢喜喜地:“从前你说我都说是鸡爪子都比我的手强,现在也就挑个针脚,可见我这花是真好。” 安年年跟在柳甜杏身后走过来,见夏荷又打了个哈欠,连忙拍拍柳甜杏的肩膀让她别再吵闹,这些天夏荷过得着实艰难,她和她的那个丫鬟两个人轮流照顾着青莺,青莺几次肚子疼得死去活来都是她整宿陪着。 “夏荷,青莺的身子可好些了?” “昨天又流出来了一大块,血比从前少多了,也不发热了,大夫说只要好好养一个月也是能好了。”说起青莺的身子,夏荷一贯刻薄的脸上都带了笑,“也难为了阿池姑娘,昨天那么忙还替青莺拿了药过来,人参和当归都是上好的。”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几步之外崔锦娘抬头看了几人一眼,又假作无事一般地看着丫鬟晾晒刚洗好的衣物。 几十步就能走到头的小院儿从来都是挨挨挤挤地过日子,原本只有一棵半枯死的石榴树,墙角多出来的几盆菊花还是柳甜杏前两天陪“沈时晴”说话得来的。 想要多瞧见些景色就得仰着头去盯着院子外金色的银杏树尖尖。 柳甜杏小心翼翼地问:“夏荷,今天少夫人还会喊我去说话吗?” 少夫人那儿好多点心果子,柳甜杏想起来就馋。 “多半是不能了,你呀在院子里好好绣你的花吧。”拿着篦子把自己两鬓和额顶的头发分出来,夏荷眼睛看着自己的发梢儿,嘴上说着话,“这几天前头事忙,少夫人得带着人出门去,你们别拿闲事去给人添麻烦。” 柳甜杏失望地哦了一声,手里攥着自己的绣的东西,嘴都撅了起来:“从前在府里是老爷夫人二少爷拘着我们,只有少夫人教我识字给我讲故事还让我吃点心,怎么现在到了庄子上又是少夫人拘着我们了?” 这句话让院子里一静。 安年年一把攥住了柳甜杏的手腕把她往回拽。 两个人拉拉扯扯进了屋里,安年年抬手捏住了柳甜杏肉呼呼的圆脸蛋:“这种话你也敢往外说,你是不想要你的命了!” 柳甜杏脸都被揪红了,她奋力挣开,气得拍了下安年年的肩膀表示愤怒:“安姐姐你干嘛呀!少夫人那般好的一个人,怎么会为了一句话就恼了我?” 那般好的一个人? 安年年几乎想把柳甜杏的头给揉清醒些,这庄子原本的管事、之前被派到庄子上的婆子都哪里去了?押着她们来的那些婆子又哪里去了?少夫人占了这庄子半个月多了难道府里就没派人来过吗?那些人如今又在何处? “就算从前的少夫人对你确实好,如今的少夫人也不一样了。” 抬手拢了龙头发,安年年心中长叹。 二少夫人沈氏若真的是个柔善可欺之人,老夫人又怎么会把她赐到二少爷的院子里,只为了让她盯着二少夫人呢? 柳甜杏似懂非懂。 安年年一把推开窗子,就见崔锦娘的贴身丫鬟快步走开。 冷冷的风吹了进来,昨夜用过的炭盆还有些许余灰。 安年年眺望着院子外金黄的银杏树,轻声说: “你只管撒娇卖乖,没头没脑地活着,只是别轻易把人都当了好人,知道么?” 还不到十七岁的柳甜杏听了个似懂非懂,只能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两个女人都没再说话,方寸大的小院子一眼就能望到头,却仿佛,又能关了她们一辈子。 “我可总算离了那个破院子了!” 公主府的一角侧院里,赵肃睿伸了个懒腰。 这院子的亭台水榭都算平常,几棵玉兰也早就干了叶子,唯有松柏还绿着,从前,这样的地方赵肃睿是肯定看不上的,在那个城外庄子上憋久了,他看着这小院子都看出了几分山清水秀。 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在绛紫织锦大衫外面另有一件半袖金丝斗篷的女子静静地看着“她”。 “沈娘子,我已经将你手中的圣旨送进了宫里。” “多谢乐清公主!”赵肃睿对自己的小姑姑抱了抱拳。 赵明音点了点头:“此处虽然偏僻,也安静,沈姑娘只管再次好好歇息。” 说完,赵明音转身离开了院子。 看着自己姑姑的背影,赵肃睿呼了口气。 他实在不想同人解释自己和一个女子互换了身子,哪怕那个人是他从小亲近的姑姑,索性就写了一份“圣旨”,上面写着让看见圣旨的人帮助沈时晴送密折入宫。 赵明音见了那份“圣旨”自然照做了,也并没有问东问西,让赵肃睿着实松快了许多。 阿池在屋内张望了下,见公主走了才走了出来: “姑娘,您让我收拾的东西可要在这里摆开?” “不用。”赵肃睿摆摆手,“装在箱子里就行,自然有人带走。” 阿池点了点头,她仔细看了一眼自家姑娘的脸,仍是玉肌长眉的长相,也仍是眸光深深的模样,却和从前又不太一样。 赵肃睿转身看了一眼自己带来公主府的箱子。 沈三废调的香不错,他打包了。 沈三废配的茶不错,他也打包了。 沈三废炼的花露不错,他还是打包了。 文椅上常用的靠垫、白铜打造的暖手炉、挂在墙上的画、书架上翻出来的菜谱……偌大庄子上所有让他舒服的东西他都尽数打包了,就剩了一个图南,赵肃睿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住了。 阿池只当自家姑娘是要搬来公主府里住,没想到却不是,出了口气,她笑着说: “现在想想会庄子上住虽然偏僻,可到底自在。” 赵肃睿没说话。 是啊,自在,不用想着跟朝臣吵架,不用提防刁奴欺主,不用去给母后请安,不用对漠西的都尔本部日思夜想,不用对着户部尚书那张天天哭穷的老脸,九州天下自可从两肩卸下。 可惜,都是过眼云烟罢了,他玩够了闹够了,还是得回到重重宫闱里,当他那个注定留不下好名声的荒唐皇帝。 “姑娘,天阴了,您先回屋休息吧。” 赵肃睿笑了笑:“阿池,你看看这院里哪块石头大小合适?我再搬几趟石头练练身子。” 练完了就还给沈三废了。 身子废、脑子废、性子废……沈三废啊沈三废,朕给你留了人手留了钱财还留了宁安伯府对你几番欺凌的认证物证,朕做了这么多你要是还废得一如既往,朕可就得杀人了。 可惜,皇帝陛下终究没有搬成石头。 因为下雨了。 冷冷的秋雨落在不远处的池塘里,公主府的下人提着灯笼拎着食盒给他们送来了饭菜。 一道糟鱼、一道鸡油炒的鸽丝、一道凉拌的苋菜,还有参归鸡和大烙饼,菜色不错,赵肃睿却提不起兴致,勉强吃了个半饱,他在心里想: “等换回来饿的也是沈三废了。” 心情竟然就好了些。 ——— 夜雨不歇,已经是路上行人聊聊,一行人骑马而过,惊动了屋檐下躲雨的鸽子。 听闻有锦衣卫上门,正在灯下练字的乐清公主笔下一顿: “把他们带去西侧院,无论来去,不必再来拜见我。” “是。” 女官走到屋檐下,撑起一把画了金桂的油纸伞提着一盏灯去二门处转告了公主的吩咐。 一队锦衣卫共七人,都在飞鱼服外穿了蓑衣戴着斗笠,让人看不清面目,偶尔有灯光闪过照在他们的脸上也多是一片幽幽暗影。 女官在前面引路,带着几人一路向西南角走去,走到院子近前,带头的人对她一拱手: “多谢女官带路。” 女官侧身回了一礼,又提着灯打着伞摇摇远去。 待她走远,带头的锦衣卫四下看看,回身跪下:“陛下,待臣……” “不必了。”一直隐在几人中的年轻男子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极为英俊的脸庞。 “你们在避雨处守着,没有朕的招呼不可擅进,也不准其他人再进去。” “是!” 屋里的赵肃睿打了个哈欠,终于把手里的话本放下了。 “这些故事真没意思,到头来都不过是让人向善的,这天下间的人要是看几页纸就能从此向善,又哪来的什么打天下,什么做皇帝?” 话音未落,他就听见了一声轻响敲在了门上,雨声里,敲门声不甚清晰。 赵肃睿愣了下,然后脸上有了一丝笑:“阿池,你开门。” 阿池连忙站起来,一开门差点惊叫出声。 一阵湿润的冷风席卷进房间,夹着男子的说话声: “姑娘别怕,卑职锦衣卫百户,宁安伯府侵占先协办大学士沈契财产一事锦衣卫奉命协办,深夜打扰只是为了找沈家苦主问几句话。” 阿池有些惊惶地看着自家姑娘,却见“自家姑娘”正盯着门口,随便对自己摆了摆手: “你慌什么,出门去找个公主府的人问问能不能送点茶点过来。” “是。”阿池犹犹豫豫地走了出去,一步三回头。 赵肃睿还是盯着那个“男人”,却见他先脱去了身上的蓑衣斗笠,掺着水的蓑衣落在地上,发出了一片稀碎的声响。 啧啧啧,直身宽肩长腿窄腰,他从前还真不知道自己穿飞鱼服竟然这般风流倜傥。 正欣赏着自己的玉树临风,却又看见穿着飞鱼服的“自己”抬脚进门,被绊了下。 赵肃睿:“……” 走到灯下,“男人”终于露出了俊美又苍白的脸庞。 “民、民妇沈氏,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哎?你可别拿着身子跪我!” 赵肃睿连忙从榻上坐起来。 看着“自己”给沈三废的身子下跪,赵肃睿浑身的不自在。 沈时晴听话地没有跪下,低着头肃立在一旁: “陛下圣明,民妇、民妇实在不知自己怎会冒犯龙体,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战战兢兢,直到看见陛下手谕……” “得了,朕看你这些日子也不是什么都没做,鸡狗猫鼠他们战战兢兢的奴才样子你还真学到了几分精髓。” 赵肃睿下了榻走了几步,在发现沈三废的身子比他自己的矮一截的时候又停了下来。 沈时晴脸上的仓皇之色淡了些,她看了“自己”一眼,又低下头: “陛下,民妇只是一个被逼着只能自伤己身的妇人,这些日子每一日不是惶恐难安,事事都小心谨慎,绝无祸乱朝纲之心。” “我让你祸乱,你又能祸乱成什么样子?你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朕也不是亡国之君,要是朕的朝廷让你区区二十日就毁了,朕这七年的皇帝倒也白做了。” 看着沈时晴用自己的脸露出的软弱模样,赵肃睿看得一脸腻烦。 这沈三废幸好没哭,不然前脚拿回自己身子,后脚就把她埋在前面的池塘里。 “陈守章你杀了吗?” 沈时晴低着头:“杀人之事,民妇……”杀了别人。 赵肃睿一声冷笑。 “宁安伯你想杀么?” 沈时晴仍然低着头:“虽然民妇这些年过得有些艰难,可……”民妇更想让他生不如死。 赵肃睿二声冷笑。 “你看着那些天天在朕面前叽叽歪歪的御史了?有没有挑个敢矛头的揍一顿?” 沈时晴还是低着头:“御史有监察之职,民妇只敢听其言。”顺便一声不吭就吓破了他们的胆。 赵肃睿三声冷笑,终于忍无可忍。 “废物!废物!废物!朕叫你沈三废还真是没叫错啊!” 气得一脚踢翻了一个木凳,昭德帝炸着毛叉着腰在屋里来回走了好几圈。 “朕的那块私印你带了没有?”他随手拿下头上的白玉珠银簪子,“你赶紧弄点血出来,咱们俩睡一觉醒了就换回来了!” 沈时晴被他的暴怒吓到了,连忙从腰间扯下了那枚白玉章子,双手递到了赵肃睿的面前。 赵肃睿看了那章子一眼,突然笑了笑。 外面细雨绵绵,雨声滴答滴答响,沈时晴听见当朝昭德帝用原本属于她的声音说: “怎么配了个绿色的穗子,丑死了。” 第三十章 双玉 簪子的尖儿自然是捅不破手指头的,赵肃睿又指了指沈时晴的腰间: “刀。” “是,陛下。” 接过刀,赵肃睿随手将手指在刀刃上一抹,直接抹在了两块白玉上。 他又把刀递给了沈时晴。 沈时晴看看刀,有些为难地说道:“陛下,民妇不敢损伤龙体。” “废物,你现在是朕,你用朕的手握着刀弄伤了朕的手,关你屁事?!” 赵肃睿上前两步把刀放在了“自己”手里。 沈时晴握着刀柄,微微侧头,闭着眼睛就要把手往刀上扎,吓得赵肃睿连忙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子。 “朕是让你在手上弄个小口子,没让你把朕的手给废了!你往自己肩膀上扎簪子的胆子呢?” 看见“自己”脸上掩不住的胆怯赵肃睿就来气,他可是英明神武的大雍昭德皇帝,开疆扩土军功赫赫,英明神武举世无双,让沈三废用了他的身份可真是糟践了! 取了血也一起抹在了玉章和玉珠上,赵肃睿又瞪了正在包扎的“自己”一眼: “你去那边榻上睡,明日换回来之后你就先在这院子里呆着,朕让你走了你再走。” 听见赵肃睿的话,沈时晴连忙答应。 赵肃睿还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可这屋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身子,一个是他的魂,他不管杀了哪个来撒气到头来都是杀了自己。 这么一想,他更生气了。 “沈韶是个寒门出身的状元,活着的时候也算是个朝廷栋梁,怎么有你这么个女儿?” 听到这句话,沈时晴的心里微微一动,面上却还是有些胆战心惊: “民妇替先父谢陛下赞誉。” “朕那是在夸你爹吗?!” 赵肃睿叉着腰却不小心碰到了手上的伤口,他“嘶”了一声,只觉得自己越来越憋屈。 “陛下,还是让民妇替您将伤口包起来吧。” 沈时晴抓着手里的半个帕子,看向“自己”的手。 赵肃睿捏着受伤的手指头冷笑:“哈,也对,这是你自己的身子,流的血也是你的。” 沈时晴上前两步,垂下眼睛,用手指灵巧地在捏着帕子小心地给“自己”包扎。 属于“沈时晴”的手确实纤长,却不是那种被人追捧的纤纤玉手,右手的手指上有着很厚的指茧,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此外,掌心和指间还有些细小的疤痕。 看着这只手,沈时晴蓦然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一日又一日地坐在一个书案前,写字、画画……好似她生于人间,却只有眼前的方寸之地。 她在纸笔间煎熬度日,越发觉得唇齿无用、人间喑哑。 “沈三废?你看什么?” 赵肃睿抽回手,也避过了沈时晴的目光。 沈三废竟然敢居高临下地看他,要不是用着他的身子,早被他派人拖下去了。 “民妇看陛下神采奕奕,十分羡慕。”沈时晴说得真情实意。 喜怒无常,年少骄躁……这些日子她在宫中一点点描绘出的年轻君主仿佛从她心中的画轴上跳了出来似的,虽然用着她的皮囊,却一丝一毫都不像“沈时晴”。 那双眼睛会愤怒,手和脚会因为恼怒而又踢又打,仿佛受了一分委屈就能将这人世抽打出千百倍的乱糟糟来哄着自己。 这样的人,她如何不羡慕? 赵肃睿又是一声冷哼。 退后两步,他坐在了椅子上。 “人生在世却过得懦弱无能不争不抢,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投胎做个畜生!你明明出身不错,又有些写写画画的小聪明,怎么就能让自己一步步沦落到被刁奴欺负?!你身边还有几个不错的丫鬟,有人可用,有势可借,有财可依……唯独你什么都废,沈三废啊沈三废,你真是活生生活成了个笑话!” 沈时晴微微低头: “陛下说的是。” 还真是个棉花性子! 赵肃睿随手拿起东西就想扔出去,又想起来自己拿的是那枚带两人血的簪子。 “淑善为要。” 看着簪子杆上镌刻的小字,他不禁冷笑。 “这簪子是你爹娘留给你的?” “回陛下,是家父在明康十七年给民妇的,” 明康是先帝的年号,明康十七年正是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转过年来便是昭德元年。 赵肃睿看向自己从前寸步不离的私印,罕见地沉默了片刻。 “原来如此。”他想通了其中的关节,缓缓说道,“明康十七年我皇兄从一个都沁人手上靠射箭赢来了一块玉料,他给我这个章子的时候告诉我说着玉料虽好,却也小,余下的料还有一颗玉珠被他送了人。我皇兄极为信重沈韶,大概就是把玉珠赏给了他,没想到太子赏下的东西你爹没有自己戴着而是给你做了根簪子。” 他拈起那枚印章看看上面“君子不器”四个字,又缓缓放下: “朕当年沉迷行军打仗之道,烦透了那些书里的道理,时不时就要被先皇给教训一通。朕还不服气,这天下自有我皇兄担着,至于朕自己,只要能打仗就好。我皇兄就在这个章子上刻了这四个字给我。” 门外雨沉沉,秋水深深,黄叶飘零乱池中,檐下伶仃雀鸟。 赵肃睿靠在椅子上,回想起自己挨了父皇亲手教训之后趴在床上,他皇兄拿着药笑着走进来,外面还有林姐姐藏不住的笑声。 那时是明康十七年的春日,宫里已经在商议明年为太子娶妻之事,他这个昭秦王趴在东宫的床榻上看着一对璧人当着他的面眉来眼去,顿时觉得牙比屁股还疼。 可那样的日子也如雨夜中的檐下雀鸟,扑棱棱飞起来,从此再也不见。 六月,淮河大水,奉旨去往江南的太子转道徐州寻访汛情,再回京城的便是十里哀声,天下缟素。 和太子一同死在淮水的,还有协办大学士沈韶。 想到沈韶,赵肃睿心里的火气又淡了几分。 在他沉思的时候,站在一旁的沈时晴看向被他捏在手里的簪子。 “民妇……少时,颇有些桀骜难驯。家父最喜将我打扮成男孩儿模样带我去各处诗会,只说民妇是他的远房堂侄。天长日久,民妇就生出了些许的不甘心,男子读书,可科举进身为官做宰,女子读书……却只是读书。一个才女之名,换不来为民做主也换不来内阁称相,这些不甘心藏在民妇的心里,渐渐让民妇生出了些不为世间所容的念头。那年,家父的一位好友想让他儿子与民妇定下婚事,民妇在他来的时候写了一副对联挂在沈家门前,讥讽他不过看中了大学士这三个字罢了。婚事作罢,民妇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父母训斥,过了几日,家父就将这枚簪子给了民妇。” 本是同一块玉,一半被做成了章子,一半被做成了簪子。 章子给了一个男子,便要他“君子不器”。 簪子给了一个女子,便要她“淑善为要”。 君子不器的,终是朝上君。 淑善为要的,不过下堂妻。 火盆里的火有些颓了,沈时晴从炭匣子里取了炭放进了火盆里,火星子跳了下,映在了她的脸上。 赵肃睿看着那张本属于自己的脸,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沈三废虽然废,举止却沉静稳妥,这样的性子显得他那张脸平白长了几岁,多了几分那些文臣天天鼓噪的“稳妥”。 母后看见这样的“赵肃睿”定是很喜欢的吧?更像大哥,更像父皇。 这个念头从心里生出来,就像是破土而出的藤,纠缠在赵肃睿的心上。 他胡乱挥了挥手,也没了说话的兴致,穿着一副就滚进了床上:“赶紧睡吧。” “是。” 沈时晴从柜子里找到了一副给下人准备的铺盖,她和衣躺下,就听见外面雨声淅淅沥沥不休不绝。 远远传来了更夫的锣声,飘渺如烟尘。 沈时晴闭上眼睛,压下了心中无数思绪。 “沈三废。” “陛下。” “你那个姓柳的姨妈就是个脑子不清楚的,谢家都要倒了她还让你回去跟谢家一道去死,我替你把她骂跑了,以后她再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你只管将人打出去。” 沈时晴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陛下,柳姨母说的是这世间女子的存身之道,并不是我一人不听,这道便不在了。” 赵肃睿翻身,借着灯光看见了榻上的一点飞鱼袍的袖角。 “那你就听了她的真跟谢家一道死去?你若真这么想,朕立时就成全了你!” “陛下,民妇没有那般想,民妇只是说……人行于世,犹如蒙着双眼走在山道之间间,万丈深渊近在咫尺,柳姨母所说之言,于我就是谷中山风轰鸣猿猴啼啸,我听着那些话,就知道深渊在何处。” 深渊? 赵肃睿皱了下眉头,他想说些什么,可他这一日着实疲累,沈三废的月事又刚刚才结束,他张了张嘴,没等想明白自己想说什么就睡了过去。 沈时晴听见了均匀的呼吸声,她笑了笑,也闭上了眼睛。 赵肃睿是被一声轻响给惊醒的。 窗子被推开,原本模糊的雨声变得清晰起来,他在被窝里翻转了下身子,嘴里嘟嘟囔囔: “阿池,什么时候了?让图南给我做个肘子肉夹白面饼。” 抽了抽鼻子,没有闻到熟悉的安神香的香气,赵肃睿烦躁地蹬了下被子,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渐渐明亮的天光从窗外照进来。 穿着飞鱼服的男子宽肩长腿,正趴在窗边逗弄着在避雨的小麻雀。 “陛下,您醒了。”看向赵肃睿,“男子”面露浅笑。 赵肃睿悚然惊醒。 “沈三废?!你居然还在朕的身子里?” “回禀陛下,确实如此。” 沈时晴拿起桌上仍旧沾着血渍的私章,小心收好,又将那枝玉簪轻轻推了推。 “时候不早了,再耽搁下去宫里的人就该知道陛下出宫了。为今之计,还是烦请陛下替我继续‘淑善为要’,民妇暂且替陛下‘君子不器’。” 赵肃睿皱了下眉头。 也许是因为光线变化,今日的沈时晴在他看来和昨夜也甚为迥异。 “沈三废,你我没换回来,可是你做了什么手脚?” “陛下,民妇身子废、脑子废、性子废,如今就算暂借了陛下身子,终究也是沈双废,要是真做了手脚,陛下又怎会毫无所觉?” 这话倒是没错。 沈三废但凡有些许头脑志气,都不会被一个谢家给欺负到这般田地。 可赵肃睿还是觉得甚是古怪。 同源而出的两块玉在同一个夜晚沾了两人的血才让他们二人互换了身子,这定是没错的,怎么用同样的法子两个人竟然换不回来呢? 院外传来一阵抑扬顿挫的敲门声,是沈时晴带来的锦衣卫在催促她赶紧回宫。 赵肃睿打量了沈时晴一番,突然一笑: “罢了,你先走吧。” 飞鱼服的袍角消失在屋外,赵肃睿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焦躁之色。 他究竟在哪一步失算了。 走出偏院,戴上了斗笠穿好了蓑衣的沈时晴看着跪了一地的锦衣卫们没有说话,而是摆了摆手。 立刻有人挡在她的面前替她遮住了旁人的窥探。 一群人急急离开了公主府,快马穿过皇城西门向北折去,抵达了西苑的朝华苑。 几个大太监带着小太监们严防死守,生怕走漏了消息,见皇爷回来,连忙都迎了上来。 “皇爷,您一夜未归,可急死咱们这些奴婢了。” 沈时晴脱去飞鱼服,穿上了金色蟠龙直身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笑了笑说: “美人相邀,却之不恭。” 只看皮囊,昭德帝还真是个美人。 再加上那性子,大概是个过分活泼的美人。 随手将一个荷包递给了二狗,她吩咐道: “你去院子里找块大石,当着朕的面将这里面东西砸碎。” “是。” 二狗连忙照办,沈时晴又看向了三猫: “朕皇兄当年给朕的那枚私章,你取出来给朕挂上,别配绿色的络子。” 一切都处置妥当,沈时晴坐回到桌案前继续处置奏折。 只要让昭德帝以为此法不通,他自然会去另寻法门,求神拜佛、旁门左道由得他去找,对她来说,只要继续安安稳稳当好这个皇帝,便已经是立在不败之地。 这么想着,沈时晴随手在一本奏折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沈三废…… 这三个字来形容这七年里淑善为要柔善可欺的“沈时晴”,还真是贴切。 “四鼠,明日就是重阳,英郡王世子到宁安伯府了吗?” “回皇爷,英郡王世子已经进京了,他刚到宁安伯府奴婢就派人传了皇爷的旨意,让他吃在京中这一个月吃粗粮穿布衣,不忘立业之艰难。英郡王世子接旨之后诚惶诚恐,当即说他定会将祖上辛苦牢记于心,还说这一个月会在宁安伯府中好好修心。” “一个月?他都呆在宁安伯府?” “回皇爷,英郡王世子是这般说的。” 沈时晴停住了手里的笔。 “他带了多少人进京?” “回皇爷,一共带了一百二十名王府护卫。皆披全甲。” 沈时晴的手指摩挲了片刻,她才终于慢吞吞地说: “把他们,盯紧了。” “是,皇爷。” 四鼠说完,小心地看了看左右,只有一鸡陪侍在侧。 “皇爷,昨晚那位佳人,可要接进西苑?” “噗!” 端茶要喝的“昭德帝”险些将茶水喷在奏折上。 第三十一章 重阳 “姑娘,咱们这又是去哪儿呀?”阿池坐在马车上四处看看,就看见了后面绑着的大箱子。 “回那庄子上。” 赵肃睿只说了这五个字。 为上位者平时可以喜怒无定,唯有在心慌意乱的时候必须强逼着自己镇定稳妥,眼下的赵肃睿虽然心中千头万绪,表面却比平常稳重了百倍。 听说要回庄子上,阿池回头看了一眼昨天她家姑娘欢欢喜喜趾高气昂装起来的箱子。 再看一眼自家姑娘,她没说话。 姑娘心里不自在,她可是能看出来的。 既然不能换回去,那这个沈三废,他还得当下去,赵肃睿掀开车帘子,正看见马车驶出了公主府的侧门。 再远一些的地方,隔着黄叶枯枝隐约能看见一线的红墙黄瓦,那是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呆腻了的皇城。 赵肃睿收回手指,任由车帘子落下。 一旁的阿池看着他,嘴角带着笑。 赵肃睿横了她一眼:“看什么呢?” “姑娘这样静坐着,真像从前的样子。” “从前?”赵肃睿冷哼了一声,“我从前是什么样子?” “姑娘从前就是每天看看书、写写字……” “我不是说那个从前。”赵肃睿打断了阿池的话,一只手臂撑在车架上斜靠着,他的语气懒洋洋的,仿佛很是漫不经心。 “我是问你,更早的时候,你家姑娘嫁进谢家之前。” 阿池听了,笑了:“那姑娘您得去问培风和图南,再不等垂云回来您去问她。我是老爷出事之后才被送到沈家照顾姑娘的,我刚进了沈家不到一个月姑娘您就嫁进宁安伯府了。” 赵肃睿挑了下眉头,他还真没想到沈三废留在身边照顾自己的贴身大丫鬟竟然还不是她从小呆在身边的。 “那谁是从小一直跟着……我的?图南?” “图南培风还有垂云姐姐,她们都是一直伺候姑娘的,培风是姑娘十岁的时候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垂云姐姐是夫人身边的丫鬟,图南他爹是老爷身边的长随,当年老爷出事的时候他也一道没了。”阿池给自家姑娘细细地说了下几个丫鬟的来历,说完先笑了,“我到姑娘身边最晚,可从垂云姐姐往下都照顾我,垂云姐姐出嫁的时候姑娘就把我提到了身边伺候。” 明明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却仰赖阿池这个半道才来的丫鬟么? 赵肃睿皱了下眉头,他想起了沈三废昨夜说的话。 那个桀骜难驯逼得沈韶在她簪子上刻了“淑善为要”四个字的沈时晴阿池也未曾见过,那阿池眼里柔善可欺无依无靠的“姑娘”,就真的是真正的沈时晴么? 马车渐渐远去,公主府的角楼上,赵明音穿着绣金斗篷看向车行的地方。 在她身后,女官抱着一件半袖金丝斗篷,正是她昨日穿过的。 “公主,离真君看见绣在您斗篷上的字怎毫无所觉似的?从她送了信来公主府,您可是为了她在各处张罗,总该有一声谢。” 赵明音却只是轻笑:“初言不必替我不平,我和她沈离真是君子之交,从来无需什么俗礼,她当年帮我,又何曾要我谢过?大雍立朝二百年,传至九代,勋贵庸碌,苛捐如麻,百姓苦,百姓中的女子尤其苦,能看见之人却寥寥无几,沈离真算是我的半个知己。我既然得她助力良多,别说她只是想掀翻一个区区三流的伯爵府,就算她让我替她去掀了哪家藩王的封地,我也没什么做不得的。” 名叫卫初言的女官静默了片刻,笑着说:“既然这般,公主何不留着离真娘子在府中多待些日子?反正有研究金石碑刻的名头在,也省得谢家人再打扰离真娘子?” “不必。”赵明音摇了摇头,“昨日我见的……” 话没有说完,赵明音眨了眨眼睛。 昨日沈时晴和她从前见过的截然不同,却又并不让她感到陌生。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她东张西望活灵活现小狗似的样子,还觉得有些熟悉。” 说完,赵明音自己先笑了。 一阵风起,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转身走下了角楼。 “让文长史辛苦些照旧去宁安伯府要人,只管不客气,不必给谁面子。” “是,公主殿下。” ——— 重阳节一早,沈时晴就穿着全套衮服袍头戴金丝翼善冠去给太后请安。 太后还是照旧不见,只让身边的宫令传了几句话,意思就是说让皇帝带着群臣登高的时候也不要只记得玩,得想想大雍历代先帝如何筚路蓝缕才有了今日盛世。 沈时晴应了,又回乾清宫用膳、看书,等到太阳升起,才终于起驾前往万岁山。 京中有头有脸的官员早就在午门前等了许久,等圣驾从皇极门出来便分列两队浩浩荡荡地跟在御驾后面。 即使如内阁大学士、各位国公、大将军此时也要跟在皇驾后面徒步走向万岁山。 站在队首的李从渊深吸了口气,为了今日他可是提前半月就每日夜里在院中遛弯散步。 这时,却有大太监从后面一路小跑过来: “昨天夜里皇爷就叮嘱了,几位老大人日日为国操劳,今日特赏老大人们坐轿上万岁山,小儿孙们已经准备好了肩舆,老大人们,上轿吧。” 二狗说完话,众人便看见一群小太监从东面的金极门抬着肩舆快步跑了过来。 几位阁臣连着没有入阁的几位尚书大人还有英国公等人连忙跪下谢恩,唯独李从渊有些纠结,他跪了,却又不是很情愿。 毕竟,虽然已经手掌吏部成了实际上的内阁首辅,可他今年还不到五十。 实在算不上“老”大人。 英国公应晟见李从渊在肩舆前踌躇,他一把将李从渊推到了座上,推完,他哈哈大笑: “李阁老虽然年纪不大,身板却连老夫都不如,这肩舆你还是好好坐着吧。” 李从渊一时无语,英国公今年七十有四,结结实实的四朝老臣,一顿饭还能吃五斤肉,要是跟他比身子骨,满朝文官一半儿都得算是腿脚不健全的。 “多谢老国公,方才本官只是在想今年既然不用走上山,省下来的力气就该多做几篇诗文以谢陛下厚待。” “哈哈哈!”不通诗文的老国公瞬间想起自己耳背,一个字也没听见。 万岁山位于西苑东北角,百官们一路所见都是西苑树木金黄秋水微凉的景象,跟在后面的朝臣们时不时就要发出几声惊叹。 缀在最后面的多是些六部小官和翰林院的编修之类,缀在浩浩荡荡的群臣后面成了一团的青青绿绿,他们也都得了各自上官的赏识才有这次伴驾的机会,也不知道中间又有过多少勾心斗角,对他们而言,能入得西苑一观实在是毕生难有的幸事。 当然,若是能趁机在陛下面前一展所长,那就是天大的意外之喜了。 万岁山并不高,到了山脚下,年轻的“昭德帝”下了銮驾。 李从渊一看,也连忙带头从肩舆上下来:“陛下恩厚,赏臣等坐轿入西苑,如今陛下下了銮驾,臣等万不敢坐轿上山,还请陛下允了臣等能配陛下一道步履上山。” 沈时晴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她之所以让人准备肩舆就是因为她记得前两天早朝的时候兵部尚书杨斋面色难看,她让人私下打听,原来是那位老臣痔疮犯了。 君臣一并往山上走去,能看见成片的桃李杏梨,还有已经挂了红果的柿子。 山道两旁备有纸笔,若是群臣有了想要写诗作画的念头就尽可随意挥洒笔墨。 说是群臣陪着陛下登高,走着走着,李从渊倒觉得这更像个文会。 一棵松树下竟然还有几个宫人吹奏着弹唱,旁边摆了几坛御酒。 见李从渊看着那些弹唱的宫人,沈时晴笑着说:“既然是登高赏乐,就要有些赏乐的兴致,凡是写了诗文的尽可以送去让他们弹唱出来,还能换一杯酒喝。” 已经戒酒整整七年的李从渊心中不禁一动。 沈时晴又说:“李阁老才名冠九州,不妨去当个评判?” 这一招正搔到了痒处,李从渊哪里还有心伴驾,提着官袍就大步走了过去。 沈时晴低头一笑,继续与其他人一起观景。 这时,一个人走到了她的面前。 “臣英郡王府赵勤仰,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时晴看着面前大概三十岁上下的男子,微微眯了眯眼睛。 “英郡王世子今日穿得倒是得体。” 说完这一句,她不再理会此人便继续往前走去。 赵勤仰跪在石阶上,既没有人叫起,也没有人出声宽慰于他。 堂堂一个郡王世子,竟然在第一次面圣的时候就被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皇帝给撂了面子。 群臣们假装看不见,只是眉眼间你来我往皆是热闹。 一个穿着青色官服的男子拎着一小坛御酒从松林下出来,听人说起英郡王世子还跪在地上,他歪头透过人群缝看了一眼,轻轻一笑。 他们的陛下,还真是一如既往地随性。 “明主事,李阁老夸你诗写的好,正到处找你呢,你怎么从松林出来了?” “我进去是贪酒,既然得了酒,我自然就出来了。” 抱着小酒坛子,被人称作明主事的年轻男子笑了笑,竟然不再往上,转身往山下走去。 “明主事,咱们还没到山顶,你怎么就要下山了?” “登高是为了观景,并非为了登顶,我已经看到了想看的景,心满意足,应该找个好去处以景下酒了。” 说完,他摆摆手,逆行到了同僚寻不到之处。 第三十二章 心声 站在万岁山顶环顾左右,向西一侧看去是碧波荡漾的太液池,池上龙舟游弋,池心小岛也清晰可见,向南向东看过去都是煌煌宫城,正值正午时分,高天之上的泼洒下的阳光照得偌大宫城金碧辉煌,向北则是沿着几条斜街蜿蜒向远处的民宅,黎民苍生皆在脚下。极目远眺,还能看见塔山之上白塔巍峨隐在层层金红相映的枫林之间, 成为一个皇帝,要看见的似乎就是这些,山与水,宫与墙,还有百姓和百姓。 更远的地方有什么呢? 有陈守章奏折上为了逃避税赋而弃田奔逃的百姓,有一片又一片作为这天下基石的土地,有西北的铁骑、南方的倭寇、东边的藩国。 皇宫与皇权庄重威严,可这些东西就如这座万岁山,它很高,能看见很美的景色,可它不是全部。 它永远不是全部。 沈时晴抬起手,没有摸到陪了她七年的素珠簪子,只摸到了属于帝王的翼善冠。 “陛下今年没让咱们看着马队操练,臣还真有些不习惯。”英国公应晟大步走到陛下的身边,“我那小孙子一直想看陛下演练锦衣卫,今年好歹央着老臣来伴驾,如今倒去看人写诗了,臣是实在看不懂啊,看不懂。” 应晟须发皆白,双眼仍是有神,说话时的语气颇有玩乐不成的可惜,仿佛一个侥幸没有把家业散尽的老纨绔。 沈时晴却知道他年轻时就是对西北的主战一派,也曾经带兵打退过小股的都沁人。 可惜这位大雍朝的第三代英国公运气不好,遇到的前三代皇帝都对打仗这事过于热衷或者过于不热衷。 过于热衷的那位御驾亲征结果失利,被人一路撵回了燕京城,似乎是被吓破了胆,过了几年就死了。这也导致了后面两位皇帝对打仗过于不热衷,都沁和都尔本两部常年侵扰西北,每隔几年就要越过阴山一路侵占河套一带,又一次甚至打到了太原城下。 应晟是开国功臣之后,几位皇帝极为看重英国公府,自然也不敢派他去西北,只让他在辽东一带驻守,硬生生把一个少年郎熬成了“老文盲”。 看不懂诗文的老国公仿佛是身上长了虱子,站在皇帝面前都不自在: “陛下,不如臣去找几个锦衣卫来摔跤如何?” 沈时晴笑着摇头: “英国公别急,在宫里操练锦衣卫有什么意思,朕更想去西北动点儿真刀枪。朕前几天看到了老国公十年前写的军报,十分老辣,当年建州右卫的夺印之争要不是有英国公的军报,也不会处置得那般顺利。” 英国公应晟镇守辽东的几十年间对辽东以北的各部用了“分而治之”之策,由靺鞨人组成的建州三卫在他的管制之下被不断分化成了不同的势力,彼此之间相争不断,也就不会像西北各部一般能凝成一部进而窥伺中原。 十年前建州右卫镇抚铁尔木一家坐大,应晟几次上书朝廷扶持起了他的弟弟,铁尔木身死,他的弟弟和他的儿子为了建州右卫的卫所镇抚之职大打出手,为了争夺卫所大印不惜兵戈相向。应晟便出面调停,最后将铁尔木几乎要占据半个建州的势力一分为二。 沈时晴根据当初的军报和奏折将此事剖析清楚,也不得不佩服英国公的手段老辣。 可惜,自从昭德帝登基就不喜欢这等手段,铁尔木的儿子不讨他喜欢,他就下旨贬斥,又重赏了铁尔木的弟弟图察,图察每次上书都盛赞昭德帝的英明神武,所得的好处也越来越多。英国公自然不希望自己经营了数十年的建州平衡就此打破,可是他每次说起要防备靺鞨人昭德帝就觉得他是在反对自己对西北用兵,久而久之,就连这个老国公也不受他待见了。 这一二年间,应晟越发像个老纨绔,少提政事,只说些练兵训马之类昭德帝感兴趣的,才又得回了些许圣心。 旁人都觉得应晟是老了之后开始贪图享乐,沈时晴倒觉得他一把年纪还能想办法哄着昭德帝实在是令人敬佩。 罕见地听见陛下夸了自己从前对辽东的处置,应晟愣了一下,哈哈一笑:“陛下,咱们英国公府的子弟生下来就是躺在军报上睡着的,倒是诗文这种东西……” “英国公,朕说自己要去西北,你倒是一点儿都不意外。” 被皇帝打断了说话,应晟又是哈哈一笑:“陛下圣心所向,谁人不知?别说老臣了,就是咱们头上飞过去的鸟都知道。” “那远在西疆的都沁部也一定知道。”沈时晴轻声说,“这一年,大雍的将士们秣兵历马,都沁部想必也是如此。若是,他们能如当年的建州右卫一般……” 年轻的君主没有把话说完就先笑了。 因为一位老将的眼睛亮了。 像是一头渴望鲜血渴望了数十年的老狼,毛发光泽不再,一把老骨早已嶙峋,可他依然是狼。 应晟顾不上御前失仪,他死死地看着面前年轻的皇帝,心中忽有热血奔涌,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沈时晴还是笑,她的笑很轻,在属于昭德帝的脸上犹如一缕撕裂了秋冬而来的风,春风。 “老国公不通诗文,奏折总是会写的吧?” “那、那是自然!陛下!” 陛下要用他了? 对西北一战,陛下要用他了?!!!! 沈时晴甚至不忍心再看他的神情,微微侧过头,她看向波光粼粼的太液湖,那湖上的光极为耀眼。 “回去写个折子,趁着腿脚还能动,自己送进来。” “是!陛下!” 松林下的文会很是热闹,能让李从渊心动的诗词文章却没有几篇,难得最让他心折的却又找不到人了。 提着两坛子酒走出来李从渊就碰见了匆匆忙忙要下山的英国公。 只见英国公腿脚利索得仿佛一只老猿猴,走两步还想蹿一下,吓得他身边几个帮忙伺候的小太监差点跟着一块儿跳起来。 “英国公这是怎么了?”他问同是阁老的兵部尚书杨斋。 杨斋摇了摇头,因为痔疮发作他既不敢喝酒也不敢乱走,只能端庄地坐在路边喝茶看着别人谈笑风生,见英国公那般失态,他叹了口气: “或许是陛下又想出了什么玩乐的法子,英国公忙着回去给陛下献殷勤。” 李从渊却觉得不像,他正想说什么,却隔着重重人群看见了站在山顶楼阁上的陛下。 陛下似乎也看见了他,举起手中的杯子对他略略致意。 重金叠翠之中身穿龙袍的陛下当风而立,一副明君气派,看得李从渊心下一软。 若是先太子没有早逝,想来就是这般气派的一位明君吧。 “子楼兄。”他以字号称呼杨斋,“陛下如今和从前大为不同,你我可不能再如往常那般妄自揣测圣意了。” —— 白日登山,下山回来,沈时晴又去给皇太后请安,皇太后也一如既往地没有见“自己儿子”。 沈时晴也乐得省心,用过了晚膳就继续坐在灯下看奏折。 各处请安问好的折子不必看,发现一本奏折是署名江西道监察御史,沈时晴翻看了几页又放到了一边。 这个江西道的监察御史每日就知道歌功颂德,仿佛江西是什么人间福地一样,她想从中看见英郡王的动向还不如看看江西附近各地官员的奏折,比如浙江官员就说最近有流民自江西广信府等地而来。 沈时晴将这本折子又放在了一边。 “一鸡,将这两本奏折送去督察院,问问左都御史这江西道监察御史是不是有眼疾,让他先卸官回家养病吧。我记得监察御史姚迁甚是有些骨气,派他去江西将流民一事探查清楚。” “是,皇爷!” 一鸡将两本奏折收起来,听见外面有更声响起,他轻声说: “皇爷,快要二更天了,歇歇吧,要不就进些点心?” 沈时晴点点头,从书案后站了起来。 “朕要沐浴,你去让人安排上。” “是!” 见一鸡轻步退了出去,沈时晴活动了下脖子,抬脚走到了殿外。 明明是初九,月亮看着却挺大。 她看看月亮,又想起了今天应老国公的样子。 “昭德帝,赵肃睿,喜怒随心固然能让百官疲于奔命无暇应对,也会寒了真正忠良之人的心。为君者既然自以为是英明神武,就应当知人善用,能将良将之功据为己有,也该将败军之责担在身上,怎能只要好的不要坏的?既然自以为是天下之主,百姓之苦自然是其肩上之责,怎能只挑好听的,不要难听的?” 眼前浮现起了真正见到的“昭德帝”,沈时晴不得不承认,他比自己所想的要活泼许多,或许当一个男人没有了能够夺人性命的权力之后又有了一副丝毫不会伤人的相貌,就会让人褪去心中的恐惧。反正,对于沈时晴来说,她原本对“皇帝”本身的惧怕和忌惮,因为之前的见面反而消淡了几分。 没有了那些因为猜测和无知而生出的心障,沈时晴发现自己能够更加清晰地看清“昭德帝”本身。 他是个不是很差的皇帝,也许永远不会被人称一声“明君”,可他在大雍王朝渐显疲敝的时候努力地去寻找出路,他身为君主却和整个朝堂格格不入,只能以荒唐为名才能做了想做之事。 当然,他也不能被称作是个好人。 李从渊的期盼,应晟的祈求,天下黎民的悲苦,他不是看不见,可他就可以看不见,因为他是皇帝。 “身子废,性子废,脑子废……赵肃睿啊赵肃睿,你叫我是沈三废,那你被我轻易就骗了过去,我又该叫你什么?赵大傻?” 京郊庄子上,赵肃睿被烫了手。 他原本正在吃芋头,是用沈三废平时用来烘颜料的小泥炉烤的,拇指大小的小芋头被烤出了香气,他刚拿起来就烫了手。 因为他听见有人叫他“赵大傻”。 他听见有人说轻而易举就骗了他。 向四周看看,他却没有看见任何人。 “这庄子上有鬼?!不对!沈三废!” 沈时晴站在原地,听着脑海中赵肃睿暴跳如雷的声音。 “沈三废!你欺君罔上!果然是你使了手段让你我二人没有换回去!沈三废!你这是欺君罔上!诛九族!” 沈时晴只是惊奇了一下,却又淡定了下来。 她徐步走向乾清宫的东暖阁,在心里也慢吞吞地说道: “陛下,从民妇在朝华殿中醒来被人围着喊陛下的那一刻起,民妇就已经欺君罔上了。” 赵肃睿猛地站起身,差点一脚踹翻了他烤芋头的小泥炉。 “沈三废!朕已经不与你计较你的欺君之罪,你竟然恩将仇报!” “陛下,您果然不懂您和民妇之间的问题。”沈时晴慢条斯理地让人脱了自己身上的龙袍,走进浴桶中开始沐浴。 沈三废越是镇定自若,赵肃睿就越是气愤,如果沈三废此时站在他的面前,他能当场就将她乱刀捅死! 这是造反! 这是窃权! 这是犯上作乱! 他!英明神武的昭德帝!竟然被沈三废给骗了! “陛下。”沈时晴也不再假装自己惶恐不安,她笑了笑,说,“不过是一场意外的交换,民妇我却犯了欺君之罪,您不杀我,我还要感谢您的恩典。” 看着浴桶中属于男人的健壮的身躯,沈时晴在心中说话的语气悠悠然: “您说,我为什么要换回去呢?” 第三十三章 不还 红泥小路里烧着的红炭哔吧作响, 炉子上斜斜支棱着几根竹签,原本架在竹签上的小芋头已经落在了火堆里,被火苗舔出了一片糊香气的黑。 赵肃睿的目光无处可去,死死地盯着被火苗烧着皮的芋头。 「沈氏,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朕,是皇帝!是天子!你窃占皇位瞒骗天下,朕已经赦了你一次,你竟然还妄图继续鸠占鹊巢?」 他的心声不再暴躁,却隐隐带着雷霆之声。 「你以为你在皇帝的身体里你便是皇帝了?你虚有其表就以为能一直欺瞒天下人么?你以为内阁诸臣、宫中太后、皇后就能一直被你蒙在鼓里么?」 清水徐徐流下,沈时晴抬起手将湿了的长发捋到脑后,露出了一张年轻又冷峻的脸庞。 一鸡带着人用金色的丝帕缓缓擦拭着属于「昭德帝」的身体,小心翼翼。 沈时晴能从他们的眸光里看见「自己」,正是大雍朝唯一的君主。 「陛下。」她在心里唤了赵肃睿一声。 「您既然能够如此自如地用您的权力‘赦免,我,又怎么会忘了皇权到底是什么?」 「听见」沈时晴语气淡淡,赵肃睿的心中一紧。 随后,那个有些疏离冷淡的女子的声音就在他的心里响起:「皇权,便是皇帝,大雍朝的皇帝便是天理。就算是太后、内阁,谁又敢违背天意?太后敢说民妇不是皇帝,民妇便可说太后疯了,内阁敢说民妇不是皇帝,民妇便可将内阁废了。更何况,太后也好,内阁也罢,要是原本喜怒不定的荒唐皇帝变成了一个广纳谏言的贤明君主……陛下,您猜,他们是会觉得陛下不是陛下,还是喜不自胜,自觉天佑大雍。」 赵肃睿顿了顿,竟无言以对。 从八月十六到今日已经过去了二十余日,他每日都要骂这个沈三废,自觉此女子孱弱无力飘零于世,直到现在他才恍然 ——沈三废,她一直都是装的。 赵肃睿站起身,再一次看向墙上的一幅画。 这幅画还是他在看沈三废藏书的时候无意间翻出来的,画轴正中,几只斑斓的雀鸟站在枝头上,个个活灵活现神态闲适,有一只还有闲情逸致去看花枝上的花,可就在这些鸟身后的天上,一只鹫鸟的身影已经清晰可见。 那时,他以为这画轴里的雀鸟是沈三废画了她自己。 现在再看,那天空中窥探盘旋的鹫鸟也许才是沈三废画的她自己。 至于那些神气活现的小雀。 赵肃睿冷冷一笑。 也许,在沈三废的眼里,他这个当朝皇帝才是等着被她拆吃入腹的小麻雀。 「沈三废,你也知道朕喜怒无常,你就放心把你的身子连同你的这些丫鬟、你父亲沈韶的藏书都交给朕处置?」 随手拿起旁边的蜡烛,赵肃睿看向沈三废的那些藏书。…. 「朕此时就持火而立,你猜这一场大火之后你沈家还会留下什么?」 对面一阵沉默。 就在赵肃睿要得意的时候,沈时晴的声音再次响起: 「陛下,你猜民妇在做什么?」 赵肃睿才不猜呢,凭什么沈三废让他猜他就猜?他可是英明神武的昭德帝! 举着蜡烛气势汹汹地坐在文椅上,赵肃睿甚至翘起了脚,哼,他手中可不是无牌可打! 赵肃睿拒绝回答,沈时晴也不恼,她笑了。 「陛下,民妇在给陛下的龙体沐浴。」 心中默念,沈时晴双臂一展靠在了浴桶的边缘,结实有力的臂膀舒展开来,极为健美。 「这些日子,民妇在陛下身 子里着实见了些俊俏的男子,也不说外臣,只说陛下身边伺候的几个太监,一鸡俊俏颀长,二狗矫健威武,三猫机灵讨喜,四鼠……玲珑可爱。每一个,民妇都甚是喜欢。」 沈时晴的语气也算不上轻佻,她好像只是很正经地说着一些不那么正经的话。 赵肃睿却觉得自己后脖子上的汗毛都要炸起来了。 「沈三废,你什么意思?!」 「民妇没什么意思。」 「沈三废!」 「哎呀,民妇此时招招手,就能把一鸡拉进浴桶里和我共浴吧?要不,民妇让二狗脱了衣裳让民妇赏玩赏玩?」 「沈三废!」 「三猫的屁股真圆啊!」 「沈三废你给我闭嘴!朕已经把蜡烛放下了!」 沈时晴挑了下眉毛,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淡笑。 「民间有句俗话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民妇是个下堂妇,是个孤女,就算家产散尽身败名裂,也不过一死,我死后洪水滔天又与我何干?陛下,大雍各位先帝的陵寝要是被气塌了几座,只怕偌大天下也没有什么安稳可言了吧?」 朕竟然被沈三废给拿捏住了! 空出手来的赵肃睿气得浑身发抖,眼睛的余光瞥见了一旁的铜镜,正看见了那张真正属于「沈三废」的脸,气得他恨不能将铜镜给掰成两半。 但凡他力气够他就掰了! 「沈三废,你知不知道你今日所说之话已经够朕杀你一百次了!」 「区区一百次。」 赵肃睿恍惚觉得沈时晴是笑着说这句话的。 「陛下,您可别再恐吓民妇了,您要是再说什么要打要杀的,民妇本性怯懦,贪生怕死,听了陛下的这种话,恐怕就更不想把身子还给陛下了。」 有生以来,赵肃睿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气恼,或者说,从来没有竟然敢这样让他憋屈! 「难不成你还想让朕哄着你?」 沈时晴沐浴结束,任由几个大太监替她将「龙体」擦干,又穿上了簇新的里衣。 「陛下,比起您毁去民妇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那点念想逼着民妇一把火烧了奉先殿,部下您不如想想您能从民妇这里得了什么,也不枉费您与民妇这一场奇遇,又或者您能给民妇什么,让民妇心甘情愿地把身子还给陛下。」…. 赵肃睿觉得沈三废在放屁! 沈三废已经堂而皇之地霸占了他的身体和他的身份,又怎么会换回来,当皇帝有多舒服这件事儿这世上还有比他这个皇帝更了解的吗?! 「沈三废,你不要以为你现在借着朕的身份便猖狂,你不过是个沈家遗孤,读了几本书的穷酸妇人,你能给朕什么好处?」 「火药,性直者主远击,硝九而硫一;性横者之爆击,硝七而硫三。*陛下,您感兴趣吗?」 赵肃睿猛地瞪大了眼睛。 「沈三废,你怎么知道朕要改良火器?你怎会知道火药制法?沈三废?沈三废!」 可不管赵肃睿怎么念叨,他的心中再也没有另一个人的声音。 赵肃睿左右张望了一番,恍惚觉得自己是做了个梦,梦里那个事事不行的沈三废竟然是个居心叵测之人,不仅霸占了他的身子不还,还敢恐吓他!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一巴掌拍在桌案上,赵肃睿「嘶」了一声,把手收了回来。 阿池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就看见自家姑娘龇牙咧嘴地坐在椅子上,原本让姑娘当宵夜吃的芋头已经彻底烤糊了。 「姑娘?怎么了?原本不是说要吃宵夜,怎么又动了气?」 赵肃睿只觉得心里邪火乱窜,要是出不了这口气他今天晚上都不用睡了! 沈三废! 他要诛她九族! 从她夫家开始! 「宵夜?我突然想起来,那谢凤安还没有宵夜吃呢!图南受伤了,你去告诉培风,让她给那谢凤安加一顿打当宵夜!」 那可就是一天打八顿了! 阿池生怕谢凤安被打死了,有心想劝,可是看着姑娘气得眼睛都红了,甚至还有了几分泪意,直让人心里发酸,阿池就没了劝的心思。 「好,都听姑娘的,奴婢这就去找培风。」 「快去!」 阿池快步往外走,赵肃睿却又推开窗子叫住了她。 「阿池!芋头吃不成了,我要吃点儿别的。」 「是,姑娘,我、我去让图南想办法。」 「啪。」赵肃睿把窗子合上了。 沈时晴,沈三废,你敢占了朕的身子,你敢威胁朕,朕偏要痛殴你的夫君,支使你的丫鬟!哼! 另一边的沈时晴同样发现她已经听不见从赵肃睿那边传来的心声。 耳边传来三猫小心给她擦头发的声音,她轻叹了一口气。 她实在没想过会把自己的本心显露于人前,原本她只想着一点点哄着昭德帝,得一个保命符,等她借着皇帝的身份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就会把身子还回去。 直到今天夜里,她自己听着自己对昭德帝说的那些话,才终于想明白了。 她是不想还的。 或者说,普天之下,任何人能够一夜之间成为一国之君,都没有人想要把身子还回去。 而她沈时晴,就算装了整整七年的贤良淑德、闲适隐忍,可她终究,还是那个会写对联骂人的沈时晴。 她有权欲,有私欲,且不以为耻。 「皇爷,您是想着了什么开心事儿?」 「嗯?」 听见三猫的声音,沈时晴回过神,就见自己对着的铜镜里那个年轻君王的脸上是笑着的。 「朕确实甚是开怀。」 她对「自己」说。 「英郡王让各路藩王吃粗粮穿麻衣之事让朕甚是欣慰,明日一早让四鼠派人去宁安伯府看看英郡王世子吃的什么,穿的什么,用的什么,统统记下来,朕要发往各位藩王处好做表率。」 头发差不多干了,沈时晴站起身,却又笑了。 赵肃睿还真是性情暴躁,此刻应该还在骂她。 不够赵大傻再骂又怎么样? 江山在沈三废的手里。. 六喑 第三十四章 饮茶 重阳节过后的第二日是休沐,一大早,二狗袖子里揣着几本奏折站在乾清宫外,趁着一鸡出来的时候凑了上去。 「鸡老大,皇爷今日看着不是要发火的样子吧?」 一鸡吩咐了一个小太监去替皇爷给长春宫传信儿,才转过头来看了看二狗的袖子。 「可是有什么不好的折子?」 二狗轻轻点了点头:「锦衣卫派去登州的回来了,确实跟陈守章说的一样,登州府不少百姓弃田逃家,因为没办法缴足了粮税。」 说话时,二狗左手手指朝下,先比划了个「二」,又比划了个「七」。 一鸡立刻懂了,那帮狗杀才竟然设立了二十七种苛捐杂税。 他回身看了一眼东暖阁里正在看书的皇爷,心中也有些踌躇,这些日子皇爷难得有了一时的松快,要是再被毁了好兴致,只怕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还没等一鸡想好说什么,他又看见二狗弯下腰从靴子里掏出了一卷银票。 「这是谁给的?」 「昨儿下午英王府的亲兵送我宫外宅子里的,放下就走,把我老子娘吓了个半死。」 他们四个大太监只有二狗的爹娘还在世,前两年二狗擒获张玩的时候立了功,皇爷特意开恩让二狗把家里爹娘接进了宫,还赐下了宅邸。 「四千两银子。」手指头在这卷带着自己袜子味儿的银票上一弹,「这是给咱们四个一人一张,鸡老大,你说这钱咱们拿不拿?」 二狗生得孔武有力,一双眼睛却不小,他巴巴地看着一鸡,颇有些像只大狗子。 一鸡知道这看着傻憨憨的狗子心眼儿也不少,明着是问他收不收这钱,暗着则是问皇爷到底对英郡王一系是什么心思。 作为领头大太监,皇爷单独召见四鼠的事儿也不瞒他,一鸡就算不知道皇爷到底对四鼠吩咐了什么,心里也清楚有那么几次定是为了英郡王府的。 只不过这些话他也不能对二狗说。 「皇爷前几日刚免了江西监察御史的职,又派了监察御史里功名心最盛的姚迁去江西,你猜这钱咱们收得不收得?」 听一鸡这么说,二狗顿时觉得手中的银票烫手了:「那我赶紧找个小孙子给送回去。」 「倒也不必送回去。」一鸡又遥遥地看了一眼皇爷,「这钱如何处置,得让皇爷做主。」 二狗一听,连忙把银票往一鸡的手里塞,被一鸡抬手挡了回去。 容貌俊美的太监首领脸上是掩不住的嫌弃:「你下次洗脚的时候多用些皂丸子,要不用撒点香露,一双臭脚也敢在皇爷跟前伺候!」 说着话,一鸡抬手用袖子扇了扇风。 生了一双臭脚的二狗顿时苦下脸来。 一鸡也不与他多言,又找了个小太监拿了个烧着白檀的小香炉将几张银票好好熏了熏,这才连人带钱一并送到了御前。 看着锦衣卫调查登州府的结果,就算心中早有预料,沈时晴也着实有些惊讶。…. 整整二十七种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硬生生将登州百姓敲骨吸髓,可锦衣卫搜尽了登州知府周庶等七人家中,也不过得银三万两。 要说贪,这些人确实贪了,可这数额却远远对不上。 周庶等人事到临头,也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在锦衣卫的手段之下将自己所行罪状都交代了个干净,却都说自己只贪了这些钱,并没有藏匿起来的钱财。 那钱呢? 数年以来登州百姓的民脂民膏去了何处? 沈时晴拈了下手指,面上忽然一笑: 「陈守章上书让朕减税裁军,却没有检举周庶等人贪污,一鸡,你让人把 陈守章带来……不,你们两人收拾收拾,陪朕去一趟北镇抚司。」 听说陛下又要出宫,两个大太监连忙跪下。 二狗趁机把英郡王府送来的银票拿了出来:「皇爷,英郡王府给奴婢送了这么多钱来,奴婢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 看了看那一卷隐隐散发香气的银票,沈时晴摆摆手,她昨天那么下了赵勤仰的脸面,他自然会想尽办法讨好她的身边人: 「他既然愿意送,你们就多要些,正好都拿去做火器。」 说完,沈时晴站了起来就打算换掉自己身上的云龙纹直身袍,走了两步,她又停了下来,看向这两个一直伺候在自己身边的大太监: 「英郡王一系在江西作威作福,所得净是些不义之财,朕早晚有一日让他们都吐出来。他一个姓赵的藩王都是如此,你们看见钱的时候,心里也掂量掂量。」 皇爷这话听语气仿佛只是随口说出,可毫无疑问,这已经是最直白的告诫了。 一鸡二狗恨不能把脸埋在地上。 「皇爷放心,给奴婢们多挂几百个胆,奴婢们也不敢拿自己不该拿的!」 说完,一鸡看了二狗一眼。 二狗的脸上已经密密麻麻都是汗。 见状,一鸡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被人唤从大牢里提出来的时候,陈守章心中甚至有些欢喜,自从被锦衣卫驮死狗一般地带来了北镇抚司,除了开头几天有人来提审之外,他日复一日地被关在黑牢里,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要是早知道在北镇抚司门口抬头看的那一角天是他这数十日来最后一次站在晴天之下,他说什么都要多看两眼。 可让陈守章意外的是,狱卒并没有将他带去用来审讯的黑屋里,沿着黑色的甬道一路向前,陈守章突然觉得眼前一疼。 几个狱卒连忙拿出了黑布袋子往他的头上一扣: 「这么些日子没见着太阳,小心瞎了眼。」 陈守章挣了下,到底还是被遮住了眼睛。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阳光照在自己的身上,带着微微的暖意。 狱卒带着他一路往前,东走西拐了一阵儿,又有人接手了他,这次的两人步履坚实,行动有素,陈守章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就知道这些人一定是锦衣卫了。…. 「启禀大人,人已经带到了。」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关门声入耳。 陈守章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却听到屋子中又传来了一阵脆响声。 是茶盏被放在了桌案上的声音。 「听说陈大人是湖州人,我特意备了些紫笋茶,陈大人不妨尝尝这茶味道如何?」 陈守章侧耳听着,只觉得这说话之人年纪极轻,一口官腔,却又不像他见过的锦衣卫。 「在下不过是一名被羁押的犯官罪臣,哪敢与大人同坐对饮?不知大人找在下是有何事?」 一阵水流注入茶杯的声音响起,陈守章又侧了侧头。 呆在朽烂腐臭的大牢里这么些日子,光是闻见了茶香就让他觉得口齿生津。 「陈大人,实不相瞒,我来此处是有事相询,并非审讯,陈大人也不必拘束。」 锦衣卫中本就不乏公侯子弟,听此人的语气,陈守章只当这是又有哪家的纨绔要来与自己戏耍,他略顿了顿,心底一横,到底又往前走了一步: 「既然如此,下官就却之不恭了。」 他刚说完,立刻就有人走上前来引着他坐下,先是将他头上的黑布袋子略卷了起来露出了嘴,又将一个三寸高的大盏送到了他的掌心。 上好的瓷器入手温润 ,犹如美玉,陈守章深吸了一口气,直到茶香气充盈了自己的肺腑,他才举起茶盏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 舒坦! 他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心中也松快了许多。 将茶盏放在案上,他刚要询问对方来意,却又听见了斟茶的声音。 没忍住,陈守章又端起来将茶水灌入腹中。 由是再三,对方连斟三杯茶,他也连饮了三杯。 喝完,陈守章笑了。 「这位大人有什么话尽管问来,看在这三杯茶的情分上,我陈守章就算这次殒身在燕京,也承了你的送茶之情!」 对方还是将他的茶盏倒满,也终于开口说话了: 「锦衣卫一行三十余人前往登州,查了这么久,查出来登州百姓今年要上缴苛捐杂税就有五万余两,可是登州各处官员处总共只查到了三万多白银,我来此就是想问问陈大人,其余的钱去了哪里?」 听完这人的话,陈守章先笑了: 「大人为何来问我?是觉得我陈守章连减税裁军这种话都敢写在奏折里,定然也没什么不敢说的了是么?」 「非也。」与他隔案对坐的年轻人给自己也倒了一盏茶,「我来问陈大人,不是因为陈大人感谢减税裁军,而是因为陈大人只写了减税裁军,却没有写登州府上下的贪财聚敛。」 陈守章沉默了。 片刻后,他端起了第四杯茶: 「当年开国之时为了防备西北两部,朝中定下了各地养马之策,黄河沿岸百姓五家养一匹马,又责令太仆寺掌管各地马政,可自神宗打败于西北以来,历朝不敢再提战事,却还让百姓们养马,种马配出的幼马但有差池百姓便要向太仆寺缴纳罚金,明宗体恤百姓,允许百姓以钱代马,太仆寺管马又成了管钱的,自先帝起,朝中有事便屡屡调拨太仆寺中的银钱,东边抵御倭寇,西边抵御西北两部,南边水患,北边大旱,州府无钱,便向本州府的牧监伸手,甚至户部、兵部没了钱也都向太仆寺伸手,大雍朝数十年来的太平盛世钱皆从此出。直到陛下北伐西征,向各地要马……」 以指为杵用力地敲在桌案上,陈守章说话的声音越发卷动了胸腔中的怒气。 「陛下废了南太仆寺,经年旧账便无人敢动,皇命不可违,兵部向太仆寺要马,太仆寺向各州府的牧监要马,没人敢跟陛下说一句这几十年来的马政收入早就成了填补各处亏空的钱袋子。没有办法,各处州府为了自己的项上人头只能想尽办法筹措钱马,马送去了西北,钱则添了太仆寺的窟窿,他们认下了贪腐不过是一人人头落地,他们要是把整个千疮百孔的马政抖在了陛下的眼前,就是要拉着自己的九族一起去死了。大人你问我钱去了哪里,我只能告诉你,这些钱是成了药,却救不了大雍朝历代积累的痼疾。」 说完,陈守章将茶饮尽。 他听见他的对面传来了一阵轻响,是有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目光从只遮住了鼻子的布袋子下缘看出去,陈守章恍惚看见了一角绣袍。 「多谢陈大人解惑。」 扑通通。 似乎有人跪在了地上。 陈守章并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穿着锦绣飞鱼服的年轻人对他躬身行礼。 而在这个年轻人的身后,一群人已经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地上。. 六喑 第三十五章 翻书 「那边儿几本书,拿来给我看看!」 沈时晴在北镇抚司询问陈守章的时候,赵肃睿正在这个京郊庄子里抄沈时晴的家。 当然,面对沈时晴的这帮丫鬟,他说自己是在晒书。 书房外的空地上铺满了生宣,各种前朝孤本摆了一地,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赵肃睿抻着脖子踮着脚一路看过去,不再像上一次那么走马观花了。 「这本,那本!」 手里揣着小手炉,身上披着厚实的浅青兔毛边儿斗篷,赵肃睿对着书摇摇晃晃指指点点,让跟在后面的阿池给他把想要的书都收拾了。 阿池自然照做。 「《淮南万毕术》这本儿……」赵肃睿突然想起来什么,有些费劲地蹲下身亲自把这本书拿了起来。 翻开书页,他从里面拿出了几张配方似的东西。 哼!他就记得他看见过配方似的东西! 昭德帝得意洋洋看着面前的配方,看着看着就……看不懂了。 「取头靛五矾三……朱砂胶飞三回……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姑娘,这是您做的染料方子呀。」 站在他身后的阿池笑着说:「就是用头靛溶于水和明矾一起澄净,才把磨成了粉末的朱砂少加一点胶研磨均匀,放入水中澄净取色……」 见自家姑娘傻乎乎呆愣愣的,阿池小心地把那张配方接了过来: 「这个颜色好像姑娘取名叫落霞青,染出来就是晚霞浸染了天的颜色,之前姑娘还说这是您天天在四角天里看天看出来的颜色呢。」 一听说这个配方和火药火器并无关系,赵肃睿当即没了兴致,可听见「落霞青」三个字,他又挑了下眉头。 这个名字,他倒是在哪听过。 「那这张方子呢?也是染料?」 「这是秋银杏色,是姑娘看着银杏叶子调出来的色。」 配方被阿池拿在了手里,赵肃睿看着最后署名的「沈离真」,恍然大悟:「所以这个名字也是你家姑娘?」 阿池笑着哄他:「对呀对呀!也是姑娘你呀!」 如果是从前,赵肃睿对这种事可完全没有深究的心思,现在看着这两张配方,他想起沈时晴对他说的话,便又问: 「你可知道这些配方我给了什么人?」 阿池摇了摇头:「姑娘说过这些方子是能帮一些女人活下去的,让我抄了一份儿交给了垂云姐姐,至于给了谁,姑娘还是得问垂云姐姐。」 哼!沈三废防备阿池还真是防得紧!什么都不让她知道! 如果说从前在赵肃睿的眼里「沈三废」是一事无成之楷模、身娇力弱之典范、慈善可欺之表率,经历了昨夜,赵肃睿只觉得她是个心狠手辣、狡诈阴险、诡计多端的集大成者,阿池言辞间透出关于沈三废从前的一点一滴琐碎,在他的眼里都是居心叵测的阴谋。 「帮旁人活下去?」赵肃睿只觉得可笑,那个瞒骗了全天下霸占了皇帝身体的沈时晴,她能救了什么人?…. 身上带着伤的图南抱着剑站在小院门口,看着院子里的「自家姑娘」,看了一会儿,她又垂下了眼睛。 替图南去抽了谢凤安一顿的培风走过来,轻轻戳了下图南的腰。 「怎么了?在这儿看着姑娘发呆。」 图南看了看培风,却没说什么。 姑娘自己身陷囹圄,听说乐清公主想要兴建制衣坊安置无处可归的可怜女子,还是数日不眠不歇地配出了几张染料方子,她家姑娘刚毅果敢至此,真的会因为一点外伤就伤了神志以致记忆全消甚至性情大变么? 她想 不通。 赵肃睿又点了几本书让阿池替自己拿回屋里去他要细细翻看,一抬头就看见了院门口的图南。 他早就知道这个沈三废的丫鬟怀疑了他,从前他不在乎,现下,他也不在乎。 一个丫鬟而已。 「图南。」 「姑娘。」 「我想吃鸭子,你去厨房看着,务必弄得一点腥气都没有,再给我烂烂地炖个猪手,就像你上次炖肘子那么做就好。」 「是,姑娘。」 图南退下给他做饭去了,赵肃睿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一步两摇地迈过那些书,走回了书房。 没关系,他不着急,张玩那狗阉奴盘踞朝堂十数年,骄横张狂不可一世,也能被他伺机杀了,那沈三废越是猖狂,他反倒越能寻着机会。 赵肃睿雄心壮志,想从沈时晴的藏书里找到火药的制法,可惜打开书看了不到一刻,他就恍惚自己是回到了当年的学堂之上。 只是手边少了蛐蛐。 打了个哈欠,赵肃睿觉得自己的两眼都在发涩。 什么「曾青得铁则化为铜」? 什么「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火生。」? 在赵肃睿看来,这些东西和变戏法差不多。 又打了个哈欠,他将手里的《淮南万毕术》放下,又拿起了一本纸页黄脆的《齐民要术》,没想到一翻开就看见了一个「炒鸡子法」,说是把鸡蛋搅匀和葱一起炒,下盐豆豉和麻油一起炒。 看着看着,赵肃睿咂咂嘴。 「阿池,你去跟图南说,晚饭再给我加个炒鸡蛋。」 「是,姑娘。」 赵肃睿忙乎了一天,最后的收获就是晚饭上多了一顿炒鸡蛋。 深夜,他又加了一道羊肉饼当宵夜。 因为图南的伤还没好,姑娘现在的饭食都是培风从厨房送去姑娘院中。 送了宵夜出来,培风挽了挽袖子,又走到了磨房。 被关了这么些日子,谢凤安早就老实了,图南见他没有自尽的念头,索性也不再把他严严实实地困在柱子上了。 培风到的时候,谢凤安正用嘴叼了草叶子喂驴。 嘴里还念念有词: 「驴兄,我见你今日拉磨的时候有些乏力,可是天气渐冷你也得多吃草料?」 驴又哪会跟他说话?从另一头薅走了草叶子就扭头看向了另一边。…. 谢凤安却还是在笑。 看见培风,他也在笑。 「培风姑娘,图南姑娘的伤可好些了?」 培风没说话,比起图南,她做事颇为大大咧咧,也不用鞭子,在地上捡起了一根三指粗的木棍就抽在了谢凤安的身上。 谢凤安每天挨八顿打,身上早就没了半寸的好皮,照例疼得龇牙咧嘴满地打滚。 培风抽了约有三四十下就停了手,将棍子放在一边就要走。 谢凤安却出声叫住了她。 「培风姑娘!三餐前后下午加餐晚上宵夜,今日不会再让我多吃一顿了吧?」 培风看着一脸凄惨的谢凤安,面无表情地说道: 「大约不会。」 她什么都没有允诺,谢凤安却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安慰,他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竟然有些宁静祥和: 「那就好,那就好!」 等培风走了,他一脸欣喜地看向了跑到了驴棚另一头的驴子: 「驴兄,今日我也算是捱过去了!」 这天夜里庄子上却并不清静,最后面院子里谢凤安的几个妾连着她 们的丫鬟突然都上吐下泻,阿池不愿意惊扰了姑娘,只让人去喊了大夫来看。 她站在院子里,突然见一处房门打开,是夏荷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见夏荷要出院子,阿池连忙走上去扶住她: 「夏姨娘你不用担心,青莺那边我让小丫鬟守着呢!」 夏荷却还是焦急:「万一是疫症,青莺身子那般弱,我只怕她熬不过去!」 阿池却还是拦着她:「夏姨娘,如果真是疫症,你去了侧院,青莺反倒更危险,倒不如先把你的身子养好。」 夏荷又连忙避开了阿池的搀扶:「阿池姑娘!你也快些出去!」 看着一贯厉害的夏荷又惊又怕又虚弱的样子,阿池还是搀着她把她送回了院子: 「你们上吐下泻,多半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不必这么忧心,我让人熬了止泻的汤药,你们先喝着,说不定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院子里却还是忙乱不已,呕吐声此起彼伏,帮忙照顾的小丫鬟们都慌了手脚。 忽然,一间屋子里传来了惊叫声:「崔姨娘怎么人不见了?」 费尽心血,崔锦娘终于找到了庄子上关押着人的地方。 趁着守卫不在,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就看见有个人正贴着一头驴睡得正香。 「醒醒!你可知道二少爷来没来过庄子上?」 那人却突然大叫起来: 「说好了今日不加了!怎么又来了人!!!」. 六喑 第三十六章 月黑风高,昏昏暗暗的磨房里什么都不甚清明,崔锦娘还是听出了这人的声音。 「二少爷?二少爷?!二少爷,我是锦娘啊!你是不是二少爷谢凤安!」 崔锦娘又惊又怕,一把将匍匐在地上的人薅了起来,借着月色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听见有人喊自己二少爷,谢凤安松开了抱着头的手,颤颤巍巍抬起眼睛,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不是图南,也不是培风。 「二少爷,你怎么会被磋磨成这副样子?我这就扶你起来,咱们想办法逃回燕京城里去让伯爷他们做主!」 逃回燕京去? 谢凤安瞪大了眼睛,只能逃出这虎狼窝,他什么都愿意做! 「快,我手脚上的锁,你赶紧撬开!」 崔锦娘连忙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了一把铁制的裁纸刀去捅谢凤安脚上的锁眼。 谢凤安一叠声地催促她。 一旁的驴被两人的动静惊醒,站了起来,尥了下蹶子。 谢凤安连忙拍了拍驴的腿:「驴兄,你不要慌,等我解困,我一定立刻带人回来也救你出去。」 崔锦娘的动作却有些狼狈,裁纸刀虽然小巧,也足有两指粗细,根本进不去锁眼,她废了些力气,又从头上拔了一根包金的铜簪下来,那根铜簪是她暗地里磨过的,要细一些,好容易进了锁眼她左右晃了几下,却因为生疏没有将锁撬开。 谢凤安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越是知道能逃出去,他这些天受的疼都变得真切起来,恍惚间他又成了丝毫委屈都受不得的宁安伯府二少爷。 「快些!一会儿来了人可就逃不出去了!」 崔锦娘也是满头大汗,她本以为能找到能回燕京送信的宁安伯府下人,没想到直接找到了自己的夫君,也说不上来这是意外之喜还是意外之惊。 这些日子在后院做衣裳,她的两手的无名指和尾指都留了半寸长的指甲,现在为了撬锁她右手的指甲已经断了。 忍着疼,她哆嗦着手终于把簪子一点点扎进了锁芯里,这时,她却停住了。 抬起头,崔锦娘看向谢凤安。 「爷,泉哥儿在府中还好吧?」 泉哥儿?谢凤安张了张嘴,竟然想不起来泉儿是谁,从前崔锦娘在府里的时候倒也能算上他的宠妾之一,可谢凤安是个风流性子,既然能把崔锦娘和早就不得他宠爱的安年年一并送了出来,那些宠爱也就淡了,一面是小时候想娶却没娶成的冯纨娘情火又起,一面是这些年里最得他心意的苏瑶儿恩爱未绝,两人在府里斗得你来我往,谢凤安疲于应付又那还顾得上崔锦娘她们的孩子? 再加上这些日子的磋磨,他竟是连自己泉哥儿是谁都不记得了。 「你赶紧将锁解了!有话出去再说。」 听谢凤安不答自己的话,崔锦娘手上越发不动了。她一直是个心狠的,不然当年也不会勾搭了对沈时晴的夫君,更不会为了逃出来就给一院子的人都下了药,见谢凤安对一头驴好言好语却连她的儿子都想不起来,她心中不免翻腾起了恨意。…. 她辛苦筹谋冒着天大的风险来到这儿,可不是要给谢凤安个连驴都不如的***的。 「爷,我救了你出去,你如何赏我?赏泉哥儿?」 谢凤安可不想听这些,见崔锦娘不动,他赶紧自己伸手去解自己脚上的锁,可他膝盖还没弯过来,就被崔锦娘在腿弯处狠狠捏了下。 「啊!」 谢凤安发出了一声惨叫。 崔锦娘死死地盯着他:「爷,你给了我和泉哥儿好处,我就给你解了锁。」 谢凤安疼得身上打颤, 再看崔锦娘的时候眼神就收敛了些。 「你、你要什么好处?」 崔锦娘笑了笑,声音柔了下来:「爷,我要泉哥儿能进国子监。」 国子监乃是大雍的最高学府,其中的学生被称作监生,成为监生在国子监读上几年的书便可被举荐为官,宁安伯府这样的有爵人家每代都可以送一两个子孙进国子监就学无需考试,是「恩荫」的一种,被称作「荫监」。 崔锦娘要的,就是这个「荫监」的资格。 「锦娘,泉哥儿还未开蒙,荫监一事还早。」 崔锦娘却不依不饶,她这半生,亲爹荒唐,丈夫无能,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儿子了。 「我只要爷你现在应下。」 这是她这些日子里反复思量过的,世子爷的两个儿子不成器,安年年的儿子天资平庸,夏荷是个家生子,她的儿子也不过是个奴婢生的,现在夏荷被青莺牵着心神,她使一些手段就能让夏荷一辈子被留在庄子里,冯纨娘肚皮里那个是长是短还不知道,只要她能得了谢凤安的允诺,她自有办法替自己的儿子把前路都扫清。 谢凤安看着此时的崔锦娘,心里不免有些害怕,身子往后挣了下,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自己的驴兄。 「爷!你快应了我!」 「我、我应了,你、你先放我出去!」 「噗呲。」 磨房门口,有人笑出了声。 崔锦娘连忙回头,就见有人掏出了火折子,点燃了手里的灯笼。 灯光照映,披着长发的沈时晴身上裹着厚厚的斗篷笑着看着她们。 「崔锦娘,好歹我也夸过你是个女中枭雄,没想到你给一院子的人下了毒想要的不过是个荫监。你怎么不问问你要救的这人,他们谢家连爵位都要保不住了,那还有什么恩荫的监生给你。」 说完,赵肃睿打了个哈欠,他还以为这崔锦娘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是要干点儿什么大事儿出来,匆匆忙忙就爬起来看热闹,没想到啊,吹了这么一会儿的冷风,居然就听了这么个玩意儿。 「你要是想要你儿子进国子监,怎么还要爬这人的床呢?协办大学士之女有无数藏书,家里的叔伯都是饱学之士,随便来往的都是国子监监丞的夫人……你真是走了好大的一段儿弯路啊。」 赵肃睿啧啧了两声表示失望,紧了紧身上的斗篷。…. 在他身旁的阿池也笑,嘴上难得刻薄:「崔姨娘,七品官就能把自己的儿子送进国子监,当年我家姑娘替你相看的贺长轩现在已经是举人,姑娘说他学问扎实,明年科举说不定就能中了进士,到时候他的儿子想当个监生可比谢凤安这落魄户的儿子容易百倍。可惜呀,现在当了举人娘子的我们垂云姐姐,以后要当官夫人的也是我们垂云姐姐,倒是你,良心丧尽,一无所得,还真是老天爷开了眼!」 这话倒是说得有意思。 赵肃睿对阿池落井下石的行为十分满意,摆了摆手,他说: 「你既然千辛万苦地来了,就别走了,将她一并绑在磨房里,从今天起,凡是谢凤安挨打,都要崔氏在一旁数着,一旦数错了就从头再来。」 崔锦娘没想到自己在这方寸大的小院里机关算尽,可外面早已天翻地覆,到头来她真是万事成空。 「沈时晴!你骗我!你……」 在她身后的谢凤安猛地惨叫起来:「我没有!我没想出去!是她非要来放我走的!我没想到!沈时晴!你不能打我!我没想出去!我和驴兄安安稳稳睡得正香呢她突然就来要放我出去我没想出去!」 说着,他一脚将崔锦娘蹬倒在了地上。 「我早就知道她是个心机深沉的,当年也是 她先勾引了我!要不是她勾引,就凭她丫鬟都不如的姿色我又怎么会看得上她?!沈时晴!沈娘子!你明察秋毫,千万别怪到我的头上!」 磨房里安安静静,崔锦娘跌在石磨旁边,直愣愣地看着谢凤安。 幽幽的灯光从远处来,照在谢凤安的身上把他照得像是一团形状不明的怪物。 刹那间,崔锦娘只觉得一阵恶心,恶心得她几乎要吐出来。 她竟然就将这么一个东西当成了自己毕生的依靠和仰仗? 她就为了从这个人身上得到一点衣食无忧的日子,就背叛了曾经一心为她打算的沈时晴?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色中饿鬼!见了女人就像是进了牛棚的苍蝇怎么赶都赶不走!我大着肚子进了你的门,你倒把跟你有染的丫鬟塞到了我的身边!手里没钱了还拐着问我沈时晴手里的嫁妆底细!要不是有个伯爵府子弟的皮囊妆点,你以为我能看上你这么个草包货色?早知如此我当初嫁个杀猪卖鸡的都强过嫁给你这半截指头长的废物!」 崔锦娘越骂越恨,扶着磨盘站起来,手里捏着她的那根铜簪。 培风缓缓靠近,发现她手里拿着东西,连忙卸了下来。 崔锦娘冷笑: 「之前听你风流名声在外我还以为你怎么也是个嫪毐似的人物,你在那晃了半天我还以为你是换了根小指头开疆呢,没成想是已经动了真刀枪了!几十下不到就恨不能让人替你扶着腰的废物,***躺在床上恨不能磕着瓜子等你,再用瓜子皮替你接上一截!」 谢凤安这辈子没有被女人骂的这般不堪,骂的又是男人最在乎的,他又惊又怒,身子都拔起了半截。 「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德行!肚皮上的褶子我看着都恶心,你自己不也清楚得很?腰上掺着红绸子跪在地上用嘴上功夫对付我!」 听见这话,崔锦娘恨到极点,猛地挣开了其他人的束缚走上前一脚踹在了谢凤安的身上。 阿池听着两人的对骂恨不能用清水把自己的耳朵淘洗三遍,一转头,却看见自家姑娘倚在石墙壁上听得津津有味。 「姑娘?」你可不该再听下去了! 这样直击下三路的对骂赵肃睿也是生平仅见,他听得津津有味,看得两眼放光,只觉得还不够过瘾: 「培风,你别拦着了,让他们骂。阿池,你去拿点儿瓜……你拿点儿图南之间腌的杏脯过来。」 刚说完,赵肃睿就听见那边崔锦娘骂谢凤安连个杏核儿大都没有,英明神武的昭德帝顿了顿,直接改了口: 「算了,还是拿点儿核桃仁儿吧。」 核桃比杏核大,怎么也能安全些。 昭德帝谨慎地选择了要吃的零嘴儿。. 六喑 第三十七章 点心渣渣 闹闹哄哄、叽叽喳喳了一夜,总算糊里糊涂地到了天亮。 安年年等人是被人下了生巴豆晒干磨成的粉,巴豆虽然是泻药,吃多了也会让人心脏麻痹而死,好在阿池一见崔锦娘跑了就怀疑是有人下了毒,赶紧让人煮了黄连水绿豆水给她们灌下去,又有大夫对症下药开了止泻保心的汤药。 等太阳从林子那头的晨雾里窜起来的时候,身子最结实的柳甜杏已经能蹦跶着下地了。 小姑娘白着脸先去看了还躺在床上的安年年,又去看了挣扎着坐起来要去看青莺的夏荷,她和照顾夏荷的小丫鬟一道把人摁回到了床上,拍拍自己的胸脯说:「青莺我去看,你只管好好歇着。」 因为让崔锦娘轻而易举地摸了出去,掌管着后院儿的阿池姑娘很是发了一通火,一大清早就把前前后后所有的丫鬟都召集起来,说从此以后她们每天也得跟着去操练一个时辰。 路过了那些被骂得灰头土脸的丫鬟,柳甜杏先去偏院看了看青莺,青莺仍旧虚弱,脸上却已经有了些血色,看着倒是比夏荷强上了些。 听柳甜杏说了昨晚上她们被下药有多么凶险,青莺的脸上也是忍不住的担心: 「你折腾了一晚上怎么还出来?赶紧回去好好歇着。」 「我身子好,出来走走就好了!让我一味躺着说不定还更容易生病呢!」 柳甜杏一边说着一边眼巴巴看着青莺。 青莺看看她,再看看自己手里的加了鸡肉脯和火腿屑的肉粥,小心地说:「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好呀好呀!」柳甜杏连忙点头,「怕我再吐,大夫让我今日别再吃东西,不吃东西哪里能好?」 青莺失笑:「那边还有空碗,你自己给自己盛罢!少吃点儿应该也没事儿。」 柳甜杏笑嘻嘻地盛了满满一碗,三两口就喝完了。 用过了早饭,青莺就倚在床上绣花借着窗外的天光绣花,柳甜杏看了看,劝她:「绣花费神,你先养好了身子再做。」 青莺摇了摇头:「我已经养了快半月了,就算是坐月子这时候也该做点活计了,沈娘子养着我这个病人,还养着我的两个女儿,我总不能心安理得只等着被照顾。再说了我只是给姑娘做条裙子,绣的是最简单的鱼戏牡丹团花样子,才用了四种针法六种线,哪里算得上费神?」 才、才用了四种针法六种线,最、最简单的鱼戏牡丹团花样子。 看看青莺布满伤疤仍旧灵巧的双手,柳甜杏小心把自己的笨爪子藏在了袖子里。 青莺的两个女儿一个不到一岁,一个不到两岁,据说是一个生在年头一个生在年尾,两个孩子都干瘦得像个小猴儿,小的连站还站不稳,柳甜杏抱着她一勺一勺地喂羊奶,大的已经会说话了,只是不多,柳甜杏让她喊自己「姨姨」,她晃了晃小手,挤出了一声「姨」。…. 柳甜杏顿时心满意足,又陪着青莺说了会儿话,她摸着有三分饱的肚子出了偏院。 看一群丫鬟们被培风带着绕着夹道跑步,柳甜杏眨眨眼,又溜达进了主院。 刚进院子,她就看见只穿着一身素色短衣的二少夫人在墙角蹲着……那是在搬……砖? 赵肃睿也看见了甚是悠哉的柳甜杏,手里抱着石块,咬紧牙关提着气往前走,也不理她。 柳甜杏叹了口气,蹲在地上看着「二少夫人」搬石头:「少夫人,连我这般蠢笨的都知道从庄子上跑不回燕京城,崔姐姐那么聪明,怎么就非要跑呢?」 赵肃睿一路搬着石块走到了另一头的墙角放下,直起身换了口气: 「看来崔锦娘也是对你们手下留情了,还能让你现在就出来闲晃。」 柳 甜杏又叹了口气,她生得圆润,蹲在地上弓着背是圆乎乎的一团,捡起一根枯枝挑弄着地上的蚂蚁,她又说: 「我们这几个人里,安姐姐是最安分的,夏姐姐是最痴的,崔姐姐是最聪明的,可现在夏姐姐绝口不提二爷,崔姐姐也犯了傻,倒显得我不那么笨了。」 能说出这话,就还是个笨的。 赵肃睿白了她一眼:「要说心机手段,崔锦娘确实是个女中枭雄,只可惜她见识有限,见到了一个谢凤安就觉得是顶好的归宿,谢凤安不行了,又盼着自己的儿子能给自己当依靠,岂不知从第一步就错了,后面就算把事儿做成了花儿也不过是螺蛳壳里做道场。」 柳甜杏眨了眨眼睛,她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没有: 「少夫人,不依仗二少爷,不依仗儿子,还能依仗谁呢?」 看着地上几个蚂蚁为了一点点的点心渣渣忙忙碌碌,柳甜杏晃着脑袋说: 「我家从我爷爷辈就是奴籍,我四岁就被送进府里给夫人解闷儿,再大一点儿夫人嫌我不能陪着她数佛米,又把我发落到了院子里,还是少夫人你不嫌弃我教我认字。我本以为等我学了写字算数就能回我爹那当个管家婆子,结果老爷又把我指给了二少爷当妾。我爹和我娘知道了消息进府里来磕头的时候都可欢喜了说我以后生下来的孩子就是少爷,不用再给人为奴为婢了。」 她抬头看看少夫人,又低下头: 「少夫人,你说,不指望二少爷,不指望孩子,我能指望谁呢?崔姐姐也一样,她刚来府上见您的时候我就见过她,比现在的青莺也强不了多少,我给她带路,她想给我赏钱都逃不出东西来,只给了我一个绣着松树的青布荷包,还是用过的。」 搬完了两趟石头,赵肃睿用手背擦了擦身上的汗,看向那个在那嘀嘀咕咕的小丫头。 「指望谁?自然是指望自己!」 他冷笑一声,伸展了一下臂膀: 「不想做奴婢就想办法让你爹知道你有本事能赚了银子,比呆在府里当妾还能赚了钱,到时候自己给自己赎了身,谁还能让你当妾?想要争,就得有能争的心气儿。」…. 赵肃睿也实在是搞不懂这些女人,区区一个荫监,竟然能让崔锦娘铤而走险,还有这个柳甜杏,身子也不知道好全了没有就在他眼前说傻话。 搬完了最后一趟石头,赵肃睿长出了一口气,接着用长拳拉伸筋骨,正在他长出一口气准备发力的时候,突然看见柳甜杏抬起了头。 「不对!」柳甜杏说。 赵肃睿差点呛着,差点儿就要说柳甜杏「大胆」。 「什么不对?」 「少夫人你说的不对!」 柳甜杏仰着头看着他。 「少夫人!你读了很多书,去过很多地方,你看我们,就像是我看这些蚂蚁。」 枯树枝戳了戳地面,柳甜杏认认真真地说:「蚂蚁为了一点点心渣渣费尽力气,就像您看着崔姐姐依靠着男人、儿子。我们看着蚂蚁的时候觉得蚂蚁很可笑,因为我们不用在乎这一点点心渣渣,我们可以吃桌子的整块点心,可以去厨房让人做点心,还能换着花样吃点心。您看着我们也可笑,因为您知道这世上有好多路可以不用依靠男人,也不用依靠儿子。」 小丫头有些胆怯,说话的语气却依然认真。 「少夫人,我们嘲笑蚂蚁的时候,没人告诉蚂蚁,这个世上有别的点心,所以,蚂蚁一定会为了这么一点点心渣渣拼命的。」 宁安伯府的后宅就是她们的点心渣渣。 二少爷极其微薄的宠爱就是她们的点心渣渣。 不用再为奴为婢生下的孩子不用再做奴仆就是她们的点 心渣渣。 一点点的自在、一点点的前途、一点点别人看不见眼里的「前途」,就是她们的点心渣渣。 什么点心渣渣,什么蚂蚁,这都是什么荒唐之言?赵肃睿正要张嘴反驳,看着柳甜杏的脸却又顿住了。 他倒是见到了一只与众不同的「蚂蚁」,那个蝼蚁一般的女子窃占了他的身体,就不肯再换回来了。 「……民妇是个下堂妇,是个孤女,就算家产散尽身败名裂,也不过一死,我死后洪水滔天又与我何干?」 沈三废那日说的话又浮现在他的耳边。 些微蝼蚁,不过见了点比点心渣渣大一点的点心便忘乎所以不肯退却,沈三废见得少,自然也得的少,所以才能毫无顾忌地要挟他。 他堂堂昭德帝,被一个蝼蚁似的女人挟制,不就是因为他见得多也得的多么? 图南算着时间端了一碟点心走进正院,就见自家姑娘正恶狠狠地搬石头,柳甜杏则是在看着姑娘发呆。 「姑娘,先用些点心,这个大耐糕是把李子用白梅甘草焯水之后再把细切过的桃脯、松仁、瓜子仁用蜂蜜调过填进去做馅儿,最后放在锅里蒸出来的,这李子还是之前当季的时候晒干的,现在蒸了吃也脆。」 「你放下吧。」赵肃睿心情极差,走过去捡起一块塞了馅儿的李子就放进了嘴里。…. 是挺脆。 内里还挺香甜。 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 赵肃睿看着旁边眼巴巴瞅着的柳甜杏。 「你昨天又吐又泄的,那些庸医是不是不让你吃东西?」赵肃睿对大夫看病这一套可太熟了,不管是什么病,那些大夫动辄就让人清清静静地饿一顿,仿佛人修仙一日就能百病全消似的。 柳甜杏点头如同小鸡啄米。 赵肃睿往椅子上一坐,腿一翘,点心碟子往前一推,非常大方:「吃吧。」 多吃点儿点心,别再当个因为一点点心渣渣就忘乎所以的蝼蚁之辈。 心中这般念叨着,赵肃睿却又想起了沈三废。 她教这个傻丫头识字,大概也是这般想的? 因为又想起了沈三废,昭德帝吃点心的动作越发凶狠起来,仿佛自己嘴里在嚼的沈三废的心肝脾肺肾。 午饭时间还没到,柳甜杏已经蹭了一顿粥一顿点心,回了后院儿她就看见安年年正坐在院子里,面前还有一碗加了鸡蛋的汤面。 「安姐姐?你好了?」 安年年点点头,笑着对她说:「大夫嘱咐了不准吃东西,我猜你定是撑不住的,特意央了阿池姑娘弄了碗面给你。」 柳甜杏如燕归巢般的一路小跑,欢欢喜喜地坐在了石桌旁边。 「可不是嘛!大夫不让我吃饭,可是要愁死我了了!」 她摸了摸肚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 「沈三废沈三废沈三废……」 距离上次沈三废在他心里说话已经过去四日了,夜晚时分,赵肃睿坐在窗前百无聊赖地念叨着沈三废的名字。 窗外二更天的梆子声传来,他的心里突然也有了异响。 「陛下,你是把民妇当经在念么?」. 六喑 第三十八章 争论 尽管这几天没事儿就在心里念叨着沈三废的名字,但是当女人略显冷淡的声音在自己心里响起,赵肃睿还是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后颈。 捋顺了炸起来的毛儿。 乾清宫东暖阁里,沈时晴将两本奏折放在桌角,又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将香炉里的香换得清淡些,太香了有些让人生燥。」 一鸡连忙记下照做,又说:「皇爷,早些歇了吧,已经二更天了,明日还得早朝呢。」 皇爷比从前勤勉了数倍对天下而言自然是好事,可说到底,他们这些伴驾太监的职责却并不是辅佐明君,而是伺候皇爷,皇爷要是为了政务累病了,于皇爷那是勤政爱民,于他们就是罪该万死了。 「好,歇了。」 沈时晴放下了笔,一旁的三猫趁机端了一个白瓷碗过来。 「皇爷,您之前说的丁香雪梨已经煨好了,依照皇爷的吩咐只略加了两块冰糖。」 沈时晴接过来,吃了已经被煨成了琥珀色的梨肉,又喝了两口汤。 自从那日见过陈守章之后她就有些精神不振,胃口也不如从前,吓得一鸡二狗他们暗地里都在担心她是不是被北镇抚司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沈时晴却很清楚,她不是遇到了什么脏东西,只是有些烦闷,大概因为赵肃睿本就有个容易上火的肝,才让她的烦闷出现了些许表征。 这才让三猫替她做了这个丁香雪梨。 她在那边慢条斯理的喝着梨汤,面上一派风平浪静,心里却像是有个在闹天宫的猴儿。 「沈三废你说话呀!」 「沈三废你将朕的江山祸祸得如何了?」 「沈三废,你可知道那个崔锦娘演了一出好戏,可真是让朕大开眼界。」 「沈三废沈三废沈三废……」 「陛下,您太吵了。」 赵肃睿:「……沈三废你信不信朕现在立刻去让图南培风给朕摔跤看看,不死不休?」 细瓷勺被放回了碗里,沈时晴抬起头:「陛下,民妇这就去找二十个精壮锦衣卫进来侍寝。」 赵肃睿:「……」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沈时晴缓步向就寝的乾清宫后殿走去,在心里慢慢地说道:「陛下,焦躁易怒对身子不好,虽然您现在用的身子是民妇的,万一生了口疮,疼得也是陛下。」 赵肃睿翻了个白眼儿,自己拿着竹签子翻了下小泥炉上的烤白果。 自从知道这个精巧的红泥小炉是沈三废平常用来烘烤颜料的,用起来极其爱惜,他就更喜欢用它来烤东西吃了。 沈三废祸害他的江山,他就祸害沈三废的炉子! 「说起来,沈三废,朕还得谢谢你教出了几个好丫鬟,又忠心又手巧,把朕伺候得不错。」 「陛下富有四海,竟能对民妇的几个丫鬟赞不绝口,民妇代她们谢过陛下了。」沈时晴站在内室,自己摘去了头上的冠帽递给了一鸡,又展开手臂任由几个太监解去自己的袍带。…. 沈时晴谢恩谢得仿佛很是真心实意,却又让赵肃睿暗暗哼了一声。 他夸沈三废可不是为了让她谢恩的。 「沈三废,朕这几日想了想,你其实也并非一无所有,藏书无数、忠婢数名,若是再有些家财,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建一处别院,无外人侵扰,应该也是神仙般的日子。」 沈时晴却没有立刻说话,她用青盐擦牙漱口之后又坐下脱去了靴子,却没有立刻就寝,而是又拿起了放在床榻一侧的一本书看了起来,又对几个太监挥了挥手: 「你们先退下吧。」 「是,奴婢们先退下了 ,请皇爷安寝。」 她不过一时没有说话,那边的赵肃睿已经又急了起来:「沈三废你觉得如何呀?沈三废你想要住个什么样的庄子?」 「陛下,您是天下之主,既然有神仙般的日子可以过,民妇自然也要请陛下去过,至于俗世劳碌,功名往来,自有民妇替陛下担着。」 赵肃睿又被噎了个够呛。 「沈时晴,你到底如何才愿意把朕的身子还给朕?」 「陛下,你也别以为民妇如今就过得很自在。」沈时晴一边看书一边在心里说,「我前几日去见了陈守章,陛下,如今的大雍也可以说是千疮百孔,到处都是亏空,大半的地方官都在拆东墙补西墙,我这些天对着户部的账册算了又算,除非陛下你明年能在两个月内彻底击溃都尔本部,不然大雍的国库都要让你掏空了。」 沈时晴这话说得极为不客气,完全就是把当初陈守章奏折上所写的又补充了一遍。 听见沈三废竟然还算了户部的账册,赵肃睿嗤笑一声,用筷子夹了个外皮烤出焦色的白果放在了自己面前的盘子里。 「户部那账还用算?要不是我爹操劳了那许多年,现在一年六百万两的税银都收不上来,你莫不是以为我真不知道?要不是为了攒钱打漠北漠西,***嘛还要忍了张玩那厮整整三年?」 张玩是从先帝时就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先帝身子羸弱,一度将朝中的官员任免之权都揽了大半,先太子临朝之后他有所收敛,可惜先太子还没扳倒他就先去了,昭德帝继位之后一度放任张玩把持朝政,张玩以为皇帝年幼还要对他多有仰赖,便肆无忌惮地大肆敛财,卖官鬻爵无所不为。 一直到昭德帝登基的第三年,某一日,张玩如往常一般在御前服侍,昭德帝手上一松,一个杯盏落地。 张玩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几个小太监摁倒在地,年轻的皇帝蹲在地上笑着看他: 「张玩,你竟敢御前失仪?」 只这一句,盘踞半朝的张玩一党便在短短数日间烟消云散。 朝中臣工还没来得及夸赞他们年轻的陛下乾纲独断,就见陛下在早朝的时候摸了摸下巴,说:「朕要御驾亲征。」…. 沈时晴本以为昭德帝杀张玩是为了立威,现在听赵肃睿亲口说了她才明白,原来在赵肃睿的眼里张玩不过是个被他养起来的肥猪,到了该杀的时候自然就杀了。 时至今日,赵肃睿都觉得自己当初真的是英明神武到了极点,他用手指戳了下白果的外壳,被烫了下。 「阿池。」 「姑娘。」 「给我把白果剥了。」 「是,姑娘。」 吃着阿池兢兢业业剥了外壳的白果,赵肃睿懒洋洋地瘫在文椅上,对沈时晴说:「张玩一党一共掏了两千万两白银,一百万两黄金,我打完都沁部打都尔本部都够用,他们那些钱本就是贪来的,用在西北也算是抬举了他们,让他们到了地下好歹有一分功德。」 也只有一分,不能更多了。 靠在龙床上看书的沈时晴眉头轻轻一动,又将书翻了一页。 「陛下,要是明年的战事不顺,您再杀谁来筹措军费呢?」 赵肃睿嚼着白果,在心里念着自己早就瞄准了的钱袋子: 「江南各府的官吏,杀一杀肯定是有钱的,要是还不够就看看各处送贡品的,什么鲥贡、绸贡、茶贡,还不够就杀盐政,再不够……各处藩王也挺肥。」 七年来修心养性,沈时晴自问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事能让她惊奇了,此时却还是被这位暴君毫不避讳的说辞给惊到了。 江南是支撑天下财赋之地,如果各府官员都贪,也难怪如今的 大雍入不敷出。 藩王不仅从各自封地上得来财物,每年还有朝中的赏赐,原来从赵肃睿手里掏出去的赏赐他还要拿回去? 至于鲥贡就不必说了,这是她已经决意废除的,现在朝中还有暗涌不绝。 这些,原来赵肃睿都知道,他不仅知道,他还任由他们坐大,仿佛已经认定这些人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已经注定进了他的口袋。 沈时晴开始觉得自己刚刚的丁香雪梨吃少了。 极短暂的瞬间里,她彻底理解了李阁老看见她问及民生时的喜出望外,甚至理解了刘阁老透过纱帽隐约可见头皮的头顶以及杨阁老得了多年的痔疮。 「陛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江南各府、各处掌管贡品官吏、各处藩王都在鱼肉百姓,百姓又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百姓在过什么日子?」嚼着烤白果,赵肃睿笑了,「沈三废,你不会觉得这天下有百姓穷困就都是朕的错吧?那这天下还有百姓过得富裕呢,也该算是朕的功劳吧?有手段有胆魄的自然家底丰厚,没脑子也没胆子的过得不好也怪不到朕的头上。朕杀的是贪官污吏,那些人还应该夸朕圣明才对。」 沈时晴却不这么想。 「陛下,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疾在肠胃,药剂之所及……既然能在最初将病治好,又何必等到病到肠胃?肠胃距离骨髓,终究太近了。*」 「你才当了几天皇帝就敢来指责我了?」 赵肃睿又是一阵不耐烦:「那你让朕怎么治?天天盯着那些官,他们谁敢贪就立刻拖出去,或者干脆从菩萨那借个法宝,照着镜子看他们的心,心是黑的就立刻拖出去砍了?」 将一枚热乎乎的白果放在掌心,用手一拍掌根,白果顺势弹起落进了嘴里。 「蝼蚁就是蝼蚁,一旦有了些许权柄,就觉得自己能让天下都焕然一新。」 大雍朝的昭德帝垂下眼眸,在心里笑着说: 「殊不知,权力本身就不是用来救人的,而是决定让谁先死的。」 窗外又是一阵更声响起。. 六喑 第三十九章 她之道 乾清宫里的刻漏发出一阵轻响。 沈时晴将一枚缀着穗子的玉符夹在书页之中充当书签,又将书合上。 抬起手,她摸了下胸口,里面是昭德帝的心,这颗心里并没有什么为人君主的仁德,与其这颗心可以心怀天下,不如说是精于权术的权谋之心。 「从前有人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民妇今日终于领教,在龙椅上虚坐了近一个月,陛下一言就将民妇惊醒。」 原来这就是皇帝?原来这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不必将天下百姓放在心里,不用殚精竭虑地去思索如何让更多的人能够安居乐业,只要将人间万人万物都视作随时可杀的蝼蚁,就可以做皇帝。 因为他是皇帝,所以踩在苍生之上享尽荣华富贵也是理所应当。 眸光沉沉,沈时晴在一个极短的刹那间想了很多。 可她的心中又是空的。 手上摩挲着书页,看着封面上的《尚书》二字,她在心里徐徐说道: 「陛下,你用一句话告诉了民妇,如果民妇想要做一个对天下有用之人,就不能沿着你的旧路向前,那条路上只有权术而无百姓,只有心机而无诚意。非民妇之道也。」 说完,沈时晴顿了顿。 她的心中没有响起赵肃睿的声音。 因为一个时辰的时间已经到了。 这些话,她也不是对那位叫赵肃睿的君主说的。 将《尚书》放到一边,沈时晴走下龙床,走到了紫檀木所造的窗边。 外面有深冬的风呼啸而过,窗子上只略开了一道口子,那阵风就吹了人一头一脸。 听见屋内的响动,一鸡轻手轻脚地走近内室,就看见他们的皇爷正站在窗边,披发跣足,任由冷风肆虐,他连忙取了软底的鞋子跪下一路膝行送到了皇爷的身边。 「皇爷,奴婢伺候您穿鞋。」 「不必,你把鞋放在地上就好。」 皇爷都这么说了,一鸡只能照做。 两只脚踩在鞋子上,沈时晴轻轻吐出身子里的浊气。 「一鸡?」 「皇爷。」 「四鼠还是让东厂的人每天去宁安伯府盯着英郡王世子仿效先祖吃粗粮穿麻衣?」 「回皇爷的话,东厂的人围着宁安伯府,让他们连只耗子都跑不出去。四鼠来回报说每日英郡王世子都给他们不少银票,四鼠一面每日换了人去,一面又将那些钱都尽数收了上来,如今大约有三千多两银子,和着之前我们从英郡王处得的银子,一并送去火器研造所了,想来够他们用一段时日。」 知道皇爷对英郡王府生出了嫌隙,他们这些鸡狗太监自然要想办法顺着皇爷的意,这样每天换着茬派人去宁安伯府盯着就是他们这些人使出的小手段了,每次去了人都能从伯府和英郡王世子手上薅一把,数量不多,却足够恶心人。…. 「嗯。」沈时晴点了点头,自己动手关上了窗子。 窗子合上的瞬间,她轻声问:「二狗把自己这些年拿的钱也都送去了?」 刹那间,一鸡将自己的头埋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之前皇爷提点他们的时候他就发现二狗的脸色不对,他私下里去问,一开始二狗还咬着牙不肯说,后来才说了实话,这些年里英郡王府上没少往他家里送钱,加起来已经足有几万两,二狗本以为这些藩王的钱没什么不能拿的,这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一鸡十二岁进宫的时候就和才九岁的二狗被分到了一处,后来一鸡被指派到昭秦王身边伺候,二狗还是个洒扫的小太监,直到后来昭秦王成了太子,又成了皇爷,想要铲除张玩,需要 几个得力的太监,一鸡才把二狗举荐到了皇爷身边。 那时的一鸡还叫方祈恩,二狗叫段求贵。 两人也算患难与共相伴长大,一鸡怎能不替二狗想办法?咬着牙逼着二狗把钱全都挤了出来,他又贴补上了自己这些年的所得一共凑出五万两银子连同英郡王刚送来的四千两银子一并送去了城外的火器研造所。 他不求皇爷不知道此事,只希望皇爷看在他们这些畜生奴才还算乖觉的份上能不要追究。 「皇爷,二狗这些年尽心尽力……」 沈时晴听见了「咚咚」的磕头声,她垂下了眼睛。 依照赵肃睿的心机,他定是也知道二狗在私下贪钱,可他不在乎,等哪一天二狗成了第二个张玩,他也定会将之杀了,再美滋滋地抄了二狗的家底充当军费。 「让二狗将自己得的每一笔都写下来,写分明,再去司礼监挨六十棍。」 听到皇爷没有直接让人把二狗送去喂了老虎,一鸡如释重负,连忙又磕头:「奴婢替二狗谢过皇爷饶了他一条狗命!」 「朕不追究,是因为朕之前也有疏于管教之处,但是从此以后,你们再犯,我就会依着《大雍律》处置。」 「是!奴婢记下了!奴婢谢过皇爷!奴婢定让宫中上下太监都记下!」 这些日子下来,沈时晴对一鸡还是有些信任的,他勤谨聪慧,时刻将皇帝的所思所想挂在心上,只要他别生出贪心,也是个不错的内官了。 转身,看了一眼随一鸡跪拜而倒伏下去的三山帽,沈时晴慢慢走回了床榻前: 「朕有三件事要做,第一,朕要彻查这些年‘鲥贡,账目,派锦衣卫下去,所有经手官员全数查问,无论品阶,不能放过一个;第二,朕要清算这些年太仆寺的出入账目,这件事交给刑部与都察院去做,六科给事中协查督办;第三,朕明日要出宫,再去见陈守章。」 从皇爷说完了要办的第一件事,一鸡就蹲在地上不敢动弹,等三件事说完,他连气也不敢喘,只匍匐在地深深埋着头。…. 自从皇爷见过陈守章,对陈守章行了一礼,一鸡心里就一直惴惴难安,到了今夜,他的担心终于成真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就让陈守章死了。 他死了,这天下还能继续太平。 见一鸡已经吓成了木鸡,沈时晴先笑了。 她心知走出这一步之后,她和真正的昭德帝就算是彻底分道扬镳,等到昭德帝回到这个身体的那一天她必死无疑。 可她还是要做。 她站在这,她看见了,她听见了,她就要做自己该做和能做的事。 想通之后,她只觉得如释重负。 她是沈时晴,就算在一个皇帝的身体里,享受着一个君王的权力和奢华,她依然是沈时晴。 「明日早朝,你替朕宣旨。」 「……奴婢领旨。」 旭日还未升起,冷肃的奉天门之下,一鸡奉命宣读了陛下的旨意。 满朝皆惊,几位阁老互相看了一眼,立刻就明白陛下并没有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商量过。 不知怎的,李从渊的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他这颗心悬了十几日,终于放下了。 原来陛下不是要迁都啊。 仔细想想,比起劳民伤财的迁都,废掉一个区区的鲥贡也不算什么。 每年朝中为了鲥贡花的钱不在少数,能省下一笔,说不定还能用来做点儿好事。 至于陛下要清查太仆寺,李从渊在心里默算了下,当初兵部和太仆寺之争以南太仆寺大半官员被罢黜而作罢,如今清查账目,少不得又会掀起旧事。 他抬了抬眼皮。 从心底来说,他并不反对此事,太仆寺这些年被户部和兵部当成钱袋子,反倒成了各处遮掩自己亏空的工具,如果能清查一番,说不定还能抠些钱出来。 只是,这个查,是大查,还是小查?是查到兵部户部为止?还是将这些年大雍朝从各地到六部的窟窿口子尽数查了? 眼睛的余光窥见了金台上的一角龙袍,李从渊心中一动。 此时,他想起了今日早朝之前去给陛下讲书时陛下说的话。 其实,陛下不过了问了他一句《尚书》中的话。 那句话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今年不过二十又二的陛下穿着一身浅绛色的龙纹直身袍,愈发衬得他眉目有神,站在乾清宫东暖阁闻着有些陌生的淡雅香气,李从渊只觉得自己眼中的陛下比从前又变了一副模样,他似乎眉目间愈发舒淡,可身上却有了几分渊渟岳峙般的气势。 李从渊想通了。 陛下,他是要大查,或者说,彻查。 手中横持象牙笏板,这位实际上的当朝首辅躬身行礼:「臣等,领旨。」 看着满朝文武对着自己行礼,沈时晴的脸上没有表情。 远处的天上渐起熹微,御道旁的灯在风中飘摇。 遥远晨钟声响彻整个燕京。 被钟声惊起的鸦鹊从金色的屋瓦上掠过。 日光所及之地,也许是她这一生都无法抵达的远方,可她要在这片土地上留下属于她的痕迹。 「诸位,大雍立朝二百年至今,不管有多少窟窿,朕都敢看,要看,从窟窿里抓出来的蛀虫,朕也都敢杀,要杀。朕将丑话说在前面,十月初一之前能将亏空填上的,朕可从轻发落,十月之后被朕查出来的,自有《大雍律》在看着各位。」 四下寂静。 沈时晴站起身,一拂袍袖,转身离开了金台御座。 「退——朝——!」. 六喑 第四十章 东阳若水 「陈大人,这边请。」 穿着一身簇新的直身袍,外面一件烟草灰鹤氅,头顶对角方巾,陈守章在几个穿着贴里的小吏引导之下一路沿着回廊往北镇抚司侧堂走去。 自从那日那个公侯家的小郎君来过,陈守章就再没回从前的那个暗牢里,而是另换了一处有窗的石室,除了有窗之外,还有全新的床铺被褥、枣木造的桌椅还有火盆子。 之前对他极为不客气的锦衣卫小旗不仅亲自来对他嘘寒问暖,甚至还请了大夫来治疗他的眼睛,久在暗牢,他不止眼睛有损,身子也受寒邪所侵,那小旗知道此事之后竟然还专门请教了药浴的方子,另置办了一个浴桶将熬煮的汤药倒进去替他调理身子。 至于吃的更不必说,短短几日里,小杏楼的烧猪、讴歌楼的鱼羹、鹤鸣楼的清汤鹿肉、醉仙楼的松子炙鲤鱼……陈守章虽然半生清廉,为官之前家中也算小康,也从来没有这样奢侈度日,只觉得那小旗供着他比祖宗牌位还殷勤十倍。 第一顿饭的时候陈守章还以为是断头饭,提前又被刷洗了一通,他还在心里暗暗叹过北镇抚司果然讲究,杀人都比旁处体面,于是他用过了烧猪之后就正襟危坐等着赴死。 没想到他等啊等,又等来了第二顿好饭。陈守章当即就有些为难,断头饭总不能吃两顿,人头都砍了也不至于再来个腰斩,他闭着眼又把鱼羹吃了,没想到安眠一夜,仍是没人让他死,反而是他又等来了对他各种逢迎的小旗。 「召在下去见的,仍是之前那位年轻大人?」 小吏却不敢多言,两人一路穿过比平时空荡了很多的卫所院落,终于到了侧堂。 眼睛好了,陈守章站在门前,终于看清了那个年轻大人的模样。 只一眼,陈守章就想到了一句话「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这位与他相谈过的年轻郎君不仅仅是年轻,更是令人赞叹的俊美,又不只是俊美,白玉为枝碧玉为叶打造的翠树顶端生出了一截金色的新芽,令人不敢亵渎的高洁与逼人的贵气相合,方才有了这般扑面而来的慑人之感。 那个年轻人也看见了陈守章,将一枚金质书签夹在了手中的书里,将书放好,站起身对他行礼:「陈大人,晚生又来叨扰了,之前得大人指教,晚生豁然开悟,再次谢过陈大人。」 穿着一身银白色飞鱼服的年轻人身量颇高,肩宽腰秀,头戴黑色纱帽,压不住他的眼中的明光灼灼。 陈守章连忙回礼:「陈某本是戴罪之身,却得大人援手,是我当向大人道谢才是,之前在下目不能视,竟不知大人是如此丰标不凡。」 年轻人抬手请陈守章落座,自案上取了一个银壶从里面倒出了一盏清茶。 「陈大人对茶多有研究,不妨尝尝晚生这次带来的是什么茶?」…. 听见这句话,陈守章肩膀一松,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斗彩大盏,略笑着道:「上等的银壶泡出来的茶没有丝毫杂味,正和用来喝白茶,这茶香气清而不浮,汤色清澈,想来正是婺州东白茶。」 说完,他一抿茶汤,又是一笑:「今年的上品新茶,要不是有幸认识大人,在下就要错过了。」 之前在对方面前曾经豪饮数杯好茶,陈守章也不掩饰自己对此茶的喜爱,先品后饮,将杯盏里的茶喝了个干净。 「陈大人客气了。」年轻人提起银壶,又将他的大盏倒满。 又是连喝了两杯茶,陈守章用袖角擦了下嘴:「大人这次来找我,是想问什么?」 年轻人看了一眼被自己放在案上的《尚书》,面上带着些许轻笑,仿佛只是讲一件闲事: 「今日早朝,陛下下令彻查鲥贡和各处太仆寺的亏空,经手官员在十月之前补齐 亏空可得从轻发落。」 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被这年轻人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仍不改其中的惊心动魄,陈守章从椅子上惊起,又缓缓坐下。 「陛下,陛下……陛下圣明啊!」说着,他朝着皇城的方向跪下连磕了三个头。 从他写下奏折的那天起,他也不是不曾做过这等梦,梦见陛下乾纲独断清缴亏空扫除积弊,可梦醒是凶神恶煞冲进他奖励将他缉拿的锦衣卫。 谁又能想到,在他已经心灰意冷只待赴死的时候,事情却又峰回路转。 陛下竟然决意清除弊疾?! 激动之下,陈守章竟然哭了:「陛下年纪轻轻,却不讳疾忌医,愿意直面大雍数代之痼疾,这实在是大雍之幸!天下百姓之福啊!」 坐在椅子上的年轻人用手提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清冽的茶汤,眉目唇角皆是淡笑。 「陈大人也不必如此开怀,陛下随性惯了,说不定今日想清查太仆寺,明日就想拿钱修园子,若是后日陛下自己也从太仆寺里拿钱走了,您不是白跪了。」 这话着实有些不驯,陈守章用袖子捂着脸又哭又笑: 「不怕大人笑话,自我递上奏折,我便知道自己唯有死路,无奈之下我还还联系了几位与我有同志之人,告诉他们就算我死了,他们也一定要再次择机告诉陛下如今的大雍究竟是什么模样。能有今日之果,我死而无憾矣!」 年轻人的脸上还是笑,站起身,他扶住了陈守章的臂膀:。 「陈大人,您先起来吧。」 陈守章踉跄起身,崭新的鹤氅已经沾了灰尘。 「在下失态,叫大人看笑话了!」 年轻人只笑着摇头。 过了许久,陈守章又喝了几盏茶水,终于冷静了下来。 「大人告知在下此事,是有何事要问在下?」 「实不相瞒,晚生来此是想问陈大人……」看着陈守章的脸,年轻人忽然一顿,又转了话头,「大人那几位同志之友,不知都是何人?」…. 陈守章摸了下自己的胡子,哈哈一笑:「不过是如在下一般人微言轻的小官罢了。」 说完,陈守章想了想,又笑:「不过若是大人想要结交,我倒有一小友可举荐给大人,我那小友当日说过,陛下决心清查亏空之时,就是他扶摇直上登殿入阁之日。」 这话可真是狂气十足。 穿着飞鱼服的年轻人一笑:「陈大人这位小友倒是很有意思。」 「是啊!他虽然只是刑部主事,眼界却极广,知道我执意上书,他还写信告诉我说等我死后他可以替我续六年的香火,也只有六年,因为六年之后,他要么挂印而去穷困潦倒,要么也死在北镇抚司了。」 听起来这人还真挺有意思。 年轻人有些兴趣,又给陈守章续了一盏茶:「还请陈大人将这位有趣之人介绍给晚生。」 「好好好,他叫明若水,东阳人士,正与咱们今日喝的这茶来自一处!」 北镇抚司的大门前,一个穿着白色襕衫的男子正与守卫的锦衣卫说话: 「在下好友虽然被关在北镇抚司的大牢之中,可既未问罪,又未提审,更不曾被划为不可探视的重犯,为何在下不可探望?」 守门的锦衣卫兵士一言不发。 能止住小儿夜啼的北镇抚司是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偏偏此人左手一个纸包,右手两个小酒坛,仿佛把他们堂堂北镇抚司当成了什么诗会游园之所。 这时,大门内走出来了一个锦衣卫小旗,一见此人就哭笑不得: 「明主事,您怎么又来了?您之前不是说您奉调离京了么,怎 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男子看着这个眼熟的小旗,笑着一拱手:「张小旗多日不见,我之前奉调去江西决断刑狱,半路被指派去了宣府协同剿匪,因为得罪了章都司只能灰溜溜回来了,实不相瞒,在下已经连官都辞了。」 张小旗一时间无话可说。 自从陈守章进了北镇抚司就由他负责看守,陈守章进来的第二日,这个叫明若水的前刑部主事就天天来北镇抚司堵人,知道是由他看守陈守章,这个一看就有些穷酸的书生还给了他十两碎银子请他帮忙照顾陈守章。 张小旗自认也不是什么坏人,收了人家的钱也对陈守章松了松手,进了北镇抚司的哪有不被折腾的?虽然上头没说要对陈守章用刑,但是像他们这些手里有点小权的小旗想要糟践一个人可太容易了。要不是有这十两银子,陈守章都未必等到了后来的翻身。 想起那位说不得的贵人,张小旗的肩膀又往下压了压,陈守章翻了身,他又怎么会给陈守章的朋友脸色看?只陪着笑说:「明公子,您要见陈大人,自然没有不可的,只是陈大人之前染了风寒,还未好透,您闻闻我身上这还带着药味儿呢,就是给陈大人张罗着看病才染了的,您只管放心回去,我一准能将陈大人照顾得好好的。」 男子看着张小旗的神态不似作伪,心中了悟,朝中风向变了,这些人自然也对着陈守章客气了起来。 他退后一步,对着张小旗行了一礼:「多谢,多谢!」 那张小旗也赶紧回礼:「明公子千万别与我客气!」 一辆马车从北镇抚司的侧院悄无声息地出来,转到了正门前。 坐在车里的人垂眸沉思。 陈守章可用,却又不可大用,此人执拗非常,又有几分愚忠,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了他自身。 她需要更适合的人。 听见「明公子」三个字,车里的人将手中书册一卷,轻轻挑起了车帘。 「外面那位可是明若水明公子?」 听见有人叫自己,男子转过身,就看见了从书册里露出来的坠子挑着车帘摇摇晃晃。 车里的人含笑看着他。 「明公子,在下沈离真,久闻公子大名,可否来车上一叙?」 晚霞浸染垂柳噬去凉风。 明月悬于高树俯瞰湿雨。 看见那双眼睛的一瞬间,明若水心中便无端生出了这两个长句来。. 六喑 第四十一章 书皮 「姑娘,今天下雨了,您就别出去搬石头了。」 阿池打着伞提着食盒进来,就看见自家姑娘大开着窗子盯着外面的雨水。 赵肃睿斜坐在文椅上,翘着二郎腿,恨不能将沈时晴的一身骨头都拧成一条冬眠的蛇。 瞥了一眼食盒,他抬了抬下巴,懒洋洋地说:「里面装了什么呀?」 「这几日庄子上新买了些羊,里面有两头母羊,图南取了羊奶打成酥给您做了奶酥饼子当点心吃。」 说话的时候,阿池打开食盒,小心从里面取了个白瓷小碟子出来。 细白瓷的碟口有六寸宽窄,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焦黄色的小饼,赵肃睿拈起一个看了看,咬了一口就感觉到酥脆的面皮儿在自己嘴里层层爆开,放出了浓浓的奶香味儿,再里面还包着松子儿的香和大枣的甜。 有点儿意思。 赵肃睿吃完一个又拿起了一个。 庄子上买了产奶的母羊这事儿是阿池报给了他的,正在产奶的母羊价钱比普通的羊要高上一截,买回来多半也是为了青莺和她两个女儿养身子,现在能吃着这样的小点心,赵肃睿又觉得这钱花得也不算冤枉。 深秋时节的雨不像夏日的雨那么让人烦闷,却又是淅淅沥沥没完没了的啰嗦,赵肃睿吃完了点心拍拍手站了起来: 「从前这样的天气你们都做些什么?」 阿池笑着说:「姑娘多半是看书,天冷气湿,姑娘也不喜欢画画……对了,姑娘,每到这个时候您就会制些木炭,然后炼丹。」 忍不住用手指头拈着碟子里碎点心渣的赵肃睿手上一僵,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阿池: 「炼丹?!」 「对呀,姑娘您说这样的时候炼丹不会传出气味儿。」 说着,阿池从架子上拿了一本书下来。 「这些都是姑娘您的丹方。」 赵肃睿知道沈三废喜欢看书、喜欢画画、喜欢调制颜料、甚至喜欢做羊汤面,可怎么都都没想到这货的爱好竟然从偏门到了邪门的地步。 炼丹?这是她一个深闺里的女子该做的吗? 能做的吗? 再看阿池手里的书,他翻开看了一眼,又合上,死死地盯着书名。 书名:《春闺散记》。 内容:用簪花小楷写的如何炮制硫黄以供炼丹。 再次翻开书,再次合上。 这本书,他每次看见名字都会匆匆略过去啊! 谁能想到沈三废的春闺里记得是这玩意儿啊! 英明神武见多识广的昭德帝终于没忍住:「你家姑娘这春闺里记的东西也火气太旺了吧?」 阿池点头,有点小心地说:「只不过这些东西姑娘如今都不记得了,还是别碰比较好。」 赵肃睿抬头看着还哄着自己的小丫鬟:「你……我……弄这个东西,你就不害怕?」 阿池摇头:「姑娘做什么阿池都不怕。」…. 赵肃睿一时无言。 他算是明白了,沈三废当着这个丫鬟的面装模作样,这个丫鬟也不是一无所知的,只不过她一心一意为她家姑娘想,所以沈三废让她知道的她就让自己知道,沈三废不让她知道的她就完全不去知道。 再看看手里的册子,赵肃睿深吸了一口气,说话的时候难得有了点气虚:「就这样的,春闺,咳,记事,还有么?」 看见自家姑娘对这些起了兴致,阿池更高兴了:「有的有的。」 眼睁睁看着小丫头从书架上拿出了一本《折花集》,又打开箱子拿出了一本《自恨罗衣三折》,昭德帝忍不住用手撑住了头。 沈三废啊沈三废,搞这种鸡鸣狗盗的小把戏还是很有一手的么。 先是翻开《折花集》,看着里面用极为遒劲的字迹写着硝石制冰之法,赵肃睿冷笑了下,要是早些看见这些东西,那日见面的时候他又怎会被沈三废轻易蒙骗了去? 难怪沈时晴知道火药的配置,又是硫磺、又是硝石、又是炭,她要是不懂火药那也没人懂了! 再看看那本《自恨罗衣三折》,翻开第一页,赵肃睿的眉头就皱了下。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同是百斤血肉骨,乾坤自有二两定。」 比起《折花集》那一本的笔力虬劲,这一本里面的字迹要圆滑端正很多,可写出来的东西却比前两本都还要惊心动魄。 该如何形容这种惊心动魄呢——除了第一页之外,剩下的纸上明明都写满了东西,偏偏赵肃睿连一个字都不认得。 赵肃睿只是有些许的不学无术,又不是个傻子,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本册子上写的东西是沈三废用另一种字写的。 一个堂而皇之占了他的皇帝之躯的女子,不光给自己写的东西加了个让平常人完全不想翻开名字,还在里面用一种旁人看不懂的文字写出来,这里面想要藏住的是什么样的秘密? 越想,他就越是心惊,身为一国之君,他最怕的就是不在自己掌控中的东西,这样一种旁人看不懂的文字既可以写成密信又可以沟通情报,要是沈时晴与什么有不臣之心的人勾结…… 窗外突然传来了湿淋淋的脚步声,赵肃睿抬起头映着风往外看去,就看见一个小丫鬟撑着伞匆匆忙忙从石道上走到了廊下: 「姑娘,外面有几个佃户和人生了争执,如今对面的管事带着人来了!几十号人都带了棍子,邵师傅让奴婢告诉姑娘对方来意不善,姑娘在院子里千万别出去。」 小丫头的话刚说完,赵肃睿就看见图南带了几个小丫鬟进来将院门关上。 「等等!」 赵肃睿叫住了几个小丫鬟,一拍站起身,他提着嗓子道: 「阿池,伺候我穿衣!」 「姑娘!那些人都拿着棍子。」 「怎么了?有人都打上门来了,我怎么能在后面躲着?」…. 赵肃睿环顾屋内屋外,冷冷一笑:「对面既然来了人,那就是必要定个输赢的,若是咱们赢,我有何可怕的?若是咱们输,我在哪儿不都是输?」 西征北伐,面对数万敌军他堂堂昭德帝什么时候眨过眼?怎么能被这些小阵势吓着? 说罢,他一把拿起斗篷就要裹在身上,阿池连忙凑上来帮忙。 衣服穿好他的鞋子还没换,赵肃睿嫌弃阿池拿出来的鞋子太软不好打架,直接蹬上了自己骑马穿的羊皮短靴。 「图南,会射箭么?」 听见姑娘中气十足地问自己,图南连忙回话:「姑娘,骑马射箭不行,站在地上能保六十步必中。」 「好!」 赵肃睿先把马鞭挂在自己腰间,又直接抄起墙上挂的弓和箭筒大步走到房门的廊下,将弓箭一股脑扔进了图南的怀里。 「一会儿你就站在墙上,谁敢攻门你就将带头的给我射下!」 「是,姑娘。」 「你们这些小丫鬟也别闲着,去寻了木棍火把之类的拿着,去其他各处小门守着,三五人一组,看见有人胆敢闯入的立刻尖叫,知道你们力气小,连打带踹,都往男人腿根去,知道了么?阿池,你领着她们,再把庄子里体弱的人都移到正院来。」 「是,姑娘!」 吩咐完毕,站在廊下的赵肃睿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然后,他拿起之前被小丫鬟放在 廊下的伞,大步走了出去。 庄子外面,邵志青正带着家丁和佃户中的青壮与人对峙。 来人之中带头的那个穿着赭石色绸袍,用极刻薄的眼神看着邵志青: 「我家主人可是寿成侯,侯爷乃是太后兄长,名正言顺的国舅,侯爷世子也身居锦衣卫要职,深得皇上重用,你们宁安伯府的佃户竟敢侵占我们侯府的田地,还真是生怕你们那个坐监的伯爷能安稳出来。」 邵志青是个寡言少语之人,可心里又极为清明,不管沈娘子如何,这庄子就是宁安伯府的产业,宁安伯被皇帝陛下亲自下令关了大牢到现在都没出来,伯父余下的人都是不成器的纨绔子弟,如果说从前宁安伯府一日不如一日是一棵渐渐衰老的树,那如今的局面就是这棵树被人连根拔起,让人看见了里面已经完全朽烂再难救回的根基。 要知道,宁安伯府的老夫人可是英郡王府出身的县主,之前他打听到英郡王府的世子要入京,还想过宁安伯府是不是有救了,没想到陛下连郡王世子都一并发落了。 他在燕京城里打听消息的时候听人们都在说英郡王世子是因为宁安伯府而被陛下迁怒。 这就越发坐实了宁安伯府再难翻身。 真要说起来,寿成侯府不过是外戚,邵志青甚至直到寿成侯世子所谓的「锦衣卫要职」也不过是个虚职,这个管事模样的人说得唾沫横飞也唬不住他。说起来寿成侯、保平侯两位太后的兄弟也不过是仰仗着太后庇护的一对老纨绔罢了。 可是太后是皇上的亲娘,他们是皇上的亲舅舅,若无意外,整个寿成侯府都能再延续数十年,比起日薄西山的宁安伯府可以说是蒸蒸日上了。 既然如此,也不怪寿成侯府上的人如此嚣张跋扈,面上说是被他们的佃户侵占了田地,实际上是这个管事今天要带人来强占了他们庄子的地。 别看对方只带了六七十人来,邵志青心里很清楚,只要一动起手来,对面一定能再出来百多号人,杀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看着对方的嚣张嘴脸,邵志青握紧了轻轻动了动肩膀,悄悄握紧了手里的刀柄。 「怎么?你还想动手?来呀!我怕你不成?」 那管事看着邵志青的动作,冷笑。 「啪」的一声响。 上一瞬还极嚣张的管事惨叫一声,竟然被一块石头砸到在了地上。 邵志青连忙回头看向石头投来的方向,就看见院墙上站着一个穿着青色斗篷头上戴着素簪子的女子。 「虽然我从前没见过这样讨打的,可你既然求我了,我当然要打个够了。」 是沈姑娘! 在邵志青惊讶的目光里,手里掂量着另一块石头,赵肃睿笑容满面地一挥手臂,又正中一个对面的壮汉: 「给我往死里打!」. 六喑 第四十二章 内外 秋雨簌簌不休,银杏叶子「啪叽」一声落在泥水地里,还悄悄窥探着掺着泥水味儿的喧嚣热闹。 这时一只系着半边儿烂草鞋的臭脚踩过来,接着整个人都倒了下来。 可怜的银杏叶儿为了看热闹借着雨水力气离了枝头,却慌慌张张被卷进了乱局里,被揉得七零八落,碾得粉身碎骨。 不出邵志青所料,寿成侯府有备而来,一动起手来,后面就又有数十人拿着刀棍赶到,邵志青手持一把宽刃柳叶刀就迎了上去。 他出身行伍,下手极准,直接劈翻了三人之后,刀刃再扫就无人敢近身。 培风手持长枪守在另一边的门前,在她身侧,十几个汉子手持新制的长枪喊着号子,迈步向前,这十几人都是力气不太好却在操练时候极为听话的,培风的枪去了哪里,他们就跟去哪里,硬是把对面几十人死死地拦在了门前数丈之处。 每天比武时候能拔得头筹的几个壮汉也不是单打独斗,而是团成一团携手进退,手里的枪棍舞的虎虎生风。 余下佃户和家丁力气上差了些,人心也不齐,不能合成战阵,只能与对方的人捉对厮杀,竟然是最惨烈的一群。 身后有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打着伞,赵肃睿观察着其中的局势,将将不到一月光景,培风真的从一堆庄户家丁里练出了些令行禁止的精锐,这比起那些以一当几的壮汉还让赵肃睿惊喜。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培风看着不声不响,却从自己指派她练兵那一日起就搬去与那些家丁同吃同住,在这庄子上下都极得人心。 想想培风不过十九岁,赵肃睿在心中有些遗憾。 如果培风是个男子,他说什么也要把她擢升入锦衣卫,过几年就把她派出去练兵,到时何愁她不能成了自己手里一把钢刀? 叹完了培风,赵肃睿又转头看向了图南。 相貌只能说是有几分秀气的小丫鬟如往常一般穿着颜色素淡的短袄,配着一条深青色的马面裙,裙摆已经满是污泥点子,头上是长辫子绾出来的发髻,只用一根与裙子同色的青带子结结实实地固定。 如论怎么看都是那般平平无奇,却有一双极静又极冷的眼睛,挽着弓,定定地看着前方。 猛然间,指松弦动,一支箭挟着翎羽飞出去正中一个人的脸颊。 赵肃睿的目光跟着箭看过去,只见中箭的人手里一把短匕首掉了出来。 好眼力,好准头,好胆气。 看得开心的赵肃睿「呱唧呱唧」开始拍手叫好。 「图南,我认识一个姑娘箭术跟你差不多,你多练练骑射本事,改天让你们俩上山比一比!」 图南看了一眼自家兴高采烈的姑娘,又垂下眼睛,下一刻,她继续搭弓凝视前方。 又一箭划破了雨幕击出了一蓬的血花。 过瘾!好过瘾!赵肃睿看得手痒,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细腕子,他心知自己连一把小弓都用不好。…. 「图南!把你的剑给我!」 图南看了他一眼,轻声说:「姑娘,相比较一剑之能,您更该站在此处纵览局势统御全军,我们都要姑娘教我们如何对敌。」 赵肃睿站在原地,他心里很清楚,图南这是拒绝了他。 可是吧…… 可是吧…… 对呀,他英明神武,天生的大将军,就是要纵览局势统御全军的嘛! 「你说得对!」 他点点头,神气活现地看着围墙下面的战局。 虽然他庄子上的这些人也勉强能称作是训练有素,可寿成侯府上的人显然也是极擅打群架,一个个都是眼毒手黑的主儿,下手专挑着人的腿 窝子、后脖子、侧肋条,他手下的人一不留神就得吃亏。 看见有个壮汉身上挂了彩,赵肃睿心中怒火熊熊。 他手下这些人可都是他用一顿顿的肉给喂起来的,稍有折损,损的都是他的肉! 「图南,瞄着那个手上戴着六合一统小帽儿的,废了他的招子!」 随着他的话,图南的弓已经转了方向。 赵肃睿又看向另一边:「培风!中军向前,两翼向后,枪尖交错,上下皆守!」 「是!」培风大喊一声,立刻带人变阵,口中一叠声念出了几个人的名字让他们枪尖向下,防备被人攻腿。 赵肃睿看过去,发现培风是每隔两人念出了一人的名字,竟然是把整个队列人名都了然如心。 强摁下想把培风塞回娘胎里再接上一截重新生出来的妄念,赵肃睿又对其他人说道: 「这些人打惯了群架,总想将你们围起来,你们三人一团,彼此照应,千万别让他们围上!废了他们的腿!」 邵志青一听就知道沈娘子也是懂的,他杀去战圈拎了两个自己人出来,大声喊道: 「一群地痞哪里敌得过咱们,各位兄弟守好了下盘,互相护着后背!这一场赢了沈娘子定会赏咱们!」 「赏!」赵肃睿仰着头道,「不光杀两头猪给你们庆功,我再每人赏两匹棉布,三两银子,让你们回去跟老子娘过个肥年!」 「是!」 重赏之下,所有佃户们的眼睛都亮了,一时间气势如虹,杀得对手节节败退。 赵肃睿看着场中,突然皱了下眉头。 「我记得有个瘦高个一直护在那管事后面,人呢?」 正说着,后面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叫。 赵肃睿想起那些后面的妾,心中不免有些憾然,女子生来体弱,就算有图南培风这样骁勇的,更多也是些废物。 电光火石之间,赵肃睿的心中突然升困惑——若是那沈三废知道那些谢凤安的妾死了,她会如何想呢? 想起那些在自己心中响起的声音,赵肃睿挑了下眉头。 多半是要嘲笑他身为皇帝,连几个女人都保护不了! 这么一想,他就站不住了。…. 「你们几个丫鬟拿着棍子跟我走。」 他随手从图南的腰间抽了剑,递给一直替他打伞的小丫鬟: 「一会儿看见了贼人只管冲着肚子捅,要是贼人夺你的剑你就往我身后躲!」 小丫鬟抱着剑,仿佛抱着一个孩子。 见他竟然要亲自去后面救人,图南自然不放心,要跟她同去。 「也只有那一声尖叫,想来没进来几个人,我叫着守门的家丁跟我一道。若是后面生出了变故,我就放火烧院子,你到时再杀进来救我。此处,我交给你。」 说话的时候,赵肃睿抬手拍了拍图南的肩。 图南怔了下,就见自家姑娘从腰间抽出鞭子大跨步向院子里走去。 她回转头,重新看向庄外的乱斗场。 「她家姑娘」不是她家姑娘。 却也不算是个坏人。 这么想着,她又一箭射出,正中了一人的喉根,那人仰面倒下,血喷溅了几尺高,身子抽了抽,不动了。 赵肃睿一路往后面走去,却不见自己之前指派的守门之人,他手中攥紧了鞭子,却毫不畏惧。 什么样的风浪他没见过,就算这身子是沈三废的,他也依旧是战无不胜的昭德帝! 一路疾走到了正院之中。 院子里的景象却大出他的预料。 「捆上! 捆上他的手!」 「先捆手还是先捆腿?」 「要不要先把头捆一捆?还在流血呢!」 「算了,你们让开,还是我来绑吧!」 「青莺姐姐,你会绑人呀?」 「好歹是被绑过的。」 两个穿着布衣短打的男子倒在正院之中,头上往外潺潺流血,青莺的手里拿着绳子,正跨坐在一个瘦高的汉子身上困捆他的手臂,绳子捆得又密又匀。 赵肃睿住惯了的正院里乱七八糟,他平时用来锤炼身子的石头上有好几块都沁着血,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两个男人到底是受了怎样的惨祸。 柳甜杏把马面裙的前裙门别在腰上,蹲在地上端详着青莺的动作。 夏荷掐着腰如同茶壶,指着倒在地上的另一个男子骂骂咧咧:「也不看看姑奶奶是谁,就敢来要挟我!」 那个男子不光头上流血,手腕子上还被密密地扎了一把银针,闪着粼粼的寒光,看得人胆寒。 唯一看着与平时并无两样的是安年年,她用帕子沾了雨水正在擦手。 柳甜杏仰头笑着说:「安姐姐,你力气真大!」 赵肃睿:……好了,他知道负责砸人是谁了。 他站在院门处一时无言,在他身后,阿池又带着十几个小丫鬟浩浩荡荡过来了,推搡着五六个被五花大绑的汉子。 那些汉子各个一脸青肿头破血流,看着也不比前头那些人好到哪儿去。 赵肃睿问阿池:「你们怎么都过来了?」 看见自家姑娘,阿池笑着说:「姑娘,一共来了三拨人,都被我们收拾了,也不光是我们动的手,被捆着的那些谢家的婆子里有想立功的,我挑了七八个,还告诉他们现在外面都是要冲进来打杀的恶人,她们自己就没有想跑的心思了。」…. 说着,她指了指其中一个受伤的汉子:「这个就是张婆子抓的,她一口咬在了这汉子腿上,差点撕了肉下来。」 「哦。」 刚刚在前头挥斥方遒的赵肃睿点点头,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细雨绵绵,外面的架还没打完。 原本战意正盛的昭德帝却抬头,看向开着窗的正院书房。 那窗前的案上有一本册子,册子的开头写的是一句狂悖之言。 「同是百斤血肉骨,乾坤自有二两定。」 同是,百斤,血肉骨。 看看院里院外的这些女人,赵肃睿无端生出了些奇异的念头 ——这些女人,他也可当兵来用呀! 黄昏时分,雨还没停,战局终于停了,寿成侯府被打退,留下了三十多个没跑掉的俘虏。 赵肃睿自然守诺,又是让人杀猪炖肉,又是让人开仓库取了棉布分给大家,连同参战的丫鬟仆妇、谢凤安的三个妾,也都拿了三两银子两匹布。 有了赏钱,众人自然开心。 只是邵志青眉头紧锁: 「沈娘子,寿成伯可是国舅,此事只怕不能善了。」 「不怕,打得就是国舅。」赵肃睿啃着一个用花椒和酱料煮烂了的羊蹄子,无所谓地挥了下手,「有人能替我将这事儿兜了。」 他说的人自然是在宫里的沈三废。 都当了皇帝,要是沈三废连「自己」都护不住,她趁早把皇位还了他拉倒。 明明之前对沈三废有着极多的揣测,此时却像是被雨水给冲净了似的。 沈三废不会让这个院子里的这些女人们遭了厄运的。 毫无根由,赵肃睿却又异常地笃定。 再嘬一口羊骨头的汤汁,他又笑了。 也就是说,不管他现在怎么作,总有个皇帝得兢兢业业替他兜着! 这么一想,昭德帝顿时神清气爽。 —— 笨拙地抱着自己怀里的布,柳甜杏喜笑颜开地挤在安年年的伞下: 「安姐姐,这些布我可不打算做衣裳,我要留着!」 安年年将两匹布揽在怀里,手中的伞歪向柳甜杏,问她: 「怎么?这布有什么不同?」 「嘿嘿嘿!少夫人说这是军饷!」柳甜杏笑嘻嘻的,「我爹做梦都想跟着伯爷上战场建功立业,他还从没拿过军饷呢!倒是我这个做女儿的先拿了。」 安年年停下脚步,看了柳甜杏一眼。 「傻子。」. 六喑 第四十三章 红豆粥 重阳一过,菊花粥就不时兴了,一把赤小豆放在水中泡软,再与上好的粳米一同入锅小火细熬到出沙,出锅的时候再加一勺桂花糖,又稠又甜的香气就热腾腾地散开了。 只可惜,守着这样的红豆粥,乾清宫里的几位阁老却无人敢动。 被誊抄好的账册就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低着头,无人敢说话。 「成祖的时候,鲥贡的花销是三千三百两到三千七百两,肃宗时是五千九百两到七千两不等,神宗时候动辄万两,明宗时已经到了两万两,先帝的时候是四万两,去年的鲥贡,朝廷花了六万七千两白银。大雍立国二百余年,从江南到燕京的运河年年花大钱疏通,财货往来一年多似一年,唯独这鲥贡的开销,朕实在想不通。」 从前花三千两就能做的事现在要多花足足二十倍,这是何等荒唐? 可这样的荒唐,在如今的大雍比比皆是。 李从渊轻轻翻动账册,看着上面每年开支都有的「紫檀木大车八辆」、「黄花梨木大车十六辆」,不由得在心中轻叹。 「鲥贡」沿途靠的大多是运河,又哪里用每年都造新车?只不过是为了做平账目罢了。 每年从江南运来燕京的鱼数目相差不过两倍,账册上用掉的冰多了又何止十倍。 桌案上红豆粥的甜香气幽幽升腾。 李从渊当先一步跪下,后面的杨斋和刘康永也跪在了地上。 「臣等愧对陛下。」 沈时晴拈动着手指,目光看向殿门处。 「自朕登基起,凡是经手鲥贡的,朕一个都不打算留了。先帝时经手鲥贡的,若是已经告老还乡,或是死了,朕许他们的后代以家财平账。」 李从渊等人都是一愣。 按照大雍朝一直以来的惯例,官员告老便既往不咎,可依照陛下的意思,就算是死人都要刨出来补上亏空! 礼部尚书刘康永出声说:「陛下,依照祖制……」 沈时晴看了他一眼,语气轻快:「依照《大雍律》,贪污白银六十两,剥皮揎草。朕未曾依照祖制,实在愧对列祖列宗,礼部尚书说的对。」 其实是想说陛下应该宽仁体恤臣下的刘康永张了张嘴,顿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过朕也知道,如今与刚立国时不可同日而语,六十两银子就剥皮揎草有些过于严苛了,这样吧,三百两,三百两银子以下,去官夺职,三百两以上,发配流放,五百两以上,斩立决。」 「扑通」一声,刘康永跪在了地上不敢动了。 这话要是传出去,陛下没有如何,他这礼部尚书就要先成了满朝文武的众矢之的啊! 重阳的时候他还以为陛下是比从前稳重了许多,做事不像从前那般依着性子来了,今天他才明白,陛下不是稳重了,陛下是比从前更难测了! 「陛下,整顿吏治万不可一蹴而就……」刘康永话说到一半又说不下去了,因为陛下正在看着他。…. 用一种极为冷淡的目光。 「整顿吏治不可一蹴而就?朕是不是应该跟那些人好好说道说道,慢慢贪,缓缓贪,不要急着贪?」 见刘康永面色涨红,李从渊缓声说道:「陛下整顿吏治之时也要防备构陷之祸。若是如武周时那般纵容酷吏,弄得人心不安,群臣不敢动作,也非百姓幸事。」 这话还算稳妥,沈时晴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 这时,门帘掀开,三猫蹑手蹑脚地进来站在了门口处。 沈时晴看见了,问他:「有何事?」 三猫低眉顺眼地说:「回皇爷的话,慈宁宫来了人,是太后娘娘遣人来给皇爷送东西。」 按说慈宁宫给皇帝送东西也不是什么可怕之事,可三猫说话的时候战战兢兢,让沈时晴心里有了些揣测。 「让人进来吧。」 「是。」 下一刻,一个穿着玄色太监服的太监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一进来就先跪下给皇帝行了个礼。 「奴婢慈宁宫太监,奉太后娘娘的旨意给陛下送来十万两银子另有两尊纯金佛像。太后娘娘另有话带给陛下。」 说完,太监抬头看了看同样跪在地上的阁老们。 他这个样子让沈时晴越发有些好奇,挥了挥手,她说:「几位尚书先起来,朕猜着太后送来的东西也跟吏治一事有关,你们不妨和朕一起听听。」 李从渊等人站起身,心里其实非常想走。 太后与先帝感情甚笃,又深爱先太子,陛下登基之后太后曾多次当着命妇的面说起陛下不适为君,前年有一日陛下在上朝之前去给太后请安,太后竟然说看见陛下穿着龙袍就不舒服这种话来,甚至让陛下以后不要穿着龙袍来请安。 陛下骄狂任性,喜怒不定,对于太后却算得上恭顺,从那之后虽然极少能见太后,各种赏赐却从来不缺。 可对于他们这些朝臣来说,太后当着他们的面下了陛下的面子,他们要是掺和了,只怕同时得罪陛下和太后,要是在一边眼睁睁看着,那就是失了臣子的本分。 于是,三位阁老有志一同地低着头,仿佛这偌大的乾清宫正殿里又多了三块空心的木柱子。 一鸡对那个那个捧着东西的太监说:「太后娘娘有什么旨意,你只管说就是了。」 「奴婢传太后娘娘的话,听闻陛下要整顿太仆寺的账目,前些年寿成侯在太仆寺的时候因为不通实务被下面的人糊弄了,弄出了些亏空,先帝仁厚,念着寿成侯还要奉养哀家的母亲便只免了寿成侯的官职,发落去了一个闲差。寿成侯虽然是陛下的舅舅,却是个胆小木讷的,当年因为糊涂而辜负了先皇恩典,就已经大病了一场。昨日听闻陛下要查账,又吓得来哀家的面前哭了一日。他与哀家一母同胞,哀家又不能不管自己的哥哥,这些钱便是哀家替他清的账。曹家深受皇恩,却才能不足,不敢忝列朝中,可也不至于被赶尽杀绝,便让此时过去吧。只盼着陛下收好这些钱也别再与满朝文武为难,咱们老赵家能坐稳了天下都是靠着这些朝臣们的夙兴夜寐,先帝在的时候就常说为君者要大度,要做仁君、明君,为了一点钱财闹得满朝人心惶惶到底是不好。太后娘娘吩咐的话,奴婢传完了。」…. 乾清宫里安安静静。 刘康永几乎能听见自己的汗水顺着自己的脸颊流进自己衣领的声音。 前天陛下说了要整顿吏治,清查鲥贡和太仆寺,今天太后就堂而皇之地下了陛下的脸面。 他们几人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陛下的脸色。 坐在龙椅上的沈时晴却并不生气,毕竟她不是昭德帝本人,甚至都没有亲眼看见太后长什么样。在他看来,太后说白了就是皇帝的母亲,她的权势也是来自于自己的儿子,她使用自己权力的手段就是这样裹挟着亲情与道德的敲打,也恰恰是沈时晴过去那些年在宁安伯府里最常见的。 她此时想的人,是赵肃睿。 原来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皇帝陛下也要经历这样的手段。 她甚至有点想笑。 寿成侯与保平侯的名头她从前在深宅里都听说过,曹家这两个兄弟原本都是游手好闲之辈,他们的父亲从前也不过是个工部郎中,偏偏生了个好女儿,十四岁就被选入禁中,十六岁被指给当时还是郡王的先帝为妻,先帝对她甚是爱重,不仅和她恩爱相守不纳妃嫔,甚至还将她的两个兄弟都封了侯。 太后的长兄寿成侯是个满燕京都不敢惹的混人,大概是知道自己家的爵位不能承袭,这些年他到处强占土地田庄,手下豢养了一批打手,凡是看上的庄子和田地就去强抢过来,再扣人家一个指使佃户侵占田亩的罪名。 他倒也聪明,极少与文官纠缠,盯上的都是写没有官身的富户和没落的勋贵,许多年下来,在京郊收拢了不知多少土地。 这样人不仅敛财无度还贪赃枉法,明明是辜负皇恩,太后却还要替他遮掩。 太后掏了自己的私房出来,名义上是为了替寿成侯平账,实际上就是在左右朝堂,皇帝前天刚下令清查太仆寺,她今天就跳出来让皇帝对朝臣宽仁些,这些事这些话传到那些太仆寺官吏耳中,就算原本有几分想要自首的心也已经没了。 不过,也好。 沈时晴面上露出了一丝笑。 太后既然把寿成侯推出来,她就可以把寿成侯当靶子。 「当年寿成侯府的案子是谁查的?去将卷宗找来,让朕看看太后送来的钱够不够平账。再召寿成侯即刻入宫。」 听见皇爷的吩咐,一鸡抬眼看了皇爷一眼,又垂下头: 「是,皇爷。」 沈时晴低下头,正好看见了赵肃睿的那枚私印,她用无名指挑起来捏在手里轻轻摩挲: 「太后娘娘还真是阔绰。」她轻声说,「一年二十两黄金两千两白银的俸禄,要攒多少年才能攒出这十万两的银子?」 这话三个阁老没人敢接。 一鸡站在那,恨不能自己是一只木头鸡。 沈时晴站了起来: 「朕记得先帝曾经拨了两个皇庄给太后娘娘贴补脂粉,如今太后年事已高,私房优渥,想来也用不了那么多脂粉了。」 李从渊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说到底,太后所用的开销也都是皇帝从私库里分出去的,从前太后用皇帝私库的钱来贴补自己的娘家,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太后连陛下清查太仆寺的事都敢插手,陛下不打算再忍了。 那个传话的小太监还跪在地上捧着银票不明所以,只等着陛下的回话。 沈时晴看了他手上的银票一眼,抬脚从御座上走了下来。 寿成侯的亏空她要分毫不差地从他身上讨回来,至于十万两白银,既然送到了她的面前,她就不客气了。 红豆粥的香气仍未散去,李从渊看着面上带笑的陛下,恍惚觉得摆在案上的红豆粥像极了血。 陛下让别人放的血。. 六喑 第四十四章 说没说 传召寿成侯入宫的旨意送到的时候,寿成侯曹逢喜正在家中大发雷霆,昨天他派了一百多打手竟然没有抢下宁安伯府的那个庄子,那一百多人跟着他横行燕京战无不胜,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偏偏就在宁安伯府这条小阴沟里翻了船! 「一家子扯着女人裙摆子的破落户也敢跟本侯爷面前张狂!把那些受了伤的都给我拉进城来堵在宁安伯府门口,本侯爷倒要看看他们给不给本侯爷一个交代!」 说着,曹逢喜就让人给他绑上他的齐腰甲,他要去去宁安伯府会会宁安伯的世子。 家丁进来传信说陛下召他即刻进宫,曹逢喜抱着自己的裤腰带笑了,急匆匆就要进宫。 寿成侯夫人梁氏得了消息,匆匆忙忙提着裙子进来正堂: 「侯爷莫急,您昨日刚进宫去跟太后哭诉,今日陛下就召你入宫,妾只怕不是好事。」 曹逢喜不耐烦地甩开自己夫人的手,斜睨了她一眼。 他素来不喜欢自己的这个夫人。 三十多年前他只是个小官之子,妹妹入宫没多久,他爹就用她妹妹得来的赏赐做聘礼给他娶了一个县令的女儿当妻子,后来他妹妹先是被指给了桂俊王成了王妃又从郡王妃一跃而成皇后,他也从了一个街头混混成了国舅,所谓富易贵贵易妻,他有了富贵在身,就怎么也看不上他的这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原配夫人了。 他也不是没动过休妻另娶的念头,可他妹妹因为梁氏伺候两位老人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就对梁氏另眼相待,一听说他的心思就把他召进宫里臭骂了一顿,死死压着他不许他休妻另娶。 这也就罢了,还不许他多纳妾。 他弟弟保平侯每天流连青楼教坊都没事儿,他休妻不行,纳妾更不行!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曹逢喜再不成器,也知道要在自己妹妹面前摆出乖顺样子来,只是把火气都往梁氏身上撒,天长日久,连府里的下人都知道夫人是不得宠的,只是靠着两个公子过活罢了。 「不是好事?就你这小门户出身的贱妇哪里知道什么好坏?本侯爷看你是巴不得本侯爷摊上坏事!」 让娇娇俏俏的小丫鬟取来朝服,曹逢喜恶狠狠地看着梁氏: 「本侯爷是陛下的亲舅舅!大雍朝国舅!你再敢挑拨本侯爷与陛下的舅甥情分,你别怪我再赏你棍棒!」 让两个小丫鬟替他换了鞋,曹逢喜拉着两个年纪够做自己孙女的小丫鬟一边做了个嘴儿,得意洋洋地说道: 「打本侯爷的人,姓谢的老杂毛儿哪有这本事?英郡王家的小崽子不是住进了宁安伯府?照我看,就是英郡王的小崽子派人出了城在那个庄子里搞些勾当,正巧被本侯爷碰见了,等本侯爷将他们的行径禀报圣上,哼哼……」 麒麟补子紧紧地箍在曹逢喜粗壮的肥腰上,他两手一提革带,就带着官帽大步走了出去。…. 留下了被他好一顿呵斥的梁氏看着他的背影。 「赶紧让人把两位少爷都请回来,就说我有要紧的事儿要跟他们吩咐。」 梁氏有些不安地揉着帕子,她何尝不知道曹逢喜看不上她觉得她出身小门小户,可是曹家又算什么大户呢?也不过是拽着一个女人的裙带子爬上来的罢了,既无根基又无人脉,一旦失了圣心,那就是瞬息间如飞灰。 不一会儿,她的两个儿子曹远朗和曹远润就先后赶了回来。 「昨日你们的爹为了旧年在太仆寺贪的钱去求了太后娘娘,回来就说太后娘娘允了他不必补钱,今天陛下就派人来将他召走了,我总觉得此事不妥,自从先帝去了,陛下对咱们府上优容就是全看在太后的面子上,面子这种事,从来是别人给一分自己补十分的。可这次陛下刚下 旨清查你们爹就去太后那借了大旗来落了陛下的脸面,陛下那性子如何能忍了?依我看,大郎你现在就去清点了家里的库房,数出多少能用的银子来,一旦陛下盛怒,咱们就赶紧将银子送上。二郎你去求你婶婶……让你婶婶去一趟城外,昨日你爹指使人去闹了宁安伯府上的庄子,被人打了回来。我从前恍惚听过一耳朵,那庄子上现在住的是从前协办大学士沈韶的女儿,她虽然只是个孤女,到底也是清贵出身,沈韶从前的学生遍布朝堂,要是你爹被问罪,这事儿又被掀了出来,满朝御史的唾沫也能把咱们家里淹了,二郎你带些财物,去好好求你婶婶,你二叔是宁安伯世子的上司,你婶婶也是文官家里出来的女儿,求你婶婶务必借着这两重面子好好跟沈氏说说,千万不可将此事闹开。」 曹家两兄弟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嫡亲的姑姑是皇后,自然也有几分傲气在,可是梁氏一贯教他们勤谨为人,又肯护着他们,比起他们的爹实在是靠谱太多了,曹远朗想了想就找管事拿了对牌去开库房,曹远润还是有些不乐意。 梁氏见状,提了嗓子指着自己儿子的骂:「要不是我怕你爹那个混不吝的连累了家里都没人去疏通,现下我已经自己去了!你以为你是多大一个金贵人物?当年沈娘子我可是见过的,十三四岁就是三月天里白玉兰花似的人物,要不是家里出了变故进宫当了娘娘都使得,还能让宁安伯府得了去?!你别打量着旁人是个女流之辈如今又遭了困厄就瞧人家不起!人家读的书不比你多百倍!你要是你跟她似的落在那么个破落户的贼窝里指不定被人扒了多少层皮去了,不过仗着你有个好运道的姑姑罢了!论本事你连人家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 见自己亲娘在自己面前露了真身,曹远润嘿嘿一笑,梗着的脖子也软了下来: 「娘你让我去我就去是了,您千万别动火气,婶婶替咱们劳碌一番,我给她提一盒灵芝去可好?」…. 打发走了自己的两个儿子,梁氏抬头看了看到处煊赫非凡的侯爵府,忍不住叹了口气。 多少年来,旁人都觉得这是天降的富贵窝,她却每日都活得战战兢兢,木笼子塌了,不过砸的人身上疼,金笼子塌了,是要活活把人压死、困死的。 曹逢喜并不知道自己这边儿想的是建功立业,自己那看不上的妻子已经在做树倒猢狲散的打算。 从左掖门进了皇城,见引领自己的小太监一路往西走,他连忙叫住了小太监:「从前陛下见我都是在乾清宫,怎么今儿到让我到武英殿见驾了?」 小太监又哪里知道,双手捧着曹逢喜赏的银瓜子,他只笑着说:「回国舅爷的话,只知道皇爷早上练完了武之后就去了武英殿,中午还请几位老大人吃了一道糟羊肉。」 听说还有别的外臣在,曹逢喜老大的不乐意,他和陛下是骨肉至亲,怎能和那些外臣一道在武英殿见驾?额外多了些生分。 只是这不乐意他也无处说去,进了归极门看见几个文官从六科廊里出来,他连忙挺起肚子上的麒麟补子,就算这些人都是什么进士状元出身又如何?又哪有他这泼天的运道? 挺着肚子走路实在是累,他平常进宫见太后都是一进了皇城就换乘小轿,一路沿着夹道就到了慈宁宫外,跟那些姓赵的王孙贵胄没什么两样,极少有这般辛苦的时候。 只不过在这武英殿前,他到底不敢托大,他姐姐是姓曹,陛下虽然是从他姐姐的肠子里爬出来的,也到底是姓赵。 终于走到了武英殿的外廊下候着,曹逢喜已经被累得气喘吁吁,廊下不少等着被召见的大臣,手里都拿着折子,见他来了,都略略避开。 左右看看,曹逢喜大声对候着的太监说:「我是寿成侯,陛下的舅舅,陛下传旨要见我,你们赶紧去通传,别让 陛下等急了!」 廊下原本就安静,此时就更静了。 有几个刚调入燕京的官吏抬头看看他,又赶紧低下头。 等他被二狗大太监迎进去,有个穿着云雁补子的四品文官摇了摇头: 「外戚跋扈日久,非朝廷兴旺之兆啊。」 武英殿里「昭德帝」原本正在与刑部尚书卓生泉、左都御史钱拙等人议事,召了寿成侯曹逢喜进来,她也没让这些人退下。 曹逢喜一进殿里立刻跪下行了一礼,膝盖不堪重负地弯着,他也没敢擅自起来。 武英殿和慈宁宫到底是不一样的,他在慈宁宫可以刚弯个腰就被人扶起来,在武英殿就只能结结实实地跪着。 沈时晴看着跪在地上人称「大国舅」的曹逢喜,只一眼,她就看出了这个人的骄狂。 都说外甥像舅,可是只看身材,曹逢喜和赵肃睿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甚至会让人怀疑起了太后娘娘的长相以及先帝的口味。唯有身上的气质倒是有些相似。…. 只不过赵肃睿的狂是有底气的,他身上的骄纵是一种长久的位高权重和功成名就铸造出的如刀一样的气势,曹逢喜的狂却有些可笑,他进殿的时候腆着肚子一步三晃,似乎生怕别人看不见自己肚皮上的麒麟补子,可谁都知道这个麒麟补子的后面真正站着的不是他曹逢喜,而是他那个贵为太后的妹妹。 沈时晴对着静悄悄站在一边的四鼠摆了摆手,手轻轻往前一推,将几本账册和折子扔在了地上。 「寿成侯,明康九年你奉旨掌管甘肃行太仆寺,四年间亏空白银三十万两,如今刑部清查太仆寺各处亏空,朕才知道你竟然一直未曾将亏空之数补齐。」 刹那间,曹逢喜的身上沁出了一层的冷汗。 当年他央求自己的妹妹替自己跟先帝要官,先帝便让他去甘肃养马,他自以为这差事轻便,不曾想到了之后才知道甘肃艰苦,草场贫瘠,他这个官说是行太仆寺少卿,其实就是个天天围着马转的,他既不懂账本又不懂马政,他弟弟给他的幕僚劝他要行事谨慎,他又把幕僚给赶走了,后来他急着建功立业,干脆就花了大价钱从关外买马充当行太仆寺的马匹,不曾想那些撺掇他的人都从中吃了大笔的好处,他以为自己弄来了一千匹关外良马,实则只有二百匹病马,不仅自己病恹恹的,还把病传遍了整个马场。 惹下了如此大祸,他赶紧写信给他妹妹求援,她妹妹向着先帝脱钗求情,好歹给他保了下来。 「陛、陛下,先帝可是说了我不用还钱的。」 「是么?」 沈时晴笑了笑。 「先帝没说过。」 「先帝明明说了!」曹逢喜急了,差点就要爬起来。 却看见自己那个当皇帝的外甥看着自己。 「是么?先帝什么时候说的?跟谁说的?」 正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曹逢喜顾不上那热闹,连忙磕着头说: 「那年我在甘肃行太仆寺惹出祸来,当年的皇后如今的太后替我跟先帝求了情,然后写信让我赶紧回京,说让我在府里老实呆着就不用我填补亏空了!当年传旨的是现在还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大太监李念恩!昨天我去跟太后哭的时候太后还跟我说这笔钱是说定了不用还的了,陛下,我可是你亲舅舅,三十万两银子的账你非要算在我头上,你是要逼死你舅舅么!」 武英殿外几个要来把曹逢喜拦住的大太监被守殿禁军给摁下,只能眼睁睁看着曹逢喜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 带头的大太监正是李念恩,见曹逢喜真的一口咬定了太后插手过外朝之事,他的脸上一片灰白之色,当下就往禁军的 剑上撞去,却被二狗一把薅住了脖子。 武英殿里,年轻的皇帝淡淡笑了,她看向一旁角落: 「朕实在没想到,太后竟然如此行事。」 角落里,被四鼠安排好的文书小太监小心地捧着曹逢喜刚刚的「证词」,一路膝行到了殿前。 沈时晴看着那张纸,十分满意。 有了这个,无论是那笔钱还是她要做的事,太后就拦不住她了。. 六喑 第四十五章 面子 沈时晴自己都没想过事情会这般顺利。 她本来想的是设下套子让曹逢喜自己往里钻,没想到她不过开了个头曹逢喜就直接说出了最要命的话。 这也可见曹家上下到底被太后娘娘宠成了怎样的废物。 多年来养成的小心谨慎让她宁肯多想不敢不想,此时见了曹逢喜这种无脑的猖狂,她不禁有些恍惚 ——原来这世上有人愚蠢至此也可以富贵荣华一把抓。 见陛下迟迟没有说话,同在武英殿里的刑部尚书卓生泉、左都御史钱拙等人此时已经跪在了地上。 卓生泉生了一张忧国忧民的国字脸,一跪下就连忙往地上一磕:「陛下,太后身在后宫,怎能干涉朝政?寿成侯曹逢喜身为太后之兄,不思以身报国,只想借身份之利掩盖自己贪赃枉法之实,请陛下依律治罪!」 左都御史钱拙的胆子比起还差一步就能入阁的卓生泉还是要大些的,他直接剑指太后,说太后干政有当年吕后、武后之风,仿佛太后娘娘从前能够让先帝掩下曹逢喜的罪责,以后就能祸国乱政。 吓得殿外几个慈宁宫的太监一叠声地替太后喊冤。 曹逢喜看着闹哄哄的你来我往,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听见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杂毛说他妹妹有祸国之心,恨的他差点就要爬起来去揍人,被两个太监给拦了下来。 见曹逢喜要打自己,跟着左都御史钱拙一起面圣的一位御史心下一喜,他们这些言官一不怕下牢二不怕挨打,要是这大国舅真的坐实了一个「在武英殿上痛殴言官」的罪名,他可就成了扳倒外戚的功臣,足够青史留名了! 这么想着,那御史甚至还往曹逢喜的方向蹭了蹭,半截身子都歪了过去,浑身上下都写着四个字: 「你打我呀!」 曹逢喜恨得牙痒痒,头上的帽子都快挣掉了,挺着肚子上的麒麟补子大声说:「我妹妹生了陛下!陛下!这些人攀扯你的母后,你得治他们的罪!不然你就是不孝啊!」 「当。」一块镇纸被人拿起来又放回到了案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武英殿里安静了下来。 「今日一早,太后派人送了十万两银子和两尊金佛过来,是为了让朕安心地清查各处账目,朕的母后如此贤德,怎会做出包庇寿成侯之事?」 说完,沈时晴招招手,让被拦在殿外的慈宁宫太监进来。 「李念恩,你身为慈宁宫的管事太监不好好伺候太后,来武英殿所为何事?」 李念恩匍匐在地上,死死地将头埋在两臂之间。 他知道,这是皇爷给太后留了最后一丝颜面,要是他实话实话将太后让他们来拦着大国舅的事情交代了,太后必会受文官攻讦,从此真的被当做是祸国妖后也说不定。 小小地吞了下唾沫,李念恩低声说: 「启禀陛下,太后娘娘在慈宁宫中听闻陛下立意扫除朝中积弊,深感宽慰,直言陛下有先帝之风,随后便亲自选了两尊金佛给陛下,至于那十万两银票,是当年先帝历年拨给太后娘娘的脂粉钱,太后娘娘一向勤谨,获此厚赐惶惶难安,因陛下雷厉风行像极了先帝,令娘娘甚是欣喜,便命人将钱也送给陛下,只盼着陛下能革除旧弊告慰先帝。至于奴婢等人,则是因为太后娘娘听闻寿成侯令朝廷损失数十万两白银不思归还,心中难安,特令奴才来传话,一者望陛下能秉公办理,不要念及情面,二者则是吩咐寿成侯速速将亏空银两尽数还清。」…. 李念恩说得情真意切,仿佛每个字都是真的。 沈时晴坐在龙椅上都忍不住惊叹这李念恩不愧是曾经与张玩交好又能在昭德帝绞杀张玩时全身而退的人物,这一番话简直是将太后摘得干 干净净,又给皇帝留足了面子。 曹逢喜听了李念恩的话简直要疯了,明明是他妹妹替他打扫了事情的首尾还说他的钱不必还了,怎么现在这个太监竟然睁眼说瞎话?! 左都御史钱拙出声问:「李内官,寿成侯说你当年曾传太后旨意给他……」 李念恩对着陛下的方向磕了个头:「奴婢当年确实曾去甘肃行太仆寺见过寿成侯,乃是因太后娘娘知道寿成侯闯下大祸,令奴婢去申饬寿成侯。太后入宫多年,一向只以照顾先帝与陛下为要务,于朝政上从未多发一言,望陛下明鉴。」 把粗壮的脖子拧出了三千层的褶子,曹逢喜恶狠狠地看着李念恩:「你这老阉奴在胡说什么?太后是我亲妹妹,她如何不会帮我?要不是我不愿意,别说区区一个行太仆寺少卿,本侯爷我就算是要当阁老,我妹妹也没有不允的!」 「放肆!」 昭德帝似乎是气急了,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怒盯着曹逢喜,他仿佛将胸中的浊气压了又压,才一甩袖子: 「来人,将寿成侯收押,责令锦衣卫去寿成侯府收缴三十万两白银,以抵他当年之罪过!」 寿成侯还要说话,早被四鼠塞住了嘴,几个太监连着侍卫一起动手将他拖了出去。 武英殿外过了桥就是六科廊,六科值房里的文官们听见了殿前的响动都探出头来,就看见了被拖出来的寿成侯。 李从渊看见这一幕,轻轻一叹,他身侧站着的吏部侍郎庄长辛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似乎是自言自语:「这些年陛下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对曹家百般优容,这次为了清查太仆寺一上来就拿自己的亲舅舅开刀,只怕陛下这次是真要动真格了。」 说者似乎无心。 听者自然有心。 很快庄侍郎的话与李阁老的轻叹就变成了各个版本的传说飞向了燕京城里的各个高门大户。 吓得不少人都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他们的脖子可没有陛下的亲舅舅硬。 等到锦衣卫真的上了寿成侯府上一箱箱搬银子的时候,整个住满了达官显贵的鼓楼大街前似乎都比往常安静了三分。 「真静啊,怎么寿成侯府上还没点齐五百精兵杀过来?」 京郊的庄子上,赵肃睿百无聊赖地吃了一口糟猪耳,脆骨被他咯吱咯吱咬碎,他一边吃,眼中还露出了几分凶狠。 刚跟着图南学会了怎么用棍子的柳甜杏大着胆子也夹了一筷子的猪耳朵,在赵肃睿的注视下从夹三根变成了夹一根,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嘴里。 「少夫人你别着急呀,他们来得越晚,咱们外面的坑就挖得越深。」…. 「哼,你懂什么?」赵肃睿白了她一眼,又喝了一小口用秋露白熏出来的茉莉酒,这酒是从前沈三废做的,也就这一小坛子,要不是因为要打个痛快赵肃睿还舍不得喝呢。「寿成侯曹逢喜这个人脖子上面就是个空的,一整个儿的酒囊饭袋,就剩下那点儿心眼儿一半用来记仇一半用来贪财。按说他吃了这么大的亏不可能不来,到现在都没动静,要么是他脑子坏了,要么就是他被人劝住了。」 说完,赵肃睿又喝了一口酒。 名为茉莉酒,却好像比本就醇辣的秋露白还要辣几分,赵肃睿差点被呛到,又夹了一大筷子的糟猪耳放进嘴里。 能劝住了他那个废物舅舅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那个恨不能在青楼里喝死的小舅,一个是他那个太后娘。 这俩人在赵肃睿这还有一个共通之处,就是都让他不舒坦。 尤其是他那个娘。 赵肃睿又喝了一口酒,他才不要想起当年那些糟心事儿。 「少夫人,你说错了吧?你刚刚说寿成侯脖 子上面是空的,怎么又说他脑子坏了?」 柳甜杏一边说着,一边趁着少夫人在喝酒没空看她,往嘴里扒拉了好几根猪耳朵丝儿。 赵肃睿不想跟这个傻子说话了。 傻子才跟傻子说话呢! 「我说他脖子上面是空的,他又不是真的没脑袋!我看你的脖子上面也是空的!」 「才没有!我能吃东西还能陪少夫人说话,脖子上面是有个脑袋的。」 赵肃睿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连个傻子都说不过。 正在我们英明神武的昭德帝认真考虑要不要用酒瓶子敲柳甜杏头的时候,院门处阿池领着一个穿着丁香色茉莉头长袄、头上戴着宝相花宝石簪子的女人走了进来。 赵肃睿眯了眯眼睛,就见女人笑着说: 「这位可是沈娘子?我娘家姓韩,当年和你娘也算旧识,你不妨叫我一声韩姨母。」 韩姨母? 赵肃睿看着自己的小舅妈,揉着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保平侯夫人何等金贵,我可不敢随便攀亲戚,你来找我是有何事啊?」 白日里就在院子里喝酒,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这样的女子寻常妇人看了就算面上看不出来,也得在心里念两句「没规矩」,韩氏却仿佛看不见一样,只用一双含笑的眼睛看着「沈时晴」。 「我也不与你虚与委蛇,我来找你是受了我嫂子寿成侯夫人所托,之前寿成侯府的家丁得罪了你家,她心中有愧,我就来说和几句。」 柳甜杏一看来了一位气派的夫人早就站了起来让到一边,韩氏也不客气,径直在她的位置上坐下。 「这酒倒是香,是用秋露白浸了茉莉花吧?香气倒是比旁出的正,给我倒一杯可好?」 赵肃睿看看自己的这个小舅妈,甚至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自从成人他也少见自己母家的这些女眷,对自己的两个舅妈却还是有印象的。 大舅妈是个县令的女儿,只知道对着大舅唯唯诺诺,小舅妈的爹是个书院的学政,大概是读书读傻了,在宫里仿佛是个能眨眼的木头。 因为他那他皇后娘压着皇帝爹不准选妃,曹家怕给他娘惹了麻烦也不敢让他的两个舅舅休妻另娶,赵肃睿总觉得他这两个舅妈就是曹家的两个活牌坊。 一个写着「糟糠之妻不下堂」。 一个写着「后宅只要一个好」。 没想到啊,他小舅舅流连青楼,他的这个小舅妈也……是个酒中女豪杰? 另取了酒盅喝了几杯酒。 韩氏拍了拍「沈时晴」的手:「别理曹逢喜那傻子,他就是个天字一号的大废物!早晚把我那大姑子也连累了!你要报复他有的是机会!不必这时候跟他硬碰硬,给你韩姨母一个面子,咱们先不计较了。」 赵肃睿:「……哦。」. 六喑 第四十六章 美人 金色的银杏叶子落了一半,夕照的阳光穿过院子照在金色的小扇子上,风一吹,就是扑扑簌簌的迎风招摇,仿佛一群身形玲珑的舞姬悬在树上起舞。 韩氏眯了眯眼睛看着那树,一仰头喝了一盅酒。 「畅快,早知道沈大甥女这里有好酒我不用我嫂子央求,早就自己骑着马来了。」 几根猪耳朵丝进了嘴,她眯了眯眼睛:「糟出来的猪耳朵味道也极好,哎呀,沈大甥女你这是过得什么日子啊?早知道我也在城外寻个清静庄子待着,让丫鬟婢女伺候着,再养几个漂亮的小可人儿,每天吃着小菜喝着酒,谁也没有我自在!」 说完,她放了筷子把一旁站着的柳甜杏拉到近前:「你今年多大了?这手生得可真嫩。」 赵肃睿皱着眉头捏着柳甜杏的袖摆往后拽,一双上下打量着韩氏,已经开始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小舅舅披着小舅妈的皮来了。 看见「沈时晴」护着小丫头,韩氏摆摆手还是笑:「我不过是随便看看,你紧张什么?这小丫头一看就是个手笨的,沈大甥女你快点儿把你那个做菜调酒的丫鬟找出来让韩姨母看看,方才带我进来的丫鬟也不错,知书识礼,你都是怎么教的呀?」 韩氏生的一副好皮相,柳叶眉芙蓉面,一双生来带笑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平白多了三分亲近,赵肃睿看在眼里却忍不住生了几分防备。 倒也不是因为他这小舅妈显出了什么厉害本事,而是因为上一个里外两张面孔的女人可是实实在在把他坑苦了。 没错,就是那个霸占着他身子不还在那儿装模作样当皇帝的沈三废! 「韩姨母这样,晚辈可不敢再让韩姨母再看我的丫鬟了。 「我也没怎么样啊!」脸上隐隐有了两分酒晕,韩氏大笑了起来,「怎么,就许他们男人流连花丛喜欢这些漂亮的小娘子小丫头,女人就不能喜欢了?小小年纪,忒迂腐,可不如你娘疏阔,你这几个丫鬟不会是你娘替你调教的吧?我还记得从前你娘身边有个叫垂云的丫鬟,身段儿漂亮,细腰乌发,据说还会算账,哎呀,满燕京真是找不出比你娘更会调弄小丫鬟的人了。」 所以自己这小舅妈说自己跟沈三废她娘有旧就是因为调戏过人家的小丫鬟是吧? 赵肃睿突然觉得有意思。 他那个小舅舅据说当年也是有些才学的,只是年轻的时候屡次科举不中,就转道秦楼楚馆当起了什么「花中名士」,拿着他给的俸禄干着嫖客的买卖,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夫人是个比他还能玩儿、会玩儿的,还总是仗着身份之便看着别人家的小丫鬟不眨眼,也不知道他那颗脂粉堆泡出味儿来的猪头会不会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沈大甥女,你看***什么?喝酒吃菜呀!」 赵肃睿拈着小酒盅,笑着说:「我只是在想,小国舅可知道韩姨母你的这般做派?」…. 「他呀,他哪里懂美人?不过是个耽于皮相的庸才,每天去青楼,他能看见个什么?不过是一些庸脂俗粉!哪像我,今天去英国公家,明天去镇国将军家,每天见的都是不同的美人儿,见识可比他多多了!要看美人,得看骨头,就像大甥女你呀……」 抬起手用三根手指遥遥指着「沈时晴」的脸,韩氏笑着说:「眉骨秀而不娇,颧骨到颌骨一线犹如大家执笔一勾,无一处不好,鼻骨更是挺括,大甥女你的这张脸宜喜宜嗔,要不是身上有些不羁之气压着,又不爱用胭脂粉黛,啧啧啧……只怕你就要成个祸害。」 朕,是不是被调戏了? 赵肃睿看着自己越来越猖狂的小舅妈,脸上逐渐僵硬。 韩氏酒意上头,用手支着下巴对着「沈时晴」直笑。 「好甥女,你也别生气了,姨 母告诉你,曹逢喜那个草包算是大祸临头了。最近燕京城里外都在说陛下比从前深沉难测,只有他那个草包还以为去求了求太后就能把陛下给拿捏了。从前,陛下愿意给太后面子,是因为他把儿子的身份放在了前头,可要真论起来,那可是陛下,是皇帝,皇帝才是根,是天下的根,也是曹家的根,没有皇帝,太后都不是太后了,他曹逢喜又算是什么东西?」 女人的语气格外轻蔑,她的长袄的袖子落下,露出了一截手臂,手臂上带着累丝镶宝的金镯子。 听了她的话,赵肃睿无所谓地笑了笑。 他是一国之君,曹家是他母后的娘家,本就该过得肆意些,可惜,他给的,曹家人却总觉得不够,甚至他母后也是如此。 「韩姨母,你说寿成侯得罪了陛下?此话从何说起?」 韩氏喝着笑着说:「前日陛下下了旨意,清查历年的鲥贡开销,废除鲥贡,再清查太仆寺各地的账目,明说了,各地官吏动过太仆寺银钱的,十五日之内将欠款补齐便可从轻发落,十五日后还冥顽不灵的,就得尝尝咱们陛下的刀子了。偏偏曹逢喜那个大草包还要往上凑,别人还没说什么呢,他就跑去跟太后诉苦,让太后压着陛下免了他的账。」 说着,韩氏自己都摇头。 蠢,太蠢了,曹远润来跟她说的时候她就觉得曹逢喜的脑袋剁下来扔进恭桶里都会让那收夜香的嫌弃。 抬头见「沈时晴」呆了,她笑着说:「大甥女,我都跟你说了,只管等着曹逢喜自己倒霉就是,根本无需将她放在心上。」 她却不知道,曹逢喜的愚蠢固然让人吃惊,真正让「沈时晴」呆住的却是「陛下」下旨清查太仆寺账目一事。 沈三废!沈时晴!她竟然敢!? 前天!前天下的旨?赵肃睿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们二人上一次「通心声」正是大前天的夜里,也就是说沈三废那个家伙在那个时候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清查太仆寺的账目!…. 她怎么敢?她算什么东西!她一个鸠占鹊巢的废物,不就是会画画、会调香、会弄颜料、会做羊肉面、会调配火药、会教人读书写字、会一些别人看不懂的小把戏、会一点装模作样阴奉阳违两面三刀的小手段……她竟然真的敢动了属于他的权力! 暴怒的昭德帝在廊下来回踱步,双目赤红。 他才是皇帝! 他!才!是!皇帝! 见「沈时晴」突然暴起,韩氏睁着一双微醺的眼睛看着她: 「大甥女,就算不能真揍了曹逢喜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看你这上下家丁管的甚是不错……」 赵肃睿根本听不见韩氏在说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敛下了滔天怒火,重新在文椅上落座的时候神情已经与平常没什么两样。 「既然大国舅大难临头,我这点小账反而不能和他算了。」 「别算了别算了。」韩氏摆了摆手,「我嫂子给了我白银五千两和一车上好的药材,我在京里也是能说得上话的,宁安伯府现在也过得凄惨,等过些日子我进宫去皇后面前替你说两句,让她做主让你与谢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和离,以后你只管拿着钱继续在这养着小美人儿不是快乐似神仙?」 听她这么说,赵肃睿眉间一动。 「韩姨母为何说的是皇后不是太后?」 「别提了,我那个大姑子也是个傻子,她跟先帝过得好就以为天下女子都似她那般好运气,女子受苦,到了她的嘴里反倒成了女子不知惜福,也不知道那等福气给她她要不要。倒是皇后,好心胸好气魄,也头脑清明,跟她说这种事儿她多半就允了。」 赵肃睿垂下眼睛,面上露出了几分真切的笑: 「韩姨母,不瞒你说,晚辈我是很想和宁安伯府再无牵扯的,您若是能帮了晚辈这个忙,晚辈定铭感五内。」 「这哪算是帮忙?我都说了这是他们曹家欠了你的。」 看见美人垂眸,韩氏心都软了,忍不住抬手拍了拍「沈时晴」的肩膀。 赵肃睿心里龇牙咧嘴,面上硬是憋出了感恩戴德: 「那我写一封信,还请韩姨母转呈皇后娘娘。」 「好好好,你去写!」 赵肃睿抬头召了阿池和她一起进了书房,吩咐说:「你把……那些苦楚事情都写了给皇后看看。」 阿池一听,满心欢喜,连忙应了。 赵肃睿站在一旁,眼中幽沉一片。 现在的沈三废占了她的身子,可谓是占尽先机,他如果想要夺回皇位,就必得出「奇兵」。 皇后林妙贞,就是他可用的奇兵。 全天下人或许都只看着「昭德帝」的那一副皮囊,唯有林妙贞,在她眼里的「昭德帝」,永远是「弟弟」。 阿池的文笔功夫是沈时晴教出来的,一封信洋洋洒洒,不过半个时辰就写完了,字字情真意切,句句入情入理。 前面讲的是丧父丧母之苦,中间是这些年在宁安伯府的孤清惨痛,后面则是对皇后的恳求, 赵肃睿草草看了一遍,提起笔在信的末尾处添了一句话: 「只求水香送秋而擢蒨,林兰近雪而扬猗。*」 抖一抖手上的信纸,待信干了,他亲手将信折起来放进了信封。 韩氏喝足了酒,骂完了曹逢喜骂曹家也骂得尽兴,揣着那封信就走了。 赵肃睿站在院中看着她离开的身影,终于忍不住自己胸中的怒意。 沈三废!沈三废!你还真以为你是皇帝了?!从前朕见你可怜不与你计较,可你如今妄动皇权,待换回来那一日,别怪朕把你九族诛灭挫骨扬灰! 恨到了极点,赵肃睿左右看看,怒道: 「谢凤安呢?死了吗?」 谢凤安当然没死,守在院门处的图南看着暴怒中的「自家姑娘」,软着声音说: 「姑娘,谢凤安现在一天被打八顿,还被崔锦娘变着法子折腾,实在是不能再加刑罚了。」 瞪了图南一眼,赵肃睿一甩袖子: 「你去给我炖个东坡肉!」 不能打人,他就要让沈三废的身子肥死!还什么美人?等沈三废换回身子,她就是个胖子! 这么一想,英明神武的昭德帝心里舒服了不少。. 六喑 第四十七章 请安 「昨日的扒鹿肉实在是太腻,三猫,早膳的时候你给朕弄一碗四合汤来,做着也不麻烦,用五份面四份芝麻加茴香和盐分别炒熟了,再碾碎,喝的时候用滚水冲出来即可,也可以多做些,以后早膳前朕先喝一碗,也省得再被伤了胃气。」 三猫耳朵直直地支棱着,将配方在心里暗暗记下:「皇爷,这四合汤做起来是不麻烦,可是皇爷您一会儿就能从慈宁宫回来了,不如奴婢先取了山楂丸子给您吃了?」 垂眸看了看在给自己整理袍角的三猫,沈时晴笑着说: 「往常只去慈宁宫门前站一站,今日可未必了。」 一鸡端了温热的茶水过来,她喝了一口将杯子放下,又取了温热的帕子重新擦了擦手。 四鼠默不作声,放下帕子又取来革带替陛下束上。 从三个御前大太监面前看过去,沈时晴慢慢地说:「二狗挨了六十杖,倒是把你们都吓得清静了不少。」 三猫轻轻缩了缩脖子。 二狗被杖打是前天夜里的事儿,趁着皇爷安寝了,一鸡把他们这一串御前伺候的太监都叫去了司礼监的院里,二狗被扒了裤子一下下地挨揍。 一鸡还嫌弃司礼监的太监不敢用力气,直接让四鼠从东厂调了行刑的锦衣卫过来。 看着二狗的屁股被活活打成了烂肉,三猫着实是被吓得炸了毛儿。 他们四个大太监,一鸡是因为通文墨又聪慧,是十多岁的时候被选到了皇爷身边伺候读书的,说是贴身伺候的,也算是个陪读太监。四鼠那小耗子看着平平无奇,其实是十岁就在东厂里当番子,是一步步踩着不知道多少人的血才来了御前的。二狗算是他们几个里最了不得的,杀张玩的时候立下了头功,不光一下子从一个洒扫太监一跃进了司礼监,皇爷还专门赏了他宅子让他安家。跟他们三个比,他这只猫还是个崽子的就只知道陪着皇爷玩儿,到现在快二十年了,脑子里没啥文墨,只有玩乐,手上也没啥功绩,只有一点伺候人的本事和皇爷刚开始教的那么点子厨艺。 连二狗都能被揍成那样,那他要是犯了错,一准儿得被皇爷揍成一只死猫! 「皇爷,奴婢是真给吓着了。」三猫嫩白白的圆脸上堆着笑,「后来奴婢一想,奴婢没爹没娘没家累,吃了喝了都是宫里管得,心里也只揣了皇爷。这么一想,奴婢心里就稳妥了。」 这话里透出了几分二狗是因为在宫外有了家业才贪了钱财的意思。 默不作声的四鼠看了三猫一眼,只看见了一张笑猫脸。 沈时晴看着铜镜中着装整齐的年轻皇帝,口中说道:「照你的意思,朕当初让二狗在宫外安家就是错的了?」 一鸡拿过了帽子替皇爷戴上,三猫也从熏笼上拿下了给皇爷穿出去的黄缎子云水纹的披风,小心给皇爷罩在身上。…. 「皇爷,奴婢仔细想了想,大概就是奴婢没家没业的,所以只想给皇爷当个逗趣儿的奴才,躲在皇爷的龙靴边上过日子,不像二狗,还有一颗建功立业的心呢。说到底,奴婢们都是皇爷拴在手里的猫狗,皇爷打骂教训,奴婢们才学得会乖巧。」 一鸡为「昭德帝」扶好了帽子,掠过皇爷的肩膀看了三猫一眼。 三猫看着胆小怕事,平日里嘴上也刻薄,这时候竟然还能给二狗求情。 沈时晴当然也听出来了三猫的意思,不仅提醒她二狗从前的功绩,还强调了二狗的可用。 「哼,倒是什么话都让你说了。行了,过两日二狗能下地了,让他自己来朕面前说话吧。」 走暖阁的时候,她抬起脚踹在了三猫的圆屁股上。 十六台的雕龙纹暖轿被徐徐抬起,跟在后面的四鼠回头,就看见三猫 两手捂着屁股,兴高采烈地往小膳房的方向走去。 龙舆一路到了慈宁宫门前,往常这边都会站着一个大太监或者女官,皇帝坐在轿子里不必下来,一鸡去传话说皇帝来请安,慈宁宫大太监进去传话,过一会儿出来说「太后吩咐了,陛下政务繁忙,就不必请安了。」,这时皇帝为了彰显自己的孝道就会问太监几句话,比如太后吃的可好,睡得可好,说完了,皇帝就可以回去了。 可今日,慈宁宫门前连个大太监都没有。 冷冷清清的宫门前,几片枯黄的叶子随着风在空中打卷儿。 一鸡一看就知道这是太后又要给皇爷使脸子,心里不由得一紧。 自打皇爷登基,虽然他们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并不十分和睦,可一鸡心里清楚,皇爷对太后娘娘是有几分孺慕之情的,要是换了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下皇爷的脸面,只怕快马跑上两天都拼不出那人的一副完整身子了。 「皇爷……今日风大,不如咱们早些回去。」 「不必。」 皇帝的暖轿极为宽大,不仅有软椅还有小几,沈时晴看着摊在上面的奏折,缓声说:「一鸡,你让人去拿几个手炉过来,你们几个在外头别冻着。」 一鸡快哭了。 却不是感动的。 「皇爷,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年岁大了,难得睡得沉一些,朕这个当儿子在在外面等等也没什么。」 沈时晴神色平静地将批完的奏折放在一边。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皇帝能当多久,可她要做的事情却越来越多。在她换回去之前,清查太仆寺这件事必须推而广之,这样一来,就算赵肃睿将身子换回来了也不能随意中止,这是她沈时晴要在这个世上留下的一点痕迹。 每隔三天就有一个赵肃睿在她心里唠叨一个时辰已经够烦的了,她不允许有人还能以身份挡在她的前路上。 慈宁宫前,冷风瑟瑟,一鸡将双手拢在袖子里,神情略有些忐忑。…. 昨日皇爷到最后还顾忌着太后娘娘的颜面,虽然是将太后娘娘手里的脂粉庄子收回来了,又留下了太后娘娘送来的银钱可金佛,可如果不是皇爷留了手,只把罪责往寿成侯一个人身上推,太后娘娘早就成了御史们笔下的祸国妖后了,哪还有心思在这儿使着这点儿小心眼子? 心里为皇爷不平,一鸡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站在轿尾的四鼠。 四鼠察觉到他的视线,看向他,皱了下眉头。 一鸡一鼠四目相对,啥也没说,又啥都说了。 过了几息,四鼠悄悄不见了踪影,一鸡看了一眼掩着的轿门帘子,又看了一眼慈宁宫紧闭的宫门,垂下眼睛,遮掩着自己难得的戾气。 一刻之后,夹道上又有仪仗顶着冷风到了慈宁宫的门前。 轿子还没停稳,皇后林妙贞已经跳了下来。 「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林妙贞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掀开了轿帘子,进了龙舆:「陛下,你好歹顾念下自己的身子。」 见林妙贞的脸上一片急色,沈时晴倒了一杯茶笑着递给她: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林妙贞哪能不急? 她「嫁」给赵肃睿就为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她能清清静静地念着赵肃乾,另一件事就是替赵肃睿稳着后宫,说白了,她每日里对着太后恪尽孝道,为的就是太后能少折腾赵肃睿,让他将想做的事做了。 「今早母后免了我的请安,我还以为母后是想明白了你给她留了颜面,没想到她是专门要来对付你的,早知道这样你早些告诉我,我陪你一起来呀。」 喝了茶,林妙贞仍是咽不下心里的那口气。 看「赵肃睿」仍是在不慌不忙地批奏折,竟然一点性子都没使,林妙贞心里突然明白了几分: 「你是不是早知道母后会这么对付你?」 沈时晴笑着说:「只是猜到了两分。」 这样的手段她在宁安伯府的时候可见多了,头上有两重婆婆,她又是个没有生养过的,各种暗地里磋磨人的法子她每个月都要领教几回。 请安的时候在门口吹着冷风等上个把时辰都是小事,空荡荡的茶杯子、明知道你不能吃却摆在你面前的菜、突然让你用牙箸给长辈布菜、晚到了半个月的开销银子……沈时晴看了看自己的手,当年她决意守两重孝的时候,孙氏突然让她去小佛堂,给了她一个两寸见方的小香炉让她捧着。 一尺多高拇指盖粗细的香灰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落在她的手上,里面还夹着火星子,让人忍不住就提着心。 那时候可没人觉得她受了委屈。 面前属于男人的手掌修长有力,沈时晴的眉目间有了些笑意。 她如今是皇帝,皇帝受了一分委屈,就有人替他心疼到十分百分,不会有人对皇帝说:「吃亏是福」,也不会有人对皇帝说:「旁人都是这般过来的,生儿育女熬上几十年也就过去了。」 抬眼,看见林妙贞在为「自己」不平,沈时晴伸出手,用食指与中指拽了拽林妙贞身上四合如意金丝大衫的袖子。 「林姐姐,别气了。」 看见「赵肃睿」用一双含笑的眸子看着自己哄着自己,林妙贞又哪里气得起来?一敛袖子,她坐在了一边。 「我陪你一起等着,不光是我,既然母后娘娘有台阶都不肯下,我就替她将台子垒得再高些。我已经通传了宫官六局二十四司及宫正司各***官和宫女,我倒要看看,太后娘娘能在在台子上呆多久。」 她在轿子里刚说完,夹道口,宫正司的司正已经率领着数百的女官和宫女浩浩荡荡走来。 「奴婢参见陛下,参见娘娘。」 女官们对着轿子行礼,接着,又转向慈宁宫的宫门处。 「太后娘娘凤体金安。」 几百个人齐声请安,声势极大。 终于,慈宁宫的门打开了,一个大太监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传太后娘娘口谕,陛下和皇后娘娘入内请安,其余人等,散了吧。」 沈时晴合上了手里的奏折。 她有预感,这是她第一次进慈宁宫请安,也可能是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最后一次请安。. 六喑 第四十八章 慈宁 「把自己亲舅舅下了大狱,又带着一宫的人威逼自己的母后,赵肃睿,你真是当了个好皇帝,耍了一手好威风!怎么?你如今进了这慈宁宫,是想把哀家这伺候了先帝几十年,生了先太子生了你的太后给拖出去打板子?」 按年纪来说,曹太后已经年近五十,看样貌却仿佛只比林妙贞大上几岁,她头上戴着有全套红宝石头面的棕帽,正中是一个白玉佛镶金的分心,四周宝光煌煌。身上穿着的一件大红色龙纹百福短袄,下身一条有玉女献寿、行龙出海的双襕马面裙。 在慈宁宫正殿里,沈时晴终于以赵肃睿的身份见到了这样的当朝太后。 不理会曹太后的夹枪带棍,她微微行礼:「儿子给太后娘娘请安。」 「请安?请什么安?哀家倒是觉得要是没有哀家,这宫里才是真正安了。」 这话……倒也没错。 沈时晴没有接话,曹氏的这些话或许能让赵肃睿心里难受一下,可她又不是曹太后的儿子。 林妙贞见这对皇家母子之间剑拔弩张,也对着曹氏行礼:「儿媳林氏给给太后娘娘请安。」 看着她,曹氏先笑了一声: 「哈!林氏!哀家还以为你当了七年的皇后总算是知道了些女子该有的礼义廉耻,没想到哀家还是小看了你!你竟然又撺掇了哀家的儿子欺凌自己的母后!哀家看你是祸害了一个乾儿还不够,还要祸害哀家的另一个儿子,你是要害了这大雍朝的整个天下!林家可真是养出了极好的女儿!分明是褒姒妲己一般的人物!」 如果说曹氏骂「赵肃睿」的话是刻薄,那她骂林妙贞的就都是诛心之言了,字字句句都恨不能直接成了刀枪剑戟将林妙贞斩杀在当场。 沈时晴从前只知道林妙贞是赵肃睿自己求来的皇后,在燕京城的勋贵豪门之间的风评不好,此刻她才明白了过来,为什么那些侯府里的女眷敢任意评说当朝皇后,原来其中的根子就是曹太后的身上。 听着曹太后的话,林妙贞神色不动,提了下裙角就要跪下,却被人拦住了。 拦住她的人当然是沈时晴。 「母后,皇后是朕选定的皇后,她贵为一***,替朕主持后宫排忧解难,林家身为后族也勤勉谨慎,林氏的父亲至今也不过是个荣禄大夫,多年来,皇后也好,林家也罢,兢兢业业为人之妻、为人之臣,从未逾距,如果这样的皇后都是包藏祸心之人,那怂恿先帝将自家兄长派任实职,却令朝中损失数千军马数十万白银的母后又是什么?一门双侯却不思报国,一个国舅侵占田亩作女干犯科,另一个国舅流连青楼下流好色的曹家又是什么?母后,你说皇后是褒姒妲己,那朕又是什么?周之幽王,商之纣王?」 「啪!」一个斗彩茶盏被砸在了地上。 曹恰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胸中已经怒意滔天。…. 「你竟然这般跟哀家说话?赵肃睿你是要反了天么?!哀家要是早知道生下了你这样的不孝子,当年就应当将你扔进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殿里伺候的太监宫女已经结结实实地跪了一地。 李念恩膝行到她面前慌慌张张拦住了她:「娘娘!这话说不得呀!」 「有什么说不得的!」曹恰恰挥开阻拦自己的李念恩,站起来走到了「自己儿子」的面前。 「先帝当年优待曹氏,那是先帝对哀家的恩典,赵肃睿,要不是乾儿没了,皇位到了你的手上,哀家何至于受你这等侮辱?你构陷曹氏、构陷哀家,你还有什么手段?你只管使出来!哀家如今什么也没了,连一个太后的体面都没了,索性不如一根绳子了结了,到了地下去找先帝和乾儿!哀家倒要看看,你这个不忠不孝逼死亲母的来日如何去见赵家的列祖列宗 !」 听见曹太后一口一个「乾儿」,沈时晴能感觉到被自己扶着的林妙贞身子微晃。 沈时晴大概懂了这些年曹太后为什么能如此跋扈,除了她手中牢牢攥紧的「孝道」二字,她的另一只手里捏着的是「赵肃乾」,七年前先太子赵肃乾和先帝先后去世,让赵肃睿得到了皇位,也让他和林妙贞两个人的心上都有了一层桎梏。 尤其是赵肃乾,他是满朝文武都期待的大雍储君,是林妙贞深爱多年不能忘怀的挚爱之人,他是天上的明月,人人赞其皎皎之美,人人都想将它的光辉揽入怀中。 曹太后不停地提起赵肃乾,就像是在念一个咒语将一个轮月亮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她说月亮是圆的,月亮就是圆的,天下万物就都是圆的,她说月亮是弯的,月亮就是弯的,天下万物都要是弯的。 稍有不如意,她就用一个已经不存在于世上的人来折磨着林妙贞,也折磨着赵肃睿,让他们对她只能放任。 可真正的赵肃乾是什么样子,又哪里是曹太后能任意矫饰的呢? 轻轻叹了一声,沈时晴不急不躁,只是轻轻捏了下林妙贞的手臂来安抚她:「明康十三年,先太子入朝听政,第一封奏疏就是禁绝勋贵在京郊吞没百姓良田。明康十四年,先太子读《后汉书》,感怀两汉末年外戚专政,写下文章《天下与外戚之论》。母后,朕的大哥、大雍朝的端盛太子胸怀天下,一心想要革除大雍历代的积弊,使大雍百姓有田可安生,使天下人人奉公守法,更反对外戚扰政。朕如今所做的,桩桩件件,朕都可以拿到大哥的面前说清楚,倒是母后,您总是提起我大哥,你可曾想过,我大哥要是知道你这般放任曹家,他会怎么想?」 她用属于赵肃睿的眼睛看着曹太后: 「母后,我大哥会高兴么?会高兴我那个大舅舅昏聩无能让朝中亏了几十万两?会高兴看见你用皇庄的钱堂而皇之地说要给大舅舅补亏空?会高兴你对着朕的皇后说出这样的无礼诛心之言?还是会高兴你动不动就用他的死来让他的弟弟来对你就范?」…. 曹恰恰没有想到,她今天竟然没看见自己小儿子那种愤怒、委屈又无奈的表情。 她当然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在说什么、在做什么,这些年里,每当赵肃睿让她有不如意的时候,她就会想起自己的长子。 比起只知道任性妄为的赵肃睿,她的长子就如天赐至宝,她的长子一出生就帮助先帝成为太子,帮助她成了太子妃,她的长子聪慧好学从小就是翩翩君子,为她拦下了无数先帝专宠的非议……跟乾儿比起来,赵肃睿不仅天资平平,更是一个混世魔王的性子,她为什么不能怀念她的长子? 她当然要怀念!她要让所有人都怀念!她就是要赵肃睿和林妙贞都知道他们今天所得的种种都是用她乾儿的命换来的! 可是今天的赵肃睿,他和往常太不一样了。 曹恰恰甚至被自己的这个儿子给问住了,她顿了顿,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的儿子为了林妙贞这个克死了乾儿的***顶撞了我」。 「你在说什么昏话!是不是林氏这贱妇教你说的!」 说话的时候,曹太后的一只手直直地指向了林妙贞的脸,可是下一秒,「赵肃睿」就挡在了林妙贞的前面。 「不是,这些,都是朕想说的。」沈时晴看着曹太后,这个女人好像拥有一切,可她非要抓住自己曾经失去的那一点,还要让所有人都只看见那一点,因为那一点的光,足够遮掩她全部的私心。 「母后,朕听够了你借着朕的皇兄说出的那些话,皇兄真正想做的是什么,你从不在乎,皇兄对这整个天下的宏图大志,你也并不关心,你一次次地借着皇兄之名为曹家要好处,这样的把戏,朕 不想再陪母后你演下去了。因为朕是这大雍的皇帝,朕才是天!」 沈时晴上前一步,她的目光冷淡,却又坚毅。 「母后,这么多年,你是真的不明白么?你能成为太后,是因为朕。」 男子身形高大,宽肩长臂,像是一颗树,能遮蔽了这天下的所有风雨。 林妙贞站在那儿,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赵肃睿」,她心中酸涩,可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她在慈宁宫里露出了真心的笑。 曹太后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等「赵肃睿」转身向外走去的时候,她终于腿下一软,坐在了椅子上。 「李念恩,他是什么意思?!」 李念恩却不知道该如何回了自己主子的话。 陛下的意思是,太后,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过去了。 沈时晴拉着林妙贞一起大步离开了慈宁宫。 站在慈宁宫门前,她回身看了「慈宁」两个字,忍不住冷冷一笑。 慈。 宁。 「去西苑。」拉着林妙贞进轿子的时候,她对一鸡说。 轿子里四下寂静,连外面轿夫的脚步声都几不可闻,林妙贞看着赵肃睿,神色还有些不好意思:「我当年明明说了是替你张罗后宫,怎么到头来还是你来护着我?」 沈时晴看着她,明明林妙贞五官明艳,和她自己并无相似之处,可她就觉得此刻的林妙贞和她从前很像。 为了心中那一点点微薄的念想,她们都将自己困在了风雨交加的一处,在看似如静水般的流年里,让一颗心过刀山又过火海。 「林姐姐,你喜欢蓝色还是紫色?」 林妙贞茫然:「怎么?你又要给我打头面?不用了,我今天到底也没帮你做什么……」 「林姐姐。」沈时晴打断了林妙贞的话。 「选一身衣服,我们出宫玩儿去。」 走出去,看一看。 看看高墙外的人间与落日,看看不再孤寂的流云与炊烟。 想到那些,沈时晴笑了: 「林姐姐,我大哥是为了给百姓治水患而死的,他留给你的不是只有宫墙冷月与酒。」 林妙贞仍是震惊的,她从没想过自己除了死还能有离开皇城的那一天。 可是看着面前这人深而静的眼眸,她的心在慌张之外却多了些什么。 「好。」 她点点头,一滴眼泪落在了她的皇后服上。. 六喑 第四十九章 出宫 虽然刮了一早上的邪风,到了正午的时候燕京城里还是显出了点天朗气清的气象,前门外大街上人来人往,达官显贵坐的马车和小轿来往不绝,还有挑着扁担的货郎和小贩抬着东西沿街叫卖。 坐在一辆四轮木车里,林妙贞忍不住撩开了帘子看向外面,只觉得那些叫卖着「松子糖」、「蒸糕」的小摊子都让人稀罕得不得了。 见林妙贞一直忍不住往外看,沈时晴笑着说:「姐姐要是喜欢什么只管让人去买来吃,只是一条,咱们今天说好了去醉仙楼吃烤羊肉,你可不得留点儿肚子。」 林妙贞转回来拎了下「赵肃睿」的耳朵:「我不过是许久没见罢了,你当我是多贪吃的人了!」 见她脸上因为那一份嗔怒而显出比平时多了几分的活气,沈时晴笑着说:「姐姐一出宫连手上的力气都大了。」 林妙贞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往后一靠又坐了回去。 看看身上穿的靛蓝色杂宝折枝花的短袄,林妙贞再看看车窗外面,忍不住悠然一叹。 在车子外面做仆从打扮在赶车的是四鼠,一路缓缓到了醉仙楼,他连忙掀开帘子请两位贵人下车。 沈时晴抬脚就跳了下去,转身要接林妙贞,却见林妙贞的动作比她还利落。 于是伸出去接人的手转回来摸了摸鼻子。 皇爷要出宫,四鼠自然里里外外都安排妥当,守在醉仙楼门口的小厮急忙忙迎上来,也不多话,只把人往楼上引。 可就算一行人都不做声,以赵肃睿之俊美、林妙贞之明艳,醉仙楼里的吃客们也不可能看不见他们,等他们两人上去,就有人笑着说:「燕京城里什么时候还有这么俊俏的一对璧人,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少爷从外面刚回来。」 「哪家的小少爷现在都不顶用。」和那人同桌的青袍男子吃了一口面前被炸到了酥香的芝麻肉,嘴里咔嚓作响,「国舅家都自个儿在抄自个儿的家呢,听说两日内就要凑出三十万两银子,不然咱们那大国舅可就在北镇抚司出不来了。」 说起这件事,刚刚还在看俊俏年轻人的人也笑了:「大国舅十几年前的旧账都被刨了出来,听说最近鼓楼大街那边最近可是太平的很。」 太平?是冷清还差不多吧?家家户户都缩着脖子,生怕陛下的下一刀就砍在了他们的身上。 两个人碰了碰杯子,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二楼靠窗的雅座上,沈时晴和林妙贞刚坐下就有跑堂的送来了热腾腾的清羊汤,香菜葱花和胡椒的香气直往人的鼻子里钻。 林妙贞端起汤喝了一口,笑着说:「比宫里的味道清净一些。」 听她这么说,沈时晴笑了:「宫里的饭一要好看二要够金贵,哪里是给人吃的,当贡品还差不多。」 林妙贞差点被汤呛到,放下汤碗指着「赵肃睿」笑骂:「你身为一国之君,吃的不就是各处贡品么?」…. 沈时晴愣了下,也忍不住笑了。 对呀,这么一想,当皇帝本来就算不得是个人了。 醉仙楼的烤羊肉和他们的羊汤一样突出的是羊肉本身的鲜美,明明在宫里一入秋就开始吃羊肉,林妙贞啃完了一块外焦里嫩还流着汁水的羊肋排,就看见「赵肃睿」让吩咐四鼠多去要两只烤羊给跟出来的护卫分了,再留单独包两个羊腿回去给一鸡三猫他们。 「前几日我出宫认识了一个朋友,他跟我说这醉仙楼的烤羊肉不错,杏仁茶也不错。」沈时晴说着,拎起手里的红铜小壶给林妙贞倒了一碗。 林妙贞捧着杏仁茶说:「又是羊汤又是杏仁茶,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不想让我喝酒。」 「喝酒伤身子,能不喝就不喝。」沈时晴一点也 没有被揭穿的窘迫,用银柄小刀剃了羊的脸颊肉放到了林妙贞的盘子里,「再说了,你喝完了酒,咱们还怎么在这街上逛?」 竟然还能逛街么? 林妙贞睁大了眼睛,她还以为「赵肃睿」带她出来也不过是出宫来吃顿饭,再去西苑赏赏景散散心,万万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可以在街上逛。 「你倒是早些说啊!我换一双轻便的鞋子,不对,***嘛还穿这啰嗦的袄裙?直接穿件圆领袍子出来就是了,或者跟你似的,也穿件飞鱼服。咱们既然要出去逛,就要有逛的样子,你那个朋友可还说了什么燕京城里好吃好玩的?」 听说要逛街,哪怕是当了七年皇后,林妙贞还是透出些年轻女子的渴望和鲜活。 沈时晴吃了一口羊肉,回想着明若水说过的话:「他也没说什么,我们一共聊了不到一个时辰,除了这家醉仙楼,就是燕京城里的几家书坊了。」 一听书坊,林妙贞顿时没了兴致,专心致志地吃起肉来。 沈时晴一时有些无语,不愧是亲近的姐弟,皇后娘娘这幅不学无术的样子和皇帝陛下还真挺像。 这么想着,沈时晴不由得摇摇头,无奈地说: 「那咱们去珍宝楼看看吧,姐姐你看中了什么都尽管拿。」 林妙贞一听,又高兴了起来,端起一碗杏仁茶就当酒灌下,坐姿也越来越来豪迈。 「对了,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什么人?我记得你从前最不屑跟人来往,与人说话不过几句就能骂人废物,竟然也能把旁人当了朋友?」 说起赵肃睿小时候的事情,林妙贞的眼角都是笑,她这个弟弟从小就乖戾不驯,偏偏又聪明,不光是四书五经,就连那些从海外传来的西洋人的书他略学一学也就看懂了,可惜实在没有耐性,今天看了懂了过几天又忘了,与人相处的时候也是这样,再加上一个尊贵无比的身份,弄得旁人都战战兢兢,谁也不知道哪句话就能惹了他生气。 就连林妙贞也没少受了赵肃睿的气,那时候的林妙贞十岁出头却比小自己一岁的赵肃睿足足高出了一截,忍无可忍之下,林妙贞干了一件事。…. ——她趁着赵肃睿在西苑里使性子甩开了伺候太监的时候,把赵肃睿摁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两根拇指那么粗的棍子,她用来「啪啪啪啪」地抽了赵肃睿的屁股。 怒气上头的时候打了当朝皇子,怒气一消,林妙贞觉得自己在宫里是待不下去了,殴打皇子她说不定还会被赐死,回了住处,她红着眼睛收拾了行礼,心里想的是自己就算死也不会给那骄纵的二皇子道歉的,不曾想,她等了一天又一天,却只等来了一切如常。 用鼻孔看天满嘴骂人废物的二皇子看见她,哼哼唧唧地绕开了一丈远。 想起那时的赵肃睿,林妙贞用帕子擦着手,一边擦一边笑。 沈时晴想了想,说:「那人叫明若水,是个刑部主事,我查了查,此人是明康十七年的传鲈,先帝让他在工部观政,从前的方阁老也很器重他,可惜第二年他就得罪了张玩,告病回乡,加上他母亲去世,他直到昭德五年才回朝,张玩没了,方阁老也告老了,他进了刑部就着手将历年讼狱之事理清,兵部尚书杨斋对他极为看重,他当了刑部主事要出京巡视讼狱,杨尚书还举荐他去宣府协同剿匪。」 趁着她说话的功夫,林妙贞已经豪迈地拿起了羊脊骨开始啃,咽下去嘴里的嫩肉,她说: 「宣府剿匪不是最近的事?那你怎么还能在燕京结识他?」 「万全都司章咏与宣府一户姓韩的人家有仇怨,趁着剿匪说韩家与山匪勾结,明若水勘验之后想办法把韩家人救了出来,章咏就状告明若水与匪类勾结收受贿赂,明若水 就索性回了燕京辞官待审。万全都司的事我已经派了锦衣卫去查,宣府离燕京近,这两日大概就是有消息了。」 沈时晴慢条斯理地将一条羊骨上的肉撕成条放在碗中,又将特制的酱料浇在上面一口一口用筷子夹肉吃,倒是比林妙贞看着要斯文多了。 大概是因为在宫外,心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儿松了下来,林妙贞说话的时候也不在乎什么「后宫不得干政了」,听完赵肃睿说的,她笑着说: 「明若水既然是这般的人才,又在刑部颇有建树,倒是能在清查太仆寺亏空的事情上有些建树。」 「我也确实是这般想的,也有人向我举荐了明若水。」沈时晴倒觉得没什么不能对林妙贞说的,「明若水的才干不止在讼狱事上,他家在东阳,距离沿海一线不远,前几年他常去沿海,在整治海盗、倭寇的事情上也颇有些见地,估计杨尚书正是知道他这一面的才干,才起了惜才之心。只是在用他之前,得先把宣府匪患的事情理清楚,万全都司拱卫京畿,要是章咏这人不可用,我还得另选人才来换了他。」 这也是最难的地方,沈时晴必须承认,在内政、财务等事上她可以靠啃奏折和算数来掌握大概情况,在群臣的建议中做出决断,但是调兵遣将,要考验的是一个君主对朝堂的把握和眼力,还要有对群臣的洞悉,这些是要靠时间来弥补的。…. 「哎呀,听起来也是一件麻烦事。」林妙贞「呼噜呼噜」地吸着羊骨头里的骨髓:「万全都司辖十一卫和七个千户所,章咏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十年,如果拿掉他,就得有一个威望、资历、功绩都能服众之人才能不会让各处人心浮动,你明年还要打漠西,为了防止漠北的都沁部趁机攻打京城,你也要找个极为可靠之人出任万全都司指挥使一职。」 把已经被啃得干干净净的羊骨头放在一边,林妙贞又盯上了另一块有骨髓的羊脊骨,嘴里说道: 「你觉得蔡老将军怎么样?他虽然之前反对你出兵都沁部,可是你当初免了他的军权只让他军前效力,他也是尽忠职守,虽然他去年称病,也是被你新提拔的那些年轻将军给挤兑的,我倒觉得让他这样稳妥的人在万全都司会更好些。」 在林妙贞说话的时候,沈时晴已经抬起头看向了她。 明亮的太阳光照在林妙贞身旁的菱花格子窗上,荧荧一片白光,照得这大快朵颐的女子像是在天上饿了七百年终于能下凡饱餐一顿的仙女。 若是沈时晴面前有一面镜子,她定会惊讶于自己此时看着林妙贞的眼神——是如获至宝的欣喜。 「林姐姐。」 「嗯?下次咱们出宫再去吃点儿别的。」 「还有下次啊?」 「自然。」沈时晴面带微笑,「只要我还在,总要带林姐姐出来玩儿的。」 林妙贞看着俊朗非凡的「赵肃睿」,心中却突然一动。 ———— 二更钟响,沈时晴听见某人的声音如约而至。 「沈三废!听说你关了我的一个舅舅?」 「陛下在宫外消息不畅通,臣妇还骂了太后,顺便从太后手里抠出了几十万两银子。」 灯下,沈时晴面带微笑。 刹那间,她的心里变得安静了。. 六喑 第五十章 交换 为了吃肥沈三废的身子,明明已经是二更天了,赵肃睿还是让图南给他做了一只红炖鸡,是把极肥的好鸡先用甜酱里外擦透,再下油锅炸成了红皮,最后加花椒八角之类的香料用慢火煮到酥烂,吃的时候手指一提就能把一整个鸡腿儿给卸下来。 赵肃睿举着一个鸡腿,吃肉的时候都不能说是在「啃」,而是在抿着吃、吸着吃,稍一用力连鸡腿关节的脆骨都被他叼进了嘴里。 听见沈三废说她骂了太后的时候,赵肃睿被鸡脆骨呛着了。 沈时晴等了片刻,将手中的《中庸解义》又翻过去一页,才不紧不慢地说:「陛下别着急,臣妇窃占皇位以来做了不少该杀头的事,您也不必事事生气,只管记在心里,改日有机会就将臣妇多杀几次。死一次也是死,死十次也是死,还请陛下替臣妇攒着,攒到了千刀万剐咱们再一并了账。」 沈三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缓冷淡,如果是往常,赵肃睿早就损她了,只是如今真的对沈三废动了杀心,赵肃睿反倒谨慎了起来。 他沉思片刻,说:「沈三废,你竟然对朕自称臣妇?你这算是哪门子的臣?反臣?逆臣?叛臣?」 沈三废笑了一声:「陛下,臣妇如今高坐朝堂,您要是不想听臣妇自称臣,那臣妇也可以自称点儿别的。」 比如,「朕」。 赵肃睿何等聪明?他瞬间就洞悉了沈三废的意思。 停了半天的手里只剩了一根鸡骨头,赵肃睿手指一松,任由鸡骨头「砰」的一声落在地上。 「沈三废啊沈三废,几日不见,你跟朕说话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沈时晴面上仍然带着笑,「陛下」这两个字,意味着权术而非正道,数日前,她被赵肃睿一言点醒,不仅决心要走一条与赵肃睿不同的路,也终于脱去了她在皇座上的最后那点战战兢兢。 这样的她在面对赵肃睿的时候自然也就更难恭敬。 「君主」是一幅好皮囊,谁在这皮囊之下,谁就能引万千苍生走向她想去之处,现在她沈时晴是这皮囊之下的一缕魂魄,从前的赵肃睿又何尝不是呢? 沈时晴又翻了一页书,才说:「陛下,人的胆子一旦大起来,除非被吓破了,不然是很难能小回去的。」 抓了一个鸡翅往嘴里塞的赵肃睿听得一阵龇牙咧嘴,旁人也就算了,沈三废这货的胆子什么时候小过? 让自己别去想那些糟心的,赵肃睿说:「朕真是没想到啊,你竟然真的要清查太仆寺的旧账,还拿我那大舅舅开刀。你以为这事儿做起来就容易了?从兵部到户部从太仆寺里拿钱的人可多了去了,这些当官的别的不会,勾结串联的手段比他们吃下去的米粒子还多,你想查账,你有能用的人么?那些御史你让他们拦着朕修园子那一个个能原地蹦起三丈高来,你让他们去上折子骂勋贵、骂外戚,他们也乐意,可你真想让他们去查他们的同科、上官家的姻亲、同僚?哈。」…. 赵肃睿说完自己先笑了:「沈三废啊沈三废,不说别人,三个阁老里面真正能帮你干活儿的也就一个李从渊,朕就等着看,他那一把老骨头能替你扛到什么时候。」 西苑朝华苑侧殿暖阁里烛火轻跳,沈时晴抬起眼眸,看向了堆在角落里一些奏折。 这几天御史们各种弹劾曹逢喜,就好像让太仆寺亏空至此都是曹逢喜一个人的错。 「陛下说的有道理,您觉得臣妇应该如何找到能用之人呢?」 赵肃睿这下真被气笑了:「沈三废!你用朕的身子捅出了大篓子还要朕替你描补?」 沈时晴低头继续看书,在心里道:「陛下当然可以不说,那臣妇就先累死李阁老,再闹得朝堂动荡难安,最好是把国库里的钱都花 尽了,反正臣妇不会打仗,打漠西都尔本这种苦差事就算了吧。」 赵肃睿:「……」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他会被一个什么都废的废物给拿捏成这个样子! 「行啊沈三废,你是觉得这世上你没什么可顾忌的了是吧?你信不信朕……」 想起之前自己用图南威胁沈三废,结果沈三废直接要喊二十个禁军陪侍,赵肃睿突然噤了声。 「陛下,我如果还是那个被困在后宅里的女人,我自然颇多顾忌,可我如今不是了。既然已经犯下了无数大罪,那我也已经是个必死之人,所以,我既不是沈时晴,不会在乎那方寸宅院里的种种,也不是昭德帝,这天下如何动荡,来日史书所记也与我无干,就像我想关你的舅舅,我就关了,我想骂你的母后,我就骂了。可您不一样,此时那个小小的庄子是您实实在在的栖身之所,你也依然是大雍朝的皇帝陛下,小小的庄子您舍不掉,大雍的天下您也舍不掉。」 沈时晴斜靠在榻上,眼前看的是明明是那几个字,却依稀想起了当日她见过的顶着自己皮囊的昭德帝。 会嗔会怒,头总是仰着,是她沈时晴多年没有过的生机勃勃。 现在的「沈时晴」会是什么样子呢?大概已经被气得脸都红了吧,眼睛里亮晶晶的,就像发现不能换回来的时候一样。 半月高悬,天上的星子格外地亮,赵肃睿顶着一张吃肉吃得油光满面的脸,嘴里叼着骨酥肉烂的鸡翅膀恶狠狠地踢了一脚凳子。 下一刻,他又冷静了下来。 因为沈三废说的是对的。 如果他当初没有被沈三废无能的模样蒙蔽,他或许也不会现在这般被人掣肘。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沈三废已经用她的胆子和命挣出了一条路,在这条路上,她可以无所畏惧,而他赵肃睿却不行。 一瞬之间,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包裹了英明神武的昭德帝。 「去年朕把南太仆寺的人全都罢官赶回了家,里面或许有几个可用的,里面不是还有你的那个舅舅?」…. 「咔嚓。」在心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赵肃睿把嘴里的鸡翅骨头硬生生咬断了。 他!昭德帝!年少登基!诛杀祸国宦官!北伐西征战无不胜!竟然真的被这么一个被他当废物的女人给拿捏了! 沈三废!他早晚有一天把她细细地剁成肉臊!一半包饺子!一半汆丸子!做好了全用来喂猪! 「沈时晴,你别以为你说得绝情,朕就信了,你教柳甜杏那个傻子识字、又用教导你的几个丫鬟,还给邵志青的女儿写字帖,这些人你哪里能轻易舍下?你想把你身上的诸多桎梏扔给朕?朕可不在乎这些人的生死!宁安伯府你自己处置了,别让那些人再来扰了朕的清静,这是其一。其二,朕不管你如何为了你的七年惨淡光景迁怒英郡王一脉,各地藩王,绝不可乱,否则朕亲自拿刀将你沈家上下一个个地捅过去。」 赵肃睿越是焦躁,沈时晴就越是心平气和,面上带了轻笑,她说: 「陛下放心,现在宁安伯府一系已经被臣妇拍东厂给管了起来。听说咱们陛下又带着家丁护院拿下了城郊庄子的大捷,您的大舅母应该给你送了不少东西过去吧?这件事臣妇也已经替您处置妥当,说实话,能看见一个拳打国舅脚踢勋贵的‘沈时晴,,臣妇也觉得很有意思。」 她仿佛是想安抚赵肃睿,可赵肃睿却更气了,邪火在心里乱窜,他直接用手把小鸡的身子撕成了两半,那恶狠狠的架势仿佛是将这红皮浓香的红炖鸡给当成了沈三废本人。 沈时晴今晚的目的就是从赵肃睿这拿到些建议,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了,她也不在乎是不是再给赵肃睿一点甜头,也省得这位火气太大的皇帝陛 下把她的肝给气出个好歹: 「陛下,您可找到研究火药的配方了?」 说起这件事,赵肃睿的火气又压下去了几分:「沈三废,朕还真没想到,你竟还对硝石颇有研究?怎么?你是在宁安伯府里呆腻了想做出火药来把他们整个府邸一股脑炸了?」 沈时晴翻书的手指顿了下,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她仿佛没听见赵肃睿的那句嘲讽,只说: 「用火药制火铳少不了先将其做成小粒,火药成粒法用的也是水飞研磨和化胶法,和磨制石青、石绿并无不同,臣妇也只是穷极无聊才研究了下,略有所得,陛下要是喜欢,臣妇就将方子都默写出来交给陛下的心腹去研究。」 回想起沈时晴那些藏在《折花集》里的硝石用法、藏在《自恨罗衣三折》惊世骇俗的诗句和密文,赵肃睿真是越来越佩服沈三废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了。 穷极无聊? 哈! 「沈三废,你还真把朕当个傻子在哄!」 难不成他赵肃睿会因为这么一点区区的好处就消了气? 「陛下误会了,您要是想知道臣妇是如何哄傻子的,不妨去问问宁安伯府的人。民妇对陛下是真正诚惶诚恐,绝无半点敷衍的意思。」 赵肃睿的白眼儿都快翻上天了。 「今天晚上你总算说了句人话,那宁安伯府里确实是一群没脑子的废物。」 沈时晴笑着又翻了一页《中庸》,只见上面有一句话: 「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 「今夜多谢陛下教诲,再过三日,臣妇再来叨扰。」 …… 三更的梆子声响起,赵肃睿面前只剩了一堆被咬碎了的鸡骨头。 今夜是伤好了大半的图南在他面前伺候,听见他唤人,连忙进来收拾桌子。 「嗝。」 赵肃睿打了个嗝儿。 他用洗净的手拍了拍有些撑的肚子,对图南说: 「再给我拿几个芝麻饼来!」 他还没忘了自己要让沈三废肥死。 他要沈三废胖成球!正好能受足了千刀万剐!刀刀见油! 图南看了看腆着肚子的「自家姑娘」,垂下眼睛笑着说: 「姑娘,您晚上吃得太多了只怕不消化,不如我给您拿几颗山楂丸子?」 山楂丸子? 赵肃睿撇嘴:「你可别小看了我的饭量!除了芝麻饼再拿些蜜糖来。」 当天夜里,赵肃睿上吐下泻。 大夫看过之后,只留了一句话: 「吃得太多了,肠胃失和,还是清清静静饿几天吧。」. 六喑 第五十一章 童年趣事 天冷了,地也荒了,雀鸟从远天飞到近地里来,动摇西晃地从地里找着秋天的草籽和麦秸堆、碎土堆里的麦粒子。 一只胸前有着褐色斑点的胖麻雀落在石头墙上,圆滚滚的小脑袋张望了好一会儿。 院子里,穿着一件不老红缎纹斗篷的女子正用自己纤瘦的手指拉着一柄细巧的弓,姿势极为端正,带着翎羽的箭矢寒光凛冽,一张弓子被拉到了七分满,正对着那麻雀毛球似的小屁股。 穿着青色褙子的丫鬟进来看见了,连忙拦住了她。 「我的好姑娘,您好好养着身子过几日身子好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怎么连这小麻雀都不放过了?」 听见人声,神气活现的小麻雀扭了扭屁股飞走了,赵肃睿一脸失望地放下了手里的弓。 「养好身子?哼。」 赵肃睿用手指点了点阿池拎着的食盒:「就指望这些东西?」 阿池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扶着自家姑娘:「姑娘,大夫说了,您是肠胃失和,只要不沾荤腥按时吃药,很快就好了。」 赵肃睿又哼了一声,还翻了个白眼儿。 「怎么能好了?跟兔子似的只吃草就好了?那怎么没见着比人长寿的兔子?」 再一看阿池在桌上摆出来的一碗豆腐脍蛋、一碟煨白菜、一碟素包子,赵肃睿的脸直接垮到了脚背上。 食盒分两层,看着阿池又小心翼翼拿出了一个大盖碗,赵肃睿眼神又飘了过去。 「姑娘,这用山药做的玉糁羹,能化积食。」 一看那一大碗烂白的粥比自己的脸还憔悴,赵肃睿直接倒退了一步。 他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连一口肉都吃不得了! 「我要吃肉!」 他梗着脖子,语气十分嚣张。 阿池看着自家姑娘没有血色的小脸儿,语气又软了两分:「姑娘,不是阿池不给您肉吃,昨天您吃了三口肉,不过半个时辰就又吐了,难受得半夜都没睡,还不如听了大夫的话,等您将身子养好了,想吃什么肉都容易。」 还以后呢!赵肃睿只觉得自己今天就要死了。 「我记得之前图南做了些熏羊腿,你去给我拿两块下粥。」 阿池却不肯:「姑娘啊,就这两三日,熬过去了就好了。」 赵肃睿要被气死了! 他!英明神武昭德帝!连吃口熏羊腿都不能了?! 「那我不吃了!」 阿池也已经习惯了自家姑娘使性子,半蹲在地上哄:「姑娘,饿着肚子可比不吃肉难受多了,阿池知道您如今是嘴馋,可要是不吃饭,就是嘴馋还胃空了。」 赵肃睿仍是气,却也知道阿池的话没错,他这两天上吐下泻,肚子里像是揣了个破口袋,要真是不往里面填东西只会更难受。 拿起筷子,看着满桌自己平时自己都不屑一顾的东西,赵肃睿的一张脸仍是臭的很。…. 「我这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呢?」 赵肃睿问自己。 他想吃肉,可他偏偏不能吃肉。 他不想吃素。 但是不吃素就会更难受。 就像他现在这处境一般,他想换回身子,却偏偏不能。他只想给沈三废添堵不想给她出主意,可要是不出主意,最先吃亏的还是他自个儿。 奇奇怪怪,让人想起来就觉得难受得紧。 他这副样子落在阿池的眼里,那就是一张脸庞素白,两弯愁眉轻蹙,三声浅叹怅然……总之,是十分的凄惨可怜,比起姑娘醒来时忘了所有的时候还要让人心疼百倍、千倍。 「姑娘。」阿池轻轻唤了 一声,手掌一翻,掌心有了一个小巧的油纸包,「这个给您下粥。」 赵肃睿阴恻恻地看了一眼,他已经对吃肉这件事不抱希望了。 「这是什么?」 「肉松,用猪精肉加了香菇和甜酱做的,正好可以给姑娘下粥。」 阿池打开小纸包,赵肃睿立刻闻到了一股肉香气,他的眼睛亮了。 —— 成功哄着姑娘吃了饭,阿池挎着收拾好的食盒进了后厨,转了一圈儿,她像只燕子似的又去了一处侧院里,侧院距离主院很近,是她们几个丫鬟住的地方。阿池没有直接回了最东边自己的小屋,而是直接掀开了正中间的帘子,还没看到图南她就得意地一笑: 「姑娘把玉糁羹都喝光了,菜也吃了个差不多。」 图南将上身的短袄脱下来系在腰间,身上只有一件短小的小衫,也半解着,露出了手臂上之前被邵志青用刀砍出来的伤。 阿池见状连忙走上前:「你要换药好歹喊个人来帮你,要是不小心再受了伤可怎么办。」 「我哪有那么笨?」图南看了阿池一眼,将干净的布巾绑在了自己的换过药的伤口处,她的伤口还没有彻底好全,用力扎起来的时候仍是疼的,可她的脸上却丝毫不变。 只是一边打结一边问阿池:「姑娘没有再发脾气?」 「发了发了,我只是哄她,姑娘还说不吃饭了呢,我也是哄好了,照你说的,最后才把肉松拿出来,姑娘果然就高兴了。」 听到阿池这么说,图南笑了笑。 阿池却又有了些担心:「咱们这次用肉松哄了姑娘,下次吃饭的时候,姑娘是一定要肉松了。」 「对。」图南点头,「‘姑娘,会要肉松,多半也就是肉松了,咱们又不是不能给。」 帮图南把小衫穿好,阿池看着图南,轻轻皱了下眉头:「这话是没错,可这些手段……我可真没想到能用在姑娘身上。」 图南垂着眼,没说话。 「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姑娘从前就是这么教她们的,首先让一个人知道他什么都得不到,让他生不出妄想,再稍给点甜头,这点点甜头比起这人之前想要的种种也许只是万分之一,却也能让这人心满意足。…. 如果是姑娘,哪怕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又怎会看不穿这样的伎俩? 又怎会屈从这样的伎俩? 自从七八岁跟在了姑娘的身边,图南就觉得自家姑娘像是一面极干净的铜镜,将这乱尘纷杂的人间照得纤毫毕现。 正想着,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来了:「图南姐姐,姑娘唤你过去。」 图南连忙应了,将葱绿色的短袄穿起来,彻底遮住自己结实有力的臂膀轮廓。 她到了正院的时候就看见「自家姑娘」正懒洋洋地坐在廊前晒太阳,眯着眼,抿着嘴,像是一只睡得不太安稳的小白狗,一听见人进来就睁开了眼睛。 「图南,你搬个椅子坐。」 图南却只是站着:「姑娘有什么吩咐?」 「让你坐。」赵肃睿看着图南,沈三废的四个大丫鬟他已经见了三个,阿池灵秀,培风英挺,唯有图南,长相上并无出奇之处,只有几分细细端详才能看出来的温婉,扔在人堆里让人转眼就忘了。偏偏是这样的平平无奇的小丫头,不仅能用剑,还能挽弓,更能做一手好菜。 赵肃睿每次想起来就觉得纳罕,沈时晴是从哪里挖来了这么个宝贝的。 图南到底是按照他说的找了个绣墩坐下,低眉顺眼的样子里又多了一点温顺。 「我听阿池说你是……我从小带到大的?在我身边待得最久?」 「是,奴 婢的爹从前是个走镖的,因为得罪了人被下了大狱,是老爷和夫人正巧遇见,救了奴婢全家,那之后奴婢的爹就跟在老爷身边,我也跟了姑娘。」 原来也不是家生子。 赵肃睿动了动肩膀,眯着眼问: 「那你这武艺是家传的?」 「也不全是,也有进了府之后学的。」 「嗯……」赵肃睿的手指在新做好的躺椅扶手上轻轻敲了敲,仿佛只是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琐碎。「从前那府里还有别人会武艺?」 图南低着头,缓声说:「姑娘是不记得了,夫人家里从前就是开马场的。」 哟,这件事儿赵肃睿还真不知道。 「秦家从前是开马场的?在哪儿?」 「奴婢进府的时候舅老爷也已经中了举,据说夫人的娘家也把马场卖了,不过夫人娘家在平凉府,大概马场也在那。」 赵肃睿突然一乐,他要是没记错的话,沈韶祖籍是在青州附近,没想到倒是从大西北取了个夫人。 「那你跟着你……我回过祖籍么?沈家人对我怎么样?」 说这句话的时候赵肃睿心里已经有了底,在沈韶一举得中状元之前,这朝堂上就没听说过有什么青州沈家的人,他爹当年也说过沈韶算是出身寒门,可是这样的门第又让沈韶兄弟三个都至少中了个举人也有了些文名,可见是对子孙后代读书的事极为看重,又怎么能容忍他们家里最出彩的沈韶娶了个养马出身的姑娘?…. 果然,图南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沈家,对姑娘不甚亲近。姑娘祖父去世时,老爷回乡丁忧,姑娘也跟着回去住了几个月,沈家人都夫人和姑娘都很冷淡。」 看了图南一眼,赵肃睿说:「不止是冷淡吧?你实话告诉我,他们是不是还想让沈……我……,还想让这家里换个夫人?」 图南没说话。 这就是默认了。 赵肃睿又想起了之前柳氏说过的话,说沈时晴如果离开了谢家也不会有好下场,他现在算是明白了几分。 沈时晴有个不被沈家待见的亲娘,却又有着不少家财和一个当过大学士的爹,在沈家人眼里,恐怕不光沈韶留下的钱财,就连沈时晴自己都是可以「待价而沽」的货品。 也难怪急急忙忙就得嫁进谢家。 亲爹死之前是金尊玉贵的府中姑娘,亲爹一死就是就成了豺狼环伺,嫁的人家又是一群蠢货,也难怪沈三废这么阴险刻薄。 想起了「沈三废」,赵肃睿的脸色比吃了十天的素还差,他翻了个身,用手臂撑着头,看向图南: 「从前有没有什么有趣儿的事儿?你捡几件出来给我讲讲?」 图南仍是低着头:「姑娘最喜欢颜料……」 赵肃睿又想翻白眼了:「我不是想听这种有趣的!」 相貌平平的丫鬟抬起头,表情有些困惑似的。 赵肃睿用手比划着: 「我想听的是那种!什么,七岁还尿床,九岁上树掏鸟蛋,十岁不做课业被夫子打手板子,十二岁跳进池子里说要洗澡结果被池子里的老王八给咬了……」 举了一堆例子,赵肃睿用期待的小眼神儿看向图南,这些才是他把这丫鬟叫来的目的。 图南也看着他:「姑娘,这些只能说的倒霉事儿,不能说是有趣吧?」 「你不用管那么多!我觉得有趣就行!」 他就想听沈三废倒霉! 赵肃睿头都快探出来了,像个找粮的麻雀:「快给我说两个。」 穿着普通的丫鬟摇了摇头:「这样的事,姑娘没有。」 赵肃睿 :「……」 图南慢吞吞地说:「姑娘七岁学完了论语,九岁作画得名师赞赏,十岁女扮男装在学堂里辩倒了名满燕京的夫子,十二岁的时候在街上救下了一家子人……」 赵肃睿:「……」 过了半天,赵肃睿憋出来了一句话: 「是么?小时候不错,长大了也不行啊,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图南抬眸看向「姑娘」,忽然一笑: 「是,姑娘现在比之前好。」. 六喑 第五十二章 好转 所谓「时刻有漏、换时有牌、报更有鼓」。 燕京城里暮则先钟后鼓,晨则先鼓后钟,报时之事也是专有定例。 李从渊袖着手从武英殿出来,就听见北边传来的鼓声,他在心里算了算,就知道现在已经是巳时了。 一个翰林学士抱着几本奏折匆匆走过来,小声说: 「阁老,陛下被太后气到西苑已经三天了……」 前几日宫中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们这些外官如何不知道? 年纪大概三十多岁的翰林叹了口气:「李阁老,陛下之前说寿成侯是攀诬太后娘娘,将其下狱,这已经是在保全太后娘娘的体面了。怎么太后娘娘就非要跟陛下发作呢?」 李从渊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被升起来的太阳光照了下眼睛,用袖子遮了遮才说:「太后娘娘与先帝鹣鲽情深,她将先帝当夫君,将陛下当儿子,这本是好事。」 听他这么说,那翰林却有些不忿:「有道是妻贤夫祸少,太后娘娘照料先帝与陛下乃是应当之事,可说到底,太后也只是太后。」 李从渊没有应这句话,有吏部的管事拿着几本折子正在廊下等他,他抬脚就走了过去。 同他说话那个翰林站在原地想了想,又看了看手里的折子。 这几天弹劾寿成侯兄弟二人的折子都被陛下留中不发,从前他们这些文官都觉得陛下实在是放纵外戚,现在见太后竟然敢把陛下拦在宫门外那许久,直到皇后带了满宫女官一同请安才作罢,又觉得是太后实在咄咄逼人。 「王翰林,前几日陛下的一份旨意……」 吏部侍郎庄长辛匆匆走来问起了一份之前的奏折,问完之后两个人又闲话了几句。 庄长辛是六部中出了名的长袖善舞之人,和人都能聊得起来,王翰林在御前侍诏多年,与他的私交也不错: 「庄侍郎,下官现在心中忐忑,陛下现在好不容易处置了寿成侯,却还挂念着太后的颜面,要是太后再说几句,让陛下将寿成侯轻轻放过了……」 想到这个局面,这位翰林心中不禁一紧。 他们这些文官通读史书,皆认为古往今来朝中有两大祸患,一是宦官,二是外戚。 陛下铲除了张玩才几年,曹家兄弟两个废物一堆,要是这样都能让外戚坐大,他们这些文官干脆排队往护城河里跳吧,也别提什么当官了。 庄长辛看看王翰林的脸色,笑着说: 「王翰林,此事你也不必过于忧心心,寿成侯虽然荒唐,可陛下既然将他关了,想来也不会再轻易放出来。」 他仿佛是在安慰人,却让王翰林听出了另一重意思——「陛下现在也不过是将寿成侯关了,也没说怎么处置,等太后娘娘再使使性子,说不定也就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这可不行! 王翰林倒吸一口气,已经决心让自己当御史的同僚们继续上奏折弹劾,不光要弹劾寿成侯,还要弹劾竟然将陛下拒之门外的太后!…. 务必要将外戚们的嚣张气焰给打下去! 见王翰林跨着大步走远了,庄长辛摇了摇头,理了理自己腰间的革带。 等他慢慢悠悠到了文渊阁,将手里的条子递给李从渊,又从李从渊手边的壶里给自己倒了杯茶饮了。 「尚书大人,您这茶虽然败火,寒性也大,喝多了难免腹泻。」 李从渊抬头看看他,长出一口气,苦笑说:「从陛下要清查太仆寺以来,我只恨这些茶喝得少了。」 庄长辛也苦笑,他身为吏部侍郎,李从渊的副手,哪里不知道这些天李从渊过得有多难? 左右看看,他又笑了:「好在咱们 陛下先拿外戚开刀,有了这一遭,有些人一时也不能凝成合力。」 要是这时候跳出来反对陛下清查太仆寺,不就是跟他们最看不上的外戚同流合污了么。 「这也只能顶一时。」李从渊摇摇头。 庄长辛看看李从渊几日间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不由得放缓了语气:「云山公,陛下既然已经有了除弊之心,我等只管砥砺向前,您又何必这般耗损自身呢?」 「我是担心……」李从渊看了庄长辛一眼,又是一叹。 他担心朝中人心涣散,担心各地为官者为了填补亏空而加倍戕害百姓,又担心陛下年纪尚轻,遇事不定,遇到了两难之时就将除弊之事延后。 可这些话,旁人能说,他李从渊说不得。 「云山公,下官倒觉得,您不妨将您的种种担忧告诉陛下。」 庄长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败火的「大寒茶」,牛饮而下:「云山公,这几日我总在想,咱们这些为臣下之人总想得陛下信任,那陛下是否也这般想呢?」 说完,庄长辛自己先笑了:「要是从前,这话我是不敢说的,可如今的陛下虽然比从前更难测些,可是陛下没杀陈守章,我倒恍惚觉得陛下现如今是有一颗向好之心的,此心难得,为君者身上,更是难得百倍。」 庄长辛走了,李从渊看看自己面前堆叠的奏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却只拿在手中。 他们的陛下啊,自幼顽劣,却在权术一道上天赋异禀,这些,李从渊如何不知道? 总说陛下喜怒难测让朝中惧怕,满朝文武惧怕的是一个喜怒难测的昏君?非也,群臣怕的,是一个精明透顶又以权为术,不在乎群臣生死,也不在乎百姓苍生的君主。 如果说整个大雍就是一艘在风雨飘摇的船,精于权术的君主是不会去填补船上漏洞的,他只是会想只要将人一批批推进水里,他就是能活到最后的那一个。 当今陛下如此,被人称赞贤明的先帝也是如此,就算是至今还被怀念的先端盛太子,也不是不通权术之人。 李从渊为官几十年,见过最多的就是被推进水里的人,那些人里有他的恩师、同僚、挚友和死敌。…. 「向好之心?」 轻轻呢喃这四个字,李从渊将茶一饮而尽。 「曹家运了价值四十万白银的财物送到了户部!」 听到传信之人的这句话,李从渊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四十万两白银?」 「是,寿成侯夫人带着曹家两个儿子亲自将东西送到了户部,还穿着素衣要进宫请罪。」 同样的消息传到了西苑的朝华苑就更晚了些,一鸡收了折子,转身走进朝华苑,召来了自己最信任的小太监。 「你拿着我的腰牌赶紧出宫去寻了陛下,将这消息呈给皇爷。」 说完,一鸡又犹豫了片刻。 「罢了,你去寻三猫过来朝华苑守着,再给找一身在宫外穿的衣裳,我自己去寻皇爷。」 自从皇爷登基,一鸡出宫就都是随驾,就算皇爷偶尔出宫玩儿也都是二狗或者四鼠陪着,他换了一身玄色的交领棉袍,摘了头上的三山帽换了唐巾,对着镜子一看,自己先愣了下。 替他张罗的三猫口里啧啧有声:「鸡老大,你也是快三十的人了,这么一看倒像是个二十出头刚中举的嫩书生。」 「休要胡沁,二狗不在,你带着人守好了门户,出了岔子可不是小事。」 三猫哪里不知道?脸上嘿嘿笑着,嘴里说的话却实在:「鸡老大你放心去就是,我保管你出去的时候这里啥样,回来的时候还是啥样。」 一鸡抬脚就要往外走,三猫一 边送他嘴里一边啰嗦:「上次皇爷让四鼠包回来的那个醉仙楼的烤羊着实鲜嫩,就是有点少,我怀疑那贼耗子是偷摸藏了不少自己吃了,鸡老大你出去可盯好了,要是皇爷又让你们包什么带回来赏了咱们,可千万别让那贼耗子自己揣了。」 在朝华苑门前翻身上马,一鸡差点儿先赏了三猫屁股上一个大脚印子。 这只胖猫,总没个正形,也难怪皇爷总想踹他。 沿着角门出了西苑,先沿着河边走了一截,过了桥,又斜插几个胡同就到了鼓楼大街上,一鸡挥手让护卫自己的几个东厂番子散开分头去找人,自己也牵着马走在了热闹闹的大街上。 一鸡生得俊秀,一张面皮白得像是玉,平时在宫里低眉顺眼尽力地不惹眼,好歹也遮掩住了,现在走在大街上抬头找人,实在是一位极让人瞩目的俊美公子哥儿。 坐在杏花楼的二楼沈时晴远远地就看见了他。 「姐姐你看,那人是不是一鸡?」 林妙贞正在端详刚买的一把精钢好刀,拨冗看了一眼:「还真是一鸡,咱们在宫外就别叫他一鸡了。」 说完,林妙贞将身子探出去对着一鸡挥手:「方公子,上来坐坐?」 吓得沈时晴一把将言行都过于奔放的林妙贞给拽了回来。 林妙贞也觉出不妥,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下次出来还是穿男装吧,我看一鸡都要给吓成乌鸡了哈哈哈哈!」…. 被皇后娘娘当众招呼,一鸡哪能听不见?一会儿就到轻手轻脚地到了杏花楼的二楼。 正是饭点儿,他们家皇爷和娘娘的面前摆着刚蒸好的鱼,葱油香气铺面袭来。 沈时晴看向一鸡:「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让你急急忙忙寻了过来?」 一鸡低着头,将手里的折子递了过去:「寿成侯夫人带着家里的公子一起将四十万两白银送到了户部。」 沈时晴愣了下,有些意外地打开了折子。 据她所知,昨天下午的时候太后还在宫里下旨让寿成侯夫人进宫,没想到寿成侯夫人不仅没有进宫,反倒是顺了她这边的意思。 寿成侯夫人递上来的折子里说的很明白,寿成侯身为外戚却无能报国,才使得甘肃行太仆寺亏空数十万两白银,于情于理他们寿成侯府都应该将这笔钱补上,否则就是对愧对皇恩、愧对百姓。 「这折子写得倒是通情达理。」 沈时晴笑了笑,将折子递给了林妙贞:「姐姐你看,咱们这个大舅妈可真是个聪明人,明明是个请罪的折子,赞颂圣恩的话不要钱一样地写,要是咱们的舅舅有半分这样的心机,现在也不至于在北镇抚司的大牢里哭。」 她说的并无虚言。 曹逢喜被关进了北镇抚司之后每天照三顿哭,哭完了就骂关押他的北镇抚司不知好歹关押国舅,可谓是把「色厉内荏」四个字演绎到了极致。 林妙贞将折子反复看了两遍,却不像「赵肃睿」这般高兴:「寿成侯夫人认了罪,太后娘娘恐怕又要发作她。」 同样是被太后磋磨,林妙贞又为寿成侯夫人梁氏的处境担忧了起来。 「这有什么?」 沈时晴想了想:「朕记得寿成侯是不世传的爵位,着令其免去侯爵位,贬为庶民,让梁氏的大儿子降等袭辅国将军爵,他之前有什么差事?」 一鸡连忙答道:「梁氏有两个儿子,长子曹远朗之前勉强中了个举人,梁氏一直想他能更进一步,至今还在国子监读书。曹远润在文采上比他哥要出色些,上一科刚中了秀才。」 「哟,出身外戚还能让自己的两个儿子科举上进,梁氏是个有打算的。」沈时晴沉思了片刻:「明天召他们兄弟两个进宫, 朕当面看看,至于梁氏,保留其诰命不变,传旨下去,曹逢喜能被封侯是因为替太后尽孝,尽孝之事梁氏也有功,就留着寿成侯府给他们一家住着,直到梁氏去世为止。」 听完了皇爷的吩咐,一鸡连忙应下。 林妙贞忍不住笑了:「留着诰命,留着府邸,唯独曹逢喜什么都没了,你这旨意下得有趣,这岂不是当寿成侯已经死了?」 「让甘肃行太仆寺几成了空壳,寿成侯当然已经死了。」沈时晴抿起唇角一笑,语气轻飘飘的。 看一眼下面的人来人往,她拿起杏花楼特有的杏花酿浅浅抿了一口。. 六喑 第五十三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 因为太后娘娘为了逼迫陛下给寿成侯免罪竟然让陛下在慈宁宫外苦等,还要皇后娘娘去救,太后娘娘怒斥陛下和皇后娘娘二人,逼得他们躲去了西苑。 ——此事燕京城里甚嚣尘上,寿成侯夫人梁氏原本是不信的,可是随着她一路跟在女官身后到了西苑琼华殿等着皇后娘娘召见,她也不由得忐忑起来。 「没事儿,皇后娘娘这些年被太后磋磨多了,也从没迁怒过咱们。」 陪着梁氏一起来的韩氏拍了拍她的手臂。 梁氏脸上好歹松了几分。 昨天圣旨传来让她的儿子承了一个将军的爵位,又让她留着诰命,着实让她又惊又喜,只是她谨慎惯了,又怕自己一家子成了陛下和太后斗气的筏子,现在知道连七年都没出宫的皇后娘娘都被太后赶来到了西苑,她怎么能不怕? 梁氏看看韩氏,轻声说: 「一会儿进去,要是娘娘发作了我,你也别替我求情。」 韩氏笑了一声,她俩今天进宫都是戴着一品命妇才能戴的五翟冠,冠顶是一对衔珠金凤下面是珍珠宝石拼出来的牡丹开头,下面是金玉宝石做的一圈圈钿花,身上穿着正红的云肩通袖襕袍子,肩上披着霞帔都是团团绣出来的仙鹤样式,腰间有玉带,韩氏唯独比梁氏头上多了个四指宽的珍珠做的头箍儿。 穿着诰命大袍,站在皇家的苑子里,旁人看来是泼天的富贵,可她们两人半生过得什么日子,可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琼华殿外有一棵沿着墙蜿蜒出去的树,若是夏天上面会开满大片白色的绣球花,花瓣北风吹落到地上就像是玉屑似的,琼华殿也正是因为这一棵极为难得的花树而得名的。 只不过现在马上要立冬了,花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倒是露出了被它依着的石墙,虬结的树、青黑的墙纠结在一起不可分割,倒是有一种格外的粗犷疏阔之美。 目光投向那墙,韩氏声音压得很低:「梁玉盈,你可真是个好嫂子,礼部那些官儿年年往外送牌坊,怎么就偏偏落了你?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还在这儿显摆你那三两不到的贤德呢?曹逢喜那个废物现在已经废了,能撑着寿成侯门楣只有你这个侯夫人,陛下的圣旨里清清楚楚地说了,保留你的诰命是因为你孝敬了老太太,你是替太后娘娘尽了孝,这个诰命你拿得问心无愧。今天你要是撑不住也倒了下去你让你家两个小崽子以后怎么办?就在燕京城里当个破落户?眼下你也别想着什么事儿都能自己担着,我韩若薇今日随你来就是明明白白要保了你的。」 一边说着话,韩若薇隔着两身一品诰命的袖子在梁玉盈的上臂上拧了一下。 梁玉盈眉头一跳,似乎是有些疼的,只是脸上的神情又松了几分。 两人等了约有小半个时辰,皇后身边伺候的女官就来请她们入殿。…. 琼华殿里也和皇城里规规矩矩的长春宫不同,既没有铜制的仙鹤大香炉,也没有许多能彰显皇后端庄的精巧摆设,墙边一溜儿的黑油大架子上疏落落地摆着一些书,还有几件模样稀罕的西洋玩器。 眼角的余光从床边桌案上摆的那把银鞘宝剑上掠过,韩若薇跟在梁玉盈的身后一齐向皇后行礼。 「臣妇给皇后娘娘请安。」 林妙贞一大早就拿着昨天刚从宫外买的宝剑去练剑了,虽然有些生疏笨拙,却又十分尽兴,因为练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得沐浴更衣才能见人,这才让她们两人在外面等得久了。 「两位舅母也很久没来过西苑了吧?东边的九孔玉连桥旁边有片柿子林,结了果子很好看,一会儿咱们去瞧瞧。」 听见皇后一上来先叫了她们舅母,两人的心中都是一定。 认识了这么多年,对于皇后 娘娘的秉性人品,她们两个经常出入宫中的命妇都是知道的。自从皇后嫁给了陛下,太后娘娘总是对皇后横挑鼻子竖挑眼,可是皇后多年来晨昏定省从未少过,宫中有了什么好东西进上也都是让太后先挑。前几年江南进上了一定极为精美的珍珠冠,最顶上那一颗南海大珠就有一寸半的大小,陛下明明白白地将这珠冠赏赐给了皇后,可等她们两个人进宫的时候就看见那顶珠冠出现在了慈宁宫里,太后娘娘并没有戴那顶从她儿媳妇手里抢来的精美珠冠,而是将上面的珍珠一颗颗取下来赏了她们这些诰命,唯有最顶上的那一颗极好的珠子被太后自己留下了。 这样丝毫不给皇后娘娘脸面的事情,太后这些年来不知道做了多少,可皇后娘娘从来不曾恼过。 一次两次也可能是装的。 陛下刚登基的时候也可能是为了替陛下稳下朝堂。 可至今为止已经快七年,陛下已经乾纲独断,皇后娘娘依然恪尽本分从未逾距,在她们两个同样从未被太后娘娘看在眼里的「弟媳妇」眼里,皇后娘娘实在是个率真真挚之人,不像她们俩,一个装木头,一个装另一根木头,天天杵在慈宁宫里听太后说那些自怨自艾的废话,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暗地里别有面孔的老油子。 让她们两人落座,林妙贞又让人将她今早上刚爬树摘的柿子洗净端了上来: 「一共得了两盘柿子,一盘送到了陛下那,这一盘请两位舅母尝尝。」 熟透了的柿子又经了霜,剔透的皮子下面藏了蜜似的果肉,让人吮一口就入了神。 梁玉盈和韩若薇两个人都是几十年如一日在太后面前练出来演技,一个木讷乖顺,一个乖顺木讷,两个人连吃柿子的时候都小心翼翼,一边吃一边不忘了用似乎并不丰富的辞藻来赞颂这柿子的甜美。 因为是在西苑不用向太后请安,林妙贞身上穿戴都很简单,一件立领的淡紫色云龙团纹对襟袄显得她身段修长,最上面领子处的两粒盘扣用的是珍珠,又多衬了几分年轻女子的灵动俏皮。…. 盘着金色如意纹的黑色马面裙晃了下,是林妙贞换了个坐姿。 「大舅母,余下的事你不必担心,你这些年里对曹家上下尽心竭力,不知道给人收拾了多少烂摊子,陛下心里都是知道的,今日陛下召见两位表兄弟也是看看他们的课业,毕竟以后要撑起曹家长房门楣的就是他们了。」 这个话说得直白干脆,让梁玉盈彻底将心放了下来。 她连忙又要跪下行礼,被林妙贞拦住了。 纤瘦明媚的皇后用一只手就扶住了寿成侯夫人的要跪下的身子,仿佛毫不费力。 「大舅母,不必如此。」 两位舅母的境遇,林妙贞也知道得一清二楚,煊赫两朝的曹家需要用她们两个人来证明先帝专宠太后的并非孤例,却并不会给予她们如先帝给予太后的那些宠爱和尊重,比起什么「鹣鲽情深」、「白首偕老」的文辞装裱,她们在从太后往下的所有曹家人眼里都并不算一个真正的「人」,而是一个牌坊,一个物件儿。 「这些年您也辛苦了。」 这句话,林妙贞说得真心实意。 梁玉盈略略抬起眼睛,只看见了皇后娘娘眼中的一片真挚,她心中一酸,连忙抽回了手:「多、多谢皇后娘娘。」 「是我该谢大舅母。」林妙贞重新落座,拿过一个柿子拧掉了头上的小帽子,「陛下决意清查太仆寺,曹逢喜却正好撞在了这关口,太后发难,百官激愤,要不是大舅母你当机立断将钱送去户部,此事也不能这么容易就收场。昨天夜里陛下还说因为大舅母您的决断及时,为朝中官吏带了头,昨天白天就有十几个官员递了折子,说了自己曾在任上挪用了太仆寺的钱财。」 一旁陪坐的韩若薇略略抬头,就见皇后娘娘将腿斜在一边,和她在宫里的端坐姿态截然不同。 体态修长的美人略斜坐在椅子上,紫色的大袄下缘露出了浓黑灿金的裙角,恰似一点平时难觅的风情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韩若薇不禁有些痴了。 林妙贞当然是长得好的,不然当年太子又怎会对她一见钟情?只不过这些年里林妙贞处处小心谨慎,活得拘束极了,在韩若薇的眼里就成了一潭死水似的,就算景色幽静,也不和她的口味。 现在却不同了。 静水鱼跃,蝶起花动,都是鲜活灵动之美。 二舅母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林妙贞当然感觉到了,她看过去,笑着说:「二舅母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啊,我是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色字头上一把刀!赏美人赏到皇后头上去可真是离千刀万剐不远了! 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自己,韩若薇取出了一个信封。 递信之前,她先看了梁玉盈一眼。 那个沈家女儿的事儿她之前已经跟梁玉盈说过,梁玉盈连忙又起身请罪,曹逢喜那厮真是连废物都不如的闯祸精。…. 听说曹逢喜侵占别人的田地闹到了嫁进宁安伯的沈氏女身上,林妙贞一怔,将手里的柿子放回了白瓷碗里。 「二舅母,你说这个妇人姓沈,可是……从前协办大学士华年公的遗孤?」 先协办大学士沈韶,字存之,号华年。 听见皇后这么说,韩氏装出有些惊讶无措的样子,手里的信已经递了过去。 接过信一直看到最后,林妙贞盯着最后一句「只求水香送秋而擢蒨,林兰近雪而扬猗。」里的「林兰近雪」四个字不禁出神。 这是从前赵肃乾写在扇面上的句子,华年公的女儿为何会知道?为何会在多年后写在给她的信里?她写这句话是为了诉说冤屈,还是因为她知道些与肃乾有关之事? 心中思绪万千,林妙贞面上却没有露出来,只将信收了起来。 「二舅母,还请你下次进宫的时候……」林妙贞本想说让韩若薇下次进宫的时候把这个沈氏女带进西苑她当面见见,可是看见昨天在宫外买的剑,她又改变了主意。 「三日后,请二舅母你带着这位沈娘子去杏花楼。」 「杏花楼?」 韩若薇茫然地看向梁玉盈,这次她的茫然不是装出来的。 「皇后娘娘……」 「我出宫见她。」说出这五个字的时候,林妙贞微微仰着头,笑容分外灿烂。 「什么?!」 韩、梁二人惊讶出声,多年伪装出来的木头样子「啪啦啦」在地上碎了一地。 远在庄子上的赵肃睿并不知道自己不过离开了皇宫两个多月,林姐姐已经敢自己出宫还约人相见了,看见韩氏传来的信,他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图南阿池!收拾收拾!明天我带你们进城玩儿去!」 一高兴,赵肃睿觉得自己的肠胃也好了,胃口也回来了,能连吃三只烤乳猪了。 「多带些银子,咱们去燕京城吃香的喝辣的!」. 六喑 第五十四章 逛街 青帘小车晃晃悠悠从安定门进了燕京城,刚到鼓楼东大街,赵肃睿就坐不住了,车还没停稳他就掀开帘子跳了下来,坐在旁边的阿池拦都拦不住。 看着人来人往的热闹街市,赵肃睿深吸了一口气,顿感神清气爽。 他可真是疏忽了,既然已经换了一副在宫外的身子他就应该趁机玩个尽兴才对呀! 都怪沈三废,她被据在那四方方的小院子里,竟然也把他这一国之君给拘了快两个月。 路上人来人往,阿池匆忙下了马车来扶自家姑娘,就见自家姑娘甩开大步已经往一处南货铺子去了。 「姑娘姑娘!您是要买些什么?」 「你好好揣着钱替我结账就行了,哪里管那么多?」 赵肃睿看了看阿池腰间的梅花纹小袋子,那里面不多不少装了六百两的银票,图南的身上还揣了一千两,赵肃睿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簇新的枝红色莲瓣纹对襟披风,不太满意地扁了扁嘴。 他在院子里的时候压着阿池给他做了不少样式轻便的衣裳,甚至有几件类似曳撒的男装,他一说要出门,阿池立刻就把这种繁复的衣裙给拿了出来,念经似的劝他。 要是能轻易听了几个小丫鬟的话赵肃睿也不是那个让满朝文武都惧怕的昭德帝了,可是偏偏图南的一句话说在了他的心上: 「姑娘明天要见韩夫人,是女眷之间的小会,难得有人主动邀姑娘游玩,姑娘穿得郑重些也是对韩夫人的尊重。」 区区一个韩氏,赵肃睿不放在心上,可他要通过韩氏见到身为当朝皇后的林妙贞,就应当先装得像个平常的女人才行。 毕竟她现在是被宁安伯府逼迫、不得不写信向皇后陈情的「沈时晴」。 能屈能伸的昭德帝这才不情不愿地穿得花枝招展,头上虽然还戴着那根素珠簪子,也多了一支精巧的祥云钗。 带着这一身的繁琐进了南货铺子,赵肃睿一来是为了解闷儿,二来也是想看看给林妙贞买点儿什么。 一进铺子就先闻到了一股又鲜又腥的气味儿,赵肃睿皱着鼻子就看了笸箩里摆着的虾干。 「这是什么?」 「四明来的虾干,夫人要是喜欢先尝一个?」店里的伙计连忙过来招呼,又指着挂在梁上的火腿说,「金华来的火腿,会稽来的女儿红,岭南来的果干,夫人喜欢什么只管看看,咱们这还有各色的茶……夫人要不要看看湘绣的绣样子?都是最新的样式。」 赵肃睿看着各种南货,眼睛都快拔不出来了。 他当皇帝之前也当了几天的逍遥王爷,虽然也要被摁着读书,好歹还是能在燕京城里逛逛的,后来登基之后再溜出宫都是有一群人在暗地里跟着。 倒是少来这种看着不起眼的地方。 「原来金华火腿是能挂在梁上的。」 仰着头看着那金黄黄的一条猪腿,赵肃睿觉得好玩儿极了。…. 见自家姑娘对着一条猪腿双眼放光,阿池顿时紧张起来:「姑娘,这个足有几十斤重,又占地方,咱们来的时候只坐了一辆小车……」 赵肃睿却觉得这个吊在梁上的猪腿比乾清宫里的雕梁画栋有趣多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闻到了些许不同的气味儿,有点像酒味,又不太一样。 循着味儿,他向前几步走到了一溜儿小坛子前面: 「这是什么?」 「回夫人的话,这是香糟,是黄酒的酒糟继续封坛子做出来的,在江浙一带都是用这个做糟鸡糟鸭糟鹅掌,这是一位从松江来了京城做官的老大人特意跟咱们定的,就为了过年的时候做些糟鱼,您要是想要,我给您匀出来几坛子。」 糟鸡,赵肃睿吃过, 是图南做的,他不感兴趣地摇了摇头,这香糟闻着不如图南做出来的那么香。 「这又是什么?」 「这是辽东那边儿来的昆布,能入药,也能做菜。」 「昆布不是绿的么?怎么这么黑?」 赵肃睿是喝过昆布汤的,味道还行,一块昆布三块肉他能勉强将就。 「夫人说的是做成了菜的,那得把昆布先切了小块儿再泡再煮,现在这是渔民把昆布捞上来之后晒干了,不然也没办法从辽东运到咱们燕京城里来。」 巴掌大小的一个南货铺子,英明神武的昭德帝像个刚从窝里爬出来的小狗子似的翘着尾巴东看看,西瞅瞅,也亏了是一大早没什么人,不然也不知道耽误人家店里多少生意。 阿池在旁边看着,一开始只觉得心惊胆战,生怕自家姑娘要买些不得用的东西,后来见姑娘问多了,她反倒放下心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阿池都暗中打了个哈欠,突然听见姑娘叫自己。 「阿池,掏钱。」 阿池傻眼了,看着姑娘。 她家姑娘也在看向她。 「姑、姑娘?」 「掏钱呀。」 昭德帝问得满意了,自然要花钱:「那条猪腿,那个昆布,香糟就不要了,还有那些饴糖都给我包了。」 阿池的脑袋里都快拧成麻花了,就为了能劝住他:「姑娘,咱们买这些东西带不回去呀!」 这个赵肃睿倒是不怕:「这有什么难的?咱们有钱,找个车马行问问,只要给了钱还怕不给咱们送回去?」 想到了小丫鬟想不到的法子,赵肃睿在心里夸了自己一句英明神武。 阿池捏着荷包,站在原地不想动。 说好了是来燕京城里见人顺便吃香的喝辣的!哪有带了个猪腿回去的?! 她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守在门口的图南,发现图南低着头假装自己是块木头。 阿池想哭。 那边的伙计没想到居然真来了大生意,连忙去喊了掌柜出来算账。 「这位夫人,您要的这些东西一共是……」 赵肃睿从阿池的手里把荷包薅过来,从里面抽出了一张银票,他展开一看,「啪」的一声拍在了柜上。…. 那掌柜的刚要将银票拿起来,赵肃睿却抬手又把银票拿了回来。 然后,所有人就看着这位穿着端庄五官秀美的年轻夫人又把银票拍回了案上。 「啪。」 「啪。」 连着拍了三次银票,赵肃睿双眼放光。 财大气粗付钱给别人的感觉可真是太舒服了! 他多少年都是让别人掏钱,在外面逛街,让别人掏钱哪有自己掏钱来得有意思? 从南货铺子出来,阿池拽着自家姑娘的袖子刚要劝两句,赵肃睿又兴冲冲地进了一家银楼。 「图南!你好歹劝劝姑娘啊!」 图南正跟店里的掌柜定下了下午来取货,回头对她说: 「你好好跟着姑娘,买东西都是小事。」 阿池一跺脚,又匆匆忙忙地跟了上去。 逛街逛得上头的赵肃睿好歹还记得要给林妙贞买件礼物,他依稀还记得年少的时候他哥送给了林姐姐一对有珍珠的白玉栀子花耳环,所以,后来林妙贞生辰,他要么送个栀子花的绣屏,要么就送最好的珍珠头面,珠宝首饰这种东西这些银楼里最精巧的也比不上宫里的各色贡品,赵肃睿看了一圈儿,也没看见能配得上林妙贞的。 倒是阿池的手上多了个镶宝的金镯子,赵肃睿说她是庄子里的管事,就得显出和别人的不一 样。 图南头上多了一支镶着绿松石的金簪,赵肃睿说这个绿松石的成色还算过得去,也不张扬。 留在庄子里的培风也多了一个金花钿,花钿上嵌一只玉鹰,赵肃睿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草原上的手艺,适合培风的长相。 买上了瘾,柳甜杏、青莺甚至夏荷、安年年赵肃睿都给她们买了东西。 一口气买到了将近中午,阿池提着大包小包提醒自家姑娘: 「姑娘,你和韩夫人约在了杏花楼,还是早一点去吧。」 赵肃睿这才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一个糖人上面收了回来。 到了在杏花楼包间里坐着的赵肃睿刚等了不到一刻就了听见门响,还没抬头就看见了一角青色的飞鱼纹。 「你就是沈氏?沈韶、沈云山之女?」 听见熟悉的声音,赵肃睿心中大惊,他抬头看过去,差点儿从凳子上翻出去。 来见他的人穿了一件青色的绣纹曳撒,脚踩长靴,腰系革带带,腰间还有一柄镶着宝石的剑,一边问他,一边将一顶宽檐圆帽从头顶拿下。 如果这个人不是长着林妙贞的脸,赵肃睿说不定还当她是什么勋贵人家的小公子。 可这人就是生了林妙贞的脸。 这人就是林妙贞! 英明神武见识不凡两个时辰前刚买下了一整条金华火腿的昭德帝赵肃睿傻眼了。 林妙贞一进来就先在心里暗赞了一句好相貌,不愧是云山公的女儿,和云山公真有三分相像。 没想到沈氏看着她竟然大惊失色,林妙贞笑着说: 「看你的神色,你莫不是从前见过我?我极少出宫,倒是曾经去过云山公他们办的文会,你是在那见过我的?我倒记得你有个族弟文采极好。」 赵肃睿见林姐姐一脸真挚地同自己说话,还是觉得找不到自己的舌头。 他、他林姐姐不是在宫里每天除了去给他娘请安替他哥尽孝之外就是关在长春宫里喝酒吗? 怎么会突然出宫? 还打扮成了个男人?! 林妙贞却不知道面前的壳子里装的是赵肃睿,七年前她失去了赵肃乾,几乎被逼死,这沈家的女儿也失去了自己那么好的父亲,多年来也是历经坎坷,这么一想,她心里就觉得自己和这沈家女儿有同病相怜的亲近。 走上前几步扶住「沈时晴」的手臂,林妙贞笑着说: 「咱们俩既然是故旧,客套话就别说了,你说吧,你是想把宁安伯府上下给生吞了还是活剥了?」 赵肃睿:「……」. 六喑 第五十五章 保证 林妙贞这人的骨子里颇有些一旦决定了什么目的就完全不计较付出与后果的执拗。 就像她可以为了缅怀赵肃乾就让自己在深宫里闭门自守,也可以为了帮赵肃睿稳固后宫,对曹太后的所有刁难都唾面自干。 就像她身为待选太子妃的小官家女儿,也敢把混世魔王一样的赵肃睿摁在地上痛揍。 现在,她为了保护云山公的女儿,也已经决心让宁安伯府湮灭于燕京城中。 看「沈时晴」一直默不作声,林妙贞还以为她是不信自己,又说:「虽然我这些年不问世事,弄垮一个落魄伯府也不难,陛下现在正在清查弊政,当年谢文源筹措军粮不利,让朝廷损失了好大一笔银钱,还是靠云山公说情才没有被多爵,既然他恩将仇报,咱们就只管把该给他的给他就是了。」 赵肃睿看着这样的林妙贞,无端觉得屁股有些痛。 他张了张嘴,刚把「皇后」两个字说出口,又被林妙贞打断了: 「我比你略大一点,就自称一声姐姐,沈妹妹你听姐姐的一句劝,你今年才二十多岁,正该把宁安伯府甩在身后大步往前走,我知道你像云山公那般心善,不忍心谢家覆灭,可你想想,谢家这样的满屋子龌龊小人又怎么会只祸害了你一个?」 「林、林姐姐。」重新叫出这个称呼,昭德帝心中五味杂陈。 被叫了一声「沈妹妹」,他再怎么说出自己身份? 还有…… 「林姐姐,您怎么会出宫来?」 赵肃睿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沈三废那个家伙因为怕被林姐姐怀疑身份才把她给赶出宫的。 「陛下让我出来的。」想起「赵肃睿」劝自己的话,林妙贞脸上笑吟吟的,「出来了几次,我现在觉得从前那几年也真是白过了,沈妹妹,你也一样,不要觉得云山公去了你就应该谨小慎微地过日子,谢家那种腌臜地方就不是你这种人该待的。」 从前那些年……白过了? 赵肃睿微微仰起头,看向满面笑容的林妙贞。在宫里的时候,林妙贞看见他也总是笑的。 他把林妙贞当嫂子,当好友,当难得的亲近人,朝堂上的不顺也好,研制新火器的憧憬也好,平定八方的野心也好,他都毫无保留地告诉林妙贞。 可是林妙贞在他面前从来没像这样神采飞扬。 一张明艳的脸庞像是能发出光来,仿佛这个世上没有她不能做的。 赵肃睿晃了下身子,只觉得自己的屁股仿佛更疼了。 他当了皇帝这么多年,最擅长的就是从别人的言辞中听出他们的本心,他听出了林妙贞的本心,短短一段时日里,顶着他的壳子的沈三废在林妙贞的心里有了别样的分量。 眯了眯眼睛,他的目光从林妙贞的脸庞上划过,终于说: 「林姐姐,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能写出先太子扇子上的话么?」…. 林妙贞怔了下,又笑了:「沈妹妹你是不是曾经见过先太子?」 眸光微沉,赵肃睿挣扎着从巨大的惊奇中捡回了自己的心机,按照他最初的预想,他要找机会入宫当着林妙贞的面说出自己的身份,林妙贞自然会站在他的这边为他所用。可现在的林妙贞,并不是从前的林妙贞,如果他贸贸然说出他才是赵肃睿,就是让林妙贞在他和沈三废之中选一个人,可他,偏偏不想让人选。 他拿回自己的身体,是天经地义之事,就像他当皇帝,是因为他是赵氏血脉,是先帝之子,是天命所归,不是被人推选而出的。 沈三废她做下了这么许多的荒唐事,怎能不露出马脚? 林妙贞此时刚刚能出宫,玩心正盛,就如初生牛犊,过些日子,她自然会发 现沈三废身上漏洞百出,到时候她定会主动来寻真正的陛下。 到时,才是他的「名正言顺」。 藏在袖子之下的拳头缓缓握紧,赵肃睿的唇角轻轻勾起一抹笑。 「林姐姐要是想知道,不妨回宫问问陛下。」 陛下? 这和陛下有什么关系? 林妙贞茫然不解。 包间的竹编小门打开,几个精壮男子端着杏花楼的几道招牌走了进来,赵肃睿一眼就认出来这些人是西厂的番子,可见林妙贞出宫一件事自始至终都被稳妥护着。 他心里一松,也不再打算再多说什么,两人对坐吃了些东西,林妙贞先结账走了,赵肃睿留在了包间里,拿起一个酒壶,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沈三废! 她以为这些微末好处就能让她稳固后宫? 她以为她的那些什么空口白话的什么清除弊病就能让她坐稳了帝位?! 一片碎瓷崩在了被推开的门上,赵肃睿一声爆喝:「滚出去!」 一角绣着飞羽纹的白缎子入了他的眼帘,伴着一声轻笑。 「这位姑娘性子也太暴烈了些,这般易怒,对身子不好。」 听见这个声音,赵肃睿猛地抬起头,看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他两步窜过去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衣襟。 「沈!三!废!你好呀!你竟然敢让一国之后出宫!」 看见属于自己的那双眼睛里怒意熊熊,沈时晴笑着往前走了两步,反手关上了房门。 「赵肃睿」身材颀长,「沈时晴」在女子中也不过是中等身量,两人贴的极近,属于女子的身子仰着头,额头几乎碰到男子的下巴。 「沈三废,沈时晴,你爹沈韶为国尽忠死在淮水,他在天之灵知道你这般窃国无耻么?」 沈时晴还是笑: 「陛下,你把任外戚、横征暴敛、坐视贪腐、穷兵黩武……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你!」 沈时晴又往前走了两步,赵肃睿也只能后退。 小小的包间里到处都是碎瓷,眼看赵肃睿快要踩在碎瓷上,沈时晴一把拦住了他。…. 微微低头,沈时晴的声音又轻又慢:「陛下,你下次还想见什么人只管告诉我。无论是李阁老、杨阁老、刘阁老,还是英国公、镇远侯,又或者你相见太后、国舅……臣妇都可以帮你。」 一把挣开了健壮的手臂,赵肃睿一脚踹在了沈时晴的腿上。 可惜他今天穿的是轻便的软靴,底子是又薄又软的小羊皮,挨踹的人不疼不痒,倒是他这个踹人的差点儿杵了脚指头。 「陛下,您好歹保重龙体,臣妇的身子是无足轻重,可现在疼也是疼了陛下呀。」 沈三废越是这样,赵肃睿越是气得头昏眼花:「沈三废,你是有恃无恐了,你以为你霸占了朕的身子就能万无一失?朕告诉你,朕……」 脚指头疼,他一个不稳,差点儿就摔倒。 沈时晴手疾眼快,长臂一伸,揽住了女子纤细的腰肢。 赵肃睿看一眼差点儿就要扎到自己的瓷片,又看看自己眼前的飞鱼纹。 「沈三废!你竟然敢用朕的身子抱你的身子?!」 沈时晴一手揽着自己的身子,另一边又用穿着靴子的脚把瓷片小心地踢到一边,还真没留意两个人此时的姿势是多么引人遐思。 听见赵肃睿的一声暴喝,她转头,只觉得……自己的这个身子可真是被赵肃睿用的仿佛一块爆炭。 「陛下,臣妇也是无奈之举,摔到地上疼的是你。」 「你放开朕!」 「陛下你冷静些,不然受了伤也麻烦。」 「你闭嘴!」 过了一息之后,赵肃睿又骂:「你哑巴了?!」 沈时晴仍是不紧不慢的样子:「回禀陛下,您刚刚让臣妇闭嘴。」 赵肃睿:「……」 阴狠狡诈!居心不良!顶着他的脸仿佛是个乖顺忠心的,其实就是个貌是情非的小人! 「陛下,您大费周章见到了林姐姐,可是已经告诉了她您才是昭德帝本尊?」 「林姐姐是你叫的?」 沈时晴只是笑。 接连吃瘪,赵肃睿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他终于从沈时晴的怀里出来,跨坐在了圆凳上。 「怎么?朕说了你就一点都不怕?」 沈时晴笑着摇头:「并不是一点都不怕,只是会有些可惜,林姐姐刚刚能逃出桎梏,又要陷在陛下与臣妇的相争之中。」 她的话让赵肃睿一阵龇牙咧嘴。 「沈三废!你不必在朕面前装模作样,你以为朕还能被你这幅样子给骗了?!」 沈时晴只说:「陛下英明神武。」 赵肃睿差点吐出来。 「你来见朕到底是为了干什么?为了把朕气死在杏花楼里?」 「并非如此。」沈时晴笑着从怀中拿出了一个信封,「这是臣妇刚刚在外面书斋里写的,陛下下次见到林姐姐的时候可以将这个信封给她。」 赵肃睿接过来,毫不客气地打开看,看了两眼,他又看向在自己皮囊里的沈三废。 「火药制法?署名沈离真?你到底想干什么?」 「陛下有心精研火器,臣妇身为大雍子民,自然要出一份力。」 赵肃睿皱了下眉头,过了片刻,他说: 「你不会以为区区一个方子就能顶了你的窃国之罪吧?」 「陛下放心,臣妇不会如此天真。」 沈时晴笑了笑,将赵肃睿随手扔在桌子上的信纸拿起来重写叠好,装在了信封里。 她神色沉静悠然,越发衬出了赵肃睿此时的烦躁不堪。 「臣妇交出这个方子,只想换陛下一句保证。」 她将信封重新放在了赵肃睿的面前。 「臣妇想请陛下保证,有一日陛下换回了身子,也依然让林姐姐可以出宫做她想做之事。」. 六喑 第五十六章 杏影酒香 杏花楼也是个从明康年间开到了如今的老酒楼了,楼前两棵垂枝老杏比肩而立,春日风来,落瓣如雪。此时深秋,自然没有杏花可看,卵似的叶子也枯黄了,零落在枝头,遮掩不住几枚干在了树顶的杏子。 一对鹊鸟飞了过来,对着杏干叽叽喳喳叮叮咄咄地受用了一番,又盘旋着飞走了。 树影斜了一角在窗楹上,仿佛在窥探着里面的机密似的。 赵肃睿冷眼看着沈时晴,看了许久,他嘲讽一笑:「沈三废,你疯了?于情于理,林妙贞都是朕的人,朕要如何对她,与你何干?」 沈时晴面色不变,林妙贞和赵肃睿吃过的饭菜早就撤下了,桌上摆着一个幸存的白瓷酒壶和几碟点心果子,她拿起一个没用过的白瓷酒杯,倒了一点酒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 「烧酒辛辣,陛下在这个时节想要喝酒还是喝点温过的黄酒比较好。这些日子我在宫里也这么劝林姐姐,没想到她出宫还是由着性子来了。」 赵肃睿回了她一声冷哼:「我和林妙贞认识十年,你在我面前跟她装什么亲近?」 沈时晴垂眼轻笑:「陛下乾纲独断久了,大概也不明白有些人可以转瞬为知己,天涯同一心。」 仿佛要跟沈时晴对着干似的,赵肃睿一把夺过沈时晴面前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冷冰冰的烧酒下肚,赵肃睿死死地看着沈时晴,看了片刻,他眸光一勾:「沈三废,你凭什么说你和林妙贞转瞬为知己?嗯?你可知道当年……」 赵肃睿顿了顿,略略抬起头,却没有将话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他又说: 「不过是让林妙贞以后也能出宫,这有什么难的。」 说着,他一把拿过了配方就要往自己的怀里收。 却不小心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 互换身子两个多月,该看的不该看的,该摸的不该摸的,因为一些不得已之处他也都碰过了,可是……可是那些碰跟他当着沈三废的面一把擦过去。 沈时晴低头啜了一口酒就看见「自己的身子」耳朵红了,她不禁愕然: 「陛下,你可是身子不舒服?我记得我从前酒量还不错。」 赵肃睿:「……」 为了遮掩自己的尴尬,他拿起酒壶又连着喝了好几杯。 「沈三废,朕真是没想到,短短几个月,你就让林姐姐又成了当年揍朕屁股时候的样子,她当年不过是个待选太子妃的小官女儿,她爹的官儿还是捐的,在那六七个人都是身份最低的,可她就是敢揍朕的屁股!朕还以为……那个林妙贞早就随着朕的大哥一起去了。」 赵肃睿眨眨眼,仿佛又想起了当年那一幕。 大哥去世,原本要跟他定亲的林妙贞自然要被遣送出宫,他以为林妙贞会被送回家,直到他看见了方祈恩夹在了礼部奏折里的纸条。…. 那时的方祈恩还没被他改名叫一鸡,也只是一个伺候他读书的小太监罢了。 窄窄的一张纸条上用炭灰歪歪斜斜地写了一句话:「皇后送林姑娘去了永昌寺。」 她的母后并不打算让林妙贞回家,她要让林妙贞出家……不,永昌寺是皇寺,主持和尚对母后阿谀奉承至极,林妙贞在那出家,是一条性命都被母后捏在了指间,母后是要林妙贞给他大哥殉葬。 想通的一瞬间,他如坠冰河,冲出大殿夺了马就去闯出了宫。 穿过满目缟素的宫门,他一口气追到了永昌寺,一把鞭子攥在手里,谁敢拦他他就抽谁。 着一身素白的林妙贞被绑着跪在佛前差点就要落发。 他抽出了剑比在了主持的脖子上。 那时的他无权无势,只 是一个不被朝野信任的新太子,他想要找人把林妙贞远远送走,却也没把握林妙贞不会再次死在母后的手里。 更可怕的是,林妙贞想死。 「沈三废呀沈三废,朕用朕皇兄的遗志好容易把林妙贞的半个魂魄留在了人间,不过两个月,你却让她又活了大半,凭什么?」 他斜眼觑着沈三废,入目却是自己的身体。 二十二岁的赵肃睿,英明神武昭德帝,这样矫健有力的身子,这样手握天下的身份,偏偏落在了这么一个阴险狡诈、胆大包天的女人手里? 他说这话才不是真的要向沈三废求教呢,他就是……就是怕沈三废用了什么阴险手段! 没错!阴险!沈三废这人阴险得很,起初在他面前装出了一副怯懦卑微的样子,其实骨子里、骨子里! 「胆大包天的逆贼!目无君父的女干党!你最好别对林妙贞使你的那些鬼蜮伎俩,否则……」 「陛下放心。」沈时晴皱了下眉头,从赵肃睿的手中将酒杯轻轻拿了出来。 「臣妇不过是给了她一条新路。」 「新路?」喝得面色潮红的赵肃睿又是冷笑,「天下哪有那么多的路?朕身为一国之君尚且……她一个痴情女子,要不是朕借着皇兄的名义请她替朕掌管后宫制衡母后,她早就跟着我皇兄去了,她至情至性,哪是你这种女干逆能懂的?」 「奇怪。」眼眸微垂,沈时晴晃了晃手里的酒杯,「一个女子至情至性,所以就该死么?还是说,一个女子心存死志,才能得了别人的一句‘至情至性,?」 赵肃睿抬起头:「沈三废,你又在说什么混账话?」 「臣妇说的是实话。」沈时晴抬起头,笑着看向赵肃睿,「未婚夫死了,一个至情至性的女子只有死路一条,陛下你的母后让她死,她自己也想死,陛下不想让她死,反而还要大费周章,可即便如此,她也成了个喜怒不由心的假人。女子,为何总要葬送一点什么,才能得了别人的一句称道呢?」…. 她反问。 赵肃睿听了,却仿佛没听懂,他红着脸一挥手:「荒谬!」 「荒谬?陛下,荒谬的到底是臣妇的话,还是这人间约定俗成之事?如果林妙贞是男子,端盛太子是位公主,太后会让林妙贞去死么?不会,正相反,一旦林妙贞露出些许悲怆哀恸之意,先帝或者陛下还会想尽办法给她另找一个淑女成就一番好姻缘。没有人会觉得她死了才是对的。陛下,林妙贞要死,是因为她在这世上无路可走,你给她的也不过是一条半死不活的路罢了。」 她靠近赵肃睿,再次将酒杯从他的手里拿了出来。 「陛下,男人可以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就算死了个把未婚妻也不耽误他们蟾宫折桂沙场迎敌,可女人并非如此,这些年民间不止多少女子因为未婚夫死了反而要去守什么‘望门寡,,大好年华都要为一个死了的男人陪葬,她们有机会蟾宫折桂?有机会沙场迎敌?她们连走出家门的机会都没有。」 沈时晴的目光沉沉,直白无比地看着被困在自己皮囊之中的皇帝陛下。 「她们都是林妙贞。大雍江山幅员千万里,无一寸她们可立足之地,长江黄河浩荡多少岁月,谁又肯为她们提笔?大雍立朝之时说要效仿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秦有扶植三朝的宣太后、有行商天下的巴清,汉有权掌天下的吕雉、有编写史书的班昭,唐有改朝称制的武帝、有女子为官的上官婉儿,宋有穿龙袍上朝的刘娥、有千古词人李清照。陛下,你的大雍有什么?只有要被逼死的女人,一个,一个,又一个。」 「呵。」 一根手指伸到了沈时晴的颈下,赵肃睿一揪住了她的对襟衣领。 四目相对,赵 肃睿笑着说: 「沈三废,大雍朝不是有你么?窃占皇位的国贼,欺君瞒上的女干逆……你我身魂互换一事若是让史官知道,来日你沈三废可就德比吕雉功盖武周了!」 德比吕雉、功盖武周? 沈时晴看着眼前带着酒晕的脸颊。 「陛下,吕雉熬死了刘邦,武周熬死了李治,陛下您是在提醒臣妇要坏事做绝,将皇位坐到底么?」 什么叫坏事做绝?什么是将皇位坐到底,不过是弑君罢了。 「哈哈哈,沈三废,朕知道,你不会。你对林妙贞都心软,你也没办法对朕下杀手,你只能等着朕一次次地出招,想尽办法把原本属于朕的都夺回来。」 酒意上涌,赵肃睿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前一阵模糊。 可他仍是牢牢地拎着那一点领子,认认真真地端详着本属于自己的脸。 这明明是自己的脸。 却与他从前照镜子的时候不一样。 他眼前的「自己」在笑,看得他一阵心烦意乱。 「陛下,您为何如此笃定臣妇不敢弑君?」 「因为,你看不起权术,你看不起朕的旧路,所以你就一定要让朕活着,眼睁睁地看着你走出另一条路。沈三废,你是天下难寻的桀骜之人,朕不想做的,你偏要去做,天下不容的,你也偏要去做,朕说权力是用来杀人的不是救人的,你就就要用权力来救人,朕说天下女子本该无路可走,本该只有那么一点碎碎的点心渣渣,可你就偏要让朕看着你给她们路让她们去走。你可知道你这叫什么?你这叫大逆不道!」 强撑着把话说完,赵肃睿头一歪,就彻底醉了过去。 看着骄矜到了极点的昭德帝竟然晕在了「自己」胸前,沈时晴一时无言。 「上次相见,陛下还当我是蝼蚁,此次已经成了国贼女干逆……能得了陛下这几个字,臣妇甚是欢喜。」. 六喑 第五十七章 醉里乾坤 杏花楼的一楼楼的梯口,几个穿着黑色短衣的男子持刀而立。 坐在角落里的阿池已经快要急死了。 自从姑娘上去之后杏花楼二楼就再没上去过人了,只有这些人死死地把守在那,刚刚他们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衣袍的男子大步下来带着一群人走了,还以为姑娘也要下来了,没想到楼上又传来了砸碎了东西的声音。 隐隐约约似乎有人在大声说话,可她们在楼下实在是听不清楚,这杏花楼在燕京城里屹立不倒几十年,迎来送往了无数达官显贵,有一条长处就是让人「敢说话」。 说不管在那些小间里说了些什么,外面的人都是极难听见的。 「都快一个时辰了,姑娘怎么还不出来?」 比起慌乱的阿池,图南就镇定多了,还有闲情夹了块点心放在她的盘子里: 「你尝尝这个栗子糕,里面加了陈皮,等回去我也试着做做,到时候你替我试菜。」 阿池快被图南老神在在的样子气死了:「姑娘孤身一个人在上面也不知道是何等处境,你居然还有心思吃?」 「旁人也就算了,咱们姑娘自从上次从佛堂出来,你什么时候看见过她吃了亏?」 这话……阿池想了片刻,都没想出来应该如何辩驳,见图南又拈起了一枚果脯在吃,她又有些泄气。 「姑娘说是来见韩夫人,咱们又不是没见过公侯家的夫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图南没说话。 目光仿佛无意似的从那些带刀护卫脚上穿的官靴上划过,她又垂下了眼睛。 穿着官靴的护卫在燕京城里不算稀奇,但是……图南看向斜对角坐着的一人。 那人五官平平,身量不高,钻进人堆里能让人转眼就寻不着,看着年纪也在二十上下,却有些异样的沉稳。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图南的视线,抬眼看了过来,图南也不避忌,仿佛只是随便看看似的随意移开了目光。 这时,门口突然有一个人匆匆走了进来,他背着光,只能让人看出身型瘦高,仪态端方。 一鸡刚走进杏花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两个丫头,他没放在心上,只问独坐在桌前的四鼠:「咱们爷还没出来?」 四鼠摇了摇。 眉头一皱,一鸡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四鼠也在为难:「鸡老大,再晚了,二狗还在养伤呢,我怕只有那一只肥猫兜不住事啊。」 一鸡在他的头上点了下: 「爷说了,出了宫咱们也不算猫狗畜生了,我姓方,你姓余,我叫方祈恩,你叫余四妹。」 一听见自己的本名,四鼠的脸上一苦:「方老大,你还不如索性叫我余老鼠!」 「爹妈给的名字,爷让你叫那是恩典,该怎么叫就怎么叫。」 嘴上说得正经,一鸡已经先笑了。 平常板着一张脸的四鼠仿佛吃了只苦瓜。…. 这时,楼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声响。 穿着白色飞鱼服的男子大步走到楼梯口,对着楼下说:「方管事,给我把大氅拿来。」 爷的大氅一直有人专门伺候着,一鸡连忙接过来,一溜烟儿上了楼。 「爷,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沈时晴没有说话,接过大氅走回了小间,一鸡跟过去,就看见有个年轻的女子面带红霞地斜靠在椅子上,竟是已经醉得睡过去了。 「皇、皇爷……」 见这个女子作妇人打扮分明已经为***子,在宫里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的司礼监大太监有些慌张。 他他他们家皇爷不好女色这么多年,原、 原来竟是有孟德之好么?! 将大氅盖在了「自己」身上,沈时晴略弯下腰,一手护着头,一手揽在腿下,将人直接抱在了怀里。 一鸡已经看呆了,连忙抢上去说:「皇爷,还是让奴婢……」 「算了,要是知道被别的男人抱了他一准要生气的。」横抱着自己的身体,沈时晴忍不住颠了下。 真轻啊。 一鸡嘴里听着皇爷的语气轻柔,眼睛里看着皇爷小心翼翼横抱着一个,心里一阵乱跳,皇爷在宫外和一个妇人厮混,又把人带回了宫里,这事让那些文官知道,最先死的就是他们这些跟着皇爷出来的太监。 小步跟在皇爷的身后,短短几步路,一鸡只觉得自己眼前一会儿是上吊的绳子,一会儿灌下肚的鸩酒,一会儿是噼里啪啦把人拍成了肉馅儿的板子。 「皇爷,这位……夫人,如何安置啊?」 「不用安置。」沈时晴随口说,到了楼梯口,她看向角落,果然看见了早就站起来等着的图南和阿池。 看见两个和自己朝夕相伴的小姑娘,她的唇角浮起一抹笑。 「她的丫鬟都在,好好护送回家就好。」 一鸡心里一松,眼前的绳子鸩酒和板子都散了。 「噔。」 「噔。」 黑色的大氅如鸦翅一般覆盖在了自家姑娘身上,图南和阿池抬着头看着,就见高大昂藏的男子牢牢地抱着自家姑娘走了下来,黑色的氅衣一角与白色的飞鱼服轻碰在一起,自家姑娘脸色面带红晕地靠在男子的胸膛上。 两个丫鬟连忙迎了上去要接自家姑娘,也没忘了先行礼。 「两位姑娘不必担心,沈娘子大概是许久不曾喝这么多烧酒,有些醉了,不知道贵府将马车停在了何处?在下可以帮忙将沈娘子送过去。」 阿池等得心急,早就将车马叫到了杏花楼的门口,她对着这个彬彬有礼的男子又行了一个福礼:「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咱们虽然是婢女,力气还是有的,还请公子将我家姑娘交给我们就是了。」 她这么说的时候图南已经伸手去接自家姑娘,沈时晴看她手臂抬起的动作略有些迟缓,轻轻皱了下眉头:…. 「你受伤了?」 图南一愣,抬起眼仔细打量面前的男子,口中说: 「公子慧眼,小婢之前受了些小伤,力气还是有的。」 抱着赵肃睿,沈时晴脚下一转已经向杏花楼门口走去。 身后浩浩荡荡地跟了一群人。 阿池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陌生男人将自家姑娘小心送进了车里。 「路上颠簸,二位不妨带着沈娘子在京中寻个客栈休息一晚。」 姑娘进了此城就莫名其妙就醉成了这样,阿池哪里哪里还敢在燕京城里停留?钻进马车就要招呼车夫快走。 图南比她慢了一步,站在车前,这个从来稳妥的小丫鬟难得流露出了些许的踌躇难安:「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待我家姑娘身子好些,定会致谢。」 「在下姓沈,沈隐。」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沈时晴笑了。 极短的一瞬间,图南的眼睛亮了,她又看了这位「沈隐」一眼,再次行了一礼。 「原来是沈公子,我等心忧自家姑娘,举止有失礼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说完,图南才跳上了马车。 目送马车离开,沈时晴心中幽幽一叹。 「去寻姐姐,咱们也回去吧。」 「是。」 一辆绣棚大车缓缓驶到了沈时晴的身边,她一撩衣角上了车。 趁着 皇爷上车的功夫,四鼠,啊,是余四妹挖了一下方祈恩腰间的革带,皇爷冷不丁抱了一个女子出来,可把他的鼠胆子都要吓破了。 可他没想到的是,素来警醒的方祈恩竟然未曾察觉他的动作,竟然被他直接把革带给扣住了。 走神的方祈恩猛地回头,就看见余四妹对着自己杀鼠抹脖子。 「怎么了?」 余四妹只觉得有火气从自己肝尖儿往外冒:「方老大,刚刚这事?」 「让上上下下都封了嘴。」方祈恩只说了这一句话。 随着马车往皇城的方向走,走过了两条巷子口,他转了下头,却又好像只是晃了下脖子。 一辆青皮小车后面还跟着一辆车马行的板车一同出了燕京城。 刚上车没多久,赵肃睿就醒了,越是神思昏沉,他是越不肯让自己迷睡的。 「阿池?」 「你不是说我酒量不错么?」 阿池眨眨眼:「姑娘应是喝了急酒,回去喝些醒酒汤就能好些。」 赵肃睿头晕难受,哼唧了一声也懒得再说话了。 黄土路被往来的车马压得还算平整,人们坐在车上身子随车而晃。 图南的头靠在车壁上,看着阿池小心翼翼地护着「姑娘」的头。 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狼毛大氅被卷起放在了一边。 沈隐,沈隐。 图南微微眯着眼睛,脑海中又浮现起姑娘小时候作男子打扮时的得意样子。 「姑娘!你怎么穿男人的衣服呀?」 「什么叫男人的衣服?哪本书上说了这衣服还分男女的?不过是穿着舒服罢了。不过,既然换了装扮,我也得换个称呼,以后我这么穿的时候就叫沈隐,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沈隐,字离真!怎么样?」 沈隐,自离真,是她家姑娘。 仿佛犯困似的用袖子掩了下脸,图南的脸上是根本没办法忍住的笑意。 她就知道,她家姑娘现在过得比从前好了太多了。 好到她做梦都不敢想。 嘿嘿嘿嘿!. 六喑 第五十八章 买宅子 回了庄子上赵肃睿才终于扎扎实实地睡下,一口气睡到了第二天的天色大亮。 图南早早就备下了绿豆甘草汤给他醒酒,捏着鼻子喝了一口,发现是甜滋滋的,赵肃睿才「咕嘟咕嘟」把一碗温热的汤水都喝了下去。 「我昨天是怎么回来的?」 他问图南。 「姑娘喝多了酒,当然是被我们接回来的。」阿池抢着说,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外男抱下来这种事儿要是姑娘不记得了她也不愿意再让姑娘知道。 赵肃睿皱了下眉头,他揉了揉脑门儿,到底只记得自己拎着沈三废衣领子的样子。 算了,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儿他也懒得去计较。 「阿池,咱们账上现在有多少钱?」 「回姑娘,咱们原本有七百两银子,夏荷她们手里的二百多两细软也被咱们收了上来,共计九百七十两银子,开销花了一百四十三两,到九月初剩七百二十七两,九月初三、初七、上次韩夫人来的时候,姑娘三次给了我一共四百两银子做日常开销,到如今又开销了一百七十两银子,还剩九百五十七两银子。 「咱们从宁安伯府先得了两千一百两银子,一百两给了我做开销,挂在了前账上,一千两给了培风去打器具,先是付了在京外的九家铁匠铺子共付了一百三十两的定银,到前日,一百二十柄精钢好刀尽数得了,又付了二百三十两,临近村里有个打铁器的铁匠能造出枪尖箭尖来,培风让他打造了长枪,三百长枪,两千箭矢,四十把弓,共计开销二百两,至于甲衣要更难得些,明甲都是官制,普通匠人不能做,培风寻到了两位军户家会做棉甲的娘子来教,出了钱让庄子上下里外的女子都学着做,到昨日得了五十件棉甲,一件棉甲用棉八斤,布七尺,加上工费,合计八钱银子一件,两位军户家的娘子得银二十两,棉甲一项合计开销了六十两银子,共计已经花费了七百二十两银子,还剩二百八十两。加上图南那存在的一千两,还剩一千二百八十两。 「九月初六那次宁安伯府又送来了二十枚十两金锭、三千两的银票、五十张金页子和一对十五两重的足金大簪子,合计约有五千五百五十两银子,姑娘给了培风一百两银子让她打赏,图南和培风带去的人有四个受了伤,每人得了十两抚恤,所有人又得了五两银子的赏钱和一头羊,共计开销了八十八两银子,还剩五千四百又十二两银子。 「上次寿成侯来打咱们庄子,后来送来了三千两银子的赔罪礼和一些暂时不能换钱的贡缎之物,有二十七人受伤,姑娘论功行赏开销了七百两二十两银子,剩下两千二百八十两。 「昨天姑娘出门一共开销了二百四十三两银子。 「现在我和图南两边共收着有九千六百八十六两银子。」…. 赵肃睿「啧」了一声,假装自己没听见阿池报出他昨天花销时候那格外沉重的语气,摆摆手,他说:「我想在燕京城里置办一处宅子,越大越好,你们估量着能花多少钱?」 还在为昨天二百三十两银子心疼的阿池傻了。 燕京城城南一处寻常民宅便宜的也不过三四十两银子就能买下,她家姑娘又怎么会屈就那种地方?可要是往贵了找……燕京城到底是勋贵云集之地,她们就算买得起,也未必「住得起」。 「姑娘,您是打算回燕京?可您到底和谢家还没了断干净,咱们贸贸然拿出来钱来在燕京城买了房子,万一走漏了消息,奴婢只怕谢家又来生了是非。」 「我是怕是非的人么?」在燕京城逛了一圈儿,赵肃睿玩心大炽,恨不能生出爪子来直接把这个困着他的小庄子给刨塌了。 说到底这个庄子困的人是沈三废,和他赵肃睿有什么关系? 语气有些不 耐烦,赵肃睿披头散发抱腿坐在床上,又想起了昨天买的那条火腿: 「我昨天买的火腿呢?在外面屋檐下面挂上。」 比起姑娘要在燕京城买房,在屋檐下面挂一整条猪腿在阿池看来已经不是事了,连忙答应了。 「姑娘先梳洗了用膳吧,今天难得天气极好,培风要在外面校场上重开比武,说是赢了的就能跟邵师傅对打,咱们庄子上的人都等着去看呢。」 一听说又要比武,赵肃睿的眼睛立刻就亮了,也顾不得宿醉头晕,直接从床上滑到了地上,不耐烦别人动手,踩着羊皮小靴子就要穿衣服。 图南连忙拦住他:「姑娘别急,先用些东西,您昨天喝了酒,今天给您做了一道‘瓜鸡,,是用肥母鸡的鸡脯肉和酱瓜都劈成细丝加滚油热拌出来的,正好用来下粥。」 虽然「下粥」两个字让赵肃睿心里不太舒服,可有了新鲜的菜色可吃,他也不至于发脾气:「赶紧用了膳咱们就去外面看热闹!」 两个丫鬟当即分工,阿池带着两个小丫鬟伺候他梳洗,图南去厨房取了菜过来。 用温热的帕子净了脸又用青盐刷好了牙,坐在镜前看着阿池手上戴着的镶宝金镯,赵肃睿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对,不光能把账算清楚,还显出几分贵气,这才是能跟在我身边伺候的女管家。」 被姑娘这么夸,阿池又欢喜又有些羞涩:「是姑娘厉害,能弄了这么多钱回来,不然奴婢也只是个小丫鬟。」 这话让赵肃睿甚是舒心,正在他得意的时候,图南提了菜进来,除了一道瓜鸡还有一道猪肉蛋卷和一道雪花豆腐,猪肉蛋卷的肉馅儿是用绿豆粉蛋清和甜酒调的,入口有淡淡的甜味又带了荤香,雪花豆腐则是用笋丁和芥菜丁拌了水豆腐,甚是爽口。 就着这几道菜赵肃睿喝了一碗粥又吃了两笼蒸饺,还没忘了嘱咐图南他今日要吃羊肉。…. 他带着几个丫鬟到的时候就看见一堆庄子里的小丫鬟正挤在门前看热闹,赵肃睿一把将一个拎起来,一看,竟然是柳甜杏。 「你不在后面做衣裳跑到前面来做什么?」 柳甜杏正看得兴起,一双眼睛还亮晶晶,看见了赵肃睿还反问她:「少夫人都让丫鬟们操练了,怎么我们就不能看?之前打架的时候也没说就让我们在后面绣花啊!」 小姑娘挺胸抬头,她们之前也是立了功的,谁也别想拘着她不让她看热闹。 「一点小功劳,看把你嚣张的。」 赵肃睿抬就要踹她屁股,好歹想起来她是个女子。 「别在这趴着看了。」他挥了挥手,「去外头正大光明地看,剩下还在庄子里的,除非手上还有活儿,不然都出来看。」 「哇!」听见少夫人这么说,小丫鬟们都高兴了,你推我我拉你凝成了小团儿一股脑儿滚到了大门外头,看得赵肃睿翻了个白眼儿。 庄子外面的晒场早被培风带着人改成了校场,两边的木架上整齐摆着刀枪,还有一个木制高台让人可以站在上面演武,地上也用三七灰土重新夯平了,看着还像模像样的。 校场正中,两个汉子正扭打成一团,赵肃睿看了两眼,心里有些满意:「果然,真刀真枪打了一场就是不一样,下手比之前都稳当多了。」 在他身后,两个丫鬟搬了他常坐的椅子出来,他在上面坐定,抱着怀里的铜制暖手炉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趁着姑娘看得入神,在一旁伺候的阿池退了几步趁机回了庄子。 「图南,刚刚你怎么不帮我说几句话呀?姑娘要在燕京城里买宅子这事咱们可千万得阻了,宁安伯府还在呢,那满家子不知道礼义廉耻的东西要是知道咱们姑娘手里有钱,定能使出千百个 坏招出来。咱们姑娘现在好不容易得了自在,何必再陷进去?」 图南挽着袖子包着头正在腌羊肉,带着香气的腌料被她在羊腔的里里外外抹了个透。 阿池知道她在认真听自己说,左右看看,又放低了声音:「更何况咱们姑娘什么也不记得了,现在又是这幅性子,要是在京里再冲撞了什么人可怎么办?昨天夜里我一晚没睡,怎么也想不明白咱们姑娘怎么会跟一个男人单独喝酒醉成那样。」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姑娘做事还是有分寸的。在燕京城里买宅子这事……确实不必。」 一甩手上多余的腌料,长相平平的丫鬟笑了笑。 校场上的热闹一直到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散了,赵肃睿看得高兴,只觉得自己快要练出一支精兵了,极大方地散了二百多两银子的赏赐出去,让庄子里里外外连同外面的佃户都跟过年了似的。 吃着被烤得极酥脆的羊背肉,赵肃睿又想起了要在燕京城里买宅子的事儿了。 在庄子上能操练自己手下固然不错,可赵肃睿还是想去燕京城里玩儿,当然了,也不全是为了玩儿,在这城郊的庄子上消息难通,他连沈三废又闯了什么货都不知道,实在是不方便。 阿池自然还是要拦着他的。 赵肃睿又不是能被劝住的人,正在阿池筋疲力尽的时候,图南在一旁给赵肃睿倒了一杯茶。 「姑娘,您真的无需在燕京城里买宅子。」 赵肃睿抬头看她:「怎么?你们几个今天是要联手来拦着我?」 几个小丫鬟还学会联手了? 「姑娘,您在燕京城里本就有庄子。」图南脸上有一层淡笑,「从前的沈府还在,正阳门外正西坊的石榴胡同,五间七架三进宅邸,里面种了玉兰和西府海棠,光是马厩就有十六丈纵深,足够养下十七八匹好马。还有一个书斋,还是姑娘您提的字叫‘逍遥去处,。」 阿池震惊地看向图南,却见图南略叹一声: 「可惜,这宅子明明是夫人从前的嫁妆,可夫人去了之后,这处宅子就被姑娘您的大伯家里占下了。」. 六喑 第五十九章 谁在和她争家产? 赵肃睿由衷得觉得,在「吃亏」这件事上,他就没见过比沈三废更废的。 好歹也是个官家小姐,竟然能被人将自己家的宅子都给霸占了去,这等废物,这等废物! 依照图南所说,沈三废她娘秦氏家里从前是开马场的,历经数代,直到沈三废的舅舅秦同希中了举人,秦家才将产业给转了出去,将手中的大笔钱财分了分,其中沈三废她娘手中就有数千两银子在手,不仅在燕京城里置办了不错的宅子,还能供应沈韶和沈三废父女二人研究金石拓片和各种古籍,沈韶去后,远在青州的沈家匆匆忙忙来了燕京想要接手沈韶的家业,却不知道秦氏早早做了打算将他们家在石榴胡同的宅邸过给沈时晴,还把房契夹在了那些书里让她一并带去了谢家。 比起闷声使坏的沈时晴,秦氏是个刚烈在外的性子,她活着的时候强撑着身子一手操持了沈三废和谢家的婚事,没让沈家占了一点便宜,可秦氏自从沈韶去后就病了,先是久咳昏厥,后来又成了肺痨,沈三废嫁进了谢家没多久她就彻底起不了身了。 幸好那时还有沈三废的舅舅秦同希在京中做兵部职车驾司员外郎,能够照应自己的亲姐姐,没让秦氏额外受了沈家的委屈,可惜不到一年秦氏就去了,过了不久,秦同希则高升了山西行太仆寺少卿,那时沈家还不敢轻举妄动,只偶尔写信给沈三废,说家中子弟到京,可否暂住府上。 后来秦同希因为养马不利被贬为南太仆寺丞,沈三废的大伯沈咸又在青州一带名声鹊起,沈家人就开始不客气起来,只把那个宅子当了自家的,进出再也不告诉沈三废了。 自打占了沈三废的身子,赵肃睿只管把沈三废的都当了自己的,又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宅子」被一群吃绝户的给堂而皇之占了去? 要不是阿池死命劝住了,他当即就要点其兵马杀向燕京。 就算如此,他也没闲着,脑子里仔细设想了一千八百种沈家人的死法,可以说,如今他的脑海里沈家人已经不是人了,而是被反复细剁了了数个时辰的八百斤肉臊子。 「沈三废啊沈三废,你可是个废物!废物到家了!」 二更时分,沈时晴正看着手中的折子,就听见自己心里传来了一声痛骂。 她愣了下才想起来,今日距离上次她和赵肃睿心声相通已经又隔了三日。 「臣妇可是又做了什么不和陛下心意之事了?」 终于又有了骂沈三废的由头,赵肃睿美滋滋地靠在文椅上,手里捏了块儿油酥饼,椅子舒服,饼也香,他也蓄足了力气: 「沈三废啊沈三废,你什么时候做过和朕心意的事儿了?朕可真是没想到啊,你这协办大学士之女,被宁安伯府的几个婆子欺负了也就算了,竟然能被沈家一门子白丁给抢占了房子!怎么?你那些亲戚故旧是假的?你那当官的舅舅是假的?你自己不是浑身本事么?你要是用你的火药将你家宅子一把火炸了朕还赞你一句好气性,可你能么?这么一个废物也有脸窃占皇位?你连人都做不好当什么犯上作乱的窃国女干逆?」…. 用了一整天梳理朝政的沈时晴长出一口气,轻轻揉了揉额角,在曹逢喜交出了四十万两白银之后,清查太仆寺历年账目的事情算是正式开始,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忙得脚不沾地仍是人手不够,刑部侍郎卓生泉上书请她下旨从户部抽调人手查账。 沈时晴却不打算从户部调人,而是打算在都察院里另立一司,里面多用精于账目之人,以后就用来复审全国财赋账目。 查账之事已经开始却才想着要设立有司,沈时晴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是想要钓鱼现伐树了。 可是鱼竿不能不做,已经到了这一步,沈时晴只能硬着头皮将事情往深处做,从全国选调精于账目的人 才入京。 在这样焦头烂额的时候听着赵肃睿这一通狂骂,沈时晴倒觉得是一天里难得的闲散时刻,不仅放下了手里的奏折,还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热茶汤。 「陛下,火气不要这么大,对身子不好。我那房子本也是空着的,沈家不占,谢家也要占,沈家人占了那个房子还得小心遮掩着别让人知道那家是我的,也省了谢家额外的惦记。」 「哼!歪理!朕若是你,谁敢对朕的东西出手朕当场剁了他的爪子,还敢强占朕的宅子,他们家里没有镜子总还有尿吧?先照个影儿看看自己最后的囫囵模样才是真的!」 咔嚓咔嚓吧酥饼吃了,赵肃睿抬头看向窗外,廊下垂着好大一条猪腿,十足是令人垂涎的好风景。 「沈三废呀沈三废,朕给你起的名字还真没错,你这个连仗势欺人都不懂的废物到底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觉得自己能做好了大雍的皇帝?」 「陛下,仗势欺人终非自身,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就像臣妇如今以陛下的身份将宁安伯下狱,看似已经报了仇,可来日将身子换回来,臣妇也得赔上一条命。您觉得仗势欺人很容易,因为您出身皇家,本就有着天下最大的权势,大树底下好乘凉,您是遮阳的高树,不是乘凉的人。‘势,对你来说是天生之物,凝固不变,用之不竭。」 沈时晴站起身,活动了下肩膀,打算明日得闲了去找林妙贞一起骑马松散下筋骨。 「这些年,朝中风云变幻,家父的同僚故旧,有的依附张玩,最好的下场也是被罢官回家,脑袋在菜市口满地滚的也不在少数,有的依附了前首辅刘绅,落了个流放边疆,还有的因为反对陛下加税之策被强令告老还乡,短短七年,已经风云变幻到了如此地步,如果臣妇真是个仗势之人,只怕早就在不同势力之间疲于奔命,散去了不知多少家财,又哪是区区一处宅子就能抵得上的?陛下你看不起宁安伯谢文源,他不就是个在不同势力之间狗苟蝇营之人么?一会儿想要托文官,一会儿想要靠文官,一会儿想卖儿子,一会儿又想把自己的儿子再卖一遍,可他到头来又得了什么?不过是为人所不齿罢了。」…. 赵肃睿真没想到沈时晴自己守不住自己家的宅子竟然还有这么多道理可讲,他几乎要被气笑了。 「好呀,就像你这样什么都不做就行了?就像你这样眼睁睁看着从前看不起你母亲的人出入你母亲的嫁妆产业,你就觉得心安理得了?」 「臣妇倒也不算是什么都没做……」 沈时晴还没说完就被赵肃睿打断了。 「嗯,你搞了火药,弄了颜料,教小丫鬟识字,你沈三废好大的功绩呢!对了你还给染坊出了染布方子!可你家还是被占了呀,你还是连你娘的嫁妆都没守住呀!也不知道你娘拖着个病体替你打算了那么多有什么用,不还是让你给祸祸得不剩了什么?要是她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被你再气死一遍。」 站准了这一条,赵肃睿越骂越开心,越骂越有气焰,连吃酥饼的动作都越来越嚣张了。 这时,他却听见了一声笑。 很轻的一声,是沈时晴在笑。 「陛下,臣妇根本守不住我娘的嫁妆,却不是臣妇守不住,是因为整个大雍都在从臣妇的手里夺产。」 赵肃睿往自己嘴里填饼的手停住了。 「臣妇是独女,家父去世之后,依照大雍律,沈氏宗族可以为家父选一嗣子延续香火,而那个嗣子,才是包括我娘嫁妆在内的家业沿承之人。《大雍律》户令一篇,上载‘凡户绝财产,果无同宗应继者,所生亲女承分。无女者,入官,,大雍官吏遇到这种争产之讼,所循不过两条,一为原情,二为息争。 「原谁的情?原我父无子之情。息谁 的争?息沈家宗族财产之争。根本不会偏向我和我娘两人,如果我为争产之事和沈家对簿公堂,第一个被拉出来作为罪魁祸首的,只会是我娘。而我这个贪图家业不让我父亲留后的不孝外嫁女,毫无胜算。」 见皇爷站起身,一鸡以为皇爷要睡了,连忙来收奏折,却见皇爷对他摆了摆手。 「先放着,今夜我看完了再睡。」 「是,皇爷。」 心中半晌无声。 沈时晴却没有放过赵肃睿的打算,唇角带笑,她反问这位英明神武所向披靡的皇帝: 「陛下,自您以下,整个大雍都让臣妇不得争产,自您以下,整个大雍都觉得臣妇不配、不该、不能拿我爹娘留下的财产,自您以下,整个大雍没有一寸土地、没有一两银子是可以名正言顺属于臣妇的。您让臣妇怎么争?」 「您觉得谢家狗苟蝇营,可嫁入谢家是臣妇能够保护爹娘基业的唯一机会,您觉得臣妇废物无能,那请问陛下,偌大大雍,女人无书可读无财可守,身家性命全要依附于夫家父家,在族谱上连名字都不能有,连人丁都不能算,岂不是生来就被人当了废物?」 灯火微晃,鸦鸟夜啼。 站在宽阔而寂静的乾清宫里,沈时晴终于对着当朝皇帝问出了一直以来想问的话。 「陛下,你觉得臣妇身子废,性子废,脑子废,那是因为您觉得我生来和您一样能读书能置产能沿袭家业,可我偏偏不能!我在京郊骑马会被人说不知体统,我反驳旁人会被人说骄纵无礼,我看两眼《资治通鉴》都被人说辱没斯文,我废了身子废了性子废了脑子才活到了今日,您未曾如我一般地活过,怎能轻易论断了我的半生?就因为你是个生在皇家的男丁么?就因为你是皇帝么?」. 六喑 第六十章 杏仁酪 静夜沉沉,数个鎏金的蟠龙龙纹熏笼里不时传来霜炭燃烧的脆响。 一鸡站在鎏金的仙鹤灯后,双手拢在袖里,纹丝不动。 他听见了皇爷的脚步声,从台阶上缓缓下去,又在殿中停驻,过了片刻,又转向了一侧。 在乾清宫里有四面紫檀木雕龙纹的水晶大镜,对立摆放,正对着殿中四处侧门,这镜子也叫风水镜,在风水家眼里有解厄化煞之能。 只听闻脚步声,一鸡就知道,皇爷是在风水镜前站着不动了。 明明皇爷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一鸡却觉得这乾清宫里仿佛要成了一块冰,寒气又冷又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站在高达一丈半的水晶镜前面,沈时晴看着镜子里的「赵肃睿」。 皇帝,皇家,男人……有人生来就在高出,还要居高临下嫌弃那些生在泥坑里的人爬得太慢,嫌弃她们畏缩、胆怯、无能。 同一块玉,到了她的手中是要她「淑善为要」,到了赵肃睿的手中却要他「君子不器」,她不会恨么?她当然是会恨的!她恨!她恨一个心中并无仁善之心的君王竟然能掌握着天下苍生的命运,她恨一个只知道穷兵黩武玩弄权术的男人坐拥着万里江山,难道她连恨都不能了吗? 当人们对着皇权顶礼膜拜的时候,当人们喊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时候,当人们随意将三从四德扔在了女人面前的时候,当女人被一点点剥夺了所有权力却又成为了史书上的罪人的时候,当她沈时晴面对着谢文源如看货品一般的打量目光的时候……她又怎么能不恨呢? 她用目光探询似的看向镜子里的「昭德帝」,她的恨意绵远悠长,却又沉默无声,所以她容忍了昭德帝一次次把她过去几年的隐忍当作笑话。 可她不能容忍赵肃睿提起她娘。 如果不是大雍律法严苛纵容了沈家宗族对她们母女的逼迫,让她娘在她出嫁后还要拖着病体与沈家周旋,她又怎么会连自己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明亮的灯火照在镜子上,沈时晴转身,看见了远处相对的那面水晶镜里的「赵肃睿」。 「他」和自己一般面无表情。 这些镜子里都是「他」,都不是「她」,就像是先圣典籍中的那些道理一样,他们循循善诱告诉了人如何成为一个有德行和才干的贤达,可这些人都是「他」,都不是「她」。 自始至终,沈时晴的心音都是沉的,稳的,一如既往,却越发让赵肃睿不舒服。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文椅里站了起来,手里是酥饼也早被他放在了盘子里,等他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在房里来回踱步走了好几圈。 难怪,难怪沈三废竟敢如此大逆不道,原来她从来就是个狂悖之人。 赵肃睿想起了沈三废写的那两句「狂诗」,那时他还以为沈三废是恨自己的女儿身,真没想到呀,原来沈三废真正恨的是这世间的纲常。…. 「既恨男女之别,又恨君主之权,沈……沈三废,原来你早就存了狂悖叛逆之心。」 听到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赵肃睿的语气却是冷静的。 沈三废一点点在他的面前露出了本性,在他看来并非坏事,一个女人她连窃国都敢做了,别说她是个大逆不道的狂徒,就算她真的是个忠君的贤良人也难逃一死,知道她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才能更好地揣测她以后的所为所想,进而将她击溃。 口口声声一口一个「沈三废」的赵肃睿早在不知不觉之间就把这个一会儿虚情假意一会儿阴阳怪气的狠毒女子当成了毕生难逢的敌手。 「沈三废啊沈三废,你窃占着朕的位置不放,不会真以为就能从此颠倒乾坤吧?怎么?你是想修改《 大雍律》?还是想让女子也能据有田产?又或者你能让女子也科举,从此登阁拜相?那你当个皇帝还真不够,你得当个神仙。」 说完,赵肃睿忍不住冷笑: 「为下者卑,为上者尊,从来变得是人心不是地位。你真以为你当了皇帝就真的能比朕更好?你觉得朕出身皇家,又是个男人,竟然堂而皇之地受用着种种好处,便因此恨朕。那你如今成了朕,不也是做着朕一直做的事儿么?你想让谁生就让谁生,想让谁死就让谁死,你会因为这个人是男人所以让他死,那个人是女人所以让她生?不会。因为你如今坐在了这个位置上。 「沈三废,朕不怕明明白白告诉你,皇帝也好,寻常人也罢,都是活在框子里的,只不过你们的框子小些,朕的框子大些,朕能轻易碎了某个人的小框子让他换个大些的,可终究那框子也只是框子。你让朕允了林妙贞溜出宫去,朕当然可以,可你要是说让林妙贞走上朝堂,就算朕允了你又敢信么?」 重新在文椅上落座,赵肃睿翘起脚,又看向外面的猪腿。 「沈三废,你不乐意朕这般叫你,朕还偏要这般叫你。咱俩易地而处,朕在你的身子里有千万种法子破局,说到底,还是你这个人脑子废、身子废、性子废。」 对着镜子,沈时晴勾了下唇角。 「好,陛下,我等着。」 更声响起,万籁俱寂。 赵肃睿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沈三废,你现在是装都不装了?连一声臣妇都不叫了?直接自称‘我,?」 时辰已到,沈时晴自然不能再与他说话,赵肃睿的火气反而「蹭」地冒了起来。 方才的镇定模样被他连同酥饼一起给咔嚓成了碎末子吞下了肚子。 沈三废居然敢恨他? 沈三废居然敢说他是凭借着身份之利?! 沈三废她才当了几天皇帝?她是只受了当皇帝的好没挨过当皇帝的打! 哼!等群臣都反对她的时候,等着他那个太后娘又作妖的时候,等着西北战火四起……这个就算了,哼,反正早晚有一天沈三废还得来求他!到时候他倒要笑着问沈三废是不是觉得他当这个英明神武的皇帝是因为身份之便!哼!哼!哼!…. 想要一脚踹开房门,赵肃睿想起自己是在屋里,他拉开房门又狠狠地踹了一脚: 「图南!我饿了!白天烤的羊肉还有么?夹了面饼给我送进来!」 今天正好是图南守夜,她应了一声就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就提着一个小篮子走了进来。 「姑娘,想要做夹羊肉的面饼得废些功夫,我在灶上炖了素山珍的汤本想着明天给您做馄饨吃,现在只能先给您下一碗面了。」 一碗面怎么够? 赵肃睿火气上涌,饭量也大,听说没有羊肉夹饼气得就要摔盘子,却又闻见了一股鲜香气。 图南说话的时候已经打开了篮子,只见里面是个极大的海碗,装了小半碗的汤面,素鲜的汤里窝着细丝似的面,上面撒了些烹熟了的韭黄,一旁有一勺炒香的肉酱,还卧了一个荷包蛋。 等图南把面放在他面前,赵肃睿已经诚实地拿起了筷子。 乾清宫里,沈时晴又在水晶镜前站了一会儿,才踱步回到了龙椅处。 原本压得人喘不过来的气散了些,一鸡小心抬头,见皇爷又拿起了茶杯,连忙说: 「皇爷,已经三更天了,茶就别喝了吧。」 沈时晴放下茶杯,说:「前几天三猫弄的杏仁酪还不错,再去冲一碗来。」 一鸡点头应是,心里却忐忑,也不指派别人,自己亲自去了茶水房按照三猫的方子调配杏仁酪,正好他自己也定 定心。 「鸡老大,那日那位女子我已经派人查清了。」 听见四鼠的声音,一鸡捏着银调羹的手纹丝不动,只是耳朵竖了起来。 「那女子是宁安伯府老二谢凤安的原配,已故协办大学士沈韶之女,如今正在城北郊二十里的庄子上住着,之前都传说谢凤安要把她给休了,现在谢家自顾不暇,倒是没人提了。」 宁安伯府? 谢家? 已故协办大学士沈韶? 一鸡略点了点头,千叮咛万嘱咐:「这事儿千万烂在咱俩肚子里,你派去打探消息的也先弄去西北吧。」 「鸡老大放心,这等轻重我还是有的。」 杏仁酪的香气蒸腾而起,两位大太监忍不住齐声叹了一口气。 杏,杏……难怪皇爷那么爱去杏花楼。 现在皇爷想喝杏仁酪,说不定也是想起了佳人呐。 「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俩人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却还是想了半天都想不明白。 到底他家皇爷和那位少妇……谁是那「出墙的红杏」呢?. 六喑 第六十一章 求情 赵肃睿原本就要去带人将沈三废家从前的宅子抢回来,现在存了一份要让沈三废知道是她自己废物的心思,更是把这事儿看得极重,第二天一早就招呼了几个丫鬟过来调兵遣将。 「姑娘想要找几个人能进城去刺探消息?」 阿池眉头紧皱,又想劝姑娘熄了心思:「姑娘,咱们这庄子里都是些粗汉,您操练一番让他们打架还行,刺探消息这种事儿可实在太精细了。」 说话的时候她用眼睛看培风,却见培风低头行礼说道:「姑娘,之前我们就派人去盯了谢家,用的两个机灵汉子,这两人都是庄子上的佃户,也都没有什么坏习气,只是见识还是少了些,之前去盯谢家的时候被西厂的番子盘问过几次。」 这么一听,赵肃睿就不满意地摆摆手:「这种良家子在军中当斥候还差不多,做不了探子,有没有那种能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的?」 培风被问住了,这时图南说: 「姑娘,咱们庄子上能在燕京城里打探消息的人大都还关着呢。」 赵肃睿一听就明白了,图南说的是宁安伯府一串儿一串儿送过来的管事和婆子,这些人都是在高门里混出了些许脸面的人精,比老实巴交的庄稼户好用多了。 沉吟片刻,他问:「这些人里收服了几个?」 培风说:「这些人有得被关了快两个月,最短的也差不多是九月初来的,之前和寿成侯府起纷争的时候里面十三四个青壮和四五个婆子已经归附了,至于之前带头的刘婆子、松婆子和谢家的几位管事都还关着呢,他们倒也喊着求饶了,只是还顺着姑娘的意思一直不搭理,现在也被磋磨去了七八分性子。」 「这些人还不能动。」赵肃睿斜靠在铺着新制软垫的文椅上,两脚斜伸出去,并在一起晃了晃,「他们可是谢家实实在在的罪证,家业根基又都在谢家,要是偷跑了可就抓不回来了。」 说着说着,赵肃睿突然一笑:「我有了个合适的人选。」 抬头看见几个丫鬟都好奇地看着自己,他摩挲了下怀里的手炉:「去把崔锦娘叫过来。」 听见沈时晴要自己过去,正要给谢凤安「加餐」的崔锦娘放下了手里的沙子,抬手略拢了下自己的头发,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穿戴,她冷冷地说:「沈时晴又要我去做什么?把我当个玩意儿戏耍?」 来叫她的人是穿着件靛青短袄的图南,因为一日有一半都是在厨房干粗活,又来往于内宅,她既不像阿池穿上了绸面比甲,又不像培风已经全然像个男子打扮,一张乍一看只能说工整的脸上什么都是淡淡的。 沈时晴的几个丫鬟里面崔锦娘最讨厌的是垂云,这里面自然也有垂云嫁给了贺长轩的缘故,其次就是这个图南,崔锦娘不喜欢她,是因为图南就像是沈时晴的一道影子,明明是个丫鬟,却也用一种能将人看透了的目光看着她,看得崔锦娘只想犯恶心。…. 此时的图南正是用崔锦娘最讨厌的目光看着她,嘴上一如既往的平和:「崔娘子,我家姑娘给了你机会你最好就将它抓在手里,从前我家姑娘能忍了你一次又一次,现今却不会了。你留在这驴棚子里是真的恨急了谢凤安?还是怕我家姑娘把你忘了?」 崔锦娘脸色一变,就见图南垂下了眼睛,手里仿佛是在解着袖口,嘴里不疾不徐地说着:「前几日我陪姑娘去了趟燕京,听闻西厂的番子一直围着宁安伯府,就算谢家请来了英郡王世子,也只不过是拉了个一同陪关的。宁安伯府只是外面看着光鲜,里面早就穷得当东西了,又经历了这么一遭,你说,宁安伯府里现如今过得是什么日子?泉哥儿也是可怜,亲爹亲妈在这个城外的驴棚子里当仇人,好说话的嫡母也被赶来了庄子上……」 再次抬起眼的时候,图南 的眸中带了些笑: 「崔娘子,我家姑娘从前说你是个抓浮苇求脱身的可怜人,可不要再将别人递来的手给打回去了。」 恨恨地瞪着图南,崔锦娘的眼睛里几乎沁出血:「她沈时晴也不过是个不能自保的泥菩萨,也敢来让你这个小***拿捏我?!」 她话音刚落,脸上突然炸起一声响,接着是一阵巨痛,不等她回过神来,另一边脸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记。 「啪!」 「啪!」 「啪!」 被连抽了三个耳光,崔锦娘双手捂着脸,后退两步跌坐在了草料堆里。 她傻愣愣地看着图南,却见图南又慢条斯理地把解开了的袖口系了回去。 原来图南刚刚解袖子只是为了抽她的脸?! 「我家姑娘说你可怜,一贯不与你计较,可你背信弃义恩将仇报,挨我一记是理所当然。垂云嫁给贺长轩是他们有缘,并非是从你手里抢走的,你却总心怀怨怼,对垂云多番刁难,我打你第二记是情义所至。昭德五年,你刚进府的时候为了争宠害得阿洛差点断腿,这件事宁安伯府不追究了,姑娘也不过对你小惩大诫,我却还要让你长了这个记性,我打的第三下,你也受得起。」 崔锦娘没想到图南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丫头下手竟然这么狠毒,看着图南走近,她慌忙后退。 一旁的谢凤安看着眼前的热闹和他的驴兄一起瞪大了眼睛看着,要不是嘴里塞了东西,他恨不能大喊一声「打得好」。 图南却没有再动手,双手放在身前,她微微倾身看向崔锦娘: 「敢问崔娘子,可以同我去见姑娘了么?」 崔锦娘穿着一身干净衣裳刚进了院门就让赵肃睿觑见了她脸上的伤。 看了图南一眼,赵肃睿懒洋洋地说:「我今日找你来,先要解决一件旧事,这庄子上下是我的地盘,你和你的丫鬟叠翠两人却敢明目张胆地下毒,这等通敌的内贼自然是杀无赦。」…. 崔锦娘这才看见许久未见的叠翠被人绑在了一张条凳上。 她吓了一跳,连忙去给叠翠解绳子。 被人拦住了,她看向「沈时晴」:「沈时晴,你是要私刑杀人么?」 之前她虽然被同样捆在驴圈里折磨,却并不担心自己的丫鬟,因为她知道沈时晴不是那等狠毒之人,没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天,却突然又要算账了,竟然还是「杀无赦」?! 赵肃睿才不同她客气,对于崔锦娘这种小人不过是以权势引之,以财帛诱之,以威势慑之,先教会了她什么是怕,也就算是拿捏了一半了。 「愣着干什么,把这个丫鬟杖毙。」 负责行刑的是从前宁安伯府里的婆子,可以说个个都是靠心狠手辣能办事儿才得了来庄子上的差事,现在对付这种小丫鬟自然不会手软,一听「少夫人」下令,一个穿着赭石色斜襟袄的婆子往手里啐了口唾沫抡起棒子就打了上去。 就算嘴里塞着东西,在场众人也都听到了丫鬟的一声惨嚎,可见这一下是真的打得极重。 此刻的院子里除了崔锦娘和一众丫鬟婆子,还有安年年她们三个谢凤安的妾室,赵肃睿招呼她们来只说要给她们一个「交代」,又哪里想过是这个局面? 柳甜杏捂着脸不敢看,夏荷也微微侧开了头,剩下安年年,她看向了崔锦娘。 婆子抡着棒子的力气是一次比一次大,丫鬟嘴里的帕子都沁了血出来,崔锦娘的脸色已经彻底惨白了下来。 旁人都已经不忍再看,「沈时晴」却还是神情怡然,甚至有闲心吃点心,让崔锦娘看出了从前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冷漠。 她是真的要杀人的! 沈时晴!她是真的要杀人的! 终于,崔锦娘跪在了地上:「是我的错!是我鬼迷心窍!是我被伯府的富贵迷了心!从前到如今都是我对不起你!少夫人!沈、沈妹妹!不……沈娘子,沈娘子你想让***什么只管吩咐,我求求你了,放了叠翠了吧!她只是个听了我的话的傻姑娘,真的没有要害人的心!」 脸上还痛着,崔锦娘的心也疼。 叠翠是她第一次到宁安伯府见识了高门排场之后从沈时晴接济她的钱里硬挤出来去买的丫鬟。 刚到她身边的时候才十二岁,像个破壳破早了的小鸡崽子,只花了她二两三钱的银子,可是叠翠忠心,看她干什么就跟着干,唯独吃饭的时候不敢动,只敢蹲在桌子底下吃她的剩饭粒子,这个丫头是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饭养大的,就算一开始只为了争口气可她也养了五六年了。 男人对她不过一年就厌了,两尺长的孩子除了吃饭睡觉又懂得了什么?跟她相依为命十几年的亲爹都想把她卖了去抵掉赌账……只有叠翠,只有这个傻丫头跟着她、陪着她,做什么都陪着她。…. 「是我教坏了她!沈娘子,你打我吧!我是罪魁祸首!你别打她!她坏一分我比她坏十倍!背弃了你的人是我!陷害垂云的人也是我!害得阿洛差点断了腿的还是我!」 赵肃睿无动于衷,崔锦娘现在能依靠的也就是那个孩子和这个丫鬟了,要是她到此时对丫鬟的死无动于衷,他反倒会觉得此人难用。 所谓驭人之术也不过是养狗给肉,养狼拿刀,真要养狼,手里的刀够利,狼能带回来的猎物也得够多才行。 突然,又有一个人跪在了地上,不光跪着,还一路蹭到了赵肃睿的面前: 「少夫人,我想了想,崔姐姐给我们下的药也毒不死我们呀,不过就是拉了几天肚子,不、不至于死吧?」 看着歪着头看着自己的柳甜杏,赵肃睿皱了下眉头:「给你们讨公道呢你来装什么好人?」 「我没装啊。」 现在的少夫人虽然比从前吓人,柳甜杏觉得自己和少夫人还是有点「吃饭交情」的,她笑了笑,甜着嗓子说:「崔姐姐眼里的点心渣渣就这么点儿,叠翠眼里的点心渣渣就是崔姐姐,少夫人您这么厉害,一定有法子给她们更多的点心渣渣,让她们将功补过呀。」 一看见柳甜杏跪下了,安年年也连忙跪下,只剩下夏荷还记恨着崔锦娘多次想利用自己,她不肯为了崔锦娘跪,却也低了头。 几个婆子都是机灵的,一见有人求情就停了手,赵肃睿再看看已经哭得不成样子的崔锦娘,摆了下手。 「既然苦主都不追究,你们两人的两条命先记下。」 崔锦娘已经绝望了,没想到「沈时晴」又松了口,这时她突然明白了图南告诫自己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连忙重重地磕了个头: 「沈娘子,我从前猪油蒙了心分不清好坏,做下了无数错事,以后您但有吩咐,我必竭尽所能。」 用手撑着脸颊,赵肃睿从面前这些女人的脸上一个个地看过去。 柳甜杏、安年年、夏荷、阿池、图南、培风、崔锦娘……还有已经放下了棒子老实站着的婆子。 半晌,他用鼻子「嗯」了一声。 算是应了。 「我要在燕京城里安插人手,崔锦娘,我给你五十两银子,五天时间,第一,你要在燕京城里把根儿扎下去,第二,你要知道鼓楼大街上人们说的最多的十条消息,第三,你要把石榴巷沈家旧宅里现在住了多少人、都是什么人,每天干些什么都打探清楚。你能做到,你从前的事我既往不咎,把你当得力之人用着,以后也会找机会救回你的孩子,你做不到,我 就把你和这个小丫鬟一并扔驴圈里由得你们自生自灭。」 「是!奴婢知道!奴婢一定照办!」听着崔锦娘的磕头声,赵肃睿却并不觉得开心。 明明并不把沈三废说的话放在心上,可刚刚这些女人替那个丫鬟求情的时候,他又无端端地想起了昨夜自己用心听到的话。 「……请问陛下,偌大大雍,女人无书可读无财可守,身家性命全要依附于夫家父家,在族谱上连名字都不能有,连人丁都不能算,岂不是生来就被人当了废物?」 这些女人,她们,生来废物,呀。. 六喑 第六十二章 执子 除了崔锦娘,赵肃睿又相中了一个宁安伯府的婆子,婆子姓张,今年五十七,因为长得粗壮老实,从来也没有混到主子面前去,领的差事就是带着几个人给女眷运恭桶洗恭桶的,这次能得了一个押送谢凤安妾室的差事到了庄子上,是因为她自己的孙女儿就是柳甜杏身边的丫头小包,她本来就想留在庄子上守着女儿,却又被带头的婆子给拿捏了一把,强要带回府里去,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培风带人把她们全都拿了下来。 旁人都觉得是受了天大的苦楚,张婆子却是顺了心意,旁人还在马棚里呼天抢地,她就求阿池给她些差事。 阿池谨慎惯了,一开始是不敢用她的,图南却觉得张婆子唯一的牵绊都在庄子上,是个可用的,就让她在厨房里干些洗下水之类的粗活儿,只是晚上还让她住在关押的地方,倒是每天的伙食都好了,还有了新的衣裳穿。 有她做样子,很快又有婆子投了过来,这时阿池的胆子也被教得大了,也给这些婆子都安排了差事。 之前寿成侯府的人绕到庄子侧墙翻进来,离着正院不远,正好被张婆子遇到了,她先装着老实怯懦的样子唬了人,把人骗到了柴房外头拿起棍子就打了下去,那个寿成侯府的人会一些拳脚,两下把张婆子打在了地上,口鼻都冒着血,这个粗手粗脚的婆子却还是抱着那人的腿不放,用牙咬着那人的小腿肚子,硬是把一块巴掌大的肉撕下来一半。 赵肃睿看中了她的果敢和狠辣,让她进燕京城帮衬着崔锦娘。 张婆子跪在地上,背都是佝偻的,听了这话,她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孙女儿,才说:「少夫人的吩咐,老婆子一定尽心竭力。老婆子只剩小包这一点骨血,只盼着能得少夫人看顾一分。」 说完,她又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 比起朝廷上那些想要好处又不肯明说的官,赵肃睿倒是挺喜欢这婆子的直率:「这也没啥难的,以后就让小包……」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柳甜杏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小丫鬟,理直气壮地说:「小包在我这养得白白胖胖的,我还教她识了好几个字呢,张奶奶你只管去燕京城建功立业,有我一口吃的我一准儿分小包半……三分之一口!」 谈着正事儿呢这傻子又在这凑什么热闹? 赵肃睿架子刚端了一半儿啪啦掉在了地上,对着柳甜杏冷冷一笑: 「行啊,正好崔氏空出来了个屋子,就让小包住着,每天吃喝和你们一样。你还能教她识字?你能教她什么?你自己能把《千字文》默写出来么?」 昭德帝敢拿自己的玉玺打赌,这个好吃懒做的柳甜杏能正经写出来的字不超过五百个。 柳甜杏被说得撅起了嘴。 终于在同傻子的交锋里占了上风,英明神武的昭德帝十分得意,语气都轻快了:「你读书写字连我身边的丫鬟都不如,就别在这班门弄斧了,阿池,教小包读书的事儿交给你了,你……」…. 「姑娘放心,之前我也是带着小丫头们识字的,索性把小包也加进来。」 赵肃睿早就知道了沈三废把身边的丫鬟教得个个识字,却没想到居然还让大丫鬟教小丫鬟,见阿池说的笃定,也不知道她给多少人当了多久的识字师父了。 哼哼了两声,压下心中的异样,赵肃睿摆了摆手:「行吧,就照你们说的办。」 又跟跪在地上的张婆子说:「我不光让你孙女吃得好住得好,还让阿池教你孙女,这下可是让你如意了?」 抬起头,他看向院子里的其他人:「凡是差事办得好、顺了我的意的,我也从来不会吝啬,要是差事办的不好……咱们庄子上的马棚子还有空地方,你们面前的这条凳子还没正经沾过人血呢。」 一院子的女人都对他行了个礼。 「少夫人(姑娘)放心。」 张婆子垂着一张有些苍老的脸庞,重重地磕了下去。 一张老脸抬起来,上面全是笑,英国公应晟脸上的得意遮都遮不住: 「陛下,派往西北的人臣已经选好了,就让他带信儿给都沁部的阿知喇。」 沈时晴坐在东暖阁的榻上先看了眼手里的折子,对一旁的一鸡说:「给英国公看座。」 英国公一面极利落地站起来,恨不能蹦了个高以示自己老当益壮,一面又极为得意地坐在了小太监搬来的椅子上。 「陛下,卓罗虽然实际上是都沁部的首领,到底还是要拜都尔本的阿嘎台吉为大汗,之前他被陛下驱赶了数百里,同大雍议和之后就休养生息,只等着陛下再次出兵都尔本部他好坐收渔利,称王之心已经毫不遮掩了。这个阿知喇虽然是卓罗的部下,也忠于他们的台吉,一直不满卓罗的称王之心,之前隐忍不发只不过是怕咱们大雍黄雀在后。只要让阿知喇相信陛下暂时没有远征都尔本的心思,再从中挑拨,他自然会调转刀枪对付卓罗。」 沈时晴点点头,仔仔细细看着手里的折子。 英国公不愧是个老将,对于都沁部也极为熟悉,其中错杂的各方势力被他抽丝剥茧一一说了个清楚。 这些东西沈时晴已经听了很多遍了却依然听得很认真,不时地问出些问题,有些是她之前想的,有些则是她在英国公讲述时候又察觉的。 应晟本以为自己这些分裂都沁与都尔本各部的方略已经注定了要跟自己长埋地下,又怎能想到竟然被陛下这般聆听? 讲着讲着,老爷子顿了顿,拿起帕子擦了擦自己的鼻子和脸: 「臣老了,这鼻子眼睛都不听使唤。」 哪里是老了,分明是一不小心流了泪出来,沈时晴也没点破,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 等应晟终于说完了,她抬起头:「此计如果想要奏效,咱们又得做些什么,才能让阿知喇信了咱们呢?」…. 一听见陛下说「咱们」,应晟一张老脸当即开了花: 「陛下,臣以为,不如就假装咱们朝中没钱了,这仗打不起来。」 这倒也不用假装。 沈时晴想着一年收上来的几百万两银子的赋税和赵肃睿之前靠抄家得来的军费,面色十分平和。 「陛下您不是逼着各处将鲥贡与太仆寺的钱都查清楚么?咱们不妨就将这事儿挑得再大些。让远在西北的都知道咱们是没钱了。」 看着应晟一脸与年纪不相称的贼兮兮模样,沈时晴挑了下眉:「英国公可是有什么法子?」 说完,她就见英国公又掏出了一本奏折。 「陛下,我那三儿子从前也在扬州当差经手过鲥贡一事……」 听到这句话,一旁伺候的一鸡第一反应就是老国公要给他儿子求情,正琢磨着一会儿国公跪下的时候让人去将椅子撤了,他就听英国公说: 「陛下既然要清查鲥贡,不如就将老臣的儿子也抓了,再让臣在朝上哭穷打滚儿,到了这个地步旁人不信也得信了。实不相瞒,陛下,臣连折子都准备好了,陛下只消说是西厂查出来的就是了。」 沈时晴接过那折子,就见里面写的是英国公的这个第三子应逯花费奢靡挥霍无度,早上要吃三只鸡炖出来的蘑菇,晚上要用甲鱼裙边下酒作宵夜。 加上一些他在扬州府同知任上的行径,略加些春秋笔法,还真让人觉得应逯是在鲥贡一事上吃了个脑满肠肥。 沈时晴仔仔细细地读完,忍不住叹了一声:「英国公,你是真不怕朕把这个当了真?」 这 句话让老者又是咧嘴一笑: 「陛下,我们英国公府最早跟着太祖打天下,死了的儿郎也不在少数,要是陛下用了我这儿子的命能换了都沁、都尔本两部彻底分崩,大雍西北再无敌手……别说我儿子,您要臣的命,臣也乐得给。」 笑容满面的老者唯有一双眼是亮的。 让沈时晴轻易就能察觉出里面的执拗和狂热。 英国公应晟,他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了眼前年轻的皇帝,为了这他等了一生的机会,他什么都可以抛去。 沈时晴默然不语。 她想起了昨夜赵肃睿对她说的话,每个人的都不过活在框子之中,不同的,不过是框子的大小。 想要击碎框子,无论是什么人,哪怕位极人臣世卿世禄,也要做好粉身碎骨的打算。 这样的英国公府能换来什么呢? 瞬息间,沈时晴想了极多。 一旦都沁与都尔本部不能再威胁大雍,辽东的各部也就少了都沁部的压制,甚至会伺机分羹,到那时,辽东以东的白山黑水也会成为大雍的威胁,击退西北之敌是英国公的梦,经略辽东之权是英国公府的根。辽东越重要,英国公府的基业也越稳固。 能够参与西北战事,对应晟来说既是圆梦,也是要借功劳稳固英国公府的根基,一举而多得。…. 想清楚了这些,她随手将奏折扔到了地上。 「来人,派锦衣卫去将永州知府应逯给我拿了。」 「是!」 英国公当即站起身,装模作样地要跪下: 「陛下,臣教子无方是臣之过,臣,无话可说。」 「既然无话可说就别说了,英国公,你也辛苦了这些年,就在府里好好颐养天年吧。」 昭德六年立冬,燕京城里罕见地刮了一天的南风。 昭德帝下令将曾任扬州同知的应逯缉拿入京同时申斥了英国公府,却让这阵南风里满是刺骨的寒意。 在这样震惊朝野的大事掩盖之下,很多事就变得格外耐人寻味。 比如从前反对陛下北伐的老将蔡蛰被宣召入京,起复有望。 再比如陛下下旨令内阁再议与都沁、都尔本两部重开互市一事。 「风要变了。」斜阳光下,明若水举着杯子对自己久候终至的好友说道。 他的好友淡淡一笑,白色的飞鱼纹斓衫被罕见一抹的冬日晚霞镀了一层金光。 在他们二人所坐的茶楼下,一对穿着半旧棉衣的母女拉着板车缓缓经过。 两人溜着皇城根一路往南出了正阳门,最后停在了正西坊的观音寺东边的一处牙行前。 「我夫家姓朱,行二。」 女人脸颊秀气,只是左半边脸上一大片红色的胎记看着骇人。 「只是想寻个能前头做点儿买卖后头住人的落脚地方,还请行老给个方便。」 女人在前面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看守板车的婆子默不作声,一看就是个老实木讷没见识的婆子。 天快黑了,牙行的行老看着自己面前的几百个大钱,磨了磨牙:「这儿遍地都是南来北往的买卖人,你们想做什么买卖呀?」 女人歪着头不让人看见自己脸上的胎记,小声说:「我祖上传的手艺,能做些女人家里用的药。」 行老到底收了钱,给她们领去了不远处的一个临街小房,只有前头铺子半间,后面也只有半进院子,勉强两小屋能住人,前头的铺子和后面的院子用的砖瓦都不一样,一看就是拿别人从前的跨院隔出来又推了墙改的。 好处是院子里有一口井,为了这口井行老多收了她们一年一两的租金,用一年 六两银子的价把这儿租给了这对母女。. 六喑 第六十三章 缺人 「从来都说是杀鸡儆猴,咱们陛下可真是杀猴儆鸡啊。一个寿成侯还没处置清楚,又把声明赫赫的应二爷给关了,倒显得我们都察院平时不够勤勉了。」 立冬之后百官当差穿的也更厚实了,苎麻丝做的朝服穿在外头,里面加一件从头到脚的皮袄子或者棉袄子,朝中依例赏下来的暖耳也都到了各位京官手里,就是几块拼成了一圈儿的貂皮套在纱帽上,前面是一长条的迎面,两边左右都各缀一块,垂下来略遮住了耳朵和后颈,三品以上用的紫貂,三品以下用的是青根貂。站在六科廊看过去,满目都是圆滚滚的各部郎官,顶着貂穿着袍,风从西边刮过,让他们走起来有一种圆润的轻盈感。 圆滚滚的吏部侍郎侍郎庄长辛在去文渊阁的路上遇到了同样圆滚滚的左都御史钱拙,钱拙是福州人,入京为官这么多年都没有受得了燕京城里的干冷凛冽的北风,说话的时候牙齿都在打舌头。 庄长辛笑捏着手里的几本文书,笑着说:「钱大人上次寿成侯之事就晚了一步,听说这次又被西厂抢先?听说这几天锦衣卫在各处走动得很是勤快,也不知道又盯上了哪家高门大户,钱大人,听说那群翰林现在都在参各处用度奢靡的达官显贵……再这么下去,你们都察院都快成闲差衙门了。」 钱拙脸上被风扑出了一点血色,越发显出了眼中的焦灼。 他也在为此事忧心得很,往年这个时候陛下要么就想要出城打猎,要么就想着让辽东再进贡极为名贵的金貂和东珠,再加上宫中为了准备过年定然会奢费无度,正是他们这些御史们大展拳脚的时候,可今年陛下不按照流程来了,不仅不提什么出城打猎,给辽东的圣旨也是让他们提防严冬的风雪灾变,不要让百姓因为大雪塌屋而流离失所,既没要金貂也没要东珠,反倒还赏了辽东各部一批贡缎和好酒。 摩拳擦掌的御史们连衣裳都脱了却没等到对手,一个个赤条条地干晾在了原地,又冷又尴尬。 想到现在都察院的处境,钱拙摇了摇头:「唉,姚迁被派去了江西倒是有了些大展拳脚的意思,陛下几次都亲批了他的折子,前几日他上奏江西布政司借茶贡之名横征暴敛,陛下不仅立刻就派人去查,还直接将批奏折用的紫竹笔也赏了他。」 虽然他身为左都御史是姚迁的顶头上司,钱拙说话的时候还是带出了浓浓的酸意。 世人都说他们当御史的都贪图名声,御史为什么贪图名声?是因为他们的上奏根本不能被陛下采纳,不能从上求功只能从下求名。 从前姚迁是带头从陛下身上捞名声的,捞得都疯魔了,现在呢?他对着那根笔只怕已经把自己当了魏征转世、管仲再生,谁要是再去说陛下有什么细枝末节的不好,他当场就能变了疯狗咬上去。…. 这是什么神仙日子?这就是得了圣眷!跟圣眷相比,那一点直言进谏的名声算什么? 钱拙都恨不能把自己去跟姚迁掉个个儿。 「听说那个王翰林参了曹逢喜侵占百姓田地,陛下去翰林院的时候还特意见了他。」 百年陈醋都要从钱拙的嗓子眼儿里冒出来了,他却不知道撺掇了王翰林纠集人痛打曹逢喜那条落水狗的人正是乐呵呵走在他旁边的庄长辛。 庄长辛歪头看了他一眼:「老钱啊,从前陛下不待见你们御史,你们算是无路可走,现下陛下换了心思,眼见一条康庄大道在前,怎么,你竟然不敢走了?」 钱拙略吞了吞口水,没有吭声。 寿成侯、英国公一是外戚一是勋贵,可鲥贡与太仆寺的账,牵扯更多的是文官,是和他们这些御史一起科举入仕的同科、同僚、同好,稍有不慎,他这个左都御史就会成了众矢之的,姚迁是条疯狗,他钱拙还是要做人的呀。 知道钱拙还在犹豫,庄长辛再没说什么。 他之前劝李从渊对陛下多些信任,却不会对钱拙说这种话。 如今御史们诡异的缄默其实就是文官们对清查弊政一事的无言反抗,想要扭转,还要另想办法。 看一眼手里的文书,他在心中喟叹,陛下绕过户部令他们选精通账目的人才进京,此事进行的并不顺利,就像钱拙一样,这些官可并没有什么「敢为天下先」的气魄。 刚进文渊阁大门,他就看着英国公大步走了出来,脸上是显而易见的颓唐灰败,显然他就算舍了老脸来求几位阁老,也没有人愿意替他去御前求情。 对着英国公行了一礼,庄长辛抬脚进了文渊阁,脚下却突然一顿。 求人求到了文渊阁……英国公是真不怕自己这幅模样被满朝上下都看个清楚啊。 一点思绪倏然而逝,还没等他想明白,他就听见李从渊唤他。 「庄侍郎,你来看看这本账册。」 庄长辛走过去,就看见李从渊手里拿着一本册子,看着上面梳理出的账目,庄长辛问道: 「这账做得极好,您是从哪儿找来了这样的能人?」 「不是我。」李从渊举着账册,抚须而笑,「这是圣上让人做的,这账目做的清楚,字也写得好,就算是不通账目的人看了也能大概看个明白,依着圣上的意思,最近十年太仆寺的账都要这样重新理出来。」 庄长辛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全部?」 「全部。」 知道现在没有人手可用,李从渊放下账册,脸上的笑淡了些。 「从各地选人进京算账的事要抓紧。」 还不等庄长辛说话,李从渊叹了一声:「陛下现在心意坚决,要是咱们前朝给不出足够的人手,就得眼睁睁看着这份儿差事被交给内廷了。」 他看向庄长辛:「陛下今日交代了我,让我给内书堂再找个算学夫子,要教会他们看账算账。」…. 内书堂是宫中教导太监读书的地方,一向由大学士领着教导之责,当然,只是挂名的,具体课业都是另找了人来教,每年都有二三百名被精挑细选出来的十二岁以下小太监被送到内书堂读书,现在的司礼监掌印一鸡从前就是内书堂里学得最好的,先帝爱惜他的聪慧,才把他赏给了当时还是皇子的当今陛下当陪读太监。 庄长辛苦笑:「陛下手段一贯刚烈,又怎会任由前朝推诿牵制?钱御史要是知道这个消息只怕今天晚上饭都吃不下了。」 他的语气俏皮,李从渊不由得一笑,笑完了,李从渊深吸一口气: 「罢了,我这有个人选,明日早朝我会向陛下举荐。」 「您是要举荐这人教算学,还是举荐他清算太仆寺账目?」 庄长辛不过随口一问,倒是让李从渊怔愣了片刻。 「看他自己的意思吧。」想起那人的脾气,李从渊喝了一口清心败火的桑叶泡水。 乾清宫里,沈时晴刚说晚上要去长春宫,就听见一鸡轻声说:「陛下,娘娘今日应是不方便。」 又跑宫外玩儿去了,今日不方便去找。 明白其中的意思,沈时晴笑着点了点头,从能够踏出宫门的那一天起,这一道皇城就再也管不住林妙贞了,每隔一两天她总要出去一趟。 沈时晴体谅她被关得辛苦,只让四鼠小心护着林妙贞,其余的一概不过问。 两人刚说完没多久,前面守门的小太监小心禀报说皇后派了宫女过来传话,请皇爷晚上过去用膳。 这是林妙贞从宫外回来还带了好东西的意思,沈时晴当然应下。 批奏折一口气批到了晚上, 再下一道旨意申饬英国公府做做样子,天色完全暗下来,沈时晴才想起自己和林妙贞有约在先。 最后看一眼吏部的折子,她随手将之放在一边。 整个大雍多少官吏,连个能算账的都照不出来了,何其可笑? 长春宫里,林妙贞欢欢喜喜地给她献宝: 「你看这块缎子上的花纹,这是绣的鼓楼大街的道路图,据说外来的客商都喜欢得紧,你说咱们把大雍朝的疆域图也绣出来怎么样?当然这活儿我是指望不上了,不过我这有两个得用的女官,让她们带着绣娘绣也不错。」 沈时晴捏着缎子上的一角,面上带着笑。 这块缎子的上的颜色叫「秋银杏色」,还是她调出来交给了乐清公主的染坊,没想到兜兜转转,她竟然在林妙贞的手里又见到了。 「好,姐姐喜欢就尽管去做,你把大雍疆域图穿在身上也好。」 林妙贞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只当是被打趣了:「我是要给你绣了当明年的生辰礼,你怎么又编排到了我的身上?」 沈时晴还是笑:「姐姐给自己也做一件吧,我知道你喜欢。」 林妙贞看着「赵肃睿」的脸上,心中轻叹,她知道最近自己这弟弟也不好过,想做的事情推不动,这才想着哄他开心下,没想到又被反哄了回来。 「等我找我的女官来算算,怎么能把你那么大的一副疆域图给缩在衣料上,说不得还得格外弄个宽幅料子出来。」 林妙贞随口一说,沈时晴眼中突然一亮。 「姐姐,我有一事要请你帮忙,就可当是给我的生辰礼了。」 「什么事?」 林妙贞看向「他」,竟看见「赵肃睿」竟然极为畅快地笑了。 「沈三废啊沈三废,你窃占着朕的位置不放,不会真以为就能从此颠倒乾坤吧?怎么?你是想修改《大雍律》?还是想让女子也能据有田产?又或者你能让女子也科举,从此登阁拜相?那你当个皇帝还真不够,你得当个神仙。」 赵肃睿,你说得对。 那我就先试试。 「姐姐,我想请你上书,奏请让内书房教宫女读书。」 沈时晴笑着说。. 六喑 第六十四章 赏赐 皇后娘娘经常最近溜出宫,吃过了什么醉仙楼的烤羊、杏花楼的蒸鱼,不仅尝了个新鲜,还被勾起了一些口腹之欲,对司膳司送来的饭菜也不像从前那般无所谓,一会儿觉得送上来的羊汤做的不够清爽,一会儿又觉得当点心吃的乳饼不够绵软。 就像是一个人重新活了过来又知道了什么是喜怒哀乐似的。 今天她喊了「赵肃睿」来,也是提前让人精心准备了吃的,一道用榛蘑炖的鸡用的她兄长从辽东带回来的榛蘑,还是她娘上月进宫给她带来了十斤,用来炖鸡炖肉都极香要不是看「赵肃睿」这阵子实在辛苦,她还舍不得拿出来让她吃呢。 现在,热腾腾的鸡被穿着深青色交领衫的宫女端上桌,她愣怔怔地看着,突然叹了一口气: 「旁的也就算了,这事儿我不能答应。」 沈时晴坐在桌子对面,看见林妙贞垂着眼,手里攥着那块秋银杏色的绣缎。 「我知道你是在跟朝上那些文官们生气。」林妙贞换了口气才又开口说话,「实在不行,我哥哥走南闯北到处经商,我让他弄些商铺的管事来替你算账,谁不想当官儿呀,你随便给他们一个九品的顶戴赏个出身,他们都能给你把账查个清楚明白。可是宫女们不行,她们已经是没了退路的苦命人,一辈子见不着爹娘也就算了,这样朝堂上你来我往的事儿就别把她们推出来了。」 怕「赵肃睿」生气,林妙贞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门两边儿站着的心腹宫女: 「那群文官是什么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最会掂量着给人下刀子,我上了折子,你准了,我是皇后处置宫务推行了德政,你是陛下借着这群宫女的名头打了那些当官的脸,这些宫女们呢?等这一阵风过去了,她们就算有我护着在内书房能识了几个字,说到底还是没指望的,反倒是能被那些文官记恨,以后我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那些文官上这折子的时候一定不会放过这些宫女,到时候她们又怎么办?男人们在前朝斗个天翻地覆,眼里看的都是钱权名利,那都是往上爬的,就算是缺了一截的太监还能权倾朝野呢,宫女能得了什么?她们既没有前程,也没有后路,只要不是被你给幸了,就少不得当个白头宫女老死宫里,你就别折腾这些苦命人了。」 说完,林妙贞又看向「赵肃睿」,她本以为能看见一个气哼哼要哄好的弟弟,却没想到看见的是一张笑脸。 沈时晴举着筷子,笑着夹了一块鸡腿肉放在了林妙贞的碗里: 「姐姐光说话不吃东西可不行。这榛蘑炖的鸡太香了,别辜负了它。」 「我违了你的心意,你不生气?要吵要打随你,你可别在我面前玩儿笑里藏刀这一套。」 「你说的是对的,我为何要生气?」沈时晴的脸上依然是笑,这深宫里还有林妙贞这样愿意为了宫女们而「违抗皇命」的皇后,她欢喜还来不及呢。…. 自己夹了一块吸满了鸡汤的榛蘑配着米饭下肚,沈时晴缓缓说: 「那要是我给她们前程呢?」 林妙贞叼着鸡腿肉猛地抬起头,手里的筷子没拿住,「啪」的一声先掉在了盘子上又跌落了地上。 前程?什么是前程? 升官位极人臣,敛财富可敌国,向前为先祖立祠,向后能福泽数代。 这就是前程。 让人面红耳赤用命去换的前程。 女人有才不能为官,有钱不能立身,一落地就注定为别家妇人,舍了半条命生下孩子却不在别家的家谱上留名。 自然就是没有前程的。 林妙贞还在惊愕,沈时晴已经坐直了身子: 「今日这道鸡做的不错,可是是尚食局做的?」 守 在门边的宫女连忙说道:「回陛下,这道菜应是尚食局司膳司一位姓吴的膳所做,她出身大宁府,善于整治这些辽东来的山货。」 很快,一个穿着雅青色团领绸袄的中年女子就跪在了沈时晴的面前,她头上戴着垂乌纱帽,帽子上另有对簪的粉黄两色绒花,腰间有一条镀金束带,脚下穿着皂靴,正是宫里常见的女官扮相。 沈时晴看着她,语气和缓地问:「宫里的女官多是从江浙一带选来的,吴掌膳却是北面的大宁人,还真是难得,怪不得能将这道菜做得极有味道。」 吴掌膳跪在地上,声音却有些抖,却还算得上平缓:「回陛下,明康元年臣随着爹娘入京,被选为宫女,之后就一直在尚食局被姑姑们教导,明康十六年太后大寿,臣进了三道菜太后都甚是喜欢,才将臣拔擢成了女官,侥幸在前年升为六品掌膳。」 听了她的来历,沈时晴点点头:「竟然是宫女升起来的女官,这就更难得了。」 大雍的女官和宫女不同,几乎都是从江南各地选了读书识字的平民妇人入宫,年纪在三十五到四十往上,在宫里待到七十岁可以出宫回原籍被各地官府奉养。 当年大雍太祖设立女官是为了避免宦官弄权,甚至令宫中宦官都不可识字,更不可干涉朝政。宫内各司事务都由女官行决定之权,可惜到了肃宗的时候肃宗因为不喜中宗为他指婚的皇后也不喜欢在皇后统御下的女官,便在宫中设内书房让宦官识字替他处理宫务,因为宦官能够内通外朝,比起上了年纪的女官们又跟皇帝多了一份亲近,很快,女官们所在的各司就失去了各处的要紧职权,沦为了要看着司礼监脸色行事的附属衙门。 到了神宗年间,宦官权柄就更为可观,甚至被派往各处做监军,那一场让大雍颜面尽丧的大败也是神宗重用宦官的下场。 可惜即使是这样的祸事也没有阻止宦官们依旧是最得皇帝们宠爱的奴婢,那之后的历代皇帝身边也都有权势滔天的宦官,比如明宗身边的王湾、王贵,先帝身边的张玩。宦官虽然没有子嗣,却能靠着互相认的「爷爷孙子」扶持自己的党羽完成权力的交替,把女官们死死地压制在了后宫深处。…. 如今,宫中虽然每三年依然会选女官入宫,她们也依然被太监们尊称一声「姑姑」,可谁都知道,她们不过是另一种宫女罢了,穿着不一样的衣裳,叫着不一样的名字,却同样是要被宦官踩在脚下的。 像吴掌膳这样因为偶然在差事上得了上意进而从宫女被拔擢为女官的更可以被称作是偌大皇城中的传说了。 吴掌膳把头埋在手臂之间,说的都是感谢陛下和太后恩赏之类的恭敬之言。 却听陛下问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三十多岁的女官小心回答:「回陛下,臣家里还有老母与弟弟,弟弟应是已经成亲了。」 「什么叫应是已经成亲了?你弟弟成亲你都不知道么?」 吴掌膳连忙说:「臣上次与家中通信是臣得封女官那年,那时家父孝期刚过,家母说是在给弟弟相看了。」 明德十六年到如今也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她和家中却再无消息往来。 沈时晴点了点头,抬起眼眸,看向窗外,她说: 「明德元年入宫,至今二十三年,你诚心事君,得了太后和皇后的赞赏,朕要赏你。徐宫令,你替朕和皇后拟旨,吴掌膳恪守其职二十三载,几番有功,多次得两宫赏赐,念其母养育有功,破格封赠其为五品宜人,赏良田百亩,官银百两,贡缎十匹。」 吴掌膳跪在下首,听着陛下的旨意已经是连谢恩都不会了。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却看见陛下垂着眼眸,脸上带着淡笑。 心知自己的动作有 失体统,她又连忙低下头,不会说话,就只能拼命地磕头:「谢陛下,谢陛下恩典,谢娘娘恩典……」 徐宫令是个年纪在四五十之间的妇人,受命写这样惊世骇俗的圣旨她脸上也丝毫不露异色,当即将旨意一挥而就。 诰命、田亩…… 男子为官才能为母亲挣来的诰命,男子才能置办在自己名下的田地产业。 林妙贞到了此时才终于相信了「赵肃睿」是真的要给满宫上下的宫女们一份「前程」,她强压着心里翻腾的热涌笑着说: 「得了五品诰命也能递折子入宫了,就从本宫这里再出一百两银子,同样给……吴掌膳,还不知你娘如何称呼?」 「臣、臣、臣母、臣母姓王。」 「好,赠给王宜人纹银百两充作路资,本宫要亲眼见见这位生养了好女儿的王宜人。」 说完,林妙贞看向旁边侍立的其他宫女和女官:「陛下赏赐给吴掌膳之母诰命乃是因陛下仁孝,感怀于吴掌膳数十年来的一片忠心,你们当以吴掌膳为楷模,只要你们也尽心效忠,本宫也愿意身边这宫里的宫女和女官们一心上进,能为家里的母亲挣一份诰命。」 宫室内外的宫女和女官们轰然跪下,齐声应是,哪怕是屋檐上飞出去的鹊鸟听出了她们与平日不同的声势,挥动着翅膀从层层深宫里向南边的宫墙飞去,飞了许久,终于落在了高高的乾清门上。…. 鹊鸟挺着小胸脯左右张望,看见黑暗中的宫城里亮起了一盏又一盏的明灯。 从长春宫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二更天了,初冬的寒风在巷道里呼啸,沈时晴坐在暖轿里,心中也是久久难平。 也许明日旨意发出去,百官只当是宫里有了个极走运的女官,又或者觉得她这个做皇帝的又在任性妄为了。 只有女人,只有在长夜中沉默了许久许久的女人才知道,她今天做的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 林妙贞知道,徐宫令知道,她沈时晴,也知道。 接下来,就是在内学堂里让宫女们都能读书。 林妙贞说的对,她确实有几分用宫女嘲讽满朝百官的意思,那些官吏们嘴上说的是为民请命,心里想的往来生意,既然他们不愿意选派精于账目的吏员进京,她自然要从别处找人来了。 给内书房增加算学课,要是一两年后宫里多了数百个能写会算的宫女,依着赵肃睿的性子他也未必舍得再把这一项给裁撤了。 「别急。」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手指在半空中好像在缓缓地拿着陶杵研磨着什么,沈时晴心中的翻腾终于归于平淡。 「皇爷,乾清宫到了。」 听见一鸡的声音,沈时晴抬起头,饺子停稳,她从掀开的龙纹织锦门下走了出来。 「一鸡。」 「奴婢在。」 「明天你去告诉内阁,朕给那些人留的时间不多了,既然迟迟找不到足够的算账之人,那也可以不必找了,明日起太仆寺的账目就堆在乾清宫里,朕随手翻开一本,只要看见了支出账目,就将挪用之人剥去官皮扔进北镇抚司。」 赵肃睿的喜怒不定这个时候不用,她什么时候用呢? 这么想着,沈时晴走进了乾清宫,她打算再看一百本奏折再睡觉。 京外的庄子上,赵肃睿猛地打了个喷嚏,然后脸色突然一变,抱着裹在肚子上的小被子慢腾腾地动了动屁股。 是的,英明神武百战百胜战功赫赫的昭德帝,他又来月事了。. 六喑 可以用手机版: wap..com,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第六十五章 侠盗 来了月事的昭德帝不光轻车熟路地青着一张脸换月事带,还轻车熟路地臭着一张脸给自己找了羊皮毯子裹上,然后张开嘴唤了图南进来。 「你之前用糖扒的那个鸡爪不错,就是吃着不甚过瘾,法子还是那个法子,扒个猪肘子吧。」 看着缩在床上的「自家姑娘」,图南点头应下,又说: 「那姑娘明日早上先吃些清淡的,也省得再伤了脾胃,之前做的风鱼明天就能开缸了,给您蒸一条鱼来下粥可好?」 一听说要让自己吃清淡的赵肃睿就有些气不顺,可一听说是要蒸风鱼,他又有些馋了。 图南做鱼的时候是特意给他看过的,肥美的鲜鱼用盐和花椒、砂仁、葱花、香油、姜丝和陈皮丝一起入缸腌了十日,他还真想知道做出来是什么味道。 「行吧,蒸了鱼也得有肉,给我蒸两个肉包子。」 「是。」能哄了他别一大早上就要吃大肉,图南已经达成目的,做点包子对她来说也不费什么事儿。 「姑娘,您来了月事,我给您再加个炭盆吧。」 赵肃睿摆摆手:「放两个炭盆太燥了。」 「姑娘不必担心,我再给您取两盆水放在炭盆旁边,也不会燥的。」 赵肃睿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揣着他的小暖炉坐在床上,看见图南转身出去,不一会就端了两盆水进来。 天冷了,井里的水都不好打,图南挽着袖子,手上被冷水给激得发红。 赵肃睿瞥见了她湿红的手指,突然说:「天天见你力气大得不行,怎么不见你也有来月事的时候?」 将水盆摆好,图南又蹲地上将一个炭盆里燃着的炭分在两个盆里,闻言她笑了笑:「天下哪有不来月事的女子?只不过是我运气好,来月事的时候不那么疼。」 听说有女人来月事的时候不疼,赵肃睿顿时大感兴趣:「你是怎么就能不疼的?」 一向沉稳的丫鬟却被这话问住了,低着头想了半晌才说:「姑娘,这大概是天生的。」 赵肃睿:「……」 「姑娘来月事的时候多半是身子虚乏,其实也算不上疼,真有那种疼的是连腰都直不起来的。从前院子里的阿汀就是,那时候孙夫人身边的嬷嬷说她是躲懒,要把她给送出府去,还是姑娘勉强把人收下了。」 眨眨眼,赵肃睿皱了下眉头,他勉强知道除了三个大丫鬟之外的小丫鬟们都是随了阿池的名字叫的,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有个叫阿汀的。 「那阿汀人呢?」 图南正打开一香露要倒在水盆里,听见他的话手上顿了下才说: 「前年她娘老子把她赎了出去说是要给她说门亲事,姑娘还赏了东西给她做嫁妆,结果听说是给他哥哥换亲的,嫁给了一个三十多岁的鳏夫,没多久就大了肚子,生产的时候难产,被强剖出了一个儿子,到底也没活过满月。」 明知道生孩子这事儿跟自己没丝毫关系,可赵肃睿在这一刻还是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了原属于沈三废的肚子。 难产? 强剖?! 嘶—— 抻着脖子,他看向图南:「人呢?就那么死了?」 图南抬起头看向他,烛火照在她的眼里,幽幽带着光:「姑娘是问那个儿子吗?」 「谁管那儿子呀,我是问那小丫头,就这么死了?你们也没个人去给她讨个公道?」 长相寻常的丫鬟还是看着他,看着看着,突然一笑:「姑娘是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您得了消息已经是第二日了,就让培风翻墙出府去找了大夫给阿汀看病,好歹抢了一条命回来,因为孩子死了,阿汀嫁的那家人家就想卖了她另娶个 媳妇回去,姑娘就托了贺书生出面假装是山西来的商人将人买下,偷偷送走了。」 经历了一遭生死大劫好歹能逃脱虎口,旁人或许觉得叫阿汀的丫头已经是命好了,赵肃睿却极是不满意: 「那家人姓什么叫什么住哪儿?明日一早你就……罢了这种事儿还是让邵志青去做,你现下就去找邵志青,让他明天去找了那人把他命根子给我带回来。还有那小丫头的家里也不是东西,一个女儿得卖上几遍才能够?让邵志青顺手把那家人上下给揍了,」 就算是图南一贯沉稳,此时也不由得愣住了,她将装了用橘子皮蒸出来的香露放回架子上,才笑着说: 「姑娘放心,坏人总有天收,那家人其实是个小吏,家里还有个小当铺,碰上一外地人急着用钱,低价从他手里收了一副米芾的字画,得了这样的宝贝,那家人连忙送去讨好上官想要谋个升迁,那上官得了字又往上送,几经转折,终于有人看出来那字是假的,又一层层压了回去,把那一家人压了个粉碎,当铺没了,差事也没了,还被打断了一条腿,家业也败了个干净。至于阿汀家里,得了这么一个好亲家自然被黏上了,现在过着好日子呢。」 图南字字句句都说得平和,仿佛只是讲了个笑话给赵肃睿听,说话时她手上也没闲着,用泥炉上的烧的热水浸湿了帕子给「她家」姑娘擦脸擦手。 赵肃睿听得入神儿,平常都是不耐烦地自己接过来擦了了事,这次伸手伸头都乖乖的。 等图南说完,他拍了下羊毛毯子大喊一声:「痛快!两家恶人竟然被一个造假的给惩治了,哈哈哈哈,要不是他们贪念横生要去用字画求什么升迁,哪有这等痛快事出来?哈哈哈哈!那造假之人倒像是个侠盗,捏着这等人的七寸收拾他们!利欲熏心的就偏要绝了他们的路,卖女求财的就要让他们不得安宁!痛快痛快!」 一高兴,他又忘了自己在来月事,鲤鱼打挺就要下床,被图南好容易给按住了。 「姑娘还是早些睡吧。」 「这等痛快事儿你就该早些跟我说,可还有么?」 图南摇头:「姑娘,深宅大院里有这么一桩就已经难得了,足够我们这些没见识的小丫鬟念叨半辈子,实在没有更多了。」 将屋子里外收拾妥当,图南端着热水走出了房门,关门的时候,她低着头,嘴角是翘着的。 留着赵肃睿躺在床上,心里还是百爪挠心,他一贯喜欢看那种行侠仗义的话本集子,现在恨不能指挥锦衣卫上下把大雍疆土掘地三尺找出那个造假画的人出来,心里更是认定了那人一定是早知道了小丫头的惨事才故意给那家人下了套子。 心尖儿上想得火热,他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第二日醒了倒觉得肚子上隐隐的凉痛好了不少。 心情舒畅的昭德帝一口气吃了一碟子蒸风鱼一碟子拌鸡丝一碟子腌芥菜和三个手掌大小的笋干肉包子,又喝了两碗粥,就在他吃饱喝足又去看小丫头们操练姐们儿的时候,培风带着一个年轻汉子匆匆走了进来。 「姑娘,崔锦娘来消息了。」 赵肃睿掐了掐手指头,今天是崔锦娘启程进了燕京的第三天,掐头去尾她在燕京城里住下也就将将一天,这就打探出消息了? 裹着新做的白兔毛大氅,手上除了暖炉还戴了个袖笼,赵肃睿一步一晃地回了正院坐定,才让阿池替他读了崔锦娘的来信。 崔锦娘送来的信还挺厚,先是详细说了她和张婆子两人现在安置在正西坊观音寺前街细柳胡同头上的半间院子里,距离石榴巷不远,距离到处都是商人往来的广宁门外大街也不远,打算靠着她手上一点能治女人病的手段先安稳几日看看,昨日已经挂了个幡子出去,到了下午就有人来问了。 听到这儿,赵肃睿抬手打断了阿池读信。 「女人病?就是月事疼?崔锦娘这个女中枭雄还真是瞅准了一门好生意。」 阿池在一旁摇头:「姑娘,崔锦娘说的是别的病,她现在干的是三姑六婆里药婆的行当。」 这时,图南突然接口说道:「观音前街那附近都是来往的生意人,还有些专门招徕他们的暗门子,崔锦娘在那儿当药婆确实会有不少生意,她从小就在燕京城的赌坊里去寻他爹,想来对这些三教九流的门道也知道一些,这才选在此处做起了这个行当。」 赵肃睿摩挲了在袖笼里的手炉,来了几分兴致: 「继续念。」 崔锦娘的信里接下来就说起她昨天下午认识了一个暗门子里的「妈妈」,这个「妈妈」说起了石榴巷里住了的三个兄弟,其中两个兄弟有一个是纳监的贡生,明明是靠了家里的钱财在国子监就读,却逢人就说自己是官家子弟,有个当了大学士的叔叔,在燕京城里整日吃喝玩乐,是有些名气的纨绔子弟。 这个「妈妈」手中有个「女儿」叫梅影,今年才十五岁,生得眉目秀丽还弹了一首好琴,偏就被这里两人看上了,这两人就天天来她门上骚扰想要纳了给梅影,可这「妈妈」早就盯上了那些往来燕京的豪商,又怎么看得起这两个浪荡子?之前还以为他们俩住在石榴巷的那个三进大宅是他们自己的,还对他们有些好脸色。结果上个月又有个小公子搬去了石榴巷里的沈家宅子,这个小公子的年纪更小些,只有十六七岁,前头的两个兄弟带着他去了这个「妈妈」的院子里「小坐」,这个妈妈才知道这个小公子看着脸白面嫩的,却是个已经中举的举人小老爷了。 梅影看着这个小公子跟自己年纪仿佛,又有才学在身,说话的时候就亲近了些,前头那两个兄弟就不愿意了,争风吃醋,在这个「妈妈」家里就闹了起来,他们一闹,这个妈妈就知道了原来那个挺气派的沈家宅子根本不是那对兄弟的,也不是后面来的小公子的,而是他们沈家嫁人了的姑奶奶的。 「我手里都是些苦命丫头,从前都爱做梦只觉得要是有个兄弟傍身又或是嫁了个好夫家总能有个好归处,哪里想到那么体面的人家还有霸占出嫁姐妹亲娘嫁妆的事?」 这个「妈妈」说得无心,等崔锦娘给她上了药就提了裤子,却不知道她随口说的正是崔锦娘在打听的。 有了这个消息,张婆子又用篮子提了些艾草煮了的鸡蛋送人,言语间提了两句,就得了更多的信儿,那三个兄弟闹过一场之后竟然就翻了脸,两个大的合起伙儿来把小的赶出了门。现在那个小的就带了两个老仆人去安定门外头租了房子住着。 听完了一场兄弟争风吃醋的大戏,赵肃睿抬头看向图南: 「图南,你自小在沈家长大,可知道这三个废物都是谁?」 图南想了想,说:「两位一直住在石榴巷旧宅的应该是沈大老爷家的沈献儒和沈守儒,这二人是兄弟两个,沈献儒是青姨娘生的沈大老爷的二公子,沈守儒是沈大老爷的继室生的,排行老三。沈大老爷娶妻三次,又有五六个妾室,总共生了七个孩子,养到成年的有四个。. 「最大的沈方儒是沈大老爷的原配所生,算起来已经年过而立。他娘王夫人是青州一个举人的女儿,当年大老爷中举的时候还多亏了岳家相助,可惜没过几年沈大老爷就开始纳妾,一次闹得狠了,王夫人大着肚子被硬生生气死了。姑娘还没出嫁的时候沈方儒就已经去了福建,和沈家大房早就没了什么往来,倒是咱家老爷和夫人一直记挂着他,老爷去世的时候他还从福建回来了一趟,那时候姑娘已经出嫁了,与他见过一面,他还给了姑娘一对镶着红宝的水晶兔子另二百两的银票作添妆,还说实在不知道姑娘这么 匆忙就嫁人了,不然他这个做大哥的定要备上厚厚一份嫁妆。夫人原本想留他在燕京多住些日子,没想到沈大老爷要把他过继给老爷,他自觉没颜面再见夫人匆匆就走了,之后偶尔有信来,却不见东西,多半是被谢家给拦下了。 「后面就是沈献儒和沈守儒,沈大老爷想把沈献儒过继给老爷,夫人当即给沈献儒出了纳监银子,见沈献儒成了监生,沈大老爷就舍不得了。那时沈守儒是名正言顺的嫡子,母家还是知府之女,沈大老爷虽然也动过让他兼祧的心思,可是沈家别的房也有子孙等着要接老爷的产业,他母家不愿意落下个不好的名声,到底就算了。前几年张大太监倒了,沈守儒的母家也落了罪,大老爷又休了妻改娶了一个有钱的寡妇,沈守儒没了依仗反倒要看着沈献儒的脸色过活。 「还剩下的一位成人的小姐叫墨娘,是位缠着脚的闺秀,四年前十六岁就嫁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名士」,姑娘还让我挑了两幅字画送过去。」 赵肃睿抓了几颗蜜饯枣子放在嘴里嚼,一边嚼一边笑:「一个废物爹生了一窝小废物,除了惦记别人的家业也没什么本事了。那个中举的小举人是哪来的?沈家三房的?」 「是。」图南端起水壶给她续了杯子里的姜茶,「三老爷年少时就有才名,教出来的一对儿女也不错,现在住在安定门外的应该就是他的长子沈衍,今年十六,是去年中了举人,女儿沈盼晴才十二岁。」 大房的女儿叫墨娘,三房的女儿叫盼晴,赵肃睿在心里品了品: 「这沈家三房给女孩儿取名是从了沈……我的字?」 「是。」图南点头,「三老爷一向亲近二老爷,虽然不喜欢夫人的出身,对姑娘是很好的,要不是有三老爷从中相助,夫人也守不住这些产业,只是可惜了三老爷官途不顺,这些年一直在湖南提学分司当教授,家境也单薄,比不上靠换老婆发家致富的大老爷。」 嗯?刚刚图南是不是刻薄了一把? 赵肃睿抬起头看向图南,只看见了一个老实木讷的丫鬟。 「嗯……安定门外离着咱们庄子倒也不远,先看看沈衍是不是个能用的。」 赵肃睿伸了个懒腰,对图南吩咐道: 「去准备准备,把那个沈衍绑过来,练练手,咱们也当个侠盗。」 第六十七章 刑事一片大好 见到沈衍的时候,赵肃睿端详着看了好一会儿,看得龇牙咧嘴的。 倒不是因为沈衍长得有多么不堪入目,而是赵肃睿自己在中午如愿吃了冰糖扒出来的大肘子,结果乐极生悲在搬砖的时候逞了强,不小心把腰给抻着了。现下的他做个弯腰的动作都难受,要是打喷嚏就更惨了,不光漏血还肚皮疼。 面皮白净的少年郎还没脱去两腮上的奶膘肉,眼睛上遮了了个几层厚的黑布带子,整个人被结结实实困在立柱上,只有嘴皮子能动。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在下不过是个在国子监读书的穷举人,身无长物家资微薄,却也有国子监的各位夫子看顾,你们抓了在下不光拿不到什么钱,还会惹下不小的麻烦,还请各位将在下放了,在下保证自己从未见过各位,从此只当此事并未发生,在下鞋底藏了一张十两银子的宝钞,各位拿去喝酒便是。」 话说得还算条理,只是磕磕绊绊,能听出一股子努力想要心平气和却做不到的稚嫩。 赵肃睿咧咧嘴,对一旁的邵志青摆了摆手。 邵志青苦笑一下手腕一转,关节处发出了一声脆响。 从前他在锦衣卫里好歹吃的是皇粮,干的活儿是骑着高头大马抓些不合圣意的官吏,虽说不是大富大贵,横行市井也够了。后来到了宁安伯府每月领着银钱,虽然老少爷们儿凑不出半个不是废物的,他也是前途无期,旁人好歹还尊称他一声「武师傅」。 自从到了沈娘子手里他都做了些什么? 一会儿是劫别人的银子,一会儿是带着人打群架,现在连绑票的生意都干上了。 从实际差事来看,已经基本约等于落草为寇了。 可谓刑事一片大好。 「沈衍,青州举人,你爹是湖南提学分司的教授,你伯伯是济宁府名士沈咸,你在燕京城里还有两个堂兄就住在石榴巷北头的沈宅里……某说得可对?」 尽管努力让自己镇定,沈衍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下,知道自己一说话就露怯了,他索性紧闭着嘴。 邵志青扭头就看见沈娘子歪坐在椅子上看热闹,还不太满意地摇了摇头,他转回去硬着头皮继续装出了些匪气: 「某也不与你说虚的,你写封书信,让你家里拿五千两赎你!」 这位前锦衣卫小旗杀人见血的时候没露过怯,什么场面没见过,这么一句话就让他把脸都憋红了。 说完,邵志青又回头去看沈娘子。 看见沈娘子扁着嘴眼神儿飞向了一边儿。 在沈娘子身后一群应该在后宅里老老实实看热闹的女人都在这儿围观「少夫人的举人堂弟」,看邵师傅这么一个大汉被为难成这样都忍不住捂嘴偷笑。 唯独没什么见识的沈衍被唬住了,他从小就跟在自己亲爹身边读书,就连他从长沙府回济宁府原籍考试他爹也跟上官请了假陪着,直到他考中了举人进京读国子监,他爹娘才第一次把他从身边放了出来。…. 他哪知道面前这人都快难受死了?被面罩子挡着的小脸下面一片赤红,是他强忍着泪水憋的。 「在下家里贫寒,实在没有五千两银子。」 哎哟,听听这个声音,真可怜。 站在「少夫人」身后的夏荷手里帕子一展,露出了几颗瓜子,手上的喜鹊登枝银镯子晃了下,她拈起一颗瓜子用新涂了丹蔻的长指甲捏碎皮子,随手将瓜子仁儿递到了柳甜杏的嘴边儿。 柳甜杏叼着瓜子仁儿左右看看,差点儿又要忍不住笑。 因为邵志青又转头看向了「少夫人」,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赵肃睿快被这个邵志青的蠢笨给气死,他不过是想从这个沈衍的嘴里诈出 些话来怎么就这么难?难怪邵志青明明功夫不错却在锦衣卫里混不下去,就这个脑袋,也就只会练个兵,但凡是要点儿心眼儿的都得让他砸个稀烂。 这时,沈衍又说话了,语气里已经有了些情真意切地惊骇和委屈:「在下家里实在没有这些钱的,家父只是个书院里的教书师傅,闲暇还要靠着给人写牌匾赚钱,这次为了送我上京连自己最珍爱的裘衣都卖了,我虽然已经中了举,可我爹管得严,别人送来的投田一亩都没收。」 说着说着,他的胆子倒大了起来:「你们要是非要这五千两不如把我杀了,只是这事别让我爹娘知道,让他们只当我是被人杀了就好,不然让他们知道我是为了他们凑不出的五千两银子死的,我怕他们更自责己身。」 「你除了爹娘不是还有堂兄在京?住着石榴巷那么宽敞的宅子总不会拿不出钱来吧?」 「我那两个堂兄自私自利为人下流,让他们知道我被绑了也只会当不知道,断然不会给你们钱的!」 见这小孩儿说话也不哆嗦了,语气甚至还铿锵起来,已经有了些凛然不惧的气势,邵志青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又又又回头看向「少夫人」,只看见了一对白眼儿。 赵肃睿决心找人替他,可转身一看,自己身后一群都是莺莺燕燕,还都是养在后宅里的,怎么看都比邵志青还不靠谱。 有心找人去唤图南或者培风过来,他突然看见眼前一枚银镯子晃了晃,是吃着瓜子的夏荷当着他的面抬手拢了拢发髻。 「少夫人,让我去试试?」 嘴里叼着帕子,夏荷探在「她」耳边微声说。 崔锦娘虽然讨厌的得紧,可她的心机手段人尽皆知,少夫人吓了吓她,还是要用她的。 那天听见少夫人当众允了崔锦娘会让她再看见自己的儿子,夏荷也心动了,现在的少夫人能挟制了崔锦娘,说不定也真有一日能回了宁安伯府,除了一对儿女,她的娘老子都还在府里呢,她怎么能不记挂? 从那时起夏荷就存了心思要在少夫人面前露个脸儿,她也确实是个不怕事儿的,见少夫人挑眉看自己,她鬼使神差地冲着少夫人眨了下眼睛。…. 其实本意是想学着柳甜杏跟少夫人撒娇的。 兔子抖耳朵跟花皮豹子抖耳朵那可真是两个东西。 赵肃睿的身子「唰——」一下倒退两尺,结果又抻着了今天已经饱受摧残的腰。 捂着肚皮他呲着牙摆手,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是夏荷没做好,就冲着他肚子上这一疼,他就得让她三天吃不着肉。 英明神武的昭德帝着实称得上一句「赏罚分明」了。 眼见自己又犯了错,夏荷的心里又露了怯,这时,突然有人扯了扯她的裙角。 是蹲在一边儿看热闹的柳甜杏。 「夏荷。」小小声唤了一声,柳甜杏比了傻乎乎的笑脸出来。 夏荷差点笑出声,再抬起头的时候手里桃红的帕子一甩,将剩下的瓜子都给了柳甜杏,掌心那点儿瓜子皮被她扔到了地上。 瓜子皮落地,她的眼神已经变了。 「我还以为好歹是抓了个肥羊,想来掂量掂量,没想到竟然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青当家的真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看他身上穿的也不像个有钱人家的呀,何必这么大费周章抓回来?还不如将石榴巷里的那两个给绑来,怎么都比这个有油水。」 沈衍只听见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越来越近,很快就到了他身前,接着,两根冰冷的手指掐起了他脸上的一块肉。 他能感觉到长而冷的指甲戳进了他的肉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生得倒是白净,倒也不必杀了,小小年纪就当了 举人,家里应该也管得严,现在大概还是个雏儿吧?把用船装了卖到南边儿去,不管是南风馆子也好还是卖给人家采补,好歹能赚回点儿辛苦钱。」 女子尖利的声音就在自己的耳边,沈衍打了个冷战,刚刚心里升起的豪情又褪了下去。 「你!你别乱来!」 「乱来?呵呵,未长成的小鸡崽子知道什么是乱来么?」 续了长指甲的尾指慢慢下滑,从少年举人的颈下的圆领口上划过。 「姐姐给你讲讲什么是采补,据说南边那些盐商的大宅子里养了比宫里还多的女人,根本宠幸不过来,日子久了,宅子里就生出了怨气,是渴坏了的女人们怨气汇聚而成,怨气凝成了精怪,盐商老爷们住在里面身子日益虚乏,就有道士想了个法子,选些干净周正的童男子送进宅子里让精怪采补。」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是她就成了一个幽怨而生的精怪。 「只是那些童男子进去再出来,人也就废了……哎呀呀,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沈衍奋力想要躲开却又动弹不得,终于忍不住说:「你、你别吓我!子、子不语……」 「你的子要是真有用,你怎么会落在我手里?」 比指甲更凉的是女人的语气:「到时候我就差人告诉你爹娘,让他们去寻你,把你完完整整地带回家,你猜他们寻见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模样?他们一定欢喜坏了吧。」 嘴唇轻轻颤抖,沈衍脸上蒙着眼睛的黑布颜色更深了,是被泪水洇的。 「听说你有一个堂姐嫁进了高门,只要你写了个字据让我们去找你堂姐要钱,我就放了你,让你来的时候是个童男子,回去了,也没丢了清白。」 长长的指甲越来越往下。 沈衍身上抖得越来越厉害,几乎是咬着嘴唇说: 「我、我堂姐是出嫁女,你们要找钱,别找她。她、她也过得不好,没有钱。」 「没有钱,石榴胡同那个宅子也行啊,只要她能把那个宅子卖了,不就能救了你了?」 「不、不行!」 十几步之外,赵肃睿连核桃仁儿都忘了吃了。 他试探沈衍确实是有想看沈三废堂弟热闹的意思。 可这个热闹……是不是也太好看了? 邵志青不知何时也已经退到了看热闹的人群里,手里还多了几颗柳甜杏分的瓜子。 赵肃睿轻声问:「老邵啊,你们锦衣卫从前可有这本事?」 邵志青木着脸看着「沈娘子」一脸的兴奋,再看看面前的「逼良为娼」,心里不仅长叹。 他之前还想过,沈娘子是正室夫人,怎么会和谢家二少爷的这些小妾关系亲密? 现在他算是明白了。 这是女土匪遇到了美人蛇。 刑刑相惜啊!. 六喑 第六十八章 杖责 沈衍是真的哭了。 他四岁开蒙,十三岁中秀才一等录科,十六岁第一次参加乡试就高中乡试第七名,被学政大人写了亲笔信举荐来国子监读书。 十六岁中举是什么分量? 要知道现在内阁实际上的首辅李从渊李大人也是十六岁中举。 他二伯沈韶当年惊才绝艳,十四岁就连中小三元,也因为错过了一场乡试在十八岁才中了乡试第二名。 坐着马车进燕京城的那天,那真是鸡的头能仰多高,他沈衍的头就能仰多高,自以为有远大前程就在燕京城里的青石路上等着他。 结果呢? 「小举人,你别哭呀,你只要乖乖写上一封信,我们自然能放了你。这么冷的天气,你被绑在这儿吃苦受罪,又有谁念着你了?是你那个嫁入了高门的姐姐,还是舒舒服服住在沈宅里的兄长?你想着他们,他们又谁曾想了你?」 夏荷翘着手指,用尾指长长的指甲勾了勾沈衍的下巴。 沈衍重重地吸了吸鼻子。 「君子爱财总该取之有道,你们这些匪人打家劫舍也就罢了,怎能盯着苦命女子手中的傍身钱?在下就、就算是个书生,也是有骨气之人,这等害人之事是决计不做的!」 「呵——你前途大好,就觉得你那嫁入高门的姐姐是苦命人,在我们看来你姐姐手里可是捏着我们几辈子也赚不着的银子。你可怜她?怎么不可怜我们?老老实实将信写了,我们拿了钱,你留了性命和清白,也不耽误你姐姐依旧是高门大户里的少夫人。」 沈衍还是不肯。 如此反复了半个时辰,夏荷就差将沈衍就地办了,却只换了他哭哭啼啼又死不松口。 邵志青甚至给了沈衍两拳,他仍是咬紧了牙关不愿意把沈时晴也拖下水。 赵肃睿在旁边看着,心里对沈三废的这个小堂弟的人品有了些把握。 「罢了。」他突然开口,夏荷立刻退开了两步,就仿佛刚刚差点儿要扯了沈衍裤带子的是旁人似的。 眼上的布条子被人一把扯了下来,沈衍不敢睁眼,只有眼泪毫无遮掩地往下滚。 啧……要是沈三废跟她堂弟似的这么爱哭,他单枪匹马也得冲进宫里把她砍了。 赵肃睿隔着袖笼和衣裳揉了揉肚皮,提了提声量对沈衍说: 「睁眼。」 「你们这些匪人恃强凌弱以众敌寡,还要对我多番戏弄,你们以为我手无缚鸡之力就可欺辱至此么?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你们今日得意不过是侥幸遇到了我这样蠢笨无力之人,来日你们定会遇到悍勇之人,到时候我今天所受之苦也会到你们身上!死便死了,吾道不改也!」 啧……哭得嗓子都抖了也只剩个嘴还是硬的,这小子哪日真死了都不必烧纸钱祭拜,就往火堆里堆《论语》得了。…. 赵肃睿有些不耐烦了: 「我让你睁眼。」 「我不!」 啧……这一声可真是豪气干云呢,赵肃睿「噗呲」笑了一声,突然感觉身下一阵热流,他的脸顿时又转青了。 赵肃睿爪子一挥:「给他解绑,他要是还不睁眼就把他扔磨房去替驴干活儿。」 打了沈衍两拳的邵志青有些不好意思地走上前亲自给他解绑,轻声说:「小公子对不住,某是沈娘子麾下的邵志青,不是什么真的匪人,让小公子吃了点苦头,还请多包涵。」 听见邵志青的话赵肃睿冷笑一声:「堂堂一个举人跑去暗门子里狎妓挨打都是轻的!依《大雍律》‘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人,减一等。若官员子孙宿娼者,罪亦如之,附过,候荫袭之日降一等,于 边远叙用。,沈衍你身为国子监举人出入国子监看着里面匾额不心虚么?你爹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做过翰林院的五经博士,现在做教授身上也是有官的,你身为官员子弟我六十杖把你打死也是你罪有应得!」 沈衍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外面裹着杏色大氅头上只梳了单髻簪了素珠簪的女子斜靠在文椅上看着自己。 他傻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说:「你、你是我二伯家的大姐姐?」 赵肃睿挑着眉头看了片刻,摘了蒙眼布,这沈衍和沈三废的眉目之间还是有几分相像的,似乎也是因为不仅同宗还都是自幼饱腹诗书,竟然不光是眉目像,书香浸染出的气质也有些相似。 想到沈衍是顶着这么一张像沈三废脸去狎妓,赵肃睿心中平添了几分气恼,当即就改了主意: 「邵志青!将这小子重新绑在条凳上,扒了裤子给我打!六十杖全给我打结实了!打死算我的!」 沈衍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呢,就听见自己大姐姐又要把自己打死,他甩着鼻涕又哭了: 「大姐姐你别打我!我错了!我实在是不知道沈献儒和沈守儒带我去的是那种腌臜地方!他们说是带我去喝茶的,我看那院子里面清雅,里面的婶婶对我笑我还以为是个管家婆子!我真的不知道那是暗门子!后来沈献儒和沈守儒让我掏钱我才明白过来的!」 「不知道?你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见邵志青站在一旁满脸为难,赵肃睿又是冷笑,猛地站起身说:「去把图南培风叫来!这般蠢笨的下流货色就地打死了也是给沈家清理了门户。」 夏荷和阿池等人都被「她」突然爆发的怒意给惊呆了,之前还有几分看笑话的心,现在都有些惊惶。 赵肃睿越说越气,满脑子想的都是现在的沈三废顶着自己的壳子去狎妓的样子,只是略略一想他就觉得心火翻涌。 阿池让传话的小丫头去叫了在外面的图南进来,还想劝自家姑娘不要对沈衍这么凶,却被自家姑娘的一个怒视给钉在了原地。…. 「行啊,你们也都觉得他嫖娼是小事,我不该兴师动众?」 阿池吞了下唾沫,让自己的声音和缓下来:「姑娘,衍哥儿从小家教严明,三老爷看着眼珠子一样地看着他,这次又派了老仆来燕京,衍哥儿多半是被大房里的两位少爷给骗了……」 「给骗了?人家骗他钱他就知道了?骗他狎妓他就什么都不知道?我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一时聪明一时傻,聪明的时候十六岁中了举人,傻的时候偏偏就能被人骗去狎妓。还有,阿池,你是个姑娘家,别没事儿给个爷们儿开脱,你以为你是好心,人家看你跟看暗门子里的估计也没了差!」 阿池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一句话也不曾再说。 沈衍眼睁睁看着二伯家的大姐姐成了个修罗模样,是实实在在真要打他了,他也忘了自己是什么少年举人,连忙说: 「大姐姐!我是被骗了钱的!我入京的时候我娘给我带了五十两碎银,沈献儒和沈守儒带着我到处吃喝玩乐不到十日就挥霍光了,我是真的不聪明!」 图南刚进了院子就听见沈衍在嚎自己不聪明,她愣了下,看向了正叉腰生气的「自家姑娘」。 「姑娘?」 「图南,将他摁在条凳上打!他既然认了是他不聪明误入了暗门子,我姑且信了,减罪一等,给我杖责三十下!」 图南面上寻常,心思灵慧,立时就拿起落在地上的绳子将沈衍重新绑了。 沈衍被一个丫鬟给摁在条凳上挣扎不开,实在是不像一个十六岁中举的少年举人,更像是个被家人惩戒的顽皮孩子。 图南毫不客气,手中木 杖落下,院子里顿时回荡起了一声惨叫。 赵肃睿却还不解气:「图南,用些力气,让他结结实实地长了记性!中举不到两个月,又让人骗钱又让人哄着去狎妓,这种废物送进朝堂还想着能为国为民?不过是个庸碌昏聩的废物罢了,你将他打废了说不定还是为民除害!」 屁股上又「啪啪」连挨了几下,沈衍「嗷」地一声嚎哭了起来: 「我就不该来燕京,呜呜呜呜!先是被我两个堂哥骗了钱赶出来,又被我大姐姐连绑带打!这燕京城到底是什么地方,两个堂哥成了骗子,一个大姐姐还成了土匪了!呜呜呜呜呜!」 来燕京城不到一个月,沈衍真是遭了自己这辈子没想过的苦楚,受了这辈子没受过的罪。 图南重重地打了沈衍十下,每一下都让他疼得痛哭流涕,十下之后,她将行刑用的木杖放在一旁对「自家姑娘」行了一礼: 「姑娘,我知道您一是恨小公子愚钝,辜负了长辈教诲,二是恨小公子身为举人却不通世故,也不将国法家规放在心里。从崔锦娘送回的消息上看小公子大概确实不懂暗门子是什么地方,有了这次教训以后定然不会再去了。他毕竟年纪小,经历的事情也少,有您提点,想来小公子定会在短短时日内大有长进,能懂了人情世故,也能明白国法家规。」…. 这话说得让赵肃睿心里舒服了不少,看着已经被打成了个泪人的沈衍,他长出了一口气。 「罢了,剩下的先记着,要是以后再有不规矩,这二十下一并打了。」 「是。」 缩在一旁的夏荷和安年年交换了个眼神,之前她们都觉得少夫人将管家权交给了阿池,阿池就是几个丫鬟里的顶尖人物,今天一看,最得了少夫人心意的还是图南。 在来了这个庄子之前,她们还真的都不知道图南和培风这两个丫鬟身上是带着这般好功夫的。 让人把大花猫似的沈衍从条凳上拖下来,赵肃睿想要弯腰,又酸又疼的腰却不允许。 「你这下长记性了么?」 「记得了!大姐姐,我以后定不会再去那等地方了。呜呜呜呜!」 「你是被沈献儒和沈守儒搜刮完了身上的银子赶出来的,那沈府里有多少仆人?」 「不到二十个,他俩都在燕京城里纳了妾,都在沈府里住着,二十个人里一半是伺候他俩妾室的丫鬟婆子。」 想起跟个妖精洞似的沈宅,沈衍小心地抬头看向「沈时晴」。 「大姐姐,我刚来燕京的时候去过宁安伯府上想要见你,结果门户紧闭,怎么都叫不开门。」 算算日子沈衍入燕京的时候宁安伯已经被下狱了,赵肃睿对沈衍被拒之门外这事儿倒是不奇怪,一个乐清公主天天找沈三废已经够让谢家人头疼了。 「你在沈宅住了几日,可发现这两人身上有什么短处?」 沈衍被邵志青带人架了起来,他自己小心翼翼地站着,茫然道: 「短处?缺钱?他俩不光去暗门子,还赌钱,就在宅子里开了局,一开始还跟我说是文会。」 好么! 「在我的地盘上还开赌局?」赵肃睿手上用力,恨不能把手中的暖炉给掐出个洞来。 「图南!你今晚上就带人把他们兄弟两个绑了弄进山里喂狼!」 赵肃睿敢说,图南也敢做,当即就要出去准备,却又被赵肃睿叫住了。 「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们。」 想到那个用一副假画惩女干除恶的「侠盗」,赵肃睿的心里也有了主意。 「明日……」 身下又有一阵湿热,提醒了赵肃睿此时的「不便」,他顿了顿说: 「后日我要进京,你们给我准备一套男子装扮。」. 六喑 第六十九章 庖丁 赵肃睿在杀进燕京之前先在床上又横了大半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动了肝火,他越发觉得下腹胀痛,和上次月事时候的酸痛还不一样,流的血也更多了。 他难受,几个丫鬟却觉得是好事,尤其是阿池,虽然脸上还有两分委屈,但是看见换下来的月事带还是高兴的: 「上次姑娘有些血瘀,这次好多了,姑娘还是得穿得多些别冻着了。」 赵肃睿躺在床上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只露着一双眼睛看着阿池欢欢喜喜地将他用过的月事带子给收了,心中一阵无力。 「沈衍那小废物安顿好了?」 「姑娘放心,已经安顿在了偏院,正好青莺身子好了已经移到后院去了,我让人将从前的佛堂给拆了腾出地方,正好让她跟小包和夏荷她们住在一处作伴儿,在屋里点着炭盆也不冷了。」 赵肃睿「嗯」了一声:「让沈衍的两个老仆管他,除了必要的活计你们也不必照应,已经十六的人了整天哭哭啼啼,不成个样子。」 阿池点点头应了。 看着她的脸色,赵肃睿眨了下眼睛:「阿池,你不会还在记恨我今日说你的话吧?」 阿池没吭声。 赵肃睿笑了一声:「有些话该是你说的时候你说了就是对的,有些话不该你说,你就万万说不得,你是我的丫鬟,首要该想的是如何顺着我的意,这一点,你远不如图南。要是平日的生活琐碎,你多说两句我知道你是忠心,可有些事光靠忠心是不够的,你得用脑子。」 也许是因为躺在床上无聊,赵肃睿难得有了些兴致教导小丫鬟,他略侧了侧身子看向阿池: 「你可知道图南为何顺了我的意思?」 阿池抿了下嘴唇,有些赌气又有些泄气:「图南比我聪明。」 「错,图南是知道何为第一。」赵肃睿从被子里伸出了一根手指头,翘在半空,「第一,为理。无论知情与否,沈衍身为举人却嫖娼,这是触犯了国法。我依着国法要惩戒她,你一个做丫鬟的如何能求情?我要是顺了你的求情饶了他,岂不是显得我也成了枉法之人?」 穿着浅青色棉比甲的丫鬟想了想,点了点头: 「姑娘,阿池知错了,阿池只是觉得您一个人在庄子里撑着实在辛苦,衍哥儿来了您也能多个依仗……」 「我依仗他?」要不是坐不起来赵肃睿都要坐起来了,「就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废物我能依仗了他什么?我依仗他替我屯田还是替我带兵?他是厨艺比图南好还是写文章比你强?嗯?他就算来日封侯拜相,咱们这个庄子的的人还是吃我的粮花我的银子听我的话,与他有什么干系?他现在还得谢我呢,我不打他,他来日在旁处也会挨了这一顿,那时候动手的可就不是又让他疼又没有伤了他筋骨的图南了。」 赵肃睿是何等聪明的人,当然看出了图南一面顾全了自己的心意一面又没让沈衍真的受伤。…. 对图南的这种「心思」,他却不觉得反感,因为足够周全,把他想了的没想的都给想过了。 这种能替着主子全了里子圆了面子的行事倒让他想起了远在宫里的一鸡。 从一鸡他又想到了正在当昭德帝的沈三废。 心情不好,赵肃睿收回了被子外头的小手儿:「跟图南说一声,晚上给我弄点肉吃,流了这么多血,我得好好补补。今天不是刚杀了羊?让图南把羊肋排骨的地方给我炖了吃,炖得烂烂的,再弄点蒜酱韭花酱之类的。」 清炖出来的羊排蘸了蒜酱也好吃,还是赵肃睿在庄子上吃了一次才知道的,图南做出来的肉不带丝毫腥膻气,蘸了酱料入嘴只有满当当的油汤和鲜香。 想着想着,英明神武的昭德帝吞了吞口 水。 「再让她在汤里放点萝卜。」 「是。」 阿池见自家姑娘有了睡意,将床帐放下,又在炭盆里加了几块霜炭才退了出去。 走到厨房,阿池正好看见图南从井里提水出来,半扇羊肉支在了木盆里,被水浇了透。 「你来这可是姑娘又有什么想吃的了?」 抬头看见阿池,图南将木桶扔回井里,甩了下已经被冻得发红的手。 和平常一样,她做饭的时候会把外面的衣裳脱了,身上只有一件被溅了水点子的中衣,中衣的袖子也卷到了臂弯之上,马面裙的裙摆也被她卷起来从两边儿掖到了腰间的束里。 见她这幅模样,阿池连忙拿了个干净帕子给她擦手:「你干活儿好歹顾惜下自己身子,大冷的天还碰着凉水,明明自己还来着月事呢。」 「我没事,从小都习惯了,倒是你,不生我的气了?」 阿池手上顿了顿,恶狠狠地把图南的衣襟给整平了:「你别以为我就忘了你撺掇姑娘去夺回宅子的事儿了!图南,我到底是想不明白,安安稳稳的日子到底有什么不好,姑娘既然不记得了就让事情都过去算了,你又何苦再提起来?」 「我也是想着以后的事。」 图南语气淡淡的,又蹲下继续清洗着盆子里的羊。 阿池看见一旁的灶台上有热水,去倒了些在一旁的盆里,又在里面兑了冷水,挽着袖子沾了沾,是温的了。 「你用这个水洗。」 图南从善如流,提着羊腿换了盆。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以后?」 「自然是姑娘和谢凤安和离的以后,姑娘总得有个能落脚的地方。」图南看了阿池一眼,「就算姑娘能从谢家手里把这个庄子也夺下来,你不会想着就让姑娘在这个庄子上过一辈子吧?沈家以前的宅子好歹是老爷夫人从前住过的地方,就算沈家想要强夺了去也得掂量掂量,住在那儿比住在旁处的好处又何止多了十倍?」 「可沈家……」 「从前的沈家奈何不了夫人和姑娘,现在也一样。」…. 阿池仍是皱着眉头:「可是这其中牵扯的麻烦也太多了!万一咱们在燕京城露了行迹,让谢家盯上怎么办?」 「无妨。」清水从羊腔处冲洗而过,图南捏碎了骨头边上的一点碎血渣子,「燕京城那么大,谢家又算得了什么?你只管放心,自从咱们姑娘醒过来他又何曾输过?」 阿池却还是忧心忡忡:「咱们姑娘毕竟是个姑娘家,外无兄弟内无……」 「阿池,咱们姑娘就算什么都没有,也是一步步走到了今日的,你就算再忧心,既不能更姑娘多出一个亲生兄弟,也不能让老爷夫人复活过来。你与其想这些,不如想想怎么让咱们姑娘不好走的路能走得顺一点。毕竟,就算咱们这些做丫鬟的为姑娘把一颗心都操碎了,到底也是咱们跟在姑娘身后的路上走。」 这话像是劝说,也像是告诫。 穿着青色棉比甲的丫鬟沉默了。 她从以前就觉得自己不够聪明,垂云还在的时候姑娘最信任是垂云,什么事都交给她去做,垂云嫁人了,姑娘最信任的就是图南,她一直觉得图南比自己强是因为和姑娘打小儿的情分,所以姑娘失了记忆之后她就事事往前凑,有时候甚至想着让姑娘觉得图南只是个会些做饭手艺的丫鬟就好了,图南也不同她抢,不当值的时候也愿意在厨房里待上整日。 有时候看着姑娘又娇又嗔地同自己说话,又把内账都交给自己去管,阿池她甚至会觉得自己真的成功了。 可是到头来,最明白姑娘的还是图南。 姑娘说图南知道怎么能顺 了姑娘的心意。 图南说她们这些做丫鬟的不过是跟在姑娘身后走。 倒显得她这个急赤白脸想要争什么的落了下乘。 怔怔地看着图南洗好了羊拿出刀开始切分羊骨,阿池的眼里突然一热,是泪水滚了出来。 「图南,我……」 「对了,姑娘要吃哪块儿呢还没告诉我呢?她是想要吃羊肉吧?」 「啊,姑娘她想吃羊的肋条排骨,让你务必炖得烂烂的,再配着蒜酱和韭花酱。羊肉汤还要下萝卜。」 图南笑了:「今日动了一通肝火还要吃羊肉这么燥的,那我再给姑娘做个绿豆芽,羊肉汤泡饼才好吃,我再给姑娘烙几个饼。」 被图南一打岔,阿池道歉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她抹了抹眼睛站起来:「姑娘这两个月看着胖了些,又每日搬石头,也比从前康健了不少。」 「是,吃的也多了。」说完,图南已经手起刀落用斩骨刀将羊肋排整个卸了下来。 阿池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肺里都是冰冷的血腥气,让她一直以来争强好胜的心都淡了不少。 「我先回去了,你也把衣裳好好穿着。」 转身,阿池走了几步,又听见图南唤她。 「阿池,前一阵子我说姑娘和从前不一样,你说你只想让姑娘过畅快日子,你可知道我想的是什么?」 「我想的是,那些从前欺辱了姑娘的,让姑娘受了委屈的,我想让如今的姑娘把他们一个个都踩在脚底下。」 阿池转身,看见图南随手把刀甩进了榆木墩子做的菜案上。 用平淡无波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长相平平的丫鬟眼里露出了阿池从未见过的戾气。 仿佛她手里捏着的不是羊腿,而是一些人已经洗净待宰的脖子。 赵肃睿并不知道自己的丫鬟之间还有什么暗地里的机锋,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晚上美美地吃了一顿羊肉,第二日又修养了一日,到了入夜,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全然好了。 不仅能去撕烂了沈家的几个废物,也能在跟沈三废的争锋里不落下风。 是了,又到了他们每隔三日能互通心声的时候。 「沈三废沈三废沈三废,你那个小堂弟哭起来的时候鼻子眼睛都是红的,你哭起来是不是也那个样子?」 「陛下要是想看我可以当即给你哭一个,再找画师画下来,连夜给您送到庄子上。」 低头看着奏折的女人语气淡然得一如既往。 赵肃睿:「……」. 六喑 第七十章 嘲笑 小泥炉里烧着碳,火苗舔着架在铁网上的栗子,栗子提前都被图南用刀豁开了口,烤着烤着偶尔爆出一声响,是栗子壳上的口子爆得更大了。 赵肃睿是个闲不住的,拿着个木夹子一轮一轮地给栗子们翻身,一时都不得闲。 他手边还放了几个金色的小饼,是芋头与糯米和面炸出来的芋头饼,内里是红豆馅儿,这才是他今天夜里点名要吃的点心,这几个栗子纯是他烤着玩儿的。 好歹还记得只有一个时辰,他也就由着性子静默了片刻就又开口了: 「沈三废,你最近又干了什么祸祸朕江山的事儿了?」 手中拿着朱笔的沈时晴想了想,说道: 「陛下,现任万全都指挥使章咏意图杀良冒功,未遂,我已经下令让他回京自辩,另选龙威将军蔡蛰在掌万全都司事。」 只这么短短一句话就让赵肃睿脸上的闲适得意之色退了个干净。 捏着夹子,他的语气淡淡: 「章咏杀良冒功?他身为二品将军,杀多少良民也攒不够让他能升官的功劳,多半是手下的人做事不妥当吧,既然没死人,定个失察之罪也就算了。蔡蛰虽然会用兵,却总是谨慎过了头,越老越顽固,朕好不容易等到他自己称病回家,你又把他给找了回来。与其用这等老顽固,你不如看看章咏手下参将有没有得用的,之前朕听说有个叫于三彩的,脑子机灵,打都沁的时候也有军功,提拔他代掌也够了。」 短短几句话昭德帝就将自己的好恶展露无遗。 杀良冒功?是章咏失察。 会用兵又如何?蔡蛰不够听话,他就是要把他弃之不用。 得用之人就可以偏心包庇,看得上的年轻人也能随意施恩,唯有大半生为大雍鞠躬尽瘁的老人,只是因为「顽固」二字就在他的眼里一文不值。 「看来陛下也觉得蔡老将军算是个将才,我这人选得还不错。」沈时晴说话时面上带着笑,直接曲解了他的意思,「至于章咏,他和曾任庆阳知府的韩昶有旧怨,韩昶与他长子前几年陆续死了,只剩下一家子的孤儿寡母留在宣府旧宅,章咏之前就多次上门滋事,这次又借着剿匪将韩家上下七十多口人打成了山匪的同党要一并诛杀,此间种种,锦衣卫已经探查清楚。陛下,只是一点旧年私怨就能让章咏将别人一家老小赶尽杀绝,大雍朝重中之重的万全都司您竟然放心交在这种人手里。」 又被沈三废嘲讽了一番,赵肃睿却没有恼怒,而是在心里说: 「你打算如何处置章咏?把他也杀了过一把匡正除恶的明君瘾?章咏虽然贪财,也惜兵,这些年万全都司治下副将参将游击可都没少从他的手里拿了好处,你撤了他下去换了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蔡蛰上来,你就不怕蔡蛰的一把老骨头再被他们欺负出个好歹来?」…. 沈时晴将手里批阅完的奏折放到一边,问:「那依陛下之见我应该如何处置?」 「章咏预谋害命,终未得手,依着《大雍律》当杖一百另徒三年,你也不必将他流放,只管让他留在万全都司内作杂役效命,只要继任之人不傻都知道该怎么用他来威慑他从前的部下。蔡蛰那老匹夫治军严厉,让他掌管万全都司还得找个人给他当副手,或者干脆派个钦差过去。」 说话的时候,赵肃睿瞅准了一个栗子反过来覆过去地烤,烤到栗子壳上的口子爆开,他又把那栗子放在了一边。 放下了一份空洞无物的奏折,沈时晴拿起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里面的三分茶,所谓「三分茶」就是茶叶蜂蜜喝荞麦面滚水冲泡后又微煮而成的茶,这几日也许是地龙里火烧得过盛,沈时晴总觉得喉中有异,早晚还容易咳,索性就让三猫做了这道茶来喝。 荞麦微 苦,蜂蜜却是香甜的,觉得喉咙里舒服了些,沈时晴又拿起了一本折子,心中对赵肃睿说: 「钦差就罢了,蔡老将军给我立下了军令状,明年九月之前在万全都司辖下七所十一卫中训出一支五千人的精锐之兵,若是做不到,他便自请辞官,子孙后代也不再从恩荫。」 看着一颗栗子从夹子中落回了铁网上,赵肃睿盯着那火舌突兀一笑: 「沈三废,你在朕面前显摆你的明君雅量呢?嗯?重用贤达,知人善任……你以为你是唐太宗还是汉武帝?可就算有了这五千精锐之兵又如何?你能带着他们上战场?蔡蛰那老匹夫能带着他们横扫漠西漠北?你以为如今的大雍还需要什么天纵奇才的练兵之法?大雍不缺精兵,缺的是战意!缺的是必胜之心!你有么?蔡蛰那老匹夫有么?当年都沁左部叩边,他除了闭城坚守什么都不会,明明兵力两倍于都沁,被人硬是困了二十余日,结果还敢说没有百姓伤亡,说这就是他的功劳!你让这样的人来练兵,他能练出什么?」 语气嘲弄,赵肃睿轻蔑地看着那个在铁网上烤着的栗子,仿佛那就是沈三废。 「你以为你学了些书本上明君的做派就真能当了明君?当皇帝要是真有那么容易又哪来那么多的亡国之君?一年后蔡蛰不光没有练兵有成,还让万全都司上下军心涣散内斗不休,你又如何?那可是拱卫燕京的七所十一卫,一旦散了人心被都沁人抓住了可乘之机,你也不必与我换回来了,那亡国之君你自己当了去吧!」 被他这么说,沈时晴也没生气: 「陛下提醒的是,万全都司各处也要小心,我打算明年开春之后就从九镇守军中抽调三百精锐入京演武,那时正好也是班军入京的时候,可以让九镇精锐与各位所轮调操练的班军、京营各卫守军同场竞技一番。」…. 赵肃睿听得一阵悠然神往,他当年可没想到这个玩法,要是他坐在高台上看着,一高兴就往下撒一筐金豆子……回过神,他又是冷笑: 「你以为这样就能让九镇守军生出战意了?」 「陛下,难道九镇没有战意的真是守军么?」沈时晴面前的折子正是她让户部重新整理出的历年西北蛮族叩关对百姓烧杀劫掠的统计,死在他们屠刀下的百姓少则数百,多则上千,九镇边城一旦被攻破,蛮族都会在城外都会用尸体垒砌出「京观」,看着那些书于纸面的数字她都觉得气血翻涌,那些亲眼看着这一切的边军们真的会无动于衷么?比起那些出身九镇的军户边军,反而是各处守备将领更畏战才对,毕竟不打仗的话只要熬满了几年搜刮够了钱财就能往别处做官了,军功可不如小命重要。 沈时晴召边军入京,更想知道的就是他们在想什么,她要做的事情太多,没有办法像赵肃睿一样不管不顾地抛下一切跑去西北,就只能让他们来了。 赵肃睿冷哼了一声,只觉得沈三废这家伙异想天开。 当然,这么有趣的比武让他来主持那就是他英明神武文治武功了。 「沈三废,‘轻信,乃是为君者的大忌,古往今来没有几个当皇帝的没有被大臣骗过,只不过那些为君的不愿意把它们记在史书上罢了。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当皇帝唯一的好处就是能把让你不如意的都杀了,却不能让如意之事变多,你与那老匹夫不过说了几句话你就又是许他练兵又是要办演武,要是明年诸事不成,你丢的可是朕的脸。」 沈时晴在一处军报上画了个圈,又喝了一口「三分茶」,眼睛仍是没有离开军报上的计数,心里还在跟赵肃睿说着话:「多谢陛下提醒,陛下放心,我既不是皇家子弟,又不是名门之后天之骄女,自我父母去后,我百事难成其一,信错的人做错的事也不知凡几。错了就错了,一条路走不通,换条路接着走就是了 。」 虽然竭尽所能地想要将事情做成,沈时晴却也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失败的打算,可以将全部心血投入其中,又已经不在乎失败,这是她在谢家深宅七年间磨砺出的性情。 就如同作画,从调色到选纸,从研墨到勾勒,她无一步不是尽心尽力,可要是画错之后整幅画都被毁掉,她也是能够坦然接受的,只是会继续调色继续选纸继续研墨继续勾勒——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身为皇帝的赵肃睿说这句话的时候这世上已经有无数人为了让他「如意」而殚精竭虑,沈时晴却只有她自己。 「啪!」又一颗栗子被烤出了香气,赵肃睿放下木夹拿起一旁的芋头饼咬了一口。 红豆馅儿的香气在嘴里散开,他心里的语气带了些戏谑:…. 「是么?一条路走不通就换一条路走?那沈三废,你可知道你放任你大伯家的两个废物侵占你的宅邸,现如今你那从前的沈宅已经成了个私赌坊了,依照《大雍律》,他们兄弟俩聚众赌博,不光要杖八十,你那房子也要罚没充公。沈三废啊沈三废,你说你嘴上说的那么好听有什么用?你爹泉下有知道他生前住的地方沦落到了这种境地,你猜他会不会连夜找你?」 终于能在沈三废面前扳回一局,赵肃睿十分得意,嘴里的芋头饼有些凉了,他也没喊人,自己用木夹子夹了放在火上轻轻烤了烤。 「聚众赌博?」 沈时晴却并不像赵肃睿以为的那么恼羞成怒,她只是重复了下这四个字。 赵肃睿幸灾乐祸:「还不止呢,他们还去逛暗门子,听你那小堂弟说他们还纳了几个不知道哪个门子里出来的妾,弄得你家跟那妖精洞似的。明天朕就去把那赌窝妖精洞给掀了,也让你见见朕的本事。」 「……多谢陛下。」 沈三废只说了这四个字,赵肃睿却觉得通体舒坦。 阴阳怪气的「多谢」听多了,听见了一个真情实意的,那感觉就是不一样。 三更一到,两边都再无声息,赵肃睿吃完了芋头饼,又随手剥了个还烫手的栗子。 一边剥着,他还得意地哼了两声。 忽然,他又停住了。 等等?他刚刚是不是要损沈三废是个废物来着?怎么沈三废不过是跟他道了声谢他就得意起来了?痛哭流涕呢?痛改前非呢?他对着沈三废的仓皇可怜样子哈哈大笑呢? 怎么都没有? 「没意思。」英明神武的昭德帝想把手里的木夹子掰折撒气,没掰动。 乾清宫里,一鸡挑了挑灯芯,突然听见皇爷说:「四鼠进来,一鸡,你去将这几日御史状告京中勋贵子弟私德不修的折子找来。」 四鼠本就在殿外候着,闻声连忙走了进来。 「皇爷。」 「这几天御史都疯了似的参奏朝中的勋贵子弟,你对着那些折子安排人手下去,那些在燕京城里又嫖又赌为非作歹的就别留到冬至了。抓了之后直接送去刑部,依律定罪,不管谁要求情,让他们一律来找朕。」 「是,皇爷。」 靠坐在龙椅上,沈时晴低垂着眉目,一手靠在扶手上轻轻握拳,另一只手摩挲着它的手背和指节。 「宁安伯府最近没什么动静?」 「回皇爷的话,没有,只有英郡王差人送了两次东西。一次是给英郡王世子穿的粗衣,还有二百斤带糠的粮食。一次是冬衣,大概是等着英郡王世子吃粗粮穿麻衣足了一个月之后再换的,算算时间也快了。」 「宁安伯世子最近还有找人去救他爹吗?」 「回皇爷的话,宁安伯世子这半个月来只偶尔出来,也不曾再去联络故旧。」 修 长的手指从指节上划过,沈时晴徐徐说道: 「看来他是觉得没了指望,要看朕再如何动作了,赶制一件郡王世子的礼服,等赵勤仰一个月期满就给他送去,说是朕赏他不忘祖上辛苦,这事儿一鸡你亲自跑一趟。」 一鸡站在一旁连忙领命:「是,皇爷。」 「二狗的伤好了吧?」 一鸡低头回话:「回皇爷的话,已经好全了,只是自觉有负皇爷恩典,只敢在乾清宫外守着。」 「他这是给朕当起守门太监了,告诉他,去跟英郡王世子赵勤仰好好套套话。」 「是,皇爷,二狗一定尽心竭力办好皇爷给的差事。」 一鸡替二狗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白玉似的脑门在石砖上磕出了一片红。 吩咐好了这些,沈时晴站起身: 「告诉刑部,这次查出来的有胆敢聚赌之人中有身负功名又或受父辈恩荫的,罪加一等。」 「是!皇爷!」. 六喑 第七十一章 讨债 正阳门外的正西坊一带在前朝时候是从燕京往西走货的要道,通惠河一路沿着皇城根儿往北连着海子河,从通惠河沿岸到广宁门外大街一溜儿就成了通商要地,整日骡马接连不曾停歇。 到了大雍朝,成祖扩建皇城,索性将通惠河沿着皇城的一溜儿给填了一半,彻底只纳作皇城的护城河,不许再走船,海子河也被拦腰分成了两截儿,中间一部分甚至被填了土充作稻田。 如此一来,自通惠河上下来的南货想要燕京就要先在东边的通县下船再进燕京,反倒让东边的街市热闹了起来,正西坊一度几乎要没落下去,可随着朝廷开科取士,在燕京城里做官儿的越来越多,历代君主一年里又总有些日子住在西苑,赏赐勋贵的府邸宅院自然是绕着西苑来的,渐渐的,各处衙门也都移到了西城,文武百官图往来方便又纷纷在西城置办宅邸,正西坊这从前商人云集的地方也因为从正阳门入朝方便而逐渐成了群臣青睐之地。 又因为靠近正西坊的广宁外大街仍旧是从燕京往西去的通商要道,正西坊一带现在还是官商混住的局面,不像宣武门里已经被群臣给占满了。 在正西坊,五品官家的正门对着江南商人的院墙都是寻常事,做羊马买卖的晋商家里开了宴,丝竹声也能扰了正趁着休沐在家品鉴字画的工部员外郎。 石榴巷通往正阳门西河沿边上有一座宅子,据说左右两个宅子都卖不上价,就因为这宅子里每日喧闹不堪甚至不分昼夜,当官的也好、经商的也好,谁也不愿意与这家人住在一处。 日跌时分,隔着两扇黑油大门都能听见里面的吵闹,穿着一身银鼠大氅的年轻男子头戴平定四方巾,两侧坠着暖耳,手上也是鹿皮手套,坐在马上抬头看了看门上的匾额,他略点了点头。 「原来这就是沈宅。」 为他牵马的仆从同样做男子打扮,头戴圆帽身穿半袖棉袍,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仆从。 「公子,我这就去叫门。」 「不必。」坐在马上的年轻人阻止了自己的仆人,「不用你去叫门,咱们既然是来上门讨债的,自然是要砸门才够气派。」 说完,只见他摆了摆手,身后跟着的七八个壮汉立即翻身下马站成一排。 「瞅准了那门,给我踹!」 「是!」 汉子们齐声呼喝,齐齐抬脚,重重地踹在了门上。 黑油大门被踹出一声巨响,竟然真有地动山摇的气魄。 院子里的吵闹声戛然而止。 接着便听门内急急传来了声响,有人隔着门喝问:「外面是什么人?我家是前协办大学士沈大人府上,不容闲杂人等放肆!」 「找得就是你们这沈宅!」 一个精壮的汉子爆喝一声,又一脚踹在了门上。 门上的铜环被撞得叮当乱响,吓得里面的人半晌没说话。…. 「你们家人欠了我们主人家五千两银子,赶紧将钱还了!不然今日就把你们这宅子里外砸个干净!」 说完,壮汉又去踹门,他那脚生得极大,还宽,活像个石墩,一下下砸上去没一下是失了劲头的,几乎就要把门连着门框一并踹下去。 这时,门里又换了个人说话:「这沈家如今就只有我兄弟二人,都是安分守己的读书人,我家兄长还是在国子监读书的监生,断没有欠钱不还的,外面的兄台可是找错了人家?」 「你家只有你们两个人?那在安定门外枣叶儿胡同的沈举人不是你们的堂弟?快快将门开了,不然我们打将进去见什么砸什么,我家主人说了,那沈举人欠了钱跑了,他现下只想出气,让咱们只管砸够五千两银子的东西了账!」 燕京城里豪门勋贵多 不胜数,也不是没有蛮横之人,能横成这样的也是让人生平仅见。 沈宅里又安静了下来,过了片刻,从院墙上探出了个头来,骑在马上的年轻男子手里捏着一对铜球,见状直接砸了过去,只听一阵乱响,爬上墙头窥探的人掉到了地上哀嚎着自己的眼睛。 「别等了,破门。」 坐在马上的人懒洋洋地说了一句,挥手让人自马鞍下面抽出了斧头扔在了地上。 「将这门给我劈了!」 「哐啷。」今日饱经摧残的沈宅大门终于是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在干黄皮袍子外面又穿了赭石色搭护头上还戴着小帽儿的男子战战兢兢地迎了出来: 「在下沈守儒,乃是先大学士沈韶之侄,不知贵客如何称呼?」 「姓赵,名迭。」 牵马的仆人连忙要扶着他下马,却见他直接从马上跳了下来。 虽然小有踉跄,但是站稳了。 沈守儒在燕京城里多年,也算是有些见识,见这人身上一身上好的银鼠皮,脚上是小羊皮的皂靴,手上戴着的鹿皮手套也极精致,就知道此人来历定然不凡。 虽然样貌上有几分柔美,却一身的煞气,让人不敢直视。 沈守儒连忙退开一步,赔笑说:「还请贵客入门相谈?」 他也知道自己这话不过是给自己留几分颜面。 两排壮汉开路,这位自称「赵迭」的凶悍公子哥儿甩了袖子就直接走了进去,真是连一个眼神儿都没给他。 过了影壁,这公子哥儿就笑了: 「大白日里公然聚赌,这就是你们嘴里的清白人家?难怪沈衍那废物能输给我五千两银子,原来是从你们这儿学的。」 只见院子里乱七八糟,各个堂屋门窗紧闭,可就算如此也能让人看见地上散乱的骰子盒、黑白马、象牙牌、还有摆在院中的铜壶。 「骰子、双陆、牌九、投壶……你们玩儿的花样还不少。」 刚刚带头叫门的大汉早走到正堂一脚将门踹开,在几个绸袍男子的惊呼声里扯了一把交椅出来。…. 交椅上铺着的锦披七零八落还挂着瓜子皮儿沾着茶水渍,之前牵马的年轻人连忙走过去一把扯下来,又将一张皮毡铺开垫上。 公子哥儿这才款款落座,手里还把玩着一块青玉坠子。 沈衍刚进京的时候沈守儒就将他身上的现银和值钱物件儿都摸了个清楚,自然也认出了这块青玉坠子是平时沈衍不离身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赵公子,不知我堂弟眼下在何处?」 「赵迭」只看着他冷笑,却并不搭话,只是又摆了摆手: 「四下,值钱的东西都找出来。」 一群大汉顿时如恶犬般长驱直入,不一会儿就先将躲在各处的人都揪了出来。 一些人一看就是府里的下人,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另有一些身上穿着绫罗绸缎,一看就是来沈府赌钱的。 另外又搜出了几百两的散碎银子和几张宝钞,加起来将将够了一千两。 不甚满意地看着面前的东西,「赵迭」又听见后院儿一阵响动,很快,他的两个手下就押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从后院过来。 这男子和沈守儒眉目相似,只不过沈守儒看着更清瘦瑟缩些,倒是这个男子身上穿着有暗纹的墨绿色直身锦袍,腰间挂着个象牙雕出来的香囊,头上戴着书生们惯常戴的方巾,有一种不伦不类的富贵跋扈,一看就知道是沈家大房的次子沈献儒。 让沈守儒去见人,自己却躲去了后院,沈献儒见了「赵迭」竟然嚣张至极: 「你可知道你砸的是什么地方?我叔父可是协办大学士 沈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这是他的旧宅!我妹妹高嫁伯府,你留下些压惊银子速速退去我们就可既往不咎!」 「啧。」赵迭用手指隔着暖耳撑着太阳穴,「狗仗人势的货色还在我的面前嚣张?童五,给我打!打断一根手指算一百两银子,先从他身上讨了一千两银子回来。」 「是,主子!」 刚刚带人破门的壮汉立刻走上前去,甩开大脚将沈献儒踹倒在地。 惨叫了一声,沈献儒似乎突然知道了面前的人是硬茬子,他立刻转了声调哀求起来,仿佛刚刚那么嚣张的人是条狗。 沈守儒在一旁也连忙求饶。 赵迭冷笑一声只当这二人是两条丧家之犬。 「这种废物的手指哪里指一百两银子?十两一根儿,童五你给我都撅折了!」 沈家两个兄弟惊叫成了一团,这时,一旁看着热闹的绸袍纨绔里有一人站了出来: 「这位兄台何必如此急躁,这二人的兄弟欠了你的钱让他们想办法还了就是,何必喊打喊杀?就算沈氏兄弟的钱财不够,这个宅子也是能值些银子的。」 「赵迭」微微抬眼,看向那个说话之人:「你这法子不错,赶紧去将这院子的契书取来,要是敢蒙骗我,我当即就把你们这些人的腿都打断。」…. 趴在地上的沈献儒突然抬头说:「此处是我们叔父的遗产,怎能轻易许人?何况这宅子也不止区区几千两……」 嫌弃地看了一眼地上堆着的银子和宝钞,「赵迭」环顾四周,不得不说,就算是被人折腾得乌烟瘴气,这沈家旧宅依然能让人看出是个极好的院子,不光廊柱都是上好的木头所造,院子中的梧桐就算树叶落尽也能看出生得极好,让人不难想象夏日繁茂之时坐在这院中乘凉的惬意模样。 院子四四方方,各个角落却都各有布置,一团的干枯的藤爬在架子上,恍惚还留了几分旧时的闲适模样。 「这院子是不错。」 赵迭表示他看中了。 沈守儒与沈献儒暗地里交换了个眼神,沈献儒大声说: 「这院子作价七千两,我是断然不会折给你的!」 「沈兄,这位公子一看就是你我同道中人,依我看你们不如就和这位公子赌上几把,用这个院子作为赌本……公子,你既然看中了这个院子,不如就给这二位一个机会,我们这些在场之人都可以替你做个见证,您要是能赢走了这个院子不是比您喊打喊杀好看多了?」 赵迭想了想,歪靠在了椅子上斜觑着跪着站着的一众人。 「我要是不接这赌,倒显得我怕了。」 这便是应了。 不过片刻,院子里就传来了两声惊叹。 赵迭依然歪坐在椅子上,看着给自己牵马的仆人投壶每投必中,赢得沈家兄弟一脸菜色。 「这投壶我们实在赢不了,赵公子,咱们还是赌骰子吧。」 赵迭打了个哈欠,不置可否。 「你们可算清楚了,再输给我两把你们这沈家的宅子就是我的了。」 沈家兄弟战战兢兢,站在桌前却连骰盒都拿不稳了。 「赵公子,我们兄弟受了惊吓,实在拿不稳骰盒,我可否让别人来替我投骰子?」 「去吧去吧,一群废物屁事儿真多。」 赵迭自恃已经稳操胜券,也不怕这沈家两个废物再找来什么帮手。 很快,一个穿着桃红罗衫脸上蒙着轻纱的女子从后院走了过来,对着众人行了一礼。 接下来不到一个时辰,掷骰子比输赢,她二十七把里一共赢了十七把,看起来不多,可是其中十把她摇出了三个六,不仅赢还 赢了连番,把赵迭那边每次都要旺起来的「手气」给压了下去。 越是如此赵迭加码就越大,一来二去竟然让这个带着风尘气的女子越赢越多,不光保住了沈家的宅子、作废了那张沈衍五千两银子的借据,还让赵迭又输了一千多两。 赵迭赌得红了眼,挤开替自己摇骰子的下人决定亲自上阵。 一把脱下身上的银鼠大氅,他从里面摸出了一沓银票,足足有八千两。 「敢不敢跟我玩儿把大的?」 看着那厚厚的一摞宝钞,沈家两兄弟眼睛都移不开了。 「赌!」 他们没有宝钞票子,沈献儒当即写下了一张八千两银子的借据压在台上。 动作之间,沈献儒看向自己的妾室,对她使了个眼色。 女子将三枚骰子放入骰子盒,已经笃定了自己又会摇出三个六。 此时的赵迭却不慌不忙,他看着自己手里的三个骰子,用手指每个都拨弄了一番。 骰子在他纤长的指尖处翻转了十好几下,他才终于把骰子放在了桌上,又把骰盒扣了上去。 片刻之后,错落的摇骰子的声音停了下来。 「砰」地一起扣回了桌子上。. 六喑 第七十二章 落叶 院子里的水杉树叶子落了大半,风一吹还是有椭圆形的小叶子沾在人的头脸上。 沈献儒却完全顾不上这些碎叶,看着桌上的两个骰盒,他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八千两! 那可是八千两银子! 要是有了这笔钱,他也不必再呆在京里做个无人放在眼里的「纳贡生」,只要用这笔银子疏通一番他就能去做个一方父母官,比他爹、他叔叔都要强上百倍! 「快开!」他在心里嘶吼,骰盒一开他的前程富贵就全都到手了! 他那个摇骰子的妾室却没动,因为自称叫「赵迭」的年轻男子正探身在桌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骰盒: 「你这一把要是输了,别说这院子,连你怕是都要被卖给我。」 脸上戴着面纱女子有些胆怯地笑了下,摁着骰盒的手却很稳。 「你最好是能赢。」赵迭并不肯因为她的可怜样子就放过她,「敢在我面前使手段的,落在了我手里都是生不如死。」 女子仍是不搭话,显然受了沈献儒的指使做这种勾当也不是一两次,微微侧了头做闪躲的样子,手上仍是纹丝不动。 沈献儒在一旁笑:「赵公子一看就是大家出身,何必在赌桌上为难一个女人家?」 赵迭冷笑一声,一掌拍在了桌上。 「想看我的骰子?不如先让我看看你们盒里的骰子」 说完,他回身抽出自己随从手里的斧头,竟然直向那个女人的手上劈了过去,动作又狠又凶,女人吓得连忙闪避,手上自然也动了。 木质的骰盒被她的手一带直接落在地上,滚落出去,露出里面的骰子在地上滚出了是「一、三、四」。 手上的斧头挥在半道儿收了回来,赵迭看着落在地上的骰子颇为失望地「啧」了一声: 「我还以为又是三个六的连番呢,居然才八个点。」 之前那十几局赵迭都是一直坐着不动,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对骰子盒直接动斧头,沈献儒看着女人的脸色就知道情势不妙,连忙说: 「赵公子你怎么能用斧子吓人?骰盒动了骰子乱了,这局可不能算!」 赵迭却笑着睨他:「有什么不能动?摇骰子本就是各安天命的,再说,我也没碰她的骰子啊,不都是她自己动的?」 沈献儒气急败坏,大声说:「这局不算!」 他想要扑到桌子上将自己放在那作为赌注的八千两借据夺回来,可身后却早有两个人将他死死架住。 之前一直没做声的赵家仆人们也都亮出了手里的斧头将赌桌团团围住。 赵迭在沈献儒的怒视之下将那张字据拿到了手里。 「凭什么不算?难不成你已经知道了这盒里的骰子原本是什么数?不然碰一下没碰一下的,又有什么关系?」 逼视着沈献儒,赵迭一手捏着字据一手把玩着那把斧头,冷笑:…. 「凡事有来就有往,我来登门讨债,你不想还钱就罢了,竟然还设局想从我手里拿银子?你生下来的时候你爹是往你的肚子里挂了几颗狗胆?」 直接抬腿将脚放在赌桌上,赵迭语气懒散地说: 「让人自以为有翻本的机会,越投越大,只要在最后一局让他彻底输个干净,前面都不过是铺垫罢了。你们这些设赌局的人也就是这点手段,学起来还真没意思……差点儿就能赢了八千两银子的滋味儿如何呀?」 看着那张自己画了押盖了章的借据,沈献儒目眦欲裂,这才明白过来着赵迭从一开始就没有和他赌钱的打算,就像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替沈衍还钱一样。 「骗子!你!你分明是个骗子 !」 「骗子?」赵迭哈哈一笑,一摆手对着身旁站着的壮汉吩咐:「童五,之前他是不是还欠了你十个手指头?你赶紧去把债讨了。」 语气极其轻松,就仿佛是让童五去拔几根葱。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沈守儒趁着别人不注意猛地挣脱了身旁人的桎梏撒腿往院子外跑去,他刚打开大门就被人从后面追上摁住摁住,看着门外面上却露出了喜色: 「大人!大人救命啊!我们兄弟是已故沈大学士的侄子,今日有人勾结盗匪来我府上强逼着我大哥写下八千两银子的借据,要不是得遇大人我们兄弟只怕死了都没人知道!」 「你是已故协办大学士沈韶之侄?」门外,有人缓声反问。 沈守儒连忙应:「正是!正是!沈大学士正是我二叔。」 正对大门的影壁遮住了众人视线,只能看见赵迭两个去拿人的手下已经退了回来,脸上还露出了怯意。 接着,又有走入院子的脚步声传来,直到一色的青色曳撒映入眼帘,被制住之后正要被剁手指的沈献儒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恶狠狠地看了赵迭一眼他大声喊: 「大人!大人救命啊!这些人是……」 穿着青色曳撒的一干人分列两旁,一个在黑色大氅里头穿着白色飞鱼服的男子转进了院中,听见沈献儒的声音,他循声看了过来: 「你是何人?为何是这幅模样?」 「学生沈献儒,同是沈大学士的侄子,还是国子监的监生!这人、这人自称赵迭,先是要用斧头劈我家的家门又强要我签下一张八千两的借据,还请大人替学生做主!」 来人却没说话。 这穿着白色飞鱼服的男子也甚是年轻,身材高大,容貌俊美,站在院中就仿佛一株自春日里而来的玉兰树,他先是看了看桌上的骰盒,又看了看左右还在看热闹的纨绔子弟,又看向院中的屋舍与树木,最后,他看向了还懒洋洋斜坐在椅子上的赵迭。 被他看的赵迭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站着的那人淡淡一笑:「听闻您要来,我有些不放心。」…. 「不放心?不放心什么?就沈家这一对废物还能伤了我?」 赵迭的语气比方才少了些狠厉,却又嚣张了十倍,仰着头,隔着赌桌不屑地看着这个锦衣男子。 男人却丝毫没有动气,仍是笑:「我不放心这院子,您要是下手太重让沈家这两人的血脏了这院子就不好了。」 赵迭还没来得及说话沈献儒的嗓子中猛地发出了一声怪叫:「你们二人竟是同伙儿!」 「谁跟他同伙儿!」赵迭猛地拿起桌上的茶盏砸在了沈献儒的身上,砸得他一声发出了一声痛嚎。 锦衣年轻人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他是不赞同赵迭砸人的所为,还是不赞同沈献儒说的话: 「沈献儒,你与你弟弟沈守儒二人常年聚赌,依律当重罚,我正是收了状纸来拿你们的。」 「状纸?」沈献儒大惊失色,已经慌了,「谁、谁告的我?我可是国子监的监生!怎会做出聚赌之事?」 却见那人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信封:「先协办大学士沈韶之女沈氏状告你们兄弟二人在她家旧宅里常年聚赌生事,这就是状纸。今日朝中有旨要京中各处严查聚众赌博一事,你身为国子监的纳贡监生竟然常年做出这等有悖律法之事,不仅要交付有司依律严惩,还要褫夺功名。」 「沈时晴她竟敢将我告了?!」一听见「沈氏」二字,沈献儒瞪大了眼睛,流露出不可置信之色,「她一个死爹死娘的孤女竟敢状告我?要不是我心善,她!她!你们竟然连一个女子的状子都接?我告诉你 们!沈时晴她早就疯了,她就是个疯妇!要不是我替她遮掩她早就被谢家给休了!她娘是个疯子!她也是个疯子!你们怎能听一个疯子的一面之词?」 耳中听着沈献儒疯了似的怒骂,赵迭、不,赵肃睿看向一直站在当中面色如常的沈时晴。 沈时晴原本沉眸凝思,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抬眼间,四目相对,赵肃睿似乎听见了沈时晴在他心中说话。 「陛下,你可看见了,你可听见了,这便是你觉得轻易可挣开的桎梏。」 冷淡的声音一如既往。 赵肃睿一晃神,才察觉到刚刚的一瞬不过是他的幻觉。 太阳西沉,天越发冷了。 赵肃睿打了个哆嗦,旁边同样做男子打扮的培风连忙拿起他放在一旁的银鼠大氅替他穿上,穿着衣服他嘴上也没闲着: 「疯子?我看你才是疯狗,死到临头胡乱攀咬,活脱脱一条丧家疯狗。」 这时,一旁的沈守儒突然跪下,大声说道:「大人,你与这位赵公子是旧识,可知道这赵公子也是参赌之人?他身上藏了近万两银子的宝钞都是赌资,还有那张我兄长签下的八千两银子的借钱凭据,都是他借着赌局之名强夺了去的!大人器宇不凡,定是高洁清廉之人,决然不会因私废功包庇此人!」…. 沈时晴还没说话,赵肃睿先笑了。 「我?赌钱?哈哈哈!我身上揣着宝钞就说我赌钱,你们可有证据?」 「那张借据!」 「借据?这明明是你们兄弟二人租赁沈娘子宅邸数年欠下的房租,我是来替她讨债的,什么时候成了我也赌钱了?反倒是你们……我来的时候可是看见了你们满院子的人又是打骨牌又是赌骰子,一群人穿着绸缎袍子赌钱,现在还被我锁在了后院屋里呢,那些人可都是被你们招揽来的赌徒。」 说着,赵肃睿抖了抖手中的借据, 「你们要是不信,我自可以把沈娘子委托我替她收债的信也送到京兆府。至于赌博……」 赵肃睿看向沈时晴,脸上似笑非笑地说: 「像我这等遵纪守法、胆小怕事的,可真是做不出来。」 沈时晴将头转向一旁,自方才沈献儒说她是疯子之后她的脸上就再没什么真切的表情,此时竟然多出了一丝笑。 瞧见了那一抹笑,赵肃睿惊觉自己竟然一不留神就哄了沈三废,又是一声冷哼。 沈时晴也不在与沈献儒和沈守儒多言,人证物证俱在,其余的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一抬手,西厂的番子立刻将宅院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捆了押出去。 在庄子上安静惯了,赵肃睿对各处的惊叫哀求声颇为不习惯,摆了摆手说: 「这宅子里值钱的东西我已经搜了一遍,你赶紧将事情料理了,今天怎么也得请我吃顿好的。」 他可是帮沈三废把他家宅子拿回来了!还有八千两银子的租金呢! 虽然这钱肯定落在他手里了……那沈三废的也就是他的,沈三废还是得谢他! 两人擦肩而过,沈时晴轻声说:「多谢。」 风吹杉木,霜覆枯藤。 沈时晴站在院子里看向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 赵肃睿走到影壁前,转头看向她,就只看见了一个背影。 明明是用的是他的身子,赵肃睿却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一片枯叶。 春日生发,夏日苍翠,不到初秋,这片叶子就被人从枝头赶了下来。 从那之后,风吹日晒霜打土埋,它迢迢遥遥支离寥落,借风风无力,借水水成溺,借天意,天意让它常悲戚。 终于,昔日翠绿的叶子 枯了、干了、拧成了让风雨霜雪都不会在意的一团。 它终于回家了。 它成了一片终于能归根的枯叶。 而这院子,她旧日的家,也不过是一棵枯死的树罢了。 收回目光,赵肃睿抬脚走出了沈宅。 站在暌违数年的家里,沈时晴心中却并没有多少波澜,她的家早就没了。 没了爹娘,这里也只是个空荡荡的壳。 可是站在这,她仍会觉得自己也空了。 无声地长出一口气,她随手拿起了赌桌上的一个骰盒, 骰盒下面是三枚骰子。 朝上的三面,分别是三个「六」。 她眉头一挑,这是……赵肃睿摇出来的?. 六喑 第七十三章 疯子 「这就是你要请我吃饭的地方?」 站在一个巷口,赵肃睿抻着脖子里往巷子里看了一眼,又看看左右,这个地方距离石榴巷不远,沿着正阳门的西河沿慢悠悠骑马也不过一刻就到了。 从外面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说是吃饭的地方,只是在巷口对着的老树下面挂了个幡子,上面写了俩字:「火锅」。 太阳西垂,红色的霞光照在随着风生澜的护城河上,遥遥几声鸦啼,竟然让人在人声鼎沸的燕京城里品出了几分「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的闲适悠然。 赵肃睿脸上的嫌弃淡了些:「难为你能找到这么个地方。」 说完,他对着培风他们摆摆手:「培风那有银子,带着童五他们吃顿好的,过了一个时辰再来接我,今日都累了,就在燕京城里住一夜,寻个住处给他们安置了,不必怕花钱。」 培风却不愿意,她防备地看着站在自家姑娘身边的高大男子,却见他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 「培风姑娘放心,我与你家姑娘也是旧相识了。」 培风怎么可能放心? 沉默寡言的丫头看着自家姑娘,明明没什么表情,却让人觉得她什么都说了。 看见沈时晴被她自己的丫鬟防备着,赵肃睿忍不住乐,笑完了,他又从培风的手里把包着斧头的包袱拿了过来: 「我有这个防身,你总该放心了吧?」 这下,不光培风不放心,连一直跟在自家皇爷身边的四鼠也绷起了神儿,他这辈子还没见过竟然有人胆大包天到拿着一把斧头跟他们皇爷一起用膳的呢。 「……爷,还是让小的在一旁伺候吧,不然小的回去也得挨上头的板子。」 样貌平平的四鼠太监装不出三猫那般的可爱可怜模样,却让人觉得凄惨。 罢了。 沈时晴心中想笑,转身径直走进了小院:「店家,今日你们店我先包下了。一共三十多人,还劳烦您安排。」 一个腰上扎着围裙头上包着布巾的中年妇人端着一盆匆匆出来:「好好好,我们这儿四处都能坐人,还没到饭点儿正是空着的……」 终于能在一个屋里对坐,赵肃睿和沈时晴几乎同时叹了一口气。 叹完之后,对视一眼,沈时晴的神色没什么变化,赵肃睿却又冷哼了一声,看了一眼店家摆在桌上的点心,拿起了一块豌豆糕放在嘴里,嚼了两口说道: 「这点心做的不如图南的手艺。」 又看见石桌上摆了一个炭炉,他用手摸了摸,也觉得不如他用惯了的那个好。 沈时晴拿起茶壶将两人面前的杯子倒满: 「陛下要是不喜欢我再让人去永善坊买些点心过来。这一顿是答谢宴,我自然要让陛下事事满意。」 赵肃睿冷笑一下: 「那也不必了,最让朕满意之事你也是决计不会做的,何必顶着朕的皮囊在朕面前装这殷勤相呢?」…. 沈时晴拿起茶杯轻啜一口,面上带笑: 「陛下今日带着十数人破门而入仗势凌人,真是快意不羁,酣畅淋漓。」 一听沈时晴又开始阴阳怪气,赵肃睿眼皮子都耷拉了下来: 「哪比得上你沈三废,用别人的身子,用别人的势,威风堂堂,大权在握。」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刚刚那个妇人提着一个铜盆进来,里面装着正燃着的炭,将炭摆进桌上的泥炉里,又在泥炉上摆了一个陶锅,注入热水,妇人笑着看向沈时晴: 「两位客官从前没来过咱们小店吧?咱们这拨霞供是片薄了的兔肉……」 妇人正好说说自家的饭食有什么不凡 之处,却被沈时晴打断了,只听她熟稔地点菜: 「要两只兔子,除了片肉涮锅之外,兔心兔肝兔头都卤了装盘,一碟青虾开背好烫锅吃,一碟贵店招牌的鸡脯肉饼,再要时令的菜蔬几盘,要是有新发的笋干还请片成薄片端来。至于蘸料,还请多上点茱萸油和椒麻油。其余的几桌要是不会点也都依着这样上齐,再温一壶酒,要薄淡些的黄酒不要蒸酒。」 戴着头巾的夫人惊讶地扶了下头上的发巾,连忙说:「哎哟哟,这般俊俏的郎君我本以为是新客,没想到却是旧相识,是我年纪大了记不准了,哈哈哈哈!二位客官稍候,我家不光有招牌的鸡脯肉饼,还有新磨的豆腐,客官您喜欢吃鲜美的我这儿还有顶鲜美的虾酱,拌在蘸料里吃拔霞供也是一绝,暂且等着我这就端来给两位客官尝尝。」 等她走了沈时晴正要喝茶,就看见赵肃睿看着自己。 「没想到沈三废你还挺会吃,这样不起眼的馆子都能如数家珍,你不会顶着朕的身子天天溜出宫专门找吃食吧?」 沈时晴把玩着手里的茶盏,笑着说:「陛下不必多虑,这是家父从前带我来过的店。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这位女老板还没成婚呢,她爹娘天天为她的婚事犯愁,后来她自己招赘了一个落魄的读书人,那个读书人在她家吃住了好几年,突然考上了秀才,自觉有了身份,每日都呼朋引伴在这铺子里吃吃喝喝,将这女老板的一对老父母当仆人使唤。」 赵肃睿瞪着眼听沈时晴讲故事,手不自觉地又拿起了一块他看不上的豌豆糕。 「这等人还当什么女婿?赶紧打出去了事!」 沈时晴却笑:「陛下,依照《大雍律》招赘的人家不可驱逐赘婿将女儿另嫁,何况那人有功名在身,就算告官也难免偏颇。」 赵肃睿眉头一跳,没有说话。 沈时晴语气轻快,接着说:「知道这人靠不住,女老板的老父母就想再从族里过继一个小些的儿子过来,以后好给女老板做个臂膀,那人知道这件事大闹不休,到处说这店家是骗他入赘,还威胁说要告官,逼着女老板将生下的儿子改成他的姓。男子休妻何其易,女子休夫何其难?就算这夫是入赘来的,别人都觉得是背弃先祖有辱门楣,与嫁人的女子差不多,到底还是有《大雍律》护着的。不像女子,上有三从四德,下有七出之条。」…. 赵肃睿却不这么看:「这等卑鄙无耻之徒就算是女子,也未必……」 沈时晴看向他:「若那人是女子,可就考不了秀才,不敬父母又有Yin、妒、盗窃之错,早就被休了不知多少回了。陛下,你不会以为女子的贤良都是天生的吧?不过是不贤良就活不下去罢了。」 这话真是刻薄,赵肃睿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沈时晴,却又压不住心中的好奇: 「那如今那人如何了?我看这女老板也不像是能受了气的样子。」 做男子打扮的「沈时晴」因为好奇而神采奕奕,脸上是不知愁绪的少年气色,沈时晴瞧在眼中不知道为什么却不愿再看,移开眼眸,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处店面虽然不大,来往吃饭的却有许多都是朝中官员和南北商户,就有人有意无意地给这女老板出了个主意。」 房门再次打开,女老板带着跑堂端了几个大托盘进来,只见艳粉色的轻薄肉片一层层地贴在白瓷大盘上,仿佛一朵硕大的花。还有其余的几样还生着的菜,却都不像兔肉一样夺人眼球。 心里还惦记着故事,赵肃睿看着那粉色的肉片也忍不住直了眼睛。 锅里的汤水也已经开了,见女老板放下了兔肉退出去,赵肃睿说:「宫里倒也有风羊锅子,只不过得三猫在旁边伺候着,沈三废你是要伺候我吃这个兔肉锅子?」 拿起自己面前的那份蘸料在里面又放了一勺茱萸油一勺椒麻油,沈时晴抬眼笑着说: 「原来陛下从没有自己动手吃过火锅,倒是我高估了陛下的见识。」 自己动手? 赵肃睿用筷子夹起一片生的兔肉放在了锅里,只见滚水翻腾,不一会儿肉片就从里面飘了上来。 沈时晴只在一旁看着,昭德帝只是没什么见识,倒是不傻,知道将肉片捞起来再蘸蘸料。 鲜!嫩!一口蘸着韭花酱汁的肉片进了嘴里,没见识的昭德帝眼睛都亮了。 他赶紧又连夹了几片肉放进锅里,就见沈三废和他动作相同。 「沈三废,这样你岂不是能吃到朕下在锅里的肉?」 顶着皇帝陛下护食儿的目光,沈时晴却不搭这话茬:「女老板说蘸料里放这炒过的虾酱也好吃,我倒是更喜欢加些茱萸油和椒麻油,陛下你呢?」 瞪了沈三废一眼,昭德帝往自己的料碗里试探着放了点茱萸油,又连忙去捞锅里已经飘起来的肉片,都顾不上跟沈三废计较了。 沈时晴心中轻笑,也知道不能在面上显出来,不然这位过于性情的皇帝一定会当场呲牙。 直到把半盘子肉吃了下去,赵肃睿这才又想起了店家女老板的事儿。 「你还没告诉我女老板是如何处置了那荒唐赘婿的。」 「找了一个人冒充富商,与那人相交,然后说几句‘要不是你已经成婚,我定然将我那独生小女儿许配给你,,不过半月,那人就要与女老板和离,女老板抻了抻他,也就答应了。那人就等着那富商在津门做了生意回来好再去当赘婿,却不知是已经落了个两头空,这边女老板全家也已经将这铺子关了去了外地,我那天无意中发现这幡子又挂起来了,让人查了查才知道那个秀才没两年就跌在河里死了,女老板一家才又搬了回来,重新打点起了生意。」…. 这故事听着有几分痛快,却又不那么痛快。 女老板这一家人遇到了一个狼心狗肺之徒想出百般计策最后还是要阖家远离才真正脱身。 「这法子也太没意思了。」昭德帝咽下嘴里的兔肉,摇了摇头,「要是换成我……」 「要是换成陛下怕是已经一斧头下去将那人砍了杀了,确实痛快。」 沈时晴的语气如旧,赵肃睿却又觉得她在对着自己阴阳怪气。 抬眼看看那个在自己身体里的女人,他冷笑:「怎么?难道我今日所为不痛快么?」 「痛快,只是,痛快的人终究不是沈时晴。」沈时晴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夹了一只开了背的虾放在锅里,水汽氤氲,赵肃睿看见她垂着眼睛,脸上似笑非笑,甚至有几分嘲讽: 「陛下,众人眼中你是沈时晴,你我都知道我才是沈时晴,可是今日驱拿沈献儒二人,我是借了您的权与势。您呢?也用的是一个男人的身份。潇洒痛快的,终究是男人,沈时晴明明是真正的苦主,却被人连同她的娘亲一同被骂做疯子。你我都清楚,如果不是同时有凶徒与权贵同时在场,沈时晴这个女子就会被沈献儒污蔑成疯子,也会有人信她就是已经疯了。就像女老板她被一个入赘的男人如此作践,也要请另一个男人出面替她收拾了那男人,而她自己只能带着家人舍了两代人的积累躲出燕京城去,直到那男人死了才能回来。」 刚煮好的虾是脆的。 赵肃睿吃了虾肉将虾头虾尾虾壳乱糟糟地留在盘子里,看见锅里又下了一只虾,他又抬筷子去捞。 却比沈时晴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将虾捞走。 这是抢食儿吧? 昭德帝要呲牙了! 「陛下,先将虾壳去了再吃。 」 只见沈时晴用手掐住虾尾,几根手指同时用力,虾壳就被她脱了下来。 看着虾肉被一双干净筷子夹到了自己面前,赵肃睿「哼」了一声: 「沈三废,嘴上讥嘲我朕到了这个地步,手上却又这等做派,一个窃国之贼……」 话未说完,赵肃睿到底将虾夹起来吃了。 「陛下,今日在去我家旧宅之前,我先让四鼠派人去了西城兵马司,西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每年都要从沈献儒的手里拿走几百两的孝敬银子,不然陛下你猜沈献儒怎么敢这么大胆公然聚赌?您带了一群刀斧手强闯民宅,若是被兵马司逮到只怕也少不了麻烦。」 赵肃睿哪里不知道赌棍身后少不了依仗?将嘴里的虾咽下,他又吃起了兔肉,突然又笑了: 「这不是有你么?只要朕在你的身子里,用着你从小使唤的丫鬟,你就得帮着朕、护着朕。」 看见沈时晴往锅里下了薄薄的笋片,赵肃睿不感兴趣地扁了扁嘴继续吃他的兔肉,接着说道: 「占了朕的身子、窃了朕的权柄,你也少不了为朕所用,不管朕如何做事,你总要替朕收尾。」…. 说着说着,他心中有了些得意,他也真是好不容易能在嘴上占了沈三废的便宜。 诶?这又有什么可得意的? 一顿饭吃完,外面已经挂起了灯。 赵肃睿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就见沈三废替他拿过了他的银鼠皮氅衣。 灯下,她低垂眉目站在那儿,让赵肃睿无端端地想起来下午的时候他看见的那个背影。 明明这个身子是他的。 他还是觉得那个背影是沈三废的。 「沈三废。」 「陛下。」 「沈献儒那废物说的没错,你是个疯子。」 沈时晴脸庞微动,看向在她身体里的昭德帝。 昭德帝接过她手里的大氅,笑着说: 「你有窃国窃权的大罪在身,也遮不住你那些显露于细处的狂悖,朕见过不少疯子,你也算是里面最疯的那个了。」 说完,他就推开门往外走,女老板提着灯笼站在院门处送客,从她面前走过的时候赵肃睿听她笑着说: 「小沈公子,改日有空再来尝尝我的手艺。」 赵肃睿脚下一顿。 回身,他看向院子里沈三废站的地方。 「姑娘十三岁时救了一家人。」 「家父从前带我来吃过。」 「……几经转折,终于有人看出来那字是假的……」 从前于今日听见的话串在耳朵里,赵肃睿一时间福至心灵。 原来如此。 沈三废,你真的是个天下难寻的狂徒。 一院灯火,还有许多人。 影影幢幢,如同山海。 「下次我在劈门砍人到处收债,也会让人知道是‘沈时晴,干的。」 他大声说完,立刻转身就走。 正在穿着黑色大氅的抬眸,就看见了他帽边轻晃的暖耳。 有些不明所以,沈时晴还是笑了: 「那您劈门砍人的时候不妨想想吃些什么,我好请你。」. 六喑 第七十四章 秘事 高大的骏马停在西苑的朝华苑前,一鸡带着一群小太监急匆匆地迎了出来: 「皇爷,您可算回来了!」 沈时晴翻身下马,随口说道:「下午的时候蔡蛰和李阁老谁有折子进来?」 「蔡老将军的折子是没有,李阁老送了个名单进来,说是给皇爷参详。」 点点头,沈时晴一边往殿里走去一边抬手自己解开了身上的氅衣,看见在殿门处候着的二狗,她点了点头: 「进来。」 二狗已经在殿门外跪了半日了,听了皇爷的吩咐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身上原本就有伤,养了这些日子也只好了七分,又跪了这么久,腿上早就失了力气,差点儿就要一头栽倒,还是一旁的三猫架住了他。 「脚下小心些,磕坏了殿里金砖你这条病狗可赔不起。」 三猫嘴上说的这般刻薄,要是从前二狗早就回嘴了,现下他却只抿着嘴,等他站定了身子还低着头道了声谢。 自打那日被打烂了屁股扔回直房,二狗又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遍人间疾苦,在御前风光数年的大太监一朝被贬多得是人想把他踩到泥里去,皇爷的眼里只能看见几个大太监,空出一个位置旁人才能有机会上去,虽然有一鸡让人看顾,可一鸡到底要整日在御前伺候,挡不住那些恨不能他死了的冷言冷语,照料他的小太监一直劝他回了皇城外的宅子住,二狗却不敢。 离开了皇城他怕是这辈子都回不来了,与其在外头熬着日子等皇爷想起他,他倒宁肯死在了这红墙里。 一眼能望到头的直房他窝在里面一日又一日,心也灰了,一鸡来看他劝他静心养伤,他也又哪里静的下来? 闭上眼就能看见自己站在一块圆石头上,旁边都是伸手要拉他下去的水鬼,好容易睁开了眼,眼前的又有几个不是鬼呢? 要不是三猫替他求情让皇爷松了口,他说不定哪一日熬不下去就一根裤腰带把自己了解了。 「哟,你这癞皮狗还会道谢了,可真是难得的紧,早知道求着皇爷多打你几顿,也消了你身上的狗燥性。」 说完,三猫颠颠儿跑去了皇爷身边儿挤开了替皇爷热水盆的小太监: 「皇爷,您顶着凉风骑马小心着凉,奴婢给您烧杯热酒过来可好?」 「晚上还要看奏折,酒就免了,今日吃了些兔肉和虾,煮一点黄芪粥过来,不用加糖。」将擦完了脸和手的帕子放回盆里,沈时晴又拿过了一鸡手里襕衣给自己穿上。 三猫连忙应下,笑着说:「黄芪到底有些药味,皇爷不想喝甜粥那奴婢给您再添几道点心?刚好娘娘那边的吴掌膳送来了一道肉饼和一道拌三丝,奴婢闻着就知道是奴婢这辈子都到不了的手艺。」 「也好,吴掌膳见到她娘了么?」 「回皇爷的话,徐宫令已经派人去教王宜人入宫觐见的规矩了,大雪之前大概就能进宫了,皇后娘娘还专门赏了衣裳和头面,据说吴掌膳家里的弟弟也不甚孝顺,家里有两间半瓦房还把王宜人赶去了草房里住,好在徐宫令派去的人稳妥,不光给王宜人安排了住处还给王宜人看了病,现在还留了几个人陪着王宜人,一是帮王宜人料理御赐的产业,二是教规矩,三来……皇爷的一片仁心也不能便宜了那等不孝子,嘿嘿嘿,皇爷您是不知道啊,王宜人还有两个外甥,现在每天都上门抢着给她当孝子贤孙呢。」…. 听着三猫的话,沈时晴点点头: 「这等局面确实是要有人帮忙守着才好,徐宫令做事细致又通人情,这些日子帮了朕和皇后不少忙,你们都该跟她好好学学。朕记得今年的贡品里有不少宝珠,挑拣些好的给朕过目,冬至的时候给皇后送过去,谢她近来筹备宫女读书一事的辛苦。 也给徐宫令赏一份。」 听到皇爷竟然这么厚赏徐宫令三猫连忙说:「那奴婢先替徐宫令谢了皇爷的赏!」 一双猫眼都眯成了一条线,三猫笑着奉承:「皇爷仁德,现在宫里的小宫女儿都可有劲儿了,一心也想给自己的娘挣个诰命回去,都说皇爷和娘娘恩德比天还高。」 沈时晴原本已经走到了书案前要坐下,闻言转身抬脚轻轻踢了他一下:「最后一句是你加的吧?」 「嘿嘿嘿,那些小宫女儿的嘴哪有奴婢的巧?奴婢就是将她们想说说不出来的说了!」 眼见着三猫把皇爷哄得心情不错,一鸡赶紧给二狗使了个眼色。 趁着三猫退开一步说要去给皇爷熬粥,二狗连忙跪下,膝行向前:「启禀皇爷,昨日,英郡王世子又派人往奴婢父母的住处送了东西。」 沈时晴抬眸,看见二狗从手边的包袱里掏出了一个木盒,里面是一颗两个手掌大小的灵芝。 「皇爷,装灵芝的盒子底下还有一层金珠,送东西的人并没有说什么多余的,只让奴婢好好养伤。」 「看来英郡王世子身上穿麻口里吃糠,心里想的还是二狗你的富贵荣华。」沈时晴拿起一本折子,语气和缓,「既然如此你就和他多多往来,手段拿捏得着,毕竟是御前的大太监,一点蝇头小利怎么能打动了你?」 「是!皇爷!奴婢明白!奴婢之前蒙了心有负皇恩,今后一定不再碰自己不该碰的,好好为皇爷办差事。」 说完,二狗就开始磕头,脑门子实实在在地砸在了地砖上。 从本心来说,沈时晴并不想用一个能贪墨的人在身边伺候,赵肃睿把人当猫狗奴才,只要够听话就不在乎他们私下的小手段,她沈时晴却并非如此,她知道人性本恶,可越是如此她越觉得能循善道而行的人才更应该有更多的机会。 「一鸡。」 「奴才在。」 沈时晴在一份奏折上画了个圈,沉声说道:「这几日选些懂文墨的太监和女官进朝华苑。」 这是直接要提拔人手破了他们四个大太监包揽御前的局面,趴在地上,二狗连头都不敢抬。 一旁站着的一鸡却只是垂下眼眸恭顺回答:「是。」 深夜,三猫在御前值守,二狗坐在朝华苑的耳房里的捂着嘴几乎要哭出来: 「鸡老大,是我对不住你们,一贪心,连累你们都连着受挂落。」 一鸡看了他一眼,摇头轻叹:「事已至此你哭有什么用?你也不必难过,皇爷既然还用你就有你能将功补过的机会。」…. 二狗闷声不言,明明生得人高马大,现在却缩坐成了一团。 一旁靠墙站着的四鼠低声说:「提拔了旁人进来也不是坏事,皇爷吩咐的差事越来越多了,二狗你要是能在英王那儿立下大功,皇爷也不会亏待了你。如今我担心的却是别的。」 说完,他看向了一鸡。 一鸡顿时了然,又看了二狗一眼:「现在英王世子就住在宁安伯府,有个事儿……二狗啊,你还是知道为好。」 二狗抬起头,瞪圆了眼睛伸着长脸还真跟个狗似的: 「到底什么事儿?鸡老大,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一鸡张了张嘴,又闭上,他跟在皇爷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真没办法把皇爷私通***的事说出口。 还是四鼠把话接了过去,他看了一眼开着的窗逢儿,压低了嗓子说: 「你与宁安伯府往来,务必多照拂他家的二少夫人沈氏,要是怠慢了,我怕你又得丢一张狗皮。」 宁安伯府?二少夫人? 二狗茫然:「最近宫里都在说皇后娘娘 圣宠愈盛,怎么、怎么又有什么夫人?」 四鼠脸上没有表情,语气也淡淡的:「从前的就不说了,之前皇爷让我去寻一家做拨霞供的铺子,我原本以为是皇爷要带着娘娘去吃,哪知道今天皇爷先是让我派人去西城兵马司拿了人,又带了人去从前沈大学士的宅邸,这么一番亲力亲为都是为了那沈氏。救了沈氏,皇爷还带她去吃了那家拨霞供,还不让我们在跟前伺候,走的时候我看见了,皇爷的面前摆了虾壳,皇爷从前哪里剥过虾壳?」 语气平平无奇,内容触目惊心,二狗的眼睛随着四鼠的说出的每一句话睁得越来越大,最后一双狗眼几乎要脱窗而出。 「那沈氏,咱们皇爷什么时候识得的?」 说到这,耗子和狗子都同时看向了默不作声的鸡老大。 一鸡坐在炕角垂着脑袋说:「我也不清楚,从前在潜邸的时候跟着皇爷出门的多半是三猫,可我问他,他也只记得一些斗鸡赌狗的去处,大概是什么时候被先太子带去拜访过沈大学士吧。」 「拜访过?就记心上了?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二狗拧着狗头,是腿也不酸了腚也不疼了,腆着一张长脸左看看右看看,「那、那沈氏什么长相?什么脾性?」 「长相——着实没看清,白净秀丽应该是有的。至于脾性——」四鼠沉吟了片刻,「都说这沈氏是个灯笼似的美人、泥塑的菩萨,可我见了两次,倒觉得有些狂放,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谢家受了委屈移了性情。倒是看着咱们皇爷的时候总是眼里亮亮的,也难怪皇爷稀罕。」 二狗听了他的话啐了一口:「你个太监也知道皇爷喜欢女子是怎么回事儿?」 四鼠没吭声,一抬脚,脚尖点在了他的狗屁股上,二狗疼了一个激灵狗头又缩了回去。…. 没看见耗子耍狗,一鸡沉着眸子,双手拢在袖中,如玉似的脸庞上的烛光轻晃: 「要是说之前是有五六分迹象,现在皇爷怕是……沈氏身边伺候的人可都筛过了?」 将脚收回来,四鼠直了直身子,背书似的说:「筛过了,三个近前伺候的大丫鬟,名字都是从《逍遥游》里出的。一个叫阿池,能识字会算账,算是丫鬟里拔尖儿的。一个叫图南,就是上次问咱们皇爷姓名的那个,看步态能看出来有些功夫,说是个掌灶丫鬟我觉得不像。一个叫培风,我今日亲眼见了,手上厚厚一层老茧,应该是用惯了长兵的武婢。沈家从前还是有些家底的,这三个丫鬟看着都不俗,也难怪能护着沈氏从宁安伯府里全身而退。现下沈氏住的庄子里还有从谢家被赶过去的妾,乱糟糟的不成样子,鸡老大,咱们用不用安插人手进去?」 「不用,你就安排人在庄子附近守着,什么时候沈氏再进京能有个报信儿的就够了。」 只有听了满脑子皇爷私密事的二狗两眼发花,只觉得身上的疼疼到了脑子里。 「鸡老大,那岂不是说在宁安伯府里我还有半个主子?」 一鸡想了想,垂眼说道: 「你先讲沈氏当半个主子伺候大概是没错的,只是别露了行迹,皇爷再见沈氏你也得帮着遮掩,要是让皇爷的事儿传出去,谁也救不了你。」 亥时将过,朝华殿暖阁的灯终于熄了。 一鸡站起身说:「我出去巡一圈儿。」 二狗还抱着头不知道怎么哭呢,只「嗯」了一声,四鼠要陪着,被一鸡拒了。 提着羊角灯笼走在院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礼监大太监看着洒在地上的一团光,幽幽叹了口气: 「‘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过了半晌,他抬起头,又赞了一句: 「真是好名字。」. 六喑 第七十五章 不信与信 虽然陛下免了早朝,早课却不停,李从渊身为大学士,自然乐得陛下好学,一大清早就踩着晨霜到了西苑。 晨曦未消,明明陛下和皇后都住在了西苑,偌大的宫苑内还是比往年少了些热闹,宫人们来来往往,却只让人觉得霜冷寒枝净,斜风惊寒鹊。 坐在暖轿上一路往朝华苑而去,李从渊突然想到了为何自己从未觉得西苑有这般的冷清。 要是往年这时候,枝头上早就被人用彩锻装裱起来,四处也会挂上各色的灯笼,陛下好玩乐,底下的太监们自然想着法子投其所好,一大清早就穿着斑斓的彩衣列出阵仗摔跤给陛下看,等到河上结冰更少不了各种冰戏和冰塑之类。 今年……竟是完全没有要操办起来的意思? 正在李从渊打算放下轿帘的时候,他远远看着一队太监和一队宫女被人引着往前走。 他不禁自嘲一笑。 陛下虽然比从前是妥帖了些,到底还是一国之君,又怎么会半点儿没有享乐的心思呢? 罢了罢了,如今的陛下愿意革除旧弊重理财政,也少提西北之事,更是启用了从前反对西征的蔡老将军,比从前实在已经是好了太多,他为人臣子,也不能求全责备,让陛下当起无欲无求的圣人。 刚进了朝华苑他就看见三猫太监端着一个热腾腾的盆走了过来,三猫见了他连忙颔首行礼: 「李阁老!皇爷可是一直算着时候呢,知道您要来了特意命咱家给您做清热化痰的汤了,天冷风寒的,您可千万保重身子,咱们皇爷真是连您咳了几声都记在心里了。」 「多谢陛下圣恩,也多谢三猫内官。」 李从渊站住,先是对着暖阁的方向行了一礼,又对着三猫客气地回了一礼。 三猫的眼睛又眯成了两条缝儿。 难怪李阁老能后来居上稳坐吏部呢,光是他身上没有那份对着太监们使劲儿来显自己清高的酸气就不知道比旁人高了多少。 跟在三猫的身后徐步到了朝华苑的暖阁,李从渊一抬头就看见昭德帝正站在舆图前看着西边都尔本部的所在之处,心中不由得一怵。 如今的朝中正为了鲥贡、茶贡和太仆寺查账的事纷争不休,要是这时候陛下重提西征,只怕本就沸沸扬扬的朝堂上又要生出不少乱子。 「陛下?」 「李尚书,你先将冬笋汤喝了,极嫩的冬笋夹了蚕豆和黄豆芽一同煮的,不光鲜美,还能止痰咳。」 捧起面前的素汤,虽然已经从三猫处知道了这汤是陛下特意命人为他煮的,虽然心头还是悬着,李从渊的还是感到了胸怀里一阵热烫: 「臣,谢陛下隆恩。」 「一碗汤有什么可谢?如今朝中诸事繁杂,要不是有李尚书替朕分忧,朕还没心情研究什么汤呢。」 听到了李从渊将碗放回了案上的声音,沈时晴转过身,面上带着笑:…. 「李尚书,你送上来的折子朕看过了,里面不少人都是之前被朕贬谪的,看来真是朝中无人可用,让朕无奈之下要将一些与朕作对之人也提上来了。」 李从渊低着头,缓缓说道: 「陛下,这份折子微臣本想前几日在上朝时拿出来,可如今朝中纷乱,微臣才将这折子私下呈奏,也未与他人相商,陛下要是怪罪,便怪罪微臣罢。」 走到桌案前拿起那本被她留中的奏折,沈时晴轻出了一口气: 「宋琦等人是从前工部的,因为替朕修建宫室不力被贬官,这也就罢了。南太仆寺丞秦同希……太仆寺被掏空至此,他这历任了山西行太仆寺少卿、南太仆寺丞的就能免去罪过?」 听见陛下先说起了两处无关紧要 的,李从渊很是从容: 「陛下,秦同希家中世代养马,对养马的开销花费等事皆熟稔在心,从他在兵部职车驾司员外郎任上时就多次上书奏明太仆寺养马奢废、人员冗余,他写的《养马论》陛下也曾甚是看重,这才擢升其了山西行太仆寺少卿,后来遭陛下贬谪,其过也不在秦同希一任,至于去年南太仆寺与兵部之争。陛下,时至今日,太仆寺多年积弊昭示人前,反倒印证了当初秦同希所说并无错处,朝中现下正是用人之际,秦同希不仅精于养马还擅长算学,正可为陛下分忧。」 沈时晴低着头,秦同希是她的亲舅舅,虽然自从舅舅升任山西行太仆寺少卿之后他们已经三四年未曾相见,可她仍记得舅舅的一腔抱负,也知道舅舅是马政事上的人才,在赵肃睿提起她可以起复南太仆寺被免官的一干人等之时,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舅舅。 只是清账除弊之事终究风险极大,她要是以昭德帝的身份直接提拔了人上来,这人必将成为出头的椽子受到无数攻讦。 所以她也一直在等,等一个能够擢升想用之人的机会。 本以为要对着兵部发作几次,再寻一个由头翻查旧案为秦同希***,没想到李从渊先想在了她的前面。 「这事交给你们吏部去斟酌。」目光在李从渊的折子上看过去,沈时晴放在案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刑部主事明若水,我记得是他出首告了章咏挟私报复意图杀良冒功。」 「启禀陛下,告发章咏之事正是明主事所为,他乃是明康十七年的传胪,本该入值翰林院,端盛太子赞其有实干之能,先帝就破格允他入部观政,后来虽几经起落,报国之心未改。此人精于算学又曾周游各处,不仅见识繁多也有革除弊政之心,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李从渊年轻时候也是自忖有经天纬地之才的狂生,稳当持重都是后来磨砺而出的,他欣赏明若水的不拘于物,更看好明若水年纪轻轻便知取舍,为了韩家上下就敢辞官的气魄。…. 「这明若水之前已经辞官了,也就算不得是刑部主事,既然李尚书看好此人,就让他暂领一个兵科给事中,让他在直隶一代巡查各处太仆寺的马场和兵部库房,姑且看看他的本事,要是明年春他能有建树,朕再做打算。」 说完,沈时晴垂下眼,勾了勾唇角: 「李尚书,你去告诉这明若水,他身为刑部主事又被朕派去协办剿匪一事,却动辄说要辞官,实在是有负朕的嘱托,这一次朕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追究,再有一次,他也不必辞官了,直接去九镇军前效力吧。」 「陛下放心,明给事中经此一事也反省良多,以后定不会再这般意气用事。」 两人面上都带着笑。 明若水为了状告章咏而在刑部主官面前当场辞官,如果追究起来一个「不敬」是逃不掉的,更不可能在短短一段时间后重被起复,他们在这一来一往,就算是这明若水的这一段过错给磨平了,以后再有人提起,便是明若水的身后有阁老背书、陛下首肯。 将明若水起复的事也落在实处,沈时晴看向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名字。 「楚济源。」 她没有说话,而是看向李从渊,两根手指捏着奏折,沉沉地静默着。 这是一份,如果「昭德帝」还是从前那个「赵肃睿」,李从渊就绝对不会递上来的奏折。 楚济源,前任户部侍郎,明康二年的榜眼,明康十二年升任户部侍郎,长于账务,精于财事,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朝中还能有钱整治水患,此人居功至伟。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曾被昭德帝三次问政。 第一次,是刚登基的昭德帝在朝堂上问他:「楚侍郎,朕想发兵西北,朝中可 能拿出钱来?」 楚济源答曰:「启禀陛下,朝中贼宦横行,天下百业疲敝,实在无力发兵。」 第二次,是已经铲除了张玩的昭德帝亲自去了户部问他:「楚侍郎,朕已经把张玩杀了,朝中可能拿出钱来让朕发兵西北?」 楚济源答曰:「启禀陛下,天下百废待兴,想要发兵西北,需要二十年之功。」 第三次,在打败了都沁部的昭德帝去了他的家门上问他:「楚侍郎,朕才用了不到一年就把都沁部给打败了,剩下的都尔本部于朕也算不得什么,怎么,你还觉得朕需要一个十九年不成?」 楚济源摘下了自己的官帽,跪下答曰:「陛下执意发兵,于天下百姓实乃是竭泽而渔,不可长久,微臣只怕大雍数百年基业从此沉沦难救,实在不愿做天下之罪人。」 他竟然辞官了。 气得赵肃睿将他关在了内官监里,又把他的家给抄了。 可是这位掌握大雍财库整整十年的户部侍郎家中余银不过三十两,气得赵肃睿大骂他是个「刺头」。 后来,赵肃睿干脆把他直接装在囚车里带去西征,大捷而归之后,赵肃睿笑着问他说:「楚济源,你看看朕的江山,哪里有要沉沦衰败的样子?」…. 楚济源却仍是只求辞官。 赵肃睿凶暴易怒,在朝上直接打死朝臣的事情都干过,可是楚济源这两朝老臣与国有功,他到底是在群臣们的恳求之下将他革去了官职发配西南一年。 这样的楚济源,依着赵肃睿的性子他怎么肯再用? 朝华殿的暖阁里,李从渊已经跪在了地上。 他知道自己这份折子有多么大胆,可他还是决定试试,就像庄长辛劝他的那样。 信,信他们的陛下是真的有一颗向善之心,信他们的陛下真的将黎民苍生装在了心里。 陛下愿意用蔡蛰,愿意留下陈守章,为什么不问问陛下,能不能给忠于大雍的楚济源一个机会呢? 「陛下,重整天下财政,实在无人比楚济源更合适了。」 年轻的君主没有说话。 李从渊缓缓闭上眼睛,又睁开。 朝华殿的暖阁从前真是堆珍叠宝,玩器无数,不知从何时起架子上的奢华玩器就渐渐不见了,反倒是有了越来越多的书籍奏报,墙上仍然张挂着那张硕大的大雍舆图,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彰显着陛下用兵的野心。 他们的陛下也不知从何时起比起曳撒更爱穿直身和襕衣。 如此种种,让他一度以为有什么已经变了。 到此为止,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陛下,终究是陛下。 「啪。」折子被放在了他的面前。 李从渊抬起头,看见陛下正蹲在他的身侧。 「楚济源的名字,朕从你的折子上划去了。」 锦缎衣角铺在地上。 李从渊看着那衣角,笑容惨淡。 「是,臣……」 「前户部侍郎楚济源,朕记得他一手馆阁体写得极好。要是朕将他召回,从前的右佥都御史石问策大约也愿意回朝吧?」 李从渊猛地抬起头,却见昭德帝已经直起了身子。 「李尚书,楚济源若是回朝,朝中必会波澜大生,你和他又曾是故旧,少不得有人借此攻讦你们二人,这其中风雨倒不如让朕担下。楚济源,他就应该是朕下旨亲请,风光回朝才对。」 秦同希在朝中无根基,应该站稳脚跟再图其他,楚济源是她早就看中的统领财政之人,既然注定了出头,那就让她先为他镀一层金身吧。 「……是。」 年轻的皇帝正站在窗边,照进来的天光极亮,似乎刺痛了苍老的双眼。 李从渊眼中酸涩,忍了又忍,到底没有让自己的泪水流出来。 「臣,谢陛下!」 一路走出朝华苑,李从渊深吸了一口自枯林中奔来的冷风,终于平复了自己的心。 抬起头却看见太监和女官们站成了两排。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一鸡正在对他们训话: 「陛下仁厚,看中尔等才干,许你们在御前伺候,你们历代祖宗积德才有了这等福分,只要勤谨做事、本分为人,以后也自有你们的前程。陛下今早特意吩咐,只要不藏私心,就算是直言犯上他也不会追究,可要是你们藏了私心,将一己之私放在差事之上、放在旁人的性命之上……宫中铁律绝不宽忍。」 李从渊怔愣片刻,才想起来这些宫女太监正是他进殿之前看到的那些,他本以为这些人是陛下用来取乐的,不曾想竟也是要在御前行走的。 一顶青色暖轿从朝华苑外一路往南又往东,去往西华门的方向。 坐在轿子里,这位年少得志为了大雍朝殚精竭虑的老臣终于忍不住用袖子遮住了老脸。 信,他信,他信了陛下。 他信了。. 六喑 第七十六章 女官 刮了几天的大风今日总算是停了,太液池上升起的寒烟到了中午还没散去。 沈时晴沿着石阶一路往上,身后除了一鸡和三猫还有两个新提拔到朝华苑的女官。 这两位女官年纪都在四十岁上下,一个姓岳叫岳素娘,一个姓高叫高婉心,三猫跟在一鸡后头,不时看向两位女官,却见两人明明身高长相都不同,却是一样的低眉顺目,行动间迈出的步子也仿佛是用尺子比着练出来的。 沈时晴回头,正好看见他龇牙咧嘴,便停下了脚步: 「三猫,你看什么呢?」 「嘿嘿嘿,回皇爷的话,奴婢看见两位姑姑,就想起了从前教奴婢规矩的邢姑姑,邢姑姑前几年离宫的时候奴婢还去送过呢,邢姑姑当年走路的时候也是这般步态。」 三猫笑嘻嘻的学了几位女官走路的样子。 一鸡侍立一旁,见陛下没说话,连忙说:「邢姑姑是从前的尚仪局司赞司典赞女官,三猫刚进的时候才四五岁,按照宫里的规矩这个年纪的小太监都是请女官代为照看,也难怪三猫一直记挂着。」 三猫生得面圆脸嫩,天生一派喜气,身形算不上富态也比一鸡和四鼠壮实许多,他挺着肩膀学着女官们走路的样子着实逗趣,后面跟着的小太监和小宫女都差点没忍住。 两位脸上一直凝着的女官眉目间也隐隐能看出些笑意。 在直身龙袍外穿着一件大氅的陛下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突然说: 「三猫,那你可知道你那邢姑姑现在在何处?」 三猫呆了呆,歪着头说道:「邢姑姑是明州人,自然是回了明州让当地官府供养终老,听说也有那等富贵人家想请她去教家里的小姐,奴婢不愿意姑姑去看旁人的脸色,就写信劝了他,小时候是姑姑照顾了奴婢,奴婢如今也能照顾了姑姑。」 被官府供养、被富贵人家请去教导家里小姐,这也是宫中女官们的出路了。 沈时晴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转身继续往琼华殿走去。 反倒是三猫一头雾水,看着一鸡又跟在了皇爷身后,直接用猫爪子撩了下一鸡的袍子。 一鸡不曾理他,三猫扁了扁嘴。 到了皇后在西苑下榻的琼华殿,三猫站在殿门外,突然听见身旁有沉沉的女声传来: 「下官等人从前在宫中也深受邢月如邢姑姑教导,姑姑偶尔来信都会提及樊掌印的供养之义,我们都记在心里,多谢樊掌印。」 三猫转过头,见两个女官竟然齐齐对自己行礼,着实吓了一跳。 「两位姑姑别、别这么多礼数。」 一向在皇爷面前没皮没脸的三猫太监此刻却像是个被吓到了的胖猫崽子,两只爪子都炸了起来。 一鸡从殿内出来见了这一幕,心中暗暗摇头,这两个女官也是机敏之人,知道三猫身上差事少但是跟皇爷亲,又从来不是计较功劳的,刚来抓着机会就与三猫套了近乎。…. 「皇爷要找《资治通鉴》的第八十九卷,全套书都在朝华殿的暖阁里,烦请高姑姑去取了来。」 高婉心行了一礼就去了,三猫探头说:「猫老大,怎么皇爷还跟娘娘看起书来了?」 一鸡没说话,抬翅膀敲了下猫脑门儿。 琼花殿里地龙烧得挺热,林妙贞单穿着一件团花鞠衣,素着头,只耳朵上戴了一对珍珠葫芦,坐在榻上,面前不光摆着书,还摆着纸笔。 「这些史书上的故事可真是比什么《女则》《女诫》有意思多了,你要是早跟我说了这些书这么有意思,我早就让宫女们也读书了,长夜无聊,互相讲故事也比她们默不作声地绣花有意思。」 沈时晴斜坐在榻上另 一侧,手里拿着一本《旧唐书》在看,耳朵里都是林妙贞读了几天史书后的各种感慨,听林妙贞说读书有趣,她笑着说: 「读书一事,能让人上通三皇广知万里,我一直觉得这世上没有不爱读书之人,只看是读的什么书罢了,早知道姐姐你这么喜欢史书,我就让人天天给你讲这书上的故事。」 林妙贞笑吟吟地说:「我看书可不止是为了热闹,有些道理我从前以为只有自己知道,还自以为很是了不起,看了书才知道许多道理早就在书上了。」 说着说着,她打开一册书给「赵肃睿」看:「你看这平阳公主竟然也能统领数万人与唐高祖在渭水会盟,要不是读了这书我还以为女子统兵的故事都是杜撰呢,当年我看了花木兰、穆桂英的话本子,结果肃乾告诉我那都是假的,还真是让我十足伤心了段日子。」 「天下能统兵的女子也不止平阳公主,一会儿《资治通鉴》拿来了,里面还有荀灌救父的故事,房玄龄编纂的《晋书》里也有记载。《后汉书》中的吕母,更是一名胸有大义之人。只不过世人记平阳公主、荀灌为人之女,吕母为人之母,其言其行不像男子那般昭然,细究下来这般故事也不少,穆桂英的故事固然是假的,那佘老太君的原身折氏也是出身将门,是能骑马能带兵的。草原上也有过能监国理政的公主,其功绩不下于她的父辈和兄长,姐姐你看看她们的故事倒是比只看什么《女则》有趣多了。」 林妙贞眨眨眼,已经听得入了神儿:「天下之大,原来女人也能有这么许多的活法儿?」 沈时晴面上带着笑,眼睛看向林妙贞身侧站着的几位面生的女官。 她上次同林妙贞谈起让选派宫女进内书房的事,林妙贞起先并不愿意,其中也有林妙贞并不认为读书对于女子很重要的缘故,是她先给了吴掌膳之母诰命,让林妙贞知道了女官们也能有些奔头,才让她改了主意。 没想到短短几日,就有人能勾着林妙贞看起了史书。 让皇后对史书感兴趣并不算什么,妙就妙在了这事是在女官们能为自家母亲争诰命之后,显然,这里面有人和她一样想让皇后对读书感兴趣,进而推着宫中的宫女们都能有了读书的机会。…. 「姐姐,你身边的这几个女官倒是面生。」 「这是我跟徐宫令讨要的,我既然要让宫女们也进内书房,当然得在身边多些女官才好,你不是也在身边加了女官么?」 林妙贞从榻上直起身,一张明艳的脸庞笑的如同春花: 「这位年轻些的张女官可厉害着呢,她要是个男子我觉得你的那些翰林都能被比下去,这些天也是她给我讲的史书,讲得可有意思了。」 随着皇后娘娘的话,一位穿着官服戴着官帽的女官连忙跪下行礼。 沈时晴打量了几眼发现她的年纪确实不大,大雍朝的女官最少也得三十五岁入宫,她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面色也不像其他女官那么白净,脸上和手上都有些许的黄褐色。 「张女官起来说话吧,你能让皇后娘娘喜欢上看书,朕该赏你才对。」 张息娘站起身,垂着头道:「微臣身为司籍司女史,掌执本司文书,为娘娘选书观读本就是分内之事,万不敢得陛下赏赐。」 说话的时候,她的拇指紧紧地抠着食指的指肚,几乎要掐出血来。 「张女官确实年轻,应该和之前的吴掌膳一样都是从宫女晋升的女官吧?身为自幼入宫的宫女竟然能当上司籍司的女史,着实难得。」 张息娘连忙又跪下行了个大礼: 「陛下谬赞,微臣乃是寡妇入宫,只是面上看着年轻罢了。」 只说是寡妇入宫却没说自己的真实年纪,可见其中 也是有什么隐情。 沈时晴垂下眼眸,突然笑了: 「姐姐,我之前还在想等宫女们进了内书房读书应该由谁来教,现在倒是有了主意。」 听「赵肃睿」这么说,林妙贞欢喜地拍了下桌子:「对呀,既然宫女都能读书了,自然也应该有女夫子,张女官,你就去内书房做女夫子可好?也不光是你,我觉得两位舅母也都是肚子里有东西的,让她们整天在家里闲着跟那些男人生气倒不如也进宫来当女官,还有我那日出……见的沈娘子,她的字也写得很不错……陛下……」 林妙贞的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昭德帝」。 「既然女子能带兵打仗、能监国理政,那自然也是能考试的了。不如就像是考翰林那样找一些有才华的女子来考一考,能考中了就进内书房当夫子,怎么样?」 沈时晴却没立时就应了她。 从前只知道喝酒和守着长春宫苦捱着日子的皇后现在生龙活虎,直接挽了袖子让张女官来磨墨。 「这个法子也得写进那个让宫女读书的折子里,陛下,要是她们考中了我直接给她们俸禄如何?不光要给俸禄,我还得学着你的样子给她们前程,给她们诰命?还是品级?」 「恩荫。」 沉默了许久的皇帝突然开口了。 「给她们恩荫,要是她们能在内书房里任教,她们的女儿也可以读书,就像国子监之于朝臣,不止内书房,朕还打算在宫外建女学,那些从宫里退下去的女官们就可以出任山长,到时,她们可以教天下女子读书。」…. 墨条险些从张息娘的手中滑脱,她仍是低垂着眉目,手却越发抖了起来。 仿佛此刻她不是在琼华殿里,而是在一个从来不敢做的梦里。 「不过,这些事要徐徐图之,姐姐,你就先写上以考试之法遴选内书房女夫子之事吧。」 「好。」林妙贞点了点头,抬手写下了后世人称「大雍乾坤第一折」的奏折。 翌日,早朝之上,满朝文武被炸了个晕头转向。 都察院另设审议司。 起复从前因修缮宫室不利而获罪的工部主事宋琦等一干人等,入都察院审议司专司清理太仆寺账目一事。 起复从前因养马不利与兵部争执的南太仆寺丞秦同希等一干人等,入都察院审议司专司清理太仆寺账目一事。 起复从前反对朝廷北伐西征的户部侍郎楚济源,出任都察院右都御史兼领户部左侍郎,主持清理太仆寺账目一事。 与这些消息比,皇后上书请奏陛下让宫女入内书房读书和遴选女学官入内书房实在是一件小事,在满朝文武的眼里,这不过是陛下不满意朝中迟迟选不出清缴太仆寺的人选所以故意用女人来折辱朝廷官员们的脸面罢了。 坐在龙椅上看着为楚济源争论不休的众人,沈时晴看着远处的晨光,唇角轻轻勾了笑意。 —— 同一日,在燕京城里玩了两天,买了无数的东西,终于舍得回庄子的赵肃睿看着眼前奔驰的骏马,脸色却不太好看。 ://.Ьb.. 六喑 第七十七章 夺肉 「看来之前那打了沈衍的十棍子还真是不重啊。」 端坐在马上,赵肃睿的语气比旷野上吹过的风还凉。 在她身后,培风和童五等跟着他一道从燕京回来的都不敢做声。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早有人通报了消息,阿池带着人连忙迎了出来。 看了阿池一眼,赵肃睿继续看向不远处。 邵志青骑在一匹马上正在教沈衍如何能直接上马,沈衍坐在另一匹马上,屁股下面是簇新的软垫,两人和身旁的一群在看热闹的庄户与家仆都未曾察觉他赵肃睿正在看着他们。 「姑娘在燕京玩儿的可开心?」 「开心?」 赵肃睿唇角一勾,皮笑肉不笑:「可真是开心。」 抬起手,马鞭卷在掌心,他遥遥地指向邵志青所在之处:「我不在,是谁让他们动马的?」 阿池看了一眼,笑着说:「小公子在庄子里呆着无聊,邵师傅说他身子太弱,索性教他骑马……」 察觉到自家姑娘的神色不对,阿池脸上的笑渐渐淡了。 「姑娘?可是出了何事?」 赵肃睿看了一眼天色:「此时应该是操练的时候吧?」 阿池赔笑:「昨日小公子出来看见庄户们在操练,说庄户们辛苦,就让他们闲散两日,邵师傅也是应了的。」 「他应了?」 赵肃睿往四处张望,看见了庄子外的校场上还有两个人在举着木棍操练。 「培风,那两人你可认识?」 培风纵马上前,说:「姑娘,那两人是童九和张铜钱,童九是童五的弟弟,张铜钱是庄子里的家丁。」 「那两个人,从今日起提成一等,跟童五他们一样以后每月多拿半吊钱。」 他话音未落,身后有人「噗通」跪在了地上:「沈娘子!俺、俺替俺弟弟给沈娘子叩头!」 说话的就是童九的哥哥童五,他就是赵肃睿去燕京城带的好手之一,因他之前连着十几日都在比斗之中夺魁,培风平时对他的本事就很是满意的,这次赵肃睿带出去发现他为人也机敏听话能出力,对他也很是看重。 「你们兄弟俩一个机敏一个老实,倒都是忠心的,既然忠心就有忠心的好处。」 说完,赵肃睿随手从手上摘了个新买的金扳指扔在了地上: 「你不是还有个七八岁的女儿么?这个赏她了,明天把她也领进来让我看看,跟着我身边的几个丫鬟也能学点儿本事。」 童五是个聪明人,不然也不会抓着「沈娘子」去燕京城里讨要房产的时候狠一个露脸儿,一听「沈娘子」这是给他家的女儿许了个前程,他趴在地上把那个扳指捡了藏在怀里: 「多谢沈娘子!沈娘子您放心!俺们老童家上上下下都是实在心肠,以后都认准了沈娘子,旁人的话一个字儿也不听!绝不是那起子用沈娘子的好处给旁人做脸面的黑心肠!」…. 黑心肠? 赵肃睿抬了抬下巴:「阿池,庄子里的丫鬟们今日也休息了?」 阿池并不是个蠢笨的,到了这个时候也觉出了味道,两肩绷成了一条线,小心回话:「小……沈家公子也说过让丫鬟们歇歇的话,可图南说丫鬟们操练一日能吃了一日的肉,要是不操练就没有肉吃了,故而没人停下来歇着,此时还在庄子里练着呢。」 「那就直接回庄子。」 提起缰绳调转马头,赵肃睿径直往庄子的大门前疾驰而去,连着人带马带车扬起了一路的尘烟。 被众人簇拥着的沈衍转头看见了这一幕,有些欢喜又有些害怕: 「大姐姐回来了,邵师傅 咱们也赶紧回去吧。」 邵志青抬头看了一眼,笑着说:「小公子不必担心,沈娘子最是仁善不过了,之前对你凶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怕你年纪正好的时候学了坏。」 「我知道。」沈衍笑着说,「我以后也得好好学文习武,做大姐姐的倚靠,可不能再做糊涂事了。」 庄子的大门洞开,赵肃睿直接骑马进了二门,果然看见图南带着一群庄子里的丫鬟婆子在操练,他挑了下眉头,心头的火却并未消解下去。 「图南,这些丫鬟今日中午吃什么?」 「姑娘,她们今日操练了一个时辰,中午吃的是一人三两猪肉另有一道烩白菜。」 赵肃睿翻身下马,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这些正在提枪跨步的丫鬟们。 之前寿成侯府打过来的时候他确实想过把这些丫鬟都训练成了女兵,可这事儿想过了也就过了,比起这些丫鬟的花拳绣腿他还是更喜欢看外头那些汉子们的摔摔打打,此时,他却被结结实实地打了脸。 他喜欢男人,巧了,男人也喜欢男人。 唯有他,现在恰恰是个女人! 「外头的汉子一天吃多少肉?」 「回姑娘的话,他们一天操练两个时辰,给每人给半斤猪肉或者五两羊肉。*」 赵肃睿冷笑: 「既然如此,今日外头没有操练,肉也不必给了,图南,外头那些人的肉除了童九和张铜钱的之外你一并都分给这些丫头和我带回来的人,以后外头那些男人是操练一个时辰给四两肉,这些丫鬟也一样,要是愿意一天操练两个时辰,每人每天也是半斤猪肉或者五两羊肉。」 穿着一身寻常短袄腰间挎着剑的图南点头应下。 赵肃睿却还是觉得心头火气乱窜。 「现在立刻把肉分了,每人一大碗,端去外面的校场吃。」 丫鬟们脸上还挂着欢喜神色,却又有些迷茫惊惶,却听「少夫人」一声暴喝: 「还不快去!」 「是!」 阿池都被自家姑娘的怒意给吓到了,她小心凑近,缓着声说: 「姑娘,若是有不顺心的您与我们说就是了,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赵肃睿偏头看向她,眉头微微一挑,脸上竟然露出了笑意: 「说?说什么?我且问你,那沈衍是怎么从偏院出去的?又是怎么与邵志青搭上的?他们搭上几天了?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可知道?我将内院交给你管你就是这般管的?! 「你可要知道邵志青还有个女儿在宁安伯府里呢,我之前一直只让他教人习武不给一个名分就是因为他还算不得咱们的人,要是他生了异心怂恿了沈衍回燕京,趁机挟持了沈衍带回宁安伯府去让我交出谢凤安,你待叫我如何应对?嗯? 「我将这庄子上下交给你,你就是这么管的?沈衍说的话邵志青敢接你就不敢驳?那为什么图南就敢驳了他的话?在你心里是不是但凡一个姓沈的就是你的主子?你既然这么喜欢给人当奴婢倒也不必在我身边伺候,姓沈的,燕京城的北镇抚司大牢里正关着两个,我将你送去伺候他们不是正好?」 几句诛心之言结结实实地砸了下去,阿池已经呆住了,她连忙跪下,却只看见了自家姑娘甩袖上马的背影。 培风看了她一眼,对她轻轻摇了摇头,显然也是不赞成她将沈衍看得这般重的。 赵肃睿的身上还穿着男子的曳撒,外面仍是那件银鼠的大氅,骑着枣红大马出了院门,他就听到了一阵吵吵嚷嚷。 「让咱们今日休息是小公子的意思,凭个甚不给咱们肉吃?」 「就是!咱们每日都不少练,怎么平白就 被人克扣了?」 「小公子!这些丫鬟竟然有肉吃,咱们这些人竟然没有,小公子,你可要给咱们做主!」 沈衍站在校场上被人围着走不动道,根本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求助地看向邵志青,却见邵志青也是同样的茫然。 「你们让他给你做主?也真是跪错了菩萨求错了佛。」 「哒、哒。」 马蹄踩在校场旁的随时路上,一身锦绣的赵肃睿居高临下看着那些男人。 「既然是你们的小公子应允的,便从你们小公子处要肉就是了,我早与你们说过,吃了我的肉就要听了我的话,拿了我的钱就要给我卖命,既然你们都忘了,我自然要让你们想起来。」 一群汉子们仰头看着「沈娘子」,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培风早就带着童五等人严严实实地将自家姑娘护在旁边,一旁分肉的图南一只手也握在剑柄上未曾松开。 环顾四周,赵肃睿面上带笑,唯有一双眼透着凛冽的霜寒,面对着百多双眼睛,他心中没有丝毫惧意: 「邵志青。」 邵志青连忙上前:「沈娘子,小公子只是涉世不深……」 他眼中一身男装的女子笑着反问:「你叫谁小公子?」 身形高大的汉子顿时闭上了嘴。 「姐姐,这事你怪我就好,是我坏了规矩。」沈衍期期艾艾,心中还有着怯意,「下次定然不会了!」…. 「你没什么错处。」俯视着他,赵肃睿笑着说,「你不过是来你堂姐的庄子上做客,又是我把你给请来的,怎会有错处?」 听到这样的安抚之言沈衍心中应该觉得松了一口气才对,可他大姐姐越是如此,沈衍的心却是怎么都落不下了。 此时,赵肃睿已经又坐直了身子: 「我不过两日不在庄子上,你们这些人却只顾着陪我的客人懈怠了操练,念在你们是初犯,我只是先扣去了你们这两日的肉,若是再有下次,凡是懈怠者每人十杖,赶出去再不得用。」 一听说会被赶出去,为了几块肉忿忿不平的汉子们又渐渐冷静下来。 此时他们看向邵志青的眼神已经变得愤恨起来。 「沈娘子,我们原本也不想懈怠,都是邵师傅让我们不用再操练了。」 「是了!都是邵师傅说的,我们可是最想操练的,能锤炼身体还有肉吃,这等好事旁人求都求不来!」 「沈娘子您可千万别怪罪我们,我们以后定会好好操练。」 邵志青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会成了众矢之的,他皱着眉,一叠声地说: 「沈娘子!某绝无冒犯您的意思,若是某存了这等心思只管将某刑尸揍肉!某绝无二话!」 赵肃睿却只用一双眼看着他。 身为君主,凡是敢动摇他的权力的,在他眼里都已经是私人了。 沈三废他要杀,这个邵志青,他也要杀。 沈三废篡取了皇权他姑且动不得,这邵志青他也杀不得么? 这时,沈衍突然说:「大姐姐,你别怪邵师傅,他也是好心,觉得我身体虚弱做不得你的倚靠,才教我练习骑马的,你要怪就还是怪我吧!」 倚靠? 赵肃睿转头重新看向沈衍。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的毛孩子,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想办法铲除张玩了,这货呢?一个只知道读书的废物罢了。 就这么一个废物,竟然也能当了他的倚靠? 凭什么? 目光徐徐下移,至沈衍腰下,赵肃睿冷冷地哼了一声。 「沈衍,你想 多了,我在谢家日日受人欺凌,被人逼到了这庄子上的时候我都没想过要将谁当了倚靠,如今我袋中有钱,手中有兵,脚下有庄子,更是拿回了我家从前的旧宅,你吃我的住我的,竟然想给我当什么倚靠?你凭什么?」 手中的鞭子指向沈衍身子的中间部位,他嗤笑一声: 「就凭你的腰上比我多了二两三钱的肉么?」 眼眸流转,他看向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地看过去: 「你们呢?你们的倚靠是谁?」 汉子们寂静无声,只有一旁的图南还在带着人分肉,另一旁的培风手握长枪看着他们。 「自然是沈娘子!」 「咱们只认沈娘子!」 「沈娘子来了咱们才有了肉吃有了暖和衣服穿!咱们早就认了沈娘子是咱们的主人了!」 「没错!沈娘子才是咱们的倚靠!」 七嘴八舌的赞叹声里,赵肃睿的目光移回到了邵志青的身上。 四目交接,邵志青终于知道了自己错在何处。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沈娘子!某心存惫懒,趁着沈娘子和培风姑娘外出不在,借了沈公子的名头懈怠操练,实在罪不容赦!某自请责罚!」 「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不罚你倒是我的错了。」 赵肃睿抬了抬下巴。 「培风,今日懈怠操练之人,有一个,就给邵志青杖刑一下,打完为止……」 略顿了顿,他的声音比刚才又低了两分: 「打死不论。」 校场上顷刻间寂静如死。. 六喑 第七十八章 杀心 「你们谁来动手啊?」 赵肃睿高坐马上环顾四方。 刚刚还用愤恨口气骂着邵志青的一干人等仿佛被人扑了一头一脸的冰凌子,青着脸噤着嗓子没有人说得出话来。 跪在地上的邵志青惨淡一笑:「自我上次伤了图南姑娘险些坏了沈娘子的事,我便是该死之人了,是沈娘子仁厚才饶了我性命又赏了我一碗饭吃,可我又不知好歹,辜负了沈娘子与各位的信任之情,着实让我羞外悔中。这些日子与各位同锅同灶甚是得意,下辈子再遇着,咱们再同锅里头吃饭!」 私下里仍是毫无人声。 赵肃睿冷笑一声:「怎么?你们连处置他的心气儿都没了?」 今日因为坚持操练大出了风头的童九手里捧着一碗肉刚要举起来,被他哥童五老猫叼崽子似地摁了回去。 赵肃睿看向培风,却见做男子打扮的英挺少女以长枪拄地跪在了地上。 他挑了下眉头,正要发作,却听见有人说:「姑娘,还是我来吧。」 将分肉的木勺放在大锅边上,手上拿着抹布擦干净手,穿着一身短袄的图南解去了身上的围裙,穿过人群走到了邵志青的身侧。 看着图南,赵肃睿心中的怒火稍减:「图南,几个丫鬟里你一贯是最聪明的。」 长相平平的丫鬟低眉顺眼,躬着身子说:「姑娘放心。」 沈衍早就被「大姐姐」刚刚的发作和那个「死」字给吓傻了,茫然不知所措地说:「大姐姐,您、您不会真的要杀人吧?」 赵肃睿却懒得搭理他,转身又回了庄子里。 只要还有人如邵志青这般行事,就算没有沈衍这小废物也会有张衍赵衍之流,能被人举起做了靶子的废物不足为惧,这些动辄要动摇他根基的「人」,决计留不得。 眼见有人搬来了条凳把邵志青架上去,童九小声问自己兄长: 「大哥,你之前不是说让我好好露露脸,好让沈娘子能用我么?」 童五看着自己这头顶冒着傻气的弟弟,将刚得的那金扳指掏出来比划了下: 「顿顿吃肉能换了咱们的命,儿女前程能买了咱们的忠,仁义良心,那是另外的价钱。懂么?」 童九似懂非懂,头上挨了他哥一记头槌。 「邵师傅平日里教了咱们本事,还跟咱们一块儿护过庄子,你上去揍了,你是个甚么了?你没看连培风姑娘都不愿动手么,你往前凑个甚么?」 兄弟两人端着手里满碗的肉,嘴里说着话就一溜烟儿地往家里去了。 庄子正院的屋里,赵肃睿狠狠地把脱下来的银鼠大氅掼在了地上。 「废物!废物!废物!」 沈三废是废物沈三废的堂弟是废物沈三废的丫鬟也是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门外,阿池低着头跪着,不敢吭声。 赵肃睿隔窗看了一眼,也不让她起来,拿起桌上的茶壶结果里面没水,抬手就要把壶也砸在地上。…. 「少夫人,您砸了水壶可就更喝不上水啦。」 柳甜杏提着一个铜壶站在门口探着头看,脸上笑嘻嘻的。 赵肃睿将水壶「嘭」的一声放回到了桌上,瞪眼看着穿着水红色小袄的小姑娘: 「你来干什么?」 「我来伺候少夫人,嘿嘿嘿,少夫人你别生气了……气多了吃饭都没胃口了。」 赵肃睿也不换衣裳,一屁股坐在文椅上看着柳甜杏给自己的水壶里倒水,这小姑娘到底也是伺候人的出身,虽然脑子笨,端茶倒水的活儿也是利落的。 「你就让我喝白水?」 「那、那我给您添上 茶。」嘴里说着,柳甜杏开始研究起了架子上的瓶瓶罐罐。 「这个是兰花……少夫人,你喝兰花茶吗?」 赵肃睿翻了个白眼儿:「那是花露,不是喝的。」 「哦。」柳甜杏踮起脚把花露瓶子放了回去,「那这个茉莉花……」 将手撑在脸颊上,一转眼就能看见窗外跪着的阿池,赵肃睿直接抬手将撑着窗子的叉杆给拍掉了。 窗子落下,屋内陡然暗了下来,他转过脸看向还在那耗子偷油似的柳甜杏: 「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你在这装猫做狗的就是想替阿池说项。」 柳甜杏缩着两只小手从架子旁转回来,脸上强笑着说:「少夫人,您之前交给阿池姑娘的事儿她也没有办坏了的,这次她这是实在不懂呀。」 「不懂?为奴婢的替主子守着权还得靠主子去教?我刚离开了两日就能让旁人在我的地盘儿上呼风唤雨了,要是我多出去几天这庄子里外早就换了主子了!要是从前我在谢家,我不在院子里旁人来发号施令,她阿池也会什么都听了?」 赵肃睿冷笑:「那时候阿池绝不会这般蠢笨吧?」 柳甜杏揪了下自己身上的马面裙,低下了头。 赵肃睿自顾自地说:「那时候当然不会!因为阿池她不会将谢家里的人当了主子,她知道那些人在算计什么在要什么,她得替她家姑娘好好守着!偏生来了这个庄子上她看见一个姓沈的男丁就什么都不懂了。你觉得我罚她还罚错了吗?」 「从前在谢家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满目都是仇敌,可现在终究不是在谢家了呀,她觉得让沈小公子说几句话无关紧要,是因为沈小公子能说,您也能否。庄子里外都知道真正说的算的人是威武霸气的沈娘子,邵志青那些人之所以愿意哄着沈小公子也是因为他是您的堂弟呀。就好像从前我们在谢家争宠,一道菜是热是冷,一道点心里是放了栗子还是枣泥,夏荷都能和崔锦娘她们斗出火气来,我被她们吓到了,少夫人你告诉我说她们对于谢家来说也不过是一碟点心,争来争去也不过是让旁人吃得更有些味道罢了。其实沈小公子也一样,旁人讨好他,也不过是想讨好您,归根到底您是主子,旁人是都是不同馅儿的点心。」…. 小姑娘说着说着似乎有些饿了,眼神儿就往桌上的点心盘子上飘了过去。 赵肃睿抬眼看她,就看见了她那飘出去的眼珠子。 「点心想吃就拿着吃吧。」 英明神武的昭德帝被这傻丫头哄了这么会儿,心里到底是舒服了些。 捏着两块儿点心,柳甜杏笑着说:「我吃两块儿点心就够啦,少夫人你赏了我们那么多肉,安姐姐和夏荷说定了晚上要烙几个面饼夹肉吃,我得多留些肚子一道儿吃。」 她一说吃的,赵肃睿也饿了,吩咐她:「你去告诉图南,赶紧将人处置了,我晚上要吃带回来的烤鸭,鸭架子单独做了汤来。」 在德兴楼买的烤鸭昭德帝科没那么容易忘了。 「烤鸭?」 柳甜杏眼睛瞪起来了,把点心塞进了嘴里都往外跑。 赵肃睿仰头坐在椅子上,静坐了片刻,又从椅子上起来开门走了出去。 阿池还跪在原地不动,赵肃睿只当没她这个人,将袍角系在腰间就开始搬石头,一趟,又一趟。 等他将石头搬完了,天也已经黑透了,四处都亮起了灯。 图南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食盒进了院子。 「姑娘,晚饭已经好了。」 「嗯。」赵肃睿点点头,任由图南用热水给他擦了手和脸,才坐下准备吃饭。 一道烤鸭又用滚油重新泼过,皮脆柔嫩,一道鸭 架子加白菜、豆腐做的汤,一端出来就让人闻到了一股胡椒气,还有一道绿豆和麦粒做的粥另加一些烤出来的面饼。 赵肃睿看了那粥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一笑: 「图南,你把邵志青处置了么?」 图南没有吭声,将菜摆好,食盒盖好,才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地上。 「姑娘,邵志青罪不至死,此其一也,姑娘教过奴婢万不可不教而诛,此其二也,故,奴婢下不了手。」 「你下不了手,就能抗了我的命?」 图南跪在地上低着头说:「奴婢甘愿受姑娘责罚。」 赵肃睿怒极反笑,好容易平复下去的火气又炙燃了起来: 「甘受责罚?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将满满的一瓮绿豆粥挥到了地上,赵肃睿站起身几乎要提脚踹到图南身上,脚抬起来又放下: 「图南!阿池不懂你也不懂吗?如果……如果你家姑娘不是个女子!你给邵志青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听沈衍那小废物发号施令!可他偏生做了!其心当诛!」 热烫烫的粥在地上冒着热气。 图南依然低着头,她的声音很稳,在绿豆和麦香里一并蒸腾着不属于冬日的热: 「奴婢知道,奴婢姑娘灵慧绝顶,有无数法子能让邵志青生不出这等心思……可是姑娘您从未做过。 「邵志青今日之错,是您等来的。您等来了邵志青的错处,才能有机会以人血来警告众人,您虽然身为女子也决计不可轻视。…. 「无数法子里,您一定要用人命做局,因为这样才干净利落,这样才能让人心生畏惧,奴婢都知道。」 赵肃睿缓缓转头,看向趴在地上的丫鬟。 她实在生得平平无奇,不说与阿池和培风比,就算是和其他小丫鬟比也实在看不出什么出色之处。 可此刻,她让当了数年皇帝的赵肃睿陡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熟悉,因为过去几年间赵肃睿经常会有。 这是一种……当赵肃睿面对着李从渊、楚济源、石问策、陈守章……甚至沈三废的时候会油然而生的感觉。 这个天下都是朕的,为什么你们就能生出这样的骨头,在朕的天下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朕? 明明朕的喜怒之间就可定下你们的生死,你们为何就一定要按照你们自己所想的来? 「图南!你只是个丫鬟!你以为你看透了我?你以为你说了这些话我就能饶过了你饶过了邵志青?」 图南纹丝不动:「姑娘,奴婢只是做了奴婢想做的,说了奴婢想说的,至于结果如何,任由姑娘处置。」 「好!好!你……你……好得很!」 赵肃睿抬手拿起挂在墙上的一把短刀: 「你以为我没了你这个丫鬟就处置不了邵志青了?」 图南还是跪在地上不动,却已经隐隐挡住了赵肃睿出去的路。 就在赵肃睿气急之时,他的心中突然有一道声音响起。 「陛下今日倒是……杀意滔天。」 距离上次「心意相通」又已经过去了三日,此时,正是二更时分。. 六喑 第七十九章 不教而诛谓之虐 沈三废一如既往平淡又怎么都似乎在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就像是窗外的霜露簌簌落在了赵肃睿的头顶,让他猛地冷静了下来。 「沈三废,你家丫鬟犯了错,你说我该怎么罚她们呢?」 手中把玩着短刀,赵肃睿坐回了文椅上。 将短刀拉出鞘,正巧有一抹灯光映在了刀刃上成一抹流彩。 赵肃睿冷冷一笑:「你的丫鬟说朕不教而诛,你倒是告诉朕你在诛人之前都是先怎么教的?也让朕长长见识。」 今日,沈时晴把林妙贞留在西苑继续筹措考校女夫子一事,自己则又移驾回了乾清宫。 只因为她起复了楚济源,群臣的奏折飞也似地堆满了乾清宫,她索性也不去看那些奏折里的各种看似中心的推诿之言,只挑了些各处军户的屯田消息来看,各处都司下辖的军户众多,为了能贪墨军饷、侵占军屯的田亩,往年这些都司都喜欢报灾而不报喜,敲碗砸盘地跟朝廷要钱,之前沈时晴问罪前万全都司指挥使章咏,就有一条是侵占军屯田亩,倒是让靠近京畿的一些都司老实了些,看着似乎也比往年风调雨顺了些许。 看着他们的折子,沈时晴自然还是不满意的,却也知道这些事只能慢慢来,她本想着从昭德帝那儿问出些让各处都司老实些的法子,没想到却听了一耳朵的喊打喊杀。 将手里的折子放下,沈时晴站起身对一旁侍候的岳素娘说: 「今日这安神茶倒是不错,岳女官用心了。」 岳素娘跪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微臣一点微末之方,不敢得陛下夸奖。」 一鸡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这几个女官自打来了御前伺候,行动间总是遮掩不出的拘谨,与他们这些常在御前的比起来也就少了跟皇爷的亲近。 越是如此,一鸡反而放着她们去表现,要是能得了皇爷的眼,那是她们的福气,要是因此让皇爷疏远了……那也就显出了他们这些猫狗畜生的好处。 「菊花、石菖蒲、远志、杭菊,这方子稳妥,岳女官回头将方子抄一份儿,朝中的些老臣都有不能安神的毛病,让他们斟酌着喝些我倒觉得比用什么安神药稳妥些。」 岳素娘连忙应下,正不知道说什么,一旁的一鸡轻声提醒: 「岳女官,还不赶紧谢陛下恩典,陛下这是让你去阁老们面前露脸呢!」 「微臣谢陛下!」 沈时晴摆摆手,示意岳素娘站起来,她自己缓步走向乾清宫里的水晶镜前::「你们是朕身边的人,去朝臣面前露脸的难免的,朕知道你们从前都在深宫里,到了前朝不免绷着心思,只管把心思用在怎么好好做事儿上,余下的有朕替你担着。一鸡他们这些内官也是一样,说到底最大的仰仗也并非是天威,而是知道如何能在朕的规矩里做事,规矩以内,直言犯上亦非不可,规矩以外,忠心事君也难逃一死。这其中差别,就是你在为谁想,你为百姓想,就算愚笨可笑,朕可以教你,你只为自己功名利禄想,就算乍一看是顺了君心民意,也总有露出马脚的那一日。」…. 「微臣,谢陛下教诲。」 岳素娘双手放在身前,深深行了一礼。 沈时晴面上带着浅笑,在心中说:「陛下,我教人的法子已经一字一句地告诉您了,您可是懂了?」 小小的庄子里,赵肃睿看着面前跪在地上的图南冷笑。 「沈三废,又是教人愚顽犯傻,又是教人犯上直言,你还教人摈弃私心,你怎么不去教人当圣人呢?朕今日可真是打开了眼界,难怪你能教出阿池这样的蠢货,还有图南这样自以为是的蠢人!」 乾清宫里灯火通明,沈时晴背着手,看着水晶大镜里的「昭德帝」,神色 平淡。 「陛下,‘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我用人是为了让人为我所用,既不是为了彰显我的威仪,也不是为了看着别人受刑受苦,见则教之,有过则诛之,有功则赏之。图南就是我这般教出来的,我倒觉得图南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一双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短刀,在那一瞬,赵肃睿动了杀念。 对图南。 他倒要看看,这个沈三废眼里「再好不过」的图南要是就因为他一时之怒惨死当场,沈三废会不会知道是她做错了害了图南的性命。 「不会。」 沈时晴幽幽说道:「陛下你为了自己的威势而杀人,可杀天下人,唯独不会让我惧怕后悔。陛下您的威势无边无际、无影无踪,犹如风雪,让人轻易不敢沾惹,只能仓皇逃窜,谁也不知道风雪何时来,也不知道风雪的边缘在何处,只知道风雪一来就是天大的祸事。可也正是因此,一旦有人已经身不由己地走入了风雪之中,便只能一往无前,才能谋取一线生机。我如今窃占皇位,有一多半是因为怕死,因为我冒犯了陛下的威势,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如果这世上没有人会因为冒犯陛下的威势而死,我也许早就将皇位还给陛下了。」 「诡辩!」赵肃睿冷冷地打断了沈时晴的话,「我明明饶了你的性命。」 「陛下,你也知道,是你‘饶,了我。我战战兢兢、虚与委蛇、殷切奉承,才能换来一个您天威之下的‘饶,字,可我只要窃占皇位不还,就不需要这天下的任何人来饶恕我。」 镜中的昭德帝高大俊朗,天生一段狂傲之气,他不要人来饶恕,他只需要别人匍匐在地,盼着他不要生出让人承受不起的怒火。 这就是皇帝。 不,应该说,这就是昭德帝。 一位将自己的威势看得比什么都重,不允许别人有些许轻慢和冒犯的皇帝。 沈时晴曾经畏惧过,也在他的皮囊里享受过这样的威势,可她也知道,这样的「威势」是用什么换来的。 是权术,是谋划,是言谈时的喜怒不定,是弹指间的生杀予夺。 只有这样,才能让天威和风雪一样让人无从揣测也无法躲避,只有动辄得咎才能让所有人匍匐在皇权之下。…. 孔子说:「不教而杀谓之虐。」 昭德帝的皇权,就是靠这样加诸于百姓百官头上的「虐」而得来的。 「时刻担心被冻毙于风雪之中,又或者成为手握风雪之人,陛下,天下人都会知道该怎么选。」 短刀被抽出直接扎在了桌案上,赵肃睿面色阴冷到了极致,心中杀意翻涌:「沈、三、废,你是在教朕该怎么为君?」 「陛下说笑了,我并不知道该如何为君。」 沈时晴慢条斯理地对着镜子理了下身上的襕袍: 「我只是知道该如何为人。」 赵肃睿看着刀锋,如果沈三废此时在他的面前,他早就白刃入红刃出,让她知道就算没有皇权威势,他赵肃睿想要杀了她也是易如反掌。 「为人子女,你连父母旧宅都守不住,嫁为***,你连嫁妆都被人搜刮殆尽,沈三废,你连人都没做好,竟然也敢假模假样地说什么为君之道,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沈时晴却没有气恼,反而在心里笑了: 「是,我连沈时晴这个平凡之人都做的辛苦,愧对父母,也愧对自己,可是陛下,您也是连人都未曾做过。口口声声说要在沈时晴的这副身子废、脑子废、性子废的皮囊里做出些不一样的事,可您至今所做的种种,哪一样不是以为君时的弄权之术做成的?又有哪一件出格之事不是要靠着皇权之威替您兜着?」 转身 ,看向乾清宫的御座,沈时晴心中说话的语气越发放肆: 「嘴上说得好听,什么雄才大略都要以沈时晴的身份使出来,说到底人却还是躲在权术之后,一个庄子上也不过百多号人,比起您从前所统御的九州四海不过点滴微尘,可您竟然能为了这么一点微尘似的权力喊打喊杀,恨不能杀得血流成河。原来,这就是陛下你的手段,这就是陛下你的威势,这就是陛下您的底气。」 沈时晴顿了顿,似惊似叹: 「哎呀呀,陛下,您好——大的威势!好——大的权柄!真是让我这身子废、脑子废、性子废的三废之人叹——为观止。」 手上青筋暴起,赵肃睿只觉得自己的耳朵似乎都只能听见血涌之声,胸中心跳几乎停滞。 从来!从来!没有人敢跟他这般说话! 沈三废! 沈!三!废! 她!她!竟然用这种口气嘲弄他! 「这么一想,我倒觉得当皇帝没什么难的,虽然我连人都当不好,那也总好过陛下连人都不会当啊。」 煌煌灯下,一鸡与一众太监女官无声肃立,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在他们面前的「昭德帝」已经快把他们真正的皇帝陛下给气死。 「沈三废!沈三废你以为朕!你以为!」 更声响起,赵肃睿霍然起身,将桌上已经彻底冷了的烤鸭砸在了地上。 图南抬起头,就见「自家姑娘」双目赤红地看着自己: 「你们都给我滚!那个邵志青!留着他的狗命!滚!滚!滚!滚!」 一脚将木凳踢翻,却踢得脚趾生疼,赵肃睿忍着痛抄起那把短刀,环顾四周,过了许久,他一把将刀扔到了地上。 乾清宫里,一鸡突然发现「皇爷」的头上沁出了汗。 「皇爷,可是殿里太热了?」 「不是。」 端起桌上凉了的安神茶一饮而尽,沈时晴长出了一口气。 「一鸡。」 「皇爷。」 「三猫平日说话用那等欠揍讨打的语气,你们是真的没想过要揍他吗?」 一鸡眨眨眼,不明所以:「皇爷,您可是要赏三猫板子?」 「不是。」沈时晴摆摆手,「下次出宫,给三猫多带些好吃的。」 如果有一日她和赵肃睿换回来,那一定要先让三猫躲起来,不然赵肃睿听见三猫说话就回想起她今日的语气……猫命岂不休矣?. 六喑 第八十章 破土 「高姑姑,这真是皇爷独独赏给我的?」 这几日前朝事多,早朝动辄能开到辰末,皇爷也不歇息,散了朝就在武英殿召见群臣,少在武英殿伺候的三猫就得了闲暇。 他也不肯让自己真闲着,刚按照皇爷给的方子张罗出了些笋脯想着给皇爷炖个鹿肉,那边鹿肉还没下锅呢,他自己先接了皇爷赏赐的两道菜。 「陛下说了樊掌印你这些天尽心辅佐膳食,这两道菜是专门赏给你的。」 看看左右,高婉心面上带着笑:「皇爷说后头还有赏赐,今日看见这两道进上来的糖蹄和腌蕨菜想起来明日是樊掌印生辰,特意赏了你的。」 「哎呀。」三猫看着两个女官手里提着食盒,脸上又想笑又是想哭,猫脸都皱巴到了一块儿,「我伺候了皇爷这么些年,真没想着自己还有能被皇爷记得生辰的时候。」 高婉心面带笑意没有说话,她和岳素娘两人带着一众女官新到御前,自然想着和御前的老人儿们攀上交情。 方掌印看似持重稳妥,实则滑不留手,心里只有陛下,段秉笔从前颇得圣眷,最近却遭了陛下的忌讳,轻易不出现在人前,余太监手握西厂,她们这些内宫女官还是应该避讳着些。 如此一来,虽然在御前没什么实权,但是既有圣眷又与陛下额外亲近的三猫太监樊童儿樊掌印就成了她们这些女官们最先选中的结交之人。 常年在深宫里,她们这些整日与书册为伴的女官们性情难免有些孤拐之处,要她们主动结交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太监也不是什么容易事儿,偏巧樊掌印还供养了在她们中极有威望的邢姑姑,她们这些女官被选进宫里,常年不能与家中往来,只能彼此守望相助,就如凄长寒夜中的冷灯,虽不能同燃取暖,也能为彼此照亮微末之地,正因如此,樊掌印的供养之举让她们也愿意与之相交。 当然,相交并非结党,多半也都是顺圣意而为之。 前两日陛下令她整理乾清宫中的人员名册,她随口说了一句最近御前有人生辰到了,没想到陛下真的就能记下。 「陛下记挂樊掌印,是樊掌印的福气。」 说完,高婉心一拢袖子,从里面掏出了一张薄纸: 「我们这些女官身在宫中,一针一线皆受天恩,没什么能送给樊掌印做寿礼的,唯有一张书单送给樊掌印。」 三猫还在喜不自胜,没想到兜头就被这么一份「厚礼」给砸了脑门,看着高婉心一张素整面庞,他不由得想起了邢姑姑教他规矩时候的严肃样子,手里双手接过那张薄纸,他脸上挤出了个笑: 「多谢高姑姑。」 待高姑姑走远了,几个小太监抻着脖子凑了过来:「生辰日子能得了皇爷记挂,三猫爷爷真是天大的福气,小的在宫里呆了这么些年,还真没听说哪个爷爷有这等福气!」…. 三猫一副笑脸猫模样,抱着那食盒看了一眼手里的书单子,露出来的牙缝子里都透着欢喜。 一个小太监看了高婉心的背影一眼,嗤笑一声:「这些老姑婆倒是识趣儿,到了御前就来找三猫爷爷拜门子,要奉承人就该有个奉承人的样子,薄纸片子值什么?怎得不拿些好东西出来?」 三猫还是笑,将手里的食盒放在一个稳妥的小太监怀里,他又将那张书单子收在怀中郑重收好,转身抽了那个小太监一个满地开花。 「你算是哪个茅房里爬出来的也敢在你猫祖宗面前编排起御前的女官来了?怕不是昨天夜里谁窜了稀屎让你好歹喝了个饱肚儿?不然哪来这么多粪话乱喷?」 虽然比不上二狗臂宽腰壮,三猫也是个手脚结实的,狠下了力气,一巴掌就把小太监的牙给打松了。 那小太监跪在地上脸都 不敢捂,忙不迭地磕头,又被三猫一脚踹在了肩膀上: 「别在你祖宗面前号丧!你张嘴我都嫌晦气,捂了嘴拖下去,打今儿起咱们院子里的茅坑都让他一个人操办!」 二狗刚到值房边上就看了三猫在使厉害,摸了摸腰间,他扁了扁嘴将东西掏出来甩在三猫怀里: 「皇爷都赏了你东西,咱们也不能不表示,你狗爷我没有从前阔了,这是我娘刚给我绣的荷包,你要是嫌弃现在就还了我。」 「哟——我这是眼花了还是做梦呢?怎么怀里突然多了个狗味儿这么重的东西?你们听见了哪里狗叫没有?」将荷包在手里甩了个花儿,三猫才在二狗咬人的目光里将荷包挂在了腰间,还拍了拍。 二狗自觉没事儿了,转身就要走,三猫又叫住了他: 「二狗,你娘送我的寿礼我收了,你就没有寿礼再给我?我可是在皇爷那替你求了情的,啧啧啧,怪道说狼心狗肺呢。」 二狗拧头,瞪着眼睛看他,看他胖茶壶似的挺着肚子显摆腰上的荷包。 「三猫啊三猫,你别在你狗爷我面前威风,要不是你救过咱家,咱家……」 「哦——你也知道是咱家救——了你呀?」猫爪子一伸,三猫勾了勾手指头,「掏钱掏钱,我明天晚上得办席。」 二狗气急,一边掏了一把银裸子出来一边骂:「早晚撕烂了你这猫嘴!我倒要看看里面是不是全长着刀片子呢!」 拿着银子,三猫摇头摆尾地冲他做了个怪脸:「咱家骂人的本事可是从小儿为了皇爷学的,你敢撕咱家的嘴,小心咱家挠死你!」 打人骂狗抢钱,干完了这一票儿,三猫小心拿回了皇爷赏菜的食盒心满意足地回了值房里,菜虽然是凉了,可他一颗猫心还热乎着呢! 这世上之事总是这般,有人心正热,就有人心正凉。 用了午膳,大雍朝一位阁老连同礼部侍郎等人耷拉着眉眼儿站在武英殿里,心口里像是被人塞了百八十斤的冰,冻得都开不了口了。…. 他们站在一侧,另有几个穿着青色团花官袍之人站在大殿的另一侧。 那些人装束与他们仿佛,只不过胸前的团花样式殊然不同,头上的垂翅纱帽上缀以梅花,两鬓饰珠,耳中垂饰,一个个直腰垂肩,透出了些别样的挺拔。 和这些人待在一个大殿里议事,让不少人都觉得从喉头到嗓子都被塞住了。 「刘尚书,陛下遴选女夫子入内书房乃是为了让宫女如太监一般能辅佐政事,您说要让宫女们另学德言容功而不学史书,恕下官不解。」 礼部尚书刘康永,当朝阁老,平日里说话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恨不能将一本《礼》翻来覆去讲八百遍给陛下听,今日却觉得唇齿凝涩,一双老眼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石砖,他对着御座行了一礼: 「陛下,德言容功,妇之德也,《礼记》有云:‘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所以成妇顺也。,宫女怎能有不学德容言功的道理?至于史书,非女子之必要,臣以为……」 「刘尚书,你对着朕说话做什么?那边的张女官还等着你给她解惑呢。」高坐御座的皇帝神情怡然,眉目松快,语气里甚至能听出些笑意。 刘康永年近七旬,虽然比不得李从渊少年得志,也已经立足朝堂四十载,真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在这武英殿上要给一个女官「解惑」。 之前陛下说要选女子入内书房,他还只觉得是陛下又如从前那般以肆意妄为之举来震慑朝臣,等陛下得偿所愿此事自然不了了之。 他可万万没想到,不过短短数日之后,陛下竟然真地招了女官们上了武英殿!要和他们「同议内书房增设女夫子一事」! 成何体统? 这成何体统啊! 「陛下,女子……」 「女子正在你眼前啊,刘尚书,朕既然决意让宫女进内书房,自然要将这事做实,怎么?朕不过招了女官来议事,你就这般支支吾吾不成样子,那从今以后你看见女官替朕筛折子、夹条子,岂不是也是这般做不成事了?」 双手撑在御案上支着下巴,沈时晴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立在朝堂上的女官们,和显出了瑟缩不忿之态的男人们。 真是好一副画,值得被她画下来一直记到下辈子。 「陛下!让女子入武英殿实在是于礼……」 「太祖时仿宋制设女官,方有如今的六局一司二十四掌,如今煊赫的司礼监,从前还在宫正司之下……刘尚书,你是说太祖于礼不合?」 皇帝的语气轻快,落在地上差点儿把刘康永头上的乌纱帽给砸掉了,他连忙跪地,大声说: 「臣绝无非议太祖之意!实在是现如今的女官久在后宫,学识有限,实在不堪入武英殿,臣请陛下先下旨令女官们修习朝中规矩,再……再……」…. 沈时晴看着堂堂阁老大失体统的样子,心中失笑。 在这些「圣贤子弟」的人眼里,女人一无是处,他们将任意妄为不知庄重称为「嬉」,将柔弱无力不成体统称为「娇」,将害人害国伤及旁人称为「妨」,将狡狯无信私通无耻称为「女干」,将心胸狭隘恨贤无能称为「妒」,又将怨恨避忌仇憎丛生称为「嫌」,最后,他们将不肯屈从于他们指掌的,称为「妖」。 她眼前的这些朝臣呀,真的仿佛是见了妖怪一般。 「刘尚书,这些女官是你们礼部层层选拔而出送进宫里的,朕真的要用他们了,你却说她们不得用。怎么,是你们礼部之前尸位素餐,还是你今日为了驳回朕的旨意不惜构陷同僚?」 礼部侍郎连忙替自己的上峰藻饰:「陛下,刘尚书并非是不满女官,只是当初微臣等采选女官之时先查其德行、其次风采、再次才是才学,女官本是为后宫所用,非是为前朝所选之才,如今贸贸然让她们登堂入室,实在是有牝鸡司晨之嫌,为了不起物议,还请陛下下旨令女官们先修《经》《礼》,再……」 「张女官。」 「臣在。」 「钱侍郎说你才学不足,你背一段‘礼运篇,来听听。」* 「是。」 格外年轻的女官微微抬头,平和温润的女声在武英殿中响起。 沈时晴见那些礼部官员脸色越发难看,不禁暗自叹息。 这些人还以为宫女进内书房一事是她这做皇帝的兴之所至,又哪里想到为了今日她花费了多少心思? 就像现在正在他们面前畅背《礼记》的张女官张婺,她乃是神宗、明宗两朝礼部尚书张仲昌的孙女,出身吴中张氏。 大太监张玩掌权之时想要与吴中张氏联宗,为自己一家改换门庭,却被张氏所拒,他一怒之下就使了手段逼得张婺的未婚夫与她退亲,把年华正好的女子登上名册掳进宫中当了个「女官」,张玩行事卑劣,让张婺进宫只不过第一步,他真正想做的是逼得张婺与他「结成对食」,甚至还向先帝请旨「赐婚」。 先帝虽然倚重张玩,也是个好名声的,如何也不肯在史书上留下个「给太监赐对食」的名头,又怕张玩总想着张婺干出秽乱宫闱的丑事来,干脆就将就张婺赶去了宫正司,宫正司的柴宫令曾教导过几位公主,在宫中极有威望,有她压着,张玩没敢造次。 过了两年柴宫令去世,张玩又惦记起了张婺,正巧遇到现在的太后当时的皇后要派人去皇寺抄经,张婺又自请去了皇寺。 岁月迢迢,经年不复,张婺再次回宫是昭德帝登基后闹着要出家终于裁撤了皇寺之后。 那时继位不久的昭德帝看着对张玩甚是重用,却已经不许他再进后宫,又将宫务一应都交给了皇后林妙贞,深宫里的张婺这才有了喘息之机。…. 等到张玩被诛杀,张婺已经在宫里从十七岁蹉跎到了二十八岁,她的父亲早已去世,兄长也没有上书替她鸣冤将她从宫中接回去的意思。 对整个张家而言,张婺被张玩觊觎,这本就是他们的耻辱。 张婺竟然没死,大概也是他们的耻辱。 宫外已经无路可走,张婺便只能在宫里继续虚耗下去,每日与书册为伴,一步步成为了司籍司的女史。 看着四鼠查到的张婺的生平,沈时晴顷刻间就明白了为什么她刚刚才开了个女官可以为母亲挣诰命的口子,张婺就迫不及待地在林妙贞的面前表现自己的才学。 她等了太久了。 几乎已经是半生。 耗尽了半生,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沈时晴在平缓顿挫的诵读声里轻轻闭上眼睛,却依稀听到了江河奔涌的浩荡之音。 是过往年华里的积淀,也是清冷岁月里的蓄存,积淀和蓄存出的那颗种子它每日被愤怒浇灌,每日都在仇恨着这个荒诞无稽的人间。 今日,它终于破土了。 殿上的群臣,你们听见的,就是破土之声。 靠坐在龙椅上的沈时晴缓缓睁开了眼睛。 —— 坐在枣红大马之上,赵肃睿长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今日,我来教你们一个道理。」 手握马鞭,他抬手指向远方: 「从那儿!」 「到这儿!」 他用拇指指向自己: 「这整个庄子,是我的!也只是我的!我知道你们眼里看见我是个女子,总觉得我得仰仗一个男人!我告诉你们,我从不仰仗任何人!我的田,是我的,我的地,是我的,我的庄子,是我的!」 「别说是我的同族堂弟,就算是我的丈夫、我的儿子……哪怕是我爹死而复生!这些也都只是我的!」 折起的鞭子遥遥指着场中的所有人,赵肃睿大声说: 「不管你们是男是女,我给你们一样的好处,也要你们出一样的力!你们的忠心!也都是我的!听明白了吗?」 人们茫然地互相看着,他们听懂了,却不明白自己到底听懂了什么。 最先明白过来的是庄上的婆子和丫鬟,她们惊喜地大喊: 「夫人!我们只对夫人忠心!」 男人们互相看了看,就看见童五举起了簸箕似的大手大喊: 「沈娘子的!俺的忠心是沈娘子的!」 「俺也是!」 「俺、俺也是!」 终于,校场上的呼喊声穿成了一片。 「好!自今日起,我把规矩给你们立清楚!我也听见了你们的话!要是有朝一日你们没做到!我可就不是不教而诛了!」 说到最后,昭德帝握紧了手里的鞭子。 心中已经将沈三废掐死千百遍。. 六喑 第八十一章 肉汤 「姑娘,您今日还去校场?」 手中抱着银鼠氅衣,阿池小心地看着「自家姑娘」。 「既然已经把庄子里的女人都拉到了校场上一并操练,她们能练我就不能?」 说话时,赵肃睿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男子曳撒,心中老大的不乐意。 他自己的身子何等高大,穿着曳撒也是挺拔威武,沈三废这几两小身板儿穿着这比照身量做起来的衣裳也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 阿池在一旁嗫嚅难言。 自从那天姑娘发作了一通之后和她们这几个丫鬟的言语间就少了些亲近,她还好些,姑娘好歹还是让她近身的,图南真是备受冷落,姑娘有事宁肯吩咐来正院蹭吃蹭喝的柳甜杏都不愿意再唤图南。 这让阿池越发忐忑难受起来,归根结底,要是她能在最开始就拦住了沈衍,也就没了这么一串儿的祸事。 「告诉厨房,什么鸡肉羊肉猪肉我都吃腻了,让她们弄些新鲜的来。」 「是,姑娘。」 穿上氅衣,赵肃睿径直出去,留下阿池在院子里,呆了片刻,她恼恨地跺了跺脚,提着裙子往厨房去了。 「图南,你好歹想想法子,跟姑娘认个错呀,哪有当丫鬟的这么跟主子犟着的道理?」 厨房里,图南照旧将干净的外衣脱在了一旁,只在中衣外面穿了个围裙,今日给外面准备的还是猪肉,一***猪三百多斤,刨去了下水和猪头还有一摊子的好肉,图南手里拿着尖刀,手起刀落就将肉从骨头上完完整整地剃了下来,又被她切成了半斤大小大条扔进了放着冷水的锅里,她的动作极利落,两刀片下一片肉,一条猪腿很快就进了锅里。 阿池在一旁看着,心中好一阵气闷。 那日姑娘和图南的争执阿池听得清清楚楚,从本心来讲,阿池也觉得邵志青罪不至死,可要是图南为了邵志青那个外人跟姑娘生分了,她也就觉得是得不偿失了。 「图南,说到底,姑娘只有咱们,你从小是和姑娘一起长大的,对姑娘服个软……」 「阿池。」从桶里舀了水浇在锅里,图南蹲下身子,往火塘里添了些干草,又加了几块大柴。 做完了这一些,她拿起巾子擦了擦手,才转头看向阿池。 「咱们姑娘是什么样的人?」 她一句话把阿池给问愣了。 图南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骨渣和碎肉痕迹,神色平淡: 「你可还记得从前谢家后厨有个姓李的妈妈,不光平日里打骂小丫鬟,也欺负到了咱们头上,有一天夜里,她在院子里偷吃酒得罪了谢伯爷,被伯爷一脚踢进了池子里淹了小半个时辰,被家里人带回去不到两日就死了。」 阿池当然记得,那个姓李婆子坏得很,仗着是谢家的老人儿不光克扣小丫头的伙食,连她们姑娘的东西都敢掺假,喝多了酒就打骂丫头,最惨的还是谢伯爷的几个老妾,因为年老色衰早就失了宠,孙夫人是个面甜心苦的,让她们四五个人挤在一个偏院里捱日子,美其名曰「作伴儿」,为了口吃食不知道受了李婆子多少打骂,李婆子死了,那些老姨娘的脸上都有了两日的光鲜气儿。…. 「你说这些又与你如今有什么关系?」 图南偏了偏头,仍旧声调和缓: 「我记得李婆子刚死的时候,不少小丫鬟都说谢伯爷英明,一脚踢死了一个该死的。」 她看了阿池一眼: 「后来,不到半个月,红芙也死了。」 刹那间,阿池拧住了衣角。 红芙和青莺夏荷从前一样,都是在宁安伯夫人孙氏的房里伺候的,比起文静的青莺、泼辣的夏荷,红芙长 袖善舞处事妥当,不论对谁都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和她私下里也有交情。 后退了小半步,阿池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厨房内外总是被图南带人洗刷的干净,却还是掩不住血肉腥气还有各色香料的气味儿,乱七八糟的气味凝在她的脏腑里,把她的心都给包了起来。 红芙死的前一日,她们刚刚一起喝了酒,喝的是姑娘特意让她带去的桃花酒,因为红芙已经要嫁人了,红芙自己的娘就是孙夫人的陪嫁丫鬟,虽然她娘早就去了,孙夫人也对她多有照拂,为她指的婚事是特意找了孙夫人自己陪嫁庄子上的小管事。 喝了几杯酒,红芙的脸上泛着红,细着嗓子小声说:「那人我见过的,他替他爹送账册过来,夫人让我出去接的。」 一群丫鬟们笑成一团,连忙打趣儿:「长得如何?他看见咱们红芙姐姐没有动不了腿儿吧?」 小小的耳房里,笑着,闹着,借着酒气都滚作了一团。 阿池趁着无人留意,将一块帕子送了红芙作贺礼。 帕子上花团锦簇绣着四个字:「天作之合」。 红芙看着帕子,脸上慢慢笑了起来,桃花酒,女儿羞,都是世上绝好的胭脂,衬着桃花似的姑娘。 不过一日,那抹桃花就被冰冷的池水浸成了毫无生气的灰白色。 管事的不许人靠近,几个小丫鬟拉着阿池的胳膊不让她再看了,可是阿池还是看见了,红芙的裙摆是被人撕烂了的。 谢伯爷的脖子上多了两道红痕,过了几日就消了。 谢家的荷塘成了小丫鬟们晚上不敢再路过的地方。 桃花似的姑娘,终究成了宁安伯府的枯泥。 站在灶房门口,阿池底下了头:「你何必提这些来刺我的心。」 图南轻叹:「阿池,李婆子的死与红芙的死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无辜枉死,李婆子死的时候人们拍手称好,红芙死的时候又如何?邵志青冒犯姑娘的权威声势,终究罪不当死,姑娘要杀邵志青不过是为了立威,我要是能为了与姑娘的情分杖杀一个邵志青,来日姑娘为了立威去杀旁人我又如何,你觉得邵志青不过是个外人,可要是姑娘要我杀的人是培风,是垂云,又或是你呢?阿池,以人命换来的威望,能让李婆子死在池塘里,也能让红芙死在池塘里,而你我终究不可每次都庆幸死的不是你我。」…. 阿池抬头看向面前和自己一样身为丫鬟的姿容寻常的女子,过了好一会儿,她说: 「那是姑娘!她……」 「要是我杀了邵志青,那才是真的杀了咱们心里的姑娘。」 心中又惊又怕,阿池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她怔怔地看着图南,却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看明白她。 「图南……」 图南放缓了语气: 「好好照顾姑娘,姑娘前日有些话还是对的,这庄子是咱们姑娘的,就得让人心里都明白,不能再像你和邵志青那般犯了糊涂,不要说沈家,但凡这世上有什么是值得咱们姑娘依仗的,咱们现在也不会在这庄子上,要是还想不明白就去驴圈里看看那个谢凤安,他在法理上本该是咱们姑娘的倚靠,却又是什么东西?你与其想着什么沈家的少爷,不如想想你自己如何能成了姑娘的倚靠。」 「图南姑娘,锅开了!」 图南拢了下包着头发的帕子,转身过去掀开锅盖,将肉汤里飘着的浮沫用大勺舀去。 看着她忙碌的样子,阿池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一直退出了灶房,冷风一吹,她才发现自己脸上早就湿透了。 虽然搬了一个多月的石砖,沈三废的身子也就堪堪能比得上一个粗使的小丫鬟,充作长枪的木棍杵在地上,赵 肃睿好一阵儿都喘不上气来。 失算了,他就不应该说什么不吃鸡肉羊肉猪肉,他现在一个人就能吃三只烧鸡! 「呜呜呜!我觉得分我的半斤猪肉我也吃不饱!这么操练我倒还亏了!」 赵肃睿回头,看见柳甜杏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肯动弹,嘴里嚷嚷着饿。 「没出息。」 英明神武的昭德帝脑袋里烧鸡打转儿,嘴上还嫌弃旁人,他自知自己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强撑着走了几步就被培风扶住了。 「姑娘,是不是我今日操练的太久了?」 「没有!」昭德帝绝不认输,「挺好,培风你有治军的天分。」 说完,他借着培风的遮掩扶了扶自己的腰。 「那边儿的几个毛孩子是干什么的?」 扬了扬下巴看向不远处几个衣衫破烂的小孩儿,赵肃睿随口问。 「姑娘,那是佃户家的女孩儿,年纪不到十四,按说应该是不能来操练的,也分不到肉吃,只是图南煮肉的时候都会有些肉骨肉汤之类的,会分给她们一些。」 果然,图南带着人搬了肉出来,操练过的人们排队等着领肉,那几个小女孩儿也纷纷从枯草堆里翻出了陶壶陶碗之类的远远地缀在了人群的后面。 赵肃睿冷眼看着,佃户中的男子得了煮好的肉多半先吃上几大口,再喜笑颜开地端着碗回去,也有更年轻些的干脆席地而坐用面饼配着肉直接吃了起来。 有少部分的男人会小心端着肉回去。…. 童五童九兄弟俩就是其中之二。 自从他不光再操练庄子里的丫鬟婆子,人堆里也多了十几个佃户家里的妇人,她们要么怯手怯脚,要么事事争先,拿了肉之后也有先吃了几口的,更多的也是将肉和饼都一道带回家去。 至于那几个等着拿汤的小丫头,轮到她们的时候,帮着图南分肉的婆子用木勺往她们的陶壶里装了汤,又将木盆底下的几根猪骨头给了她们。 图南的手艺自然是不错的,就算是大锅炖出来的肉,也能让整个校场肉香四溢。 那些手脚都冻得发紫的小丫头们却捧着陶壶一路往回跑,竟然没有一个人像那些只比她们大一点儿的少年们一样直接吃肉喝汤。 身上裹着银鼠大氅,赵肃睿有些不解: 「那些小丫头怎么不吃口肉喝口汤呢?」 培风没有做声,答了他话的是身子好了大半在校场上帮忙分饼的青莺。 「姑娘,她们要是吃了肉喝了汤,回去可是要挨打的。」 赵肃睿歪头看了她一眼:「那怎么男子都能当场吃肉啊?他们不怕挨打?」 青莺失笑:「姑娘,谁会嫌弃自家里的男丁吃得多呢?就算他们带了肉回去,多半也是他们自己吃的,那些小丫头把肉和汤带回去是给家里的,至于自己能否吃到……姑娘你与其担心她们能不能吃到,不如担心她们要是回去晚了,带的少了,会不会挨打挨骂。」 摇了摇头,青莺将分饼用的空笸箩拍了拍,就端回了庄子。 双手放在身前,手指轻敲着另一只手的指节,赵肃睿脑海中蓦然响起了沈三废那天夜里说的话: 「……虽然我连人都当不好,那也总好过陛下连人都不会当啊。」 「嘭!」 培风眼睁睁看着自家姑娘突然拍了自己脑门一巴掌,一张冰封似的木头脸都要被吓裂开。 「姑娘?」 「我没事儿!你别管!」 赵肃睿抬起微微泛红的额头:「既然后厨房忙不过来,就让那几个小丫鬟进来干点儿洗菜择菜的差事,给她们一人弄身干净的新 衣裳,再……再每天管一顿饭,只是说清楚,咱们庄子上的饭只能在庄子里吃完,不准带走。」 「是。」 「哼!」赵肃睿转身就往庄子里走去,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 「把规矩跟她们讲明白,对了,既然是咱们庄子上的人,要是她们再被打了骂了,你知道该怎么处置吧?」 「姑娘放心。」 「嗯——」 赵肃睿又走了两步,却又退了回来。 培风不明所以:「姑娘?」 「我这吩咐,不错吧?」英明神武的昭德帝挑着眼角问培风。 培风连忙答道:「姑娘一向处事稳妥。」 赵肃睿却还不满意,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又换了个问法儿: 「我这处置,像个人吧?」 像个人?是什么意思? 老实巴交的培风呆了片刻:「姑娘,培风不懂您的意思。」 翻了个白眼儿,赵肃睿又哼了一声,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倒也没真的摇起来摆起来,毕竟他现在腰酸腿软,上半身在晃,下半身还是拖着走的。. 六喑 第八十二章 三两 庄子里多了几个帮忙的小孩儿实在是一件不值得留意的小事儿。培风一贯嘴拙心细,因为之前找了佃户家的妇人们来做过棉甲,她大概也知道些根底,找了两个能言善道的婆子借着分活计的便利先去探了探那些孩子的家里,还真像青莺说的那般,这些半大的小丫头家里都过得很是艰难,要么脚下有几个弟弟,要么头上有不成器的父兄。 最惨的一个小丫头家里亲爹是个烂赌鬼,右手三个指头都被讨债的剁了,亲娘也早不知道被卖去了哪里,不光要照顾那个废物爹,下头还有两个话都说不囫囵的弟弟,全家四张嘴全指望她张罗。今年刚入了冬,年纪小点儿的那个弟弟就死了,小丫头收殓了弟弟,越发把剩下的弟弟看着跟眼珠子似的,结果几日前她出门讨肉汤,一回去就寻不着了,只有她那个爹剔着牙说她只要本分干活儿还能让她再看见那个弟弟, 依着那些妇人们猜,那个小丫头的那个弟弟多半是已经被那个烂赌鬼给卖了,留着剩下的这个小丫头,一来是还要人伺候,二来是小丫头也得再养两年才是值钱的时候。 培风斟酌了下,将这事儿交给了童五,过了不到半天,一个小病猫儿似的小丫头就被拎到了培风的面前。 「给了那姓路的一两银子买了这小丫头,一转身他自个儿就不知道跑哪个赌坊去了,丧良心的玩意儿老婆孩子都卖了也拦不住他那赌性,余下的您也不必担心,只有我们一帮兄弟料理。我让我家婆娘给这小丫头刷洗了一通,身上的衣裳是我家闺女的,这丫头也是可怜,我家丫头才九岁,衣服穿她身上还富裕了一截袖子。」 培风点了点头,明白童五是个做事有始有终的,这小丫头的父亲以后也难再回来了。 看着在那瑟瑟发抖的小丫头,她从腰间取了一角银子出来。 童五连连摆手:「使不得呀培风姑娘,在俺童五眼里你就是带着俺们行军打仗的将军,替将军做事哪有要钱的。」 「是我托你办事,就应该算清楚,怎么能让你额外开销?多余的钱是黄嫂子的辛苦钱。」 说话的时候,培风摸了摸小丫头被整整齐齐梳起来的黄毛儿。 小丫头缩着肩膀,一动也不敢动,细瘦的脖子仿佛只有几根指头粗细,让人随意就能拿捏在手里。 培风领着她一路到了灶房,图南正在跟几个灶上婆子研究怎么给姑娘做一道鹅,转身就看了一看就连半只鹅分量都没有的小姑娘。 「培风?这是你从哪儿找来的小丫头?」 培风也不多话,推了一下小丫头的肩膀,就把她推到了图南的面前。 「交给你了。」 提着鹅的图南:「……培风,你好歹跟我说清楚这小姑娘是哪儿来的。」 培风却不管,仿佛屁股后面着了火似的转身就走,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几乎要跑起来了。…. 图南喊不住她,转身看向小丫头:「你叫什么?」 瘦骨伶仃的小姑娘好歹认识这个主持分肉的人,吞了吞口水,小声说:「我娘叫我囡儿,娘没了,我爹叫我三两,说等我十四岁就能把我卖三两银子,童家伯伯才掏了一两银子,就把我买来了。」 说着说着,小姑娘眼睛一眨,眼泪就断了线似的落了下来。 图南一怔,神情变得分外柔和,一只手还捏着鹅脖子,她用空着的手把小姑娘揽在了怀里。 太阳光零零落落地落在院子里,图南抬头看了看,又看了看怀里的小姑娘。 「图南姑娘,我这儿乍一看还以为你这是拎着两只鹅要一道下锅呢。」 图南转头看过去,就见夏荷抱着几个包袱倚在院门上笑。 「夏荷姑娘,你怎么来了?」松开三两, 图南对夏荷打招呼。 「少夫人不是说要给来院子里帮忙的小丫头都添了衣裳?这一包是昨儿夜里我和那呆杏子给小丫头们赶的里衣,我俩手笨,棉衣做的慢,这一包是安姐姐做的,小丫头年纪小,短袄长裤且穿着。最大这一包是青莺做的,她是手巧的,东西做得又多又细,我赶紧给你送来,省得她还想往上头绣花……看着这小丫头的身量,倒是青莺做得更合身儿些,我们到底是不如她心细,她怕是早就把这些小丫头的尺码都用眼量准了。」 嘴里唠叨着,夏荷将几个包袱放在了院墙边上干净的石台上。 图南连忙谢过。 夏荷又看了叫三两的小丫头一眼。 「看着这小丫头,我倒想起少夫人刚进了宁安伯府的那一年,那呆杏子被人欺负得一头灰,也只有少夫人不嫌弃她,那时候,少夫人也是这般抱着她的。」 说着,夏荷自己掐着帕子轻出了一口气,她那个时候也是掐尖儿要强,心里又想着谢凤安,看见刚进门的二少夫人愿意去哄一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还觉得人家装模作样。 现在想想都羞惭得恨不能要抽自己一对儿红巴掌。 羞惭完了,夏荷抬起头,就看见图南的脸上竟然带着笑。 「多谢夏荷姑娘夸奖。」 「啊?谁、谁夸你了?」夏荷一脸莫名,都不知道图南哪儿来的喜气。 图南却还是笑。 一双眼睛都笑得要眯起来。 —— 晚饭时候,赵肃睿啃着烧鹅腿,一边吃得满口流油,一边又想吃肘子。 自打那日他为了为难图南说不想再吃鸡肉、羊肉、猪肉,他每顿饭吃的要么就是炖鱼要么就是蒸蟹,还有酒烹鸭子五香甲鱼,每日的花样儿倒是换得都挺新鲜,可昭德帝还是想吃肘子。 肥肥的,装在盘子里晃晃悠悠,肥肉皮儿能在舌头尖儿上化了的扒肘子。 尤其是每天操练完了之后都是分肉的时候,看着别人都捧着肉碗欢欢喜喜回家又或者直接坐在地上大快朵颐,赵肃睿都有些移不开眼。…. 他真不是缺了那半斤的猪肉。 他是谁?他是真正的天潢贵胄皇子龙孙,从小到大多少山珍海味没吃过?又怎么会惦记自己已经吃腻了的猪肉? 「少夫人,你这大鹅烧得可真香啊。」 帮忙送菜的柳甜杏看着金黄色烧鹅,抽着鼻子闻香气,头都快贴到鹅肉上了。 赵肃睿用筷子尾戳了下她的脑门: 「就是几口肉,怎么总一副没出息的样子?」 柳甜杏直起身,嘿嘿笑了声: 「我也不是很馋,鹅肉在少夫人您这,剩下的鹅骨头之类的图南姑娘用酱熬了,又加了萝卜白菜一块儿煮出来,也可香了,正好下饭。」 赵肃睿白了她一眼,越发觉得这傻子是没见识的:「说到底也没有多少肉,穷人吃法儿。」 「谁说没肉了?中午分的猪肉放凉了切了薄片,可香了!」 「是么?」赵肃睿还是一脸的轻蔑和不信,斜着眼儿看她,「我怎么不信呢?区区剩肉而已,有什么香的?」 喜欢吃的肉被人这么说,柳甜杏嘴巴抿起来,一双大眼睛气哼哼地看着「少夫人」,过了片刻,这小姑娘突然大声说: 「少夫人你肯定是想吃我的猪肉又吃不着,故意拿话激我呢,只等着我拿了肉和菜来给你尝!你要是想吃就直说呀,我、我也能分你……一点。」 小丫头捏了捏手指头,终于捏出个「一点儿」,真是喂鸡都不够。 赵肃睿失笑:「看你那小气样子,我哪里会馋你的肉?我这整盘的烧鹅 都吃不过来。」 柳甜杏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审贼似的,看了好一会儿,小姑娘又心大地摆了摆手:「那我先去吃饭了,少夫人你稍等我一会儿我吃饱了就回来了。」 烧鹅皮脆肉香,吃一口香气横溢,蘸着酸甜的酱味道更是一绝。 嘴里漫不经心地吃着烧鹅,赵肃睿听着柳甜杏跑出了院子,直接松了手里的筷子,任由它们落在盘子里。 他真不是缺了那切成了片儿的凉猪肉。 他是谁?他是昭德帝!真正的天潢贵胄皇子龙孙,真正的富有四海八方来拜!从小到大多少山珍海味没吃过?又怎么会惦记自己已经吃腻了的猪肉?又是陈的,又是凉的,听着就倒胃口。 他又怎么会惦记着从一个傻子的嘴里骗食儿? 他可是英明神武战无不胜的昭德帝!他、他就算真骗食儿了也绝不会让一个傻子看出来! 「哼!」. 六喑 第八十三章 出路 晨雾笼罩着荷塘,宁安伯府世子谢麟安摸了一手桥栏上的薄霜,很是不满地拍了拍手: 「如今家里人是少了些,各处也太懈怠了,这池子里怎么光秃秃的?」 「回世子爷的话,前些日子府里采买不便,两位管事就带着人把池子里的藕都刨了几艘小船也都先撤了……连着池子里的鱼也起了不少,看着是比往年清净些。」 想想现在府里的窘迫,谢麟安也没了指点池塘的性子: 「本以为是来了个救星,没成想是来了个闭门星,英郡王世子来之前好歹还能出府走动,从他来了,呵!」 一想到把自家团团围住的西厂番子,谢麟安连生气的劲儿都没了。 快两个月!快两个月了!自打英郡王世子赵勤仰住了进来,他爹没救回来,他弟弟没有消息,整个宁安伯府被围得铁桶似的,倒是全家一并坐了大牢! 谢麟安现在都已经不想着怎么能救出自己爹了,他现在就想着自己怎么能从这牢房里出去! 正想着事儿,远处一个下人匆匆走了过来: 「世子爷,郡王世子爷醒了,唤您过去。」 「啪!」谢麟安拍了下桥栏,震得碎霜都往下掉,「带着百多号人来吃谢家的住谢家的,他赵勤仰还真是当起了咱们谢家的主了,我还得等着他唤我过去!」 几个下人都屏息静气不敢说话。 谢麟安发作了一通,最终还是背着手匆匆过了桥往东边去了。 宁安伯府东边的跨院是从前老伯爷晚年养老的居所,也是个三进院落,谢麟安刚走到二门就被人拦了下来,几个侍卫打扮的人对他行了一礼: 「谢世子清稍候,让我等进去通报。」 在这些人面前谢麟安倒是没有了方才的少爷脾气,整了整袍袖,他笑着说:「劳烦各位了。」 等了约有半刻,赵勤仰身边的太监才出来唤他。 「谢表弟,我都来燕京这么久了,也该宴请各家才对,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滴,这事儿还得你张罗。」 赵勤仰怕冷,将地龙烧得极热,又嫌弃燕京太干,敞着怀倚在榻上,让伺候的婢女将湿热的帕子敷在他的身上。 谢麟安身上穿着家常的棉袍,只在屋里稍站就出了一身的汗,听赵勤仰这么说,他表情甚是为难: 「表兄,实在不是小弟我吝啬,之前咱们也不是没往各家府里送去厚礼,可各处……」 可是连东西都没收,英郡王府不过是区区一个在江西的藩王,这燕京城里的权贵有几个把它放在眼里的?就算赵勤仰刚来的时候他们都送过拜帖,他在重阳的时候被陛下当众驳了颜面,那些人也都缩了脖子。 谁不知道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陛下最是喜怒无常还好迁怒的?再加上赵勤仰后来又直接被关了一个月,好么,在燕京高门眼里只怕已经当这英郡王世子是个死人了。…. 死人请客?谁敢来? 赵勤仰自己拿起放在自己肚皮上的帕子攥在手里,对旁边伺候的丫鬟吩咐说: 「你去把昨夜的信拿来给他看。」 又对谢麟安说: 「你说的那是之前,他们以为是咱们得罪了陛下再翻不得身了,其实真正蠢的是他们。」 轻轻薄薄的几张纸被呈到了谢麟安的手上,他翻着看了两眼: 「陛下启用了楚济源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赵勤仰哼笑了一声,「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是个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主儿,不然这些年怎么把朝臣管得跟鹌鹑似的?石问策和当年的沈韶一样都是教过先太子的,陛下还愿意给他几分薄面,陆崇信依附张玩 ,石问策求情,陛下也肯饶了陆崇信。结果又如何?要处置楚济源的时候石问策辞官求情都没拦住!不就是因为楚济源不愿意让陛下打都尔本吗?结果现在陛下还愿意亲自下旨找楚济源回朝,让他主持清查太仆寺账目一事,你猜是为什么?」 谢麟安思索片刻,试探地说:「莫非是因为……朝中没钱了?」 「没错。朝廷没钱了,不光是没钱了,太仆寺的旧账一翻,户部、兵部多少年的里子面子全都掉光了,说不定咱们陛下去国库看一眼,只觉得里面的耗子都比他阔。」赵勤仰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满脸的笑意。 他说得轻松,谢麟安在热腾腾的屋子里觉出了寒意: 「表兄,您是觉得这事儿,能帮咱们解困?」 「何止解困?」赵勤仰哈哈一笑,整个人翻身而起,遮了半窗的光,「皇帝困了我这些日子,你猜他是为了什么?我一个区区郡王世子值得他动用西厂来整日盯着?还有那什么吃糠穿麻不忘先祖,我爹那么多年前的折子怎么就独独让他翻出了这么一本?他是在给满天下的藩王使眼色呢!他昭德帝要效仿太祖的文治武功,各地藩王就得吃糠穿麻地给他送钱!」 想着自己自打来了燕京城之后吃的那些苦头,赵勤仰的眼中流出了几分戾气,神色一掩,他笑着晃了晃身子: 「只要让我父王带头进上些钱,咱们自然就无事了。」 谢麟安沉思片刻,苦笑:「表兄,就算英郡王带头给陛下上供,跟我们谢家到底也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这话你可说错了。」赵勤仰从榻上起来,几个婢女立刻将一件缎子做的大袖道袍从暖笼上拿下披在他的身上,被他摆手挥开了,「我那表叔在北镇抚司里被关了这么久,你猜是为了什么?是皇帝想要治罪却找不到你谢家的罪名?还是说,皇帝他本来就无意治罪,只是要看我父王的动作。说到底,你谢家有什么?一个芝麻大小的爵位,一个连肚子都快填不饱的空架子,唯一还能被人看进眼里的,也只有姑祖母与英郡王府的关系罢了。这小皇帝也是有趣儿,既然是要钱,直接要钱就好了,偏要绕这么大的一个弯子。」…. 「也对,他那时候还想着西征呢,自然做事还要遮掩几层,可惜了,他满心以为能替他兜底的太仆寺库房早就被刨了个干净,他想护着面子,才知道里子都没了……哈哈哈哈,要我说,请回楚济源的主意肯定也不是他自己想的,多半是李从渊劝的,李从渊这首辅当得有实无名,朝中依附于他的人不够,他当然要起用与他同为一党之人,楚济源是一个,石问策也是一个,要是沈韶还活着……」 越想越觉得自己猜中了那些人的心思,赵勤仰有些得意地摩挲了下自己露在外面的肚子。 「表弟,这次也是你们谢家的机会,一个太仆寺、一个鲥贡,还有一个英国公的儿子被问罪,这燕京城里的勋贵们都缩着脖子不敢吱声,正是你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侧头瞥了不明所以的谢麟安一眼,赵勤仰哈哈一笑: 「你身为宁安伯世子,又在锦衣卫任职,要是你自告奋勇愿意去为陛下驱策,抄那些旁人不敢抄的家,砍那些旁人不敢砍的头,***厚禄,指日可待呀。」 ***厚禄? 「使不得使不得!」谢麟安连忙摆手,「表兄你说的这事儿我可干不来。」 「干不来也得干!」赵勤仰大手一伸,揪住了谢麟安的衣襟,「想要保住你家的爵位,想要你们谢家在京里抬起头,这事儿你就得干!你不光要干,还得干得好!干得让皇帝舒心,懂么?」 见谢麟安还是唯唯诺诺,赵勤仰不耐烦地将他推搡到了一边:「表弟,你这般软弱,要不是看在姑祖母的份儿上我也懒得点拨你。总之,我即刻就 写折子给皇帝,你就去筹备那酒宴,务必办的妥帖些。」 踉跄着脚步战战兢兢往外走,谢麟安却又被赵勤仰叫住了。 「我打算先以英郡王府的名义进上五万两白银,这笔钱先从你家出了。」 谢麟安大惊失色:「表……郡王世子!我家里现在可拿不出五万两银子呀!」 「别在我面前哭穷,没得短了志气,没有钱就想想法子,你们谢家在燕京城里那么多亲戚故旧,要是连这点儿钱都凑不出来,也不必再说什么是我们英郡王府的姻亲了,三日之内把钱凑齐!来人,把谢世子请出去!」 被人从自家的院子里赶了出来,谢麟安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怯懦模样,一路回了正院,他「嘭」的一声砸在了桌上。 「分明是他英郡王府牵累了我谢家,竟还有脸用我家的银子给他自己做脸面?江西乡下的落魄户!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天潢贵胄了?真贵的在皇城里住着呢!」 骂完了之后,谢麟安在房中来回踱步,想找个人一同商议一番,可思来想去,他竟是连一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自从那次被二弟的事吓到,他娘的身子就不是很好,再跟她说什么五万两银子简直就是要了她的命!…. 至于他自己的妻子,这些日子里以来阖府开销几乎都是靠着妻子的嫁妆苦苦支应,那个赵勤仰来了谢家俨然是来当祖宗的,一应用度都要最好的,几乎要把谢家的库房都掏干了,现在赵勤仰房里挂着的字画是沈氏的,摆着的花瓶儿也是他妻子的陪嫁。 让妻子再出五万两银子……谢麟安怕自己妻子一根白绫上吊。 万全都司的章咏被拿下,二弟下落不明,让谢麟安怀疑他是见家中有难骗了家里的钱出去躲灾去了,眼见也是指望不上。 至于下面几个姨娘生的庶弟,那也就是一群干喘气儿的。 思来想去,谢麟安深吸一口气,先叫了人进来给他换了一身素净衣服,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里衣早就被汗给浸透了,实在说不上来那些汗是捂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 出了正院儿,往后过了荷塘,再过了他二弟住的院子斜插往西……终于,谢麟安在一处竹林外停下了脚步。 「嬷嬷,我来求见祖母,她最近身子可还好?」 穿着灰褐色绣花长比甲的老妇人对着他行了一礼,又面色为难地轻轻摇头,最后指了指自己的头。 「祖母的头疾最近又犯了?」 谢麟安仿佛是世上最担忧祖母身体康健的好孙儿,脸上是散不去的忧虑:「中秋的时候还说去西北寻寻名医来给祖母看诊,没想到现在府里是这么个光景,劳烦嬷嬷多多照看祖母了。」 两人说了一阵话,又一个老嬷嬷掀开了门帘对着谢麟安比划了下,谢麟安提起袍角匆匆走了进去。 一进去,他眼前先是一黑,只见幽深的佛堂深处青烟袅袅不绝,影影绰绰能看见有人正在敲着木鱼。 浓浓的檀香气几乎要糊住人的口鼻,若有若无的木鱼声着实让人心神一松。 佛堂里到处都被檀香熏得几乎看不出原色来,仿佛连人都变得深沉了许多。 同之前每次来这佛堂一样,谢麟安屏住呼吸,小心迈步进来,还没等他站稳,就听见了一声轻柔的召唤: 「是麟儿来了?可是仰儿那孩子又做了什么让你无从决断的事,让你来寻我这老骨头了?」 谢麟安眯了眯眼睛寻着声音的来处看过去,终于在供桌前发现了那个坐在一侧的老妇人。 「祖母,麟儿没用,又来叨扰您了。」 「唉,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撑着一口气也不过是想着能给家里的儿孙排解忧难,你来找我,我还 高兴呢。」 那个老妇人自然就是宁安伯府的老夫人、现任英郡王的嫡亲姑母赵氏,谢麟安几步走上前,坐在了她脚边的蒲团上: 「祖母,表哥他……」 等谢麟安将赵勤仰所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赵氏手里拈着佛珠,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却说起了另一件事: 「那沈氏还在外面的庄子里?派去寻她的人还是没回来?」…. 谢麟安说:「孙儿疑心是那些下人见谢家如今为难,就趁机去了庄子上不肯回来,沈氏一贯柔善,只怕是被他们给拿捏了。」 「是么……唉,说到底是凤儿和你娘对不住她,既然冯氏已经从咱们家里走了,从前种种就当一梦,仰儿手里有王府的亲兵,你跟他借人,去将沈氏接回来。」 谢麟安却有些犯难。 「姑母,我之前想过的,可是表哥说如今咱们府上被西厂番子盯着,他手上的亲兵不可妄动。」 「让他们换了家仆的衣服就是了,连同庄子上的事情一并查清楚,要是沈氏受了委屈,也刚好能一并处置了。」 手里的佛珠转个不停,赵氏慈眉善目地说着。 谢麟安又不是为了沈氏的事儿才来了,心中不禁有些不耐,面上却还要应承着。 沈氏的嫁妆里最值钱的也不过是些字画,其中的精品早就被他们上上下下给搜罗了干净,之前乐清公主天天来要人,那时候都没把沈氏接回来,现在去接人除了让府里多些吃饭的嘴之外也没什么用处。 赵氏语气柔和: 「当年沈氏嫁过来,给她添妆最多的就是户部侍郎楚济源,还有右副都御史石问策,两人都是派自家夫人亲自送了添妆礼来的,你要替陛下出力,还有比走沈氏这条路子更快的么?」 谢麟安恍然大悟,这也不怪他,什么样的人能把七年把给自己弟妹婚礼上送礼的人都记得清楚啊? 「可是,祖母,沈氏这些年在咱们家……」 「只要人接回来了,还怕心拢不住么?」赵氏捏了捏他的肩膀,「至于那五万两银子……把那个别庄连同里面的下人都卖了,只管把沈氏带回来,剩下的缺漏我替你补上。」 「是。」谢麟安站起身,对自己的祖母行了一礼,却又一顿,「祖母,我记得二弟将自己的妾也都送到了庄子上,里面还有您赏的安氏。」 赵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才缓缓说: 「她也是个不顶用的,一并卖了吧。」 「……是。」 从佛堂里退出来,谢麟安晃了晃有些昏沉的头,抬脚往回走去。 「借人,接沈氏,卖庄子,卖下人,得来的钱给了表哥,我去替陛下卖命。」 再次走到荷塘边上,冷风一吹,谢麟安仿佛惊醒似的回了神儿。 「我怎么觉得祖母这个主意是拿谢家去给英郡王府垫背呀?那赵勤仰最近提起陛下的语气可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他本想径直去东跨院开口借人的,心中又犹疑不定起来。 「还有,为什么祖母总是提起沈氏?」 思来想去,他心中有了主意。 「来人,备马,不管谁来问,就说我是去筹钱去了。」 「是!」. 六喑 第八十四章 喝酒 谢麟安骑着马从宁安伯府的侧门出来,身后立刻被西厂的番子给跟上了,谢麟安都不用回头都知道这些番子一定光明正大地跟着,丝毫没有遮掩。 这些日子他都习惯了,银子送了、酒菜请了,那个据说在御前极为得脸的四鼠太监生得小小巧巧,脸上不动声色,实在是个滑不留手的,他送去的好处都被他丁点儿不留散给了下头的人,到头来倒是让他们宁安伯府被盯得更紧了。 燕京城内严禁纵马,谢麟安骑着马在前面马蹄声「哒哒哒哒」。 那些番子在后面也是「哒哒哒哒」。 「哒」了一路到了鼓楼大街,谢麟安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 他的岳丈调了外任,留在京里的小舅子每次看见他就跟看仇人似的,也不是个能与他一同合计的。 从前那些酒肉朋友自从他爹被关就再没了消息,自然也不是什么可靠的。 看着街上人来人往,谢麟安轻声叹息,但凡能寻个眼熟的让他抱怨上两句也好,他也能让自己的脑袋里清醒些。 从鼓楼大街的东头走到西头,谢麟安却没寻到一个相熟的人。 他心中讶然。 已经是中午时分了,就算、就算那些花楼还没到正经开门的时候,什么酒肆茶楼,那些燕京城里的纨绔子弟也应该已经跟回家似的扎在了里面才对呀? 怎么走了这么久,竟然一个看着眼熟的高门子弟他都没看见? 人呢? 有个已经跟谢麟安相熟的番子笑着说:「世子爷,您也该散心散够了,要是您不知道该去哪儿,外头街上冷,咱们也该往回转了。」 谢麟安转身,看向那几个番子。 在身上摸了摸,却只摸出了一块银饼子,连赏人喝酒都觉得拿不出手。 谢麟安苦笑:「劳烦几位陪我在外头吹风,等我回去了,一定请各位喝酒。」 「喝酒就不必了,不过谢世子您要是想在鼓楼大街的酒楼茶楼里坐坐,只怕也难遇到什么故旧啦。」 那个番子笑着说:「这燕京城里的天冷得吓人,家雀儿哪敢轻易出门啊?」 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麟安茫然地看看左右:「难道的京里出了什么大变故?」 番子却只笑不说话了。 陛下先是下旨清查太仆寺,接着又当庭拿下大国舅,再把英国公家的次子下狱问罪,后来又严令彻查燕京城里的嫖娼,几番动作下来,高门纨绔们哪还敢轻易出门?就算他们敢出来,家里人也不敢放出来呀。 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了,谢麟安调转马头就打算回去。 「哟,下头这人有些眼熟,可是羽林卫出身的?」 谢麟安循声看过去,就看见了一个身上紧裹着大斗篷的男子正在一家酒楼的二楼招呼他。 那人生得眉目清秀,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却仍旧脸庞白皙,头上戴着貂皮暖帽,活脱脱一副富贵闲人模样。…. 谢麟安连忙翻身下马:「下官羽林卫指挥佥事见过指挥使大人。」 那人对他勾勾手:「什么大人呀,我这儿原本约的酒友今早进了北镇抚司,你上来陪我喝酒。」 「……是。」 提着袍子急匆匆走到酒楼上,刚看见那人,谢麟安又要行礼。 「可别这么多客套,扰了我喝酒的清静,赶紧过来,我在家里憋了好些日子,今日趁着我家夫人进宫可算是能出来了。」 说着,那人就拿起杯子给谢麟安倒了一杯温好的酒: 「我也记不清你叫啥了,咱俩随便喝两杯,新朋也当旧友,喝得开心就成。」 看着 面前的酒,谢麟安还想推辞,又觉得人已经走到了自己今日这地步也没什么好推辞的,直接举杯一饮而尽。 暖酒带着香气浸润肺腑,他才惊觉自己的五脏六腑早就被寒气给侵透了。 「曹大人,我心里有苦啊!」 「有苦就随便说说,反正是酒后之言,咱们听过就忘了。」 吃了一口面前的羊头肉,那人又仰头喝了口酒:「要说苦,谁又能苦得过我?一窝子姓曹的,竟然只有我一个长了脑子的,一个姐姐当了太后,不想着好好过日子,天天抱着点儿旧事儿唠唠叨叨,一个哥哥当了国舅,正经的皇亲国戚,他却只当自己是个土匪……真是猪都能比他干得好。」 又喝了一口酒,当今太后的亲弟弟、人称「小国舅」的曹逢乐苦着个脸:「昨日我姐姐给我送信,你知道我信上说什么?她让我管管我媳妇儿,别跟着皇后搀和。那可是皇后啊!我夫人,不过是个侯夫人,她那么一个娇弱人能怎么办?皇后要我夫人去内书房当女夫子,是我夫人说了不干就能不干的吗?」 曹逢乐在诉苦,谢麟安的酒就没停过。 他在羽林卫领了这么多年的虚职,只见过曹逢乐三次,还都是在秦楼楚馆那种地方,这是他第一次喝曹逢乐搭上话,也还真是第一次是在这样毫无声色的酒楼里碰到他。 什么内书房?女夫子?他就是被关了两个月,怎么连人话都听不懂了? 曹逢乐的抱怨却还没完,显然也是个气闷至极出来找人听自己说话的: 「就因为我夫人被皇后选去当女夫子,还有人骂我!骂我内帏不修!骂我不能管教妻子!都是些什么老酱缸里爬出来的糟烂玩意儿也敢在我面前造次!也不看看自己都是些什么德性!我姐姐还让我和那些人合伙儿写奏折去告皇后,跟我说是为了曹家和皇家的名声?曹家什么名声?哈!我跟你说,我姐姐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遇到了跟她性情相合的先帝,先帝纵着她,把她纵成了个傻子!让宫女也能识字儿,让女官也能有个前程,她们伺候她那个当太后的不是也更尽心么?她跟那群喊着牝鸡司晨的老匹夫们搀和什么?她是不是忘了自己也是只……嗝。」…. 温好的酒喝完了,摸了摸还凉着的酒壶口,谢麟安直接拿起酒坛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 「曹大人,太后娘娘好歹还顾念着皇家的名声,我那祖母,可真是从没把我们谢家看在眼里!我爹现在还……我弟弟也下落不明,我,她的亲孙子,嫡长孙,两个月老了十岁,她天天就惦记着她的那个侄孙子。」 掰着手指头,谢麟安把心里反复算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账都拿了出来: 「东跨院一百五六十号人的嚼用,我们出的,要吃最好的米、用最好的炭、每个人每天都要有肉……我那个表哥,说是吃糠咽菜,吃的那个小米得用茶油炒香,吃的那个野菜得配着鹿肉脯一起用,宫里派人看着,我奶奶就让厨子先用几条鱼熬成了白汤再去烧那个豆腐,白嫩嫩的豆腐,得用四五条鲫鱼去垫出味道来!又说床铺看着太过奢靡,专门找了上好的绢做被子,不光外面是绢的,内里也是绢的!这不奢靡?这不浪费?用着最好的炭把地龙烧得滚烫,屋里根一想到流水似花出去的钱,还有自家又是被劫又是跟着自己弟弟一并下落不明的银钱,还有他那个自己已经无颜以对的夫人。 谢麟安悲从中来:「我娘还知道安慰我两句,我祖母却就知道让我去顺了我表哥的意?我怎么顺?好处都是我表哥的,苦都是我的!就这么下去,我表哥闹出大祸那天,我这颗脑袋只怕都要被我祖母拿去给他当了垫底的!」 「竟然拿这么偏心?」曹逢乐听着都顾不上哭了,他举着筷子挪了挪屁股,凑得近了些,问,「那你打算如何?就这么认了?」 谢麟安摇头叹气。 「我表哥,是我们家现在唯一的依仗,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了……」 「唉。」曹逢喜陪着他叹气,「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要是你们家里有个能用的妇人,尤其是读了许多书的,我倒可以求我夫人引荐给皇后,能走了皇后的路子倒也是一条路。可惜呀,这样的人哪有那么好找。」 「嘭。」谢麟安手里的酒杯掉到了地上。 「真、真的?现在能读书的女子能走皇后的路子?」 他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 傍晚时分,赵肃睿正拖着身子看着阿池给自己算账,就见有小丫头匆匆忙忙走了进来: 「夫人,有谢家人来咱们庄子,已经被培风带人拿下了。」 「又是什么人啊?」赵肃睿把嘴里的瓜子皮儿吐出来,浑身懒洋洋的,头也不想抬,「按照老规矩,把来人带的马好好养起来,身上的钱也搜干净,听话懂事儿的就拖去干活儿,不懂事儿的就在庄子前头立个木桩,什么时候老实了什么时候把人放了。」 小丫头想了想,说:「老实倒是老实。」 「嗯。」 赵肃睿点点头,就听小丫头说: 「可是那人说宁安伯世子谢麟安。」 「噗。」赵肃睿抬起头,「他来干什么?他不是被关着呢么?」 庄子外,被捆成了一团的谢麟安惊恐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精壮汉子,深有才出狼窝又入虎穴之感。. 六喑 第八十五章 女学士 在西苑的西安门内被太后身边的太监拦住的时候,韩若薇心中暗道:「终究是来了。」 听着轿子外头太监喊:「保平侯夫人还不出来接太后娘娘懿旨?」 她在心里定了定,才掀开轿帘走了下去,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 「臣妇领旨。」 太监传的是口谕。 很长。 因为太后的口谕是整整一篇《内训》,共二十章。 身上穿着一品诰命的大衫,两肩有蹙金绣云霞的翟纹霞帔,韩若薇跪在地上,仍是能感受到青条石地面的冷硬。 头上的翟冠沉沉,手中还有温润的象牙笏板,听着头顶传来什么「美璞无瑕,可为至宝;贞女纯德,可配京室」,韩若薇却想起了不久之前在琼华殿里她和一些宫令女官们商讨遴选女夫子一事的情景。 真好啊。 徐宫令年华不复,却持重稳妥,言语和煦,是个美人。 张女史,不,张婺自从武英殿奏对之后已经高升成了新成立的尚文局司学司的典学,官居七品,应该称之为张典学了,张典学虽然饱受苦楚,皮色逊于寻常宫人,可是身骨端方内有锦绣,也是个美人。 与美人对坐相谈,说的又不是后宅里的那些琐碎,而是如何让宫女们能够好学上进,韩若薇只觉得自己几乎要飘飘然登仙了。 更不用说一旁还有容色极美又渐生出活气儿来的皇后娘娘在坐。 张典学说宫女们应该初学论语,徐宫令却说宫女们当先知礼,皇后说「都行」。 张典学说宫女们学了习字之后应该可以每月往家中去信,徐宫令却说宫中与外信笺往来当慎之又慎,谨防有小人诋毁宫闱,皇后说「都有道理」。 最后就是三个美人齐齐看向她,问她可有主意。 哎呀呀,就算是当了神仙,又哪会有这般的快活? 韩若薇看看这个美人,想说好,看看哪个美人,想说应当应当,纠结一番之后才说:「张典学熟读典籍,徐宫令长于宫务,我倒觉得不如先将些史书上的女子的故事编纂成册,规矩也好,道理也好,都纳入其中,倒是能好学一些。至于往宫外写信一事,既然得写信,那也得送信,送信一事好好管着才是要紧的,不如就在宫规中定下,要是谁犯了错处就依规处置,其错也在各人。」 说完,韩若薇才看见皇后对着自己笑: 「二舅母还说自己拙笨不堪,我倒觉得二舅母想事甚是稳妥,我把你找来还真是找对了人。」 想起皇后的笑,韩若薇只觉得膝下的地砖也不硬了,刮到自己身上的寒风似乎也不那么冷了。 太监诵读《内训》的声音还在继续。 「况妇人德性幽闲,言非所尚,多言多失,不如寡言。故《书》斥牝鸡之晨,《诗》有厉阶之刺,《礼》严出梱之戒。」 多言多失,不如寡言?…. 这分明是让她闭嘴。 看着自己眼前的青条石,韩若薇笑了。 她在太后的面前寡言了数十年,那又如何呢?太后一口一个「韩氏」地唤她,慈宁宫那么大,太后只允许有一个人的声音,那就是太后自己的。身为太后,明明应当是天下女子之表率,可太后呢?她做了什么? 荀氏,生得柔美秀丽,如同新雨之后俏立枝头的玉兰花,身为四品诰命,将军之妻,被自己的丈夫虐打致死,死时赤身***凄惨异常,陛下当即判了那将军蓄意杀妻当场处斩,御史们都在骂这将军不是个东西。太后却在荀氏的葬礼上下旨训斥荀氏不通女德竟然让自己的丈夫做出了杀妻之事,又说荀氏之母教女不严。 荀氏的母亲老年丧女,已经是哀痛至极 ,得此斥责,一年都没熬过就去了。 荀家也算是世代书香,还有为官子弟在朝,因为太后的懿旨,还未出嫁的女儿从此便嫁不出去了,谁也不知道深闺之中是否又多出了冤魂。 太后做这一切,不过是让史官记一笔她的「严明」,让她能够在百年之后得一个与先帝相对应的谥号。 太后她为什么不能安静呢?太后她为什么不能闭嘴呢?! 「体柔顺,率贞洁,服三从之训,谨内外之别,勉之敬之,终始惟一……」太监尖利的声音传入耳朵,韩若薇又想起了皇后让她协办宫女入内书房一事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和寻常一样,满脸写着木讷,甚至还带着些惶然。 她是真的惶然的,陛下在满燕京城地抓嫖,谁不知道那些秦楼楚馆就是她丈夫曹逢乐的第二个家?陛下一共俩舅舅,杀鸡儆猴的招数可不止能用一次啊! 没想到,皇后却拿了本书出来,对着她笑。 「二舅母,你给我读读这本书吧。」 韩若薇看了一眼,是一本被人注释过的《孟子》,她哪里扛得住皇后一笑?稀里糊涂就讲了大半个时辰。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皇后已经笑着将一块出入西苑的腰牌放在了她的手里:「舅母,襄助女官们筹备宫女入内书房一事,就拜托了。」 什么叫色令智昏?这就是色令智昏! 太后知道了此事,勃然大怒,几次召她去慈宁宫,韩若薇当然知道自己去了慈宁宫不死也脱层皮,就一味装傻拖延,终于拖到了今日。 太监还在念《内训》,韩若薇已经听不下去了。 她不后悔。 跪在人来人往的西安门内,手上身上都覆着凉霜,锦衣华服珠玉宝冠都倾覆在地,她也不后悔! 她给曹家当了整整二十四年的牌坊。 天下美人何其多,她又有哪一日是为了那些美人活着?她那丈夫整日流连花丛,自以为是个寻芳客,又哪曾得过美人们真情实意地一笑,也不过是个贪恋美人皮囊之美的凡夫俗子罢了。…. 为了那些宫里宫外的美人,她就算受些苦楚又算得了什么? 今日她所受之折磨和苦楚,也不过是…… 陡然回神,韩若薇突然发现给她念《内训》的小太监已经惊慌失措地跪在了地上。 「这是在做什么?岳女官,赶紧将保平侯夫人扶起来。」 听见清朗的声音,韩若薇心头一松,已经有一个做女官打扮的女子来搀她。 韩若薇却还是挣扎着又跪下了:「臣妇见过陛下。」 「平身。」 说话时,沈时晴已经大步走到了那个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太监面前。 想起刚刚看见的那一幕,心中怒火翻涌。 保平侯夫人韩氏心思缜密,无论是皇后还是徐宫令都对她赞誉有加,这样的良才竟然就要在西安门前跪着听内训,她身上还有一品诰命! 出了西安门,燕京城里满大街的微末小官,太后又何曾让一个人受过这等折辱?! 「一鸡。」 「皇爷,奴婢在。」 「这个太监当众折辱诰命夫人,阻挠朕之政务,拖下去细细问清楚。」 「是!」 那个慈宁宫的太监刚要求饶,已经被同样跟在皇爷身侧的二狗一脚踹倒在了地上,立时就被塞住嘴拖了下去。 慈宁宫的其他小太监和小宫女跪在青石路上战战兢兢,却无人敢动弹。 韩若薇低着头,对着陛下又行礼:「多谢陛下。」 「你不必道谢,是朕该致歉才对。」 沈时晴目光沉沉,看着跪了满地的太监和宫女。 「太后要罚的本就不是保平侯夫人,只不过她只能罚到保平侯夫人罢了。她想罚朕,她罚不起,她想罚皇后,她罚不到,保平侯夫人今日是为了我们二人挡了灾啊。」 说完,她笑了。 可这话听在其他人的耳朵里简直是诛心之言了,连着一鸡在内,所有的人跪了一地: 「皇爷息怒!」 息怒? 沈时晴如何能息怒? 这些日子里太后与一些御史之间弯弯绕绕的小勾结她并非不知,要是只是明火执仗地对着「皇帝」用手段,她还能高看太后一眼,没想到啊,太后偏偏就爱极了软柿子。 「泽被宫女、福庇后宫之事,跳出来反对的竟然是身为后宫之主的太后。」 眉头一挑,沈时晴看向远处,极目远眺,太液池边半山之上的「守心阁」隔着层层已经掉光了叶子的树木隐约可见一丝瓦色。 「高女官,拟旨。」 沈时晴示意岳女官将再次跪地的韩若薇扶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太后不是喜欢让人跪听《内训》么?‘妇人之德,莫大乎端已;端己之要,莫重乎警戒。,自今日起,这山坡上的守心阁改作‘端己殿,,以做内书房女官们处理公务之所,为首者,为端己殿大学士,另设协办大学士二人,位同内阁,端己殿大学士为五品,协办大学士为从五品,一应俸禄、服制,循内阁旧例。」…. 高婉心低着头,将陛下所言一字不差地记在心里。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手在抖。 在龙袍外穿着一身紫貂大氅的皇帝陛下仰着头,看向沐浴在天光中的楼阁。 「保平侯夫人韩氏,身为一品诰命,克己谨行,辅弼皇后,才德兼备,匡扶内廷,实乃朝之栋梁,命其暂代端己殿协办大学士一职,主持端己殿,待其协助皇后理清内书房之后再行定赏。」 韩若薇好歹还记得自己要跪下谢恩,却怎么都跪不下去,她微微侧头,看见搀着自己的岳女官已经僵在了原地。 她拽了拽,又拽了拽,岳女官回过神来,竟然和她一起跪在了地上。 陛下却并未计较这两人的失仪:「韩若薇,韩学士。朕将端己殿交给你,能将事情办成什么样,就看你自己了。岳女官你久在宫中,人情练达,事务通顺,且暂领一个端己殿行走,你是朕身边的大女官,要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就来报给朕。」 「是!」 风从太液池上吹来。 沈时晴抬起手,理了一缕被吹到了自己脸颊上的貂毛。 「从今日起端己殿主持宫中和命妇的训诫约束一事,就不必母后再派人读《内训》了。」 自今日起,韩若薇既是命妇,又是朝臣,比她预想的要快得多,太后要是再多闹几次,说不定她到年前就已经能将一个全是女子的内阁组建起来了。 又吩咐人将韩若薇好好送回家,沈时晴索性也不坐暖轿,抬脚就往皇后所在的琼华殿走去。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与否。」 「高女官,你是觉得朕今日借题发挥,有些过了?」 「陛下既然已经让女官走上了武英殿,有此一步,臣并不意外。」 自从到陛下身边伺候以来,这是高婉心第一次跟在陛下身后第一位的位置,她垂着眼,语气谨慎: 「臣只是担心这样一来,韩学士会成为众矢之的。她虽有诰命护身,又是国舅之妻,终究掣肘颇多……」 「高女官,你既然已经猜到了朕早就选定了韩氏,就应该明白,这个位置无论谁坐上来,都难逃百官攻讦。 女子之于这个朝堂,就如同闹事中的乞丐,乞丐缩在角落里畏畏缩缩做出可怜之态,自然有人愿意彰显自己一时的好心,可要是一个乞丐掏出了钱,走到摊位前去买馒头,他在旁人的眼里,就成了贼。哪怕再心善的人眼里,乞丐也‘本该一无所有,,无论那钱是如何来的,乞丐有钱,乞丐就是贼。女子有权,女子就是贼。你以为在那些御史大夫的眼里尊贵如皇后就不是贼么?皇后、你、岳女官、徐宫令、张典学……你们都是贼。只有你们携手同力,让天下人看到女子本该有权,你们才不会被人当了贼一般打杀,最要紧的是你等做了什么,如何做,而不在于某一人是谁的妻子。」 脚踩在枯枝上,沈时晴这个天下最大的贼头子笑着说: 「在那之前,有事,朕替你们挡着。」 高婉心脚下一顿,微微抬头,她看见了陛下的背影。 不远处,韩若薇也在看着陛下的背影。 岳素娘要送她出宫,却听见韩若薇啧啧称奇: 「我今日才发现,咱们陛下竟然生了一副美人骨。」 「韩学士您在说什么?」 韩若薇咂咂嘴,收回目光:「只是称赞陛下俊朗,俊朗,高大俊朗。」 沈时晴刚走到一半儿,四鼠匆匆忙忙地追了上来。 看了他一眼,沈时晴问: 「是西厂出了什么事?」 四鼠低着头,小声说: 「皇爷,西厂的小儿孙看管不利,宁安伯世子在保平侯的协助之下,窜逃出京,到了沈娘子所在的庄子上。」 沈时晴停下脚步,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那谢麟安可还好么?」 四鼠有些惊诧地抬眼看了看皇爷,声音又更小了几分: 「不太好,肠子都快被打出来了,又被逼着写了两张十万两银子的借据……去追人的小儿孙也被沈娘子手下拿了,知道是西厂的人,沈娘子才将他们放了回来。还、还有话转给皇爷。」 沈时晴揉了揉额角: 「他说了什么?」 「沈娘子说,这次的钱都是她的,不分账,她要选日子进宁安伯府讨债了。」. 六喑 第八十六章 药碾 沈时晴到琼华殿暖阁的时候,林妙贞正穿着一件款式近似鞠衣的窄袖袍子坐在熏笼上苦着脸看文书。 徐宫令带着几个女官站在一旁,手里都是些折子。 一见「赵肃睿」掀开帘子进来,林妙贞连忙招手: 「快快快,这些礼部送来的备选名录,你来看看。」 解了大氅,沈时晴略烤了烤手,才走进内室笑着说:「林姐姐你是又遇到了什么难处?」 「我如今呀,是一步一个坑,两边的脚丫子都要崴折了。」口中抱怨着,她将手里的文书递了过去,又接着说,「这是礼部推选的备选女夫子,要么年纪极大,要么是守寡在家还有节妇牌坊的,至于才学,反倒是其次……」 顿了顿,林妙贞苦笑:「次得不能再次,连我都不如。」 想想林妙贞好歹是进宫后学了《女诫》等书的,一手字大开大合漂亮的紧,沈时晴失笑:「姐姐的才干远胜寻常女子,要是真能找到几个只比你略逊色些的,反倒是意外之喜了。」 被人夸了,林妙贞侧了侧脑袋,眉毛挑了挑,露出了得意之色: 「我哪有什么才干?不过是占了这个位置就得做些事儿,这不是你教我的?倒是徐宫令、张典学还有舅母,真是手把手地教我。」 沈时晴看向侍立在册的徐宫令,对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徐宫令,我将守心阁改为端己殿,另设端己殿学士等职,已经有了保平侯夫人韩氏暂领端己殿协办大学士一职,又让御前女官岳素娘暂领了端己殿行走,你已经是五品宫令,可愿暂领了同是五品的端己殿大学士一职?」 徐宫令还未如何,林妙贞惊诧非常,看着「赵肃睿」的脸色,她不禁脱口而出: 「太后娘娘又做了什么?」 沈时晴看向她,点头:「让一品侯夫人跪在西安门内听太监读《内训》,太后折辱人的手段还真是层出不穷。」 林妙贞倒是淡定,这样的事她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只不过不是西安门内而是慈宁宫内罢了。 她连忙说:「一会儿我让人给二舅母送些东西,既然做了协办大学士,也该有个五品的补子,这个由我赐下吧。」 沈时晴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大概是想起了从前,心中轻轻一叹。 高门大户里折辱人的手段她自己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看着韩若薇跪在地上的时候,她真是想起了许多旧事,永远没有止境的佛豆,又或者抄不完的经书,还有看似无声无息实则无处不在的训诫与桎梏。 总有女人在跪着,从前的沈时晴、林妙贞,方才的韩若薇,此时也一定有女子正跪在地上。 明日也依然会有。 在她深思的时候,徐宫令已经行了一礼,声音徐徐道:「谢陛下恩典,只是,一则,宫正司主持宫中六局二十四司,事务繁多,三位宫令各司其职,有人少做了,自然有人多做,臣若是当了这个学士,只怕宫正司反倒难做皇后之臂助。二则,臣今年五十有六,年老力衰,实在难堪大任。三则,区区一个身无寸功的宫令做了端己殿学士,只怕让人看轻了端己殿,让人以为这不过是女官一系中另加一处罢了。」…. 林妙贞听得连连点头:「让徐宫令当这个端己殿学士,反倒让人觉得这端己殿也不过是在宫闱深处,要是能有一个宫外之人来做这个学士就好了。」 胆子越来越大的皇后娘娘坐在熏笼上,穿着靴子的脚晃了又晃: 「这人最好身份也高,方能压得住场面,让礼部那些人不能造次。」 沈时晴被她提醒,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在燕京城里德高望重的英国公夫人,英国公夫人公孙氏出身蜀地望族,年轻时也曾随 着英国公征战沙场,立下过战功,一生待人和煦、处事公平,由她出任端己殿大学士是再合适不过的,但是现在公孙氏的次子还在被押解进京问罪的路上,英国公沉迷于「失却皇恩」的戏码带着全家老少一起闭门不出,贸然提用了公孙氏会打乱他们之前的种种布置。 抬起眼,她看向了挂在架子上的一件半袖紫貂大氅。 「姐姐,这件衣服不是宫里的吧?」 「这是乐清姑姑派人送来给我的,是她的织坊新出的料子,我喜欢这秋银杏色,特意做了件氅衣来穿,上次我给你看的鼓楼大街图不也是这在这缎子上绣出来的?之前我说要绣大雍疆域图来着,这些日子都忙着女官的事儿,反倒忘了。」 说着,林妙贞往后靠了靠,从前每日都关着门喝酒,她觉得日子长得很,现在每日都有事做,她又觉得时间实在不够用,要是从前,要用来哄赵肃睿的礼物她又怎么会忘了? 沈时晴转头看向她。 高挑明艳的女子脸上有些疲色,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 「林姐姐,朕有了端己殿大学士的人选。」 「嗯?」 林妙贞抬起眼眸,就看见了「赵肃睿」面上的笑。 「这个人身份够高,也有本事,只要她愿意,压服礼部也不在话下,唯一的问题是……朕得亲自去请。」 —— 西苑之中帝后联手,搅得朝堂上风云激荡,同样是带着「西」字的正西坊里就是另一番热闹了。 因为京中严查官员及其子弟嫖宿,兵马司的人每日在各处巷道里巡视,别说官家子弟,连只公苍蝇都得躲起来过冬了,观音寺周围的暗门子自然都被冷落了下来。 「我也不耐烦那些猫挠狗咬的男人,可没了他们,咱们手里也就少了银钱,没了钱,连来你这儿拿药都怯手羞脚的。」 青布斗篷里面裹着一件桃红的绸袄,举止妖俏的女子探出半个身子,将一小串钱放在了一个脸上有胎记的女子手上,手上银圈子颤巍巍一晃。 小钱发出了琐碎的响声,女子低头一枚一枚数清楚。 「朱二家的,我看你这举止身段儿,当一个药婆子可真是可惜了。」 一旁一个穿着整整齐齐赭石色袄子的女子「啪」地拍了下说话人的腰:「当个药婆子可惜?那也比你这敞开了怀让男人拱的强多了。人家是凭本事赚钱,哪像咱们?」…. 「咱们怎么了?」桃红袄的女子不愿意听这话,抬起手对着赭石袄子的女子指指点点,手上的银圈子被带着乱飞,「咱们也是凭本事赚的钱呀,难不成你躺在床上全靠别人动的?」 穿着赭石袄子的女人飞了她一眼,理了理裤子,又将裙子放下,冷笑着说: 「咱们什么本事?得了脏病的本事?要我说这种本事倒是没有的好,谁不想正正经经地就能把银子赚了?哪像你这破烂婆子,身上脏就算了,心也脏,心心念念旁人跟你一样地贴皮卖肉。」 桃红袄子不肯了,抬手就去抓对方的衣襟:「齐绣儿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就让人去贴皮卖肉了?我跟朱二家的搭两句话倒是显出你来了,你清高,你是正经人!不也是个被云州商甩在了燕京城里的烂货?还当面编排起我来了?平时大家门子对门子,各自做各自的生意,没成想你居然是个干净人儿,扭腰撇胯地竟然心里还嫌弃别人脏呢!你倒是干净一个给我看呀!」 齐绣儿挣开了她的纠缠,理了理自己的发髻,她穿着朴素,看着和走在街上的寻常妇人没甚两样,此时说话仍是气定神闲:「白引娣,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要不是朱二家的来这观音寺前街做起了药婆子,你身上的花儿我身上的疹子早晚夺了咱们俩人的命去 ,人家给你治病,你惦记人家身子,你可收起你那副歪肠子吧,省得一张了嘴就是那副黑心烂肠子的臭气!」 「你!」白引娣想要发作,看见朱二家的婆婆端着个盆子走了进来,连忙拢了拢身上的绸袄子,又转了转手上的银圈子,看了朱二家的一眼,见她闷不做声地在磨药,她咬着后槽牙说: 「你既然看不起这行当,现在四处考女秀才呢,你倒是去呀!只怕你屁股一摇就让人看出了你是个什么货色,乱棍把你给打出来!披着人皮你以为自己就是个人了?下面那处儿的红疹子还没消呢!除了当个贴皮卖肉的还能干得了什么?」 齐绣儿却不说话,而是看了看自己的手。 她们这些做暗娼的,想要从客人手里掏出钱来,自然也是要花了本钱的,一个清静小院,一些绿竹桃花,桌布幔帐也得齐整,用来置办行头脂粉的钱更是流水一样地往外淌,她这双手养得娇贵,也是她每天热水泡过之后用膏脂养出来的。 如今断了营生,只怕年前都没了入账。 手上的膏脂也不必再涂了。 可家里的生计又怎么办呢? 见齐绣儿不说话,白引娣晃了晃脑袋,娇滴滴地叹了一声,斜依在墙上看着朱二家的用的那个药碾子:「乔家的去投了她的姘头,自甘***的玩意儿去给人当端盆洗脚的丫头也还是被人提脚卖了。那边宋婆子金尊玉贵的梅影到现在怎么处置还没影儿呢,沈家那对赌棍遭了祸,她勾搭的那些官宦子弟也真没了影,宋婆子着急,前两天已经在打探往南边去商客了,从前说是二百两银子让梅影梳拢,现在只怕五十两银子就要转手,她手里七八张嘴,枯等一日就多一分死相。过两天我要是熬不住了,我就卷了包袱找个商客往西去,好歹能捱过这冬,也顾不得我那爹了,这些年给他们赚了几百两银子,到头来我自个儿身子毁了,我弟弟用我的银子盖的房竟是不让我进的。你呢?怎么办?你那老娘要是离了人,只怕真要死了。」…. 说完,白引娣皱了下眉头,又笑: 「你好歹是嫁了人的,死后也有你那男人的身边儿能埋,不像我,注定的孤魂野鬼。」 药碾子的轱辘声来回往复,药材在里面被碾成了碎屑。 巴掌大的小院里充斥着难闻的药气,两个暗门子里的娼妇各自一个墙角都没了说话的力气。 过了好一会儿,白引娣说:「咱们这命啊,就像是这些药,注定被碾得稀碎,来回碾,不停碾。」 她又问在碾药的女人:「朱二家的,咱们这些暗门子要是都死了,你是不是也得换个地方做生意?」 脸上有胎记的女人低着头,说:「也有旁人来找我看病的。」 「旁人?我来过这么多次,你这院子里里外外也就我们几个人呀,哪有什么旁人?」 朱二家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碾药:「有的,多半是傍晚来,掏钱拿药就走,不用我帮忙上药,或者我晚上从后门进人家里去。」 愣怔了下,白引娣笑了:「也是,那些正经的女人家哪会在你这小院子里直接解了裙子让你看屁股沟子的?也就我们这些不知道羞臊的。」 明明有人说着话,这院里却更安静了。 像是被北风给吹满了。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有人推开门问:「出了何事呀?」 有人笑着说:「宫里在招女秀才呢,十五岁以上四十岁以下,婚育无干,可在京中女学、宫中内书房任职女夫子,告示上说做得好能当大学士呢!」 这半个院子的门户浅,院子里的人头听见了外面的声响。 一墙之隔,有人正欢欢喜喜:「当家的,赶紧把丫头从织厂找回来,她从前认了 字儿的,让她看看能不能考女秀才!」 白引娣幽幽一叹:「同是女人,有人呢,就能考女秀才,有人呢,可能明儿就活不下去了。老天爷是被什么脏阳货插出了什么腌臜病?怎么就专挑着我们这些人当药材呀?」 她说得颓丧,齐绣儿没有接话。 只是两只手搅在一起,看着又紧又疼。 两人只等着外面彻底安静了下来,才假作无事般地出去了,还不是一齐走的,而是白引娣先用棉布斗篷将自己身上的桃红衣衫结结实实笼住了,又将腕子上的银镯子推到上面藏了起来,小心翼翼走出去,齐绣儿趴在门缝儿里看,等着白引娣走出了巷子都无人在意,她才对着朱二家的行了一礼走了。 「这些暗门子都打算收手,咱们这些日子下的功夫算是废了大半。」抬起头,崔锦娘看着张婆子,「现在沈家旧宅已经被沈娘子夺回去了,咱们也算有了些名气,年前咱们要不要换个地方?前门外大街附近也是好地方。」 张婆子看着她,只说了一句话:「离着你孩子也近。」 崔锦娘闭上了嘴。 张婆子却未放过她,平实憨厚的脸上目光沉沉:「那女秀才得是清白人家出身,你要是从前没有背弃沈娘子,现在你就是正正经经举人家娘子,又是个心里有成算的,说不定以后也自有前途。」 崔锦娘将脸侧向一边,眼睛的余光扫过那些被药碾子碾碎的药。 「沈娘子让咱们在燕京城扎下根去,你觉得齐绣儿和白引娣,哪个是能用的?」 听见张婆子这么说,崔锦娘把头转了回来:「两个活不下去的暗门子罢了,有什么值得拉拢的?张妈妈你是动了心思想要用沈娘子的钱帮她们,像她们这种做惯了皮肉买卖的娼妓最是无情无义……」 「谁不是做惯了皮肉买卖的?你给人当妾是卖给了一个人,她们做暗门子是卖给了一群人,也都有穷困无路的时候。」 将手里的木盆甩干了水,张婆子端着盆,看着崔锦娘: 「路过了受困的人帮衬一把,你也当是给你儿子积德了。」 崔锦娘默然。 等张婆子晾好了木盆去做饭,她还盯着那个药碾子不吭声。 第二日,赵肃睿收到了崔锦娘送来的消息。 当时,他正在看着人收拾要搬去燕京城里的行李。 「两个娼妓?崔锦娘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告诉她,只要那两人机灵得用,帮可以帮,我也不是什么吝啬之人,但是,务必约束好二人,让她们有些正经营生。不能再做暗娼,要是违法犯禁落在了我手里,我连她崔锦娘一并发落。」. 六喑 第八十七章 清静 天气不好,一片沉沉的灰铁色凝在苍穹,明明刚过午时,书斋里四下都已经点起了灯。 穿着一身素袍的女子提笔刚要写字,又将手里的笔放在了一旁,重新拿起了墨条开始研墨。 「叶女官,今日有多少人送了帖子过来?」 「公主,今日的帖子少了些,只有六张。」 乐清大长公主低头一笑:「六张,不少了。」 叶女官点头称是:「英国公府闭门谢客,勇毅伯从太仆寺挪用银两被问罪……两位国舅从前一门双爵威震燕京,现在也少了一个。满京豪门联络有亲,本是为了互为助理,自陛下清查太仆寺以来已经被互相牵累得不像样子,等楚济源进京,剩下的只怕也不好过。」 「高门巨户,不思报国,只想着如何侵占田亩搜刮百姓,对上伸手对下亮刀,被整治一番也是他们应得的。最近织厂和染坊如何了?新的住处可有打点妥当?」 「公主放心,女工们已经入住了一个月,有几处屋舍漏风,也赶在前几日起大风之前都修补好了。只是,听说陛下诏令各处考选女秀才,咱们选女工的时候也多鼓励她们读书识字,如今颇有些意动的。」 墨色渐渐转浓,乐清公主笑了笑:「这是好事,陛下为人是暴躁了些,对于自己选的人倒还算爱护,张契之前那般跋扈,要不是实在犯了忌讳,也不至于没了下场。她们要去考就考,问清楚了地方在哪,要带什么,要是得自备了炭食,就给她们都备上,再一人送一套棉衣,让她们暖暖和和无牵无挂地去考了。」 叶女官笑着说:「旁人本来都知道咱们织厂、染坊和制衣坊是对女工最好的,公主又这般仁厚,只怕开春招工要比上次更难了,门槛都能被挤破。」 「那就多开几个,我也本也不缺钱,能安置了更多的女子是我的福分。」 提笔写下一个「故」字,乐清公主缓缓问:「离真君还没消息么?」 「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垂云姑娘给咱们送信之后就离京了,至今未回。公主,可要我们去看看。」 一笔一划落在纸上,片刻后,看着自己写下的「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乐清公主还是摇头: 「不必专程去看。」 可她又说:「看这天气,是不是快下雪了?」 「是。」 乐清公主又沉默了下来。 叶女官立在一边。 公主府里有很长很长的幽静岁月,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觉得过于凄清,只是静默。 大雍朝最富有、最有权势的女子,也不过是一个深居府中的寡妇,就算她让数千女子有了生计,远处的喧嚣与生机勃勃仍然洗不去这种安静。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光景,又或者过去了更久,乐清公主赵明音抬起了头: 「离真君的生辰快到了。」…. 「是,公主。」 叶女官看了一眼她的神色,开口说:「公主,离真君年少才高,绝非俗流,如今陛下设下端己殿,四处都在遴选女官,要是能让离真君得选其中,以她之才,定能得重用,也能让她离了宁安伯府的桎梏。」 「端己殿。」乐清公主轻轻念了这三个字,缓缓摇头,「如今的端己殿就是一个火坑,夹在皇帝与太后之间的棋子罢了,若是不能真正从宫里走出来,以后也不过是第二个六局二十四司罢了,她那等清贵之人,何必在其中被人驱使于指掌?」 「公主说的是。只是,若是离真君真在端己殿能有一番作为,也能让天下人知道男人能做女人也能做。」 「呵。」 乐清公主笑了。 「男人能做的女人也能做,天下何人 不知道?叶女官你真以为男人说什么女人无力少智,是因为他们刚愎无知?若真是如此,那为何当年有人说我牝鸡司晨呢?他们既然信了女人做不到男人能做之事,那为何每每有女人现于他们眼前,他们就如临大敌、辗转难眠?」 拿起温热的帕子擦了擦手,一身素衣的公主低垂着眉目,语气轻的像是早晨的轻雾: 「越是撒谎之人,越知道什么是谎言,越知道何为真,何为假。端己殿最难的,不是向世人证明自己,因为这本不需要证明。那些入了端己殿的女子最难的是向皇权证明自己,证明她们更乖顺也更锋利,证明她们更忠诚也更好用,因为没有将她们立在朝堂看作是理所应当,所以她们片刻不可松懈,如此一来,即使是神仙一般的姑娘也会变得尖刻,即使是最豁达如水的君子也会变得执拗。如此浊水,何必让离真君趟进来?」 叶女官低着头,许久才应:「公主说的是。」 想起那端己殿,乐清公主缓缓一笑: 「当年我皇兄登基之后要扳倒我父皇重用的太监王贵,柴宫令带着女官们暗中搜罗证据一并呈上,最后又落得什么?我那皇嫂执掌后宫,不喜欢女官掣肘,就把柴宫令打发去了书局,让柴宫令在书局待到了去世。我皇兄已经算是心软之人了,他又何曾想过一群女人为了他的地位稳固是何等舍生忘死?就因为他是陛下,天下有的是可以为他所用之人,更乖顺的,更锋利的,更趁手的,男人们愿意为了他成各种模样……终归是不需要女人的。现在的陛下看着是要启用女官,可等他真正将太仆寺的旧账清查干净了,女官们所得的下场大概也就比柴宫令好些,但是,也就几年间,女官们的前途也就到头了。」 这样的前途,要是本来只是个女工,侥幸考上了女秀才或者女官,从此能在家里做主,那还算是不错。 离真君却不在此列。 「这个天下到底容不下真正有才华的女子,没有前途,也没有归路。罢了,这些事本也和我这个富贵闲人没有干系。」…. 公主府里的侍女脚步轻盈,如同落雪,只是这次的雪落得有些急: 「殿下,陛下御驾莅临。」 赵明音穿着大衫和霞帔到达正殿的时候,就看见穿着一月白色直身衣的男子立在堂中,正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楹联。 「汲汲营营,万物碌碌争何处。清清静静,乾坤沸沸到此休。」 回身见了赵明音,他笑着说:「皇姑母这楹联,朕看了还以为是到了一处深山道观。」 赵明音站在殿门处,用一双被清净日子擦洗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这个做皇帝的侄儿:「陛下上次来的时候说得倒是更不客气些,还让我多养几个面首给这公主府里添些活气。」 沈时晴听了这话心中失笑,能说出这种话还真不愧是赵肃睿。 两人落座,侍女悄无声息地端了茶进来,沈时晴啜饮了一口,是极为清淡的白茶,入口片刻又有甘甜滋味回返到舌尖。 「韶州茶,不错。」 「这是我属官去粤地寻访染法的时候带回来的,倒是比宫里赐下的贡品好些。」 看着与自己对坐的年轻男人,赵明音声音柔婉:「陛下难得来寻我,我猜了许久也没猜出缘由。依着陛下的性子,要是我的驸马的本家出了事,你也会先发落了再告诉我。要是有其他宗亲家的事,也与我这个闲人无干。」 沈时晴笑:「皇姑母不妨再猜一猜。」 赵明音失笑:「陛下来寻我这个闲人,总不会是为了让我能猜谜解闷儿吧?」 沈时晴放下茶盏:「皇姑母的日子清淡,要是能让姑母解闷儿,这一趟朕也没白来。」 殿内又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赵明音轻轻叹息了一声: 「太后娘娘让保平侯夫人跪在西安门听《内训》一事已经传开了,这般折辱诰命,不是大雍太后应做之事,过两日我会联络几位宗亲女眷与公主一并上书。陛下,太后能有此举,也是你前些年太过优容……如今想想,若是当初太后说出那等话之后你依照祖宗家法令她思过,而不是对着曹家连番加恩,她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这等肆意妄为之事。」 沈时晴垂下眼眸,听乐清公主的意思,太后曾经做了什么错事却被赵肃睿轻轻放过了,这件事她要找人问个清楚。 从她的话里,沈时晴还听出乐清公主对太后的行事一贯不满,而且也不怕得罪了她的那位「皇嫂」,这令沈时晴心中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所想。 「皇姑母,之前之事也是我处置不周,我还以为处置了曹逢喜就能让太后谨慎些,没想到,她却变本加厉,为了让她消气,皇后已经躲去了西苑常住,她还让御史上书说皇后不孝。」 听到这话,赵明音笑了,语气也不像刚才那么柔和婉转:「皇后所行所为都是循圣意而做,太后的依仗呢,说到底也还是陛下,陛下要是不想让太后斥责皇后,只消让太后明白陛下再不会优容包庇她和曹家。陛下前几日封了保平侯夫人为端己殿协办大学士,却又对慈宁宫轻轻放过,像太后那等人,这样的轻拿轻放可不会让她就此收手。」…. 沈时晴沉默。 她轻拿轻放自然是等着太后继续作妖儿,而她也能趁机再有动作。 就在这时,赵明音站起身,看向墙上的楹联,口中说道:「陛下,你放任太后寻衅以借机创下难为朝堂群臣所容的端己殿,让一群女子成为大学士的机会竟是因为一个女子的凶暴蛮横和无理取闹,此……非正道。」 她缓缓转身,看向「昭德帝」: 「陛下要是真想让女子立身于朝堂,就该让她们做出实事来,选一个持重之人,做一些能做之事,不要让那些女子搅合进太后与皇后的权力之争,而是要让她们显功于前朝,显功于陛下。如此,方能让女官与端己殿安稳立身,不至于湮灭于旦夕。」 「湮灭于旦夕?」看着赵明音仍然如水平淡的神色,沈时晴在心中拿捏着分寸。 认真说起来,她和赵明音算是神交已久,却只有几面之缘。 对于化名「离真君」的沈时晴来说,赵明音是个疏朗豁达的朋友,对于赵氏王朝来说,乐清大长公主也是个合格的公主。 因为她从不因私事求她当皇帝的兄长和侄子,也约束下人不让他们做出犯禁之事,尽管也有人觉得她开了那么多的织厂、染坊、制衣坊是与民争利,沈时晴却知道她得来的收益多几乎也全用在了那几千名女工的身上,得她经营,京畿甚至山东一带的棉布价格一贯平稳,手中稍有余钱的老百姓都可以在过年的时候给自己置办一身新衣。 更不用说那几千女工多是被家中所弃的苦命女子,得了乐清公主的襄助,她们不仅能靠手艺养活了自己,甚至还能读书识字。 来公主府之前,她还问了些乐清公主的旧事。 朝中都知道英年早逝的驸马得先帝重用是因为驸马在先帝扳倒太监王贵时立下了功劳,却极少有人知道那份功劳也有乐清公主的一份。 王贵勾结桓王意图造反之时驸马带人夺下了东华门,此事人尽皆知。 驸马夺下东华门之后就进宫护驾,真正率领着公主府的护卫和侍女守住了东华门杀退了一路叛军的却是乐清公主,此事却不为世人所知。 先帝重赏了驸马之后要给乐清大长公主加上「护国」二字,却被百官以「不可牝鸡司晨」的名义劝阻,为此,先帝又赏下了大量的田亩作为「补偿 」。 知道了此事,来到公主府又看到了那副楹联,沈时晴觉得,乐清公主心中是有怨的。 「汲汲营营,万物碌碌争何处。清清静静,乾坤沸沸到此休。」 汲汲营营是谁? 碌碌万物又是谁? 清清静静是谁? 让乾坤止沸的又是谁? 目光从楹联上移开,沈时晴笑着说:「就算湮灭于旦夕,对那些本就该居于深宫深宅里的女子来说也是她们求之不得的福分,皇姑母这清静之人又何必为她们心忧呢?」. 六喑 第八十八章 烛火与寒潭与雪 风在殿外呼啸而过,铁色的云层越来越厚,掩盖了自窗子照进殿内的天光。 叶女官带着侍女们提灯进来,灯光将殿内重新照亮。 幽幽明灯映在侍女们的脸上,在晦暗的大殿里像是一个又一个无声的魂魄。 她们列成两列,用手里的灯将大殿深处的幽深驱散,又用新的火唤醒了一盏盏的灯。 看着她们,赵明音又仿佛看见了无数人。 那些人犹如从灯火前一闪而过的脸庞,似乎被照亮过,却又只是短短的一瞬。 世人研究书法文章,总爱寻其根基,归其流派,言必称「八大家」、「四大家」、「某某派」、「某某体」,仿佛满天星斗,交相辉映,可从古至今的女子,留在光下的,都是在灯火下倏尔一亮的孤独脸庞。 仿佛那些光都是史家的偶然,得天佑之侥幸。 武皇之后,女帝根绝,易安之后,溪亭日暮。 偶然得了一缕微光的女人的没有来路的,同样也没有去处,她们是一声又一声绝响,孤零零地响彻云霄,却难惊动另一只同样想要击向长空的雁。 于是孤独地声,再孤独地死。 或许,是有的,只是撰写史书的男人们是不会记下的。 他们记下的是「偶然」,用偶然来证明女人沉于幽暗才是「必然」。 「陛下,你说的对。能为陛下所用,已经是这些女子的福气了。」乐清公主垂眸,视线一点点抬起,面上带着些许的笑意,「我本以为陛下这般大张旗鼓建起了前所未有的端己殿,又要考校女秀才遴选女官,是想着从中选出些惊世之才,以女子之身震慑那些聒噪腐儒,今日我才明白,原来我之前是想错了。」 已经不再年轻的公主终于直视了比她小了一辈的年轻君王: 「陛下的文韬武略,也不过如此,纵然有着迥然于先辈的桀骜,却并没有真的开历代之先河的气魄。」 说完,她又笑着垂下眼眸: 「也对,陛下看似有着太祖的气魄,也终究差了些,不然,似太后那般在先帝丧仪上说陛下得位不正,又怎会不得罚而得赏?」 沈时晴轻轻挑了下眉头。 心中顿时清明起来。 原来如此,难怪乐清公主对太后颇有怨言,难怪太后竟然能跋扈至此。 端盛太子去世之后赵肃睿本就是唯一可以承继皇位之人,可是太后却从未将他放在眼中,悲愤交加之下只怕是将赵肃瑞当作了害死赵肃乾的罪魁祸首。 赵肃睿啊,他还真是…… 要是此时真是他在这儿,只怕那颗心都要被戳烂了吧?赵明音还真不愧是赵家人,哪怕是被「皇帝」亲口戳中了痛处,也会立时反击,宁肯当场揭了陛下的痛处也绝不忍让,颇有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多气魄。 只可惜,她是沈时晴,她才没那么一个糟心的亲妈。…. 不仅不会被刺痛,甚至还想笑着看赵肃瑞的笑话。 拿起茶盏喝了一口,任由微温的茶水滋润着喉咙,她单手将茶盏放回到原处,看着被灯火照亮的殿堂: 「皇姑母此言差矣,朕登基不过七年,已经打退了西北两部,赫赫战功比肩成祖,又励精图治,清查太仆寺历代积账,实在不需再用什么来自证气魄。朕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要给那些女子一个走到朕面前的机会,可惜了,张女官之流小心有余,却到底不如经年老吏,要不是现在都察院带头在查账一事上装死,户部又有互相包庇之嫌,朕又想给皇后找点儿事儿做,还真想不起那些女官。」 赵明音静静站在「乾坤沸沸到此休」几个字的下面,听见「赵肃睿」用极为轻蔑的语气说: 「可惜了,终究是难堪大任。能得朕一时之用,也是她们数代修来的福分。」 公主府中有一方寒池,与喜好中池中养荷花锦鲤的富贵人家不同,赵明音让人只中池子中放了些鱼苗和和水草,又引了鹤来园中常驻,园中流水潺潺鹤鸣声声,日子久了,也有人管公主府叫「风清园」,取得是五代毛熙震的《女冠子》一句「彩霞深,香暖熏莺语,风清引鹤音」。 如今冬来,仙鹤南去,只留了清池凄寒,有时,赵明音站在池边,都觉得自己也是那寒池,清清冷冷,空空荡荡,倒映着或晴或阴的天,只等到彻底干涸的那一日。 听了「赵肃睿」的话,她觉得,寒池深处有什么在不安地躁动这。 「陛下,你还没让女官们真正操持正事,就已经知道她们不堪用了?」 「女人么?早被恭顺二字给驯服了,朕把刀放在了她们面前她们都不知道去砍谁……满朝文武野心勃勃,倾轧之间都是血肉横飞,那些女人如何能做到?只怕她们刚摸着边儿就被吓哭了。」 「赵肃睿」仍是语气不屑,说话时还摇了摇头。 「皇姑,不要再提这些扫兴之事,过几日冬至朕打算请皇姑……」 「陛下。」 寒池生出澜,雀鸟的影子掠过,留下一片惊慌失措。 赵明音打断了赵肃睿的话。 「您练兵的时候也会这般看待那些新兵么?不教不训,把刀扔到他们的面前就断定他们不堪大用?您在科举场上也是这般?即使是新科状元也要进翰林院学习如何处理政务,惊才绝艳如李阁老年轻时候也要在六部行走。我竟不知道陛下在面对女人的时候竟然分外地未卜先知了,这等奇能简直骇人听闻!」 上前一步,赵明音的语气越发昂扬: 「皇后被困于深宫多年,刚刚才开始为内书房遴选女夫子,至今还未有错漏,原来在陛下的眼里也是不得用的?我赵明音不过是个孱弱公主,也曾经手刃逆贼,原来我举的刀不是刀?原来我杀的贼不是贼?原来我赵明音天生竟然不是个女子,那当年王贵倒台,先帝要为我加封之时怎么一群朝臣如临大敌?陛下!女人恭顺是因为陛下你让她们恭顺,这是女人的苦,不是的女人的错,若是反过来竟成了女子被拘于囹圄之间的缘由,那更是天大的笑话!」…. 风起,叶落,寒池中沉睡的老鱼翻动着身体,惊起波澜阵阵。 几个年轻的侍女站在池边,看着铁一般的云朵映着池子里,像是为这被惊动的池子穿上了战袍甲衣。 面对自己小姑母的愤怒,昭徳帝并没有生气,也没有立刻反驳。 」小姑姑,朕说的既不是皇后也不是你,何必如此动气?说到底,女官到底和男子不同,女人不通朝政,这就是一大短处,这些连女夫子都教不了,寻了翰林学士之流来教导,又无人能弹压那等看不起女人的酸儒,保平侯夫人是一品诰命,也不能让那些翰林信服,总不能让皇后每每操心这等琐事。」 说着,「他」摆了摆手:「麻烦,太麻烦了。」 方才在侍女们脸庞上掠过的火光此时仿佛已经流淌在了赵明音的身后,一点又一点,炙烤着她的肺腑。 陈旧的记忆在光中闪烁。 她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唯独有一盏灯。 一盏……灯,离她很近。 她缓步,走到了灯侧,火光,照亮了她的双眼和脸庞。 「我可以。」 她对皇帝说。 「我,可以。」 将要被冰封的寒池上突然出现了无数细小的圈。 有侍女小声惊呼: 「下 雪了。」 沈时晴大步走到殿门前,一把掀开了锦缎门帘。 「好,明日,朕和皇后在端己殿恭候皇姑母。」 碎雪粘在了她的发丝上,她眉目间都是纯然的笑,转身大步走进了今冬的第一场风雪中。 被留在原地的赵明音一脸愕然,叶女官匆匆进来,就看见自家公主的脸上有些犹疑不定的样子。 「公主?可是出了何时?」 赵明音还是有些不解,她轻声说: 「我似乎,被我侄子给算计了,可我又觉得他……从前没有这般阴险呀。」 ———— 皇爷这步子真是快得仿佛在逃跑。 四鼠跟在皇爷的身后几乎上一路小跑离开了公主府,他不知道皇爷和公主在殿里说了什么,只觉得皇爷这逃跑的样子真的是生怕别人回过神来会揍他屁股。 「皇爷,咱们回宫吧。」 「不。」沈时晴看着落在远处屋檐上的雪,面上仍是带着笑,「咱们去正西坊。「 四鼠瞪大了自己那双不太大的小眼睛。 原来男女间偷情就是这等急迫样子? 皇、皇爷就算是急着要见沈氏,什么时候见不得?竟然还要冒着雪去? 心中困惑不解,四鼠还是闷声不吭地带人护送着马车往南边去。 被误解为急色的沈时晴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一点雪正好落在了她的指尖,又化成了雪水。 马车一路向南,路过了不少急着回家的行人和忙着收摊的商户,过了约有大半时辰,终于到了正西坊的沈家旧宅门前。 看着雪中的沈宅,沈时晴一时间心头百味陈杂。…. 她名叫「时晴」自然就是冬天出生,一场大雪在她出生的啼哭声里停止了,她才得了这个名字。 所以,每到落雪的时候,就是他们一家人围炉赏雪,顺便给她庆生的时候。 正在她出神儿的时候,沈宅的大门猛地大开,穿着白貂裘衣的赵肃睿挺胸抬头地走了出来: 「下雪的时候就该打猎,咱们在城里不能打猎,花钱也不错!走走走,咱们赶紧去将这几百两银子花了。」 看见沈时晴,赵肃睿愣在了原地。 「你怎么又来了?」 诶?怎么要说又呢? 神气活现的「沈时晴」真是鲜活得犹如一道旧梦里的影子。 刚刚还以言语诓了当朝公主入局的沈时晴看着她。 唇角轻挑。 眼里却有一滴泪落了下来。 赵肃睿吓了一条,甩开自己的裘衣就对着她扑了过去。 「不准哭!」 他堂堂昭徳帝,英明神武,文治武功,怎么回在别人家门口突然落眼泪! 阿池和培风跟在后面出来,就看见自家姑娘猛地跳进了那个她们都见过的男子怀里,还要用手去抱人家的头。 四鼠看着,心中放下心来,原来真正急色的也不是他们皇爷。 「不准哭!」 也顾不上自己是仰头看着沈三废了,赵肃睿张牙舞爪,对着本属于自己的眼睛又擦又抹。 沈时晴破涕为笑: 「别急,旁人都看着呢。」 说完,她一把环住了本属于自己的纤腰。 阿池和培风看得面红耳赤,对视一眼,两人齐齐转身,把原本要跟出来的其他人都关在了门里。 姑娘每日吃吃喝喝,到如今,终于开始思……那啥欲了。. 六喑 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 第八十九章 羊肉汤面和花猫扑蝶 窄窄的巷道里风卷着细雪一同打转儿,雪粒子积压在寻常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先为犄角旮旯填上了一层银霜。 赵肃睿「啪」的一下打在了沈时晴的手上。 「别用……乱摸。」 他昭徳帝可不是会在女人身上乱摸之人,尤其还是摸沈三废的身子! 沈时晴看了看属于男子的手:「我并非故意,只是,腰上如何多了一圈肉?」 还不是暄软的肥肉,而是结结实实的一圈肉。 赵肃睿得意地拍了下现在属于自己的肚皮。 「这可是我实实在在吃出来练出来的,以后还会更胖,如何,怕了吗。」 他可一直没忘了要把沈三废吃肥的「弘大伟业」。 看着赵肃睿在自己的身子里得意猖狂,沈时晴移开目光,忍不住笑着说: 「怕,怕的紧,若是来日沈时晴能成了个力能扛鼎的力士,我怕是能怕得夜不能寐。」 赵肃睿后退一步看着她: 「你笑什么?」 沈时晴重新看向他,半晌,她缓声说: 「大概是,怕极畏极,方露出讨好之笑吧。」 赵肃睿:…… 哼,还是那个阴险狡诈笑里藏刀的沈三废! 刚刚那眼泪定是她故意做出有伤皇威的样子来戏弄他! 两人周围,四鼠带着几个侍卫低着头装死,阿池和培风看天看地看雪,唯独不敢看这两人。 陛下私会臣妇。 姑娘被美色所惑。 听不得看不得。 噫——!这都什么甜言蜜语。 沈时晴却并不知道自己说的话被人当作了不成体统的甜言蜜语,知道了赵肃睿想要出门买东西,她也有了些在街上闲逛的兴致。 两人一同坐着马车,却没到皇城背面的鼓楼大街,而是就近到了观音寺前街。 比起鼓楼大街上的华服如云、显贵接踵,观音寺前街更多的是穿着棉衣麻鞋的寻常百姓,卖的也不再是什么罕见的南货珍宝,而是最寻常的日常所用。 赵肃睿虽然是做男子打扮,身上还穿着白色的裘衣,到底还是能让人看出是个姑娘家,尤其是他这些日子大鱼大肉吃了不少,又每日锻炼身子,养足了气血,笑着走在路上让人一见就是个唇红齿白还有些娇憨之态的姑娘家。 沈时晴走在他的身侧,除了偶尔让他不要被往来的板车磕碰到,也并不说话。 这些日子,她每一天都过得甚是辛苦,太仆寺查账一事又牵累到了勇毅伯,勇毅伯在朝中历任实职,故旧亲眷遍布朝野,太仆寺清查遇到的阻力也越发大了。 去召回楚济源等人的圣旨还在路上,明若水仍在直隶查账,李从渊分身乏术,朝中一时间还是无人可用的局面。 至于女官一事,今日能激了乐清大长公主主动站出来,用她来震慑百官联络宗亲对抗太后,沈时晴自己也能暂时松一口气。…. 四鼠和培风等人被他们俩落在了后面,身边只有一个聒噪的赵肃睿,沈时晴却觉得自己身上松快了许多。 她和赵肃睿绝对称不上关系融洽,走到今日甚至应该说是必死之敌,可他们两人都知道对方真正的身份与目的,至少在她的眼里赵肃睿是赵肃睿,不是努力增肥的沈时晴,在赵肃睿的眼里沈时晴也是沈时晴,不是心机越发深沉难测的赵肃睿。 世上最了解自己的是一个会随时对自己下杀手的人。 恰是对这样的人,反倒可以毫无顾忌。 这大概是比他们二人互换身子更加玄奇诡谲之事了。 「沈三废!你可知道这是什 么?」 看着赵肃睿手里拿着的扁底铜勺似的东西,沈时晴说:「这大概是熨斗,把热炭放在斗里就能用了,只是用起来得小心些,这么大小的可以用来熏香、熨纸、整书,阿池她们常用的那个更大些,手柄更短,还能用来温酒。」 一旁的小贩赔笑:「郎君穿得富贵,家里用的定然是厚底大斗,那样的金贵东西价钱也贵得多了。」 知道没有难住沈三废,赵肃睿把熨斗放回了摊子上。 却又对沈时晴撇撇嘴:「掏钱。」 沈时晴困惑:「您是要将它买下?」 「不买你也给钱,你用的是我的钱,我说怎么花就怎么花。」 见赵肃睿竟然这般耍赖,沈时晴无奈地摇摇头,从荷包里掏出了一枚三钱的银瓜子: 「劳烦店家为他解惑了。」 「使不得使不得!」小贩不敢轻易收钱,又慑于两人气度,能将钱收下,连声道谢,等两人走过去,他立即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有了这么一笔意外之财,他正好能多带一刀肉回去和家人一起吃顿热饭。 赵肃睿大步走在前面,又看见了一个在卖绣品的摊子。 摊主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妇人,天下下着雪,她站在摊前,还在用针绣着喜鹊登枝的花样,手被冻得发红,肩头都有了积雪。 驻足看了一会儿那些实在粗糙的绣片,赵肃睿说: 「老人家,你这些绣片也卖不出去,为什么不先用布料给自己做个手套或者袖笼?」 老妇人用牙绷断了一根绣线,有些木讷地说:「布是要卖了换钱买粮的,不能自己用。」 站在赵肃睿身侧的沈时晴有感而发: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卖炭者冻毙于寒夜,耕种者饿死在田亩,这种事从不稀奇。」 转头看了沈三废一眼,赵肃睿冷笑: 「好呀,可算是有让你照着机会教训朕了。」 「不敢。」沈时晴面上带笑,从老妇人的货架上取了几个绣片下来,「我分明是在自省。」 沈三废!她又在阴!阳!怪!气! 赵肃睿气急,指着沈时晴挑的绣片说: 「这只猫不好看!换金鱼给我!」…. 沈时晴愣了下,微微侧头,在赵肃睿的耳边说:「陛下,这是老虎。」 赵肃睿现在就恨不能变成一只老虎把沈三废当场咬死! 他踮起脚一把夺过那张绣片: 「老虎,朕如何不知道!哼!掏钱!」 英明神武的昭徳帝浑然不知道距离他十几步之外,他甚为信任的四鼠大太监默默用手捂住了脸。 陛下……原来真的喜欢这样娇气蛮横的款式。 苍天啊,要是宫里真多了这么一位宠妃……雪花落在了后颈上,四鼠打了个冷颤。 就在四鼠惊叹当朝皇帝陛下的重口味的时候,前面的两人已经走到了一家汤面铺子的门前。 看着旗幡上写的「羊肉汤面」四个大字,赵肃睿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转头看向沈时晴: 「我记得你的丫鬟说你做的羊肉汤面极好吃,我现下就要吃,你现在给我做。」 沈时晴露出无奈的苦笑:「陛下,您还真是花样百出。」 「快去快去!朕都没嫌弃这是个小摊子,你这做饭的还敢嫌弃?」 倒也不是嫌弃。 沈时晴摇摇头,走到了摊主面前,又掏出了两枚银瓜子: 「麻烦店家了,我借用下您的炉子和料做两碗面,后面还有些我们的家仆,也麻烦您为他们一人添一碗热的。」 因为天下下雪 ,生意本就不好,摊主喜笑颜开,连忙引着沈时晴到了灶台处。 一边看着各种佐料,沈时晴将身上的氅衣脱了下来。 四鼠惊觉陛下竟然要为那沈娘子洗手作羹汤,一个耗子胆都要吓没了,连忙要去阻拦,话还没出口,就先被沈时晴当成了抱衣服的。 将氅衣递过去,沈时晴理了理袖口: 「你们也去坐着歇歇,我让店家也给你们一人一碗热汤面,要是有人想吃些别的你也别管得太严。」 「是。」 四鼠说话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被掐住了嗓子,只能小心退到一旁。 店家炖羊汤用的也是羊骨,因为生意不好的缘故里面添的水也少,倒是还算浓香,只是味道有些薄,沈时晴尝了一口,又对一个人吩咐道:「你去隔壁的饭馆买两条煎好的鲫鱼,务必皮肉完整,火候重一些。再去药铺买点川穹黄芪各两钱,一并磨成粉,再让药铺烘出香气。」 又唤来一人:「刚才我们路过一个绣品摊子,你去寻那老妇人买一卷线回来。」 那两个侍卫连忙去了。 赵肃睿可不是会乖乖等着吃饭的食客,他左看看,又看看,看见沈时晴用自己的身子穿着一身直身绣袍站在满是油污的灶前,脸上故意做出了嫌恶的表情,仿佛刚刚让人给他做羊肉汤面的人不是他似的。 「你让人买丝线做什么?做面做的不好吃了就上吊?」 沈时晴看看他,忽然一笑: 「也可以用来杀人灭口。」…. 赵肃睿的脸生得,却少了两分正气,沈时晴学着赵肃睿的样子笑,着实有些让人惊骇。 赵肃睿却是不怕的: 「横竖是得有人殉葬,咱俩都逃不了。」 「啪啦啦。」身后一阵乱响,是阿池不小心把喝茶的碗碰到了地上。 沈时晴取了一根萝卜去皮削成了小块儿,却没下在羊汤里,而是先放在煮了面的锅里滚煮。 等侍卫买了煎鱼和药粉回来,沈时晴先将煎鱼和药粉放在锅底,又往上浇了羊汤,羊汤瞬间就变了颜色,香气似乎也更浓了些,往灶里格外添了大柴,沈时晴又去看做汤面的面团。 因为天冷的缘故,面团也很硬,用手捏了捏,沈时晴看了看自己身上宽大的袍袖,又看了一眼正眼巴巴看着的赵肃睿,她取了侍卫买来的丝线,取了足够的长度捻做一股,竟然是当作了襻膊将大袖缚做臂肘处。 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长袖翩跹几下就乖顺了起来。 赵肃睿看着,却只是对天翻了个白眼儿。 要是他自己,才不耐烦传这等啰嗦袍子。 将面团加了略温的水重新揉制光滑柔软,锅中羊汤的香气也越发浓郁,沈时晴将扯好的面条下进锅里,又将煮去了涩味的萝卜放在了羊肉锅里一起煮。 浓鲜气散在了卷动雪粒子的风里,连雪都变得令人食指大动。 半条街巷都被一种微妙的暖意包裹住了。 阿池和培风有些惊奇地看向灶台,这样的香气她们并不陌生。 「没想到,姑娘竟然将做羊肉汤面的法子都交给了这个俊俏郎君。」 声音很小,也藏不住阿池语气里的痛心疾首。 培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天要下雪,姑娘要思春,这也是办法的事。 「味道还成吧,也没有如何好吃。」 赵肃睿一边说着,一边大口往自己的嘴里塞面。 他对自己:「朕确实是饿了,也没啥稀奇的。」 连吃三碗面,他打了个嗝儿。 他要到第三碗的时候,沈时晴没 忍住看了一眼本属于自己的腰。 难怪那般结实,还粗了些。 吃过了面,天色也暗了下来。 赵肃睿摸着肚子往回走,来时经过的铺子都撤了,地上只残留了脚印和车辙。 「沈三废,你今日是来干什么都?朝上出了难事?朕如今在燕京城里可不是消息不通的,勇毅伯府让你为难了吧?」 沈时晴看了他一眼,只问:「陛下可是有什么对策?」 「嗝。」 唇齿间还有羊肉汤的香气与面的香滑,赵肃睿心情很好地拍了下自己的肚子: 「御史们在太仆寺一事上装死,又不会事事装死,勇毅伯本是庶子,是先代勇毅伯的爱妾所出,趁着他正房早逝就做了以庶代嫡的勾当,让现在的勇毅伯以嫡长子之身承袭了爵位,勇毅伯的那个弟弟倒是真正嫡出的。」 沈时晴皱了下眉头,这样的高门私密之事她还真不知道。 「庶长子承爵也并非……」 赵肃睿停下脚步转头看她:「勇毅伯的生母出身教坊司。她爹就是神宗朝时贪墨了几十万两赈灾款的孔淆。」 沈时晴默然。 片刻后,她对赵肃睿躬身行了一礼:「多谢陛下。」 「哼。」赵肃睿晃了下脑袋,「你不是看不起权术么?何必假模假样谢我?」 「谢陛下帮我。」 「我不是帮你,我是闲着没事儿干。闲到了连那等暗门子里的娼妇都想帮一把。」 赵肃睿继续往前走,双手交叠在裘衣宽大的袖子下,抱着他的暖手炉。 灯火幽幽,碎雪纷纷,模糊的影子在两人的脚下渐渐生了出去,仿佛交叠在了一起。 沈时晴轻声赞叹:「陛下仁善。」 「是无聊。」 「仁善。」 「是无聊!沈三废,你不必这么违心夸我,说点儿真话吧。」一粒雪落在了长睫上,赵肃睿眨眨眼,「朕也说句实话,你今日那汤面做的还不错。」 「那我也说句实话。」 沈时晴仰头,看着雪从深蓝的天幕上落下,她面带微笑: 「陛下,您买的那个绣片上确实是花猫扑蝶,不是老虎。」 赵肃睿猛地停住了脚步。 「沈!三!废!」. 六喑 第九十章 娇俏但能吃 雪将皇城金色的屋檐掩盖的时候,沈时晴终于回到了西苑。 换掉身上的衣裳,她立刻让人去找来了先代勇毅伯为自己儿子承继爵位上的奏折。 看着上面「嫡出」二字,她勾唇一笑。 以犯官之后生下的孩子顶替嫡子,又有欺君之罪,这对御史们来说根本就是这根本是送上门的政绩。 「高女官,你将这份奏折抄录一份,明日送去给李从渊,再传朕口谕,像勇毅伯这般仗着祖宗庇护和身上的官职就敢对太仆寺的银两伸手的,绝不会是唯一一个,还敢连通旁人沆瀣一气,朕就要取他性命让满朝文武都知道,不管他是何等出身,何等官职,朕绝不姑息。」 高女官双手放在身前躬身应「是」,又说: 「陛下,太后娘娘今日让人送了点心过来,因陛下不在,方掌印打算收下,微臣自作主张,因来人言语跋扈不合礼法,就让人将东西退了回去。」 看了高婉心一眼,沈时晴点了点头: 「女官是朕的御前之臣,以规矩抗不合礼法之事乃是正道。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当场将人打了一并送回去也可。」 「是。」 高婉心退下,沈时晴看看站在一旁的一鸡和三猫,先是两本急着要处置的折子,才对二人招招手: 「慈宁宫的人还敢在你们面前跋扈?是你们使了手段专门让高女官立威吧?」 三猫腆着脸凑到了皇爷面前,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皇爷真是心细如发神机妙算!奴婢心里的小算盘原来都是打在了皇爷的耳朵边儿上。今天来送东西的是慈宁宫李太监的干儿子,前几日刚得了个对食正事猖狂的时候,奴婢让个小儿孙略拦了拦就让他露出了本性来,高女官一贯爱护奴婢这些晚辈小太监,就将人斥责了一顿赶了回去。」 三猫在皇爷面前从来不掩饰自己对女官们的亲近和维护,还把高婉心以礼法训人的话绘声绘色地学了一通。 沈时晴又看向一直沉默的一鸡。 「一鸡,你愿意让出自己的体面来让御前的女官们立威,做得不错。」 一鸡连忙跪下磕头:「奴婢一身上下都是皇爷给的,所谓体面也不过是皇爷的恩典,哪里称得上是让或不让,只是求皇爷能少一些操劳,这些日子皇爷殚精竭虑,奴婢恳请皇爷千万顾念自身。」 「朕知道,你起来说话,朕是在夸你,不是让你跪着。」 沈时晴在心中一叹,一鸡这个宦官绝对是她所识得人中最通透的那一类,能在诡谲倾轧的皇宫里从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太监变成司礼监掌印,还能在性情飘忽不定的赵肃睿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他靠的就是这份通透。 他了解着过去的赵肃睿,这不算稀奇。 可从她的魂魄到了赵肃睿的身子之后这一鸡也能每每想在她的前面,这就是令人惊叹的本事了。…. 「一鸡,二狗最近和英王世子的往来如何了?」 「回皇爷的话,陛下这次来西苑小住,奴婢特意安排了二狗守着乾清宫,他趁机出宫了两次,第二次就被英王世子的人找上了。英王世子虽然被关在了宁安伯府里也还是动作频频,对朝中事务了若指掌,他又给了二狗一包金子,要从二狗手里买陛下御前的消息,二狗假意应了。」 沈时晴点点头,敛着眼眸,她看向了回宫后挂回到了自己身上的私印。 伸手将这块与自己素簪同源的玉摩挲了两下,她的心中再次安稳了下来。 「让二狗不要急躁,能从英王世子处得到的消息不用多,但是要深,英王父子二人看似跋扈莽撞,实则隐忍多疑,要二狗做好跟他们纠缠数年的准备,不要打草惊蛇。」 「是,皇爷。」 沈时晴挥了挥手:「今日你们又替我遮掩了一日,夜里就不用伺候了,退下吧。」 一鸡和三猫从暖阁里退出来,就看见四鼠还在门口守着。 低眉顺眼的四鼠站在廊下正在想着今日所见所闻,一抬头看见了两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他要是一只真耗子说不定就给吓死了! 「你们这是干嘛?」 一鸡三猫也不废话,鸡左猫右,夹着这只耗子就把他给携到了另一边的背人还背风的角落。 三猫看了一鸡一眼,抢先发问: 「那传闻中的沈娘子,今日皇爷可曾去见了?」 皇爷身具魏武遗风一事,他们四个大太监自然是都知道的,其他三个不像四鼠每次皇爷出宫都跟着,自然要来跟他打听消息。 今日皇爷用了午膳就出宫,说是去公主府,结果傍晚又传讯回来说晚膳在宫外用了。 乐清公主府上饮食清淡,按照他们皇爷从前的话来说那是「喂兔子兔子都能饿得梦游」,皇爷从来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留在那用膳? 那皇爷自然是又去了别的地方。 比如去见了沈娘子。 四鼠看向三猫,一只肥猫亮爪呲牙。 四鼠看向一鸡,一只瘦鸡眼神阴险。 垂下眼睛,他点了下头。 三猫差点儿原地蹦起来。 「那沈娘子到底有什么常人没有的好处?!能勾着咱们皇爷魂儿都飞了!沈大学士猫爷我从前也是见过的,端端庄庄君子相,他生的女儿莫不是什么狐狸托生的?!」 「狐狸?」 四鼠想了想,摇了摇头。 「沈娘子实在没什么出奇之处。举止虽不端庄,也不狐媚,要说特异之处,虽然有,但是……也跟狐媚惑主扯不上关系,这等话疯猫子你以后不要再说,当心传出去。」 「那她是啥样啊!」 从小陪着皇爷长大,三猫想破头都想不出来他家那位比起女人更爱马的皇爷能喜欢上一个女子。 四鼠长叹了一口气:…. 「活泼,急性子,言行有些像咱皇爷从前那般,唯独少了些杀气多了些娇气,人生得俏丽,单论样貌不输咱们娘娘,只是好做男子打扮,素着脸,样貌不显。」 不说三猫,连一鸡都有些惊讶了。 他开口道:「听你的形容,我倒觉得咱们皇爷不过是给自己寻了个志趣相投的玩伴,和之前的明若水也无差别。之前皇爷抱……将那沈娘子横着扶出来,也不过是因为沈娘子醉了。」 四鼠抿了抿嘴: 「今日之前,我也有过这般猜测。可今日,咱们皇爷亲自给沈娘子下厨做了面,又是挑汤又是扯面的。」 回想起那让人惊骇的一幕,他抬起眼睛看着面前的木头鸡和石头猫,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沈娘子吃了三碗面!我还说第一次看见这么能吃的官家小姐!」 三猫瞪大了一双眼睛,心中对那位传闻中的沈娘子有了个初步的印象: 「娇俏,但能吃。」 ———— 知道「赵肃睿」已经说服了乐清公主出掌端己殿,林妙贞就差拍手叫好了,有了小姑母和二舅妈替她担着,她肩上的担子可就小多了。 「姐姐也别急着高兴,乐清大长公主是个实干之人,她可不是坐在家里等着人把官职送到她手上的那等人。」 林妙贞想了想自己记忆中那位柔婉和善,总是劝她要往前看不要自困囹圄的长辈,总觉得跟「赵肃睿」说的对不上。 沈时 晴却只是笑,看人不能看那人说了什么,而是要看她做了什么,当年她将最初的两张调色方子交给赵明音的时候,赵明音连道谢都不曾,她也没放在心上,只当赵明音还是信不过她。 哪想到过了两日赵明音就让垂云带了一件新的马面裙来见她。 用的正是她调出来的色。 「得君慨然襄助,夙夜不敢稍寐,连试八次初见成效,此裙乃首匹布所做,还请离真君赏鉴。」 哪怕是曾经也傲然气盛自负才高的沈时晴也不禁被赵明音这惊人的魄力所震慑。 低头随手拿起林妙贞手边的茶壶想给自己续一杯水,没想到倒出来的却是药汤。 她闻了下,看向林妙贞: 「姐姐有月事不谐,为何不早点寻太医?只用当归泡水也算不上说对症。」 林妙贞连忙将水壶抢了回来,面上带嗔: 「我还当你只在政事上长进了,没想到你连这些女人事都知道了。」 看一眼手里的水壶,她笑了下: 「为了我这一点小毛病惊动太医,太后也会知道,到时候朝臣再用什么多年无嗣的事儿来烦你,不也是让你虚废心力?」 沈时晴却摇头: 「一些没用的折子不管就是了,哪有姐姐你的身体要紧。」 说完,沈时晴就让皇后身边的女官去找太医。 「姐姐,统领女官掌控宫务,也千万要把自己的身子放在心上。」…. 林妙贞看着「赵肃睿」,莞尔一笑: 「好,我弟弟都知道劝我保重身子了,我以后定然照做。」 过了片刻,林妙贞又问: 「你也二十多岁了,却还让我虚占着这后位,就没想过找一个知心知意相携一生?」 窗外又飘起了雪。 比昨日的还要大一些,沈时晴看着那些雪花,唇角浮淡笑。 「我自然是想过的。」 她爹娘恩爱,让她一度以为世上的夫妻都是如此,年纪渐渐长大,随着父亲东奔西走,她才知道了所谓的「举案齐眉」、「伉俪情深」才是着世间因缘际会方有的偶然。 反倒是各种女子,被人以婚嫁之名行买卖之实,入了旁人的家里从此不过是个又要陪睡、又要生子、又要管家、又要争宠、又要困守房中当好一个摆件儿的奴婢或者牲口罢了。 那时候爹娘总是对她说她定会遇到能与她情投意合白头偕老之人。 她说信了的。 就像她信了爹娘能让她孝顺到白头。 好一场琉璃似得大梦做到了梦碎之时,她醒来所见的,就是天下女子皆身在泥泞。 「那你想过找一个怎样的相伴之人么?」 「我要找一个,将我看做和他自己一般的。」 沈时晴笑着对林妙贞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她沈时晴想要的情,就是要这般的人。 她不是奴婢,也不是牲口,她是个和旁人一般的人,旁人要爱她,就绝不能看低了她,哪怕只是低了一丝一毫、一分一厘,那所谓的「情」都配不上她。 林妙贞想了想,不禁摇头,语气有些苦闷:「你是一国之君,谁敢将你看作与自己一般呢?」 「没有也无妨,清吏治、丰国库、兴女官、整九边……还要北伐西征,谈情说爱可帮不了我。」 在榻上和林妙贞对坐,沈时晴用手在桌上撑着脑袋,语气悠然,全然不在意。 和几年前的沈时晴一样,林妙贞也很快就见识到了赵明音惊人的魄力。 「臣已经召集名下产业中二十四位女账房,她们都是通晓 账务之人,用她们研究出来的账册,一月之内就能厘清太仆寺五年的积账。」 身穿公主袍服的乐清大长公主赵明音站在端己殿内,字字掷地有声。 「若事不成,臣请自贬为民,流放九边,永不回还。」 「若事成,请皇后娘娘将端己殿交给臣,三年之内,臣还大雍朝堂五百样样出色的女官。」. 六喑 第九十一章 名声 乐清大长公主领端己殿大学士的那一日。 燕京城里难得有了个大晴天,碧空上的几缕云被风梳得细长。 赵肃睿穿着他新制的裘衣在沈家旧宅的院子里遛弯儿晒太阳,看见阿池着急忙慌地带着小丫头们晾晒被褥。 他歪头看了一会儿,阿池才发现自家姑娘竟然到了偏院。 「姑娘,您怎么到这边儿来了?我们昨天夜里洗衣裳,地上生了霜,您可千万小心些。」 赵肃睿看着那些迎风招展的被子,无聊地撇了撇嘴: 「今日我想吃肘子,那个翠福楼就不能把肘子给我送来么?」 阿池笑了笑,说:「姑娘您要是想吃肘子不如把图南从庄子上召进城里,前日您还嫌弃翠福楼的肘子太甜呢。」 赵肃睿翻了个白眼儿。 他倒也不至于一直生图南的气,连沈三废那等窃国逆贼他都能毫不在乎地同桌吃饭,又怎么会跟一个小丫头计较? 只是一想到图南梗着脖子说自己是不教而诛地样子,他就不愿意吃图南做的肘子,倒显得他堂堂昭徳帝为了吃口肘子还得求着个小丫头似的。 「也不一定非要吃肘子,那附近几家馆子还有什么好吃的?」 阿池想了想:「有一家西北羊肉……」 「不要。」赵肃睿摆手,那天沈三废做的羊肉汤面,怎么说呢,虽然是临时加了调料做的,肯定比不上让她正儿八经地从头开始忙乎,但是做出来的羊肉汤面已经让赵肃睿明白为什么能让几个小丫头在图南的厨艺包围之下仍然对那羊肉汤面念念不忘。 确实不一样。 哪怕图南做过一样的,还是沈三废做的更好吃。 「最近没有吃羊肉的兴致。」 昭徳帝如此说,当然要是沈三废再来给他做一次羊肉汤面,他是很有兴致再吃一回的。 阿池语塞,自打进了燕京城,姑娘连吃饭都挑剔了起来。 「那……姑娘,咱们吃鱼可好?」 「鱼不够香。」 「鹿肉如何?」 「柴。」 阿池无奈:「我还是让人去翠福楼给您买肘子吧。」 「太甜。」 阿池:「……」为什么姑娘一开始要吃肘子的时候她没有立刻应下呢? 夏荷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少夫人真是越来越孩子气了,见阿池难以招架,她笑着说: 「难得在燕京城里,沈娘子不如尝点有趣儿的?我记得琉璃厂有一家粤地厨子做的荷包饭,鱼肉和米饭一同在荷叶里蒸出来的,还有肉做的,香得紧,我有一年难得出府,吃着觉得很有趣儿,不如您去尝尝?」 这倒也有点儿意思,赵肃睿「嗯」了一声,勉为其难道:「最好说真有趣儿,要是让我白跑了一趟,回来我就让人把你也拿菜叶子包了。」 夏荷只是笑。 赵肃睿揣着他的小手炉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 「愣着干嘛,我还等着你带路呢,阿池,你和培风一起陪我去。」 夏荷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能出门去,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了,赵肃睿平日里对她们颇为大方,她换了一身簇新的竹根青色的大袖袄子,衣角都绣了应季的粉梅,下身一条豆黄色的马面裙,前裙门上绣的是喜上梅梢,外面还配了一件灰兔做的翻毛对襟袍子。 她喜盈盈地跟阿池和培风站在一处,容貌上自是不输,还另有一重风流味道。 赵肃睿打量了她一番,却摇了摇头: 「我上次回庄子不是给你们都买了新首饰?拿出来戴上。」 他自己是怎么舒 服怎么穿,跟着他的人那是必须气派,让他看了舒心才行。 夏荷却绞了下衣角,小心说:「我来城里的时候将首饰都让旁人帮我收着了。」 阿池看了她一眼,对自家姑娘说:「姑娘上次给了我一对青金石的对簪,跟夏荷姑娘这一身倒是相配。」 说完,她就去取了簪子过来,另有一个素圈儿的金镯子,也套在了夏荷手腕子上。 夏荷抬头看了她一眼,只看见她脸上的浅笑。 赵肃睿可不懂这些女人之间的小勾当,左右还是不太满意,转念一想路上遇到了首饰铺子也能再买,他手里又不是没有钱,便又勉强算了。 培风驾车,她们三人坐在新打出来的二驾马车里沿着河边的路一路到了琉璃厂地界儿。 一落地,赵肃睿就踩着羊皮短靴去了一家首饰铺子,选了一对黄金耳坠子给夏荷配上了,又买了个蓝色宝石做的分心和两对对簪,一并给夏荷都打扮上了。 荷包饭的味道确实比旁的做法有意思,要解开了干荷叶才能吃着里面混着鱼香或者肉香的饭,赵肃睿让培风从街上买了只糟鸭过来配着,又喝了一碗莲藕肉条汤。 酒足饭饱,赵肃睿却没动。 小饭馆里没有包厢,邻桌坐了一对穿着青色棉衣的中年书生,正在说着话。 「世风日下,连女人都能涂脂抹粉穿金戴银地出来吃饭了。」 「唉,鲁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左近都是什么地方,说不定是哪家没了生意的暗门子娼妓特意招摇过市招揽生意罢了。」 说话那人嘴里说着是「说不定」语气实则笃定得很。 培风听见了,立时要站起来,却见自家姑娘轻叩了下桌子,她只能又坐了回去。 邻桌传来了一声嗤笑。 「世风日下,又何止娼妓上街这一件事儿?最近不是还要让女人去考女秀才?一群昏聩妇孺,连笔都不会拿,遇事只知道大惊小怪,这样的人竟然还能去考那劳什子女官,我看那宫里的娘娘是真的想学牝鸡司晨的把戏,偏偏陛下还一味纵容,这可是乱事将起之象啊。」 「要我说,咱们陛下身边必有女干人,与宫里的娘娘一道蛊惑圣心!」…. 「女干人?吴兄说的是何人啊?」 「何人?那乐清公主身为陛下的姑姑,不好好在家里守寡,反倒带着一群女人进了宫,还得了个大学士的官职……依我看,那娘娘也不过是她摆在人前的幌子,实际上……」 「怎么说也是公主,开了那么多的绣坊,每日流水似地赚了钱还不够,竟然还做起了牝鸡司晨的媚上贪权之事。」 「欲壑难填啊!守了这么多年的寡……」 听见两人竟然编排起了自己寡居的姑母,赵肃睿抬起头,将两人那副昏聩穷酸的嘴脸记在了心里。 一拍桌子,他正要站起来,一只手却摁在了他的手臂上。 夏荷借力起身的时候娇笑了一声:「这等事儿哪值得让您动气?」 说完,她动了动腰,扶了扶头上的发髻,就从那两人的身侧走了过去,找小二要了一壶热茶。 接着又走了回来。 赵肃睿只等着她有什么动作,却见她没事人儿似的坐了下来。 过了片刻,夏荷竟然劝着他走。 赵肃睿不明所以,没当场将这两人撕了已经是他被沈三废气出了几分耐性,夏荷竟然什么都没做就要他走,他又如何肯? 」姑娘,放心就是了。「 夏荷唇角带着笑,拉着她出了饭馆,上了马车。 片刻后,饭馆里吵嚷了起来。 「早就说了是挂账,怎么今日突然跟 我讨要起来?」 赵肃睿毕竟是个聪明人,斜坐在马车里,他看向夏荷:「你是找了饭馆的老板?」 夏荷眨了下眼睛:「我瞧着那两人衣裳袖子都磨坏了,点的菜喝的酒都是最便宜,就知道他们多半都是真穷酸,穷酸到了这个地步还要到饭馆里吃酒吃肉,这等人最是好面子的,给了店家一角银子让他们去催账就足够这些人难堪了。」 她终究没藏住自己嘴上的刻薄,交代完了自己的行事之后忍不住说: 「这等***真是嘴里生出了个屌病来,下半身没处动弹倒是在自己嘴里出入个没完,什么脏尿臭屎都往外喷,合该把他们的脸面甩在地上千人踩万人磨才痛快。」 赵肃睿却不觉得尽兴,那两人侮辱皇家,死不足惜,只是让他们丢了脸面又算什么? 白了她一眼,他懒洋洋地说:「我还以为你能把他们也痛骂一通,才能显出你的厉害。」 「姑娘,那等人本就是粪坑似的玩意儿,咱们何苦去沾上?女人家的名声薄得就像张纸,一不留神就碎了,再也补不了,奴婢去骂了个痛快,回头就有千百倍的猜测落在咱们身上,我自己一个残花败柳死人妾,被人说了也就说了,豁出去脸面了也就豁出去了,可姑娘您是我们阖家上下顶立门户的,您的名声是咱们一个宅院的立门匾,哪能为了这种*货有了污损?」 赵肃睿看着夏荷,默然了片刻:…. 「名声……?又有什么要紧的?」 他可是乐呵呵当着暴君只等着名留青史的昭徳帝,哪里会把名声当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当然,要是沈三废拿他的身子哭,他是绝不许的。 他赵肃睿可以当万世暴君,可不能当片刻的哭包。 「名声啊。」 外头还在哄哄闹闹,夏荷低头,摸下了头上的簪子。 「要说名声不要紧,那确实是不要紧的,终究是摸不着看不见,可要说不要紧,姑娘,因为名声不好被沉了塘霸占了家业的寡妇、被家里人提脚卖了的媳妇儿,那可都不少。从前伯府里有个签了活契的绣娘,嫁了伯爷的一个长随,就因为被人传了私通的名声,夜里被她家男人用被子捂着活活烧死了,尸首和被面被烧化在了一起,分都分不出来。她家里人告到官府,到底也是不了了之。」 或许是因为嫁过人的关系,夏荷说话时候露出了些图南和阿池她们不会有的神态,似乎可称之为「苍凉」。 「名声是泥巴,黄金美玉似的人儿,人人都觉得她是个宝,可一旦被人抹上了泥,哪怕里面还是黄金美玉,也让一群小人觉得自己也能再抹一把,等到够脏了,也就让人忘了里面到底是什么,砸了就砸了,碎了就碎了。」 又是……让人觉得无趣的女人的道理。 若是从前,赵肃睿只会觉得不耐烦,让人将夏荷同当初的柳姨母一样赶出去。 现在,他却能听到点儿什么了。 至少,他不会理直气壮地说身上有泥巴洗洗就干净了。 这世间又哪来的能濯净污秽的水呢?真觉得自己能洗去污泥重复清白,说不得又是入了新的泥淖罢了。 连他自己这个英明神武的一国之君都没想过自己的名声会是清白的。 不同的是,君主名声有瑕不过由得后人褒贬。 女人名声有瑕,就是生死瞬间了。 「我听了柳姨母的话,就知道女人的深渊在何处。」 当初沈三废说过的话重新浮现在耳边,赵肃睿冷冷一笑。 沉沦于俗世规矩,是进了深渊。 悖逆于俗世规矩,还是进了深渊。 唯有反复思量,于山崖上行 歧路,才能保住自己的身,还保住自己的心。 他可真没想到,他有真正懂了这句话的那一天。 「夏荷,若是今日那两人不是穷酸,而是富家子弟,你又如何?」 夏荷说:「富家子弟身上自然有油水,告诉锦衣卫他们非议皇族,锦衣卫就能从他们身上扒下一层皮,唯独这种穷酸锦衣卫是看不上的。」 这倒是。 赵肃睿失笑,又问: 「那要是勋贵呢?勋贵辱你骂你,你又如何?」 夏荷有些无措:「姑娘,勋贵我可惹不起。」 「你还是差点儿。」赵肃睿摆摆手,让阿池传话培风启程回府,「你要往上爬。」 昭徳帝对这个奴婢出身的妾说。 「爬上去,让人知道,谁敢污了你的名声,谁敢害你,谁就得死。」 夏荷抬起眼,只觉得自己的头随着车身的轻晃而头晕目眩。 这、这种话,她一个小小的婢妾如何能做到? 「跟着我,我就能让你做到。」 车帘子随着车身的摇晃偶尔露出外面的一线青天。 光照在赵肃睿的脸上,时有时无。 「只看你想不想。」 回到沈宅,她对培风说: 「去告诉崔锦娘,让她带着她那两个下属来见我。」 「. 六喑 第九十二章 怨恨 培风的动作利落得一如既往,崔锦娘得了消息之后倒也不意外,第二日一早就带着两个包袱寻了白引娣和齐绣儿一起往石榴巷去。 穿着崔锦娘给自己带的青布小袄子,白引娣不太自在地拧了拧衣裳的下摆,看一眼在前头带路的崔锦娘,她对齐绣儿说: 「我就说这朱二家的突然给了咱们俩吃食和银钱还不让咱们再去揽客,一定也没憋着什么好下水,世上哪还有这等的良善人?」 摸了摸手上悬着的银镯子,她冷冷一笑。 「好在咱俩这一身烂皮肉也不值什么了,混了几日饱肚儿总归不是个饿死鬼。」 见她说得仿佛要死了似的,齐绣儿抬起手扶了扶头上素寡的圆髻,又低头整了整身上和白引娣一般模样的青布袄子,才看了她一眼,说: 「你也知道又是吃食、又是银钱,又给了咱们这一身新衣裳,加起来有五六两银子了,别说咱俩,从宋老鸨子手里买个鲜嫩的齐整姑娘都够了,就算是什么要命的买卖,也有的是比咱俩清白的丫头子能用,还真以为别人是惦记了你的那条烂命?朱二家的早就说了,只是让咱们帮着探些消息,咱们也得念着人家的情分。」 白引娣凉凉一笑,只觉得齐绣儿这天天想着从良的憨货脑袋已经坏了。 路过一个小巷口,白引娣突然觉得手里一凉,她低头一看,手里竟然多了一根三寸长的改锥,头上被磨得尖尖的,闪着寒光。 她心头一惊,看向齐绣儿,却见齐绣儿跟没事儿人似的还在那稀罕自己的新衣裳。 走到沈宅的后门,崔锦娘回头看了两人一眼,语气沉沉: 「你们俩收起那些无用心思,这门户里的人你们见了之后小心应付。她要是高兴,她就是个傻心善的,她要是不高兴……你们被她活活打死,她眼都不眨。」 嘴上这么说着,崔锦娘看了一眼两人的袖口,摇了摇头。 「东西拿出来吧,别伤了自个儿。」 白引娣摇摇走上前一步,挡在了齐绣儿的身前,脸上堆着笑:「朱二家的,你可千万替我俩多说几句好话,你家主人的大恩大德我俩心里牢牢记着呢,绝没有别的心思。」 崔锦娘轻叹一声,伸出手,掌心向上。 「拿来吧。你们身上带着这些东西,真有事儿也保不了自己,反倒是能让我身上平白又多了忌讳。」 白引娣将那根藏在袖里的改锥掏了出来,脸上笑得一点也不尴尬。 在她身后,齐绣儿将手指放在发髻上,竟然又抽出了一根改锥,也同样是被磨尖了头儿的。 崔锦娘的手掌却还摆在那不动。 齐绣儿看了她一眼,又从衣服下摆抽出了几根绣花针。 见「朱二家的」还是不动,她将头歪到一边,抬起手臂,又从手肘下面拔了一根两寸长的银针。…. 「再没了。」 她低声说。 崔锦娘又打量了她一眼,才转身,将这些东西都扔在了沈宅门外。 「走的时候找不着了我就再赔你们。」 齐绣儿不敢作声,跟着她进了小门,一进去就先看见了一溜儿贴墙站着的小丫鬟,双腿分开,后背抵墙,看着就很累。 一个在衣裳外面套了件对襟甲衣的女子生得俊俏,在那儿不厌其烦地改着每个人的动作。 只看了一眼,齐绣儿就收回了目光。 这些在大户人家里为奴为婢的丫头子也比她干净多了。 那俊俏女子也看见了她们,快步走了过来: 「姑娘在正堂,小包和叠翠都被带来了燕京,叠翠的伤养好了,现在正跟着青莺学绣花,知道你今日要来 ,她在正门等着你呢。」 崔锦娘愣了下,才说: 「多谢培风姑娘。」 培风摆摆手,也不跟她客气,径直回去操练那些丫头了。 看着她的背影,齐绣儿听见白引娣在自己耳边啧啧称奇:「这是哪里来的女教头?样貌生得好,举止也气派,朱二家的,你家主人莫不是个将军?」 崔锦娘摇摇头,带着两人绕过了一处垂花门,进了夹道,过了片刻,齐绣儿就又看见了一个极为俏丽的姑娘。 这位姑娘身上穿着绣了花的棉比甲,正在跟人说着什么,抬头一见了「朱二家的」就先皱了下眉头。 崔锦娘上前一步先行了个半礼: 「阿池姑娘。」 被唤作阿池的女子看了看齐绣儿和白引娣,齐绣儿忍不住缩了下身子。 她不是怕,做了这些年的暗娼,她被人当面唾着脸上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撕撕打打也不在话下,这样干净体面的小姑娘又能对她做什么? 可是齐绣儿还是怯的。 就像是羽毛凋落的老鸦鸟缩在草丛间,看见了正站在枝头喜鹊。 喜鹊打不过她,也更骂不过她。 就是干净。 就只因了那干净,不需要打也不需要骂,那喜鹊就能让她这只脱毛的老鸦抬不起头来。 阿池也不与「朱二家的」多言,只引着三人一同穿过回廊,到了正堂。 掀开缎子面儿的门帘子,先是感到了一股暖意,一下子把人一大清早就在寒风中奔波出的冷和累给刷去了大半。 齐绣儿什么也不敢看,「扑通」一声就直接跪在了石板地上,听见另外扑通一声响,她知道是白引娣也跟着跪下了。 「姑娘,这二人就是我之前招徕之人,白引娣,山东人氏,自小就被卖了给一个牙婆做干女儿,在直隶和山东一带辗转,十三岁被牙婆卖给了一个京官做妾,因为没生出孩子来,五年后那京官调外任的时候把她给放了,那牙婆就带她做起了暗门子的买卖。 「齐绣儿,直隶保宁人,原先是嫁过人的,二十一岁的时候男人没了,她被婆家赶回了娘家,她爹病了,为了筹钱,她就去给一个晋商当了外室,因着前两年朝廷打仗,晋商的车马都去运军粮了,那晋商也不往燕京来了,齐绣儿收拢了晋商给她的细软,平时就做了些鞋子香包往外卖,尚且能够糊口,可是她家里又要给她弟弟娶媳妇,她就做了暗娼。」…. 「朱二家的」说得很是详细,听得齐绣儿心里一紧,她平时不想提起自己的旧时往事,也只有跟白引娣这样相熟的会说两句,真是想不到自己的老底儿就这么被人摸了个一清二楚。 堂屋内很安静。 齐绣儿看着地上的砖,刚被擦洗过不久,有些砖缝处还有水痕。 一只极为精巧的小羊皮靴踩在了砖缝上。 吓的齐绣儿连喘气儿都忘了。 「你从小就被卖了,你也甘心?」 属于女子的清亮嗓音响起,齐绣儿知道是在问白引娣,略缩了下脖子不敢再动。 「姑娘这话问得矜贵,奴家哪有什么不甘心的,奴家还记得家里四个姐妹,唯独一个小弟弟,弟弟吃白面的馍馍,留给奴家姐们儿的就只有麸子糊糊,野菜还得上山自己挖了来,李妈妈买了我可是能让我顿顿都吃了干的,年节还给我衣裳。甘心不甘心的,奴家姐妹生得都不如奴家,她们倒是更不甘心些。」 「窘困到了你从前的境地,能被卖了反倒是浮起了。」穿着小羊皮靴的年轻女子似乎是冷笑了一声。 「你呢?被家里卖了一次又一次,又被婆家赶了出来,你可甘心?」 知道是在问自己,齐绣儿战战兢兢地把头抵着地上。 「奴家的家里也是实在没了办法。」 齐绣儿听见自己小声作答。 「呵。」那女子笑了一声,「若是我告诉你我可以替你将你最想杀的人杀了,你想杀谁?」 齐绣儿听出来里面腾腾的杀气,一声也不敢吭。 那女子却不肯放过她:「是欺辱你的从前你夫君家里?还是把你舍在了燕京的商人?让你不好过的那些所谓恩客,又或者……你最恨的本就是你的爹娘老子?」 齐绣儿抬了抬头,却还是看着那双自己面前的小羊皮鞋子。 她们这等污泥似的人,一个眼神就能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奴家……」 「要是能杀了人,奴家更想杀那等嘴碎小人。」白引娣替齐绣儿抢了话头,「奴家这几日得了姑娘您的好处,能吃饱穿暖,偏偏有那等狗杀才觉得奴家又去跟人做了龌龊勾当,总要从奴家身上刮了些油水,说是不然就要告了奴家。」 白引娣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仿佛真是恨极了那等人。 齐绣儿心中长出了一口气,又替她担心了起来。 这时,那位穿着小羊皮靴子的女子笑了。 是的,她竟然笑了。 她笑起来颇为爽朗,除了声音之外浑然不像女子。 「真有意思,千百只手推了你到如此境地,你恨的是离你最近的那一双手……倒也没错。齐绣儿,你和白引娣一样么?」 齐绣儿怔愣了下。 因为她仿佛面前真看见了无数只手把自己推到了泥潭里,她竟然分不出那只手是离她最近的。 「奴家最恨的,是从前告诉奴家要守身如玉嫁个好夫婿,从此生儿育女孝顺公婆的人。谁对奴家说了这话,奴家就恨谁。」…. 她低声说道。 「因为那些话,奴家总想能回了正道上去,同样是做暗门子,奴家也比那真正撒了廉耻的难堪百倍,辛苦百倍。」 她恨。 她恨那条她永不能回去的「正途」,也恨着总做良家打扮、不肯撒开针线手艺的自己,恨那个不能撇开家人,每日热油烹心苦苦煎熬的自己。 她恨心里还揣着从良念头的自己。 一直到从那宅子里出来,齐绣儿都觉得心口沉甸甸的,好像她这些年的种种伪装都被剥了下去,于是她的心像是被扒去了衣裳一般只能尽力蜷着。 「齐绣儿,你可还好?那位姑娘怕不是菩萨托生的吧?竟然真的给咱们好处还不用咱们做敞开腿的买卖了!探消息,哎呀,这营生怎么能做起来?」 白引娣的脸色可比她轻快多了,平白多了几两银子的赏钱,以后真的能从朱二家的那里得来银钱和肉,白引娣只觉得跟做了场美梦似的,说话都发飘。 齐绣儿一言不发。 她当然也得了银钱和许诺,可她一点都觉得开怀。 因为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哪怕她这辈子都不再跟任何男人牵扯,哪怕她以后又富又贵有了个牌坊,她也依然回不去了。 一个人死了,怎么可能再活过来呢? ———— 「姑娘,厨房做了枣泥点心,您先用些?」 那两个暗娼走了,自家姑娘却沉着脸坐了许久,阿池有些不放心。 摆摆手让阿池把点心放在一边,赵肃睿翘着二郎腿倚坐在交椅上,心中还在想着那几个暗娼说的话。 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最低贱不堪已经不去在乎名声的女子,心里也有着这样的怨气,跟沈三废何其相像。 近到踩在她们伤口上还想喝血的蚊蚋小人,远到千百年来让女人们恪守的「规矩」,她们都恨。 要是从前,赵肃睿会觉得这不过是无能废物的无用之怒。 现下他却不这么觉得了。 因为当了这些日子的女人,他竟然也有过这两种怨恨。 哪怕只是在来月事的那些不便的瞬间。 哪怕只是阿池阻挠他吃肉的那极短暂的须臾。 哪怕只是…… 突然,赵肃睿一巴掌拍在了桌上。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赵肃睿,英明神武的昭徳帝,是帝王,不是女人。. 六喑 第九十三章 请教 承天门下的长安大街被两座内城门截成了皇城东西的两截。 六部连同翰林院、鸿胪寺都在东边儿,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还有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都在西边儿,这等官宦云集之地,平日里除了官员之外极少有百姓愿意从这儿走,可谓轿马如云、闲人避走,无论里面如何吵闹得沸反盈天,外头看着都是富贵清净之地。 今日不必在宫里当值,庄长辛一下朝就回了吏部,快到冬至了,官员的考评还未做完,他忙得脚下都要生出风了。 今年的官场变动颇大,一来是吏部从各地征调了精于算账的官员能吏,地方上的缺要补上。 二来是有人查账自然就有人坏账,之前陛下给出了期限让与太仆寺亏空有关的官员交钱减罪,共有二十三人主动上缴了钱财,其中还在官任的有十四人,这些人也被陛下一并免去了官职,查账之事进展虽然不快,那也是有进展的,最近半个月又有十几人被查出了侵占太仆寺的钱财,这里面空出的缺也得有人补。 三来就是陛下起复了一批之前被贬谪的旧官,还要在都察院搞出审议司,这些人的官职如何调派,他们的同僚如何搭配,又如何能让各处想要谋官的人有个着落,这其中的学问足够写上十本书的。 看着下属送来的名册,庄长辛看着是风轻云淡,实则心里都要急出火了,茶壶里一贯爱喝的茶也和李从渊一样换成了清心败火的桑叶茶。 驳杂纷乱的人事如同乱麻一般,在里面缠斗了一番,再抬起头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侍郎大人,先用午膳吧。」 一个在吏部行走的小吏拿着今日的菜牌子走了过来。 庄长辛看也没看:「今日可有那烫菜的车子过来?要是有捡着青翠的给我烫上一碗。」 说着,他自己站了起来:「罢了,不劳烦你了,我自己去拣几样菜吃。」 吏部的院子当中,光禄寺的庖厨正在分发饭食,除了平日里百官们吃腻了的扒烂了的肉与菜之外,还有一个四角包铁的小车,车上琳琅摆了些白菜、萝卜、豆芽、藕片、昆布和火室养出来的瓜菜,都是新鲜的,还有豆腐和肉片之类,因为天冷,上面还盖着薄棉被。 车前围了不少替官员们拿饭的小吏,庄长辛径直走过去掀开薄被看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走到队伍后面排队去了。 排在他前面的小吏连忙让道: 「侍郎大人请。」 「无妨,循序渐进,养心之道。」 他这么说,排在他前面的小吏也终于不惶恐,只是还侧着身子,万不敢背对着自己的上官。 庄长辛一贯是与人为善的性情,便和他闲聊了起来: 「这烫菜锅子吃的人还真不少,清清爽爽一份菜倒是比那锅里炖出来的更让人开胃。」…. 小吏连忙躬身:「是陛下天恩浩荡。」 庄长辛笑了笑。 说陛下天恩浩荡也是没错了,之前他们这些大臣中午吃的都是光禄寺炖出来的大锅饭,花样不少,名头也好,至于味道,倒也不说难吃,就是吃久了之后会让人觉得活着没意思。 今年朝中事多,几位老臣都先后有了些许不适之症,连不那么老的李从渊都一度嘴上生了燎泡说不出话来,偏偏又天冷,热菜被包裹得灰烂,冷菜又着实入不得口,正在百官哀叹冬日难捱的时候,光禄寺仿佛突然被人用锤子在颅顶凿了洞似得开窍了,竟然又有了这样热烫烫能让人将时令鲜蔬下嘴的菜色。 点几样青菜,在锅里片刻烫熟,再依着个人喜好调味,不光肠胃窜火的人喜欢,两湖川蜀等地出身的官吏也是赞叹不已。 「白菜、豆芽、豆腐、藕片要多一些,放些肘 子片,酸汤子多放些茱萸油和花椒油。」 不多时,庄长辛就用托盘端着热腾腾的一碗烫菜和几个烧饼走到了廊下,有些官吏正站在那一边说话一边吃饭,他也举起了筷子。 这世上什么事儿都少不了有人反对,烫菜锅子刚出来的时候就有人觉得菜色粗鄙,又嫌弃庖厨在六部的院内当面做饭,有辱斯文。 过了几日反对的人就少了,首先说这烫好的菜也不是让人直接吃的,还要浇上一勺滚汤,有骨汤、有鸡汤、有虾和鱼熬出来的鲜汤,再就是庄长辛独爱的酸汤子,汤底用的泡出来的酸萝卜,再加两勺茱萸油,酸辛麻辣,畅快开胃,偶尔也能让他觉得自己可以再审整整一日的名册直到把事做完。 当然,真的面对名册的时候庄长辛就会知道刚刚的豪情壮志都是错觉。 活儿是不可能干完的。 「咱们陛***贴起来还真让人招架不住。」吃了一口酸汤浸泡的白菜叶子,他忍不住赞叹。 旁人不知道,庄长辛却是从李从渊那的了消息,这等新奇又为他们着想的吃法是皇帝陛下亲自想的,还专门招了光禄寺的庖厨入宫面授机宜。 光禄寺院使也是个极聪慧的,陛下做出了这等体恤臣工之举,他恨不能立刻篆书立碑就摆在光禄寺的大门前,陛下却只让他将功劳记在了几个庖厨身上,绝不许别人提了陛下亲自为臣下改善伙食。 想起来这些,庄长辛就觉得自己面前的菜都更香甜了,又想今日通宵达旦地去审议名册。 因为庄长辛平日里人缘极好,刚在廊下坐着吃了几口饭就有人凑了上来: 「侍郎大人可听闻了今日都察院之事?」 「都察院,什么事?」 那人也端着托盘,刚要说什么却见有人急匆匆地从院门走了进来: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乐清公主带着一帮妇人打到了都察院门前了!」 嚯!…. 有好事的人放下碗筷就往外跑,却被人拦了回来,拦人的是吏部右侍郎卢耀徽,李从渊爱提拔新人,他的年纪也不大,却十分老成,头上也没戴暖耳,身上肃肃整整地穿着一身三品孔雀补子的红色官袍,站在院中就仿佛一根定海神针。 院中其他人见着他就仿佛虾兵蟹将,老老实实退回到了堂屋里。 刚刚传话的小吏耷拉着眉眼在廊下挨了他一通训斥。 训完了人,卢耀徽抬起头,想起来今日庄长辛也在部中。 「庄侍郎何在?」 「庄侍郎?」 一个主簿小心地说:「方才,下官看见庄侍郎从后门出去了,还端着饭碗。」 卢耀徽:「……」 他管住了一群小的,却把那最皮的猴王给放走了?! 身上裹着斗篷,面饼也撕碎了浸在汤碗里,堂堂吏部侍郎溜着瓮城墙边走边吃,正碰上工部同僚坐着马车要往太常寺办事,他直接挤上了车。 如此,他既没有耽误了吃午饭,也没耽误了午饭后的瓜。 就在各处衙门等着看都察院笑话的时候,都察院却很安静。 太安静了。 庄长辛假装自己有事来寻左都御史钱拙,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他甚至开始疑惑是不是乐清大长公主一怒之下把偌大都察院的人都抓了砍杀了。 能带着一群女人就说自己要在一个月内核清太仆寺五年账目,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一路走到正堂门前,庄长辛长出了一口气。 挺好,还都是活人。 他把吃空了的汤碗和筷子放在一旁,探着脖子开始看热闹。 乐清大长公主穿着 一身红色的公主大衫坐在上首,两边有带刀的女侍排成两列,站在都察院的各位御史身侧。 偌大都察院,连同左都御史在内的四十多位御史倒像是被劫进了匪寨的可怜书生,一个个站在那儿,一声不敢吭。 看见了钱拙穿的那身红色官服,庄长辛心下一乐。 今日经历之事,对于钱拙来说一定说毕生难忘。 「本官今日带着宫中女官拜访贵处,得钱总宪*与各位御史相助,实在不胜感激,待我在一月之内做完了陛下交代之事,定会带着同僚们上门致谢。」 说话时,乐清大长公主兼领端己殿大学士赵明音的语气十分温柔客气。 钱拙脸色涨红,喉头被什么梗住了,半晌,只憋出了两个字。 「不必。」 赵明音笑容温文:「钱总宪别客气。」 钱拙深吸了一口气。 数日前乐清公主立下军令状,一个月内带着一群女账房要厘清太仆寺五年的积压账目,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从他们左都御史把部分账册带走,钱拙一面不愿为了陛下清查太仆寺一事得罪了朝中同僚,一面又不愿意有人出来抢了他的差事,尤其这人还是个女人。 哪怕是公主,终究也是女人。…. 可钱拙并不敢明言反对,他手下的御史们几乎要用笔把折子给戳烂了,他也没有掺合其中。 钱拙有些怕,因为御史们在太仆寺一事上的懈怠,陛下显然已经不耐烦了,不然也不会召楚济源回朝,还直接让他做了右都御史。 陛下的不像从前那般会在大朝会上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了,却有了釜底抽薪的毒计,等楚济源回朝建好了审议司,那都察院最大的本事就不再是抓着礼法和法理弹劾百官,而是有了清查各处账目的监察之处。 对于「都察院」来说这是好事,对于御史们来说却未必了……在实实在在的账目面前,他们那些慷慨激昂的雄辩、历数罪证的奏折,都要得单薄了许多。 那以后进了都察院的御史,会偏向审议司,还是偏向原本的四司?偏向他钱拙? 十三道御史查到了不法之事是联络同僚一齐上书,还是请审议司出马将那些贪官污吏历年的账目探查清楚? 若是后者,他们都察院自大雍立国以来的携手共济、同进同退又能留到几时? 他这个驱使联络各处御史们一同左右朝堂的左都御史,又还有几分能说话的地方? 在他看来,那个处于西苑内的端己殿不过是陛下为楚济源回朝提前做了准备,乐清大长公主就是陛下派来跟他抢权的。 心中将这些想了个明白,钱拙自然更希望这些女官能早些坏了事,别说端己殿了,连审议司都不该建起来。 端己殿讨要账册的时候,他用了些小心思,把一些没有标记的老账目也一并放在了其中。 如果有人追究,只管说是下面的人放错了就是了。 他没想到的是,短短两日,乐清大长公主就带着他们的账册来「登门请教」了。 那些女人不仅把他塞进去的账册都找了出来,还发现了一堆错漏之处,她们竟然真的踏进了都察院的大门让御史们为她们「解惑」。 大雍立朝至今,何曾有女人从正门走了进来还一口一个「同僚」? 何曾有女人带着上百的带刀女卫把御史们团团围住?这叫「解惑」?!这叫要挟! 何曾有女人高坐在都察院的上首,对他们都察院的行事指指点点任意褒贬?! 滑天下之大稽! 「公主……」 「钱总宪,我早就说过的,我虽然披挂了公主的礼袍,带着公主府的女卫登门 拜访,可我如今是大雍朝第一位端己殿大学士,还请称呼我为赵学士。」 赵明音摆摆手,仍旧是笑容满面。 钱拙闭上了嘴。 为官半生,谁不想自己能有入阁的一日?谁不想自己在官职之前加「大学士」之衔? 他,钱拙,堂堂左都御史,也是未来的阁老备选,如何能唤一个女人为大学士?. 六喑 第九十四章 獬豸 都察院正堂中寂静非常,唯有漏声不绝,乍然响起,竟然有种惊心动魄的催促之意。 赵明音看过去,就看见了漏刻的顶端刻着一个仿佛独角羊似的神兽,此兽名为「獬豸(xiezi)」,形似神羊,逐草而居,夏处水泽,冬处松柏,若有两人争斗,它就会以角抵向有罪的一方,自古便被人当作公正之所化。 公正。 看着那兽头,赵明音略挑了下眉头。 钱拙不肯说话,她却有话想说。 「钱总宪,我幼时看《后汉书》便对能辨曲直的獬豸甚是向往,甚至想着能得一只獬豸头上的角,能让我皇兄从此明辨忠女干,不为人世所惑。」 或许是因为寡居的数年中只在深宅里醉心金石碑刻,让赵明音说话的语气都慢条斯理,她说起獬豸的时候一下子就让人忘记了眼前的窘迫,连钱拙都忍不住略略抬头,不知道她为何对自己说起了少时心事。 赵明音的却突然语气一转,问他: 「钱总宪,你可知这獬豸是公是母呀?」 钱拙愣了下,不知道她为何会有这种疑问。 獬豸这等神兽那自然是公的呀。 战国秦汉之时廷尉御史可都是要头戴獬豸冠的,怎么可能是母的? 「公羊公鹿有角而母羊母鹿无角*,獬豸既然头生有长角,想来应是公的。」 赵明音点点头,笑着说:「原来如此。獬豸是公的,满朝御史是公的,大学士自然也应该是公的,也只能是公的,钱总宪,我说的可对?」 钱拙自知这话不可接,一时僵在了原地。 堂中除了一众御史,还有随着赵明音来的端己殿女官,赵明音看向她们。 「咱们今日来都察院还真来对了。」 她自座椅上起来,抬脚走向了那个漏刻,语气仍是又柔又软,不带一丝的刀锋凛冽: 「你们多是久在宫闱的女官,年纪大了,遇事也想得开,陛下给了你们新的出路和活计,肯容者你们,皇后亲自操持你们、教导你们,反倒让你们觉得这世上的人都是好的,若是有些不好的,忍忍也就过去了。」 走到那漏刻跟前,她转身,身上的马面裙如一道绽放于都察院的红云。 「今日,站在这都察院,你们应该知道这世间到底是什么样子了。獬豸是公的,御史是公的,你们这些女官,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异数,世人眼中你们不该存在,满堂文武只会等着看你们的笑话。你们秉公执法之时,连獬豸神兽都不会庇佑,这才是你们的处境,世间并没有能护佑你们的神,只有现在为你们打算的陛下和皇后。但是,纵使你们身上有帝后二人的庇护,你们也不能真的只活在庇护之下,不然,即使你们真的清查了太仆寺、充盈了国库,过些年,你们也会消泯于史书,因为天下人都认为獬豸是公的,御史也是公的。」…. 女官们对着她纷纷行礼: 「多谢赵学士教诲。」 钱拙急了,乐清大长公主看似并没有骂他,其实字字在骂字字诛心,这话要是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他一个小人面貌必是坐实了的。 「公主……」 赵明音眉梢轻挑,面上带笑,径直打断了他: 「到此时,钱总宪仍然不愿称呼本官一声,学士‘。」 她也不耐烦与钱拙多言,抬手,她将身上的霞帔取下,披在了那漏刻的獬豸头上。 接着,她从头上取了一枚红宝分心下来,正好放在了獬豸的角上。 被这么一番「乔装打扮」,象征着公正的神兽却并未显出什么脂粉气。 漏声如旧。 「它不过是一个传说中 的旧物,自今日起,我们端己殿要做的,要么,就是让人提起它就想到公正二字女人也可做得,这世上有公獬豸,也有母獬豸,要么,我们便要创出一个新的神物出来,它也是公正之所化、严明之所集,人们想起它说起它,都知道它是母的,它是母的,它也依然屹立于官衙,让人见则心安。」 「谢赵学士教诲!下官谨记。」 在一群女人的声音中,钱拙满身凉汗,不知如何是好。 殿外,庄长辛笑了笑,拿起自己吃饭的碗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都察院。 都察院门口除了乐清大长公主带来的宝马香车,还有在等着看戏的各色人等,太常寺的小吏,锦衣卫的小番,一个个探头探脑,不知道身后有多少人在等着他们带消息回去下饭。 只不过他们到底没有庄长辛那般大胆,能直接进去看戏罢了。 「这位大人,里面如何了?半晌没有大动静,不会是公主直接将人砍了吧?「 庄长辛嘿嘿一笑,一如既往地好说话:「公主很是讲理,不过是都察院送去的账本有些错漏,她带着人来问问,顺便认认门。」 「认门?」问话之人一脸不解。 庄长辛脾气极好地与他解释:「现如今都察院和端己殿都奉命清查太仆寺都账册,以后自然少不了常来常往,自然要认认门、认认人了。」 「大人的意思是以后还经常要有女人来都察院?那、那都察院得成了什么地方?」 「自然是办差事的地方。」庄长辛敛了下身上的遮的严严实实的大氅,不小心露出一角袍袖,与他说话之人一看红色的袍袖惊觉跟自己说话的竟然是三品大员,连忙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庄长辛没有回吏部,正巧遇到了一个相熟的太常寺同僚,他将自己的碗筷往那人手里一放就去了皇城。 大长公主怒斥钱拙,这么精彩的戏码他自然要跟李从渊分享啊。 到了文渊阁,庄长辛趁着另外两位阁老不在,绘声绘色地给李从渊讲了那都察院里的「热闹」。 细细听完,李从渊叹息一声:…. 「乐清大长公主年轻时也是英姿勃发不让须眉,三两岁就有了锐意进取之势,那时明宗不喜先帝,反倒极喜爱先帝的这位同母妹妹,甚至说过若她是男子则自己也能无后顾之忧。待先帝即位,对公主恩赏有加,只是……「 李从渊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先帝对乐清大长公主极好,不仅让宫中女官倾力教导,还为她选了家风清正的郭家为婆家,驸马郭蕴也是人中龙凤,前途可期。 但这些对性情与寻常女子不同的乐清公主真是好事么? 李从渊暗暗摇头。 先帝看似懦弱柔善,实则精于权术,他对自己妹妹的好看似周到妥帖,却也是重重樊笼。 这一点,李从渊是在公主立下守门大功后发现的,那次公主拖着刚刚流产的身子护卫皇城,甚至自己亲身上阵斩敌于马下。 先帝大喜过望,却在加封了她的夫婿之后才说要给她加一个「护国长公主」的封号,引起百官反对,百官以为乐清公主虽有功劳,到底只是个女子,陛下给予她夫家的恩赏已经足够,实在不应该又继续给她加封。 最终乐清公主明明战功赫赫,被记载于史书的却只有她的丈夫。 人们赞颂着旁人的功绩,却没意识到乐清公主其实并没有获得什么实在的奖赏。 那之后不过几年驸马去世,公主也沉寂下来,仿佛从此只沉迷金石,不再过问世事,陛下此次能将她请出来掌管端己殿,李从渊十分惊讶。 「陛下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请了公主出山呢?」 李从 渊想不明白。 乐清大长公主,就算从前有过些许雄心壮志,被自己的亲生兄长从小算计到大,此时也应该消散殆尽了才对呀。 虽然想不通,也没耽误李从渊做事。 他抽出了几本折子,正要看,却又听见庄长辛俯下身,低声问自己: 「大人,乐清公主如此,必受言官攻讦……我们又该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李从渊重复了这四个字,随后摇了摇头,「都察院先被人抓住了短处,要是再这般下去,只怕陛下也要对都察院下重手,你我只管静观其变,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替陛下遴选人才入审议司,赵学士处比咱们的动作可要快多了。」 「赵学士」三个字入了耳,庄长辛一笑,已经明白了李从渊的意思。 端己殿大学士,也是大学士。 都察院的獬豸或许都是公的。他们这些文官胸前补子上的飞禽可都是既有公的,也有母的。 庄长辛猜的没错,第二日的早朝上,对端己殿一众女官的弹劾便又开始了。 这次这些御史们换了个方向,说乐清大长公主赵明音身为五品大学士,到了都察院却以公主之势压人,不堪任大学士一职。 冷风呼啸。 坐在龙椅上的沈时晴听着下面的御史言之凿凿地说乐清大长公主如何跋扈,脸上毫无表情。 真冷啊。 这北风一起,燕京城里就有了滴水成冰的架势。 也对,马上就是冬至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冬至祭天的冗杂步骤,下面的御史才终于把自己长长的折子给说完了。 「周震烁。」 「臣在。」 「朕问你,你此时此地立在朝堂上向朕奏对,是因为什么?」 身材干瘦的周御史为这奇怪的问题愣了片刻,才连忙回道: 「是因为微臣乃是朝廷命官,被陛下……」 「你为何会是朝廷命官?」 「因为微臣科举进士……」 陛下却似乎在玩一种很新的游戏,虽然还是端坐在龙椅上,可任谁都能察觉到陛下已经开始在「玩」了。 被反复追问,周震烁几乎已经要崩溃了,他既不知陛下到底要问什么,也不知陛下问了这些与他弹劾乐清大长公主有何干系。 「因为臣父母将臣养大,对臣寄予厚望。」 沈时晴语气懒散:「你父母因为何会对你寄予厚望?」 「因……因为臣是……」 周震烁想了又想,却又不知该如何作答。 龙椅上,沈时晴等得不耐烦,手指的指节叩在了龙椅的扶手上,她笑着说: 「因为你,是男人。」. 六喑 第九十五章 上朝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蓄势待发,为天际间铁灰色的浓云镀上了金边。 站在高高的金台之上,能看见辽远而空茫的皇城,在这晦暗不明的时刻,一个恍惚就让人忘了这是太阳初升的,又或者是万物归一的终点。 风,自回廊中蜿蜒吹来,又或者在众臣的身侧翻滚奔袭。 有雪将至。 沈时晴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自从换魂以来,赵肃睿平日里撒娇卖乖,肆意妄为,好像除了吃吃喝喝之外万事不在心上,嬉笑怒骂全凭心意,犹如个落了地的逍遥仙人,但是,等她沈时晴真的动用了皇帝的权力去做自己想做之事,赵肃睿立刻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狗一样尖叫起来,恨不能将她拨皮拆骨以解心头之恨。 她甚至还没有真正做出什么,在赵肃睿的眼里已经是必死之人。 这些官员也是如此,他们可以看着身为公主的赵明音敛财、骄奢、年年恩宠不断,却不能忍受她以五品官的身份走进都察院的大门。 他们甚至要攻讦她因血缘而得来的身份。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抬起左臂作为支撑,沈时晴缓缓靠向了御座的一侧。 她姿势悠然,目光从御道上划过,重新看回到了文武百官的身上。 远处是万里江山,近处是魑魅魍魉,每日看着这些,也难怪赵肃睿醉心权术,勘查人心明辨忠女干的时候一不留神就会被恶心到,还不如肆意妄为,以皇权之威压制和驱使他们。 只要付出些许代价,就能很舒服地当一个皇帝。 那些代价也跟当时当刻的他没关系,不过一些被辜负的忠心,一些被牺牲的无辜,和一个缓缓倾颓的王朝罢了。 金台之下很是寂静。 她缓缓问:「列位,你们此时立于朝堂上,自以为出将入相天纵奇才,何尝不是在初生之时就得了苍天庇护生为男子?怎么?朕的姑母虽然出身皇家,却是和你们一样领着朕的旨意做事,竟然要先将自己的出身撇下?那你们此时在此,可还记得尔等出身啊?若是依着周御史所言,你们既不能再当男人,更不能再为人子,如此方是一颗心都给了朝廷。」 年轻的君主高坐在上,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像从前那样直接命人将臣子拖下去打,又或者满口的打打杀杀,却依旧让他们战战兢兢。 如果说从前的陛下是一团火,如今的陛下却像是深潭。 烈火熊熊,令人生惧,不敢靠近。 深潭幽幽,仿佛无害,可若是坠入其中,便是不可超生。 周震烁看向自己的同僚,犹如一个将要溺死之人在寻找着浮木。 他不过是为了不让牝鸡司晨,不过是要削一个女人的威风,怎么就、就会…… 「陛下,臣并非是此意!」 「陛下,《礼记》有云:‘男女有别。然后父子亲。父子亲。然后义生。义生。然后礼作。礼作。然后万物安。,男女之别乃是人伦大义,乐清大长公主乃是已经出嫁的宗亲,保平侯夫人亦是官眷,女官入宫是为了伺候内廷,她们本该恪守规矩各司其职,如今不仅做事张扬,更搅乱官署,女官不像女官,诰命不像诰命,公主也不像公主,此等风气不可助长,请陛下三思。」…. 沈时晴抬了抬眼睛。 说话的人是礼部侍郎钱肇经,之前张婺在武英殿应对内书房不教宫女读史一事的时候,沈时晴就注意到了此人,比起礼部尚书刘康永的唇呆口笨,这钱肇经着实要机敏许多。 「搅乱官署?左都御史钱拙,钱侍郎说乐清大长公主搅乱官署,可有此事?」 钱拙有些为难。 他甚至在恨周震烁这等不 长眼的竟然将此事闹到了大朝会之上,让满朝文武都看了都察院的笑话。 让一群女人捣了乱,他竟然还告状,真是脸都不要了! 「陛下,昨日乐清大长公主莅临都察院不过是因为之前都察院送去的账册冗杂,有些地方不甚分明,端己殿初创,乐清大长公主为做事谨慎,特意带人来将账册一事问个清楚,绝无搅乱官署之说。」 钱肇经抬头看了站在自己身前的钱拙一眼。 沈时晴笑了。 「有趣,当事之人说无事,钱侍郎心里反倒想出了一出大戏。」 钱肇经没想到钱拙此人竟然为了自己的颜面就把自己放在火上烤,连忙道: 「陛下,昨日乐清大长公主驾临都察院,闹得六部皆知,人人议论,这怎能不算是扰乱官署?女子为女官,本该在内廷安分守己,张扬于前朝,不仅于事无用,亦不利百官做事,这实在不是微臣危言耸听……」 「嗯,有道理,此事确实有不妥之处。」沈时晴点了点头。 在这一刻,她仿佛是一个善于纳谏的明君,就犹如面对魏征的李世民又或者面对淳于髡(kun)的齐威王。 可是,下一刻,钱肇经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不只是他。 满朝文武,尤其是文官,有大半都惊立原地不敢动弹。 因为他们的陛下笑着说: 「女官出现在前朝官署,你们会议论纷纷,说到底是因为见的太少了,此事简单。」 沈时晴垂下眼眸,看着自己身上的龙纹。 因为她怕自己看见那些人的脸会忍不住大笑出声。 当皇帝,有时候真是太快乐了。 「多见见女官,也治治你们身上这大惊小怪的毛病。」 她如此说。 随着她话音落下,皇极门西侧的角门内走出了一列身穿青色官袍之人,胸前有团花,头上官帽,和百官不同的,是她们的官帽上有插着几朵梅花和兰花样式的绢花。 带头之人胸前的补子上是一只仰头的白鹇,正是身为端己殿大学士的赵明音。 她昂首阔步,如踏敌血。 在她身后,是代协办大学士的韩若薇。 再之后是端己殿行走岳素娘。 天上日出而云裂,照亮了地上的新景。 在御道上站定,赵明音横持笏般带头行礼: 「臣,端己殿大学士赵明音。」 「臣,端己殿协办大学士韩若薇。」 「臣,端己殿行走岳素娘。」…. 「臣,尚文局司学司掌事林双蕊。」 「臣,尚文局司学司典学张婺。」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晨光照下,斜影铺地。 她们的影子,照在皇极门前的石砖御道上,和其他人的一样长。 女官! 女官竟然走到了早朝上! 礼部尚书兼大学士刘康永身子晃了晃,忍不住退后了一小步。 前些日子他还沾沾自喜觉得陛下比从前好了许多,多少有几分是他每日在陛下面前多念《礼记》的结果,到此刻,他恍然大悟。 陛下分明是更疯了!!! 陛下在小事上懂事了!陛下在大事上不做人了! 这时,陛下突然开口问他:「刘尚书,为了让百官不失礼,朕是不是应该让这些女官也每日上朝?就让她们站在你们中间如何?端己殿大学士应该站在何处啊?」 「陛下!」刘康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在他身后的礼部侍郎钱肇经也连忙 跪下。 左都御史钱拙等人也纷纷跪下。 稀稀落落,拖拖拉拉,文官一侧逐渐跪下去了一半: 「请陛下三思!」 沈时晴将那些跪下去的人记在了心里,才缓缓开口: 「三思?朕要查太仆寺的时候你们要朕三思,至今进展缓慢,朕要查鲥贡的时候你们让朕三思,现在也不过抓了些小人物。朕为何要三思?朕就是要让这些女官站在这朝堂上,站成你们心上的刺,让你们知道,你们做不好的事多得是人来做,男人不行女人也能做!」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听见陛下还是为了太仆寺一事发作,群臣们竟然觉得心中松快了许多。 搞太仆寺,没问题,陛下我们会好好搞太仆寺,求您收了神通吧! 心中算着火候差不多了,李从渊一振袍角,不紧不慢地说: 「陛下,女官乃是太祖立朝时所建,可是让女子上朝,实在是大雍前所未有之举。」 他脸上一副为难模样,仿佛和刘康永一样的忧心忡忡。 「况且,现在端己殿当务之急是清算旧账,陛下抬举女官,也得让女官们有些功绩在身,才能立足朝堂。」 年轻的君主仿佛听进去了,却冷笑: 「功绩?尸位素餐的都没有主动辞官,为何女官就要有功绩才行?罢了,太仆寺一日不查清,你们上朝就得给朕看着这些女官!」 太仆寺! 太仆寺! 退朝的时候,左都御史钱拙只觉得自己身上都被同僚的眼光刺成了刺猬。 查办不力,有他们都察院。 监察不力,也有他们都察院。 引得陛下想起女官的,还是他们都察院。 现在让女官们竟然能上朝的,还、还是他们都察院! 都察院!众矢之的!罪魁祸首! 看着其他人的凶狠目光,落在最后的李从渊掏出帕子,擦了擦自己头上的汗。 这般与陛下配合着演戏,着实是为难了他。 抬起头,他忽然看见了一个人在几步外对他遥遥地拱手行了一礼。 「李阁老放心,端己殿必会立下功绩,以立足朝堂。」 「赵学士,老朽,拭目以待。」. 六喑 第九十六章 生辰祭日 天气真不错呀。 一大清早,赵肃睿在石榴巷的沈宅里背着手溜溜达达。 比起城外的四进庄子,沈宅其实小了些,却精巧,仔细看看,垒墙的石头建房的木头用料都不错,各处院落去除了沈家两个草包画蛇添足弄上去的花棚之后就显出了原来房主在细处的用心,书房原本的光照要差些,北窗外却额外多了一面白墙,墙两侧种了竹子,光照在白墙上又投进屋里,让书房比旁处还要亮堂几分,墙后是水道暗渠,夏天就能隔着篁竹听到水声,又没有蚊虫之扰。 刚搬进来的时候,赵肃睿让培风引着四处走了走,培风寡言少语,也说不出这院子的好处,憋了半天,只说: 「姑娘在这画画,极好看。」 听得赵肃睿翻了个白眼儿。 虽然他也能想象到年少时的沈三废是怎么在这写诗作画的,但是培风这笨口拙舌的样子也真是让他涨了见识。 就算是嘴最笨的四鼠,也能把这儿夸出花儿来。 书房出来有两条道,一条往正院去,一条往后面的小花园去。 因为沈家两个草包的疏于管理,从前种满了各色花卉的小花园已经荒废了,甚至已经被人用脚踩成了实地,要是还想种花,怎么也得等开春之后将这地彻底翻犁几遍才行。 依照培风所说,之前沈三废看见什么颜色漂亮的花就会想办法薅回来种着,再想办法调成画画能用的色料,所以这院子从前没什么固定的景色,只看沈三废当时对颜色的喜好,经常会有到处都是蓝色花、到处都是红色花的景象,到了秋天甚至还有各色稀奇古怪又不能吃的小果子。 是了,在培风的记忆里,那些果子最能让人记住的就是不能吃。 听得赵肃睿又想翻白眼儿了。 他可是皇帝,光他住的院子就不知道是多少能工巧匠耗尽心血才打造而成的,就算在这些地方不学无术,他眼光还是有的,听着培风的描述他略想想就知道这花园从前也不像样,只不过是另一种乱七八糟的不像样。 在心里嘲笑了沈三废一通,昭德帝很大方地说明年要把这小花园好好收拾一番,别的不说,务必弄点儿名贵好看的草木来造个景儿。 这样等哪天沈三废来故地重游,就会发现她在收拾院子的事儿上也是个废物,他还能再当面嘲笑。 是的,英明神武的昭德帝就是这般「大方」。 赵肃睿勉强觉得还算有意思的就是沈宅主院的花厅,厅外头仿照南方园林的式样立了假山石,却又立得巧,在西窗外,并不遮光,要是花厅的窗开着,光斑就能从空洞里透进来,花厅墙上是一副九九消寒图,长长的梅枝上等着人执笔画上缤纷的花瓣,有光这样照上去,就仿佛天光斑驳又好看地照在了梅树上。 一看就是文人的小把戏,却真的精巧到让人惊叹,赵肃睿瞅了半天,也算是明白了沈三废那连小泥炉子都精巧的心思是自哪儿承袭而来的了。…. 那之后,他就把自己晒太阳的地方改在了这花厅前面。 路上看见小丫鬟对自己行礼,昭德帝甩了甩衣袖,怀里照旧抱着那小手炉,小炉子整日被他揣着,都被摩挲得发亮,脚踩小羊皮靴子,昭德帝的步伐有一种类似于小狗巡视地盘的得意洋洋。 转了一圈儿到了花厅前面,他看见阿池正带着人在收拾东西。 看了两眼,赵肃睿看见了一个很漂亮的红木匣子,走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是很小巧的小砚台和笔架,石头雕的,圆润可爱。 「这东西看着跟小孩儿玩意儿似的。」 摆弄摆弄,赵肃睿撇了撇嘴。 阿池笑着说:「姑娘不记得了,培风说这都是您小时候练字,夫人特 意给您寻来的。」 「哦。」 「啪」的一声将匣子合上,放到了一旁,赵肃睿仿佛很不感兴趣似的走了两步,又停下转了回来,也不说话,只看着阿池继续收拾这些沈家库房里的老东西。 一个又一个木箱子打开,既没有金银玩器更没有奇珍异宝,大多数都是小孩儿的玩具,从马球到捶丸,从围棋到双陆,每一样都细巧秀致,虽然看上去都不太值钱,但是每一个都透着用心 ——爹娘对女儿的用心。 阿池细细清点了七八箱的东西,将姑娘从前的东西都归置了,这些东西姑娘如今已经用不上,但是也都是老爷夫人对姑娘的心意,将来姑娘要是有了孩子总还是用得上的。 抬头看见姑娘正看着什么出神儿,阿池将手里的册子收好,笑着走了过去: 「姑娘,后日您的寿辰,咱们是回庄子上还是在老宅里过?之前在庄子上至办了些东西,您要是打算在老宅里过寿我就去信儿让他们送进城来。」 过寿? 赵肃睿愣了下:「我记得再过三日就是冬至了。」 「今年真是巧,姑娘的寿辰就在冬至的前一天。」 阿池高兴,赵肃睿却不高兴,沈三废的生辰跟他有什么关系? 「就在老宅里过吧。」他说,「凡是跟着我的,每人都赏点儿东西。」 「是。」 吩咐完了,赵肃睿就将这事抛到了脑后,他从前为了过寿搞出来的花样儿可多了,他自己的寿辰是在夏日,天地都是一派热闹生气看着都比这凄惨寒冬要有趣儿多了。 二狗三猫为了哄他高兴总是要去各处寻了杂耍班子到西苑给他玩乐,今年他生辰,二狗干脆把大象牵了出来,在大象上架了黄金宝石的御座,他高坐上面看着太液池里十几条龙舟竞渡,还有绿孔雀从太液池上飞过去,人人看了都说是天降祥瑞庇佑大雍,陛下圣明安康诸事顺遂。 见过了那种排场,就沈三废身边的这几只小丫头又能给他折腾出什么光景? 赵肃睿猜都懒得猜。 他带人进了燕京城是想去宁安伯府***的,只等着手下的人查清了那赵勤仰手里亲兵的底细就动手,除了这事儿之外他对其他的事情也提不起兴致。…. 进了燕京城,他好歹不再是个瞎子聋子,朝中的消息能知道的更多些,沈三废折腾的什么女官他也知道了,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无用之功,朝上那些文武百官都是何等成色,没人比他更清楚了,虽然平时彼此争斗,可一旦有人从他们手中将权力拿走,他们就立刻会变成铁板一块。 尤其是那些御史,酸言酸语,以旁人之过彰自己之功,天长日久,他们自己亲爹娘都比不上自己的名声要紧。 简直是疯了。 他挑了那个好钻营、好官声前途的钱拙做左都御史,为的就是让都察院不要被一群随便发疯的废物霸占而已。 沈三废让女官们从都察院的手里抢功劳,啧。 三天不到,那帮御史里的下作货色能给女官们编排一千八百个男人,女官四岁出门遇到的货郎都得成就一段「风流韵事」。 想到沈三废会被那些人搞得焦头烂额,赵肃睿觉得自己本该是开心的。 他却开心不起来。 大概是因为沈三废现在用的皮囊本是他的,堂堂昭德帝,又怎么能被区区一群言官给难倒了? 瘫在躺椅上,看着一抹日光照在木头雕琢的梅花树上,赵肃睿砸了砸嘴。 要是沈三废再给他做一碗羊肉汤面,他也不是不能把一些对付言官的法子随便说一点出来。 如此悠闲度日,很快就到了「沈时晴」寿辰 的那一日。 一大早,赵肃睿就看见了摆在薰笼上的全套新衣裳。 是男装。 他立刻来了兴致,伸手就将那件天青色妆花罗做的曳撒拿到了手里。 衣裳的肩膀到胸前是一片的缠枝牡丹包裹的佛手寿桃和石榴,是寓意着「多富、多寿、多子」的三多纹样。 下摆上的花样则是缠枝梅花与雪花纹交错,针脚细密,雪花纹用了银线缝制,翻看时候能看见光泽流转,一看就用足了心思。 摆在床下的鞋子也是新的,仍旧是细嫩的小羊皮做的,上脚很软。 崭新的衣裳崭新的鞋子,还有一顶貂皮暖帽,穿戴整齐,赵肃睿掐腰站在铜镜前看了看,依稀也能从沈三废这张寡淡无奇的脸上看出自己的几分英明神武。 阿池提着刚烧好的热水轻手轻脚地进来,却发现自家姑娘竟然比平时早起了一刻,连衣裳都穿好了。 「这衣裳不错。」 英明又挑剔的昭德帝如是说。 衣裳自然说阿池备下的,衣裳是她裁剪的,花纹是青莺绣的,阿池心疼自家姑娘这么多年都没有过寿,不仅置办了新衣新鞋,还让图南和培风都要想办法让姑娘开心。 培风送的礼物是一把鞭子,没有镶嵌宝石等物,只是鞭子的手柄上悬着银铃铛。 柳甜杏忙不迭地邀功:「这鞭子虽然是培风做的,上面的缠绳可是我做的,手都缠红了。」 赵肃睿一边嫌弃这鞭子上连颗宝石都没有,一边攥在手里不撒手。…. 他才不是喜欢,只是突然很想骑马。 站在正房前面受了下人们的贺寿拜礼,赵肃睿又听阿池说图南和夏荷、安年年的寿礼在侧院,得他自己去看。 赵肃睿不感兴趣。 赵肃睿早饭都不吃抻着脖子就往侧院去了。 好吧,他也不是对这礼物就那么喜欢,只是太无聊了,看见什么都新鲜。 侧院原本是沈三废的母亲用来养马配马的地方,到了沈家两个废物手里,马棚拆了墙也打通了,搭起了个让吹拉弹唱的戏班子还有往来的纨绔家仆人歇脚的棚子。赵肃睿让人把棚子拆了,重新弄马厩,因为天冷现下还没弄好。 一到了侧院,赵肃睿就看见了那份「寿礼」。 是一匹白色的小马。 小马离通体雪白还差了些,头顶有一撮黑,但是四肢修长矫健骨架匀称流畅,一看就是一匹还不错的小马驹子。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人,不管看谁谁心里都迷糊。 哎呀呀,真是个灵秀可爱的小东西。 见多识广的昭德帝说话有些磕绊: 「这、这是图南送来的?」 「是。」 阿池笑着趁机说好话:「图南为了给姑娘寻这马驹想尽了办法,还是邵师傅介绍了个从西面来的马贩子,听说京外有个武官家里倒了楣,什么都变卖了,这马就是马贩子收来的,又用十几两银子卖给了图南,这小马驹刚来的时候可没这般好,幸好图南从小就会看马,给它吃了些草药,又小心照顾了半个多月,才有了这个样子。」 图南不光能给人喂饱肚子还能给马看病! 不过现在的赵肃睿顾不上这些了。 「我叫你……黑角可好?不够气派……那就叫你顶印冲天云腾大将军如何?」 阿池闭着嘴,心里飘起「浮夸」两个字,被她用对姑娘的敬爱给强压了下去。 「这马生得真好。」 白引娣和齐绣儿跟着崔锦娘来给「沈娘子」磕头,看见了这毛色亮得晃人眼睛的白马忍不住夸赞出了声。 齐绣儿拽了下她的 衣摆,她赶紧闭上了嘴。 赵肃睿却不生气,他喜欢的东西就应该全天下人都赞扬。 「没错!就是生得好!应该叫……梳云霁月什么,元帅?」 为了给马起名字想了足有一刻,昭德帝都没选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名字,哪个都好,哪个都不够好。 反倒是旁边守着的人被一堆稀奇古怪的名字砸了一头一脸,脑子似乎都被砸出了什么毛病,「元帅」、「将军」在脑子里转个不停。 手里拿着洗净的白菜叶子喂马,又让人准备豆糖,赵肃睿一会儿摸摸马鬃一会儿摸摸马尾。 像个猴儿。 终于,英明神武的昭德帝冷静了下来,看向崔锦娘: 「最近又有什么消息?」 「回娘子的话,那边府里以为世子是被西厂抓了,现在龟缩不敢动弹,倒是之前派出去的人活动得更勤了。」…. 赵肃睿点点头,从崔锦娘的手里接过了信封。 「你们俩是得了什么消息?」 白引娣大着胆子说:「回姑娘的话,我俩就是听说姑娘今日寿诞,来给姑娘祝寿。」 她俩也知道凭自己的出身这么做实在孟浪,可上次姑娘对她们和气,她们也有了些微的胆量。 俩人的寿礼也简单,就是手绣的荷包,自用赏人都能用的,材料一般,针脚也算不上出色,但是也算工整。 赵肃睿不在意这些,他让阿池抓了一把银锞子赏给了两人: 「你们二人有心只管用在探查消息上,只要做得好,我少不了你们的赏赐!」 俩人千恩万谢。 看着手里印着「福寿无边」字样的银锞子,谨慎惯了的齐绣儿咬了咬嘴唇,轻声说: 「姑娘,这些银锞子,我可否换几枚带了旁的吉祥话的?」 说完她又后悔了,连忙跪下,又被阿池扶住了。 赵肃睿的目光又看向自己新得的马驹,随口说: 「你要什么吉祥话的尽管拿了就是,也不用换,我还是那句话,你好好做事,旁的不必操心。」 齐绣儿还是磕了头才起来。 阿池从荷包里倒了些银锞子让她选,齐绣儿认识的字儿真的不算多,还要求了阿池告诉她是什么意思。 最后,她选了几枚「好学求真「、「登科及第」的银锞子。 看她眼睛里几乎要闪光,阿池不禁笑着说: 「你家里莫不是有个儿子?专门为他求的?」 齐绣儿有些难以启齿,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本是有个女儿的,跟着我不方便……听说现在女子读书能当女官了,我想求几个银锞子,以后她要是能进学,我就去给她。」 扭扭捏捏说出来的话真是极好的梦,齐绣儿夜里都不敢做。 她的肩膀还是缩着的,要是从前,别说她说起这些,腰上摇得慢了一分缓口气都会被打。又哪有人听她说想要什么?一腔心事放在哪都是腌臜人的腌臜念头罢了。 齐绣儿说的时候只打算是让人拿来取笑逗乐,没想到,那位高贵的沈姑娘却说:「听着也不错。」 她小心抬起头,竟不小心和「沈娘子」对视了一眼。 只看见沈娘子的眼角眉梢都带着些笑似的看着她,目光不算是柔和,更像是在审她似的。 沈娘子说出来的话却让齐绣儿惶恐不已。 「你这当娘的,不错。」 为自己孩子打算的母亲,在赵肃睿看来都不错。 —— 这一天还是与沈三废「心意相通」的日子,赵肃睿和小马驹玩了一天什么都顾不上,连这个 也忘了。 「陛下,过去一炷香您给马起了十四个名字了。」 沈时晴忍无可忍地对赵肃睿说, 「您起的名字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没想到心里默念的名字被人听了去,赵肃睿噎了一下,险些打嗝,为了让沈三废别抓着他的痛处,他连忙说: 「今日朕过得痛快,倒是比之前都过得开怀。」 沈时晴当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却只说:「陛下开心就好。」 能让女官上朝,她也是开心的。 这也算是她给自己的寿礼。 摸了马背上下几乎要以假乱真的鬃毛,赵肃睿终于在心里说: 「沈三废,你……哎呀,可惜了,图南做的寿面还是不错,可惜你这正主子吃不上。」 沈时晴不接话。 灯火明亮,烛影幽幽,皇城内的在批奏折,皇城外的在看马鞭想名字,两人仿佛都看着手上做忙着,谁也想不到他们二人竟是做心意相通。 一个时辰过去了一半,就在赵肃睿在心里对着沈三废痛批户部尸位素餐的时候,有人敲响了沈宅的后门。 是白引娣。 因为齐绣儿死了。. 六喑 第九十七章 做人 走出了房门,赵肃睿才发觉天上竟然又飘起了细雪。 静雪无声。 半边儿身子上都是血的白引娣瘫跪在地上,脸上的泪和身上的血一并流到地上,雪怎么都掩不住。 「像我们这样的暗门子,平日就少不得要受那些破落户闹门敲窗,有时候少不得求了那些恩客来替我们守了门户,这些日子各处都抓的严,那些当官的读书的都不再上门,行商的也都收敛了。门前冷落了,胡会那样的破落户就张狂了起来。前几日我就被他盯上了,就一味躲着,今日到底让他得了手。 「我本想着他得了手也就罢了,不曾想他竟然还在我院子里张狂起来,不肯穿衣裳,让我给他做饭洗脚,不如意就打骂我。他甚至翻我细软,之前朱二家的送来的钱粮和我今日得的银锞子都被他翻了出来。夜里我趁机想逃,却被他抓了要打杀我,正好齐绣儿来寻我,一见胡会提着刀要杀我就一把将我从院子里推了出来,让我寻朱二家的。 「等我寻了朱二家的回去……她已经死了,胡会跑了。」 白引娣身上也被胡会用刀划了几条口子,她却像是觉不着疼似的。 瞪着一双眼睛,她看着台阶被雪一点点盖上,风一吹,雪花散了,那还是石头。 明明白日的时候,她和齐绣儿肩碰肩地沿着巷子往回走,还说说笑笑的,一转眼儿,就像被风吹散的雪,什么都不剩了。 胡会是什么东西?走在路上人人都能啐一口的破落户,偏偏就能对着她们这些脏了脚的女人使上劲儿。 偏偏就能……提着刀,拽着她的头发,笑着说:「你们这些暗门子里的娼妇每日里走在路上都在勾引爷们儿,我便是打杀了十个八个,也算是为民除害!」 白引娣猛地吸了一口气,冷冷的风进了她的肺腑里,她像是醒过来了似的,猛地站了起来: 「我本不该来的。」 她和齐绣儿都不该来的。 第一次就不该来的。 齐绣儿说得对,她们身上是有报应的。 脏了人家好门户的地界儿,也难怪遭了报应。 怎的,就…… 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痴痴疯魔似的白引娣,赵肃睿脸上看不出喜怒。 「培风,让人去将崔锦娘寻来,拿了我的钱粮便是我的人,平白死了一个,她这管事儿的怎么不来给我一个交代?」 培风连忙道:「姑娘放心,已经派人去寻了。」 赵肃睿又说:「阿池,带着她去包扎,灌一副安神药下去,别在这儿给我装痴扮傻。」 这话说的难听,阿池抬头看了自家姑娘一眼,自己亲自去扶了白引娣。 白引娣却不肯让人碰,方才还能把话说清楚的人现在却像疯了一样只想往一旁躲,根本不让人碰。 赵肃睿见阿池小心翼翼根本碰不着白引娣,先是移转了目光看向一侧,又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这时,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陛下,您心里怎么这般乱?」 听到沈三废的心音,赵肃睿下意识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自放在就一直绷着心神。 「乱?有甚可乱的?」 心中冷笑,赵肃睿道:「不过是死了个手下罢了,你以为我还得真跟个女人似的哭天抢地?朕北伐西征的时候可是见惯了死人的,那些兵士哪个不是大雍的良家子?向北向西的寸寸地都是用他们的血铺出来的,朕也没眨过眼。一个不入流的破落户,入了我眼都是他组分冒青烟的腌臜货色,我抬指头就能捏死,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陛下说的没错。」 沈三废语气柔缓,略 平淡的女子的声音仿佛伴着雪花一道落在了赵肃睿的心上。 「千军万马沙场搏杀,陛下是见过大场面的。倒是我,有些小题大做了。」 赵肃睿不屑冷笑,又看向今日特意进城来给「她」祝寿的图南: 「图南,你亲自带人将那胡会抓回来。」 「是,姑娘。」 吩咐完了,赵肃睿背着手就要回到屋里去,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在心里对那远在皇城里的沈三废说: 「沈三废,朕把那破落户抓了来杀了,也算是不教而诛?」 坐在乾清宫御座上批奏折的沈时晴面上突然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她回道: 「恶贯满盈,教无可教。」 「嗯,你这话还算是人话。」 赵肃睿神色漠然地看着挂在墙上的弓,却听沈三废又说: 「陛下,您要是在燕京城里杀人,以您的身份可是遮掩不过去的,我这就让四鼠带着人去,您放心,我不会嘲讽您是以权术杀人。这等人,怎么死都不过分。」 赵肃睿又「嗯」了一声。 这时,崔锦娘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走到阶前立刻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 「姑娘,是我思虑不周,应该给她们二人换个住处才对。」 没有换个住处,嗯,真是天大的错处。 赵肃睿缓缓转身,站在屋里看向站在门外的众人。 白引娣口中喊着报应,崔锦娘跪着请罪,阿池神色惶然想要去扶白引娣自己却落了泪,培风站在原地没动,只是握着长枪杆子的那把手已经攥出了青筋。 不过是个人死了罢了。 不过是个人……死了罢了。 「那胡会如此猖狂,身后可是有什么靠山?」 「回姑娘的的话,胡会姓胡,观音寺一代胡姓聚居,十户里有两户是姓胡的,彼此间都是亲戚,胡会是破落户,他有个堂叔是火甲队的总甲。」 火甲队? 听见这几个字,赵肃睿几乎要笑了。 区区一个在坊间灭火的不入流小吏罢了,九品芝麻官,这就实在是个连芝麻粉都算不上的角色。 「罢了,不必再说。」 赵肃睿不耐烦再听下去,…. 「将人抓了送去五城兵马司,我倒要看看一个微末小吏能不能救了自己的堂侄子。」 「是!」 吩咐完了,赵肃睿却没动。 遥遥的,在连天的碎雪中传来了一声梆子的响声。 三更天了。 他垂着眼睛。 突然哂笑。 「女人家的名声薄得就像张纸,一不留神就碎了,再也补不了。」想起那日夏荷说的话,赵肃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杀张玩之前,他御前也是有四个太监的,一鸡三猫当时还未改了名字,还有两个分别叫朱振和、汪振道,三猫跟他的时候年纪还小,朱汪两个太监才是从小陪他又教他的。 汪振道字写得极好,他父皇都夸过的,他就很爱护自己的手,没事儿时候都带着鹿皮的手套子。 他登基不过几个月,张玩忌惮他们二人,那时宫里突然有人陆续拉肚子,太医院说是有了疟疾,汪振道先中了招,被移出去修养,朱振和撑了七日,到底也出去了。 再见之时,那二人都已经死了。 说是急症绞了肠子。 他不能去葬礼,让一鸡去看,回来只一句话: 「汪爷爷的右手只剩了三根指头了。」 他杀张玩,趁着张玩还呻吟未死的时候,特意让人将他手指脚趾都剁了 下去。 与都沁部一战之前,有个年轻的小校机灵活泼,柳甜杏的眉目间和他有几分相像,那时他比如今还贪玩些,那小校仿佛是他的一个玩伴,嘴里喊着他是陛下,还会说起城里什么地方有好吃的肉馆子。 被沈三废下旨杀了的张契,跟那个小校比起来就是个憨傻的。 后来,他带兵出城,说是练兵,实则突袭都沁部,乱战之中,那个人挡在他身前,替他做了肉盾,两支长箭洞穿了他的身子,死的时候尸体直接落了地,等到战后,连个囫囵尸体都没了。 他下旨,都沁部俘虏里搭弓射长箭的,一个不留。 都尔本部总是趁夜扰乱他治下城池,他就下令让都尔本的俘虏夜不能寐。 谁敢屠戮他的子民,他就千百倍地杀回去。 谁敢觊觎他的土地,他就让对方无寸土立足。 谁敢害死他的心腹,他就杀光对方的九族亲朋。 他依仗天子之威,头顶暴君名声,不仅能报仇,还能将朱汪二人的亲眷、那石姓小校的家人都得了好处。 朱汪二人,家乡立祠。 石姓小校,荫庇三族。 这才是他昭德帝的行事。 「姑娘!」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传来,是图南手中握剑大步走了进来。 赵肃睿抬眼看她:「如何?那人呢?」 身上披着雪花的丫鬟低着头说道:「见我们追的紧,那厮直接敲了巡城御史的大门自首了。」 「自、首、了?」 拢着袖子,赵肃睿自屋中走了出来。 「是,那胡会一到巡城御史的察院差役面前就大喊自己杀了一个娼妓。」…. 图南低着头,语气轻轻。 下一刻,她听见有人笑了: 「是了,杀了一个娼妓,只要在其中有些勾当,就与杀了其他人的奴仆一般,不过是徒五年罢了,又有自首之事,说不得流放三四年就回来了。」 笑的人当然是赵肃睿,他在奏折上就见过这样的案子。 当地父母官笔尖在纸面上一落,说几句那娼妓如何的贪财可恨,行凶者如何无辜老实,那本奏折就能在内阁得了通过,再被送到他的面前等他审过。 这等事,他分明见过一桩又一桩,怎得如今反倒踟蹰起来了?仿佛第一天遇到似的。 大概是因为那些被杀了的娼妓都是娼妓罢。 遥远而卑贱。 死有余辜呢? 齐绣儿呢? 一个暗娼。 她死了,也是娼妓。 她被一个下三滥的破落户杀了,她也是娼妓。 她为了救人被一个一个下三滥的破落户杀了,她还是娼妓。 她也不过是个被他知晓了名字的娼妓罢了。 「报应啊,都是报应,谁让你说那什么状元及第,谁让你说什么改命换运,老天不许,世道不许,便就让你死了。」 「……怎的就是你死了,我为何将我从鬼门关里推出来啊!该我死的!该我死的!」 白引娣还在说着疯话。 身上血还流着呢,落在已经积雪了的地上,分外刺眼。 赵肃睿看了眼身上穿着的曳撒,对阿池道: 「阿池,你来给我梳头换衣,咱们去那巡视西城察院去看看那个胡会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四鼠带着人马到了沈宅门口的时候,才知道皇爷心心念念的「沈娘子」已经坐上了马车走了。 马车在地上压出了长长的印子,他立刻让人跟上,一路跟到了巡视西城察院。 四鼠 一挥手,让人去将门叫开。 不知为何,想起沈娘子与陛下从前有些相似的性子,四鼠心中忽然有些不妙之感。 因身份使然,他平时极少现身于衙门之中,今日却顾不得那么多了,下马追了进去,他就看见那沈娘子说是要出首告发胡会杀人害命。 犯人胡会已经被提了过来。 胡会在牢房里睡得正香,到了堂前脸上还带着茅草压出来的印子。 赵肃睿垂着眼,看见了他手上还未洗去的血迹,还看见了他腰带上悬着的荷包,早就被血浸透了。 这胡会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大祸临头,语气甚是嚣张: 「不过一个娼妇,与我勾搭还与旁人勾搭,我与她争执,无意中将她杀了,不过,那等***之人我杀了她也就是杀了罢了!」 看着面前穿着素淡的小妇人,他还想再说句调侃之言,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 鲜血从胡会的嘴里涌出。 一把短刀插在了他的脖子里。 将短刀抽出,在胡会抽搐倒地的瞬间,赵肃睿又将刀捅进了他的身下。 权术? 权衡? 借势? 等着沈三废替他安排妥当? 去他爹的! 昭德帝在别人震惊的目光中松开了刀柄,直接让那短刀与摇摇欲坠的一坨肉一并留在了胡会还在抽搐的身子上。 这等人,就要手刃了才痛快! 外面的雪层层落下,堂中,穿着燕尾青色马面裙的「女子」掏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 「沈三废啊,靠着一颗心当人,就是又蠢又笨又冲动。」 他在心中这么想着。 却笑着。. 六喑 第九十八章 入狱 巡城御史于松柏是在床上被人给薅下床的。 睡眼惺忪地看着自己的属下,他打了个哈欠问:「可是哪处失火了?」 「大人,不是失火,是出事了!有一沈氏妇人在咱们衙门里当堂杀了人!」 于松柏哈欠打了一半,下巴差点儿从脸上脱下来砸在地上。 「那妇人是什么来历?」 「不、不知道!她说要出首告发今夜来自首的胡会,我们将胡会拉出来让她指认,她竟然直接从袖中掏刀出来将人杀了!」 「胡会?」手上提着裤子,于松柏歪头看了自己的属下一眼,「是胡家那个破落户侄子?」 「正是他。这次他来自首,说是杀了个娼妓。」 一个娼妓? 于松柏并不放在心上。 穿好了裤子又穿鞋,他的属下已经将他的官帽捧在了手里,提上皂靴,于松柏的眉头微微皱着: 「姓沈,之前正西坊沈宅的沈家兄弟二人聚赌一事是西厂的人来亲自打点的,你可还记得?」 「属下记得。」 「按说他们用了沈宅聚赌,那沈宅也该抄没,结果文书里又多了一笔霸占旁人家产……」 于松柏敛着身上的官袍,脑子转的飞快。 像他们这种在在燕京城里处置治安的小官,最要紧的就是将自己治下所有的相关关系整理清楚,决不能因为一时意气判了案子,结果得罪了不该得罪之人。 沈家兄弟二人一直牵连到了西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怎么也算是于松柏治下的一桩大案了,到现在还没彻底审结,于松柏当然记得清楚。 「那沈氏与这沈家兄弟可有牵扯?」 「属下这就派人去查。」 「也别光查这一桩。」于松柏又将人叫住,「那妇人当堂杀人,要么是疯的,要么是狠的,将她来历细细查清,再寻了她夫家或者娘家的人来!」 「是,属下明白。」 终于穿好了一身官服,于松柏没有对着镜子想要将官帽戴上,只见黑黝黝的镜子里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又看向自己的属下: 「你看本官这帽子戴得可是端正?」 属下半弯着腿仰着头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才说:「大人帽子左边略高了些。」 左边? 于松柏抬起左手压了压左边的帽子。 属下急了:「大人,是小人的左边,您的右边!」 于松柏连忙又去压自己另一边的帽子,又气又急: 「你一个小人,哪里有你的左右?」 —— 巡视西城察院的大堂上,杀了人的赵肃睿面前摆了把椅子。 他没客气,屁股一落就坐了下去。 四鼠看着这「沈娘子」的做派,心中唉声叹气。 「沈娘子,我家主人明日有要事,实在顾不上您这,您何必今日动手呢?」 赵肃睿眼都不抬,用脚尖儿点了点那胡会尸体横着的方向:…. 「那等腌臜货色,怎配多活一日?再说了,我做什么,与……有何关系?」 沈三废能听见他心声的时候,他可是说了只将胡会送去五城兵马司的。 突然,赵肃睿笑了起来。 起初只是「噗呲」一声忍俊不禁,接着就成了大笑。 沈三废!她如何能想到?自己在她面前装腔作势,仿佛浑不在意。 结果呢?他赵肃睿抬手就将人杀了!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那沈三废此时定然还以为他在沈 家宅里安安稳稳地又吃又睡吧?指不定还觉得他这惯于耍弄权术的皇帝早就将一个人的死抛诸于脑后了! 他偏不! 沈三废!她损他!她骂他!她讥嘲他连做人都不会!什么是人!不过是有勇无谋的莽夫,不过是自以为有些志气的匹夫罢了,谁不会做?他就要做给沈三废看!他是不屑!不是不能! 「四鼠,你带着人走吧。我既然当堂杀了人,自然是交给有司处置,你们立在这儿算什么呢?」 听见沈娘子随口叫破了自己身份,四鼠的头又低了几分。 「沈娘子,我家主人时刻将你放在心上。」 刚说了这一句话,四鼠就看见刚才又淡定又疯癫的沈娘子猛地抬起了头: 「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什么放在心上!你说的是什么昏话?」 不管是沈三废那等阴险小人时刻将他赵肃睿放在心上,还是身为一国之君的赵肃睿把一个阴险小人沈三废放在心上那都是鬼话! 吓人的鬼话! 杀人不眨眼的昭德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又摆摆手对四鼠说: 「你们赶紧走!」 四鼠抬头看了看这衙门一眼,又看了看几个被西厂番子拦在一旁的衙役,最后又低着头说: 「沈娘子,天大的事,总有我等替您担下,您不如早些回去歇了……」 「我不去。」抬起眼看向自己从前最得用的大太监,赵肃睿冷冷一笑,「你们能替我担下什么?我又有什么要你们替我担的?我不过是杀了个该杀之人,是非功过也不是你们这些……能定的。」 舌尖在齿上一沾,说惯了的「猫狗畜生」几个字到底没有说出口,他话锋一转,又说: 「既然做了个有勇无谋的匹夫,总要多做几天,你回去告诉让你来的人,没有我依仗的种种,我仍是敢杀人的。杀该杀之人。」 知道这沈娘子是皇爷放在心头的人,四鼠不敢轻易违背,带着人撤了出去却没走远,只在不远处的路口守着,有身边熟悉的属下轻声问: 「总管,咱们是不是该往宫里报信儿?」 四鼠摇头:「明日冬至,皇爷要祭天,此等大事在前,余下的都要往后压一压,守到早上,若无事,我回宫去,你带人继续守着。」 顿了下,四鼠又说: 「沈夫人得陛下青眼,虽然还没入宫,但是陛下花在她身上的心思不输于宫里的娘娘,你可懂其中的意思?」…. 「小的明白,总管放心,小的绝不让沈夫人有闪失。」 于松柏坐着双人小轿冒着雪赶到府衙,就见自己的官署灯火通明。 他匆忙忙下了轿子,看着衙役们立在大堂门口不敢动,心中顿时怒气翻涌: 「不过一具尸首,怎么就将你们吓成了这样?」 说罢!他转身看了一眼正堂里胡会的那一具尸身,顿时也吓了一跳。 胡会的脸他早就不记得了,可是这人死得确实凄惨。 脖颈处的黑血淌了一地,喷得四处都是。 再往下看,见到那插在孽根上的刀,于松柏忍不住夹了下腿。 这等死法,男人看了就没有不疼的。 堂中摆了一把交椅,一个穿着燕尾青马面裙的女子身上裹着银鼠氅衣,头上戴着素珠簪子,翘脚斜坐在椅子上。 于松柏一时怔愣,他从前是做过县丞的,还是个匪患连年的下等县,山大王坐了县衙门,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你,就是当堂杀人的沈氏?」 他张口问话。 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甚至弱不胜衣的妇人却连眼皮子 都懒得动一下,还反过来问他: 「你,就是司掌这衙门的巡城御史?那我问你,这胡会在燕京城中无恶不作,你为何一直放任他作乱?身为巡城御史,你的职责何在?」 明明是自己掌管了快一年的察院衙门,于松柏却不禁恍惚,仿佛对方才是高高在上的青天老爷,而他不过是个将要被论罪的犯官。 气势为人所夺,他说话也气弱了几分: 「沈氏,是本官在与你问话!」 「巡城御史,司掌治安,决断讼狱,胡会不过是有个在火甲队里的堂叔,竟然能保着他这么多年的安稳,你们这一任又一任的巡城御史难不成都是尸位素餐的废物?还是说你们都被人喂了个脑满肠肥,忘了你们头上还有个朝廷?」 裙摆上到底沾了血,赵肃睿瞥见了,心中庆幸到底没有弄脏了新的衣裳。 却又觉得晦气,索性用手中的氅衣遮掩了下,眼不见为净。 双手拢在袖子里,他沉声说道: 「沈献儒沈守儒两兄弟聚赌数年,你们不管。观音寺前街附近暗娼密布,你们不管。胡会这等丧尽天良的玩意儿借着自首脱罪,你们就装模作样起来了。你同我问话?你还有脸同我问话?你是家里没有铜镜么?外面有冰,坑里有尿,你怎么不找个地方问问你自己?你有没有当了个好官?你有没有对得起你治下的百姓?你有没有让百姓在你治下能有些微的安稳?嗯?你问过吗?」 女子的声音并不高亢,比起寻常女子来说甚至有些低哑,却像是一把又一把刀,往于松柏的身上刺了过去。 他恼羞成怒,从来没有女子敢在他的面前这般放肆。 「咆哮公堂!你这是咆哮公堂!你一个当堂行凶的妇人竟嚣张至此!本官万不能容!来人!将她拿下,先杖刑二十!」…. 在于松柏的咆哮声中,他的属下衙役却不敢妄动。 有一个人小心凑近,趴在于松柏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于松柏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这女子竟然与西厂有关系? 赵肃睿猜到了他们在做什么勾当,冷笑一声,他一振袖子,露出了自己身前被胡会的血喷溅出的星星点点,又用手指了指胡会身上的那把刀: 「人是我杀的,认证物证俱在,你要是一进来就让人将我抓起来,我倒还高看你一眼。」 方才还怒火滔天的于松柏此时已经换了一副嘴脸: 「沈夫人不要误会,本官不过是照例询问一番,你不想说便罢了,既然此案已经问清,这胡会也并非夫人所杀,此时也就过去了,来人,送沈夫人出去。」 出去? 就算知道这些官吏的见风使舵和猥琐无耻,赵肃睿还是忍不住将目光落在了于松柏的脸上。 「胡会是我所杀,我用刀在这巡视西城察院的大堂上亲手将他了结。」 「夫人说笑了!」于松柏竟然还在笑着,「胡会作恶多端,杀人犯案,今日为我察院衙役所擒,恰逢夫人前来状告,他竟然意图袭杀夫人,衙役失手将他击毙,说到底是咎由自取,又与夫人何干?」 不过是一个西厂,竟然让人如此惧怕。 不过是一个七品的巡城御史,竟然在这样的人命案中指鹿为马。 浩浩燕京,天子脚下。 真是天大的笑话。 怒极反笑,赵肃睿反倒越发气定神闲起来:「我说了,人是我杀的,依照《大雍律》你该将我查明正身,问清原委,再签字画押,之后将我扭送西城兵马司,再将卷宗呈上。怎么,你是连官都不会做了?」 于松柏:「……」 他之前说女人能当堂杀人要么 是疯的,要么是狠的,眼前这女子又疯又狠,仿佛一个活阎罗,实在是骇人。 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连夜赶过来,只管装傻装一夜,反正明日陛下祭天,他们也得上街巡视,如此再过一日,这女子厌烦了也就走了,也不必他在这儿又挨骂又为难。 这人,他关了,一定会吃挂落。 他要是不关,现在就吃挂落! 「沈夫人,你也说这胡会是罪大恶极之辈,他死了就死了……」 赵肃睿「哈」地笑了一声:「罪大恶极?若我身后没有西厂,此刻罪大恶极的就是我了,那胡会就会是一个无辜枉死的良家子弟,我说的可对?你这等只知钻营的废物也就这点儿颠倒黑白的本事了,得权在手,不思报国,只想着怎么能捞好处,如何能不得罪人,上负皇恩下弃黎民,真是连废物也不如。」 于松柏不敢吭声。 他环顾左右,却无人敢与他对视,偌大察院里十数个大男人,竟然都拿这么一个弱质女流没有办法。 半晌,他叹息一声,弯着腰说道: 「沈夫人,还请您在牢中暂且委屈几日。」 一直陪在赵肃睿身旁的培风轻声道:「姑娘,我和你同去。」 「你去什么?你又没杀人。」 赵肃睿斜了她一眼: 「过了明日,若有人来找我,你就告诉她,她骗了我许多回,我也骗了她一回,我倒要在牢里看看,她怎么不动权术又给了人公道。」 说完,「她」转身便走,路上途径胡会的尸身,「她」也毫不避讳地一脚踏了上去。 —— 雪仍在下。 察院外,四鼠撑着一把伞。 伞下,一个穿着紫貂裘衣的男子长身玉立。 「爷,沈娘子现在还没出来……」 沈时晴没有说话。 看着紧闭的府衙大门,她轻轻眯了下眼睛,手指在裘衣之下轻轻转动。 片刻后,她笑了。 「走吧,咱们回宫去。」 「陛下?」 四鼠有些不懂,陛下突然骑着快马在这雪夜寻来此处,为何既不见沈娘子又不说要如何做? 难道男女之前谈情说爱还要在这等有司衙门里玩什么情趣? 沈时晴却只是翻身上马。 那赵大傻做了莽夫,做了匹夫。 何尝不是逼着她沈时晴去做一个玩弄权术的皇帝?. 六喑 第九十九章 祭天的谎言 自古以来,祭天这种事只会越来越繁琐,历代君主以无以数计的人力与物力向永远静默又漠然的苍天献媚,以期证明自己手握天下之权是因为苍天的眷顾。 站在圜丘坛的祝案前面,四周都是天青缎子搭成的神幄,其下是昊天上帝、列祖列宗、日月星辰、云雨风雷的牌位,沈时晴随着祝词缓缓下拜。 她的神情肃穆,心中却默念着: 「诸天神明在上,你们究竟是在,还是不在?究竟对世人慈爱,又或暴虐?你们若真有灵有识有心,为何苍生疾苦不绝?你们若是无灵无识无心,又是谁躲在你们的身后? 「罢了,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们在或不在,有或没有,我早已不在乎。以一个女子之魂窃占这具身体却未遭天罚,我只当诸位也觉得我可以做这个皇帝。自欺欺人之事,从三皇五帝做到了今日,想来多了我这个女子也不算多。」 三跪九拜,起身。 奠玉帛,进祭品。 伴着雅乐的「奉平之章」和祭祀的「干戚之舞」,她端着酒爵走到了正北方的昊天上帝牌位之前。 站在距离神最近的地方,她面带微笑,低声说: 「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大风吹,飞雪散,牌位是木头雕的,它寂寂无声。 编钟奏响,乐人击磬,东南焚牛犊,西南悬天灯,众神面前站着的,是这世间最大的谎言。 谎言站在那,仿佛无比虔诚。 冬至祭天之后,群臣也不必再回官署,送圣驾回宫之后就可以各自回家与家人团聚祭祖。 李从渊刚回了家里,他的夫人米氏立刻让人端着一个装了热水的盆子进来。 「哎呀哎呀,夫人夫人!轻些!」 「轻了有用么?这么冷的天走了几十里路,靴子都让雪水浸透了,让你在靴子里多垫两层你又不肯,还以为自己是年轻时候?」 米氏手中拿着一个帕子,重重地搓在李从渊的腿上,听得他又是连声的哀嚎。 自家夫人平时是极好说话的,可越是这样的人动了气,旁人就越不敢招惹。 李从渊两只手放在身前,推也不敢推,收又不敢收,仿佛一只要下锅的老鸭子,被自家夫人提着腿给烫了个干净。 「夫人,我带回来的祭品你可别忘了留一份。」 米氏瞪了他一眼,把温了的帕子扔回到热水盆里:「有一份是祭品是留给沈家兄嫂的,年年如此,哪里还用你嘱咐?」 李从渊默然片刻,然后一叹,抬起头,脸上又有了笑: 「今年远泽被陛下召回朝,西南路远,他年前怎么也到了。轩尘这些年与他为伴,多半也要回来,若是他也回朝为官,明年华年忌日,我们就能一同去给他扫墓了。」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从前你觉得陛下贪玩,现在陛下不贪玩了,又换了个法子折腾你们这些老骨头。你们啊,想拼命的时候想想你的华年兄,中状元的时候比你早,仕途比你顺,才学比你高,现下又如何了?明明那么多人都看见他是为了救端盛太子掉进了河里,先帝连个谥号追赠都不肯给,要不是你们这些人出面,怕是还要被问罪。」…. 说起过往,米心兰的心中犹带着怒意,她是直率性子,不然出身官宦世家的她也不会与沈韶的妻子秦氏交好,也正因她直率,一些话她也从不遮掩。 先帝坐拥江山,却对功臣寡恩,对良臣刻薄,不知道怎么进取,反倒用各种法子勾着朝中结党互斗,最终令小人把持朝政。 后头这小的也只是稍好些,却把朝堂当儿戏,就算现在仿佛正经了点儿,米心兰也不觉得他就真能改了赵家人的脏心眼子。 「 对了,夫人,你可有从柳氏那再得了沈家侄女的消息?」 米心兰坐正身子,把干净的裤子和鞋袜扔在李从渊的腿上让他换上。 「自从英国公家出事,各处的宴请也少了,现下又入了冬……我也有几个月没见到柳氏了,之前说沈家侄女在谢家的庄子上,我派人去远远看过几次,那庄子很是热闹,侄女身边的丫鬟常有进出,想来也没被谢家的事情牵连。」 李从渊穿好了衣裳,抱着自己换下来的脏衣服,趿着木屐往门边走,一边走一边说:「谢文源是个志大才疏刚愎好权的小人,这些年我压着他让他狗苟蝇营毫无所获,就是怕他惹出祸事牵累了侄女,没想到……」 「你将衣服放在门口,等嬷嬷收拾好祭品就会来拿了。」 李从渊依言照做,还没忘了将以上叠的整齐些。 米心兰将他的官袍放在熏笼上,又赶着他去榻上躺着歇息,自己拿了本书倚在他的旁边坐着,口里说道: 「说起谢文源,这次祭天,陛下也没让英郡王世子出来?」 李从渊抬手抓了下自家夫人脑后的碎发,叹息了一声:「没有。」 米心兰捧着书,许久没动。 李从渊打了个哈欠几乎要睡过去了,却听自己的夫人说: 「幽禁不出数月,陛下是把英郡王世子当了质子。」 李从渊悚然一惊,连忙坐了起来: 「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米心兰笑:「我一个妇道人家在自家说话,是不是乱说不还是你们这些男人说的算的?」 李从渊闭上嘴不吭声,看着自家夫人。 米心兰年纪比李从渊还略大两岁,大雍朝的读书人都等着功成名就后娶美娇娘,连沈韶都是进京赶考的时候才认识了秦同希,进而认识了陪着秦同希入京求学的秦姝,李从渊却不一样,米心兰是他恩师之女,两人十岁相识的时候他就喊米心兰姐姐,他十六岁省试之前就有恩师做主定下了两人的婚事,等他高中之后更是大小同登科都没耽误。 年少相伴之情到如今早成了家人,李从渊也知道米心兰极少在朝政上发议论,可她既然开了口,那就是有些把握的。 「夫人,你的意思是,陛下是觉得英郡王要反?」 米心兰笑了笑,翻了一页书: 「我粗算了下,陛下清查太仆寺至今,少说也弄出了三五百万两的银子,加上从前打张玩党羽那儿抄没来的,打都尔本部是足够的……陛下许久未提西征一事了吧?」…. 李从渊默然,英国公献计于陛下要挑起西北两部内斗,此事是国之机密,他不能告诉米心兰,可从那之后他也能觉察出陛下对西征一事已经没了兴趣。 不,应该说陛下是找到了更有趣之事。 想想现在成了众矢之的的都察院,还有每次早朝站在一侧的女官们,李从渊缓缓开口: 「夫人是说,陛下现在筹的钱,是为了防备英郡王造反?」 见自己夫君急得要跳起来,米心兰低头继续看书: 「是或不是,与我这妇人有何干系?」 李从渊却已经只穿着袜子站在了地上,脸上的胡子都跟着飘了起来: 「英郡王世居江西,江西本与鲥贡牵连不多,陛下却把姚迁调去江西做御史,还让他对江西的茶贡和税赋大查特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谢文源之母乃是英郡王的姑姑,这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若英郡王真有反心,却又肯在怀远县主的请求之下派了世子入京,要么就是怀远县主与他谋反一事甚有勾结,要么,就是那英郡王世子入京所图甚大!正因如此,陛下才将英郡王世子一直关在谢家,等着他动作! 」 想通了其中关窍,李从渊薅了一把自己的胡子,一点都没有平日里的从容模样。 「夫人,咱们得把沈侄女从谢家摘出来……谢文源!都废物成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敢牵扯到谋反事里!真是、真是……」 「真是蛐蛐儿帮着耗子斗猫,不够给人当碟菜的。」米心兰还是在低头看书,语气一点也不着急,「你只管放心,咱们侄女是个有成算的。」 说话的时候,她随手将一张书签插在了别的书页之间,那张书签上有一些蜿蜒勾勒的笔记,仿佛是字,却又让人不认识。 过了片刻,米心兰抬起眼看了看自己着急上火的丈夫,笑了笑,又低下了头。 心中装了事,李从渊一夜没睡好。 第二日免了朝会,陛下的早课也是杨慎在上,李从渊还是早早地到了文渊阁。 刚一坐下,他就看见一个头戴梅花官帽的女子抬脚走了进来。 「李尚书,下官奉陛下旨意,前来调取今年大理寺审结的案件卷宗,烦请内阁用印。」 「卷宗?」 李从渊有些疑惑:「今年的卷宗按说要在下月才能复审完毕以做封存,高女官,陛下现在要卷宗,大理寺那边只怕……」 「李尚书不必担心,下官带了女官们一起往大理寺,遵陛下旨意,专取女子受害之案与女子加害之案的卷宗。」 陛下要调取卷宗,内阁用印不过是走个过场的事儿,李从渊当然不会阻拦,看着高女官带着两列女官踩着晨风而去,李从渊突然心中一动。 沈家侄女从谢家脱身之后,也可以来当个女官,至少是有官身,有俸禄,不必再仰人鼻息。 这么想着,李从渊转身看向了礼部尚书的座位,上面还摆着遴选女官的各种的文书名册。. 六喑 第一百章 要人 高婉心带着人将卷宗拉到端己殿的时候,端己殿里是一如既往的热闹景象。 穿着马面裙和短袄的小宫女们抱着文书来来往往。 窗前的一溜儿长案上并排坐了一群穿着青衣的女子,全都一手翻着账本儿,一手打着算盘珠子,从她们面前的案上到她们身后的架子上到贴墙根儿的柜子上全都摞着账本。 冬日天寒,这里自然也少不了用火取暖,却一点烟火气都不见,因为财大气粗的乐清大长公主一到了端己殿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盘起了地龙和火炕。 火炕是细长样式的,女子们坐在上面就成了暖凳,腿上再盖着一条薄毯子,暖暖和和,干活也多了劲头。 歪着头看了片刻,高婉心笑着说: 「每次来都要在心里赞一句学士们的好巧思,让一百多号人能在端己殿这般自在。」 迎她的是现在暂领了协办大学士的韩若薇,她捂着脸掩下了一个哈欠,也笑着说: 「高御前客气了,这端己殿从前就是个夏秋时节赏景的地方,四下漏风,又在山上,我们不想想办法,别说一个月清账,一个月,我们这里里外外能病倒一片。」 「昨日冬至,自两位学士往下都未休息,这些辛苦陛下和娘娘也都看在了眼里,今儿一早陛下就吩咐了整个端己殿上下都赏一身上制棉衣,款式与宫中各处都要区分开,按说韩学士与赵学士都应穿青色,余下女官穿绿,陛下特意下旨,给所有女官都穿赤色马面裙,膝襕按品按职用飞鸟纹或者獬豸纹,至于裙襕……」 高婉心淡淡一笑,从怀中取了一张纤薄的纸出来。 「这是今早陛下亲自绘制的山海纹,连颜色都设好了,只要交给织娘就能做成。」 韩若薇刚看了一眼,高婉心就把纸收了回去,她的眼睛跟着飘了一截,差点飘进高婉心的怀里。 眼巴巴看着这位书香透骨的女官,韩若薇眨眨眼: 「高御前,东西做出来也是给我们端己殿穿的……」 高婉心看向她:「这纹样是陛下突然心有所悟,令下官画的。」 明明片刻之前还说是陛下画的,怎么就突然改了口。 下一瞬,韩若薇明白了过来,她们端己殿刚刚建立,功名都虚乏,要是让人知道陛下亲自给她们画了裙子上的纹样,怕是会让那等小人往不堪之处想,这样隔了一层,是为了给端己殿省些麻烦。 她丈夫的这个外甥竟然是这么妥帖的人么? 韩若薇在心里一叹,对着高婉心行了一礼: 「陛下之恩,我端己殿上下铭记五内,也多谢高女官特意前来告知,端己殿上下也不会忘了高女官……」 「不必忘。」 突然被接了话茬,韩若薇抬起头,就见高婉心对自己露出浅笑,一把年纪的女官双目有神,笑容生辉,仍是韵致动人,书画难描:…. 「端己殿外面有四百多份卷宗。」 韩若薇立刻从美色中醒了过来。 以前所未有的速度。 「高御前?」 「下官不求被韩学士记得,只求韩学士能借我几个有识文断字之能的女官,将这数百份卷宗整理出来。」 人?哪有人? 算账的是赵明音从她自己的织厂里拉来的女账房,整理账册的是一干识字的女官,搬运、堆叠、研墨……这些事儿都是宫女在做,要是宫里有母耗子能识字儿,那母耗子现在也得在端己殿里扒拉账本! 她哪有人能借给高婉心用? 韩若薇咧嘴一笑,下一刻,她一把拽住了高婉心的袖子: 「高御前,我这儿实在是没有人可用啊!您 要是不嫌弃,我今天下值之后就替您去整理卷宗。」 听听听听,堂堂协办大学士,说话说得这般可怜。 高婉心挑了下眉头,慢慢拽回了自己的袖子: 「韩学士不必妄自菲薄,您协助赵学士教导女官,宫中上下无不赞叹,都夸您教的人不仅能写会算,做事也精细周到。陛下命我带领女官清查今年大理寺与女子有关的卷宗,两三日内就要给出个结果,现在那拉着卷宗的车子正在端己殿外。」 韩若薇捂了下脸,几乎要仰天长啸来纾解胸中烦闷。 「高御前,端己殿必须在一个月内清查完太仆寺五年的账册……」 「我知道,所以我只向你借十人,无需精于算学,能识字即可。」 韩若薇一咬牙,一跺脚,翘起三根手指:「三个。」 「十个。」 「五个。」 高婉心挑了下眉头:「十五个。」 韩若薇看着自己原本要比划六的手指头:「……」 讲价难道不是在十个和三个之间拉扯吗?怎么突然冒出来了一截? 她看向高婉心,只见高婉心面色丝毫不动:「十个,三日后归还,韩学士再与我讨价还价,我只能说我要二十个人了。」 韩若薇:「……好,十个就十个,三天归还!」 高婉心点点头,看着韩若薇痛彻心扉地点了个十个人交给自己。 她带着这些人与文书一道过了太液池上的桥回了皇城。 被韩若薇出借的十个人里只有三个是女官,七个都是只是略识字的宫女,年纪也不大,自从进了宫就在西苑伺候,还是第一次进了皇城。 高婉心走在前面,脊背挺直,脚步不疾不徐,将人一路带到了乾清宫。 刚用过午膳,若是平时,这是沈时晴难得的消闲时候,她要么会看几页闲书,要么会出去走走,今天她看的是《旧唐书》列女传一册。 走进暖阁,高婉心低声说: 「陛下,从端己殿借调的女官与宫女共计十人,连同乾清宫可用女官共计三十人。」 「好,你们就在乾清宫正殿将那些卷宗分门别类。」…. 「是,陛下。」 高婉心刚要退下,却又被年轻的皇帝叫住了。 「高女官,你博学多才,可曾看过《旧唐书》的列女传?我正看到楚王妃之妻上官氏为了不再嫁削去了自己的鼻子耳朵,没多久人就去了。」 高婉心如实以告: 「陛下,臣从未看过《列女传》,无论哪朝哪本。」 沈时晴抬起头看向她:「为何?」 「说是讲忠孝,却动辄是女子损毁自身失去性命,臣不喜。就如这上官氏的故事,微臣看着,心里就会想,为何男子在鳏居之后不需割鼻明志?别说什么守节了,只要纳几个妾而不续弦,千百年后也会有人觉得这是忠贞不二,倒越发衬得那割去了鼻子的女子有些可怜。」 沈时晴放下手里的书,过了几秒,她笑了:「没想到高女官还是率真之人。」 高婉心只笑不说话。 下午,沈时晴在乾清宫的暖阁里批阅奏折。 数墙之隔,高婉心带着宫女太监们一并整理大理寺的卷宗。 过了太液池的西苑端己殿里,女官和宫女忙忙碌碌。 晚膳之后,沈时晴自己走进了乾清宫的正殿。 正殿光可鉴人的石砖地上已经被各色卷宗铺满了。 女官们分成三组,低声唱念着女人们的罪名。 沈时晴站在一侧静听了片刻,突然开口问高婉心: 「高女官,你听了这许多罪名,可曾听出了什么?」 高婉心面上带着柔和笑意,对着她行了一礼: 「微臣听出来,若一个女子不愿再嫁,还是应该割了自己的鼻子更好些,不然,到了被人强迫再嫁的时候动了手伤了人,也是她的罪过。」 没想到高婉心能将《旧唐书》里的那一篇与她现在看的案子连在一起另有所得,沈时晴听完,点了点头。 「你有些说得没错。伤了别人是论罪惩处押入刑狱,总要有个下场,伤了自己,只会得一些人的虚伪感叹罢了——要是逢迎这种虚伪,比起割鼻子,也未必能更让人好受些。」 说完,沈时晴也笑了。 遥远的牢房里,赵肃睿打了个喷嚏。. 六喑 第一百零一章 坐牢 喷嚏声惊动了正抱着棉被的图南,她转过身,一脸关切: 「姑娘,你到底是受寒了。」 赵肃睿想摆摆手,却还是舍不得怀里的小暖炉,他吸了吸鼻子,语气不屑: 「是我这身子太差,不是冷的。」 图南无奈,转身继续整理着被褥。 赵肃睿看着她的动作,又缩了缩身子。 今日是他在牢中呆的第三天,那个巡城御史自然不敢怠慢他,他坚持要住在牢里,那人恨不能把自己家都给他搬来,可冷还是冷。 牢房,毕竟是牢房。 就算这一间有一扇能通气的窗子,又是冬天,少了些霉烂的气味儿,也依然让锦衣玉食惯了的赵肃睿觉得污秽难忍。 第一天夜里,他身下铺着厚厚的棉垫,身上盖着簇新的棉被,也依然能闻到有恶臭气从砖缝间如藤蔓一般地生出来爬在他的身上。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绘的气味儿,血污、便溺、眼泪、见不得光的暗与尘糅杂在了一处,就算用净水漂洗八百遍再盖上一尺厚的黄土只怕都不能将这气息彻底掩盖。 虽然是出生金玉之家,赵肃睿也不是真的一点苦都没吃过。 习武是要吃苦的,当皇子皇帝也不全是安然闲适,更不用说他还上过战场,在西北的草原和荒漠上与兵卒同吃同住了半年。 只是当时要么身子疲累精神浆根本顾不上去想苦不苦,要么就兴致勃勃地跟人说起战法说起杀敌,就算苦也甘之如饴了。 牢房里没人陪他说话,也没有数以千计的敌首让他砍。 只有伴着月光零星被风吹进来的碎雪,还有牢房过道里狱卒来回巡视的脚步声。 在这样让人难以入眠的夜晚,赵肃睿躺在床上,唯一能想的就是沈三废。 看着沈家宅邸里残留的那些沈三废年少时的遗迹,赵肃睿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它们与如今阴险狡诈又刻薄的沈三废联想到一起。 有个才气纵横又开明不迂腐的爹。 有个飒爽疏阔又真爱女儿的娘。 比起他那个表面开明实则多疑又好名声、到死都不肯信他的父皇。 比起他那个捂着眼睛不肯看捂着耳朵不肯听,做梦都想让他去替皇兄死的母后。 沈三废有着他做梦都没想过的一对好爹娘。 偏偏,她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天下罕见的狂徒,古今难寻的反骨,窃占皇位、擅用皇权…… 「她当皇帝当得正欢,还嘲讽我爱用权术?哼!」 「装模作样,还掉眼泪!」 想起那天看见沈三废站在沈家门前用他自己的身子落泪,赵肃睿就气哼哼地翻了个身,也顾不上什么气味儿不气味儿了。 片刻后,他又翻了回来。 「沈三废到底能不能把朕救出去?她要是摆出个皇帝架子直接捞我怎么办?那不就成了朕是个耐不住性子的匹夫,反倒要靠她以帝王之身来救我?」…. 想着想着,赵肃睿的脑海中甚至有了画面——人从衙门口栽蒜似的一路跪到了牢房门前,他,堂堂昭德帝,坐在牢房里,可怜巴巴衣衫凌乱,穿着一身龙袍的沈三废大步走进来救他出去。 呸呸呸! 越想越觉得心头火大,这牢房单间里有三个火盆,让他越发燥热起来。 第二日醒来,他发现炭盆熄了,身上的被子大半掉在了地上,刚坐起身赵肃睿就觉得一阵头昏脑胀。 看着狱卒从外头买来的肉汤和油饼也不合胃口, 这时候,赵肃睿才觉得日子难过起来。 狱卒被上峰敲打过,万不敢 对他无礼,可也就是那样儿,连壶水都倒不好。 身上裹着被子靠着墙坐着,一会儿觉得身上冒了汗难受,一会儿觉得有凉风从太阳穴往脑袋里钻。 赵肃睿索性站了起来,在牢房里一圈儿一圈儿地走,一边活动筋骨,一边也让自己有点儿事情可做、 图南背着一个大包袱出现在牢房里的时候,就看见「自家姑娘」披着发在牢房里转圈儿,脚上沾着枯草叶子,身上衣裳也都是皱的。 「姑娘?」 「图南!」 一见到图南,赵肃睿的眼睛都瞪圆了。 狱卒打开牢房的门,图南给「她」带了换洗的衣裳还有原本正在看的书。 当然,最让赵肃睿高兴的,还是图南带来的焖羊排肉。 这次的羊肉做得很是清淡,汤白肉嫩,仿佛只是在锅里用清水煮过,却又浓香四溢,竹制的食盒里仔仔细细地垫了棉布,汤端出来还是热的,赵肃睿也不挑拣,喝了一大口,立时觉得自己身上的窍穴都通了气。 除了这一道羊肉,还有四个小碟,分别是猪蹄冻、腊菜头、清拌蒜薹、梅干菜炒藕片,主食则是热腾腾的面饼。 甚至还有一壶温好的黄酒。 赵肃睿喝了一口酒,再啃两口肉,坐在床上的姿势都变得随意起来。 「图南,你留在了城里,那庄子上交给谁了?」 「奴婢换了培风回去,只让她一个人回去,没让庄子那边知道您这边的消息。」 这倒不错。 赵肃睿没吭声,狂啃羊肉。 「另外,奴婢还让培风派人将谢氏兄弟送回了燕京,沈小少爷本来说今日冬至休沐要回庄子上,我也让人拦了。」 赵肃睿停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步也没错,那庄子现在名义上还是谢家的庄子,谢家两个废物还是名义上的主子,得防着有人拿他们生事。 图南看他吃得香,又在四处看了看,牢房里有一只铜壶和一个细白瓷的杯子,铜壶里的水还热着,细白瓷杯子里的倒是已经凉了,她将杯子里的水倒了,从包袱里掏出了一套天青色的茶具又有一个小铜壶,天青色的茶具放在空着的木几上,小铜壶里面倒了水,放在了火盆上。…. 赵肃睿吃了个几分饱,打了个嗝儿,看她在那忙里忙外。 铜壶里的水很快就开了,图南取了一个纸包打开,将里面的鸡舌香投进了壶里,又倒了水。 「姑娘昨夜动了肝火,晨起又有些受风,喝些润燥暖胃的对身子好。」 最后又拿出几个苹果,图南的包袱算是彻底空了。 吃饱喝足,又擦干净了手和脸,重新梳了发,赵肃睿颇有一种再世为人的舒畅,看着图南也比从前顺眼了些。 图南又将牢房重新打扫了一遍,点燃了她带来的香料。 赵肃睿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很重的沉香气,和平时的花果香截然不同。 端着小香盘,图南笑着说:「沉香除秽辟邪,用在这儿更好些,姑娘要是闻不惯,我明日来的时候就换成您爱用的橙香。」 「用这个就好。」 赵肃睿摆摆手,又让图南走到近前。 「管好各处,让夏荷她们别慌,要是有人乱说话,就只管关起来,遇事你和阿池商量着来,若是你们二人之间有了纷争……」 看看眼前垂眼静听的小丫头,赵肃睿眉头动了动。 「以你说的为准。」 比起图南,阿池更乖顺听话,也更为他这做主子的着想,虽然脑子有时候不够清楚,可是无所谓,光是听话这一条,在皇帝的眼里就比得上其 他了。 可是在赵肃睿下决断的那一瞬,他想到了现在还在沈宅与庄子上的人。 也不是夏荷和柳甜杏她们,而是为了两个孩子日夜绣花的青莺、为了张婆子每天努力识字儿的小包、在庄子上每天兴高采烈只等着操练完了就吃肉的男女老少……那个之前在庄子外头等着端肉汤回家的小丫头也被他召进了庄子里帮忙。 对了,那小鸡崽子似的小丫头叫三两。 一旦想到了这些人,赵肃睿就知道,他能选的人只有图南。 图南看似乖顺,骨子里却不像个丫头,这一条,她真是像极了沈三废。 从庄子到沈宅,都是他赵肃睿打下的基业,阿池能想尽一切办法替他守住了,却未必守得住人。 图南则相反……还是跟沈三废一样。 赵肃睿突然觉得心里一阵腻歪,整个人往后一靠,头却撞在了墙上。 「姑娘!」 「嘶!这破地方!明日你给我多带些被褥过来!」 「是!」 次日图南果然带了簇新的被褥过来,将那木床给垫得厚厚的。 大概是知道他嫌弃这牢房里的气味儿,褥子的四角都缝了香包。 可就算被照顾得再仔细,赵肃睿还是觉得自己着凉了,不光打喷嚏,还有点儿冷。 当然,他不觉得这是因为自己执意要坐牢等着沈三废来救的过错。 都怪沈三废这身子太废了!哼! 「哎哟,官爷,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这牢里怎么还有这么一处神仙住处?」 赵肃睿抬眼,看见一个穿着旧棉袄子的女子提着小包袱拖着腿跟在狱卒后面往牢房深处走。 狱卒给了那女子一脚,让她别乱说话。 赵肃睿皱了下眉头,狱卒管教犯人也就算了,怎么连来探监的都打?他打定了主意一会儿要给那狱卒些教训,不一会儿,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儿铁链声,接着,那狱卒摇着手里的钥匙,哼着歌走了出来。 刚刚那个女子竟然没有跟出来。 「狱卒。」 赵肃睿出声叫住了他。 「夫人您吩咐?」 「刚刚那女子是谁?怎么没跟着你一起出来?」 狱卒陪着笑:「回夫人的话,刚刚那妇人是咱牢里的惯犯了,刚放出去三天,今天又偷人家的贡品,连过堂都省了,直接打一顿扔进来。」 「惯犯?」 赵肃睿皱了下眉头: 「她是一直在偷盗?」 狱卒弯着腰,脸上笑出了一口的黄牙:「夫人说笑了,那施氏就是在外头活不下去了进了大牢混口饭吃,牢房那边儿斜岔道里这样的人可多了,一口馊泔水一个风吹不着的石头房子,也比他们在外头过得强多了。只不过这样混日子的多是男的,就这么一个女的,一不留神就污了夫人的眼。夫人见谅。」 赵肃睿转头看向那女子被关押的方向。 却什么都没看见。. 六喑 第一百零二章 窗纱也堪桃红色 图南临走的时候,赵肃睿看着她劲瘦的背影,砸了咂嘴说: 「我想吃肘子。」 相貌无奇的婢女停下穿斗篷的动作,转身看向他。 「好,明日给姑娘做肘子。」 赵肃睿移开了目光没有说话。 自打邵志青那事儿起的隔阂,到了这时候他才算是放下了。 他可是好久没吃图南做的肘子了! 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棉布斗篷从衙门里出来,图南往西边看了一眼,就看见了几个溜着墙边站着的汉子。 她垂下眼睛,加快了脚步从几人前面走过,却被人叫住了。 「姑娘可是沈夫人的婢女?」 图南停下脚步,半转了身子对着说话的那人,眼睛还是垂着的,手指勾着斗篷,一副怯懦无害的模样。 说话的人却似乎比她还规矩胆怯些,停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略行了一礼: 「某在主人身边伺候,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姑娘可还记得?」 图南没有吭声,只是略点了点头。 那人松了口气似的:「如此便好。请问姑娘,沈夫人现今可还安好。」 仿佛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年轻的婢女慌张了一瞬,才说:「尚、尚好。」 她的眸光轻动,辗转在旁人的腰腹不敢稍抬,一看就是久在宅院中少与外人往来的样子,让人也不忍心打扰。 那人笑了笑:「某姓方,我身后这些兄弟这些天就在此守着,要是有什么麻烦,姑娘只管告诉他们便是。」 轻轻点了点头,图南转身便走了。 那人站在原地看了会儿,身后有人探头探脑地跟了过来: 「沈娘子的两个武婢我跟那个叫培风的更相熟些,培风性情率直洒脱,要不是个女子,倒有几分军中人的品格儿,这个叫图南的看着也会习武,却在宅院里藏得深。」 「藏得深?」刚刚跟图南说话的人转过身,是一副清朗雅致的俊美相貌,「确实藏得深,四……余四妹,你让你的人在这儿好好守着沈娘子,若是有事,就去沈宅找这个图南姑娘。」 「方老大,你的意思是这位图南是能在沈宅里说上话的?」 出了宫的一鸡也就是方祈恩没有答话,又问:「你可查了图南姑娘的家里姓什么?」 余四妹眨了眨小眼睛,看了眼图南离开的方向:「说是姓凌,六岁时候跟着她爹投了沈韶门下,她爹从前是个走镖的,当年端盛太子落水,她爹也跳下去了,也没回来。」 方祈恩点了点头。 再没说什么。 另一边,图南头也不回地一口气走到了大道上,心中暗暗回忆着自己方才看见的。 脚上是官靴,身上的外袍看着是素青样子,实则是暗花缎,领口处有拆线的痕迹,多半是为了不惹人眼把上面的毛领给拆掉了。 看着也是二十多岁成家立业的年纪,却还没有蓄须。…. 手指长而细,指间有笔茧,可见也是精于文墨,站着的时候身子往右侧倾,应该是久站之后有的毛病。 什么样的大户人家,连下人都要穿暗花缎?脚上都穿着皂靴? 还能将西厂之人使唤得如同自家奴仆? 王侯公卿?将门子弟? 绕过一棵下面积满了雪的树,几个小孩儿喊叫着从身前过去,图南轻轻呼出了一口白气。 如今的「姑娘」骄纵肆意却又狠辣固执,多半是大户人家娇养出的幼子,却又手掌大权,不将人命当回事。 这样的人,他的人生定然比困在深宅里要好过许多。 只是…… 图南却还是担心自家姑娘。 回过身,在层层屋瓦遮掩下她连刚刚走出来的衙门都看不见了,更看不见不知道隐藏在这燕京城里某一处的她家姑娘的魂魄所在之地。 方祈恩这次出宫也不只是为了来看看沈娘子,或者说,看一眼沈娘子也并不是陛下让他出宫后做的事,只是身为奴婢,自然要将主子惦记的放在心头,现在宫里的奏折卷宗一应事务陛下从他们这些太监手里转了不少去了女官处,他们这些太监自然要比从前更用心十倍。 在察院衙门门口上了马车,不一会儿,他就到了一处宅邸前。 宅邸门上空空荡荡连个匾额都没有,门前倒是站了几个男男女女。 「里面清扫得如何了?」 「回掌印,依着您的吩咐已经将院落里打扫干净,赶在落雪之前屋顶各处已经修缮完毕,新的衣被幔帐也已经置办齐备。」 抬脚走到宅院中,这院子几乎可以用「一眼到底」来形容。 不甚开阔的院落里有几颗柏树又遮蔽了半边天光,屋檐和墙上都还有积雪,就算被人里外都清洗过,也透出了些久不住人的凋敝。 方祈恩左右看了看,一眼就看见了墙边摆着的水缸。 「这两个水缸是新的?」 「回掌印,这院子里原本就有两个水缸,里面应是种了碗莲,只是这院子久旷,缸里水干了,碗莲也枯死了,我们重新弄来了缸,又把碗莲的根挖了出来,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养活。」 「没有碗莲,就移两棵竹子到墙角。」 「是。」 几人立即去做。 方祈恩却还觉得这院子少了许多东西,他虽然是太监,出身卑贱,却也见过了这天下最富贵锦绣的景象,这个空荡荡的小院子着实让他怎么都看不顺眼。 「窗纱的颜色是不是太花哨了……」 「我倒觉得刚好。」 听见女人的声音,方祈恩连忙回身行礼: 「见过米夫人、见过寿成侯夫人。」 联袂而来的两个妇人也对他回礼: 「见过方掌印。」 米心兰抬起头看着四周,轻轻一叹,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实在想不到,自己还有能在这里迎姚姐姐的一日。」…. 方祈恩低着头没有说话。 陛下下旨起复了一干旧臣,首当其冲的就是前户部侍郎楚济源,楚济源当年被抄家,他的这处宅子也被抄没,也是在这个宅子里,执掌大雍国库十几年的楚济源被人翻出了全部家底,不过区区碎银三十两。 甚至不是官锭。 这样的人,只因为不赞同陛下西征北伐就被贬去了西南?! 米心兰觉得,这就是个笑话。 楚济源的妻子姚氏心善豁达,与她交好,因为这一重,陛下请她迎姚氏回旧宅的时候她才没有一口啐到那传信的太监头上。 要是有机会,米心兰甚至想亲自问问陛下,如楚济源这样的忠良还要受贬谪羞辱之苦,这偌大朝堂上陛下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站着?是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的小人?还是卑躬屈膝奴颜卑骨的庸才? 一旁的寿成侯夫人梁玉盈接过婢女手里的篮子,笑着说: 「米夫人,我带了麻姑酒和四色点心为姚夫人洗尘,也不知道能不能合了她的心思?我这人拙笨得很,被指派了这差事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做好,想了许久才想着自己有点儿能做了点心的本事,这几碟点心都是我自己做的。」 米心兰见她笑得憨厚老实,心里的火也只能忍下,眼前这妇人也是苦命人,自己撒了火说不得还得连累了她。 见 寿成侯夫人将米氏哄劝住了,方祈恩心中一松: 「米夫人,陛下的意思是姚夫人身边也该有人伺候,具体如何定下全听您的安排。」 「我带了人过来,都是经年的老人,又从外面另外聘了个厨娘。姚姐姐是个宽厚的,又不是守寡的,桃红色的窗纱如何用不得?我看这窗纱不错,不必换了,就是这门前的台阶得重新勒一下,不然有了霜雪就太滑了。」 这也简单,方祈恩对人挥了挥手,立刻就有人过来将石阶起了,也不用在上面重新勒出纹路,不到两刻就有新的石阶被换了过来。 米心兰见他们干活利落,到底没有说什么。 又过了一个时辰,一辆用棉布严严实实包裹的马车停在了门前。 先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从马车上下来,看见等在门前两位衣着华贵的夫人,她连忙拉着小孩儿行礼。 米氏看了她片刻,先是欢喜,下一刻,她看清了女子头上的白花和小丫头身上素白的棉袄。 心头大惊,米氏不可置信地看向马车内,急声问: 「元锦,你娘呢?」 楚元锦将头埋在臂膀之间,半晌,她轻声说: 「婶娘,我娘带着我回了原籍之后一直勤苦劳作,每日织布纺纱将钱给我爹寄过去,积劳成疾,今年十月就去了。」 米心兰后退了一步,心头大震,她怎么都没想到,姚氏跟着楚济源辛苦了一生,竟然就在能看见些光亮之前去了。 梁玉盈连忙扶住她,又去扶楚元锦: 「好孩子,苦了你了。」 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抱住,楚元锦终于忍不住嚎啕出来: 「我娘跟着我爹辛苦了一辈子!我爹吃的苦她只会吃的更多!我爹被流放,我被休,我娘带着我回了老家,现在我爹被起复了,我娘却已经没了!婶娘,我娘没了!」 凄厉的哭声惊动了旁边的小姑娘,她嘴巴一扁也哭了起来: 「苏儿的外祖母没了,苏儿没有外祖母了!苏儿不想让外祖当官了,苏儿想让外祖母回来!」 尖利的哭声响彻狭窄的巷道。 方祈恩轻轻后退了两步,缓缓闭了闭眼睛,轻声吩咐: 「快回宫给皇爷传信,楚大人的发妻姚氏已逝,咱们京里都才知道,我只怕楚大人还不知晓这消息。」 「是。」. 六喑 第一百零三章 杜鹃,姚杜娟 「皇爷,楚济源大人的发妻姚氏今年十月上已经没了,一鸡同米夫人和寿成侯夫人只接到了楚大人的女儿和外孙女。」 正在批改奏折的笔一顿,沈时晴抬起头,看向了在一旁伺候的三猫。 「姚氏去了?」 三猫缩着下巴,也不敢嬉笑,沉沉地点了点头:「是,算算日子,也就刚月余。」 「也就是朕刚决定起复楚济源的时候。」 沈时晴看着面前的奏折,将原本要写的批注写完,又将笔放回到了笔架上。 三猫小心觑着自家皇爷的脸色,没敢吱声。 皇爷却面色如常,仿佛只是批改奏折有些累了,抬起手,一圈儿一圈儿地磨起了墨。 墨条在龙首端砚里循序转动,被点进去的清水渐渐上了色。 像是一直极沉的曲子,一声声,复又一声声。 刻漏轻响,三猫一慌神儿,就听皇爷吩咐他:「去叫高女官过来。」 「是。」 高婉心就在乾清宫正殿整理案卷,很快就来到了暖阁。 「陛下有何吩咐?」 「朕要写个诰封,你执笔。」 「是。」 高婉心在一旁的侧案前站定,抬起手刚要磨墨,却见陛下摆了摆手: 「你来这里写,墨朕已经磨好了。」 陛下亲自磨墨? 高婉心的心头一跳,她看了一眼陛下,却只见陛下神色平和仿佛与平时无异,略定了定神,她抬脚走到了御案前。 敛起了衣袖,她抬笔静待陛下的旨意。 沈时晴站在暖阁的仙楼下面,用手扶着赤红的木柱,低着头缓声说道: 「夫人姚氏,敏慧寡言,守礼持中,入嫁楚宅,俭勤操劳,祗事朝夕,敬恭靡懈……」 高婉心将陛下所说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看着娟秀端庄的馆阁体落在纸面上,她心中也是叹息。 一个极好的女子,竟然就这般去了。 沈时晴看着地上的砖缝,突然想到了自己出嫁到谢家的那一日。 她婚事仓促,母亲身子又不见好,舅母为了她内外操持,大婚那天,她本以为没什么人会来登门,却突然听见垂云笑着说: 「姑娘快看,是楚侍郎家的姚夫人来了。」 常年穿着素布衣裳的姚姨母难得穿了件绛红色的衫子,头上还有一柄金簪,看着比平时明艳了许多。 她笑着走到了自己身后,拿起了梳子:「你姨母我想来帮忙,你舅母却将里外都操持得极好,思来想去,我好歹算是个六角俱全的,来替小阿晴梳头可好?」 六角俱全,就是公婆皆在,父母犹存,丈夫康健,儿女双全。 沈时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浮起浅笑:「有劳姚姨母了。」 比起阿娘手上的老茧,姚姨母的手是另一种粗粝,指节宽大,外皮干黑,指肚上还有细小的皲裂痕迹。 不仅父亲与楚伯父、李叔父他们会聚集作诗,偶尔,娘也会发了帖子请了他们家里的姨母们上门做客。…. 那时,她就不是在男人们面前才华横溢画才天成的沈隐沈离真,而是被姨母们抱在怀里摩挲的小阿晴。 与喜欢说笑的米姨母相比,姚姨母总是有些冷淡,不仅时常推拒不肯登门,每次来的时候也只坐在角落里不出声,别人说起什么时兴衣料、新制的笔墨,姚姨母统统一言不发。 看着那样的姚姨母,年少气盛又被人宠爱惯了的沈时晴自然是不喜欢的,她甚至暗暗觉得姚姨母有些冷淡无趣小家子气,与言谈之间大开大合的楚伯父并不相称。 她将这话说给阿娘听。 阿娘却并未说话,只给了她一两银子,然后告诉她,未来一旬,她院里的一应用度开支都从这一两银子里出。 沈时晴起初并不觉得有什么,她院子里五六个丫鬟每日吃饭也就开销几十文,她自己俭省一些,日子总是能过的,说不定还能剩下个一二百文钱她去买石头回来磨颜料呢。 可才过了两日,她手里就只剩了三百文钱了。 针线要钱,草纸要钱,烧茶的柴要钱……更惨的是,区区一两银子,竟然把她想要研究新颜料的事儿捆得死死的,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让人不饿肚子的情形之下让自己继续琢磨颜料。 撑到了第五日,她甚至打算只留出丫鬟们的吃饭钱,自己只靠着喝清水度过最后两日,图南知道了她的打算,说什么都不肯吃饭了。 一对十岁出头的小主仆对坐着,面前只有一碟咸菜两个小孩儿拳头大小的馒头,瞪着眼谁都不肯吃,最后变成了抱头痛哭。 她阿娘一直留意着她院子里的消息,带着人赶来看着两只哭瘪了脸的小花猫先笑了足有一刻。 笑完了,阿娘亲自取了帕子来给她擦脸,又问她: 「如何,这下知道穷家难当了吧?」 「知道了。」沈时晴噘嘴,「我一定好好赚钱,跟娘一样,绝不过穷日子。」 她娘失笑:「你娘我能过得自在是因为母家有钱,你以后纵然能赚了钱养活自己,也是因为家里金尊玉贵养了你,教了你本事,我驯马的手段是从几百匹马里练出来的,你的文采画功是当朝状元教出来的。」 沈时晴吸了吸鼻子。 又听她娘说:「如咱们娘儿俩这般幸运的女子,天下才有几个?就像你姚姨母,她学识一般,家世平平,头上公婆俱在,你楚伯父的那点俸禄又要供养老人,又要支应家里开销,哪里能够?儿子娶媳女儿出嫁,都是钱,她家只有一个老仆人,打水做饭这等活儿都要她自己做,身上的衣裳、睡觉的被子也得自己做,晚上还得摸黑织布,连灯油都舍不得。」 沈时晴抬起头,听见自己的阿娘说: 「你再看看楚伯父,满京城都知道他勤俭,可他身上的衣裳可有损破?他与你爹一道喝酒喝茶,可有过囊中格外不堪的时候?」…. 还是小姑娘的沈时晴扁了扁嘴: 「娘是因为我说姚姨母穷酸才这般教我,我懂了。」 她娘摩挲着她的头: 「小阿晴,楚济源这个名字熠熠于朝野,因为他身后有个叫姚杜娟的女子,你要记住。」 沈时晴记住了。 她体谅了姚姨母的沉默和寡淡,对她和旁人别无二致,娘教她年节时候给亲近人家备礼,她也学会了要给姚姨母少一些金银摆件,多一些实在的布帛菜蔬和肉品。 她还假装自己极喜欢楚伯父的字,每每姚姨母不肯收下节礼,她就会笑着说楚伯父给她做了字帖,就是极好的节礼了。 因为她手巧,真的能将楚伯父的字临摹出八九分的像,姚姨母也有些信了,又让楚伯父规规整整抄了字帖给她送来。 相处久了,就像是泉水洗透了石头上的尘与土,沈时晴也从姚姨母寡淡平和的外表下品出了些许的斑斓。 姚姨母心善,明明自己都要做活计到半夜,还是为左右穷困的邻居买药。 姚姨母也有狡黠的时候,买肉的时候多得了几根骨头她也觉得欢喜,会写在给阿娘的书信里,说: 「一斤瘦肉,二斤猪骨,得三日喜乐,四日回味,直教人五脏服帖。」 看着那封信,沈时晴觉得自己在看一幅画,那副画藏在层层云雾之后,画上是一枝杜鹃。 她一点一点,看清了那花那画的样子。 「陛下?」 等了许久没等到下文,高婉心轻轻唤了一声。 沈时晴手指在红柱上抠了下,又说道: 「胸怀丹心,内藏锦绣,扶贫悯弱,善必躬行……」 这些话并不像是诰封的圣旨,倒更像是一篇悼文,心中稍有疑虑,高婉心还是将陛下所说的一一写下。 沈时晴抬脚往仙楼上走去,红木所制的楼梯踏在上面连步声都是沉沉的。 姚杜娟。 姚杜娟。 终于被她看清了本相的姚杜娟,在她成婚的那一日给她梳发,一下又一下。 「小阿晴。」 「姚姨母?」 镜子里同时映着两人的脸,沈时晴在笑,姚杜娟在看着沈时晴。 她说:「小阿晴,你今日出嫁,总不能一直强颜欢笑,想哭就哭吧。」 沈时晴怔愣:「姨母?」 「哭吧,成婚时候会哭的女子,才是身后还有家的。哭过了这一场,就是把泪也留在了自己的生养之地,从此才能忍了从前不能忍的委屈,做从前不能做的事。」 粗糙的手抚过她的头,将她抱在了怀里。 沈时晴以为自己能忍住的,丧父之痛,母病之苦,来路之渺渺,前路之茫茫,她明明忍到了今日,她以为自己能一直忍下去。 可是在被抱住的那一刻,她哭了出来。 母亲让她隐忍,舅母让她贤良,舅舅让她到了谢家万事谨慎,只有姚姨母,她像是山间最纯粹的一枝杜鹃,看见了一个纯粹的小姑娘,她让她哭。…. 「生年五十七载,俯仰无愧人间。仙葩本非凡品,至情至性杜鹃。」 墨汁几乎要滴在纸上,高婉心连忙将笔尖重新理顺,有些仓皇地抬起头看向陛下。 年轻的陛下站在二层的仙楼上,夕照进来的光不够高,没有照亮他的脸庞,让人能一窥他的神色。 「陛下。」 「怎么?朕说的不能用在诰封上么?」 暖阁里像是在人不知不觉之间绷起了一根线。 一不留神,那根丝线就要断了,让这偌大宫廷人仰马翻。 高婉心唇角微动,露出了些笑: 「微臣以为这样写在诰封上甚好。」 说完,高婉心重新低下头,又蘸了笔,端端正正写下了那两句。 口述完了追赠诰封的旨意,沈时晴站在仙楼上,透过对面的窗楹眺望着远处。 高婉心将整个圣旨重新看了一遍。 和以往封赏诰命的圣旨完全不同,这份旨意上面完全没有提到夫君的功绩,它只是告诉所有人,这世上有个极好的人,名叫姚杜娟。 她生前做了许多事,每一件事都因为她是姚杜娟。 「高女官。」 「陛下。」 「这份圣旨加盖印玺之后请端己殿赵学士拨冗跑一趟吧。」 「是,陛下。」 高婉心以为陛下还会有别的吩咐,却没有。 脚步声咚咚响,陛下从仙楼上下来,走回到御座之前,继续批阅奏折。 仿佛刚刚那略有些哽咽的口述旨意,都只是高婉心的一场幻梦罢了。 —— 楚元锦将自己母亲的牌位供奉在了府宅的正堂,随着乐清大长公主来宣读了追赠她娘为二品诰命的圣旨,一些她父亲的故旧也都知道了她娘已经过世,纷纷遣了家眷来吊唁。 就像娘生前那样,除了极相熟的人家,楚元锦什么礼品都没收。 米婶娘和梁夫人每日都来帮衬,楚元锦也不觉得日子难过。 只是空落落的,仿佛她回了燕京城,却将自己的魂魄与阿娘一并葬了。 这一两日不管那些吊唁的人哭得多么真切,她都没有再掉过泪。 那些人在哭的,是朝廷的二品诰命,是右都御史的夫人,是楚济源的妻子,是一个与好日子失之交臂的苦命人,又和她娘有什么关系呢? 一大清早,天上又飘起了雪花,楚元锦带着女儿一同清扫院子,笑着看她女儿将落在竹叶上的雪小心拢在了手心。 「娘,外面有客,是个好漂亮的哥哥!」 楚元锦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一身青袍的男子站在敞开的门前。 却没有进来,只是将一个长条盒子放在了她家门口,又对着正堂里摆放的牌位遥遥地拜了三拜。 「这位大人,还请留下姓名,我家是不收祭礼的。」 那人却仿佛没听见似的,转身上马转眼间便走远了。 楚元锦皱着眉头打开了那长盒,却发现里面是一幅画轴。 「娘,这是什么花呀,好漂亮啊!」 「是杜鹃。」 楚元锦说完,赶紧咬住了自己的手,她没有哭出声,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是杜鹃。 雪停了。. 六喑 第一百零四章 好菩萨 图南浓油赤酱扒出来的肘子似乎比以前更好吃了。 吸一口已经被炖烂了的肉皮儿,赵肃睿只觉得自己的嘴都已经被糊住了,等到一整口的肉都下了肚,他又吃了一大口,啃得半张脸上都是油。 几个狱卒在外面瞧见了,馋得差点流了口水。 图南将手里的竹子捆好竖起来,搭成了一个框子围在床周,又在顶上铺上了淡蓝色的布幔。 赵肃睿拨冗看了一眼,不太满意,到底也没说什么。 说到底他这身子是个女子,图南能想着为他遮掩些,他还得夸一声心细。 有了这帐子也好,他住进了牢房才知道这牢里的火把是整日不熄的,晚上风吹火摇人影动,着实磨人。 铺好了幔帐,图南从床上下来,又给「自家姑娘」倒了一碗冬笋和腌菜炖的冬笋汤出来。 「姑娘,喝点汤吧,别伤了脾胃。」 赵肃睿抬起头瞥了一眼,端过来一口喝了,连里面的笋丁和虾干都倒进了嘴里,嚼了几下,继续啃肘子。 图南环顾四周,费了她几日功夫,这牢房看着比之前好了不少。 其实,这也是因为那姓于的巡城御史确实是个胆小钻营之辈,知道了这「沈氏」来历不凡背靠西厂,一点也不敢怠慢,当天夜里就让人将牢房腾出了一个暗室打扫干净给「沈氏」做茅房,几个狱卒也被驱赶去了外面的茅厕解决大小双急。 不然,光是吃喝便溺同在一处这事儿就能把那某个娇气人给憋死。 「沈夫人,我给您把炭盆里的炭续上吧。」 年轻的男子穿着狱卒的短衣恭恭敬敬地站在牢房门口,赵肃睿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那狱卒提了一筐的炭进来,干得活儿也仔细,用木头钳子将炭一块块地夹在了炭盆里。 图南看了他两眼,转回来就看见「自家姑娘」正有些为难地看着面前的饭菜。 绝不是吃不了的意思。 是有心赏东西,又舍不得嘴里的食儿。 图南心中一叹,从自己带来的包袱里又拿出了几个油纸包着的面饼,里面包着猪油渣、肉丁和白菜丝儿,将一锭碎银夹在指缝间与饼一块儿递过去,她笑着说: 「劳烦您了,这是我们夫人赏你吃的。」 狱卒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手上多了份分量,他笑得更真切了两分: 「姑娘客气了,小的姓钱,这牢里都称我是钱小五,夫人有什么吩咐只管喊我就是了!」 图南又看了自家姑娘一眼,笑着对这个叫钱小五的狱卒说道: 「我家夫人并不是难伺候的……」 「知道知道!姑娘放心,外面的爷都有交代。」 所谓「外面的爷」自然就是西厂的人,图南心中有数,算着「自家姑娘」的猪肘子要啃完了,在铜盆里兑好了水又额外添了两滴香露。 净了手净了脸,赵肃睿又摆手让图南赶紧走,等图南真走了,过了片刻,他又无聊了起来。…. 一贯在学识上不求甚解的昭德帝特意让丫鬟拿了解闷儿的书进来,他却又懒得看,想睡觉吧,肚子还是滚圆的。 在牢房里绕着走了几圈儿,赵肃睿抬眼看看外头,刚刚那个小狱卒正在离火塘远的角落里坐着,两个年级大些的狱卒正一边烤火一边吃着图南给出去的饼。 说话的时候饼渣子都要喷出来了。 赵肃睿翻了个白眼儿,一脚踹在了栏杆上: 「钱小五,你给我过来。」 「是!」 小狱卒连忙走了过来:「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隔着栏杆打量了这年 轻人一眼,赵肃睿随意摆了摆手: 「我在这儿呆得无聊,你进来想个法子给我解闷儿。」 那说话的语气可真是颐指气使到了极点,可谁让这皮囊里头藏的是昭德帝呢?要是在宫里,能得了机会在他面前给他解闷儿的那都是宫里走两步宫墙都得晃晃的四大太监。 钱小五有些为难地说:「夫人,小人、小人不会给人解闷儿。」 那边儿两个狱卒已经哼哧哼哧地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脸阔体壮的狱卒张了嘴刚要说什么又被身旁的人给拦下了。 想也知道,他想说的怕是什么下流话。 赵肃睿这才想到自己这话说得有毛病,他往垫了垫子的交椅上一坐,对着钱小五抬了抬下巴: 「那你摆个凳子,坐那儿。」 钱小五自然乐意,这沈夫人住的牢房里摆了三四个火盆,整个牢房里可没有更暖和的地方了,他搬了把木凳坐下,双手放在腿上,看着乖乖巧巧的。 「你今年多大?」 「回夫人的话,小人今年十七。」 「当狱卒多久了?」 「去年三月才来的。」 「你是怎么当了狱卒的?」 「小人、小人爹就是狱卒,爹让我来当狱卒,我就当了。」 赵肃睿点了点头。 狱卒衙役皆属贱役,人称下九流的,他们便在其列,也多是父子相继子承父业。 面前的女子容貌秀美举止不凡,一看就是个金玉堆砌冰雕雪琢的贵重人,钱小五低着头眼都不敢抬。 斜靠在交椅上,赵肃睿拿捏着手里的小手炉: 「你当狱卒的时候见过什么样的凶犯?」 钱小五几乎要把头埋进肚脐眼,闷声闷气地说: 「见过些,去年冬天有个连杀一家四口的,在我们这收押过几天才转去了刑部。」 杀了一家四口? 赵肃睿立刻很有兴趣:「可是那个姓孙的?因钱财纠葛便将苦主一家老少四口杀害?」 「何止啊!连人家的大黄狗都没放过。」 说起这些案子,钱小五也忘了拘束: 「没想到夫人竟然知道,也是,这事儿闹得燕京城没有不知道的,都在说陈大郎一家命苦呢,明明是好心借了钱出去,结果反倒被杀了,为了八两银子,四条人命,一条狗命。」…. 说着说着,钱小五又是叹气又是摇头。 「也不止八两银子那么简单。」这样的命案,又是发生在燕京城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锦衣卫都要上折子,赵肃睿看了这么多遍,虽然呆在深宫里,知道的比钱小五这样曾经跟凶手面对面的还要多些呢。 「那个凶手孙……孙什么,是个好赌成性的,原本家里也有些产业,就为了烂赌,卖儿卖女,陈大郎和他家算是旧交,借他钱本是为了帮他改过自新东山再起,没想到姓孙的赚了钱之后又去烂赌,不仅输光了新得的家业,又欠下了十几两银子的高利贷,真的输到了山穷水尽。」 回想起自己当初看见的文书,赵肃睿都叹为观止,赌坊狡诈,高利贷凶狠,那凶手偏偏要杀唯一的好人,这世上有些人的那颗心真是扔在粪坑里蛆都嫌脏。 钱小五也听得出了神儿:「我、我还以为是那陈大郎逼债!」 赵肃睿冷笑:「平平良民一家子,谁敢跟赌徒逼债?」 两人这么闲聊了会儿,倒是比刚刚要熟络了些,赵肃睿素来对听话的人宽容几分,从图南留下的点心匣子里抽了一盒他自己不喜欢的干枣,他看了钱小五一眼,钱小五连忙双手穿过围栏,任由他在里面倒了两把干枣。 「 早知道早孙胡是如此货色,我就不帮他递饭递水了,夫人真是博学,什么都知道。」 「哼,我知道的又何止这些?」眼睛看着火盆,赵肃睿自己抓了松子仁,本想吃,却因为肚子实在撑,又放了回去。 他又看向那钱小五:「你既然连一年多前的犯人都能记住,那被我杀了的胡会也是一贯作恶的,你也知道他吧?」 钱小五手里捏着干枣,小心地抬了抬眼,又看向了身后两个年级更大些的狱卒,那两人正在说着话,没理会他们这边儿。 「知道的。」他说,「胡会是我们这儿常客了,抢钱、偷东西的事儿没少干,观音寺前街那边儿不少暗门子、外门子,他总盯着,他总说那些女的自己身上都不清白,吃了亏也不敢说。」 赵肃睿冷笑:「不清白?他要是真敢当个江洋大盗换了个九省通缉,我还高看他一眼,结果就是个谋财害命劫掠妇孺***货色,我看这世上也没人比他更不清白了。」 眼睁睁看金玉堆出来的「沈夫人」将话说得杀气腾腾,竟然比什么江洋大盗还吓人些,钱小五吓得闭上了嘴。 过了片刻,他才又说: 「咱们也都知道胡会是个下流种子,只是这般的也不独咱们这一处有,上一任老爷在的时候想把这胡会给处置了,还到处找人寻访寻他罪证,可被他欺辱的那些女的压根儿不敢吭声,都是私下里赚脏钱的,有些事儿忍忍就过去了,真要撕扯开,谁也落不了个好下场。」…. 「好下场?什么好下场?巡城御史一年一任,一任接一任地姑息养女干,到底害出了人命,这就是好下场?」 赵肃睿看了钱小五一眼,又看向不远处的几个狱卒,再看看更远的牢房大门处,他心里清楚的很,这些话不是这生瓜似的狱卒能想出来的,定是有人教了他,无非是想他能离开了这牢房。 钱小五缩着头,又不敢吭声了。 他不说话,赵肃睿可有话要说。 「你们也不用打量着能把我劝回去,我当堂杀人,大罪难恕,这事儿要是没个结果,我就在这儿牢底坐穿!要么,就将卷宗转给刑部,砍了我的脑袋,只是在砍了之前,你们得把那胡会从前的所作所为一桩桩一件件给说清楚,还有你们历代巡城御史是如何包庇的,如何有案不查的,呵,我倒要看看砍头台上有几个跟我并排跪着的!」 钱小五是贱役出身,平常的左右邻居也多是下九流之辈,不是没见过那些悍妇叉着腰倚着门框子骂街的。 可是坐在交椅上直接骂官老爷的女子,他真是头一回见。 赵肃睿骂得痛快,这牢房里关也不只是他一个人,很快,就从牢房深处传来了有人喊话的声音: 「外头那是哪来了个天仙?说话倒是硬气!」 「这哪是天仙,分明是个天王老子,哈哈哈哈!」 那两个年纪大些的狱卒连忙站了起来,拿起木棍去「敲打」那些犯人。 转了一圈儿回来,其中一个狱卒路过赵肃睿牢房的时候啐了一口: 「惹祸娘们儿!怎么没让胡会一道给杀了,扯了裙子脱裤子的货色给咱们爷们儿添了这些麻烦……」 那狱卒的话还没说完,突然惨叫起来。 谁也没看见这「沈夫人」是如何动作的,只见一块烧得赤红的炭砸在了这狱卒的脸上,烫得他哀嚎不止。 一时间,整个牢房都静了下来。 赵肃睿这牢房的房门本就没关,只是虚掩着,此时被他一脚踹开。 「你身为狱卒,拿的是朝廷的食禄,干的秉公的买卖,竟然敢说这等话!」 钱小五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沈夫人」杀神似的走了出来,忍不住后退 了两步。 脸上被烫起了一串燎泡的狱卒早就跌坐在地上,一看了「她」心中也忍不住露怯:「你!你!你这妇人!」 「我这妇人如何呀?我这妇人不比你强出千万倍?」 赵肃睿又是一脚,直踹在那人的身上。 另一个狱卒要拦,却被他直接从腰间抽出了佩刀。 刀尖指在那狱卒粗阔的颈间,赵肃睿看他的目光如同一个死人: 「我还从未听说,大雍朝的狱卒敢用苦主之凄惨来威胁旁人的,来呀,你刚刚要说的话说完,让我听听我有没有被你吓破了胆!」 听见里头闹起来,外面和里面的巡视狱卒连忙都冲了出来,看见眼前一幕都被骇了一跳。…. 牢头儿连忙走上前两步: 「沈夫人,您大人大量,别与这等***一般见识,他昨天夜里喝多了狗尿现在脑子还混沌着,绝没有要冒犯妇人的意思。」 「别呀。」赵肃睿似笑非笑,眼睛不错地盯着那狱卒,心中的杀意一旦起了就怎么都落不下。 「说出去的话钉墙上的钉,听你的意思,你们这些天嘴里没少说胡会的案子吧?嗯?扯了裙子,脱了裤子,你们想得挺多呀!」 他刀尖儿略微后撤,钱小五见状以为沈夫人要收手了,连忙把那个狱卒往外拖,不成想那白玉雕出来的手掌心一转,竟然直直地扎了下去,裂帛似的声音响起,只见那把钢刀直接洞穿了那人的大腿,将人整个扎在了地上。 鲜血飞溅,哀嚎乍起。 赵肃睿看看自己染了血的裙摆,拍了拍手,直起了身子。 「裙子裤子?传这等下作之言有什么意思?你们以后若是无聊,就说说我是怎么趁着胡会还活着的时候把他阉了的,再说说我是怎么一刀穿了这等***大腿的,这么喜欢看裙子看裤子,如此才能看个够,想个够呀。」 牢头吞了吞唾沫,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这几日衙门里也查出了这位沈夫人是从前协办大学士之女、宁安伯府的二少夫人,本来是要被发配到庄子上休了的,却又回了京城,竟然被西厂如此照顾。 偏偏这女子又跟暗娼厮混,衙门上下说的话没有不难听的。 要么是说她大概就是那暗地里的老鸨子,为了自己的摇钱树才杀了那胡会。 要么是干脆说她自己才是不知道暗地里做了什么营生勾搭了西厂的大人,不然怎么会被人照拂至此。 他们这些狱卒虽然出身卑贱,嘴皮子一碰那世面可是没少见,短短两日就将这沈氏的种种传得活色生香引人遐思,尤其是编排她如何从宁安伯府流落到外面又给哪个西厂里太监当了对食的段子,那真是……听得人身心俱痒,恨不能自己滚到那床榻上去任那太监亵玩,也能换来现在连察院大人都得变着法照拂讨好的「福气」。 现在,满脑子的「福气」,真是被这杀气给冲散了。 这女子将人的腿捅了个对穿,脸上竟然毫无惧色,甚至还能笑。 哪怕是见惯了重囚要犯的牢头儿,见此都心底生寒。 「沈、沈夫人,我们上下绝无轻慢之意……」 「是么?」 赵肃睿看向牢头。 却还是笑。 「我倒觉得,你们该有。」 他看着牢头,看得牢头心下冰寒一片。 我、我们最好对你有轻慢之意。 然、然后就被你全、全捅了? 赵肃睿却不管这一地狼藉,转身回了自己的牢房里,嫌弃外面地上都是血,他还关了下门。 门外,牢头压低了嗓子:「还不赶紧把人拖出去!你们哪个能 跟沈夫人说上话的,小心伺候着!」…. 那个之前被「沈夫人」夺了刀去的狱卒连忙指向钱小五。 「宋头儿!沈夫人最爱找钱小五说话!」 「钱小五留下将血擦洗了!余下的先随我出来!」 钱小五惊惶地瞪大了眼睛,沈、沈夫人什么时候爱找他说话了?他怎么不知道? 牢房里,赵肃睿被血激起了性子里头的霸道,只觉得这牢房上下也是他的地盘儿,看见外头只有那又生又菜的钱小五在擦洗着地,他随口唤了声: 「你,过来。」 钱小五差点儿跪下,隔着牢房的木栅往里看。 明明隔了个木栅,也知道里面的沈夫人才是被关着的,可钱小五战战兢兢,总觉得被关在里头当了案板上鱼肉的是自己。 「沈、沈……沈夫人。」 「这牢房上下里外,连着狱卒带犯人,你把你知道的都跟我说说。」 「……是~」 —— 察院衙门外,余四妹又见到了方祈恩。 「方老大,你是得了空儿就来呀?」 方祈恩面上带笑:「皇爷面前有高女官在,也乐意指派我些能出宫的差事,今日娘子如何?」 余四妹咧嘴一笑:「那自然是不错,凌姑娘大包小包拎了不少东西进去呢。」 方祈恩却皱了下眉头:「沈娘子在牢里三四日了,一直也没诉苦?」 余四妹摇了摇头,反问他:「方老大,皇爷一直也没说什么?」 方祈恩没有吭声。 皇爷说明日要出宫,却不是要来这,而是去吊唁姚夫人。 「你只管尽心伺候着,千万别让沈夫人受了委屈。」 「方老大放心……只是,沈夫人到底是个弱质女流,让她在那牢里呆久了也不好,要不,咱们干脆把她移到北镇抚司,哪怕关着,也比在这儿强啊。」 同样是狱卒,北镇抚司的狱卒都是锦衣卫出身,无论见识还是手段,都比这些普通狱卒强多了。 方祈恩看了他一眼:「皇爷让你来,是让你伺候沈娘子,不是让你管着人的。」 余四妹略低了低头:「我只是怕沈娘子在这儿受了委屈。」 「要是沈娘子真受了委屈就是你伺候得不好。」 方祈恩理了理袖子,又看了一眼这巡西城察院衙门。 「将里面狱卒差役都好好敲打敲打,别让什么脏的臭的脏了沈娘子的耳朵。」 「是。」 这一鸡一鼠是怎么也想不到,这衙门后头的牢房里,「弱质女流」的「沈娘子」仿佛霸王托生猛虎下山,走在牢房的甬道里,就跟遛自己家的御花园儿似的。 钱小五在前面引路,两人一前一后到了一处牢房的签名。 「施氏?」 瘫在草堆上的妇人抬起头,只看见了一盏灯笼,和灯笼照着的如玉脸庞。 「你就是施氏?」赵肃睿借光打量了一番,又移开了目光,这牢房深处冰冷如冰窖,要不是钱小五说这帮狱卒想要把这施氏冻死在这牢里,她才懒得走这么一趟呢。 「出来,跟我走,以后你的牢房就在我隔壁。」 施氏慢吞吞滚起来,她来的当晚就发现给自己的被子不是棉被而是芦苇絮填的,更没有柴炭,只一夜就冻病了,现在头疼嗓子疼,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还想带着她的被子,钱小五小声说:「别拿东西了,赶紧走吧!」 施氏看了他一眼,还是把那床被子抱在了怀里。 往回走的路上,就是赵肃睿走在前面。 虽然冷,他的步伐却不紧不慢,把这牢房一间一间地看了过去。 施氏跟在「她」身后,吃力地挪着步子。 「你叫什么?」 「施……施……新梅。」 「嗯。」 赵肃睿点点头,又问: 「你知道我是为什么关在这牢里的么?」 施新梅没有出声。 「我在衙门里杀了人,今天又捅伤了一个。」 赵肃睿说的时候还有点得意,能把人吓着了他也高兴。 「有人杀人,我就将人杀了,有人伤人,我就将人伤了。」 他,昭德帝,霸气! 三人渐渐走到了有光的地方。 施新梅努力地眨了眨眼睛。 勉强看清了面前女子的模样。 「好菩萨。」 她称赞。. 六喑 第一百零五章 照顾 身为一国之君,赵肃睿听过的恭维之言加起来比燕京城城墙上的砖还多,被人夸作是菩萨倒还是第一次,况且,这人夸的还不是「皇帝」。 因着「好菩萨」这三个字,他看这施新梅也着实顺眼了许多。 施新梅身上那杯子一看就是不像样的,他看了钱小五一眼,又用下巴指了指放在墙角的一摞被子。 那是那个只会逢迎媚上的巡城御史于松柏拿来给他铺盖的新被子,到底不如阿池她们做的好,赵肃睿不喜欢,图南就给他换了下来,现在给施新梅用倒是不错。 抱着暖和和的缎面被子,施新梅干裂发白的嘴唇咧出了个笑: 「菩萨都给不了我这么好的被子。」 她把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躺在靠近赵肃睿牢房的木栅边上就要睡过去。 赵肃睿又看了钱小五一眼,钱小五缩了缩脖子。 于是昭德帝又不耐烦了:「她几日没吃喝了,你倒是给她喝点热水啊!」 「是是是!」钱小五慌慌张张去拿炭盆上的铜壶,赵肃睿嫌他笨拙,又把一个用来装果脯的木碗扔到了钱小五身上,「刚烧开的水她怎么入口?我这边壶里不是有现成的?」 钱小五本来就把他当了活阎王,被指使着跑来跑去活像个灰皮陀螺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转。 赵肃睿又哪里知道怎么照顾人?一会儿又让钱小五把他的点心给施新梅,一会儿又觉得点心太甜下了肚子不好克化。 两个人加起来竟然忙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些狱卒被吓坏了,他们在里面这么折腾也没人来管。 最后还是赵肃睿一脚踹开了钱小五,让他去找个郎中来给施新梅看病。 钱小五缩在一旁,小心地说:「沈、沈夫人,看病的钱……」 深吸了一口气,这还是自换魂以来赵肃睿第一次真情实意地怀念自己的猫狗奴才,他冷笑了下,说: 「外头不是有西厂的人守着么?你让他们去请个郎中来!」 「是!是!」 钱小五跌跌撞撞往外跑,却和来给自家姑娘送晚饭的图南撞了个正着。 「姑娘!」 仿佛看见了救星,钱小五连忙去拽图南的袖子,却没拽着。 模样平平无奇的丫鬟笑着问:「钱差爷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那施氏病了,沈夫人让我去请大夫。」 图南还是笑:「差爷别急,我先去看看。」 见到图南,赵肃睿也是长舒了一口气,就仿佛是没做功课的时候遇到了一鸡,父皇要骂他的时候遇到了大哥,想吃羊汤面的时候看见了沈三废…… 「图南,你来看看这人是饿的还是冻的?一躺下就没再睁眼。」 只见图南半俯下身,先是给施新梅把脉,又掀开她的眼皮看了看。 「姑娘,她是冻的,得灌下些热水,再喝些药。」…. 赵肃睿隔着木栅栏,看见图南从荷包里取了几个药丸出来给施新梅吃了下去。 「你给她吃的什么?」 图南一边拿起施新梅的手将她掌心搓热,一边说:「今年冬天冷,庄子上也有人被冻病了,这是姑娘从前用川穹茶调散*的方子搓出来的丸药,驱寒防病还能去风症,平时姑娘管这个叫川穹丸。」 果然大户人家,丫鬟身上都带着这么好的药。 钱小五大长见识,一抬头,看见沈夫人脸上也是涨了见识的神情。 嗯?这不是沈夫人家的药么? 图南却不在乎这两人如何想,等施新梅的手脚都被她搓热了,她又对「自家姑娘」说: 「还请姑娘赐些热汤。」 「要什么你只管拿。」 图南又用木碗倒了些黄芪鸡汤出来,汤上的油早就被去了干净,她又将面饼撕碎了泡在里面,给施新梅一点点地喂了下去。 「还能吃东西,想来是能闯过这一关的,一会儿伺候了姑娘吃饭我再去给她拿些药来,只怕她今晚能烧起来,姑娘,不如我今晚也睡在这吧?」 赵肃睿却不肯:「不就是吃药看人的事儿,谁不能做了?你睡这儿干嘛?咱们宅子里一堆女眷,你走了谁护着?」 图南洗净了手,温声说:「童五兄弟这次都进城了,还带了几个好手,看家护院足够。」 坐回到了交椅上,腿一翘,赵肃睿又恢复了往常的大爷模样「我既然将宅子托付给了你,你的第一要务就是看好了宅子,你也说了天寒地冻,燕京城里病了的人不知凡几,你要是遇到一个生病的就离了自己的岗去照顾,我如何还能给你差事?」 图南想了想,笑着对他行了一礼:「姑娘教训得是。是奴婢疏忽了。那这位……」 「不是有我么?看着人喝药有什么难的?」 赵肃睿大拇指一竖,指了指自己。 「沈三废沈三废沈三废!这个人她烧得滚烫啊!」 刚到二更天,沈时晴还没来得及问问昭德帝的狱中感悟,就听见了一叠声的呼喊。 什么人?什么烧得滚烫? 沈时晴放下手中的朱笔,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下肩膀。 「陛下,你不是在坐牢么?」 赵肃睿此时已经逼着钱小五打开了施新梅的牢门,钱小五提着灯笼,他凑过去看了看施新梅的脸色,只能看出她脸色潮红,似乎很热又似乎很冷,抓着被子的手指都成了青色。 英明神武身轻体健的昭德帝眉头都快打结了: 「沈三废,我已经让人去找郎中了,你那可还有什么比川穹丸好的药?给她吃些!」 「川穹丸是驱寒之药,那发烧的之人之前是受了冻?既然如此陛下先保他不要再受凉。」 听了这话,赵肃睿立刻看向钱小五: 「赶紧多弄些被子过来将人裹起来!再弄个火盆过来!」…. 「是是是!」 钱小五屁股着火似的去了,很快就把自己值夜盖的被子抱了过来。 赵肃睿气急:「这玩意儿能顶什么用?」 眼见其余几个狱卒都躲得远远的不敢上前,赵肃睿眉头一竖: 「你们几个过来,把她抬到我的牢房里!」 其他几人互相看了看,迫于「沈夫人」的威势,到底还是照做了。 赵肃睿将自己床上的被子一股脑盖在了施新梅的身上,又把自己的四个火盆如做法似的将她围了一圈儿。 「好了,她受凉是不会了。」 裹着自己的银鼠皮斗篷,赵肃睿坐在文椅上: 「再如何?」 沈时晴语气平和:「等大夫。」 赵肃睿:「……你不能替她处置了?」 「陛下,望闻问切四条皆无,我纵是个神仙也不能给人将病看了。更何况我那点微末医术也只是从书上看来的,陛下,你让我看人,还不如让我看马,至少我给马看过的病比人多。」 马? 赵肃睿冷笑了下:「沈三废,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突然提马?」 说完,他自己又愣住了。 这是什么时候? 不过是个屡次入大牢的女子病了罢了,又和他何干? 怎么?旁人唤了他一声「好菩萨」他就真 觉得自己是普度众生了? 「沈三废,你从朕的话里听出了什么?」 心思沉了下来,赵肃睿拿起小手炉重新放回了怀里。 另一头,沈时晴却是在笑:「陛下,我什么都没听出来,只陛下就算是坐牢也是日理万机。」 赵肃睿眉头一跳:「你又在与朕阴阳怪气!」 「陛下,我是在诚心夸您,您可不能曲解了我的心思。」站在乾清宫里的沈时晴步伐轻快,听着昭德帝那一叠声的呼喊,倒让她的心绪松快了许多。 她沈时晴想要祭奠自幼相熟的长辈都要假托在重重伪装之下,其中苦乐,实在难言,好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知道她是谁。 尽管这个人是叫她沈三废的赵大傻。 把自己送进了大牢的赵大傻。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陛下冲冠一怒身陷牢狱,不知可有何感悟?」 这还叫没有阴阳怪气? 赵肃睿撇嘴:「沈三废,朕此番不过是杀了个该杀之人,不过用了你的身子你的手,你用着朕的权力号令天下,朕用你的手杀个人而已,也不算什么。」 让他没想到的是,沈时晴竟然认同他的说法:「确实如此,我还要感谢陛下,做了我一直想做而未做之事,从此之后我沈时晴也有了仗剑救人的美誉,多赖陛下成全。」 成全你个吃羊汤面永远没有面只有汤! 赵肃睿身为君主,又怎会甘心让沈三废两头儿都占了他的便宜? 「沈三废,你别得意,你既然摒弃朕的权术,朕倒要看看你不用权术怎么能把朕救出去!」 「陛下对我给予厚望,我自然不会让陛下失望。反倒是陛下,我很想知道,您杀了那胡会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赵肃睿漠然:「朕杀人哪里还需要去想?」 他们俩在心里说话的时候钱小五匆匆忙忙引了一个人进到牢房里: 「夫人,郎中来了!」 赵肃睿立刻从交椅上起来。 那郎中看了看,开了两副药,又说这姑娘在牢里也能被处置得当,便挥挥袖子走了。 算起来从粉墨登场到这样退下,也就不到一刻的光景。 又灌了一副药下去,施新梅的高热终于开始退了。 赵肃睿长出了一口气。 要是还在宫里,他大概已经急得砍了一串儿人了,没想到,他这次竟然没动杀心。 「为什么呢?」他问自己。 「陛下。」 「叫我作甚?」 「无事。」 沈时晴忽然想说姚杜娟已经死了的事儿,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沈三废。」 「陛下。」 「你刚刚突然提到了马,是故意的么?为了让朕的心神能稳下来?」. 六喑 第一百零六章 同类 看见陛下在暖阁里缓缓踱步,高婉心心下一宽,自打姚夫人去世的信儿传到御前,她们这些在御前伺候的都提了一口气,现在别看陛下只是在踱步,却是真的松快了下来。 暖阁一侧的博古架上原本摆了些金玉玩器,这几个月陛下没了玩乐的兴头,上面渐渐被一些书册替了位置。 其中一格里摆了几个细瓷小碗,此时,身穿一身净白色绣纹直身的皇帝正在那一格的前面停着。 用手拿起一个小碗看了看,沈时晴在心里缓缓说: 「陛下,杀人可以凭一时意气,救人却要气定心稳,毕竟杀人终究是杀人,而救人,也会成了杀人。」 在灯下,小碗里是一整块凝固的红。 她看了看,用小手指头轻轻沾了下,又摇了摇头。 另一边,赵肃睿冷笑:「沈三废呀沈三废,朕算是明白了,你这人真是时时阴险处处狡诈没有一时不是在装模作样的。」 沈时晴将几个小碗一并拿起来,脸上露出了些许的笑意,在心中回道: 「陛下谬赞。」 赵肃睿对天翻了个白眼儿。 施新梅的人命好歹是没事儿,他的心里也一松,在文椅里换了个更舒服自然也是更嚣张的姿势坐着,又把银鼠斗篷裹在身上。 「沈三废,怎么朕说了什么你都当朕是在夸你?要是朕骂你蠢笨如猪、无知如狗,你也觉得朕是在夸你?」 沈时晴将小碗放在桌案上,对高婉心说:「再取温热的清水过来。」 然后,她才在心里说: 「陛下,我只会当你是在说自己猪狗不如,您是万乘之尊,何必如此自轻自贱呢?」 要是从前,赵肃睿听沈时晴这么说,当即就能变成炉膛里的爆炭,现在,他却淡定了许多。 「哼,是呀,朕要是说了不好听的,你就当朕是在骂自己了,反正你是不吃亏。」 「真难得听到陛下说这等清明之言。」 沈时晴笑着说。 赵肃睿又翻了个白眼儿。 「沈三废,你要是朕,看见手下惨死,凶徒张狂,你会如何?」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沈时正在把温热的水浇在红色的色块上,看着里面又浮出了些胶,她笑了笑,将浮水倒掉,又拿起一根陶瓷杵研磨起来。 「陛下,若是换了我,哪怕意气上头,我也会先想如何自保。」 「我就知道,沈三废,你这等人啊,阴谋阳谋,谋来谋去,都得给自己留退路。事事如此,真是……」 往瓷碗里淋了些清水,沈时晴的动作仍是不紧不慢,在心里说话的语气也是纹丝不动: 「陛下,我若不给自己留退路,又有谁能替我的人报仇呢?官府?衙门?亲眷?挚友?还是忠仆?」 用毛笔蘸了颜色在纸上略试了下,她又皱了下眉头。 以银朱碾碎为颜料,需得用胶漂水飞之法,不断取液而后沉淀,才能依次得了头朱紫朱色、二朱正红色和最为金贵细致的朱磦,如此一来,每一种颜色澄净阴干之后里面仍然含有胶液,哪怕是用温水冲洗了一下,用来画画的时候笔锋仍然有凝滞之感,颜色也在纸上聚结成团不够飘逸。…. 要想去掉残胶,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色块放在阴凉处百余日,等里面的明胶自然陈化,画中行家称这一步为「去火」。* 这些颜料是沈时晴昨日夜里制的,本就仓促,为了能让它们快些沉出来快些干了,三猫特意让人将灶房烧得呆不住人,又把这几小碗颜料摆了进去,这样过了一夜,才有了今日晚上这些干燥了的色块儿可用。 高婉心一直小心打量着陛下的脸色,见 陛下仍是眉头轻皱,她连忙说: 「陛下,若是不行,微臣这去工部的文思院,让他们取了上好的画料过来。」 「不必了。」 看看笔尖上有些惊心的红,沈时晴摇了摇头: 「有些火气,倒也没什么不好。」 说完,她笑了。 「陛下在庄子上行事如群寇之首,在沈家旧宅里带着一群奴婢读书习武,又为了一个名声有损的女子当堂杀人,林林总总,我竟然数不出一件能为世人所容之事。孤立决绝于人世,于惊涛骇浪中逆行,环顾寰宇,行此道者独己一人……此种滋味如何,想来陛下总也知道几分了。」 听着沈三废波澜不惊的心语,赵肃睿动了下眉头,却没有立时说话。 展平宣纸,第一点赤色落在其上,沈时晴对正在坐牢的昭德帝说: 「陛下可曾想过,若您不是陛下,只是如我一般一个无可依靠的可怜女子,沦落到今日之时,会有何等下场?我时时想着,故而不敢稍有放纵。您说我是装模作样,可我只有装模作样,做出与世俗同流合污之态,才能一直活到今日,既没有坐牢,也没有死在斩首台上,怀着一颗世人不知、不容的心,活成世间的一根刺。」 几抹格外浓重的红色堆叠出了花瓣的模样,夺人心魄的朱磦红中带橙,让人目眩神迷,沈时晴略停笔看了一眼,重新调色,用正红色继续描绘更多的花。 「至于您说我会如何对付那胡会……陛下,若我想用一个名声有瑕的女子,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那女子离开自己原本所住之处,一个女子名声有瑕,就如置身泥潭,不让她从泥潭里出来,她早晚有被吞噬的一日。」 很反常地,赵肃睿没有反驳她。 在齐绣儿死后,赵肃睿何尝没有想过这一条? 那么卑微如草芥的一个女子还轮不到他这个当朝皇帝生出什么愧悔之情。 只是,扎向胡会身上的那两刀里到底有几分的恨、几分的狠、几分的悔愧,他终究还是不愿去想的。 「自然,陛下你问我的,是立在察院堂上的那时刻,那境地。若是换了我,我仍是不会杀他。」 以极浓的朱红色点在花瓣儿上,犹如啼血,沈时晴终于收笔,取出了让人取来的其他颜色彩墨。 听她这么说,赵肃睿咬着牙笑了声: 「沈三废,你还真能忍,那你会如何做?胡会欠下一条人命,你总不能再用一副假的字画也让他家破人亡吧?」…. 浓重的绿色做主枝,再用墨色勾勒,添些水又成了可画叶子的浅绿,沈时晴一边画得认真,一边在心里说: 「那胡会的堂叔为火长,胡会是贪财好酒之徒。观音寺前每年上元时分都有灯会,还有京中高门搭建花棚,只要点燃了一处花棚,让人假扮胡会纵火,把再把他灌醉扔在那火源附近。这是一法。再者,他既然喜欢去敲诈暗门子中的女子,就从她们身上下手……陛下,黄泉浩浩,人世惶惶,对付那么一个下流种子,我倒不喜欢让他立刻死了。」 眼见一丛杜鹃在纸面上渐渐成型,沈时晴的眉目舒展开来。 色凝而重,却别有一番热烈,像极了她记忆里的姚姨母。 牢房里,听着三废的平淡语气,赵肃睿突然觉得有些冷,他把叉出去的腿收回来,一并掩在了斗篷底下,又拿起茶会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喝了。 心里却说:「这般也没有我两刀将人连杀带阉的解恨!」 「所以,此刻陛下在牢里,还得让我这个阴险小人想法子把你正大光明地捞出来。」 「哈哈哈!你不说朕倒是忘了,你不是说朕好用权术么?你现在身为皇帝,要是不用权 术,你如何把朕从这牢里捞出去?」 沈时晴对着画好的杜鹃露出了微笑,心中说: 「陛下在牢房里也过得风生水起济世救人,也不必急着出来。」 「我看你是没办法了吧?」 赵肃睿立刻得意了起来: 「我当堂杀人,罪证确凿,你如何能救我出去?不过就是靠着身为皇帝的金口玉言罢了,你也可不必救,反正沈韶之女杀人落罪,秦姝之女残虐狠辣,世人渐渐都会知晓。」 终于在口头之争里占了上风,他竟然还反过来「安慰」沈时晴: 「你本也不是什么柔善无害的好人,我会杀人,可你会让人生不如死呀!若说心黑手狠,也是难分伯仲。这么一算,这名声给‘沈时晴,倒也相称。」 沈时晴手中正在磨墨,墨条一顿,她的眸光轻轻闪动了下: 「陛下,我从未想过,您这一国之君,竟然将我这窃国之贼看作了同类。」 这么一句话,差点儿将已经得意洋洋缩成一团的赵肃睿激得跳上房梁: 「沈!三!废!你又在说什么昏话?!」 「这怎么是昏话?」沈时晴笑着提笔,在纸上挥洒起来。 在心里,她的语气极为真挚: 「陛下,人潮往复,逆行其中,这样的日子,我过了许多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凭一腔意气作孤勇之人,这般的莽撞,我也曾有过。江山千万里,无我半分地,一针一线、一丝一缕都要算计得来,这样的苦熬岁月,于我更是寻常。你今日为了救牢中那人所经历的惊慌无措,我亦曾深有体会。」 语气悠悠,像是微苦的茶,从赵肃睿的心魂上荡涤而过:…. 「陛下,活成这世间的一根刺,是我的境遇,也是我的向往。此时的您难道不也是如此行事?」 烛光闪烁,夜晚的风从窗外呼啸而过。 风从北来,刮过皇城,刮过牢狱。 是同一阵风。 「由此可知,陛下,你我心中有那方寸之地,正是相同的。说你我是同类,也不算错。」 「沈三废!朕警告你,你可是窃国逆贼,少跟朕在这乱套近乎!你以为你说了这种话,朕就能饶了你的所行所为?」 「非也非也。」沈时晴唇角和眼眸的笑意更深了。 「陛下,我只是想说,这等狂妄悖逆之事,您尽管做,如草寇也好,如土匪也罢,如之前杀该杀之人,如今夜救能救之人。 「只要这人间还有我这个狂徒逆贼,您便不是孤身一人。」 三更已至,万籁俱寂。 赵肃睿站起身,又看了看躺在那儿终于发出了汗的施新梅,随意伸展了下腿脚就回到了床上。 「……您便不是孤身一人。」 在床上躺着的瞬间想起了沈三废刚刚说的话,赵肃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盯上图南今天才扎好的帐子,终于忍不住 ——隔空打了一套狗刨拳。 沈三废!那个女干诈小人!她又在装模作样!她一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一定是!!!!! 啊啊啊啊啊!!! 又是一套狗刨拳! 乾清宫暖阁里,沈时晴看着自己写好的落款,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姚姨母,你劳累而死,无故谪贬了楚伯父的昭德帝赵肃睿难辞其咎,今夜,我本想逼得他怒火攻心,也算是为您出气……可偏偏是今日,他救了一个人。那就让他继续去做那些事吧,杀人,救人,罪过都是活人的,功德都算在您的身上,可好?」 画上的杜鹃是不会说话的。 落款上的一 句「至性为真」也不会回她。 「将这幅画收好,明日我去祭奠姚氏,你们只在大道上等着就是。」 高婉心低着头,将画徐徐收好。. 六喑 第一百零七章 花与绸 「陛下,大理寺今年与女子有关的卷宗共计四百六十三份,已经全数勘验清楚。」 去祭奠了姚氏回来,沈时晴还没来得及换下衣裳,就见高婉心带着一众女官和宫女在乾清宫里一字列开,这里有些是原本就在御前的,有些则是高婉心从端己殿里借来的。 沈时晴的目光从几位女官有雀鸟纹膝襕的赤色马面裙上掠过,唇角微微一勾。 这才几日,织造坊已经将端己殿女官们的新裙做好了,看着真是让人赏心悦目。 「勘验的结果如何?」 高婉心手中拿着一本折子,小心地递到了沈时晴的面前。 她翻开折子看了几眼,又抬起头看向高婉心,还有高婉心身后的一众女官和宫女。 「这上面的东西你们都看过了?」 高婉心答:「回陛下,微臣等人都看过了。」 「好,摆架去武英殿,咱们得让满朝文武也都来看看。」 说完,她抬脚就要往殿外走去,一鸡和三猫连忙拦着。 「皇爷,您好歹将衣裳换了!」 看一眼自己身上的一身青袍,沈时晴笑了笑: 「不必了,就如此吧。」 早晨下了场雪,洋洋洒洒的,半个时辰前就停了,只是枝头屋檐上都还挂了一层霜白。 知道陛下相召,以李从渊为首的内阁辅臣匆忙赶来,就见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官员们都聚在了武英殿的门口。 刑部侍郎卓生泉今日在六科当值,算是各处主官中来的最快的,一见到李从渊,他连忙迎了上去: 「李阁老,陛下匆匆召集我等,是为了何事呀?」 李从渊摇头。 刑部尚书常盛宁年事已高,在朝堂上久不开口,诸事都交给了两位侍郎打理,这样一位每月总要告病个十几天的老臣今日难得到了刑部一趟,也被请了过来。 与他前后脚到的是左都御史钱拙。 常盛宁低着头,他也低着头,常盛宁低着头是因为略微驼背、肩颈无力,他低着头,是因为这些天都察院是真的抬不起头来。 因为他们办事不力,陛下竟然让女官穿着裙子走到了朝堂之上,这等数千年未有过之事必会落于史书,到时只怕他钱拙的无能也必会流传后世。 还入什么内阁?当什么大学士? 如今站在人群之中,钱拙都觉得无地自容。 其他人正忙着揣测圣意,也无人理他,钱拙闭着眼轻叹一声,缩着肩膀竟是无话可说。 偶一抬眼,他瞥见了正在与人说话的庄长辛,不禁想起他曾规劝自己学学姚迁为陛下清查太仆寺的急先锋,可自己惜名好利,又生怕自己成了同僚们的众矢之的,如今想来,真是悔不当初。 若是……能再有个机会,别说陛下只是想清查太仆寺,就算陛下让他将满朝文武的家都抄了,他都不会有分毫犹豫。…. 正想着,门房外又是一阵嘈杂。 「陛下竟然连童指挥都召来了。」 钱拙抬头,就看见锦衣卫副指挥使童行谨大步走了进来,也不理会旁人,只与几位阁老打了声招呼。 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出缺数年,身为副指挥使的童行谨可是陛下的心腹,竟然连他都叫到了武英殿? 在短暂的骚动之后,朝官们渐渐安静了下来。 如此阵仗,会审几个造反的藩王都足够了! 众人等了约有盏茶的功夫,就看见司礼监掌印太监一鸡提着袍角快步走了过来: 「各位大人,皇爷宣你们进去。」 看见竟然是一鸡来宣召,人们本就悬着的一 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儿,走进武英殿的时候,连脚步都比平时还要轻些。 进了武英殿,左都御史钱拙突然一阵晕眩,倒也不是因为身子差,而是因为他又看见了女官们,穿着青裙子红裙子在御前站了一列。 「臣等参加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朕之前想给御前的女官们找些事做,让她们勘验分类下大理寺今年的卷宗,再写本《女范》之类的书出来,没想到竟然勘验出了些不得了的东西。」 身材颀长的年轻人没有坐在御座上,而是背着手,站在了台前,众人的身侧。 「他」先看了看跪拜后连站起来都费劲的常盛宁,又看了看依然屁股不便的杨慎,摆了摆手道: 「今日议事耗时颇长,来人,给三位大学士和刑部尚书看座。」 几位老臣又要跪下谢恩,被沈时晴抬手免了。 此时,终于有人注意到了陛下今日身上穿的竟然是一件毫无花饰的青色圆领直身袍,腰间也是素面的革带,乍一看仿佛是要去祭拜什么似的。 「陛下,今日并非祭日,微臣不知,陛下因何事竟穿了青袍。」 「并非祭日?」 沈时晴看了说话的礼部尚书刘康永一眼,挑眉一笑:「朕昨夜做了一梦,梦见了高台之下万红争艳,一卷锦绣花绸遮天蔽日,正是一副富贵繁华景象,可是突然之间,一把大火将花尽数烧毁,又有无数豺狼将绸布撕碎。朕觉得此梦不祥,本想去跟先帝说道说道,没想到先看见了女官们呈上来的折子。」 朝臣们还是一头雾水,齐齐往女官们身上看去,想要察觉什么端倪,可没想到女官们都肃立不动,站得比他们还直。 沈时晴从御案上拿起了一本奏折,翻开。 「刑部侍郎卓生泉。」 卓生泉连忙出列:「臣在。」 「朕问你,为夫者十六刀捅杀其妻,当如何判罪?」 「回陛下,当看为妻之人可曾辱骂长辈、可曾与人通女干,若是辱骂长辈,则为夫者杖一百,若是与人通女干,为夫者一次杀了两人,可可不论罪,若是只杀了妻子一人,杖一百。若是妻子无过错,为夫者当处以绞刑。」…. 卓生泉说得谨慎又仔细,生怕其中有疏漏。 陛下听完了,点了点头: 「不愧是刑部侍郎,《大雍律》背的熟,那我问你,若是妻子曾叱骂丈夫,因为丈夫好赌成性,这也算是妻子的罪过么?」 卓生泉愣了下,说道: 「陛下,夫妻之间自有尊卑……这叱骂,若是叱骂得实在难听,其丈夫怒起而杀人……」 「啪!」 一本折子直接被扔到了卓生泉的脚下。 「丈夫是个赌棍,将家业都扔进了赌坊里,致一家人衣食无着餐风露宿!全靠妻子一人织布维持生计,妻子骂了几句,就被连捅十六刀,你竟然还觉得行凶之人情有可原?!若是按照你所说,天下为***者必须做个无垢圣人,不然被丈夫打杀了也不必丈夫偿命?」 陛下动怒,吓得卓生泉连忙跪下: 「陛下,臣、臣绝无此意。」 沈时晴却不再看他,又拿起了一本折子: 「刑部侍郎夏珲。」 「臣在。」 「有老妇,年七十二,其夫六年前身故,六年后,她丈夫的侄子说是她杀了她的丈夫,却并无实据,数日后,老妇招供,判绞刑。你告诉朕,你觉得这案子判的如何?」 比起卓生泉,夏珲要稳重许多,他先是将案子在心中默念一遍,才说道: 「陛下,此案有疑点二,其一,老妇年过七旬,按律不该 刑讯,既然没有实据,若是没有刑讯,老妇是如何认罪的?其二,臣不知这老妇可有儿女,若是没有儿子,她丈夫的侄子出首状告只怕有贪图家业之嫌。故而,臣以为此案当发回重审。」 看了夏珲一眼,沈时晴冷笑,走过去,亲手将那本折子拍在了夏珲的手中: 「可是你们刑部也没有发回重审,反倒是允了那知县的判案,还说只判了个绞刑没有凌迟是那个知县‘宽仁,,一个尚有疑点的案子,竟然就这般夺了一个七旬老妇的性命。你既然在朕面前能说出这许多疑点来,怎么在处置这些案子的时候反倒没用上脑子?」 「臣,有不察之罪。」夏珲手捧折子,直直地跪了下去。 只是片刻的功夫,刑部两个侍郎已经接连跪在了地上。 左都御史钱拙就站在两人前面,此时已经是手脚出汗双腿发抖。 没想到陛下却并没有看他,而是又叫了一个人: 「大理寺卿郭昱。」 「臣在。」 年轻的皇帝这次手里没有拿着折子,她背着手,徐徐走在众臣之间。 「能惊动你大理寺的,多是人命大案,今年至今,凶手为女子的案子有多少啊?」 郭昱年过五旬,黑亮的胡须甚是显眼,他抬起头的时候,胡子都跟着晃了晃。 「回、回陛下,臣未曾、未曾数过。」 「未曾数过?」 沈时晴转身,轻唤了一声: 「高女官。」 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女子连忙出列,先行礼而后回答: 「回陛下,今年大理寺卷宗上女子为凶手的命案共有六十三起。」 「案犯判死者多少?」 「回陛下,共有五十九起。」 「好。」 一步又一步,沈时晴走回到了御座之前。 她俯视着这些掌管了一朝律法的男人们。 「高女官。」 「微臣在。」 「今年大理寺卷宗上女子为受害之人的案子有多少啊?」 「回陛下,被杀害之人为女子的案子,共有四百零九起。」 「四百零九起。」将这数字在唇齿间咀嚼了片刻,沈时晴的眸光一点点变得冰冷。 「高女官,你告诉这些人,告诉这些每日说着要为天下百姓求公理、争公道的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朝臣,杀了这些女人的犯人里,有多少被判了死罪?」 「回陛下,共有,二百三十起凶手被判死罪,其中九起行凶者是女子。」 武英殿大门洞开,寒风席卷而入。 穿着一身青袍的沈时晴深吸了一口气。 「朕不用去问先帝,朕也知道了,被焚毁的花,被撕碎的绸,就在这里。」 她用手,一下又一下地点在了堆在御案上的折子与案卷上。. 六喑 第一百零八章 孽与过 男人的手指修长劲瘦,几乎能看到上面的筋络。 这是拿惯了弓剑的手,也是惯于在杀人的圣旨上用印的手。 如今它依旧有力,却是点在了一本又一本写了案情的折子上。 每一本,都是人命。 它却是在为这些人命讨一个说法。 「男人杀了女人,男人未必死,女人杀了男人,女人必死……大理寺卿郭昱,朕问你,为何朕看这些卷宗,桩桩件件都是女子谋杀男子,都判作凌迟,连绞刑都少,男子杀了女子,却多是绞刑与杖一百。」 郭昱战战兢兢,整个人匍匐在地上: 「回禀陛下,女子体弱,若想杀了男人,必是、必是要筹谋良久,且手段多是下毒或者趁苦主喝醉,将其杀害。反之,若是男子想要杀女子,就太容易了,刀斧随意,手脚也可殴杀致死,多半是出于一时激愤,并非有意为之。」 他说完,武英殿里静了下来。 陛下没有说话,郭昱能察觉到自己的头上已经泛起了汗水。 他既怕陛下立刻将他拖出去打了泄愤。 又更怕陛下这般不说话,仿佛,仿佛在研究他的死法。 似乎是过了许久又许久,久到他手上出的汗已经在金砖上凝出了一个湿湿的手印。 「并非有意为之。」 陛下重复了他方才说的话。 郭昱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流。 他没敢吭声。 「高女官。」 「臣在。」 「你带人即刻去大理寺,找出二十份杀人案的卷宗带回来。」 「是。」 高婉心带着两个女官匆匆走了。 沈时晴绕过御案,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郭昱的前面。 「郭大卿,你站起来。」 伛偻着身子,郭昱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 察觉到陛下正在打量着自己,他好容易才控制住让自己的身子没有颤抖。 「郭大卿,按照年岁,你年近六旬,朕则才刚过弱冠,按照体格,你身高不足五尺*,肩窄臂弱,朕则比你高了四寸有余,又惯于骑射。依照你的说法,若此时你与朕手中同时有刀,朕杀你,乃是出于一时激愤,你杀朕,则是早有图谋?」 这说法可真是让人吓破了胆。 郭昱连忙后退:「陛下,臣、臣绝无……」 皇帝的脸上带着笑:「你别慌,草菅人命之时都没慌,怎么朕打了个比方你倒慌了?」 「扑通」一声,郭昱又跪到了地上。 「陛、陛下。」 沈时晴没有再看他,目光移到了他身后的大理寺少卿身上。 「大理寺少卿杜非秦。」 「臣在。」 「你可知我大雍太祖定下这《大雍律》是为了什么?」 比起胡须黑亮却越发衬得五官平平的郭昱,杜非秦的长相可以称得上俊俏,他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的上官已经被陛下质问得无地自容,工工整整地跪在地上,朗声说:「启禀陛下,太祖曾有言曰:‘民经世乱,欲度兵荒,务习女干猾,至难齐也。*,故立重典,务求礼法结合,明刑弼教。」…. 沈时晴点了点头:「明刑弼教,就是说以刑罚手段来教导百姓道理,朕说的可对?」 「陛下所言,正是太祖之意。」 「好,既然是道理,那太祖想要教给百姓的又是些什么样的道理呢?」 杜非秦沉吟片刻,道:「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为人之道,不过如此。」 听了他的话 ,李从渊等人纷纷看向他。 这话当然没错,「仁义礼智信」乃是董仲舒提出的「五常」,却是在人伦之本,可是既然说了五常,为何不先说「三纲」,所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若是说了夫为妻纲一句,也能为妻杀夫而重判一事辩上一辩。 李从渊眉头轻蹙,他就在官场,自然能察觉到杜非秦并无帮自己上官解围之心。 为了能献媚陛下,竟然在御前出卖上官,这样的小人,他也甚是不喜。 这时,站在他身后的庄长辛俯身轻轻说道:「云山公,杜非秦有一亲姐嫁去了粤地大户,七年前突然暴毙,他升任大理寺之后几次想要重查,却未果。」 堂堂大理寺少卿身后竟然有这么一桩案子? 李从渊收回目光,又看向庄长辛。 然后,他缓缓摇头。 连这种事情都一清二楚,庄长辛到底分出了多少心思在政事上?怕不是只有九牛一毛吧? 庄长辛与杜非秦一向交好,不然也不会将此事细节知道的如此详细,他本意是替自己的好友辩驳几句,省得好友被人当了媚上的小人,哪成想知道了消息的云山公却对着自己摇头,真是让他一头雾水。 刑部尚书常盛宁一直瘫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两个侍郎都吃了挂落就仿佛没看见一边,庄长辛说的话他自然也听见了,又看见了这二人在打机锋,他低下头怕让人听见自己的笑声,喉头一动,就一叠声地咳了起来。 听见了常盛宁的咳声,沈时晴收回了落在杜非秦身上的目光。 「朕看着这些卷宗,竟然已经连如何教化百姓都不知道了。」 这话说得极重。 一干大臣纷纷跪下,常盛宁也不咳了,挺着老腰就要跪,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了。 能在这个时候扶住他的,也只有那天子至尊一个人了。 常盛宁不敢抬头,一张老脸上写满了诚挚的悔恨之情: 「陛下,臣、臣惶恐!」 其余人等也大喊:「陛下,臣等有罪。」 「常尚书,你今年七十有三,是朕夺情留用,不愿你早早退了。」 常盛宁听了这话,眼皮子耷拉着不敢动。 他虽然从科举之后就被分到刑部,从一个小小的推官一步步做到了刑部尚书,其实是个左右逢源的性子。 为官四十余载历经三朝,明宗重用王湾王贵两个太监,王湾王贵的爪牙要是有事请托,他也给做了,后来先帝继位缉拿二王,他又混在审讯其党羽的行列之中,等到张玩势大,他也已经做到了按察使,张玩的手下犯了事,他也可以手上一松,反张玩的人惹上了刑狱,他也可以照顾。…. 后来他被调回燕京做了刑部侍郎,正是因为京中博弈,张玩的人上不去,反张玩的人也被压得无力动弹,两边都觉得他会做人,就把他拱了上来。 等到陛下登基杀了张玩,原本的刑部尚书一并被治罪,陛下责令他清查张玩党羽,所有人都觉得是陛下年轻,有意放其党羽一马。 常盛宁却知道陛下的真意。 因为陛下给他送来了一样东西。 一个泥人,常年跟在陛下身后只知道温声笑着同大臣们问好的一鸡太监捧着那个泥人,当着他的面,放进了水里。 「皇爷想知道,一个泥人泡透了水,里面露出来的是钢筋铁骨,还是一滩任人践踏的烂泥。」 常盛宁当即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陛下不要烂泥,他与张玩的人交好,那些人以为能靠着他逃出生天,自然愿意告诉他更多秘密。 陛下要的,就是让那些人以为自己 能活,却在最后关头被打落无间地狱。 陛下年轻气盛,他不光要杀人,还要诛心。 短短七个月,常盛宁面上一直拖延不肯下决断,等到他摸出了所有人的底细,短短四日内,他签下了三百七十份请奏的折子,每一份都是奏请陛下将人斩立决,每一份的背后都不是一个人,而是那人,与他身后的三族九族。 四千九百九十九颗人头滚落。 他常盛宁,从此便从「泥人相公」,成了阎罗在世。 自张玩一案了解,便每个月都写一份乞骸骨的折子只盼能卸官回家,他的年纪也早就到了,陛下却不肯,甚至连他的折子都不看就直接打回。 如此过了一年,常盛宁明白了,陛下不许他退,他常盛宁活着要做陛下手里铲除异己的钢刀,死了,也得是大雍焊在铁座上的修罗造像,不得超生。 现在听陛下金口玉言说不愿他早早退了,常盛宁如何不怕? 难不成,今日武英殿上种种,还要他常盛宁来担这个杀名? 「朕一直记得你在推官任上时,曾审过一个案子,四女杀人案。一妻一妾一婆子一丫鬟因妻妾二人遭夫常年殴打,遍体鳞伤,一夜,四人联手杀人。当时主管此案的兵备道主官力主她们是谋杀,当尽数凌迟,唯有你几次上书力主四人并非谋杀,又久受虐打,其情可悯。」 听见陛下说起的竟然是这么一桩久远的案子,常盛宁双目微阖,半晌,才笑着道: 「陛下竟然记得三十多年前的案子,臣惶恐。臣当年处事不周,胡乱上书,至今想起,仍觉当初愚钝可笑。」 「朕倒不觉得常尚书当年可笑。」 见常盛宁已经站稳,沈时晴松开了扶着他的手。 一鸡连忙给两个小太监使眼色,让他们靠近些伺候着老大人,别再让陛下费心了。 「张仲为人凶暴,行事无端,以虐打妻子为乐,任其哭嚎哀求而弃于众人之下,乃微臣亲眼所见,赵氏为朝廷诰命,却被虐待至此,易地而处,臣亦有同死之心,此非蓄谋,乃是人之常情。牛马孽畜,亦不堪凌虐,何况人乎?法之道也,在扬善而去恶,若四女被判凌迟之刑,臣只怕臣治下一地一年被虐杀之妻子复多一倍,此人之孽也、法之过也。」 常盛宁愣愣地站在原地。 陛下随口说出的,是他三十七年前的奏折。 一时间,他眼前恍然,又是四个穿着一身素衣遍体鳞伤的女子。 带头的女子面带笑意:「大人不必再为我等奔波了,我们既然动了手,就知无路可求生,只恨没有早些动手,让张仲早些死了。」 他只是个小小推官,到头来,什么都做不了。四个女子,两个被凌迟,两个被斩首。 沈时晴站在他的身侧,抬手指向御案: 「常尚书,你看看那些折子,是不是人之孽也,法之过也?」 常盛宁微微抬头,眼前一花,竟觉得那些折子里流出了血。 和当日四个女子的血一般样子。 他曾在数日内经手杀过四千九百九十九人。 也依然记得三十七年前的血。. 六喑 第一百零九章 心与证 「动作快些。」 「是!」 武英殿突然召集了三法司与锦衣卫,正对着武英殿的六科廊下也是窃窃私语不断。 突然看见几个女官快步走在御道上往武英殿而去,在屋舍中的各科给事中们忍不住都出门去看。 「这些御前女官刚刚是出宫了?」 有消息灵通的连忙说:「她们是去了大理寺,锦衣卫给备了马车,一出宫就坐马车走的。」 听见这话有人已经皱起了眉头:「一群女官,竟然可以随意出宫,还能在大理寺这等地方登堂入室,简直不成体统,若是来日出了秽乱宫闱之事,岂不是让朝廷蒙羞。」 说话那人的旁边有人连连点头。 这时,突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我竟不知道大理寺是个女官进去了就能秽乱宫闱的地方。」 众人纷纷抬头,就见廊下站着一个女子。 一个穿着赤色马面裙的女子。 那女子的膝襕上绣着獬豸纹,上身一件绿色大衫,头戴盘了梅花枝的官帽,怀中捧着几本文书。 她生了一双极为明秀的眼睛,年纪看着在二十上下,虽然有大衫遮掩,也能看出来薄肩纤腰,气度泠然衣带有风。 面对一群官吏的视线,她浑然不觉,只用眼睛隔着半敞的门扉看向说话那人。 「请教这位大人,女官自宫闱而出,入大理寺的门,是从何处秽乱宫闱?」 此话如何能接?那人左右看看,却不肯失了面子,只冷笑: 「我竟不知道咱们六科廊下也成了女官可往来之处。」 那女子却仍是神色淡淡:「还请各位知晓,端己殿领皇命清查太仆寺过往五年账目,六部凡有涉者皆要受端己殿查账质询,六科监察六部,亦当为端己殿助力。本官奉端己殿赵大学士之命前来提取公文,以后只怕是还要与各位大人常见。哪位大人若是不想见女官来往于六科,只管辞官走了便是。」 「你!」那人拍案而起,却到底是无话可说。 此处是实实在在的天子脚下,皇命难违,连左都御史钱拙都无法可想,他们这隶属于都察院的六科又能有何办法? 那女子却只轻蔑一笑,带着自己刚取的文书就要走。 忽然,她又转身回来,红色的裙摆乍然散开,像是一团燃烧在人们讥嘲目光中的火焰。 「对了,本官姓盛,端己殿察院主簿,众位可称我盛主簿。」 说完,她行了个拱手礼。 风从她离去的方向簌簌吹进了房里,那个拍案而起的给事中目眦欲裂: 「礼崩乐坏,牝鸡司晨!此非吉兆!乃我大雍之祸根乱源!如今三司长官都在武英殿内,只盼着他们能劝谏陛下改弦更辙,重回正道,为我等忠义之臣张目啊!」 重回「正道」?那是不可能的。 被那位「忠义之臣」给予厚望的一群三司长官们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脖子缩得一个比一个短,别说「张目」了,他们没有就地找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已经是胆子够大了。…. 大殿内,两位女官站在前面,读着她们刚从大理寺拿到的卷宗。 倒也不必通读,只读三处。 「人犯刘五,高四尺七寸,死者仇旺福,高五尺四寸,身魁梧。二人口角冲突,刘五暴起伤人,仇旺福流血而死,非谋杀,判杖一百。」 高婉心刚读完,就见陛下抄起那本奏折看了一眼,笑着问: 「犯人瘦小,死者魁梧,体型体力差别如此之大,为什么不判谋杀?」 陛下看向大理寺卿郭昱。 郭昱低着头,一声不吭。 「人犯高大通,高五尺六寸……」 「此案,犯人比死者高大,两人常有龃龉,犯人用套索将死者勒死,你们倒知道这是谋杀了。同样的案子男子勒死女子,你们却说是因为这女子不肯去替他儿子守望门寡,为人父亲一时气愤,他为了谁的父亲?杖六十,你们判了杖六十!就因为这男人花钱从女子的父母手里将她买了下来给自己的儿子配了阴婚!」 陛下看向刑部侍郎卓生泉。 卓生泉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臣、臣有罪。」 有罪? 陛下看着手里的文书,似乎终于忍无可忍,却还是忍住了,一把将折子兜头砸在了卓生泉的脸上。 沈时晴并不是个喜欢生气的人。 她十五岁之后,与其说是生活多波折,不如说是就在波折中生活,一点点修养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 可是此时,她却觉得自己的怒火犹如尖锥,几乎要扎透了她的心。 她此时想起了赵肃睿。 她于此时感激他,感激他是个喜怒无定的暴戾之君,感激他给了自己足够的理由将胸中的怒火发在这些人的身上。 这些人、这些人! 「陛下息怒!」 息怒?为什么要息怒? 沈时晴看着那些对着自己的头顶,她在这一刻真的很想一个接一个把这些人的头从他们的脖子上踢下来。 「朕本以为,你们既然觉得势弱者杀人以谋,势强者杀人以怒,就应该是一以贯之的,如此一来,朕也可以坦然,朕的治下官吏都是助强凌弱之辈,男子也好,女子也罢,众生一齐强身健体,来日杀人都可以说是义愤而起,大家都是义愤,越是强者越可免死,越是弱者越是活该,倒也能说句热闹。以后谁再敢用‘仁君,二字来劝导朕,朕也可以直接命人打出去,毕竟这天下最不仁的,就是你们这些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狱讼之官。」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还是笑着的。 下一刻,她一掌拍在这些案卷上。 「可你们,群臣在朝,拿着朝廷的俸禄,受着父母的给养、妻子的照顾,做的事,就是用这些案子,一桩桩一件件形成例法,把女子牢牢地踩在脚下,什么强弱之分,什么谋杀与激愤之分,你们眼里只有男女之分罢了!」…. 群臣噤若寒蝉。 沈时晴拿起一本折子,语气清淡: 「丈夫殴打妻子,妻子竟敢反杀?无妨,丈夫未做完之事,大雍的刑部可以替他做!让这女子死了就是了,朕说的可对?」 刑部官员连忙大喊:「臣等绝无此意!陛下息怒!」 她却并不理会,历历人命,涛涛怨愤,哪是这些人说一句「息怒」就真能平息下去的? 虽然她有着一副皇帝的皮囊,可她是沈时晴,她之所以是沈时晴,是因为她此时会怒,会恨,若是没有了这些,她真的在权谋权术之中随波逐流,为了所谓的「稳固江山」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与那赵肃睿又有什么两样? 早点将身子还回去图一个苟且安生,倒是让她能有个清净。 那又凭什么? 「女子竟然敢不给订婚的未婚夫守望门寡?无妨,只消大雍的大理寺对冥婚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也就可以轻轻揭过,杀人之人挨了六十杖,他也不过是丢了官身。」 大理寺众人也连忙哀呼: 「陛下此言,臣等无地自容!」 都察院一干人陪跪在侧,看着刑部和大理寺轮番表演,心中竟然有些爽快。 当日他们都察院被陛下申饬,被多少人看了笑话?今日可真是都补回来了 ! 左都御史钱拙静静地跪在地上,心中有个想法如同被吹了气似的越来越大。 在陛下说话的间隙,他心下一横,猛地往前一扑,匍匐在地上喊道: 「陛下,臣有奏。」 沈时晴看了钱拙一眼,或许是因为站的位置够高,又或者是因为已经当了几个月的皇帝知道了这些人的一些心思,总之,此刻的沈时晴眯了眯眼睛,她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钱拙想说什么。 「说。」 「陛下,刑部与大理寺草菅人命断案不公,臣愿率都察院上下清查案卷寻访讼狱,若有冤情,臣等御史必行监察之权追究到底。」 他的话刚说完,哪怕是被陛下的怒火结结实实摁在地上的刑部与大理寺一干人等都忍不住侧目以对。 好啊,你们都察院竟然要将他们两司卖了向陛下邀宠! 钱拙! 贼心当诛! 目光如刀,钱拙却毫不在意。 随着女官上朝,他这个左都御史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要是再不挣扎,他也只有辞官这一条路了。 辞官,他当然是不肯的。 那就只有另一条路。 就如同当年常盛宁为陛下之刀俎,今日,他也如此做! 就算不知道怎么做,他也可以抄啊! 「陛下,臣以为,要清查此事,不可全权交由都察院。」刚刚被钱拙在心里念叨的常盛宁却在这时开口了。 他再次起身,不顾几个太监的搀扶,坚持跪到了地上。 「陛下若真要一改讼狱中的男女之分,当从《大雍律》改起,其中牵连甚多,臣以为,当有端己殿女官一同商议。」…. 沈时晴看向常盛宁,只看见了老者的帽冠里隐隐约约透出的白发。 常盛宁,被人称是「大雍朝第一酷吏」、「来俊臣重生」、「张汤转世」……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是各部尚书之中第一个真正站出来提议领女官同朝议事的。 手指轻轻一动,沈时晴的脸上露出了笑: 「好,此事就依常尚书所言。」 钱拙跪在原地,他明明已经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也学了赵明音当初的决绝之态,也已经决定学常盛宁以后再不左右逢源,从此只做一个孤臣。 他却还是,什么都没捞到。 从上午一直到了下午,足足三个时辰,武英殿的院门重新打开,群臣们软着腿鱼贯而出,一个个面色青白如丧考妣。 常盛宁被一鸡亲自搀扶缓步往外走,走到院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武英殿。 「常大人小心些。」 「多谢。」常盛宁一张满是褶皱的老脸上突然有了笑,「一鸡公公,泥人之下是铁,铁皮囊里还有一颗心,你可曾想到呀?」 一鸡笑容谦和:「老大人一心为公,咱家不敢任意忖度。」 常盛宁突然笑出声:「今日之前,老朽我自己都没想到!」 一鸡只是微笑。 武英殿内,高婉心带着一众女官和宫女将案卷全部收好。 「陛下,这些案卷可要送归大理寺?」 「抄录一份,将抄本送回去。」 在折子上写着什么的沈时晴抬起眼看向那些案卷。 「从今日起,这些案卷不再是案卷。」 高婉心小心将笔架扶正,看见陛下的脸上有一抹笑。 是一抹和陛下平时绝不相同的笑。 「微臣无知,不知这些案卷除了是案卷还是什么,请陛下教诲。」 「是罪证。」沈时晴笑着说,「自今日起,越来越多的 人会知道,这些案卷,是罪证。」 —— 施春梅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片亮光,她愣了好久,才察觉自己竟然是在一个有窗的牢房里,身上还厚厚地盖了一层又一层的棉被,这些棉被不光是新的,还是香的。 施春梅没忍住,将脸埋在里面,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这可真是,神仙的被子。」她喃喃自语。 「神仙不吃不喝不睡觉,用被子干啥?」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 施春梅连忙去看见,就看见一个玉雕似的女子翘腿坐在一把木椅上,周身上下无处不透着矜贵。 「好俊俏的娘子!」 被人这么一说,赵肃睿的脸一沉。 他救人之前好歹还是被称呼一声「好菩萨」,怎么这人好了他还被人一脚从神坛上踹下来了?. 六喑 第一百一十章 仙女娘娘 图南送饭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家姑娘」跨着腿坐在文椅上,平时总是被揣在斗篷下面的手炉被她捏在手里,活似一个山大王。 「姑娘?」 一看见图南,赵肃睿猛地站了起来: 「图南,你赶紧看看这人要是没事了赶紧找个地方打发了,别让我在这烦心!」 烦心? 图南转头,就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从被子上连忙爬了起来。 「姑娘、我、是这仙女娘子让我坐的!」 女子自然就是施新梅,她的脸上还带着病容,一看就是身子还没好透。 图南不紧不慢地将手里的东西一样样放好,才又看向那女子,那女子举着手仿佛随时会挨打似的,肩膀都缩在了一起。 「无妨,我家姑娘把被子给了你用,你用便是了。」 她指了指自己带来的包袱,里面装了一床簇新的被子,本是想给这女子用的,现在看来是得给姑娘用了,幸好拿得全新的,只是里面没有香包。 听她这么说,施新梅的神色明显一松,却又被她抓住了手腕。 「脉象仍是不太好,我给你带了药丸,一会儿吃些东西再吃两粒。」 施新梅的手腕和脸庞都带着脏污,图南却毫不在意,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看看她的舌头: 「还是有些发烧,好在咽喉没有红肿,我带了件棉衣给你,虽然是半旧的也是重新拆洗过的,你别嫌弃。」 嫌弃?施新梅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又软又香的布面棉衣,虽然努力不想吓到旁人,还是忍不住手张开又合上,仿佛是只在冬天大雪封山之后突然看见了新鲜苹果的猴儿,以为太渴望太喜欢,反倒是畏足不前。 她瘦得皮骨相贴,还真有几分像猴子。 图南直接将一个小包袱塞到了她的怀里: 「你发了汗,身上的中衣和小衣多半也是穿不得了,我也都带了,你尽管都换上。」 施新梅看看面前这位姑娘,又看向那位「仙女娘子」,她刚要说什么,就见那「仙女娘子」立即用手指着她: 「你要是再谢我,这些东西我烧了都不给你!」 这一个上午,赵肃睿着实是受够了,之前这施新梅喊他一句「好菩萨」他还觉得受用,结果她一早上醒了就喊上了什么「俊俏娘子」,一会儿又是「仙女娘子」,一会儿又是「救苦救难好娘娘」。 赵肃睿,堂堂昭德帝,在西北两部眼里那都是能止小儿夜啼的煞神! 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沈三废的皮囊里,旁人看了自己都是个柔弱可欺的女子,可是!可是!连他庄子上那些小丫头都知道得夸他英明神武,怎么这施新梅就这般的没有眼力界儿呢? 要不是想到是自己花了心思将这女子的病给抢了回来,赵肃睿早就不知道发作了多少回了,现在,他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把这施新梅再折腾出毛病来,他这一日一夜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昨夜几乎没怎么睡,赵肃睿本就觉得肝火翻滚,又碰上这么个脑子不灵醒的,他真是被折磨成了块儿爆炭。 「图南,你也不必与她啰嗦,她是个听不懂人话看不懂脸色的,比柳甜杏还烦人十倍!」 赵肃睿叫住图南:「你就问她,她到底为什么入了大牢,这牢里的狱卒又为何不给她吃喝要杀了他,你问清楚了,若是她身上真有冤屈,咱们只管将恶人一刀捅了也省得再祸害他人!」 积了一上午的火气全在喉头,赵肃睿真是把话说得杀气四溢。 图南看向「自家姑娘」,仿佛是看见了个身负三十条人命的匪寨头子。 她愣了下,笑着说: 「姑娘别急,您先将午膳用了。」 赵肃睿还真饿了,摸了下肚子,他对着图南带来的食盒抬了抬下巴: 「今日你带了什么?」 图南打开食盒,缓缓说:「昨天姑娘吃了肘子,今日还是清淡些为好,我给您蒸了一条鱼,炒了一道木耳烧兔肉,培风派人从庄子上送了几只野鸡过来,我取了鸡胸上的肉给您做了道野鸡团子汤,又蒸了两笼蒸饺,还有四样小菜。」 赵肃睿的脸从「清淡」二字开始就已经耷拉了下来。 探头看了一眼,鱼还挺肥,木耳烧兔肉看着也酱***人,他撇了撇嘴: 「清淡清淡,也不知道你们每日喂的是人还是兔子。」 图南将饭菜在他面前摆好,笑着说:「姑娘别急,之前我在庄子上做的腊猪肉、腊猪蹄也都好了,这次培风也都让人带了过来,明日给姑娘做一对金银蹄。」 赵肃睿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嘴里,又去看蒸饺,听见了自己没吃过的菜色忍不住抬起头: 「金银蹄?」 「就是腊猪蹄与鲜猪蹄一起炖了,一个净白,一个金黄,就叫金银蹄。」 一锅里面顿了俩不一样的猪蹄儿,听着还挺有意思,赵肃睿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罢了,明日再添些肉饼。」 「是,姑娘。」 「她们」二人说话的时候,施新梅缩在墙角连眼都不敢抬,图南看了看,端着一个碗走向她。 「施娘子,这是用野鸡的汤熬的粟米粥,没有油星,你先喝一碗?我这还有几个面饼,只放了些葱油,你要是克化的动就尝尝?」 施新梅瞪着眼睛看着图南,好一会儿,才怯笑了下说:「不、不必了,今日那瑶池来的仙女娘娘让外头的差爷给我买了粥水的,够、够吃了!」 听见「瑶池来的仙女娘娘」这几个字,正在喝野鸡团子汤的昭德帝呛了下。 图南笑着说:「施娘子不必客气,你将饭吃了,再吃了药,身子能好得快些,你身子好了,我家姑娘也少了些心忧不是?」 「不、我……我这等下***,能被菩萨娘娘救了命,已经是祖宗显灵了,可不能、不能再沾了好处。」…. 说话的时候,施新梅直接将手都藏在了身后,头一个劲儿的摇。 「图南,你不必与她废话。」赵肃睿咽下嘴里的野鸡肉团子,看向施新梅,「你要是不吃我就让她倒了,那些衣服也是一样,爱穿不穿,你不穿我立即让她剪了。」 施新梅这才伸出手,战战兢兢将鸡汤粥接了过去。 图南直起身子看向「自家姑娘」,就看见「她」一口气把一整个蒸饺都填进了自己的嘴里。 图南:「……」 钱小五一直守在牢房外头等着吩咐,他也同样是一夜未睡,站了一会儿就得打七八个哈欠。 图南又看了看牢房四周,除了钱小五之外,其余的狱卒都被换了,现在都小心守在另一侧,模样比从前恭敬了很多。 重新看向施新梅,她心中也不由得猜测起来。 这施新梅一看就是在街头摔打惯了的女子,满嘴的恭维话不重样,手脚也粗糙,能看出日子过得艰难至极,这样的女子要是因为偷盗之类进了牢狱也不算稀奇,又有什么能让狱卒下手谋害的呢? 又过了一会儿,等两人都吃完了饭,图南说: 「钱差爷,我家姑娘多日未曾擦洗身上,可否请几位差爷行个方便?」 说话时,她随手又递出去了三张葱油饼,指缝里还是塞了一角碎银。 钱小五却没有立刻收下,而是看向了「沈娘子。」 吃鱼吃得正欢的赵肃睿拨冗看了一眼,哼了一声:「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钱小五立刻连饼带钱收下了。 几人渐渐走远,赵肃睿也明白了图南的意思,他往交椅里一坐,一副大爷模样地瘫着: 「你来问她话。」 「是,姑娘。」 图南转向施新梅: 「施娘子,请问您是为何进了大牢?」 施新梅小声说:「我偷了旁人家的三篓煤,官老爷让我赔三十文钱给人家,我哪有钱?便被判了在牢里呆十日,从前都是要做些苦役的,这次只是把我关在牢里就不管了。」 说话的时候,她拽着最底下一层的被角。 最底下那层的被子就是狱卒给她的芦苇被,她就算病得要死了也把被子死死地攥在手里。 「从前?施娘子你经常坐牢?」 施新梅低着头,轻叹了声:「家里实在没炭了,那三篓煤留给孩子,我来牢里蹲几日也能省下口嚼用。」 「你家的男人是个死人?竟然能让你一个妇道人家靠行窃为生?要我说你家里那男人也是该死的。」 语气这般暴烈的,自然就是赵肃睿了。 施新梅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匆匆忙忙低下了头: 「仙女儿娘娘您别怪我家当家的,他走了两年多了,我们过成这样他在下头看着怕是也着急。」 竟然还真是个「死人」,赵肃睿一时语塞,片刻后,他问: 「你丈夫是怎么死的?你公婆呢?你丈夫就没有个兄弟照拂你一二?」…. 施新梅低着头,绷着的肩膀突然松了下来,她说: 「我夫家是军户,我家那男人从前是左哨营的,之前跟着皇帝大老爷北伐,让人拿箭射死了。」 左哨营?! 那可是禁军中的「五军营」里的一营,连粮饷都比外地杂军好了不少。 赵肃睿北伐西征,左哨营都护卫在侧,算起来,在杀敌的时候和他们也算是「同袍」。 心中甚是新奇,赵肃睿重新打量了施新梅一遍: 「朝廷不是发了抚恤?拿着钱做点小生意,你也不至于混成如此地步。」 施新梅低着头:「阵亡名册上,没有我家男人。」 既然「没死」,自然也领不到抚恤款项,只是施新梅上有老下有小,还得单打独斗下去。 听着施新梅的话,赵肃睿心中一动。 这一招他可太熟了。 不就是「吃空饷」么? 没想到啊,这里明明是天子脚下,他这做皇帝的反倒越发难受起来了。 呵,他惯常仰赖的左哨营都已经将吃空饷一事做到了明面上。 图南又问施春梅:「没有抚恤,你一个人还要照应两个孩子,日子过得艰难无比,为何还有人想要将你置于死地?」 施新梅低着头:「我家里还剩两间大瓦房,可我只生了两个女儿……」 不必说了,赵肃睿摆摆手:「这摆明了又是一桩「吃绝户」的好买卖。」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唯独怀里的小手炉,差点被他掐出几个指印。. 六喑 第一百一十一章 杀人放火一条龙 丈夫当兵死了,被人吃了空饷。 自己没了依仗,被人吃了绝户。 赵肃睿喝了一口图南倒的茶,对施新梅说:「你就算是块肉,也架不住被人两头儿吃啊。」 施新梅缩着脖子,手指拉扯了下身下的被子,想起来是簇新的绸被,她的手指硬生生停在了那儿,像是一截干了的枝条: 「仙女娘娘说得是。」 赵肃睿深吸了口气,抬眼看了看图南: 「我想知道是谁想杀她的,你想办法让人查查,崔锦娘也好,旁人也好,你尽管用。」 图南微微低下头:「是。」 「至于吃空饷的左哨营,这事儿……」 赵肃睿刚想说把这事儿交给在外面等着的西厂,却又转了心思。 这事儿交给西厂,也就是交到了沈三废的手上,他堂堂昭德帝想做什么事儿,什么时候还得从别人的手里再转一手了? 一想到他当年御驾亲征的时候可是亲眼看着战死沙场的兄弟们被收殓的,竟然还有人敢从中捞人头吃空饷,还一吃好几年,赵肃睿又攥了攥自己手里的小手炉。 「图南,晚饭时候你带着纸笔进来,替她写个状子。」 「是。」 赵肃睿又看了施新梅一眼,见她还缩在角落里,眉头轻轻皱了下。 「要吃你绝户的人都有谁,你都细细说清楚。」 五军营的都督他一时还动不得,收拾几个泼皮还不是顺手的? 昭德帝吃着图南剥好的松子,心里是这般想的。 —— 入夜,赵肃睿突然被一阵细碎声音惊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却只见一片漆黑,只有炭盆里微弱的火星。 他猛地坐起来,却只看见一点影影幢幢的黑影在隔壁的牢房。 下午的时候施新梅不愿意给他碍事,到底是拖着她的那摞被子回了隔壁的牢房。 把他惊醒的细碎声响竟然是施新梅挣扎时踹动牢房木栅发出的响动。 「什么人!」 赵肃睿大声呵斥,下了床就要出自己的牢房,却只听见一阵铁链镣锁的声响,他的牢房竟然已经被锁上了。 顾不得旁的,赵肃睿随手摸到了一个茶盏,就顺着木栅的缝隙狠狠砸了过去。 那人受了一击,发出一声闷哼,却还是用被子死死地捂着施新梅。 赵肃睿环顾四周,抄起图南留给他夜里暖身喝的烧酒,一把扬在了炭炉的火星上。 这烧酒还是沈三废从前酿的什么玉枝春,赵肃睿喝个三四杯就能醉了,入口辛辣的酒液被泼洒在了火星上立刻燃烧起来,赵肃睿见起了明火,当即将酒倒在一个木碗里用火点燃,他举着木碗贴在木栅边,奋力将烧着的酒泼洒在那人身上。 带着火的酒一路飞溅而去,大半是凉风里熄灭了,小半被泼到了那人身上,那人惊叫一声,连忙后退。 借着火光,赵肃睿看清了那人的脸,果然是牢里的一个狱卒。…. 那人连忙扯下身上着了火的头巾和衣裳,扔到了一旁,见「沈娘子」隔着木栅看着自己,连忙把刀拔了出来。 赵肃睿一挑眉,脸上露出了带着杀性的笑: 「想要杀人灭口?你倒是来试试呀!」 心知自己事情败露,这「沈娘子」又来历不凡,那个狱卒恶向胆边生,举刀就向木栅的空隙劈了过来。 赵肃睿后退两步,手背在身后,攥着一件换下来的衣裳,随着手腕转动,那衣裳被他拧成了绳子。 隔着木栅,那人伸直了臂膀都劈不到人,赵肃睿避过他的刀,趁他还没收回的空隙将衣裳 拧出来的绳绕在了那人的肘上。 狱卒连忙往回收手臂,赵肃睿趁机用衣裳一绞,整个人趁势借力而起,踩着木栅栏腾空一转,那人的手臂吃不住力,手中一松,刀就掉在了地上。 只听「嘭」的一声响,赵肃睿自己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在心里暗骂着沈三废的这个破身子,赵肃睿忍着身上的疼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见听见那人又发出了一声惨叫。 施新梅扑在那人身上,双手扯着他的耳朵,哑着嗓子喊: 「仙女娘娘你快跑呀!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了!」 赵肃睿见那狱卒还伸着手要摸刀,赶紧将刀抢在了手里。 「你摸到钥匙扔给我!」 话音未落,踩住那人的手,他将半个刀身都横扎进了那人的上臂,。 他这一刀下去,狱卒的惨叫立刻成了嚎叫。 施新梅也被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就在那人的身上摸了起来。 赵肃睿揉了揉摔疼了的屁股和肩膀,见她笨手笨脚那模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摸他身上干什么,他不是把身上衣裳都扒了?」 施新梅这才恍然大悟,连忙转身去翻被那人扔在地上的外衣。 那人的衣裳被引燃之后还在烧着,连着旁边的干草和施新梅原本盖在身上的被子都烧了起来,施新梅用手翻了两下没找到钥匙,那拿起自己之前脱下的脏旧衣服拍打了几下将火熄了,才从里面将一串钥匙摸了出来。。 她连忙隔着木栅将钥匙递给了「仙女娘娘」。 赵肃睿接过钥匙,借着被他点起的灯光看见上面有一把是簇新的,他略试了下,果然就是他这门上的,将自己的牢房门打开,赵肃睿左右看了看,又看了一眼这察院牢房的大门。 「仙、仙女菩萨?」 看见施新梅自她那边牢房里出来,赵肃睿终于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儿: 「你见过将人那般制住的仙女?」 那个狱卒趴在地上,一只手臂里穿着他自己的钢刀,一时无法将手从木栅间抽回去,只能匍匐在地上哀嚎。 赵肃睿的手上脸上都是血,见施新梅怯怯地看自己,还对她呲牙一笑。 缩着脖子,施新梅憋出了三个字:「见着了。」…. 赵肃睿登时没了脾气,只在心里恨沈三废这幅皮囊太不成样子。 「仙女菩萨,咱们快些出去吧!」 「出去?」 赵肃睿挑眉,凉凉一笑:「外头只怕有人正等着咱们伤了狱卒跑出去呢,这样明日一早那察院大堂上就多了两具越狱逃犯的尸身。」 「那……那可如何是好?我、我死了便死了,仙女菩萨,就说这人是我伤的!绝不牵累你!」 他赵肃睿是怕被牵累的人? 深吸了一口血腥气,他抬头看向自己牢房里的那扇高高的窗子。 「你去从里面把大牢的门封上。」 她将自己门上卸下来的铁镣和锁递给了施新梅。 施新梅接过来,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大牢的大门前。 大牢的门是对开的木门,用的门闩倒是铁的,一侧木门上有个用滑片掩住的洞,能看见牢房外。 看了一眼那个滑片,施新梅连忙低下头轻轻地将门栓插好,又用铁链一圈圈绕在了门栓上。 铁链声响起,外面突然也有了响动。 施新梅恍惚听见有人在小声说话,她连忙加快动作。 外面突然有人在推门。 她连忙用身子抵住,将锁也锁上。 「开门!」 推门成了砸门,施新梅退后了几步,又听见了一阵怪异响动传来,她抬头一看,是有人在拨弄那个滑片。 她赶紧又拉过了木凳和桌子抵在门上,在越来越可怕的砸门声里跌跌撞撞跑回到了牢房。 牢房里此时亮得人晃眼。 施新梅一看见眼前一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赵肃睿手中握着火把,身上穿着那件银鼠氅衣,怀里还抱着他的铜制手炉,其余的衣物被子甚至木凳食盒都被他堆到了床上。 火焰熊熊燃烧。 「仙女菩萨?!」 「不把事情闹大,咱俩今夜都要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儿!」 赵肃睿的心情不错,杀人放火不分家,他喜欢杀人,也喜欢放火,今夜捅了个肉串子,又放了一把火,可谓是杀人放火一条龙,让他颇有种久违的心旷神怡。 举着火把,他左右看了看,要是大牢着火了还不够,他就索性将这牢里的犯人都放了,给他们火把让他们杀将出去。 愣愣地看看那些熊熊燃烧的衣裳被褥,又看看「仙女菩萨」的侧脸,施新梅到了此时,心中突然有一口气儿顺了。 是了,她被人救了! 「仙女菩萨!我这辈子当牛做马,谢你大恩大德!」 「当牛做马就不用了,你还轮不上。」 烟气呛人,赵肃睿后退出了牢房,在那狱卒的哀求声里坐在了狱卒们惯常坐着的地方——那边儿也有扇走着风的窗子。 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他看着站在背对着火光站着的施新梅。 火光勾勒着那女子单薄的身子,仿佛她就是烈火丛中被熏烧成了黑炭的枯枝。…. 「区区的吃空饷、吃绝户,可不会让人在牢里就几次三番要杀你。」 赵肃睿用火把指着施新梅: 「把话说齐全了,不然我怕你活的过今晚,活不过明日。」 施新梅往前走了两步,看着那个一脸倨傲霸气外露的女子。 火光将她的脸照得极亮,从发丝到眼眸都让人眼睛疼,仿佛她就是这火的源头。 施新梅低下了头: 「仙女菩萨……」 「你说你偷了三篓炭被判了入狱十日,我倒觉得你是因为在外头有人要杀你,你才进来的。只不过你也没想到杀你的人是铁了心的,又怎么会被这区区一个牢房拦住?」 这时那个趴在地上求饶的狱卒眼看着火势越来越大几乎要烧到木栅,已经惊恐地喊叫: 「沈娘子你饶了我,我什么都说!我是拿了白家管事的钱!您饶了我吧!我不想被烧死呀!」他奋力地转动自己的手臂,可是刀横在大臂上,不管他怎么转,都没办法把手臂从木栅里抽出来。 白家管事? 赵肃睿心里转了几个弯儿,已经把燕京城四品以上姓白的都想了个遍: 「哪个白家?」 那个狱卒大喊:「是松枝胡同的白家!」 松枝胡同?这又是什么? 烟气弥漫,牢房里的囚犯们都在大喊「走水了」,牢房外面也能听见越来越嘈杂的声响。 还有火焰「毕剥」燃烧之声都在扰动人的耳朵。 「是伍家放籍出来的白家,伍家就是左哨营千户伍崇民,我夫婿孙大奇并不是死在三年前的北伐,而是死在了去年冬天,伍崇民说是要他去喝酒,却一去不回,只说是喝醉酒回来的路上淹死了。」 施新梅站在原地,面貌没变,衣着没变,只是说话的语气与之前完全不同: 「我娘家虽然也是军户,我娘却是仵作家的女儿,从小就教我些旁人不 知道的。溺死之人冷水进了口鼻,被捞上来之后口鼻都会流出白沫,死后被人抛尸入水之人则不会。」 她看向面前的女子: 「仙女菩萨,我夫婿是被人灭口的,被人先毒死,再扔进了冬天的护城河里。」 赵肃睿眯了眯眼睛: 「你想给你夫婿讨个公道?」 施新梅勾勒下唇角,仿佛是要笑,却也不是笑: 「我一个妇道人家,还得拉扯孩子,哪里能论什么公道?知道我夫婿死的蹊跷,我只说是伤心,带着我婆婆孩子搬了家,我搬家之后那白家人就假借替旧主照拂我的名义时时上门,暗地里鼓动孙家人谋夺我们家产。今年入冬之后,他们就更凶狠起来,让孙家把我们赶出家门,断了我们的生计,前些日子我遇到了我夫婿从前的同袍,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我夫婿已经死了,我夫婿,死的不明不白,竟然还被人吃着空饷。那之后,他们干脆要夺了我的命了。」 往外冒着浓烟的窗外传来了尖锐的喊声: 「沈夫人!我是沈隐公子身边伺候的,姓余,沈夫人你可安好?可能从里面将大门开了?我等这就救你出来!」 左哨营千户伍崇民…… 赵肃睿抚摸着他的小手炉,他的掌心在一开始泼火的时候被燎起了几个泡,现在已经开始疼了。 这么一个绿豆小官儿竟然让他堂堂昭德帝两晚上不能睡。 可真该死啊。. 六喑 第一百一十二章 姑娘的右手被烫伤了 天还黑着,正阳门下守军打着哈欠刚刚打开了城门,晨起上朝的百官也才刚刚自府里动身,一辆马车急匆匆地从正阳门内驶了出来。 到了巡西城察院门前,一个穿着青袍的男子不待马车停稳就匆匆下来。 守在察院门前的两人一看见他连忙行礼: 「大、大人!」 来人一言不发大步走进了察院里,狱卒衙役几十号人被绑缚在地,他看都不看一眼,只大步走到了正堂内。 正堂里,余四妹正在看着连夜审出来出来的证词,见他来了连忙站起身: 「方老大。」 「啪!」方祈恩一抬手,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在了余四妹的脸上。 「皇爷吩咐的差事你就是这般做的?」 余四妹嘴角被磕出了血,他连脸都不敢捂,弯着腰低声道:「是奴婢我有负皇恩。」 方祈恩身后匆匆跟了几个同样穿着布衣的太监进来,见此情景,大气都不敢喘。 将打过人的手背在身后,方祈恩看了他们一眼,又看向余四妹: 「你既然连这等事都做不好,也不必做了,回宫领罚!」 余四妹连忙跪下: 「方老大,我办砸了差事,自知是罪该万死,只求能让我亲手把人给处置了,也是让我对皇爷有了个交代。」 他言辞恳切,头磕在了冷冰冰的石板上,方祈恩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自己身后的几个太监。 那几个太监拿起手中的麻绳枷锁上前了几步: 「四鼠爷爷,您也别怪一鸡爷爷心狠,要不是要上朝,皇爷都要亲自出宫了。」 余四妹当然知道方祈恩是为了自己好,他们当奴婢的所求的哪里是什么功勋名声,不过是主子怜爱罢了,主子怜惜你,你无功也是有功,主子不怜惜你,万功在身也是有过。 方祈恩又是兜头给了他一耳刮子,又是让他带枷回宫,不过是替他求皇爷的垂怜。 余四妹被人绑了带走,方祈恩又问他手下那些战战兢兢的番子: 「沈娘子如今在何处?可是已经回了沈宅?你们派人跟着了吗?昨夜传信说沈娘子受了伤,请了大夫没有?带着我的帖子去请御医。」 只见那个番子躬身道:「沈娘子如今还在察院后面的值房歇息,她说案子不了结,她便不离开此处。至于沈娘子身上的伤,她身边的丫鬟看过了之后,她便不肯再让卑职找大夫了。」 听了这话,方祈恩急急忙忙往后堂走去,刚从圆门绕进去,就见一堵东墙下面有两个人正站着说话。 隐隐听见了哭声,他当即停下了脚步。 「图南姑娘,都是我的错……要是我昨晚没有回家,想来也不至于闹成这般!」 男子身量不低,说话却带着怯,嗓子里压着哭音。 站在他对面的女子怀里抱着一把剑,头发极为利落地梳在脑后,身上只穿了件束袖夹衣,说话的时候白气透散在空里,让人乍一看还以为她的脸上覆了层霜雪。 「钱差爷不必如此,那些人既然早有预谋,自然要把一切障碍都扫除干净,您毫无防备之下也不过是多折进去一个。」 一墙之隔的方祈恩忍不住抬起头,将笑意憋了回去。 听了这种「安慰」,钱小五越发沮丧,哭声越发压不住了: 「我受了沈夫人和姑娘多番照顾,却没派上用处,实在惭愧。」 图南整日在厨房操劳,不光手指粗壮,连脸上都不如阿池那般白皙,五官也只能说是稍有秀丽,看着却一直是温和可亲的样子,仿佛不温不火的桌上一盏水,今日她这般打扮反倒显出了她脖颈修长腰板笔直,劲 瘦的腰肢如同竹丛边的另一棵竹。 「钱差爷客气了,您在牢中一直对我们夫人多有帮衬,我们夫人也是知道的。」 钱小五自己也清楚,要不是沈夫人专门点了他,他现在就应该在和外院那些人一般被绑了用刑。 看了一眼图南清朗的眉目,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图南打断了。 「钱差爷,我们夫人醒了是要用膳的,我先去厨房了,如今这后院里多是我们沈家的女眷,您来往也不便,以后有事在圆门叫我一声就是了。」 「好好好,我就在侧门上守着,姑娘有事只管吩咐。」 目送那个穿着狱卒衣裳的年轻人垂头丧气地离开,方祈恩抬脚走上前。 「图南姑娘,沈夫人身子可还好。」 图南微微抬眼,看了看他:「大人,你们西厂的人一直在外面守着,怎会连我家夫人身子如何都不知道?还是说各位大人最会的就只是听壁角?」 被人这么刺了一句,方祈恩也不恼,他笑了笑: 「是我等疏忽才让沈夫人身处险境,在下是特意来向沈夫人请罪的。」 说完,他对着图南深深行了一礼: 「图南姑娘受累了。」 图南脚下一转,避到了一侧。 她歪了歪头看着这个格外俊俏的男子,眉头轻轻一皱。 这时,一个穿着青色棉比甲的丫鬟急匆匆跑了过来: 「图南,姑娘醒了。」 方祈恩也不多话,只跟在两人身后,见两个丫鬟一个进了偏房一个去了厨房,他也在偏房门前站定。 赵肃睿刚睁开眼,脸就皱到了一起。 疼,浑身都疼,看来昨夜摔的那一下着实不轻。 手上的烫伤已经被抹了药包起来,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就看见阿池端着热水盆走到了窗前: 「姑娘,您醒了?」 「什么时候了?」 「寅时三刻,您刚睡了一个时辰。」 「咝——你和图南都过来了?那宅子里的事儿归谁管?」 「图南交给了青莺。」 青莺?这倒是个人选。 夏荷心中有愧,敬她也畏她,柳甜杏也听她指派。 倚在床头,赵肃睿在心里想了片刻,勉强有了些精神,阿池用帕子给他擦脸,他不耐烦阿池轻手轻脚,直接自己拿过来抹了两把。 「图南呢?」 「图南给您端吃的去了,饭食都是她亲手做的,童五一直守着厨房。」 「施新梅呢?」 「在那边耳房里,图南让几个手脚利落的小丫鬟守着呢。」 「我睡了之后西厂的人可有再找她问话?」 「没有……」 见门帘掀开,图南提着食盒进来,赵肃睿刚想说自己没胃口,就闻到了一股浅淡的香气。 他还真饿了。 「姑娘,我包了些馄饨,您先吃些吧。」 「哦。」 拿起细白瓷的汤匙吃了两颗馄饨,赵肃睿又抬起头看着两个丫鬟。 屋里刚刚被阿池点亮了一盏灯,暖暖的光照在两个丫鬟脸上都透着苍白。 「你们俩也是一夜没睡吧?」 他刚说完,就看见阿池用帕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姑娘,您……要是您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到了九泉下都不知道该怎么给老爷夫人请安!算阿池求您了,您多顾念自己吧!」 赵肃睿嗤笑一声: 「几个沆瀣一气小狱卒,哪能伤了我?」 阿池见自家姑娘毫无悔色,心里不禁一苦: 「姑娘……」 赵肃睿却喝了两碗馄饨汤,又看向图南: 「我之前让你去查施新梅见过的孙大奇生前同袍,你可问出了什么底细?」 图南低着头: 「姑娘,施新梅见过的两人一个姓石,一个姓周,都是左哨营中的小旗,施新梅说那两人都没什么新奇之处,现在两人现在都在营中,也不知如何了。」 「她见了那两人就吓得伍崇民要杀她灭口,还要拐着弯儿动手……」 屋外,小丫鬟提着灯匆匆路过,将一道长影照在了窗上。 赵肃睿眯了眯眼睛:「外面是谁?」 图南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沈郎君手下,曾经在杏花楼见过,沈郎君派他来看姑娘。」 赵肃睿眉头一挑:「让他进来。」 阿池见自家姑娘没有梳洗就要见人,有心想拦,图南已经去叫人了。 「在下方祈恩,见过沈娘子。」 一听一鸡以原名自称,赵肃睿先愣了下,然后勾着唇笑了: 「余四妹、方祈恩,是她让你们在外头都这般称呼自己?啧。」 大雍朝几代宦官乱政,赵肃睿不想自己身边伺候的也学了张玩、王贵之流,索性连他们的名字都夺了,只用鸡狗畜生之类的词称呼,没想到沈三废竟然就这般把名字又还给了这他们。 他「啧」的一声,就是嘲笑沈三废的妇人之仁。 低下头,他继续扒拉碗里的小馄饨,结结实实的小肉丸子藏在馄饨里,他一口一个。 「左哨营两个小旗,一个姓石,一个姓周,都在千户伍崇民手下当差,你可知道那两人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 方祈恩没想到沈娘子将自己唤进来竟然就这么熟稔地使唤起了自己,双手拢在身前,他躬着身子斟酌着说: 「旁的,在下也不知道,若是姓石,那大概就是前右佥都御史石问策的侄子石陆游石小旗。」 石问策的侄子?想到沈三废派人让楚济源回朝,赵肃睿恍然。 「楚济源从西南回来,到了何处了?」 「楚大人自云贵回京,一路艰难,原本已经快要到出湖北境进河南,听闻了姚夫人去世的消息,楚大人停了两日,本想先祭奠了夫人才能上京,可是皇命在身,他只能让他的儿子先回了江西老家守制,楚大人则是和石大人继续北上,想来六七日就能到了燕京了。」 「姚夫人?」谁呀? 赵肃睿抬起头,先看见了两个丫鬟的脸上的哀痛之色。 白瓷的勺子在馄饨碗里搅合了一圈儿,赵肃睿直接问方祈恩: 「你……那人可是去祭拜过了?」 这话问得极有意思,仿佛这沈娘子笃定了皇爷会去祭拜似的。 方祈恩心中将此事记下,缓声说:「我家主人亲自口述了祭文。」 大雍朝自立朝以来,圣旨都要抄录下来备份,方祈恩身为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自然也要将圣旨一一过目,看到那封前无古人的诰封圣旨的时候,方祈恩心中惊诧难言,几乎快把自己的脑浆子熬干了都想不出那姚氏是有过什么天大的功德。 没想到沈娘子这里倒是知道些端倪。 坐在床上看看手里的馄饨,赵肃睿忽然没了兴致。 他连自己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都跟沈三废说,那沈三废啊,既然去世的是她相熟的,怎么也该跟他商量商量,请他百忙之中拨冗去祭拜下吧? 哼! 也懒得再用勺子,他直接端起碗来将馄饨连汤带料地吃了下去。 「石 问策当年辞官去陪楚济源,现在楚济源回朝,他也会回来。他一贯是个死脑筋,抓住的案子宁死也不松手,伍崇民怕的就是施新梅会从石陆游那儿搭上石问策,这才用了这么曲折的杀人法子。」 说完,赵肃睿眯了眯眼睛。 「这般极力遮掩,看来伍崇民犯下的事儿可真是不小啊。」 他看向图南:「按照之前说的,先让施新梅写个状子,告诉她,楚济源进京那天阵仗一定不小,他既然当了右都御史,就有监察之权,让施新梅去当街告状。」 图南应下了,他又看向一鸡。 「这事儿我本想自己处置了,可是眼见牵扯如此多,没有不让你们动的道理。昨天这边察院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伍崇民定然会得了消息,我已经让人抬了具尸首出去假装昨晚要杀我之人,伍崇民未必全信,想办法给他找些事,让他不能动弹最好,你们盯紧……这般做事,我心里真是不通达,罢了,先这般,我倒要看看楚济源到时候怎么处置这个伍崇民,若是他不会处置,就把他一起处置了。」 如果他现在是在自己的身子里,伍崇民现在已经大刑伺候、签字画押、推出斩首全套结束了。 这么想着,赵肃睿心中心中一阵索然无味,看看图南,再看看方祈恩,他突然把自己的身子往后一靠,筋肉牵扯,又疼得他龇牙咧嘴。 「图南,你等着帮我问问,有没有什么药膏,你给我抹这个当时热辣辣的,现在就没了效用。」 「好,姑娘。」 图南的眼睛的余光看见了「自家姑娘」手上的伤,她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剑。 从巡西城察院出来的时候,方祈恩突然看见图南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他想了想,收回要上马车的脚,连忙跟了过去。 一路跟着图南回了沈宅,方祈恩看着她从后门走了进去,心中不禁失笑自己是太过小心了。 等他转身离去,过了不一会儿,一个作男子打扮的挑夫从沈宅里出来了。 —— 「他既然这么吩咐了,你们照办就是。」沈时晴听完了一鸡的转述,放下了手中的朱笔,又拿起手边的几本折子递给高婉心,「我让四鼠记了四十廷杖,再有下次,他那秉笔位置就不必留了。」 「奴婢替四鼠谢皇爷开恩,皇爷,盯着伍崇民一事,奴婢想亲自带人盯着。」 「你亲自盯着?」 沈时晴抬起眼看了看站在下首的一鸡。 片刻后,她点了头:「好,你也在京里各处看看,别忘了回宫的时候给三猫带些吃的,你们三个最近都少在御前,只有朕听着他闹腾。」 这话的意思是依然对他们几个太监亲近,一鸡连忙跪下磕头。 可是,站起来的那个瞬间,他又想起了另一个声音。 沈娘子说话的语气,和皇爷从前,可是真像啊。 一鸡的动作很快,他要给伍崇民找麻烦,当天夜里,伍崇民的长子就因为打架闹事被关了。 伍崇民还在营中,伍家的管家进军营寻他,却正遇到了左哨营的副将巡营。 隔天一早,伍崇民才从军营里出来急匆匆往家里赶。 「带了六个亲卫,他这一个千户,阵仗倒不小,怕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听见几个番子说悄悄话,方祈恩手握着铜管千里眼,就看见伍崇民带着人骑马奔波在林间,正要与一个早起卖柴的樵夫擦肩而过。 下一刻,鲜血喷涌。 只见那个樵夫竟然从担子里抽出了双刀,拔身翻到马上,一把短刀直接刺进了伍崇民的右肩。 铜管千里眼不甚清楚,鲜血也好,那行凶者的五官 也好都难看清,方祈恩却被吓了一跳。 当然不是因为他见不得血,在四鼠进到御前之前,他杀的人可是一点儿都不少。 他被吓到,是因为那个伤人的刺客,他竟然猜到了是谁。 扬鞭甩在马上,方祈恩骑着马从岔道中疾驰而出,在那个刺客夺马而逃之后,他让别人拦住了伍崇民的随扈,自己连忙跟了上去。: 他的马是禁中好马,虽然比不上御马,比普通军马还是要好多了。 他一直缀在那人身后追了约有一刻,那人的马终于慢了下来。 方祈恩策马靠近,看见那个「刺客」的后背上竟然已经被血洇透了。 「图南姑娘!你受伤了。」 他连忙下马,要把图南从马上扶下来,颈边却突然一凉。 还沾着血的刀贴在他白瓷似的脖子上。 脸上沾着血与泥污的女子坐在马上俯视他。 四目相对,平平无奇的沈家丫鬟图南飒然一笑: 「多谢方大人送马。」 方祈恩:「……」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争流 过了冬至,燕京城里真是理直气壮地天寒地冻起来,皇城里人少,到处都是石砖铺地,比别处还多了些霜色。在乾清宫轮值的太监们缩在乾清宫侧边的值房里烤火等着去御前当值,像极了一群聚众取暖的褪毛鹌鹑。 三猫一进来,太监们连忙站了起来。 「三猫爷爷,您往这儿坐,暖和着呢!」 还有小太监用火钩子从灰堆里扒拉了几个烤得爆了壳的栗子出来,用棉衣袖子一垫就捧到了三猫面前: 「三猫爷爷,吃个栗子?」 「行了,甭在爷爷我面前装模作样地折腾,都老实坐着吧!」每日伺候陛下进膳的三猫哪里看得上这些不知道藏在哪个旮旯里的栗子感兴趣,摆摆猫爪,也没坐在太监们让出来的地方,而是直接坐在了几个年轻小太监的旁边。 一群太监都老实坐着,有嘴甜的抢了壶给三猫倒了杯热茶: 「三猫爷爷且受了孙儿的茶水孝敬。」 三猫却没接,环顾一圈儿,叫了一个瘦高的太监到了面前来: 「你叫什么?」 「回爷爷的话,孙儿叫鲁寿喜。」 「会倒茶吗?你给咱家倒杯茶来。」 鲁寿喜连忙从刚刚那太监手里把茶壶茶杯都接了过来,将水倒在门前,仔仔细细重新斟了一杯茶,弯着腰一路奉到了三猫的面前: 「三猫爷爷喝茶。」 三猫却仿佛忘了喝茶这事儿了,还在问一个年轻小太监: 「前一阵儿说廊下家那头儿买的炭不好,现在可好了?」 廊下家是宣武门下面象房旁边儿太监们的聚居之地,一些没混上品级的小太监们连内宫诸间都混不进去,夜里不当值的时候就得赶着宫门关闭之前出宫去那儿住着。 小太监也是秋天的时候新换来乾清宫伺候的,对着三猫那张笑眯眯的猫脸说话磕磕绊绊: 「谢三猫爷爷惦念,新、新换了炭,都好着呢。」 「那就好,爷爷我可是难得手上沾血,要是连着打废了十个人都止不住那些伸手的,我还不如自己扒了自己身上这张猫皮就铺在宫门口去给人擦脚得了。」 三猫说话笑眯眯,旁人听得胆颤颤。 这些日子先是二狗遭了贬谪,接着是皇爷重用女官,连执掌司礼监的一鸡都少在御前露面,太监们少不得人心浮动,有胆大想往前靠的,也有胆大想往钱靠的,廊下家那边儿上了三万斤煤,又湿又碎还混了土,偏又逢了一夜北风,连熏带冻的,一夜过去几十个人都生了病,有几个干脆留不住了。 这事儿向上报到司礼监,司礼监的太监们趁着一鸡二狗不在就想压下去,却正碰到了三猫的爪子底下。 他没客气,指使不动司礼监的太监,他直接从尚膳监的厨房里挑了两排膀大腰圆的,带着去了负责内廷采买的内官监将廊下家柴炭的经手之人全数拖了出来打。 内官监掌印宋从猪出来拦他,被三猫一爪子拍到了地上。 宋从猪脸上带着伤闹去了一鸡面前,一鸡先是劝了他几句,转头又把司礼监几个拿了钱财帮着瞒事儿的全数清了干净。 唯有三猫,不光没啥事儿,昨日还又得了皇爷的赏。 经此一遭,宫里也都知道这位没事儿嘴毒的三猫大太监也是不好相与的,也是个手里能抓了权,扛了事儿的,对他也跟对着一鸡二狗一般敬重起来。 「多谢三猫爷爷,三猫爷爷为咱们这些小儿孙做主。」 「我一个奴婢,哪能做了主?」三猫嘴上推辞,还挥了挥爪子,眼睛却已经眯了起来了, 他还教训这些年纪只比他略小几岁的小太监:「你们到了御前也 得好好办差,别每日就知道偷懒,看看那些女官,每日早晚课读书写字,手都生了冻疮都没停。」 刚刚抢着给三猫捧栗子的小太监扁着嘴说:「三猫爷爷,咱们哪里比得了那些女官?她们可是都是个个立志要去站朝堂的主儿,咱们想往那儿凑,人家还看不上咱们这些阉人呢!」 三猫没有立刻骂人,先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哟,你说这话可别叫咱家爷爷了,进宫伺候皇爷还把你的志气都给磨没了?这样的孙子谁敢要啊?你要是能写能读地进了司礼监,说了这话咱家还觉得你是有些底气,现在那一手字狗不识猫不认只有个蛆敢凑上来认本家,就敢对着女官们卖醋了?你打量打量你自个儿,烧成了灰能不能称出二两的骨气来?」 那小太监挨了一顿骂,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突然,一声脆响,是一直端着热茶杯子等在一旁的瘦高太监实在受不住烫,把杯子砸在了地上。 三猫觑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怎么,这就受不住了?你整治旁人的时候是怎么做的?」 那个太监已经知道是自己带头欺凌小太监的事儿被三猫太监知道了,缩着手求饶: 「三猫爷爷,我以后……」 「甭跟咱家提以后,你是如何整了宁喜子他们几个小太监的?对了,你是让他们跪在了碎瓷片上。」 瘦高高的太监浑身哆嗦,真是让人想不出他不久之前让人捧热杯、跪瓷片的猖狂模样。 见他不肯,三猫移开目光,摆了摆手。 立刻有几个太监走上前: 「鲁寿喜你最好还是自己跪了,也省得咱们动手。」 鲁寿喜求饶地看看左右,只见之前还对他奉承求饶的小太监们都只是看着,又用哀求的目光看向三猫。 三猫在看自己的爪子。 片刻后,他灰了心,慢吞吞地跪了下去。 三猫斜坐在炕上,从一群御前太监的脸上一个个地看了过去:「从前呀,御前是四个角的金木柜子,稳稳当当,现在有些人在御前伺候的少了,你们就觉得这柜子缺了腿了,也不估量估量自己的身板子,都觉得自己是能撑起腿儿来的了。殊不知,那些真正要撑起腿子的都是花了苦功夫、忍了大委屈的,天天只知道看着女官们在御前的体面,在朝臣面前的体面,两只眼珠子恨不能拧出醋来!又有什么用?你们是比人家能强到哪里去了?子孙根儿都割了还觉得自己是个爷呢?!」 他站起身,一脚踹在了鲁寿喜的身上: 「就你们这点子上不得台面的本事,你们以为皇爷能不知道,能看不在眼里?但凡你们里有一个能顶得上高女官的现在早爬到咱家四个脑袋上去了,还用等着女官们来摘了桃子?」 三猫是真的恨铁不成钢,他自己就是太监,如何会不盼着太监们得了皇爷的恩宠,可是这些太监们在干啥?除了结党营私就是贪赃枉法,不光心思龌龊,手段还下作。 「别怪咱家没告诉你们,西苑里屋舍已经打扫干净,从宫外考女秀才考出来的女官们那可是要进宫了,今年第一次就是一百五十个女官,能写能算,听话懂事,别说咱们这些内官了,外头那些外臣都怕被她们抢了差事。皇爷要宫内俭省用度,明年的内监选人已经停了,哼,再过几年……」 他对着这些太监们真是好一通的连骂带吓,硬是逼得他们围着热炉子直冒冷汗。 话说得差不多了,外头有个太监站在门帘子前头: 「三猫爷爷,一鸡爷爷唤您呢。」 「知道了。」 三猫伸了个懒腰,抬脚走到门口,又用下巴指了指鲁寿喜: 「让他跪足了三个时辰,拖出去 ,别再放进宫了。」 「……是。」 活动活动筋骨,三猫摇头晃脑地打屋里出来,先被冷风吹得缩了脖子。 抬眼,他就看见另一边儿的值房门前守了个人。 他溜溜达达走了过去,一掀帘子就笑了:「鸡老大,你现如今在宫里都是稀客了,天天跟着四鼠在外头……鸡老大你这是怎么了?」 看了眼自己换下来的裤子上那点儿血迹,一鸡笑着说:「几个月没骑快马了,屁股肉都嫩了。」 听了这话,三猫还真想戳戳鸡老大的嫩嫩的肉屁股,手都抬起来了,想起来是鸡老大的屁股摸不得他又放了回去。. 「鸡老大,你就算出了宫也不能啥事儿都不管呀,现在你不在,二狗也天天搁那儿装模作样,司礼监里的小鬼儿也都让我去担着,咱虽说是只猫,到底也只有一条命啊,累死了就没了。」 一鸡换好了衣裳,将沾了血的裤子扔进了火盆里,又指了指桌上: 「皇爷吩咐了,我们出宫也得给你带些小玩意儿,让你在宫里老老实实地当差管事儿,这是老陈坊的杏仁糕,据说是极好吃,只是在外头名声不显。」 三猫凑过去看了一看,打开油纸包尝了一块儿,眼睛不禁眯了起来。 「凉了都这般好吃,那热的时候肯定是一绝,鸡老大,既然名声不显,你是怎么听人说的?」 一鸡挽头发的手一顿,抬脚踢了下三猫的脚: 「有东西吃都填不住你的嘴?」 三猫笑眯眯地说:「这么几块糕点,那是真填不住。」 一鸡想起那女子换坐了他的马之后,他才憋出了一句问点心的话,就觉得自己这些年在宫里练出来的巧舌如簧真是都喂到了鸡肠子里。 要是从前,他与三猫可没有这般亲近,四个人里,他和二狗一党,三猫只忠心皇爷,四鼠也是只忠心皇爷,可是这几个月里,先是三猫替二狗求情,又是他和四鼠一起见证了皇爷的人……皇爷的孟德……皇爷的些许琐事,四人之间的壁垒分明早就不剩什么了。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小时候邻家有个妹妹,最近替皇爷办事儿,得空儿跟那个妹妹见了几面,我极少出宫,你这点心就是她说了好吃。」 「哟?!」三猫瞪起了眼睛,顿时觉得面前的点心更难得了,「鸡老大你那邻家妹子长得如何?」 一鸡想了想,说:「长得跟小时候极像,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三猫歪着头想了想:「鸡老大,我记得你爹从前是个秀才来着,只是家里遭了灾……你那妹妹现在如何啊?要是日子不好过,我最近也被皇爷逼着看书学了些饭菜方子,咱们几个再一人凑点钱出来帮她开个点心铺子?」 「不必。」一鸡摇头,「她现在给人当奴婢,主家对她不错,她也忠心……她从小就是侠义性子,现在给人当奴婢也是一样,倒是随了她爹娘,一身的好武艺。」 「好武艺?」从小在宫里长大的三猫还真没见过会武艺的女子,猫眼睛都瞪得圆咕噜儿的,「鸡老大你那妹子是个花木兰穆桂英似的人物?这可真是难得,可惜咱们皇爷只招女秀才,不招女护卫,不然让她进了锦衣卫,你也能看顾着。」 一鸡戴好了纱帽看向三猫。 他是想跟人说说自己被小时候的邻家妹妹给拿刀子逼着让马的复杂之情,可是对着这只猫…… 什么感慨都显得多余! 「罢了罢了,不说这些琐碎,皇爷跟前今日可有事?」 「大体还是朝中那些事儿,对了,直隶的女官选考出了结果,一共是五百名女秀才,一百五十人成了待选女官,三天后进西苑开始学规矩,再选一轮就是内书 房的女夫子了。余下的都被分去了各处在办的女学堂。」 说完了,三猫看着一鸡。 一鸡回头看他:「你看什么?」 「看鸡老大你慌不慌呀。」 一鸡笑了:「咱家有什么好慌的?皇爷身边什么时候不是百舸争流千帆竞渡?孙念德之流难不成还是自己摔下去的?从前皇爷喜欢听话的,如今皇爷喜欢做事的,皇爷喜欢听话的,咱们就听话,皇爷喜欢做事的,咱们就做事,咱们这些近在御前的畜生要是都不知道皇爷的喜好被人比了下去,那也是活该了。」 「嘿,鸡老大这话猫爷我听着舒心!」 三猫眯了眯眼睛,把剩下的几块点心都吃了: 「这点心不错,回头我让那贼耗子也给我往回带。」 一鸡整理好了仪表,趁着乾清宫人少的时候从后门绕到了御前,就看见皇爷正在跟乐清大长公主说话。 不对,身上穿着蓝衫红裙,这位现在是端己殿大学士赵明音。 除了她以外,殿内还站着几位女官,虽然头上也都戴着梅枝花帽,可她们容颜素整,让这乾清宫大殿比平时还多了些肃穆之感。 「陛下,协同三司修法一事,臣等只有一句话,缺人。就算将此次考选的一百五十名女官尽数留在端己殿都不够,更何况还要分给内书房……」 她话音未落,就被人打断了:「赵学士,这一百五十名女官本就是为了遴选出来入内书房做夫子的,怎么就成了要从端己殿分出来?如今端己殿清查太仆寺账目已经调度了宫中全部识字的宫女和女官,内书房组建一事停滞不前,眼下,赵学士竟然已经将内书房的备选夫子都已经看作是囊中之物了么?」 说话的是徐宫令。 当日她领旨协助皇后让宫女进内书房读书,没想到后来事情闹得越来越大,赵明音主动请缨带着她在宫外的女账房们入宫清算太仆寺账目,皇后自然鼎力相助,让阖宫女官都去相助,反倒将内书房一事暂时搁置了。 「赵大学士当日请缨之举,本官亦是深感敬佩,可内书房也是端己殿的根本,内外女官之根基,万万不可耽搁,况且,辅佐皇后娘娘建起内书房,也是端己殿的职责所在,赵学士怎能厚此薄彼?」 沈时晴坐在御座上,看着两位女官争论,看得津津有味。 眼前之种种,可是她一步一步在一条前人未走过的路上走出来的,虽然只是小小迈开了几步,也让她觉得骄傲非常。 赵明音看着老成持重的徐宫令,自知是说不过的,又转头看向了高坐皇座的陛下: 「陛下,端己殿如今也是分身乏术,组建内书房、清算太仆寺的账目、协同三司修法,件件皆是大事,可端己殿一共才有在册女官一百七十余人,又从各处调借来了一百多人……臣恳请陛下允许今年直隶考出来的三百五十名女秀才也能考入端己殿为书吏。」 沈时晴看着赵明音,此时已经明白了,赵明音知道那一百五十名女官是动不得了,就把主意打在了女秀才上。 「可是女秀才也要在直隶各***学做夫子,朕今年已经在直隶建起了二十所女学,明年就要将女学和女秀才考选一事推及山东、江浙、两湖、两广一带。」 赵明音一听,心里就灰了一半儿。 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也不能只顾了眼前不顾以后。 「陛下,那咱们何时再考女秀才?若要等到明年年底,臣只怕事情修法一事就要延后了。」 沈时晴垂着眼睛笑了笑,看着自己面前正在写的圣旨。 「不必等到明年年底,也不能只让你们忙成这样。朕在写旨意,明年年初,让礼部从全国遴选一千女官,不多,先用 着。」 第一百一十四章 徐宫令很累 一千名女官? 陛下一言既出,乾清宫里都静了下来。 脸红耳赤一门心思想跟自己侄子抢人的赵明音都有些呆滞,如今已经进了腊月,明年开春,也不过就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两个月后,不,算上路程,三个月后,她们就要有一千女官可用?. 一千啊!一千啊!从前宫中女官三年一选,最后能入宫的不过一二百人,想要有一千女官就要等上十几年二十几年,现在竟然三个月就能见到人了? 赵明音抬起头,只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自己的这个侄子了,最初,她以为他是偶发狂性一定要做些与前人不同之事,她自然也愿意趁此机会替天下间女子一鸣,让人知道女人想要做的事,哪怕是国事也是能做成的,可自从她当了这个端己殿大学士,她就觉得自己身后仿佛有了一团在烧着的火,催着她,逼着她,又护着她。 那团火,似乎就是她这个侄子。 沈时晴不在意她们的惊诧和沉默,她将圣旨的大概写好,随手交给了一旁的高婉心。 垂眼想了想,她又对高婉心说: 「传诏书内阁,让他们定下一个章程。」 「第一,天下各省都要有女官入宫,让他们将这一千人分成各省的定额,也是为以后女子科举打下了框子,越是边远之地,越要将女官足额选出,做不到的,就是各省学官做事不利。 「第二,现在国库比从前富裕了些,这些女官们的笔墨开支、入京车马、吃住开销都要有专门的应对。」 「第三,既然要的人多,也不算是正经科举,人才也要不拘一格,诗文好的、经学好的固然都要,算学、天文、武学有长处的,也要,要是有极擅织布的、种地的、育种的,也要。 「第四,此事得有专人去做,往各处派专人巡察此事……徐宫令,可还能调派出十几个人手?既然是选女官,自然也得让女官巡视其中。」 徐宫令一直低头静静听着陛下的安排,突然被叫到,她抬起头,片刻后才苦笑说: 「陛下,实不相瞒,如今宫里若说还有哪个女子识字且清闲,也就只有皇后娘娘了。」 「皇后。」沈时晴单手撑着下巴,伏在桌案上想了想,「让皇后出宫……」 见陛下竟然仿佛真有了让皇后出宫巡察的打算,老成持重的徐宫令差点儿就绷不住了: 「陛下,微臣突然想到,其实各府诰命中也不乏博学之辈,碍于身份,她们也不会去与平民百姓竞考女官,可诰命本身就已经是身份,不如让她们也来操办内书房和女学一事。」 这倒是一个法子,沈时晴点了点头: 「这件事得让皇后出面,回头我与她商议。」 见陛下不去想让皇后出宫一事,徐宫令心中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走出乾清宫的时候她摸了下额角,在官帽下面,她的白发多了许多。 这几个月她过得比从前辛苦良多,就像有些女官抱怨的那样,从前管理典籍、誊抄文书,几个月都走不坏一双鞋子,现在一双新鞋上脚不到一个月就已经不成样子了。 她们这些深宫里的女官就入宫开始就被装点一新,然后封存在了亭台楼阁之间,仿佛只是巍巍宫宇之间的另一种摆设,现在,她们被人穿在了脚上东奔西跑,她们跌跌撞撞磕磕碰碰,自然没了从前的闲适雅淡,反倒多了许多的狼狈和疲累。 可她们是鞋,既然是鞋子,谁不想走更远的路呢? 抬头看看远方,有几只鸦雀飞过,徐宫令被满脑子的繁琐公事弄得头昏脑涨,却也忍不住想: 那些鸦雀能飞出宫去的地方,如今我们这些女人也能去了。 几位女官走了 ,沈时晴看向站在一侧的一鸡: 「你怎么回宫了?那伍崇民如何了?」 一鸡连忙回话: 「回皇爷,伍崇民在离开军营回城的路上被人刺杀,正巧被锦衣卫的人路过救下,现在人就在锦衣卫的卫所之中,已经请了擅长外伤的名医看过,行刺之人虽然没有伤了伍千户的性命,却以利刃割断他的右臂大筋,整条胳膊多半是废了。」 「刺杀?偏巧是这个时候?」 一鸡站在下首,语气一如既往的和缓,还有些许诚惶诚恐: 「是,奴婢也觉得巧,骑马想去将那刺客追上,终究力有未逮。」 「那你可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一鸡连忙跪在地上: 「奴婢惭愧。」 说完,他低着头,作出一副认罪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御案后有人声传来: 「你的意思是,这个行凶之人不仅重伤了伍崇民,还马术精湛,能够安然脱身,甚至掩藏面貌的本事也极强,自始至终没有让人看清他的长相。」 仿佛有一阵风沿着一鸡的脊背往上爬,在无人看见之处,他闭上眼又睁开: 「回皇爷,确实如此。」 「这样的人,会是因为伍崇民行为不端而蓄意报复的江湖游侠,还是……某家高门里豢养的私兵?」 听到皇爷这般问,一鸡假作思考,才回: 「回皇爷的话,奴婢回宫的路上将此事想了一路,以那刺客的本事,应是高门大户私下养的门客之类,用这等手段伤人而不杀人,多半是为了警告伍崇民,再逼着伍崇民从左哨营中退出去,会这般做的人多半是因吃空饷等事与他有些龃龉的。」 此时,沈时晴已经低下头又看起了奏折,只是嘴上笑着说: 「难得你想了这么多。」 一鸡匍匐在地:「奴婢办事不力,请皇爷责罚!」 「我罚你什么?那伍崇民草菅人命贪墨军饷,朕是让你看着他又不是让你护着他,他被人断了手臂也是罪有应得,有什么好罚你的?」 沈时晴再度抬起头,看着无比恭顺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她心中一动。 「一鸡,你这几日常去看沈氏,你觉得她身边的人对她如何?」 陛下陡然转了话头儿,却让心中有鬼的一鸡越发心惊肉跳起来,他略微稳了稳心神,才换了平常的语气说道: 「回皇爷的话,奴婢自己也只是个做奴婢的,只觉得沈娘子御下有度,恩威并重,她那些下人也都是忠心的。」 面上坦然,只有一鸡自己知道,有汗水正顺着他的脊背缓缓地流下去。 水流到一半,被人用帕子擦去了,看着上面略粉的颜色,图南毫不在意地穿上了里衣。 给她上药的培风见状皱了下眉头: 「你好歹小心些别再撕了伤口。」 「无事。」图南拢了拢头发,拿起木梳重新梳整了起来,「趁着天还没黑,我得赶回燕京。」 到底也算是一起长大的,培风不忍心她带伤奔波,又劝她: 「在庄子上歇一晚吧。」 「不行,姑娘将宅子里的事托付给了我,我怎么能不回去?你在外面守好了庄子,我在里面守好了宅子,等姑娘回来了,咱们才算是尽了本分。」 「我一贯是说不过你的。」培风叹了口气,又拿出一个匣子,「对了,今日早上有南边来的客商送了信过来。」 图南拿起那封信打开,信上不过是几句问候之言,图南也不在意,她将信翻过来,仔细看着信纸后面柳叶似的纤细花纹,片刻后,她笑了: 「垂云马上就要回燕京了。」 「垂云?」 培风连忙站了起来: 「算起来从你那日将信送去到现在也四个月了,她总算是回来了。」 「是呀,总算回来了。」图南面带微笑,「只盼着她见到咱们姑娘的时候别吓着。」 一直被沈时晴倚重的垂云会不会被她们现在的「姑娘」吓着还犹未可知,西苑里才把心放下了不到半日的徐宫令现在已经快被吓死了。 「让去当巡察使,我觉得我能做,只怕别人都未必这般觉得。」 听「赵肃睿」说让自己出宫,林妙贞直接将手里的书拍在桌上不去看了,恨不能直接就生了翅膀飞出宫去: 「我也不要什么皇后仪仗,你给我一道圣旨,一块令牌,我自己去,也一定能把事都办了妥当。」 看着她的样子,坐在榻上的沈时晴不仅失笑,拿起她正在看的那册《后汉书》自己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说: 「我的好姐姐,你说话小心些,别把徐宫令吓出个好歹。」 徐宫令已经快要不知好歹了! 看看已经叉着腰准备出门的皇后娘娘,再看看一脸淡笑一味纵容的皇帝陛下,她突然同情起了据说要么掉头发、要么生痔疮、要么每日喝败火茶的三位阁老。 她,徐璇,年轻时守寡,中年时入宫,还以为自己一生不会为儿孙所扰,哪能想到到了这般年岁,被她看着长大的帝后二人竟然成了一对熊孩子! 她、她、她! 「皇后娘娘若是轻易出宫,不说朝廷廷议如何沸腾,微臣只怕光是太后娘娘那里就没法交代……」 身为皇后首要之责还是孝敬太后、管理后宫,将这两件事一把撂下了,皇后还当什么皇后呀?! 徐宫令一抬出太后,林妙贞果然有些犹豫。 沈时晴一边看书一边慢悠悠开口:「这倒也不难,就说皇后得了风寒,得在西苑静养些日子,只要姐姐能赶在过年时回来,事情就能遮掩下来,等过了年,姐姐再想出去就去便是了,只是别耽误了女官遴选一事。」 林妙贞看向「赵肃睿」。 又惊又喜:「陛下你是真的让我去啊?」 「朕都已经提了,自然不是开玩笑的。」沈时晴抬头,带着笑意的眼睛从书册上面看向比从前鲜活了数倍的林妙贞,「姐姐,朕从前说过的话,一直是作数的。」 赵肃乾死了,他留给林妙贞的绝不是只有宫墙冷月与酒。 林妙贞用来纪念他的,也可以是遍布了千万里江山的足迹。 就像是第一次被「赵肃睿」说要带出宫去玩儿一样,林妙贞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年轻皇帝看了好一会儿,片刻后,她说: 「好,我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漏网之鸟 林妙贞一旦决定了,就会立刻开始想着如何实现,跟「赵肃睿」说定了,她恨不能当晚就收拾了行礼第二日一早就出宫。 吓得徐宫令连忙拿着新选女官入宫一事暂时拦住了她。 「等选好了女夫子,正好到时明年开春遴选女官的消息也传到各处了,我那时候出发正合适,轻装简从,只带三四个人,做男子打扮,到过年还有十几日……陛下,骑马四五日能到哪里?」 沈时晴顿了下,才说: 「你要是坐马车,三五日能到山东地界。」 「那可太慢了。」林妙贞已经拿起了自己的马鞭,「我骑马的功夫不能说顶好,可也不差,一天要是一天能走上二百里……」 沈时晴不得不再次抬起头: 「一天骑马二百里,磨得身上都是伤,瘫在客栈里不得动弹,姐姐你与其说是做巡察使,倒不如说是跟马搏命去了。」 林妙贞还觉得自己能一口气跑到江南地界去,被这么泼了冷水,她有些失望地重新坐回了榻上,抓了一把松子,还没忘了分几个给「赵肃睿」。 「慢慢来,又不止是一次,你总能去了你想去的地方。」沈时晴又反过来劝她。 林妙贞却突然一拍桌子:「那我也能去泰山看看!」 好歹记得旁边还有徐宫令,她笑了笑,又改口:「我能去泰山巡察,泰山,人杰地灵,极好之处,一定有众多可入宫为女官的多才女子。」 她好一通描补,却只是让老成持重的徐宫令在心中暗暗叹息。 「陛下,皇后娘娘这些日子变化颇多,微臣有时欣喜,有时心惊。」 离开林妙贞所住的琼华殿天已经黑了,沈时晴缓步徐行,在一旁为她执灯的是徐宫令。 看看徐宫令被灯光照着的脸庞,沈时晴抬抬手,让其余的人都后退几步。 「徐宫令,把灯给朕。」 「是。」 年轻的皇帝外面穿着紫貂大氅,伸出一只手提着宫灯,慢慢悠悠地往前走。 「陛下,皇后终究不是女官,更不是宫女,您这般放纵皇后,微臣实在担心有朝一日皇后终究当不得皇后了。」 看着手里的灯,沈时晴的脸上浅浅有了一抹笑: 「徐宫令,你是觉得有朝一日朕会被逼着废后?」 「非也。」走了几步,徐璇缓缓说道:「陛下,臣少时在梅林里救过一只麻雀。」 「那只麻雀被人所伤,只会在林间哀哀鸣叫,臣用帕子捧着,将它带回了家里,每日用黄米喂养,给它喝水,为它换药。这般过了几日,雀鸟渐渐好了,偶尔会飞到林中,再飞回来。臣却怕它一去不回,就找了个鸟笼将它关在里面。小雀鸟刚被关进去的时候就开始挣扎,臣以为它会懂臣的苦心,狠心蒙上了笼子只等它安静下来。谁知,过去了不过半日,等臣从祖母处吃了饭回来,那只雀鸟已经死了。」 …. 徐璇停下了脚步。 「陛下,鸟入笼中,尚会如此,何况人焉?皇后娘娘本性疏狂不羁,微臣知道从前她是压抑了本性活在这深宫之中,可她知道自己是皇后,也愿意做一个好皇后替陛下打理内宫。如今,陛下纵容甚至怂恿皇后出宫,就如同让雀鸟忆起了山林云天,若有一日,皇后娘娘再被关回宫中,让她如从前那般度日,陛下,皇后娘娘就会变成臣当年的失手错杀的雀鸟。」 「徐宫令。」 徐璇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石阶上:「陛下,微臣失言,请陛下降罪。」 「你起来吧,你为皇后着想,有什么可怪罪的?」 提着灯的年轻人弯腰扶起了徐璇。 「朕知 道徐宫令在担心什么。」沈时晴垂着眼,看着被灯照亮的路。 「朕本就年轻,心性不定,做出朝令夕改之事也不是什么稀奇的,让女官上朝也好,让女官巡察四方也好,让宫女进内书房也好,如今这些,只要有一日朕被群臣说动,不过几句话,都能抹去。到那时,宫里宫外,无数女子就会成了被关进笼子里的鸟,哀哀啼鸣,死在黑色的笼布之下。徐宫令你真正想提醒朕的不是皇后该如何自处,而是那些女子,朕说得可对?」 徐璇低着头,官帽上的绿梅枝在风中轻动:「陛下明鉴。」 「朕也怕。」 起初,徐璇还以为自己听见的是风声。 轻飘飘的三个字入耳,却像是有千钧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就好像只用了这三个字,就让人窥见了一座山,那座山长在了另一个人的心上。 「朕也怕有朝一日醒来,朕的手不是朕的手,朕的心也不再是朕的心,朕怕有朝一日,高女官走到乾清宫却不得其门而入,皇后想要出宫,却被拦在了重重宫门之内,朕怕赵大学士被驱赶回了公主府,徐宫令你被勒令解职遣散回了原籍,朕怕女官们的红裙被撕碎烧毁,朕怕女官们辛苦算出的账本被人付之一炬。徐宫令,你所怕的,正是朕此时此刻所怕的。」 徐璇站在原地,看着穿着大氅的那个人提着轻晃的灯孤身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陛下……」 「罗网起,天地灰,山林穹宇再无雀啼,徐宫令,若终有一日世间会噩梦成真,你是会先打开鸟笼让它们得了一丝喘息,还是让雀鸟们一直被关着,从生到死,不得展翅?」 沈时晴回头,看着站在台阶上的徐宫令。 这些话,她一遍一遍地问过自己,在她决心带着林妙贞出宫的时候,在她决心让宫女们进内书房的时候,在她站在公主府里看着赵明音走向自己的时候,她都在想。 就犹如过去的那些年,她一遍又一遍,从别人的身上,看见自己的深渊。 是妥协,去走一条世人眼中她应该走的路,成为一个夫婿敬爱、翁姑和美的世家妇,忘了前尘种种,忘了心中层层叠叠的不甘与痛楚。 …. 还是继续隐忍,继续等待,继续被人践踏直到她真正能够击溃自己桎梏的那一日? 做沈时晴的时候,她在不断地自问,做「赵肃睿」的时候,她还是在不断地问。 每到那个时候,她就对自己说:「看看吧,沈时晴,你面前这个女人,她也是沈时晴。」 是被关起来的沈时晴,是要淑善为要的沈时晴,是要循规蹈矩的沈时晴。 她们都是你,哪怕你变成了一个男人,哪怕你是这世间至高无上的君王,你依然能看见她们无处不在,她们临渊眺望,她们站在窠臼与牢笼之间,她们似乎已经注定了此生不能展翼而飞。 于是,一切便有了答案。 她自己就是答案。 「陛下……」 「徐宫令。」沈时晴抬起手,让灯光照亮了徐璇的前路,「既然是鸟,终究是要飞的。」 等徐宫令走到她的身侧,沈时晴转过身,提着灯继续往前走。 「让鸟雀都飞起来,这般一来,就算有一日罗网遮天蔽日,说不定也有一只漏网之鸟。它会飞,让这人间的囚笼都知道,鸟是要飞的。」 徐璇跟在「陛下」的身后,久久沉默不言。 一直到陛下走到了一直等在远处的御驾跟前,她才跪在地上行了一礼,目送陛下回宫。 站起身,一丝不苟地理了理身上的官袍,她看了看不远处仍旧灯火通明的端己殿,索性抬脚往那走去。 端己殿里繁忙得一如既往,噼里啪啦的算珠子声在灯光的映照之下仿佛都要生出影子,不然谁也不明白为什么算珠子会这样绵绵不绝。 「徐宫令。」几个小宫女抱着文书快步走过,没忘了对她行礼。 徐璇对她们点了点头。 几个小宫女走到架子旁将理好的账册放上去,一个小宫女突然说: 「刚刚徐宫令在唱词,你们听见了吗?」 「什么?」 另一个小宫女笑着说:「我听见了,徐宫令在唱:‘晨烟凄凄,苍穹远、天罗地网。飞羽旋、默默静林,百鸟成喑。,」 「徐宫令竟然会唱词呀?」 小宫女们嘁嘁喳喳,仿佛一群在林间自在长大的雏鸟。 徐璇背着手,站在打开透风的窗子边,入耳是嘈杂声,她眺望着远处静谧的太液池。 「寒露惊破金笼梦,旧光景老雀踟蹰。三十载,忆梅林雪重,也无声。」 三十年前的那只雀鸟,她刚捧回家,就因为有悖闺训,被她爹随手扔给了家里护院的狗。 在笼子里被关着几乎要死去的那只鸟,有个名姓,叫徐璇。 御驾向着乾清宫缓缓而行。 静默中,沈时晴接着轿子里的灯看着折子。 「沈三废沈三废。」 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她才想起来今日又是每隔三日一次的心声应和之日。 「陛下,听说你在牢中英明神武称王称霸。」 「沈三废,朕要替你去祭拜那姚氏,你说朕是穿白的还是穿青的?」 没想到赵肃睿竟然会说起这件事,沈时晴愣了下: 「陛下,我要是没记错,你现在还在坐牢。」 「朕是在牢房里坐牢,可朕能越狱啊,等朕祭拜完了再让四鼠把朕缉拿归案就是了……这么一说,倒还挺有趣儿的,沈三废,就这么办,明日朕就越狱。你快说,朕越狱的时候是穿白的还是穿青的。」 沈时晴:「……」 晴姐:什么你一个皇帝要越狱? 赵siri:选衣服。 徐璇唱的词词牌是《满江红》,别追究平仄啊,我写这些东西实在是不专业。 2.16晚上写的不满意,加上前一天没睡好,大脑不太够用,更新改到2.17日下午。 六喑 第一百一十六章 讲故事 「当堂杀人朕都用你沈三废的身子做了,不过是越狱,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听赵肃睿这么理直气壮,沈时晴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说: 「陛下,您若不是出身皇家,只怕也能凭一己之力让天下的捕头们夜不能寐。」 这话听着可真不像好话,不过赵肃睿也习惯了沈三废对自己阴阳怪气,今日图南有事,阿池张罗着给他从杏花楼买了条蒸羊腿回来,赵肃睿吃了个肚儿滚圆,瘫在床上时不时顺顺肚子,仿佛是条吃饱了晒肚子的小狗崽子。 「嘿嘿嘿,沈三废,你不管怎么阴阳怪气,到底还是得把朕捞出去。你难不成还以为朕就得安安稳稳在牢里呆着等你来救?」 心里说着,赵肃睿突然心中一亮。 对呀,他堂堂昭德帝为什么要在牢里老老实实待着等着沈三废来救他?他本就应该到处张狂才对,他可是皇帝,哪有杀了个该杀之人就坐牢的道理? 哼,都怪沈三废那一套什么权术之论,居然把他都给绕了进去。 沈时晴将手臂倚撑在车壁上,笑着说: 「陛下自然不需要我救,我要救的本也不是陛下。」 她却不知道,赵肃睿听了这话,反倒从床上坐了起来: 「沈三废,你救的不是朕还能是谁?」 整日忙碌的沈时晴难得不想看折子,和徐宫令说的话让她心神激荡,阖上眼睛,她缓缓说道: 「陛下,我救的是柔弱无力、无所依凭的沈时晴,不是英明神武、武功卓绝的皇帝。」 「啧,要是换了你在这个身子里,你可干不出当堂杀人的事儿,这事儿唯有朕能干了,也只有朕能进了大牢,你沈三废救的就是朕。」 沈时晴不懂这其中有什么好纠缠的,略过此事,她问赵肃睿: 「陛下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祭奠姚姨母?」 赵肃睿却不依不饶起来: 「沈三废,朕且问你,要是旁的女人也这般当堂杀了个那等逆贼,你也会想尽办法救她?要是你并非皇帝,只是偶然知道了此事,你也会救她?」 沈时晴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她看了一眼随着着御驾轻晃的象牙灯,笑着反问: 「陛下,能如您这般当堂杀人的又有几人呢?又有几人能有西厂之人护持,在杀了人之后不会被人斩杀于当场?又或者能如您一般连巡城御史都要好言恭维?」 「哼,又是诡辩!」 赵肃睿翻了个白眼儿,看见一旁的小案上摆了些果脯瓜子,他趿着鞋走过去挑挑拣拣,拿了一把裹着糖粉的桃脯,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交椅上。 交椅和他在牢里的那把一样,是阿池带着人从宅子上运过来的,上面的靠垫儿实在来不及置办新的,是他在沈宅用惯了的粉绸垫子,坐在里面,一翘脚,他把脚上的鞋子都踢了出去。…. 「你以为朕是你?有人都不会用,你沈家既然和楚济源是通家之好,朕自然要去露露脸。你不是要重用楚济源让他理清太仆寺的积年账目?还给了他一个右都御史的差事?那朕自然要让他知道现在他这个好侄女正在吃苦受罪,借他的手去对付谢家,再让他想办法把朕从牢里捞出来,万一你沈三废突然改了主意要把朕一直关着,朕手里也有人可用,这叫什么,这叫决不能让自己入孤立无援之境,你以为朕和你当初那般傻?」 说完,他把一块桃脯放在嘴里嚼了起来。 御驾穿过了几道宫门,从玄武门进了宫城,路上的杂役、太监和宫女跪了一地。 沈时晴用手指挑起帘子看了一眼,出声问: 「已经是二更天了,怎么还有这么多宫人在宫门处?」 伺候车驾的三猫一直跟在御驾旁边,他看了一眼,笑着说: 「回皇爷的话,这是在给待选的女官们腾住处,廊下家连着仁寿宫一片之前住的都是太监,皇后娘娘说把仁寿宫后面这腾给女官和宫女,白天怕耽误了各处的差事,这是趁着晚上赶紧把东西都搬了。」 「给女官和宫女们的住处?」 「正是,这仁寿宫后面在成祖爷的时候就是女官们办公之所,后来女官少了,这地方就渐渐腾了出来,到了先帝爷的时候宫里女官就剩了几百人,跟宫女们一道都挤在各宫的耳房里,粗使的就更惨些,连咱们这些太监住的廊下家一带还远不如呢。从前皇后娘娘趁着太后过整寿的时候说要把宫女们住的地方重新修修,好歹让那些通铺屋子里头都有个窗,太后娘娘给驳了,说不能靡费。」 说完,三猫自己撇了撇嘴。 太后娘娘自己过寿的时候恨不能用金子把慈宁宫包起来,要不是皇爷为了军费不许太后乱用内帑,太后还想给满京城的佛寺都舍个金身呢,让宫女们住得好些才能花几个钱? 从前这样的话三猫当然不敢在皇爷面前说,朝臣们都说是太后娘娘偏心,他猫爷却觉得太后娘娘根本不是偏心,是爱发梦。 端盛太子仁厚孝顺,喜欢当年还不是皇后娘娘的林姑娘,太后不许,他也不过是一直撑着不肯大婚罢了,一点都不敢让太后面子上难堪。他家皇爷呢?从小就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性子起来了,谁的面子都不给,太后顺风顺水了一辈子,自然不喜欢这个小儿子。 端盛太子还在的时候,太后头上到底还有个先帝在,她娘家出了事儿她就得去求先帝,又哪里是真甘心呢?她就做梦等自己当了太后就能称心如意,偏偏能让她称心如意的那个去了,剩了他们皇爷继承大统。 太后的一个美梦没了,就换了一个,恨不能当年死在淮水的是他们皇爷,也正因为有了这个要命的心思,太后已有不如意就觉得都是因为端盛太子不在了,因为他们皇爷没死……要让他这猫爷来说,太后可真是好日子过够了把脑子过成了狗脑子,正经的饭不想吃了,光想着吃屎了。…. 皇爷自打登基对太后娘娘多好啊?那真是就差把太后捧到佛桌上供起来了,可让狗上了八仙桌,狗也只记得吃屎,狗还得嫌弃没端盘屎上桌呢。 现在皇爷想明白了,不去顾及太后脸面了,他猫爷恨不能赶紧去慈宁宫窜泡猫屎然后刨土把那慈宁宫整个给埋了。 「皇爷,现在皇后娘娘掌了权,削减了自己宫里的用度专门给这些女官们置办东西,宫里都夸咱娘娘仁善呢。」 三猫说着话,却见皇爷一直掀着帘子往外看。 不光看着近处跪着的人,还看向了远处。 长长的夹道通向仁寿宫后面,有小宫女在前面提着灯,后面几个人一块儿推着装了细软铺盖的车子往里走。 明明隔了那么远,那灯也就一粒黄豆那么大了,沈时晴还是觉得自己看见了光照亮了小宫女的脸,是一张笑嘻嘻的小圆脸儿。 喜气洋洋。 只是短短的一瞬,车驾继续向南驶去,收回手,车帘滑落,沈时晴摩挲了下手指,笑着说: 「陛下放心,我明白这个道理。自然不会再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哎哟,朕不过随口一句话竟然让沈三废你想了这么久?你可真有长进啊。」 嘴里这么说着,赵肃睿把桃脯当肉干似的用牙扯了一块儿在嘴里。 接着编听见沈时晴又说:「陛下既然要去祭拜姚姨母,不如我就给陛下讲讲姚姨母的为人?」 赵肃睿也没啥要紧的事儿吩咐沈三废,自然是乐意的,就当是听了故事解闷儿 呗。 谁知这一听就停不下来了。 沈三废虽然说话慢,但是极有口才,她讲姚氏的故事没有从姚氏的生平说起,而是从二斤肉说起。 说姚氏平时节俭,好不容易买了二斤肉,便将肉分作了六份儿,两份肥的取了油,剩了一碟油渣存起来,剩下四份里三份抹了盐晾在屋檐下想着以后炖肉吃,剩下的一份切了肉糜加了后院自家种的韭菜包了饺子。 那日正好冬至,全家人高高兴兴过了节。 剩下的每一块肉姚氏都有了安排,姑且一算,能吃到过年。 谁知第二天一早就看见一只猫叼着她晒的肉干在屋檐上一路小跑而过,结果那猫太小,从屋檐上跳过去的时候嘴上一松,肉条就掉在了地上。 姚氏看着那一条肉看了许久,终于捡了起来,又泡了水洗去了盐分重新晾在檐下。 其余的肉则挂去了高处。 到了午后,那么小猫重回故地,又想故技重施,奋起扑咬在了肉条上,不成想串肉的绳子被换成了麻绳。 猫叼着肉,肉吊着猫,都不肯松开。 赵肃睿倒是见过野猫,却没见过这么有趣儿的,听得直乐。 「你那姚姨母是故意的?好把那猫抓回来?」 「是,也不是。」 御驾停在了乾清宫门前,沈时晴走进乾清宫的暖阁里,随手将大氅脱了。…. 这暖阁里的一切早就按照她的喜好布置过,闻着一点淡淡的凝神香的香气,她轻轻一叹,接着说: 「那只猫前腿有伤,姚姨母看见了,把它钓了来先给它包扎了伤口。」 「被猫咬了的那条肉如何了?」 「那条肉啊,自然是给猫吃了。姚姨母从剩下的三块肉里分别切了一角下来和白菜一起炒了,家里旁人竟然都没发现少了一条肉。要姨母非常得意,说她是偷偷宴了客,给那小猫起名叫‘檐上朋,。」 赵肃睿哈哈大笑:「你这姚姨母还真有意思,比她家那个食古不化的男人强多了。」 沈时晴也笑。 等到三更到了,心声中断,她坐在床上散着发看着手里的《商子》。 「三猫。」 「皇爷,奴婢在呢,您可是要用点什么?奴婢在灶上炖了只肥鸡,加些冬笋做了汤面也不错。」 沈时晴笑着摆摆手:「你带着外面值夜的太监宫女用了吧。」 「奴婢谢皇爷恩赏!」 看着三猫对自己行礼,沈时晴笑着问他: 「三猫,你可知道如何让一个人的心也为自己所用?」 三猫答得爽快:「那还不简单?弄些那人爱吃的,让他再也离不了咱的手艺。」 这话是故意讨巧说的,却还是让陛下点点头: 「投其所好,确实是个法子,却不够。」 已经当了几个月皇帝的沈时晴坐在龙床上,手指轻动,仿佛在将什么东西徐徐碾碎,最终成了她想要的模样。 朱砂也好,孔雀石也罢,哪怕是硬如黄金也一样,碾成细细的粉,水飞法,胶飞法,取最细的粉末,最终都能成了她铺陈于宣纸上的颜色。 「不光要投其所好,还要,让其成我所好。」 说完,她笑着将书放下。 「酷刑严法,令人生惧,却不能同心。商子之道,终是臣道。」. 六喑 第一百一十七章 抽耳光 「娘,你看屋檐上有只猫!」 清早,楚元锦正在从井里打水,就听见女儿在唤自己。 她抬头,却没见到猫的踪影。 「娘,猫跑走了,是一只花猫。」 「跑走了就算了,咱们家里都在守孝,也没有东西能喂了它,苏儿,快去把筷子摆好,咱们吃饭了。」 「好!」 小丫头顶梳着双丫,绑着白色的布带子,她一蹦一跳地进了屋里,头带飘忽得像是飞蝶。 过了一会儿,小脑袋又探了出来: 「娘,今天米奶奶和梁奶奶还来吗?米奶奶说她还要教我写字来着!」 楚元锦提着装了半桶水的水桶笑着说: 「今日朝中休沐,不光你米奶奶要来,你有位姓李的爷爷大概也是要来的。你梁奶奶倒是来不了了,昨天下午你梁奶奶让人送信来啦,她家里有事。」 「梁奶奶也好忙呀。」苏儿眨了眨眼睛,「娘,下次见了梁奶奶,咱们让她别那么忙了。」 摆好了两人筷子的小丫头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娘亲,像个小尾巴: 「娘,您也别忙了。」 楚元锦将水倒进水缸,水缸底下原本的水都被冻住了,她用水舀子敲了敲,又将水舀进了铜壶。 这些天总有人来家里祭拜,认识的不认识的,他们家素来清贫,既不收祭礼,也请不起餐饭,就只有一盏清茶能奉上,早些将水烧上也省得仓促。 听见女儿的话,楚元锦手里一顿。 自从娘去了,苏儿最常说的就是这句话了。 她曾经笑着对苏儿说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却把苏儿吓哭了,因为同样的话娘生前就说过很多次。 现在想来,每一次,都仿佛催命符咒。 「好,娘把水烧上就不做了,娘和苏儿一起吃早饭,再看苏儿写字。」 「嗯。」苏儿点点头,脑袋后面的小蝴蝶飞呀飞。 早饭是小米粥和几张蒸饼,还有用酱油汤蒸的鸡蛋,苏儿跪在凳子上用筷子把鸡蛋分成了两部分,拿走了小的那一块又把碗推到了自己娘的面前。 「娘,你不是说燕京城里还有个阿晴姨母?咱们什么时候能见到呀?苏儿还得谢谢姨母给晴儿的字帖和衣服呢。」 楚元锦想把鸡蛋推回去,手一抬起来又放下了。 「你晴姨母在燕京城外的庄子上,出来不方便,咱们身上戴着孝也不便出门,等过几天你祖父和你石爷爷回来了,就请你石爷爷把你晴姨母接回来。」 「娘,晴姨母接回来也住在咱们家么?我能请她教我写字画画吗?」 楚元锦吃了一口鸡蛋,笑着说:「你晴姨母家在燕京城里有房子的,你还去过呢。」 「我去过?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你那时候还在娘肚子里。」 「呀!」小姑娘惊叫了一声,「原来我那么早就见过晴姨母呀!那可太可惜了,虽然曾相识,却是未曾相见。」…. 看着女儿一本正经的小脸儿,楚元锦笑得几乎停不下来: 「可惜什么?你难道还想从娘的肚子里爬出来去给她行个礼不成?」 两人说说笑笑,冬日的晨雾渐渐散了去,外面的巷道虽然算是僻静,也有了些行人往来的声响。 楚家院子浅,正堂现在是灵堂,后边一个耳房就是母女俩起居的地方,临窗摆了一张桌子,正好让苏儿练字。 桌上并无什么摆件,只是一侧的墙上挂了一幅画,画上是颜色娇艳的杜鹃花。 因为家里少不得人来人往,楚元锦虽然没有留下米心兰送来的奴仆,到底还 是聘了一个有些灶上功夫的婶子,也能捎带着帮她看管院里院外。 听见响动的时候,楚元锦还以为是那婶子提前来了,又或者是谁赶来凭吊她娘,刚走过去要开门,却突然听见了一声响,竟然是什么东西砸在了门上。 接着,又是一声爆喝从门外传来: 「我打量你们这是来了一老一少一对耗子,原来竟是一对苍蝇,从前楚家遇了事儿,这小的就抛弃妻女,老的就背信忘义,既然是苍蝇就飞得远些,怎么一见了旁人家里发达了就绕一圈儿回来了?」 那声音有些熟悉,说话的语气却陌生得很。 楚元锦皱了下眉头,转身看见苏儿已经跟了出来,她连忙抱住自己女儿,小声说: 「苏儿,去里面,别出来。」 这时,有男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那楚氏是的我妻子,还带着我的女儿,我来找回我妻儿有何不对?」 听见这个声音,楚元锦呆立在了当场。 这人,她可是再熟悉不过了,傅诚远,她从前的丈夫,苏儿的生父。 一门之隔,之前说话的女子又开口了: 「你的?什么是你的?仁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勇让,有哪个字儿是你能沾了边的?嗯?还你的?王八无耻是你的,不仁不义是你的,没脑子没信誉……居然还有脸找来?图南、童五,把人给我拿住了,先抽他们这对老王八小王对耳刮子,我倒要看看他们这张狗嘴里能不能吐出象牙!」 这女子自然是顶着沈时晴壳子的赵肃睿了。 一大清早他兴致勃勃就要「越狱」,却到底是没有做成,倒不是因为他这英明神武的昭德帝是没有从一个区区巡城察院里脱身的本事,只是阿池盯他盯得紧,他要是跟阿池说了要越狱吧,阿池怕是会吓死,他要是不说,真跑了……且不说能不能跑得了,单说他从阿池眼皮子底下再没了影儿,他真怕这丫头能找了绳子直接把自己吊死。 如此一纠结就到了要出门的时候,赵肃睿索性说了自己要去楚家祭拜,这整个察院衙门都快成了他的地盘了,又哪有人敢拦他?只是身后跟着一串儿的人罢了。 和从前一样,赵肃睿就算是穿了一身的素衣做出了一副要去祭拜的样子,也没忘了在街上先溜达着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这次还有了由头,那姚氏有个孙女,也算是沈三废的晚辈了,他买些东西给小孩子总没错吧?…. 只不过有些东西他一买就买两份儿,一份儿是用来哄孩子的,一份儿是用来哄他自己的。 要不是图南提醒她楚家在守孝吃素,赵肃睿甚至想在酒楼里订上一桌上好的席面儿送到楚家去。 出身皇家,又做了多年的一国之君,赵肃睿这等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的性子可以说是从来无需收敛,不管几个丫头怎么劝,他都觉得自己去祭拜姚氏带的东西不仅不多,还着实太少,配不上他这当皇帝的排场。 他上次亲自登门祭拜的人是谁来着? 好像还是他爹呢。 大雍朝的先帝,他可是结结实实陪葬了九十九车名贵之物,他爹生前喜爱的,除了他娘和朝臣之外,他几乎都给他爹陪送了。 跟那些比起来,这些什么绫罗绸缎、珠宝金银、锅碗瓢盆、泥人儿花篮儿草编兔儿……真是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半个上午过去了,赵肃睿才带着他的东西浩浩荡荡到了楚家门口,不成想他这边儿正卸车呢,竟然又有人来跟他的人搭茬,一开口就说自己是这家的主人家。 且不说跟在赵肃睿身边的还有西厂的番子,光是赵肃睿自己带着的童氏兄弟那也不是傻的,见着两男子虽然身上穿着绫罗身边也带着长随,但是鞋子脏污腰上也 没金玉配饰,就知道这是一家子破落户,说话也很不客气。 一来二去,两边就起了口角。 赵肃睿起初只是在车里坐着听,突然听见那老一点儿的男人说自己是楚济源的亲家,他立刻就明白了这两人是谁。 楚济源有一对儿女,他被贬谪的时候儿子还不到弱冠之年,陪着他一起去了云贵,就算在云贵娶妻了,那亲家现在也到不了燕京。楚济源的女儿倒是早在十年前就成婚了,嫁的人是楚济源的故交,原本的国子监司业傅硕之子傅诚远,楚济源虽然性子又臭又硬,但是干活儿不错,掌管财政的本事无人能及,官运也不错,他女儿出嫁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正三品的户部侍郎,把女儿嫁给一个六品司业的儿子着实是低嫁了。 可谁又能想到,楚元锦成婚不过几年,张玩便倒了,锦衣卫从张玩的家里搜到了国子监司业傅硕写的一堆对张玩溜须拍马的信,虽然不能算是同党,傅硕也因此丢了官职,连傅诚远的举人也被一并撸了。 要赵肃睿说,这等平时张口闭口圣贤书结果暗地里搞些狗苟蝇营勾当的伪君子就应该早些离了才好,可是楚济源是个傻的,不肯让女儿离开傅家,结果过了几年,轮到他楚济源倒霉了,人家毫不犹豫就把他女儿给赶了回来。 这些事儿还是昨天赵肃睿跟丫鬟们打听的,他也没想到,第二天就见到了小人本人。 「与他们废话什么?这宅子里也只有楚家姐姐母女俩,她们俩一个没夫一个没爹,这等找上门的破落户赶紧收拾了。」 说着话,他就下了车。 傅硕见车上竟然下来的是个女子,连忙冲过来要跟「她」争讲,结果连人的袖子都没摸到就被图南一脚踹翻在了门口。 这才有楚元锦隔着门听见的一场官司。 「啪!」一声脆响,是图南一个耳光甩在了傅硕的脸上。 赵肃睿在一旁看着,脸上带着笑: 「这脸你还要不要了?」 傅硕挨了疼,立刻痛骂起了面前的女子,自然又被抽了几个耳光,这才老实了下来。 哼哧着说:「要!」 「他既然要脸,就给他把脸抽得厚实些。」 说完,赵肃睿又看向同样在被童五左右开弓的傅诚远。 「说,你这脸还要不要了?」 傅诚远看自己亲爹被抽打的惨状,连忙大声说: 「不要了,这脸我不要了!」 「哟,他既然已经不要了,童五,你就给他把脸抽烂了吧。」. 六喑 第一百一十八章 揭老底 不过一刻的功夫,傅氏父子二人就被抽的脸肿如猪。 赵肃睿抬起头,看了看面前这毫不起眼的宅子和紧闭的门扉,对着童家兄弟摆了摆手: 「将这两人拖到街上去,去寻个锣,将这两人从前如何受了楚家恩惠,后来又如何背信弃义,现在看着人家又起来便贴上来的种种都分说清楚,让四邻街坊都知道这两人是什么货色。」 听了沈娘子的吩咐,童五一乐,大掌抓着傅诚远就往外拖。 「嗯!」傅诚远被抽得一开口都冒血水,话都说不清楚,身上的青绸棉袍滚得早就没了样子,听说要把他拖去街上,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双手双脚扒在地上又奋力挣扎了起来。 皇爷的心上人儿要出门,四鼠这刚刚砸了差事的自然是亲自跟着,见面前着实闹得不堪,他对着自己一个相貌讨喜的属下使了个眼色,那人连忙凑上前赔笑: 「沈夫人金尊贵体,何必与这等小人一般见识,您把他交给咱们,咱们保管把他们拉到燕京城外去,再不敢回来。」 赵肃睿抬了眸子看了这人一眼,唇角一勾: 「让他们不敢回来?你是什么身份替楚家处置了这等小人?楚济源还没回京呢,先让他头上有个勾结阉宦的名头?这事儿,只能我替我那姚姨母办了。」 沈三废要让楚济源回京整顿财库,到了这一步要是出了岔子,折的也是他昭德帝的面子。 赵肃睿来祭拜姚氏,就是为了跟楚家重新搭上了关系,这样财库整顿的进展他也有法子掌握。 不然他吃饱了撑的来跟又臭又硬的楚济源打交道? 他跟沈三废说是为了人脉,也不过是为了气沈三废罢了。就楚济源这种当官二十载家底儿比耗子洞还干净的,他要他的人脉干什么?等着那些穷酸文人排队给沈三废写牌坊么? 他早就知道了,门后有人。 楚济源,竟然今日就回来了?还正好赶着这个时候? 一年多没见,楚济源比从前老了许多,他才五十多岁,须发竟然已经白了大半,长脸细眉,眼角微挑,比起以好相貌闻名朝野的沈韶、文气透骨的李从渊,他相貌平平,仪态也平平,却又显出了一种迫人的聪明气。 那个人在一旁笑:「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稍有不如意就闹着要回娘家?赶紧跟着你夫婿回家吧,被子遮盖着,什么事儿过不去呀?」 到了近前,李从渊先下了马车,又回身去接米心兰的手。 那个自以为好心的人竟然还在笑。 门内,楚元锦的手早就放在了门闩上,却也只是放着。 赵肃睿气笑了,直接打断了楚济源的话:「楚大人,这两人带着人到你家门上是不怀好意,你竟然还要将他们请进去?你可真是……」 从地上爬起来,楚元锦一把抱住了垂云的手臂,早就哭干了的眼涩得发疼。 …. 楚济源连忙上前两步,可算是看清了面前女子的样貌,他长出了一口气,下一刻,眉头却又皱了起来: 「沈家侄女,你滥用私刑本就不该,怎能这般栽赃旁人?」他又转头看向傅诚远,「卓信,你来我家所为何事啊?」 楚元锦急得大喊:「他占了我的嫁妆要把我们娘俩磋磨致死了!」 「哈!我这些家仆凶神恶煞,专打小鬼,我带着他们来送姚姨母一程,也算是为姚姨母作了仪仗,省得那黄泉路上也有这等下作货色惊扰了姨母。至于你说家务事……」 「沈家侄女,你从小知书达理,怎么突然这般当街殴人呀?」 在傅家的柴房里,她没得吃没得喝,苦捱了一日又一日,就在她觉得自己要死在傅家的时候 ,柴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赵肃睿上前一步,再次看向那门的背后。 「沈家侄女,你说话怎能这般恶毒?内子仙去乃是……」 正在楚济源觉得面前的年轻女子眼熟的时候,又有一个高大的男子在他身后下了马车,嘴里还在念叨: 「当街殴人致伤,可是要论罪的呀……小阿晴?你怎么在这儿?那你、你不是说被谢家关在了庄子上吗?」 「沈家侄女,这等事你将人驱走就是,何必闹出这等阵仗?他们傅氏父子虽然与我家没了姻亲,可也都是……」 抬了抬下巴,他看向鬼哭狼嚎挣扎着不肯被拖走的傅家父子二人。 暗自撇了撇嘴,赵肃睿昂着头看着楚济源。 巷口又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傅诚远目眦欲裂,尖叫道: 「楚元锦!你出来!你就看着他们这般折辱你的夫婿?!」 被楚济源叫「侄女」,赵肃睿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早知道他今日出门之前先看看黄历,没想到先遇到了一对苍蝇父子,又遇到了粪坑里的石头,还是……两块! 「从小知书达理?我知书达理又不是为了对这等畜生有礼的。」顶着沈时晴的皮子,赵肃睿语气嚣张,楚济源总是有法子一句话就气死他,「楚大人,这两人当初欺辱楚家姐姐,趁着你楚家落难的时候休妻,现在又上门纠缠,此等下作之人,我见一次打一次都觉得是他们欠了我的,怎么?我还打不得了?」 「说得好!痛快!」 想到当时已经去世了几年的沈姨母竟然为了她打算到这个地步,自父亲出事就没有哭过的她嚎啕大哭了一场,连忙将那些钱都给了傅诚远。 被抓回傅家之后,楚元锦就被关了起来,为了不让她再逃跑,傅诚远甚至不让她见苏儿。 被「沈时晴」夹枪带棒地说了一顿,楚济源的眉头仍是皱着: 傅家祖籍在保定府,离着燕京不远,她身上藏了些碎银,本想找辆顺路的马车趁着刚亮的时候就回燕京。 「楚姑娘,快随我走,今日傅家那对父子被他们的外室留下了。」 …. 心中欢喜又感激地等了片刻,楚元锦等来的是傅诚远。 傅诚远连忙说: 远去西南一年,人变得又老又瘦,这讨人厌的劲儿倒还见长?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大庭广众之下竟对人这般折辱?」 「像他们这等小人,不光得让他们疼,还得扒了他们的皮,让他们那副烂心臭肠子都抖落在人前,他们才不敢再上了楚家的门。不然,这门户这么浅,平日里楚济源还要去衙门当差,他们再来闹可如何?这般让人看清了他们二人的面目,也能替楚氏省了些是非。」 「竟然真是沈家侄女?」 正所谓锋芒毕露,说的就是楚济源了。 「沈家侄女,我楚家的家务事也不需旁人置喙,你若是来祭拜内子,就也进去,你看看你这些家仆的凶煞模样,你再看看你自己,哪有半分闺秀模样?」 「你用你妻子的一生操劳成全了自己的清廉之名,现在再次回京,莫不是也得立下一个‘言而守信,的牌坊给自己?正好呀!用你女儿的一条命再去换了些好名声,你楚济源便可成圣了!」 「是!」 如果说在乍一看见楚济源现在老迈干瘦模样的时候,赵肃睿心中有了那么一丝丝的颤动,此时也早就烟消云散了。 她本以为能换来去北镇抚司见见父亲,没想到傅诚远其实拿着那些钱在外面买房置地,他们父子二人甚至还一人搞了一个外室! 事后想想,那时傅诚远已 经打定了主意要休她,或者干脆让她死了,只是在等着一个时机罢了。 可是天亮之后,她给苏儿买包子的时候被人看见了,那人是傅家的邻居,一向也与她为善,听说她要回燕京还说能替她找来马车。 却绝不是怕。 这才有了她们母女逃出生天。 一门之隔,赵肃睿循声看去,看见那个从青皮马车上下来的长须文士,他的眼角先跳了下。 听见这个声音,楚元锦猛地吸了一口气。 碧玉扣、镶着珍珠的金分心,都是她从她外祖母那里继承来的嫁妆,给了她,她又给了傅诚远。 还有她成婚时候沈姨母给她添妆的匣子,她本以为里面只不过是有一对素金细镯,不成想拿起了镯子竟发现匣子的底竟然翘了起来。她将那底掀开,才发现下面压了两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和十张金叶子。 她恍惚了许久,才看见抱着苏儿笑着看她的那人是阿晴身边的垂云。 不只是她,一路上人们对她指指点点,都笑她是个闹着要回娘家的刁蛮媳妇。 等他爹被陛下带去西征,傅诚远就开始显露了本来面目,苛待她们母女二人,把她们赶去耳房里住着,不给她们吃喝,苏儿还小,每天都饿得哭,她去求傅诚远,却只换来了毒打。 看着傅诚远的一张脸上犹如颜料铺子开了张,楚济源叹息了一声: …. 「卓信,当年我将元锦嫁与你,也不图你如何大富大贵,只要能做个有担当的丈夫就足够了,可你……唉,要不你先随我进去,我去请大夫来给你看伤,至于你和元锦之事,卓信啊,你……」 「积劳成疾,为什么积劳成疾,不过是因为你在西南要吃要喝要开销,楚大人呀,你收着那些银子银票的时候你竟然没想过那些钱是怎么来的?那可是你妻子用命换来的!」 傅诚远,这样的人,竟然还能理直气壮地自称是她楚元锦的夫婿吗? 她看着自己的手,手在颤抖。 回燕京的路上,她才知道,自从她爹出事,阿晴就不放心她,特意派了垂云到了保定,她那日逃出来的事儿被垂云知道了,她就立刻买通了傅诚远的外室给了她特制的蒸酒,让她想办法灌醉了傅氏父子。 楚济源的眉头还是皱着,仿佛只是不喜欢有女人对自己这般说话。 穿着素袍的夫妻二人刚站稳,就察觉了巷子里的剑拔弩张。 她想起了自己在傅家最后的日子,他爹在朝堂上触怒了陛下,直接被抄了家,陛下没搜到东西,就把他爹关在了北镇抚司的大狱,弟弟还小,母亲一个人要撑着家里,她想尽办法也想去见爹一面,傅诚远拿了她那点儿微薄的嫁妆说是去给她疏通,她竟然信了。 等她回了燕京,傅家父子却一直没上门纠缠,她后来才知道,垂云把她送回了燕京之后又折返回了保定,给傅家父子搞出了不少麻烦。 得了吩咐,童五咧嘴一笑,对傅诚远说: 「你且放心,给人扒了裤子的事儿某也不止干了一遭了。」 楚元锦第一次挨打的时候就知道这傅家是待不得了,好在她在傅家呆了多年,对仆人也宽仁,想办法求了几人帮忙,她当天夜里就抱着苏儿从傅家逃了出来。 听见与楚济源对峙的女子笑着说:「不过也对,楚大人也不懂自己的妻子是何等辛苦,有衣就穿,有饭就食,有钱就花!哈哈哈,又怎会知道自己正是踩着别人的性命才走到了今日?」 「老泰山,我是想接了元锦与苏儿回去,我、小婿、小婿知道错了。」 几年过去了,那一幕还总是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她的噩梦总是这样结束——无数人驱赶她,让她 回到傅家去,她抱着苏儿,在坠落深渊的瞬间醒来。 过了几个月,陛下亲征大劫和她爹被流放西南的消息一同传了回来,傅家生怕被牵累,连忙送了休书过来。 「是个屁!你看看这两人身上穿的,全是绸子,要是我没记错,楚大人,我那姚姨母刚刚去世吧?他们今日上门就是冲着我楚家姐姐失了母亲,你又未归,还带着这么三四个汉子,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你可想过?」 听见沈时晴这般提起了他仙逝的夫人,楚济源不禁后退了一步。 看着楚济源,赵肃睿凉凉一笑: 「你就是靠着家务事把姚姨母磋磨死的,怎么?现在又轮到楚姐姐了?」 楚济源眉头紧锁,眯着眼睛也看了过来: 「卓信虽然已经与我楚家断了姻亲,到底也读书人,怎能让你一个妇人带着家奴肆意折辱?你是……」 女人名声易碎,楚氏被休回家少不得被人口头议论,既然是口舌如刀,这些男人又为何能躲过去呢? 这么想着,赵肃睿冷冷一笑: 「童五,我险些忘了,那傅诚远的脸早就被打没了,你们且把他裤子扒了,省得把人扔到了大街上也没人知道他们是寸长的人物!」 楚济源因声回头,只看见了李从渊的身旁站着的米心兰。 米心兰堂堂朝廷一品大员之妻,此时竟然直接拍手叫好。 赵siri:能把这石头骂碎了才好呢! 沈时晴:昨晚谁说要搞点人脉出来? 大家晚安。 明天开团战模式。 六喑 第一百一十九章 罪魁祸首 冬日的凛冽寒风吹过巷道,巷子里一户人家种的石榴被吹得光秃秃的,只有干巴巴的枝藤爬在墙头上,仿佛在抻着头看热闹。 楚济源被「沈时晴」的一段话说得又惊又怒,米心兰的掌声犹如在热油锅里泼水,可他从来恪守君子之道,与李从渊又是经年未见的故旧,强压着怒气,李从渊对他拱手,他也回了个礼。 李从渊笑呵呵地站在自家夫人的身前,说:「远泽兄,我们今日来是想趁着休沐祭拜一番,未曾想竟是见了这等局面。」 楚济源深吸一口气:「陛下此次召我回京也是仰赖云山几番举荐,此乃大恩……」 一根手指戳了戳李从渊的肩膀,李从渊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下。 旁人都觉得他家夫人贤良温婉,又哪知道他的夫人一旦刻薄起来,天下就没几个人能抵挡住的。 从前他李从渊入东宫教导当时还是太子的当今陛下,不知道多少人被太子骂得落荒而逃,只有他撑了下来,旁人还夸他好涵养好定力,又哪里知道他根本就是被他家夫人刻薄惯了? 「夫人。」 他语气极弱:「远泽兄舟车劳顿……」 米心兰挑眉一笑:「里面还供着一个累死的呢。」 李从渊顿了顿,终于是让开了半个身子。 「楚大人,我夫婿与你相交二十余载,一直对你赞誉有加,夸你是有古君子之风,与石大人和故去的沈大人都有如玉璧,没想到今日一见,我才知道什么是闻名不如见面。」 楚济源眉头紧锁,不对,他今日这眉头就没松开过,已然可以说是被焊死了。 「米夫人有何见教?」 米心兰今日穿了件白底罗织大衫,上面只用青线绣了些燕雀鹤鸟,头上戴着素银镶珠的分心和一支银制扁簪,是正经来祭拜的打扮。 从袖中拿出一支银簪,她垂眼看着,嘴上带笑: 「说起来,这支簪子还是姚姐姐的遗物,我昨日将它找出来,是想给了阿锦做了念想。」 听说那根银簪是自己发妻的遗物,楚济源连忙看了过去,一看见那枚早就有了磨损痕迹的素簪,他眼中一热,险些滚下泪来,他和姚杜娟相守半生,所见最多的首饰都是这样的朴拙素银。 「多谢米夫人有心。」 「楚大人倒也不必谢我,大人你可知道,这支簪子为何会到了我的手上?」摩挲着那根因为早就没人佩戴而发黄变色的银簪,米心兰将簪尖调转方向,指向了跌坐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傅诚远。 「因为那日,那傅诚远来燕京,寻到姚姐姐,以夺走苏儿相要挟,让姚姐姐将家中积蓄尽数交出。姚姐姐,她就是用这根银簪指着自己的脖颈,以自己性命反要挟傅家放过阿锦。」 米心兰抬起眼,看向一脸震惊之色的楚济源: ….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苏儿是阿锦的命,楚家仅剩的微薄家底还要供养被流放西南的楚大人,姚姐姐唯一能用来与人相搏的,也只有自己的一条命了。楚大人,你在朝堂上舍生忘死之时,可曾想过你身后那个家里,也有人要扛命而活?」 上前一步,米心兰让楚济源看清自己手里尖细的簪尾,过去了许久年月,上面被打磨尖细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见,也足可让人看到当时磨簪子之人的心——以此簪为利器之心。 一旁的赵肃睿也探头看着那枚簪子,眼神眯了一眯,他再次看向傅氏父子。 这两只苍蝇,当年他除张玩的时候怎么就没有随手拍死呢。 楚济源缓缓后退了一步,仿佛不能相信自己那位温良柔善的妻子竟然也能做出这样的事。 「米夫人,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簪子还是我从姚姐姐的手里夺下来的。」 看着楚济源那一脸震惊的模样,她的唇角微微一挑,是一个讥嘲的弧度。 「楚大人,你身后那宅子可不光是你的家,现在也是姚姐姐的灵堂。姚姐姐尸骨未寒,你就要让当初逼得她险些自戕的恶徒登堂入室么?」 支棱着耳朵瞪着眼睛,看着米氏把楚济源挤兑得脸色灰败,赵肃睿心头一阵畅快。 他从前怎么不知道李老头儿还有个这么对他胃口的夫人? 算了,他不知道的可太多了。 楚济源没话说,赵肃睿笑着接茬:「米夫人,在楚大人的面子面前一个妇道人家竟敢用银簪自戕,何等不合礼数?现在让区区恶徒登堂入室又如何?他可不在乎会不会脏了姚姨母的灵堂。」 米心兰看了一眼叉腰站着的「沈时晴」,幽幽一叹:「阿晴说的是。楚大人高风亮节,多次违抗圣命,实乃当世之强项令,如今又得圣眷被特请回朝……此等荣耀如灼灼朝阳,不可直视,又有谁会知道明光之下掩枯骨、清风朗月葬血泪呢?也只有我们这些无知妇人,不识大体,不懂规矩,还能为姚姐姐哭上一哭。」 赵肃睿在心里拍腿大笑,恨不能当场把这米氏的嘴给封上一个大学士,倒也不用她干别的,只要她在朝堂上骂那群穷酸,他每顿就能多吃一个肘子! 眼珠子一转,他心里就有了主意: 「米夫人,我在燕京城中有一个小宅子,不如我们把姚姨母的灵位请到那儿去,要是姚姐姐愿意,也可以带着孩子一并去我那。楚大人现在是御前红人,少不得迎来送往,宾朋云集,要是姚姨母的灵堂一直摆在这儿,只怕还会惹了人厌憎。可怜我姚姨母这一生都成了旁人盆里的泥天上的雨,若是临了还要被人嫌弃,倒不如早些换个地方,大家都能清净。」 李从渊站在一旁,只听见左边是弓弦之声,右边是刀剑相加,来来回回把楚济源往泥里挤兑。 …. 他能怎么办呢? 他也只能装死。 一来,他夫人着实让人难以招架,他要是替楚济源说了话,不光救不了自己这老友,等他回了家还得等来一个下半场。 二来,他倒觉得这沈家侄女说的话不能说是全无道理,将心比心,要是他李从渊落魄了,他宁肯背上一个抛妻弃子的骂名休妻,也不会让米心兰走到劳累至死的田地。 心里不赞同,他就说不出什么能维护的话来。 但是听着「沈侄女」说要把姚氏的灵位移走,他可真的绷不住了。 要命啊!要是真让沈侄女使唤家奴抢走了姚氏的灵位,楚济源也不必做什么右都御史了,直接一根绳子吊死算了。 「沈家侄女,可否让我这世叔说几句?」 一看见李从渊,赵肃睿的眼珠子就忍不住飘向了别处。 一鸡四鼠在他的眼里一贯算不得人,他就算是以沈三废的身份和他们说话,也没觉得有什么尴尬的,毕竟谁会对着自家的灯笼、弓箭尴尬呢? 可李从渊不一样,李从渊不仅是他的臣子,还当过他的课业师父……这可是多年跟他讨价还价的李从渊啊,俩人在一起斗过的心眼子加起来比猪头上的毛还多。 眼神儿飘开了,心思也动了起来,多年养成的习惯让昭德帝已经准备应对李从渊的出招儿了。 李从渊又不是洞悉人心的神仙,哪里知道现在这站姿豪迈的「沈侄女」在想什么? 他不过是不敢得罪自家夫人,就想让别人对楚济源手下留情罢了。 「沈家侄女,你楚家伯父当年也 曾给你送嫁,你们沈楚两家两代世交,有些话你情急出口本是回护劝谏,听在有心人眼里只怕就成了怨怼之言。嫂夫人之死,我等听闻,皆是痛心至极,你楚家伯父原本数日前就该进京,是听了噩耗之后病了数日,才耽搁了行程,你看他鬓边白发,他从云贵折返之时还是乌发居多,现在已经苍苍如老翁,皆是因为痛心所致呀。」 赵肃睿听得冷笑: 「死了的人还未得祭拜,倒先心疼起活的了,可见人还是得活得没心没肺才好,这样熬干了别人的心血,熬死了别人,只要哭一哭病一病就有旁人心疼了,倒真是稳赚了。」 另一边,一直没吭声的楚济源走到了傅硕的面前: 「傅硕,当日你替你儿子求娶我女儿的时候是如何说的?你说你妻子早去,你只盼着你儿子能家事和顺,你定待我女儿如亲女?傅硕!你便是这般对待你亲女的吗?你们傅家休了我女儿还不够,还以我的外孙女相要挟,几乎要逼死我的妻子?傅硕!傅求丰!你竟背信忘义至此?!无耻之尤!」 自从楚济源出现,傅硕就没怎么吭声,听着楚济源痛斥自己,他冷笑: 「楚济源,你我本是同科,为什么只有你平步青云,我却一直在六品上蹉跎?不过是因为我不如你能做戏、会养名罢了!你女儿的嫁妆才那么丁点儿,我为什么还要替我儿求娶?不过是为了让你提携我们傅家,可你做了什么?户部出缺,我都求上门了,你竟然不肯举荐我?你说我苛待你女儿,你一个当爹的不也是让你女儿从小跟你过苦日子?又找了一个家里不如你的就把你女儿给嫁了?你说我威胁你妻子?是,我是威胁了,可我没真让她死呀?真正逼得她活活儿累死的,不是你吗?楚济源楚君子?」 …. 啧,精彩。 狗咬狗。 「图南。」赵肃睿蹭了两步,靠近了一直站在一旁的丫鬟,「你那儿有没有什么瓜子松子之类的?」 图南看了他一眼,轻声说: 「姑娘,咱们到底不是从府里出来的,没带零嘴儿。」 赵肃睿有些失望。 好在撕破了脸面的傅硕说出来的话足够精彩,弥补了他这些小小的缺憾。 「楚济源你清算国库毫无纰漏,测量度支也是精确非常,你扪心自问,你收到姚氏寄给你的钱,你能不知道要赚来那些钱得要姚氏付出多少辛苦?你现在居然还有脸来问我?又不是我害死了你的婆娘!」 楚济源茫然地看着四周,却仿佛听不懂了入耳之言,他看看左右,看着那些熟悉或陌生的脸庞却又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谁。 是他?是他害死了杜鹃? 对呀,是他。 是他,是他,是他…… 「我、我妻,她素来是懂我的。」 说完这几个字,他喉头一哽,就再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突然有一只脚把傅硕踹倒在了地上,又高又黑的石问策收回腿脚,蹙眉对楚济源说: 「远泽兄,你不必将这等小人的推脱之言放在心上。」 可即使是为了楚济源能够辞官远赴西南的石问策,此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楚济源,冠冕堂皇的话当然可以说,说姚氏是为了公理大义,但是这等话一旦说出口,真正被刨了的,就是他为人的根基了。 石问策也沉默下来。 对于此时的楚济源来说,沉默,就是一种默认。 这时,楚家大门打开了。 穿着一身孝的楚元锦牵着她的女儿站在门口。 怀里抱着姚杜娟的牌位。 是的,姚杜娟的牌位。 那日被那个陌生的男子送来了一副杜鹃 花的画轴之后,楚元锦静坐了一日,终究是将母亲的灵位重新写过。 从前那上面写的是「诰封二品夫人楚门姚氏之灵位」,现在写的是「诰封二品夫人姚讳杜鹃之灵位」。 现在,她捧着这个牌位,对着小巷中的各位一一行礼。 「多谢李家世叔、米姨母、沈家妹妹来看望家母,家中鄙陋,招待不周。」 一旁的苏儿也跟着行礼,叫爷爷、奶奶、姨母。 接着,楚元锦又带着苏儿给楚济源行礼。 楚济源又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礼数?看清了牌位上的字,他如遭雷击,连说话都有些磕绊: 「元锦,你娘的灵位……」 楚元锦将灵位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爹,您几次反对陛下北伐西征,为百官表率文人楷模,您的名字注定记入史册。可我娘,她这辈子能展露自己名字的地方,不过是这么小小一方牌位罢了。您周身宝光异象,熠熠灼眼,女儿可否求您不要抹去牌位上我娘的名字?」 她的丈夫名留青史,她却只是楚门姚氏。 楚元锦为此感到愤怒。 李从渊已经开始担心自己老友活不到明日了,他连忙说:「楚家侄女,嫂夫人既然是二品诰命,那自然是对楚氏有功,连陛下都是认的,若是抹去了楚门这二字,只怕……」 楚元锦垂着眼: 「李叔父,要是我从了我娘的姓,再去考了女官,有朝一日官位比我爹还高,我是不是就可以把我娘的名字还给她了?」 她问得很认真。 楚济源刚出场就遭到了围殴。 强项令专指不畏强权的官 (本章完) 六喑 第一百二十章 一棵树 面对着楚云锦的执著的目光,李从渊心中无端虚乏起来,这位纵横官场数十载的当朝阁老竟然不得不移开了双眼。 陛下那一纸被礼拜念叨了好几日不和体统的诰封李从渊也看过了抄本,他也奇怪,因为那一封诰封更像是一篇子侄辈的悼文,他思量许久,以他对陛下的了解,多半为了施恩楚济源才特意让高御前写了这么一纸诰封,也算是陛下的安抚。 可是此时,他却觉得自己大概也是错了。 心中却又奇怪,实在不懂自己到底哪里错了。 「有女若此,倒是比什么功成名就的丈夫都强了百倍。」米心兰喟然一叹,拿着那枚簪子妥妥地放在了楚云锦的手里,「阿锦,平心而论,今日我本不意说出这等话来,你爹圣眷在身,眼见着前途远大,来日登阁也不在话下,你娘这般死了,他心中有愧,也不至于亏待了你。若我真是为你的前途着想,就该做锦上添花之人,在你爹面前哭哭你娘的仁善温厚,让他念着你娘的好,也能念着你。」 天下间为了丈夫一家操持内外却又郁郁早去的女子有多少? 人们说起来也只是为了她哭一场,哭她贤良,哭她仁德,哭她——错失了自己夫君的好时候。 是了,贤良淑德的女人们犹如枝头的叶子,一层层落在地上,被水冲刷被土覆盖,最终成了泥,滋润出了一个个前途远大的男人。 男人犹如一棵极为贵重的树,要风要雨要女人的滋养,吸干了一个女人,他们便会换一个女人。 原配的娘家也不会如何,毕竟谁都想借着那棵「树」的蓬勃到高处去。若是那棵树长得实在好,他们甚至来不及哀悼自己死去的女儿、姐姐、妹妹、姑母,相反,他们还要想办法跟那棵「树」重新拉扯捆绑在一处,为此甚至要去跟那男人的继室攀亲。 就算、就算偶尔他们低下头看见了那已经被碾碎成泥的人肉白骨,他们也只会轻叹一声,说: 「何必计较,总要为孩子着想。」 失去了娘亲的孩子,竟然被他们用来遮掩了自己的良心。 可他们又让孩子做了什么呢?他们让失去了娘亲的孩子去哄着自己的父亲,去做小伏低温顺乖巧,去争去抢,去争做另一棵「树」。 见过了太多,米心兰冷眼看着,心中只觉得荒谬。 如果男人真如他们疼惜的那般温良可靠,为什么他们还要让孩子去讨好自己的父亲? 如果男人根本不堪依靠,他们对孩子和女人所说的又是何等的弥天大谎? 「可惜我终究做不来那等人。」米心兰微微阖目,将楚云锦、苏儿和姚杜娟的灵位一并揽在了怀里。 「要让我在姚姐姐灵前做了给旁人锦上添花之人,呵,楚大人眼下还只是一个区区右都御史,怕是还不够。阿锦,你放心,无论你要走什么路,姨母替你担着,你要去做官,你便去做官,你要去给你娘挣诰命,谁敢跟你多说一个字,自有姨母在,让他来与我理论。…. 「苏儿的前程你也不必担心,前几日我还写信给我家里说兴办女学一事,过两年苏儿大了只管把她送到我家的书院去,等到十四五岁再去考女秀才,她这般聪慧灵秀,我倒不信她不能有个好前程。无论你想做什么,你只管安心去做就是。」 米心兰这话说得实在是硬气,可她这话谁也挑不出毛病来,她出身南岳米氏,家中祖产就是赫赫有名的湘湖书院,湘湖书院教出的子弟遍布天下,此时在场的除了在湘湖书院读书顺便娶了山长之女的李从渊之外,还有曾经在湘湖书院读了三年书因为打架被赶出去来的石问策。 现任湘湖书院的山长正是米心兰的同胞弟弟。 所以,许了苏儿前程这种话,米心兰不仅 能说,也能做得到。 「楚姐姐你要去当女官就只管去,米姨母保了苏儿的前程,你的前程我保了!不对,姐姐你要随母姓,那我便该叫你姚姐姐了,姚姐姐,你不必担心。」 赵肃睿这话也说得理直气壮,沈三废不是想要女官么?他就不信她见到了楚元锦能不动心。 石问策在一旁听了,皱了皱眉: 「女子科举一事乃是国之大事,沈家侄女不要轻易说这等话。」 赵肃睿转头看了看石问策,这也是个他看不顺眼的,鼻子里不禁哼了一声。 「我能说,自然能做,石大人就不必替***心了。」 他叉着腰,浑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她」。 此时此地,没人去在意扶墙而站的楚济源在想什么。 他怎么想? 重要么? 曾经将他的一切都看作最重的那人,不是已经长眠地下了么? 把自己从来看不顺眼的楚济源骂了个痛快,赵肃睿只觉得神清气爽,爬进马车里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腿脚有劲儿。 与楚元锦和米心兰再三告别,他坐在马车里舒舒服服往后一靠,突然听见了一声猫叫。 赵肃睿吓了一跳,差点儿蹦起来顶到车的顶篷。 拧着身子往身后看,赵肃睿看见了一只极小的猫,大概只有一个多月大小,周身雪白,唯有头顶像是顶了一团黑色的花似的,两眼滚圆,正看着他。 在外面赶车的图南掀开车帘:「姑娘?出了何事?」 「无事无事。」看着那巴掌大小的顶花狸奴,赵肃睿乐了,伸手就要把小猫抓起来,那小猫支棱着两条爪子做出防御之态,结果一不小心就翻到了另一边儿去。 赵肃睿哈哈大笑。 幸好车里摆了软垫,这小猫翻了出去也只是跌在了垫子上。 四肢雪白小粉爪朝天支棱着。 赵肃睿用手捏了捏一只小爪子:「旁人家的猫是檐上朋,你这叫什么?车里贼?嗯?」 比起这样的小东西,赵肃睿一向更喜欢狮虎豺狼之类的猛兽,不然也不会在西苑里另建象苑,现在不知怎么了,他倒觉得这小东西挺有趣的。…. 「车里贼,你不是要拦我么?拦呀!」 赵肃睿伸着两根手指,一会儿戳戳小猫的肚子,一会儿捏捏小猫的耳朵,只逼着小猫四只爪子一起忙活,他笑的仿佛一只得逞的狗子。 因为猫太好玩儿,马车停下来的时候赵肃睿都没留意。 车门的棉布帘子被掀开,赵肃睿一手提着小猫抬头往外看,只见一个穿着黑色大氅的「男子」站在车前,正看他跟猫玩儿的开心。 见了此人,赵肃睿挑眉冷笑,手里的小猫四爪垂着晃啊晃: 「我就知道,你今日怕是要出来的。」 来人自然就是沈时晴,赵肃睿笑,她也笑,却笑得温和有礼。 「前面几十丈路有一家饭馆名叫‘口留香,做的过油冬笋甚是好吃,此时正当季,老板极擅做炙鸭,先煮后烤,皮脆柔嫩,油汁丰盈。」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昭德帝自然要品鉴品鉴才知道这沈三废有没有再欺君了, 抬了抬下巴示意沈三废在前面带路,赵肃睿还没忘了自己手里有只小猫呢。 「弄条鱼给这小贼。」 看看小猫,又看看在自己身体里的赵肃睿,沈时晴点头: 「好。」 片刻后,两人在小饭馆里坐定,整家小饭馆都被包了下来,旁人都坐在数丈之外,赵肃睿怀里揣着小猫,感觉小猫在往自己的袖子里钻,他捏了捏小猫的尾巴。 看着猫尾巴动了动,赵肃睿垂着眼眸淡淡道: 「今日偏偏楚济源回京,又偏偏有傅氏父子找来,沈三废,你可真是胆子越发大了,竟然还敢借了我的手调教楚济源。」 沈时晴手持茶壶正在给两人的杯中斟茶,闻言,她语气清浅: 「陛下说笑了,我也没想到今日竟然这般凑巧。」 「你没想到?」赵肃睿又冷笑,「你是没想到现在都察院左都御史钱拙一蹶不振?还是你没想到用姚氏之***着楚济源不敢对女官一事置喙?又或者,你没想到这般就能换来姚氏之女决意科举?你后面还有些招数未曾使出来吧?」 楚济源原本说是过几日进京,今日突然不声不响就来了。 傅家父子也是一样,要让他们知道朝廷重新提拔了楚济源还不够,还得让他们选定了今日来闹事。 这其中种种的算计,实在不足与外人道。 至于她是从何时开始谋划的?沈时晴低头一笑: 「陛下,难道我做得还有纰漏?」 「纰漏?倒不是纰漏……」 炙鸭子做好端上来了,赵肃睿眼睛跟着鸭子走,只觉得自己又饿了,巧的是,探头在桌子上的小猫也是这般想的。 小腿儿一蹬,小猫就窜了上去。 先是怒视着挂在自己筷子上的小猫,然后松开筷子把小猫放下,赵肃睿又看向白龙鱼服的「昭德帝」: 「沈三废,你这般动作,说到底只能对付君子,不能对付小人。」 「陛下说得有道理。」 沈时晴笑着看赵肃睿笨拙地跟猫为抢食而激战。 「对君子自然是要诛心的。」 「君子?哼,你觉得那楚济源还能称得上是君子,那朕又是什么?」 「陛下……」一贯能言善道的沈时晴却想了许久,才说,「陛下是良师益友。」 赵肃睿对天翻了个白眼儿。 再吃鸭子,他觉得自己嘴里都有点儿酸味儿。 他,昭德帝,要不是这样巧遇,怎会被沈三废这样羞辱?!沈三废她这辈子都摸不到乾清宫的门! 「沈三废。」 「陛下。」 「你这么多坏心眼儿,可不是我教的。」 六喑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共谋 沈三废,大逆不道的窃国之贼,对他昭德帝做出的阴损之事简直罄竹难书! 这等人做坏事哪里需要别人来教了? 被赵肃睿般阴阳怪气,沈时晴也不会气恼,反而笑得更真切了些。 「陛下说得对,我做的一些事发乎人欲,不需要人教,可陛下并非旁人,为君之道、为男子之道,陛下所为虽然我未必赞同,却可为我之镜,自然能被称一句良师益友。」 赵肃睿看向了沈时晴,下一刻,他咬牙冷笑: 「为你之镜?沈三废,朕要是没记错,你当初可是说过把你那柳姨母当作镜子的,还有阿池,你也说过类似的话。你要是听柳姨母的,就会成一个虚伪求名的悲苦妇人,你要是听阿池的,就会成一个面甜心苦的高门贵妇。沈三废,朕倒是有些好奇,你要是听朕的,会成了什么?」 说完,他拿起一小块鸭腿,两口撕下了上面油润香滑的肉,第三口他连骨头都咬碎了。 「陛下说笑了。」沈时晴夹了一块冬笋放在了自己面前的碗里,眼眸微垂,「我要是听陛下的,早就换回来了,陛下又怎么会跟一个身子废、性子废、脑子废的无能妇人一道坐在这吃饭呢?也自然不会做了我的良师益友。」 哈! 不知道为何,赵肃睿觉得自己上午泄掉的火气又在心里翻腾了起来,烧得他心口难受。 「真难得呀,沈三废你在朕的身子里呆了这么久,还记得自己的本相!」 「陛下在我的身体里也记得自己是谁,我自然也是片刻不敢忘。」 除了一道炙鸭、一道过油冬笋之外,沈时晴晒点了一道腌鱼蒸肉、一道清拌的黄瓜。 眼下虽然是寒冬时节,大户人家也有火炕温室来种新鲜菜蔬,寻常百姓偶尔也能在集市上买到,只是价格不菲,今日他们来得巧,店家厨下刚好有三斤黄瓜,沈时晴点了这一道花的钱足够再点两道肉菜的。 吃了一口黄瓜,沈时晴抬起头看着怒瞪着自己的「皇帝陛下」。 瞪着这个霸占自己皮囊的逆贼,赵肃睿真的觉得自己要气死了: 「沈三废,你请朕吃饭,就不能别对着朕阴阳怪气?朕今日可是帮你的姨母出了气的!你敢说朕说的那些话不是你想说的?朕做的事不是你想做的?」. 「陛下,我说的本就是实话,哪来的阴阳怪气?倒是陛下,多吃些黄瓜,别气坏了肝脾。」 说着,沈时晴夹了几块黄瓜放在了自己的碗里,又把剩下的黄瓜也推到了赵肃睿的面前。 两人坐的桌子本就不大,这么一推一摆,赵肃睿眼睁睁看着肥美的鸭子反而离自己远了。 「咔嚓。」他又咬断了一根鸭骨头。 看别人顶着本属于自己的脸生闷气,沈时晴摇头失笑: 「陛下,你着实有些草木皆兵了,我本性就是这般,您今日所为,我是真心夸赞,实在没有阴阳怪气的意思。」 赵肃睿挑起一边眉毛怀疑地看向她。 「陛下,我难得出宫,既然来找您自然是有事要说,又怎么会拘于口舌之争?」 沈时晴的脸上甚是真诚,连笑都带着些稳妥样子。 赵肃睿「哼」了一声,再看她垂着眼带笑的样子,心头的火竟然渐渐散了。 「沈三废,这下事情如了你的意,清算太仆寺一事来了楚济源这个大助力,以他的性子,他就算熬死了自己也会将此事处置妥当。至于那些女官,只要你别让她们抢了前朝这些文官的饭碗,也还算稳妥。」 沈时晴夹了一筷子鸭肉吃了,笑着说: 「陛下放心,我这稳妥不了。」 赵肃睿:「……」 「陛下在牢里的这段时间,我已经下旨给礼部,让他们在明年开春之后遴选出一千女官。」 赵肃睿看着还在那儿慢悠悠说话的沈时晴,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 「此事你昨日怎么没告诉我?」 沈时晴微笑。 她今日需要的是一个能对姚杜娟感同身受、能一把揭开楚元锦和米心兰心中遮蔽的「沈时晴」,又哪会告诉赵肃睿别的,让他心生警惕? 「一千个女官。」口中咀嚼着这几个字,赵肃睿随手夹了一块过油冬笋放在了嘴里。 「你就算有了这么多女官,你打算让她们做什么?宫中数万太监,能识文断字管事儿的也不过一千……说到底,你还是想把女官们送到前朝去。」 「是。」沈时晴坦然认了。 让女官们走到武英殿、走到奉天门下,对她来说只是开始,如果可以,她真正希望的是有朝一日能男女同科,可如果要做到这一步,平心而论,沈时晴甚至不知道那时这大雍朝还是否存在。 所以,她努力去做自己眼下能做的。 「前朝,哪里能安置了女官?」赵肃睿又吃了一块黄瓜。 沈时晴说:「都察院。」 叼着黄瓜,赵肃睿再次转头看向她。 却见沈时晴对着自己笑:「陛下,那些尸位素餐的御史,成群结党的言官,党同伐异的六科谏官,要是有朝一日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职位被他们从来不放在眼里的女子给顶替了,他们又会是如何的一副面貌?」 赵肃睿光是想了想,就差点儿笑出声。 「有意思!有意思!有意思!沈三废你这种阴险之人可真是能想出损招儿啊!」 赵肃睿毫不掩饰自己的心动,之前沈三废弄权的时候他只想杀了她,现在却又觉得能看见沈三废让那些他平素厌恶至极的言官们出丑也着实让人畅快。 所以啊,这人阴险本是无所谓之事,只要不是对着自己阴险,他自然乐得看戏。 「朝廷花着俸禄养着他们,他们除了盯着朕的后宫就是盯着朕的外戚……这些虫豸,哈,哈哈哈!」 赵肃睿突然觉得自己念头通达了起来,那小猫崽子吃完了鸭肉不知何时又跳到了桌子上摆弄他咬碎了的鸭骨头,被他拎着放在一边。 用手摸了摸那碗专门给猫蒸的鱼,碗壁已经不会烫手了,赵肃睿把鱼放在了小猫的面前。 小猫看看鱼,却似乎还是对赵肃睿吃的鸭子更感兴趣,抬着小爪子就往他的面前奔,又被他薅住后腿拖了回去: 「你这小猫怎么吃东西还挑三拣四的?」 他用手指头点了点小猫的脑门: 「吃鱼。」 小猫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了看赵肃睿,又闻了闻装在木碗里的鱼肉,终于吃了起来。 「现在的左都御史钱拙你是不打算留了?」 「之前,此人不过是逐小利而失大义,如今知道自己失了圣意,又想做酷吏以邀宠,这等人,不该身居高位。」 一边吃饭,赵肃睿的左手也不闲着,一会儿戳戳猫尾巴,一会儿捏捏猫腿,非闹得那小猫连饭都吃不安宁,听着沈时晴的话,他冷笑了声,钱拙这人是他提拔的,竟然被沈三废嫌弃到了这等地步。 「那现在你想重用谁好把钱拙顶下去?楚济源?他理账还行,当御史……早晚把自己坑死。一个右都御史挂着名儿算账就得了。」 沈时晴也不遮掩:「陛下放心,等楚济源替我在都察院建好了审议司,我就把他调回户部做尚书,至于都察院,我想用之人是石问策。」 石问策? 赵肃睿皱了下 眉头。 「石黑壮当御史是不错,可他在朝中没有根基,不然以他的功劳也不会做了快二十年的官儿还是个区区四品。」 石问策在辞官去照顾楚济源之前是正四品的佥都御史,这官说小不小,可对于曾经揭破了几桩大案的石问策来说,也不能算是仕途坦荡。 「你看他和楚济源、李从渊认识了这么多年,甚至弃了官去照顾楚济源,到底和他们也不亲近。」说完,赵肃睿撇撇嘴,这等人用着好用,君臣相处起来,能把人气得五内如焚。 听了他的话,沈时晴点头:「朋而不党,光是这一条石问策就比钱拙好了千百倍。石问策此人心中有公义二字,我要提拔女官进都察院,要的不是能逢迎女官媚上之人,而是出于公义之心能让女官们在都察院一展抱负之人。」 赵肃睿冷笑:「沈三废,你把人想得太好了,石问策心中有公义,那秉公持正之心也未必能转给女子,你看楚济源,朝野都夸他是君子,可他对自己的家人又是什么货色?」 当了这些日子的女人,赵肃睿也是有些心得的。 就像沈三废的那个小堂弟,还有被他当众打了的邵志青,要是让男人来看,只会觉得一个乖顺一个忠义,可换成了女人呢?乖顺的成了可憎,忠义的成了可鄙。 「那孔子讲了无数道理,可没有哪个字儿教给后人要将男女视为一等。」 他斜睨沈三废: 「这世上也只有狗是你不管男女给了肉它就摇尾巴,男人,啧。」 沈时晴还真没想到自己能从赵肃睿这儿听见这种话,她微微抬头打量着面前的这人。 这人用的还是她的身子,肤色净白,头发乌黑,穿着简便,发髻上虽然和她从前一样只用了素簪固定头发,手上却多了枚白玉的扳指。 神色桀骜,眉目间有着一股仿佛自娘胎里带出来的乖张暴戾,让她看了就时刻记着着身体里的人是昭德帝赵肃睿。 说出这番话的人,竟然是大雍昭德帝。 勾了下唇角,沈时晴甚至不知道自己该笑什么。 片刻后,她说: 「陛下,石问策能否得用,我其实还有一招棋,只是这一招,得劳烦陛下出手。」 「我?」赵肃睿有些惊奇,「沈三废,你又在打什么阴险主意?」 沈时晴笑着给赵肃睿手边的水杯倒上了茶。 「陛下,实不相瞒,当日你我换魂之前,我曾经写了血书求援。」 赵肃睿摆摆手:「这个我知道,你写信给了你那个柳姨母么。」 「给柳姨母,只是第一步。」沈时晴看了眼窗外,「柳姨母常在京中走动,结交的都是文官之妻,更是与几位御史夫人交往甚密,我本是想用她替我在京中造势。」 「我还有一封血书,让我已经赎身出府的丫鬟垂云送去给了石问策,只不过,那封血书他暂时不会拿出来。」 听她真说,赵肃睿蹙起了眉:「你是让我利用那封血书?」 「不是。」沈时晴看了一眼桌上,将鸭肉重新摆在了赵肃睿的面前。 「我是想请陛下在石问策找你的时候,让石问策知道「沈时晴」这些年的悲苦。」 「啊?」赵肃睿夹着鸭肉,看着沈时晴仿佛看一个死人。「沈!三!废!你让朕去石问策面前装可怜?」 「陛下放心,你不用装可怜。」沈时晴笑着说,「我已经下旨让石问策暂领巡西城御史一职,查清巡西城察院牢中纵火一案。算算时间,现在旨意已经到了石家,依石问策的性子,他接了旨意立刻就会去察院。」 赵肃睿突然觉得自己后颈发凉:「沈三废,你到底想干什么?」 沈时晴语气悠悠:「陛下,昔日故旧之女身陷囹圄,因为一暗娼不平而当堂杀人。对于石问策来说,您不必装可怜,相反,您越是坚毅嚣张,他只会越觉得你人品贵重。」 「不是,等等……沈三废,你是说石问策会去大牢里看朕坐牢?」 「对。」 沈时晴的脸上还是带着浅淡的笑,慢慢地说: 「您吃饭的功夫我已经派人去了察院给你收拾好了一间真牢房,也已经对好了说辞,今日您去祭拜姚氏是西厂查案时通融过的,这话本也没错。」 「我……」 「陛下,多吃点儿。」 她把两道肉菜都推到了赵肃睿的面前。 第一百二十二章 像或不像 快快快!」 赵肃睿从巡西城察院走的时候是大摇大摆从正面坐着两驾马车走的,不光有四五个跟车,还有七八个骑马的西厂番子护送,可谓是招摇过市,回来的时候是从小门儿走的。 四鼠跟有恶猫催命似的把人往里送。 一边走一边叮嘱: 「沈夫人为了我家主人受的辛苦不光我家主人记得,我等也都记得,夫人放心,虽然您在牢中会过得粗简些,咱们还是派了人守在察院的,万万没人敢给您委屈。」 赵肃睿没说话,抬脚迈过小门儿,他就看见了神色凄惶的阿池。 「姑娘,到、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事儿,我再有个几日就回去了。」赵肃睿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还能是怎么回事儿?他又被那个阴险狡诈的沈三废给算计了呗! 用那群酸儒的丑态钓着他,让他一步步进了坑里。 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就算他不想做,等他回来了也就是蹲大牢。 哼! 心里气恼又憋屈,赵肃睿的面上反而不显,又看向一直跟在身后的图南: 「既然这里外两桩案子有人要来查,你们就将一应供词都准备妥当,白引娣和施新梅二人你们好好守着,别让人在这个时候钻了漏子。」 「是。」 阿池看了图南一眼,其实那胡会被姑娘所杀,胡会的族人在外头对他们沈宅也并非毫无动作,只不过这些都被图南给压了下来,不许她们告诉姑娘。 那胡会的族叔大概也知道胡会是在白引娣的院子里杀了齐绣儿的,几次三番闹到沈宅门前让她们把人交出来。 火甲队总甲这种小官儿真的小的可怜,偏偏就能恶心了人,冬日天冷,他让人守着沈宅不让卖炭卖柴的来往,现在沈宅里存的柴炭就算省俭着用也只能用个几日了。 现在沈宅每天夜里都要轮番守夜,生怕那些胡氏族人再使出什么下作手段。 赵肃睿看了她的脸色,也看了看图南,其实他心里也猜到了几分。 冷冷一笑,他说:「不管有什么难处,只管打回去,要是因为我不在,你们就能让人算计了去,倒也不必留在我眼前碍眼了。」 两个丫鬟连忙保证绝对好好护卫沈宅。 四鼠就算心里再急,也不敢拦了沈娘子跟自家的丫鬟说话,只能在旁边逮着去布置牢房的人又问了一遍。 说话的时候,他偷偷看了一眼「沈娘子」,只觉得沈娘子说话的声气真的跟皇爷太像了。 太像了。 脑海中突然有个一个念头浮现,他悚然一惊。 …… 牢房还是原来被烧了的间,已经擦洗出来,也换了木栅,里面铺的稻草、放的木床都是新的,水洗不去的尘垢被火烧没了,倒是比从前还干净些。 第二次进了这牢房,赵肃睿心中五味杂陈。 …. 他第一次进来,有些义愤,也有些赌气,倒也没想过自己要吃什么苦头。 这次进来却是被沈三废算计的。 所以,他看什么都不顺眼。 小心打量着他的神色,四鼠说:「沈娘子放心,这些东西看着不起眼,实则都是新的,只是换了个被面,也请阿池姑娘一样样都看过了。」 看着放在角落里的小包袱,赵肃睿「嗯」了一声。 「有些话,回去说给你主子听。」 「请沈娘子吩咐。」 赵肃睿看着重新换了框子的窗,光从上面斜照而下。 真奇怪,他这 次进来,才突然感觉这里真的是个牢狱。 大概是因为他眼睁睁看着那一根根的木栅是怎么在他眼前落下的。 「让人自以为有的选实则只能沿着她的路走,权术一道,她学得不错。」赵肃睿侧目看向自己用惯了的大太监,「你,只管把这句话告诉她。」 在他身上,用得不错! 四鼠愣了下,才低头: 「是。」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揣着万般心思,四鼠带人也退出了巡西城察院,只留了几个人等着与新任巡西城御史石问策交接,按说查这么一个案子,西厂派出几个人也就够了。 从察院里出来,他就看见了守在外面的一鸡。 不对,现在是在宫外,他看见的是方祈恩。 「方老大,事情已经交代妥当,咱们主子还没回去?」 方祈恩微微摇头: 「主子说要逛逛观音寺前街的书斋,让我在这儿等你一并过去。」 余四妹转身让一些人撤了,自己则跟着方祈恩一并上了他的马车。 「今日沈娘子带你去了楚家,你没让人认出来吧?」 「没有,我一直躲在人后,李阁老他们一到了巷口我就从另一边绕出去了。」 方祈恩还是又嘱咐了他一遍: 「今日算你机警,咱们皇爷和沈娘子的事一旦从咱们几个手里漏出去,能被打发去守皇陵都是咱们皇爷天恩浩荡了。」 「方老大你放心。」 余四妹生得小,腿在车里一缩还真像只小老鼠。 坐了一会儿,他忍不住说: 「方老大,你说,咱们皇爷到底看上了沈娘子什么?」 「刚刚说了这事儿不能漏你又在这儿琢磨起来了?你这一颗脑袋够琢磨什么?」 「不是。」余四妹低着头,相较御前的其他三个,他在言辞上一贯笨拙,想了想,他才说: 「我今日觉得,沈娘子的行事做派跟咱们皇爷太像了。」 这话让方祈恩心中一突。 「你……」 「所以呀,咱们皇爷喜欢的,就是这个。」轻车摇晃,余四妹探着头,偶尔一丝天光照进来,照得他一双小眼睛里黑得发亮。 「咱们皇爷天纵之才,从来不把凡夫俗子放在眼里,也看不上宫里的宫女儿,官家的小姐,为什么,那是因为这些女子都俗。沈娘子不一样,咱们皇爷看见了她,就是看见了自己个儿,一样的气势,一样的做派,虽说多了些娇气,也是歪打正着,那咱们皇爷自然能看在眼里。」 …. 四鼠越说越觉得自己悟了。 虽然他下面早就清静了,可他懂他们皇爷呀。 后宫佳丽三千在他们皇爷的眼里还不如一匹好马。 所以,那沈娘子能得了他们皇爷青眼,就是因为她跟皇爷身上的那份像! 耗子说得兴起,去看他们的鸡老大: 「老大,我说得可对?」 他们老大平时就是一副垂眉耷拉眼的样子,现在仿佛那眼皮子都快耷拉到鼻子上去了。 微微掀了下眼皮,方祈恩也忘了现在是在宫外,拿出了司礼监大太监的气势,一巴掌拍在了余四妹的脑门儿上: 「呵,咱家看你是根儿没去干净,竟然还能动了这些歪门邪道的心思,天天在宫外呆着,是真给你呆出了七情六欲了?」 余四妹挨了一记,也不敢去揉,连忙缩着肩膀挺直了脊背。 方祈恩也不再说什么,只指了指车里的板子:「跪着,到了地方再起来。」 「是。」 余四妹也不分辨,双膝落地直直地跪在车里,车板冷硬,硌得膝盖生疼,像他们这等人倒是已经习惯了。 方祈恩侧坐着没看他,将之前捏着的匕首缓缓送回了靴子里。 差一点儿,他就得把这只聪明过头了的老鼠给送去轮回了。 像? 何止是像。 跟如今的沈娘子比起来,他们的皇爷才是真真儿的不像。 可像或者不像又如何? 如今的皇爷心思深沉,洞悉明察,如果说最开始那些日子他们这些鸡狗猫鼠发现了端倪,还得是皇爷防着他们。 那么如今,就是他们这些做奴婢的得小心翼翼藏着,不敢让皇爷觉察分毫。 双目微阖,又缓缓睁开,一道冷风吹开了车帘,方祈恩朝外面看去,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一个半大的孩子领着一个小女孩儿说说笑笑地走过。 他得活着,他在这人间还有指望。 马车一路到了一个书肆前面停下。 方祈恩径直下了车,余四妹无声无息地跟在了后面。 「存真书肆」在燕京城里也算是有名的书肆了,不光经常有旁处没有的经卷刊印,还有各色的奇志话本儿,有颇多话本儿都是讲得闺中琐事,尽管被很多老学究批作「靡靡之言」、「难登大雅」,也拦不住它们销量奇高,传阅甚广。 自从皇爷频繁出宫,三五次总要来这儿一次,淘一些话本子回去给皇后娘娘。 两人一前一后上到二楼,就见他们皇爷正临窗而坐,身上的氅衣敞开,露出了一身绣锦直身袍。 「这几本书你们再找找,我记得那寄外先生乃是余杭人,实在不行就去余杭寻了人去,一应开销我都给了,我倒不信你们竟然连书都找不到。」 书肆的女掌柜站在一旁赔笑: 「大人说笑了,找书一事本是咱们的本分,哪有让您出钱的道理?您放心,我们这就回去禀告主家,务必将您想要的书册找到。」 ….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那一纸薄薄的书单收了起来。 沈时晴看见方祈恩带着余四妹回来了,嘴上又对那个女掌柜说: 「我知道你们书肆在余杭也开了,也不必派人亲去,写几封信的事情罢了,年前事忙,就算我不亲来,也会让人来过问,万万不可怠慢。」 「是,是。」 说罢,沈时晴就站了起来。 「事情都办妥了?」 「主人放心,事情都妥了,只是,有话让我转给主人。」 一只脚已经踩在了楼梯的台阶上,沈时晴转身看向余四妹: 「他说了什么?」 余四妹立刻把「沈娘子」吩咐的话一句不落地说了。 沈时晴听完,摇头一笑。 「他怎么不想想,要不是知道他用惯了这等手段,我又怎会轻易将他引入其中?」 沈时晴的「良师益友」可不是好当的。 教她以风月,她回之以风月。 教她以权术,她自然回之以权术。 她嘲讽赵肃睿用惯了权术而轻忽人心,却不是说自己只要人心而不要权术。 她是当皇帝,又不是当傻子。 「走罢,早些回去,明日家里要进那么多人,我得去看看。」 「是!」 书肆的女掌柜一直送到了店门口,见一群人护卫着马车离开,她轻轻出了一口气。 「你们守着店,我出去一趟。」 「是。」 女掌柜在青色的短袄外面 加了件灰色的棉布斗篷,坐着马车一路到了一家府邸的后门。 跟在老仆妇的身后一路走到内书房,她小声说: 「夫人,离真君来消息了。」 「拿进来。」 女掌柜连忙推门进去,就看见一个穿着浅淡大衫的中年妇人正在放下手里原本正品鉴的字画。 「小离真,让我这个一品诰命出仕?」 看着那张「书单」,米心兰笑了。 沈时晴开启女官副本2.0 赵siri开启牢房副本2.0 赵siri:骂骂咧咧! 明天看电影,只有一更。 周末两天加更。 (本章完) 六喑 第一百二十三章 欠一个橘子 石问策走进牢房一抬眼就看见了「沈时晴」。 半天之前,他还眼睁睁看着这沈家侄女咄咄逼人,逼得楚济源无地自容,现下看着她身在囹圄,石问策不禁摇头。 在他身侧,一个书吏大声说:「犯妇沈时晴,新任巡城御史石大人有话要问你,你可要老实交代,但有弄虚作假,可要小心刑责加身。」 坐在床上的赵肃睿抬头看了看石问策,又低下了头。 石问策穿着一身灰布棉袍,生得粗黑,比起一个文官更像是一个在码头上卸货的,隔着木栅,他问: 「沈氏,那胡会可是你杀的?」 赵肃睿低着头嗤笑了一声:「你们这半个察院的人都看见了我杀人,怎么?是他们没长嘴呀,还是你石问策没长耳朵?」 「大胆沈氏……」 赵肃睿还没如何,石问策先被自己身旁小吏的一声爆喝吓了一跳,他扭头看过去: 「你这是干什么?」 「大人,她藐视大人!」 小吏说完,就见他面前这位黑壮壮的大人叹了口气:「她藐视我,好歹没将我的耳朵震出毛病,你,往后退退,闭上嘴。」 那小吏本是想在新来的大人面前得些体面,胸脯挺得比鼻子还高,一听这话,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仿佛一棵被风吹完过去的蓬草。 「是、是、大人请。」 石问策仍是看着「沈时晴」: 「今日我一看案卷,着实吓了一跳,谁能想到白天还在远泽兄府门前慷慨陈词的沈华年之女,竟然早就是一个当堂杀人的重囚了。」 赵肃睿沉着眉目。 沈三废说他越是做出不驯不服慷慨赴死之态,石问策就越会觉得「沈时晴」应该被留下一条性命。 但是赵肃睿有些不情愿。 平心而论,他不喜欢石问策。 有多不喜欢呢? 就拿沈李楚石四人来说,原本他最待见的就是沈韶,一来是沈韶脾气好,二来是他知情识趣,只要他的课业做完了,也许他去骑马习武,甚至还愿意和他聊兵法谋略。其次是李从渊,虽然讲起道理的时候实在啰嗦,但是李从渊头脑活泛,知道对他退让,两人有来有回,也是有商有量。 在楚济源反对他北伐西征之后,在赵肃睿的心里,他就和石问策一般可恶了。 若干年后回头去看,沈韶死于非命,没什么好说的,生了沈三废那么一个窃国之贼,他现在还没在心里把沈韶扒坟鞭尸已经足可以被夸一句宅心仁厚了,。李从渊晋升吏部侍郎兼领大学士,楚济源与石问策这两人却是直到有人替他做了皇帝才能***回朝……这么一看也算是在他的皇命之下各有因果。 可赵肃睿厌弃楚济源是有理由的,厌弃石问策,却是连个理由都拿不出。 正想着些许让他气恼的过往,赵肃睿突觉牢里比之前安静了许多。…. 他微微抬头,发现狱卒和小吏都退了出去,只有石问策贴着木栅站着,一张黑脸正对着他。 赵肃睿被吓了一跳。 干嘛?石问策是要对他用刑? 赵肃睿干脆扬起了下巴:「怎么?石大人是有话要问我这个杀人狂徒?」 石问策却摇头,然后蹲下了身子,赵肃睿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提着一个布袋,此时被他伸手越过木栅放在了牢房里。 什么? 蛇?毒虫?莫非这石问策觉得「沈时晴」杀人,辱没了沈韶的门楣,干脆就用些手段替沈韶清理门户? 手指微动,赵肃睿暗暗吐息,虽然现在沈三废的身子还有些废,隔着这个木栅,他也不是没有一争之力,这石问策说 到底也不过个是文官。 在心里正盘算着,赵肃睿突然听见石问策说: 「沈家侄女,我身无长物,只从淮南带了些橘子回来。」 一听见「淮南」两个字,赵肃睿抬起了头。 却见一贯黑着脸的石问策脸上露出了些生疏的笑意。 「淮南今年风调雨顺,不光粮食长得好,橘子、橘子也甘甜。」 石问策的声音甚至有些磕绊。 淮南,是七年前沈韶的埋骨之地。 赵肃睿看着那个努力想要「讨好」沈时晴的石问策,一时间心中百味杂陈。 石问策,军户出身,十二岁考中秀才,没有去顺天府学而是求学于湘湖书院,十五岁因为打架被书院赶了出来,之后数年沉寂不知踪影,再次扬名,是他在二十七岁的时候连中举人、进士。 二甲第六名进士的出身,又有已经崭露头角的沈韶、李从渊等人护持,再加上湘湖学派的根基,他本该仕途顺遂,就算比不上沈李二人,当个清贵的翰林也是足够的。 他的仕途却比寻常人都坎坷的多。 别人进了翰林院当翰林,他因为顶撞上官被外放做了下等县的知县,结果,因为县里出了灭门大案迟迟不破,石问策又被摘去了官帽,没了官职,石问策本该返乡或者回京上下活动补缺,他却在那个县里呆了两年,直到将凶手一家缉拿归案。 先帝召见了石问策,让他做了监察御史。 一做,十六年,明明功劳等身破案无数,却因为扳倒了不少的名门著姓、地方豪强,得罪了太多人,就只能在各地辗转,一直做个小小的七品言官。 直到三年前,赵肃睿铲除张玩之时,他直言上奏,接连揪出了不少与张玩勾结的地方官吏,赵肃睿觉得他是个可用之人,在半年内将他擢升为正四品的佥都御史。 赵肃睿本以为这石问策能当一只恶犬凶鹰,替他把张玩的余党赶尽杀绝。 没想到这石问策刚进京三天就状告他大舅舅曹逢喜强占民田,又告赵肃睿当时的亲信锦衣卫副指挥使隋庆趁着查抄张玩府宅的时候敛财,再告赵肃睿清缴张玩一党之时公私不分携怨逞凶非明君所为。…. 志得意满自以为从此掌握朝纲的赵肃睿直接被人泼了一盆冰水在脸上,不光头不热了,甚至还有些着凉。 打着喷嚏,赵肃睿看着那些用词朴拙到毫无文采的折子,只确定了一件事——这石问策就是生来让他不舒服的。 如果事情只是到了这一步,赵肃睿也只当是自己要重用的石问策也不过是个和其他言官一样的沽名钓誉之辈,找个机会把他给收拾了也就算了。 可是没想到,过了几天,在大朝会时,御史们联名上奏请陛下惩治常盛宁,甚至要带上石问策一起,石问策却板着一张脸说: 「臣为官十余载,却不过是个七品小官直到被陛下提拔才能列于朝上,自然当尽忠于陛下,为陛下作鹰犬也在所不惜。」 气得赵肃睿勃然怒起,当场破口大骂: 「放屁!哪有你这样当鹰犬的?我看你是啄眼之鹰啃心之犬,专门挑着朕下嘴呢!」 石问策! 居然有脸说自己是他的鹰犬?! 更可恨的是,就算他这般发作,石问策的话还是传了出去,那之后颇多的人都说石问策是他的心腹,石问策再告什么人的状都会被人以为是有了他的意思在里头。 啊呸! 楚济源被贬谪之后过了半个月,赵肃睿还在西北,就收到了石问策辞官的折子,他想了想,便允了。 石问策再在他眼皮子底下蹦跶,他早晚有一天像是拍死一只蚂蚱一样拍死他。 就这么一个人,此时却在小心翼翼地哄他吃橘子。 两人隔着木栅,赵肃睿眯了眯眼睛。 「石大人,你也不必如此惺惺作态,我既然杀了人,自然有国法处置,怎么,你带这几个橘子是要来提前送我上路?」 「沈家侄女。」石问策轻声叹息,「你这些年受的苦,垂云都告诉我了,身处困厄仍有为旁人奋力一搏之心,此乃古之游侠之风,想来华年兄在天之灵,也会觉安慰。」 安慰? 赵肃睿冷笑。 他正想说些什么难听的,却见石问策用袖子捂住了自己的脸。 赵肃睿:? 「沈、沈家侄女!早知你过得那般辛苦,我、我……是我对不起华年兄呀!」 赵肃睿抬手掏了掏耳朵。 他没听错。 那个曾经在朝上把他气了个半死的右佥都御史石问策,那个又黑又壮站在御道旁边像个铁塔似的军户出身的石问策 ——他哭了。 赵肃睿也忘了再装样,探头看着,心中有些懊恼。 这怎么才能记下来? 以后石问策再说他什么奢靡啊、残暴啊,他把这一幕拿出来细品,岂不是别有滋味儿? 又过了片刻赵肃睿又不耐烦起来。 「你哭完了吗?」 「呜呜呜呜!」 「你能不能别哭了?堂堂一个巡城御史你成什么样子?」 「呜呜呜呜!」 赵肃睿忍无可忍,也蹲下,拿起了一个橘子。 「你也不必如此,我这些年过得也没那么辛苦。」 赵肃睿一边翻白眼一边把橘子皮给剥了。 「能画画,能做颜料,能写些诗词文章,还能做些好吃的菜。」 还能一不留神就把自己当朝皇帝坑到了她自己的身体里。 把一瓣橘子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喷溅,赵肃睿再看着石问策的样子,突然又有些气恼。 平白无故地,沈三废坑了他,他却欠了沈三废一个橘子。. 六喑 第一百二十四章 棋子的自我觉悟 石问策在牢房里呆了半个时辰,只有四分之一的时间是赵肃睿和他说话,剩下的就是赵肃睿逼着他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净。 堂堂大雍朝的巡城御史,虽然官位不高,那也是大雍朝廷的脸面,顶着一脸的泪像什么话? 石问策却不在乎,一边擦一边说: 「我的官职是陛下封的,又不是憋眼泪憋出来的,何必在意?从前我游走各处,穷困潦倒的时候还去给人当过哭灵的呢,因我哭得好,还被人当成了至交亲朋,连蒸碗的鸡都多分了半只。」 赵肃睿嘴角轻抖。 石问策身形高大,壮如石塔,这么一个壮汉在人堆里哭得真情实感,那搁谁看了都得觉得是跟死者有四五辈子的交情啊。 他在得意什么? 赵肃睿不由得庆幸,因为之前他火烧牢房,这牢里其他的犯人,只是关押数日的那种就干脆提前放了,重犯、长犯都被转去了其他察院的牢房,也就是说这牢里现在就他自己看见了石问策的嚎哭之态。 大雍朝的面子保住了。 呸! 大雍朝的面子是保住了!他昭德帝的眼睛被辣到了! 看着石问策眼睛擦得发红,竟然有些无辜可怜的模样,赵肃睿简直想回到半日之前跟给他下了套的沈三废同归于尽。 石问策走了约有一刻,钱小五提着一个木盒进来了。 这牢房里原本的狱卒,早就被抓得只剩了钱小五一个,今日随着石问策来的那几个还是他特意去了别处要来的。 从木盒里拿出了一个粗瓷大碗,钱小五捧在手里战战兢兢,没有「沈夫人」发话,他连放下都不敢。 就算只是伺候了不过数日,钱小五也知道这沈夫人过得是何等的金尊玉贵。 锦被吃食也就算了,这牢里也不是没关过勋贵子弟、名门之后,自然也是把他们舒舒服服伺候得出去了或者死去了。他们数代人人在这巡西城察院当差,可真是第一次看见牢房里每天变着花样儿熏香的。 「沈夫人,新大人说了,因为之前狱中杀人的事儿,咱们察院大堂之外的地方都禁止外人往来,您的每日餐饭只能暂且如此。您放心,新大人来了定会很快就废了这条的。」 一碗看着米粒有些碎的米饭和一碗加了酱油的煮萝卜,都甚是粗犷地装在陶碗里,分量看着倒是不少。 就是让人毫无胃口。 赵肃睿觉得自己就算是半年不吃饭,都未必吃得下这种东西。 不过,他此时也不只是在意这个。 「你怎么知道新大人来了就会让人再进牢房送饭了?」 钱小五的腮帮子像是凝在了脸上似的: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管是新大人还是旧大人,他想供着咱们牢里上下的饭也得有钱粮才行。」 赵肃睿懂了,就算是原本的巡城御史被拿了,这小小的察院里面还是没钱又没粮啊。…. 那钱呢? 粮呢? 「你们之前给犯人吃的那种菜汤子呢?」 之前他可是看见过这些狱卒每天提着木桶进来的,颜色莫明的汤湖里飘着菜叶子,那离奇的气味儿实在是让人退避三舍。 听了沈夫人的问话,钱小五腰都快折下来了: 「夫人您放心,咱们可不敢让夫人您吃那个,那都是刷锅水加了一勺杂面汤子煮出来的,也不过是能让人混了半个水饱。」 依照大雍法令,无人送饭的囚犯每人每日可得米一升(计:三两七钱),牢中每日开灶两次。 这牢中关了二三十个犯人,每日有人送饭的不过三五个,加起来每天应该是二十多升 米,就算分成了两餐饭那日天提进来的时候好歹也得是半干的。 绝不是那样猪吃了都能瘦的烂糊汤。 赵肃睿在心里算完了,冷冷一笑: 「这饭我不要,只管把从前给别人吃的的烂糊汤端来。」 钱小五膝盖一软,差点儿跪下。 「沈夫人!」 赵肃睿却只是挑眉,冷笑:「怎么,你还想替那些连囚犯口粮都抠的废物们遮掩着?」 钱小五双手捧着饭,梗着脖子把自己的头往地上砸: 「夫人,您行行好,就算您在这牢里当了青天,又能如何呢?这么一个察院的牢房,小人这样的贱民祖祖辈辈都要在这儿讨生活!这察院里面薄薄的油水那些大人们来一次剥一次的,别说囚犯,就咱们这样的狱卒也不过是被人一层层皮剥下来,勉强能求口饭罢了……要是小人依了您的意思,别说小人的儿子,就连小人自己都不能再在这察院里呆了。」 赵肃睿没说话。 他的铜制小手炉到底是让阿池给他留了下来,被他如往常般抱在怀里。 看着跪在地上的钱小五,他皱了皱眉。 这世上有人生来高贵,自然有人生来卑贱,这么一个破败牢房里的狱卒,也就钱小五这样的贱籍能当了个宝。 「钱小五,你就没想过掀了这牢房里的脏泥臭水,自己也能得了上官的青眼一步登天?你们现在这个新大人从前可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胆子还大,没有他不敢碰的。」 「沈夫人您可别拿小人逗趣儿了,小人这辈子就是个狱卒,哪里有别的指望?小人求您了,您、您只消委屈几日就出去了,小人好好伺候着,保管您一根头发丝儿都少不了!」 赵肃睿翻了个白眼儿,没有了交椅,他坐在床上,终于松了口。 「你且将饭放着吧。」 「多谢沈夫人,多谢沈夫人!」 将饭菜放在干净的木凳上,钱小五赔着笑找话说: 「沈夫人,新大人方才可曾说了什么时候让您回去?」 「回去?回哪儿?」那样的饭菜赵肃睿自然不肯吃,抬脚踩在床边儿,他抱着小手炉生着闷气。…. 钱小五的腰还是弯着的:「当、当然是回家了。」 「他没说。」赵肃睿抬了抬眼皮,「他也不会放我回去。」 石问策为什么哭?何止是为了「沈时晴」的苦?还因为「沈时晴」现在已经成了个杀人犯妇。 以他那般性子,是绝不可能徇私枉法的,大雍律法不改,石问策就只能眼睁睁看他的「沈家侄女」去死。 等等。 赵肃睿突然从床边站了起来。 如果沈三废想要用权术把他捞出去,就应该换一个长袖善舞的钻营之辈来这巡西城察院。 她用的人却是石问策。 她既然用了石问策。 那么,她真正要动的,就是大雍律法。 原来如此。 沈三废在他的身子里,竟然还是借了他的手用了她原本的身份去让楚济源和石问策两人站在新法一端。 不,不止是这两人。 还有李从渊,还有,还有被她一批批弄进皇宫的女官。 原来如此。 他一直觉得沈三废推行女官的动作太过急切,却没想过沈三废真正剑指的是大雍朝的祖宗家法。 她无需求稳,她要求变,她要让所有人动起来,沉沉浮浮,各显其态。 借着清查太仆寺一事,不仅能让勋贵自危,还能让积弊已久的六部与都察院被清理一番,他本以为沈三废做了这些只是为了掩 护她让女官入朝一事,没想到连女官入朝都还只是幌子。 沈三废她用女官查账,其实是为了废掉都察院的口舌,若是此时她能再从刑部或者大理寺里寻到一助力,三司就有大半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如此一来…… 恍惚之间,赵肃睿抬头看向还有着些许天光的窗子。 斜光微微。 他看着外面的白,里面的黑。 眼前仿佛纵横交错出了无数条线,然后又响起了「啪」、「啪」的脆响。 一声,又一声。 他左右张望,只看见那些线的交结之处都有或黑或白的巨大棋子落下。 他恍然,原来自己也站在一个棋盘上。 不,原来,他自己,竟然真的被人当作了棋子。 拿起一颗棋子,沈时晴将它放在了棋盘的一处。 坐在她对面的林妙贞端详了片刻,叹了一口气,将棋子放回了棋盒里。 「不下了,陛下你的心思是越来越深了,从前是比我多想三四步,现在你开局起手的子我都得防备着,太累了,太累了。」 见她往后一靠,真的不肯再下了,沈时晴笑着拈起一颗棋子放进了自己手边棋盒。 「姐姐可都准备齐备了?」 「自然是齐备的。」林妙贞摆摆手,「明日要对女官说的话,徐宫令真是一个字一个字看着我倒背如流,绝不会有错的。」 「姐姐误会了,我说的不是女官之事。」 林妙贞愣了下,笑了: 「你原来是在问我出宫的事儿呀,我早就准备好了,一辆马车,三匹健马,还有我哥私下给我找的武婢,你不是还给我指派了两个锦衣卫?够用了够用了。」 说完,林妙贞抬眼看了看「赵肃睿」。 灯光下,垂眸整理棋子的年轻男子眉目俊美如画,却像是静默流淌的大河,默然矗立的高山。 他是什么时候成了这幅样子的? 林妙贞在心中问自己。 「陛下。」 「姐姐?」 「我出宫之后,你要好好珍重,年底事多,别累坏了身子。」 「姐姐放心……」 「我不放心。」 林妙贞张了张嘴,很想说自己不出宫了,就在宫里安安稳稳当个皇后。 可是在她把反悔的话说出口之前,她看见坐在对面的人摇了摇头。 「姐姐,这世上有人坐庙堂,有人守静夜,有人攀高山,有人跨溪河……你不出去走走,哪里知道自己真正该做的是什么?」 「嗯。」 二人的目光在灯下轻碰,林妙贞垂下了眼睛。 她确定了。 这个人,不是赵肃睿。. 六喑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各奔前程 「别看了,昨日进宫的时候已经看过了。」 清晨,一群穿着烟青色绸面袄子外面罩着丁香色绣花比甲的女子站成一列沿着宫墙的方向一路往南走去。 她们的头上都戴着纱帽,和正式女官们的簪花纱帽不同,她们的纱帽是素面的,只是比男子的纱帽多了一圈桃红色的缎带。 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子总是忍不住抬起头去看左右的风景,她身后的同伴就用手轻轻地戳她。 「左右这么多人往来,不要乱看了。」 「我、我就是、就是看看。」女子回过头,结结巴巴,「我还以为我在做梦呢。」 她身后的女子比她高挑些许,鹅蛋脸,细柳眉,一副雅静长相,见她竟然还要停下来分说,语气也急了: 「快些跟上去。」 前面的女子连忙提着衣角跟了上去。 一路走到了一处宫门的前面,带队的女官看了一眼还未升起的太阳,让她们先停在一旁。 不要最好,她可以带在身边慢慢教。 徐璇没忍住,多看了她几眼。 瘦小的女子实在不是个胆大的,见自己的同伴不想搭话,缩了缩脖子就站在了原地。 也正因此,哪怕她诗文不通,再无长处,也被选进了女官之中。 一只麻雀儿落在枝头上的时候,一户人家的妇人正好打开了窗子。 「那个女子就是这次唯一祖上没有官宦出身的万春桃?」 「不是说端己殿是在西苑么?怎么这里也有端己殿女官?」 「实在是抱歉,我、我……」 只是陛下让她将此事做的干净些,不能让这些女官们只因为身在后宫,明明什么都没做就先被沾惹了名声。 可就是这么一个站在宫里就哪哪儿都不对的姑娘竟然在经学一科考了第一。 「……是,徐宫令。」 「宫令,这个万春桃从前是个丫鬟,因为得了病被人从府里赶了出来,陛下说过这次女官遴选只要能选上就有官身,她就来考了。」 「宫令大人,那个身量瘦小些的就是祁孝行,本次女官笔墨试的第一名,今年十九,山东人士,其父母早逝,其祖母乃是从前威远侯长女,其祖父是……」 在她身后,连茉娘有些不耐烦,却还是说: 「陛下赐了一些女官外朝行走,这位大人穿着红裙,应该要去六科,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位女官的年纪这般轻。」 「昨夜女官传话,娘娘见咱们的地方是乾清宫,这里是坤宁门,刚刚进去的就是太医,坤宁宫的廊庑是太医的值所。」 瘦小的女子立刻仰头垫脚:「是、是不是皇后娘娘来了?」 「祁孝行是爬墙出来考的,考完了爬回去,咱们报喜的圣旨上了门,祁家才得到消息。」 连茉娘经史通达,去端己殿正好,至于祁孝行……可以问问尚仪局要不要。 …. 这人也不是徐璇给自己留的,陛下从一群女子的名字中选中了这一个让她调派到御前,她自然也要照做。 刚刚总是仰头看的瘦小女子连忙回身道歉: 「祁孝行下面还有个弟弟,她祖母想为她弟弟求娶李阁老夫人米氏的娘家侄女,便想将祁孝行嫁回给威远侯府,陛下北伐之时威远侯获罪,此事就耽搁了下来。知道她祖母眼光甚高,寻常门第也不敢上门求娶。」 连茉娘轻轻叹息: 「我知道的再多,终究没有你考得好,祁孝行祁状元,你能不能老实些站着?」 瘦小的女子连忙转身,笑着看着自己的同伴: 「连姑娘,你真 是太厉害了!知道的真多。」 徐璇看向队伍的末尾处,那里有个一看就粗手粗脚的女子,站在一群出身优渥的女官之中格外显眼。 「夫人,新的绣花样子到了。」 徐宫令掌管宫务多年,区区几百人的生平,她用一晚上看完了也能记个七七八八,尤其祁孝行还是此次的第一名。 晨起的鸟儿张开翅膀,飞向了远方。 心中已经对这两人的去处有了打算。 「她夫婿也愿意她来考女官?」 「这还真是祖母有荣华计,孙女有过墙梯……后面那个就是这次的第二名?我记得她是姓连,翰林院五经博士连兆文之女连茉娘?」 瘦小的女子立刻又转了回去。 太阳渐渐升起,照在每个人的身上。 「她祖父是从前的史馆修撰祁凌云,其父也是前朝进士,母亲也出身不凡,那她为何十九岁还未成婚?」 万春桃抿着嘴一直默不作声。 「是么?给我看看。」 徐璇点了点头。 「无事。」 「回宫令,她是家中独女,她夫婿是招赘的。」 伸手将一本薄薄的册子打开,翻看了几页,妇人就将册子合上了。 「正是。连茉娘今年二十二,已经成婚了,有一个三岁的女儿。」 她自然也要徐徐图之。 抱着一摞文书穿着红裙路过的,是现在的端己殿察院主簿盛绫儿。 这话说得着实委婉,徐璇轻轻皱眉,说道: 「米氏身后有湘湖书院,还能与李阁老攀亲,威远侯手握兵权,还将女儿嫁进了寿安侯,她这祖母是将自己的一对孙儿当成了奇货,势必要换来门楣光耀啊。那祁孝行为何还能来考女官?」 「能以丫鬟之身考上女官,此女子有毅力,一会儿帝后见完了这些女官之后各处就要来要人了,这个万春桃务必留下。」 站在她身后的女子轻轻叹息: 万春桃实在不能说是个秀美的姑娘,丁香色的绣花比甲穿在她的身上显得哪哪都局促。 不一会儿,有行礼声从远处次第传来。 祁孝行并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已经被人惦记了,看见一个女子穿着红裙走过,她瞪大了眼睛。 「从前这锦绣社里大家说说话本、说说戏,日子何其自在?如今倒好,说的都是女官女官女官!离真君不在也就罢了,守月君也写诗文说女子当官,着实令人生厌。」 抱怨完了,妇人将册子放在了一旁。 「反正那女官谁爱做谁做去,我是绝不肯做的,我家里教我诗文书画,让我这般金尊玉贵地长大,可不是为了让我去抛头露面给家里蒙羞的。」 赵siri:不是吧?竟然还有人觉得自己没有当女官是因为不想,不是因为考不上呢? 大规模废稿,今晚未必能更得出来,大家早点休息,我在小本本上记下了欠三更。 六喑 第一百二十六章 破金笼 同一缕的冬风吹过相似的雕梁画栋,有的人隔着窗子,笑着说自己高居暖屋华舍根本无需奔波,也有人,坐在一等侯府的暖阁里,却仿佛已经看到了寿成侯府的末路。 「夫人,这几件金器上并无铭饰,应该不是宫中所赐。」 看着婆子们抱上来的笨重金器,正在拿着针线的梁玉盈叹了口气: 「过秤之后把这几件都拿去熔了做金锭。」 「是,夫人。」 见几个婆子抱着金器就要下去,梁玉盈又出声叫住了她们。 「也不必去别处,就让人把秤拿过来,当着我的面来称罢。」 几个婆子喏喏应下,两个婆子将金器摆到角落里,另外两个去取秤。 梁玉盈低下头,她手上是一件苍色的万字纹缎袄,衣摆上有一道两寸长的口子,她选了同色的丝线,比着花纹想把衣服给补起来。。 过了片刻,门帘子被掀开,一阵凉风卷了进来,她以为是拿了秤的婆子回来了,也没有抬头。 不成想进来的人却挨着她的身边坐下了。 「娘,怎么搬了这么多的金器出来?是要往谁家送礼吗?」 梁玉盈抬头,笑着说: 「如今咱们家里送礼还有谁敢收?快要过年了,总得往老家送些东西,不然老家那起子人还以为咱们这边儿真败落了,咱们府里在老家还有大片的地呢,要是让他们看轻了,再闹出什么是非来,于咱们府里才是***烦。」 穿着一身银朱色对襟袄子,下身穿了香色襕裙的女子扶了扶头上的卧兔儿,替梁玉盈整了整她正在缝补的衣裳。 看她的动作,梁玉盈将针收起来,推了推她的手: 「你别在我这儿消磨,快些回去看书吧,既然说了要去应那女子试,就拿出千百分的力气来,上午的时候你婶娘还专门传了信来,这次考进宫的女官虽然不多,可个个不一般,光是过目不忘的就有几个,你可千万别松懈了。」 那女子抿着嘴笑,半个身子倚在了梁玉盈的肩上: 「旁人家里都是催着儿子上进的,唯独娘你是催着儿媳上进催得紧。」 梁玉盈抬头,摸了摸女子的手,从一旁拿过了一个绣着粉桃的妆花缎袖笼将女子的手细细收好。 「我生了两个儿子,品性尚可,才华平平,侥幸能让你嫁了远润为妻,倒是比他们兄弟两个捆一起还能干。现在咱们府里不如从前,辛氏早早回了娘家,唯独你,不仅帮我支撑家里,还有当女官的志气,我自然要珍你重你。我家那两个不成器的小子,我可从不曾想过他们也能科举晋身。」 这话字字温文,句句妥帖,许问清眼眶微热,腻在了自己婆母的身上: 「娘,您也多看顾看顾自个儿,别总是替我们这些小辈操心。」 看向那些放在角落里的金器,她轻声说:…. 「为了公爹失爵一事,老家那边一直在怪您,那些人,又哪是送了一些金银能从他们嘴里得了好的?」 梁玉盈轻轻摸了摸许问清的脊背: 「也不单是要给他们送,这些金器家里也用不上,我本想典卖了,可现在燕京城里都是在典卖家当补亏空的高门,我算了算,倒还不如直接融了做金锭。多融一些,在账面上说是送回了老家,暗地里你也给你家里送去些,你弟弟明年不是也要下场应试?也让你家里不必担心,虽然咱们家里现在是败落了,帮衬些也是够的。」 一桩桩一件件,梁玉盈在心里都已经有了盘算。 她丈夫曹逢喜被废了爵位,侯府历年来侵占的田亩家产陆续都被清算退回,以后家里就要靠着她的诰命俸禄过活,两个儿子身上的虚职所得的钱 粮连他们自己房里的丫鬟都养不起。 她的两个儿子都已经娶妻,长子曹远朗因为是她那个当太后的大姑子第一个亲侄子,她那个当了国夫人的婆母的嫡长孙,到了娶妻的时候,这二人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仿佛生怕曹远朗会娶一个跟她一般的小官之女似的,使尽了浑身解数才终于让曹远朗娶了安国公府的嫡孙女。 为了此事,她那太后大姑子根本就是强买强卖,先是让人先打听了安国公夫人爱用的头面,又做了一模一样的给她送了来,两家就凭着「在受太后召见时戴着一样的头面」这样的缘分被强扯了一条姻缘线出来。 安国公和英国公府一样都是开国元勋之后,虽然不像英国公府还把辽东拿捏在手,也依旧代代出将军,曹远朗身上只有个卫所的虚衔,按照规矩以后也没什么爵位可承继,能得了这么一门亲事真是让曹家上下抖擞了许久。 梁玉盈却知道什么是齐大非偶,她以县令之女的身份嫁给身为国舅的曹逢喜就过得战战兢兢,她儿子靠着姑母的裙带娶了高门之女又能好过到哪里去?果不其然,辛氏将门出身,被这般算计着嫁进了泥腿子出身的后族,恨不能把曹家上下都掀了,连婚后拜见太后的时候都耷拉着脸,更不肯与曹远朗安稳度日,就算曹远朗敦厚,两人也是见面就吵,说是结亲反倒成了结仇。 她看着实在不像,干脆在长子的院子里分出了一半另外开了门,说是一家人,实际两家过,这样才消停了些。 有了这一遭,眼看着婆母和大姑子还想跟曹远润也找一个高门贵妻,梁玉盈实在是坐不住了。 就算是秦晋之好,秦晋两国那也都是大国,曹家有什么?为非作歹的侯爷,不成体统的太后,还有一家子不省心的亲戚,十个脑袋剁下来能拼两个半的「攀附权贵」,这样的人家,人家那些高门大族把女儿嫁给县令的儿子都好过送进来受罪。 为了不让自己的次子也被坑了,梁玉盈着实想了一番法子。…. 先是趁着婆母去世的时候拖了两年,又暗地里寻觅自己次媳的人选,她次子曹远润虽然比他大哥聪明些,也有限,以后也做不了多大的官儿,她只去那些家风清正的人家里寻觅,只想找个能和儿子安稳过日子,能催着儿子上进的。 看了一圈儿,就在她举棋不定的时候,韩氏给了她一个人选,就是许问清。 许问清的伯父是工部右侍郎,正三品通议大夫,父亲只是个七品小官,她是家中长女,知书达理,***懂事。 如果只是这样,梁玉盈也不一定舍得这么好的女孩儿来曹家受苦,可许问清有一缺处——她是丧母长女,在所谓「五不取」之列,下面还有一个亲生的弟弟。 许问清的继母为她操持婚事,嫁妆简薄也就算了,还跟人索要大笔的聘礼,俨然就是要把许问清给卖了。 趁着陛下清除张玩一党,朝中动荡不安之时,梁玉盈清曹逢乐入宫帮忙说项,终于说服了她那个太后姑子不要急着给曹远润定下亲事。 与此同时,她又让韩若薇出面将许问清的伯母请来赴宴,直言自己要聘许问清为媳,许问清的伯母出身与梁玉盈仿佛,虽然膝下并无亲女,也不想许家有了一个卖女儿的名声,就答应了下来。 数月后,趁着太后斋戒不见人,梁玉盈让妾室们灌醉了曹逢喜答应了这桩婚事,等到太后得知此事,三书六礼都快走完了。 太后暴怒,将她叫进宫里训斥,梁玉盈也只是木着脸迎着唾沫不松口。 她这一生被毁在了不堪的婚事中,她不能让自己的儿子都步了自己后尘。 许问清与曹远润成婚的那一日,她的身上还带着被宫里嬷嬷责打出来的伤,太后甚至下旨说许问清不必入宫谢恩。 梁玉盈不在乎,令她欣慰的是,自己的儿子和儿媳也不在乎。 到了今日,能支撑着整个家的,除了两个儿子之外,也是她和许问清两人了,什么富贵,什么豪奢,什么一门双国舅,都不过是砸下来的金笼子,让他们在里面苦苦支撑。 婆媳二人正在说着体己话,几个婆子拿着秤进来了。 把金器的重量记好,梁玉盈又叮嘱起了金锭的样式,正说着话,几个小丫鬟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夫人!老爷又喝多了酒,在摔东西。」 刚刚脸上还有些许淡笑的梁玉盈眉目一沉,语气轻缓: 「照旧将门关好,由得他在院子里闹去,等他酒醒了,告诉他以后十天都没有酒了。」 几个小丫鬟战战兢兢,其中一个从前就是在曹逢喜面前得脸的,小声说: 「夫人,就、就这般将老爷一直关着?老爷毕竟……」 梁玉盈站起身,一件家常的藕荷色袄子下面是素面的马面裙,头饰也简单,一点也不像是什么一品诰命。 可她的眸光扫过来,几个小丫鬟都不敢说话了。…. 「这寿成侯府当家做主的人是我,我是如何安排,你们便如何照做。」 「是……是……」 看见说话的小丫鬟穿着一双桃红色的绣鞋,梁玉盈眸光一凝: 「现下府里用不着太多人伺候,你们要是想要出府婚配便告诉我,府里也不要你们的赎身银子。如今府里这光景,你们出去当个平头正脸的平民妻倒好过在这里熬着。要是还要往曹逢喜的面前凑,以为能当了什么妾,那可就太蠢了些。」 桃红色的绣鞋小小退了几下,被藏进了裙角。 梁玉盈摆摆手,让这些丫鬟都退了出去。 人都走了,她叹了口气。 许问清将手从袖笼里抽出来,轻轻晃了晃她的袖子: 「娘,别难过,这世上总有人会被眼前的富贵迷了眼。」 梁玉盈轻轻闭上眼睛。 自从把曹逢喜从诏狱里接出来,她就借口养伤把曹逢喜关在了老太太从前住的院子,只留了一个小门。 这些天,她睁开眼睛都会想,要不要让曹逢喜就这么死了。 如此一个祸害,活着只会是全家的拖累,要是死了,他们全家再回老家守孝,也好过在燕京城里战战兢兢,生怕哪一日又被太后利用。 可她又狠不下这个心来。 难道她要让曹逢喜临死再脏了她的手吗? 站在梁玉盈身后,许问清看着自己婆母比从前单薄了许多的背影,心中喟然长叹。 她的婆母是个好女人,可好女人,总是活不下去的。 她亲娘是个好女人,为了让父亲科举操持劳累,早早去了。 她伯母也是个好女人,大伯父看着是谦谦君子,娶了七个小妾。 因为是好女人,才会左右为难,才会把良心当了照亮前路的灯,又哪里知道,这世上豺狼,不论何等摸样,吃的就是这颗良心。 「娘。」 「嗯?」梁玉盈转身,却看见许问清从袖中拿出了一张薄薄的纸。 「您可知道女书?」 梁玉盈皱眉,就看着自己的儿媳笑着说: 「娘,你总说曹家是迟早要塌了的金笼子,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守在这个要塌了的金笼子里?」 「娘,走出去吧。」 那张纸上背面的字,梁玉盈一个都不懂,可是看着那些纤细的笔画,她总觉得那是一阵风。 自从前不被人看见的地方传来。. 六喑提醒 您:看完记得收藏【】w w w..com,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穿官袍 女书,发于湖南零陵一代,以母女相传,以姐妹相交,笔画纤丽,犹如柳叶交叠、燕翅翩跹,世间男子常以之为衣帕纹饰,扇面装点,竟从不知道这是独属于女子的文字,传递着这世间不被人听见看见的秘密。 许问清并不知道这种女书是怎么从湖南流传到了燕京的,她从自己伯母的手中得过一本「绣花样子」,里面有七八百个细巧的图案,其实是七八百个女书文字,靠着这些字的对照,她看着燕京后宅中流传的「绣花样子」竟然都变成了一篇篇的文章。 那些文章里有着不同于男子的肆意挥洒,嬉笑怒骂。她们笑,她们笑男人的高高在上的虚伪,笑男人自以为是的卑劣;她们写故事,写女人的故事,写女人如何写诗作文,写女人如何印织染布以养家;她们记录,记录女人在男人之外的生活,记录婚姻里的女人是何等努力地去维持一个家,却又不被看见。 因为字是女人的字,所以诗是女人的诗,文章也是女人的文章。 许问清看得心神迷醉,茶饭不思,她去问伯母,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伯母才告诉她说女书流传在燕京有些年头了,最初只是些从湖南出身的官夫人之间用来偶尔联系,大约十多年前,突然有人将女书的字韵对照成了官话,还做出了对照用的字谱,女书的流传就广了起来。 扇面之上,裙幅之上,手边的帕子,身上的衫子都成了女子们互传消息的物件儿。 到了三年多前,又有一种新的「绣样册子」在内宅里流传起来,字还是那些字,内容却丰富了许多,一个叫「离真君」的人在上面刊载起了文章和故事,每一两个月就有新的。 伯母给她看的那些,正是离真君所写。 在离真君的带动之下,守月君、长恒君、拈花秀士、潇湘主人也都纷纷提笔,比起离真君的直抒胸臆锐意飞扬,也都是各有其风采,这藏在「绣样册子」里的隐秘之地,就被人称作是「锦绣社」。 「伯娘是想让你知道,你就算嫁了人,也不一定要枯守在后宅里,只要你有心,总能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许问清手里攥着册子看向自己的伯母,琐碎又孤寂的岁月将她的伯母磋磨出了老态,可伯母看着册子的时候,眼睛里还有光。 此刻她把这本册子给了自己的婆母,所图的不过是能再点亮一双眼睛。 许问清对照着册子将上面的东西抄录成了寻常文字,薄薄的几张纸,梁玉盈看了一夜。 第二日,她双眼周围都凹下去了,眼睛却是亮的。 「去给我准备,我要进宫。」 下人们有些不解,一个妈妈小心说:「夫人,太后如今对咱们府里不比从前,您贸然请见,娘娘也未必有闲暇。」 她这话真是十足委婉了,太后先是给自己兄长求情却跟陛下生了龃龉,失去了掌管后宫之权,后来又因为要惩戒保平侯夫人反被陛下禁足,她家的侯夫人先是替夫认罪,用了四十万两银子把被废了侯爵的老爷从诏狱赎了出来,又一向跟保平侯夫人交好,自然早就被太后记恨上了。…. 冬至的时候太后颁下赏赐,阖府主子们都有,唯独夫人和二少夫人没有,这已经是明晃晃的羞辱了。 现在她们夫人去见太后娘娘也不知道又要受多大的委屈。 「我不是要去慈宁宫,给我准备份拜帖,我是要去端己殿。」 低着头整了整自己身上大衫,再将象征着一品命妇的五翟珠冠戴好,梁玉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听丫鬟在身后小声问: 「夫人,这帖子抬头如何写呀?」 「就写拜见端己殿协办大学士韩若薇,落款写……一品诰命寿成侯夫人梁玉盈。」 丫鬟和婆子们有些惊骇地互相看了一眼。 在府里伺候了这么多年,她们实在是第一次听见自家夫人的名讳。 一应准备妥当,梁玉盈正要出门,遇见了来给她请安的两个儿子。 看见自家娘亲全套的诰命披挂,曹远朗的眉头先皱了起来:「娘,太后又要召您进宫?」 曹远润比他哥的气恼还要多些:「娘,要不咱们就回了老家罢了,我和我哥舍了这虚职去求个卫所驻守,一家人就算过得辛苦些也好过在这燕京城里看着你受别人鸟气。」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己兄长直接捂住了嘴。 「那是当朝太后,你怎能这般说话?!」 曹远润挣扎了几下,还是一脸的不驯。 看着两个儿子都为自己不平,梁玉盈心中稍暖,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 「你们放心,我不是去见太后,是去西苑见你们二婶,有些事,我要与她商量。」 两兄弟一脸不解,只看着自己的母亲走了出去,走出了珠玉锦绣却又凄冷的曹家正院,坐上了车子,更是一路出了寿成侯府。 端己殿里依旧是忙得热火朝天,一月之期将近,太仆寺五年的账册清理也开始收尾,梁玉盈走进端己殿里只觉得自己是进了一处巨大的账房,人多却不乱。 被人一路引到了耳房,梁玉盈掀开门帘,就看见了正在揉着额头的韩若薇,她先笑了: 「旁人都觉得你是得了个极好的差事,怎么咱们能上朝的大学士竟然就在这耳房里呆着?」 见她笑,韩若薇也笑:「也就是你来,我还能见见,特意让人将这耳房里的清了清,不然你看见的就是我被埋在账册堆里了。」 说话的时候,韩若薇语气寻常,眉目间却还是显出了疲态。 梁玉盈见她如此,反客为主,从一旁拿起壶,为她满了一盏茶。 韩若薇端起来喝了,长出一口气:「得了你给我倒的这一盏茶,真是被太上老君给续了一命。」 早就习惯了她这般说话,梁玉盈敛了下袖子,靠着她坐下,微凉指尖在温热的茶壶上贴了贴,才扶上了韩若薇的额头。 感觉到梁玉盈在给自己按头,韩若薇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我这已经七八日连家都没回了,要不是眼前都是些有形有骨的美人儿,我可撑不到今天。」…. 梁玉盈的手指并没有涂抹丹蔻,修剪得整整齐齐,按在人的头上只觉得柔软又有力。 闭目受用了好一会儿,韩若薇才轻叹一声:「你这时来找我,可是家里出了什么难事?太后又要为难你?」 「不是。」梁玉盈垂着眼,脸上带着些许笑,「听闻陛下要诰命协助女官,我来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差事能给我做。」 「嘭!」韩若薇猛地从梁玉盈的膝上坐起来,因为起的太猛差点儿翻倒在地上,她扶着桌子勉强站稳,一脸惊诧地看向自己多年的妯里兼好友。 一道在曹家装聋作哑了这么许多年,她自问自己比那曹逢喜还更了解梁玉盈,可她仍是没想到,梁玉盈竟然真的有走出这一步的这一天。 「梁玉盈?你?如今朝中诰命偶尔有几个心动的,却还没真正站出来的,都等着一个出头的椽子呢,你……」 梁玉盈扶着她,仍是笑:「那不是正好?我深受皇恩,陛下夺了曹逢喜的爵位却留着我的诰命,我也该替陛下,替朝廷做些事才对。」 这话真是冠冕堂皇,韩若薇有惊有喜,拉着她的手仿佛生怕她反悔跑了: 「皇后娘娘病了不能见人,我这就带你去见赵学士和徐宫令,今日就能给你安排了活儿,绝不让你空着手走!」 梁玉盈就这么被韩若薇拉扯去了正殿的二楼,见到了端己殿大学士赵明音。 听说梁玉盈愿意帮忙,赵明音也是惊喜非常: 「你看账算账的本事如何?」 韩若薇在一旁突然说:「赵学士,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徐宫令之前向陛下进言是让诰命帮忙操办内书房和女学。」 赵明音看向韩若薇。 韩若薇看向赵明音。 内书房与女学之事都在徐宫令的手里,要是让梁玉盈去做了这些,她们岂不是白拉了人来? 「要是让她留在宫里,少不得得跟徐宫令攀扯。还得防备着抢人,现在皇后娘娘不见人,咱们可未必抢得过徐宫令呀。」 到嘴的鸭子可是万万不能让它飞了呀! 赵明音转头,看向了梁玉盈:「梁夫人,你对讼狱一事可有兴趣?」 「讼狱?」 「对,如今我们端己殿女官还有清查燕京城中涉女子案一事,只是至今抽不出人手,你要是愿意,不如就做此事。梁夫人放心,只要你答应下来,我立刻去跟陛下请旨,让你做端己殿察院都事,正六品。」 梁玉盈本以为自己不过是先帮着韩若薇做些算账之事,没想到给她的活儿却是讼狱相关。 想了想,她说:「我多年只在深宅,对讼狱所知不多。」 「无妨无妨。」赵明音连连摆手,转头对着外面说,「去将盛主簿请来。」 「清查讼狱一事有人做实务,有人做声势,你是陛下的舅母,身有圣眷,只这一条在讼狱上就比寻常女官强了千万倍。我再让盛绫儿来辅助你,你以为她年纪轻轻就不可用,她家世代做的都是提刑查案的差事。她的姨母就是我身边的叶女官,前几年盛绫儿订婚的丈夫去了,那家人跋扈,逼着她守望门寡,连牌坊都要直接起在盛家门口。我便出面让她进了我的府里当了侍女,如今她也是因缘际会,派上了大用场。」…. 正说着,一个身量清瘦身穿红色马面裙的女子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赵明音对梁玉盈说: 「你们两个只管在整个燕京去过问案子。」 说着,她将一卷圣旨也放在了梁玉盈的手心。 全然不顾梁玉盈根本还没答应她。 盛绫儿是有备而来,拉着梁玉盈又去了端己殿的另一处偏殿,这里比正殿要清静些,都是一些在整理案卷的红裙女官。 拿过几本案卷,盛绫儿直接将它们都送到了梁玉盈的眼前。 「梁都事,这里有几桩案子,咱们身为端己殿的察院女官,正该过问。」 罢了罢了,到了此步,怎么也要做事了。 梁玉盈接过那些案卷,打开了第一本,眉头突然皱了起来。 「谢门沈氏当堂以短刀杀人?」 她翻到下一页,上面详细地写了「沈氏」的出身。 前协办大学士沈韶之女,宁安侯谢府二少爷谢凤安之妻。 真的是那个沈家姑娘。 她竟然杀人? 再看下一个案子,是「闲汉胡会杀暗娼齐氏」。 梁玉盈眉头紧锁,又翻回了前一页,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沈氏所杀之人,正是第二个案子的凶犯。 见梁玉盈正反复看着这两个关联的案子,盛绫儿叹了口气: 「这是今日刚报上来的,此案还牵连了巡西城察院大牢的一桩凶杀案,牵连甚巨,今日午后就会提审各方,主审是巡西城御史石问策,大理寺、刑部和锦衣卫也都会派人过去,下官本打算去看看。」 「去。」梁玉盈连忙说,「此案,咱们一定要去 看个清楚。」 梁玉盈想回家换掉身上的诰命大妆,却被韩若薇拦下,直接找人给她凑了一套女官装扮出来,仿佛生怕她回了家就不肯再出来了。 穿着这一身青袍红裙,梁玉盈和盛绫儿还有盛绫儿在带着的一群备选女官们一起赶到了了巡西城察院。 公堂之上,一个女子站在当中,手脚都有铁镣。 「犯妇沈氏,你当堂杀人,乃是藐视公堂,你可认?」 「不认。」 身形纤弱眉目含愁的女子看得人心中生怜,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的。 「我当堂杀人,然后束手就擒,分明是自首。」 在牢里正经呆了几天之后,赵肃睿不指望沈三废把自己救出去了。 他得自救。 不然,他就要饿死了。. 六喑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过堂(上) 短短三日,赵肃睿真正领教了石问策是如何的一个「能吏」。 他说察院牢房不能有外人进出,便从大门往里层层设卡,别说外人,就连察院的厨子想要绕进这牢房里都会因为不知口令没有腰牌就被卡在外面。 他又说察院的开支要每日交割,每顿饭有多少人吃,吃了什么都要上账,甚至自己就每天和差役狱卒们一道捧着饭碗在饭堂吃那萝卜炖白菜。 于是,钱小五不仅不能出去给「沈夫人」弄到吃的,甚至都不能从厨房给「沈夫人」顺个鸡腿儿出来。 「清正廉明」,守着酱油汤炖萝卜和杂粮饭,赵肃睿饿得两眼发昏,用一根木叉子在地上一遍遍地写这四个字。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当初楚济源被贬,半朝求情,石问策辞官,朝中竟然只有李从渊挽留了。 太清正了,太廉明了! 这种人!活该人缘差! 铜制小手炉揣不住了,被赵肃睿抵在胃上,他蹲在地上,又看了看那一碗酱油汤炖萝卜。 他,赵肃睿,可以跟军中兄弟同甘共苦,也可以依照祖制顿顿吃野菜,又怎么能被这么一碗萝卜给打败了? 终于,在四顿饭没吃之后,英明神武昭德帝,养尊处优赵家郎三口并做两口,将那清汤寡水的炖萝卜连着米饭吃了下去。 虽然不够吃,也能顶了三分的饱。 至于味道如何? 赵肃睿将地上的「清正廉明」四个字抹了,换成了「酱焖肘子」,看了两眼又抹掉,换成了「必杀沈三废」。 杀气腾腾的昭德帝并不知道,事儿还没完。 萝卜这种东西是顺气刮油的,要是吃惯了清淡饮食的,肚子里没有什么油水的人吃了,那也就是一顿菜,可要是这人从前大鱼大肉吃得猛,乍然来了这么一顿…… 不到一个时辰,赵肃睿就把自己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东西给拉了出来。 双腿发软、脸颊发青的赵肃睿怒了。 他不忍了! 他不忍了! 那沈三废既然早就决定要修改大雍律法,那就是怎么都会动的,他自以为自己是给她出了难题,却是被她给算计到了这个田地! 他得出去!他得想办法把自己捞出去! 出牢狱! 吃肘子!! 斩三废!!! 抱着这样的决心,他站在察院的公堂之上。 「犯妇沈氏,你为何要杀胡会?」 赵肃睿微微抬头,看向高高在上的三个人。 此案主审是石问策,另外坐的两人,分别是大理寺少卿杜非秦和一位穿着绯红官袍的中年男子。 一见那人,赵肃睿心中便是一沉。 刑部侍郎卓生泉,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好用重典,从前他是皇帝,自然乐得看这样的人为自己之鹰犬。 反正有常盛宁在卓生泉头上压着,他心中不忿,就得用别人的血肉来为自己表功。 这样的人,被派来同审这么一个案子,还不是主审,自然要用犯人的性命来显自己的威风。…. 赵肃睿却不知道卓生泉此时比他想的还要难缠得多。 当日武英殿上,因为男女受法不公一事,他们三法司可谓是被陛下给臭骂了个遍,尤其是他卓生泉,第一个被骂,挨完了骂还整整在地上跪了三个时辰! 刑部右侍郎夏珲虽然也挨了骂,却是比他强多了。 现在刑部尚书常盛宁为了逢迎陛下说应该更改律条,让他们都要到各处明察实案以做改法之例。 这让卓生泉如何受得了? 天下间 女子唯受圣贤教诲,若不严加管教定然都是些Yin肆放荡之辈,不知道要祸害多少男子,怎能轻易放纵? 说什么女人杀人害人的少,要不是女人生事,男人又怎会犯下过错? 祖宗之法断断不能改! 心中如此想着,卓生泉就打定主意要将这沈氏的罪名坐实,也让陛下知道这女人中也有这样狠辣凶残之辈,务必严明法度才能让她们受了些许教化。 卓生泉心中主意做定,就听那女子字字笃定地说: 「因为那胡会该死。」 「大胆!」 卓生泉一拍堂木:「犯妇沈氏,你于公堂之上杀人,杀人害命手段狠辣,处以极刑亦难赎罪,竟然还敢戏弄公堂行为不端?既然你不肯如实交代,那就小心牵累家人,败坏家门!来人……」 这话说的。 赵肃睿又抬头,看了自己从前的鹰犬一眼。 肚子空空,浑身无一丝爽利之处,昭德帝再看那鹰犬装腔作势之态,心中熊熊火起: 「这位大人你是来审我的还是来吓我的?既然已经给我定了罪,又何必再多言?直接将我拖出去砍了就是了。那胡会作恶多端,屡次害人却能逍遥法外,我说他该死还说错了不成?」 卓生泉这辈子大概还没见过如此嚣张的女囚,又是一拍堂木,怒叱道: 「来人!将这犯妇……」 「咳,卓侍郎,我倒觉得胡会一案也该先审个清楚。」打断了他的人是大理寺少卿杜非秦。 杜非秦将面前的案卷拿了出来,缓声道: 「原本的巡城御史于松柏已经被西厂拿下送到了大理寺,据他招认,他任巡西城御史不到一年,胡会就几次惹出祸事,都是靠他叔父胡尚庸多番走动,才让那胡会逍遥法外。」 卓生泉一番威风正要发作,偏偏被人拦了下来,脸色不由得有些难看,看向杜非秦,他冷笑: 「杜侍郎,莫非你也觉得此案苦主该死?」 杜非秦还未说话,坐在中间的石问策先开口了: 「若是真要论起此事,还是得先审问胡会杀人一案,卓侍郎,此事没有定论,那沈氏也就算不上是戏弄公堂。」 见这两人沆瀣一气,卓生泉,心中冷笑,随手翻看案卷看了几眼,他就听见石问策说: 「胡尚庸何在!」 杜非秦说:「此人前日夜里欲要放火烧着沈氏母家的宅子,西厂将此人拿了之后也送来了大理寺。」…. 说完,杜非秦又拿出了另一份案卷。 卓生泉一时无话。 赵肃睿听见自己的老窝差点儿被人烧了,略略抬了抬头。 好,挺好,以后这正西坊也不必再留姓胡的人了。 「卓侍郎,从这两份案卷来看,那胡会确实恶行累累,又有人命在身,依照《大雍律》当斩首示众才是。」 见卓生泉没有话可说,杜非秦又看向了那个清瘦且憔悴的女子,语气柔和了许多: 「犯妇沈氏,你说你当堂杀人乃是自首,可有证据?」 赵肃睿勾唇一笑:「我当日带着丫鬟培风一道来了察院,当时这察院大堂上只有三个差役三个狱卒,合共六人,我要是想逃,只消让培风护着我一路杀出去,也并非难事。」 杜非秦立刻让人去传召培风。 培风本就在门外候着,大步走到了堂中,双手抱拳,先是对自家姑娘行了一礼,又对几个大人行礼。 「丫鬟培风,你家主人说你可力战六名男子将你家主人护卫离开这察院,可是如此?」 培风微微点头:「回禀大人,确实如此。」 卓生泉轻嗤了一声,仿佛听了个笑话:「杜少卿,这等话您何必当真?一个丫鬟,为了自己的主子什么话说不出来,我……」 「当。」 也不知道是否是今日不宜嘴贱,卓生泉还没说完,就再次被打断了。 这次,他不是被人用话打断的。 那一声响是他的桌子上传来的。 就在他的桌子上,一根式样寻常的木簪牢牢地钉在桌面上,簪头还在轻晃。 目光久久才从簪子上移开,卓生泉浑身冷汗直冒,他看向堂下那个打扮像极了男子的丫鬟,狠狠地一拍桌子,结果惊堂木被他直接甩出去噼里啪啦地滚了一圈儿才停下。 「你!」 「大人,我有此力气,可能佐证我有护卫我家姑娘离开察院之力?」 卓生泉气得浑身发抖,另一边的石问策和杜非秦却都凑过来细细打量那根被钉在了桌面上的木簪子。 「好力气!」杜非秦叹了一声。 石问策也点头:「不仅力大,用力还巧,这位培风姑娘应是从小就习武,且有师承。」 「回大人的话,奴婢父亲从前是广宁卫魏大人麾下,后来家中变故,我爹娘去世,我亦被发卖为奴,才遇到了姑娘。」培风低着头,字字声声都说得很稳。 坐在案后的石问策看向她:「九年前都沁部突袭辽东,你父既然是广宁卫魏先麾下,又牵累家中……你爹可是赫赫有名的广宁卫夜不收?据说当年滦河一战四百夜不收死守一城十余日,斩敌数千,城破之后夜不收连同家人全被斩首做了京观。」 不光石问策,赵肃睿此时也看向了培风。 他早知道培风是沈三废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却实在没想到这个平素言语寡淡的丫鬟背后竟然有这样的曲折。…. 滦河一战,大雍痛失数城,广宁卫上下战死无功,培风一个小丫头就算千辛万苦跑出来,也免不了受苦,落在人贩子的手里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了。 「石大人,咱们是在审案,可不是在叙旧。」卓生泉的语气森然。 「对,咱们是在审案。」一旁听愣了的杜非秦连忙说,「这位培风姑娘有这等本事,她要是真想带着沈氏离开此地,确实并非难事,本官以为沈氏说她当堂杀人乃是自首,也有几分道理。」 卓生泉却不想再提此事,一挥手,他说: 「刚刚两位大人还说要先审胡会杀人一案,既然如此,就先传召胡会一案的人证,来人,宣白氏上堂!」 「民妇白氏,见过三位大人。」 穿着一身素白衣裳,白氏缓缓跪倒在地。 「民妇当日亲眼看见胡会杀了齐绣儿。」 白引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腕儿,她娘留给她的银镯子,被她给了齐绣儿,前些年她找人打听过了,她亲娘早就去世了。 她娘挺好的,给她梳辫子,给她做面饼子,还会做一手好汤面,她把镯子给了齐绣儿,也把自己的娘给了她,以后齐绣儿在地下也是有人疼的。 「白氏,那日胡会找你,所为何事?」 「回大人,胡会常来纠缠民妇这等暗门子,那日他是来跟民妇讨便宜的。」 一向轻佻的白引娣低着头,努力让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郑重。 「他讨什么便宜?讨到了么?」 听到这个问题,白引娣瞪大了眼睛,幸好,她的眼泪没有流出来。 她今日是来给齐绣儿讨公道的,她不能哭。 「回大人,胡会要讨的便宜就是民妇的身子……他讨到了。」 卓生泉点了点头,他的目光缓缓从白氏看到沈氏,又从沈氏看到了白氏 ,片刻后,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缕极轻的笑: 「既然如此,那胡会与你就是姘头。」 「姘头」两字一出,白引娣撑在地上的两只手几乎就要撑不住了,那双比从前清瘦了许多的手上青筋暴起。 她沉默了许久,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应该说话的。 「回……」 「大人,民妇有话要说。」说话的人是沈氏。 卓生泉眯了眯眼睛:「沈氏,你有何话要说?本官如今在审的是白氏。」 赵肃睿却不耐烦与他虚与委蛇:「大人,你收了我奴婢的簪子拜她为干娘,今日在场之人都是见证,你怎么还端坐在上面,不下来给你干娘磕头?」 「放肆!」卓生泉拍案而起,「沈氏,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他爹的一个吃着皇粮吃出了一肚子龌龊下作的废物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在审案?你是在审案?!你那嘴一张开大雍朝上百年的陈屎都在里面沤出汤儿了!白氏被欺辱,你就说她和胡会是姘头,你面前竖着我丫鬟的簪子,你不就是她儿子!」 或许是几日没吃饭。 又或许是被算计的肝火一直郁结难泄。 又或许是肚子里一直空空如也,装下的就是有气。 总之,赵肃睿他怒了。 「若此时是一个男子被一个男子所杀!证人曾被凶徒殴打,你可也能闭着眼睛说他们两人是至交亲朋?那胡会丧尽天良!罪不容诛!你倒给他哭丧了!你算个什么东西!我把那胡会的二两烂屌剁下来了,你迫不急的塞嘴里了是吧?!」. 六喑 第一百二十九章 过堂(中) 刻漏声响起的时候,一鸡小心觑了一眼坐在御案后的年轻人。 「他」正在看一本折子。 乾清宫的暖阁并不像从前那般寂静,外面的正殿里,御前女官高婉心正带着女官们整理着案卷,偶尔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御案上的茶在一刻之前就不再冒热气了。 一鸡小心将茶盏端起来,打算将里面偏凉的茶水换了热的。 「这茶不用倒。」 一只手径直从一鸡手中将茶盏端走,一鸡的目光跟着看过去,就看见皇爷将茶盏里温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暖阁里的地龙燥热,温凉的茶倒是更好些。」 「奴婢这就去找两个青瓷瓮摆在暖阁里可好?」 「不用那么麻烦。」沈时晴将手中的奏折放在一旁,「在多宝格上养两盆水仙,品种不必多好,去外面花市上寻两盆单瓣水仙,盆器也不必金贵,找两个椭圆的青花瓮,摆几块鹅卵石就好。」 如今的皇爷好素雅,且品味极高,宫中各处挂着的名家字画、金石拓本,甚至青铜玩器上的铭文都能说得一二,偶尔还会指点他们这些太监宫女收拾屋子,如何摆设、如何配色都极有章法。 从前的皇爷从来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只是喜好各种奢华玩器,宝石必须要多,珍珠务必要大织锦务必要多…… 目光从如今雅致非凡的暖阁中扫过,一鸡将腰又躬得深了些: 「皇爷放心奴婢一定办得妥当。」 「你办事我一贯放心何况这等小事。」 看着一鸡给自己的杯中续上了茶,她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下:「那伍崇民还在锦衣卫的掌握之中?」 「回皇爷,正是,借口要防备刺客再来,一直派人盯着。」 「这些天都没有异动?」 「回皇爷,伍崇民几次派人想和要害施新梅的白家联络,都被锦衣卫拦下了,此外,伍崇民有个小妾,一直想要做衣裳。」 「那家衣服铺子可查过了?」 「已经将铺子上下所有人都拘起来细细查问过了,倒是没什么异常之处。又查了常去那铺子的熟客。」 一鸡从身上取了几张薄薄的纸出来:「一共七十多家,每一家的往来干系,也都查了出来。」 沈时晴拿过来看了一眼,眸光在几行字上凝滞了片刻。 「这个孙家,从前是宁安伯府的家仆。」 「回皇爷,正是。」 一鸡低着头仔细盘算,伍崇民小妾常去的绸缎庄子也是鼓楼大街上的老字号了,要不是陛下一直在盯着此事,锦衣卫也不会花了大气力将每一家在三个月内来过的客人都查了个清楚。 燕京城里达官显贵云集,要说富贵,这孙家自然算不上。 如今的皇爷在盯着的,是孙家身后的宁安伯府。 「伍家不必一直盯着了。」听见皇爷这么说,一鸡抬起了头。…. 「一个失了臂膀的千户,哪里用锦衣卫这般看重?连官身都保不住的废物罢了。」 四目相对,一鸡又连忙将头低下。 「是,皇爷,奴婢一定将此事做好。」 进了网的鸟会装死,得让它以为这网子上有窟窿,它才会挣扎。 一鸡再次将腰深深地弯下来。 「朕记得昨天四鼠传信说今日沈氏要过堂?」 「回皇爷的话,正是,看看时辰,应该已经开始了。」 「嗯。女官们可去旁听了。」 「已经去了。」 「好。」沈时晴又拿起了一本奏折。 一鸡思索片刻,小 心地说:「皇爷,此次三司会审,刑部的卓侍郎只怕……要不奴婢去吩咐一声?免得沈娘子受了委屈。」 「你是觉得卓生泉刻薄重名,善钻营而不恤民。」沈时晴笑了笑,垂眸看着眼前的奏折,说话的声音像是在敲打被北风吹过的玉磬。 「既然让这样的人爬上了刑部侍郎的位置,自然是要用他的。」 「是,奴婢多言。」 冷汗一点点从脑袋后面流下来,钻进了衣领。 一鸡站在御案旁,听陛下慢悠悠地说: 「利刃,谁都喜欢,唯独被利刃所伤之人,方知其中之痛。」 又是一声漏响。 沈时晴拿起了一旁的朱笔,在奏折上画了个叉。 「自己铸出来的利刃,自然也要自己亲手折了才有意思。」 「姑娘的名声,这下算是折了。」 隔着一道门帘,阿池能清楚地听见自家姑娘是怎么骂人的,她两眼一黑,差点儿昏过去。 图南扶住了她。 阿池攥着她的袖子,好一阵儿才缓过了一口气。 「咱们姑娘辱骂刑部侍郎,以后、以后……」 「先过了此关才有以后。」 图南说着话,又与站在自己身侧的一个女子互看了一眼。 那女子开口,轻声说:「要不是被逼急了,咱们姑娘是何等温善之人。」 似泣似叹,听得人好不伤心。 她这么说,阿池更难过了,膝盖一软差点儿就要倒在她的怀里: 「垂云姐姐,咱们姑娘的命怎么这么苦呀!」 那女子拍了拍阿池的肩膀,再没说话。 大堂之上,赵肃睿横眉冷对一众男人。 三个审问之人面色各异,石问策只是小有惊诧,可说到底他走南闯北多年,更难听的也听过,只是惊叹着沈家侄女真是爆炭性子。 杜非秦抬起一只手,用袖子遮住了脸。 唯独卓生泉,一张脸涨的紫中发黑,显然是被气到了极处。 「来人呀!将这以下犯上、辱骂朝廷命官的犯妇沈氏!给我打!打!骂五品以上命官,杖八十!打!」 左右衙役互相看看,又看向了这察院里真正说的算的石问策。 就见石问策点了点头: 「依照大明律,辱骂朝廷命官,确实要受杖刑。」…. 几个衙役靠近,赵肃睿也毫无所惧,仍旧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卓生泉。 「反正骂一句也是杖八十,骂十句也是杖八十,我索性将话说够了!卓生泉!你身为礼部侍郎,张口闭口《大雍律》,可你审案之时满脑子想的不过都是男盗女娼!判一人是否有罪不是看他做了何事,先是看他是男是女!若是男子,哪怕他罪大恶极你也要给他脱罪!若是女子,明明是受害之人却在你的眼里多了层罪过!你哪里是在审案?你不过是借着《大雍律》之公义遮掩自己的朽烂龌龊!如此也敢称明镜高悬?你不如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缺了些东西!礼义廉耻早就抛出千里之外了吧!」 「你口口声声《大雍律》,《大雍律》说杀死胡会那等无赖不过是杖七十,徒一年半,况且他有杀人之罪在身,你呢?你在乎过么?没有!你只知道盯着一个受尽了委屈,眼睁睁看着自己亲近之人死了的女人,你说她与欺辱她之人是姘头!」 「那胡会之叔父几次将人保下,总在其身后纵容,说是同谋共犯也不为过,你又何曾开口就要论他的罪?」 卓生泉气血翻涌,眼前发黑,几乎就要晕死过去,他锤着胸口大声喊: 「您还在等什么!把他捂了嘴!」 打就打了! 赵肃睿冷笑,挨了这一顿,他必要让卓生泉的九族来换! 几步之外,已经有衙役摆好了行刑用的凳子。 「卓生泉,卓大人,卓侍郎!你除了用刑具之外竟然一句话都反驳不了?还真是让我字字句句都说对了?石大人,你可千万要派人去义庄去看看那胡会的尸身,小心他成了旁人佐酒的菜肴!」 两个衙役制住赵肃睿,他也不反抗,培风要拦,被他用眼神制止。 「这顿打我挨得值!」说完,他笑着看向匍匐在地已经泪流满面的白引娣。 「哭什么,你该笑才对,你……」 赵肃睿正想对白引娣豪言壮语一番,却见白引娣突然身子一拧,趴在了地上: 「大人!民妇要状告!状告堂上那位大人,她说我是胡会姘头,这等污蔑之言民妇忍不得!」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有妇人当堂杀人还说自己是自首,也有妇人竟然当场反告起了审案的大人。 堂上一时间静了下来。 就见白引娣重重地将头磕在了察院大堂的石砖地上。 「几位大人,齐绣儿真的是为了救民妇才被害死,她一辈子过得苦,就想要个清白,偏生要不到,求求大人,将她的清白还了给她!」 头上磕出了血污,足见白引娣用力之重,她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那位穿着红色官袍的大人。 这位大人的官儿真大啊。 当了这么大的官儿,却偏偏不是人了! 杜非秦猛地站了起来:「白氏,你民告官,要先受杖刑,你……」…. 赵肃睿猛地挣脱身后的衙役,一把将白引娣薅了起来,口中冷笑: 「这正是我要显威风的时候,你出来凑什么热闹?」 白引娣摇头:「姑娘为齐绣儿报了仇,我怎能看着姑娘又挨打?」 赵肃睿差点儿被这死心眼的女人给气死,这里的衙役个个都知道石问策与他有私交,就算打也不过是一时之疼罢了,这个女人她没权没势还被人轻贱,一个「不留神」把她打死也没地方说理去! 「你的性命是齐绣儿用性命换回来的!你的喜乐,自那日起也是齐绣儿的,你得带着份儿一起活,而不是再为了旁人折进去!」 堂上两个女子竟然争着从他这里讨公道! 卓生泉怒到极处,恨不能直接将两人活剐了。 一拍惊堂木,他正要下令将两人一起打,突然看见公堂的门帘被人掀开。 随着冷风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串女子。 带头的两人穿着红裙,刺得他眼疼。 「端己殿察院都事梁玉盈。」 「端己殿察院主簿盛绫儿。」 「内书房备选女官见过几位大人。」 看着一群女子作揖行礼,除了卓生泉之外的杜非秦和石问策连忙起身还礼。 「我等奉圣上旨意旁听录案,叨烦几位大人了。」梁玉盈面上带着浅笑,指了指一个备选女官,「连茉娘,你负责记下堂上种种,一字不可错漏。」 「是。」被点名的女子也就二十多岁样子,肩上挎着一个尺高的木箱,闻言,她立刻跪坐在地上,以木箱为桌,摆上了纸笔。 梁玉盈又看向堂上的众人,仍是笑: 「各位大人,还请继续吧。」 卓生泉早就不耐烦这帮女官的装腔作势,又举起惊堂木,大声道:「给这两人用刑!」 「等下。」 惊堂木悬在了半空。 卓生泉看向叫住了自己的女子:「这位女官你还有什么要啰嗦的?此 处是公堂,自有规矩在,你别以为这里是你家后院,你想要如何就如何!」 「多谢大人指教。」梁玉盈还是笑,「只是下官等人来得晚了些,不知道这两人为何受刑?」 卓生泉深吸一口气:「她们一个辱骂本官,一个以民告官,都要受刑!」 「原来如此,下官受教。」 只见穿着红裙的女官又上前了一步: 「大人,请问,她们是如何骂你的?又是,如何告你的?实不相瞒,我等奉圣命而来,期间种种自然要一字不错地记下交给陛下。」 女官脸上的笑温文谦逊仿佛是雕在了脸上磨都磨不去的,却让卓生泉心中渐渐生出了些寒意来。 她抬起手,又行了一礼。 「请大人赐教。」 卓生泉手中还拿着他的惊堂木,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有些事,他能做,却不能说,能说,却不能被人记下。 赵肃睿看见自家大舅母当了劳什子女官,惊异了片刻,此刻也已经回过味儿来。 「卓大人,那我再骂你一遍,如何?不对,这要先从卓大人你身为刑部侍郎却……」 卓生泉的脸再次紫涨起来。 看看那个正在提笔不知道在写什么的女官,他只觉得自己的官声都要毁在那女人的笔下。 这时,有人救了他,是杜非秦。 「卓大人,我们不是要审胡会杀齐绣儿一事么?」 「啊对对对对!是是是,我们审案,别被小事所扰!」 卓生泉仿佛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连忙说道。 他却不知道,坐在地上的连茉儿写: 「刑部侍郎卓生泉欲以杖刑殴沈氏、白氏,梁都事问及缘由,称沈氏辱骂命官,白氏以民告官,复问其因,竟不敢复言,遂止。」. 六喑 第一百三十章 过堂(下) 「堂下白氏,将你那日所见所闻尽数道来。」 白引娣有些晃神,那日她亲眼见齐绣儿死了,心神大恸,竟仿佛疯癫了一般,直到再看见了齐绣儿被收殓的尸身,她才回过神来,匆匆忙忙想找个含宝给她。 传说人死后过了奈何桥,得把嘴里的含宝给了孟婆,下辈子才能投个好胎。 从前齐绣儿就总是说她们这辈子脏了身子,下辈子只能做畜生,要么当泥里的猪,要么当吃屎的狗,要是给她的嘴里含了块银子,把银子给了孟婆,她下辈子就能做人了吧? 可她身上的东西早就被胡会搜刮了个干净,哪里还有能做了含宝的? 是朱二家的推开了她,把一颗指甲大小滚圆滚圆的珍珠放在了齐绣儿的嘴里。 扶着棺材看着,白引娣只觉得松了一口气,她在心里小声说: 「齐绣儿,要是孟婆收了钱让你下辈子还当女人,咱就退一步吧,这珠子只给她一半儿,咱宁可不当人了,咱当天上飞的鸟,海里游的鱼,自在,清白。」 说着说着,她笑了。 此时在公堂之上,把当日的来龙去脉说完了,白引娣还是笑的。 她从前倚门卖笑,笑都是为旁人笑的,此时,她是为自己笑的。 「几位大人,咱们从前是暗娼,可《大雍律》里实在没写过当了暗娼就能被人杀了也白杀的。」趴在地上,白引娣抬着头,看向高高在上的三位大人。 高座之上,杜非秦说:「白氏,你不必说这等怨怼之言,我等出身三法司,上有皇恩下有民意,定会秉公处置此案。」 说完,他看向卓生泉:「卓大人,您说是吧?」 卓生泉并不理会他,而是又翻看了一遍案卷,才说: 「这齐氏还有母亲和婆母在堂,此案应该有她母亲做苦主才对,怎么是沈氏为苦主?」 堂下,赵肃睿挑了下眉头。 这卓生泉是发现自己不能在「女人」二字上逞威风,就要在「女儿」上做文章了。 齐绣儿原本是嫁了人的,还生了女儿,丈夫死后,她被赶回了娘家,为了给她爹看病,给她弟弟娶媳妇,才又做了暗娼,后来她爹死了,她弟弟娶了媳妇之后嫌弃她做的皮肉生意就不让她登门了,现下她只有一个病了的老娘。 齐绣儿刚出了事,他为了防备胡家从齐绣儿老娘身上下手,早早让图南防备着,现在那齐绣儿的娘和女儿都在沈宅,齐绣儿的弟弟也被童家兄弟找上门去叮嘱过了。 「卓大人,齐绣儿的娘病弱,力不能支,女儿年纪又小,我才来当了苦主。」 「是么?」卓生泉左右看了看,心中还是不忿,要是那胡会族人聪明些,别去搞什么放火的营生,只消去花钱买通齐绣儿的亲人,让他们出来说齐绣儿与胡会早有私情,这事儿自然就能轻轻抹去了。 心里这么想着,他便看见了下面「沈氏」正用一种让他极为不舒服的眼神看着他。…. 那眼神中并无憎恶,却比憎恶更令人心寒。 那眼神中也并无怨恨,却比怨恨更令人胆颤。 无端端地,卓生泉起了一身的冷汗。 他见过那种眼神,数年前,他还不是刑部侍郎,而是通政司左通政,那时,大太监张玩权势滔天,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好不热闹,连他的上官通政使大人都觉得陛下年纪尚小又任性贪玩,还有颇多要依仗于张玩,上赶着去和张玩交好。 可是某一日,他在武英殿面圣,退出去的时候刚巧看见了张玩进殿。 那时,陛下就是用这等眼神看着张玩的。 只是极短的一个瞬间,却牢牢地扎在了卓生泉的心里,让他开始怀 疑陛下是不是真的能容忍张玩一直势大。 正因为这个怀疑,在其后数月,他暗中与反对张玩的清流结交,很快,他就知道他赌对了。 察言观色,让陛下如臂使指,靠着此一条,他才能从御赐同进士出身爬到今日的刑部侍郎。 下一刻,卓生泉心中嗤笑,他察言观色察的也是陛下,这沈氏,不过是个被谢家驱赶的下堂妇罢了,就算她生出了三头六臂,也不过是个区区妇人罢了。 这么一想,卓生泉心中松了下来,又说: 「沈氏,你说你是齐氏与白氏两人的雇主,那本官问你,你一个深宅妇人,为何会给两个暗娼当了雇主?你雇佣她们二人是所为何事啊?」 赵肃睿冷冷一笑:「我收回了家中旧宅,要找些人替我做些活计,齐氏心细,白氏灵巧,我自然可以用,就像有些人明明是在审一桩人命案子,却总盯着‘暗娼,两字打转,这等人都能做了正三品的刑部侍郎主持天下讼狱,她们两人自然也能替我做好了活计。」 卓生泉目眦欲裂,他正要发作,却又看见了一旁的女官们。 尤其是那个坐在地上记录的女官,她的笔就没停过。 这时,坐在中间的石问策清了清嗓子,缓缓说:「本官找了齐氏生前的左右邻居问过,她确实会做绣活,手极为灵巧,要不是为了给弟弟娶妻,本也能靠手艺照顾了一家人。卓大人,引民向善乃教化之责,就算齐氏生前有过失当之举,死者为大,我等也该尊重些。何况她是为了救人而死,只此一条,可称‘义勇,,我等审案之时就不要只将她生前那些琐碎挂在嘴边了吧?」 卓生泉转头看向石问策。 却见他那一张怎么都称不上斯文的黑脸上甚是严肃。 石问策又说:「至于胡会杀人一事,白氏的供词有下面一堆人证佐证,胡会生前也认了杀害齐氏一事,此事有巡西城察院的当值差役们为证。」 卓生泉摸了一把自己的胡子,略一抬头:「看来石御史是打定主意要给沈氏开脱了。」 「开脱?卓大人何出此言啊?」 「沈氏当堂杀人,此大罪也,石御史将她所说之事一一认了,不是开脱又是什么?本官从前也听闻石御史与沈氏之父交好,今日一看,果然情义深重。」…. 只见石问策突然从案后站了起来,如石塔一般的影子笼在了卓生泉的身上。 「卓大人,下官一向秉公断案,绝不徇私。」 卓生泉也霍然起身,却还是比石问策矮了足足半个头。 于是,他又坐下了,皮笑肉不笑地说: 「石御史还是坐下的好,莫非是要威逼本官不成?你说你秉公断案,总要有证据。」 石问策微微倾身,看着他: 「卓大人,明康十七年,协办大学士沈韶殒身淮水,先帝本想追封,却有人上书称沈韶本是北方人,未必识得水性,又怎会为了救端盛太子而跳入洪水之中……」 卓生泉没想到七年前的事石问策竟然还记得,他那时不过是知道先帝心中有失子之痛,迁怒沈韶,说是要追封也是不情不愿,才上了这么一本折子。 「石御史,与此案无关之事何必提起?」 「石塔」看着他:「卓大人,你与沈大人可有旧怨?」 「自然没有!」 石问策却还是微微倾身看着他。 「卓大人,你有证据?」 「你!」 赵肃睿站在下面,看着卓生泉脸色涨红,心中突然一动。 卓生泉会来这巡西城察院,难道也是沈三废安排的? 还没等他想明白,就听旁边说:「沈 娘子,你可要喝些水?」 赵肃睿转头,就看见自己舅妈带来的一群女官都看着自己。 他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摇了摇头。 几天没有吃东西,他能听见自己耳中的嗡鸣声,却又让他的神思更清明了些。 这些女子在堂上旁听,本不该私下与他这「犯妇」说话的。 可不知为何,赵肃睿却不想如从前般讥嘲她们是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男人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是何等英雄气概,大概都觉得自己是董卓曹操之流,舍了些良心与意气就能指点江山,顺便还能贬低女子。 可谁又不期望这世上之人都有些妇人之仁呢? 谁不曾念过娘亲的怀抱,谁不曾从姐姐的手中接过银钱,谁不曾盼着……在如斯境地,还有人念着你是不是要喝水。 若这世上多些「妇人之仁」,或许齐绣儿就不必死了。 又或许……从一开始,她和白引娣就不必做了什么暗门子。 站在公堂之间,其上是三司高坐,其下是百姓匍匐,期间是一群女子。 赵肃睿环顾四周,他站在此间,仿佛第一次站在了一个他从未站过的位置。 头上,是察院衙门层层叠叠的梁柱,脚下,是石砖铺地冰冰冷冷。 《大雍律》四百六十条,他要一条条寻过去,一条条查过去,再一条条驳过去,才有了他的生机, 这是谁的位置? 是谁,曾经站在这里? 「沈氏,杀害胡会一事证据确凿,你可还有什么要辩的?」 沈氏? 赵肃睿低着头。 片刻后,他笑了。 原来这就是沈三废处心积虑要他站的位置。 是她沈三废一直站着的位置。 她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就是要他站在这儿。 就是要他站在这儿,说她想听的话。 「人活在世,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投胎当了女人,第一条就缺了大半。」 他说。 满堂寂静。. 六喑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互通心声服务终止 听得外面北风呼啸。 赵肃睿的头还是低着的。 “甫一出生,便被称作是‘弄瓦’,运气稍差,便无丝毫机会可读书,小小年纪,就要操持家事。” 庄子上那个细瘦的小孩儿叫什么来着? 三两。 她才几岁?小瘦猫儿似的。 “在爹娘眼里,也不过是几两银子就能舍了的。 “家中田地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一百三十一章 互通心声服务终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与君共梦服务启动 真的是朕的手? 赵肃睿难以置信地握紧拳头又松开,又看了看自己的腿,自己的手臂,自己的…… 都是自己的! 什么是天降狂喜!这便是了! 如果是从前,赵肃睿已经高兴到跳起来再大喊几声“朕果然是天子!” 可是被沈三废坑了太久,他已经不敢信这么好的事儿就这么突如其来地降临。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一百三十二章 与君共梦服务启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三章 乾清宫的点心不好吃 “奴婢瞧着皇爷今日的气色格外好。” 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皇爷穿上了龙袍,三猫双手举着镶玉的革带递到了皇帝的手中。 接过革带自己系在腰间,沈时晴脸上带着些许的笑意。 “朕做了一夜的美梦,自然是神清气爽。” 三猫抬起头,圆润的脸上一双眼睛眨啊眨的:“那奴婢得求神拜佛,就求了能让皇爷日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一百三十三章 乾清宫的点心不好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朕已经从长计议了 原本寂静的乾清宫大殿如同一锅突然滚沸的水。 所有的声音一并响起,每一声都像是突兀落在了大殿上的铜墙铁壁,势必要把常盛宁刚刚说出口的话死死地挡住。 刘康永说的是祖宗家法。 杨斋说的是男子身强力壮是为保家卫国。 沈时晴的目光从这两人身上扫过,她仿佛看的是他们,又仿佛看的是另外的东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一百三十四章 朕已经从长计议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五章 她之所想朕不在乎 “姑娘,雪天路滑,您别着急。”坐在车里的阿池小心地给自家姑娘掖了掖身上的棉斗篷。 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赵肃睿撩起车帘的一角,看见到处都有人扫雪。 纷纷扬扬的大雪从早上下到了现在都没有停的意思,屋檐上的积雪已经不声不响有了三寸厚,有小孩儿甩着绳儿想把檐的雪给刮下来,却给自己扬了一头一脸,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一百三十五章 她之所想朕不在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六章 她过去七年的梦 头顶是平实的地面,脚下是发光的圆盘。 目之所及之处有着无法琢磨的浓雾。 赵肃睿将视线移到几十丈外的箭靶上,重新搭弓。 “咄。” 箭矢牢牢地插在了箭靶的中心。 “不去。” 少年昭德帝的脸上表情不屑。 “朕要是走了,你在燕京不是为所欲为?” “陛下,您留在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一百三十六章 她过去七年的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七章 朕与马棚谢凤安,孰美? 大概是因为昨天肘子吃多了,赵肃睿的早饭是酸枣仁儿熬的粥。 枣仁自然是他昨天回来的路上买的,被炒熟之后捣成了碎末又加了粳米一起熬粥,喝起来倒还舒服。 配的是鸡蛋加葱花烙出来的面饼和四色小菜。 赵肃睿自然是不肯吃的这么清淡的,所以还有熏烤好的一只鸡,鸡腿肉撕下来给他卷在饼里吃。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一百三十七章 朕与马棚谢凤安,孰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八章 深情款款谢凤安 见到了如此落魄的谢凤安,扛着孟与纬小丫头的柳甜杏把视线转到了一边。 青莺看看她,抬手握住了她的手。 自打她们这些人可以在庄子上四处走动,被关在驴棚里的谢凤安对她们来说就不是秘密。 她知道,柳甜杏和夏荷她们一开始心里都不好受。 柳甜杏还好些,她到底年纪小,在男女事上又懵懂,对谢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一百三十八章 深情款款谢凤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九章 长命百岁伍崇民 将近中午,天上还洋洋洒洒飘着小雪,御驾从武英殿起驾回了乾清宫。 “皇爷,奴婢一早就张罗着给皇爷好好炖只羊腿补补身子,现在正是骨肉酥烂的好时候,皇爷您先喝完热汤?奴婢这就去传了膳来。” 从羊腿上撕下来的肉条和炖到绵香的山药一起浸在奶白的汤里,上面撒了点碎葱沫子,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一百三十九章 长命百岁伍崇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章 旧招 宁安伯府? 自然是…… 一鸡轻声说:“回皇爷的话,宁安伯府风平浪静。” “是么?” 沈时晴抬起眼睛,越过纸伞的边缘,她看见了漫天飞下的雪花。 “各处庄子也风平浪静?没有逃户逃奴?各处铺子也没人去争抢?” 一鸡的身上披了雪花,他小心抬头看向皇爷,看见了皇爷脸上的笑。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一百四十章 旧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一章 新人 来了月事的昭德帝不光要吃烤羊腿,他还能吃出花样儿来了,烙成金黄酥脆的面饼用鸡蛋和面,加了芝麻和花椒调味,用刀切开,里面暄软白嫩,外面香脆可口,被切成了片的烤羊腿肉蘸了厚厚的孜然被夹在里面,一口咬下去,浓浓的油水被面饼吸了去,额外多了一份可口。 单有面饼夹肉还不够,赵肃睿还点名要了一个葱拌羊头肉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一百四十一章 新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二章 新路,旧路 先是下了一整个白日的雪,接着又是一日夜的断断续续,梅树上的花苞都被雪压着,看着可怜兮兮。 一个小丫头脖子上挂着一个陶罐子,用手拿着一枚竹片把梅树上的雪扫进了罐子里。 雪花簌簌落下,小丫头屏息静气,生怕自己的呼吸让雪融了。 她的手细细瘦瘦的,捏着竹片的指头也能看见透皮的红——被冻的。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一百四十二章 新路,旧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三章 她过去七年的梦(续)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一百四十三章 她过去七年的梦(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四章 落雪如丝 此刻的崔锦娘很是犹豫。 她从一个落魄举人家的姑娘好不容易爬到了谢凤安的床上,成了宁安伯府二少爷的妾室,却又在旦夕间知道自己所争的都不过是尘烟。 千辛万苦向上爬的半生,扑通一下,跌进了暗无天日的大坑里。 迫于无奈,她改头换面替沈时晴当了个探子,每日里跟那些小家小户的女人还有暗门子娼妓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一百四十四章 落雪如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五章 回府(上) 宁安伯府算是燕京城里的老门脸儿了,虽说这些年是八十岁老头子过寿——一年不如一年,也到底还没沦落到卖了御赐府邸的地步。 赵肃睿骑着马东看看,西瞅瞅,心里不甚满意。 沈三废住的庄子虽然也就是个鸽笼子大小,那几棵银杏树也算得上是讨喜,当然,那现在是他的庄子。 沈三废家的那个宅子当然也是小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一百四十五章 回府(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六章 回府(下)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一百四十六章 回府(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七章 风雪暂歇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一百四十七章 风雪暂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八章 让石头会走路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一百四十八章 让石头会走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九章 你知与我知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一百四十九章 你知与我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章 清风徐来 一碟子被煎到金黄油香的葱香牛肉饼,一笼猪肉丝儿配了萝卜调馅儿的肉烧麦,一提熬到开花的红豆粳米粥,另有一道醉鱼、一道豆豉炒的加香肉、一道腌萝卜胙和一道炝拌笋丝四道小菜。 图南将这早膳一样样摆开,就看见“自家姑娘”笑呵呵地在左边坐下。 “哟,牛肉饼,还挺难得!”用手指掂起碟子看了一眼,赵肃睿 《陛下替我跪佛堂》第一百五十章 清风徐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一章 水波不兴 「那沈氏说了什么?」 幽静的佛堂深处,一尊弥勒高高在上,烛火幽幽,略有丝缕的风那火苗就会动荡不安。 坐在蒲团上的老妇人看着那摇动的烛火,轻声问: 「那沈氏说了什么?」 「县主,二少夫人什么也没说。」 「也对,她一贯是个沉得住气的。」 老妇人脸上露出了些笑:「要不是她这般沉得住气,这些年,我早就觉得日子无聊了。」 挥手让传信的仆妇下去,宁安伯府老妇人、怀远县主赵拂雅笑了笑。 「安年年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一个穿着楛竹褐色做嬷嬷打扮的老妪仿佛是从影子里走出来的,迎着赵拂雅的视线,她摇了摇头。 「她到底胆子太小,被沈氏一拿捏就露了怯,枉费我从前对她寄予厚望。」 说完,她用手拿起一旁的拐杖,那老嬷嬷连忙过来扶住了她。 「沈氏,不出我所料,沈氏一离了谢家,就真的折腾出了些花儿来。」 一步步挪到椅子旁坐下,赵拂雅捶了捶自己老迈无力的一双腿,一旁立刻有另一个老妇人走过来,跪在地上用烧热了的药草包敷在她的腿上。 她喟叹了一声,苦笑道:「老了就是老了,不过跪了片刻就受不得了,从前在王府,被我父王罚跪一夜,第二天我还能去给王妃请安呢。」 老妇人为她揉着腿,浓浓的药香气弥散入了佛堂里的极浓的檀香。 赵拂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七年了,我对沈氏处处提防,我……夺了她的钱财,禁了她的脚步,连她的亲眷往来都被我断了,她只能在我面前装出一副乖顺模样。可惜,孙氏贪婪,想把她逼死给冯氏让位,我想着,她死了也就死了,秦同希、楚济源、石问策都被贬谪,李从渊又从来不曾管她,她一个毫无臂助的孤女,又有些才学孤高的,死了说不定也好过被凤儿给糟践。」 说完,她又是一声长叹。 「谁承想,竟然还是让她搏出了一条路来。孙氏也是个没用的,自家庄子被人手拿把掐,她竟然毫无所觉,耽搁了那几日,时局就不在她手里了。」 四周静悄悄,两个老仆妇都一声不吭。 只有赵拂雅,说完,自己竟然笑了。 「话说回来,我还以为那沈氏蛰伏了七年有什么本事在,没想到啊,她一个堂堂状元之女、协办大学士之女,何等清贵出身,到头来竟然还是靠勾搭男人来谋生路。」 语气中仿佛有些惋惜,这惋惜里却透着轻蔑鄙薄之意。 对这等只能靠逢迎男人而存身的女人,她是从来看不起的。 她提防了沈时晴整整七年,眼睁睁看着勉强被自己视作敌手的人也堕落至此,赵拂雅甚至觉得有些遗憾。 「就算是攀附于皇帝,那到底也是男人,天生的下流种子,山盟海誓的时候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裤子一提,心也就变了。沈氏自以为自己有皇权依仗,做事也张狂起来,殊不知啊,不过是最不入流的恃宠而骄。宠又是什么?男人给女人些什么珠宝首饰甜言蜜语哄了她的身子是宠,给小猫小狗扔块肉取乐也是宠,哪里能长久?又哪里能靠得住?」 抬了抬腿,让给自己敷腿的老妇退下。 赵拂雅拿起了放在《金刚经》上的一串佛珠。 闭眼诵了几句经文,她又睁开了眼睛。 「去告诉仰儿,那沈氏既然将皇帝视为依仗,皇后怀孕,她定不会坐视不理,能说动她为我们所用固然最好,若不能,咱们也可以趁她去找皇帝的时候做些手脚——身为一国之君,竟然干出谋夺臣妻之事 ,为了方便行事还将堂堂宁安伯无罪关押……」 手里转动的佛珠突然一顿 赵拂雅苍老的唇角缓缓勾起: 「到时,本宫倒要看看那沈氏面对天下悠悠众口,又该如何自处。」 「陛下竟然连我面子都不顾,丝毫没有挽留之意,你说,老夫这般告老还乡了,以后又该如何自处?」 屋子里上好的银丝炭烧得火热,已经告老辞官的刘康永穿着道袍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脸上是掩不住的愤恨之色。 「那常盛宁一把老朽枯骨,怎么就不早早死了?这些年看着是垂垂老矣,竟然还能对老夫下毒手。」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身上是一件皂色圆领袍,头上戴着对角方巾,一副标准的文士打扮。 「阁老,事已至此,抱怨无用,咱们还是得想法子挽回颓势才对。」 「挽回颓势?如何挽回?辽东雪灾,老夫写信给魏选让他对雪灾一事袖手旁观,他竟然也不肯听!枉费我当年看在和他是同省出身的份上提拔了他。郭昱无能,让陛下反倒借了魏选借粮赈灾之事敲打百官。有魏选此例在先,此次雪灾赈济一事,咱们也无法向那新政发难。」 说到恼怒之处,刘康永差点将手里的汝窑茶斗给砸了。 想当年,先帝病逝之前将他提为礼部尚书,那是有托孤之意啊,十五岁登基的陛下从前不过是个顽童罢了,他身为礼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自然有教导陛下匡扶天下之责! 可他头上除了陛下之外,还有前任首辅刘绅和大太监张玩。 等到张玩死了刘绅被贬,他生怕身为刑部尚书的常盛宁能爬到他头上,没想到常盛宁却病倒了。 就在他觉得自己论资历论才干怎么也该算是内阁第一人的时候,从前不声不响只有些许才名的李从渊却异军突起,不到五十就被陛下封为吏部尚书,又稳稳地压了他一头。 现在,病恹恹的常盛宁得了圣眷,后来居上的李从渊地位稳当,唯有他,竟然已经被迫告老还乡?! 这让刘康永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刘康永四十多岁时发顶就已经稀疏不堪了,到如今满头的发拢起来也不过是一根手指粗细,因为这个,他连头上戴的网巾都比旁人密时一些,现下没戴帽子,只有一个网巾在头顶,因他挠头的缘故,零星的几根白发从网巾里面支棱出来茕茕孑立。 「阁老,您不必忧心,机会总还是有的,陛下为了太仆寺一事将英国公之子拘拿,我等大可在此事上做些文章……」 「应晟老而不死是为贼,一贯是个滑不留手的货色,现下更是闭门不出,想要借着太仆寺一事在他身上做文章还是得派人去江南。」 刘康永不想等那么久。 他如今还在燕京,就能凭借多年积威行事,等到离开燕京回了老家,人走茶凉,还有几个人能听他差遣? 就像他眼前的钱肇经,此时还能尽心尽力为他打算,等他走了,钱肇经只怕很快就把他抛诸于脑后了。 「大慧(钱肇经字),老夫还是觉得咱们可以从遴选女官一事上动些手脚。那些女子多是无甚见识之辈,只要能鼓动了她们生出些事端,咱们再借机造势,将女官一事废除也非不可能之事。」 这下又轮到钱肇经不愿意了。 这倒不是因为钱肇经乐见女官立于朝堂牝鸡司晨,而是因为现在主管女官遴选一事的人就是他。 刘康永辞官,现下礼部就以他为首。 他今年四十有三,进内阁似乎还有些早,可李从渊入阁之时也不过四十五。 就算不立时入阁,将女官遴选之事办得妥当,对他个人而言利大于弊。 要是遴选的女官真的出了大事,以陛下的雷霆之性,他的乌纱定是不保。 他从前以刘康永马首是瞻,那是因为刘康永能给他庇护,现在,他得为自己打算才行。 见钱肇经犹豫,刘康永淡淡一笑: 「大慧,你一贯是我心腹,此事不光你我,朝中上下无人不知,常盛宁扳倒了我,你以为他不会对付你?不止是他,咱们陛下对老夫如此不留情面,又如何会坐视老夫之旧部在朝中坐大?」 想起白天时被人送来的密信,刘康永心中一紧。 陛下已经派人去了他老家清查他家中田亩,这是要对他赶尽杀绝啊! 钱肇经心中也是悚然。 「大慧,那常盛宁手段狠辣,他要是盯上了你,你哪怕辞官回乡都有性命之忧,你别忘了,他可是常盛宁,他杀过的官怕是比咱们见过的都多!」 屋外风吹,屋中影动。 钱肇经默然不语。 「大慧……」 「阁老,雷霆雨露终究是君恩,我等身为臣子,又能如何呢?」 「能如何?」 刘康永垂下眼,看着自己杯中的茶汤。 「自然是,人往高处走。」 片刻,他缓缓说道。 与此同时,乾清宫里,三猫俯下身小声说: 「皇爷,四鼠回宫了,正在殿外候着。」 「让他进来。」 「皇爷。」四鼠走进乾清宫暖阁,跪下行礼,「启禀皇爷,今日,英郡王世子赵勤仰与致仕阁老刘康永有书信往来。」 「这次做的不错。」 沈时晴点了点头,又看向自己面前展开的折子。 「这赵勤仰还真是个急性子,前一天刚得了消息,后一天就到处找人了。」 四鼠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沈时晴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问他: 「四鼠,你要是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会送她些什么?」 四鼠呆怔片刻,有些茫然地说: 「那、那自然是姑娘喜欢什么就送什么。」 喜欢什么? 沈时晴突兀想起了那一个个突然出现的肘子,一时间笑出了声。 「他喜欢的,朕要是送了,只怕别人会当朕是开肉铺的,决计想不到朕是送了东西给喜欢的姑娘。」 身为一个太监,竟然能让陛下跟自己讨论起了这等情爱之事。 四鼠只觉得自己……突然有了用武之地。 「那皇爷不如送些时令有趣儿的,比如马上要过年了,就去寻一棵梅树,金尊玉贵地送去姑娘院里,又或者弄一篓上好的柑橘,装在藤编的篮子里,好看之余又有些精巧,再或者开春之后给姑娘做一个极美的大风筝……」 沈时晴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四鼠竟然真说的头头是道,她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特别有经验的西厂总管,半晌后,她才说: 「那就照你说的,你去寻一棵梅树,给宁安伯府送去。」 果然是送给沈娘子的! 四鼠瞪着他那双不大的眼睛,心中只觉得甚是高兴。 「好!皇爷放心,奴婢定选了极好的梅树送去!」 安排好了这件事,沈时晴低下头继续批折子。 这本就是小事。 她突然想起送东西,也不过是想让宁安伯府众人心中坐实了「沈时晴」与陛下有私情。 各方风起云涌,依次入她釜中,她得小心用火,将人心熬透,才能不负她这些年的苦心孤诣、心血耗尽。 第一百五十二章 山高月小 「自打二少夫人和大少爷回来,咱们府里真是乱了套了。」 一大清早,桶丫儿就听见自家爹蹲在屋门口闷声闷气地说了这一句,说完,她爹吸吸溜溜地喝了一口面汤。 她娘没说话,桶丫儿也不吭声,今日大厨房给每家发的都是掺了萝卜叶子的面汤和素白菜的两合面包子,她端着半碗面汤和大半个包子缩在一旁小心地吃着。 包子馅儿味淡,包子皮上都能看见麦麸碎,吃得人嗓子发干,总得用面汤往下送。 她娘从一个瓷碗里拿出了一块咸菜,掰了一块给她爹,余下的收了回去,才对她爹说:「你吃完了就早些进园子去,昨日刘诚在西侧门外守着,正遇着了柳姨娘从外头回来,不过是帮着搬了些东西,可是得了赏呢,那西侧门你也该守着的,怎么偏叫别人得了好处去?」 「哼,你这眼皮子比那老太婆的草鞋窝子还浅,几个肉包子就能整宿惦记?刘诚是个外头来的,得了点儿好处就往上凑,也不想想一,个不知好歹的贱妾,每日里进进出出不成体统,她给的包子能吃么?别说包子了,她给我银子我还嫌脏呢!咱们伯府一百多年的清贵名声,真是让这一窝女的给败坏完了!」 她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四丫觉得,要是他爹手里能有把斧头,都能砍到了柳姨娘的门上去。 寡淡中透着些许烂菜味儿的包子碎从她爹的嘴里喷溅了出来,落在了家里的地上。 她娘赶紧蹲在地上将那些碎渣都捡了,扔到了屋角的鸡笼里。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那刘诚昨晚上好歹是让一家子吃了肉包子,你呢?」 「我呢?」桶丫儿他爹把手里的包子和咸菜一起扔进了面汤碗里,「我爷爷给老国公管过院子!别说几个肉包子,我小时候还在老国公的院子里玩儿过呢!那什么香橼、佛手,我都把玩过!」 四丫缩了缩肩膀,捏着嗓子把包子和面汤一并吃了下去。 每隔几日,她爹都是要来过这么一场的,她娘说她爹这是发癫。 有次她娘当面说了,她爹提起门栓把她娘的头打破了,她娘躺了两个月才重新能起身。 她娘本是给夫人们院子里押水车的,因了这件事儿耽误了差事,她爹被管事的打了二十个板子,从前洗恭桶的差事也丢了。 反倒是她娘,因为有管事嬷嬷挂念着,差事到底是保住了,现在每日寅时去打了水送到各位夫人姨娘的院子里,回来的时候天就亮了,正好又把饭领了回来。 只是这饭越来越难吃了。 「娘,我吃饱了,我去等差事了!」 把碗洗了,地擦了,桶丫儿急着出门。 她今年也十三了,前年院子里选了二十个小丫头,去年选了六个,今年就只出人不进人了,像她这样的家生丫头就只能在外头的墙边儿等着些差事,隔个三五日说不定就有了些差事。 「等等。」她娘叫住了她,用手沾了水把她的头发给重新理了理: 「天冷,要是过了中午还没有,就别等了,正好我去送水,你在家里看着弟弟。」 「嗯。」 她薅鸡毛似的给她理顺了头发,又在她肩膀上拍了下: 「再把衣裳弄脏了你今儿就别回来了!」 「知道了,娘。」桶丫儿缩着手,连脚指头都乖巧地蜷缩了起来。 到了内院侧门边上,和她一样等差事的人有七八个,多半是和她差不多大的小丫头,也有和她爹娘年纪差不多的。 她家隔壁林家婶子的侄女巧儿也在墙角站着,一看见她连忙挥手让她过来。 「桶丫儿桶丫儿!快来!」 桶丫儿连忙从人缝儿 里钻了过去。 两个小丫头都穿得不算厚实,桶丫儿有他娘给她的棉布巾子裹着脖子,巧儿大半细瘦的脖子都无遮无拦地露在外面,她在墙角缩着脖子像个要睡觉的小麻雀。 桶丫儿和她一起当着小麻雀,还把巧儿的一只手贴在了自己的短袄里头替她暖着。 今天的天很好,天上瓦蓝瓦蓝的,好像老天爷把之前的阴云都变了雪下了个干净。 只可惜他们这个伯府里的屋檐太大了,巷道又太窄,没几个人能站在光亮地里。 过了一会儿,有人从侧门出来,刚刚还或蹲或站的人立刻拥了上去。 就像她家屋角那一窝鸡看见了被她爹从嘴里喷出来的饭渣子。 桶丫儿也要挤上去,却被巧儿拽住了衣服。 「桶丫儿,我跟你说,一会儿有人出来了你就跟着我走。」 巧儿把声音压得极低:「昨夜里我姐姐回来了,说今儿柳姨娘那儿会挑了人进内院子,我姐姐跟梨糖姐姐说好了,到时候叫我进去,你就跟着我。」 进、进内院子? 桶丫儿瞪大了眼睛。 以为桶丫儿是不信,巧儿小心翼翼张开了另一只手。 里面有一块油纸,包着一块儿红豆点心, 吓得桶丫儿立刻给她捂了回去。 「我没有不信!这个好事儿你自己去就是了。」 巧儿的脸上露出了笑:「我一个人害怕。」 桶丫儿心里却忐忑。 巧儿的姐姐勤儿也不过是个院子里听差遣的粗使丫鬟,跟柳姨娘身边的大丫鬟梨糖姑娘也不过是一点旧年交情,能让巧儿进去已经是欠下了天大的人情,她这顺带种的顺带,又算什么呢? 两人又等了会儿,看着屋檐投下来的影子越来越短。 「巧儿,我娘让我早些回去看我弟弟……」 桶丫儿小声说。 巧儿却还是拽着她。 桶丫儿挣了挣,巧儿被冻红了手因为用劲用的狠已经捏的发白了。 「巧儿?」 「我那天听你爹说,想瞒着你娘把你送给跨院里的兵爷。」 屋檐上无人清扫的积雪被冻结实了,又被太阳晒得化开,哗啦啦从屋檐滑落。 仿佛是砸在了桶丫儿的头上心上。 跨院里住了一位了不得的爷,说是王府世子,带了还带了十几个丫鬟小厮,一百多个兵爷。 夹道里挤挤挨挨住着等差事的下人们,一家人一间屋子都抻着脖子等着东跨院来挑人,没想到第一天就来了四五个兵爷跟着管事的一起来了,挑了七八个姐姐进了院子。 隔天,就抬出来了两具尸体。 管事的说是她们伺候贵人伺候得不好。 那之后,家里有了十五六岁女儿的人家就把门紧闭,不让她们再出来了。 事却没完。 整个伯府都被人封了,连她爹想要出门去跟人赌钱都被人盘问了半个时辰。 渐渐的,住了上百号人的夹道里就生出了很多的是非。 有一天夜里,家里在伯爷院里伺候的小韩管事一家都没了。 天亮了,四五具尸体被人抬了出来,有人还来找她娘去送水洗院子,她娘去了,回来几日都没吃饭。 小韩管事家里从前可体面了,他家的女儿穿着大红的绫裙子,春夏的时候从只有一缕光的夹道里走过去,带的风都是香的。 她爹暗地里说过,小韩管事是想把女儿献给伯爷的,后来伯爷被关了,世子爷当了家,她爹又说小韩管事是要把女儿送给世子爷。 其实桶 丫儿知道,她爹说的这些都是没有的事儿。 小韩管事求了世子爷的恩典,萍儿姐姐是要嫁给外面的平民人家。 萍儿姐姐说那是很普通的人家,家里在城外有十几亩地,城里一个小铺子,唯一的好处就是家门口有两棵桃树,开的花好看极了。 谁都知道这样的事是谁做的,只是谁都不敢说,她那个在家里骂院子里姨娘的爹不敢说,每天趾高气扬出来选人办事的管事不敢说,甚至高高的院墙里面的主子们,他们也不敢说。 「那些兵爷,不是好人。」巧儿眼睛瞪得大大的,对她说。 桶丫儿慢慢地坐回了墙角。 午时的光从窄窄的屋檐中间洒下来,她的眨了眨眼,热腾腾的眼泪落在地上就成了凉的。.. 雪水似的。 巧儿死死地拽着她,也小声哽咽着。 「梨糖姑娘,您可是有什么差事吩咐?」院墙里头传来了说话声。 「把门打开。」 几乎是一瞬间,桶丫儿就和巧儿一起站了起来。 侧门开了,巧儿拽着桶丫儿一起蹿到了穿着浅水红色马面裙的女子面前。 「姑娘!您要找人干差事,就找我们!我们什么都能干!」 自己也像只小麻雀的巧儿死死地把桶丫儿往自己身前推。 「您要是只要一个人,您就找她!她可聪明了!」 两个女孩儿的手像是两根极细的丝线,得缠得再紧些才不会断了。 「你叫什么?」女子微微低头向两个小丫头问话。 「她叫巧儿!」巧儿大声说。 桶丫儿泪流满面。 巧儿没有爹娘的,她姐姐勤儿送出来给她的东西也总是被她的叔伯抢了,她和她姐做梦都想把她给捞进院子里去。 她进去了,她孤零零在外面,再怎么活呢? 「不是。」桶丫儿摇头,「我不是……」 「巧儿,你淘气,我从前还给过你点心的,怎么会连你样子都不记得?几年不见,倒跟我淘气上了。」 女子的一只手摸了摸巧儿的头,另一只手牵住了桶丫儿。 「就要你们两个,跟我来。」 院门在自己身后关上的时候,桶丫儿回头看向自己从小长大的巷道。 院子里可真亮啊。 不仅亮堂,还大。 「我叫梨糖,一贯是在柳姨娘身边伺候的,姨娘要多收几个小丫头,二少夫人已经准了,你们俩以后就在凌波苑伺候。」 两个小丫头跟在梨糖的身后一路弯弯折折,沿着一个池子一路往前走,桶丫儿低着头,连眼睛都是老实的。 终于,梨糖停下了脚步,桶丫儿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进了一个院子里,这院子四四方方,种了树和花草,太阳照在屋檐的残雪上,亮晶晶的。 一个屋子的门帘掀开,走出来了一个穿着竹叶纹锦绣袍子的女子,脸又圆又白。 桶丫儿知道自己冒犯了,却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这就是柳姨娘?这也太小了? 就在她要跪下行礼的时候,那女子先说话了:「梨糖姐姐,这个就是你今天去找的小姑娘?她们好小呀!」 桶丫儿庆幸自己的膝盖还没来得及弯下去,原来穿得这么好看的也是个丫鬟? 梨糖笑着说:「小包你这半大小丫头怎么有脸说她们小?你去寻两件你从前的旧衣裳给她们。」 小包「哼」了一声:「怎么就要找我的?我的衣裳我还得穿呢!」 梨糖两步走过去,拎住了她的耳朵:「你跟着姨娘出去四个 月胖了十多斤,个子长了一寸半,那些衣服哪里还穿得上?赶紧寻来。」 小包嘟嘟囔囔啰啰嗦嗦,走到了桶丫儿和巧儿跟前却是欢喜的。 「三两她们都没跟我回来,有了你们我可算不是最小的了!走走走,我先带你们吃口饭,再找我奶奶给你们洗澡,最后换了衣裳。」 小包还挺有打算呢。 三个人一并往屋后去。 梨糖看着,忍不住笑了。 柳甜杏从屋里出来,就看见自家的大丫鬟笑得止不住。 「梨糖?怎么了?」 「姨娘你看,那像不像是一只胖鸽子领着一只麻雀一只鹌鹑?」 柳甜杏踮着脚歪着身子看过去,「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等小包再把人带回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小包的旧衣服也有七八分新,稍有些小毛病也都被她奶奶熨烫缝补得整整齐齐。 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柳姨娘,桶丫儿和巧儿连忙跪下磕头,柳甜杏笑嘻嘻地看着她们,又问了她们的名字。 「林巧儿挺好听的,不用改,你这个桶丫儿是什么意思?」 桶丫儿只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云上似的,心里生了怯,可她又不是个真胆小的,到底强撑着脖子把话说囫囵了: 「奴婢早产,我娘生我的时候还在送水,没了办法,就把我生在了送水桶里。」 「哦。」柳甜杏眨眨眼,「我叫甜杏是因为我娘怀我的时候总想吃甜杏,偏生吃不着,白天想夜里想,她偏说她从来不想吃甜杏,是我在想,就给我取名叫甜杏了。你可想换个名字?」 桶丫儿想了想:「奴婢请姨娘赐名。」 柳甜杏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我可是得好好给你想个好名字。」 一旁的梨糖和小包互相看了一眼,给她们俩起名字的时候,姨娘也是这般说的。 柳甜杏皱着眉,背着手,仿佛一个老学究似的在屋里转了两圈儿,目光依次划过了苹果、冻梨和黄澄澄的柑橘。 接着,她又打开了装了零嘴儿的攒盒,看着里面的核桃、红枣、榧子、桂圆干和桃脯。 「嗯……」 拖腔拉调地,她抓了桃脯就抬脚往外走。 梨糖看不下去了,轻声劝:「姨娘,您总不能去真去了厨房给她起名呀。」 呀!被发现啦。 打算去厨房找灵感的柳甜杏手一顿,「嘿嘿」笑了起来。 「我起名怎么会去厨房?」 笑完了,她掀开门帘子,外强中干地昂着头说:「我是出来看……哎呀,屋檐上的雪可真像白米糕。」 梨糖和小包心下一沉,完了完了,这下桶丫儿得改名叫米糕了。 「我小时候少夫人给我吃白米糕,大概也就是你这么大,她哄我背诗写字,写会了就能吃米糕了。」 桶丫儿小心地抬起头,就看见柳姨娘正笑着看自己。 「她教我背的是「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你就叫春信。」 春……信…… 得了新名字的女孩儿嘴唇颤抖。 「春信,奴婢,奴婢以后就叫春信。」 「嗯,你姓祝,就叫祝春信。」 说完,柳甜杏自己就先得意了起来:「我就说了我会给你起个极好的名字!哎呀可惜,咱们院子没有梅花,不然就该做个梅花饼来高兴下。」 明明是起名字的事儿怎么又说到了梅花饼? 不过是柳甜杏又馋了罢了。 偏巧,这时候有个丫鬟跑了过来: 「柳姨娘,我们少夫人喊你过去看热闹。」 「看热闹?什么热闹?」 柳甜杏带着自己的丫鬟们走出自己的偏院,就见旁边院子里的夏荷也带着孩子出来了,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茫然。 她们原本是住在一个院子的,沈娘子回来一看把空的院子划拉了下说那么多空地方就该都住满,两人这才各自有了院子。 「夏荷!姑娘让咱们看热闹,你知道是什么热闹吗?」 「我怎么知道?」 夏荷可不像柳甜杏这般清闲,她自己的一对儿女她得照看,安年年的儿子、崔锦娘的儿子她也得看顾着,说是个人住了一个院子倒像是辟出来了个院子让她专门带孩子。 柳甜杏牵过了安年年的儿子端哥儿的手,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过了从前谢凤安住的正院又和苏瑶儿碰上了。 「到底是什么热闹?」 一直到了清风徐门口,柳甜杏探头往里看,就见几个穿着青袍的汉子竟然在里面,围着一个极大的用红绸布裹起来的东西。 「夫人!」看见了「沈时晴」,柳甜杏立刻欢欢喜喜地跑了过去。 赵肃睿叉着腰瞪着那一大坨东西正在气闷,看见了柳甜杏也没有好声气: 「你看看,我还以为是送来了多金贵的东西,结果是梅树,不能吃不能喝,还费了半天的劲。」 听说是沈三废送了东西过来赵肃睿着实惊喜了一把还以为少说是几千两银子呢,要不就是他用惯了的马鞭、刀枪,结果呢,三棵树! 她居然送了三棵树过来! 一旁,四鼠盯着人把坑挖好,把树埋了进去,他自己挥动着铁锹把土填了回去。 「沈娘子,这梅树是从园子里连着周围的六尺土一并起出来的,一棵朱砂梅,一棵宫粉梅,一棵玉蝶梅,有红有粉有白,您赏梅的时候也不寂寞。」 谁要赏梅啊! 送他两条猪腿不比这玩意儿实惠多了。 赵肃睿挑了下眉梢,问四鼠:「她送这个来干什么?」 干、干什么?那自然是要讨了沈娘子开心啊! 四鼠看看左右,小声说: 「沈娘子,我家主子对您的心意,小的们都看得出来,容小的多嘴,我家主子万金之体,从来都是别人哄他,哪有他哄别人?是真的把您放在了心上,才特意让奴才给您送了梅花过来,这等心意您岂会不知?」 四鼠说着说着,自己先感动了一番皇爷的心意。 赵肃睿脸上的表情渐渐淡了下去。 沈三废,她有什么心意? 篡权夺位的心意? 这是来告诉他以后他换回身子的指望没(梅)了? 「您想想,您在察院的时候,我们主子几乎天天过问您的起居,生怕您受了委屈,这等心意他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哼,专门请朕吃了顿饭然后告诉朕以后没有肉吃的心意? 让他饿肚子拉肚子再饿肚子再拉肚子的心意? 能在御前伺候,四鼠也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只可惜他此时根本顾不上察言观色。 「还有您那旧宅,我们主子还特意让我们替您修缮齐整。」 那是修她自己家! 当然,修完了是朕的。 赵肃睿瞄了一眼远处的树,砍了,让四鼠背回去给沈三废当棺材。 「对了!」四鼠突然想起了极要紧的一样,「我们主子还亲手给您做了汤面!这天底下可再没有第二个人想吃汤面就能让我们主子亲自下厨的了!」 他的声音都比之前大了一分。 赵肃睿: 「……」 他摸了摸下巴。 汤面确实挺好吃。 罢了,这梅树就留着。 「本以为是送来了什么金贵玩意儿,结果是几棵树,你们自己看看。」对着柳甜杏她们挥了挥手,赵肃睿有些索然无味地转身。 柳甜杏笑着说:「姑娘,咱们做了梅花饼吃!」 梅花饼? 那是什么? 英明神武的昭德帝停下了脚步。 裹着梅树的红绸终于揭下,不少花瓣儿落在了绸缎上,柳甜杏连忙带着人去把干净的花瓣都收了起来。 又是红又是粉又是白,梅花饼做出来一定极好看! 沈娘子面前四鼠也不敢久留,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就看见了站在院门口赔笑的谢麟安。 「大人来喝杯茶?」 「不必了。」离了皇爷的心上人眼前,四鼠也是手握西厂的御前大太监,哪里是谢麟安这等人能请得动的。 「好好伺候着。」 「大人放心大人放心!」 带着人往正门处走,四鼠察觉到有人正在一处院门窥探,他心中一动。 英郡王世子有反意,现在沈娘子却还住在宁安伯府。 「西厂办事,岂容窥探?」 他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几个番子抽出绣春刀扑了过去。 手起刀落,几个穿着英郡王府侍卫服的汉子就被拖了出来。 「英郡王世子的人,竟胆敢窥伺西厂?」 他一摆手,番子们手起刀落,将这几个侍卫的右手尽数砍下。 「英郡王世子,您在英郡王府作威作福也就罢了,到了燕京城,还是老实些好。」 说完,他便带人扬长而去。 一墙之隔,穿着紫貂裘衣的赵勤仰神色阴沉,区区一个阉奴,也敢给他脸色看? 他却不曾想,这只是个开始。 一夜过去,他在燕京城里的暗桩被拔了个七七八八,曾经趁机去沈宅想要杀了施新梅的一伙儿人更是被人连根拔起。 「姑娘,都办妥了。」 下手自然是西厂干的,但是追查这事儿的可不止西厂,闻着图南身上淡淡的血腥气,赵肃睿看了一眼跳动的灯火。 「杀了咱们家人的那几个,他们的人头挂在赵勤仰的房门口,砍伤了三两的那个,把他两只手剁了,用盐腌了,给英郡王府寄过去。」 说完。 他低头咬了一口梅花饼。 甜滋滋的,女人玩意儿。 他吃完了一个,又拿起了一个。 第一百五十三章 水落石出(上) 一大清早荷塘对面的院子里似乎就生了些事端出来,吵吵嚷嚷的让人心惊。 「别看了,赶紧回去,今儿早上图南姐姐带着人包了好些馄饨呢,咱们现在去正好能赶上第二锅。」 拽着春信沿着河往前走,小包另一只手掏啊掏,掏了副手套出来塞给她。 「我奶奶眼神儿不好,昨晚上青莺姐姐和叠翠姐姐都帮衬了几针,好歹是做完了。」 春信双手拿着手套翻来覆去的看,是簇新的鸦青色棉布做的,针脚很密,大拇指头单在一边儿,四根手指头在另一边儿。 小包外头看着着春信拿着手套看个没完,不耐烦地拿过来给她套上。 「这是给你做的手套,你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好歹戴上了再看呀。」 「呀。」 小丫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些惊讶地叫了一声。 她这才意识到这副一看就很暖和的手套是给自己的。 小包看她惊讶的小脸儿看得直乐:「我奶奶说你和巧儿手上都有冻疮,得养着才能好,开春之前你俩就做些洒扫活儿,再跟着识字,可得快些学,开春之后就得跟着我们一道学了。」 学识字的事儿春信昨天就听梨糖姐姐说了,此时再听一遍仍觉得难以置信。 「小包!快些来!馄饨已经好了,图南姐姐说今早上一人还有一个鸡蛋呢!」 「哇!」小包拉着春信就要狂奔,春信回过神儿,步子一迈倒成了她拖着小包。 比春信高了半个头的小包一时无语。 属于宁安伯府二少爷的水边套院原本就有一个厨房,在主院的边上,现下主院的围墙都被拆了,书房前面的空地都成了丫鬟们每日操练和读书的地方。 热腾腾的馄饨装在斗笠形状的陶碗里,满满当当的一大份儿,春信去领的时候没忘了赶紧把自己的手套摘了收好。 看见她急急忙忙的样子,给她装饭的女子脸上露出了些笑意来: 「手套真好看。」 春信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小声说: 「谢谢。」 图南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多吃些,吃不够还有。」 见这个改名叫春信的小丫头盯着馄饨脸上露出了止不住的欢喜,图南直起身,又看了看远方的天。 天要亮了。 她将分饭的活计吩咐好,从腰上将黑底粉边的马面裙团花马面裙放下,又从一旁的衣架上将一件绣了粉瓣梅花的天蓝色袄子穿好,整好了衣裳,她又从怀里取出了一根镶着绿松石的金簪拿出来戴在了头上。 春信原本吃馄饨吃的头也不抬,此时见刚刚给自己递馄饨的「厨娘」竟然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她不由得目瞪口呆。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图南姐姐。」小包在她耳边小声说,「二少夫人是咱们真正的主子,她就是二少夫人身边最得力最厉害的丫鬟!」 小包也看着图南,目光中满含憧憬。 「你别看她只管着厨房,我奶奶跟我说,要是我能学了图南姐姐三成的本事,她梦里都能笑醒。」 一个丫鬟,能、能有多厉害呀。 吃着这辈子都没吃过的顶好吃的馄饨,春信觉得能做出这种馄饨的人,已经是世上最厉害的丫鬟了。 打开锅,把芽菜韭猪肉盒*拿出来,再取了放在热水上隔水温着的板栗粥,又把几色凉菜也装进食盒。 等她都准备停当,昨晚值夜的阿池差人来传饭,她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提着装了粥的瓷罐子往「清风徐」走去。 路过池塘边,她也抬头看了一眼。 垂下眼,她又是个平 平无奇的后宅丫鬟。 用过了早饭,赵肃睿没有急着去搬砖强身,而是坐在文椅上,随便找了一本沈三废的藏书来看。 看着「复于地取内口中,啮破即吐之」*一句旁边被人用黛笔写了个「可」字,他忽然一笑。 「阿池。」 「姑娘。」 「把窗开了。」 阿池也比从前精乖了些,不一味来劝,先拿了滚毛的斗篷给自家姑娘盖上,又把火笼里的火挑得旺了些,才把窗开了。 窗外是昨日沈三废派人送来的梅花。 赵肃睿看了一会儿,才说:「阿池,你说,我要是想抓藏在洞里的耗子,该如何做?」 阿池站在一旁,轻声道:「如果是奴婢,就先寻好了耗子洞的出口,等上几日都看清楚了,再把各个洞口都用泥堵了,往里面灌热水。」 「这法子你倒是说得挺精准。」赵肃睿点点头,又问,「那你可知道怎么找耗子洞?」 怎么找? 阿池茫然,她还真没抓过耗子。 「跟、跟着耗子?」 「跟着可不行,那耗子也是成了精的,它知道你跟着它了,多半不会回洞里,除非……它急了。」 阿池似懂非懂,她知道,姑娘在说的仿佛是抓耗子,又不是抓耗子。 「姑娘,那耗子怎么会急呢?」 「这简单。」 赵肃睿挥了挥手,将书放到一边,他把正在书案的几本书上趴着睡觉的小猫拎起来放在了怀里。 「让它腹中无粮、再把它回家的其他路都被封了,偏让它还有路可走,这叫欲擒故纵。」 赵肃睿摸了摸小猫吃得圆滚滚的肚子。 「让那耗子以为我是要将它杀灭在耗子窝之外,逼着它用了压箱底的法子,我却直捣它的老巢,这叫瞒天过海。」 赵肃睿又捏了捏小猫的肉呼呼的小腿。 「让那耗子惊觉它以为能帮他的其实都是害他的,吓得它赶紧使出全部手段,这叫反间计。」 赵肃睿摸着小猫的胡子捋了又捋。 本来睡得好好的,却被人拿起来这么折腾,小猫爪子尖儿都冒出来了,却挣扎不动,只能瞪着赵肃睿。 赵肃睿却又点了点它的粉鼻子头儿。 「要我说,这些计谋还是太工整了,一招又一招的,也不知道在心里演练了多少遍,看着是有了气魄,却太繁琐,只要对准了那耗子用刀子。」 他捏着小猫的爪子,抬起眼睛看向外面的三株梅树。 「一刀,再一刀,剁了它的耗子爪子,剁了它的耗子尾巴,再拔了它的耗子胡子,要是还不老实,就干脆劈了它的一条腿,然后呢,就跟着它,它去到哪儿,就把哪儿屠的寸草不生,它去到哪儿,我就把哪儿杀个干净。」 被滚毛斗篷裹着的「女子」眉目雅而深,说出的话却杀气腾腾,仿佛是杀穿了魑魅魍魉,杀出了尸山血海才回来的。 阿池小小地退后了一步,想起这是自家姑娘,她才又靠了上来。 小猫烦闷地「喵」了一声,终于找到机会脱身,却没走远,轻巧地跳到了书案上,抬头往外张望。 赵肃睿悠悠叹息了一声。 他说来是过瘾的,可英郡王府承袭自立朝之初,根基深厚,朝中有多少人与他们勾结?又有多少藩王会与英郡王府串联?要是不能探出底来,稍有不慎,半个大雍朝都要陷入干戈大动。 他知道沈三废是在以谋止战,就是要先将英郡王府的同党先行查明,再逼着英郡王府仓促起事,早早退败。 亮堂堂的光从双开的窗子里照进来,赵 肃睿拿起那本《世说新语》,轻轻眨了眨眼睛。 这时,他听见身旁传来了一阵笑声。 「姑娘这模样,还真像从前。」 从前? 赵肃睿略抬了抬眼角,睨了阿池一眼。 「我从前就是在这儿坐着?」 「是呀,春暖花开的时候外面的玉兰树香得紧,姑娘就伴着花香看书、作画,还把花瓣收了做茶、做书签。再暖和些,墙上的藤萝蔷薇也都开了,用篱笆围着的兰草也开了,姑娘还对着花瓣儿调色制色,把彩墨一点点点在花瓣上又印在笺子上跟真的似的。」 听起来还真是优哉游哉的神仙日子。 凉风凛凛,赵肃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要是在沈宅的时候,沈三废过得是这种日子,确实可以说是神仙。 可她是在谢家,是与他爹之死有干系的谢家,是侵占了她的家产嫁妆的谢家,偌大一个宅院,除了身边的几个丫鬟几乎无人与她为善,从上到下,所有人都想从她的身上的啃块肉下来。 她装出了一副与世无争的面貌,让旁人都以为自己是一盏只能看的美人灯,熬过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她赏花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读书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写字的时候在想什么? 赵肃睿想了又想,却什么都猜不到。 他只是想起了在梦境中沈三废偶尔的目光。 是冷的,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和他长久以来以为的「沈三废」又有不同。 仿佛她的心里有深不可见底的恨,那些恨如火焰,将她的三魂七魄都淬炼过了,稍稍擦去一点遮掩,就会流露出让人心惊的冷光。 沈三废在恨什么呢? 她恨谢家,又不只是谢家,她恨世间男子为尊,又不止是恨男子……如果他是她,她大概是恨这人间的。 几个小丫鬟说笑着从梅树下走过。 赵肃睿眉头轻挑。 可这人世也有太多沈三废的珍爱之物。 包裹了她的恨的也不止是她的复仇之念。 所以她才会小心翼翼,如同一猛虎,偏要护娇花,如同一大鹏,不忍寒雨侵梦。 「真是废物。」赵肃睿骂了一句。 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说话声。 「姑娘,伯夫人在牡丹阁设宴要为您接风,说是不独请了您,还有老夫人和世子夫人。」 老夫人? 赵肃睿懒懒地说: 「我就不去了,让传话的人去跟她们说,离开伯府这么多日子,什么金银珠翠我都没有,也没有衣裳能穿了见人的,就不去碍眼了。」 宁安伯府正堂后面的牡丹阁里热意融融。 听了丫鬟的传话,宁安伯府夫人孙氏倒吸了一口气: 「沈氏她这是什么意思?她是要讹我不成?!」 「既然这样,素言,你回去,打开我的私库,取了时新的缎子和衣裳,再把我那套翠玉头面给沈氏送去。」 说话的人是年节之外鲜少现身人前的宁安伯府老夫人。 见自己的婆母这样说,孙氏气急:「老夫人,那沈氏装腔拿乔也就算了,她狂悖不孝、不守妇道,竟然与外男……」 话说了一半,孙氏又安静了下来。 因为老夫人正看着她。 「沈氏是咱们伯府的二少夫人,一向勤勤恳恳从不生事,孙氏,有些话,你这当婆母的可说不得。」 孙氏闭着嘴,眼睛都要气红了。 如此,等了足足一刻,又有一个丫鬟来传话。 「夫人,二少夫人说,她虽然有了头面和衣裳,可房里空空荡荡,被衣裳衬的越发寒酸,她、她羞惭不敢见人。」 「嘭!」孙氏拍了桌子。 「素语,你去把我去年收的摆件整理一番,挑精巧好看的,选十件,给二少夫人送去。」 孙氏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 又过了将近两刻,丫鬟又来传话。 这次是屋里的家具不好。 老夫人让人送去了黄花梨木的桌椅。 太阳升到了中天,丫鬟们反反复复跑了六七趟。 终于,连老夫人也有些动气: 「她这次又要什么?」 「二少夫人、二少夫人……」 「你好好说话,她又要什么?」 小丫鬟扑通一声跪倒: 「二少夫人说,送去的东西都……丑,不如干脆给她一万两银子她自己挑。」 第一百五十四章 水落石出(下) 「这折枝梅花的料子真是老气,连鼓楼大街上臻绣坊都不如,可见这宁安伯府真是败落了,拿出来的东西都是压了箱底的。」qs 第一批布料送来的时候,赵肃睿就懒洋洋地说了这么一句,那一卷一卷叠了三尺高的料子,他连正眼看一眼都嫌。 被拎来看热闹的柳甜杏不嫌事大,学着他的样子指着那一大全套的翠玉头面说: 「这玉也看着不怎么翠。」 说完,她又有些怯,看了一眼「沈时晴」,看见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她的胆子又大了: 「说是新打的首饰,怎么颜色有些灰?怕不是用了老旧物件来糊弄我们少夫人?」 挑挑剔剔,神神气气,她越说越大声了起来。 有了她在前头,其他人也有样学样,等着老仆妇再送了金玉摆件过来,夏荷抚了抚袖子,单手叉在了腰上,样子做足了,她用两根手指拈起了一串用银扣子挂在树上的绿玉葡萄: 「虽说是在外头跟着少夫人吃了些苦头,可夫人也从没让我们吃过这么委屈的葡萄,没成想回了府里倒是比从前多了见识,啧啧啧,看看这成色,看看这个头,不说是葡萄我还以为是被人挂了一串羊粪蛋子在上头呢,竟不知道有什么能看的。」 又拿起寿山石雕成的冻石荷叶笔洗掂量了一番: 「少夫人,我虽然是个家生奴才出来的,好歹也在二少爷房里见过类似的物件儿,二少爷房里的那个又清又透,放在冰上像是冰砌的,放在雪里像是雪堆的,这个嘛,放在恭房里像是装痰的,放在厨房里像是收拾剩菜的。」 说完,她随手放了回去,从头发丝儿到指尖儿都透着嫌弃。 「这位姨娘,这东西好歹是老夫人所赐,我们老夫人是堂堂县主……」 「我还以为是来请我过去给我接风的,原来是借着长辈之名来我这儿撒野使威风的。」 赵肃睿拿起一旁的茶盏轻抿了一口,只一句话就让那婆子闭上了嘴。 带头的老嬷嬷倒是一声不吭,穿着一件浅褐色的对襟褙子几乎要站成房里的一棵树。 看了她一眼,赵肃睿说:「你们送来的这些摆件奢华得很,跟我的家具倒是配不上了,唉,我哪有心情去吃什么接风宴呢?」 等把人送走了,赵肃睿拿起一块核桃皮儿丢到了夏荷的脚边,结果夏荷还没如何,那小猫仿佛看见了玩具,溜溜溜地跟了过去就地玩了起来。 赵肃睿:「……」 重看向夏荷,他想了想才说: 「你这舌头倒是厉害,小心被人盯上。」 夏荷坦然一笑,低头看着凑在自己脚边玩核桃皮的小猫崽子: 「我只消知道少夫人能护着我就是了,姑娘英明神武有天大的本事,咱们拢在姑娘身边儿是绝不会吃了亏的。」 赵肃睿挑了下眉头,怎么?这是要赖在他这儿了不成? 当然了,护人嘛,别说是眼前这些或泼辣或娇憨或深藏不露的女子,再多了,他也能护得住。 被哄开心的昭德帝摆摆手,让图南把午饭端来。 那边儿牡丹阁里什么老夫人夫人世子夫人还等着拿了东西好换「沈时晴」去开席,这边儿赵肃睿已经带着丫鬟和小妾们吃上了。 谢凤安的厨房里有一口深灶,烧热了,把肉菜装进罐子里再用黄泥封了口,悬挂在里面,过上半日取出来,骨酥肉烂唇齿留香。 图南不光在灶里悬了两罐鸡汤,还有两只抹了酱料的肥鹅。 端到赵肃睿面前,就是一道烧鹅、一道山珍鸡汤、一碗腌菜烧豆腐、一碗木耳炒青瓜,还有一些下饭的小菜,至于主食,除了米饭之外,还有几张 饼,是用烤出来的鹅油加了葱和葱油烙出来的。 赵肃睿用饼卷了鹅肉吃得香甜,连吃了三四个,又啃了个鹅腿,才慢吞吞吃起了豆腐青瓜之类。 其他人吃的也都差不多,唯有柳甜杏因为去厨房逛了一圈儿正看见图南在做油饼,就央求她做个甜口的,所以,她吃的饼是裹了松子碎刷了蜜汁做的,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香甜。 有一群小孩儿眼巴巴地看着,柳甜杏只能扁着嘴留了一张饼,把剩下的三张撕成了小块分给他们。 「呜呜呜我的饼。」委屈得她红着眼睛看着夏荷,夏荷假装没看见。 赵肃睿吃了个七八分饱,还忍不住看柳甜杏。 看完了柳甜杏,他又看图南。 看完了图南,他又看向柳甜杏。 图南又不是瞎的,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 「姑娘放心,鹅油还有,晚上奴婢给你做。」 英明神武战无不胜的昭德帝满意了。 吃饱喝足,面前的小几都撤了下去,搬着几盆珊瑚进来的丫鬟婆子第六次来请「二少夫人」去「赴宴」。 崔锦娘的两岁多的儿子泉哥儿看着艳红红的珊瑚树,忍不住上前了几步。 安年年的儿子端哥儿是所有孩子里最大的,今年已经五岁多了,他赶紧走上来拉住泉哥儿。 却听泉哥儿指着珊瑚树上的一个黑点儿说:「有虫洞洞!」 哎哟呵!崔锦娘这女中枭雄生出来的儿子都这么讨人喜欢? 赵肃睿抚掌大笑:「听见了么,两岁稚童都知道你们送来的东西不行,罢了罢了,你们送来的东西从衣服珠翠到摆件再到珍玩都太丑了,干脆拿一万两银子来,我自己买去。」 等那些婆子走了。 赵肃睿终于从榻上起了身。 「阿池,给我找身衣服来。」 「姑娘?」 「银子是肯定会送过来的。是人是鬼,总得见见,管他什么魑魅魍魉,打个照面掂量掂量……就算是两军对阵,也没有主将一直缩在后面不现身的道理。」 说罢,赵肃睿指了指一身衣裳。 「就穿那个。」 赵拂雅怎么都没想到,收了那一万两银子官票的沈时晴,竟然会穿了一身男装来见自己。 一身男装的沈时晴头上没有戴帽子,头上是麒麟衔珠小金冠,腰间是螭纹玉带,一身黑底洒金的云海日出纹的曳撒在身,外面裹着一件黑色的大氅,步伐矫健,威风堂堂,乍一看,哪里像是什么伯府宅门里的正经夫人,倒像是个出去刚打了兔子回来的贵家公子。 她打量着赵肃睿,赵肃睿直直白白地回看她。 一个……浑身写着「垂垂老矣无欲无求只惦记自己棺材板上能多打几遍漆」的老妇人,看起来比那些哆嗦着身子也要进宫求见自己母后,以求为她自己的子孙求个封赏的老诰命们要多了几分不染凡俗的清高。 「沈氏!你怎么做这般不伦不类的打扮?」 赵肃睿看向说话的宁安伯府夫人孙氏,皮笑肉不笑:「夫人不是请我来我要给我接风么?偏偏我这宁安伯府的少夫人实在找不出一身得体的衣服,后来我一想,我只要不把自己当了少夫人也就没事了。」 说完,也不等给他让座,他一屁股坐下了。 孙氏僵在了原地,老夫人端坐在上首没有吭声,世子夫人古氏连忙笑着来打圆场: 「从前我就觉得弟妹应该穿得别致些,不然每日也太素淡了,今日这一身倒是又别致又飒爽,让我想起了那诗文上的女将军来。小时候听我奶娘给我讲什么「关西英烈女、护国马夫人」端的是威风凛凛,今日可算是见到 了真容了。」 她绞尽脑汁转圜场面,自然是因为她的丈夫谢麟安有吩咐在先,跟她说了无论如何要讨好沈氏,虽然心里不自在,古氏也还是尽了全力。 只可惜她千辛万苦铺出来的台阶,她的婆母却不是肯轻易下的。 皱着眉,孙氏先向古氏发作了起来:「什么英烈女?从前伯爷要聘你给麟儿为妻,说你端庄守礼,竟是不知道你也有这等淘气的时候,什么稗官野史也当了宝贝值得你记了几十年,可要小心些,别被那等不守妇道的人带歪了路,带歪了心。」 古氏脸颊微红,她并不是个口舌见长的,如今的灵巧也是因为之前她独力支撑伯府练出来的,要是之前,被她婆母这么指着鼻子教训,她怕是死的心都有了。 「婆母,您知道,我并不是……」 赵肃睿对天翻了个白眼儿,对这种人,怎么能把话头往自己身上引呢?人家就是要骂你,管你是不是呢! 「伯夫人每日念经念坏了脑子,连正经史书都没看过几本,竟然就能在这儿说旁人看的是稗官野史,也是可笑,《三朝北盟会编》连我大雍史官都要参照,到了你嘴里只剩个用来骂儿媳妇的引子。 「再说了,我和世子夫人都是伯爷千挑万选入门的媳妇,进门数年,每日晨昏定省从未缺过,无论是主持内宅还是为夫君纳妾皆是从无怨言。若是说了两句女将军都要被你扣上这大帽子,那平日里的贤惠媳妇也不必做,反正做了也被骂,不做,你又能拿我们如何?」 孙氏瞪大了眼睛,七年,整整七年,在她眼里沈氏就是个任她予取予求的废物,被她罚去跪佛堂回来还要谢她教诲,今日怎么敢这么对她说话? 其实,这样的惊讶对于孙氏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昨天,前天,自从「沈时晴」浩浩荡荡带着一群人回了宁安伯府的那一天起的每一天她其实都有这种惊讶。 「她怎么敢?」 「她怎么能?」 「她怎么可以?」 只不过每一日她睁开眼仿佛都在做着一场一切如常的美梦,便总是忘了昨日的惊讶。 直到此时,「沈氏」身穿男装翘脚坐在她面前,嘲讽她,威胁她。 「沈氏!你……」 「行了,闭嘴,说是要给我接风,怎么看着倒像是要审我的?这可是一万两请不来的价钱,再添五万两,我倒是听你两句废话。」 孙氏脸色涨红,大声怒斥:「沈氏!」 赵肃睿掏了下耳朵:「掏钱!」 「沈氏你好大的胆子!」 「掏钱。」 「沈……」 「老夫人,要么掏钱,要么,让她闭嘴,出去。」 赵拂雅抬了抬眼眸,看向那个浑身上下写满了「不驯」的男装女子。 此时,孙氏也看向她:「老夫人,沈氏她……」 「素欢,把伯夫人送回去,她今日在牡丹阁受了风,关着门户好好休养些日子。」 一个老嬷嬷无声无息地站出来,弯着腰请孙氏离开。 偌大牡丹阁,安静无声。 无数双眼睛都看着孙氏。 孙氏的嘴唇颤抖。 她是宁安伯府的主母!她、她…… 站在自家姑娘身侧,阿池看了孙氏一眼,又垂下眼眸。 姑娘从前说什么主母、什么管家、什么争宠都是虚的,她心中是不愿信的,姑娘活在府里,就应该在府里争上游,姑娘活在谢家,就应该在谢家说一不二。 直到此时,她才懂了姑娘说的是什么意思。 费心尽力几十年,自以为牢牢把持着 谢家的内宅,把小妾、儿媳都踩在了脚下,怎么也该是稳妥的,可如今呢? 先是被亲生儿子清掉了臂膀。 又被自己的儿媳讥讽,让她闭嘴。 最后,她的婆母也让她离开。 她争到了什么?又谋到了什么?是尊重体面?还是钱财权柄? 此时繁花似锦的牡丹阁,还不如方才那分着松子鹅油饼的清风徐更真切。 孙氏颓然地往外走,一步,又一步,数十年来,她唯一一次没有在离开的时候向她的婆母行礼。 却也无人在意。 「等等。」 听见沈氏的声音,孙氏脚下一顿。 「夫人既然要养病,从我这借去的那些字画摆件儿也就不合用了,也省得伤身,阿池,你和张铜钱带着人去夫人院里,把该拿的拿回来,不用劳烦旁人了。」 阿池愣了下,连忙应下,转身也走了出去。 孙氏见状,发出了一声尖叫: 「你们到底干什么?你们到底是要做什么?仗着我夫君被关着就要造反了不成?我告诉你沈氏!你也不过是个下堂妇!凤儿他一直看不上你!要不是那楚济源回来了你以为你能回到伯府?你就是个下堂妇!下堂妇!弃妇!你就活该被人给休了!」 赵肃睿歪着头听了一会儿,笑了。 笑完了,他看向了老夫人。 抬手摸了摸下巴。 「谢凤安那种废物,也就伯夫人能把他当回事儿了。」 「是呀。」赵拂雅微微颔首,手里的佛珠转动起来,「沈娘子你自然看不上我家凤安,毕竟,你现在可是九五之尊的心上人。来日入宫少说也是贵妃,哪里看得上一个什么伯府二少夫人。」 宁安伯世子夫人古氏傻了。 赵肃睿的狗爪子在半空中停住了。 啥玩意儿? 他给沈三废当贵妃? 不对,沈三废给他当贵妃? 眼睛眨了下,赵肃睿笑了: 「老夫人每日在佛堂里礼佛,竟然知道这么多,看来天上的神佛也喜欢看人间情情爱爱呀。咋了,你是想给我添嫁妆还是要给我做媒人?」 赵拂雅轻笑: 「沈娘子放心,我绝无拦着你奔前程的意思,只是……沈娘子,若有一日陛下为了天下悠悠众口舍了你,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沈三废敢舍了我? 赵肃睿觉得好笑,只回了四个字: 「不劳操心。」 「你在伯府七年,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又怎能不操心?」老夫人轻轻摇头,她看向一旁燃着的香。 语气略低了一分。 「沈娘子,你可是秦氏之女,她要是知道你的今日,又该如何伤心?」 秦氏? 沈三废的娘? 为什么突然提起她? 电光火石之间,赵肃睿突然福至心灵。 阿池从前说的话回荡在他耳际:「夫人没几个月就病死了。」 沈三废坚韧如此,她娘也不遑多让,如何会「哀痛至死」? 一时间,赵肃睿突然觉得心有些乱。 他环顾四周,注意到了一直在幽幽点燃的香炉。 孙氏好歹是个伯府夫人,怎会那般焦躁狂怒? 下一刻,他手臂一抬,从袖中抽出了一把短刀。 第一百五十五章 他的愤怒 燕京城东西宽有两千余丈,南北宽一千八百余丈,芸芸众生聚散如沙,自然不会只有一场「接风宴」。 「这女真人做的烧酒辛辣醇厚又不失清冽,辽东一带不管是汉人还是女真人都喜欢的紧,还有都沁来的商人偷偷买了回去,只可惜我有公务在身不能饮酒,只能提了这么两坛回来,终于等到交割了差事才能来找离真君共饮了。」 「辽东烧酒?还真是好东西。这么一比,我带的刁酒倒是醇香有余辛辣不足,只怕顶不住这雪后冬寒,好在我带了些自己猎的鹿肉来,总算让我还能自认了这东道。」 年轻男子穿了一身白色的松竹纹过肩通袖襕袍,精细至极的鹤鸟张开翅膀停驻在他的肩上,垂头张望的鹤那殷红的鹤顶恰好在他胸前正中。 只此一点,也足够衬出了他容貌的俊美无俦。 坐在他对面的人穿了一身雅青道袍头戴唐巾,作文士打扮,一手撑着头,一手用筷子夹了一片山栗,笑着说: 「这小小一碟山栗拌了橄榄加盐而成的梅花脯已经妙到绝处,足可见离真君的盛情了。在下从前读可山先生*的《山家清供》,读到此味心向往之,只恨春日里没有栗子可用,没想到当日之念竟能被离真君带来给我接风。一见投契,再见知己,我本以为是古人妄言,遇到了离真君方知从前是我少了见识。」 锦衣男子轻笑摇头,他原本已经从提盒中拿出了一对细白瓷的高足杯子,又看了一眼那还带着泥封的酒坛,又将细瓷杯放了回去。 「方管事,取两个大些的酒碗过来。」 见他如此,文士笑着说道: 「离真君如此随性随心,明某也有不及。」 此人就是刚刚回京两日的兵科给事中明若水。 「喝酒算得上什么随心随性?明兄总是得空就夸我。」坐在明若水对面的「离真君」自然就是披着赵肃睿壳子的沈时晴,数月前她去看陈守章的那一日偶遇明若水,两人一起谈天说地,颇为投契,昨日明若水回京,今日又叫了「离真君」出来喝酒。 她便来了。 「这烧酒确实不错。」 浅饮一口,沈时晴赞了一声。 「我从前自己酿过酒,学了山东一带的秋露白和透瓶香,秋露白里多是要添花露果露,虽然本浆辛辣,入口还是甜的,透瓶香倒是让人通透,只可惜后劲儿有些大,也不像这烧酒这般清冽。」 「没想到离真君竟然会酿酒?」明若水将喝空了的酒碗放下,语气甚是惊奇,「在下自认也是家中放纵的,没想到离真君年纪不大,做过的事倒是比在下还多。」 用两根手指托着酒碗,沈时晴看着碗里澄澈的酒液,唇角微微勾起: 「家母生平两大好,一好骏马,二好美酒,我也不过是从她身上学了些皮毛罢了。」 明若水闻言连忙给自己的酒碗里又斟满了酒: 「在下游历大江南北,也不是不曾见过精于骑术又或是遍饮美酒的奇女子,只可惜,明明才华卓绝见识广博,她们却并不以之为傲,更不曾说什么喜好,下马封坛之后,终究也如其他女子一般嫁了人家,从此把心思放在了夫君孩子身上。能让子女开口说「家母生平两大好」,已经是罕见至极,能坦言自己爱马爱酒更是令人心神震荡。」 将自己的酒碗与沈离真的酒碗轻碰,明若水笑着说: 「若非识得离真君,在下也长不了这番见识,只盼着能和离真君再多些亲近,哪日能随了离真君拜访令堂,我定提着上好的酒去。」 沈时晴看看明若水,捏起酒碗,径直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我娘是个极好之人,聪慧果敢,从不因琐碎私心做低头之事。」 说完,她单手拎了酒坛,又往碗里倒酒。 没有温过的酒浆里仿佛还有着辽东的凛冽寒气,沈时晴微微闭着眼睛,将酒一口饮下。 过去的几年间,她极少与人说起自己的母亲,哪怕是面对垂云和图南。 不是不想说。 她仿佛一只趴在地底静等着严冬过去的蛇,在长久的等待里,她不愿意去看自己身上的伤口。 「家母若是得见明兄,一定也喜欢。」 垂下眼眸,沈时晴调转话锋: 「之前听闻辽东雪患成灾,我还想明兄在永平府不知如何了,如今见明兄安然,我也算是能放下心来。」 刚烤好的鹿肉散发着浓香热气,用刀片下来一片与酱料菜蔬一并包了入嘴流得满口生香。 明若水咽下嘴里的鹿肉,笑着说: 「虽是遇到了些许小人作祟,永平知府魏选终究是无愧当年山阴县百姓送他的万民伞,天灾只是天灾,终究没成了人祸。」 「小人作祟。」沈时晴将这四字玩味了一通,摇摇头道,「这背后之人可未必是小人。」 不是小人,就是大人。 明若水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信:「在野不缺君子,在位亦有小人*。此信,离真君不妨收下。」 信封上并无字迹,沈时晴打开看了一眼,又看向明若水。 明若水举盏轻笑:「送信之人极是谨慎,非要看着魏选将信毁了,魏选之妻林氏机敏,借着端茶的机会将信换了下来。」 刘康永最好写长篇大论的折子劝谏「她」要循先圣之礼,沈时晴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他的亲笔信。 当朝阁老,写信给自己同乡门生让他对灾民袖手旁观。 「明兄如今是兵科给事中,怎么反倒把信给了我这个混在锦衣卫里的闲人?」 「离真君为人超然,做事却实在,你当初劝我不必为守章兄心焦,果然,过了月余,守章兄就白白胖胖地升任了登州知府。」 这话让沈时晴浅浅一笑。 「陈守章本就无甚过错,他愿意直言进谏,于国于民皆有功劳。」 她说话时,明若水一直看着她。 如同赏明月远渡雪山上,又如同窥新花低照入水中。 「离真君,我曾给守章兄算过,他递上那么一本折子,只有死路一条。」 「算?」沈时晴略挑了下眉头,「我只知道明兄文章华彩见识广博,没想到明兄还会算命。」 「我本是个凡夫俗子,哪里能算了命?」明若水失笑,「我不过是在人世历练了短短二十载,勉强算算人心罢了。」 说完,他似乎又有些困惑,眉头都皱了起来: 「本以为依陛下之性,西征一事才是重中之重,没想到他倒将一腔杀伐之心倾于朝野。」 沈时晴将两人的酒碗都满上,低着头说: 「听明兄的意思,也觉得陛下如今对朝臣过于严苛?」 「非也非也。」明若水轻轻摇头,「君有疾在肠胃,以火齐之法疗之,可谓恰到好处。在下只是没想到,我大雍之痼疾,真的已经到了肠胃。」 看着眼前的几色小菜和流淌着肉汁的鹿肉,明若水轻叹: 「离真君出身富贵家学深厚,举止风流,以盛情待我,不过四菜一肉一酒。直隶之下各府县,在下每到一处,几乎遍尝山珍,其间还有人与我说,只恨鲥贡断了,不然,他自可请我吃极鲜美的鲥鱼,比陛下祭天用的新鲜百倍,只此一鱼,价值何止百金?」 脸上微微有些醺然,明若水苦笑一声: 「两个月光景,我几乎是遍览了这世上 的浊酒浑肉,从官到吏,奢靡无度,所花钱粮何来?向下横征暴敛,向上谎报灾异,太仆寺存银还没收齐,就已经被这些人惦记上了,巧立名目借出来,便又是一段风流快活。直隶乃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天下各州府又是什么情景,在下实在不敢想。」 说完,他又喝了一口酒。 他虽然是个不求功名利禄的随心之人,到底也有一腔报国之念,大雍朝立朝至今,内中竟朽败至此,他心中也有些郁气难消。 「直隶下辖各府,各县被明兄查过一趟,自上到下裁换了数十人,可见浊酒浑肉入了明兄的肚肠反倒生出了一股清气来。」 「清气?」明若水「哈哈」一笑,「若非朝中有李阁老替我作保,我又有几个交游好友能护了我周全,离真君你今日见的只怕就不是在下这提酒回来的落魄书生,而是在下的牌位了。」 寥寥数语,可见他这一行之凶险。 经历这般凶险,却能把极要紧的信交给自己这个不过见过数面的「好友」。 沈时晴心中长叹,将那信妥当收起。 「明兄既然信我,就只管放心。」 「在下自然信离真君。」或许是酒意上头,明若水眼眸里带了两分水色,「离真君,你当初说守章兄无事就真的无事了,不妨再说说此事又该如何?」 「如何?」浅抿一口冷酒,看着酒碗里男子眉目的倒影,她笑了笑: 「自然是该死的死,该……死的死,雪融春生。」 「好!好一个雪融春生!为这四字当浮一大白!」 明若水笑着饮下一大碗酒,用手撑着头,看着「沈离真」,他轻晃着脑袋说: 「老天爷究竟是怎么睡醒了,让天下间有了离真君你这般的人物,在下初见你,便觉是钟灵造化于一体,绝极妙极。」 沈时晴听着明若水夸张的溢美之词,正要反驳,却看见方祈恩快步走了过来。 「爷,那宅子闹开了!见了血。」 「明兄,家中有事,我先走一步,过两日给明兄饯行。」 「饯行?」打了个嗝,明若水有些茫然,「在下初初回京不过两日,怎么过两日又要饯行?」 快步走到小院之外,见门口已经有牵来的马,她回头看向方祈恩: 「让人传信回去给高女官,写个圣旨,升兵科给事中明若水为江西提刑按察司副使,兼领巡按御史,即日派往江西。」 原本有些迷蒙酒意的双眸已经恢复清醒。 方祈恩连忙应声,又替他家皇爷牵马。 上马看向宁安伯府所在之处,沈时晴说: 「务必在三日内,让明若水离开燕京。」 「是。」 吩咐好了,沈时晴才骑马往北而去。 她要去的地方自然是宁安伯府。 此时的宁安伯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冰冷的兵刃比在了老妇人的脖子上,将人拖着一步步走出牡丹阁,赵肃睿却没有往大门去,反而要要往桥上走。 两个头发花白的嬷嬷追了出来,身上的绸缎衣裳都被血给染透了。 那血自然是她们的。 赵肃睿深知何谓擒贼先擒王,他拿出刀第一件事就是扑杀向了端坐在上的老夫人。 老夫人身边的几个嬷嬷不声不响,手脚却利落,劈出一掌就要将他打出去,千钧一发之时,图南从赵肃睿的身旁窜出,自从回了宁安伯府她就没带剑,身上却藏了两把短刀,一刀一个,将老夫人身旁的两个嬷嬷砍伤了。 赵拂雅既然用了这个香,自然是要看着「沈时晴」发狂,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别的女人发狂是 动嘴上官司,这不声不响了七年的沈时晴发狂竟然是动刀! 她虽然身子比同龄人好些,却到底被赵肃睿擒住了,赵肃睿也不客气,也不在乎她是女人又或是老人,手起刀落先在她的大腿上扎出了个血洞让她不得脱身。 「我知道老夫人你想让我当街发疯,再说几句不恭不敬的话,最好能口不择言说出些丑事来,可惜了,我这人,一向不爱跟着旁人划出的道儿走。」 赵拂雅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一番筹谋竟然是这等局面,腿上剧痛,自己的一条命还被别人挟持在手里。 「沈氏!阖府上下都看见你暴起伤人,老身我既是你的长辈也是皇亲,今日一过,你难逃一死。」 「哈,难逃一死?我不动你们就能让我活?」 牡丹阁外自然少不了英郡王府的侍卫,拔剑出鞘,搭弓相对,赵肃睿小心防备着,把赵拂雅牢牢挡在自己身前。 图南手中染血的双刀被她收起来,不知道她从哪儿抢了一把弓,此时也瞄准了包围他们的一干人,谁敢妄动,她当即一箭射出。 和赵肃睿一样,她不在乎自己射的人是谁。 听见有人惨叫倒地,赵肃睿哈哈大笑。 「图南,你这一手本事已经堪为锦衣卫的总旗。」 图南没有谢他的夸赞,只说: 「姑娘,我昨日夜里数了,英郡王世子带来的王府侍卫不少于一百四十人,此时在场八十人,还有六十人不在,倘或英郡王世子留了十个人护自己,又将各处门封了,也还有三十人只怕已经埋伏进了咱们院子周围。」 「没那么多。」赵肃睿冷冷一笑,「今天早上那个人头一挂,他少不得派人出去送信,此时咱们闹成这样外面西厂的人还没进来,多半是被赵勤仰派人引走了……」 头脑有些昏沉,赵肃睿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清醒。 「外面西厂共有一百八十人,十人成队,每次赵勤仰派人出去,三人以下有一队跟着,五人以上有两队跟着,他少说派出去了六队,才能让外面西厂的人不敢擅闯,如此,又少了三十人,大门上藏人在内,大概多些,有个十人,余下各处小门有两三人守着已经是到了极限,咱们院子周围就算有人,也不过三四个而已。」 喘了两口气,赵肃睿还是觉得心中邪火丛生,吞咽了下口水,他突然说: 「你们堂堂宁安伯府请客接风竟然就摆了十个看盘!你们是接风还是喂鸟呢?!一家子都是废物,你更是个老废物,连请客都请不起了,你还逞什么强?就你这从自己孙媳妇身上扒皮下来的本事,你觉得自己能顾得着什么?」 赵拂雅活了七十多年,第一次被人当面指着鼻子骂废物。 沈时晴吸了那迷神香,竟然就骂她废物? 环顾四周,都是自己侄子的侍卫,赵拂雅顿觉自己腿上的疼都不算什么了。 她是谁? 她是怀远县主!先英郡王长女!宁安伯府太夫人! 「沈氏!你休得胡言!」 「胡言?我说错了么?你要想干大事,好歹得把小事管好!你看看这宁安伯府的丫鬟下人,都是废物,你看看宁安伯府的账册,都是烂账,你再看看你养出来的子孙后代,捆一块儿都不如一头驴!一把年纪了,连个席面儿都整不出来,我看你就是个笑话!」 「姑娘,桥上被人堵住了,咱们从冰上走。」 赵肃睿点了点头。 他现在一张嘴就想骂人。 「还给我用***,你什么见识啊你给我用***?废物!」 赵拂雅:「……」 宽阔的池塘冰面上,一声声「废物」在回荡。 池塘对面,一群女子手中拿着刀枪棍棒和盾牌也冲上了冰面。 「姑娘!」 赵肃睿甚是得意: 「看见了?老废物,这是老子的兵!比你强百倍!」 冰面上,穿着各式裙子丫鬟和小妾将裙角折进腰间,头上的钗环也都去了,三人一团,用盾遮身,竟然真的组成了战阵。 第一百五十六章 芳心纵火 被人架着回到了住处,宁安伯夫人孙氏越发躁狂了起来,三四个婆子都压不住她。 “我是宁安伯夫人!他谢文源本事不大官瘾不小,投靠了一个又一个,要不是有我操持,这伯府早就没了!” 说着说着,她一面挣脱别人的阻拦,一面涕泪横流连哭带骂:   第一百五十七章 谎言不多 谢麟安这一日过得可谓是跌宕起伏,一大清早东跨院的大门上被人挂了几颗人头,他匆匆忙忙赶了过去,他那个郡王世子的表兄非说是家里出了内鬼,让他把里里外外的下人都查一遍。 这还用查?   第一百五十八章 痛快不痛快 赵肃睿身边围了几十名女子。 沈时晴的身后是上百锦衣卫。 他们皇爷都来了,方祈恩自然也得随身伺候着,张罗着让人赶紧去叫了丫鬟婆子过来,好把宁安伯府的老夫人连搀带拉地“请”上来。 毕竟有“男女大防”在这儿,金尊玉贵的伯夫人、县主哪里是粗手粗脚的锦衣卫们能碰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冬雷震震 “朕离宫的时候可有什么事?” 沈时晴回皇宫的时候照旧是直接进了西苑,三猫早就在朝华苑等着伺候了,见自家皇爷从马车上下来,立刻捧了热乎乎的毛巾先给皇爷擦脸。 拿过来随便擦了擦被冷风吹得僵硬的脸颊,沈时晴长出了一口气:   第一百六十章 劈向群臣 两本折子都是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李从渊拿来的。 在众臣之间传阅了一圈之后,终于又回到了御案之上。 坐在御座上的年轻皇帝手指轻轻在折子上敲了下,声音不大,却比外面的冬雷还更让人惊心动魄。 推行女官入朝、清查太仆寺旧账,陛下过去数月里着力在做的两件事,今日竟然一并出了纰漏。   第一百六十一章 红裙翻飞 焦濡,礼部祀祭司员外郎,从五品。 在权贵满地走,官吏多如狗的燕京城,这官着实不大,却又有些特殊。   第一百六十二章 女子敢往 六科的一干给事中官职虽小,职权却大,武英殿外的六科廊下靠近天子,他们自然也是真正的“天子近臣”。 现在这一帮“天子近臣”跪在御前,形容狼狈也就算了,听到的还是天子的奚落。 送去军前效命?怎么可能?他们可都是进士出身的国之栋梁,陛下说的定是一时的气话。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太慢太快 “陛下,臣心有不明。” 武英殿的殿门大开,群臣们鱼贯而出,李从渊却留了下来。 站在殿中,他抬头看向坐在御座上的年轻君主。 “陛下,您太急了。” 碎雪夹在风中从没有关闭的殿门外吹进来,李从渊垂着眼眸,双手拱在身前。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又善又狂 “太慢了,太慢了。” 坐在“清风徐”的堂屋里,赵肃睿抻着脖子看着图南带着几个小丫鬟提着砂锅进来,嘴上还在嫌弃。 图南还没说话,在后面提着食盒的小包先笑了: “姑娘,图南姐姐把这锅汤足足炖了三个时辰,别说是涮肉了,捡个树枝儿扔进去煮了奴婢我都能吃三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