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看见光的人》 第一章 引子 今日红月。 看似空无一人的山道,转过山脚的急弯,背光处却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和骡马时不时地喷气声,每一匹马背上都背负着两个大筐,显然是一伙运货的商队。 却有那么一匹马格格不入,比起运货的骡马,这匹红马高大得多,毛色发亮,背上只带了一个蓝布包袱,包袱不算小,看起来倒是不重。 而红马的主人,是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此时他并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入睡,而是愁眉紧锁,在铺盖上翻来覆去。 本来,自他赶考途中和这伙商队相遇后,结伴同行以来,商队似乎一直在赶时间,常常行路到夜深方歇,让书生觉得颇为辛苦。可是今日,月升以后,明明时间尚早,领队却立马寻了一处避风的山坳,就地歇下了。 他突然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把毯子向上拉了拉。 “不对。” 书生悚然而惊,刚才还有些吵闹的秋虫之声,就好像突然被人割断了喉咙似的,一瞬间消失无踪,身边的红马有些不安地踏了踏地面,不过倒也没有太大的动作。 鬼使神差一般,他悄悄把目光投向山道转角处,那一道光与影的分界。 一阵微风突起,山道的那一边,缓缓飘来一层稀薄的雾气,被月光照地苍白中带有一丝丝暗红。 渐渐地,雾越来越大,却始终盘旋在月光照过的那一边,就好像在那道分界处,有一堵透明的墙壁。 书生的耳朵里,周围的呼噜声似乎越来越小,因为他听到了雾气中传来一阵沉闷的铃声,正在从远处向这边缓缓而来。 终于,一个人影从雾气中出现,这是一名长发的红衣女子。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影影绰绰的人形自雾气中走来,又顺着月光和雾气的方向,向远处走去。 书生的呼吸几乎停滞,这群人虽然自始至终未曾向这边看上一眼,但是他们前行的方向,却本没有路,那是断崖! 他脑袋一片混沌,眼睛直勾勾地,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不知过去几时,雾气又慢慢稀薄了起来,而原本遥远的铃声,也渐渐清晰可闻。随着铃声来到转角,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出现,而他们的身后,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眼见两人随着队伍渐行渐远,书生正要呼出一口气,白色人影却突然回过头来,盯着书生的方向,咧嘴一笑。 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咧到耳根的嘴角,看到这一幕的书生,终于忍不住身下一热,眼前一黑。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拍在白衣人脑后,黑衣人瞪着没有眼珠的眼睛,向白衣人怒道,“你吓他做什么,万一吓死了,我也得受你连累。” “哪那么容易?”白衣人揉着脑袋,“阴阳眼多半是有些前缘之人,寿命长着呢,怎会就这般容易横死。” 黑衣人闻言眉头一皱,正要再说,却心中一动,向天上望去。 白衣人也似有所感,不再混说,脸色凝重。 此时队伍上方的天空,既不似白日般明亮,也不是一片漆黑,而是陆离斑驳,好像被橙色染料染花了的黑布,并伴随着沉闷的轰隆声。 “这什么鬼东西?”白衣人忍不住抱怨。 “先离开再说!”黑衣人瞪了一眼白衣人,手一摆,一根招魂幡握于右手,匆匆赶至队伍开头,招魂幡一摇,向着这片离奇的天空之外飞奔而去。 尽管队伍速度提升了三倍,可是这片天空的区域实在太大,未及完全脱离,白衣人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这是火。 铺天盖地大小不一的火球,从天上如雨水般落下,热浪伴随着耀眼的光芒,将队伍的前后左右包围地严严实实,哪里还有逃走的通道。 黑衣人眼见一颗火球就要砸在队伍中间,一咬牙,招魂幡一摇,一道暗蓝色光芒笼罩在队伍头顶。 那火球与蓝色光罩一触,却几乎根本没有停顿,直直砸在数人身上,只不过一瞬,那几人就像从来未出现过一样,凭空消失。 “三味真火!”黑衣人本来就没有血色地脸似乎更加苍白了几分,看着招魂幡上明显的裂纹,咬牙切齿地吼道。 “躲开!”白衣人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 晚了,黑衣人一愣,眼前一亮,只觉得几百年没感受过的痛感又回来了,不过这也没持续多久,火焰很快燃遍了他全身。这是三味真火,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去消灭,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化为虚无。 白衣人在原地愣了一瞬,怪叫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队伍,朝着火焰笼罩范围外狂奔而去。 黑衣人湮灭,白衣人逃走,队伍里本来目光呆滞的众人眼睛里渐渐出现光彩,他们环顾四周,立马发现了自己的处境。在看到数人被火焰瞬间吞没后,众人再无迟疑,纷纷做鸟兽散。 观音赶至此地之时,大部分的火焰已经熄灭,只剩下一簇簇的小火苗,灼热的大地上除了焦土已无半分生命迹象。一块略微平整之处,一群鬼差围绕在一个红衣人身周,低声议论着什么。 “菩萨。”红衣人见到观音,急忙上前施礼,“菩萨来的及时,我等正不知所措。” “判官无需多礼。”观音颔首,凝目看向刚才被鬼差围住之人。 那是一个白白胖胖的老头,此时正躺在地上翻滚挣扎,口里发出荷荷之声,好似在忍受难以言说的痛苦。尤其奇怪的是,他不似别的鬼魂般脸色苍白,而是从内到外透出一道金光,照地他身下的地面都一片金黄。 “菩萨。”判官面露愤懑,“也不知是遭遇了何事,今日地府一队鬼差久未归还,我等寻至此处,竟是这般光景。除了此人,鬼差和押送之人全无踪迹,他又成了这副模样,根本无从问话。” 观音查看此人片刻,眼中有些悲悯,“此乃天庭祸事,不想却牵连了地府,不知此人生前为人如何,我许能救他。” “家境殷实,除了有些贪恋口腹之欲,也算是个好善乐施的好人,积累了不少福报。就是有些教子无方,晚年诸子争产,以致于病榻之前争吵不休,气郁而死。”判官一边翻看生死簿,一边回道。 “口腹之欲。”观音点了点头,“许是如此,他才会为老君的金丹所诱。好在他福报在身,未被金丹立马反噬。也因金丹之由,未和其他魂魄一样烟消云散。他能存在至今,也是时运。只可惜此人修为尚不足以成仙,时间一久,终将无法消受而亡。” “老君金丹!”闻听此言,判官和众鬼差齐齐吞了口口水,眼里都放出异彩。 观音微微一笑,未再多言,而是手指一点,将此魂收入净瓶,“此人也算造化非常,烦请判官转告阎罗王,我带他去了。” 第二章 粘腻,沉重,烦恶,这是祝绝睁开眼后的第一感觉。 感觉脸上有什么东西爬来爬去惹得他直发痒,不由自主就想抬手抹去,却发现手被什么压得动弹不得。他艰难地转过头去,借着微弱的月光,一双滚圆的眼睛正直愣愣地瞪着他,仿佛是一只择人而噬的猛兽。只是,那里面早已没有了神采,而压住祝绝手的,就是这人的身体! 祝绝张大口,想发泄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喉咙却干涩难当,只“咔咔”地响了两声,紧接着,什么东西掉进了张大的嘴里,在他的舌头上蠕动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 “呕~~~~” 巨大的冲击让祝绝原本好像灌了铅一样的四肢瞬间充满了力量,发疯般连踢带打把压在自己身上的三具尸体推开一丈远,胡乱拍打掉脸上还在蠢蠢而动的蛆虫,趴在原地呕吐起来。 直呕得胃部隐隐作痛,眼前有些金星直冒,他才停下,瑟瑟缩缩地打量起周遭。 全是尸体。 触目所及,人山人海,却没有一个动弹的,这一片死寂和不远处热闹的虫鸣对比明显,就好像咫尺距离,却分隔了人间与地狱。 不能,不能呆在这里。 祝绝强忍住浑身的战栗,连滚带爬地冲到尸坑边缘,一边泪流满面,一边踩着脚下的尸体,指甲深深扣进坑壁明显被翻开不久,尚且湿润的泥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与勇气,终于离开这人间地狱,头也不回地冲进前方密林之中。 他想起来了。 刚才他踩过的每一张脸,每一双手,每一个胸膛,都和他穿着同样的衣服。他不敢细看,这些人是曾同睡一个帐篷的兄弟,还是一起操练的战友,还是仅仅在驻地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但无论如何,都必须尽快离开。刚爬出尸坑,他就远远地看到有火光从远处奔来,想是被他刚才的喊叫声所惊动。而他身处的军队作为战败的一方,是不可能有余力将尸体这般收拢的。 祝绝一心只想离开那里远远的,他既然活过来了,就不能被抓住,再死一次,故而心无旁骛地一路狂奔,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此地若有旁人,必然会惊掉下巴,因为这林中穿梭的人影,根本不是正常人能达到的速度,要说是一头猎豹,倒还勉强说的过去。 月亮已经从中天慢慢向西沉落,祝绝狂奔这许久,穿出林子之时居然没有丝毫喘息,眼前是一条望不见对岸的大河,而河岸上火光连绵一片,分明有军队驻扎此地。 看到此景,祝绝才恍然清醒,他眯起眼睛,想看清营地里插的是哪方旗帜,耳边却传来咔哒一声轻响,一个声音低低道:“别动,转过来。” 祝绝闻言一凛,虽然觉得声音有些耳熟,但刚才那一声轻响分明是弩箭机括之声,他不敢轻举妄动,张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慢慢转过身。 等他完全转过来,隐在树影后的人呼吸突然沉重起来,并伴随一阵阵颤抖,紧接着,一个黝黑高瘦的男人从阴暗处走出来,手里的机弩已经垂下,瞪大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和悲喜交加。 待看清男人面容,祝绝也是一阵颤抖,“二哥。” 祝融走上前,喉咙上下滚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牢牢抓紧祝绝的肩膀,又摸了摸祝绝的手臂,好像要确认这到底是不是真实的,最终,一把将祝绝拉进怀里,抱了个满怀。 “二哥。”这一抱,让祝绝鼻尖酸涩,心口一阵温暖。 温暖还没来得及把祝绝捂热,祝融猛地一推,差点把祝绝推倒在地,声音压低到几乎听不真切,“你都死了,为什么回来,快走!” 祝绝懵了。 “呵呵呵,祝老二,你是让祝老三当逃兵么?逃兵是什么下场,你不会不清楚?”黑暗中,一个声音突然阴恻恻地接口。 “王大财!”祝融嘴角微微颤抖,身体一僵,双目通红地瞪着从林中走出的男人,“我们怎么说也是同村,你就不能放过小绝么?小绝已经被头儿上报身亡,只要你不说,没人会知道他活着。” “哼,凭什么?既然都是一个村出来的,凭什么我们就得陪寿王造反,他就可以逃出生天。再说万一他被捉住,我们全都得连坐砍头。”王大财冷笑一声,将手中的铁锹往地上一杵,向祝绝咧嘴一笑,白森森地牙齿在月光下分外瘆人,“祝老三,别怪哥没提醒你。哥几个就是出来埋逃兵的,今晚刚刚处斩,还热乎呢。” “求求你,王三哥……”祝融闻言脸一白,身体抖得更加厉害,缓缓跪在地上。 “混蛋!”看到王大财那副嘴脸,祝绝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气的脑袋发晕,纵身一扑,一拳头打过去,怒道,“平日你就欺负我哥老实,借钱不还,今日又威胁我,我先打死你再说!” 一拳头下去,王大财应声倒地,竟是再无声息。 “你装什么死!”祝绝一愣,他平日力气并不大,反而这王大财是小队中身手最好的一个,怎会如此不堪?抬起手,这才看清王大财双眼几乎脱离眼眶,口鼻处缓缓流出血来,颧骨处好大一个深坑,半边脸都凹进去,竟是死了。 “小绝。”祝融不知祝绝今日怎么这般冲动,刚才没来得及拦住,此时匆匆奔过来,看到此景,也是目瞪口呆,指着王大财的尸体,一时间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小绝,小绝这……”祝融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舌头,却见一道银光闪过,他忍不住一闭眼,耳边立时传来祝绝痛苦地吼叫声。只见祝绝被一杠长枪穿过肩胛,力道之大,居然把他和王大财的尸体一起钉在了地上。 祝融的心好像沉入了万丈深渊。 完了,他认得这杠枪,那是寿王身边一名得力干将——张会的武器,武器既然出现,那张会也必然在此地。如今即使祝绝不做逃兵,就凭他杀死王大财的罪名,也无法逃出生天了。 林中有人举着火把,簇拥着一名方脸浓髯的魁梧将军,疾步而来。 举火之人将火把凑近王大财和祝绝看了看,顿时吓得连连后退,喘息不定地转向祝融,连声音都变了,“这,是祝绝?!他不是死了吗?” 他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只有那名将军面不改色,反而挑了挑眉。 祝融瘫坐在地上,垂头不语,仿佛身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说话之人见他这副模样,也来不及理会,慌慌张张向那将军跪下,“张将军,我等好几人亲眼看见祝绝被敌军杀死,他怎会在此,属下委实不知,绝非有意欺瞒,求将军明鉴。” 张会看了看身周数人,只见这些人脸上均透着恐惧和吃惊,心里有了些计较。他没做回答,走上前去,将长枪从祝绝与王大财的身体里拔出来。眯眼看了看王大财的脸,又踢了踢祝绝。 祝绝趴在地上,身体不断颤抖着,嘴里间断发出不明意义的呻吟,显然意识不清了。 “有意思,居然没死。”张会眼珠一转,似乎想到什么,又看了看祝融,转身离开之前向举火之人吩咐道,“都绑回去。” 第三章 祝绝觉得胸前好像有虫在爬,痒痒的,还有点凉,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衣衫尽解,胸怀大敞,一双手正在身上摸来摸去,吓得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眼前之人明显被吓了一跳,忙退出三步远,看到祝绝还被柱子上拇指粗的麻绳绑地结结实实,才轻拍胸口,白了祝绝一眼,转身向一旁的人施礼道,“将军,除了右肩的枪伤,还有数处致命箭伤,其中一箭正中心口,按理说已无生还可能,可……恕属下见识浅薄。” “所以他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张会面无波澜。 其他人可没有这么淡定,军医这番话一出,虽然不敢在张会面前交头接耳,却互相眼神交流,均是战栗不止。 军医面露为难,顿了一下,方道,“尚有呼吸脉搏,应是活人。” 张会眯起眼,没再说话,其他人自然也不敢言语。 众人静悄悄的,只能听到火把燃烧发出的间断噼啪声。 半晌,张会好像想通了什么,轻笑一声,淡淡一指跪在地上的祝融,“把他砍了。”虽然指着祝融,可是他的眼睛却一丝余光也没分给那里,而是一眨不眨盯着祝绝的脸。 张会的语气太过无所谓,以至于祝绝以为自己听到的是“把他放了”。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脸瞬间胀地通红,“凭什么砍我哥,他有什么错?” 张会似笑非笑地走到两人几乎面对面的距离,逼视着祝绝,“小子,他本来没有错,可他是你哥,你做逃兵本该全队连坐,如今我网开一面,只斩首你二人,你还不知感恩?” “我没有逃跑,我只是昏迷了,一醒来,我就赶回来了,怎么是逃兵?” “哦?不是逃兵,那你杀王大财呢?又是为何?” 祝绝一时语塞,确是祝融叫他逃跑在先,之后王大财挑衅,他才失手杀了他。 眼见祝绝目光躲避,气势消减,张会反而一皱眉头,伸出一根手指使劲戳进祝绝刚才被长枪贯穿的伤口处,看着已经凝固的鲜血又染上指尖,才满意地收回手微笑,“何况你如此顶撞上官,我说你是逃兵,你就是逃兵,谁敢反驳?听到没有!把祝融砍了。” “还有王法么?”祝绝疼得面孔扭曲,切齿道。 “哈?哈哈哈哈哈!”张会没有回答,而是一阵大笑,仿佛他刚才看见一只猪突然说话了。 祝绝的脸阵红阵白,牙齿把嘴唇都咬出血痕。 是啊,多可笑,都造反了,还说什么王法? 张会猛地收敛了笑意,声音仿佛从九幽传来,“祝绝擅自逃离军营,此事谁能见证?” “我能!” “我亲眼看见他打伤王大财逃跑。” “王大财阻止祝绝,被他杀死。” …… 祝绝向众人看去,被他目光所及之人纷纷眼神躲避,可嘴里的话却坚定不移,还一个比一个声音大,生怕张会听不见。哪怕祝绝自己,都快怀疑自己记错了。 张会微微一笑,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又分明在说——你看,我就是王法。 很快,祝融的头被人按在断头桩上,触脸之处冰凉粘腻,正是他之前出去埋下的那些逃兵的血。 “不,我不怕,我是哥哥。我,我,我……”祝融蚊蚋般喃喃自语,可是头顶明晃晃的大刀好像比正午的日头还明亮,闪地世界一片空白,他根本无法控制住颤抖。周围一切似乎都化为了虚无,只有那轮日头,似慢实快地压迫下来。 “砰!”那轮日头突然消失了。 “二哥,二哥?二哥!”一个声音从千里之外传来,又迅速在耳边炸响,祝绝的脸突然从黑暗中冒出来,祝融这才找回五感,看清周围的一切。 人比刚才多了一倍,远远地将二人团团包围,有好几把武器掉在地上,武器的主人畏畏缩缩想捡又不敢。要是平时,在上官面前失落武器,那可得挨军棍,不过现在他们的上官——张会根本没心思理会这等小事。 张会的嘴角挂着一丝血迹,身上的铠甲也被扯掉一块,眼睛却愈加明亮,直勾勾盯着祝绝,好像那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他手中的银枪微微低垂,上面的血一滴一滴打在地面上。 “小子,确实有把子力气,连麻绳都捆不住你。不过投降,你可都被我捅了几个窟窿了,不要以为还能像开始那样偷袭。” 祝融这才发现,祝绝一直捂住腹部,喘得厉害,看似是祝绝扶着他,其实祝绝几乎把全身力量都压在祝融身上,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 祝融有点恍惚,这是他的小弟么?这还是那个小时候经常被欺负后哭着找哥哥,被王大财打了一巴掌也不敢吭声的人么?这还是那个经常因年纪小力气小操练不合格,被长官处罚的人么? 祝绝疼得腿发软,几乎下一刻就要跪下去,他此时的心好像被冻进了寒冬腊月的河水里一样,冷得彻底。他知道,即使将祝融从刀口下救出,不逃出大营都是徒劳。而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若不是得了张会的命令不准参战,光派几个弓弩手就能将他二人格杀当场。要冲出重围,除非能拿下张会当人质。可刚才几个回合,张会连喘都没喘,他的肚子上可是多了好几个窟窿。他那点拳脚也就比庄稼把式强那么一点点,在身经百战的将军面前,根本如小儿一般可笑。 “别管我,我知道你一个人能逃走。”祝融突然轻声颤抖又坚定地在祝绝耳边说道。 话落,祝融将祝绝一推,猛地冲出去,一边胡乱吼叫着给自己壮胆,一边直扑张会的大腿。 “二哥!”祝绝不假思索,冲上去想把祝融拉回来。 “哼”张会根本没把腿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祝融放在眼里,一脚就将祝融踢出几丈远,随即提腰旋身,再一次把银枪送进因为心慌而空门大开的祝绝腹部,又立马抽出来,冷冷看着祝绝终于支撑不住,重重俯摔到地上,趴在脚边。 “行了,别做无谓挣扎了。”张会抖了抖枪上的血迹,向远处的伍长招招手,指了指祝绝,“找我的亲卫锁住他,但是看守就由你们队还有他哥负责,这几天不要给他饮食。” “哦,对了,听你们伍长说,你二人家乡还有个老娘。”张会刚要举步,又停下来,说完这句,轻笑一声,才转身离开。 第四章 “没死没死没死,我看了,喘着气呢。” “哈哈哈,瞧你那怂样,兔子都比你胆大。” “娘的,前天是谁被他吓得尿裤子,好意思说我。” “你放屁!” “啧,你们俩又来了,都给我住口,什么时候了,还关心别人,我们自己都要保不住命了。” 此话一出,火堆边一时陷入沉寂。 片刻。 “要是有他那样的神力,说不定我能活下来,我答应过娘会回去的,不然我们家就绝后了。”说话之人一张稚嫩的小脸,手里还摆弄着一个制作地粗糙呆板的小木人,正在变声期的孩子,声音难听得紧。 “你这娃子。”浓眉汉子挠挠头,烦躁地拨了拨火堆,“谁想死,谁想打仗?可是像祝老三那样有什么好,我刚才看了,活倒是活着,可那脸跟鬼一样。说不定就是鬼,不然活人受了那么重的伤,还四天没吃没喝的,咋可能还活着。” “石头,那就是鬼上身!要我说多少遍,我那天亲眼看到他跑在后面被几百只箭射死的。” “得了,牛皮陈,你一天不吹牛会死啊,几百只箭,鬼都射成渣了。” 祝融再也听不下去,腾地站起来,无视几人的尴尬眼神,直直走到不远处的笼子前面,蹲下来。 笼子很小,不过半人高,粗大的栏杆上树皮未去,散发出新鲜木头的味道,空间只够让一人蜷缩在里面。笼里的人披头散发,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颜色,气味让人闻到就想呕。几只苍蝇被祝融惊动,绕着笼子嗡嗡地飞了一圈,见没有危险,又落回笼中人身上。 看到祝融,笼中人费力地想要动一下,却被绑住脖子的麻绳和钉住四肢的铁钎定得动弹不得,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祝融扭过头,不忍再看,沉默好半天,方咬牙道,“你到底是不是小绝?” 祝绝茫然,努力回想生平的点点滴滴,幼时三兄弟玩耍打闹,大哥和爹爹被征兵后一去不回,娘亲泪流满面拉住保长不让他和二哥被强行带走,无论怎么想,他就是祝绝啊。 “二哥。”祝绝的脖子被麻绳勒得肿胀不堪,用尽全力才挤出这么一声,疼得再也说不出第三个字。 这声二哥,哪怕走出两步外的人也难以听见,可是落在祝融耳里就好像一个惊雷打在了头顶一样,让他再也难以忍耐。 祝融面色狰狞,死死抠住祝绝的手臂,指骨几乎插入祝绝的皮肤里,拼命摇晃着,“我的小绝从小身体不好,两桶水都挑不动,你连麻绳都捆不住,一拳能打死一个人。如果不是鬼,哪有人被长枪捅了五六个窟窿还能活着?你告诉我,你说啊,你说啊!” “你说啊,你说啊……”祝融越说声音越低,坚毅的汉子慢慢松开祝绝的手臂。愣了一会儿,祝融从笼子的空隙将手伸进去,骨节分明遍布老茧的手掌,却如同对待孩童般缓慢又分外轻柔将祝绝披散的头发梳理整齐。 这一刻,祝绝好像离开了这个肮脏地狱,又回到那个温暖明亮的午后,他在外面打架输了,回家一头扑进祝融怀里哭诉,祝融一边笑话他是个爱哭鬼,一边用手把祝绝因为打架弄乱的头发捋顺。 祝绝一时分不清置身何地,裂开已经干到蜕皮的嘴角,露出一如那日的灿烂笑容。 “祝二哥,头儿让我和你说,说,说祝三哥肯定会没事的,要是张将军想杀他,也不会关着他。”祝融身后,那个公鸭嗓的男孩怯生生的,结结巴巴复述着伍长的话,眼睛偷偷瞄了一眼祝绝的惨状,又吓得赶紧把视线收回去。他本来被分在伙头军,实在是寿王连连败北,军中无人,这才被派到前线。他还没上过战场,这残酷场面让他有点害怕。 “我知道了。”祝融低声回道。 男孩完成任务,看兄弟二人并不想理他,讪讪地转身要走。突然,他觉得侧腰一凉,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一把匕首连根插入自己身体,他抬头惊讶地最后看了一眼祝融,那个相处以来一直沉默寡言却显得老实巴交的祝二哥,此时紧抿嘴唇,眼睛通红,可握住匕首的手却没有丝毫动摇。 男孩毫无声息地倒下去,小木人掉在地上,沾染上男孩的血,倒显得灵动多了。 火边诸人注意到这边的骚动,均是脸色凝重地站起来。 “祝老二,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伍长黑着脸,一提手中长戟。 “我要救他,滚,或者去死!”祝融抬高手上机弩,扣上机括。 “你他娘的要是跑了我们能活?”石头刚要上前,机弩就对准他,见识到祝融刚才杀死男孩的利落,他知道祝融真会动手,只好顿住脚步,怒骂道。 “你以为寿王还能坚持多久?到时候我们都是反贼,你以为朝廷会放过我们?”祝融这句话,无疑说出了在场不在场所有人的心病,让众人心里都是一咯噔。其实如今的形势有目共睹,只是没人敢把它说出来罢了。 “动摇军心,不等朝廷来,你就先被处死了!”伍长话音刚落,嗖地一声,胸口已经中了一箭,手指着祝融,仰面倒下。 牛皮陈和石头脸色煞白,对视一眼,知道祝融如今已经杀红了眼,不会讲什么同袍情谊了。 “娘的,走,就搏他一搏。”石头一咬牙,拉住牛皮陈,奔辕门而去。 祝融不再迟疑,也不管暗处还有些迟疑窥视的目光,迅速用匕首割断了绑缚祝绝的麻绳,捡起火堆边伍长的长戟,看着笼里的祝绝,一时有些为难。 原来这笼子并无锁匙,是将祝绝钉进去后,用粗钉将开口那面门固定死的,若要撬开,那插在祝绝四肢将他钉住的铁钎必将在血肉中搅动,那滋味祝融猜也能猜到,比插进去之时还要疼痛十倍。 “二哥,我没事的。”祝绝微笑。 祝融忍不住眼眶酸涩,手中却再无迟疑,把长戟插入笼子的缝隙处,用尽吃奶的力气撬动。 好疼啊,祝绝模模糊糊地想着,他的四肢好像被砍断一次,又被砍断一次。他莫名又觉得有点想笑,我哪来的那么多手脚啊。 “救我,救我,不,杀了我,求求你,呜……”祝绝到底没那么坚强,意识模糊中开始含含糊糊哭着呓语起来。 祝融只恨不得把耳朵戳聋,他趁着张会出战,军营空虚的时候行动。不过是赌寿王军中已经人心浮动,也许能救下祝绝,此时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再怎么痛心,他也必须继续。 第五章 “吱~~~~~” 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后,笼角两端的木头终于露出一丝缝隙。 祝融大喜,深吸一口气,整个上身趴在长戟一端,用尽吃奶的力气下压,脸上青筋根根暴起。 “嘣!” 桐木所制的戟杆在几经重压后,终于不堪重负地断为两截。 祝融用力过猛,一下没防备,跌跌撞撞冲出好几步,啪地扑倒在地,吃了一嘴黄泥。 “呸。”祝融吐掉黄泥,顾不得五脏六腑被被摔得阵阵发颤,挣扎着要爬起继续,一抬头,一张面孔正毫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牛皮陈。 祝融的脸抽了一下。 牛皮陈神色平淡,宛如过去的每一次遇见,仿佛张嘴就要招呼一声“祝老二”,他的头发却正被人提在手里。祝融停顿半晌,才鼓足勇气顺着牛皮陈的头发往上看,手的主人,正是张会。 “还继续么?”张会浑身浴血,右臂还缠了一圈绷带,但看得出心情不错。见祝融盯着牛皮陈的人头,一甩手扔了出去,“看你撬地太认真,正好我也需要,就没打扰。” 人头掉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停在一匹白马脚边。 “张会,你把我大老远叫过来,就为了看你耍把戏?”白马毛色发亮,其上端坐着一名青衣男子,衣料光滑,光泽流转,虽然沾染了不少灰尘,依然看得出暗织云纹,极为考究。看人头滚在白马脚边,男子提马挪开,眉头一皱,语调微抬,语速却不紧不慢。 “哈哈,崔公子不必着急,在这儿呢,绝对让你不白跑。”张会招呼亲兵拿火把凑近,向男子示意钉住祝绝的笼子。 笼角被祝融几番撬动,已经裂开了一个拳头大的的缝隙,张会的亲兵没费多少力气就将笼子打开。他们可不管祝绝是呻吟还是求饶,硬生生将他的手脚从铁钎里扯出来,把人架起,在背后一扯头发,将整个人一览无遗地展示在男子面前。 崔公子翻身下马,紧走两步,刚到近处,又一捂鼻子,连退数步,眼睛却紧盯祝绝的脸,端详起来。 “我杀了你们。”此时,看见张会后一直呆若木鸡的祝融突然大喝一声,手里操着已经失去戟头的半截戟尾,状若疯癫地向张会刺过去。 张会乃寿王麾下第一猛将,祝融在战场上见识过张会一枪将人带马一起钉在地上,见识过张会面不改色下令将百余俘虏全部斩杀,他对张会的畏惧已经深入骨髓,所以方才甫一见面,就好像被电流通过,丢了半身力气。 可这是弟弟啊,娘亲拉住他谆谆叮嘱好好照顾的弟弟啊,他试过了,他还是失败了,他们就像被蛛网粘住的飞蛾,怎么扑腾也是毁灭的命运,这种绝望反而激发了他的勇气,既然逃不了,那就一起下地狱! “唔。” 甚至不用张会出手,一名亲兵侧身上前,一拳就把祝融撂在了地上。 “轻点儿轻点儿,别伤着了,别让他乱来就行。”反而张会见亲兵还要拔刀,连忙阻止。 “张会,你这是戏耍我么?”对那边的骚动,崔公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此时看清了祝融的相貌,嘴角耷拉下来,“除了年纪,这肤色样貌身材,有哪一点相像?素闻你有些隐秘爱好,倒也不必拿这样的东西让我看,平白污了眼睛。” “冤枉啊,哪怕素日我有那么些小爱好。战场之上,又岂会当作儿戏。实在是行军不便携带铁笼这样笨重之物,偏生他力量远超凡人,不得已才搞成这副模样。” “但这才是神奇之处啊。”张会越说越兴奋,示意亲兵将祝绝的上衣拉开,把那一身大小伤口展示出来,伤口狰狞密集,但大部分已经开始结痂。 看到伤口,崔公子微惊,急急走近几步。 “崔公子医术不凡,定然看得出他身上不少都是致命伤。”张会舔舔嘴唇,神情好像一个孩子在炫耀自己的新玩具,“说出来谁信,这些伤口,我没让军医给他上药,甚至没给他饮食,这样炎热的天气完全没有感染,但人就是没死,如何?还有他手脚上那些铁钎,我亲眼看着钉进去的,虽然他叫得声嘶力竭,可出血却不多。不过就是这样才好,要是连疼痛都不知道,反而不好拿捏。” “哦?”崔公子一直冷漠的脸终于露出表情,眼睛亮得吓人。他疾步上前,先是如对待情人般轻柔地抚摸一遍那些伤口,接着手一伸,搭在祝绝手腕,扣住脉搏,顿时喜悦之色难以掩饰,“妙,果然是妙啊。” “我知道此事寿王催得紧,所以崔公子近期在试验一个新办法,可惜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材料,弄死不少。这小子长得虽然不像,却正好让您练手,若最后不成功,权当我送公子的一份小礼物。”张会凑近崔公子,低声道。 崔公子眉一跳,微笑,“张将军所知不少啊,但是小礼物可不敢当,这等宝贝,我崔家记下张将军这份情谊。” “哈哈哈,都是为主子办事罢了。此间事情已了,我已备好酒宴招待孙宁,你我同去喝几杯?” “不了,若不是平王临阵反悔,王爷也不至于接连失利,孙宁会来,全靠王爷略施小计逼平王不得不出兵,我不想见他麾下之人。何况你把人弄成这副德行,我得好好调养一番,否则就这小身板,女娲来了也做不像。” “嗨,我何尝愿意招呼平王的人。”张会无奈撇嘴,“今日若不是他及时驰援,我今日别说得胜,连回不回得来都难说,所以表面工夫还是耽误不得。” 祝融被按在地上,眼看祝绝被张会的亲兵架着和崔公子一起离开,手脚冰冷。他虽然愚笨,但崔公子和张会二人的对话神情,让他觉得事情不简单,祝绝被带走,未必就比现在死在这里更好,但他又能做什么,他不过是天下最没用的哥哥。 “你走运了。”头顶,张会的声音突然响起,脸上带着融融笑意。 “即日起,你被提升为校尉,祝贺你啊,祝校尉。” 第六章 “哈哈哈……” 祝绝半梦半醒中听到一阵阵狂笑声,只觉有水激射在脸上,猛然清醒。 那股水柱源源不断射到祝绝脸上,还带着阵阵热气,气味骚臭,哪是什么水,这是尿! “啊!”一股热流直冲头顶,也顾不得一张嘴尿液就流进嘴里,祝绝只想把眼前之人掐死。可甫一动作,四肢被钉过的地方却穿来一阵剧疼,还未走出一步,又重重摔落在地。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身无寸缕。 “啪!”眼前之人虽然吓了一跳,退后一步,身侧却甩过来一鞭子,结结实实打在祝绝身上。 昏暗的月光下看不清面目,声音从黑暗之中传来,“醒了?醒了就自己爬去河里洗洗,一会儿好好伺候将军。今日大胜,说不定将军能大发慈悲,留你条命下次再用。” “哈哈哈。”此话一落,周围又是一阵附和的笑声。 祝绝强忍一身疼痛,在笑声中木然往流水声方向爬去,全然不顾身下被河岸上的石子擦得伤痕累累。不是他听话,是他想死。 冰凉温柔的河水好像长满了无数利牙,细细密密地咬住祝绝一身伤口,祝绝却觉得从没有这样轻快舒坦过,他不想再争什么,放松身体,任凭河水慢慢淹没自己。 解脱了? 岂能如愿。 脖子上绳套一紧,祝绝被从河里拽了出来,啪地落在浅水处,紧接着又是一鞭子,“想跑还是想死?做梦!” “住手!”突然一声断喝,一人匆匆奔来。 来人的衣袍被月光照地微微闪烁着光泽,如同一点星火,在祝绝死灰中的眼眸里跳跃一番,渐渐带来一整片光明。 “滚。” 之前几人刚要行礼,来人拂袖,一脸不悦,几人只好讪讪离开。 一双手温柔地解开祝绝脖子上的绳套,虽是男人的手,却白皙修长,和祝融那样黝黑粗糙的手完全不同。 “放心,你没事了,有我在。”来人声音醇厚,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祝绝愣愣看着此人,突然想起自己未着寸缕,自惭形秽起来,忙把身子往水里藏,“大,大人,我别污了您的眼。” “傻孩子,你没错。”来人踏进水中,全然不顾鞋子衣衫被打湿,反而脱下外袍罩在祝绝身上,把他从水里扶起,翻开他的手臂查看被铁钎插出的孔洞,怒道,“真是禽兽不如。” “哇……”鼻头一酸,祝绝实在忍耐不住,在来人的怀抱里痛哭起来。谁都不想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这样,实在这几日的经历如同梦魇,他已经忍得够久了。 来人耐性极好,就那么抱住他,静静等他哭完。 祝绝慢慢情绪平复,感觉不好意思起来,低声求垦道,“大人,我还有位兄长,能求你救他一救么?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愿意一身承担。” 来人摆摆手,温和道,“我已经救下祝融,你不必忧心。此事实乃张方不对,断没有让你承担责任的道理。” “小绝!” 这边来人刚扶着祝绝蹒跚着走上岸,远处便传来祝融的呼喊。 祝绝浑身一颤,原本还担心来人的话在敷衍他,如今想来确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如此救人于水火的善人,他怎么能怀疑呢? 祝融狂奔至近前,看到祝绝安然无恙,先是一喜,本欲上前,紧接着看到揽住祝绝之人,脸色一变,欲言又止。 祝绝未发现异样,只是惊异地看着祝融的衣着,“二哥,你这身似乎是校尉才能穿。” 祝融踌躇未答,倒是那人开口,“我与张会关说过了,祝兄弟英勇无畏,铲除两名敌军奸细,还举报两名逃兵,因功被擢升校尉。祝兄弟,是也不是?” “什么奸细……”祝绝一愣,突然打住话头,他想起那个拿小木人的孩子,伍长,牛皮陈,石头。他吞了口唾沫,表面平静,心脏却砰砰跳的厉害,脸上一阵发红。 祝融更是抿紧嘴唇,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几不可闻的音节,“是”。 祝融身后本来尾随了几人,只因为祝融奔得太快,一时间没有跟上。此时这群人迤逦走近,祝绝就着火把的光一看,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他呼吸粗重,紧紧抓住身边之人的衣袖,哪怕是徒劳,也拼命想把自己藏到那人身后。 “别怕。”那人拍拍他的肩膀,他才稍觉心安。 “崔公子,你怎么来这里了,还让这杂碎穿你的衣服。他是我的兵,你管的未免太宽了?”张会一呲嘴,露出一口大白牙,漫不经心向那人拱手。 “张会,你是这样带兵的?虐待部下,意图不轨,我倒不知道军中有这样的刑罚。” “这小子是个逃兵,我砍了他也不为过。你是医者仁心,善心却发错地方了,救了一个又一个,可还把我这主将放在眼里?” 崔公子似乎语塞,一时不言。 张会见状,向身后一招手,“把这小子给我拖回去。” “不,不要,我不回去,求求您公子,求求您大人,求求您救救我。”祝绝见对面的人要过来,慌忙拉住崔公子,叩头如捣蒜,直撞得额角鲜血淋漓。 崔公子拉住祝绝,伸手一拦,“张会,此人是否逃兵,你我心知肚明,你当真要逼我向王爷禀报你的所作所为?” “你刚来一天,如何得知?好啊崔瑾,你在我军中安插眼线!” “是又如何,今日我就要把人带走。” “好好好,算你狠,既如此,我这里不欢迎崔公子,请。”张会满脸怒容,一甩袖,转身离开。 得救了,祝绝心底一松,对崔公子打心眼里感激涕零,却未发觉二人争执以来,祝融一直神色漠然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大人,我兄长他……”眼见张会带的人临走之时把呆立的祝融也一起拉走了,祝融虽频频回顾,却并不反抗。祝绝心里焦急,急忙想向崔瑾再次恳求。 “孩子,我能带走你,实因为张会在花名册上已经呈报你死亡,而祝融是在职军官,还刚刚擢升,我实在没有理由一起带走,何况我就一介文弱书生,如何能与这等浑人抗衡。”崔瑾叹口气,摸了摸祝绝的发顶,“但是你也不必担心,我已经嘱咐军中眼线看顾祝兄弟,断不让他受到张会迫害。唉,只是可惜我这条培养多年的暗线,如今不得不浮到明面上来了。” “这都是我的错,大人,这都怪我。”祝绝愧疚难当,只恨自己没用懦弱。 “不怪你,善良之人不应该被辜负。何况这是你我的缘分,我看你聪明机灵,不知可愿意做我弟子,将来悬壶济人,被人称颂。”崔瑾微微侧脸,银白的月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光,看起来就像仙人临凡。 “我愿意。”看着这一幕的祝绝,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第七章 建章城里,雨终于停了。 若非宴请宾客的日子,高门大户前总是没什么百姓经过的,大雨过后,更是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嘚嘚嘚嘚。”一匹白马从街巷一端缓缓行来,白马鬃毛浓密,四肢健壮,带着一股子神气。白马稍后跟着一匹红色矮马,低着头勤勤恳恳地拉着一辆青布马车。 一车二马停在黑漆大门前,车帘一掀,一名青衣少年跳下车,不小心踩在一个浅水洼里,脚下一滑,差点摔在地上。少年手忙脚乱地扶住车辕,才稳住身子。 “小心,你这孩子,路上缺少药材,我不过潦草处理一二。你伤的太重了,才几天工夫不足以痊愈。”随着话声,一名白衣男子也探出头来,看了看大门,微笑道,“到了,去叩门。” 祝绝却没有动作,他踌躇地搅动手指,脸憋得通红,半晌才嗫嚅道,“师傅,您没弄错,这可是刺史府啊。我,我爹以前带我去城里,看到的县衙都没这里大,这是大官呐。” “你认得刺史府?”崔瑾神色虽然未动,却微微挑眉。 “啊?牌,牌子上写的。”祝绝不知道崔瑾什么意思,一脸茫然指了指大门上的牌匾,完全没看出崔瑾眼里的若有所思。 “去叩门,我崔瑾的徒弟,以后断不可这般畏缩怯懦。”崔瑾一改春风和煦的态度,微微沉下脸, 祝绝不敢再啰嗦,一路小跑上台阶,轻叩门环。 “什么事?”门很快开启一条窄缝。 “我……”祝绝语塞,他刚才忘记问崔瑾应对之词了,总不能说我师傅来了,快开门。 门房上下打量祝绝一番:目光不定,身材干瘦,身形不挺,脸色蜡黄,衣料不贵重但衣着整齐,当是哪家小厮,而且绝非大富之家,可能是小康;刚才叩门声轻软无力,不像提醒,倒像是怕惊扰门内之人,显见毫无信心,不是新手就是申冤;若是访客,刚才提问便该说出真实意图,这般犹豫不决,最大可能是前来申冤。 “申冤去前衙。” “是我,我回来了,快去知会府里。”崔瑾走上前来,揽住祝绝的肩膀,祝绝这才长舒一口气,一个刺史区区门房的目光,就好像能把他看穿一般。 “是,三公子!”门房连忙把门拉开,不可思议地看了两人一眼,转身去了。 “爹爹~~~”刚穿过几重长廊,前方奔来一个小小的红色团子,声音软糯,一头扎进崔瑾怀里。 崔瑾一把将团子抱起来,转了一圈,哈哈笑道,“阿音又重了,肯定没有想念爹爹,才吃得好睡得好。” “阿音想了,娘亲说思念的时候要吃东西,所以阿音吃了好多,也想了好多。”阿音揽住崔瑾的脖子,在脸上亲了一口,“爹爹有没有给阿音带礼物啊。” “哈哈哈,就知道你出来迎我肯定有目的,爹爹哪次出门没给阿音带礼物啊。小绝,把那个小包袱给我。” 崔瑾接过祝绝递过来的包袱,塞在阿音手里,阿音却没有立即打开,她看起来对祝绝这个陌生人更感兴趣,歪头看了一会儿,趴在崔瑾耳边,糯糯道,“爹爹,这个脏兮兮的哥哥是谁呀?” 祝绝脸色一变,连忙低头检查自己的衣着,这身衣鞋是离开军营后崔瑾在路上买给他的,那几日上药的时候他都小心保护着不让血迹弄在衣服上。现在看来,虽然在马车里坐得有点皱,倒也不脏,难道是脸脏了?他连忙用袖子把脸使劲擦擦,又想起路上崔瑾教他的一些礼仪,慌慌张张从袖袋里掏出汗巾,在脸上轻轻擦拭,样子滑稽得很,引得刚才跟在阿音身后的两名仆妇低声轻笑。 崔瑾伸手阻止了祝绝的动作,对阿音柔声道,“这是小绝哥哥,哥哥不是脏,哥哥只是有点黑。” “慧君,祝绝是我收的弟子,我先去拜见母亲,辛苦你安顿一下他。”崔瑾将阿音递给面前的粉衣女子,又向祝绝招了招手,“这是你师娘,你和师娘先去安顿,我稍后寻你。” “你今年多大了呀?” “十七。” “十七了呀?比大公子家老三还大,你们看起来倒是差不多高。” “……” 祝绝一边回答着师娘的问话,一边头快要低到地上去了。难怪阿音说他脏兮兮的,这一路上经过的丫鬟小厮,几乎个个白白净净,这样一比,他可不就脏兮兮么。偏偏他被三少奶奶亲自领着,引得众人纷纷侧目,简直如同芒刺在背。 “你别怕,相公还从未收过弟子,他收下你定然因为缘分不浅,以后就是一家人了,用不着这么拘谨。”师娘停住脚步,微微躬身,认真注视着祝绝的脸,声音温柔地好似三月的春风。 祝绝被这话语安抚,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稍微安定,红着脸点点头。一低头,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灰色的影子直奔脚边。 师娘也瞧见了,“啊”地一声,连连后退,却被脚边石子绊了一下,要不是身后的仆妇赶忙扶住,差点摔倒。 “快拦住它。”不远处传来一人的喊叫。 大白天怎么会有老鼠? 祝绝来不及细想,一脚踏上去,想踩住老鼠尾巴,谁知踩了个空,他这才看清楚,这老鼠尾巴极短,几乎等于没有。眼见老鼠奔着后面的阿音去了,他怕吓到女孩,赶上几步,这次总算踩到了,就是用力过大,把这小东西踩得血肉模糊,内脏流了一地。 “哎呀”祝绝蹲下心疼地看了看鞋底,这可是崔瑾买给他的,也不知道洗不洗的掉。 刚才喊叫的人此时也奔至眼前,看到这一幕,眼睛瞪得像铜铃,“你疯了?你把圆圆踩死了?” 圆圆?祝绝茫然,老鼠还有名字? “圆圆!”阿音闻言,挣脱仆妇的手跑上来,低头仔细看了看死得不能再死的鼠饼,哇地一声哭着扑过来,一巴掌抓在祝绝脸上,“大坏蛋,大坏蛋,我让爹爹打你板子。” “啊。”阿音虽然年纪小手上没什么力气,这一巴掌却抓到祝绝眼睛上了,他痛呼一声,想躲开阿音的攻击,下意识伸手一挡,却忘记自己力气惊人,竟把阿音推倒地上。 女孩一愣,放声大哭起来。 啪。一个巴掌狠狠甩在脸上,打的祝绝一屁股坐在地上,半边脸火辣辣地疼,刚才拉着阿音的仆妇满面怒容,欺上前来,又是啪地一巴掌打在祝绝脸上。 “住手。”仆妇还要再打,崔瑾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崔瑾紧皱眉头,无视众人的行礼以及委屈的女儿伸过来的双手,急匆匆赶上来,把祝绝从地上拉起来,仔细查看祝绝流血的左眼,好半晌才松了一口气,“还好眼睛没事,只是眼皮擦伤。” 第八章 一时间,众人的神色可谓精彩纷呈。 “吴妈,我刚才说过他是我的弟子?那他就是主子,你一个下人怎么敢打他耳光?以奴欺主,本应打你二十板子,看在你看护小姐的份上,罚你半个月薪水。” “如意,圆圆本由你照顾,你怠忽职守,让它逃出,以致殒命,罚你两个月薪水。” “你们都听着,这是我新收的弟子祝绝,以后府内称呼一声小祝公子,再让我看到有人欺辱他,我定不轻饶。” 慧君好不容易等崔瑾一通发作完,求情道,“相公,吴妈她也是……” “慧君,我不过让你安顿一下小绝,一会儿工夫,怎就出了这样的岔子,岂不让人觉得我刺史府欺负人?罢了,我带他去住处。”崔瑾打断道。 慧君瞪大眼睛,像不认识自家相公似的,张口结舌,顿时说不出话来。 “爹爹,你从来都不骂娘亲的,明明是这个坏人不好啊。”连少奶奶都吃了瘪,其他人哪还敢说话,只有阿音半晌才嗫嚅道。 崔瑾面对女儿,终于收起威严,蹲下抱住阿音低声劝慰,“乖,爹爹下次给阿音买一只更好看的小仓鼠。” “可是……” “走,小绝,为师带你去住处。”崔瑾不等女儿继续撒娇,起身揽住祝绝的肩膀,转身离开。 明明已经雨停日出,有些闷热的天气,祝绝却觉得后背被无数冰锥射中,冻得他直哆嗦,手心冷汗涔涔。他不敢回头去看那些探究、戏谑、怨毒的目光,咽了口口水,抬眼看看崔瑾平和温润的侧脸,方才感觉有些安心。 不管怎样,他还有师傅依靠。 “小绝啊,我听你哥说,你家以务农为生,是么?”路上,崔瑾仿佛看出祝绝的不安,为了安抚他的情绪,状似不经意地闲聊。 “是,是的师傅。” “那收成如何啊?” “我记事以来好在没遇过什么灾害,勉强能维持温饱。”说起家里的事,祝绝慢慢放松下来,心想过些日子能否向师傅提出把独自在家的娘亲也接过来。 “你家还请得起先生读书,想来在当地也算富裕了。” “啊?没有呀,我家就大哥能写自己的名字,爹娘、二哥和我就认得个姓,其实我们村里除了村长他们家,都没有认字的,谁家要想写个信都是带着自己的粮食去求村长。”说到这里,祝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刺史府的人肯定都识字,自己在这里简直是山鸡进了凤凰窝,师傅却没嫌弃。 “哦?”崔瑾猛然站住,放开祝绝,后退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祝绝跟着停步,有些不明所以。 “小绝,师傅待你如何,你应当有数,你可不要骗师傅。若你只认得自家姓氏,刚才在门口如何能识刺史府三字?莫非你以前见过这三个字?”崔瑾眼睛一眨不眨,不放过祝绝的任何反应。 祝绝瞳孔放大,呼吸粗重起来,整个人呆若木鸡。 他怎么认识刺史府三个字?他怎么认识刺史府三个字?刚才他看到,就那样自然而然念出来了。可他明明不认字的啊?这是怎么回事? 见祝绝不回答也不动作,崔瑾手笼在袖子里,脸色阴沉,就那么静静地等着。 而他们身后两丈开外,两名跟了一路的短打劲装男子也神色凝重地注视着这边,身子绷如弓弦,仿佛下一刻就能冲至此处。院墙拐角处,更有一抹寒光对准祝绝。 这一切祝绝并没有注意,他现在无比混乱。 “你到底是不是小绝?” “你到底是不是小绝?” “你到底是不是小绝?” 祝融的声音在脑中一遍遍回响,放大,吵得他头疼欲裂,身子晃了几下。 “师傅,我……我不知道啊。”祝绝一抬头,崔瑾防备冷漠的神色尽收眼底,忍不住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辩解的话却无从说起。 祝绝这番反应,倒让崔瑾始料未及,他皱起眉头,沉吟不语。 正僵持间,一名蓝衣少年从远处匆匆奔来。 崔瑾眼见此人,也顾不得祝绝,疾步上去和来人耳语了几句,脸色凝重,转身向身后两名劲装男子吩咐一番,便随着蓝衣少年匆匆离去了。 “小祝公子,三公子临时有事,命我带您去房间安置。”一名劲装男子上前道。 祝绝点点头,浑浑噩噩地站起身,跟在二人身后。 崔瑾为祝绝安排的房间,在祝绝看来是他见过最好的房间了,比村长儿子的婚房还要宽敞亮堂,甚至窗边几案上还摆了一盆他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总之雅致地紧。 不过祝绝此时无心欣赏,夏日炎炎,窗户本是打开的,可在祝绝进来后,两名男子不仅把门落了锁,连窗户也被啪地一声关上,阳光透过窗纸,还能隐约看到外面的身影。 房间里逐渐跟蒸笼一般,祝绝呆坐在床上,虽然大汗淋漓,心里却似数九寒冬。 直至日影西沉,房门才啪嗒一声打开,一人手持灯烛进来。 祝绝连忙站起,见来人不是崔瑾,不由失望地又坐了回去。 之前的蓝衣少年待丫鬟放下饭菜出去,向祝绝招呼道,“快来吃饭呀,公子专门吩咐厨房做的,说你之前被人虐待,脾胃受损,不宜吃辛辣油腻。” 听到“专门吩咐”四个字,祝绝眼睛一亮,往桌上一看,虽然只有三个菜,却个个都是他从没见过的精致,且闻起来就让人食指大动。 “喏,还有这碗药,公子亲自配的药,让我盯着你饭前喝下去。” “哎,慢点慢点。” “哇,这药我一闻就知道很苦,亏你还喝得这么高兴。” 少年眼睛亮晶晶的,透着一股子活泼机灵,似乎很喜欢攀谈。 “喂,下午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真的像他们说的一样,是公子的私生子么?” “噗,咳咳咳……”祝绝一口药刚到喉咙,闻言差点喷出来,可蓝衣少年正面对面看着他。未免喷他一脸,祝绝只能硬生生捂住嘴把药咽了回去,只噎得他眼珠直瞪,咳嗽不止。 “哎,你别激动,别激动。都怪他们嚼舌根,我就说不可能嘛,要真是如此,公子岂不是十岁就能生孩子,也太厉害了点。”蓝衣少年一边抚着祝绝的背顺气,一边又自言自语道。 第九章 夜风凉爽,祝绝窗前,一阵阵蒸汽从屋内往外冒,蓝衣少年灵芝满头汗水,眯着眼神色萎靡地趴在窗前,头发凌乱,眼圈乌黑。 “唔……”屋内祝绝的呻吟低低响起。 “啊啊啊啊,又来了。”灵芝烦躁地抓抓头发,啪地一声关上窗,“哎,别动别动。” 大浴桶里,热气蒸腾的橙黄药液中,祝绝闭着眼睛,眉头紧皱,头部以下都泡在水里,脸上则搭了一块湿漉漉的布巾,眼睛鼻孔嘴巴处各有个掏出的洞,一双被包成粽子的手想往身子上蹭,幸好灵芝赶到,一把将祝绝双手手腕抓住,强硬地拉到身子两侧,保证手臂泡在水中又不碰触到身体。 尽管灵芝已经尽量轻柔,可祝绝的手腕还是出现一圈细细密密的伤口,流出黄水。灵芝抱怨一声,见祝绝不再挣扎,赶紧放开手。 水里面,祝绝全身赤裸,皮肤惨不忍睹,一块黄一块白一块红,有的地方呈现密密麻麻的鱼鳞状,有的地方整块整块皮肤藕断丝连地漂浮在水中,水面上也漂满了皮肤碎块,大腿上还有一条鲜红的伤口,上面完全没有皮肤覆盖,露出血肉。 “又,又没到时间么?”祝绝睁开眼睛,牙齿狠狠咬住已经伤痕累累的嘴唇,似乎刚刚清醒。 灵芝看了一眼铜壶滴漏,叹口气:“还有一刻钟,今日公子已经给你用了最强的麻药了,谁知道你是什么怪胎啊,什么麻药都坚持不了一个时辰,这搁别人得睡上五六个时辰了。” “公子说还有两天,求求你忍忍,我这五天几乎没睡觉,快被你折磨死了,全靠参汤吊着一口气。”灵芝在一边的清水盆里仔细洗了洗,看看手心密密麻麻的皮屑,忍不住想挠一下,又赶紧忍住,拿起桌上的药膏抹在手上,一股冰凉之感传来,方才压住这股麻痒。 他偷偷看了一眼浴桶中微微发抖的祝绝,无法想象整个人在里面会如何,不由打了个寒颤,又叹气,“我知道你难受,可你也知道你现在的皮肤有多脆弱,昨天你腿上挠那一下可好,我被公子骂的狗血淋头事小,关键是你现在泡的药浴会让伤口无法愈合,流血不止。” 好在你是个怪胎,才没流血流死,灵芝心里又腹诽了一句。 “对不起。”祝绝微弱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好像下一秒就会咽气。 “算了算了,你不打我我就谢天谢地了。”灵芝心有余悸地抚摸着后背,上面老大一块淤青。 想他灵芝自小也被夸赞天生有力,学武有天分,结果这小子简直不是人。枉他第一天还以为任务轻松,谁知道这怪胎,第一次喝了麻药不过一刻钟就醒过来,他都来不及解释,只能随手拿起椅子格挡,上好的梨花木椅子竟直接被一拳打穿,冲劲把他掼到墙上,胳膊差点没骨折,疼得他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 要说还得是公子,一句“祝绝,你真要让我失望么”,这小子就自己乖乖下水了。 “祝绝,你可别让公子失望啊。”灵芝眼看祝绝即使难受得不停用脑袋撞桶壁,依然点点头,心道这句话果然好用,这才推门出去站在门口透透气,里面实在是太热了。 祝绝小时候被蚂蚁咬过,一点点疼后痒得厉害,用手挠一挠,倒也没什么难以忍受之处。可是他没有被千万只蚂蚁咬遍全身过,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去碰,不能去蹭,只能一动不动,任由他痒。好在比起前几天,他渐渐习惯了,也呻吟地实在没有力气了。 我不能让师傅失望。祝绝第一千零一次对自己重复这句话,才感觉又积蓄了一点勇气。 灵芝从门缝里看了一眼铜壶滴漏,时间总算到了,无精打采地叫醒蜷缩在一边的短打汉子,这两个人也是一脸倦容,黑眼圈不比灵芝浅。 三人强打精神走进屋内,别看两名汉子人高马大,把祝绝从水里拉起来的时候却好像面对一件纸做的灯笼一样小心翼翼,不仅手上缠着厚厚的丝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灵芝捧着一块丝绸方巾,一边轻轻柔柔蘸去祝绝身上的水渍,一边嘴里还在嘱咐“慢点,慢点,轻点”。 就几步的距离,三人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好不容易才让祝绝坐在一边的“秋千”上。 这架秋千造价可不低,秋千的挂索也是上好绢丝,坐垫是用小羊羔皮填充棉花缝制而成,表面上缠了一层厚厚的新丝绸。这丝绸用一次就换一次,随时保证柔软干燥。但即使如此,祝绝甫一坐上,还是颤抖了一下。 灵芝待祝绝缓过来,又用两条丝绸轻柔地将他双手绑在坐垫两边,头发拴在房梁垂下的绳子上,让他保持身体坐直,方才长出一口气,有气无力道,“这两天他没像刚开始那样出水后还痛的成天成夜喊,也没太挣扎,我看嘴就不用堵了。不过你们还是要看好,他这几天皮肤比最开始更脆弱,千万别让他睡着摔下去。我不行了,让我睡会儿,两个时辰后叫醒我,好为他熬制下一次的浴汤。” “灵芝,要不叫厨房的婆子熬药,药浴的时候我们看着,绝不马虎,你还是多睡会儿。”两名汉子一前一后站在祝绝身边,身后那人打了个哈欠,“我们四个还能轮班,你一个人怎么吃得消。” “不行不行,公子吩咐过他的药非常重要,必须我亲自熬。”灵芝扑到床上,脸埋在枕头里,瓮声瓮气地,“何况今日配的麻药药性太重,公子怕他喝多了变成痴呆,嘱咐一天最多吃一副,所以白日的这两次没麻药,他连一刻的安宁都没有了。昨天就一个疏忽让他把大腿蹭掉一块皮肉,今日我必须全程看着,不让他再伤着。” 如果我像他这样,说不定不是疯了就是死了,真不愧是怪胎,灵芝睡着前还迷迷糊糊这么想着。 祝绝坐在“秋千”上,一低头头皮就扯得生疼,可任谁这样坐五天五夜都再无余力。所以他还是睡着了,而且又做起那个梦——他是一条大蟒蛇,正在蜕皮。 第十章 宣纸上,一只上好狼毫以极慢极慢的速度勾画出一个字,等到写完,墨汁都已经把纸背湿透,看不出字形了。执笔的手细腻白皙,甚至隐隐透出淡青色血管,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手。谁还能认得出,手的主人是半个月前那个黝黑瘦小的少年。 祝绝一身青色长衫,神色专注,一边对照左手边的一张手书,一边下笔。桌案的右侧,厚厚地堆满已经写完的纸张。 “啪”一个纸团轻轻打在祝绝额头上。 祝绝看了一眼窗边,并无人迹,嘴角一抿,放下笔蹑手蹑脚地走到窗下,本想蹲下去,却忘记背上绑着个大木板,一弯腰,背部顶住木板一阵疼痛,忍不住“啊”地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蓝衣身影迅速从窗外跳起来,又一个纸团砸在祝绝头上,一阵属于少年人的爽朗笑声响起,“哈哈哈,祝绝,就凭你还想吓唬我?” “都怪你弄得这玩意儿。”祝绝伸手到后背想揉一揉,却只能摸到那块大板子,只好悻悻作罢。 “嘿,好心没好报!”灵芝手一撑窗台,轻松跳进屋内,“怎不怪你自己天天低头驼背,仪态不端,被戒尺打得皮开肉绽?我不出这主意,还得天天给你擦药。” 祝绝腼腆一笑,也不与他斗嘴,重新坐回桌前,肤色温润,身板笔直,倒真有点翩翩公子的样子了。他揉了揉酸疼的右臂,重新落笔,“那是你打的。” “还不是因为公子吩咐的。”灵芝上半身趴到桌上,歪头看了一眼祝绝的字,哀呼,“苍天啊,你这才临摹到哪,要不是公子让我们出门,今日又得陪你熬到四更天了。” 祝绝眼睛一亮,“师傅何时说了?” “刚我出恭回来路上遇到的啊,公子说后日中秋,所以今晚小王爷在建章书苑举办清谈会,让我带你去见识学习下世家风范。公子赶着去济民堂和程大夫会诊一个疑难病症,晚些才来。” “不过你的皮肤还不能见日光,要等天黑透。”灵芝看了一眼天色,坐到祝绝身边,拿起一本医书看起来,“赶紧练字,能写多少写多少,别让公子失望。” 祝绝看看灵芝手中的医书,又看看左手边的手书,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和向往。 天方入夜,刺史府侧门行出一辆青布马车,灵芝和祝绝两人扒住门帘,巴巴地向外张望。 转过几个僻静的小道,祝绝眼前一下子好像从黝黑的山洞里穿入星河灿烂的世外桃源,虽非中秋正日,但这条建章主路上已点燃了形态各异的灯笼,有的是普通花鸟造型,有的则是传说中的异兽,还有的表现的是神话故事。行人往来如织,携家带口,言笑晏晏。更有各种小摊贩,叫卖吆喝之声此起彼伏,好一副盛世太平景象。 祝绝却想起把他钉住的那个狭窄的小笼子,想起村里征召男丁时回荡在上空的哭诉声抽打声,还有从尸坑里醒来被他踩在脚下的那些冰凉身体,一时间感觉恍如隔世,眼睛有些湿润。 “仗打完了吗?”祝绝低低问道。 灵芝正在给祝绝指点建章城的各色小摊,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悦道,“没听说打完,大好日子说这些干嘛?你看那里,那是我们刺史府着人定制的,里面点了七十二支蜡烛,是城里最大的灯笼。” 灵芝所指之处,一座三人高的嫦娥奔月花灯矗立在街道正中,煌煌如日,把其他灯笼都压得黯然失色,而那里也围观了最多的人。 “哎?程清?”灵芝突然跳起身,向灯下一人招手,但此处人声鼎沸,那人显是没听见。 “嗨,这个聋子。”灵芝一撇嘴,跳下车挤进人群。 祝绝慌张想抓住灵芝衣角,却脚下一滑摔在车上,刚爬起来,灵芝已经不见踪影。一只手伸到眼前,车夫沉声道,“小祝公子请呆在车上,以免走失。” 祝绝感觉声音耳熟,抬头仔细一看,竟是他那七日药浴负责守护的侍卫之一,顿时脑子里好像炸了一个雷,慌张缩回车内。他看到这人的脸就想起那几日,他一丝不挂挣扎哭叫,尿流满地丑态毕出,全程是这几个人死死按住。 直至马车行近那盏大灯,灵芝才领着一名二十出头的瘦削长衫男子跳上车来。今日凉爽有微风,两人却都是一头大汗。 “哎哟,挤死我了。祝绝,这是你师兄程清,公子师兄的儿子,我好兄弟。”灵芝道。 男子微微一笑,向祝绝点头,“听说师叔收了弟子,果然好相貌,难怪师叔那样挑剔的人能看中。” “师兄好。”祝绝想起初进府时,阿音那句“脏兮兮的哥哥”,只觉这“好相貌”别扭的紧,好像自己偷了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自觉脸上发烧,低眉垂头。 啪,灵芝好响一巴掌拍在祝绝背上,一脸严肃,“你又低头,想挨打了是?” 祝绝连忙深吸一口气,抬头挺胸,摆出一副清高自傲的神情。 程清一挑眉,想笑又忍住,只得轻咳两声掩饰,目视灵芝以求解答。 灵芝扑哧一笑,并不遂他心愿。 “我给你说,就是大黄。” 很显然是两人刚才在讨论的话题。 程清瞟了一眼灵芝,又看看祝绝,并未回答。 “什么大黄,是狗么?我们村头的狗也叫大黄。”祝绝见程清看他,忙垂下眼,慌张接口。 程清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看向祝绝。 灵芝则一副要杀人的神色,瞪着祝绝,眼睛里明明白白写了两个字“闭嘴”,然后转头对程清道:“祝绝入门时间尚短,公子还没来得及教他。” 接下来,灵芝和程清坐在车门处,一边激烈地讨论药理,一边偶尔指点路上的花灯,似乎完全忘记车里还有祝绝这个人。 祝绝一个字也听不懂,坐在车角就那么看着二人背影,一言不发,周围虽然热闹非凡,他却感觉自己坐在一个隔音的透明罩子里,闷得喘不上气。 “喂,我平时也难得出门,和程清好久没见,就多聊了会儿,你不会因为这个不高兴。”不知什么时候程清已经下车,灵芝盘坐在祝绝面前,歪着头看着祝绝。 “啊?师兄什么时候下车的,我走神了。没有没有,我只是在想你们好厉害,我什么都不懂。”祝绝连连摆手否认。 “我也不知道公子怎么想的,不教你医术,天天叫你临帖,我看那字虽然不错,但也并非名家手笔。”灵芝起身坐到祝绝身边,换了个放松的姿势,接着想到什么似的,扑哧一笑,“程清刚才是看到他的芳妹妹了,所以都忘记和你打招呼,你别介意。” 看灵芝神情,祝绝料想芳妹妹必然是程清心上人了。 “小祝公子,灵芝,小心。”车夫的声音突然传进来。 灵芝猛然坐直身子,面色冰冷地打开车窗,外面的声音一下放大,却并非之前那般欢声笑语,而是夹杂着惊呼、怒骂、和哭泣声。 第十一章 黑色的人头仿佛深夜的海潮,一波波朝马车涌来,且有越来越汹涌的架势。 原本欢声笑语的街市突然变成凄惶鬼蜮,人们你推我挤地向后方跑去,路边的小摊纷纷被奔跑的人群推倒,摊主们甚至来不及悲哀,就被推攘着随波逐流。 人太多了。 有跑的快的,就有那腿短力小的,不停有人被绊倒在地。可后方之人哪里看的清前方发生何事,只知道若不跑快点,也会被自己后面的人推倒,顿时那处便交织着呼喝怒骂与惊叫哭泣之声。 祝绝刚打开车门想看清发生何事,外面手持钢刀的车夫便砰地将门关上,把他堵了回来。 灵芝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柄匕首,守在车窗处,神情紧张。 拉车的红马不停地来回踏步,无论车夫怎么鞭打呵斥都无法阻止,车子好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小舟,不停摇晃。 不少人路过之时,看到马车,似乎想挤过来,但看清车头和车窗处两人手里的武器,脸上不由露出瑟缩之态。犹豫的工夫,便被人流冲走了。 偏就有那不信邪的,一名经过的男子虽然不敢去挑衅手持钢刀的车夫,可窗口处的灵芝一看就年纪不大,于是扒住车窗就想往马车顶上爬。 灵芝二话不说,匕首柄狠狠剁在男子指关节上。 男人吃痛,手一松,立马掉下车去。 灵芝掉转匕首,指着男人,“下次我就用刀刃了。” 男人眼睛通红恶狠狠地盯着灵芝,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没入人群。 “就一个人,让他上来也没关系?”祝绝皱眉,心里有些不忍。 “有一个就有第二个,到时候人流汹涌,即使你我神力也难以抗衡,到时候我们自身难保,所以绝不能开此先例。”灵芝没回头,眼睛盯着窗外一眨不眨,“我的任务是保护你,绝不能出错。” 哇~~~,吵嚷中一阵响亮的嚎啕传来,是孩子的哭声。 祝绝从窗口张望,不过两丈开外,一个女人趴在地上,紧紧把一个男孩护在怀里。她几次三番想爬起身,可后面的人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一波一波踩着她的裙摆涌过去。 那日他被征兵的保长带走,母亲也是这样护着他的! 祝绝心头一疼,握紧拳头,猛地打开车门。 “回去!”车夫立马想关闭车门。 祝绝手一伸,把车门顶住,“让开,我要救那对母子。” “不行!”车夫手上加力,直接回绝。 虽然祝绝如今一副白面书生的样子,但他力气仍在,车夫哪里是他对手,车门纹丝未动。 “祝绝,你一个人,难道能救下所有人吗?!”灵芝抓住祝绝手腕,用力一掰却毫无作用。 “因为救不了所有人,所以近在眼前都不救?” “你要知道,一旦下车,你根本挡不住人流,连自己都有危险,我不能让你去。” “我不能眼睁睁看他们被踩死,除非你砍掉我的腿,否则我一定要去。”眼见女子把孩子护在怀里,趴着一动不动。祝绝不再争辩,用力甩开灵芝的手,将拉住他的车夫推得一个踉跄,纵身一跳,穿进汹涌人流之中。 “混蛋!”灵芝虽怒不可遏,却没有丝毫犹豫,和车夫二人紧随而去。 甫一汇入人流,祝绝就感受到巨大的压力,求生的本能驱使人们拼尽全力想清除眼前所有阻碍,裹挟着祝绝身不由己地往前。 眼看不过几步距离,自己却被推得离母子二人越来越远,祝绝大喝一声,用尽全力,向身后之人推过去。 “啊!”“哎呀!”“呀”…… 祝绝显然对自己的力量还没有清醒的认知,这一推之下,身后居然有七八个人摔倒在地,尤其首当其冲之人,更是捂住胸口连连哀嚎。而再后面的人并不知前方为何停顿,依然在往前冲,于是临近之人也被绊倒,更有人被踩到手脚,疼得连连惨叫,此地陷入更大的混乱中。 紧随而来的灵芝见状,身形灵活地在缝隙里几个跳跃,来到那对母子身边,一把抱起孩子,扯住母亲,向还呆在原地的祝绝吼道,“你满意了?还不回去!” 车夫则急急来到祝绝身边,一手持刀威慑后方的人群,一手拉住他往马车拖。 灵芝好不容易在车夫的接应下,气喘吁吁地把那对母子拖到车上,一身衣衫被汗水湿透不说,膝盖处还破了一个大口子,斑斑血迹染在上面。他一抬头看到祝绝躲闪的眼神,气不打一处来,一个纵身跳到车上,举手想给他一巴掌,最终拳头握了又握,才把这口气咽下去。 “灵芝,那边好像是程公子。”警戒的车夫突然道。 灵芝和祝绝二人连忙顺着车夫指的方向看去,街道另一端,一名瘦削男子被人群推得左摇右摆,却始终不肯离开原地,果然是程清。程清手中扯住一名年轻女子,女子半跪在地上,拉住程清想站起来,可是左脚一软,身子斜斜歪倒,又被身后的人一撞,整个人摔倒在地。程清猝不及防,被女子一拉,也跪了下去。 “灵芝,那是师兄。”祝绝忍不住踏前一步,却又犹豫地看看灵芝。 “我不瞎!”灵芝看到程清半天也没爬起来,咬紧牙关,最终一拳打在车门框上,然后伸手猛地一把将祝绝推进车里,“公子只叫我保护你,你再给我找事,我就把这对母子扔下去。” 祝绝一屁股坐在车里,看看母子二人哭花的脸上乞求的神色,只能缄默不语。 吵闹之声整整持续了三刻才安静下来,只剩下劈里啪啦的爆燃声,那是满街的花灯被点着之后最后的辉煌。那盏三人高的嫦娥奔月如今只剩下灰头土脸的嫦娥头在地面上,灯骨断做一地的零碎竹片,嫦娥脸上遍布数不清的脚印。 路面上三三两两躺着人影,有的还在不停呻吟,有的则直接没了声息。 一队兵士急急忙忙从前方奔过来,中间夹着一辆青布马车,虽然和祝绝几人的马车差不多大,看起来却没这辆车豪华。 两车交汇之时,这队人突然停了下来,一名圆脸的俊秀少年一路小跑到祝绝几人车前,急急一礼,语调急促地问道,“崔三公子可在车内?” 第十二章 灵芝打开车门,就着火光细细一看,连忙跳下车,郑重回礼,“公子在济民堂,未至此处,不知小王爷有何要事,可是身体有恙?” …… 祝绝偷偷靠在门边,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结果灵芝突然一拉门,祝绝啪地一下趴到了车辕上。 少年见车内还有一人,愣了一下,打量一眼祝绝的面容衣着,连忙躬身行礼。 祝绝早听闻外面讲什么小王爷的。皇族,那于他可是天神一般的人物。他迅速在脑中搜刮崔瑾教他的各种礼仪,手忙脚乱爬起来要还礼。谁知车夫竟在他背上一扯,贴着他的耳朵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必”。 祝绝吃疼,这个礼便没成。 但少年显然隐约看见了这一幕,面色微微疑惑。 “祝公子刚入公子门下,往日为人谦虚惯了。”灵芝转过身背对少年瞪着祝绝,背后的火光让他神情藏在阴影里,但眼睛亮得好像要吃人,声音却无比恭敬,“小祝公子,小王爷的好友被刺客重伤,欲寻公子,但伤势危急,小人又粗通应急之术,还请允准小人前去救急以及引路。” “好好好。”祝绝看灵芝那样子,虽不知自己哪里又做错了,但岂敢说不好。 “小祝公子稍坐,灵芝刚嘱我去寻程公子。”灵芝坐上那辆马车随着兵丁离开后,车夫跳下车向街对面走去, 祝绝这才记起这个新识的师兄,连忙追过去想帮忙,又想到刚才灵芝那副模样,小心翼翼问车夫,“大哥,刚才您为什么拉住我啊?” 车夫顿住脚步,叹口气,“公子是主子,日后切不可叫我等大哥,若被三公子听到,你我都要挨罚。三公子是小王爷的舅舅,您是三公子的弟子。而刚才那人不过是小王爷的近身侍从,他受不起您的礼。” 祝绝呆在原地,仔细地回味这层关系,想起他在军营里的处处小心忍让,挨打受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心里蔓延,那感觉就好像,他突然从一个蝼蚁变成把蝼蚁拿捏在手里的,人。 他的嘴角不自觉微微翘起。 “程公子不在此地,应当脱险了,请公子回府。”车夫走回来的时候,正看见祝绝那似笑非笑的莫名神色,不由眉头一皱。 “啊~~~,放开放开!” 一声短促的尖叫打断了祝绝的幻想。他循声望去,之前救下的女人正在拼命拍打地上一个男人,那人躺在地上,手里牢牢抓住女人裙角,嘴里发出抽风箱一般的荷荷声,却说不出一个字。 等祝绝和车夫赶到,男人已经没了力气,放开女人,躺在地上瞪大双眼拼命喘息。 女人一脸惊慌:“我,我刚才想过来向公子道谢,这人突然就抓住我。我不认识……” 后面的话祝绝听不见了,他看清了这人的脸,脑袋里好像有一千只蜜蜂在叫。这人不是刚才他跳下车的时候跟在身后的人么,被他推倒以后虽然嗷嗷直叫,但当时摔倒的又不止他一个,后来那里的人流又恢复如初,这人肯定也离开了呀? 车夫过来蹲下身摸了摸男人的脉搏,摇头,“不行了。” “不会的!他还在喘气!”祝绝猛地打断,喘着粗气,把崔瑾教他的礼仪仪态忘地一干二净,一把将男人从地上扯起来背在背上就往马车走,“最近的医馆在哪里,我们快去。” “不行。”车夫提高音量,一字一顿道,“公子,你该回府了。” “他还活着啊!”祝绝看着车夫的脸,那上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心头不由一沉。 “祝公子,官府和王府已在处理此地善后事宜,三公子吩咐清谈会后您必须立马回府,如今清谈会必已取消,您不可在外逗留。”车夫居然毫不动容,步步进逼,眼睛紧盯着祝绝。 “你!我是你的主子还是你的囚犯?” 车夫没有回答,定定看着祝绝,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明明只是侍卫,祝绝却感受到强烈的压迫感,只好软下声音求道,“这人因我而伤,再说他又没死,要不,要不我们也去济民医馆,找师傅,我,我和他说。” 半晌,车夫方道,“好。” 济民医馆平日里这个时间早已关门,可今日却灯火通明,人满为患,甚至有不少人坐在门外。一队官兵身板笔直神色冷峻地守在门外,但医馆内外议论纷纷,似乎并不被官兵的严肃所威慑。 “我亲眼看到那些刺客,好多人呐,个个手持利刃,一刀就把绳子砍断了,好几串灯笼掉在地上,点着旁边的铺子,火蹭一下就起来了。”台阶上,男子手臂包着绷带,正向周围人讲述。 一人问:“那你手臂是被刺客砍伤的?” “那倒不是,一起火,大伙都往后跑,我也跑,不知怎么就绊了一跤,把胳膊给摔了。” 另一人道:“哎,人太多了,我看到水龙队被堵在外面过不去,那片铺子这下可惨了。” “再惨也比丢命强,我路上看到好几个,躺地上动也不动,我看……”男人摇摇头,不言而喻。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停在门外。 “大夫,快救人。”一名青衣人狂奔进门,被门槛绊住,踉跄了好几步,正是祝绝。 祝绝稳住身子,往屋内一张望,几步跨到一名正为人包扎的少年身边,“您是不是大夫?有人快不行了。” “我不是,大夫在那边。”少年连连摆手,冲着屋角一指。 屋角被人围住的大夫也听到这边动静,扒开人群走出来。 两厢一见面,都愣住了。 “师兄?我们刚才还找你,你没事就好。”看到一只手臂被吊在脖子上的程清,祝绝想到自己之前见死不救,目光游移,不敢去看他。 “劳师弟挂怀了。”程清倒是神色无异,“你刚才说有人要救命?” “是。” 祝绝匆匆拉着程清走出门外的时候,车夫站在车辕旁,看到祝绝,欲言又止。 程清举起灯笼,几步跨到车前,往车厢里一照,面露吃惊,又伸手在那人颈上按住片刻,抬头问道,“这是师弟何人?” “额,素不相识,就是看他还有气。师兄,还能救么?”祝绝暗道糟糕,却仍报一线希望。 程清轻轻摇头。 祝绝冲上来,只见男人双眼圆睁,双手紧抓胸口衣服,嘴巴大张,却一动不动。刚才路上黑,他又赶得急,竟然没发现男人何时咽气的。 “哎?”这时,一个男人推开人群,凑近马车,“程大夫,劳烦您将灯笼凑近点。” “你认识他?”程清依言照做。 “哎,哎呀,这不是阿丰么?”男子一拍大腿,向医馆内高声喊道,“魏家媳妇,你家相公在这里呢。” “找到相公了?”一个女子满脸喜色,答应着从屋内跨出来,手上还拿着一卷绷带。 “唉,被好心人送回来了,哎呀,你快来看看。”男子连声催促,也不好多说什么。 看到女子的瞬间,祝绝胸口一闷,好像被一柄大锤击中。 那女人挺着个肚子,竟怀有身孕。 第十三章 祝绝一言不发地坐在医馆内,门外女人的哭喊声好像一根长针一下一下刺入他的耳朵,连带脑袋也疼起来。他杀过人,敌人冲过来的时候,每个人的眼里都带着嗜血的猩红,他不想死,就只能杀。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可他没害过普通人,寻常得像在村口常和他打招呼的大哥一般的普通人。 有了新的谈资,刚才被祝绝打断谈论的人们又兴冲冲地交头接耳起来。 “可惜了,魏家就这一个儿子,老两口知道了还不得跳河?”“魏家媳妇还没生,以后孤儿寡母怎么生活啊。”“好人没好报啊,可怜她刚才一直和人打听见没见过魏丰,还帮手包扎伤者。” …… 一只手搭在祝绝肩膀上,是程清,“素不相识,你仁至义尽了。” 祝绝苦笑,程清又怎知他为何坚持救这人,不过是不想自己手上沾染鲜血罢了。 “程大夫,程大夫,快来啊,魏家娘子流血了!”外面突然骚乱起来,一个女人惊声尖叫。 祝绝随着程清奔出门去,几个人抬住那魏家娘子从身边匆匆跑进内堂,女人脸色苍白,已经昏迷不醒,血迹从马车处一路蜿蜒,越来越多,好像女人和胎儿的生命都留在这地面上了一样。 祝绝瘫坐在地。 迷惘中不知过去几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揪住祝绝的衣领一抽,把他拉起身。 祝绝恍然清醒,正看到一双眼睛冷冷盯着自己,是师傅。 “站好,别像滩烂泥。”身后灵芝的声音似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崔瑾没理祝绝,因为一名高挑男子正步出门外,男子剑眉星目,身形笔挺,眉宇间流露出一股贵气,真可谓芝兰玉树。连崔瑾在这人面前都恭恭敬敬,可见身份不低,可这人衣着却只似普通富家公子,甚至不如祝绝以前见过的县城首富,一身青衣好像还洗得有些发白。 “小舅,我那位朋友就拜托您了。”男子的声音如春风拂面,清润又极有磁性。 看见男子,门外众人纷纷跪下,“世子。” 这是小王爷?祝绝后知后觉,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大官,吓得双膝一软也要下跪。不料后颈又被灵芝一提,接着灵芝自己反而跪下去了。 寿王世子疑惑地看了一眼既不下跪也不作揖,一脸不知所措的祝绝。 崔瑾上前一步隔开二人,面色若有不愉,“有我师兄亲自照料,世子放心。” “有劳小舅了。”世子见状淡淡一笑,便不深究,而是面对众人扬声道,“此次朝廷派人刺杀于我,连累大家,今日又耽误大家就医,小王心里有愧。王府必定查勘损失,给大家予以补偿。并且,小王在此立誓,定要推翻昏庸暴君,让其血债血偿。” 台阶下,议论声嗡嗡一片,均是赞颂溢美之词,直到寿王世子离开,依然久久未绝。 世子离开后,崔瑾瞟了一眼祝绝,冷冷道,“走。” 于是祝绝真的“走”回刺史府的。 路过马车时,虽然那魏丰的尸体早已搬出,但崔瑾只看了一眼,就一脸厌恶地吩咐车夫,“赶到野外烧了。” 随后骑上白马,带着仆从径自去了。 直到三更天过,祝绝才走回府里。倒不是他娇气走不动道,实在是走不快。灵芝并未跟随崔瑾离开,而是一路在祝绝身边提醒,“不可乱步”“不可疾行”“不可低头”“不可松腰”。 在零零星星路过的路人看来,这是一对世家主仆,即使行走于暗夜僻巷,也是身姿卓越,风度翩翩。但于自小满山野乱跑的祝绝而言,无异上刑。 祝绝回到房内之时,崔瑾居然在这里,正坐在太师椅上看书,桌上放着一摞草纸。 听到动静,崔瑾抬眼,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祝绝。 祝绝心里一颤,这些日子相处,他也对崔瑾的脾气也有些了解,这不咸不淡的眼神,定然是生气了。 “这就是你临的字?”崔瑾拿起那摞纸,往祝绝面前一扔。 飘落的纸张好似祝绝下沉的心,崔瑾虽然从不高声厉斥,却有一种莫名的威压。 祝绝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好半晌,才听崔瑾一声叹息,“小绝,你知道收你为徒,我承受了多大压力么?” “小绝,你当知我不是普通大夫,平日除了疑难杂症根本不会看诊。” “即使如此,我身为刺史之子,学医也是和父亲争吵了无数次才有此结果。” “世家公子,学识、谈吐、仪态无一不有要求。” “你是我弟子,便不等同那些赤脚大夫,你在外一样代表刺史府的脸面,我的脸面。若你为人诟病,刺史府上下亦会蒙羞。” “小绝,你的来历,还有入府以来种种,父亲都听说了,他几次三番召我训斥,严令我教你出个模样出来,不然就把你赶出去。” “小绝,张会是寿王得力干将,因你之事我得罪于他,连父亲也吃了挂落,你可知道?” “小绝,张会在军中为难令兄,我的人假借父亲的名义,才救下令兄。此事为父亲知道,勃然大怒,你可又知道?” “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么?”崔瑾突然走过来,弯下腰,定定地盯着祝绝。 “我……”祝绝不敢直视崔瑾的眼睛,羞愧地连头都抬不起来。 崔瑾俯身捡起一张手纸,定定看了半晌,“你这字,还有今日种种失仪失态之举,想来又要传到父亲耳朵里,起一番风波了。灵芝,今日不用看着他了,他自己想不清楚的话,反而对我的管束生出怨怼,走。” “师傅,我错了。”祝绝被崔瑾一番话说得泪流满面,连忙拉住崔瑾的衣角认错。 崔瑾轻轻将衣角从祝绝手里抽出来,拂袖而去,“小绝,我对你很失望。” 祝绝如遭雷击,定定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走出门外的崔瑾,状似不经意地往花园一角一瞥,方才离开。 花园一角,一道微弱的寒光闪了一下。 第十四章 灵芝来到祝绝房外的时候,两名侍女正手捧托盘向屋里偷偷张望。 “两位姐姐是来送早餐的么?怎么不进去。” “灵芝,你可来了,小祝公子今天变了个人似的,把我们轰出来了,我瞅着有点怕。” “是啊,平日里小祝公子是最好说话的主子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哦?”灵芝若有所思,“我去看看。” 甫一踏进门,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桌案那边传来,“我说过,出去,一再忤逆,是想让我找管家惩戒你等?” “好威风。”灵芝并不惧怕,而是轻轻拍了拍掌。 祝绝抬头见是灵芝,定定看了他半晌,重新低下头写字。 灵芝看着祝绝,即使仍穿着那件昨日被他折腾地肮脏不堪的青色长衫,却面色自如,身板挺直,隐隐有三公子的风范了。灵芝心里一咯噔,这不就是他想要达成的结果么,如今达成了,他心里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绕过扔了一地的稿纸,灵芝凑近桌案。 祝绝的手在微微发抖,可每个字都是一气呵成,再无昨日那般犹疑拖沓,不仔细看的话,竟和临摹的手稿有了八分相似。 灵芝抓住祝绝的手,“你写了一晚上?够了,该休息了。” 祝绝手腕一转,就挣脱开来,“我没事。” “怎么?你这是要和我也耍威风?要不要叫管家也惩戒我?” 祝绝手里一顿,突然低低笑起来,“灵芝,我只是想试试。” 灵芝被他笑得有点毛骨悚然,皱起眉头。 “师傅说我失仪失态,我仔细想过了,不是我不记得师傅教的礼仪,我只是不习惯。不习惯从人人都可践踏的烂泥变成佛堂里高高在上的神像,不习惯从被人生杀予夺的棋子变成手握别人命运棋手。我想试试,手握权力是什么感觉,呵呵,确实,很好。” “所以”祝绝面色漠然地盯着手里的笔,“我会尽量尽快达成师傅的要求,不让自己被赶出去,重新受人践踏,这不也是你期望的么?” 灵芝嘴唇抖动一下,最终弯下腰,恭恭敬敬行礼道,“祝公子,往日小人多有冒犯,还请公子恕罪。不过明晚中秋家宴,三公子已为您列席,您如今已有风寒之兆,还请顾念身体,以免耽误良辰。” 正如灵芝所言,祝绝感染了风寒,尽管吃了两副药,但中秋之夜,还是严重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不过今晚乃刺史府家宴,祝绝一介外人,列席末位。前面崔家诸人,尤其是第三辈的孩子们虽然对他十分好奇,频频注目,但无人愿意和他攀谈,倒也省了他的麻烦。 这还是祝绝第一次看见崔家家主,也就是本州刺史崔桓,是一名保养得宜的长髯男人,至少祝绝完全看不出此人已过花甲。他听灵芝提过,战事胶着,刺史常年在王府商议对策,连崔瑾也很少得见。崔桓入席后并未多留,只匆匆受了一轮敬酒,就起身离席了。路过祝绝之时,崔桓看了他一眼,竟然向他走来。 祝绝昨日虽发出一番豪言壮语,但心态的转换又岂是一朝一夕,如今眼看要直面一州之长,何况据崔瑾所说,崔桓应对他极其厌恶,他顿时就有些慌乱。好在祝绝那晚也不是白白苦思的,深吸一口气后,就镇定下来,不卑不亢地长揖一礼。 崔桓将祝绝上下打量一番,开口问道,“你就是祝绝?抬起头来。” 祝绝忐忑地将头抬起,见崔桓脸上竟无厌恶之色,方定下心。 “不错,有些样子了,就是太矮。”崔桓不仅没有为难祝绝,反而脸上还隐隐露出一丝满意,转头对跟来的崔瑾嘱咐,“多给他补补。” 直到崔瑾把崔桓送出门又回转来,祝绝还没缓过神,崔桓的这番关心,让他受宠若惊又百思不得其解。 “师傅,我身体不适,可否先告退。”祝绝嗓子疼得好像含了一块碎瓷片,用尽全力,才把一句话说囫囵。 “秋夜风凉,你确实不宜再留,去。”崔瑾点头。 祝绝离席后并没有直接回房,他站在岔路口犹豫不决。 有交谈声从岔路一侧而来,行至近处,声音一顿,有人喝问,“什么人?” “是我。”祝绝回道。 来人凑近祝绝的脸,“咦,听声音不像,怎么是小祝公子,你今天怎么出来了?” 祝绝嗓子疼得厉害,努力吞咽了一口口水,刚想问路,两人居然自顾自走了。 祝绝脸上阵红阵白,想追上去,又觉得丢脸。 谁知,两人走远后,居然随风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低语,“估计……中秋……,三公子和灵……打他,才起的了床”,随即两人低低笑起来。 这两人以为他是聋子么?祝绝气得血贯瞳仁,几步追上去,一巴掌将说话之人打得滚出一丈远,这还是他牢记王大财的教训,留着力。 “哎哟,你什么东西?我可是大管家身边的人。”被打之人都等不及爬起来,就指着祝绝怒骂。 “你说我是什么东西?”祝绝胸口起伏,费力吼道,但声音实在太过沙哑,听起来有点滑稽。 “妈的,全府上下都知道你是一只被三公子捡回来的野鸡,成日被打的咯咯直叫。怎么?蜕层皮就当自己是凤凰了?!”那人爬起身来,就要给祝绝一拳,却被同伴死死抓住,只得开口怒骂。 祝绝脑子嗡地一声,一把掐住那人的喉咙,手下越收越紧。 那人的同伴拼命去拉祝绝的手臂,却哪是神力的祝绝对手,只得大喊,“杀人啦,来人啊。” 祝绝眼看手里之人几个呼吸的工夫,白眼一翻,浑身一阵抽搐,一动不动,这才恢复神智,吓得忙把人扔在地上。 那人的同伴见到此景,愣了一下,接着一边连滚带爬往远处跑,一边还在狂呼,“杀人啦,救命啊。” 祝绝懵了,这里可是刺史府啊,在刺史府杀人,哪还有命。他一时六神无主,就朝着那逃走之人相反方向奔逃。 刺史府内为防刺客,种的多半都是低矮灌木,祝绝慌不择路之下,却跑进一片幽深竹林里,竹林小路尽头,一座小院笼罩在月光下。 第十五章 小院门口,两个人正抬着一个麻袋往门内走。祝绝此时杀了人,哪敢被人瞧见,立马转身就想离开。谁知道那两人竟然十分机敏,祝绝眼一花,其中一人就风一样冲过来,手中的匕首被月光映地闪烁不定。而另外一人仍在原地,只是手上一把弩弓指向祝绝。 昏暗的月光下,祝绝似乎认出了来人的身形,可他喉咙干疼,嘴一张,居然没发出声。 祝绝力气是大,可军营里的训练多勇武,多配合,少机变,眼看这一人一箭就要刺到身上,无奈只能勉强转身,想躲开要害。 “嗖”地一声,竹林里窜出一只箭,将射向祝绝的那只箭打偏开去。 手持匕首之人吃了一惊,一个扭身落在小路一侧,看了一眼竹林,随即转头问祝绝,“你是谁?” 祝绝摔倒在地,闻言抬头,气道,“灵芝,你瞎了啊。” “原来是你,怪不得……”灵芝把祝绝扶起来,“你来这里干什么,半夏呢?为何没跟着你。” “我……”祝绝哪敢说自己杀了人逃至此地,眼珠一转,只得倒打一耙,“昨日起就未见你,你又在这里干嘛,那个麻袋是什么?” 灵芝脸一沉,“这里是公子的药庐,自然是药。府内都知道药庐是公子的禁地,擅入者重打四十板子。你先前不知,便也罢了,现在速速离开。” 禁地?祝绝心里盘算,若是如此,倒是个躲藏的地方,即使不能逃走,也能拖延一段时间想出对策。 “我来此便是随师傅学医,既是药庐,我自然能进。”祝绝绕过灵芝就想走。 灵芝一把拽住祝绝,“你现在不能进,回去!” “灵芝!你怕是忘了主仆之分了!” 灵芝手一抖。 祝绝对自己的话有些后悔,毕竟这府内他能亲近之人也只有崔瑾和灵芝。 “祝公子见谅,实是公子三令五申此地严禁闲人进入,祝公子若一定要进,还请让公子亲口吩咐小人,小人定不阻拦。”灵芝一躬到底,可谓毕恭毕敬,却挡在祝绝身前,绝不退让。 麻袋突然动了一下。 祝绝以为自己眼花,一时忘记眼前的尴尬局面,不由自主举步。 “祝公子,请留步!”灵芝再次拦阻。 “那是什么药?还是活的?” “野猪而已。” “野猪也能入药?” “野猪肉味甘,性平。补五脏,润肌肤,祛风解毒。这些公子日后自然会教祝公子,那时祝公子再进药庐不迟。” 灵芝这是暗讽祝绝对医药一窍不通,没资格进药庐。 话至此处,祝绝哪还能赖住不走,转念想到可能会因杀人被判偿命,一时间兴味索然,转身幽幽道,“灵芝,刚才对不起。还有,一直以来谢谢你。” 灵芝看着祝绝的背影,微微张口,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祝绝走出竹林,远远就看到几人正站在入口等他,领头之人,竟是崔瑾。 这是亲自来拿他了么?祝绝心下酸楚,可惜崔瑾对他一番苦心,终究是自己不争气。想起崔瑾的教诲,祝绝整理衣衫,用汗巾擦拭掉刚才跑出来的汗珠,来到崔瑾面前,恭敬一礼。 崔瑾点点头,只道,“走。” 崔瑾带着祝绝走了一条他从未见过的路,两边的房屋渐渐从红漆大窗变成高墙小窗,祝绝隐隐听到有人叫喊痛呼之声,以及皮肉拍打之声,忍不住害怕地簌簌发抖。 转过屋角,果然见一间只在高处留有通气口的大屋内,两个人趴在刑凳上,正挨着板子,哭叫不已。 崔瑾摆摆手,示意其他人离开,这才平静地看着祝绝,“祝绝,你可愿坦白?还是需我用刑?” “师傅,您要问,我怎么会隐瞒。杀那人实是意外,我没想杀他,只是他侮辱于我,我一时没把握住力道。我自知罪孽深重,逃不过王法制裁,只是愧对师傅教诲。” “那你去我药庐作甚?” “啊?”祝绝不明崔瑾的意图,还是据实回道,“我对府内不熟,杀了人后慌不择路,不知怎么就跑到那里。” “小绝。”崔瑾突然满面哀戚,揽住祝绝,“杀人之罪,罪犯斩首。可怜我崔瑾一生就收了你这么一个弟子,不过月余便要阴阳永隔。” 祝绝靠在崔瑾怀里,鼻头发酸,突然手中被塞进一个小瓷瓶,崔瑾附在他耳边低低道,“师傅不忍见你明堂受审,身首分离,死无全尸。这毒你拿好,它能让你毫无痛苦死去。若你畏罪自尽,师傅定将你尸身送还家乡,风光大葬,不让你魂无所依。” 祝绝一阵眩晕,几乎拿不住瓷瓶。忆起往日种种,他几次三番死里逃生,眼见能过上好日子,最终还是如此结局吗?早知当日不如死在战场之上,也不会遭遇这许多怪异,受这些零星苦楚。 祝绝打开瓶塞,其内药液散发出阵阵香气,谁又能想到这是致人于死的毒药呢? 崔瑾背转身去,似是不忍见这一幕。半晌,身后传来瓷瓶碎裂之声,祝绝的哭声传来,“师傅,我不敢喝。” 崔瑾眼眸一暗,未责备也未再劝解,扬声道:“既如此,来人,将祝绝锁拿。” 三日后,黑漆漆的刑房内,祝绝裹着披风,平静地盯着高处的窗口。他手脚都被重重铁链锁住,只不过铁链与肌肤相触之处厚厚裹着一层丝绸,除了行动受限,可谓毫发无伤。桌面上放着三碟未吃完的菜肴,有鱼有虾,若叫幼时的祝绝看见,定然早就一扫而空,可如今他吃惯了,又是这种境地,哪里还有胃口。 门口传来锁链响动之声,祝绝心尖一颤,晚饭已过,天才刚黑,这会儿怎么会有人来?难道是刺史大人终于回府,他大限到了么?这几日,他一时后悔那晚打翻毒药,一时又渴望奇迹出现那人能死而复生,可谓煎熬不已,也许早些迎来结局反而更好。想到此处,他反而坦然了。 大门终于打开,灵芝手持灯笼站在门口,身后并无差人。 祝绝微感诧异,却见灵芝让开身去,露出身后一人。 见到来人,祝绝睁大眼睛,浑身如被电流通过,呼吸几乎停止。 第十六章 刑房门口,老妇身子佝偻,一袭青花布衫洗得发白,满头银丝,脸上沟壑交错。她望着黑漆漆的房间,不知所措地摩挲着手,有些卑微地低声道,“大人,这是哪里啊?” 明明看似花甲老人,可声音听起来不过中年而已。 叮当叮当,有声音从阴影里传来。 老妇闻声回过头,眯着眼看那黑暗中出现的人影。有那么一瞬,她仿佛不是置身这黑暗的房间,而是家中午后的小院。一人从屋角转过来,笑吟吟喊道,娘。 “娘,是我啊。”祝绝没有在笑,他脸上满是苦涩。 可老妇笑了,脸上的褶皱舒展开来,似乎一瞬间又回到青春之时。哪怕看起来和以前那么不一样,那也是她的儿子,她的儿子真的没有死。 祝母嘴唇抖动,抚摸着祝绝的脸许久,才笑着流下泪来,“白了,高了,胖了,气派了。” “娘,您为什么会来,我,活不久了。”祝绝心情复杂,临死能见娘亲一面,他自然是喜悦的。可反过来,岂不是要娘亲眼见他身首异处? 祝母这才注意到祝绝手脚都被铁链锁住,几乎站立不稳,“小绝,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明明告诉我说,你出人头地了啊。” “孩儿,杀人了。” “既然参军,杀人不是很正常的吗?” “这……不是战场上杀的。” “啊?你啊你!”祝母恍然,伸手在祝绝肩膀上一捶,又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转头往身后看去。 屋外静悄悄黑漆漆一片,只有一盏灯笼放在门口,灵芝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趁着没人,我们快走。”祝母拉起祝绝,力气大地把祝绝拉得一个趔趄。 “没用的,娘。”祝绝挣脱祝母的手,晃了晃手上的铁链,“刺史府人多眼杂,你我又不认路,我这一身镣铐,如何逃走?” 祝母眼睛一暗,又突然亮起来,手在衣兜里摸索片刻,掏出两把钥匙,“这是我来之前,一位气派的大人给的,他说让我交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你看,这有没有用?” 祝绝忍不住心头激动,两把无缘无故的钥匙竟然在娘亲手里,当此之时,还能为何? “可以走了吗?”刚取下锁链,灵芝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口。 祝绝连忙挡在母亲身前,迟疑道,“是师傅叫你来的?” “还能是谁。”灵芝将灯笼熄灭,又把刑房门重新锁上,“你不识路,跟我走,莫掌灯。” 祝绝拉住母亲,刚要跟随。 “还请祝夫人留下。”灵芝突然道。 母子二人脚步一顿。 “你以为出刺史府就不会重新被抓?到时候连公子也要背上私纵人犯的罪名。”灵芝举手示意祝绝不必激动,“所以公子要送你去官差不敢搜查的地方,你带着祝夫人,岂非连累她。一旦事发,祝夫人也难逃一死。不过你放心,现在府内无他人知道祝夫人的身份,有公子在,必会让夫人生活无虞。” “灵芝,我怎能独留娘亲?能不能……”理似乎是这么个理,可祝绝才刚见到母亲,如何舍得。 “要么你听吩咐,要么就都别走。” “灵芝?” “要么你听话,要么就都别走!”灵芝垂下眼,重复一遍,没有任何表情。 祝绝有些恍惚,眼前的灵芝好像变成了庙里怎么乞求都不会动容的泥胎,他不太认识。 “小绝,他说的对,你快去,只有你活着,娘才能安心。”祝母用力掰开祝绝的手,将他往前一推,“娘再也受不起失去亲人的痛苦了,快走。” 即使再不舍,祝绝也只能离开。 灵芝带着祝绝绕着墙边在黑暗里穿行,可谓轻车熟路。而今日府内也似乎少有的安静,两人居然一路没遇到一个侍卫或者下人,顺利从后门走出刺史府。 路口,一辆马车边,罩在一袭黑色披风里的男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师傅。”祝绝对崔瑾的感激,岂是千言万语能说完,到头来,也只能化作这一声呼唤。 崔瑾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忧伤,“我本不该徇私枉法,可今日见到你母亲,终是不忍。我接她前来,本意是让你母子团聚,也给你个惊喜,又怎忍心让你们生死永隔。” “那师傅,还有娘亲,真的没事么?” “我毕竟是刺史之子,无凭无据的,只要你在王府安分守己,不被抓获,我定能保令堂平安。” “王府?!” “你觉得除了王府还有哪里能躲过搜查?我已托付世子照料你,你听世子的吩咐,莫要惹事。” “可是,我……”祝绝听到王府二字,实在胆寒。他一介草民,王府那是以前一辈子也不敢肖想的地方。何况他和世子一面之缘,可能还留下了坏印象,不由得他不犯嘀咕。 咳咳,崔瑾猛然一阵咳嗽。 “师傅,您受风寒了,是因为操心我的事么?”祝绝连忙上前为崔瑾顺气。 崔瑾摆手示意无事。 突然,院内有一人高喝,听声音离后门没有多远,“祝绝不见了,赶紧搜查。” 崔瑾一把拉住祝绝,把他往马车上推,“快走!” “那,师傅保重。”祝绝听到呼喝,早就吓得六神无主,顺势爬上马车,却见里面坐着另一人。 “霍远,照顾祝绝。”崔瑾向马车内的人招呼后,催促着车夫离开此地。 马车得得,渐行渐远。 崔瑾此时已没了那焦急神色,而是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思考着什么。刺史府里,静悄悄的。 祝绝心慌意乱,几次掀开车帘向外看,直到马车走过两个街口,未见动静,方定下心来。 “祝绝?”车内之人开口。 祝绝这才想起车内还有一人,这些日子崔瑾的教诲又涌上心头,顿时觉得自己刚才那番焦急不安的样子有些失态,忙端正姿势,“这位,霍……” “霍远,世子近卫。” “哦,霍叔,今日有劳霍叔了,在下感激不尽。”祝绝打量了一眼霍远的样貌,施礼道。 霍远淡淡瞥了一眼祝绝,神色不变,“不必如此多礼,我虚长你七八岁,叫声大哥就好。” 祝绝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这位霍大哥,委实显得有点老。 第十七章 马车在一片占地极大的宅院后门外停下来。 “把上衣脱了。”霍远并没有下车,而是对祝绝吩咐道。 “你做什么?”祝绝看着霍远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匣子打开,露出里面数根三寸长短的银针。不由神色大变,抓紧衣襟,警惕地看着霍远。 “你的事情我已悉知,你身负巨力,难以自控,失手杀人。崔三公子虽托付小王爷照料你,但我肩负小王爷安危之责,却不能放任你这等无法自控之人。这透骨钉能限制你,难以聚集大力,以免造成王府损害。” 透骨钉?祝绝脸色发白,这听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 “若我拒绝,你会杀了我?”祝绝紧握拳头,悄悄往车门边移动。 “不会,尽可自便。”霍远把祝绝的行为都看在眼里,却显得毫不在意。 祝绝愣住了。 “你有信心不靠王府庇佑逃脱罪责,保护母亲,我自是无妨。” 祝绝一呆,沉默半晌,缓缓松开拳头,颤抖着褪下上衣。 霍远从始至终神情未变,见祝绝妥协,速度极快地在其背上穴道插入五根银针,“初始有些疼,缓缓就好,日后也不会影响你正常行动。” 唔。祝绝痛呼一声弯下腰,心里却在想:这可比张会的钢钎差得远了。 马车外突然响起“吱呀”一声门响,接着车夫的声音响起,“王爷”。 王爷?这大晚上,后门外?祝绝心头一慌,四处张望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可这马车里巴掌大的地方哪里可藏? 霍远神色自若,将祝绝的头往下一压,自顾自开车门出去。 祝绝弯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点动静。片刻后,霍远重新上车,马车再次动起来,驶入门内。 “好了,不用如此惊慌。”看祝绝迟迟不敢动作,霍远道。 祝绝拿下捂住嘴的手,咽下一口口水,“吓死我了,真是王爷么?王爷为什么会走后门?” “祝绝,在王府,别那么好奇。尤其以后跟在世子身边,少说话,多看。” “跟在世子身边?” “不然呢,让王府养你这么个闲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怕被人认出来,给世子和您添麻烦。”祝绝看到霍远的嘴角牵动,似乎嘲讽地一笑,不由声音越来越低。 “放心,以后除了世子休息,你时时刻刻要跟在世子身边,没人敢在世子面前嚼舌根子。”霍远从怀里摸出一块腰牌,递给祝绝,“这是你的腰牌。” 祝绝接过一看,精致的黑木牌子两面分别刻了三个字,一面写着“寿王府”,一面写着“员外郎”。 “员外郎是什么?”祝绝问。 “崔公子给你请了个起居员外郎的职位,日后你就跟在世子身边,记录起居。”霍远突然靠过来,盯住祝绝,“记住,要点点滴滴,毫无遗漏。” 霍远的眼神让祝绝心跳加速,不敢对视。霍远这话什么意思?是让他监视世子么?是师傅的意思?师傅不是世子的舅舅吗?但他不敢问。 “行了,下车,我领你去住处。”霍远没多解释。 霍远带着忐忑不安的祝绝从马厩离开,才走出没多远,身后一盏灯光向他们的方向而来。 祝绝听到动静回头看,隐约看到领头是一名黑袍中年男人,其人步伐极快。 霍远自然也听到了,见状将祝绝拉在路边,躬身行礼。 “王爷。”待男人走近,霍远恭敬道。 祝绝腿一软:今日这是撞了什么霉运?王爷不是刚出去么? 然而寿王根本没说话,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二人,一阵风一般带人走过,倒是后面有一人偷偷转头看了祝绝一眼。 及至几人走远,祝绝衣衫已被冷汗湿透,他掏出汗巾擦了一把脸,“到底……” 突然看到霍远的眼神,祝绝领悟,“知道了,我不会再问。” 祝绝的住处,有一个小小的院子,两边和中间各矗立一座房屋。霍远领着祝绝,将正对大门最大的那一幢的门打开,这是一个两进的屋子,外间是一个小厅,里间的卧室里,房间两边各有一张木床,窗边的一张床上已铺好被褥,靠里的一张床上还是光板。 “我是与人同住么?”祝绝看见两张床,问道。 “怎么,与人同住有辱你的身份?”霍远走到铺好被褥的那张床边坐下,将腰间的刀放在床边几案上。 “怎么会。”祝绝看见霍远的动作,哪还不知道那张床是他的,连忙解释,“我是怕在刺史府的事情被别人察觉,但既然是霍大哥,那便无妨了。” 霍远不再理他,自顾自拿起案边一块木头,用一把小刀雕刻起来。 祝绝讨了个没趣,看看还是光板的木床,再看看自己一件行李也没带,浑身上下就这一套衣服,便倍感落寞。然而转念一想,在军营时睡的都是草席,住的都是通铺,也未见这般。不由暗自嘲讽,他真是被师傅给宠坏了,差点忘记自己本来是个什么货色。 “哎呀,来晚了,来晚了。刚才去茅厕了,兄弟莫怪啊。”门边突然传来一个爽快的声音。 一名身着侍卫服的矮个精瘦男子抱着一床被褥跨进门来,向霍远招呼道,“老大,被褥和公服我领来了,这位员外郎是睡这个床?那我放这里了啊。” 男子的笑容真诚而开朗,似乎驱散了祝绝这一天的阴霾,他连忙道谢,“这位兄弟,有劳您了,敢问贵姓?” “嗨,贵什么贵,我叫桂明军,大家都叫我老鬼。”男子放下被褥,本想拍一拍祝绝的肩膀,想想又缩回去,“你看我,忘了您是文化人了,不过员外郎大人,您怎么会和我们侍卫住一起啊?” “老三,你话太多了,出去。”霍远突然开口道。 “是,是。”老鬼做了个滑稽的表情,不慌不忙地出去了。 祝绝被老鬼的表情逗得一笑,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又有些怅惘。自他入刺史府以来,崔瑾要求他时时拿出世家子弟的风范,事事端着。虽然时间久了,祝绝也习惯了,却难免怀念曾经随意的自己。 “拿着。”霍远突然走过来,递给祝绝一个包袱。 祝绝狐疑地打开来,不由目瞪口呆,里面竟是笔墨纸砚和他之前临摹的手书。 “崔三公子嘱咐我看着你,即使在王府,课业也不可落下。” 第十八章 祝绝是被冻醒的。 一阵阵凉风吹得祝绝头疼,他不得不睁开眼睛,天只是蒙蒙亮,对面的霍远已不在床上。卧房的窗户开着,风正是从那里吹过来。外面传来呼呼的声音,窗外一人正在院内练刀,似乎是霍远。 这都起来练武了?祝绝揉了揉额头。因为被关押了几日,他摹字便有些生疏。哪知霍远看起来一介武夫的样子,监督起课业来竟比灵芝要严格得多,昨夜陪着他,也几乎一夜未睡。 祝绝昏头昏脑地刚爬起来,霍远就穿戴整齐地走了进来,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正要叫你,赶紧拾掇一下,是时候去世子那里当值了。” “这么早么?”祝绝看看窗外的天色,暗道在刺史府,还要小半个时辰才有动静。 “王爷一向对世子要求严格,我等便要随侍。何况……”见面以来,霍远基本没有情绪波动,可说这句话的时候却皱起眉头,这让祝绝心里一个咯噔。 “何况什么?” “没什么。昨夜世子一夜未睡,你当差时小心言行。” 祝绝回忆了一下在济民医馆相遇的场景,世子对他见而不拜的事情一笑而过,且其人说话让人有一种公子如玉之感,便只当霍远是对新人的告诫,“我洗把脸,这就收拾纸笔。” “收拾纸笔做什么?” 祝绝一愣,“我不是负责记录起居的么,不带纸笔,莫非有专门的记事册?” “不必。”霍远按下祝绝拿笔的手,“记在脑中,晚上回来再写。” 这什么古怪规矩?祝绝心里直嘀咕,却不敢当面问,只得用冷水多抹几遍脸,希望能清醒些,免得记忆错乱,误了差事。 待收拾停当,两人走出门外,院内两名侍卫正在喂招,其一便是老鬼。祝绝看老鬼的样子似乎有话对他说,但霍远步伐匆匆,只得急急跟上。 “霍副统领。” “霍副统领。” 世子所居的院子离霍远的住处不算远,就这么小段距离,祝绝路上已碰到数波丫鬟小厮向霍远行礼,暗道王府果然不一样,人比刺史府多,起的也比刺史府早。 但真进了世子的院子,里面却静悄悄并无人迹。只在门边有四名站得笔挺的侍卫,霍远走到门边一名侍卫身边低声问道,“世子还醒着的?” “是。”那人低声回道。 “你进去。”霍远对祝绝道。 “我,一个人?”祝绝顿时慌了,“你不为我引见么?” “我现在不能进,世子知道你,你自报家门即可。” “可,我不行,我……” 霍远不等祝绝继续推脱,在门上敲了敲。 “谁?!” “草民,小人,不,属下新任起居员外郎祝,祝绝,求见世子殿下。”事已至此,祝绝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门内半晌没动静。 霍远见状,伸手又准备敲门,祝绝吓得赶紧拉住他,生怕触怒了世子,好在此时里面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进来。” 祝绝整理衣衫,深吸一口气,缓缓推门。门刚开启一半,似乎碰到门背后什么东西,哐得一声轻响,吓了祝绝一跳。可没等他反应过来,霍远在背后一推,把祝绝推进屋内,又迅速带上门。 祝绝吓得魂都掉了,连忙冲桌边坐着的一人站好行礼,心里暗骂霍远。 好在世子并未责怪,但也半天没说话。 祝绝左等右等,腰弯得酸疼不已,只好大着胆子抬头偷偷看去。 桌边坐的人的确是那日见到的世子,不过此时的他完全没有那君子如玉的样子,满脸通红,手里抓着一只白瓷酒壶,正满眼迷蒙,歪头看着祝绝。 看到祝绝抬头,世子如梦初醒般哦了一声,指着祝绝道,“是你啊,大舅的那个……” “嗝~”世子打了个酒嗝,方继续道,“昨晚天黑没看清,今日这么一看,一点不像啊。” 祝绝不知道世子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正不知如何接话,世子却挥挥手,“行了,见过了,你出去,自便。” 真是求之不得,祝绝二话没说,就要开门出去,一拉之下,却发现门从外面被拉住了。 霍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世子,祝绝是王爷新封的起居员外郎,王爷有命,员外郎必须和世子时刻都在一起,以便记录得失。” 什么王爷?这什么员外郎不是世子封的么?祝绝脑子里乱成一团。 呼,突然听到一阵风声,祝绝本能地把身子一偏。哐,还没等他捋清楚,世子手里的酒壶砸在他刚才站的地方,四分五裂的瓷片碎了一地。 “霍远!”世子怒吼,随即手指祝绝,“你给我滚出去。” 祝绝也想滚啊,可无论他怎么拽,那门就是纹丝不动。情急之下,他忍不住加大力道,后背却突然一疼,全身力气消失地无影无踪。 “你,你,你……”从世子的角度看,祝绝开头倒有意要离开,可不知怎么又坐到门边上,还看着他,简直有耍无赖的架势,气的他站起来就想掐死眼前之人。 “世子,您听我说……”祝绝浑身无力,看着世子眼睛通红地走过来,实在无计可施,只能告饶。谁知道世子却被门边的花瓶绊了一下,一个踉跄,摔在祝绝身上,挣了一下,就一动不动了。 祝绝吓得全身僵直,气都不敢喘,好半晌才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去探世子的鼻息。 谢天谢地,只是睡着了。 祝绝这下才吐出一口气,连忙敲门,“开门,世子睡着了。” 霍远推门进来,看了一眼两人,招呼外面的侍卫将世子扶到床上,把扔了一屋子的书本花瓶纸笔画轴放回原位,收拾干净地上的碎瓷片。 祝绝本想出去,霍远伸手一拦,“你得呆在这里。” “可世子睡着了呀?”祝绝被刚才的经历吓得不轻,只想赶紧离这世子远点。说实在的,若不是他那晚在医馆看得清清楚楚,简直怀疑自己认错了人,“不是说世子休息的时候我不用跟随。” “那是晚上,世子几时休息你几时才能离开,但白日是你当值时间,怎能擅离职守?” 祝绝愣在原地,眼看着侍卫们收拾好一切离开房间。霍远走在最后,看了一眼世子,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裹递给祝绝,低声道,“你起的晚了,没吃早餐,趁世子睡着赶紧吃了。” 霍远走后,祝绝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微热的油饼,中间还夹着一整块牛肉。祝绝看了看紧闭的房门,一时间五味杂陈。 第十九章 日头渐渐升高,屋内闷热起来。祝绝坐在桌边,又不敢随意走动,着实无聊,慢慢地头越来越晕,视线愈发模糊。他昨晚没睡够,整个院子又静悄悄的,实在让人困得不行。 “哐当”一声,凳子突然倒了,祝绝一屁股坐在地上,头在桌边磕了一下,这才清醒,发现天色已经昏暗,原来自己不知道何时睡着了,而世子正站在面前,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行啊,员外郎,第一天当值就敢在我面前睡觉,感觉自己很特殊?我不踹你这一下还想睡多久?”清醒的世子没了醉酒时那份癫狂模样,又恢复那翩翩公子的姿态,只是神色却不是祝绝初见的那样温润谦恭,而是带着一丝恶意的嘲笑。 祝绝来不及顾及额头的疼痛,连忙爬起来,想要赔罪。 “行了行了,别惺惺作态,父王怎么交代你的,十二个时辰盯着我?” “世子,属下并未见过王爷。”祝绝还没来得及问霍远他之前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能据实回答。 “果真?”世子上下打量祝绝,仿佛在判断他话的真假,半晌,眼睛里露出一丝兴味,笑道,“如此甚好,我请你帮一个忙,你可愿意?” 祝绝直觉没那么简单,却也只能回答“世子请吩咐”。 “不用那么紧张,只是一个小忙。”世子向祝绝招招手,示意他凑近后,在祝绝耳边低声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小舅的师傅开的济民医馆。” “是。” “我有个朋友在那里养伤,你帮我送一封信给他。” 祝绝眉头一皱,送信的确不是难差事,但对他来说就难了,他是杀了人逃到王府的,这样出去会不会遇到拿他的官差?此事还需要和霍远商议才行啊。 “这,属下出府恐怕要向霍副统领请示。”祝绝思前想后,只能把责任推给霍远。 孰料提到霍远,世子脸色马上变了,怒道,“要是能告诉霍远,我找你做什么?” “啊?”祝绝顿感头大,若是不能告诉霍远的事,他更不敢答应了。 “好,好,果然是父王的人,还敢哄骗于我。”世子怒极而笑,高声喊道,“来人。” “在。”两名侍卫推门而入。 “员外郎当值期间睡觉,给我拉出去重打,二十。” 祝绝瞪大眼睛,这世子怎么这般喜怒无常,一会儿还笑眯眯的,一会儿就要打人板子? 两名侍卫不由分说把祝绝拖出门,祝绝这才看到霍远也在门外,只是那位置从屋内看不到,他对祝绝使个眼色,用手指竖在嘴边比了个嘘。祝绝不明其意,本想求救的话只能咽回肚子里。 然而世子一直盯着祝绝,这小动作岂能瞒过他的眼睛,只见他冷冷一笑,“好啊,霍远你在外面,既然如此,重打四十。” 祝绝心尖一颤,浑身一抖,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向霍远那里张望,生怕板子又要加倍。 两名侍卫将祝绝押跪在院内,居然就从旁边的耳房里就取出刑凳和两根大棒。 祝绝内心煎熬无比,一方面他很想求饶,另一方面崔瑾的教诲不断回响在耳边“小绝,世家子弟要有风骨,风骨就是无论遇到任何逆境,也要坦然以对,不失风度”。纠结挣扎犹豫之间,他已经被绑上刑凳,只得眼一闭,心一横。罢了,世子还能第一天就打死他么。 板子一开始落到身上,虽然啪啪直响,却并不如何疼痛,祝绝有点诧异,暗道王府侍卫就这般力气?还是故意放水?他便想抬头看看霍远的神色。谁知道,刚一抬头,屋内飞出一个花瓶,啪得砸在行刑的侍卫脚边。那花瓶极厚实,砸在地上居然没碎,只是滴溜溜转了几圈。 “糊弄我是?看来你们两个也想挨板子。”世子的声音传来。 祝绝吓了一跳,不敢再抬头,突然看到门口处霍远的脚尖一动,心里顿生不妙之感。果然,板子稍停之后,再落下来就其重无比,祝绝忍不住手指猛扣凳腿,牙齿紧紧咬住下唇,还是压不住喉咙溢出一阵阵痛哼。 世子坐在桌边观看着行刑,脸上的戾气才慢慢消散一些,嘴角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直至两名侍卫打完,向他复命。他方背着手站起身来,眼睛向霍远站的方位一瞟,淡淡道,“我看你们对我这个世子的命令还不如对霍副统领的认真,既然如此,将员外郎裤子褪下,重新打。若最后不见红,你们两个就和他一样一人挨上四十。” 祝绝好不容易熬过刑罚,正缓着气,等待解缚,听得此言,简直如同五雷轰顶。这个世子真的第一天就要找由头打死他吗?何况众目睽睽之下褪去裤子受刑,不提崔瑾对他的教诲,即使是以前的祝绝,也受不了这等羞辱。他忍不住想伸手扯住腰带,才想起自己双手都被绑住。 “世子,求您饶了小人。”祝绝也顾不得什么风骨了,连声哀求。 听到祝绝求饶,世子笑意更深,“哈哈,现在求饶,晚了。你们两个还不动手?” 两名侍卫向霍远看了一眼,转身回到刑凳处,不顾祝绝的挣扎求饶,一人掏出一块布巾堵在祝绝嘴里,一人一把扯下祝绝的裤子。 世子盯着堵嘴那名侍卫命令之外的动作,倒没说什么,只是嘴角一撇,脸上露出一丝阴狠。 祝绝耳听着清脆的皮肉拍打之声,臀部开始疼痛无比,之后渐渐只剩钝疼,越来越燥,又有温热的液体留下来,鼻端闻到一股子血腥味。等到板子停下,祝绝已经没了力气,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软趴趴趴在刑凳上一动不动。 世子偏头仔细看了看祝绝,呵呵一笑,“还活着呢,我看虽然见红,但不够多,想是你们二人没力气了。” “换你们两个去。”世子指了指门口站着的另外两名侍卫,“重新打。” 祝绝心头一凉,自张会用铁钎钉他那时候,他便知道自己血流比别人慢,如今世子却用这个做借口重新刑责。然而转念一想,就算没这个由头,世子也会找别的理由。他看明白了,虽然也不知道怎么就把世子得罪地这么深,反正今日是要活活打死他。 就怕怎么打都不死,祝绝绝望地想。 “世子,且慢。”霍远终于站出来了。 第二十章 “呵呵,霍远,你终于忍不住了?”世子施施然走回桌边坐下,端的一个仪态端方,“别以为给他挂个什么员外郎的官身,我就会顾忌。要么把人弄走,要么就算我今日不整死他,也迟早有一日让他死的无比痛苦。你大可告诉父王,看他如何和外祖交代。” “世子,员外郎一职是崔三公子向王爷请来的,还望世子看在崔三公子为韦姑娘治伤的份上,给员外郎一个机会。”霍远道。 世子手中本来把玩这一盏茶杯,闻言手中一顿,缓缓抬头,怒视霍远。 霍远低头一动不动盯着地面,好似没看见世子的目光。 “好,好得很。”世子看了一眼趴在刑凳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的祝绝,低低一笑,“那把他带进来。” 祝绝从刚才听到世子的吩咐后,加之疼得脑子里一团乱麻,便只等着再受刑责,生死由天了。谁知双手绑缚居然一松,两名侍卫架起他,往世子屋里送去。他真是一刻也不想和那煞星待在一起,拼命挣扎,奈何他一身巨力被封,又受了重刑,哪里挣得脱。路过门口之时,祝绝望向霍远,眼中满是求肯,然而霍远转过身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跪好了。”侍卫带上门出去后,世子站起身,往趴在地上的祝绝臀部狠狠一踢,命令道。 祝绝嗷地一声,浑身发抖,却生怕再受摧残,咬紧牙关,像只虫子一样蠕动着极其难看地从地上爬起来跪好。一连串动作下来,直疼得他头发被冷汗湿透,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我给你讲几个故事。”世子走到书桌边,摊开一卷纸,缓缓磨墨,又好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轻轻一笑,问祝绝道,“唉?你怎么不说话,想听吗?” 祝绝跪起来以后,只觉得屁股更加疼痛,血也顺着大腿往下流,正在咬牙集中全身力气不让自己摔倒,这世子明明看在眼里,却偏要他回答。可他又怎么敢不回,只得简短道,“是。” 世子倒也不追究回答的长短,拿起笔,点了点祝绝,“抬起头,别低着。” 待祝绝抬头后,世子仔细看了看,这才讲述起来:“幼时父王对我功课要求极严,又身为世子,便没什么玩伴,连我的贴身书童也不与我亲近。有一日王府去城外庙里上香,我趁着父王与主持攀谈,偷偷溜去后院,在那里发现一只巴掌大的小猫,见到我居然毫不惧怕,在我脚边蹭来蹭去的。我的心里,顿时生了欢喜,眼见只有我的书童跟随,便命他不许告知父王,我就偷偷把小猫藏在衣服里,带回了王府。要说那小猫也的确有灵气,一路上居然不吭不哈,就那么把父王瞒过去了。许是刚离开母亲,这小猫极其黏人,我睡觉时黏着,我做功课时黏着,连我去恭房也寸步不离。” 讲到这里,世子轻轻一笑,不是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冷笑,而是真正开心的笑容。 祝绝心道这世子喜怒无常,恐怕没这么简单就给他讲个儿时趣事。 果然,世子话锋一转,“可我毕竟年幼,自制力不够,因为与小猫嬉闹,便在功课上有所懈怠,被老师发现,告与父王。那日父王来我房中,我听到通报,就像往常一样将小猫藏在柜子底层,前面用书本挡住。这小猫向来听话,不闹不叫,本不应该被发现才是。哪知道父王一进来就命人翻箱倒柜,还问我猫在哪里。我这房中本也没多大地方,哪里经得起翻找。不多时小猫就被翻出来,父王说我玩物丧志,不顾我哭泣恳求,就在我面前,把小猫活生生打死了。” 祝绝心一惊,忍不住抬头,却见世子正直勾勾盯着自己,吓的连忙垂眼。 “你说,父王一进来就要找猫,而不是找狗,找鸟。除了我的书童,谁还能知道我养了猫的事?你说他该死不?”世子说到这里,方才落笔,似乎已对画作胸有成竹,“所以我呀,就偷偷在他携带的书袋里藏了父王在我生辰赠与我的玉佩,然后在课堂假意碰掉,当着老师的面抓他个人赃并获。后来呢,他当然是抵死不认啊,我就让人杖责他,把人活活打死了。喏,就死在你刚才趴的那个凳子上。” 祝绝脸上本就苍白,听完更是毫无血色,他不知道世子讲这个故事到底什么意思。 “当然这种把戏父王回来一眼就看穿了,可人都死了,总不能把我怎么样,此事也只能作罢。”世子看了祝绝一眼,将刚才的画扔在一边,又摊开一张,继续道,“后来我又有了第二个书童,听说他爹是个什么先生,小小年纪假模假样的,我捉只蝶,摸条鱼都要像个老学究一样在我面前唠唠叨叨。这也罢了,可他在我父王面前还要将这些事添油加醋再说一遍,父王还让他多劝诫我。所以呀,我就趁父王不在,故意在他面前捉蛐蛐玩,引得他来数落我,和他发生冲突,再偷偷把自己划伤。虽然我也流了不少血,但是把他脱光了倒吊在人来人往的路中间,再叫下人们一人抽他一藤条的时候,我痛快极了。他倒是没被打死,但是第二天跳井了,唉,可怜他老爹,也气得跟着一起去了。” “还有第三个呢?你想听么?”世子又换了一张纸,看一眼祝绝,见他已经抖得快要跪不住了,地上流了一滩汗水和血水的混合,微微一笑,“跪好了,要是摔了,再打四十板子,脱光了打。” 祝绝指甲深深插入掌心,只觉得天旋地转,倒不是因为身后的伤,而是这两个故事让他心惊胆战。 这次世子没有说话,专心致志地在纸上挥墨。 一段沉默后,祝绝面前飘下三张纸,世子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这三种死法,你喜欢哪一种?” 祝绝闻言看去,只见几张画虽然勾勒简单,却极为生动,第一张上,一人趴在刑凳上,褪去裤子,屁股上高高肿起,还有一人手拿刑杖,正欲下落;第二张上,一人全身赤裸被倒吊在柳树上,旁边另一人手拿藤条打在此人身上,远处更有无数人头,似在围观;第三张上则只有一个人,他趴在一间房的门口,似乎想去拉开门,可却有四只大犬狠狠得咬在他的身上,他的身后,一条血迹在房间内蔓延。 画的内容也就罢了,诡异的是,这三个受刑之人无论是何种姿势,脑袋都以不可能的角度往画外张望,那眉眼画得比其他地方细致得多,明显能看出,那张脸,是祝绝的。 祝绝终于忍耐不住,摔倒在地。 第二十一章 “世,世子,饶命。”祝绝这一摔,更加爬不起来了,抖得身下的纸张扑簌簌直响。 世子倒没真叫人再把祝绝拉出去,而是抽出第三张画,“我让人饿了这些狗三天,又将这人在肉汤里浸了一晚,然后把它们关到一个房间里。唉,等我进去的时候,那画面,啧啧……” “不过我不会这样对你的。”世子将画随手一扔,站起身,“否则岂不是太没新意了。我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如这样,把你绑住,用开水将你全身上下浇透,等干了再把衣服脱下来,你觉得如何?” “世子饶命。”祝绝吓得早把什么风骨什么仪态甚至羞耻心都抛在一边,一把抱住世子的腿,“我,我去送信,我一切都听世子的。” “滚开。”世子一脚踹在祝绝胸口,“什么脏东西也敢碰我。” 这一脚踹地极重,祝绝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更疼的是他的心,若真如世子说到那般,还不如刚才在外面被打死。 “你没事?我不习惯别人碰我,你别介意。”世子突然又蹲下来,声音温柔地低声道,“早答应我不就完了,这么点小事,你看你折腾成这个样子。等着,我这就去写信。” 世子走回书桌,摊开纸,这次却不如画画那般下笔干脆,而是思索良久,写两笔又停半晌,好不容易写完拿起纸看了看,又揉成一团,重新铺纸。这一封信,居然写了良久。 祝绝好不容易得了喘息之机,巴不得他多写一会儿,免得又来折磨自己。 “世子,奴婢来送晚膳。”门外突然传来女声。 祝绝连忙忍痛跪直,慌张地看着地面上几张画,想偷偷把它们捡起来,不能让这些画就扔在门口,即使那般羞辱地受过杖刑,他心里还是渴望保留一点脸面。 “对对,把画收藏好,随身带着,时刻警醒自己。”世子抬头看到祝绝的动作,微笑着用笔指点着他,接着温柔地扬声对外面道,“进来。” 祝绝一僵,也不知世子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但推门声已经传来,只得硬着头皮把画塞进怀里。 事实上祝绝的担心纯属多余,两名婢女进屋后,向世子一福,就开始在桌上摆盘。二人的眼睛始终盯着脚下的地面,连一丝一毫目光都没给其他地方。 婢女出去很久,世子这才拿着一封封好的信封递给祝绝,这次的声音是真的温柔似水,还带着一股子羞涩的味道,“你明天来的时候把回信带给我,记得叫她一定要回信。” “是,属下定不辱命。”祝绝举高双手,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拖得一时是一时,就算要死,明日死也好过现在就死。 世子将信拿在手里,却迟迟没有放在祝绝手上。 祝绝斗胆抬头,发现世子微皱眉头盯着他的手,好在并无怒色。他将手拿下来,才发现上面满是汗水和泥,连忙从怀里掏出汗巾,将手擦得干干净净。 “倒也是个讲究人,今日难为你了,只要乖乖听话,小王日后定会弥补于你。”世子这才展露笑颜,将信递给祝绝后道,“不必再在我面前立规矩,你回去上药。” 祝绝如蒙大赦,一下也忘记疼痛,忙不迭爬起来拉开门就往外冲。 “员外郎,你当值时间不得离开。”突然一只手挡在了祝绝面前,霍远的声音并无起伏,可在祝绝耳朵里却如同地狱判官。 “霍大哥,求求你。”祝绝几欲崩溃,极其小声地哀求。 “我让他走的?怎么?不行?”世子本来已拿起筷子,闻言啪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 “王爷吩咐,员外郎当值期间要尽忠职守,还请世子体谅。”霍远不为所动。 “霍统领,这是世子啊,求求你,听世子的。”祝绝无比绝望,用力扒拉着霍远的手,可那手,纹丝不动。 “员外郎,王府上下,王爷的命令最大。”霍远道。 啪地一声,吓得祝绝腿都软了,原来是世子把一盘菜扫翻在了地上。 “行,不能走是,那就与小王共进晚膳。员外郎,过来把地上的菜吃干净。”世子怒气冲冲,口中喊着祝绝,眼里却盯着霍远。 祝绝羞愤欲死,无比绝望。他们两个人斗法,为什么要羞辱他?在他们眼里,他是个人么? 霍远看了一眼祝绝,想带上门。 “霍远,站住,你就给我看着。”世子怒喝,阻止了霍远的举动,转头看见祝绝不肯动作,更加恼怒,“你等什么?还不给我滚过来吃,想一一试试画里的结局?” 祝绝浑身一抖,闭了闭眼睛。罢了,他都这样了,还谈什么尊严,只要能让自己少受点罪,已是最好的结果。祝绝刚迈出一步,世子阴沉沉的声音传来,“我让你走了么?爬过来,舔干净。” 拼了。 祝绝终于无法忍耐,脑中回响着这两个字。他猛地冲向霍远,想从他手臂之下钻过去。 毫无意外的,霍远身子一侧,就抓住了祝绝的胳膊,在他臀上重重一脚,趁着祝绝吃痛站立不稳,一把将他的手臂翻在背后,然后凑近他耳边低声道,“想想家人。”紧接着,霍远把祝绝重新扔回屋内,“员外郎,我劝你最好听王爷的吩咐。” 祝绝摔在地上,沉默了一瞬,突然呵呵笑了几声,然后爬起身,重重一个头磕下,“多谢王爷赐官,多谢世子赏饭。” 世子没说话,愣愣看着祝绝像狗一样爬到那处,拿嘴叼起一块肉,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脸上甚至带了一丝享受。他心里觉得无比憋屈,好像趴在那里的不是祝绝,而是自己。 “世子,可还要属下继续观看?”霍远的声音传来,仍然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样子。 “滚!” 随着门被带上,世子好像脱去全身力气,呆呆看着祝绝一点点把地上的菜吃干舔净,又重新跪在他面前,一副恭敬柔顺的样子。 “好狗。”世子站起身,路过祝绝的时候,居然主动伸手摸了摸祝绝凌乱的发顶。他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似乎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然后他走到床边躺下,盯着床顶发呆,一动不动。 祝绝跪在地上,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分毫未变。 第二十二章 祝绝是被两名侍卫架出去的,他早就忘记世子休息他就可以离开的事。直到婢女进来换灯烛,霍远才发现世子早就睡着,而祝绝跪在地上好似神游天外,怎么也叫不醒,这才命人架出去。 老鬼早早等在世子院外,见人出来了,看见祝绝连站都站不住,“哎哟”一声,连忙把人背起往住处赶。 直到屁股上一阵撕裂的刺疼,祝绝才如梦方醒,立马感觉到有人在褪他的裤子,条件反射般捂住腰带,身子恐惧地往后缩。可这一动,反而疼得更厉害,他忍不住低呼一声。 “唉,员外郎,你别动啊,你这伤得上药。” 祝绝这才看到是老鬼,但他还是不肯松手,“我自己能上,不劳烦您了。” “都到这步田地,还矜持什么?在王府,尤其是世子面前当差,最好把无谓的自尊心收起来。”霍远的声音传来,没有丝毫同情之意。 祝绝抬头,看着霍远,眼里闪过一丝恨意,若非他一再拱火,世子也不至于如此摧折他。 “你也不必这样看我,你想要脸,就得有本事要。否则,就老老实实做狗。”霍远将一瓶药塞在老鬼手中,“老三,用不着发怜悯,直接按住上药就行了。” “哎,老大,你老这样,何必呢?”老鬼见祝绝似乎愣住了,将他拉过来趴下,祝绝这次没有反抗,“挨几下板子有什么的,我们这里谁没挨过啊,世子院里那刑凳就没几天空闲过,大家还不都是相互上药。何况别看这一小瓶,可是老大用了两个月俸禄向济民医馆的程老大夫买的,连点疤痕都不会留下,平常除非我们伤到脸,老大是万万舍不得。” 祝绝正咬紧牙忍受衣服和皮肉分离的痛苦,心里觉得有点可笑,这算什么?打一棍子再给个甜枣?提到济民医馆,他不由想到师傅。不知道师傅知不知道把他推进了火坑,想到这里,他不由对崔瑾生出一丝怨恨。又悚然而惊,觉得自己竟对救命恩人有所埋怨,实在不该。 “三哥,我拿来了。”突然一个年轻男子走进来,刚好老鬼把祝绝的裤子完全褪下,不由惊叫一声,“啊呀,伤的这么重。” 祝绝见到陌生人,连忙拉住被子想把自己遮掩起来。 “哎,这是自家兄弟。”老鬼连忙阻止祝绝,白了一眼男子,“老五,你还好意思说,还不是怪你通报地太晚。” 老五一脸无奈:“我昨儿是夜差,这不一回来就把世子被软禁的事告诉你们了,你不及时提醒员外郎小心别惹世子,倒来怪我。” “我早上告诉老大了。”老鬼看了一眼霍远,见他毫无反应,一心一意雕刻着手中的木头,一缩脖子,“他们早上走的太匆忙,我就没来得及把‘宝贝’拿出来。” 祝绝听得二人对话,气不打一处来,原来世子被软禁了,所以心情特别差,还有世子的为人,霍远居然一句也没提过。 这边厢祝绝正咬牙切齿,老鬼将老五带来的东西在祝绝面前逐一抖落,“这套宝贝以后是你的了,以后便能少受些罪。” 祝绝一愣,只见老鬼展开的是四件牛皮缝制的方片,两大两小,方片四角各缝着一根长带。他接过一件按了按,里面似乎填充了不止一层。 “这是什么?” “呵呵,这是老大发明的,世子身边的人基本人手一套。”老鬼神秘兮兮地一边笑,一边把老五拉过来在他身上比划,“这两件大的,防鞭笞,防杖责,两件小的,防罚跪。” 祝绝目瞪口呆,世子得暴虐成什么样,才让手下的侍卫能琢磨出这种东西,“难道行刑的人发现不了么?” “嗨,大家都是难兄难弟,心知肚明。要去世子身边伺候,一要带好这套宝贝,二要学会怎么行刑能声音大,但是衣服不破。不过您是读书人,行刑的事就不用学了。” 即使这样的处境,祝绝听了还是忍不住嘴角抽搐,只觉大开眼界。 “这宝贝还有妙处呢。”老鬼指了指长带末端一个褐色小包,“这是牛尿泡制成的血包,但凡世子说要见红,行刑的就猛往上面一打,血就流出来了。不过虽然里面的鸡血用药物混合过,过个两三天还是会凝结,需要常换,你到时候只管找我换便是。” “可是员外郎……”老五突然说话。 祝绝摆摆手,“别叫我员外郎了,听着别扭,叫我祝绝或者小绝。” “哦,我好像比你大,叫你小绝。小绝,若是罚杖毙或者脱衣受刑,就没法放水了,所以你以后尽量别让世子去衣。”老五道。 祝绝闻言,不由一阵苦涩,低声道,“这哪是我能左右的。” “也并非完全不能。”老鬼清了清嗓子,然后突然五官皱起,露出一副极其痛苦的样子,哀嚎道,“啊,哎哟,哎哟,啊。” 祝绝张口结舌,见他除了表情夸张,手上抹药并未耽搁,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关心一下。 老五轻笑一声,解释道,“世子爱听人哀嚎,你若不啃声,便会罚的更重。别觉得三哥夸张,我们这里人人都会。” “对对,你跟我学,这样。哎哟,啊……”老鬼指指自己的脸,重新演示起来。 祝绝脸一红,若是平时说笑也罢了,现如今他这般趴在床上,再学起这番表演,未免太过羞耻。 “不肯学就让他受着。”霍远突然走过来,“老三老五,你们出去,我有话和他说。” “唉,读书人脸皮薄,老大你也别太苛责。”老鬼出门前,还偷偷示意祝绝看自己的脸,虽然没出声叫唤,依然是那副受了天大痛苦的表情。虽然此时祝绝心情低落,还是忍不住微勾嘴角。 这两人一走,屋内就陷入一种沉寂的氛围中。 霍远拿来纸笔,放在祝绝面前,“既然上过药了,就做你该做的事,记住,要详细到每句话,每个动作,每个眼神。” 祝绝浑身一抖,该做的事?世子今天做了什么,霍远清清楚楚,难道要他自己记录下世子怎么打自己,骂自己,羞辱自己的全过程,再回忆一遍那种煎熬? 祝绝直恨得浑身好似被火烧,拂袖一挥,将纸笔甩在地上,“我若不做这员外郎了,又当如何?” 霍远不慌不忙,把东西一一捡起,轻笑一声,“打你的是世子,怎么在世子面前不敢耍脾气?还是你觉得世子权势大,而我只是个侍卫,所以柿子要找软的捏?” 祝绝一愣,沉默不语。他虽没明确想过,但霍远这么一说,的确他潜意识就是如此。 “可惜。”霍远将纸笔重新放在祝绝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这员外郎是王爷所封,你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若你想抗命,就会知道,王爷的手段比起世子,只会更狠。” 第二十三章 “王爷怎么会认识我这个无名小卒?” “自然是因为崔三公子所托。” “那我要去找我师傅。” “呵呵。”霍远笑了,“崔三公子这些日子不在建章。何况,你当王府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祝绝的心口好像突然被塞进一块冰,凉的透透的,“为什么是我,王爷若只想找人监视世子,为什么一定要是我。” “王爷自有用意。”霍远抓起祝绝的右手,将他紧握的拳头掰开,把笔塞进去,“好好写,世子不满意,最多罚你一个。王爷不满意,你们一家都没好果子吃。” 祝绝垂下眼,认命般开始动笔。不过他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把世子因他不肯送信才责罚的事写进去,只说因为自己当值睡觉才会惹恼世子。 这一写,几乎到了五更天。霍远一时说他写的太笼统,一时又说他写的细节有误,不像世子言行,逼得祝绝绞尽脑汁回忆那不堪回首的点点滴滴,让他好像又一遍一遍经历了白日的遭遇。好不容易内容满意了,霍远又说他的字和崔瑾所给手书上的字有差距,逼祝绝重新誊写。 祝绝白日被世子折磨地心神俱疲,又被霍远一番摧残,是靠不断地掐自己的伤处,才清醒地等到霍远睡着。 “霍大哥?”祝绝轻声呼唤。 霍远没有回答,而是发出低低的鼾声。 祝绝咬紧牙关爬起来,轻手轻脚打开屋门。今夜月光昏暗,但仍然勉强看得出院内无人。祝绝略一思忖,按照记忆中霍远带他进来的方向走去。好在道路并不复杂,加之巡逻的兵丁只在王府主人院子附近巡逻,这侍卫居所,马厩之类的地方并无人迹,竟真让祝绝找到后门所在。 可后门是锁着的。 祝绝游目四顾,只见王府的院墙比刺史府更高,别说他有伤,就算完好无损也爬不上去。墙边更无可踩踏之处,可攀爬之物。无比焦急之时,他突然发现黑暗中有几个大块黑影,定睛一看,原来是去了马的马车,若能站在马车顶上,翻出院墙应该不成问题。 马车离院墙并不算远,本来以祝绝的力气,即使受了伤,也应该很轻松能拖到墙边,可惜他一用力背上就一阵疼痛,紧接着就只能瘫坐在地。但是这是祝绝唯一的希望了:世子叫他送信,还明日就要回信,这半夜三更的,当值时间又早,如何能来得及?祝绝不敢想象,世子若知道他违逆命令,会不会真的把他像待宰的猪一样烫死。 今日无论如何要逃出王府。 祝绝待力气稍复,努力地寻找出用力而又不引起透骨钉反噬的平衡点,再三尝试之下,马车终于动了。祝绝一喜,一旦开始动,后面就会容易许多。 就这样,祝绝一点点把马车往院墙拖过去。 突然,“吱”地一声,在暗夜里分外响亮。 难道被发现了?祝绝浑身一僵,几乎绝望,停在原地不敢动弹。 然而等了半天,却无别的动静,祝绝偷偷回头看去,一匹马动了一下,拽得马厩的栏杆又是吱地一声。 祝绝无语至极,若非当次情境,他一定要将这马儿骂他个淋漓尽致。 好不容易把马车拖到墙边,祝绝浑身上下好似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蛰得屁股上伤口一阵疼痛,但是他心里欣喜无比,只要崔瑾知道自己的处境,一定会救他出去。哪怕崔瑾真的不在建章,灵芝也定会帮自己躲过被世子活活虐待死的命运。 祝绝攀上马车顶,心跳的极快,他已经看到门外的街道,只需一步,就能逃出生天。 “嗙。”一声沉闷的响声传来。祝绝惨叫一声,从马车顶重重摔落在地,他的小腿上被木棍猛烈击中,疼得捂住腿在地上爬不起来。 “我就奇怪,怎么会有人大半夜偷一辆破马车,看了半天,原来是个逃奴。”一个魁梧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根大木棒,蹲下身在祝绝怀里一阵乱摸,却只摸出来那三张画和一封信,“咦,也没偷什么值钱的财物啊?” “这都是什么?”另外一人点起油灯,伸手拿过那三张画,对着光仔细看了看,一脸惊讶,再照了照祝绝的脸,吃吃笑了起来,“哈哈哈,怎么会有人画自己受刑的场面,你看,你看看,画的还挺像回事,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传入祝绝的耳朵,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这笑声带来的痛苦简直比他腿上的疼痛更加刺骨。 先前之人接过画,先是吃吃笑了一阵,接着脸色一变,“不对,这场景好眼熟,好像是……” 拿灯的男人似乎也想起来了,笑声顿时止歇,同情地看了一眼祝绝,“若是这样,他想逃跑,倒也难怪。不过兄弟,对不住了,今日我二人不拿下你,受责的就是我们,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话落,拿出麻绳将祝绝捆了起来。 另外一人见祝绝也不反抗,就准备把那封信撕开。 “别拆。”祝绝嘶吼道,把那人吓了一跳,“这是世子的信,你想让世子知道你拆了他的信么?到时我没有了生机,你也未必有好下场。” 那人吓得手一抖,差点把信扔出去,左右看了看,连忙把那三幅画和信塞回祝绝怀里,“兄弟义气啊,若你今日没了性命,兄弟我可以帮你带句话给家人。” 祝绝苦笑了下,摇摇头,王府里随便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死定了,只是不知道会死的多惨。 但是,他不后悔曾经逃过。 “小项,小景。”黑暗中,有一个人向这边缓步而来。 两人一惊,连忙施礼,“霍副统领。” 来人正是霍远,他看了一眼看到他脸色复杂的祝绝,道:“我希望你们今天能当做没看到他。” “可是,霍副统领。”拿灯的男人犹豫道,“若是被人知道,我二人可要判个玩忽职守。” “小景,他昨日才入府,你们可能不认识。这是王爷新封的起居员外郎,专门记录世子起居,王爷对他,很是看重。再说,若有人追责,你们只管说人是我带走的。另外,听说你二人一直想换个外放的差事,一旦有空缺,我会优先考虑你二人的。” 那二人对视一眼,都是面露喜色,哪还会再说半个不,恭敬道,“听霍统领的。” 第二十四章 霍远走上前,也不给祝绝松绑,揪着他的衣领一提。可祝绝屁股膝盖后背都疼痛不已,腿上更是被那一棍子打的几欲折断,加之心头冰凉,浑身就似没骨头一般,哪里站的起来。霍远冷笑一声,直接把祝绝扛在肩上离开,看得那景项二人暗暗咋舌。 回到住处,霍远将祝绝往床上一扔,伸手从他怀中掏出那几张纸。他先看了一眼那三幅画,不感兴趣地丢到一边,伸手就要拆那封信。 “霍大哥,那,那是……”祝绝大叫一声,见霍远停下动作,本想编个什么借口隐瞒这是世子所写,却一时没想好理由。 “呵,你刚才出去我就醒了,你们的对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你以为信没送出去,拿一封完好的信回去世子就能饶了你?”霍远瞟了一眼还在绞尽脑汁的祝绝,浑不在意地把信拿出来,展开一看,似乎有些疑惑,微微皱起眉头。 祝绝见信封已破,心道一声完了,如今他跑又跑不了,唯一的指望便是眼前之人,只得低声求肯道,“霍大哥,信你也看过了,能不能,我能不能今天不当值,完成世子的交托。” “交托?你可知道信送给谁的?”霍远没理会祝绝的求情,反而问了一个问题。 “是世子的朋友,说正在济民医馆养伤。”事到如今,祝绝再隐瞒也无意义。 “天真。”霍远道,然后看了一眼祝绝,“你可知道,世子被软禁就是因为这位朋友。你这是公然帮着世子与王爷叫板啊。”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祝绝猛烈摇头,声泪俱下道,“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又能怎么办,若不听话,世子就要用开水烫死我。我怕,我真的怕啊。” “霍大哥,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祝绝用尽力气,从床上拱到地上,对着霍远连连磕头,“我知道你嘴上不说,可对大家对我都是好心的,你还拿那么珍贵的药给我擦。霍大哥,求求你,帮帮我。” 霍远脸上露出一丝不忍,用力闭了闭眼,脸上重归冷漠之色,方才扶起祝绝,认真看着他的眼睛,“你这样的傻子,以后要怎么面对啊。” 祝绝不解,呆呆地看着霍远。 霍远站起身,摇摇头,“你看错了,我不是什么好人。拿药给你擦,只不过怕你死了,不好和王爷交差。之所以没告诉你世子的事,因为我知道世子被软禁后,必定要找人出气,既然你刚好送上门,那不如就用你换我兄弟们的平安。” 祝绝如五雷轰顶,浑身一软,不敢置信地看着霍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霍远轻叹口气,将信放入怀中,拉开门就要出去。 “霍远!”祝绝大吼一声,见霍远站住,一时又不知道下面应该说什么,眼睛一转,看到放在桌上的那一套“宝贝”,顿时脑子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你们行刑的时候糊弄世子的事告诉他,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霍远猛地回头,眼里的愤怒让祝绝一缩脖子,他还从没见过霍远这幅凶神恶煞的样子。 霍远眯着眼睛看了祝绝半晌,慢慢又恢复了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甚至嘴角微微一勾,“你应该听过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这句话,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这等小事我还扛得下来。但是你,即使世子不想要你的命,你也会过的凄惨无比。你真以为我软弱可欺?也罢,就让你见识一下。” 祝绝看着霍远慢慢逼近,害怕地一抖,忙辩解道,“我不是这个……唔……” 霍远把祝绝的嘴堵住,又将他双脚也绑起来,这才又出门去。 祝绝躺在地上,看着门合上后再无动静,又疼又冷又后悔,眼睛渐渐被泪水弥漫地什么都看不见。 “小绝,小绝,醒醒啊。” 祝绝感觉有人在帮自己解绑,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 “你怎么得罪老大了,被绑成这样。”老五一边解着绳子一边焦急道,“哎,老大也不知道去哪了,算了不管了,世子那边都传话找你了,快点把衣服换换,脸洗洗。” 祝绝看到外面已经大亮的天色,只觉一阵眩晕,“当值迟,迟到会怎样?” “还能怎样,一顿打少不了。”老五见祝绝还愣着不动弹,一推他,“你快点啊,迟到还是小事,主子找还不去,才是真不要命了。” 让他当值迟到,这是霍远说的见识么? 祝绝浑浑噩噩地梳洗完,刚要换衣服,老五把一边的“宝贝”拿过来,帮他绑在衣服上,“明知道要挨打还不带宝贝,不怕疼啊。” 祝绝看着老五忙碌,更加对自己的口不择言愧疚不已。老五没注意祝绝的情绪,他帮着祝绝收拾停当,拉着他一路狂奔到世子门外。 世子正坐在镜前,一名侍女为他梳着头发,听到祝绝的通报声,淡淡道,“你来啦,可让我好等。” “世子恕罪,小人……”祝绝牙关都在打颤。 世子摆摆手,转过身微笑道,“员外郎不用害怕,小小迟到,小王不至于放在心上。不过我昨天让你送的信,可送到了?” 祝绝猛一抬头,不明所以,侍女还在屋内,屋门也敞着,世子今日怎么就这般毫不遮掩地说出来了?他隐约觉得不对劲,来不及细想,心一横,撒谎道,“世子恕罪,昨夜仓促,小人未能将信送出,还请世子再宽限一天,小人定能完成任务。” “哦?那正好,你把信拿回来,我突然想起有一处写的不妥,还需改改。” 祝绝几乎站立不住,但如今只能把谎扯下去,“小人怕信放在怀里有所污损,所以藏在住处了。” “你未免太不小心了,万一被人发现,如何得了。这样,我在此等你,你速去把信取来。” “我……”天气不热,可祝绝刚洗过的脸上又留下汗来。 “去啊,怎么不去?”世子的笑容消失了,突然站起身来,面色狰狞道,“撒谎。” “世子饶命。”屋内两个人同时跪下。 一个自然是祝绝;另一个是那梳头的婢女,因为世子突然站起,她一时没有防备,扯下世子一缕头发,疼得世子嘶地一声。 “混账玩意儿。”世子一脚狠狠踹在婢女脸上,将婢女踹出一丈远,然后扬声道,“来人,把员外郎捆起来,再提几壶开水。” 第二十五章 祝绝浑身一软,瘫倒在地,张开嘴,喉咙里咕噜几声,却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了。他身下一热,接着屋子里就弥漫着一股骚臭的气息。 世子愣了愣,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祝绝,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哈哈哈,没种的东西,我就知道你这种玩意儿靠不住,所以信里写的是要在卯时夜班侍卫最疲惫的时候下毒逃走,让人在外面接应。” 说到这里,世子笑声突停,看着祝绝,凝眉不语。 两名侍卫拿了麻绳进来,就要往祝绝身上套,祝绝如梦方醒,连忙往世子方向爬,哭道,“世子饶命,我不是有意的,我是被逼的啊,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世子摆手示意侍卫先别动手,冷冷道,“我相信你是被逼的,不然霍远也不会过了时辰才来搜查我的房间。可你被逼迫,与我有何相干?我要的是结果,一条没用的狗,养来也只会浪费粮食。何况,你还向我撒谎。” “世子,开水拿来了。”外面突然有一人道。 “世子,世子,我是一时糊涂,小人一定会想办法让自己有用,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祝绝回头看见那冒着热气的壶嘴,几乎完全癫狂,两个侍卫都拉不住他,让他猛地一冲,拉住了世子的衣角。 世子脸色难看至极,往后一躲,一脚踏在祝绝的手上,用力碾压了几下,伸出手,“把他按住,把开水给我。” 祝绝杀猪一般的惨叫声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老鬼,“世子,郡主往这边来了。” “快,把人先带下去,别让他吵吵,地上收拾干净。”世子狰狞的神色居然一下变得柔和起来,在屋内环顾一圈后,发现自己发髻还没梳好,嫌弃地看了一眼地上瑟瑟发抖的婢女,居然自己动手梳起来,“把这个也带下去。” 瘫软在地的祝绝是堵住嘴被两个人拖进偏房的,老鬼让两名侍卫出去后,蹲下看了看祝绝的发抖的双手,把他口里的布巾拉出来,叹口气,“你别担心,世子对这个妹妹极为疼爱,老大让我把郡主喊来,就是让世子心情能好点。等老大得了王爷的命令,或许你就不用在世子身边了。” 祝绝一言不发,他知道这个可能性很小,虽然不知道王爷为何一定要他在世子身边当差,但肯定有什么目的,所以不可能放他离开。 老鬼见祝绝不说话,挠挠头,有些无可奈何,“对了,我去给你取条裤子。” “别走。”祝绝一把拉住站起来的老鬼,“三哥,救救我。” “我没法救你啊,我们几个,就老大是王爷从小养大的,在府内还能说得上话,其他人在主子们眼里,也就跟根草没什么分别。” 突然,有人推门走进来。祝绝二人抬头一看,是霍远。 “老大,你可算回来了,王爷怎么说。”老鬼迎上去,高兴道。 “老三,你去给他取条裤子。”霍远没回答,淡淡道。 “哎。”老鬼答应一声,看了一眼祝绝,推门出去了。 老鬼走后,祝绝见霍远慢慢走近,一点点往后蹭。 “怎么?我救你来了,你这么怕我?”霍远眉毛一挑。 “你,你为什么要搜世子的房间,明明知道信上说的时辰已经过了,若世子真的下毒,早就逃走了。既然世子没走,你为何还要得罪世子。”祝绝恨恨盯着霍远。 “看来你知道信的内容了,你觉得为什么?”霍远毫不意外的样子。 “我宁愿相信你是为了以防万一。” 霍远摇摇头,蹲下来盯着祝绝,“开始动脑了,可惜还是天真。我就是要告诉世子,我知道信的内容了,他不可能收服你做跟班。还有就是,我告诉过你,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你要为早上说的话付出代价。” “你!你明知道世子要如何待我,就为我一句气话!” “这王府,可容不得随便说气话。”霍远冷哼一声,“再说,我不是给你搬救兵了么?” “世子是将来的王爷,你为了教训我,自己也得罪世子,不觉得太可笑么?” 霍远的神色一时有些难辨,他站起身,淡淡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 直到老鬼回来,二人都未再交谈一句,各在一边想自己的心事。 “小绝,我裤子给你拿来放这里了,我先出去……哎?”昨日上个药都害羞不已的祝绝,居然当着他的面大大方方换下尿湿的裤子,老鬼一时反而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了。为掩饰尴尬,他轻咳一声道,“别忘了带宝贝,这牛皮擦擦也不会太湿,将就一下。” “不必,他以后都用不着了。”霍远道。 祝绝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没有说话。倒是老鬼有些慌张,“为什么呀,老大,小绝不会有事。” 霍远没回答,拉着整理好的祝绝回到世子房外,大声道,“世子,王爷有令传达。” 开门的是一个十五六岁少女,眉眼弯弯似乎总带着笑意,一身湖绿色衣裙随着动作潋滟生波,端的一个灵气逼人。看到霍远,少女眉眼弯得更厉害,露齿一笑,“霍大哥,你来啦,今日多谢你允许我来看哥哥。” “樱樱,让你霍大哥把话说完。”世子坐在桌边,脸上凝固着温柔的笑意,可眼神却仿佛利刃般在霍远祝绝二人身上挖了几个窟窿。 霍远放柔了声音,“王爷有命,不可对员外郎施以非刑,并着我带员外郎来复职。郡主,您来的时间不短了,再留下去王爷可能会知道。” 郡主这才注意祝绝,好奇地看了一眼,又看看世子,叹口气,“哥哥你又打人了,看这位员外郎脸色苍白,定是吓的了。” “樱樱别乱说,你看他不是好好的么。你快去,免得霍副统领,难做。”世子温柔道。 “那妹妹先告退了,明儿再来看你。”郡主向世子一礼,转身拉过霍远,小声道,“霍大哥,你这几日去哪了……” 霍远不动声色把手从郡主手里拽出来,关上了房门。 耳听两人说话声渐远,安静地房间里,世子哼地一声。 祝绝干脆利落地跪下了。 第二十六章 世子站起身,缓步踱至祝绝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低低笑道,“不得施以非刑,呵呵。” 他突然抬起脚,又一次狠狠地踩在祝绝的手上,拼命用力碾压,仿佛要把这两日被囚禁的不快都发泄在这一踩里。 祝绝疼得浑身都在颤抖,好像听到了骨头在和地面摩擦下断裂的声音。他几乎要忍耐不住惨叫,却死死咬住下唇,只发出几声微弱的喘息。 “有意思,你这样的东西,怎么突然有骨气起来,莫非霍远和你说了什么?”世子有些诧异,反而放开了脚。 “世子容禀。”祝绝深吸一口气,把钻心刺骨的疼痛压下去,磕头道。 世子眼珠一转,转身走到书桌旁,向门边的祝绝勾勾手指,“过来说。” 祝绝犹豫了一下,像狗一样,手脚并用爬了过去。 这一举动似乎取悦了世子,他呵呵一笑,赞道,“好狗,你说。” “小人斗胆,敢问世子是否在府内没有亲信?” “你果然斗胆。”世子脸色沉了下来,他不是没试图培养过亲信,可是这些人最后都无缘无故失踪了。父亲是对他疼爱有加,但是却容不得他有半点违逆。 “小人愿做世子的亲信。”祝绝赶在世子发火前,连忙磕头表忠心。 “你?你不是父王的人么?” “世子,小人句句肺腑,小人确实从未见过王爷,也不知道为何王爷要委派我这份差使。但有两点可以确认,一是王爷不希望我死,二是王爷无论如何要我留在世子身边。既然如此,世子也可以利用这两点,让小人为世子所用。” 世子这次许久没说话,似在考量。 祝绝连忙添一把火,“世子,即使您将小人整死,也于事无益,倒不如加以利用。” “你说的不错。”世子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可叫你送封信都送到霍远那里去了,这样的本事,就算忠于我又能做什么?” 祝绝重重磕了一个头,“此事确是小人之错。但非小人辩解,小人昨日初入王府,人事不知,又被霍副统领假模假样所欺骗,有负世子所托。还请世子给小人一点时间,小人定不让世子失望。” “哦?”世子眉毛一挑,“这么说你仇恨霍远?” 提到霍远,祝绝脑中又响起刚才那番对话,面容一阵扭曲,答道:“是。” “哈哈哈。”世子突然笑了起来,居然亲手把祝绝扶起,“既然你仇恨霍远,那我就且信你一回。” “不过。”世子突然话锋一转,“若是我发现你在欺骗我。” “小人定当以世子提到的那三个人为诫。”祝绝连忙表忠心。 “不。”世子摇摇头,“他们是我的书童,不是亲信。你若是背叛,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这人耐性好得很,父王和霍远,舅舅和外祖,他们护不了你一辈子。” 祝绝有些纳闷,世子为何会提到刺史大人,但此时不是深究之时,便没放在心上。 “眼下倒真有一件小事。”世子沉吟道,“也让我看看你的能耐。” “可是要往济民医馆送信?”祝绝心中一突,他虽然绞尽脑汁说服了世子暂时不敌视他,但从凌晨的事来看,霍远看他看得很紧,若要一晚上做到出府送信,只怕够呛。可是这喜怒无常的世子,若他做不到,还不知又要遭什么罪。 “那现在倒不用。”世子道,“王府总管林管家有个独生子叫林果果,我要你带个口信给他,让他明日午后去问问郡主,是否有东西要给我。” 祝绝正等着下文,却听世子住了口,不禁有些愕然抬头。 世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别让霍远知道。如此小事,你若还办不好,刚才的话,我就只当你没说。好了,刚才踩疼你了,我着人找医官给你看看。” “万万不可。”祝绝连忙阻止,“若世子唤医官来诊治小人,霍远就知道世子对小人不再介怀,必定要逼迫小人道出原委,那小人为世子效力之时便会多有不便。因此不仅不能唤医官,还要劳烦世子时时对小人……加以折辱。” 世子转过头,这次认认真真把祝绝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仿佛第一次看见他一般。 半晌,世子点点头,“你说的没错,若我今日就听了父王的命令,对你不加一指就咽下这口气,反而惹人生疑。但你为我办事,我又怎能不赏反罚。如此,我们且做一场戏。” 霍远刚送走郡主回来,正询问门口的侍卫屋内是否有不寻常的动静,便听得门被撞得咚地一声,一阵震颤,紧接着便是祝绝惨呼之声,连连告饶之声,茶杯碎裂之声。他眉头一皱,将房门推开,只见祝绝捂着腹部躺在地上,世子手里正握着一块瓷片,作势要往祝绝脸上划。 “霍,霍副统领,求你帮我向世子求情,求求你。”祝绝看见霍远,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扯住他衣裳下摆。 “还请世子遵守王爷命令。”霍远看着祝绝,眼神里露出一阵失望,但还是尽职尽责道。 “父王倒是真对他有些不同啊。”世子扔掉手中瓷片,冷笑不已,“怎么,这员外郎若是做错事,我是半点也动不得了?他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霍远略一沉吟,“不知他做错何事,请世子小惩大诫。” “早上他当值迟到,刚才又对我出言不逊,难道不该罚?你不让我动他,这王府还有规矩么?” “世子。”霍远恭敬一礼,“惩罚小事世子不用亲自忧心,待员外郎下值后属下定当代劳,不如此刻让他暂时罚跪如何?” “呵,霍副统领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好了,不过……”世子冷笑一声,转过身阴鸷地盯着霍远,“员外郎我罚不得,那其他人我也罚不得?” 霍远眉梢跳动了一下,缓缓道:“自然随世子心意。” “好。来人,把早上梳头那个贱婢带过来,杖毙。” 祝绝不可置信地抖了一下,张张口,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出来。 第二十七章 刚入夜。 祝绝默默跟在霍远后面,两人都是一言不发。霍远一路快行,根本不想理会祝绝,祝绝则是脑子里乱成一团。白日里那婢女惨叫的声音在他脑子里盘桓不已,从一开始的大声求饶到后来的微弱呜咽,才不过三十杖下去,婢女就没了声息,他们所有人都这么眼睁睁看着,不置一词。而世子只是在两人独处时,看到祝绝失魂落魄的样子,淡淡道“霍远今日把我得罪地不轻,我还不能对你怎样,自然要找旁人开刀。若我就这样算了,岂非惹人生疑。” 世子说要做戏之时,并未告知祝绝此事。但就算他知道,他也不敢说什么,更不能说什么,连他自己都不过是砧上鱼肉,又哪有能力发多余的善心。他在旁人受罪和自己受罪之间,选择了前者。 “你没事?”一进院子,老鬼就迎上来,上下打量一番祝绝,“你运气不错,老大护着你,又有那婢女为你挡灾。” “只是跪了一天,有宝贝在,还好。”祝绝突然灵光一闪,急急抓住老鬼,“三哥,有宝贝在,那婢女是不是没事?” 老鬼面露为难,“宝贝是世子的几个侍从之间的小秘密,而且制作那血包耗费极大,哪能人手一件。我们兄弟只能说尽量让她迅速闭嘴,说不定还能保住命。至于后面伤势如何,我们侍卫也不能去问婢女的事情,否则凭白惹人闲话,万一还被冠个私通之罪,可是害人害己。” “小绝,我知道你觉得是自己连累她了,但是王府里就这样,能保住自己,运气好点保住兄弟已经够了。你得习惯,得认命。保佑其他人,那是神仙才做的事。”老鬼见祝绝脸色难看,隐约猜到他心中所想,只能尽量劝慰。 “员外郎,你还有事要做,还准备闲话多久?”霍远站在屋门口,冷冷看着祝绝。 祝绝向老鬼勉强一笑,收敛了表情,快步走向霍远。 “既处处保护又时时训斥,老大对待这员外郎真是古怪。”老鬼望着二人的身影,喃喃自语道。 “写。”霍远把纸笔往祝绝面前一拍,便不再理他,自去自己的床上坐下,拿起木头雕刻起来。 祝绝眼珠一转,拿起笔,突然哎哟一声,把笔掉在了地上。 霍远闻声看过来,只见祝绝好似要去捡笔,手却颤抖不已,怎么也捡不起来。他眉头一皱,走过来抓起祝绝的手一看,手指一片乌黑发青。霍远皱紧眉头,小心用手去捏那几根手指,想看看骨头有没有断。 “啊。”祝绝呻吟一声,额头冷汗直冒,这倒绝非作伪,世子那几下的确踩得极狠。 “怎不早说?”霍远不敢再碰,出门向旁边的屋子喊道,“老三,去请张医官来此,祝绝的手指可能断了。” “啊?他刚才还说没事,我这就去。”老鬼答应一声,急急离开。 霍远走回来,看见祝绝还在试图拿笔,叹气道,“罢了,今日你说,我写。” 祝绝有些意外,沉默地看着霍远将纸铺开,突然道,“霍大哥,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觉得不该说就别说。” 祝绝被霍远这句抢白地脸一红,但时间紧迫,由不得他拖延,只得轻咳一声掩饰尴尬,“今日世子将杯子摔碎,要划我的脸之前,我看见世子悄悄藏下一片瓷片,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霍远手一顿,转过头认真看着祝绝。 祝绝低下头,似乎在思索,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还有,前两日世子睡着时,我听到轻微的鼾声。而今日世子早早睡下后,我还呆了一会儿确认世子睡着,但在我出来前,似乎,似乎完全安静,我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这件事我本来不想说,但是……” 霍远突然扔下笔,匆匆出门去了。 “哎?霍大哥?”祝绝假模假样地追到门口,看到霍远走出院门,身影没入黑暗,便要跟着出门。 “员外郎,你去哪?”一个声音响起,祝绝转过头,一名未见过的黝黑俊朗男子站在侧屋门口,不过身上的服饰和老三老五他们并无二致。 “你是?” “董大壮,我们几兄弟排行第四。”男子答道。 “哦,是四哥啊,我去恭房。”祝绝勉强笑道。 “老大屋内不是有恭桶?” “哦,那个满了。” 老四皱起眉头,审视着祝绝,良久没说话,正当祝绝想再说点什么,他突然开口道,“正好我也想去,我陪你去。” “那敢情好,我正怕找不到路呢。”祝绝心里虽然懊恼不已,嘴上却只得答应。 恭房建在王府角落,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四周漆黑一片,只有一盏孤灯,提在董大壮手里。 “员外郎,你还没好么?”老四皱眉问道。 “还没,四哥,你先回去。”祝绝答道。 “没事我等你,你昨日受了刑,身上不好,老大让我们关照你。” 祝绝根本没在出恭,他此刻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听到老四的回答,倒是有了主意。他将裤子的腰带一扯,扬声对外面喊道,“四哥,我手指断了,系不上腰带,能否帮我一下。” “好。”老四放下灯笼,推门进来,低头为祝绝系腰带。 “啊,老鼠。”祝绝突然大叫一声,猛地往一边躲开,暗中却狠狠一脚踢在恭桶上,将恭桶踢翻。 灯笼放在外间,此地昏暗,老四本在专心对付腰带,没注意周遭,祝绝突然地这一下,他竟然没反应过来,顿时半桶的屎尿甩在了老四衣服下摆和鞋子上,瞬间就打湿一片,骚臭味中人欲呕。 “哎呀,四哥,我,我不是故意的。”祝绝慌慌张张道歉,自己却躲得远远的。 老四龇牙咧嘴看着一身的屎尿,俊脸扭曲成一团,手上的拳头握得青筋直冒,努力咬牙才没打到祝绝脸上,一字一顿道,“没,事,回去,洗洗,就行,那,可以,走了。” “好。”祝绝一脸的害怕愧疚。 两人走出一段后,祝绝突然又捂住肚子,“四哥,我好像吃坏了,还得再去一次,你先去洗洗,不用等我了。” “慢着。”祝绝刚要往回赶,老四喊道。 祝绝心里一突,缓缓回身,“四哥,我真的很急啊。” 然而老四只是将灯笼塞在祝绝手里,“那边黑,带着灯。” 老四走后,祝绝假意往恭房方向走了一段,回头见老四并没有回转,便将灯笼吹熄,扔在一边草丛里,就着月光辨认了一下路径,就往与住处相反的方向奔去。 第二十八章 “吉祥院,吉祥院。”祝绝一边走一边打量周围的建筑。昨日他庆幸下人这边人迹稀少,但今日他无比痛恨这里人迹稀少,连个问路的人都找不到。世子只知道林管家深得王爷信任,住在单独的小院,林果果说不定和他父亲一起住,但具体的路径却是说不清楚。 “可恨!”看见眼前一盆海棠花,祝绝发觉自己居然好像又回到刚才走过的地方,忍不住怒从心起,一脚踢在一块石子上,结果这一下牵动了屁股上的伤口,又忍不住弯下腰捂住臀部。 那颗石子圆圆润润,蹦蹦跳跳地一路向前,砰的一声砸在一扇门上,吓得祝绝一哆嗦,抬头一看,这不是吉祥院是什么?原来这院里有一棵茂密的大树,树冠伸出枝丫挡在了院子匾额之上。看着花窗内一片漆黑,祝绝本来喜悦的心情好似被泼了一盆冷水,刚才他之所以没注意这里,也是因为里面漆黑一团,他没想过,林果果是不是可能不在。 祝绝忐忑不安地走上前,院门上果然上着一把大锁,里面更是无声无息。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费尽心机才跑到这里,居然是这个结果,即使他舌灿莲花,任务完不成,世子岂能饶他。想想世子那些手段,还有今日婢女的惨状,他就忍不住不寒而栗。 “你是什么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喝问。 祝绝转过身,一名小厮打扮的男子一手拿个木盆,一手提一盏油灯,肩上搭了条毛巾,正满脸警惕地看着他,“我怎么没见过你,新来收恭桶的?” 祝绝看着小厮嫌弃的眼神盯着自己的鞋子,他刚才在恭房虽然及时躲开,但是衣服下摆上难免也溅上些许屎尿。突然间,他就有一股无名火起,伸手从怀里掏出腰牌,举到小厮脸上,怒道,“我是世子的起居员外郎,你看清楚。” “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厮看清腰牌后,连忙放下木盆,恭敬行礼。 祝绝突然觉得索然无味,摇摇晃晃往回路走。 “大人,林管家还没下值,您可是有话要转告?”小厮在后面问道。 祝绝停住脚步,鬼使神差地回头问道,“我不找林管家,你可知道林果果在哪里?” “大人是刚来的,林果果不住吉祥院,他的住处在后面,小人可以领大人去。”小厮答道。 “快带我去。”祝绝简直喜极而泣,他痛恨自己猪脑子,要是刚才不多问一句,明日见了世子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小厮领着祝绝一路左拐右绕,来到一扇月洞门前,向祝绝指点里面的一个房间,“大人,就是那里,小人能否告退?” 祝绝刚点头,小厮就一溜烟跑掉了,好似后面有鬼在追他一样。 即使祝绝满腹疑窦,但此时不是深究之时。他疾步上前,却听到里面一群男人的笑声,还夹杂着一阵女人的呜咽声,敲门的手不由停了下来。他感觉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便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得更清楚些。 门突然开了,笑声突然止歇,双方都愣住了。 “你他妈谁啊?”一个仆役打扮的年轻男人一手推在祝绝肩膀上,将他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不想活了是?” 男人的身后,还有四个年轻男子,均是仆役打扮,此时也一脸不善地走过来,围住祝绝。 “我是……你放肆!我是世子的起居员外郎。” 最先出来的男子闻言,满脸疑窦地放开了祝绝的衣领,但依然一脸不善,“起居员外郎?世子身边有这号人?” “别这么无理。”一个又高又胖的男人此时从里屋走出来,他身上只着一件亵衣,正忙着往身上穿外衫,看到祝绝亮出的腰牌后,嘴角一咧,满脸的肥肉堆砌出一个看似善意的微笑,“这些狗东西不懂事,员外郎别介意。员外郎大驾光临我这里,可是世子有什么吩咐?” “你是林果果?”祝绝确认道。 “哎,是我,我就说是世子有吩咐,不然您也不能找到我这里。”林果果大大咧咧道。 祝绝看了看四周的几个人。 林果果会意,挥了挥手,那几个人便进屋去了,还带上了门。 “世子让你明日午后去问问郡主,是否有东西要给他。” 林果果点点头,等了半晌,却没了下文,诧异道,“没有了?” “没有了。” 林果果皱眉盯着祝绝看了一会,见祝绝面色尴尬,便嘿嘿一笑,刚要张口。屋内突然传来响亮地一声桌椅翻倒的声音,紧接着是有人推开里屋房门的声音,然后又是皮肉拍打之声,男人们斥骂的声音,女人的呜咽之声。 林果果看着祝绝发白的脸色,揽住他的肩膀,凑到他脸边笑道,“员外郎既然来了,要不要先来?我刚才没来得及,还是黄花大闺女,就是性子有点烈,但是有味啊,我这不调教着么。” “是府中婢女?”祝绝颤抖着嘴唇问。 “不是,外面带进来的。我打听清楚了,就一个孤女,老娘病死了,老爹去打仗,好久没回来,估计也死了。” 祝绝牙关紧咬,拳头捏了又放,最终只是厌恶地拿掉林果果的手,“不必了,我还有事。” “行,我知道你们读书人,两情相悦嘛。”林果果的肥脸笑起来眼睛都看不见,“这样,我有个小玩意儿要献给世子,让世子解解闷,员外郎您稍等,我去拿。” 祝绝浑身颤抖着,林果果开门后,女人的哭泣更清晰地传入耳中,他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刺聋。突然,他听到院外似乎有人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霍远。他向外张望,只见远处有几盏灯笼,正四处散开。祝绝顿时慌了神,也不管什么女人什么小玩意儿,拔腿就往相反的方向奔去。 祝绝一边跑一边回头,并未看到有人追来,方定下心,往住处跑去。哪知他一回头,前面不远处有一人提着灯笼,听到这边的动静,正转过头来,灯笼映照下,祝绝认出那是老鬼。老鬼已经看到祝绝,虽然眯着眼好像还没看清是他,往回跑来不及了,何况可能霍远就在后方。 祝绝转头四顾,只见身边刚好是一方小池塘,便毫不犹豫,纵身一跳而下。 “啊?来人啊,有人落水了。”老鬼忙扔掉灯笼,跟着跳下池塘。 第二十九章 “你!哎?小绝,是你?”老鬼抓住祝绝扑腾的四肢,这才看清他的脸,“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想不开的?” “三哥,我在实在太痛苦了,你让我死。”祝绝假模假样地挣扎着,哭泣不已。 “哎呀,好死不如赖活,三哥我板子比你挨得多得多了,也没像你一样寻死啊。” “三哥,呜~~~”祝绝停止了挣扎,伏在老鬼肩膀上痛哭流涕,好像真的伤心欲绝。 “老三,让他去死。”霍远的声音从岸上冷冷传来,身边站着不少人在窃窃私语,显然都是闻声赶来的,林果果也在其中,摸着鼻子,一脸尴尬的样子。 “老大,小绝都这样了,你就不能劝劝。”老鬼不赞同地皱着眉头。 “呵,我倒想看看,这么浅的水怎么淹死他。”霍远道。 水中二人这才发现,这池塘不过只到两人腰部,刚才一个忙着救人,一个忙着演戏,竟是谁都没注意。 “哎,没事,散了散了。”林果果驱赶着人群,除了霍远院内之人,其余人看到林果果就像见鬼一样,瞬间跑得没影了。林果果看了一眼祝绝,也转身离开。 霍远回头盯着林果果的背影,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厌恶,随即转头对祝绝道,“员外郎还不上岸?还要我亲自请你?” 几人就这样一路静默着回到住处,一名头发花白的长须老者从霍远屋内迎出来,“霍副统领,可找到员外郎了?要不要向王爷禀报。” “有劳张医官久等了,这位就是员外郎,他刚才迷路,又不慎掉进水塘,才耗费这许久。我那里还有一盒王爷刚赐的好茶,听闻张医官爱好茶道,就送给您当做赔罪,这等小事便不用劳烦王爷。”霍远一脸的笑容可掬,伸手把张医官引进屋内。 “哎呀,这都是分内之事,霍副统领太客气了。”张医官笑吟吟地摸着胡子,转头看到祝绝浑身水淋淋的,关心道,“深秋天气,这衣服得赶紧换了,否则怕是要染风寒。” 一番诊治之后,张医官判定祝绝手指并没有断,便开了些涂抹的药膏,被霍远送出门去了。走的时候自然带上了霍远所说的那一盒好茶,脸上的褶子都笑得更加深刻了。 祝绝看了看桌上还摊开的纸笔,无比疲惫地叹口气。虽然手指都被缠了一圈绷带,还是认命地坐下来开始书写。今晚这番折腾,他的目的是达到了,可霍远会真的相信他绞尽脑汁出去只是为了寻短见么? 霍远进来看到祝绝状似乖巧的样子,也不多问,轻轻一笑,自去雕刻自己的。 蜡烛无声无息地流了满烛台的泪滴,静默中,祝绝抄起写好的手书,皱眉叹了口气,就撇在一边。即使他手指断了是假,可伤了是真,这样的字,霍远定不会满意的。 霍远听到声音,走过来拿起手书看了一眼,按住祝绝铺纸的手,“今日不必重写。” 祝绝挑眉看向霍远,好似不认识他了一样,难道真是因为他受伤,霍远善心大发? “你演给我看。”霍远道。 “什么?” 霍远一笑,“把你写的东西演给我看,一举一动都要和世子一模一样。” 祝绝心头巨震:霍远这是什么意思?是知道他在手书中有所隐瞒?可他和世子商议,也不过是须臾工夫,之后世子便专心看书,未在理他。那难道是讽刺他在老鬼面前演戏? “快啊?”霍远坐在椅子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见祝绝不动作,只是一味催促。 祝绝深吸一口气,把所有杂念先抛诸脑后,无论如何,这个要求总比追问他今晚真正的目的或者要他重新誊写一遍又一遍好得多。 “不对。”谁知刚一表演,霍远就打断道。 “哪里不对?” “世子仪态一向端方,即使发火,也不会这般缩头佝背。” 又是仪态。祝绝心里冷笑,师傅是教会他如何端方,但自他入王府以来,处处小心翼翼,被人当狗,什么时候狗也配有仪态?不过这也难不住他,毕竟忘记了和没经历过还是有差别的。 这次霍远没挑刺祝绝的仪态,但是他刚演到世子踢了婢女一脚,霍远又问道,“世子用的是左脚还是右脚,脚抬多高?” 祝绝傻眼了,“这重要么?” “重要,我希望你仔细回忆。” “你昨日也没挑这些。”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而且以后都要以今日为准。” 祝绝现在肯定霍远在整他了,大约是为了报复他今晚的欺骗。他捂住额头,仔细想了想,无奈道,“是右脚,踢在婢女脸上,大概,大概到膝盖这里。” “你确定?除非特殊情况,世子踢人惯用左脚,你刚才用了右脚,重新来。”霍远道。 …… “世子喝茶倒了几分满?” “喝茶用的右手还是左手?” “看的什么书?” “多久翻一页?” …… “不对。”“不对。”“错了。”“重新来。” …… “祝绝,起床。” 祝绝猛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头疼欲裂,枉他以为不用重新誊写起居录会比较轻松,谁知道昨夜被霍远一番折腾,睡得更晚了,甚至于梦里都是霍远一遍遍否定他的声音。 “昨夜我听了你的话,打扰到世子睡觉,世子十分生气,今日恐又要责罚你。虽然不至于加刑,但饿一天怕是有的,早上你就多吃点。”霍远在外间道。 这句话让祝绝一下子清醒了,他心虚地往外间看,只见桌上果然摆满了丰盛的早膳,霍远面色温和地在桌边吃着,好似没有任何不快。 昨夜连番忙活,祝绝也的确饿了,简单梳洗后,就来到桌边大快朵颐。 “对了,昨夜我送张医师一盒茶叶,他又赠我一副活血化瘀的药,你背后和手指都有伤,喝了好得快点。”霍远指了指桌边一碗热气腾腾的药,“你三哥下夜班后,一大早亲自去监督婆子熬的,吃完赶紧喝了,别辜负你三哥一番好心。” 祝绝见张医师那副喜笑颜开的样子,就知道那盒茶叶价值不菲。再加上昨晚对老鬼那番做作,不是没有愧疚,如今又听闻老鬼下水救他后是当夜值,早上还为他熬药,心里更是羞愧难当,低头轻声道,“恩,我吃完就喝药。三哥估计歇下了,请霍大哥代我谢谢他。还有,也谢谢霍大哥。” “不客气。”霍远难得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可惜,祝绝没看见。 第三十章 世子轻轻笑着,摇摇头,“祝绝啊祝绝,你这计谋可不怎么高明啊,而且也不先和我通个气,我说霍远怎么这般莽撞,大晚上来搅扰我休息。” “小人见识有限,脑子又笨,实在是下值后,绞尽脑汁才想到的,扰了世子,还请世子恕罪。”祝绝低着头,弯着腰,缩着脖子,连连赔笑,看起来狗腿至极。 “也算你把事情办妥了,今后我会好好待你。”世子抿了一口茶,“不过霍远并不是省油的灯,你这般戏弄于他,也不怕他报复。” “为世子办事,即使霍副统领报复,小人也绝不退缩。”祝绝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总算得到世子的认可了,只要小心办事,以后在王府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他嘴里一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眼睛却不时地往世子方向瞟,心里默记世子喝茶用的哪只手,抿了多少的水,免得晚上霍远考校。 “怎么,你饿了?霍远不让你吃饭?”世子注意到祝绝的眼神,不过却误会了。 “并无此事,小人用过早饭了。”祝绝连忙解释,然而肚子却突然咕地响了一声。 世子皱起眉头,“不必瞒我,若是没用,我叫人送些点心过来。” “确实用了。”祝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一声之后,肚子又连响两声。 世子狐疑地看了祝绝一眼,未发现异常,便也懒得操心这等小事,“来给我磨墨。” 祝绝将水倒入砚台中,拿起墨块,还未研磨几下,肚子又咕噜噜响起来,并且伴随着一阵阵绞痛。他不由弯下腰,忍得面色狰狞。 “怎么回事?”世子脸色凝重。 祝绝用右手一把捂住肚子,痛苦道,“世子,小人,肚子不适,能,不能去恭房。” “啊?快去。”世子脸色也难看起来,看祝绝这样子,怕是马上就忍耐不住,他可不希望祝绝真的拉在他屋里。 “谢世子。”祝绝急急说完,飞一样奔出房间。 “员外郎,当值期间,你去哪?”霍远一把拉住祝绝的手臂,铁箍一样的手劲让祝绝根本无法挣脱。 祝绝已经疼得肝肠寸断了,气得只想给霍远的手几刀,深吸一口气,才带着哭腔道,“放开,我肚子疼,去恭房。” “我告诉过你,当值时间,你得随时候在世子身边,这等小事,忍住就行。”霍远不为所动。 “霍远,即使是下人,也不该如此对待,何况他若拉在我屋中,还叫人如何能呆?”世子站在门里,被两名侍卫伸手拦住,面色阴沉地道。 “放开。”祝绝一甩手。 谁知道霍远也在此时松手。祝绝用力过大,身子往前一扑,还未站稳,霍远居然伸出一脚,踢在祝绝屁股上,让他重重地扑倒在地。噗地一声,一股恶臭瞬间弥漫开来,世子脸色黑的跟锅底似的,将门一甩,重重摔上。门口四名侍卫纷纷捂住鼻子,脚步往后直挪。祝绝趴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不是他摔地动不了,是他没脸见人了。 “听老四说员外郎昨日肚子就不舒服,我还道早上喝了药,今日就好了,看这样子,应是没好。”霍远捂住鼻子,轻描淡写地道。 “霍!远!”那碗药!祝绝明白了,这才是霍远真正的报复。霍远甚至还让他多吃点,就为了让他当众出丑。他恨得手指几乎要在地上抠出一个洞来。 “怎么?你还要在地上趴多久,准备趴到婢女来送午膳?还是想这幅样子起来和我打一架?”霍远收敛笑意,冷冷道。 祝绝脸色红得像熟透的柿子,牙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做,他打不过霍远,也斗不过他。所以他只是站起来,僵直地向院外走去。 “解决了就回来当值。”霍远在后面喊道。 一路上,过路的婢女小厮个个捂住鼻子,眼光异样,对祝绝退避三舍。祝绝再也忍耐不住,虽未嚎啕大哭,但是眼里酸涩,泪水忍不住直往下流。肚子依然疼痛不已,他却已经毫不在意,破罐子破摔,任由污物从腿上流下,滴落一路。 院内,老鬼正和老五拆招,看见祝绝进来,甚是惊异,“小绝,你怎么一大早就回来了?恩?什么味道啊?” 祝绝恨恨地盯着老鬼,虽然他知道老鬼煎药的事也许是霍远的托词,但他就是控制不住。 老鬼被盯得一脸莫名奇妙,老五拉拉老鬼,指指祝绝的裤子。 祝绝感觉自己好像在被二人的眼光凌迟,咬牙奔到水缸边,舀起水一遍一遍,将自己从头到脚淋了个通透。 “你这样会受风寒的。”在祝绝把自己浇了十几遍时,老鬼终于忍不住,上前抓住祝绝的手腕。 祝绝将水瓢一扔,甩开老鬼,湿淋淋地跑回房内,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留下老五和老鬼两人面面相觑。 祝绝坐在恭桶上,边拉边哭,直拉了四五次,午时已过,才虚弱地站起来,眼泪也流干了。 老五等在院内,见房门终于打开,连忙迎上前,看到祝绝哭肿的双眼,叹气道,“早上的事我听说了,老大这次确实过分。不过……” 话至此处,老五也不知该说什么,无论是劝慰还是为霍远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祝绝只是平静地摇摇头,“我去当值了,看到三哥帮我和他道歉,我那会儿情绪太激动。” 世子看到祝绝回来,居然破天荒地关心道,“祝绝,你还好,若是不适,我叫医官来。” 祝绝情绪不高,但也知道世子不是他开罪得起的,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小人命硬,还得留着有用之身为世子办事,所以不会有事。” “你倒会说。”世子噗地一笑,“我看霍远已经知道我和你化敌为友的事,也罢,我们就光明正大的,看他能如何。不过你自己也得小心,切不可像今日这般大意。” 祝绝看着世子的笑容,要不是经历了前几日的事,他还真觉得眼前人像极济民医馆前的那个人。但是即使世子暴虐成性,也比口蜜腹剑的霍远可爱得多。 第三十一章 “啪”地一声,几件湿漉漉还带着臭气的衣服丢在祝绝脸上,他站在原地,任由脸上的脏水顺着下巴淌下去,衣服掉在地上,既不说话,也未躲闪。 “前两天你染了血迹的衣服和尿湿的裤子都是老五帮你洗的。但是昨晚你跳水弄脏的和今日染上污物的,总不会还要别人给你洗?”霍远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祝绝,又指了指水缸边两个木盆,“昨日你欺骗老三和老四,也弄了他们一身的污物,他们事忙,这样的污秽又不好交给婢女,你一起洗了。” “老大,员外郎刚下值,这饭都没吃。老三他晚会儿就回来了,而且,我这会儿有空,自己能洗的。”老四在一边劝慰道。 “四哥,昨日是我对你不住,应该的。”祝绝接口道,随即捡起地上的脏衣服,自去水缸边打水。 “那,我看水缸里水也不多了,我去叫人打几桶水过来。”老四见霍远瞪了他一眼,祝绝也不领情,自觉站在此地甚是多余,连忙找理由离开。 秋夜寒凉,夜里的水冰冷刺骨,祝绝的手指还未全好,被凉水一刺激,破皮的地方初始疼痛难当,渐渐没了知觉,机械地揉搓着手中的衣物。只是他腹中饥饿难耐,手虽然没了知觉,身上却阵阵发冷。 霍远也不进屋,就站在门口盯着祝绝洗衣服。老三从外面回来,看到这情景一脸的不明状况,刚要询问,却被老四拉到一边屋子里去了。 “洗好了。”祝绝站在霍远面前时,浑身上下都在微微颤抖,不是他想抖,实在是从内到外都凉地彻底,他控制不住。 “那吃饭。”霍远看了一眼晾好的一排衣服,语气缓和了许多。 祝绝随着霍远走进屋内。桌上的饭菜虽然早已没有一丝温度,却比前几日要丰盛些许,霍远径自走到桌边坐下,开始动筷,竟是也没吃饭。 “不饿?怎么不吃?”霍远看见祝绝默默坐在对面,一动不动,挑眉道。 “为什么?”祝绝低声道。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我做错什么了?” “你怎么会认为我讨厌你?”霍远夹了一筷子菜,好像对祝绝的情绪完全视而不见。 “呵,不讨厌我。”祝绝低声笑了一阵,突然抓起筷子扔向霍远,“那你今天这么整我?!” 霍远头一偏,就躲开了攻击。两只筷子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难道不该么?”霍远放下碗筷,嘴角微撇,“你昨晚把我们骗的团团转,是不是以为自己很聪明,很得意?雕虫小技,你真当别人都是傻子!” 祝绝不可置信地看着霍远,又低声笑了起来,突然被口水呛到,咳了好几声,“我骗人?我再怎么骗,对你们有一丝损害么?弄脏的衣服刚才我也洗干净了,可你做了什么,你让我在这里沦为笑柄,抬不起头来!” “没有损害?”霍远突然站起来,凶狠地盯着祝绝,“昨晚若去世子房间的不是我,你知道以世子的脾气,那人会是什么下场?” “就因为是你……” “你和世子做戏,没有关系。”霍远打断祝绝,“可是却要牺牲一个无辜的姑娘,她比你年纪都小,如今因为重伤高烧不退,她的身份叫不来医官,只能吃几个草头方子硬抗,现在奄奄一息,你于心何忍?” “不是我!”祝绝辩解道。 可霍远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你当我不知你昨晚见了林果果,林果果是什么样的人?你竟然与他狼狈为奸!” 祝绝一愣,他想起林果果房间里那个哭泣的女人,喉头一阵恶心,想要干呕。 “我警告你。”霍远食指指着祝绝,“若我再发现你向世子献毒计害人,帮世子与林果果那样的人渣联系,你只会经历比今天更难以忍受的事。” 屋里静默下来,祝绝气得心血翻涌,好半晌才咬牙笑道,“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可是你凭什么管我?世子要杖毙那女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一句话?她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你怎么不去请医官?你明知道林果果是什么样的人,你怎么不去整他?” 霍远愣住了,放下手,神情难测。 “还不是因为你动不了他们,你在王府再威风,也不过是条狗。所以你就撒气在我身上,明明你也无能为力的事,凭什么我就要承担?明明是你一步步逼我,逼得我不得不自保,凭什么现在又来谴责我?你太可笑了,太可悲了!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害完一个又一个!”祝绝咬牙切齿道。 “你敢!”本来有些落寞的霍远,成功被祝绝最后一句话激怒,一步上前掐住祝绝的脖子把他按在地上,手上不断锁紧。 祝绝喘不上气,双手掰着霍远的手,脚不停地往前蹬,可他的脸上却展露出嘲讽地笑容。 眼见祝绝已经翻白眼了,霍远方如梦初醒,松开手,站在原地看着祝绝捂住喉咙不停咳嗽,脸上第一次露出茫然的神情,仿佛做错事的孩子。 “哈哈哈哈,你不敢杀我,我知道,王爷要让我活着,哈哈哈哈。”祝绝缓过气来,疯狂大笑。 “祝绝。”霍远颓然坐在凳子上,平静地道,“不要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你只是棋子之一,王爷现在是不希望你死,但是不代表你不可替代。” “王爷到底要我做什么?”这是祝绝一直以来想不明白的事情,他一个平平无奇的村里娃,被抓壮丁进了寿王的军队。除此之外,和王爷一丝一毫的交集也没有,也看不出自己身上有何利用价值,所以一切到底为什么。 “我只能说,好好做你的棋子,以后你可能会享受到巨大的荣华富贵和权利。但如果你一心反抗,那世子那三幅画,不会是你一个人的下场,而是你们一家的下场。” 祝绝沉默了,他直觉霍远没有撒谎。荣华富贵,权力,他心动了。 “你说得对,我自己都不敢反抗的事,凭什么要求你。”霍远苦笑着摇摇头,“我希望这世间不只是强权,多些良心,自己却又无力改变,便把对自己无能的怒火撒在你身上。以后,你替世子做事,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若是王爷不允之事,我会帮你劝解。王爷也不会像对待世子以前的亲信那样让你失踪,只要你把握好分寸,便无大恙。只是,我希望你,能保一丝良知。” “霍大哥。”祝绝看着霍远慢腾腾走进屋子,似乎一瞬间变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王爷要我做的事情,我师傅是知情的么?” 霍远沉默半晌,方道,“不知情,只是巧合。” “谢谢。”祝绝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似乎终归原位。 第三十二章 第二日。 祝绝紧闭双眼,脸色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在床上急促地喘息着,时不时还一阵颤抖,他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只露出一只手腕在外面。张医官手把在祝绝手腕上,眉头拧成了一根麻花,嘴里不断嘟囔着,“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不可能啊。” “到底怎么回事。”一个和老鬼极其相似的男人站在床边问道,但若是仔细看的话,男人眼睛比老鬼要大,嘴唇更厚,年纪也更长。 “唉。老夫从医几十年……” “张医官等等。”霍远打断道,他此时也没了往日的镇静,脸黑得跟被谁打了一顿似的。他转头对那个和老鬼相似的男人道,“老二,你连日奔波辛苦,王爷也该起了,你去复命后就休息。” 老二看了霍远一眼,会意地点头,推门离开。 “张医官,如何?”霍远这才问道。 “霍副统领,按你描述,观其面色来说,员外郎是身上有伤,加上连日辛苦,忧心所致的风寒发热。可老夫刚才观其脉象,却是垂死之相。这,这,我行医也有几十年,未见如此之症。要不然,再请程文心大夫看看?他是城中名医,或许见解远超老夫。” 霍远沉吟不语,祝绝却睁开眼睛,挣扎着半爬起来,虚弱地道,“不必麻烦,师傅说过,我脉象与常人不同,既然张医官您认为我是风寒发热,尽管开药便是。” “哎,这药不对症的话,如何使得,若是治出个好歹,我怎么向王爷交代。”张医官连连摆手。 霍远看了看祝绝的眼神,沉吟半晌道:“还请张医官开些温和退热的药,有事我来负责。” 张医官摆动的手突然一停,摸着胡须,眼珠转了转,“既然霍副统领这么说,我就勉为其难。不过员外郎烧的厉害,还请霍副统领帮他用凉水擦一擦身降温。” “知道了,请张医官开药。”霍远伸手把张医官引出去。 祝绝见说服此人,重新躺下,闭着眼养神。 迷迷糊糊间,一块冰凉的布巾放在祝绝脸上,缓缓擦动起来。祝绝吓了一跳,睁眼一看,竟是霍远,他连忙伸手挡开道,“霍大哥,我还是自己来。” 霍远倒也不争执,坐在床边,叹气道,“抱歉,昨晚便见你脸色苍白,本不该再让你演示世子起居,只是这是……” “我明白。”祝绝打断,微微笑道,“这是王爷交代的嘛,我既然想享那将来的荣华富贵,小小苦楚还是受得起的。” “今日老二回来了,王爷父子之间,当有转机,待世子解除禁锢,必然要出外活动,到时候在外人面前世子定不会教你难堪,你便不用如此小心翼翼了。”霍远见布巾擦得有些干了,从祝绝手里拿过来又在水盆中浸湿。 祝绝看着霍远揉搓布巾,他虽然不知道这位二哥回来和世子除禁有什么关系,但的确是个好消息,至少世子的心情会好很多。若真要外出,看那日济民医馆之前的事,便知既然世子的暴虐不为人知,那他在外定是掩藏极好。 “我今日还要去当值么?”祝绝问道。 “你病成这样,王爷定不希望见到,而且也会过病气给世子,好好养病就是。”霍远将布巾拧干,重新递给祝绝,又道,“如果外出,更需对世子的起居交往加以关注。” “我知道,世子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那些人什么样貌,什么身份,所有的事我都会牢牢记住,然后回来写下来,再演示给你。”祝绝没接毛巾,却接过霍远的话,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霍远的脸。 霍远眼尾一跳,手上的布巾掉落床上,“你想说什么?” “是你想告诉我什么。”祝绝道。 “是我小看你了。”霍远站起身,背对着窗户的脸笼罩在一片阴影里,“祝绝,不要太聪明。” “呵呵呵。”沉默半晌,祝绝突然笑了,“聪明?你太看得起我了。” 霍远默然不语。 “再说。”祝绝不笑了,疲惫地躺回被窝,“聪明在权力面前,一文不值。” “我累了,药好了麻烦霍大哥叫我喝,希望你这次没下泻药。”祝绝躲在被子里,声音瓮瓮的。 霍远当然不会再下泻药,而张医官虽然推三阻四,开的药也的确有效,第二天清晨的时候,祝绝便退了热,神清气爽地当值去了。 今日世子居然又已经梳洗好了,祝绝虽然寻思自己并未迟到,也得到了霍远的保证。但是面对这个喜怒无常的世子,他还是心里发怵。 谁知世子今日跟吃错药了似的,手里虽然捧着一本书,却迟迟不见翻页,反而嘴角时不时地露出羞涩的微笑,还频繁往外看天色。祝绝只觉得世子这幅模样他从未见过,更难拿捏,心里跟十五只桶吊水一样,七上八下。 “祝绝。”世子突然唤道。 “小人在。”祝绝连忙露出一个自觉配得上世子好心情的微笑,看起来就好像他今天捡到了一个大元宝似的。 世子果然更加愉悦,扭捏了一下方道,“你有没有心上人。” “啊?”祝绝被这不着调的问题打得措手不及,连忙调整一下心态,“小人资质鄙陋,还没有哪家姑娘看得上小人。” “你太谦虚了,我看你就斯斯文文,虽然不像大舅,还挺有小舅的风范的。改日我为你介绍一个门当户对的漂亮姑娘,你就会知道,两情相悦是多么赏心悦目之事。” 斯斯文文?也不知前几日骂他没种,骂他是狗的是谁?祝绝心里冷笑,面上自然不敢表露,反而打蛇随棍上,“看世子的样子,定是和一位美若天仙的姑娘两情相悦,小人恭喜世子了。” “哈哈哈。”世子终于忍耐不住,他放下书卷,从画桶中抽出一副画来在案上展开,向祝绝招招手,“来,你看看,她美不?” 祝绝小步上前,伸头往桌上一瞧,不由愣住了,世子画工了得,虽然只是一副画像,那女子却顾盼生辉,仿佛要从画里走出来。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两情相悦,但他好像知道什么是一见钟情了。 第三十三章 “如何?”世子本来上扬的嘴角微微耷拉下来。 祝绝恍然惊醒,脸颊微热,暗骂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样的女子,岂是他能动心的,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么?他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往那处张望,躬身道,“小人刚才还想怎样的女子能配得上公子这样惊才绝艳之人,如今看来,这定是天上的仙女,是上天派下来和世子成双的。” “哈哈哈哈,你还真会说。”世子这才重新开怀,半晌,却又叹口气,“她要是天上的仙女就好了,父王就不会如此反对我们,以至于委屈了她。” 祝绝这才大约明白世子被禁足的原因,但今日门外的守卫撤到了院门处,寿王父子看来已经和解,就是不知道是谁做出了让步。 世子又看了看天色,笑道,“我真恨不得现在就去见她,可惜现在时辰太早,医馆还未开门,怕是扰了她休养。” 祝绝心头一动,问道,“这位姑娘可是中秋前夕世子送往医馆的朋友?” “正是。”世子抚摸着画像,眼中充满无限柔情,“若不是韦姑娘舍命相救,躺在床上的就是小王了。不过我反而要感谢那些刺客,若非如此,我还不知道府中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可惜她身份低微,父王只允我娶作侧妃,我今日便要问一问,她是否真的答应了父王。若父王欺骗于我,我拼着世子身份不要,也要将她明媒正娶。祝绝,到时候你会帮我的,是。” “小人是世子的狗,自然对世子赤胆忠心。”祝绝嘴上自然应允地极快,心里却暗暗好笑,想不到这个暴虐世子还是个情种,可惜那天的刺客为什么没杀死他,也可惜了那姑娘。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世子一行人出了北门,一行士兵等在门口,车驾还是那日祝绝所看到的青布马车,连世子本人也换了一身略显陈旧的衣衫。那日见到的圆脸少年等在车驾附近,看到祝绝,显得略微惊讶,但并没有说什么。祝绝也很惊讶,他入府以来从未见过少年,还以为被打死了呢。 “霍远,你也要去?”世子本来出门之前一直春风满面,直到在门口看到霍远。 “王爷嘱属下保护世子。”霍远不卑不亢道。 “韦姑娘的身份不是这几天被你们查的清清楚楚了,怎么,还不放心?” “世子,如今局势紧张,朝廷为打击王爷,无所不用其极,世子可还记得韦姑娘为何受伤?” “你还好意思说!”世子提高声音,继而想起这是在府外,转而看了看四周,才收敛怒气,放低声音道,“那日若非你未同去,韦姑娘也不会受此重伤,几乎丧命!” 霍远倒也不慌,答道,“世子一向对属下有些误会,所以属下那时怕坏了世子的心情。如今王爷已因此事对属下严加训斥,属下痛定思痛,往后坚决不离世子身边。” 世子一时无话,站在原地气得脸色阵红阵白。 祝绝和其他人一样,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眼观鼻,鼻观心,生怕世子看到自己,此地一时只剩下马儿尾巴甩动的声音。 “世子,世子。”门内突然奔出一个人来,竟是林果果。 祝绝听到这人的声音,偷偷觑了一眼霍远的脸色,果然本来一派淡定的霍远脸色一变,沉得跟烧黑的锅底一般。 “你来干什么!”世子一腔火正憋得难受,谁来都不会给好脸色。 林果果也算是奇人,突然被发了一顿无名火,居然毫不动容,一张肥脸反而笑得更是灿烂,他手举着一个小盒子,凑到世子面前,笑道,“世子,这是前些日子我在博物阁发现的一个小玩意儿,据说是波斯那边男子向心爱女子表白时候所用,真真是精巧绝伦,这不我听说世子今日要去见心上人,就巴巴赶来献宝,望世子得美人青睐嘛。” “哦?”世子把小盒接过来,只见其银光闪闪,上面的花纹繁复精美,和本土的花纹样式大不相同,盒子一侧有一个小巧把手,一端连接着盒内。世子先是拔了拔把手,纹丝不动,他思索片刻,又将把手左右拧了拧,只听盒内“吱吱”两声。世子怕将此物弄坏,连忙放手,却听盒内居然传来一阵音乐之声,声音清脆悦耳,仿若有人在内拨弦。 “哎呀,世子真乃大才,此物我刚见之时,掌柜说盒内有人演奏,我还不信,怎么摆弄都发不出声响,没想到世子不过片刻就得知此物用法。”林果果用极其夸张地声音道。 “果然是如此使用么?”世子被林果果恭维地转怒为喜,笑吟吟道,“确实精巧,姑娘家定会喜欢。林果果,还是你有心啊,小王日后不会亏待你。祝绝,多跟人学学。” 祝绝猛然听到点到自己,忙不迭扯起嘴角,点头哈腰道,“小人经验不足,以后定然多和林兄这样的人才讨教。” “员外郎对世子的忠心,我前日亲眼所见。千万别说什么讨教,太见外了,大家互相切磋,都是为世子办事嘛。”林果果赶紧谦虚起来。 “是的,是的。”祝绝连连点头,不敢再多说什么,因为他感觉一阵发冷,有人的目光针一样扎在身上。这目光,还不止来自霍远。 “启程。”世子得了宝贝,也不再与霍远做口舌之争,直接无视他,上车而去。 “员外郎,还不跟上车。”霍远对祝绝道。 祝绝一愣,踌躇地看着世子的马车,这么小的马车,他若上去,岂不和主子挤在一起,成何体统。霍远这是恨他与林果果相互吹捧,他也不想啊,他看到林果果就想起女人的哭泣,心头直犯恶心。可他在王府如履薄冰,难道还要当面和林果果对质么? “祝绝,上来。”世子突然掀起车帘,瞪了霍远一眼,又把车帘甩下。 祝绝如释重负,轻手轻脚爬上马车,跪在门帘边上,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 “难为你了。”世子居然没迁怒他,这让祝绝松了一口气。 车缓缓启动,世子摆弄着手中的小盒,看着它“叮叮咚咚”发出音乐声,突然叹了口气,“林果果做的事我不是完全没有耳闻,也不怪霍远不待见他,还对所有和他交往的人都有敌意。可是父王力求在外竖立宽仁节俭的形象,这么一个小东西,若非林果果孝敬,我都是不敢买的。” 第三十四章 到达济民医馆之前时,药童刚刚撤下门板,看见车驾,一溜烟的跑进后堂去了。 “慢着。”祝绝正要下车,世子突然唤道,“祝绝,你看看我的装扮,可有哪里不妥?” 世子今日虽然穿着一件看起有些年头的长衫,却干净整洁,衣料华贵,头发也梳地一丝不乱,一根玉簪清澈剔透,腰背挺直,笑容温煦,任哪个不知他为人之人,都要赞一声好相貌,好气度。 哪怕祝绝心里对此人恨透,也不由半真心称赞一句,“世子王者气度自然天成,浑身上下无一不妥,若我是女子见着,定会羞红了脸。” “呵呵,下车。”世子被祝绝恭维地居然脸微微一红,笑起来更是显得少年美貌。 “程以真拜见世子。”一下车,一名高大的布衣男子向世子拱手一拜,男子留着一缕美髯,除了年纪长点,相貌与程清有六分相似。祝绝听灵芝说过他的名字,他是崔瑾的师兄,程清的父亲。 “程叔,说了多少次,您是小舅的师兄,我是晚辈,怎敢受如此大礼。”世子连忙虚扶一下。 “世子,礼不可废。”程以真一板一眼地行完礼,抬头一看世子一副欲言又止的脸色,不由笑道,“世子是来探望韦姑娘的,韦姑娘刚用完早膳,在屋内写字,请随我来。” 世子被人看穿心事,干笑一声,不再遮掩,干脆直接问道,“韦姑娘伤势可是大好了?” “已能下床走路了。”程以真引着世子一行人穿过前堂,来到后院一处雕花门前,看着世子,一副了然的样子笑道,“世子请,您这几日没来,韦姑娘还问起呢。” 祝绝心道这个师伯看起来古板,倒挺懂为人牵线搭桥。他也有点迫不及待,即使知道自己不能肖想,还是忍不住想一睹世子笔下那般美人,是如何芳容。 “请进。”世子轻轻叩门之后,一声如三月春莺般温软娇柔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祝绝跟在世子身后,跨进门扇,不由愣住了。 一名女子手持一只纤秀狼豪,从几案后抬起头来。这是怎样的女子啊?肤若凝脂之白玉,眼若含情之秋水,眉若雨后之远山,鼻若掌心之如意,一头流光华月般如瀑长发微遮巴掌大的小脸,有些病态苍白的花瓣般双唇微微一勾,露出一个清丽绝俗的笑容。 霍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名女子,竟微微一呆。 祝绝则更是傻愣在了原地,从世子画那三幅画嘲讽他时,他就知道这人虽然暴虐,却是有真才实学。所以见到女子的画像时,他便以为最美不过如此,甚至可能是世子情人眼里出西施。可见到真人,他才知道世子远没画出女子的美貌,那份我见犹怜的气质,不是一幅画所能体现的。 然而最让祝绝震惊的不是这份美,而是女子居然会发光,在他眼里,女子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柔和的光晕,甚至在昏暗的房间里,也如明月般存在。 “世子。”看到世子,女子眼睛亮晶晶的,上前盈盈一拜,“小女给世子添麻烦了。” “你伤没好,快坐下。”世子连忙扶起女子,牵着她坐到桌边,好像对待一件易碎的无价之宝。 “劳世子挂心了。”女子的每句话都像一根羽毛,挠得人轻轻痒痒,又无比舒适,“程老大夫听闻我是为世子受的伤,亲自为我诊治,如今已无大碍。还要感谢王爷和世子的高风亮节,为百姓所称颂,才让小女有幸得此待遇。” “父王……”世子露出一副患得患失的神情,向站在门口的霍远和祝绝道,“你们先出去。” 祝绝刚才被女子的一举一动勾地魂都没了,也不知避忌,傻傻盯着女子的一举一动。幸亏世子回头之时,霍远一步上前,挡在祝绝面前,才让他恍然惊醒,赶紧低下头。他额头冷汗涔涔,女子是天上的仙女,他不过是地上的狗屎,当着世子这般唐突,真真是不要命了。 “世子,韦姑娘尚未出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对韦姑娘名声有碍。”霍远不卑不亢道。 “世子,这位大叔所言甚是。”女子也柔声劝慰。 “咳咳,韦姑娘,这是我的贴身侍卫统领。自小被父王收入府中,我知道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就是近些年苍老地厉害,也不知是不是算计太多的缘故。”即使对霍远讨厌至极,世子也忍不住一笑。他这次没发火,反而若有所思后,赞同道,“是我考虑不周了,如此,你出去,让祝绝留下。” “原来是霍大哥,小女冒犯了。”女子一双含情眼在三人之间来回打了个转,微微笑道。 霍远这次并未争辩,而是转身给祝绝递了个眼神,就毫不犹豫的离开。 “君妹,我好想你。”霍远一出去,世子立马抓住女子的手。 “鸿哥哥。”女子一声轻唤后,便哽咽不已,“我自知配不上鸿哥哥,让你受苦了。” 面对屋内突变的画风,祝绝头低得不能再低,他的心仿佛被一刀一刀地凌迟,最后一丝幻想也消失殆尽。原来世子说的是真的,他们真的两情相悦,只可恨这样的女子却喜欢一个混蛋。 “君妹,我没事,我毕竟是父王的亲生骨肉。倒是你,父王他来医馆逼你了对不对?”世子道。 女子摇摇头,悲戚道:“王爷没有逼我,是我说哪怕为仆为婢也愿意待在世子身边,王爷宽仁,肯许我一个侧妃之位,已是我天大的福分了。” “你是我心爱之人,我怎能让你委屈。”世子伸手一揽,将女子拥入怀中,竟流下一滴泪来,直教祝绝看得目瞪口呆,恨不得把自己缩小成一粒芝麻。 “鸿哥哥,自我父母双亡,便不敢企盼还有什么好结局,便只望不嫁个杀鸡屠狗之辈就是了。姑姑孀居多年,还愿意收留我,我本不该生那些痴心妄念。奈何那日在王府对鸿哥哥远远一撇,这颗心便再不属于自己。我恨腐败的朝廷,他们让我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甚至几乎丧命。但我又感谢他们的刺杀,我才有机会用这一身,来成全对鸿哥哥的一腔情义。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君妹,别这么说,父王一定会推翻朝廷,为你家报仇的。”世子紧紧拥住女子。 这两人你侬我侬,情话绵绵,祝绝却思绪飞远,不由想起军营里的二哥,那日满街上的尸体,医馆前血流一地的怀孕女子,只觉恍如隔世。即使再多的悲伤绝望,尸山血海,于隔岸之人来说,不过是不痛不痒,口中轻飘飘的谈资罢了。 而祝绝,他仿佛也在对岸,冷漠地看着曾经的一腔热血。 第三十五章 “祝绝?祝绝!”霍远提高声音,明显已经不满,“每次演到世子和韦姑娘在房中谈情之时,你就这般发呆,难不成你还对未来的世子侧妃真的生了妄念?” “我……”祝绝脸一红,怪不得他意志不坚,痴心妄想,实在是这些天来世子日日去济民医馆探望,他便日日得见美人,心之所向,哪能自持。 “罢了,继续。”霍远叹口气,手里拿着祝绝刚写好的起居录,对照了一下,“从‘今日父王已将婚期定下,就在一月之后。’开始。” 祝绝强压心疼,回想着世子的姿态,脸上露出一副情意绵绵又喜不自禁的样子,看着怀中抱着的被子卷,强把它想象成韦若君那娇靥如花的模样,笑道,“今日父王已将婚期定下,就在一月之后,君妹,我们终于得偿所愿了。你放心,虽然不能给你正妃名分,但我从此只有你一个女人。” “鸿哥哥,您无需承诺,我自知身份低微,今生只愿常伴你左右,为你生育一儿半女,便无遗憾。”霍远答道,他声音粗粝,极有男人味,这样的声音却说着生儿育女的情话,听起来甚为可笑。 但是祝绝没有笑,虽然一开始,他对霍远连人家谈情说爱之事也要记录的要求甚为抵触,不过既然霍远坚持,他也不反抗,慢慢去习惯。 “大哥。”门外突然有人叩门,是老五的声音。 “稍等一下。”霍远立马弹起来,急匆匆去开门,然后两人在院外好一阵低语。 祝绝早就觉得今日的霍远心不在焉,尽管他的演示已经越来越熟练,可自从世子能外出后,活动便多了起来,他难免有记忆不清之处,常遭霍远挑刺。然而霍远今日居然一言不发,好似有心事。 “继续。”少顷,霍远从外面进来,重新拿起起居录。 “霍大哥,今日拦世子车驾,状告林果果那妇人,你把她带去哪了?”祝绝没动作,而是问道。 霍远眉头一跳,沉着道,“你觉得能如何?世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虽然当时温言抚慰,不过是看在有路人在旁,不得不如此罢了。你觉得世子真会动林果果?” “所以你把那老妇人杀了?”祝绝大惊失色,转而又否定自己,“不会,你不是这种人。” 霍远自嘲一笑,“看起来你倒好像越来越了解我,可惜你错了。我不会和王爷与世子唱反调,人,已经死了,别再多问,继续你自己的事。” 祝绝没再多话,但他总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 三日后,建章书院再次举办清谈会。 世子今日没去医馆,他坐在车中,手里捧着一只彩凤双飞的绣线荷包,时不时凑到鼻前闻一闻,脸上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看得祝绝一阵扎心。祝绝故作镇定地透过车窗上的缝隙向外看去,今日的路上多了不少车马,也有许多步行的长衫书生,有老有少,看到世子马车经过,无论世子是否看到自己,纷纷躬身行礼。 “祝绝,清谈会是读书人扬名的机会,你若是想当场发言,小王不会拦你,若能一鸣惊人,以后你断不会只是个员外郎。”世子看到祝绝的目光,突然道。 祝绝有些羞赧,他虽然想不起来自己怎么认得字的,但是崔瑾测试过他,他写文章实在是马马虎虎,字也写的马马虎虎,见识更是短浅。非要说他什么水平的话,不过账房先生耳。 “世子,小人实在粗鄙,不过认得几个字而已,哪能登大雅之堂。”祝绝做出一副为难的神情。 “呵呵。”世子被祝绝苦闷的表情逗得一笑,“也罢,也怪大舅没教过你,今日就当长长见识算了。不过建章城都称我为三绝世子,书绝,画绝,文绝,虽然有奉承之嫌。但你跟在我身边,若是半点不通,倒显得我小气不肯教了。日后我读书之时,你也需用些功夫才是。” “能得世子的提点,是小人几世修来的福分。”祝绝连忙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心里却纳闷不已,为何世子频频提到崔瑾的兄长崔瑜。崔瑜乃是武将,现在在外帮寿王争夺天下,祝绝在刺史府之时,甚至连他的面都没见过。 马车突地一停,外面传来一阵阵地吵闹声,似乎有不少人在争吵。 圆脸少年思敏探头进来,瞥了一眼祝绝,向世子道,“世子,孙若章赶了一辆马车横在路中间,多家公子的马车被他堵住,更有不少路人在围观。” “又是他。”世子微皱眉头,“祝绝,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这点小事就不劳烦员外郎大驾了,我去看看就好。”思敏回道,随即关上车门。 祝绝有些无奈,他发现这名叫思敏的少年,世子只有出门才会带在身边,所以思敏对时时守在世子身边的祝绝,已是毫不掩藏的不满了。可他哪知道,祝绝巴不得和他换一换,待在世子身边,不仅不是美差,而是时时提心吊胆的要命差事啊。 “这孩子,若不是父王没把他安排在我身边,否则,就算他是大舅母的亲戚……”世子显然对思敏的行为也极其不满,脸色微沉。 “草民孙若章求见世子。”世子话音未落,门外突然响起一名男子的声音,声音极大,一时盖住了周遭的嘈杂声,慢慢地,四周安静下来。 “出去。”世子翻了一个白眼,极其无奈的样子。 祝绝也好奇这个拦街之人是何方神圣,这里可是建章主路,这动静,可比前几日在那行人不多的路上,往车前一跪,哭着喊冤的老妇阵仗大的多了。他走出车门,只见一名身着蓝布长衫的二十岁左右男子如松般挺立在车前,男子国字脸,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尽管长衫上有好几个补丁,可这气势倒显得比温润的世子要更加有力。 “不知孙公子有何事,若是有金玉之言,可在今日清谈会大放异彩。若有私事相求,小王愿与公子书院内一叙,只是还请公子不要挡在大道之中,免得误了百姓生计。”世子不紧不慢道。 孙若章突然一笑,笑得甚为神秘,他大声道,“孙某此来是向世子献宝,此宝关乎天理人伦,万家百姓,正当邀世子与众乡邻,共赏此宝。” 第三十六章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宝物”二字显然激起了众人极大的兴趣,更何况孙若章说得如此大义凛然,仿佛世子不接受献宝,就是置天下民生于不顾一般。见到这边的动静有些不寻常,连稍远处之人都纷纷往这边跑,就想看个热闹。 世子也知道众目睽睽之下,孙若章这是挤兑住他了,眉头微皱道,“好,你尽管献来,之后就把马车挪开。” “世子,请在来凤楼稍坐,在下这就把宝物呈上。”孙若章伸手一引。 世子这才发现,孙若章马车停驻之处,就是建章最大的酒楼来凤楼,来凤楼一向客似云来,他马车这么一横,比其他地方更加容易引起堵塞。奇的是,来凤楼向来贵客云集,眼高于顶,怎的会允许这穷书生在门前胡闹而不加制止。 “孙若章,你穷得叮当响,怎么敢请世子在来凤楼坐,莫不是想靠着世子的名声骗吃骗喝。”人群中就有那好事之人嘲讽道。 “就是,你屡次在清谈会发惊人之论也就罢了,那是世子不与你计较,如今莫非想借着献宝让世子请你一顿好的。若你真穷到这个地步,在下不才,在来凤楼请你一顿小席的钱还是有的。”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孙若章斜眼瞥了说话的两名书生一眼,高声道,“孙某不才,今日倾家荡产在来凤楼包下一层,只为献宝,各位乡邻若肯赏面,可自入席。” 祝绝眼看世子把手背到身后,三根手指相互轻轻揉搓。霍远告诉过他,世子忍怒之时便是这般,他不由替这名狂妄不已的穷书生捏把汗。但最终,世子什么都没说,缓缓走入来凤楼。毕竟,他有他必须维护的形象。 来凤楼的掌柜不是第一次见世子,却是第一次这么紧张。他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就不该接孙若章的单子。本以为这穷书生发了一笔横财,要请人来炫耀一番,谁知道他不是发了横财,他是发了失心疯,惹到王府不说,还让贩夫走卒也进他来凤楼。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孙若章只包了一层大厅。 听到孙若章的话,虽然他已立刻将马车挪走,可围观群众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平民百姓往日哪里进的起来凤楼,孙若章既然说要请客,自然不能错过机会。寒门士子们虽然自重颜面,不愿入席,但献宝之举,闹得如此大动静,必有蹊跷,他们怎么能不观?豪绅世家之人,见一楼水泄不通,干脆向掌柜在二楼雅座要下房间,好友一起,从高处下望。一时间,来凤楼内挤得人山人海,门口之处也是水泄不通,个个引颈探望,即使在这深秋天气,也是人人热得满头大汗。 祝绝得世子之便,在戏台下居中的位置站着,有世子亲兵环绕,倒没人敢造次,硬往这边挤。 “世子请。”小二将酒菜一一上桌,孙若章向世子一引。 “孙公子,你闹成如此,有何宝物,快快呈上。”世子对满桌的佳肴无动于衷,刚才一直维持的若有若无的笑容荡然无存,显然已经忍到极限。 孙若章也不再废话,双手一拍,来凤楼戏台后面顿时响起锵锵锵的声音。满座之人无不面面相觑,一时嘈杂的酒楼内只剩戏台锣鼓之声。 一名身材窈窕的旦角出来,声音清脆地唱道: 我本家住朝阳坡 幼时父亡母改嫁 大姑育我年十八 婚配邻村张二傻 夫君虽不识人心 助老扶幼村里夸 你耕我织情意绵 夫妻同心岁月长 锣鼓声突然一转,旦角退场,几名丑角从后台出来,为首之人肚子上貌似绑了什么东西,显得身材臃肿,只见他眼睛滴溜溜一转,唱到: 漫野麦穗金灿灿 五谷丰登正好年 老父着我来收租 日头毒辣惹心烦 此时锣鼓一停,这几人纷纷用袖子假意扇风。 后面一人突然道,“前面有户农家,我等去弄点吃喝。” “甚好。”为首之人应道,之后走到台中,大声道,“可有人在,我林大爷来了。” 之前的旦角再次登场,以袖掩面,盈盈下拜,“几位大爷,拙夫去田里未归,奴家就去唤他。” 为首的丑角做出一副极其夸张的表情,绕着旦角转了几圈,唱到: 小娘子面若芙蓉花 痒得我心肝俱发麻 听闻他夫婿田里去 岂不是上天赐良缘 后面那几人同时和道: 正是那上天赐良缘 “娘子不用如此麻烦,你就是我解渴之甘泉,重病之良药。”为首之人说完,就作势去拉住旦角的袖子。 旦角仿若大惊失色,和几名丑角在台上几番拉扯,甚至将一人推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旦角唱到:这泼皮实在太可恨,天白日欺我良家女,夫君你何时能回转,迟些时为妻难做人。 丑角唱到:小爷我本生高门,县官面前不作恭,娘子莫不知好歹,随我同赴入云雨。 此句一出,来凤楼内外一片哗然,楼上楼下一时间议论纷纷。 更有人喝道:“孙若章,这就是你要献的宝?淫词艳曲,不堪入目!” 世子的脸早就绷不住了,黑得跟暴雨前的天空似的,他看了一眼此时居然若无其事吃东西的孙若章,一言不发,拂袖便走。 台上的戏子们此时也不知道该不该唱下去,都呆在原地不知所措,戏台后的锣鼓声也停了。 “世子。”孙若章慢悠悠地站起来,“您这就听不下去了?那怎么就看得下去?” “冤枉啊!”一名头上缠着绷带的老妇颤颤巍巍地从后台冲出来,跪在戏台正中间,双手高举一卷血书,大声哭泣道,“民妇赵吴氏,状告王府管家林忠之子林果果,奸杀民妇女儿王秋萍,并打死女婿张庆,外孙张辰,求小王爷为民妇主持公道!” 祝绝不由张开嘴巴,这一幕他几日前就见过,只不过那日老妇头上并未受伤。他咽下一口唾沫,用眼角偷偷向霍远看去,只见霍远看着自己的鼻尖,好似老僧入定,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干。 第三十七章 赵吴氏竟没有前几日的那般怯懦神态,一句话字字清晰,居然压过来凤楼内外的嘈杂之声,顿时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世子与老妇二人身上。 祝绝突然感觉一道凌厉的目光射在身上,他偏头一看,居然是世子。世子见祝绝注意到了,眼珠一撇,示意戏台之上。祝绝心念急转,隐约猜到了世子的意思,是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唱白脸么? 孙若章一步跨上戏台,扶起赵吴氏,朗声说道,“世子,在下并非有意搅扰,此戏更非淫词艳曲,实乃这位夫人之女亲身经历。民冤大过天,望世子勿枉勿纵,为民主持公道。” 言罢,孙若章向世子深深一躬,几垂到地。 祝绝万分无奈,对于林果果的东窗事发,他心里无比地乐见其成。可他既然名为世子豢养的恶犬,世子不方便做的恶人,他得做,哪怕被唾沫星子淹死。罢了,再多的谩骂加身,也好过日后在王府寸步难行,甚至重新刑杖加身。 祝绝心里已有计较,踏前一步。谁知旁边的思敏见状,竟然抢先一步,指着赵吴氏道,“赵吴氏,你可知道诬告他人,抹黑王府声誉,该当何罪么?” “民妇绝非诬告,民妇句句属实。”赵吴氏激动地声音都尖锐起来。 “那我先问你,你既为赵吴氏,为何女儿名王秋萍,你果然是其生母?”思敏道。 孙若章一把拉住好像要冲上去和思敏理论的赵吴氏,不紧不慢道,“小兄弟,这位夫人的经历在下全已知悉,戏中所唱正是赵夫人的经历。其女王秋萍为她与先夫所生,后赵夫人改嫁赵家老爷。” 祝绝眼见思敏一时语塞,世子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为了不受池鱼之殃,只得硬着头皮道:“赵吴氏,若有冤情,应向管辖地的父母官申诉,何以越级上告,甚至搅扰世子。若人人如你这般,岂非尊卑不分,纲常败坏。而且,若查证不实,你可知当受何刑罚?” 祝绝说到最后一句,故意将语调上扬,略带威压。那赵吴氏被祝绝一吓,竟然停止了哭泣,犹犹豫豫地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孙若章。 “这位大人好大的官威,不知身居几品?世子还没说话,你就这般迫不及待恐吓原告,莫不是也和林果果狼狈为奸,欲让苦主闭嘴?可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你还想杀人灭口么?”孙若章箭一般的目光直射祝绝,那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即使一身布衣,却显得正气凛然,形象高大。 祝绝有点恍惚,这就是师傅说的,所谓的,读书人的一身傲骨?可他早就没了骨头,它们已经被打碎,被自己生生吞进了肚子里,他现在所有的,不过是道貌岸然。所以,他像所有戏文里被戳中痛处的奸险小人一样,脸红耳赤地怒喝道,“一派胡言。” “好了,祝绝,天家应有天家的气度,哪能如你这般罔顾百姓。”世子训斥过祝绝后,转而温言对赵吴氏道,“赵吴氏,小王虽为世子,却无实际官职,并不能掌断刑狱,你确实应向居处长官伸冤才是。” 祝绝依言退下,他偷觑世子,见世子虽然表面呵斥他,却容色稍霁,不由松了口气,这一关算过了。不过,祝绝看见霍远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他只能扭过头去,故作不知。 “世子,若非县官不肯作为,甚至屡次杖责赵夫人,称她以民告官,于法不合,她又岂敢惊动王府?我倒想问问,一个管家的儿子,又算得上哪门子官?”孙若章不等赵吴氏回话,抢先答道。 “孙公子,世子问的是赵吴氏,又没问你,你是何人,事事抢答?难道也是苦主?”二楼突然有一个声音大声道。 “就是,莫非林果果还能看上你一个大男人?哈哈哈……”一楼人群中一名男子本也想挤兑孙若章,却发现周围无人附和,全场回荡着他一人的笑声,只得尴尬地低下头,挤出人群。 “赵夫人,你慢慢说给世子,在场所有人都是见证,无人敢徇私枉法。”孙若章不理两人,而是在赵吴氏耳边低声抚慰。 赵吴氏此时已不如之前那般激动,她抹了抹眼泪,叙说起来。 祝绝前几日见到赵吴氏的时候,她神态畏缩,口齿不清,磕磕巴巴,还未诉说冤情,便被世子交给霍远打发了。可今日她虽语速缓慢,却条理清晰,将事件说的清清楚楚。 原来赵吴氏并非如祝绝之前以为的那样,是他那日在林果果房中见到的女子的母亲,而是另一位苦主。正如戏文所唱,赵吴氏之女王秋萍,幼年丧父,赵吴氏改嫁后,被姑姑抚养长大,嫁与邻村张庆。张庆为人憨厚,倒并非傻子,夫妻二人感情深厚,自给自足,并在一年多后生下儿子张辰,一家人日子倒也过得安乐。结果在去年秋收时节,林果果去村里收租,路过张庆家的时候,见家中只有王秋萍一人,且其生的动人,遂生歹念,欲逼奸王。王反抗之时,吵醒了屋内睡觉的张辰,林果果逼奸不遂,就拿捏张辰,逼王就范。王秋萍救儿心切,只得顺从林果果。最为可恨的是,林因为之前王反抗他,恼羞成怒,逼王咬住院中石桌桌面,与众同伙轮奸殴打王秋萍致其昏迷。而这些人满足兽欲后,居然商量着在院内等待去田里劳作的张庆回来,待张庆一进屋,就用刀将其捅死。其后王秋萍醒转,林果果几人又用张辰性命逼迫王秋萍咬住石桌,再次强奸。之后,因为张辰始终哭闹不止,林果果当着王秋萍的面将一岁的张辰在石桌上摔死,王秋萍受到刺激和林拼命,林就将王秋萍割喉,并把三人的尸体扔入院内水井,并用石块封死。 “世子啊,我女儿的尸体被抬出之时,满口牙齿,全都不复存在了。”赵吴氏叙述完后,再也压抑不住,伏在地上痛哭不已。 来凤楼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第三十八章 静默了一瞬,堂内又炸开锅似的沸腾起来。若赵吴氏所述为实,此案实乃天怒人怨,骇人听闻,即使明知林果果乃是王府之人,世子还在当场,观者亦难抑义愤填膺之心。只不过对比起一楼的人声鼎沸,二楼之人显得克制许多,只是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世子眼皮一跳,如今的场面已非他能控制,除非王府想失去人心,他一方面气恼林果果色胆包天,做事太无人性,本以为他只是玩弄几个平民女子,不想竟还犯下如此滔天罪恶;另一方面,他又怨恨孙若章这厮竟然把事情闹到如此大的地步,逼他骑虎难下。 只能弃车保帅了。 世子猛地站起身,作势怒道:“岂有此理,想不到林果果居然敢狐假虎威,如此利用败坏王府名声。赵吴氏,我等有监管不力之罪,当向你赔罪。此案若查为真,王府绝不姑息!” 言罢,世子敛裾躬身,竟然向赵吴氏深深一礼。赵吴氏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倒是围观众人对世子的光明磊落一片赞叹之声。 “霍远,你速带赵吴氏去刺史府,请刺史大人主持公道,回府拿下林果果。”世子吩咐道。 “属下领命。”霍远躬身。 谁知,赵吴氏突然尖声大叫起来,表情惊恐,“不,世子,我不要和他,那天……” “赵夫人稍安勿躁。”不等赵吴氏说完,孙若章突然按住她,且轻微摇了摇头,然后扬声道,“请各位乡亲做个见证,我等与赵夫人同去刺史府伸冤,可好?” “好。” “正有此意。” …… 人群中不乏好事之人,一群人跟在赵吴氏、孙若章、霍远身后,浩浩荡荡离开了来凤楼。 来凤楼走了大半人,一时间冷冷清清,世子脸上再也挂不住,一甩袖,离开此地。 一路上,马车内气压极低,祝绝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宛如一尊木雕泥塑,好在世子并未说话。 回到王府门口之时,正有一队衙差压着林果果走出王府,霍远则在一边冷眼旁观。林果果一见世子的马车,连忙呼救,“世子救我,那刁妇冤枉小人,世子为我做主啊!” 林果果身后,一对中年男女哭天抹泪地跟在后面。男人倒还冷静,看到世子下车,连忙行礼。女人则是一把扑上来,抱住世子衣角哭道:“鸿哥儿啊,快救救果果,可不能让人冤屈了他呀。” 祝绝原以为世子会一脚踢开女人,没想到他不仅没这么做,反而连忙下车揽住女人,还温言抚慰道:“奶娘,此事闹得满城皆知,王府不能徇私啊。你放心,若他当真没做过,外祖为人清正廉明,定不会让小人诋毁了去的。” “那,那要是……” 女人的话没说完,便被男人一把拉住,便闭了口。这时,一名侍卫匆匆跑出来,向世子一礼道:“王爷请世子、霍副统领、林管家、林夫人前去书房。” “果果,你先去,刺史大人不会对你屈打成招的。”林管家对林果果道。 女人虽然不舍,但王爷传召,岂能忽视,便一步一回头地被世子拉进府内了。 祝绝眼看着衙差带走林果果,心里又是痛快又是憋闷。王府和刺史府的关系盘根错节,林果果的父亲是王府大总管,林果果的母亲居然还是世子的奶娘。那妇人的冤屈,真能得以清洗么?即使真能洗清,除了妇人的女儿和他那天见到的女子,还有多少受害人被埋没在地下? 王爷并未传唤祝绝,他只好心事重重地回到世子的小院,等世子回来再伺候。这一等过去有一个时辰,正当他昏昏欲睡之时,世子的声音从院外传来,竟然无比兴奋。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世子走进院子,看到祝绝,更加高兴,居然主动伸手拉住祝绝,笑道,“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你听了一定大呼痛快。” 祝绝心里一咯噔,他们几个人被王爷叫去,应该是询问林果果的事,怎的世子回来后刚才的戾气一扫而光,反而这般振奋,莫不是事情有变?当然他还得做好一个狗腿子应有的表现,祝绝连忙堆起满脸的笑意,好像让世子高兴的事,他也与有荣焉,“世子,什么好消息呀?” “霍远挨打了。他当初那么陷害你,羞辱你,现在他挨打了,高兴不?”世子说完,又是一阵大笑,“五十板子,父王那里可不是他能染指的地方,行刑的人断不敢放水,这板子,他挨得实实的,爬都爬不起来。哈哈哈哈。” 祝绝心情很复杂,他虽然和霍远握手言和了,但是霍远当初对他的伤害又岂能消除?说他没有一点幸灾乐祸,那是不可能的。不过霍远这个时候挨打,莫非林果果的事情有变?祝绝一边拍手大笑,一边试探问道,“他因为什么挨打啊?” 世子的笑容忽的一敛,冷声道:“哼,父王表面上说是因为他罔顾法纪,那日妄图杀害苦主。事实上刚才在鸣凤楼,连孙若章那狂悖之人都不敢让赵吴氏指证霍远,父王怎么会知道的?应该那日霍远自己说的,父王是怪他做事不利索,留下活口,还让自己落人口实。说到底,父王还是想保他。” 恐怕没那么简单,祝绝的心沉到底,他觉得霍远不是单纯的厌恶林果果那么简单,好像和林果果还有仇,所以赵吴氏到底是他杀人灭口失败还是故意放走的,这很难说。若是后者,那王爷打霍远到底是怕赵吴氏攀咬他,引起王府更大的名誉危机,还是警告霍远不要背后做小动作?更进一步想,霍远明显是王爷派来监视他的,若霍远失去信任,王爷会不会派另外一个人来?就目前来看,霍远这人心地并不算坏,而且祝绝和他也算有了一定默契,若派来另一个人,这人品性如何,又会如何对付自己,都是未知之数。 “我明白你的感受。”世子见祝绝脸色不太好看,以为是自己最后一句话让祝绝感到沮丧了,反而安慰他道,“霍远是父王救下的孤儿,从小被养在王府,我幼时都当他半个大哥。父王对他,简直如同半个义子,自是其他人不能相比的。你也别失望,至少今天他狠挨了一顿不是?既然他不在这里监视,你也不用在我这里伺候,我让你回去看他的笑话,可好?” 祝绝闻言,才恍然自己刚才走神,暗自警醒,这次世子没看出破绽,下次定不可如此。他连忙堆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贱兮兮地道,“多谢世子,那小人就回去看笑话啦。” 第三十九章 一进屋子,祝绝就闻到一股血腥气,老三和老五当值不在,老二和老四两人正轻手轻脚地一边用凉水蘸着霍远的衣服,一边小心翼翼把衣服褪下。霍远趴在床榻上一动不动,背后衣服已被血迹洇染透了,一片紫黑,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祝绝张口结舌,他本有心奚落霍远几句,但见到如此惨景,又心软下来。 “员外郎?”老四见祝绝傻呆呆站在门口,连忙招呼道,“你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老大床下的木箱里有药,你帮忙拿一下。” 祝绝连忙收起心思,爬到床下把一个木箱子拖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木雕,动物人物,个个雕刻地惟妙惟肖。但在木雕里面有一件格格不入的东西,一块没有名字的灵牌。祝绝不及细想,从里面把上次老鬼给他用的药瓶拿出来,递给老四。 “是那瓶黑的,这瓶药效虽然好,但是太贵了,老大舍不得的。”老四瞥了一眼道。 祝绝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又从木箱拿出另外一瓶药,然后站在床边看着老二老四一通忙活,好容易才给霍远上好药,便被霍远赶出去了。 “照顾好老大。”老二出门前吩咐道。 “你看着我干什么?为什么这么早回来?”二人出去后,霍远瞟了一眼盯着自己的祝绝,淡淡道。他神情毫无痛苦之色,反而露着一丝兴奋,好像挨打的不是自己。 “世子叫我回来看你笑话。”祝绝讪讪答道。 “呵呵呵,那你看到了,是不是有复仇的快感?” 祝绝撇过脸,对霍远的嘲讽视而不见,反而道:“今日来凤楼的事,是你的杰作。” 霍远不置可否。 “林果果的关系盘根错节,若世子有心袒护,恐怕还是能逃出生天。” “他休想!”霍远突然怒声打断道,许是受了杖刑,他今日不像平日里那般难测深浅,“赵吴氏只是一个契机,之后会有更多的苦主和证据蹦出来。” 祝绝眼皮一跳,“你为这一日准备了不止一刻?甚至赵吴氏也是,不然她又不在现场,如何能将案发经过描述地滴水不漏,如同亲见。” “她是没有亲见,可是有亲见的人,怪只怪林果果身边的人作恶多端又贪生怕死,即使没因为这件事被抓,也会因为其他事情被抓。” “你暗中搞鬼,恐怕被王爷知晓了?”祝绝摇摇头,“看那孙若章衣着朴素却能包下酒楼,赵吴氏一介民妇,叙述有条有理。此事若说后面无人指使,我都不信。这顿杖责,罚的应该不是你罔顾法纪之罪。霍远,我听世子说王爷待你如义子,你在府中的地位连世子都不惧,何苦搞成如此。” 霍远定睛看了看祝绝,突然神情有些落寞,勉强笑笑道,“我本着赵吴氏去本地告状,那县官素来也算清明,不想遇到王府之事,竟然吓破了胆,甚至为此反蔑赵吴氏诬告。既然如此,便只能教她找王爷告状,王爷平日深居简出,谁知她自己心急,竟寻到世子头上来了。世子受了林果果影响,近些年有些不辨是非,哪能容得下她。我与她往日并无直接联系,只能假意追杀,不想居然巧遇孙若章。此人平日就狂悖自大,惊人之举频出,这等惹尽风头之事,想来定是不愿错过。果然,只不过稍加点拨,他就愿意做这个出头鸟。来凤楼拦车献宝,是他自己的主意,我只不过着人给些银钱支持罢了。可闹成这般田地,我终究是对不起王爷,这顿板子挨得不冤。” “你与林果果有仇。”祝绝没有疑问,而是肯定道,“不然不会宁愿损害王府,违逆王爷和世子,连我这个局外人和他有一点联系,你都恨不得要扒了我的皮。甚至,你们兄弟几个都与他有仇,帮你给银子的人就是五哥。” 霍远不语。 祝绝不知怎么灵机一动,问道:“和你箱子里的灵位有关?是你的爱人被林果果糟蹋了?还是你的亲人?你的妹妹?你的姐姐?你的……” “我们本是兄弟六人。”霍远开口打断了祝绝的无端猜测,“老六被指逼奸不遂,害死府中婢女,羁押的时候,畏罪自尽了。” “霍大哥……”祝绝想安慰霍远,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他和霍远几兄弟还是有一定隔阂。但是以他对霍远兄弟几人和林果果的印象,所谓的逼奸不遂,畏罪自尽,其中只怕大有文章。霍远如此得王爷宠爱,还能处心积虑为兄弟复仇,甚至不惜为此得罪王爷,倒是自己以前小看他了。 “你还想知道什么?”霍远今日仿佛不吐不快,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祝绝,我本以为你只是个乡下泥腿子,没什么见识,不想你和林果果那样的人狼狈为奸,终有一天作茧自缚罢了。可是你比我想象的聪明,我只希望,你不要自作聪明。我今日告诉你的这些,王爷心中有数,我大仇得报,以后只会一心一意忠于王爷,你不要妄想用这些事拿捏我。” 祝绝的头嗡地一下,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没想到,霍远居然会以为他在探听秘密,好作要挟。 “没有么?”霍远看到祝绝的反应,笑了笑,摇摇头,“那倒是我高看你了。” “霍远。”祝绝吞了吞口水,为自己刚才对霍远的看法改变感到可笑,半晌才艰难道,“你们王府里的人,难道只有勾心斗角,就没有丝毫真心么?” “真心,当然有。”霍远垂下眼眸,好似老僧入定,声音缥缈又空虚,“不过真心也要用在对的人身上,否则用错了,就可能万劫不复。比如孙若章,你以为他出这一番风头,能有什么好下场?现在他风头正盛,王爷不会动他,但是他不可能永远安全。” 祝绝连退两步,“所以,你明知道会有危险,还是利用他,你们这样不亏心么?活得不累么?” “祝绝,我,我们,就是这样自私自利的人。在这王府若只有真心,就是飞蛾扑火。你已经身在漩涡,就别想跳出是非之外,出淤泥而不染,晚了。” 第四十章 祝绝望了望太阳,今日阳光明媚,他心里却冷冰冰的。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时辰,世子还没从厅里出来,这些日子天天如此。虽然没有资格参与会议,他也明白是前线战事吃紧了,如果寿王败了,二哥祝融身在叛军,还有机会活命么? 厅门终于打开,寿王的各色幕僚和属下依次走出,他们的神色告诉祝绝,情况真的不容乐观。这几日这些人对世子身边的这个跟班也早已司空见惯,有些为人谦逊的,还会朝祝绝微微点头。祝绝则一面回礼,一面在心里一一对照着这些人的姓名、职位,这是霍远给他的任务,即使还趴在床上起不来,霍远对祝绝的任务依然毫不放松,每晚必考。 世子最后走出来,眉头也是紧紧锁着,他向祝绝招招手,递过来一封信和一块玉佩,低声道:“你送封信去重花街的步生莲,给一个叫李林的人。” “是,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莫让霍远知道。”世子警告地看了一眼祝绝,又回转厅里去了。 好在霍远还在养伤,否则又要费一番周折,祝绝暗道。他捧着信的手微微颤抖,入王府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被允许单独外出,即使无法逃脱樊笼,有些事,也许能搞搞清楚。 祝绝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尽量步伐稳健,不慌不忙的往门外走,却在角门处碰见一人,正是王府大管家林忠。祝绝心里有鬼,神色就有些不自然,但林忠只是微微点头,并未盘问就离开了。倒是祝绝看着林忠的背影暗自感叹,这王府大管家是不一样。林果果东窗事发后,又有数位苦主前去告状,还个个叙述清晰,携带物证,此事群情激愤,又被孙若章闹得街知巷闻,刺史府和王府就算想压也压不住,最后因影响太过恶劣,林果果被判斩立决,就在前天,被拉到菜市口处决了。而痛失独生子的林忠这才不过两日,竟然能若无其事的来当差。 向守卫出示过他员外郎的腰牌后,祝绝毫无阻碍地走出了王府。他望着王府前青石铺就的大路,一时间恍如隔世。那空气中,弥漫的是久违了的自由的味道啊。 祝绝对建章的路径并不熟悉,向路人打听重花街的时候,这些人个个都是神色怪异,还时不时偷瞥祝绝。更让人尴尬的是,在问及一位大姐时,她居然不仅不回答,还骂了一句“流氓”,就怒气冲冲走了,惹得不少人投来好奇的目光,骚的祝绝脸上通红。 直到来到重花街,祝绝才明白原委。与其他街道熙熙攘攘的景象不同,重花街白日里竟然冷冷清清,街道两边雕饰精美的花楼大门紧闭,只有三两间屋内传来断断续续的丝竹声。 一扇雕花窗户里,神情慵懒的红衣女子只着了件抹胸,看到楼下的祝绝,柔声招呼道:“小郎君,这么早就来找乐子啊,她们还没起呢,要不要来姐姐这里呀?” 与韦若君那温柔中带着娇俏的声音不同,女子的声音里仿佛有一根钩子,钩得未经人事的祝绝心里瘙痒难耐,他吞下一口口水,再不敢有半刻停留,逃一般离开那里,耳边犹传来女子吃吃的笑声。 步生莲并不难找,它是重花街最大的一座花楼,光那楼门窗上的金漆雕花,那精美程度,就不是其他小门小院可比的。楼内静悄悄的,但祝绝有任务在身,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叩门,声音虽未多响,楼内却很快便传来应答之声。一名容貌姣好的小厮打开门,虽然脸上还带着一丝没睡醒的迷蒙,却没有丝毫不耐之态。问明祝绝来意后,小厮称未听过此人,却仍然礼貌地将祝绝让进厅内奉茶,并一路小跑进后院去叫老鸨了。 “你来找李林的?”一名年约四十的红衣女子从后厅缓步而出,上下打量祝绝。 看到此女,祝绝的心脏居然漏跳了一拍,女子的眼角虽然已有岁月的痕迹,但她眉眼柔媚,肤色白皙,黑发如瀑,举手投足之间风情万种,竟胜过王府中那些年轻婢女许多。她年轻时是何种绝代风华,祝绝都可以想象得到。 “公子?”见祝绝不答,女子微微一笑,虽是提醒,却无让人不适之感,反而如沐春风。 祝绝恍然回神,脸红地像熟透的柿子,暗骂自己半点见识也没有,凭白让人看了笑话。他连忙拿出世子给他的玉佩,向女子展示。 女子见到玉佩,收起笑意,点点头,向祝绝道,“跟我来。” 步生莲门头看着就大,实际里面更大。祝绝随着女子转过了好几进院子,才来到一处风景别致的小楼,走上二楼,女子敲了敲门道:“主子,王府来人了。” “你去,我就来,请人稍等。” “请公子稍待,奴家告退了。”女子向祝绝款款一礼,下楼离开。 好半天,门才打开。祝绝抬头一看,浑身如遭雷击,他眼睛瞪得溜圆,张大嘴,指着来人,颤颤巍巍地喊道:“鬼……唔……” 来人一把捂住祝绝的嘴,把他拖进屋里关上门,在他耳边急急道:“员外郎别喊,冷静点,我没死,不是鬼。” 祝绝刚才一阵奋力挣扎,引发了背上的透骨钉反噬,这会儿浑身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想不冷静也不行。他连忙点点头,示意来人把手拿开。 “我没死,前天死的不过是个牢里身形相似的替死鬼,毒哑了,遮了面,趁大雨斩了,让人分不清楚罢了。”林果果看祝绝不再挣扎,放开手让他坐在椅子上。 祝绝还在发抖,他还没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 林果果轻笑一声,拍拍祝绝的肩膀,“世子让你来,就是把你当亲信了,到底什么事啊?” “世子的信。”祝绝递过信,一句也不想多说。他明白了,他的心仿佛被毒蛇撕咬,痛的直犯恶心,为什么这样的人渣,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活着。霍远在王府也算是有些地位的人,他处心积虑多年,甚至押上自身,却还是没能除掉这个毒瘤。林果果不过是一个管家的儿子,就能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还逃脱制裁。权力,还真是好用的东西啊。 林果果见祝绝不愿看他,以为他还在为见鬼的事害怕,眼底不由流露出一丝轻蔑。他展开信看了看,皱眉道:“花魁大赛,这个时候?” 第四十一章 祝绝一路奔出重花街,直到远离那处,重新听到周围喧闹的人声,才停了下来。送完信,他拒绝了林果果为他叫两个娘子相陪的美意,一刻也不想在那人的地方多待。略微调整心绪,祝绝辨明路径,往刺史府而去,他先至正门,思索片刻后,又转到那日出来的后门处,却默立良久,迟迟没有叩门。 祝绝的心,动摇了。 他曾经毫无保留地相信崔瑾为自己做的一切,他对自己的恩情,可是王府里种种古怪,霍远时不时的欲言又止,让他不得不动摇。崔瑾对这一切,真的就毫不知情么? “怎么不敲门?” 祝绝回过头,霍远站在巷道尽头,背着光看不清神色。 “你伤没好,怎么来了?”祝绝道。 “老四今日当值,看到你出府了。” 祝绝想起自从林果果伏法后,霍远即使还伤重难行,也高兴地招呼兄弟几人小酌了一番,若他知道林果果不仅活着,还活得好好的,掌握着建章城里最大的青楼,还能如此淡定么?他轻笑一声,微微摇头,试探道:“看来你不知道我刚才去哪里了。” “和我有关?” “我不想说。”祝绝确定了,霍远不知道,也许他一出府就等在刺史府门口,等他自投罗网。他本该报复霍远,让他知道林果果活着的消息,让他知道他的忠心多可笑,可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霍远走上前来,疑惑地看了看祝绝,那隐忍的表情让他想起死去的弟弟,那个直到病死才把痛苦说出来的弟弟。所以霍远没有逼问,沉默了一会儿,他伸手要去拍门,却被祝绝一把抓住手臂。 “你来这里不是就想找你师傅,求一个出路么?”霍远不理解祝绝为何要拦他,就如他不理解为何自己要去拍门一样。 “霍远,你在同情我?” 霍远不语。 “你不是坏人,你一直在同情我,但又不得不遵从命令。朝夕相处,你已经把我当做兄弟,却又怕自己为感情所误,失了分寸。所以,我的下场是不是会很惨?” 霍远依然不说话。 祝绝突然低低呵呵笑了几声,“看你那副表情,我不过是思念故人,来这里看看而已。不过现在突然又不想看了,回去。” 两人并肩走出巷道,深秋的阳光照在身上,却一点不觉得暖和。 “霍大哥,左右无事,说说你为何来到王府?” 霍远沉默了一瞬,竟然没拒绝,缓缓道:“我的故事没什么特别,和天下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一样。不过是灾荒之年,又遇贪官,全家逃难,又饿又病,最后死得只剩我一个。但是我幸运,倒在路边的时候,遇到王爷收留,王爷不仅对我有养育之恩,更着人教我习字,授我武艺,器重我,予我官职。虽有主仆之分,但我和世子郡主是从小一块长大,吃穿用度,也并不比主子差。” “那你和世子怎么会到今天水火不容的地步?” 霍远顿住脚步,皱眉思索了良久,无奈笑道:“我也记不清了,只能说,造化弄人。” 两人一路走回王府,话既然说开了,虽没捅破那层窗户纸,但霍远也不用再为了让祝绝对自己心生隔阂而处心积虑,相处便容易许多。 王府门口,林管家看着并肩行来的两人,脸色严肃。 “林管家?你怎么在这里?”霍远对林果果虽然深恶痛绝,但是林忠也是从小看他长大的,他对林忠还是有几分尊敬。 “霍副统领伤没好就出门,王爷不放心,叫您过去叙叙。”林管家对霍远则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这也难怪,若林果果真的死了,那林忠对背后搞鬼的霍远不生啖其肉就不错了,又怎会亲近。 “好。有劳林管家传话了。”霍远答应一声,急忙走入门内。 林忠一伸手,拦住要进门的祝绝,低声道:“他知道了?” “总管放心,世子交代过不可告诉霍远,小人打死也不会说的。”祝绝毕恭毕敬道。 “不错,世子在院内等你复命。” 祝绝一进世子的房间,就看到世子上下打量自己,不由心里一突,暗忆自己这几天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得罪世子的地方? “霍远见到他了?”世子问道。 “依小人之见,应该没有,霍远刚才一路都表现正常。” “你且留着,日后说不定还需你送信。”世子不接祝绝递过来的玉佩,冷笑一声道:“他盯你真是盯得很紧,这伤都没好,你前脚出去他后脚就跟上了。不过这应该是父王的意思,否则霍远岂会如此尽心竭力。我如今完全相信你不是父王派来监视我的了,应该说,霍远是派来监视你的。但是,你身上有什么值得父王图的?真是费解。” “世子觉得王爷到底想要什么?”祝绝连忙问道。 世子乜斜了祝绝一眼,哼了一声,“你也别费心思了,你我,霍远,所有人都不过是父王手中的提线木偶,他指东就得往东,指西就得往西,至于为什么,我不比你知道的多。” “对了,林果,不对,李林他有没有说有何为难之处?”世子又问。 “他只说时间有些紧迫,怕造不出那么大的声势,其他就没什么了。” “这个李林!”世子怒道,“我把步生莲交给他不是让他吃喝玩乐的,如今正当战事吃紧,他要敢这时候给我拖后腿,我不扒了他的皮。” 祝绝一呆,他实在想不明白战事吃紧和花魁大赛有何关联,难道要选个绝色美女出来,放到阵前去迷惑敌军,让对方失去战斗力么? 世子看到祝绝傻乎乎的样子,略一思索就明白他心中所虑,本来的恼怒一扫而光,反而被这幅神情逗笑了,“你定然在想,局势紧张为何要办什么花魁大赛。那就错了,如今因为林果果的事和前方的一些消息,城内流言四起,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要转移百姓的注意力,营造一种太平盛世的景象。花魁大赛不过是动用少量银钱,但建章城是父王的大本营,此地只能稳,绝不能乱。” “这样他们真的就能不担心了么?” 世子轻蔑一笑,“升斗小民,只看眼前欢乐,哪有远方忧虑。你放心,我也会在最近再举行清谈会,只要拿住那些读书人的喉舌,建章城,乱不了。” 第四十二章 霍远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神情木讷,王爷刚才的话犹萦绕在耳边。 “你居然为他求情?孩子大了,本王也老了,是看不明白了。我总还当你是那个本王手把手教写字的孩童,却忘记你早已有自己的主意。霍远啊,你都开始和要看守的人交上心了,我还能相信你的忠诚么?张统领,给他说说你刚才一路跟着祝绝和他,看到听到了什么?” 祝绝下值从外面回来的时候,霍远还是这么仿若老僧入定一般,他的手边摆着一碗黑漆漆的药。 祝绝用手摸了摸药碗,早已冰凉,不由诧异道:“霍大哥,怎么不喝药,都凉了。” “那是你的药。”霍远好半晌才回答。 “我又没……”祝绝没说完,他心念电转,随即轻笑,“我的时候到了么?” “你误会了。” 霍远本想解释,却见祝绝端起药碗,一饮而干。 祝绝微笑道:“没关系,还挺好喝的,我自己喝总比被你灌下去强,会呛到的。” 霍远盯着空空的药碗,没再说话。 祝绝走进屋里,躺倒在床上,他莫名地对这药的效果有点期待。不知不觉间,头开始发沉,慢慢睡着了。 再醒来时,祝绝觉得有点热,他扯了扯衣襟。 一只手啪地拍开祝绝的手,有人嗔道:“做新郎官的人,怎么能衣衫不整,快别扯了。” “娘?”祝绝大惊,他不敢置信,娘亲比那日在刺史府相见年轻许多,还是开始打仗前的样子。 “找到了,找到了。”祝融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一根腰带,“刚才在箱子缝里找到的,小绝这丢三落四的性子,以后让弟妹治治才好。” 接着,娘亲为祝绝披上喜服,系上腰带,笑嘻嘻地道:“我儿子就是排场。” 祝融见祝绝整理妥当,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走,“宾客都到了,可别磨蹭了。” 祝绝走出门外,不由瞪大眼睛,刚才的房间还是家里的房间,可大厅却气派非凡,比寿王的议事厅都要大。粉刷地平平整整的墙面上挂满了大红喜绸,到处都是宾客在交谈,他们个个喜气洋洋的,有村长一家人,村头的大叔,邻居大爷大娘,几个人站在中间的大红喜烛处交谈,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祝绝一见之下,几乎眼泪要夺眶而出。 “爹,大哥。” 大哥笑着向祝绝点点头,并未说话。 祝父则走过来,拍拍祝绝的肩膀,“小子,一眨眼就成亲了,娶了这么好的姑娘,以后可要好好待人家。你师傅专门从建章过来为你证婚,还不快来拜见。” 崔瑾走过来,掏出一本书册,递给祝绝:“师傅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本书凝聚了师傅半生心血所写,你可要好好研读,今后成就一代名医。” 灵芝也上前,刚要说话,厅角突然啪地一声,一个花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一名下人打扮的男子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见祝绝几人注意到他,连忙往地上一跪,叩头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祝绝手指此人,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这张俊秀清雅的脸,不是世子李鸿么? “你怎么做事的,大喜的日子,多不吉利。”灵芝生气地上前,踢了李鸿一脚。 “算了算了,拉下去打五十板子就行了。”祝母道。 看着那张世子脸的人大呼大叫地被拉下去,祝绝觉得十分荒谬可笑。一转头,一名侍卫送上一份公文,公文上只有一个名字,林果果,上面用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大人,林果果已经伏法,请大人过目。”侍卫道。 “要我过目?”祝绝不知所措,抬头一看侍卫的脸,那不是那日赏花灯时,被他推倒,最后死在济民医馆前的男人么?他不由惊叫一声,“你没死?” “大人何出此言啊?” 祝绝思绪混乱,喃喃道:“那天,你媳妇怀着孩子大出血,我后来问师兄,他说孩子也没了。” “大人可不要乱说啊,拙荆去年生了个大胖小子,现在都能叫爹了。” “这怎么可能……”不等祝绝想明白,一行五人从厅外进来,领头者正是霍远。 “祝大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五个人齐刷刷抱拳一呼,惹得厅内众人都看过来。 “祝大人夫唱妇随,白头偕老。”五人站位一变,又是一躬。 祝绝哭笑不得,摆手道:“几位兄弟不用这么客气,快请入座。” 霍远走上来,向着祝绝点点头:“小绝,多谢你帮我除掉林果果。” “小绝,你如今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可怜三哥还是个单身汉。”老鬼也凑上来,笑嘻嘻道。 祝绝努力思索,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娶了谁。他正想问问,众人却簇拥着他往外走。大人小孩都兴高采烈地欢呼着,“去接新娘罗,去接新娘罗。” 一匹神气非凡的白马前,有人跪在地上等着。 祝绝看着高大的白马,犯难道:“我不会骑马啊。” “大人踏着我的背上去,小奴定不会让大人摔着。”跪在地上那人接口道。 祝绝觉得声音有点耳熟,又一时想不起来,他弯腰一看,吓得连退三步。这不是张会么? 张会连忙扶住祝绝,谄媚地笑道:“大人莫慌,大人英勇无畏,小奴败在大人手里心服口服,甘心做大人的踏脚石,供您驱策到死。” 祝绝还是觉得心惊胆战,但不知怎么就被张会扶上了马,居然稳稳当当,一路经过的大街小巷,人们夹道相迎,欢呼雀跃,纷纷把手中的鲜花往他头上抛洒。 画面一转,祝绝不知怎的就坐到了喜床上,身边的女子盖头遮面,但也看得出身材窈窕,更有若有若无的香气直往祝绝鼻子里钻。祝绝心里忐忑不安,这都进洞房了,他还不知道娶的是谁,是美是丑。但既然都到这步田地,难道还能反悔不成,他心一横,将盖头突然一掀,不由愣住了。 女子一双含情目脉脉地注视着祝绝,身上散发出柔和的白光,她那绝世容颜祝绝永生难忘,正是韦若君。她,她居然嫁给了自己? “相公。”韦若君一声轻唤,真叫人酥到心底,那娇羞的双晕,仿若云雾中的一朵朦胧桃花。 屋内烛光,忽然灭了。 “大哥,小绝这是怎么了?身体这么热,发烧了?”老鬼看着被绑住双手双脚,嘴里塞着布巾都止不住直流口水的祝绝,完全摸不着头脑。 “绑好你就出去,以后不要不敲门就进来,今天看到的事也别往外说。”霍远坐在自己床上雕着一只云雀,瞥了一眼老鬼,冷漠道。 “那不是小绝突然大叫一声,我还以为出事了嘛。哎,行,我这就出去。” 第四十三章 祝绝怎么也想不到,在这王府里,还有他如此期待的东西。 自从上次后,每日服药的时间就是祝绝最期待的事情,哪怕每次醒过来他都被绑着,衣服也被汗水湿透,嘴里还被堵上布巾,可梦里的那些美好场景,是他清醒时完全想象不出来的。而且,自从他开始服药,霍远对他的看管就轻了许多,虽还不能自由出入王府,但至少在世子面前,霍远不再日日站岗,惹得世子冒火。 霍远看着祝绝喜滋滋地一口把药喝干,喉头滚动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道:“祝绝,你知道你喝的是什么么?” “呵呵。”祝绝眼前已经开始有光在闪烁了,他嘴角含笑,口齿不清地道,“是仙药啊,霍大哥,你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早不拿出来。” 霍远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他使劲捏住祝绝的手臂,怒道:“什么仙药,这是毒药,你清醒点,不要沉迷在幻境里不可自拔!” “我为什么要清醒?”祝绝呵呵笑着,嘴角流出一条长长的哈喇子,“霍大哥,你怎么这么拧巴啊?让我服药的人不是你么?哦,不对,不是你,是王爷。你又不能违背王爷,何必还同情我,白白让自己难受,我觉得现在很好,很好……嘿嘿嘿……好热啊……” 霍远一把抓住祝绝要撕扯衣服的手,熟练地把它们绑起来,若不这样做,祝绝恐怕要裸奔到院子里,大呼小叫,惹得全王府都出来围观了。看到祝绝即使被绑住,依然在床上不停扭动,喉咙里还时不时发出沉闷又诡异的笑声,霍远雕刻的小刀一偏,几乎划伤自己的手。 即使服药后的祝绝再不堪,白日里他还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世子看了一眼静静跪坐在车门边的祝绝,思索了一下道,“祝绝啊,我看你最近越来越有世家公子的风范了,想来即使在清谈会上不发言,别人也不会注意不到你。” “世子说笑了,若不是跟在世子身边,我就算装地再清高,也不过是一块看起来稍微平整点的石头罢了,哪能和世子这样天然的无瑕美玉相比。”祝绝如今的言笑合宜,少了几分狗腿之态,不看容貌的话,倒是和世子的神情有八分相像,也算不枉费他日日的练习。 然而世子看到这样的祝绝心里却有点不舒服,无论谁看到一个神情和自己相似的人,心里都会有点别扭的。但是世子也挑不出祝绝的毛病,所以他把视线转向窗外道:“上上次的清谈会遇到刺客,上次又被孙若章搅了,这次恐怕还是没有多少人。” “世子,前面又堵了。”车夫在外面小心翼翼禀告,生怕世子生气。 “那就避在一边,等等。”世子当然不会生气,他甚至喜闻乐见,掀开车帘看起热闹来。 祝绝看了一眼世子,他知道为什么,花魁大赛,世子刚才已经不止一次夸赞李林事情办得漂亮。即使没出王府,花魁大赛的风声也在王府下人们之间悄悄口耳相传,连老鬼他们都私下议论过。毕竟,谁能不爱美女呢? 李林办事的确得力,他没有把花魁大赛局限在重花街,而是办了一个花魁游街的活动,每家花楼选出五个姑娘,每日轮流出一辆花车沿街展示才艺,即使你第一日没听说,第二日第三日,很快此事就能传遍全城。能选出五个姑娘的花楼又岂能是小门小户?平日里这些女子虽名为妓,实际上若非能一掷千金之人,平常百姓要想见一面,不比见深闺中的小姐容易。如今这些“神女”们走出神台,若不能一睹芳容,岂不是吃了大亏。故而日日花车游街,日日万人空巷,只不过私底下有那些情人争吵,夫妻打架的事,便不是李林需要考虑的了。 因为这些天路都堵得厉害,车夫专门选了一条平日少走的僻巷,不想绕了半天,还是堵在这里。世子对此自然毫不介意,他选择今日办什么清谈会,其实不过是想验收花魁大赛的成果罢了。 丝竹之声越来越近,而嘈杂声也越来越近,几乎盖过乐曲弹奏之音。那嘈杂声里,有小孩欢快的歌谣声,男人们起哄吹口哨的声音,还有女人们的怒骂声,交杂吵闹。 祝绝伸头看了一眼花车上舞动的女子,心里不由有点失望,女子也算身姿曼妙,容貌姣好,但是比起那天看到的步生莲的老鸨,除了年轻些,并无超越之处,怎的就惹得这许多人追捧。直到花车过去好久,尾随的人群才稀少一些,马车重新辘辘启动。 这已经是祝绝第三次来参加清谈会,这次才真正成功到达建章书院。建章书院本是皇家所建,从本朝初立就已经存在,后来改为民间书院,但其背后所有者仍属皇家,里面的学生也是非富即贵。只有在清谈会的时候,这里才允许普通书生进入,而这也是建章被赐给寿王以后的事了,因此寿王在士林中,也是威望极高的。 两名白须老者站在宽大古朴书院门口,看见世子的车驾过来,齐齐一礼,两人虽在作揖,身杆却依然挺拔,那真有风骨如松之感。 世子回礼后,看了看院内稀稀落落的书生们,明知故问道:“两位院长,怎的今日的清谈会来参加的人如此之少,莫不是王府有何怠慢世子们之处?” 两名老者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道:“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城里的几家青楼突然联合起来办什么花魁大赛,闹得全城轰动。这,不少士子们也去看热闹了,清谈会的人就少了许多。” “哦?怪不得小王的车马刚才被堵在路上半天,这才迟了。”世子假模假样地思索了一会儿,又道,“许是有不少人和小王一样,堵在路上了,两位院长不必过于忧虑。” “哪是如此啊。”另一位老者气呼呼地道,“世子有所不知,这花魁大赛已经办了几日,院里许多学生都向先生告假,如今连上课的人数都能缺失一半,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祝绝看着世子露出一丝尴尬的笑意,心知他心里不知怎样笑开了花呢。 “年轻人血气方刚,也是可以理解的。”世子摸了摸下巴,“既然如此,我们今日的议题就以花魁大赛为契,讨论下礼义廉耻的耻?” 两名院长对视一眼,躬身一礼,齐道:“世子忧心时事,真乃我辈楷模。” 第四十四章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两位老院长在高座上徒手拍桌,捶胸顿足,其中一人突然将袖子一挽,就要下场。 “祝绝,拦住冯院长。”世子喝道。 祝绝眼疾手快地把那老院长抓住,另外一人气得胡子连连抖动,“冯劝,你都多大年纪了?还要亲自下场,也不怕老骨头被拆了。” “他们敢!”冯劝怒道,“难道要我看着这些竖子如此放肆,辱没我书院名声么?” “两位院长不必忧心,小王已经叫思敏去叫我的侍卫,他们马上就来了。”世子道。 祝绝偷偷瞄了一眼世子,他表面看起来眉头紧锁,可祝绝日日观察他,模仿他,对他的了解不可谓不深。世子哪有半分真心着急的样子,这番做作,怕也是给别人看的。何况,思敏小小年纪行动敏捷,王府侍卫个个训练有素,不过没多远的距离,怎就半天不至,这其中定有猫腻。 下面的场面已经极其混乱,明明说好的清谈会,莫名就变成了全武行。 本来摆好的几案早已经被推得七零八落,几案上的笔墨纸砚掉的满地都是。这人抓住了那人的头发,那人扯住这人的衣袖。到处是被扯坏的幞头,掉落的汗巾。居中的两人最是厉害,口中互相喝骂不止不说,脚上还不停往对方身上招呼。好在不少人拉住两方,劝说者有之,帮腔者有之,至于是真心劝慰还是在拉偏架,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祝绝冷冷扫视着其中两人,这两人看起来也和其他书生一样怒火中烧,实际身上衣冠整齐,根本没受到丝毫损害。事情的起因他从头看到尾,本来世子故意设置的讨论议题的就是一个“耻”,还以花魁大赛为契,比起“礼义廉”来说,引经据典的同时,难免便涉及些难以启齿之事。而这两人故意在讨论之时处处惹火,揭人隐私,对人不对事,才挑得如今闹得最厉害的两人打了起来。 “嗙”地一声,全场寂静。 原来是有一边不知怎么没拉住,那人一个猛冲,手中的砚台敲到了另一人的头上,血立马顺着脸流了下来,顿时所有人都惊呆了,砸人那人也傻了,手中的凶器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荒唐。”一声茶盏落地的声音,世子的怒喝从高座上传来。 王府侍卫立马冲进场内,把在场之人全部控制在原地,时机拿捏地可谓恰到好处。 “思敏,快去找大夫。”世子道。 “遵命。”刚跑回来的思敏又匆匆跑出去了。 “世子啊,老朽教导无方,愧对王爷啊。”两名院长老泪纵横,齐齐跪下。原来伤者和伤人者还不是外面进来的穷书生,却是学院弟子。这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毕竟两人同院求学,最易产生矛盾,且都身为富家子弟,习惯了事事顺心,倒不如穷书生们隐忍。 尽管世子一再对两位院长温言抚慰,两老还是羞愧地连连告罪,一直到把世子送上车。 “哈哈哈。”马车行出老远,世子才噗嗤一声,忍不住轻笑出声来。 祝绝明知缘由,还是故意陪笑着问道:“世子何故发笑啊。” “今日的清谈会办得可谓圆满至极,怎能不笑。可惜那董昌年不过是伤了头,并无性命之危。” 祝绝心里一咯噔,董昌年就是那被打伤的学生,世子的意思是想要他的命? “世子和那董昌年有仇?”祝绝道。 世子眉毛一挑,轻蔑道:“一介学生,我犯得着和他有仇,不过是看中他脾气暴躁罢了。” “我看会中有两名学生不断在煽动,才导致打架事件。世子,这两人藏在书院,怕是有问题。” 世子转过头认真地看了看祝绝,那是一副深感忧虑的样子。世子也没看出什么端倪,便哼了一声道:“那两人没事,你想多了。” 世子没有多说,但祝绝已经明白了,那就是王府的人,只怕是故意安排在书院里,对学生们的秉性和隐私多加注意收集,以在关键时刻,给与必要一击。 “是是是,定然是学生们血气方刚,才这般沉不住气。”既然世子不说,祝绝赶紧就坡下驴。 “父王说,书生意气,少年意气,最好利用,果然如此。” 祝绝看了一眼世子,也不过十七八岁的脸,却已惯会如此利用人心,不管是不是王爷指使,都令人胆寒。今日之后,书院还有这些书生们光善后今日的祸事,便要费些力气,且如此新鲜的谈资,加上花魁大赛影响,应该会更少人关注前方局势。即便有那些习惯了忧国忧民之辈,真能看破王府的连环出招,也是孤掌难鸣,不成气候。毕竟只看得到眼前事之人,又何止升斗小民呢。 “还不够……”世子掀开车帘,喃喃道。 马车又被堵住了,这次不是什么花车,而是有一男一女在街中间大吵大闹,声音之大,连世子的车驾隔着几重人群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这婆娘,快别再丢人现眼了,跟我回家。”男人吼道。 “我不回去!哎哟,大家评评理啊,他把今日挣的钱都学人家扔在了花车上,说什么打赏。别人家底殷实,扔几个小钱而已,我们平民百姓的,一天也就挣这么几个铜板,家里还有老的小的四口人等着吃饭,他都打赏了,我们家吃什么啊。”女人赖在地上不起来,双腿使劲乱蹬,哭得满脸花。 男人涨红了脸,耳听周围议论纷纷,虽然也有少部分人骂女子泼妇,但大多数人都在谴责他没有担当,置家人于不顾,反去打赏什么他摸都摸不着的花魁。 “大家评评理啊,自己老婆孩子都不要,给狐狸精送钱,我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啊。”女人哭天抹泪,甚至在地上打起滚来。 “够了!”男人耳听众人对自己的句句声讨,突然大吼一声,震得女人和围观者都没了声息,“你前天还不是拿积蓄打赏那个什么逍遥生的花车,你当我不知道?” 峰回路转,所有人都愣在当场。 女人吃吃道:“你,你胡说什么,我,我自己的私房钱,还不能用了?” 众人绝倒,哄堂大笑,本来义愤填膺的斥责声,转变为满场的嘲笑声。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祝绝的心里和众人想的一样,也不由佩服李林的手段,花魁大赛,他还把小倌儿也带出来了。看着那对夫妻羞愧地匆匆离开,路面逐渐通畅,这来往如织的人群,有多少夫妻和他们一样,自己已经三餐不继了,却被别人织就的梦境迷惑,飞蛾扑火呢。 “还不够。”世子微笑着放下车帘,默坐了半晌,摸了摸腰间韦若君送的那个荷包,脸色温柔地道,“我大婚的日子,也没几天了。” 第四十五章 寿王府的大婚,简直和祝绝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原来庄严肃穆的宅院转眼间变成红色的海洋。往来穿梭的下人们端着果盘,端着佳肴,端着美酒,脸上都是喜气洋洋地笑容,这也难怪,王府如此大规模的赏赐,一般只有除夕才碰的上。 霍远几兄弟没有一个人闲着,他们和全府所有其他侍卫一样,被分派在各处要道值守。与下人们不同的是,侍卫们虽然得到更丰厚的赏赐,却个个表情严肃,如临大敌。大婚前一天,王府的总统领张延祥便向他们下了死命令,如今是非常时期,朝廷极有可能派遣奸细扰乱王府,若被他发现谁疏忽懈怠导致所守的区域发生混乱,那这些人唯死而已。 祝绝虽然一次次梦见这个场景,可在梦之外,新郎不是他。他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着世子一身大红喜袍地同来宾寒暄,明明理智告诉自己这只是痴心妄想,可他还是觉得好像是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一般难受。 但他站在这里不是来看热闹的。 尽管娶的只是侧妃,但在寿王的授意下,这场婚礼的消息传得满城皆知。平民百姓自然是没有资格来参加的,但他们或出于对寿王府的敬仰,或出于其他什么目的,自发在自家店铺或者小摊上摆上一些明显的吉祥物件,以表达对这场喜庆的参与。至于豪绅巨贾,高门世家,大小官员,更是为了能在贺礼上别出心裁,与众不同而绞尽脑汁,更别提婚礼当日在世子和王爷面前的露脸机会,是绝不能错过的。 祝绝站在这里是为了把这些人的脸都拼命塞进脑子里,毕竟但凡和世子稍微说得上话的人,今日就不可能不来,这是他们全部聚集的唯一一次机会。霍远为了保证祝绝今日脑子清醒,昨晚甚至停了他的演绎,今日一大早更是三令五申祝绝一定要记清楚这些人的相貌身份,尤其那些和世子搭腔超过一句话的,更要牢牢记住。至于霍远本人也站在附近,一来是观察门口是否有居心叵测之辈,二来随时可为祝绝解释一些人的来历。 王府内供职的人祝绝这些日子基本已经记全,但城内平日不太来往的人物还有不少,任务依然艰巨,一时间,他也没工夫伤春悲秋,一双眼睛如一只无形的笔一般,勾勒着那些人的眉眼。全神贯注之时,突然一个熟悉的面容进入眼帘,祝绝呼吸一窒,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崔瑾,师傅,他的样子一点没有变,还是那般清雅又带着一丝严肃,带着浅浅的微笑。 崔瑾是和崔家人一起来的,崔家是王府实打实的亲戚,也是城里最大的世家官员,王爷最大的助力,自然是由王爷和世子亲自迎接。他们两方叙话,没有哪个不长眼的还敢上前打断。但或许是祝绝眼光停留地太长,或许是他的目光太炽烈,本看着崔桓和寿王寒暄的崔瑾,突然转过头来。 祝绝身子一抖,他以为崔瑾不会理他,可师傅却像梦里无数次看到的那样,微微一笑,穿过人群,向他走过来。祝绝又动摇了,他本已经认定崔瑾是故意把自己送进王府,来达到不可知的目的,如今目的已成,应不会再与他有一丝一毫的牵扯,甚至可能假装不认识。可师傅走过来的样子,就好像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那样自然,没有一点愧疚或算计的样子。 “小绝,好久不见了,你过得好么。”崔瑾道。 “师傅。”崔瑾这一句话就让祝绝所有筑起的堤坝和心防一溃千里,他此时就如当初河边那个被张会亲兵折辱到想自尽的孩子,又看到了月光中向他跑过来的救赎。 “恩,王府的水土果然养人,小绝又白了,还长高了。”崔瑾笑道。 祝绝一把拉住崔瑾的手,哽咽着恳求道:“师傅,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世子他……” “小王怎么了?是哪里做的不好,让员外郎忍不住向小舅告状么?”世子走过来,温润的笑容就好像一块柔和发光的美玉。今日是他大婚的日子,世子一整日都挂着一种得偿所愿的微笑,因为他是真的开心,所以此时的他在外人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妥。 可祝绝时时观察他,日日模仿他,要说对世子的熟悉程度,他不亚于世子从小到大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因此祝绝明白,世子生气了。 祝绝的手紧紧抓住衣襟,看到厅内不少人注视的目光,他明白自己刚才太激动,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崔三公子虽然不如大公子那样征战在外,赫赫有名,毕竟也是崔家之人,本就会吸引有心人注意,何况现在世子也来到这边。祝绝就算再不清醒,也明白这个时候若说错话,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他。所以祝绝连忙堆出一个看起来无比真诚的笑容道:“世子说哪里话,世子品性高洁,对每个人都亲切温和,让人如沐春风,小人这不正要向师傅夸赞世子嘛。” “哈哈,看你说的。”世子摇摇头,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可是眼里并无笑意。 崔瑾看了看世子,眉头倒是一挑,他沉默了一下道:“小绝好好在王府待着,我会帮你照顾好令堂。” “岳丈大人,快请入席。”寿王朝这边微微一瞟,看起来并不在意,他将手一引,亲自把刺史一家人带进后堂。 崔瑾甚至没再给祝绝一个眼神,就转身跟随而去。 看着崔瑾的背影最终消失在拐角,祝绝摇晃了一下,他现在浑身发麻,脑袋完全停转,一点力气都没有,几乎站立不稳。 霍远向身边的侍卫吩咐了几句,等王爷一行人进入内堂,便上前一把拉住呆若木鸡的祝绝,拖着他一路回到两人所住的屋子。看着失魂落魄的祝绝,霍远责备的话又咽回口中,只是把人往屋中一推,便关门出去了。 门外咔哒一声,传来落锁的声音,祝绝跪倒在地,只觉天地间就剩下他孤身一人。 第四十六章 霍远今天很累,一整天高度的戒备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好在婚礼无惊无险,直到新人进入洞房,宾客尽欢散场,也未发现有奸细破坏的蛛丝马迹。协助着总统领把王府又地毯式搜查一遍之后,确认没有危险,他才迈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住处。 老二和老鬼两兄弟正站在院里窃窃私语,看到霍远回来,老鬼连忙迎上来,“老大,你干嘛锁住小绝,他在里面都要疯了,我怎么问都不回答。” 霍远心里一沉,他今日回来地晚,早过了祝绝该服药的时间,只见自己屋子的门被撞得哐哐不停响动,门上那把铁锁也被震得发出有节奏的叮叮声。 “老二老三,回你们自己屋去,少管闲事。”霍远冷冷道。 “老大,到底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老三撸起袖子,好像要和霍远再说道说道。 老二连忙一拉老三,把人拖进屋子里去了。 霍远打开锁,一推门,却发现门被顶住了,只得无奈道:“祝绝,把门让开。” 屋内沉默片刻,门一下子打开,祝绝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抓住霍远的衣领,口齿不清地道:“霍大哥,药呢,给我药。” 祝绝张着嘴喘息不定,满头大汗,不停打着哈欠,眼角的泪止不住往下流,但神色并不悲伤,反而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他拉起霍远的手,仔细地研究着,好像药会藏在掌心的纹路里一般。 霍远叹口气,把门关上,轻声道:“没有药。” 祝绝愣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看霍远的脸,又看看霍远的手,喃喃道:“什么叫没有药?” “王爷说你今天太放肆了,这是小惩大诫。” “啊?”祝绝仿佛反应不过来似的,傻呆呆地看了霍远一会儿,才瘫倒在地上,拉住霍远衣服下摆哭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以后不会了,霍大哥,你去求求王爷,给我药。” “我不能去,如果我去了,你不止今天没有药,可能明天都没有。”霍远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不,不。我去求王爷,你不去,我自己去求。”祝绝突然站起来,想越过霍远开门。 “祝绝你清醒点。”平日里祝绝就远不是霍远的对手,何况他现在浑身酸痛,四肢麻木,霍远没用多大力气,就将祝绝推倒在地上。 看到祝绝低着头瑟瑟发抖的样子,霍远叹息一声,上前想把人拉起来。谁知道祝绝突然一抬头,眼露凶光,居然纵身一扑,一把掐住霍远的脖子,力气之大,仿佛霍远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呃”霍远一时不查,居然被祝绝掐中,呼吸立马不畅。他多年习武,乃是王府数一数二的高手,要害受制,他本能地将危害自身之人手腕一拧,一拽,腿部弯曲,一个膝锤顶在对面之人的肚子上,趁对方吃疼松了力,又是一脚把人踢出老远。 祝绝本就是外强中干,刚才不过是头脑迷糊,狂性大发,哪里有半点招架之力,只见他身躯飞过半个屋子,撞翻了地上的板凳,重重摔在地上,惨呼一声,爬都爬不起来了。 “祝绝你是脑子坏了吗?”霍远咳了两声,捂着脖子吼道,“我本以为你早明白了,没想到今天居然还想向崔三公子告状?你对那个师傅居然还心存幻想?简直可笑至极!” 祝绝躺在地上抽搐着,嘴里念念有词,对霍远的话不闻不问。 霍远担心人被打坏了,上前查看,只见祝绝半眯着眼睛,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嘴里只不断重复着一句话,“给我药”“给我药”。 霍远无力地叹了口气。 好在霍远并不是冲动之人,当时虽然出于自卫把祝绝打飞了,可还是留着力的,祝绝除了腰腹和背上多了一大片青紫,并没有骨头断裂,内脏出血。 最后霍远不得不把祝绝又绑起来,嘴也塞住。实在是他没有办法了,祝绝一会儿可怜巴巴地抱着他的大腿哭泣哀求,一会儿又把霍远的祖宗八辈子骂了个遍,一会儿又想趁着霍远不注意夺门而出,一会儿又在身上拼命抓挠,把自己脸上身上都挠地伤痕累累。真可谓丑态毕露,花样百出,把霍远折腾得筋疲力尽。 迷迷糊糊挨到早晨,霍远半梦半醒间听到唔唔的声音。他连忙起身去祝绝床铺查看,只见祝绝浑身抽搐,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脸色发青,喘息剧烈,不停翻着白眼。他连忙把塞嘴的布巾拿掉,祝绝立马呕地一声,吐了满床的秽物。 霍远虽然知道这药会上瘾,却没见过不服药的后果,这一下把他吓得不清,感觉祝绝要不行了。他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去把老二老三唤醒来看着,自己则匆匆去禀告王爷。 霍远两手空空回来的时候,老二正抱着被祝绝吐地一塌糊涂的床褥和衣服走进院子,看到霍远孤身一人,问道:“大哥,你去了这么半天,不说请医官去了么?人呢?” 霍远当然没有去请医官,他不过是去找王爷要药。当他假装平静地向王爷报告祝绝快不行了的时候,被吵醒的王爷只是更平静地道:“回去,这都是正常反应,死不了。既然要教训,不深刻一点,怎么记得住呢。” “他怎么样?”霍远没回答老二的话,眼神飘忽。 “又吐了三次,现在只吐出些苦水,四肢抽搐,呼吸微弱。我和明军把他的绑缚松开后,除了张张嘴,一动不动,我看着快不行了。”老二和弟弟老鬼不一样,他沉默寡言,心思敏锐。看到霍远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便知道其中必有隐情,犹豫了半晌,老二劝慰道:“大哥,若明知道他是炮灰,你就不该把祝绝放在身边,别人都以为你冷面冷心,我们兄弟还不知道?你这人最重感情。” 呵呵呵呵呵,霍远突然低低地笑了一阵,嘶哑的声音在这大清早灰蒙蒙的天色里,显得格外诡异。笑够了,霍远落寞地道:“你以为我能选择么。他是炮灰?你我又何尝不是。再大的戏台上,主角也就那么几个,其他人,都是炮灰。” 第四十七章 寿王是对的。 尽管祝绝在床上气若游丝地挣扎了一整日,可等到晚间药送来的时候,他没有断气。 老鬼看着明明一副奄奄一息似的祝绝,在见到霍远手里的药碗时,眼睛明显一亮,如同许久未见荤腥的恶狗一样扑上来,几乎打翻碗时,再也忍耐不住,转身离开了屋子。 “三哥,你不是专门换班看顾小绝的么?怎么出来了?”老五正在屋外练武,看到老鬼出来问道。 “老子看不下去了。”老鬼一拳砸在练武的木人桩上,平日爱笑的汉子今天面色狰狞,“又不是犯了天条,还不如痛痛快快一刀杀了他,何苦把人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看着闹心。” “三哥,大哥是什么人,我们还不知道么,他也是没法啊。” “我知道,我就是……唉。” 祝绝感觉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他掉在了蛇窟里,黑暗又潮湿,冰冷滑腻的躯体在皮肤上盘绕纠缠,无数的利牙在身上噬咬,又痛又痒。那些蛇似乎存在,又似乎是一团空气,他想把蛇拍掉,却怎么都拍不下来。任他如何打滚,哀嚎,求救,回应他的只有耳边的喁喁鬼语。 祝绝猛地坐起身,黑暗的屋中一灯如豆,坐在床边打盹的霍远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过两晚上的工夫,霍远的胡茬都出来了,看起来不比惨白的祝绝好多少。 “你醒了?”霍远看了看天色,叹口气,“你饿了没?晚饭还剩了些,我没让丫鬟端走。” “恩。” 霍远扶着祝绝走到桌边坐下吃饭,便默默坐在一边看着。两个人都没有提起前晚上的事,就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天一亮,祝绝和霍远就去世子那里当值了。 世子心情不错,看到一天未见的祝绝那苍白的模样,脸上和手上还带着他意识不清时候抓出的血痕,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何事,也知祝绝定是受了教训,便没再计较大婚那天的事。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一点在世子身上尤为明显。他和侧妃显然是琴瑟和鸣,恩爱情笃,那眉梢眼角都写着称心如意。韦侧妃褪去了姑娘时的青涩,更显得风韵绝佳,艳丽动人。这个女子好像真的能带来幸运,几天以后,前方传来消息,本一路高歌猛进的朝廷先锋统帅南依王,失踪了。 南依王名李盛,是皇帝的第四个儿子,寿王的侄子,其生母不过一介嫔妾,也不受皇帝喜爱。李盛自小爱武,师从大将军敖正炎,在军中颇有威望。寿王起事之初,皇帝忌惮大将军手握重兵,借口大将军年事已高,本派遣其他人前来平乱。可之后平王亦反,局势逆转,一度逼近京师。皇帝无奈之下只得启用敖正炎,敖正炎又推荐其得意门生李盛同往,皇帝对这个儿子也不甚在意,便同意了。敖正炎出征后,果然鼓舞了士气,用兵如神,将寿王和平王的联军打得连连败退,所以前些日子寿王府才会局势紧张,如临大敌。可就在朝廷局势大好的时候,身为先锋统帅的李盛,居然在一个晚上失踪了。先锋营失了统帅,且李盛又是皇子,群龙无首,顿时大乱,而寿王一方带兵的崔瑜,立马抓紧时机进行反攻,将朝廷先锋两万五千人,全数歼灭,取得起事以来最大的胜利。 祝绝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即使按时服药,他最近也总做噩梦,他又梦到二哥祝融血肉模糊地在地上一动不动,母亲跪在二哥的尸体旁号哭,一双手像蛇一样从背后绕在母亲的脖子上,使劲一扭,母亲便断了气,而那双手,是崔瑾的。 “霍大哥,我出去走走。” 霍远没回答,祝绝知道他向来警醒,一定听见了,便自己推门出去了。自从用药后,霍远就不再时时刻刻跟着祝绝,前几日断药后的情形更让他们都明白,祝绝跑不了。 已是四更天,今夜月光昏暗,勉强能看清路径,祝绝没有点灯,茫茫然走着,又不知不觉来到掬星阁,呆呆相望。这里实际是韦侧妃的院子,可成亲以来,韦侧妃日日与世子厮守,只住在世子院中,连丫鬟侍卫都跟在那边,这里反而冷冷清清。 祝绝只觉得王府里无一处不是被黑暗笼罩,无一人不是心怀叵测,只有韦侧妃,他初见她的那一刻,就被她身上的光芒吸引。她嫁进王府,就成为祝绝在这里唯一的一束光。然而祝绝的这一点小心思,岂敢在世子面前表露,要是世子知道他肖想自己的侧妃,还不扒了他的皮。所以白日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唯一的光和那个表里不一的混账如胶似漆。他只敢日日在晚上失眠之时,来到掬星阁,看着实际上空无一人的院子,聊慰相思。 默然间,窗缝突然有光闪了一下,祝绝一愣,这光不似月光,不似日光,不似烛光,是一种柔和的,朦胧的,连成一片的微光,他只在一人身上见到过,那就是韦若君。 韦若君今日歇在掬星阁了? 祝绝心生欢喜,他每次见到的韦若君,总是和世子待在一处,连一句吩咐的话都没对他说过,毕竟他是员外郎,不是下人。他患得患失,一时又想假借拜见的名义和她说一句话,一时又想到这半夜三更瓜田李下的,若被人看见还得了,一时又安慰自己光明正大的有什么关系。 犹豫间,屋里的人好像发现了祝绝,从门中探出身来,柔和的光在昏暗的夜里分外明显。 “拜见……”祝绝心一横,不管怎么样,听她回一句话也好。 话未说完,嗖地一声,一支短箭直直插入祝绝的喉咙。祝绝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一声不响倒在地上。那发光的人影紧随在短箭之后,迅速打开院门,冲到祝绝面前,捂住他的嘴,手中匕首闪着寒光捅进祝绝的肚子里,迅速地一下一下又一下。 祝绝被那人发出的光晃地看不清面容,失去意识前,他只隐约听到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道:“奇怪,不会武功,居然能发现我?” 第四十八章 祝绝睁开眼,腹部的疼痛立马向潮水一样涌来,他忍不住想呻吟,才发现喉咙处的贯穿伤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一片黑暗,但又不是全黑,左侧边有微弱的天光从外面照进来,止步于他身侧一拳之外。他侧过头,一条脚踏板挡住了视线,只能看见一双脚烦躁地来回踱步,这里是床底。 突然有人推门进来,裙摆剧烈晃动,显见来人的急切,一个有点耳熟的女人声音响起:“姑娘,王爷送出去了,但是床底的尸体怎么办?”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外面如何?” “时辰尚早,没有异常,应该还未发现人失踪了。” “我见这人日日跟着李鸿,人不见了,他们迟早会找的。如今只能假装不知此事,毕竟昨晚我和李鸿在一起,应该怀疑不到我头上。快再仔细查查,屋内是否有王爷留下的痕迹,尽快销毁。” “是。” 两人走出屋子,可以听见外间一阵翻找擦拭声,祝绝盯着脸边的那一束光,只觉得十分荒谬。那年轻女子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虽然少了些柔情似水,多了些冷漠,但那是他每次听到都会偷偷微笑的声音,那是韦侧妃韦若君的声音!至于年长点的那个女子,他也想起来了,那是韦若君的姑姑,一个在王府里侍奉了近十年的厨娘。 她们居然是奸细?! 祝绝觉得太可笑了。寿王父子心机叵测机关算尽,居然连眼下之人都察觉不到。枉那世子以为遇见了两情相悦的爱人,却不知所谓的相遇相知,只是一场精心谋划的骗局。报应啊! 两人在外屋一番折腾后,又走进里屋,姑姑还在四下擦拭,韦若君则站在屋正中观察,仔细思索是否还有遗漏之处。突然,她想到什么,俯身往床底下看过来。祝绝正感触良多地看着外面的两双脚,不意韦若君居然会查看床底,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相见,大眼瞪小眼了一刻,韦若君捂住嘴啊了一声,吓得坐到地上。 “姑娘?”姑姑见她浑身发抖指着床底,连忙走过来,这一看之下,也是头皮发麻。不过姜还是老的辣,姑姑只是略微惊讶了一下,便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看来想再次让祝绝闭嘴。 祝绝眼见凶器,哪能不知道她所想,他可不想再被捅死一次,便忍着痛拼命往床后面躲。 这张床乃是世子为韦若君精心定制,床面很宽,但床底狭小。匕首短小,姑姑够又够不到祝绝,又得躲避祝绝连踢带打的拳脚,两人就这么在床底你来我往,顶得床板咚咚直响。韦若君想要帮忙又无从下手,急得来回踱步。 “在下霍远,王府侍卫副统领,求见世子侧妃。”霍远的声音突然在院外响起。 屋内的三人同时呆住。 “怎么办?”韦若君低声道,祝绝还是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这么惊慌。 “别慌,他一直没喊,可能是无法发声,我想办法把霍远引开,你赶紧把人弄死。”这个姑姑的确冷静,到了这个地步还能临危不乱,难怪能潜伏十年。 “韦侧妃,敢问您是否在里面?”霍远见半天无人应答,再次问道。 “若君身体不适,正在小憩,霍副统领有什么事非要求见?”姑姑匆忙整理了一下仪容,推门出去,把刚要进门的霍远堵在外面。 “原来是杏姑,您怎么也在这里?”杏姑在寿王府已近十年,霍远自然是认得的,对王府的老人,他总是尊敬有加。 “我是若君的姑姑,她身体不适,自然要来看看。” “杏姑,我恐怕要搜查一下韦侧妃的院子。我在院外地上发现了一点血迹,加上世子的起居员外郎祝绝昨夜失踪了,我怀疑王府进了歹人。” “哦?竟然有此事?但是若君的屋子也没多大,我们刚才进来并未有所发现,若真有歹人行凶,也不会一直呆在王府,自投罗网?” “话虽如此,但员外郎失踪,职责所在,还是查一下比较放心。” “若君是世子的枕边人,你一介男子,就算要搜查,也得请示世子才是,不然随便什么人都能搜查主子的房间,叫若君以后在王府如何做人?” 霍远沉吟了一下,理当如此。他早上发现祝绝还未回来,虽然不信他敢逃跑,但职责所在,还是出来寻找,走到掬星阁外却发现有血迹被擦拭的痕迹。离此处最近的地方就是掬星阁,平日又无人住,若有变故,首当调查这里。他本想直接进入,却听到屋内似乎有声音,若是韦侧妃在里面,他便不能贸然闯入,才不得不通禀。如今听杏姑这么说,他的确考虑欠佳,若祝绝昨夜遇害,此时早已来不及,还是应该先知会世子才是。 霍远告了一声罪,正准备离开,却听见屋内传来猛烈的咚咚声,不由面露怀疑,停住脚步。 原来祝绝听得外间的动静,知道若霍远离开,自己身受重伤,未必是这两个奸细的对手。他的确像杏姑所说,无法发声,但是他有手脚,灵机一动之下,拼命敲击床板。 “霍统领,你做什么?!”杏姑大喝。 “情势危急,得罪了。”霍远心知里面必有蹊跷,把拦阻的杏姑往旁边一推,直接闯入门内。 “啊!”韦若君一声尖叫。 霍远连忙背过身,退出门去。 “霍远,你竟敢冒犯侧妃,还不滚!”杏姑抢进门,从衣架上抽下衣服,把只着亵衣的韦若君包裹住。 祝绝眼见韦若君居然自己脱了衣服把霍远逼出去,不敢再有半分耽搁,趁着这混乱之时,用尽全力从床下爬出来,拼命往门口跑去。 杏姑看见祝绝出来了,上前一把扯住祝绝的后襟,就要把他拖回来。 祝绝哪能让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溜走,他奋力一推杏姑,借力冲到门口,往外一扑,摔在院中的地面上。 霍远早觉房中有异,虽不敢进门,人却就在门外,看到祝绝掉出来,连忙上前扶起,脸色惊喜。 杏姑紧随其后,眼见祝绝已经逃出生天,事不可为,她立马换了一副惊怒交加的表情,指着祝绝喝道:“霍统领,快抓住这个妄图染指侧妃的登徒子!” 第四十九章 祝绝被绑缚着送到了世子面前。 他当时为了逃生,对杏姑那奋力一推引发了透骨钉反噬,摔倒在院中后便无力挣扎,偏偏又说不了话,只能任由杏姑污蔑。杏姑虽不知缘由,但见祝绝不能反驳,生怕起变,硬逼着霍远绑了他。霍远虽然看见祝绝腹部和脖子的伤,心里疑窦丛生,但情势所逼,不得不照办。毕竟就算闹到世子面前,也还需审问,不会立马就要了祝绝的命。 世子是被侍卫叫起来的,一醒来就见到了这么档子事,他未及梳洗,披散着头发,脸色铁青,浑身散发出的怒气简直宛若实质。 韦若君站在世子身侧,小声啜泣着,实际上眼角偷偷在观察在场之人的神色。 杏姑一副义愤填膺的语气,述说着韦若君因身体不适早起了些,怕扰了世子的睡眠就回到掬星阁小憩,不料先有霍远前来寻人,后又有祝绝这个登徒子从床底爬出,意图对侧妃行不轨之事。 霍远也向世子禀告了他发现祝绝不见后寻找的过程,以及他看到的疑点。 祝绝冷眼看着几人,心内如坠冰窟。男女之事最是隐晦难辩,他又口不能言,世子宠爱韦若君极深,不知道会不会给他机会辩解,又肯不肯相信他的话。 世子听完前因后果,眼内的情绪如万丈深海般难辨,他缓缓站起来,走到祝绝面前,凝视着他的眼睛道:“你去掬星阁干什么?” 祝绝瞳孔一缩。世子这句话真是问到点了,他没问你怎么在掬星阁,也没问谁伤了你,而是你去掬星阁干什么。毕竟就算他被人刺伤,也是在掬星阁外,所以他本来就在掬星阁。若他死了也罢了,可如今看来他只是受伤,为何会躲在侧妃床底,在别人看来本就是十分可疑。这一问,问到了祝绝心里的隐秘,他不自觉闪躲一下眼神。 这一躲,简直证实了杏姑的话,也证实了世子心中的猜想,他顿时怒发冲冠,狠狠一脚踢在祝绝本就受伤的腹部,把他踢出一丈远。 祝绝原本已经停止流血的伤口又流出血来,他面色痛苦,张嘴一呼,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我早就看你图谋不轨,没想到竟真的如此胆大包天!” 人的情意,就算再怎么隐藏,又岂能真正毫无破绽呢?世子早看出来祝绝对韦若君的小心思,但韦若君容貌出众,惊艳之人比比皆是。且身为男人,对自己倾心的女人是其他男人求而不得的,难免让世子有一种满足感,便也由得祝绝偶尔流露出痴念。可是,底线,他不可以跨越。 “世子,员外郎喉咙受伤无法发声,还请世子给他机会自辩。”霍远拦住还要再踢的世子道。 “给他纸笔。”世子瞪了一眼霍远,想想他说的有道理,便暂时按下怒气。 霍远拿来纸笔,给祝绝解开绑缚,顿了一下,又将他双手在身前绑在一起。 “霍远,你绑着他怎么写?”世子道。 “属下怕他情绪激动,伤到世子。” 世子疑惑地看了一眼霍远,以霍远的功夫,还制不住一个祝绝?但他不想在这种小事上和霍远争辩,就由得他作为了。 祝绝抬起头,正好与霍远目光相接。短短一瞬,霍远便面无表情站起身走开了。可祝绝明白了,霍远是怕他的字迹暴露!两个月不停地练习,祝绝的字已经和世子的几乎一模一样!上个月他第一次看到世子的字的时候,就发现他模仿的字帖其实就是世子的习字练习,难怪上面的内容并无实际意义。可他身在王府,早知自己身不由己,即使无比震惊,也无法多说什么。但世子不一样,世子没见过祝绝的字,若今日看到,定然又要起风波。霍远绑住他,就是为了让他无法正常用力,字形走样。 寿王的打算已经昭然若揭,霍远毕竟是霍远,即使再同情祝绝,但他的心永远忠于寿王,他不会因为感情放过祝绝。可是祝绝不明白,他和世子身高,相貌,声音,无一处相同,寿王这番周折打造一个相似又不相似的世子,到底有什么用?祝绝看着阴狠的世子,冷漠的杏姑,忐忑的韦若君,戒备的霍远,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他想赌一赌。 祝绝思考了一下,低头一番书写后,把纸拿起来。 霍远上前要接过,却被祝绝侧身躲开,不由愣住。 祝绝膝行几步,把纸亲自交给世子。世子接过手书,草草一看,顿时双手颤抖,将纸掉落在地。他也顾不得什么风雅形象,爱人在侧,状若疯虎一般拼命殴打祝绝。霍远不明就里,但眼见祝绝已经开始呕血,首要之事就是拦住世子。 杏姑生怕祝绝写了什么不利之事,连忙把纸拿起来,一看之下,呆若木鸡。 韦若君也凑过来,只见纸上写着:我每日都去掬星阁守候,因为我爱慕韦若君,你这衣冠禽兽不配同她成亲,我藏在床底就是想和她单独相处,想将她从你身边带走,只可惜没来得及说上话。 韦若君不可置信地看着祝绝,他在不停地无声呕血,整张脸都因为痛苦而缩到一起,可嘴角却疯狂上扬,好似在嘲笑在场的每一个人。韦若君不知道祝绝在床底什么时候醒来,又听到了多少,她想象过祝绝会如何与她当场对质,她要如何应对抵赖。她甚至在身上藏了毒药和匕首,也知会过杏姑,万一形迹败露,两人准备拼着死前拉李鸿垫背。但她独独没想过,事情是这样的结果。 霍远好不容易才把世子拦下来,此刻也看过那张纸,捧在手里,好像木头人。 世子也踢打累了,坐在椅子上直喘气,他嘲讽地看了一眼霍远道:“霍远,他做出这等丑事,你是不是要禀告父王?父王还会包庇他么?” 霍远收起那张纸,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道:“世子,此事尚有疑点,属下觉得,还需禀告王爷,再严加审问。” “随便你。”世子冷笑一声,看着满地喷溅的鲜血道,“反正我也做不了主,我只希望最后能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还有,把这肮脏货带走,平白污了我这大好地面。” 第五十章 哈哈哈哈哈哈。 被霍远拖走的祝绝,虽然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但他的内心却在狂笑。看呐,他们每个人吃惊的表情,多么可笑。他是无能为力,他是身不由己,他是报不了仇。可是,他就不帮着寿王父子拔除身边的钉子,他倒要看看,寿王如何给儿子一个交代?是杀了他,还是继续留下他来完成自己的目的?就算他今日惨死在王府,那个逃走的不知哪个王爷,还有日日睡在世子枕边同床异梦的女人,当那些谋划揭晓的那一刻,即使他看不到了,也能想象他们痛苦的嘴脸。 多么美妙。 霍远一路将祝绝拖回住处,看着祝绝满脸是血的疯狂神色,严肃道:“祝绝,到底是谁伤了你?” 祝绝冷静下来了,霍远可不是世子,他身为王府侍卫副统领,在王府的安全前面,个人的感情全都会抛诸脑后。他在掬星阁外遇袭,韦若君必定是首要怀疑对象,若他想把这个钉子继续留在王府,就得交出一个让霍远满意的说辞。沉默了一下,祝绝示意霍远去拿纸笔。 “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我没看清相貌,就被他连捅几刀,醒来后已经在掬星阁的床底。”祝绝在纸上写道。实际上,虽然他没看清那人的样貌,但根据昏迷前他听到的声音,看到的体型。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 “老头?”霍远思索了一下,看来那人武艺不错,怎么会连祝绝死没死都弄清楚?还是说这人没有杀人的意图?他为何要留下活口?他又问道:“那你去掬星阁干什么?” 祝绝顿了一下,嘲讽地向霍远笑了笑,写道:“难道我在世子那里还说的不够清楚,我爱慕侧妃,连世子都看得出来,你是真不懂?” 霍远不可置信地看着祝绝,他无法相信祝绝会这么不理智,“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要在世子面前承认?” 这次祝绝说了真心话,“因为我想知道,王爷会怎么给世子一个交代。” 霍远沉默了。目前祝绝说的这一切都顺理成章,他是看着祝绝如何一步步在王府从青涩到如今满身绝望的,他受刺激之下,会有如此想法也不足为奇。但刚才杏姑和韦若君的表现他总觉得奇怪,还有那个杀手为何会留下祝绝这个活口,如果说祝绝和外人串通一气倒有可能。但就他了解的祝绝,背景简单,和人又无深交,入王府是被算计下的身不由己,平日里更是在众人视线之下,就算要串通,也得有机会才是。难道说,他是为了情,帮韦若君隐瞒? 不得不说,霍远虽然对动机猜的有所偏差,但一度靠近事实真相。只不过后来发生的事,让他又打消了对韦若君的怀疑。 “你好好待着,我去给你请医官。”霍远一时想不通便先放下,毕竟当务之急是找出王府里那个杀手。若是外来的刺客,那更是大事,他必须立马禀报王爷以及搜查王府。 祝绝粗略洗了一下血迹,换了身衣服,他没等来医官,等来的是一群全副武装的侍卫。刚下了夜班回来的老四老五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祝绝朝他们笑笑,他们回避着目光。这群人是王爷的亲卫,比他们职级高上一等,平日里在他们面前也是鼻孔朝天的面孔,他们又岂敢有二话? 当祝绝被拖进王府的地牢,他以为这便是终局了。王爷还是无法抵挡住悠悠众口,准备要他的命。然而,除了没有自由,地牢的守卫对他未加一指,甚至连吃食上也未有丝毫削减,和他在外面吃的并无二致。 但是王爷又断了他的药。 不得不说,祝绝十分害怕。上次断药的痛苦还历历在目,尽管他有了经验,但有的事,不是有经验就能承受的,反而会因为有经验而更加恐惧。 “没关系,忍忍,死了就好了。”祝绝的药瘾已经开始发作,他在心里哆哆嗦嗦地给自己打气,这样才不至于因为后悔一时冲动而把底全部交出去。 世子在第二天祝绝药瘾最厉害的时候被霍远引进了地牢,祝绝已经神志不清,吐了好几回,头不停往墙上撞。这间地牢被他弄得一塌糊涂,到处是血迹和秽物,他前一天刚换的衣服如今又成了一块破抹布,皱巴巴脏兮兮地挂在身上,胸腹都袒露出来,腹部的刀伤也在渗着鲜血。 世子皱眉捂着鼻子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王爷给世子的交代,等药效一过,他的命也就终结了。”霍远道。 世子轻笑一声,满意地道:“还得是父王,手段比小王强多了。” “世子,他还要发作十二个时辰才死,您可要在此等候?” “谁要看这肮脏东西发疯?”世子哼了一声,一甩袖,离开了此地。 一见世子离开视线,旁边早已等候的守卫连忙上前把祝绝押住,防止他再自残。实际上,地上的呕吐物虽然是祝绝的,墙上的血却大半都不是。守卫一直都绑着祝绝,直到霍远派人来通知,才把他放开,在世子面前演一出毒发的戏。 霍远把世子送走,眼看人已经消失在屋角,他本想去地牢看看祝绝如何了,却看见一名守卫慌慌张张跑过来,连头都不敢抬。 “你不去看着祝绝,来这做什么?”霍远隐约觉得事情不妙。 “霍副统领,那人,那人没气了!” “什么?!”霍远头嗡地一声,王爷明明已经派人给祝绝治过伤,而且上次停药时间比这次更长,祝绝不是也没有出事,今日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霍远随着狱卒步履匆匆地走进地牢,祝绝没有再发疯,他虽然满脸血迹,却神色平静,躺在脏污的地上一动不动,仿佛终于离开了这让他不能自主的世界。霍远的心里涌上一股酸涩,那日也是在这个地牢内,他们的六弟,也是这样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霍远走上前,用手试探着祝绝的气息,之后又不死心地摸了摸他颈部的脉搏,最后他手一抖,颓然跪在了地上。 第五十一章 霍远看着崔瑾检查处理着祝绝的伤口,虽然面色平静,可手却不自觉地在微微发抖,他的心里如同惊涛骇浪一般。 怎么可能!他昨日明明检查地清清楚楚,祝绝没有呼吸,没有脉搏,他明明死了!可眼前这个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的人,不是祝绝又是谁?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王爷不让他处理尸体,只吩咐留在地牢里好好看守,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凶手会留下祝绝的活口。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谁能想得到? 崔瑾处理完毕,拿汗巾擦了擦手,斜睨了霍远一样,面色不豫,“这么珍贵的材料,才交给你们王府一个多月,就给我搞成这样!要不是为了姐夫的事,我怎会允许你们这么糟蹋!罢了,时间也差不多了,灵芝,把人带走。” 灵芝本来看着祝绝,神情有些迷惑,但听到崔瑾的吩咐,二话没说将随身的麻袋往祝绝身上一套,扛在了肩膀上。 “我就不去见姐夫了,免得一时气愤,出言不逊,你帮我向姐夫告辞。”崔瑾说完,领着灵芝大摇大摆离开了地牢。 感觉额头又麻又痒,祝绝忍不住抬手想挠一下,却打在一个人身上。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别动别动,给你上药呢。” 灵芝?祝绝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昏暗的灯光下,真是灵芝那张脸。他俯身在祝绝上方,正在处理他额头的伤口。腹部和喉咙处不再那么疼痛,反而传来融融暖意,祝绝伸手一摸,上面都结结实实缠好了绷带。鼻端传来药草和鲜血混合的味道,又奇异,又难闻。 “好了。”灵芝把祝绝的头也包扎起来,面对祝绝询问的表情,却把眼神挪开,一边收拾手中的药膏一边道,“公子说你喉咙受伤严重,不知以后能不能说话,先养养。” 说完,灵芝甩开祝绝拉住他衣袖的手,匆匆走出去,把门一关,咔嗒一声将锁扣上。 祝绝吃力地坐起来,才发现他身处一个仅供一人躺卧的铁笼里。此地没有阳光,所有的光源都来自不远处柱子上的一盏油灯。循着油灯昏暗的光线看过去,祝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这间不大的房间内,三面墙边都矗立着如他这座一样的铁笼,有的铁笼是空的,有的里面却关着一些蓬头垢面的人,他们身上各裹着一条脏兮兮的毛毯,毛毯之下似乎未着寸缕。这些人不言不语,面色枯槁,只有一双双眼睛如同恶狼般盯着祝绝,让他不寒而栗。 相比起来,祝绝这座笼子简直是天堂。不仅有软和厚实的被褥,干净清爽的衣服,连他之前在王府地牢里弄得脏兮兮乱蓬蓬的头发,也被灵芝洗干净打理过了。 祝绝无声苦笑,原来这些人是在嫉妒,但即使再光鲜,他不也同为阶下囚么,何必呢。 再见到崔瑾的时候,已经是十天后。 “小绝,听灵芝说,你从昨天开始就不肯吃饭用药?”即使身处这暗无天日的地窖中,崔瑾依然是那副翩翩公子的样子,看着祝绝的眼神,甚至带了一丝慈爱。 祝绝躲在笼子一角,离崔瑾远远的,浑身发抖。一方面是他药瘾发作,另一方面,虽然他早已不再相信崔瑾的慈悲,但昨日见到的那一幕才真正让他认识崔瑾,让他对崔瑾的惧怕远远超过张会世子寿王这些人。 这十天来,灵芝除了每日来为他换药送饭以外,还用药迷晕并带过其他笼子里的两个人出去。第一个人出去后没有回来,祝绝也能猜到,这人约莫是死了,但他不知道怎么死的。但是前天,带出去的第二个人昏迷着回来了,灵芝用轮椅把他推进门的那一刻,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屋子。尽管灯光昏暗,祝绝和其他人还是能看到这人赤裸的身体上,一道颀长的伤口由胸至腹,贯穿整个肚子,那道伤口不知道被什么缝合住了,狰狞的皮肉翻卷着,仿佛一条巨大的蜈蚣趴在那里。那人破天荒地享受到了和祝绝一样的柔软床褥,还有灵芝精心的清理。然而昨日,那人突然醒了,他双眼赤红,呼吸急促,疯狂地抓住笼子使劲摇晃,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最后,他疯癫一般用手扒开那道伤口,任由内脏掉落一地,最后鲜血流尽,倒地而亡。 屋内的所有人都被这场景吓得缩在笼子一角,祝绝是因为喉咙受伤发不出声音,可是其他人呢?他们没有一个惊呼或者惨叫,整个房间就像一个无声的修罗场。 灵芝发现那人死后,只是平静地把尸体搬走,清理了地上的血迹,又用药将屋子内熏蒸一番。然后,一如往常一样为祝绝送药,送饭,可是祝绝却再也不敢碰他送来的东西。 崔瑾看着祝绝的样子,也猜到了他心中所惧,他微微一笑:“小绝不必害怕,昨日那人不过是自己找死,本来他的手术还算成功,是有可能活下来的,是他自己不珍惜。何况,这些人都是牢里的死刑犯,你是我的徒弟,我怎么会这样对你呢?” 手术?有可能?珍惜?这些骨瘦如柴,关在笼子里跟待宰羔羊一样的人,难道还有选择的权利不成?祝绝戒备地盯着崔瑾,他对崔瑾已经没有一丝信任,又怎么可能相信他的鬼话。 崔瑾见祝绝不为所动,脸色微沉,向一边的灵芝示意。灵芝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扔在祝绝面前。崔瑾道:“这是你母亲前些日子托我带给你的,只是那时你身在王府多有不便。既然如今你回来了,便交给你。” 祝绝定睛一看,扔在地上的是一双千层底的布鞋,针脚密密麻麻,可见做鞋之人的用心。他的眼睛湿润了,打仗之前,他们父子四人的鞋子都是母亲亲手所纳,每一双都大小合适,结实耐穿。可后来,母亲身边再没有需要做鞋的人了。 “小绝。”崔瑾放软了声音道,“你母亲现在过得很好,身边还有丫鬟使唤,人也显得福气许多,你也希望她能一直过好日子。对了,这鞋子除了你有一双,你二哥也有一双,托人带去前线了。我觉得,你一直是个孝顺的孩子,你说是么?” 第五十二章 “小绝,还有件事你可能不清楚。”崔瑾看着颤抖地更厉害的祝绝自暴自弃的眼神看过来,才继续道,“你知道你在王府死了几次么?” 祝绝眼神一变,什么意思? “两次。”崔瑾伸出两个指头晃了一晃,“一次是在世子侧妃院外,你被人杀死。一次是在地牢里,你伤重加上毒发过烈,心脏不堪重负而死。当然,远在你来建章之前,你在战场上死过几次,应该比我更清楚。小绝,我一直没告诉你,你脉象特异,总处于垂死之态,但却死不了,即使死了,也会复活过来。” 一瞬间,过去的一切经历电光火石间闪过。他中了流矢倒地,他从死人堆里醒来。他被张会一枪刺中胸口,他从刑架上醒来,还有那个军医,那难以置信的眼神,莫名其妙的话语。还有为什么掬星阁的那个王爷发现他又不杀死他,以至于让他发现了韦若君的秘密。祝绝一直以为是自己幸运,是对方的疏忽,现在崔瑾的话,才让他明白真正的原因。 说到这里,崔瑾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崔瑾往日总是平淡的,祝绝从没见过这样的他,仿佛一块玉石突然发了芽,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他连语速都变得轻快起来,“小绝,你知道对一个医者来说,你有多么珍贵么?虽然你不会死,但是其他方面和正常人毫无二致,你会痛,会呼吸,伤口会愈合,会受到药物影响。你是我的追求,我的财富,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损坏的无价之宝。所以不要想着去死,你死不了,即使是你自己,我也绝不允许你损坏这具躯体!” 最后一句话,崔瑾的声音冰寒刺骨,仿佛从地狱传来的魔鬼咆哮。 祝绝身体猛烈地一抖,之后就归于寂静,他瘫坐在地上,宛如一块破碎的木雕。 祝绝变地很乖,乖乖吃药,乖乖吃饭,乖乖地自己洗澡,其余的时候,他抱着那双鞋一动不动地发呆。那双鞋,小了,母亲已经太久没见过儿子,没有机会去丈量他的脚,做的还是他离家时候的尺寸。后来,崔瑾看他还算配合,便将他笼子的锁打开,但是他也不出去,依然整日坐在笼子里。 灵芝用麻袋又装了新的人进来,那人蓬头垢面,一身衣服破破烂烂脏地看不出本来颜色,他嘴里的布条一被拿下来就开始破口大骂:“他娘的,你们无法无天了?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劫人。” “不是告诉过你,给你治病呢。”灵芝笑嘻嘻地道。 “你唬我?”那人转头看看四周的笼子和里面的人,缩了缩肩膀道,“哪有治病绑着来治的。” 灵芝猛地在他大腿上一拍,那人哎哟一声。灵芝笑道:“你的腿再不治,过了这个冬天可就完全走不了路了,这点你心里也清楚的?” “真给俺治病?”那人声音软和下来,接着一撇嘴道:“我一臭乞丐,可没钱给你们。” “我们不需要钱,可需要你支付其他报酬。”灵芝笑嘻嘻说完,从桌上端来早放在那里的药碗。 “你干什么?我不喝。”那人也不是傻子,灵芝说得再好听,此情此景都不像是正经治病的样子。他扭动着身子,想离灵芝远远的,可他手脚都被绑住了,在这地室之中,又能逃到哪去呢?不过片刻,他就被灵芝捏住下巴,把药灌了进去。 那人开头被呛得咳嗽两声,发现并无异常感觉后,就对灵芝破口大骂,声音洪亮,气势十足。灵芝也不恼,就坐在一边等着。没过多久,那人的声音开始沙哑,他瞪大眼睛,开始在地上打滚,嘴里啊啊叫着,然而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等到人平静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灵芝解开那人的束缚后,他发疯一般扑向入口的石门,却听嘭的一声,他又被人踢回来,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原来石门外竟还有人。灵芝提起他的后脖领,轻轻一拎,就把人扔进一个空着的笼子,然后上了锁。 从始至终,祝绝的笼子都开着,他看着眼前的一幕,无动于衷地坐在地上。 新进来的那人开头还精力十足地踢笼子,摇栏杆,把锁扒拉地叮叮直响。然而饿了几天后,他就和其他人一样,死气沉沉地坐在地上了。 比起其他人的食物,清汤寡水地只是能勉强维持生命,祝绝吃的简直是珍馐佳肴,他的饭菜顿顿三菜一汤,有鱼有肉,香气扑鼻。每当他用饭的时候,那些笼子里原本一片死水的人们竟然有了一丝活力,眼神发亮的聚集在靠近祝绝的一侧,尽管什么也说不出来,可那份渴望宛若实质。 祝绝在崔瑾精心的药膳和食物调理下,即使他本人没有这个意愿,伤口基本愈合,人也显见地稍微长了些肉。然后,他终于被允许走出这里。 石门外是一道向上的阶梯,走上阶梯,久违的阳光让祝绝几乎睁不开眼。阶梯开口在一间很大的房间内,房间里有些乱,许多的书和瓶瓶罐罐放得到处都是。靠墙一面是一个藏书极丰的书柜,另一面则是一个巨大的药柜,一格格的小门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药名,让整个房间里都充斥着一股草药清香,和地下的血腥味形成鲜明对比。 崔瑾站在屋子正中一张榻前,向祝绝招招手。 祝绝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听话地走过去。 崔瑾伸手摸了摸祝绝的发顶,脸上是一副万分不舍的神色,叹气道:“我才刚治好你的伤,可惜姐夫已经等不及了。不过没关系,前线一直在传来好消息,姐夫很快就能当上皇帝了。等他起事成功后就会把你还给我,这段时间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别再受这么重的伤了。” 祝绝看着崔瑾,眸子里无波无澜,他不懂崔瑾要做什么,但是做什么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来,小绝,把药喝了。”崔瑾好像终于下定决心,把案上的药碗端给祝绝。 祝绝接过,他闻到了久违的气味,那时候崔瑾让他药浴,喝的就是这些,这是很强的麻药。祝绝没有丝毫犹豫,一饮而尽,很快,他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五十三章 再次醒来,祝绝的第一反应是眼睛都要瞎了,数道明亮的光束照在他的脸上,那些光束来自于一面面的铜镜反射的阳光,让他仿佛置身于没有阴暗的天界之中。 然而第二反应就是疼,脸上的疼痛,是一种划开皮肉,剔去骨血的锐痛。四肢的疼痛,好像被四匹马从不同方向拉扯,要将它们生生扯断。他仿佛置身于刀锯地狱,脸被人劈成了无数块,又似乎置身磔刑地狱,在经受那五马分尸之痛。 脸上除了疼痛,还有一种僵硬的感觉,那是因为被一圈圈的绷带给包裹住了。 “啊啊啊。”祝绝发出嘶哑地吼叫,他很久没说话了,还不知道原来声音已经恢复,只不过因喉咙受伤,声音已和往日大不相同。他忍痛抬起手想摸摸脸上,看看发生了什么,胳膊却被扯得死死的。他勉强低头,才看到肩膀处被牢牢绑在榻上,双臂被绷带缠地结结实实,里面似乎绑了木板,硬邦邦的,又被绳子向远离肩部的方向牵引,稍微一扯就痛入骨髓。 “快别动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也希望能早点好起来。”灵芝的脸突然出现在上方,把祝绝的手缓缓压下去,劝解道。 “你们,对我做了什么?”祝绝以为自己已经对崔瑾的手段心里有数,也做好了准备,但面对翻江倒海般的疼痛,谁又能忍住不恐惧,不害怕呢。 灵芝微微皱眉,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同情和愧疚的神色,只是带着一丝疑惑,“我也不清楚,公子只叫我照顾你,没有让我观看手术,也没让我上药。不过你四肢都上了夹板,应该是断了。” 祝绝知道从灵芝这里应该得不到答案了,他咬牙忍着痛,看着房顶。又是害怕又是难受,眼睛里慢慢充盈了泪水。 一块布巾递到祝绝的眼角,把他的泪水蘸干,灵芝道:“公子说你不可以哭的,会感染。” 绷带之下,祝绝无声苦笑,他也不想,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之后的日子,祝绝一直没亲眼见到崔瑾,但他知道崔瑾一直都在。灵芝每次离开之前都会喂他喝下一碗麻药,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可以闻见新鲜的药味,显见是换过药。灵芝告诉他,崔瑾每次换药都亲自动手,不让灵芝在侧,但又怕祝绝因为疼痛而发疯难以控制,才给他喂药。 “你就不好奇为什么吗?”祝绝问。 灵芝一脸认真地回道:“只要是公子说的,我都会无理由照做。” 直到一个月后,祝绝终于在清醒的时候见到了崔瑾。 “别动。”崔瑾做了一个手势阻止祝绝。 本来祝绝虽然还带着夹板,但已经没有初始时那么疼痛,偶尔勉强能做些简单动作。但是今日他身体麻痹,不知怎么动弹不得。 “我在你身上扎了针,你放心,一会儿就给你取掉,我只希望你别冲动。”崔瑾道。 祝绝点点头。 崔瑾伸出那双曾经拯救祝绝于绝望之中的手,温柔而缓慢地拆解着他脸上的绷带。已经看不到血迹的绷带一圈圈掉落在祝绝脸边,他慢慢感觉到肌肤又能呼吸的清凉。 绷带完全脱落,崔瑾微微颤抖地看着祝绝,眼里是狂喜,是兴奋,是仿佛努力一生的目标实现了的得偿所愿。崔瑾不由自主轻抚着祝绝的脸,嘴里喃喃自语道:“我成功了,哈哈哈哈,我成功了,我成功了!哈哈哈哈哈!” 祝绝的心却像沉入了千年冰封的寒潭之中,冻得他全身发冷。什么成功了?崔瑾施加在他身上的成功,他直觉没有好事。 “小绝,你真是我的宝藏。我终于成功了,你不为我高兴么。” 当然不,祝绝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他不敢。 崔瑾喘着气站起身,快速地在屋内团团转了一圈,好像想向人倾诉那份成功感,又无处发泄。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拿了一面铜镜走到榻前,指点着镜里的人给祝绝,“小绝,你看啊。” 祝绝看了一眼。 他的头上好像响起一个炸雷,轰地他耳朵嗡嗡作响。 他喘息好像风箱,似乎下一秒就会断气。 他用力地仰起身子,想看清那到底是不是一面铜镜。 他动,镜中人也动,可那张脸,明明不是他祝绝,那张温润俊朗的脸,是寿王世子,李鸿! “不,唔……” 崔瑾捂住了祝绝的嘴,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小绝,我把你从一个人完完全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你不觉得这是多么伟大的创作么?你知道这有多难么?在这条路上,有多少人因为失血或者感染死在这张榻上。只有你,你让我完全成功。” 祝绝突然咬了崔瑾一口,崔瑾吃疼松开手。 “崔瑾,你这个疯子!”祝绝吼道,他再也忍耐不住,泪流满面。 这次崔瑾没有阻止祝绝哭,因为大部分伤口已经结痂了。崔瑾微笑看着祝绝,摇头道:“小绝,我知道很难让你理解我,师父和师兄也不理解,天下人都不理解。但这是伟大的创举,是无双的医术,这世间总有一天会理解的。到时候,你和我,我们都将名留青史。” 哈哈哈哈,祝绝笑了起来。说什么名留青史。就算真有崔瑾说的那一天,他,地室里那些人,还有不知道多少非自愿死在这张榻上的人,他们都只不过都是崔瑾光辉事迹上的“那些人”,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小绝,你体质特殊,是最好的素材。我们将来还要一起创造很多历史,我希望你能想通。毕竟若日后我事事强迫你,你自己心里也不会好过。”崔瑾被祝绝的笑声惹得十分不悦,他皱着眉头,拔掉了祝绝身上的银针。 祝绝血气一通,就跳起来想给崔瑾一拳,谁知道崔瑾早就躲到两丈外了。只听哗啦啦一声响,祝绝摔在了榻下,他这才看到,自己一只脚被铁链拴在一边的柱子上,而崔瑾刚好站在铁链能到达的范围之外。 崔瑾摇了摇头,看似悲悯地道:“小绝,你四肢都骨折过,虽然你恢复能力强于常人,但现在还没养好。打人太用力,到时候骨头错位,变成残废可别怪师父没提醒你。” 祝绝眼睛通红地坐在地上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把我骨头打断又接好?” 崔瑾显得有些无奈,“我也不想,谁叫你长得比李鸿矮呢。我已经尽量用药让你长高,虽有效用,可终究差那么一些,所以为师只能出此下策。” 第五十四章 自这日起,崔瑾住在了药庐里,他每每看到祝绝的脸,都露出一种痴迷陶醉的神情,那是一种对得意作品的欣赏和满足。祝绝即使已经心死如灰,依然对这样的目光感到极其不适。所以在崔瑾递给他一副面具时,他迫不及待地带在了脸上。 崔瑾如此做,是因为他需要灵芝帮忙,给祝绝检查骨头的愈合和伤疤的消除进度,但又没把握制服祝绝。灵芝明知道他是祝绝,可就是无法将其与曾经一起生活了一个月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声音变了,身高变了,连行为举止都变了,这明明就是两个人。但是灵芝没有问,在他心里,公子的吩咐就是一切。 之所以行为举止都不同,一方面是因为在王府生活的那些日子,祝绝日日都在模仿李鸿,他已经十分习惯了。另一方面,这是崔瑾要求的,祝绝的夹板一拆除,他就让祝绝整个人都要沉浸在扮演李鸿的思绪中,行卧起坐,说话写字,巨细靡遗。 崔瑾没想到祝绝会这么配合,他甚至开始不希望如此,所以并不如何监管。一是对这个侄子,他并没有霍远熟悉,看到祝绝在王府手书记录下的世子种种,他甚至感到惊讶,这个侄子居然如此的表里不一;二是如果祝绝被寿王退回,那就完全属于他了,他还有好多构思等着祝绝一起来实现。 祝绝比崔瑾以为的更加注重这件事,他每一刻都在努力回忆,只要他是清醒的,哪怕闭着眼睛,他也在琢磨什么时候该怎么做。理由和崔瑾一样,如今寿王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他知道只有留在王府,他才能逃脱崔瑾的魔爪,避免成为地室里的那些人,甚至比他们更惨,因为他连死,都不能。 世间事,就是这么可笑,当初祝绝一心想要逃离的王府,如今却成了他梦寐以求的避风港。 那个有腿疾的乞丐被带上来一次,崔瑾真的为他治了腿。祝绝看着那人,从满腹的怀疑害怕到惊喜地伸展那条折磨他许久的病腿,哪怕失去声音,没有自由,依然对崔瑾满怀感激的眼神。他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初在刺史府的日子,一时间恍如隔世。 这一天终于到来,一个大雪的日子,风冷得好像刺骨的寒刀,祝绝带着面具,用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低着头随崔瑾再次进入寿王府。沿着过去两个月来从未走过的道路,他径直来到寿王的房间,这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对面地拜见这个一直暗中操控他命运的男人。 寿王冷漠地看着祝绝除下斗篷,摘下面具,面对这张和儿子一模一样的脸,他没有丝毫动容。 祝绝行了一个儿子对父亲的礼,恭敬道:“父王。” 寿王的眼底起了微微的波澜,他缓步走近,让祝绝抬起头来,眯起眼仔细打量祝绝的眉梢眼角,鼻端嘴型,许久许久,才点头道:“瑾弟,不愧是你啊,真的是一模一样。” 崔瑾微微一笑,脸上尽是志得意满之色,“王爷,小弟也算不辱使命,此子得之不易,还望王爷善加利用,多加珍惜。” 王爷知道崔瑾对之前祝绝受伤之事还在耿耿于怀,也不点破,他走到书桌边,向祝绝招招手道:“鸿儿,来给为父写几个字看看。” 倒好像站在这里的真的是世子李鸿。 祝绝也不扭捏,缓步而去,行动潇洒自若,举止有度,下笔从容不迫,胸有成竹,写出的字无一笔迟疑,一气呵成。 “好。”寿王赞了一声,向站在下首的霍远道:“远儿,你觉得他如何?” 霍远从刚才就一直在,他眼看着祝绝摘下面具,明明知晓一切,可还是被崔瑾这巧夺天工的手艺震惊了。与此同时,他心里也升起一股浓浓的悲哀,如今这般,真正的祝绝与死亡何异?从外貌到行为,祝绝这个人被抹杀地彻彻底底。 “若非事先得知,属下定会认为他就是世子。”霍远道。 “嗯,此事你功不可没,去把龙涛也叫进来。” “是。” 霍远走进偏房,领出了另外一个人。 那人一身青色长衫,迈着不急不缓的步伐,走入了众人视野。 李鸿?祝绝瞳孔放大,来人这幅芝兰玉树的清贵公子模样,他再熟悉不过,那不就是他日日夜夜都在费尽心机模仿的世子李鸿吗? 不,不对。他不是李鸿,这人看到自己,在最初的震惊之后,眼神居然有了稍微的躲闪。李鸿身为世子,在自己的父王面前看到一个仿冒品,以他的性格,怎么会不吵不闹,反而有点心虚呢? 祝绝明白了,他想起霍远对他说的,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原来寿王的选择从来不是唯一的,他在权衡,权衡谁做的更好,更适合来当这个替身。 不能,他不能输,如果输了,他就要回到崔瑾那个暗无天日的地室里,像猪狗一般,任由崔瑾无休无止地折磨他,求死不能。 “父王,这人是谁?竟然和孩儿长得一模一样?”祝绝先发制人道。 语惊四座。 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祝绝,祝绝强忍心中的惶恐,毫不畏惧地回视寿王。 寿王突然笑了,眼神里透露出危险又玩味的意思。 “扑通”一声,原来是那个人受不了屋内的压力,竟然跪了下来,叩头道:“世子饶命,小人龙涛,奉王爷之命假扮世子,绝非有意冒充啊。” 祝绝忍不住抖了一下,这个人,他的声音比起自己,更像李鸿。 屋内一时落针可闻。 正当祝绝准备再加一把柴,用李鸿的身份斗胆对寿王进行质问时,寿王开口了,“龙涛,你不必惊慌,他也不是世子,你们二位先坐下,喝杯茶。” 龙涛一愣,立马站起身怒视祝绝。别说,这人发怒的样子和李鸿确实相像,连祝绝一时都无法分辨真假。然而他走到这一步,经历了起起落落,生生死死,他的心早被揉碎一次又一次,连渣都不剩,又怎么会在乎一个冒牌货的怒气呢。 二人分坐两边,都端起茶杯浅酌,一模一样的动作姿态,看起来就如同照镜子一般。 “瑾弟,你跟我来,我有事和你说。”寿王此时向崔瑾道。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书房。 霍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仿若老僧入定。 龙涛和祝绝二人对望一眼,视线交汇处好像闪过一道道火花。 第五十五章 两人碍于霍远在场,虽然眼神交锋数次,倒也没有其他动作,而寿王却迟迟不归。 祝绝忽觉得腹中仿佛有一把钝刀子在切割,绞痛起来。他心里有种不祥的感觉,但此时此地他不过是砧上鱼肉,哪能深究,只希望过会儿能好。谁知随着时间推移,腹中疼痛越发剧烈,他连换几次坐姿,指甲深深掐在掌心,才勉强忍住不呼疼,但脸上伪装的自若已经难以维持。 “哎哟”,龙涛终于忍不住出声。他和祝绝不同,他是天生长得就和李鸿相像,虽也经过了不少训练,却没经历过祝绝受到的那些痛苦。能忍到现在,不过就是拼着一口气,他不动我也不动的信念罢了,但是他这会儿是真的忍不住了。 “霍远,你是不是在茶里下毒了!”既然已失一局,龙涛也不再忍耐,站起来指着霍远道。 祝绝也是一般想法,既然龙涛问了,他也不说话,目视霍远等待回答。 霍远瞥了两人一眼,一言不发。 两人一时没了主意,打,他们又打不过霍远。再说,就算打得过,还能逃出王府不成。 祝绝心念急转,寿王培养他一个替身就费了三个月,两个替身自然更花时间,不可能叫他们来就是为了下毒毒死他们。可寿王此举到底何意,他想来想去也琢磨不透,反而是肚子越来越疼。 龙涛已经忍受不住,整个人滑到了地上,呻吟不止。 祝绝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趴在几上,一手捂住腹部,牙齿紧紧地咬住另一只手的手腕。 寿王终于回来了,他看着二人的模样,显然是早有预料,眼神来回在两人身上逡巡。 “父王,父王,孩儿做错什么,您要给我下毒,求父王赐解药啊。”龙涛膝行几步,上前拽住寿王衣衫下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哀求道。 祝绝虽然疼得死去活来,心里还是忍不住咒骂一声。大意了,想不到这人举一反三,在他刚才扮演李鸿让龙涛输了一局后,竟然反客为主,用上了他的招数。他此时若也这般做作,就落了下乘了。 寿王看着龙涛,虽未说话,但神色中有一丝动容。 祝绝心里一沉。 寿王又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将瓶子一扔,摔在了祝绝与龙涛二人正中,瓷瓶碎裂,一枚黑漆漆的药丸滚落出来,“鸿儿的替身,我只需要一个,那是你们所中之毒的解药,谁抢到就归谁。” 龙涛神色一喜,一个扑腾,也不顾碎瓷片划破手掌,就把解药抢在手中。 祝绝却没有动弹,倒不是他高风亮节,只是他觉得寿王态度奇怪,目的可疑。再说,就算真的是毒药,他也不会死。 龙涛本要把解药送进嘴里,可见祝绝根本没有抢的意思,不由也犹豫了。 祝绝突然冷笑起来,笑了一阵,才艰难地道:“父王要儿死,儿不敢不死。只不过,父王曾经承诺好好照顾我们兄妹,如今却要杀了孩儿。只怕到了地下,父王无法面对母妃。” 此言一出,连霍远都看了过来。 寿王对王妃情深意重,这是整个建章城都知道的事。他们少年夫妻时,寿王便从未纳过其他女人。自王妃生下郡主因病过世后,寿王也一直未娶,独自抚养一儿一女长大。但也因此,王妃是寿王的逆鳞,王府之中除了世子和郡主,无人敢提及。 祝绝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见过寿王父子争吵,世子提及王妃后,寿王便没了脾气,依着世子了。如今的局面,他既然要做世子的替身,自然要下猛药,做只有世子可以做的事。 寿王在听到祝绝的话后,周身好似围绕了一层厚厚的雨云,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良久,他才轻轻一哼,向霍远道:“远儿,既然他抢到了,让他把药吃了。” “不,不……”龙涛把药掉在了地上,不断地后退着,寿王这话一出,已经说明,他输了。 霍远面无表情地把药捡起来,递给龙涛。 龙涛一愣,突然呵呵呵笑了起来,他怒视着寿王和霍远,悲愤道:“好,我吃,反正这样的日子我也过够了。只是,我父母是无辜的,希望王爷能放过他们。” “你放心。”寿王道。 龙涛惨笑一声,点点头,接过药丸,一口吞下。 寿王眼看着龙涛七窍慢慢流出鲜血,眼睛缓缓合上,整个人一动不动。他挑了挑眉头,闭上眼叹了口气道:“你放心,你的父母很快就会去陪你的。” 霍远上前摸了摸龙涛的颈部后,向寿王点点头。 “拖下去埋了,别让人看见。”寿王看了一眼祝绝,突然又道,“且慢,以免夜长梦多,还是烧了。” 霍远离开后,祝绝看着寿王一步步逼近自己,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尽管对寿王的冷血惧怕至极,他还是强装镇定道:“还请父王赐药解毒。” 寿王突然快走几步,上前死死掐住祝绝的下颌。祝绝的下颌并非天生,而是崔瑾依靠手术削成这样,寿王此举让他疼痛难忍,甚至超过了腹中的剧痛。 寿王捏着祝绝的脸微微转动,看了看他隐藏在耳后的疤痕,尽管崔瑾不断为他敷药,那道疤痕已经只剩下淡淡的粉色,但因为时间太紧,还未能完全消除。 “不要太自作聪明。”寿王阴狠地说道,“我之所以没选择龙涛,是因为他只会模仿,面对本王之时不仅没有主见,甚至还模仿你,但不代表你就是对的。事实上,他表现地更像是鸿儿。” 说到这里,寿王微微停顿,他也不希望承认自己的儿子面对生死时只是一滩烂泥,但知子莫若父。他选择祝绝最重要的原因是,祝绝表现地更像他理想中的世子,而他需要这个替身是做给世人看的,除了要瞒过所有人,还要能维护寿王府的威名,符合人们期望中的皇族表现。如果面对生死考验之时如龙涛那般,那寿王府的威名将会荡然无存。 “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再提王妃,你只是个替身,不是真正的鸿儿,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小人遵命。”祝绝忍痛跪在地上,叩首道,“请王爷赐解药,留小人有用之身为王府效命。” “那药没毒,痛够六个时辰就会停止。确实有药缓解,不过你刚才的自作主张让我很不高兴,就好好忍到药效消失。” 第五十六章 在祝绝身处寿王的密室中苦苦忍耐药效过去之时,寿王府,乃至整个建章城都轰动了。 因为寿王世子李鸿,遇刺了。 据说是父子二人在商讨局势之时,被议事厅内事先潜藏的高手伏击,此人不仅武艺高强,且卑鄙无耻,在武器上淬有毒药,王府侍卫总统领为救主子,受伤中毒身亡,另外也有两名寿王心腹侍卫殉职。尽管刺客伏诛,世子却也被此人一刀割喉,至今昏迷不醒。爱子受重伤,寿王震怒之下,任命王府侍卫副统领霍远为总统领,全面搜查王府上下。与此同时,刺史府也派出衙差协助王府在建章城内搜捕同党,一时间全城人心惶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王府医官为世子疗伤之时,竟被发现在药中下毒,此人居然也是隐藏在王府的奸细!好在当时崔家三公子正好来王府,疗伤之时也在场,才能识破此人阴谋,否则其他人不懂药理,还真要被他得逞了去。尽管这人抵死不认,被霍远格杀当场,但从此以后寿王不敢再信他人,崔家三公子就一直住在府内,亲自为世子疗伤。 祝绝醒来的时候,感觉一双柔荑和自己两手交扣,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抽泣着,是韦若君。尽管知道这个女人居心叵测,而且如今居心叵测的对象变成了自己,他还是忍不住心里一动。一时情难自持,祝绝的手微微握了回去。 “啊,世子醒了。”韦若君松开手,站起身向屋内众人道。 祝绝有点无奈,即使再留恋手里的触感,也不得不睁开双眼。 “鸿儿,你觉得如何?”寿王心道崔瑾说的没错,麻药对祝绝的作用果然没有对普通人强,这醒来的时间也太快了,好在无伤大雅。不过寿王不知道的是,同样的药,在祝绝身上起效的时间已经远比他刚进刺史府那会儿长的多了。 祝绝按照约定好的,假装张口说话,然后露出一副怎么无法出声的痛苦表情。寿王也假模假样地一番安慰,并把崔瑾叫过来,保证能让世子恢复声音。一番闹腾之后,祝绝终于安静下来。 “姐夫,樱樱,若君,伤员需要静养,既然世子已经醒来,你们就回去。”崔瑾道。 “小舅,你可一定要照顾好哥哥啊。”一群人里,只有郡主是真情实感,哭得一双眼睛都肿成了桃子,她又看了看霍远道,“霍大哥,千万不能再让歹人伤害哥哥了。” “郡主放心,霍远就算豁出性命也不让人伤害世子一根头发。”霍远道。 “那就有劳三弟和远儿照顾鸿儿了。”寿王说完,当先转身出去。 韦若君的眼睛也哭得又红又肿,当然不是伤心,这只是作为一名奸细的素养。她深深地看一眼祝绝,心里有无数疑问。她刚才借机摸过世子的脉搏,确实是微弱至极。她诊脉之术只是皮毛,也只能诊到如此。她已经问过组织,并非他们派出的刺客,而那名下毒的医官也不是他们的人,组织回复可能是朝廷指使。但能杀死寿王三名贴身侍卫的人,武艺必然无比高强,怎的世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寿王居然毫发无损,难道不是刺杀寿王为先么。那名医官就更奇怪,辛辛苦苦潜伏在王府,就为杀一个世子把身份暴露了,难道就为让寿王伤心?不过这种事的确是那位皇帝陛下可能做出来的。一想到那个昏君,她心中的恨意就如同滔天巨浪。 “韦侧妃还请去歇息。”霍远突然在韦若君身边道。 韦若君见祝绝静静躺着,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只得微微一福,离开房间。 这几人走后,崔瑾笑眯眯地和霍远对视一眼,二人也离开了。 屋内寂静下来,能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的整齐脚步声,这是霍远调动了整个建章城的守兵,在王府内外日夜不停巡逻。 祝绝挠了挠脖子,绷带上面干涸的血迹和药物扎地他有点痒。他看着帐顶,嘴角无声地咧开了。原来这就是霍远说的荣华富贵和权力,抛弃自己,偷窃别人身份得到的利益。兜兜转转,他又回到这个恶心的王府,这次却是王府的主人身份,他甚至有点期待接下来的日子。虽然他也明白,无论寿王登基或者失败,他都没有好下场。 不得不说,世子的床是他曾经睡过最软的,祝绝这样想着,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胸口突然一疼,祝绝猛地睁开眼睛,他几乎以为还在做梦。然而上方的人影却把手中的凶器一拔,再次刺了下来。 “啊,你是谁?”祝绝疼得一急,忍不住脱口而出。 人影愣了一下。 祝绝这才想起,自己不该说话的。他眼神一冷,一只手一把抓住那人还要再刺下来的手,将身子一挺,往那人身上撞去。想不到这人竟然没什么力气,被祝绝一扑,两人就摔到了地上。祝绝没站稳压在那人身上,忍不住愣了,那人,居然是个女人。 难道是韦若君? “你这个混蛋,我杀了你。”即使中了透骨钉,祝绝也是个男子。女子挣脱不开他的钳制,便也不掩饰了,直接叫出声来。 原来是个陌生女子。 喊叫声很快引来了外面的侍卫,倒也不用祝绝费心思弄出声响了。 屋内的蜡烛很快被点燃,烛光映照下,祝绝发现身下的女子一张稚嫩的圆脸,年纪尚小,身上穿的是王府内侍女的服饰,她手中的凶器不过是一只铁钗。 “属下保护不力,请世子责罚。”霍远和随后赶来的崔瑾都很懵,所谓的议事厅刺杀,不过是寿王为了偷龙转凤唱的一场大戏罢了,况且祝绝不过是个冒牌货,所以所谓的守卫森严,也不过是外紧内松,做做样子。 谁知道真有人刺杀,还是这么个小姑娘。 祝绝出于扮演需要,装模作样地把茶杯摔了几个,指了指霍远和女子,意思很明确,要他审理。 霍远领会,厉声问道:“你是何人,受谁指使刺杀世子?” “没有人指使我,我就想趁这个混蛋伤重无法反抗,为佳佳报仇。谁知道,谁知道他是装的。” 第五十七章 霍远和正在给祝绝包扎的崔瑾脸色一沉,要知道还有两名侍卫在屋内押着女子呢。 祝绝有点心虚,趁着女子还没说出他能说话的事之前,虚弱地往崔瑾怀中一倒,捂住胸口喘息。 崔瑾心领神会,忙向两名侍卫吩咐道:“你们两个快去通知王爷。霍远,世子刚才用力过甚,伤势复发了,快帮我把他扶到床上。” 两名侍卫答应一声便放开了女子出去了。女子愣了一下,见一时竟无人理会自己,小脸一瘪,露出一丝倔强的表情,竟然抄起地上的碎瓷片,又向祝绝冲过去。 女子显然不会武功,又哪是霍远的对手,且霍远只不过是假意放松警惕,实际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注意着身后,哪会让她得逞。 砰地一声,女子就被踢飞出去,摔在地上爬不起身,疼得眼泪直流。 女子性子刚烈,眼见无希望,手腕一转,瓷片就往自己的脖子扎去,下手之狠,没有一丝犹豫。 “先说清楚再死。”霍远一个跨步,就牢牢握住女子手腕,让她动弹不得。 “有什么好说的!走狗!王府上下谁不知道世子就是个活阎罗。”女子崩溃大吼,泪如雨下。 “佳佳是谁?”霍远问道。 这名字好像对女子有极大的刺激,她听见之后泣不成声,手上也软了,瓷片掉落在地。霍远见她已无威胁,就放开了手。 “佳佳就是佳佳,就为了给世子梳头时拽掉一根头发,你们把她活活打死。她在床上烧了三天,管事姑姑都不肯请大夫。我用尽心思,花光所有积蓄才换到这里伺候,就为了有一天能报仇,可是,可是……呜……呜……” 祝绝已经在崔瑾的搀扶下倚在床上,闻言心尖一颤。女子描述的人,像极了他为了不被世子折磨,向世子投诚那天,被替罪而挨打的那个婢女。若真是如此,那他这一簪子挨得也不冤了。毕竟这件事世子若是主谋,他也是从犯。 房间内回响着女子痛哭的声音,按照李鸿的脾气,祝绝此刻应该大发雷霆,着人将女子拖出去杖毙才是,可他对这样一个如此有义气的女子,又实在狠不下心,所以干脆假装伤重,眼睛一闭。 崔瑾虽不明缘由,但祝绝明显是在逃避,不过他对除了医术外的事都兴致缺缺,也不拆穿。 “世子身体不适,把人先押入地牢,等王爷处置。”霍远瞥了一眼这边,出门吩咐道。 看着侍卫们把人带走,仆役收拾好地上的碎瓷片,霍远正要跟在崔瑾后面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动静。他回头一看,祝绝在床上坐起身,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似乎有话要说。 “她会怎样?”等霍远走近,祝绝低声道。 “刺杀世子,还能怎样?这件事里王爷正缺少一个真正的刺客,她自己撞上来,怪不得旁人。” “可她是为友报仇,如此一来,世子的名声不就毁了。” “祝绝。”霍远看了一眼门口,压下身子附耳在祝绝身边道,“想想自己,难道这个世子是你愿意当的么?她再刚烈,也不过是个小姑娘,王府有的是手段让她按照王爷想要的说。要知道,像她这种重感情的人,就有更多牵绊,更容易就范。” 祝绝身子一颤,看来她和她身边的人,都逃不过受刑和被威胁的命运,不知道要受多少折磨。 “可是她听到我说话了。”霍远正要离开,突然听到祝绝道。 “当真?” “我睡梦中被刺,一时不查。” 霍远微蹙眉头,见祝绝神色不像作伪,叹了口气道:“这次我就为你兜下了,放心,她会死得很痛快。不过,你最好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否则,王爷不介意真的把你毒哑。” 这日之后,世子院内的守卫是真的滴水不漏,守夜的侍从和婢女都被要求必须两人同行,而且要有一名侍卫陪同,以防再发生此类事件。那名女子当晚就在地牢自杀了,霍远看起来没受到什么责难,只不过他没告诉祝绝,那晚的地牢守卫每人挨了四十板子。 王爷也不会再毒哑祝绝,因为按照计划,世子的嗓子“恢复”了,但声音粗哑,十分难听,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崔三公子说因为喉咙受伤,也只能治疗到这个程度。为此,“世子”发了好一顿脾气,撕碎了几张名家字画,那几日伺候的婢女仆从侍卫无不战战兢兢,好在还有韦侧妃。 自从韦侧妃过门后,世子脾气收敛了许多,这点祝绝当初也是见过的。 初冬天气寒冷,可世子的屋内点了暖炉,只着单衣也不会觉得冷。 “世子,力道合适么?”韦若君一双白玉葱般的柔荑在祝绝肩膀上时轻时重地按摩着。 “嗯。”祝绝闭着眼睛享受着,哪怕明知身后的女人居心叵测,但如此美色,又是心上人,怎叫他不陶醉其中。这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吃喝不愁,众星捧月,被看添香,由不得他不乐在其中。也许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祝绝心底竟然渐渐生了妄念,若李鸿能永远不回来,若自己能一直代替世子,该有多好。 韦若君看了看暖炉,嘴角噙着一抹娇羞,柔弱无骨的纤指渐渐地往下移动,覆在祝绝的胸膛上,在胸口画着圈,慢慢地又往下探索,就要去解祝绝的裤子。 “君妹,莫要如此,小舅让我修身养性。”祝绝尽管已经心潮起伏,但还是用尽力气集中一丝理智,抓住了韦若君的手。王爷叫他扮演世子,可没说连世子的女人他都可以碰,他可不想再体会寿王的怒火和惩罚。 韦若君眼底快速闪过一丝阴霾,人却好像没有骨头一样倒在祝绝怀中,樱桃小口在祝绝耳边吐气如兰,吃吃娇笑道:“世子,自从你受伤后,我们都好久没温存过了。崔三公子都回去了,可见你的伤都好了,就算没全好,有了臣妾这副良药,也能立马痊愈的。” 韦若君平日看起来有些清冷,即使在济民医馆和世子谈情说爱之时也无半分逾矩。如今想来,当时不过是因为有祝绝这个外人在。他没想到韦若君在闺房之中竟是如此魅惑,让人更加欲罢不能。 祝绝闻到女子的体香,看着怀中的妖精迷离的眼睛已经蒙上一层水雾,喉头不由得上下起伏。前几日韦若君也向他表示了同房之意,都被他以遵医嘱的借口拒绝。可是今日,不知怎么的,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眼睛发红,身体燥热难当,下面已经有些不耐。 “出去。”祝绝突然站起身,将韦若君推倒在地上。 第五十八章 韦若君的眼里闪过一丝困惑,要知道她今天一来就在暖炉里加了合欢香,这东西本来就是世子的,他看到了又没说话,说明他今日默许她在此过夜,怎的这么一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 她哪里晓得,祝绝虽然之前日日跟在世子身边,但是闺房之趣他又不能在一旁观瞻。故而当韦若君从世子柜中摸出这东西时,他为了不露馅,只能不作反应,其实只是把那当做普通香料。 “世子。”韦若君用尽毕生功力发出一声娇甜至极又略带哀怨的声音,想挽回局面。 “来人,送韦侧妃出去!”祝绝被那娇嗔扰地心火噌一下窜了起来,再也顾不得体面,直接唤人来解决问题。 韦若君被架出去时简直不可置信,虽然她从来不相信男人的海誓山盟,但这失宠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点,成亲才不到三个月啊! 韦若君的离开并没有让祝绝觉得好受,他烦躁地在屋内走来走去,觉得简直气都喘不上来,可没有经验的他并不明白发生何事,只是脑中绮念不断,无法自持。 “世子,属下携人来换灯烛。”外面突然响起侍卫的声音。 祝绝难受地根本不想说话,便未做理会。 谁知道侍卫没听到动静,还以为屋内出了事,竟然慌慌张张推门进来。 祝绝猛然抬头一看,错愕的侍卫身后跟着两名婢女,探头探脑地往屋内看。初入王府,祝绝全身心都在应对喜怒无常的世子和莫名其妙的霍远,后来眼里又只有韦若君,他竟没发现世子的婢女容貌也如此出色。祝绝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眼睛直愣愣盯着其中一人。 侍卫一进门就闻到了合欢香的味道,现在又看见祝绝的目光,立马心领神会,向那名婢女使了个眼色。要知道认识韦若君之前,世子夜里值守的婢女都是容貌出众之辈,为的就是伺候世子。像前日里刺杀那姑娘,年纪太小,本来是没资格值夜的,只是自韦若君进门后,世子眼里再无旁人,这差事才能落到普通侍女身上。但经过刺杀一事,王府内又重新安排了以前做惯的人。 女子露出一副娇羞神色,款款跨进门来,走到祝绝面前,柔声道:“世子。” 祝绝心里的那根弦好似“嘣”地一声,断了。她居然是愿意的,那他便算不得仗势欺人了?祝绝颤抖着手想去抚摸女子的面庞,却被女子一张口,把手指含在了嘴里。 一夜春宵。 祝绝好像做了无数个春光旖旎的美梦,他突然觉得有点冷,猛然睁开眼坐起来。天光微亮,祝绝惊恐地发现自己赤身露体,身边躺了个同样赤身露体的女子,被子掉了一半在地上,难怪他会觉得冷了。祝绝捂住额头,勉强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事,但他一时无法接受,慌乱地爬起来把衣服套在身上。 “世子,还早嘛。”女子被折腾了一夜,这会儿倦意正浓,被祝绝吵醒的她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娇嗔。 女子哪知道祝绝的心思,看天色,霍远一会儿就会过来了,要是让他发现自己睡了婢女,报告给王爷,岂不是要他的命?! 祝绝着急地把地上的衣裙捡起来,匆忙扔在女子身上道:“快点起来,把衣服穿好。” 女子本还想再撒撒娇,却看到祝绝脸色阴沉,世子的脾气她哪敢惹,连忙忍着酸痛把衣服穿上。 祝绝也不等人把头发梳好,就连拖带拽地把披头散发的女子推出门外。他喘息稍定,环视了一眼屋内,把床单被子铺铺好,刚坐到床上,又猛地跳了起来。坏了,他想起来了,昨晚进屋的应该是三个人,除了女子还有一名侍卫和另一名婢女。 丘勇有些犯困了。每次交班之际都是最容易困倦的时候,他使劲拍了拍脸保持清醒,毕竟这几天王府里风声鹤唳,若是再出差池,那就不是全员罚俸禄的事了。他一抬头,晨光熹微中,世子神色阴冷,居然站在屋外冲他招手。丘勇心里一惊,连忙上前,暗道难道是世子看见他犯困,有所不满? “昨夜带婢女换灯烛的是你?”世子问道。 “是属下。” 果然没错,祝绝心道,还好他隐约记得侍卫的下巴上有一颗媒婆痣。 “昨晚之事不许外传。”祝绝道。 “啊?”丘勇不明所以,毕竟世子宠幸一两个侍女,在他们看来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所以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世子所谓何事。 祝绝又羞又气,暗恨这人榆木脑袋,却不知是自己小题大做了。 “我说我和那个……”祝绝说到一半,才想起竟不知枕边人姓名,这可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啊,他一时间有些怅然。 还好丘勇也是个机灵的,毕竟能在世子身边做事的人,不机灵点早就被打死或者做低等侍卫了。 “世子放心,我和秀玉、若梅一定守口如瓶,昨晚这件事一定不让韦侧妃知道。” 祝绝见他误会了,但碍于身为世子的身份,他也不便解释,总之目的达到就成。 临进屋之前,祝绝还是没忍住问道:“昨夜那女子叫什么?” “回世子,是若梅。” 若梅,祝绝准备把这个名字永远藏在心底。 然而有些事一旦开了头,便无法停止。 韦若君自那日被赶出门后,深感危机。毕竟她若是失了宠,等到组织真正需要她里应外合之时,就多有不便,因此日日来世子院中,更加卖力地挑逗祝绝。祝绝深知一个婢女也许没什么,但韦若君可是寿王的儿媳妇,他万万不敢染指,但碍于世子这个身份,他又不能拒绝韦若君前来,毕竟合府上下都知道世子对侧妃情根深种。只是一到入夜,他就把人赶走。 如此一来,每当韦若君离开,祝绝便心痒不已,坐立难安,需要很长时间来平复情绪。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又是丘勇带着若梅和秀玉来换灯烛。 “若梅,你留下。”祝绝眼看着可人儿就要步出房间,终于忍不住开口。 丘勇三人对视一眼,那二人心照不宣,沉默着退了出去。 自此以后,每当丘勇值夜,祝绝就会吩咐他把若梅带来。 若梅毕竟是祝绝唯一一个女人,而祝绝也不像真正的李鸿那样冷酷,只把若梅当做泄欲工具。时间久了,二人竟渐渐生出些情意。 第五十九章 “鸿儿,你输了。”寿王笑了笑,重新摆放起棋子,“不过比前些天有进步。” “全靠父王的指点。”祝绝从容自若地回答。不是他戏好,是因为他习以为常了。寿王在他伤好后隔三岔五唤他陪伴,第一次时祝绝还以为是他和若梅东窗事发,吓得心惊胆战,结果寿王只是让他陪自己下棋。 祝绝不过是农户之子,又怎么懂下棋。下棋是崔瑾教他的,但也仅限于知道规则,毕竟崔瑾的目的从来就不是真的要把祝绝培养成世家子弟。 面对棋力不佳的祝绝,寿王不仅没有大发雷霆,反而极有耐心地为祝绝复盘,告诉他失误在何处,就仿佛面对的是他真正的儿子,竟让祝绝获得了极大的提升。 “等天气暖和了,父王带你去狩猎。”寿王一边复盘一边随意道。 祝绝心里一紧,只得如实道:“孩儿,不会骑马。” 寿王的手一顿,抬头看向祝绝。 祝绝表面平静,心里惶恐不已。这也怪不得他,是崔瑾和霍远没教。 然而寿王的眼里并没有怒色,反而露出一种怀念,他叹息道:“你第一次骑马就是父王教你的,那时候你还小,看见那么高的马,明明很害怕,但为了让我开心,还是强装镇定地拉住缰绳。可后来,你渐渐变得对父王的教导不耐烦,你好久没为了让我开心努力去做一件事了,也好久没有这么平静地陪我下棋了。” 祝绝没说话。寿王经常这样,他知道寿王的话是对真正的李鸿说的,可是李鸿这样年纪的人,总是对教训不耐烦的,所以寿王只能对他说。有时候他有点可怜寿王,儿子不听话,所以幻想出一个听话的儿子么?哪怕只是一个替身。 “没关系,父王重新教你。”寿王从思绪中回过神,继续摆放棋子。 “王爷,霍远求见。”门外突然传来声音。 “进来。” 霍远快步走进来。祝绝抬头一看,一向没什么表情的霍远居然露出一种狂喜之色,他的眼睛好像都在放光,连行礼的动作都带着微微的颤抖。 “王爷。”霍远深吸一口气道,“抓到了。” 棋子呼啦啦掉落一地,寿王猛然站起,疾走两步,连袖子带翻了茶杯都没发现。他一把握住霍远的手道:“人在哪?” “已经押入前院,王爷可要见见?” “哈哈哈哈,当然。”寿王一甩袖子,将手背在身后,走出屋的步伐充满了志得意满。 祝绝见霍远随之离开,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他想知道,他们抓住了谁。 前院的广场之上,十来名士兵神色凝重地持械围住中间一人。这人虽然盔甲破损,浑身沾染了暗红色的血迹,又被儿臂粗的铁链加身,但依然身姿提拔,站立如松。尽管须发皆白,满面皱纹,可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他此刻瞪着志得意满的寿王,嘴角抿成一条线,仿佛要把眼光化成利箭,射死寿王。 “敖正炎,果然是你。哈哈哈,看来天要亡李珏那厮。” “李益,你这乱臣贼子,以阴谋害人迟早被阴谋所害。”敖正炎看起来七老八十,却声如洪钟,震得人耳内嗡嗡作响。 “阴谋?”寿王冷笑一声,“若非李珏刚愎自用,朝廷纲纪败坏,小人当道,你们君臣相疑,再多的阴谋又能如何?敖正炎,李珏是什么样的君王,天下皆知,你如此愚忠一个昏君,难道就是正义么?” 敖正炎神色微动,看来是被寿王戳中了痛处,但依然强项道:“君王有失,臣子应当加以规劝,即使以死相谏,而不是举旗造反,涂炭生灵。” “笑话!”寿王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吼叫,他的面目扭曲起来,似乎遭受了极大的刺激。 祝绝每次见到的寿王都是从容不迫老谋深算的样子,从未见过他如此情绪激动过。 “我与李珏有血海深仇,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不死不休,你竟然叫我以死相谏。” 敖正炎一愣,他显然没想到寿王对皇帝的感情不只是想要皇位那么简单,但他们是亲兄弟,又怎么会有血海深仇? 寿王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他背转身,胸口依然起伏不定,好半晌才平静下来道:“敖正炎,李珏能撑到现在,全靠你在支持。如今你落在我手里,他完了,但本王素来敬佩敖将军你的为人,我希望你能考虑为本王效命。” “我不可能为乱臣贼子效命。”敖正炎连一刻都没有想,就断然拒绝。 “敖正炎,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你留在帝都的家人呢?只要你愿意投诚,本王可以想办法救他们,但若你冥顽不灵,本王得到皇位后,会将你九族夷灭。” 这次敖正炎沉默了一瞬,可最后他尽管已经虎目含泪,却还是摇头道:“我为人一生光明磊落,忠字当头,我的九族若为此而死,也将名垂史册。而你,即使你造反成功,也只会留下千古骂名。” “迂腐。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清楚,带下去。” “父王,孩儿先告退了。”祝绝眼见情势如此,便知道寿王不可能再有心思下棋。 “嗯。”寿王看了一眼祝绝,突然皱眉道:“天气这么冷,为何出来不把披风披上?” 祝绝这才想起他出来的时候把披风落在寿王房中,主要是他以为一会儿还要回去。 “远儿,你随我来,把披风给世子取来。”寿王道。 祝绝站在阶上等霍远,看着士兵们拉动铁链要拽敖正炎离开。 敖正炎却突然回过头来,目光直直地盯着祝绝道:“你是鸿儿?” 祝绝没想到敖正炎会突然与自己说话,有些慌神,但士兵们见敖正炎有话要对世子说,便没再动作,反而盯着祝绝,等他吩咐。 祝绝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两步,行礼道:“敖将军。” 敖正炎居然露出一丝错愕,随后苦笑道:“你和盛儿年纪相仿,小时候不爱和锦儿他们那几个大孩子玩,常跟着盛儿到我军营里,那时候一口一个敖伯伯地叫。也是,如今你我已身处敌对,敖伯伯这个称呼,便也随往事湮灭了。” 祝绝不动声色,实际心里暗暗叫苦,霍远是让他记住李鸿身边的人事,可敖正炎这等久远的故人,他哪里会知道?好在敖正炎自己自圆其说了,不然他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 第六十章 敖正炎长叹一口气道:“也罢,世子可还对幼时的事有印象?” 能有印象才怪,祝绝腹诽。他表面上却长叹一口气道:“往事已矣,将军何必再提。” 敖正炎沉默片刻,还是坚持道:“世子也许已经遗忘了,但我对世子却印象尤深。那时你小小年纪,就写出‘愿为生民披战甲,马革裹尸亦长歌’的诗句,如今世子可还记得初心?” 祝绝自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两句诗,他对诗文研究不深,但这两句不算深奥难懂,他在心里咀嚼两次,也大约明白其意。且不说一个孩子是不是真的懂什么是马革裹尸,即使懂,如今就算真正的李鸿站在这里,也早就变了。 “世子,如今双方交战数月之久,百姓苦不堪言,尸横遍野。如今更又进入冬季,将士们补给缺乏,难以为继,若继续下去,举国上下都将为此付出沉重代价。若真让寿王接掌皇位,这满目疮痍,又要多少时间来平复?若寿王和平王二人肯就此收手,偏安一隅,老臣愿以一身担当,联合朝廷上下,保二位王爷一命。还望世子能不忘初心,对王爷多加劝谏。” 祝绝看着敖正炎,刚才满身利刺的人如今卸下所有防备,像个迟暮的普通老人,眼中的恳切焦急毫不掩饰。他如同上了岸的鱼儿,如同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绝望而无用地挣扎着。 面对如此真诚的目光,祝绝很难再装傻充愣下去,他叹了口气道:“将军可愿意听一个故事?” 敖正炎一愣,“请讲。” “有一个孩子,他父母俱全,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他们家本住在帝都,以父亲做些小生意为生,生活虽不富裕,却也平安喜乐。后来,大姐许了邻居的一个哥哥,两人青梅竹马,两家父母也对婚事十分满意。这位哥哥在一位大官家里做事,虽然在府中低三下四,但收入也算不错。正好大官家的姨娘生了孩子,那段时间人手不足,哥哥看大官招人的条件给得不错,就托人把大姐和她母亲招了进去。谁知道祸事就此而起。” 霍远已经取了披风来,看见此景却没有上前打断,而是静静站在原地等待。 祝绝再次叹气道:“大官有一个成年的女儿,长得十分貌美,那年太后大寿,召集帝都中官员女眷参加,谁知道在宫里发生了什么,大官的女儿便被皇帝看上了,要纳为妃。可小姐明明早已嫁为人妇,皇帝此举,有违伦常,大官哪里肯依,便如将军所言,上书力谏。此举自然惹恼了皇帝,在一次上朝之后,大官不知怎么就死在了宫里,他的财产被没收,家眷也被没官。前来颁旨的宦官硬要把大官的女儿带走,小姐不堪受辱,撞柱自杀了。大姐原本只是帮佣,过些日子便要走了的,如今竟要被没为官妓,哪里肯依。她一介平民百姓,没什么见识,竟当场和官兵发生冲突,被官兵以拒捕为由,一刀毙命。母亲眼见女儿死在面前,便发了疯,要和那官兵同归于尽,可螳臂岂能挡车,母亲自然也……” “敖将军,你可知道那个大官是谁么?”祝绝问道。 敖正炎不语。 霍远走了过来,为祝绝披上披风,冷漠道:“他当然不知道,自皇帝登基的这些年,像这样的官员又岂是一只手能数的过来的,这故事套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合适。” “世子这故事从何听得?”敖正炎问道。 “是一个军中的小兵,说来敖将军也不认识。他母亲和大姐死后,父亲受了打击,偏偏帝都中时疫盛行,他父亲便感染上了,没过多久,与世长辞。他也是那时候随着二姐,同逃疫的人一起,离开帝都,在父王统辖的县上定居下来。”祝绝道。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敖正炎道。他记得那场时疫,本来应对得当的话,不会造成那么多的感染。可皇帝那时新纳了一名宠妃,日日笙歌,并要为她建立新宫。不仅不肯上朝,置朝臣上书于不顾,甚至四处征调民夫,还挪用国库。朝中那时尚有些忠直之臣,但也仅着眼于劝谏皇帝,对其德行有亏痛心疾首,对于民间疾苦,就未必那么上心了。以至于等到疫情蔓延,百姓逃逸,才发现事情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敖正炎有些惭愧,他当年也是那一批劝谏之臣,也同样没注意到百姓的生死。 祝绝轻笑一声,“将军,这十年来,又有多少这样的大官,更有多少这样的百姓?这样的君王,他还有资格立于朝堂么?” “但这不是反叛的理由,为人臣子,尽忠天子,乃是应为之义。”敖正炎道。 祝绝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霾。敖正炎还是不懂,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啊,为证自己的道,为明自己的义,为保自己的名。他们的眼睛永远望着天,而不可能真正低下头来,看看脚下这些蝼蚁是如何地挣扎求存。 “不必再说,将军请。”祝绝猛地转过身,他不想让人看见他眼中的泪花。 敖正炎这次没说什么,叮叮当当地被士兵们拉走了。 “你这故事从何听得?”只剩两人后,霍远也问道。 “我不是说了吗?” 霍远没再说话。 但是故事的后半段祝绝没有说,这个孩子在寿王辖下住了十年后,寿王谋反,因为战局不利,四处征调兵丁,而这孩子也被强征入伍。后来,他们一伍人看管祝绝,他被一心救弟弟的祝融说动,逃出军营,最后被张会所杀,这人的真名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大家都叫他,石头。 “霍远,若敖将军投诚,王爷真的会救他的家人么,这不是风险很大?” “王爷用反间计之初就派了几人去帝都了,能救一个是一个,好歹有人能钳制住敖正炎。若敖正炎不肯归降,也可以利用他家遗孤向天下人宣示皇帝的刻薄寡恩,策反敖正炎的旧部,让皇帝更加孤立无援。实在不行,也就损失些人手而已。” 人手。祝绝心里苦笑,当权者轻飘飘的一句话,下面却隐藏着血淋淋的人命,若是老鬼他们兄弟几个被王爷派去,不知道霍远能否说得这么轻松。 第六十一章 第二日,寿王召见祝绝的时候,说敖正炎下牢之后便一脸颓然,不言不语,再不如之前那般怒发冲冠的样子。寿王觉得也许有望劝降敖正炎,他对祝绝昨日的举动表示了满意。虽然于祝绝而言,他不过是一时有感而发罢了。 “鸿儿,若敖正炎归降,你当居首功,需要什么奖赏可向父王提出。”寿王微笑道。 祝绝偷瞄了一眼寿王,那身心舒畅的样子不像作伪。祝绝犹豫了一瞬,鼓足勇气道:“小人想念母亲,还望王爷成全,能让小人见一面。” 寿王喝茶的手一顿,屋内的气温显而易见的冷却下来。 祝绝也知此举冒险,只是他不反抗的理由就是母亲和二哥,如今几个月过去,未能相见一面,他对王府和刺史府的这些人,毫无信任可言,他必须见一见。 “你胆子挺大。” 祝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退为进道:“小人该死,因王爷金口玉言提出奖赏,才斗胆要求。” 寿王站起身,缓步踱至祝绝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他半晌,才语调深沉地道:“也好,我答应你。不过你如今是什么身份,应该心里有数,若让你母亲知道真相,后果你承担不起。” “小人省得。”祝绝重重叩下头去。 寿王倒是说到做到,第三日一早,霍远便通知祝绝前去花厅见祝母。 祝绝心里欢喜,急急整理仪容,却在对镜之时,看清了自己那张脸,不由沉默下来。 花厅里,祝母局促不安地喝着茶,她如今身着绸缎,比之前富态了许多,连原来满头的白发也变黑了不少。她时不时张望着门口,一双手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 “祝伯母,祝绝一会儿就来了,您别紧张。”崔瑾温和地安慰道。 “崔公子见笑了。”祝母尴尬笑笑,“毕竟是王府,我这心里打鼓。” 祝绝走到花厅门口时,听到母亲和崔瑾的交谈声,心中激动难以自持,竟一时情怯,不敢举步。他在门边深呼吸了几口,才缓缓迈进厅内。 祝母听到脚步声,欣喜地站起来,却看到两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她着急地往二人身后瞧,却再无旁人进来,不由露出失望之色。 “祝伯母,我介绍一下,这就是王府世子,祝绝现在在他身边做事。”崔瑾笑吟吟地道。 祝母一惊,连忙要下跪,慌得祝绝一把扶住母亲。母亲拜儿,这可如何使得。他瞥了一眼笑容可掬的崔瑾,心底生出一股怨恨。 崔瑾混似不觉,一边帮忙搀扶祝母一边道:“世子是在下的晚辈,祝伯母无需行此大礼。” 被祝绝搀住的那一刻,祝母心中莫名生出一种亲近之意,明明完全不同的人,她就是莫名想起日思夜想的儿子。她偷看了一眼祝绝,心里暗自责怪自己僭越了,连忙收回手。 祝绝手中一空,心里也是一空,站在原地神情寂寞。 “世子,民妇是祝绝的母亲,不知他人在哪里?” 祝绝垂目默然,半晌才道:“真是不巧,昨晚小王有件要事定要员外郎出城去办,未及通知小舅,让,让伯母扑了个空,实在抱歉。” “啊。”祝母闻言满眼失望,讪讪问道:“那小儿一切还好么?有没有给世子添麻烦。” “员外郎一切都好,身体康健,办事得力,是小王身边不可或缺的一把好手。”祝绝道。 “那就好,那就好。”祝母总算露出一丝喜色,之后便不知道再说什么。 “既然员外郎不在,那我就带着祝伯母回去了,以免叨扰了世子。”崔瑾道。 “且慢。”祝绝突然一声喊,倒把祝母吓了一跳。 祝绝心知失态,连忙补充道:“员外郎临去之前托小王代问,伯母身体可好,生活可舒心?” 祝母闻言,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她连连点头,“好得很,崔公子不仅派丫鬟服侍民妇,还为民妇调养身子。民妇往日里都是操劳惯了的,这一闲下来,还真不习惯哩。世子,还望您转告小儿,让他好好办差,报答……世子?” 原来祝绝听到祝母的叙述,心潮澎湃,竟一时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他赶紧转身,掩饰情绪。 “我家世子幼年丧母,这是感怀员外郎母子情深。”霍远连忙在一边为祝绝转圜。 祝母心道原来如此,她对世子生了一些怜悯之情,可贵贱有别,她想安慰又无从说起,只得把求助的目光转向崔瑾。 “世子,今日看见祝伯母,相信小绝一颗心也该放回肚子里。若小绝好好办事,以后自然还有机会相见。”崔瑾道。 祝绝心知崔瑾这是警告自己要听话。他用力掐下大腿,才镇定下来道:“还请伯母好好保重。” 崔瑾二人走后,祝绝转过身,却看见祝母原先坐的地方,茶桌上竟然放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裹。他将其打开,手忍不住颤抖起来,里面放着几张葱油饼,那是祝母往日做惯了的,他们兄弟几人常吃的东西。想来今日祝母是带来给祝绝,想让他尝尝幼时的味道。天气寒冷,油饼早就凉透了,可祝绝放在嘴里,却觉得暖到了心窝里。 这晚,祝绝第一次拒绝了韦若君前来的请求,他着人叫来丘勇,让他把若梅带过来。 “陪我喝一杯。” 若梅走进来的时候,屋内一股酒味,祝绝坐在桌边自斟自饮。她没有说话,而是从身后环住祝绝,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她现在已经很少如第一日那般露出勾引之态了,因为受伤后的世子似乎变得不一样,不再是那个把她当做宣泄工具的人。他会抱住她什么也不做,会教她写字,甚至有时候,会问她家里人,问她过得怎样。她有时候壮起胆子,和世子吐露自己的一些小烦恼,世子并没有不耐烦,而是微笑着安静听她讲,还会安慰她。 然而白日里世子还是那么暴戾,会因为一点点小错惩罚下人,会对她视而不见,只对韦侧妃笑。若梅不明白世子为何这样矛盾,但她能感觉到他心里暗藏的悲伤和寂寞。 若梅觉得,她是真的爱上世子了。 第六十二章 两人正温存之际,屋外突然响起吵嚷声,似乎有不少人的样子。 祝绝一惊,连忙放下酒壶,打开门想看看发生什么事。 “启禀世子,有刺客袭击王府,霍统领请世子待在屋内,以策万全。”原本守在院门口的侍卫都聚在了屋门口,更有不少不常见的面孔,应该是王爷身边的人。 若梅则赶紧躲在屋角外面看不到的地方。 祝绝关上门。看这阵仗,这次的刺客恐怕是真的。他看了看惊慌失措的若梅,上前握住她的手道:“一会儿我想办法出去,他们一定会跟着我,到时候你见无人在外面就赶紧回去。” 祝绝的话让若梅有些失望,她本就是世子的通房丫鬟,不明白两人为何要偷偷摸摸的。若说世子是爱重韦侧妃,怕韦侧妃知道,又为何不与之同房。但她毕竟只是丫鬟,便柔顺地点点头。 祝绝坐在门边听着外面的动静,没注意若梅的情绪。吵嚷声渐渐远去,似乎是离开了这一片。过了一会儿,有人在外面低语道:“韦侧妃被刺客挟持了,王爷吩咐不要让世子过去添乱。” 韦若君被挟持?祝绝一方面确实担心,一方面要想办法让若梅出去,闻听此言,立马打开门。 说话的两名侍卫一脸错愕的抬头看来,毕竟谁也想不到世子会躲在门边听墙角。 “世子,王爷吩咐您不可以出去。”眼见祝绝要离开,侍卫伸手一拦。 祝绝露出李鸿最阴狠的表情,一句话不说走到侍卫面前,死死盯着他。侍卫虽然迫于王爷的命令,寸步不退,但眼神却不敢交汇,微微躬身,低下头。 祝绝趁其不备,一把抽出侍卫的佩刀,架到他的脖子上,阴冷地问道:“现在呢?你让不让?” “世子若要属下的性命,属下不敢反抗。” 祝绝有些诧异,以他对霍远几兄弟的了解,除了霍远,其他人还没有对世子忠诚到能牺牲性命的地步,看来王爷身边的侍卫确实不一般。他想了想,以李鸿的性格,多半会真的给这个侍卫一刀,即使最后自己也会被拦下,但此人多半性命不保。一方面祝绝实在下不了手无故杀人,一方面就算杀了他自己也出不去,他突然将刀反手一挥,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世子。”所有侍卫都惊慌失措。 “让我出去,否则我要是伤了死了,你们都要陪葬。”祝绝冷笑,并且有意朝世子院中的侍卫方向退去。毕竟,就算王爷的侍卫愿意以身相殉,世子院中这些人就未必那么决绝了。 果然这些人见祝绝过来,不仅不拦,反而让出一条通道。 “别过来。”突然王爷的侍卫中有一人想从一旁偷袭,祝绝心里一狠,竟然真的在脖子上拉开一条口子,鲜血顺着刀锋流落下来。 这一举彻底震慑了众人,他们无法阻拦,只能在身后跟着祝绝,以防他被刺客伤害。 祝绝最后看了一眼房门,那里已经无人值守了,便转身向府内如今灯火最盛之处跑去。 王府花园的荷塘边,冬日里早无亭亭荷盖,连露出水面的枯枝败叶都被府内园丁清理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池塘。一名男子用刀架在韦若君脖子上,站在靠湖的一边,对面是霍远率领的一众王府侍卫,侍卫们的火把把这一片照的如同白昼。 “投降,你的同伙全部被捉拿住了,何必做无谓反抗。”霍远道。 男子一言不发,蒙面巾下只发出一声冷笑。 霍远有些为难,倒不是因为韦若君被挟持,毕竟王爷已经吩咐不必在乎韦若君的性命。只是其他刺客凡是有被擒的,全部服毒自尽,如今只剩下这一个活口,此人显见是想活下去,不然也不会挟持人质,但要如何劝说他投降,就有些不好办了。 “世子,世子救我!”原来是韦若君看见了祝绝的身影,大声呼救。 霍远眉头一皱,祝绝这个时候出来捣什么乱,他在这里,当着其他人霍远就无法枉顾韦若君的生死了。 祝绝此时表面平静,心里早已翻江倒海。即使在这么多侍卫的火把照耀之下,韦若君身上那皎皎如月的光芒依然清晰可见,而同样清晰可见的,是她身后那名男子身上的光。祝绝明白了,这个人就是当初在掬星阁外杀他那个王爷,他和韦若君是一伙的! 祝绝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他曾经为韦若君隐瞒,是希望寿王父子能被他人歼灭,不得好死。可如今他顶替李鸿做上世子,生活无虞,寿王也常把他当做真正的儿子来疼爱。最重要的是,只有待在王府,他才不会成为崔瑾的牺牲品,所以他开始不希望寿王失败。但是,他也不希望寿王成功,寿王一旦做了皇帝,那是不可能安排一个替身来做太子,李鸿就会回来,他一样成为弃子,会被崔瑾关进那暗无天日的地牢。 就在祝绝愣神之际,身后一名侍卫偷偷潜上来,一刀柄打在祝绝的肘关节处。他手中一麻,钢刀掉落在地,随后众侍卫一拥而上,将祝绝押住,以防他再伤害自己。 而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就在所有人都被祝绝这边的动静吸引时,男子突然把韦若君一把推进霍远怀里,纵身跳进了荷池中。 “放箭。”霍远立马吩咐道。 数百只箭矢齐齐射入水中,水面上漾起一股鲜血,但人却没有浮上来。 霍远怕把人射死了,举手阻止了弓箭手,并派人下水搜寻。 祝绝通过那人身上的光,他所在的位置看得清清楚楚,侍卫们虽然在他身边来回搜查。但荷塘的水下,没被清理干净的根茎错综复杂,加上箭矢入水带起了塘底的淤泥,把水搅得浑浊一片,他们竟然半天都没发现此人。那人看似胡乱躲闪,其实是朝着一个特定的方向而去,只怕那边有这人留下的后手,就是为了逃跑之用。 祝绝看了看韦若君,她脱险后站在原地紧张地看着水面,竟然没有像该表现的一样扑入他怀里撒娇。祝绝突然明白了,原来这个人才是韦若君真正关心之人,也许就是她的爱人。 祝绝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扭曲的愤怒。 第六十三章 “霍远!” 霍远突然听见祝绝大声叫他,他循声看去,只见祝绝甩开了侍卫的钳制,缓缓举起右臂,指向池塘中一处侍卫搜索的死角。 不及多想,霍远一把夺过身边弓箭手的弓,一箭射向了祝绝所指之处。 其他侍卫也反应过来,纷纷向那处靠拢。 片刻,一具带箭的身体从水塘里缓缓浮起,侍卫们一拥而上,将昏迷的人绑了个结结实实。 霍远疑惑地看了一眼祝绝,没说什么,带人把刺客拖走了。 韦若君呆立在原地,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不言不动。 祝绝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快意?后悔?或者两者都有。他有些微醺的头在冷风吹拂下终于清醒,还觉得有点疼。 祝绝摇摇晃晃地回到屋里,若梅人已不在,他衣服也没脱,倒在床上。 第二日,睡得正沉的祝绝被霍远叫了起来,晕晕乎乎地由着丫鬟为他梳洗换衣。 “王爷要见你。”霍远道。 寿王正在作画,看到祝绝到来,他招招手,示意祝绝靠近。 祝绝凑近一看,寿王画的是一个人,一个年轻男子,男子相貌堂堂,和李鸿有那么一丝丝相像,但是此人眉眼低垂,显得恭敬顺从,不似李鸿那般神采飞扬。 这是李鸿?难道是寿王笔力不佳,所以画的似是而非?祝绝想。 “你认得此人么?”寿王问道。 祝绝皱眉又仔细看了看画,不确定道:“是孩儿?” “是你的堂兄,李盛。” 李盛?这个名字对祝绝来说非常陌生,他在记忆中搜寻了一圈,才恍然道:“哦,是敖正炎的徒弟,南依王李盛。” 寿王仔细地观察祝绝的一举一动,他的神情不似作伪,于是寿王状似不经意地道:“昨日能抓到刺客,还多亏鸿儿,府内有一名园丁是这人的内应,不知何时在荷池水里挖了一条通道通往后院池塘。若他从那通道离开,后院池塘没有侍卫,定会让他逃脱。” “这都是孩儿该做的。”祝绝本能地回道。但是他心里却不由将此事和李盛联系了起来,那人是个王爷,寿王又无缘无故画起南依王。难道说,刺客就是南依王?他不是在战场上失踪了,怎么会跑到敌方的大本营躲藏起来? 寿王没落下祝绝神情的细微变化,他眼眸渐冷道:“鸿儿,据远儿说,当时水里一片浑浊,众侍卫都没找到刺客,你怎么能精准指出刺客的位置的?” 祝绝手一抖,额头见汗,他昨日喝多了,一时酒意上头才那么做的,竟没想到后果。他连忙跪下,嗫嚅道:“我,我就是,直觉而已。” “我竟不知鸿儿有如此本事。这样,我房内事先藏了三名侍卫,鸿儿,能否用你的直觉指出他们在哪?” 什么?房内有藏人?祝绝心慌不已,眼睛四处乱瞟,这屋内看似无处藏人,其实处处可藏人。他昨晚能找出刺客的位置,全靠那人身上的光芒,可此事怪力乱神,而且又只有韦若君和那人身上有,若寿王深问下去,他要如何自证?何况,他今日清醒过来后,对昨日之事已经后悔,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意泄露二人身上发光之事。他隐隐觉得,能发光的人定不同寻常,与他们作对可能没有好下场。 “鸿儿,找的如何?”寿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不对,他是假的世子,寿王与他相处,除了霍远,从来不让旁人在侧。今日寿王这般咄咄逼人,万一他一时情急泄露了身份,寿王岂不是要杀人灭口?霍远以一对一尚有余力,但是以一对三未免托大了,万一跑了一个,不是闹得人尽皆知?寿王会冒这个险么?除非…… “父王,依孩儿看,屋内并无人躲藏。”祝绝心一横,干脆回答道。 寿王没有说话,沉默半晌道:“鸿儿,你随我来。” 祝绝松了一口气,赌对了。他看着寿王翻出柜子某个格子里的几本书,在格子内侧的图案上面一阵摆弄,柜子咯吱咯吱响了一阵,向一边滑开,一道向下的阶梯出现在眼前。 这是寿王的密室,祝绝上次被寿王下药后就是在这里面渡过的。尽管出了崔瑾的药庐后,祝绝对这种幽暗的阶梯都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但是霍远就在身后,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随寿王走下去。 好在密室内点燃了不少蜡烛,虽然不说亮如白昼,但至少没有阴暗的角落。 密室不大,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几只椅子。 一人听见声音,从椅子上慌忙站起身来,拜倒在寿王脚下。 “你认得她么?”寿王转身问祝绝。 祝绝一下来就看到了这人,他的心比这数九寒冬的密室还冷,听到寿王的问话,他木讷地回道:“是孩儿的贴身婢女。” “鸿儿,我听说你最近和她走得很近,日日都要召唤侍寝,有这回事么?”寿王问。 祝绝浑身发抖,没有说话。 寿王施施然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冷冷道:“你小舅让你修身养性,你倒是没碰韦若君。本王还以为你是真的听话,想不到,竟然给我来了一手暗渡陈仓。” “王爷,还请不要责怪世子,奴婢绝无非分之想,只是尽一个丫鬟的本分。奴婢以后,以后不再出现在世子面前,损害世子身体。若王爷仍不满意,请将奴婢赶出王府,奴婢绝无怨言。”若梅突然膝行几步,跪在寿王面前哭诉。 “鸿儿,你觉得呢?她勾引主子,是杖毙她,还是放她一条生路?”寿王道。 祝绝心慌意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流泪道:“都是孩儿定力不足,请父王赶她出府。” “你们还真动了情。”寿王猛地站起身,一把将桌上的茶壶挥到地上。 “没有,绝无此事,奴婢只是尽力服侍世子而已。”若梅哭道。 寿王胸口起伏,半晌冷笑道:“若他是真正的鸿儿,你对他有情,纳了也就纳了,无非一个女人而已。可他什么身份,若与旁人生出亲密关系,迟早都会露馅。你要怪,就怪他一个贱东西,却多了无谓的痴心妄想。” “什么意思?”若梅抬起头,呆呆地看了看寿王,又去看祝绝。 第六十四章 祝绝瘫坐在地,他知道,寿王下定决心处死若梅了。他假装世子的事仅限于几人知道,其他人若听闻真相,唯死而已。 “我说,他不过是世子的替身,你若想通过勾引世子飞上枝头变凤凰,那恐怕愿望要落空。”寿王微笑着,不无恶意地道。 若梅摇晃了一下,明媚的眼睛里瞬间失去神采。 寿王冷笑一声,目视霍远,霍远将一把匕首扔在若梅面前。 “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这个冒牌货欺骗你的感情,若你愿意手刃此人,无论你想离开王府,或者想在世子身边做个妾室,我都可以满足你。”寿王在若梅耳边轻声道。 祝绝看向若梅,微微摇头,不是他怕死,而是他知道寿王的承诺是不可相信的。寿王明明知道他不会死,却还要若梅杀他,无非杀人诛心,让他对若梅的感情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若梅缓缓拾起匕首,低头看着刀锋上反射出的亮光,她的神色被遮挡在头发下面看不清楚,清冷的声音回荡在密室里,“你不是世子,那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么?” 祝绝犹豫了一下,事已至此,他也没必要再骗,“我是祝绝。” 若梅愣了一下,她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过了很久才想起来,是那个总跟在世子身边,矮小苍白瘦弱的少年。他刚来王府的时候,被世子折磨地半死,还一度成为下人们口中茶余饭后的谈资。 若梅自嘲地笑起来,她摇头,“原来是你,原来是你,你骗得我好惨!” 最后一句话,若梅的声音凄厉尖锐,仿若女鬼哭泣。她手持匕首,猛地冲往祝绝。 祝绝心死如灰,不闪不避,闭上眼等着匕首刺入身体。他骗了她,无论如何,在她死之前受她一刀,让她发泄出这股怨恨也好。 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若梅柔软的手撞在了祝绝肚子上,只有微微不适。若梅无力地倒在祝绝怀中,伸出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抚摸了一下祝绝的脸,便垂了下去。她的头无力地落在祝绝耳侧,声音轻快又干净,仿佛那十来个夜里两人耳鬓厮磨之时。 “他们不会放过我。”若梅轻笑了一声,微弱道,“好好活着,我不后悔。” 之后,若梅便再无声息。她的身体失去支撑,从祝绝肩膀滑落在地上,那只匕首插在她的肚子上,伤口处仍不断向外涌出鲜血,满地的红色,仿佛在阴暗中开出了一朵鲜艳的梅花。 祝绝满脸满身的血,如此艳丽的颜色却衬地他整个人如同一张白纸,好像他的浑身血液也随着若梅的一起流失殆尽了一样。 霍远皱紧眉头,双手使劲抓住自己的衣角。 寿王的眼里有微微的动容,但眼神却好像越过这间昏暗的密室和久远的岁月,飘到了不知何时何地去。 良久,静默的密室里才响起寿王的声音,“断他三天药。” 随后,寿王绕过地上的血泊,快速地离开了密室。 即使恨意再深,悲伤再切,当药瘾发作之时,祝绝仍毫无理智,不断跪地哀求着,哀求霍远能怜悯他,求王爷放过自己。 霍远尽管眼睛里满含热泪,但他仍然什么都没做,只是依照命令在祝绝自残的时候阻止他。眼睁睁看着祝绝像一条在沙漠里垂死挣扎的鱼,疯狂,痛苦,喘息,安静。 三天结束的时候,祝绝已经完全不能自己站立。他被霍远架住一只胳膊,每走一步阶梯身子都会一歪。他的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他的眼睛似乎已经看不见光明,他甚至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若梅早已冷却的尸体,苍白孤独地坐在密室的角落里。 “背他回去。”寿王见状只是道。 霍远临出门之际,寿王赶上来,把披风披在祝绝身上,又细心为他系好带子,戴好兜帽。 这三天发生了很多事。 那个刺客伤得不重,第二天就清醒过来,而在地牢里的敖正炎却在同一天自尽了。之后,那个刺客又莫名其妙地从地牢里消失不见。两项重大疏忽,寿王大怒,地牢的看守又遭了一回殃。主要负责人不仅被打了板子,罚了俸禄,还被贬为普通侍卫。 “真是多事之秋啊。”韦若君叹息一声,看了一眼世子的院门,转身回了掬星阁。据说世子感染风寒,她已经是第三天前来请见,却又被霍远给挡了回来。世子如今这般对她,她已经接受自己失宠的事实,只望能在尘埃落定之前不被逐出王府就好。 祝绝其实完全不知道韦若君请见的事,他虽然并没有感染风寒,却比风寒更严重。断药三天造成的损害太大了,加上若梅之死,他一直在床上噩梦连连,冷汗不止,根本无法入睡,黑眼圈重的就像一只熊猫。他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好像惊弓之鸟,听到一点动静就浑身发抖。 霍远一直在屋内照顾祝绝,他不敢假手于人,所有的侍卫婢女都被他挡在了屋外。别说韦若君,连郡主前来都没能见哥哥一面,气得她和霍远大吵一架,去找王爷告状。至于王爷怎么安抚郡主,就不是霍远要操心的了。 直到崔瑾到来,这种局面才改变。 崔瑾带来了一个油纸包裹,包裹一打开,一股葱油饼的香气便在屋内四散开来,这饼子显然刚做好不久,还冒着丝丝热气。 “伯母在我临走前嘱咐我告诉小绝,要乖一点,别给世子添麻烦。”崔瑾把饼子捧到祝绝面前,笑容满面地说道。 祝绝低着头,手死死抓住被子边,一言不发。 “这饼子你真的不要么?若是不要,我就喂狗了。”崔瑾道。 见祝绝还是不说话,崔瑾脸色一沉,看向霍远道:“既然如此,把药端过来,反正只要有这张脸在,即使是木偶,也能发挥作用的。” 霍远眉头一挑,突然插嘴道:“世子,属下全家遭难的时候,也是心死如灰。可他们无论如何痛苦死去,死之前对我的愿望都是,好好活着。世子,有人对你说过这句话么?” 祝绝一愣,若梅临死前的话回响在耳边,那人趴在肩上的温柔触感仿佛依然留存。他突然就不抖了,祝绝伸出手接过葱油饼,撕下一角在嘴里缓缓咀嚼着,动作优雅自如,好像在吃一块精致的糕点。片刻后,祝绝莞尔一笑道:“小舅放心,鸿儿没事了。” 第六十五章 世子几天前去王爷那里商议事情,住在那边,回来后就感染风寒谁都不见。这是丘勇近七天里首次见到世子,他的心里像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因为,若梅失踪,连管事的姑姑也不知她的去向,今日丘勇带来换灯烛的两名婢女是新委派的。 丘勇看世子在埋头写字,他默念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等侍女一换好灯烛就连忙往门外退。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前脚才踏出门,世子的声音后脚就传来:“丘勇你留下。” “世子,若梅姑娘回乡探亲去了。”丘勇立马知情识趣地道,这也的确是管事姑姑给出的答案。 祝绝脸色一沉,手中用力,几乎捏断笔杆,但他的声音却平稳无波,“无妨,反正小王最近身体也不好。不过,我想问问,韦侧妃怎么知道若梅之事的?” 丘勇显而易见的猛地一抽气,跪倒在地,叩头道:“世子饶命,属下,属下那是喝多了,一时口快,但是属下已经嘱咐田金栋那厮不要外扬,谁知道他会泄露给韦侧妃。世子,不关属下的事啊。” 祝绝的心口好像堵了一块大石,让他呼吸不得。他其实并不知道若梅的事怎么被寿王发现的,刚才不过是诈他一下,排除可能性而已,谁知道一句话就让丘勇全部交代。他想起密室里盛开的那一朵血花,眼睛慢慢变红了。 丘勇半天没听到世子说话,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但他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毕竟不过是女人争风吃醋的事而已。就在这安静地氛围中,他突然听到一声轻笑。 呵。 世子的衣摆慢慢凑到丘勇的眼前,他把头埋得更低了。 噌地一声响。 那是丘勇的佩刀被拔出的声音,他抬起头,看见世子举起刀。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连后退,口中语无伦次道:“世子饶命,不关我的事啊。” 然而就在丘勇惊恐的眼神里,世子反转刀柄,一刀捅在自己腹部。随后,钢刀被扔在丘勇面前,世子一把拉开房门就往外奔跑,一边跑一边还喊道:“来人啊,抓刺客。” 丘勇甚至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就被捆翻在地,世子掏出手巾,狠狠塞在他的嘴里,堵得他呼吸都不能顺畅。他瞪大眼睛,嘴里唔唔地想喊冤,可没人能听懂他说什么。 “杖毙。”世子冷冷道。 一名侍卫脸色迟疑道:“世子,这么大的事,又好不容易留了活口,应该禀告霍统领和王爷才好处死。” 另一名侍卫则道:“属下立马去请医官来为世子诊治。” “全都给我站住,我说杖毙,做不到就都给我去死!”祝绝道。 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阴冷的世子,侍卫们噤若寒蝉,没人再敢提出异议。刑凳很快从偏房里被抬出来,一声声板子拍打皮肉之声响彻院内。 祝绝听着那击打声,突然想起了“宝贝”,这声音一听便知道丘勇也穿着“宝贝”在身上。他冷冷一笑,挥手让人停止。 “去衣再打。” 行刑的侍卫对视一眼,却不敢违拗世子的命令,去扯丘勇的裤子。 丘勇用力抬起头,他的眼睛和祝绝的一样通红,但里面充满了不解,愤怒,痛恨。 祝绝面无表情,眼看着丘勇的臀部几下就肿的老高,渗出鲜血,慢慢地他身后一片模糊,原本嘴里还时不时发出的唔唔声最终变为无声。丘勇就像一块早已烂透的猪肉,趴在刑凳上一动不动。 “世子,他没气了。”一名行刑的侍卫探过丘勇的鼻息后,声音低落地道。 祝绝晃了一下,他受的伤也不轻,鲜血染透大半衣衫,好在他血流速度向与常人不同,所以至今没有昏厥。他缓缓走上前,也在丘勇的鼻端探过,这才坐倒在地,突然呵呵笑起来。安静的夜里,其他人都屏住呼吸,这笑声显得格外诡异,好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世子!”霍远的声音响起。他发髻歪斜,甚至没来得及整理,显然是从睡梦中被叫醒。他到底还是来了,尽管祝绝严令院内的人出去,不代表院外没人听到动静。 然而霍远已来迟。 丘勇的尸体被抬出去,侍卫们有的清洗地面,有的去叫医官,霍远架起浑浑噩噩的祝绝,将他放在躺椅上,扯开衣服检查伤口。 只一眼,霍远就看出这伤是自己刺的。他身为侍卫统领,往日的训练和任务中受过无数的大小伤。而他手下的侍卫也是他亲自调教,如何用刀,如何使力,他都了如指掌。祝绝这把戏,岂能逃过他的眼睛。 霍远目眦欲裂,可他还不能发作。于是他安静地等医官为祝绝包扎伤口,等婢女将祝绝清理干净扶到床上,等所有人都退出去。 “你们去院外守着。”霍远道。 霍远看着所有人都远离房门,他平静地关上门,实际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一伸手死死掐住祝绝的脖子,他的声音隐忍而又愤怒,“为什么?你为什么陷害他。” 祝绝的手象征性地扒拉两下霍远,然后就听之任之地躺在床上,好像就由得霍远把他掐死。 霍远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放开。 “咳咳。”祝绝咳嗽两声,嘶哑着嗓子道:“我要为若梅报仇。” “什么?” “是他泄露我和若梅的关系,害她惨死,不该偿命么?” “你听谁说的?” “是他自己亲口承认泄露给别人。” 霍远倒退两步,惨笑道:“就为这个?为了给她报仇?你知道王爷怎么查到那姑娘的么?” 祝绝捂着伤口坐起身来,脸色苍白,“难道不是因为他泄密?” “哈哈哈哈。”霍远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滑落,“她那天从你房里出来,被一直蹲守的杏姑抓个正着。杏姑一直想知道你冷落韦若君的原因,但之前她每次出去都是丘勇带着,又和另一个婢女一起,故而一直没被怀疑。就那天因为刺客的事,她单独出去,和发现她的杏姑起了争执。此事刚好被五弟看到,说与我听,我觉得此事事关重大,才禀告王爷。” 霍远放下手,苦笑不已,“若不是丘勇为你遮掩,你们早就东窗事发。你要报仇是么?杏姑、五弟、我、王爷,甚至韦侧妃,我们才是你的仇人,你杀啊,我就在你面前。” “若梅最大的仇人不是别人,正是你。是你不分轻重,是你心存侥幸,是你不自量力管不住自己的欲望,把她推入火坑,现在却迁怒在别人身上。” “呵,祝绝,我本以为你即使懦弱,即使没用,但是至少你善良。如今,你还有什么,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懦夫,你甚至比不上你深恶痛绝的李鸿!” 霍远字字句句,如同锥心之刺扎在祝绝的心里,将他刺地体无完肤。 祝绝愣在那里,仿若一尊没有生命的木雕,没有一丝鲜活。 第六十六章 见祝绝久久不说话,霍远也冷静下来。他不想再理会祝绝,佝偻的身影蹒跚离开,这一刻,本就显老的他更加像极了一个迟暮的老人。 “霍远。” 才走到门口,祝绝突然叫住他。 霍远回过头,祝绝木讷的神情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漠,“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明明你们才是把我推入淤泥的黑手,反过来却责怪我不能一尘不染,可笑。” 霍远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眼前的祝绝俨然是李鸿的样子,不仅仅是相貌。 “你放心,若有机会,我一定杀了你们。” “欢迎。”霍远说完,踏出门去。 马上就要过年,无论是朝廷的军队还是双王联合的叛军,在这特殊的日子里都有些懈怠,加上寒冬腊月,所需靡费,双方派出使者商议之后,进入一种相对和平的状态。至于水底下如何暗流汹涌,那就不是百姓所能启及的事,建章城里一如往年一般,进入一种喜气洋洋地气氛中。 建章书院年前最后一次清谈会,祝绝不得不出席,毕竟王府连连出事,世子已经消失太久,他需要出现一次来安定人心。 祝绝裹着大氅蜷缩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即使火盆挨得很近,他还是在瑟瑟发抖。今日小雪,建章书院的清谈会挪到了室内,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其实有些热。他不是冷,他是疼,四肢骨头被打断之处,一到阴天便隐隐作疼,只是今日出门被马车颠簸过,所以格外厉害罢了。 两位院长见世子面色不佳,自然也不会计较他神色冷漠的事。这提供给祝绝极大的便利,毕竟下面的书生们口若悬河引经据典地争辩什么,他其实听不太懂,更遑论总结归纳。 祝绝百无聊赖,思绪不由放空,眼神无意识地在众人身上逡巡。 他突然感觉到一道炽热的目光。 祝绝眼神一凝,这可不像什么善意的目光啊。 他再次向那个方向看去,穿过两名书生间细小的夹缝,他看到他们身后,一名头戴斗笠之人掀开棉帘离开。 屋内如此闷热,这人还带着斗笠? 祝绝向一边的霍远招手,在他耳边耳语几句。霍远一愣,吩咐老五带人出去追踪。 好不容易熬到清谈会结束,祝绝在门口和众人告别之时,看到老五已经回来。 “停车。”走出一段路,眼见四下因为下雪无人经过,祝绝叫停马车,向老五问道,“人呢?” 和老五一起去的两名侍卫对视一眼,齐齐跪下。 老五和以前在祝绝面前那副敦厚的样子不同,他在世子面前总是面无表情,严肃认真。他单膝下跪,不卑不亢道:“启禀世子,属下失职,他被人救走了。” 祝绝眉头一拧,冷笑:“哦?当真如此?” 他看的是老五身后那两人。 那两人不敢回答,目光双双注视老五。 “启禀世子,那孙若章本已受擒,可他声称有重大的秘密只肯告诉属下一人。属下以为他是一介书生,应无威胁,便应允独自和他相处。不想这人狡诈,竟然偷袭打晕属下,才让其逃脱。属下失职,请世子责罚。”老五道。 “果然是他。”祝绝道,“他说的秘密是何事?” “属下不知,这应该只是他暗算用的托词而已。” “你们二人也看见张顺平被打晕?”霍远走上前问道,他显然和祝绝一样不太相信老五的话。 “是。我们抓到那书生后,他声称有秘密只告诉张参领,张参领就带他走到树林深处。我们看见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后,张参领凑近书生,似乎是因为对方声音太小,之后那人就突然举起石头砸在张参领头上,将他打晕了。属下等本想追击,谁知道那书生竟在林中藏了一匹马,等我们牵马再追,已经不见那人踪影了。”其中一人回道。 据祝绝对老五的了解,他是个心思细腻之人,况且能做到参领之职,又怎么会如此不小心,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暗算?虽然三人的表述也算毫无破绽,但祝绝就是觉得此事大有文章,可能和孙若章告诉老五的事有关。 不过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孙若章失踪之事,是王府暗中所为,不能放到明面上的。这等藏于水底又真正重要之事,他可没有权力决断,但这不妨碍祝绝给霍远添点堵。 祝绝瞟了一眼微皱眉头的霍远,轻笑道:“霍统领,张参领是你的人,办事不利如何处置,你应该不会徇私?” “此事的处理乃属下分内之事,不必世子操心。”霍远道。 气温一下跌到冰点以下,比落在众人身上的雪花还要冷。所有的车夫侍卫,还有思敏大气都不敢喘。明明世子受伤之后两人的关系有所缓和,但不知道为何,现在似乎比之前还要恶劣。 祝绝虽知连李鸿在霍远面前都占不到便宜,何况是他,但就是忍不住,如今被霍远直愣愣怼回来,脸色不由阵红阵白。 “咕。” 安静的雪地中,突然传来一声奇怪的声音。 众人齐齐回头,两名侍卫反应极快,几下就从一旁的稻草堆中翻出一个佝偻的瘦弱乞丐,乞丐蓬头垢面,衣着单薄,瑟瑟发抖,看起来还是个半大孩子。此时,他的肚子又是咕地一声响。 “世子,如何处置?”侍卫问道。 祝绝握紧拳头,他没想到这里居然会藏人,刚才他们的对话中提到了孙若章,虽然这只是一个小乞丐,但是以寿王的性格,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人是不能留的。王府虽不便当街杀人,但肯定要带回去。一旦被带回去,马上被杀还算好的,就怕被送到崔瑾的药庐,成为崔瑾的实验品,能被放走的几率可谓微乎其微。若要救他,只有依靠现在在王府外世子的身份,立马放人。 “一个乞丐,给些银子,赶走就是。”霍远道。 祝绝唇角一抿,霍远这是动了恻隐之心了。他犹豫着,药庐的地室里那些不能说话的人,寿王的密室里他苦苦挣扎,母亲殷切而温暖的目光,这些天他在寿王面前谨小慎微地扮演一个合格的世子,所有的场景在眼前一闪而过。 “慢着。”祝绝道。 第六十七章 霍远猛地转头。 祝绝忽略他的目光,向小乞丐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并伸出手,“天气这么冷,你饿了,随我回府,给你吃些热汤饭。” 小乞丐的眼睛一亮,但看看自己脏兮兮的掌心,一副怯生生的表情,不敢去触碰祝绝。 祝绝主动牵起小乞丐的手,引着他走上马车,并吩咐道:“都再看看附近还有没有别的人藏着,大雪天的,都带回去,免得冻毙在路边。” 其他侍卫开始翻查周围。 “世子!”霍远在身后叫道,“这种肮脏的人,怎么能上世子的车驾?还是属下带他回去。” 祝绝身影一顿,他没有回头,“霍远,你可想好?” “我自会向王爷交代。” 也罢,放走小乞丐,祝绝要承受的远比霍远要疼。即使扮演世子,在寿王心里,霍远才是真正的自己人,才是真正的人。既然霍远要发善心,就让他负担。 祝绝放开手,一双冰冷粗糙的手却立马一把握住他。 “你才是肮脏的人,走开。”小乞丐牢牢攥住祝绝的衣袖,愤怒地瞪着一脸错愕的霍远,然后可怜巴巴地仰望祝绝,“公子,我可以为您干很多活,我还会写字的,别把我交给他。” 祝绝的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是啊,一个凶神恶煞骂自己肮脏,一个气质出众和颜悦色,若是当初的自己又会怎么选?不言而喻。 祝绝没再说话,登上马车。 小乞丐瞟了一眼霍远,连忙跟上去。 霍远伸出的手缓缓收回,一脸冷漠。 回府之后,祝绝没再过问小乞丐的事,有的时候,一个选择就决定一生,谁也逃不了。 夜里,祝绝睡得迷迷糊糊之时,突然被外面的敲门声惊醒,一个女人在屋外哭得惊天动地。 “世子,林奶娘来了,说要见您。”侍卫在门外禀告。 林奶娘?谁啊?祝绝迷迷糊糊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林管家的妻子,世子的奶娘。他对那对夫妻都极其反感,即使扮演世子的这段日子,也对两人能躲就躲,故而许久没有交集。 “我穿好衣服就来。”祝绝无奈地应道。 一打开门,奶娘就噗通跪下来,拽住祝绝的衣角,哭得连话都说不囫囵,“鸿哥儿啊,哎呀啊,李林被人杀啦,你可要为他做主啊。” 祝绝尽管心中不耐,可他已经习惯掩埋自己,扮演李鸿的表里不一。他一边想着谁是李林,一边蹲下来安慰地拍着奶娘的背。 李林?李林。祝绝看着哭成一个泪人的女人,突然想起来,是林果果! “奶娘,谁干的?”祝绝掩藏住心里的喜悦,表现得惊慌又愤怒。 “是那个天杀的霍远手下,张顺平,他现在人赃并获,被押在刺史府。可是霍远却说事情不宜声张,不肯处理他,连王爷也同意了。鸿哥儿啊,这还有没有天理啦,杀人怎么能不偿命啊。” 祝绝的手抖了一下。林果果没死才是真的没有天理!那么多被害的女子,还有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冤魂又如何能安生?不过五哥怎么知道林果果躲在哪里的?他想起白日间的事,定是孙若章。虽然不知道他如何知道王府这件隐秘,但定然是他告诉五哥的。老六之死是他们五兄弟心中不能触碰的禁忌,知道林果果没死的消息,他才愿意放走孙若章。 祝绝心里对五哥暗赞一声好汉子,这边厢又实在对如何安抚奶娘头疼不已,总不能真去找寿王说项,要知道他不过就是个傀儡。 “世子,王爷有请。”好在这个时候,一名侍卫前来解脱了祝绝的困境。 “奶娘,我这就去见父王,为您讨公道。”祝绝忙不迭挣开了女人的纠缠,在奶娘殷切的目光注视下,逃一般离开。 今日寿王房中竟然不是霍远值守,而是一名祝绝没见过的粗矮汉子。这人虽然身着普通侍卫服饰,但光看面相,就感觉不是好惹的主,更别提他的手掌大于一般人,青筋虬结。 “鸿儿,我听说林奶娘去你那里闹了?”见礼后,寿王问道。 “是。” 寿王叹了一口气,难得地露出烦躁表情,“林管家府中大小事都考虑周全,可家中的事实在管的一塌糊涂。” “这说明林管家只关心王府,忠心可鉴。”祝绝滴水不漏地回道。 寿王看了一眼祝绝,冷哼一声,“也罢,这女人实在难缠,况且张顺平的确太过大胆,就遂了她的愿。只是此事不能声张,远儿又有点想不通。鸿儿,你带林管家夫妇去一趟刺史府,送送他。” 祝绝一惊,抬头看向寿王,寿王正意味深长地盯着他。 “孩儿……最近身体有些不适,不然……” “那正好,你去让你小舅给诊诊脉。”寿王打断道,“远儿最近也的确有些放肆,刚才为了个侍卫辩解,听说白日里还和你起了争执,你正好帮着为父敲打敲打他。” 祝绝头嗡地一声,原来寿王是这个意思。他和霍远白日里虽泾渭分明,实际上都对小乞丐起了恻隐之心,这一切,寿王都知道地清清楚楚。他今晚的安排不止是敲打霍远,也在敲打他。 “孩儿……这就去。” “嗯。如今多事之秋,让田鹏保护你。” 屋内那个粗矮汉子走上前,向祝绝行礼。 祝绝带着数人来到刺史府,崔桓亲自接待的他们,他对祝绝表现地就像一个真正的外祖,好像不知道他是一个冒牌货一样。 林奶娘停止了哭泣,死死拽住丈夫的衣襟,眼睛里闪烁着仇恨的光芒。 林管家虽然显得气定神闲,实际上紧攥的双拳早已出卖了他的内心。 见到老五的时候,他绑在粗大的木架上,衣服上被干涸的湿润的血迹浸染地看不到本来的颜色。 两名衙差向崔桓行礼,一人道:“按大人吩咐,将此人单独关押在刑房,审讯之时也没让其他人见到,刑房只有我二人。” “你们下去。”崔桓道。 刑房只剩下王府诸人后,崔桓向林管家二人问:“两位是想立马杀了他,还是如何?” “没那么容易!”林奶娘尖叫一声,“我要他死得无比凄惨。” 林管家向崔桓一礼,低沉道:“内子让大人见笑了,只是小儿是独生子,我夫妇实在心痛。” “无妨。”崔桓眼底闪过一丝鄙夷之色,面上却毫无改变,反而看起来有一丝慈悲,他虚扶了一下林管家,便要离开。临去之时,他回过头问祝绝,“鸿儿也要待在这里?” 祝绝尚未回答,田鹏上前道:“王爷吩咐要世子在此主持大局,以免林管家夫妇伤心过度。” “嗯。” 崔桓关上了那扇门。 第六十八章 “他该死他该死,哈哈哈哈。”刑房里,老五癫狂的声音在空中不断回响。 “嗙”地一声,声音断绝。 林管家重重一棍子打在老五脸上,随着一口鲜血喷出,老五低下头不再言语。 祝绝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他好疼,四肢疼,胃疼,心口更疼。 五哥的腿已经被打断,早已无力支撑,全靠绳子的绑缚把他挂在木架上,脏污不堪的白衣上几处烧焦的破洞里黑红相间的皮肉若隐若现。一只烙铁的形状深印在眼睛上,那只眼睛已经成为一团模糊的血肉。地上除了吐出的血迹,还有许多白色的碎块。那是他的牙齿。 林奶娘扔掉烙铁,坐在地上呼天抢地,不断重复着“我可怜的儿啊”。 林管家眼睛通红,牙关紧咬,呼呼直喘气,刚才一阵疯狂的击打让他精疲力尽。 这一切都源于老五一句“我不仅杀了他,还割下他的子孙根喂了狗,让他下辈子也做不了男人”。 祝绝没见过这样的五哥,第一次相见时,他看起来是一个忠厚老实的毛头小伙。在世子面前当差时,他表现得冷静稳重。可如今的他,像是跌入无边火焰中,炙热燃烧而又充满毁灭。 林管家喘息稍定,从一边的水桶中舀出一瓢冷水泼在老五脸上。 老五睁开仅剩的那一只眼睛,迷茫地看了一眼林管家,片刻,他眼神重又疯狂起来,嘴角一勾,仿佛想要说什么。 林管家没让他说出口,又是一棍子打在老五的肚子上。 “林管家。”祝绝站起身,沉默片刻,缓缓道:“杀了他。” 不到万不得已,祝绝并不想说这句话,他曾希望霍远他们也许能得到消息,能来救五哥。可是霍远没有来,五哥已经撑不下去了。而他,他没有勇气救五哥,唯一能做的,就是杀了他。 老五低垂着头,唯一的那只眼睛疯狂之色退散,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 “鸿哥儿,可是果果被他……怎么能让他死得那么容易!”林奶娘哭道。 祝绝强忍住想吐的冲动,安抚地拍着林奶娘的背道:“奶娘,林管家手上都是伤了,何苦折磨自己呢,果果泉下有知,也会担心父亲的。” 林忠摊开手掌,果然他刚才一阵激烈的击打,木棍把他皮肤磨得都是细小伤口。刚才太过愤怒还不觉得,世子这么一提,他才觉得有点疼。 “田鹏,送他上路。”祝绝见林家夫妇没再反驳,立马吩咐道。 “这里太冷了,小王有些不适,快些杀掉回去。”看到林奶娘抬起头还要再说什么,祝绝连忙裹紧大氅补充道。 林管家向妻子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毕竟世子的身体才是第一位的。 林奶娘抽泣着,最终没有阻止。 正在田鹏把绳子套在老五脖子上之时,大门突然砰地一声从外面被踢开,一阵寒风席卷了屋内的每一个人,火盆里的火焰呼地一下窜起老高。 霍远随着风闯入屋内,环视一圈,看到老五,眼睛瞪大,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老五也在此时抬头。 两兄弟对视一眼。 “啊!!!”霍远怒吼着冲上前,一掌把田鹏推得一个趔趄。他捧起老五的脸仔细看着,手抖得不成样子,一向冷面的男人如今泪流满面。 “是谁,你们谁干的!” 屋内所有人都被霍远的怒气震得后退一步,没有人敢说话。 霍远一转头,看到林管家手上还拿着那根染满鲜血的木棍。他缓缓放下老五,一把抽出腰间佩刀,刀锋直指林管家。 林管家浑身一抖,手中木棍掉在地上,连连后退。 “霍远!这混蛋杀了我儿,我们不过是报仇而已,有什么错!”林奶娘见丈夫危殆,鼓起勇气喊道。 霍远猛地回头,眼中的血丝清晰可见,“你儿子丧尽天良,残害无数百姓,他早就该死。他这种人渣,苟延残喘至今才伏法,你有什么资格报仇!” 林奶娘闻言,竟是一时昏了头,顶道:“那些蝼蚁有什么了不起,死了就死了,我儿是什么身份?杀几个蝼蚁还要偿命,简直笑话!” 霍远瞳孔迅速收缩,呵呵几声,摇头道:“难怪,难怪林果果如此,就是有你们这样的父母。好,好!今日我霍远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手刃你们夫妻,以免你们再害人!” 林奶娘吓得尖叫一声,连忙往门外逃跑。 霍远脸色冷峻,提刀就追。 忽然一个身影挡在霍远面前,是祝绝。 “霍远,够了,五,张顺平他还没死,就算死了,你觉得他愿意你为他搭上性命么?你其他的兄弟们呢?他们能接受失去你么?他们若要为你报仇,结局又如何?” 霍远攥紧双拳,咬紧牙关死盯着祝绝。 突然,他没拿刀的手挥起一拳打在祝绝脸上。这一拳极重,祝绝应声倒地。 祝绝手一摸,脸色顿时一变,倒不是因为他被霍远嘴角打出血来,脸上疼得厉害,而是他的鼻子被崔瑾动过,这一下竟被打歪了。祝绝连忙用手捂住脸,免得被人看出来。 “霍远,你竟敢打世子。”林管家道。 田鹏的任务是保护世子,刚才霍远对林管家夫妇出手,他没有过问,但世子受伤不可不管。他立马提刀冲上去,和霍远战到了一起。 霍远没想到这个田鹏竟如此厉害,一把刀舞地风雨不透,他竟然不是对手。 此时,刺史府的衙差们听到动静,也冲了进来,把林管家夫妇和祝绝护在身后。 “锵”一声响,霍远的刀被田鹏打掉在地上,他本人也被田鹏一脚飞踹,刚好踹到老五脚下。 “老大,够了。”老五含糊不清地说道,鲜血随着他说话,从嘴角不停滴落。 紧接着,张顺平抬起头,独眼里神采熠熠,他大声道:“世子,所有一切错事皆是属下所为,属下杀人偿命无怨无悔。霍统领缘于兄弟之情,今日虽铸下大错,但还望世子念在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饶他一命。属下铭感五内,即使粉身碎骨,也会在九泉下感念世子大恩。” 事到如今,结局已定,还有何话可说。 祝绝躲在人后,捂住脸,幽幽道:“我答应你。田鹏,送他去。” “唔!”霍远早被一冲而上的衙差绑缚住,嘴里堵了布巾。他眼睁睁看着老五脖子上套上一根麻绳,绳子渐渐收紧,老五眼球鼓起,舌头突出,七窍缓缓流出鲜血。 张顺平就那么瞪着眼,头一歪,再无气息。 第六十九章 修复鼻子的过程很疼,而且还有忍不住的鼻涕眼泪。祝绝攥紧拳头,咬紧牙关不肯发出呻吟,但身体自然的反应他无法控制。 “霍远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还好鼻骨没刺透皮肤,不然又要手术,到时候还得费心机遮掩伤痕的来由。”崔瑾用手细微调整着祝绝的鼻子,时不时还要离远些看看效果。 “就说被霍远打坏了,也没什么难的。”祝绝道。 “哼,那他可就惨了。” 祝绝心里一紧,他虽对霍远有怨,但情分却远远大于怨恨。 “霍远被押回去会怎样?会被处死么?” “不至于,霍远和李鸿几个孩子我们从小看到大的。再说,一个活的霍远可比死的有价值。” 崔瑾这人精益求精,调整了整整半个时辰,方才满意地收手。但祝绝如今鼻子处淤血肿胀严重,仿佛一只大胡萝卜挂在脸上。为策万全,他只能留在刺史府养伤,以便崔瑾随时应对用药。 两日后,祝绝正在屋内看书。 “世子,郡主来了!”屋外下人禀道。 李樱?祝绝略微思索,便知应是霍远出事,他也急需知道王府的情形。 果然,一进门,李樱噗通跪在了祝绝面前,竟伏地一叩。 祝绝连忙关上门隔开外面的目光,拉起李樱。这个爱笑的女孩今日满面泪痕,哪里还有半分笑模样,眼睛又肿的如桃子一般,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哥哥,你救救霍大哥,他快不行了。”被祝绝一扶,李樱心里更加感到委屈,趴在祝绝肩头放声大哭。 “樱樱,别着急,慢慢说,霍远到底出什么事。” 祝绝也恨不得立马肋生双翼,飞到王府救人,可他必须知道情形,毕竟,他是个冒牌货罢了。 “他一回去,就被父王重打一百板子,又罚跪在书房外不吃不喝,已经两天,天气又这么冷,他晕过去好几次。”李樱抽噎不止,浑身都在发抖,“我去找父王求情,可他这次铁了心,根本不见我。哥哥,父王最疼你,求求你去救他。” 祝绝皱紧眉头。李樱在王府里可是全府上下的宠儿,寿王对这个女儿,简直是一点脏污都没让她看见,说她是王府内最干净的人也不过分。如今连最得宠的郡主都没办法,他又能如何作为?要说谁能比郡主还重要,除非是真正的李鸿在此。 见祝绝不回应,李樱还以为是他记恨霍远打他的事,立马又跪在地上,哭道:“哥哥,我知道霍大哥打伤你,可父王也罚过他,求你看在从小一起玩的份上,别要他的命好不好?” “樱樱,你误会了,快起来。” 李樱拼命挣扎开祝绝的拉扯,咬了咬下唇,决绝道:“哥哥别瞒我,我知道这些年你们已经形同陌路,甚至水火不容。但我总希望能回到过去,才故作不知。但是今日不行,哥哥,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来我喜欢霍大哥,如果他死了,我也宁愿随他而去!” 祝绝呆了。郡主喜欢霍远的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霍远却始终没有明确回应。他不知道李樱在没有回应的情况下,竟已用情如此之深。也是,这个看似无忧无虑的女孩身在寿王府的大染缸里,又怎么能对所有事都如同瞎子聋子呢?原来她只是尽心地在扮演其他人所希望的无知而已。 “我这就回去。” 于情于理,祝绝都无法拒绝。 郡主都亲自来请,崔瑾自然没有留人的道理,只是嘱咐了几句养伤的注意事项。 祝绝赶到寿王书房外的时候,霍远浑身湿淋淋的,显然是刚从晕倒中被浇醒。他臀部的血迹呈荷叶状散开到整个背部,应是多次被水淋湿又晒干所致。祝绝望了望天,还好这两天没下雪,但即使艳阳高照,冬日里又能有多少温度呢? 老三和老四跪在离霍远一段距离处,却没看到老二的身影,见到祝绝过来,那两人一起拜倒在祝绝面前。 “世子,霍统领昨日起就在发烧,求世子开恩让他治疗,属下愿意为霍统领承担罪责,哪怕杖毙也在所不辞,望世子开恩。”老鬼语调沉郁,深深叩首下去。 “世子,属下也愿如此。”老四也叩头。 “你们别浪费时间了,我叫哥哥来就是求情的,哥哥快走。”李樱在一旁说完,着急地拉着祝绝离开。 霍远眼神迷离地看了一眼等候通传的祝绝,又垂下眼去,忽然迷迷糊糊道:“祝绝,别为我浪费时间了,快和老三老四回去。” 祝绝被他吓得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好在霍远声音仿若蚊呐,郡主对祝绝二字又不敏感,没听清楚,疑惑道:“霍大哥,你说什么呢?” 霍远却并没有再重复,闭上眼睛,身体摇摇欲坠。 没多久,屋内走出数名幕僚,他们一一和祝绝与李樱见礼后离开。 最后走出来的是田鹏,他对祝绝道:“王爷请世子一人进去。” 李樱眼眶微红,好似又要哭出来,但她强忍回去,只是放开挽住祝绝的手,一拂袖,跪在霍远的身边。可她的眼睛,却倔强不甘地盯着祝绝。 老三和老四也在盯着祝绝。 祝绝步伐沉重地随田鹏走进房内,他感觉背上好似压了千斤重担,喘不上气。 “只剩下少量淤青,三弟医术不错。”关上门后,寿王好像看古董一样把祝绝的脸上上下下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盏茶的工夫,才松了口气似的道。 祝绝顿感为难。看寿王重视的程度,霍远把他这张假面打坏的事,可是大大触犯了寿王的忌讳,他又不是真的李鸿,求情的话要如何开口? 好在寿王首先开场,“樱樱去找你的?” “是。” “那你怎么想?” 祝绝的心漏跳一拍,来了。他和霍远的关系,说白了是囚犯和狱卒的关系,两人之间是不可以有感情存在的。这也是为何,虽然他在李樱去刺史府之前就十分担心霍远的处境,却不能出面的原因。他若冒冒失失自己跑来求情,那是摆明不把寿王对二人的挑拨放在眼里,不仅于事无补,还可能害了霍远,自己更要受到惩处。 “孩儿只是怕樱樱伤心,不得不前来,但一切都由父王做主。” “哦?既然如此,你出去告诉樱樱,霍远不能留了。” 第七十章 祝绝猛地抬头。 寿王审视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祝绝连忙把头低下去。 “父王,可是樱樱说……” “说要寻短见是,她这招已对我用过。无妨,小女孩儿家胡闹罢了。你这就出去告诉樱樱,霍远不仅不听命令,还以下犯上,罪行重大,让他跪死在这里。” 祝绝没动。 “怎么?鸿儿,他打了你,你也要求情?” 祝绝是说过有机会要杀了霍远,但那是气话,他何尝不知道霍远的愚忠与无奈。如今要怎么办?他虽然知道自己的求情除了火上浇油没有任何作用,可又如何能当着那些殷殷期盼的目光说出这些话? “鸿儿,要是让霍远死能救你和你身边的人,你做么?”寿王道。 选择。 祝绝认命地闭上眼睛,领命道:“孩儿这就去。” 他走到门口,刚要拉开门,寿王在身后道:“慢着。” 祝绝没有转身,但脸上露出笑容,他赌对了,寿王不舍得杀死霍远。 寿王拉开门,三道询问的目光集中在祝绝脸上,看到他嘴角微微的笑意,三人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寿王走到霍远面前,霍远迷茫地抬头看他。 寿王叹口气,幽幽道:“远儿,我本想你是我从小养大的孩子,无论你做什么错事,惩罚过也就算了。但鸿儿的一席话提醒我,无规矩不成方圆,我就是太放纵你,才弄成今天的局面。你去,往后清明忌日,本王会为你烧纸的。” 晴天霹雳。 李樱从满脸的喜色,到不可置信,到瘫坐在地。 老三老四目眦欲裂,跳起来就往这边冲,却被王府其他侍卫死死按住。 “世子,你不是为霍统领求情来的么?为什么?”老鬼怒吼。 为什么?老鬼的责问一遍遍回响在祝绝脑中,震地他头晕目眩。他怎么知道为什么?他连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不明白! “李鸿,我恨你!”李樱突然跳起来尖叫道,然后就要冲过去推祝绝。 寿王一把拉住李樱,怒道:“一个郡主这样成何体统?” “父王,我求您,霍大哥不可以死的,他对您那么忠心。”李樱崩溃地跪下来,拉住寿王的衣袖,俨然哭成一个泪人。 “带郡主下去,看好她。”寿王丝毫不动容。 似乎被李樱的尖叫声惊到,霍远眼神清明了一些,他看着郡主被拖走的方向,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人,握在手里,好像要递去郡主的方向,却最终垂下手来。 “王爷,求您饶了霍统领。” 老三老四也被寿王吩咐拖下去每人打五十大板,他们临走之时仍在苦苦哀求,可是很快,他们的嘴就被人堵上,只能发出沉闷的唔唔声。 “远儿,你还有什么遗愿么?”寿王蹲下身来,平视着霍远的眼睛。 霍远低头思索片刻,点点头,“王爷,郡主看似柔弱,实则性子刚烈,求你一定看好她。” “我知道,她是我的女儿,你放心。” “鸿哥儿他,求王爷帮我向他说声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会闹成如今的田地。” 祝绝就站在一边,可霍远却这么说。他知道,霍远说的是真正的李鸿。他没想到,霍远对李鸿看似毫无尊敬,却有这么深的感情。 “桂明军和董大壮,他们对王府忠心耿耿,只是和属下平日感情深厚才会如此。尤其桂明军,他哥哥在帝都为救敖正炎的家人失踪,望王爷即使念在他兄弟的份上,也饶他一命。” “你放心,他们两个罪不至死,本王不会滥杀。” “王爷,您当初救我的大恩大德。霍远无以为报,只愿来生结草衔环,为王爷驱策。” 寿王叹气:“此事不必再提。” “还有么?”寿王见霍远迟迟不说话,问道。 霍远沉默一会儿,摇摇头:“没有了。” “鸿儿,送送远儿。” 寿王站起来,示意田鹏,田鹏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瓷瓶,递给祝绝。 祝绝形若行尸走肉,木然接过瓷瓶,跪在霍远对面,把瓷瓶递给他。 “对不起。”霍远轻声道。他一把将瓷瓶抢过来,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祝绝闻言抬头,和霍远对视了一瞬,他明白,霍远这句对不起是对他说的,不是李鸿。他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无声地滑落。 霍远突然吐出一口黑血,血喷了祝绝一身,他猛地拉住祝绝的衣领,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然后,霍远的眼睛缓缓闭上,颓然倒地,再无声息。 保重。 霍远说。 “好个寿王。”远处,韦若君和杏姑站在一起,面色冰冷地道。 祝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中的,他只知道,如今他在王府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秘密一旦有了人分享,就会觉得自己至少还有一个同伴,哪怕关系并不融洽。但如今,知道他身份的寿王只热衷于和他扮演好父子的游戏,把他当做李鸿来亲近的郡主如今恨他入骨,府内上下也又一次见识到世子的薄情寡义。 祝绝虽然心脏还在跳动,但他觉得自己早就死了,连尸体都已化为森森白骨。 田鹏取代霍远负责世子院内一切安全事宜,但是王府的总统领却由另一名副统领左季接任。寿王遵守承诺,没有对老三和老四再行惩罚,但他们二人也被调离世子院,被派去守门。职位上虽然没变,但俨然已被暗暗降职。 不知寿王是如何说服郡主的,她并没有寻短见。 几日后,祝绝在花园遇到郡主,他本想和郡主说点什么安慰她。可李樱一见到他,脸色瞬间变成乌云满天,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转身就走。 祝绝除了被寿王召见陪他玩父慈子孝的游戏外,平日里不再出门,常常坐在窗口望着天空发呆。 就在这时,下人禀报,韦侧妃来了。 祝绝仔细想了想,的确很久没见到韦若君。自从若梅死后,韦若君不知怎么就好像忘记了他一般,不再日日请见,而祝绝自己也焦头烂额,哪还有儿女私情的心思。 如今,这府里也就这名奸细还愿意理会自己。 祝绝自嘲一笑,扬声道:“让她进来。” 第七十一章 正月初三,天翻地覆。 时值年下,祝绝一早收拾地器宇轩昂,去寿王那里请安。过年以来他都要陪同寿王,应酬城里大小官员,名门世家各种拜会,甚至忙得没有机会去感怀故人。 奇怪了,府内如此安静,祝绝一路上竟没遇见一人。直到走近正厅,他才听到里面传来喧闹笑嚷之声。祝绝打眼一看,厅内俱为寿王幕僚亲信,今日竟没有外宾。 “哎呀,世子来了,恭喜世子啊。” “世子,你快请上座。” “嗨,还叫什么世子,该叫太子才对。” 太子?! “诸卿看朕如何?”主位之上,寿王从后堂缓缓步出。他今日身着明黄色冕服,上绣五爪金龙,头戴二龙戏珠翼善冠。往日里那副阴郁的模样一扫而空,整个人透着精神焕发,志得意满。 在场的人那还不心知肚明,齐齐跪倒,声音响彻大厅:“参见陛下。” 寿王失心疯么?要说谁还一头雾水,只有直挺挺站立,显得极不合群的祝绝。他不明白,双方明明还在对峙状态,寿王这阴沉的性子,怎可能如此迫不及待。 即使假扮世子,众人面前也是世子。今日又是大喜,寿王不便发火,他向祝绝勾唇一笑,“鸿儿,为父忘了告诉你,帝都今晨传来消息,皇帝除夕夜遭遇刺杀,已经驾崩。没了皇帝,他那群废物儿子决计无法抵抗超过两个月,我们很快就能入主帝都。” 祝绝耳朵里嗡嗡作响,明亮的大厅在他眼里瞬间成了森森鬼蜮,那些匍匐的幕僚们好像阎王殿上的小鬼,咧开尖锐的牙齿向他嬉笑。寿王嘴一张一合,仿佛在宣判他的死刑——离祝绝陷入无间地狱,还有两个月。 “鸿儿?”寿王脸沉了下来,好在幕僚们没看见。他虽大约能猜到祝绝如此失魂落魄的原因,但并不放在心上,他需要的是绝对服从。 寿王的眼神让祝绝胃里一阵翻滚,好似药瘾发作,他连忙打起精神跪下赞颂:“恭喜,父皇。” 皇帝在位和皇帝驾崩,情势大为不同,接下来,寿王和幕僚们要重新制定作战方略。 那次假装刺杀后,寿王一直称世子身体不适,不再安排参与政事,祝绝知情识趣地退了出来。 风冷得好像刀子割肉,祝绝看着厚厚的云层,四肢又疼痛起来,它们仿佛在提醒他,还有两个月,他就又得回到崔瑾的暗室里,成为一块支离破碎的玩偶。 不可以!他太害怕了,他要逃。 可,身后亦步亦趋的田鹏一双死鱼眼随时盯着自己,这人看管他比霍远还要严格,他能如何? 有了,韦若君。 韦若君听到世子传她,心道还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组织传来消息,先让李鸿之死给寿王沉重打击,让他自乱阵脚,以免破坏首领的计划。 世子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召见她,她主动上门就太过刻意,李鸿这是自作孽不可活! 帝都的消息还有几天才能通过驿站传到建章,但她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她知道,皇帝驾崩了。 韦若君感觉大仇得报的同时,她的目光转向了寿王父子。 寿王也一样该死!李鸿,虽无大过,怪只怪他是寿王之子。 韦若君到世子的屋外时,无人守卫,侍卫都站在院门处,只要动静不大,时间上应该来得及。她遣走贴身丫鬟,推门入内,不由脸色一变。 韦若君的神情好似吞了苍蝇,这让祝绝有些尴尬。 他点燃合欢香不是有什么企图,只是如今他要商议的是生死大事。韦若君若愿意合作便罢,若不愿意,他身中透骨钉,对她的武功深浅也不了解,手里还没有能迷晕人的药物,万一被韦若君出卖给寿王,可能明天他就得被扔回崔瑾的暗室做个活标本,还会连累母亲和二哥。但他可没有证据证明韦若君是奸细,拉她下水。 思来想去,女人只有在床笫之间是防备最弱的时候,所以祝绝决定假意欢好,实则控制住韦若君,再与她详谈。若她不肯相信或者不愿配合,那他至少能有时间思考对策,甚至,杀人灭口。然后推说韦若君发现了他的身份,想来寿王也不会追究。 韦若君心里恨不得拔刀,冷笑不已,好个李鸿,白日宣淫,一会儿她倒要看清楚他的死状。但她面上却毫无破绽,反而羞涩一笑:“世子,这大白天的,成何体统。” 祝绝温柔款款道:“君妹,自我受伤后心情一直不好,让你受委屈了。今日有大喜事,我实在忍不住与你分享。” “是什么事呀?” “皇帝驾崩,父王马上就能入主帝都。到时候我就是太子,你是太子妃。” “啊?真的么?可,我只是一个侧妃,哪有那样的福分。” “所以啊,我想着让你尽快怀上麟儿,这样我立你为太子妃,父王定不会反对。” 韦若君银牙暗咬,麟儿?李鸿你做梦,地府里做太子去。 她其实每次欢好之后都会服下避子药,故入门以来肚子才始终没有动静。 祝绝揽住韦若君想要上床,韦若君突然推拒,羞涩道:“大白天的,妾身实在不好意思。不然,我们先喝一杯酒,让妾身准备一下。” “是我疏忽了。”祝绝受合欢香影响,脸色通红,难受地紧,很想早点把韦若君哄上床。可为防露出破绽,只得答应下来,还要表现得自然随意。 婢女送酒来后,闻到屋里暧昧的味道,红着脸慌慌张张退了出去。这正合屋内二人的心意,如此一来,他们被打扰的可能性也会大大降低。 韦若君眼波流转,眸中似有钩子勾着祝绝,她纤手执壶,却只倒了一杯酒,樱唇轻启,将酒喝去一半,接着却把剩下半杯递到了祝绝唇边。 祝绝早就抓心挠肝,哪里经得起这眼神诱惑,不自觉地顺着素手把半杯酒喝下。 韦若君眼看祝绝的酒杯里滴酒不剩,笑意更深,半是真心。 成了,她刚才咬破齿根的药囊,看似喝酒,实则下毒,李鸿要不了半刻就会毒发身亡。 “君妹,我们……” 韦若君娇笑连连,伸手一拉,宽衣解带,牵着李鸿的手就往床榻走去。 床笫之间,最是难防。 二人都是这般想法。 罗帐低垂。 韦若君一上床就把被子包成一团抱在手中,就等着李鸿一会儿毒发万一发出不该有的叫声,好把他头脸捂住。 祝绝则是将床头绑住的绸带一端拉过来,准备把韦若君双手绑起来。 二人看到对方作为,都是一愣。 第七十二章 韦若君可非未经世事的无知少女,立马反应过来,恨不得立刻把手中的被子捂到祝绝脸上去。 “世子,你真坏啊。”她说出来的话却是娇弱无助,脸上一朵红云灿若桃花。 被当成老色胚的感觉不好受,祝绝揉搓着绸带,轻咳一声,“君妹,我们好久没欢好,今日小王想玩点花样,你就从了我。” 怎么还不毒发?怎么还不毒发?韦若君心里疯狂大叫,纤手却柔弱无骨地搭在祝绝手上。 蛮横地扯过佳人,祝绝将绸带绕着韦若君双手缠了几圈,正要打结之时,脸色一变。他腹中突然一阵剧疼袭来,仿佛千万把钢刀在里面横切竖劈。 来了! 韦若君眼睛一亮,嘴角不可抑制地勾起,柔声道:“世子,你怎么脸色不好?” 她状似无意地弯曲膝盖,等李鸿一旦反应过来,立即反压,让他无法翻身。 祝绝又不是李鸿! 她要杀我!看到那魅惑一笑时,祝绝就立马明白。韦若君隐藏地再好,对于已知她身份的人,根本不需要那个疑惑到难以置信,到恍然的过程。 一口鲜血实实喷在韦若君脸上,祝绝手中却不受影响,颤抖而坚定地牢牢打个死结。 韦若君简直震惊了。李鸿这是什么脑?精虫上脑?一般人这个时候即使不怀疑她,也不至于往她手上打结,至少应该出声喊人才是。 男人重重的躯体压在韦若君身上,祝绝已经疼得面孔扭曲,可他只是死死抓住床单,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血却不受控制,一股股喷在韦若君耳边。 韦若君百思不得其解,可她现在也浑身无力,双手又被绑,实在没力气把人踢开。虽然提前服用过解药,可解毒需要过程,她现在也中了毒。另一方面,该死的李鸿点了合欢香让她雪上加霜。 怎么办?本来的剧本是两人都中毒,而她依靠解药逃过一劫。可要是李鸿不肯叫人,解药起作用,到时候她没中毒,那可就百口莫辩了。 “来……唔……” 一只手捂住了韦若君的求救,祝绝含糊不清的声音在韦若君耳边响起,“别叫人,否则我拆穿你的身份。等……等我醒。” 祝绝咽下最后一口气,倒在韦若君身上,再无声息。 什么意思?还是她听错了?韦若君感觉事情脱离了掌控。这个毒是组织中用来自杀的,效用,在上次营救敖正炎失败时就体现地淋漓尽致。而李鸿的确已无气息,说明毒没错。 一个死人说,等他醒。这谁能信? 但李鸿为何不喊救命,这符合一个正常人的做法么?事出反常必为妖! 除非李鸿这个蠢货猜到她提前服解药的事,专门诈她,让她解药生效。但这短短的时间,李鸿能猜透一切,而且熟知毒药药性,还布下精密布局来揭露她? 韦若君被纠结和疑惑折磨地快疯了,而就在这段时间里,祝绝的尸体渐渐冷却下来。 错便错了,大不了再死一次,反正她早就是个死人。 下定决心,韦若君闭眼静待解药发挥作用,极力忽略掉身上冰冷的尸体和满身的鲜血。 “世子,奴婢来送午饭。” 韦若君猛地睁眼,她的毒已经快消失,尸体依然毫无动静。可恨,难道她终究选错,并可能要为此付出生命么。 蝼蚁尚且贪生,瞒得一时是一时。韦若君收拾心情,扭捏着声音扬声道:“世子说,午饭就不用了,没事别来打扰。” 李鸿淫威甚着,屋外的侍女闻言再无二话。 韦若君尝试着挣脱手中的丝绸,可这是祝绝死之前为防意外,用尽全身力气扎紧的。韦若君前十六年都只是个娇弱的官家小姐,这两年虽在组织里学了些拳脚,但也就是打几只猫狗得力些的程度。饶是她手腕蹭的通红,依然未能挣脱。 “世子,该用晚饭了。”三个时辰后,田鹏的声音在屋外传来。 田鹏是世子院中的侍卫头领,他都来了,表示外面人已经开始怀疑。 “世子说暂时不吃。”韦若君道。 她知道这很荒谬。李鸿就算再龙精虎猛,也不至于一整天都耽于房中事,可她没有办法,这具尸体依然冰冷,哪有要起来的迹象。 “世子,能和属下说句话么?不然属下恐怕要冒犯了。”田鹏毫不退让。 韦若君已把绸带磨断,衣服穿好,也擦拭过脸上的血迹,可屋内无处不在的血腥味无法掩饰。她银牙一咬,将桌上的酒壶藏于身后,决定开门最后一搏。 “田统领稍等,我这就开门。”韦若君最后看了一眼祝绝,握紧酒壶。 “爱妃,我让你开门了么?” 突然,床榻上一个声音传来,祝绝脸如白纸,半支起身子,虽然虚弱,但实实在在是喘气的。 “田统领,我说不吃,你把小王的话当耳边风?”祝绝厉声道。 “属下告退。” 韦若君好似一瞬间被抽去全身力气,像一滩烂泥般软倒在地,眼泪不自觉流出眼眶。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么?还是你想再杀我一次?”一双脚出现在韦若君眼前,是祝绝。 “你是人么?”韦若君缓过来的第一句话。 这问题真好,祝绝想,不由笑了。这王府,那刺史府,他们这些权贵,何尝把他当过人? “你不是李鸿。”韦若君又道。 “我没时间绕弯子,我是祝绝,不知你有印象没有。” 韦若君当然有印象,那个在世子面前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疯子,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 “你的王爷应该告诉过你,他让我死的透透的。是不是以为他一时失手,让我逃出生天?不是。至于原因,你今天也看到了。” “你的样貌怎会和李鸿一样?” “这个我不想提,和你也没关系。” “你不揭穿我,到底想要什么?”这是韦若君当初就想问的问题,可当时祝绝被霍远带走了。 “帮我救人,我也帮你。无论你想害寿王还是世子,现在都很难达成。世子不知所踪,寿王生性谨慎,身边守卫重重,我如今世子的身份,不比你个世子侧妃强?” “我们一直有机会独处,你为何今日才告诉我?” 祝绝缓缓蹲下来,直视韦若君的眼睛,他的眸子仿佛死寂的暗黑之地燃起了一点火苗,“我所经历的一切让我胆怯着不敢踏出这步。可皇帝驾崩,我马上就是没用的弃子。我不想坠入地狱,必须铤而走险。” “怎么样?成交么?”祝绝道。 第七十三章 韦若君最终答应了祝绝。 可因为她对祝绝的毒杀,也导致计划有变,让他不得不面对这场节外生枝。 寿王一大早把人叫来,就自去议事,把祝绝晾在书房里。 屋内没有燃火炉,冷得好似冰窖,冰凉的地板上似乎有无数条小蛇从祝绝的膝盖往身体里钻,他冻得衣摆都随着身体颤抖微微晃动,之前的断骨之处更是仿佛被重锤一下下砸在上面。 从昨天就什么都没吃,胃里不停咕咕作响,祝绝刚伸手捂一下腹部,就感觉身后田鹏鹰隼一样的目光冷冷射过来。他身体一僵,只能打起精神,直挺挺跪在堂中。 直到天色全黑,寿王回来,侍女们点燃灯烛火炉,祝绝才感到一丝暖意。 “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头顶处传来寿王幽幽的叹息,一只手缓缓摩挲祝绝的发顶。 “父,王爷,小,小人和韦侧妃什么都没做。” “哦?”寿王手一顿,笑了,“你倒是心里有数。但我听说你在屋中点了合欢香,却是为何?” “王爷。”半是伪装,半是真心,祝绝猛然跪伏在地,“那是,那是小人一时想左了,但小人真的没有玷污韦侧妃啊。王爷若是不信,可以派个姑子去,去检查韦侧妃。” 祝绝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寿王觉得应该可信。他的怒气消减了一些,缓步踱至桌边坐下。 “你倒说说,怎么个想左法?” 祝绝抬眼偷觑一眼寿王,发现对方盯着自己,赶紧把头低下,将怯懦之色做了个十成十。 “小人深知王爷入主帝都后,自己就要回到师父身边。小人舍不得荣华富贵,又感觉自己什么都捞不着,所以一时色胆包天,就想打韦侧妃的主意。可王爷明鉴,小人最后真的没做,只是抱着韦侧妃睡了几个时辰。” 寿王眯眼打量祝绝。 崔瑾那些勾当,寿王虽未亲见却也知晓。昨日祝绝听闻皇帝驾崩后就神情不对,想来害怕回到崔瑾身边。另外祝绝与韦若君还有李鸿的那点纠葛,他也听霍远说过。 这人一旦有妄念的种子,加上绝望之下的刺激,做出偏激的事来,倒也合常理。只不过,种子一旦埋下,即使还没发芽,也是个祸患,他不能由得祝绝再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幺蛾子。 不过,还有一个疑点他得问清楚。 “我听闻,你昨日将被褥衣服都扔在火盆中烧毁了,却又是为何?” “我……”祝绝听到这话,抖得仿佛急流中的小舟。 这番表演,寿王自然感觉问到关键。他脸色凝重,猛地站起,“说。” “王爷饶命。昨日小人想与韦侧妃欢好,她偏推说来了月信。小人那时候猪油蒙心,就想霸王硬上弓,把韦侧妃绑在床头,结果她挣扎之间把血弄得满床满身都是,我才知是真的,就没敢再冒犯。后来,后来田统领敲门,小人害怕田统领看到血迹误会真的发生了什么,一时情急,想毁灭证据,就把染血的床褥衣服都烧了。” 合情合理,但猥琐至极,祝绝也不想如此自污,可若不如此说,如何能掩盖韦若君杀他之事。 祝绝哪里知道,这是找死。 寿王一边脸的肌肉不自觉地抖动,显然已愤怒到极致。 他似乎又回到十年前的那个昏暗的房间,自己抱着已经气若游丝的王妃,恨道:“李珏这个禽兽,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王妃伸出藕段一样的玉臂,可是上面满是青紫淤痕,她拉住寿王,泪落如珠:“王爷,不要冲动。他借酒行凶,就是暂时不想和王爷撕破脸,若将事情挑明,就定要分出胜负了。你现在实力尚弱,还不是他的对手。妾身不行了,求王爷照顾好自己,照顾好鸿儿和樱樱。” “珍儿,坚持住,我立马带你回建章。”寿王李益泣不成声。 然而王妃已经没了声息。 所以寿王生平最痛恨奸污女子之徒,他快走两步,一把抓住祝绝后脑勺的头发,强硬地拉起来。 祝绝吃疼抬头,一眼就看到寿王面若阎罗,一只巴掌高高举起。 他有些吃惊。虽然他所描述的行为向为世人唾骂,可寿王是个阴沉内敛之人,怎么会表现出如此明显的怒意? 巴掌最终没有落下,看到祝绝那张像极了李鸿,确切说像极王妃的脸,寿王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将手缓缓放开。 他还得忍。 之前他为稳定林管家,如何在得知林果果的作为后忍耐掉包之事,今日就得如何忍耐祝绝。为了坐上帝位,自己也曾亲手推一些女子入李珏的火坑,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冲动到要持刀去杀皇帝的年轻王爷了。只要起事成功,这些人他都来得及清算。 寿王来回踱步,把祝绝所述之事前前后后细想一遍,没发现什么破绽。 昨日屋内有血腥味,韦若君内衣襟上有血,手腕有绑缚的痕迹,这些都对的上。 “你回去好好反省,入主帝都前就待在屋里。田鹏,把世子带回去。”寿王最终道。 拖着似乎要裂开的双腿,祝绝一回屋里,门外就咔哒传来上锁的声音。 他放松一口气,抹了抹额头布满的虚汗。一是疼的,一是吓的。 结局比祝绝想象的要好,他本来已经做好在寿王密室里忍受三天三夜药瘾折磨的准备了。 接下来,就看韦若君能不能信守承诺。 掬星阁内,杏姑步履匆匆地走进屋,把侍女们都赶了出去。 “据说世子触怒王爷,又被软禁了。” 韦若君坐在镜前,用一只雕花木梳轻梳长发,闻言微微侧头。 “首领可有回复?” “首领不在左近,还需要时间。姑娘,真要帮他么?既然被软禁,说明寿王不如何看重,只是需要这么个人在,那他能做的就太有限了。” “他告诉我说,他知道李鸿的下落。就算不知道,他这张脸哪怕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大的利用价值。何况他想要的并不算难,还暴露了弱点所在,拿捏住那两个人,岂不是等于拿捏了第二个李鸿?” “姑娘高见。” “姑姑,这件事我先做主,着手。” 第七十四章 事情并不顺利。 三日后,上齐饭菜的侍女们转身离开,门咔哒一声重新上锁。 瞟了一眼门口,卸下一脸冷淡的表情,祝绝立马冲到桌边,从怀中掏出一个蓝色瓷瓶,倒出少许药水,用手指蘸着在菜盘底部涂抹。 没有。 再换一盘,终于有了,淡蓝色的细小字迹在盘底缓缓浮现。 祝绝眼睛一亮,欣喜若狂,这三天他寝食难安,每次用饭时都在尝试找出消息,却次次落空,今天总算是得着信了。 这一手来自禽兽林果果,他的确长了一副好头脑,歪门邪道是真有一套。直至韦若君告诉祝绝,他才明白当初世子让他送信给林果果后何以没有下文,原来他们自有渠道通信。 “没找到,母亲不在刺史府?”看过小字内容后,祝绝无力地坐下。 身边的佳肴香味勾人馋虫,但祝绝一眼未看,他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盘子的边缘,忧思重重。 半晌,祝绝叹口气,“只能如此了。” 他唰地把那盘菜尽数倒进空碗里,翻过盘子擦干净字迹。随后收起蓝色瓷瓶,掏出一个白色瓷瓶,拿细狼毫蘸着里面的液体在盘底写字,片刻后水迹消失,他仔细看了看,毫无痕迹,就重新把碗里的菜倒回去。 这两个装有奇怪液体的瓷瓶是祝绝无意中在柜中翻到,他琢磨不出用途,便没放在心上。就如一开始他不知道韦若君点的香是催情之用,第二天头脑清晰时才理明白。 杏姑能潜伏十年,还真是面面俱到到令人发指,不仅和府内上下相处融洽,林果果竟也对其信任有加,和世子的秘密通信居然就是通过她。 故那日与韦若君商议之后,讨论到出现今日的局面该如何联络,她便将此事告知祝绝。 接下来,祝绝顾不上吃饭,走到案前缓缓研磨,直到砚台里的水迹几干,他才铺纸下笔。这一封信写得分外艰难,他时不时停下,皱眉苦思,竟是花了整整一下午的工夫。 至晚,田鹏把今日祝绝的药送入后,如往常一样,没有看着他喝下就直接离开,因为没必要,毕竟谁愿意承受药瘾发作的痛苦呢。 的确,祝绝也是端着碗犹豫良久,才下足决心把药倒进恭桶,然后躺回床上闭着眼,静等发作。 “哐哐哐。” 半夜里万籁俱寂,守门的侍卫被这突如其来的砸门声吓得浑身一震,瞬间清醒。 “我难受得紧,快给我请医官。”世子的声音传来,喘得好似要断气一般。 世子的安危可是大事。一名侍卫拔腿就去寻田鹏。 田鹏赶来打开锁时,祝绝倒在门边,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树叶,满头虚汗在地板上蹭出一道道水痕。他半眯着眼睛斜瞟一眼田鹏,尽管牙关紧咬,依然发出间断的呻吟。 一看就是要命的样子。 这可是祝绝拼命忍至药瘾发作剧烈时的效果,绝对真实。 田鹏自然看不出破绽,他疑惑地拿起桌上空空如也的药碗,也顾不得许多,招手叫来二人,让他们分别通知王爷和去刺史府找崔瑾。毕竟王爷吩咐过,祝绝只能由崔三公子看诊。 崔瑾大半夜被叫醒,倒并无不耐之色,他认真把过脉后,看着祝绝,眉头一挑。 祝绝嘴唇都快咬出血,就是为了清醒见崔瑾。他拼着残存的理智,手指一紧,在崔瑾手心捏了一下。 “如何?”寿王问道。 崔瑾心里打了个转,最后还是没有出卖祝绝,轻描淡写道:“可能这药对他的作用开始衰退,不过没关系,我再重新调整方子。” “那他能撑到我们入主帝都么?” 崔瑾这下倒仿佛被人当面责骂似的,脸色阴沉下来:“王爷不信我的医术,也该信他的体质。” 寿王知道这三弟的脾气,医术是他引以为傲和一生追求的东西,所以也不着恼,不再多问。 “我知道这几日王爷事忙,您注意身体,先休息,我应付得来。”崔瑾道。 寿王这几天日夜苦思筹谋,也的确疲惫,便依言离开。 崔瑾唤人重新熬过一碗药来,自己则施针为祝绝压制药瘾。 用过药后,看着人渐渐平静下来,崔瑾问道:“说,你不喝药折磨自己,想干什么。” 尽管依然浑身无力,祝绝还是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床上向崔瑾行了个大礼。 “师父,师徒一场,求师父念那在刺史府的月余徒儿对您言听计从,怜悯徒儿。” 崔瑾有点烦躁,这到底唱的哪出?他对祝绝从头到尾都是欺骗利用,哪来的师徒情分,祝绝不会不清楚。 “你不会是想让我放了你?” “徒儿已想清楚,愿献此身为师父研究岐黄之术用,为苍生谋福,绝无那非分之想。” “好了,做了几天李鸿,倒真把他在外面那套学了个十成,不必惺惺作态,你到底想要什么?”崔瑾已无耐心,他怎可能信祝绝有那等高尚觉悟。 祝绝不再多说,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沓信纸,递给崔瑾。 “母亲尚不知祝绝已从世上消失,定然怪我连年关都未陪在她身边。我本想过几日求王爷允见母亲一面,但,但如今徒儿触怒王爷,恐怕再无自由。求师父能代我送信给母亲,以稍慰母亲的思念之情。” 崔瑾接过信纸,粗略一看,竟有四张之多,上面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字迹似是故意隐藏,歪歪扭扭与李鸿的字不尽相同。 “你这字虽然故意扭曲,可还是有李鸿的影子。” “师父放心,母亲并不认字,需要别人读给她听。”祝绝也觉无奈,他模仿李鸿太久,早已忘记自己的字是如何形状,只是为了打消崔瑾的顾虑,他才故意隐藏字迹。 崔瑾还是疑惑,通信不过是小事,祝绝何故大费周章? 他担心其中有什么缘故,将四张纸的内容细细查看了三遍。怎么看都是些请安问候,以及几个编造的当差趣事。 崔瑾左右看不出问题,干脆沉下脸施加威压,“小绝,大半夜叫我来,就为了送信小事?你到底打什么主意?” “师父,这不是小事,王爷是不可能让我如愿的。”祝绝仿佛丝毫没感觉到崔瑾威胁的意思,坦坦荡荡。 崔瑾看不出破绽,思索一阵,皱眉道:“你因为什么被软禁?我去向王爷求情。” 祝绝低下头,看起来好像在踌躇不决,半晌才道:“我,我一时糊涂,差点侮辱了韦侧妃,我看王爷好像气得厉害,猜测不会再答应我任何要求。” 崔瑾倒吸一口凉气,二姐的死因他也知道,敢在寿王府里做出这等丑事,王爷没打死祝绝也就是看在他还有用的份上。那祝绝倒没猜错,的确连他都没把握劝服寿王。 “你胆子是真大。”崔瑾冷笑一声把信收入怀里道,“我答应你。” 信,崔瑾当然看不出问题。因为信没问题,问题在送信这件事上。 第七十五章 建章城里祝绝想尽办法要救母亲和二哥,可千里之外的帝都却上演着骨肉相残的戏码。 离帝都四十里处,柳林镇外一座大宅里,泾渭分明的两方人马正在厮杀,呐喊声震地林中鸟兽四处逃窜。嗖嗖的暗箭时不时从围墙上射入,一个鲜活的生命便倒在地上。地面青石被鲜血浸透,从中堂一直延伸到大门。厚重的木门上,四指宽的门栓从中间断裂,参差的木刺上不知沾染谁的血迹。 大门外,一排整齐的人马团团围住大宅,并没与参与宅内争斗。为首之人乃禁卫统领傅仕中,他身着乌金甲,骑一头全身黝黑的高头大马上,一脸阴沉地瞥一眼身边的副官。 副官会意,在身前正嚎啕的孩子胳膊上一拧,小小的手臂几乎被拧成麻花,孩子吃疼,哭得更加大声,“呜呜呜呜,父王,母妃。” 这孩子不过四五岁年纪,肉嘟嘟的脸颊惨白,满是鼻涕眼泪。 “二殿下,小世子哭得厉害。您就算不考虑生母端贵妃,难道连亲生骨肉也不要了么?陛下仁慈,只要殿下投降,便不为难小世子。”副官提气高喊。 孩子的哭声尖锐,生生透过兵士们的呐喊传入后堂。 后堂里,二皇子李贤被保护在一群手拿盾牌的侍卫之中,闻言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起。 “殿下,贵妃娘娘早就被害死,太子还以为您不知,他的话不能相信啊。”二皇子贴身侍卫王从征刚刚射死墙上一名伏击的弓箭手,闻言急急对李贤道。 “我知道,可如今他已登基为帝,要对我赶尽杀绝,整个卢宅都被禁军团团围困,天下还有谁能帮我?”李贤切齿。 可恨这宅子的主人中郎卫卢永广先假意助他逃走,背后却遣人通风报信,以致他被围困于此。太子和他为争储君,素来不睦,现冤枉他杀君弑父,投效之人纷纷倒戈,他已穷途末路。 嗖地一声,一只羽箭从盾牌缝隙中钻进来,射中李贤身边一名侍卫,那人应声而倒。 李贤吓一跳,他看看身边还能喘气的剩下不到十人,闭了闭眼,再张开已是满目悲凉。 “从征,太子不杀我是不会罢休的,算了。望你看在主仆一场的份上,救下越儿逃走。” 越儿就是门外那被挟持的世子。 王从征钢牙紧咬,最终没有再劝,点头道:“是。” “殿下,禁卫好像有些不对。”一名侍卫突然道。 李贤一惊,果然见西边墙上的弓箭手突然遭遇身后的袭击,纷纷掉落在地上。 这突然的变故自然也被拼杀中的禁卫看见,不由露出惊疑神色,手上也慢了下来。 “有敌袭。”西边墙外传来呼哨,紧接着是兵刃碰撞之声。 王从征面色一喜,不管外面出了何事,这都是个契机。 “兄弟们,保护殿下,我们冲出去。” 眼见已是必死之局,突然来了生机,众人在鼓舞之下,个个将兵刃舞地呼呼生风,勇猛异常。 反观禁军因敌人不明,生出畏惧之意。 此消彼长之下,竟真让李贤众人冲到大门口。 门外的情形让李贤大吃一惊。 只见一名副官衣着之人倒伏地上,背上插了一只弩箭,虽避过要害,但已然丧失战斗力。 禁军的包围圈因为突袭,被撕开一个口子,大多人聚拢在西边,此地禁军便少了许多。 “殿下,快上马。”王从征大喜,那副官被打落马下,他的马此刻正无主。 李贤抢前几步,在身边仅剩的四人拥护下坐上马鞍。 此地的几名禁卫见状,提枪来刺,被王从征几人拼命拦下。 李贤趁此机会一催马,马儿箭一般射了出去。 几人都没注意到,傅仕中已经从西边回转来,他没理会已经浴血的王从征等人,而是从黑马的身上取下一只强弩,瞄准李贤的背影。 李贤正为逃出生天而欣喜若狂,哪里能注意到身后的偷袭。 嗖地一声,一只弩箭射出,却不是来自傅仕中。他反而被林中一名黑衣人射中手臂,受伤之下,他的弩箭便失了准头,堪堪擦着李贤耳侧飞走。 “什么人!”傅仕中大怒。 谋害先皇的太监乃是端贵妃宫中老人,那人招认为二皇子指使后,李贤就逃之夭夭,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堵在这里。眼看就要抓住,怎知道会节外生枝。 黑衣人不答,朝西边呼哨一声,一拍马转身离开,绝不拖泥带水。 而这耽搁的工夫,李贤也不见踪影了。 “追。”傅仕中看也不看王从征等人的尸体,一声断喝。 直到追出六里地,禁军才发现被李贤骑走的那匹马在路边悠闲吃草,而人已经不知所踪。 李贤此时被绑在一辆马车里,看着掀帘进来的黑衣人,平静道:“阁下是谁,想做什么。” 他知道这人既然救他,就不会杀他。 “在下霍远,替寿王殿下向二皇子问好。”黑衣人道。 李贤心里一紧,咬牙道:“看来皇叔在帝都早有筹谋,莫非父皇是皇叔所杀,嫁祸于我?” “二殿下,王爷与先皇已经争斗数月,要有这能力,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霍远道。 李贤一想确实如此,寿王前几个月几乎被敖正炎打回老家尚未刺杀,何必等到今日。而那下毒的太监在母妃宫中有数年,也不是最近几个月才入宫,虽不是最贴身的,也深得信任。也正因如此,太子借题发挥,咬定是他杀害父皇,可恨那人诬陷他后就自尽身亡,让他百口莫辩。 见李贤敌意稍减,霍远将他绑缚松开,又道:“但无论是谁刺杀的先皇,太子已借此事对殿下赶尽杀绝,我家王爷不忍见殿下蒙冤而死,愿助一臂之力。” 李贤闻言抬头,冷笑不止,“说得好听,无非看中我母妃娘家是汝州世家谢氏,想借我的力,共反新帝而已。” 霍远并不否认,只道,“皇后之父王丞相出身商贾,往日便与谢氏等世家多有龃龉,如今还不趁殿下之事借题发挥,对谢家人下手?只要殿下劝服谢氏共举义旗,推翻太子,那至尊之位,王爷愿让与殿下。” 李贤一惊,难以置信,“寿王若不为至尊之位,何故造反?” “我家王妃出事之时,殿下应已记事,难道真的没听到一点风声?” 李贤语塞,他的确听过,只是十年来寿王都逆来顺受,他已经忘了寿王和他那荒唐父皇还有这么一段血海深仇。 若寿王只为复仇,那他说不定真的有机会。何况如今的局面,母妃被太子逼迫自尽,自己全府上下被杀,往日的拥趸者纷纷倒戈。 他本想投奔谢氏,却在卢家遭遇埋伏,现在孤身一人,不合作又能如何,他已毫无选择余地。 “对了,小世子已被王爷救下,待成事之日,自会与殿下父子相见。”霍远又道。 第七十六章 正月十三,祝绝终于获得短暂的自由,不是因为元宵佳节临近,而是帝都来了使者。作为世子,若此时也不露面,难免会引起有心人的猜测。 花厅之中,主位上寿王和一位面白无须之人相谈甚欢,宛若多年老友。寿王向众人介绍过,这是皇帝最宠幸的太监高庆的义子章阿栋,新帝派来和谈的。 世子席位上,祝绝端起酒杯,放在嘴边假意品尝,实际却在偷偷说话,“章阿栋和父王应该是敌对,怎么如此熟稔的样子。” 韦若君瞟了一眼祝绝,无论听到多少次,她始终无法习惯祝绝自然而然地叫出父王这件事。 “那还用问,比起新帝,高庆更看好寿王。” “哦。”祝绝对寿王的事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韦若君前几天传信说虽然已跟着送信的灵芝找到祝母所在,但军营之中未见祝融,也无人寻找。要知道其下落,只能直接问张会。 “张会今日真的会来么?” “放心,章阿栋就是张会带回来的,他就算今天不来,正月十五也必然出现。” 祝绝食不知味,频频注目花厅外,过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他等的人。 张会依然是老样子,只是他今日身着便装,未着铠甲也未带长枪。他匆匆从厅外赶来,向寿王行个礼,嗓音宏亮,顿时盖过了屋内的丝竹之声,“王爷,属下已安排章大人带来的禁卫在驿馆赴宴,请王爷放心。” 寿王呵呵笑道:“张卿一向办事妥帖,本王放心,这几个月辛苦你了,快入席。” 祝绝差点捏碎酒杯,他以为过了这么久,已经忘记了对张会的恨意。可一见到这张脸,方觉有些事,无论过多久都无法忘记。何况张会还不知道把二哥弄到哪里去了。 祝绝再也按捺不住,起身向寿王禀道:“父王,孩儿和张将军素来交好,这许久未见,想向张将军讨教些前线之事,请父王允孩儿与张将军单独谈谈。” 寿王一愣,脸色微变。李鸿和张会不过点头之交,他还能不知道?他明白祝绝想知道什么,但就这样当众发难,活得不耐烦了? 章阿栋的义父可是李珏身边最受信任的太监,为人定然聪明圆滑,祝绝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可会让有心人注意到世子。 这世上最怕的就是有心。 祝绝咽下一口唾沫,他也知道此举会触怒寿王,只是若不当着大庭广众下这么说,等宴席结束,他重新被囚在房间里,就更无机会了。 “鸿儿,宾客还在,怎么如此无礼。”寿王道。 “哈哈哈,末将好久不见世子,也想与世子秉烛夜谈呢,我还专门带了一份礼物给世子作为新年礼。王爷,请允许末将向世子单独献礼。” 祝绝还未回答,张会倒先开口为他解围,倒让祝绝有些意外。 “胡闹。” “算了,你们去。”寿王看了一眼张会,没再阻拦,坐下向章阿栋摇头道,“纨绔子弟,宠坏了,大人别见笑。” “真性情,真性情。”章阿栋笑眯眯地回道,仿佛毫不介意,至于他心里想什么,那谁知道。 张会跟在祝绝身后进入偏厅,门一关,外面的嘈杂声顿时被挡得严严实实。 “张将军,前方局势如何?”祝绝即使再恨此人,心中再焦急,也必须拿捏好身份,只得先一步步来。 “哈哈哈哈。”张会突然笑了起来,这笑声满怀恶意,听得人毛骨悚然。 祝绝隐约觉得不妥,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呵斥:“张将军,小王面前,你太放肆了!” 张会笑的眼泪都快冒出来了,声音都断断续续,“世子,我们不是素来交好么,你怎么私下里还这么装腔作势的呢?” 素来交好不过是祝绝的托词,他对二人关系并不知悉。如今又无霍远在旁,一时间被张会的言语拿捏,脸色阵红阵白,不知如何回答。 想了半晌,祝绝才勉强道:“尊卑有别,你也收敛些。” “说得好,尊卑有别。”张会突然不笑了,冷冰冰的视线直逼祝绝,“你算什么东西?” “什么?”祝绝懵了,张会对世子都如此放肆么? 张会猛然一步上前,一只铁掌紧紧箍住祝绝的手腕,捏得他生疼,“你叫什么来的?我只记得姓祝,无所谓了。不过,你觉得披上人皮的狗就不是狗了么?尊卑有别,呵呵呵。” “你,你怎么……”祝绝瞳孔放大,他怎么也没想到张会居然知道。 张会冷笑,在祝绝耳边低声道:“你能有这个体面坐在这里,都是我给的机会啊。那时候王爷一直在寻找世子的替身,我知道崔三公子有替人改头换面的办法,只是那些人都经不起手术过程失血或者感染,最终全部失败。但我突然发现了你这个好苗子,所以赶紧通知崔三公子来军营把你带走。怎么?事到如今,你还以为崔瑾是好心把你救走的么?” 祝绝眼睛通红,他当然已经知道崔瑾的居心,只是他不知当初先是张会起的意。 “原来罪魁祸首是你。”祝绝简直要发狂,他伸出那只自由的手就要往张会脸上招呼,却被一把攥住。 祝绝好恨,他若不是中了透骨钉,好歹能先打他个满脸开花。 “你最好消停点,可别忘了你哥哥还在我营里。”张会冷笑。 祝绝已被愤怒冲昏了头,不自觉脱口而出,“我正要问你,我哥去哪了?为何不在你营里?你是不是杀了他?” 张会一愣,眼神凶狠仿若恶狼,继而双手更加用力,几乎要把祝绝手腕捏断,“你怎么知道的?” 祝绝也反应过来了,暗道糟糕。他被寿王看得这么紧还能知晓外界消息,那必然是身边人传递,他可指着韦若君救家人呢,若她被发现,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看着祝绝慌乱躲闪的眼神,张会松开了手,后退几步,嘴角一歪,露出一丝狞笑:“祝什么的,想不到你还真不简单,也罢,你顶着这张脸,我暂时不能对你怎样,待宴会结束,让王爷收拾你。” 第七十七章 张会出去了,祝绝本想跟随,守在门外的田鹏大手一拦,他只得乖乖回房。 祝绝在屋内来回踱步,他被软禁期间见的人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虽然寿王未必能识破他们盘底传讯的机关,但不无风险。韦若君还在宴席上,要如何与她商议破局? “田统领,世子可在里面?”焦虑间,门外突然传来韦若君的声音。 祝绝大喜,连忙打开门。 田鹏挡在二人之间,神色冷漠,“王爷吩咐宴后和世子有话要说,韦侧妃请回。” “那我陪着世子。”韦若君道。 “韦侧妃请回。” 田鹏在侧虎视眈眈,二人只来得及对视一眼,甚至连任何异常的表情都不敢做,韦若君就走了。 祝绝沮丧地回到屋中,他不知道韦若君是否能察觉不对,毕竟他未和她说起过和张会的恩怨始末,也没到和她心意相通,一眼就把事情说个明明白白的程度。 左思右想,如今二哥失踪,他们手里只剩母亲,祝绝只能抵死不招,寿王除了对他用刑,应该不会这么快打最后一张牌。一旦他出问题,韦若君也许能察觉异常,及早准备。 祝绝苦笑,用刑而已,他经历地多了。 踌躇间,门外突然传来噗通一声闷响。 “世子。”门外有人小声道。 祝绝一惊,打开门,田鹏居然昏迷不醒地躺在地上。一名身着小厮服的年轻人向他招手,看着有些许面熟,当是王府中人。 “世子,主子叫我带你走。”小厮道。 “去哪?” “当然是逃啊。”小厮面色急切,“新帝和二王已经达成协议,天下三分,你没用了,现在不逃,更待何时?” 难道是韦若君? “你主子人呢?我要见她。” “主子就在后门等您,世子,快走,这里太不安全。” 的确,偏厅离花厅没有多远,从这里甚至能远远看到花厅处灯火通明。 祝绝不及多想,跟着小厮匆匆离开。 这人好像的确武艺高强,几次和巡逻的侍卫相遇,他都能提前感知,带祝绝藏身。 经过花园小湖时,祝绝眼角突然微光一闪。 是熟悉的光芒,他转过头去,只见湖岸对面,一道人形微光在黑暗中分外明显。这光芒祝绝再熟悉不过,那是韦若君的光。 看着在前面引向另个方向的小厮,祝绝脸色沉了下来,“喂,你主子真在后门?” “真的,世子,除了主子,这府里还有谁会帮你?”小厮回头,斩钉截铁道。 祝绝手微微发抖,韦若君明明就在湖对岸站着,这不是韦若君的人,他是谁? 难道是寿王? 祝绝想来想去,这是最大的可能。他刚才就觉得奇怪,田鹏那么好的武功,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就被放倒?看来寿王也知道对他用刑效果不佳,这是又要骗他了。 他若在这里停步,只会让韦若君被怀疑,为今之计,只能将计就计。 寿王要套他话?那就让他想办法误导寿王。 一路藏藏匿匿,祝绝终于到达后门,此处弥漫着股血腥味。 祝绝心里一凛,“你们杀人了?” “哦,是后门的看守,若不清除障碍,怎么带世子逃走。” 没见到尸体,祝绝也不知是不是用其他动物的血来蒙骗他,只觉得寿王还真是滴水不漏。 打开后门,巷中竟还真停着辆黑布马车。 “世子,主子在里面等你。”小厮道。 祝绝眉头几乎皱成麻花,这和他想的有点不一样啊。寿王应该还在宴席上,若是诈他招出联系之人,怎么如此简单。但小厮在身边虎视眈眈,此情势下,他不上也得上。 掀开车帘,里面竟然有三个魁梧大汉,他们的服饰就像平常百姓,可那神态身姿却万万不像。 祝绝害怕了,他不由自主就想后退。 身后小厮突然在他腰上猛地一踹,面前的三个大汉也齐齐扑出,一捂嘴,一把他双手扭到身后,一拿出条拇指宽的麻绳,把他绑得结结实实。 “世子,你最好别动。”钢刀架在祝绝脖子上,阻止他的挣扎。 祝绝没再动,他是不会死,但经验告诉他,这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也许是怕引起注意,马车并未疾行,而是不徐不缓行驶很久才停下来。 “什么人?城门已关,明日再来。”是建章的守卫。 车内三人路上早已换好王府侍卫服饰,把祝绝的上身松开,一把钢刀顶在他的后腰,那人道:“世子,劳烦你出去打发他们。” 祝绝此时已冷静下来,这恐怕也非寿王的手下,那应该是把他当成了真世子来要挟寿王。于他而言,这不失为一个逃离王府的好办法。 祝绝掀起车帘露出上半身,十分配合地道:“是我,我有要紧事要出城。” 李鸿被称为三绝世子,往日里没少在外露面刷好感,守卫自然认得,既然是世子本人,哪有不放行的道理。 马车出城门后不再遮掩,一路狂奔消失在黑夜之中。 此时,田鹏匆匆走到寿王身边,向他耳语,但步伐稳健丝毫不乱。 寿王听完,勃然色变,将面前的桌子一掀而起,满桌美酒佳肴顿时散落狼藉。 突然的变故让厅内丝竹之声顿停,宴中所有大小官员齐齐看过来。 鸦雀无声中,寿王指着章阿栋怒道:“皇帝到底有没有议和的诚意?” “王爷何出此言?”章阿栋手中酒半滴不洒,气定神闲站起,毫不为怒气所慑。 “你们表面与我议和,在此赴宴,背地里却掳掠我儿,可有此事?” “世子失踪了?”章阿栋面色吃惊,看起来毫不知情的样子。 突然,他眼角余光看见一道翠绿烟花在夜空升起。 元宵佳节,放烟花本是寻常事,其他人自然没放在心上。但章阿栋知道,这烟花乃宫中巧匠所制,形状和颜色都与普通烟花大为不同。 章阿栋一口饮尽杯中酒,脸上的惊诧之色已然变化,“王爷,既然双方成功和谈,陛下思念堂弟,请他去帝都做客也不为过。王爷无需过分担忧,若王爷没有其他打算,那奴才敢肯定,世子在帝都绝不会受半点委屈。” 第七十八章 宴席未完,宾主不欢而散,章阿栋对寿王威胁扣留他的话毫不在意,好似真的忠肝义胆一般。 寿王无法可想,派去追击的人也无功而返,气得连夜把人赶出城去,竟是连半点体面都未留下。 建章大小官员都知道王爷对其独生爱子有多重视,见王爷连客套话都懒得说,拂袖而去,识趣地纷纷告退,却无人看见寿王眼底的得意。 祝绝迷迷糊糊中醒来,人还在车上摇摇晃晃,身上盖了一条厚厚的毯子,车内还点着暖炉,竟不比在寿王府里差。 “世子,您醒啦?” 祝绝抬头一看,章阿栋笑得一脸褶子,全然没有面对寿王时的处之泰然,反而带着一丝讨好。他看见祝绝要起身的样子,连忙把手伸过来搀扶,俨然奴才的作派。 祝绝皱眉盯着章阿栋,一言不发。他想不通,昨日那小厮的言语分明就是知晓他假世子的身份,或者他主子知道,怎么醒来绑架的人却变成了新帝手下。 “哎哟,世子,您别这么看老奴,老奴和世子是一伙的。”章阿栋凑近祝绝小声说。 祝绝脸色一变,一伙?哪一伙? “世子,绑架世子实在是陛下的主意,奴才没有办法啊。好在王爷深明大义,愿意让世子以身涉险,但奴才保证,此行绝对没有生死之祸。我知道空口无凭,但王爷说让奴才给世子看两样东西,世子就明白了。” 祝绝接过章阿栋递过来的东西,最明显的是那个大肚黑色瓷瓶,他打开后,发现里面塞满一粒粒黑色药丸,他倒出一颗闻了闻,心头如坠冰窟。 这味道祝绝十分熟悉,是他日日要喝的药,原来还能制成药丸。此刻他正觉药瘾有发作迹象,本准备硬抗,既然有解,他赶紧吞下去。 章阿栋贴心地从小几上递过一杯茶给祝绝。 祝绝低头看着茶汤,心里清明,能手持此种药丸,章阿栋定是寿王的人无疑。他也不客气,接过茶一饮而尽,不烫不凉,温度刚好,真不愧是宫里的老太监。 而另件事物是一个青缎锦囊,祝绝刚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缕灰白相间的长发。 章阿栋觑着祝绝神色,心里奇怪,看起来好像是女人的头发,寿王给世子这个做什么? 祝绝眼眶微红,虽然没有明显特征,但寿王这是提醒他母亲还陷于人手,听话。 头发下面还有一封信,火漆完整。此时祝绝无心思打开,他还得配合寿王演戏,生怕信里写了什么难以面对的内容导致露出马脚。他深吸一口气,淡淡道:“父王还有什么吩咐?” “世子真是处变不惊。” 章阿栋见祝绝对这句恭维无动于衷,尬笑一下,“王爷请奴才转告,让世子放心,帝都有王府的人,定会护世子周全。奴才和义父承蒙王爷托付世子安危,在宫中也绝不让世子受半点伤害。” 祝绝心中荒凉一片,这是在告诉他,即使在帝都,他身边也有重重眼线,莫要出格。 这才是寿王制造替身的真正用途,必要的时候用来取信于人,却对李鸿没有半点伤害。 “我累了,你能出去么。” “哎,哎,王爷说世子怕冷,等暖炉的炭用完了奴才再来添。” 经过十数日奔波,章阿栋一行人终于到达帝都。虽然双方已然议和,但队中的禁卫说是陛下的意思,坚持绕过战场,这才耽搁些日子。 祝绝看着车帘外的帝都,和他幼时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曾经以为,帝都应该是雄伟壮阔,热闹非凡,至少有他家县城十倍那么大。 帝都的雄伟确实有,约四丈高的灰色城墙森然耸立,护城河上的吊桥足以并排通过六七辆马车。哪怕是市井商铺,也门楼高大,仿佛比他家县城的县衙还气派。 然而在冬日昏暗的天空下,无论是街上的行人还是路边的小贩,无不透露出无精打采的神气。别说热闹非凡,即使有一两名交谈者,也是目光警惕地注视路人,好像生怕内容被听去似的。街上的店面十铺八关,仅有的那一两间也门可罗雀。 尽管禁卫们身着普通百姓服饰,但身下那高头大马,两辆足可容纳五六人共乘的马车,无不彰显车内之人与官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道路所见之人无不面露戒备,有孩子的抱紧自家孩子,纷纷避让路边,生怕一不小心就招惹到麻烦。 祝绝心里微叹,比起建章的欣欣向荣,帝都简直就是一座死城。比起先帝,寿王就算再阴险狡猾,也的确更适合做皇帝。 新帝是先帝太子,李锦。 所以李鸿就是皇帝堂弟,如此近的关系,无论下面争斗再如何波涛汹涌,皇帝总归是要见一面的。 章阿栋进宣室里复命,祝绝在外等候,他看着守门的太监们,微皱眉头。 这些太监们年纪都十分小,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竟然一个老太监都没有。 不及细想,一名同样十分年幼的小太监匆匆过来向李鸿行礼,声音小的如同蚊呐,“陛下召见世子,请随奴才来。” 祝绝心道这就是皇帝身边的人么?别说老道了,即使是他刚入寿王府时,也未见得如此青涩。 跟随太监进入宣室,出门的章阿栋与他擦身而过,向祝绝露出一个安心的表情,让他的心稍定。 “寿王世子李鸿参见陛下。”前方的小太监停步,祝绝连忙跪下,大声参禀。 不是他想大声,实在是小太监停步之处和皇帝离得太远了,足足有两丈远。匆匆一瞥,在这昏暗的殿内,他甚至都看不清皇帝的长相。 祝绝的声音回荡在空中,嗡嗡作响,甚至给他一种此地只有自己一人的寂寥感。 因为,这里不仅大,而且空。 空到什么地步。 殿内除了皇帝批阅的那张桌子,皇帝坐的椅子,一张贵妃榻,一个暖炉;便只有祝绝不远处的一张茶台,一把太师椅。其他的地方,空无一物。 偌大的宫殿竟然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没有一张画,一幅字,一盆花,一件摆饰。 难道帝都真的穷到这个地步,皇帝都还不如李鸿那个王爷世子么?祝绝暗想。 第七十九章 皇帝没有叫祝绝起身,而是久久没说话。 “你说,父皇是不是寿王谋害的?”半晌,皇帝开口,声音中透着刺骨的杀意。 这是要兴师问罪? 祝绝心中当然也怀疑那人,但他如今假扮寿王世子,这种大罪哪敢亲口认下。 “陛下,寿王府绝无此等作为。” 重重的脚步回荡在空旷的宣室中,声声好似敲打在祝绝的心口。明黄色的靴子出现在祝绝眼前,突然呼的一声,冰冷的剑脊打在祝绝背上,把他吓得一激灵。 他猛地抬头,只见皇帝容色枯槁,深深的黑眼圈嵌在瘦削的脸上,眼睛通红好像几个日夜没睡,配上那阴沉神色,整个人仿佛挂了一层皮的骷髅。 皇帝怎么这幅样子?祝绝连忙低头以示恭顺。 良久,皇帝冷哼一声:“免礼,坐!” 毕竟皇帝心里也清楚,可以给李鸿一个下马威,但不能真的伤他,毕竟他是维持现有和平状态的一枚重要筹码。 “奉茶。”皇帝道。 一名小太监推门而入,手里端着托盘,他先在祝绝坐的茶台放上一杯,然后往皇帝的御书案走去。 祝绝觉得这个皇帝很不对劲,他眉眼低垂,端起茶盏,准备全神贯注迎接接下来的刁难。 突然,御书案那边传来啪地茶杯碎裂之声。 啊,一声惊叫,小太监捂住血流不止的脖子,已经倒在地上。 祝绝霍然站起,呼吸几乎停滞。这又是唱的哪出? “来人!”皇帝怒喝。 一名面白无须的微胖老太监和守门的禁卫军匆匆奔进来。 几名禁卫军把剑架在祝绝的脖子上。 祝绝看着近在咫尺的刀锋,不敢动弹。 这关他什么事? 那老太监服饰和其他太监都不同,竟然绣着四爪金龙,可见地位之高。他看了一眼小太监的尸体,好像习以为常,二话不说招招手,让外面的小太监进来收拾。 禁卫见老太监使眼色,把刀从祝绝脖子上拿了下来。 “陛下,您没事?”收拾妥当,老太监向皇帝行礼。 “高庆,我有没有说过任何服侍之人不得携带金石之物,这人怎么回事?” “陛下,是老奴疏忽,近来人手不足,这小子刚从御膳房调过来,许是管事太监没和他说清楚。” “你这老狗,如果干不了总管太监的差事,那就换别人!”皇帝当着祝绝的面对高庆都毫不客气,脸上厌恶的表情更是掩饰不住。 高庆神色一点未变,仿佛对皇帝的恶意甘之如饴,他点头哈腰道:“陛下若是看不惯老奴,看上哪个太监,老奴这就把他带来,将总管宝印交代给他。” 祝绝皱眉。这话听着没什么毛病,实际上,简直在和皇帝在公开叫板。看来皇帝即使换任何一个太监,那也是高庆说了算。 高庆是李珏的宠臣,在为先皇找女人一事上简直是得心应手,因此备受宠爱。连寿王府都知道高庆私底下被唤一声九千岁,如今看来,连当初的太子,如今的皇帝都对他没有什么办法。 “滚出去。”皇帝被激怒,但却并未对高庆的建议置词。 祝绝眼观鼻,鼻观心,仿若老僧入定,其实心跳如鼓。 这个皇帝一定是疯了! 刚才尸体被拖出去的时候,祝绝只看见小太监的手腕上带了一只简陋的小铜镯子,看起来像是民间用来给小孩儿祈福用的。除此之外,别无它物。难道这就是皇帝所说的金石之物?如果皇帝不是为了在第一天给他下马威,那简直太可怕。 金石之物,难道是怕刺杀吗? “李鸿,朕绝不会重蹈父皇的覆辙,让你们奸计得逞,就死了这条心。”出了这档事,皇帝实在没耐心与李鸿维持体面,阴鸷地说道。 “陛下洪福齐天,定然万寿无疆。”祝绝还能怎么说,若是回答不妥当,这疯皇帝说不定会怎么对付他呢。 两人也没什么好说,皇帝明里暗里几次警告祝绝不要轻举妄动之后,就打发他去住处。好不容易应付下来,祝绝一走出宣室,就长舒一口气。 “刚才那小太监真的是刺客吗?”章阿栋领着祝绝往住处走时,他忍不住问道。 皇帝竟是连让他住驿馆都不肯,硬把人安排在宫中,以便随时监视。 章阿栋回头看身后几名小太监隔得远,小声道:“哪有那么多刺客?自先帝遇刺后,陛下疑神疑鬼,身边伺候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再这样下去,只有我们几个老骨头上了。” 祝绝一寻思,问道:“宣室里几乎没有摆设也是这个原因?” “没错,陛下生怕有人藏匿,连召见大臣都要隔两丈远,非要近身的话陛下必手持宝剑。” 祝绝皱眉,新帝登基还没一个月,这般惊弓之鸟,能熬多久啊? 夜里,小太监的死状始终环绕在祝绝脑中,让他在床上辗转反侧。 突然外面传来尖锐的叫声,听起来仿若婴儿啼哭,在这寂静的深夜里诡异莫名。 祝绝幼年也是听过这种声音,这是猫叫春。但那时心怀坦荡,并不放在心上。如今在这危机四伏的宫里,不由听得人心血沸腾,烦躁不安。 他实在睡不着打开门,四名禁卫军守在门口,向他行礼。 “宫里怎么让野猫随处乱跑?内务府不管吗?”祝绝问道。 一名侍卫行礼道:“往年也没这么多野猫,今年不知为何,内务府总抓猫,但一到夜里,还是常有叫声,世子可需要点安神香?” 往年没有?祝绝心里一咯噔,这事古怪得很。他瞥了一眼猫叫声来处,那边是皇帝寝殿方向。 “不必了。”祝绝关上门,回到屋中。又拿出寿王给他的那封信看,信上只画了一块花样特异的玉佩。 也不知道寿王要做什么? 然而还没等到玉佩出现,几日后却有一名小太监趁送饭时偷偷塞给他一封不明来信,上面写着:御花园一叙。 信上没有署名,祝绝将信纸翻来覆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好在皇帝虽然不许他出宫,御花园还是去得的。 此时正是初春,北方天气尚寒,没什么能赏的花卉,到处还是一片肃杀。 祝绝如约来到御花园,却不由愣住了,本以为此地应该没什么人,谁知却好像一片繁忙的景象。 章阿栋看见祝绝,主动上来打招呼,但看起来并不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祝绝问道。 “抓猫呢,今年不知怎么回事,野猫多的厉害,怎么抓也抓不完?”章阿栋别有深意的笑道。 约他的人,应该不是章阿栋。 第八十章 除了太监之外,御花园还有禁卫军,竟也在找猫的样子。两方人马泾渭分明,一名统领服饰之人站在不远处监督,看到祝绝和章阿栋在谈话,视线有意无意往这边瞟。 祝绝也在猜测,虽然送信的是太监,约他的人会不会是此人。他有心想搭话,又没想到什么由头。 谁知那人见祝绝几次三番注目,眉头一皱,施施然走过来,向祝绝大咧咧一礼,“在下禁卫副统领童温仁,世子有话要对属下说?” 这般单刀直入,倒让祝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轻咳两声道:“哦,我只是好奇怎么禁卫也在此地。” “陛下近些日子夜夜为野猫所扰,内务府又办事不利,只得派禁军参与。”童温仁道。 “呵,禁军参与也有段日子,未见多有成效。”章阿栋见童温仁挑衅,立马阴阳怪气道。 童温仁也不恼,冷笑一声:“那也比内务府强的多。也难怪,这男人啊,一旦没种,就一副娇滴滴模样,手脚自然麻利不起来。” 这简直是当着和尚骂秃子,章阿栋和祝绝齐齐色变。 章阿栋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指着童温仁就要开骂的样子,然而他憋了半晌,竟然屁都没放一个,也不和祝绝打招呼,气冲冲地走了。 章阿栋怎么说也是先帝面前的老人,被一个区区的禁卫副统领羞辱也要忍下来,再结合昨日皇帝对高庆的态度,看来这两人如今在宫里处境艰难,祝绝算是能理解为何他们会投靠寿王。 “世子没事还是少出房门的好,免得陛下看到心情不好。”看着章阿栋的背影,童温仁冷哼一声,对祝绝毫不客气地道。 祝绝微微皱眉:真是个混人,看来送信的人也不会是他。 御花园人实在太多,祝绝自己去找不是办法,便寻一处地势较高能让人一眼看见的凉亭,静等送信之人送上门。 谁知这一等竟等到天色全黑。 在户外坐得太久,即使抱着手炉,祝绝依然冻得瑟瑟发抖,不停流鼻涕,四肢断裂处的疼痛更是宛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涌上来。 在御花园搜寻的内侍和禁卫都已离开,临去之时纷纷对祝绝报以疑惑的目光。 监视祝绝的四名禁卫那怀疑的神色已经掩饰不住,就差没有直接出言质问。 “回去。”祝绝心知无论何人相邀,看来是不愿出现或者没法出现了,只得离开御花园。 祝绝屋内,宫女已经摆好晚饭,点上暖炉,皇帝倒没在生活用度方面苛待他。 “我心情不好,你们出去。”祝绝对服侍的两名宫女道。 二女看了一眼门口的禁军,见一人微微点头,才离开房间。 祝绝关上门,坐在桌边为自己斟上一杯酒,端着酒杯走到床榻上坐下,默默等待一会儿,低声道:“阁下要喝一杯么?” “不必了,我劝你最好也别喝。”少顷,帐顶上一人跳下来,着一身太监服饰。 祝绝皱眉:“为何?皇帝应该不希望我死,怎会无人验毒?” “单酒中自然无毒,只是你暖炉中的香料和这酒配合起来,等你睡到明日,怕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我在你房中等待许久,也吸入不少,自然不敢享用世子的美酒。” “你在房里等我?难道约我在御花园的是你?” “正是。” “为何不直接言明?” “我怎知道你是否值得信任,若你将纸条内容外泄,岂不是陷我于危?倒不如趁禁卫跟你出去,我在房中守株待兔,也好进退有度。” 匕首冰凉的触感横在脖子上,祝绝不敢乱动。他微微扭头,虽然看不到脸,但那和韦若君一样,身上独有的光芒早在屋内点灯之前他就看见了,此人的身份也昭然若揭,他深吸一口气道:“王爷,韦姑娘没告诉你我是谁么?” 脖子上的匕首微微一抖,李盛转到祝绝面前。 掬星阁外未能杀死祝绝,他本以为是自己疏忽。直到韦若君告诉他祝绝不死的秘密,才豁然开朗。 可寿王府水塘中被祝绝看穿所在导致被擒,如今这个分明不会武功的人又一进来就发现他的藏身之处,这些未免蹊跷地太过。 而且,即使祝绝知道他和韦若君是同谋,两人还未打照面,祝绝如何一眼就看出他的身份? 这人不可确定性太大。 李盛动了杀念,又压下去。一来他不知道如何杀死祝绝;二来比起一个死世子,活的冒牌货对他更有用。何况,他既然掌握假世子的弱点,怎么能白白浪费。 念至此处,李盛放下匕首,微笑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寿王既然能让你做这个假世子,肯定有控制你的手段,我自然要看分明些。” “我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把自己在意之人告诉韦姑娘,难道王爷还不能相信?”祝绝苦笑。 这些权力争夺者,有一个算一个,定会利用自己亲近之人来达成目的,他也知道不能依靠。但即使明知是驱狼逐虎,也好过被寿王吃干榨尽后还要扔给崔瑾做笼中猪豕,求死不能。 “好。”李盛道,“若你从此以后听我之命,令堂的安危和令兄的下落,本王自会着落。” “请王爷吩咐。” “现在还不急,先保住你自己的小命再说。”李盛一笑,“若君说你死而复生需要几个时辰,这期间要是被人发现,到时候且不说你的秘密保不保得住,若引起轩然大波,你的身份就没用了。而在我皇帝大哥死之前,我还不想让你,不,应该是世子李鸿先死。” 祝绝心头一跳:“王爷也希望皇帝死?他可是你的亲兄弟。” 李盛轻蔑地瞥了一眼祝绝:“是寿王想要皇帝的命,而且已经快要成功。既然如此,我何不静观其变呢?他若是在位,就算打败二王联军,帝位于我,依旧是名不正言不顺。” 祝绝联想到皇帝一系列反常举动,章阿栋意味深长的表情,半夜里凄厉的猫叫,已大致明白。先帝被身边人刺杀,新帝疑神疑鬼,寿王故意利用这点折磨皇帝的心神,好让他早登极乐。 可是,若寿王早早埋下能刺杀先帝的钉子,为何还要打那么久的仗,甚至一度几乎败北? 第八十一章 若寿王的势力其实没能渗透到先帝身边呢? 祝绝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李盛明明没有死,为什么会在朝廷军队占据有利地位时于战场突然失踪,导致形势逆转。就算他真的重伤,为何恢复后不去找敖正炎继续攻打二王,反而藏匿起来。 李珏的败北,敖正炎的死,李盛就算没有直接参与,也间接导致这些结果。 所以可不可以猜测,李盛要弑父,他和寿王的目标一致。身为皇子,安插人手自然比一个外放的王爷更不容易被怀疑,甚至在动手的过程中,李盛才是主导。 这些事情,未见到李盛之前,本以为两人不会有太多交集,祝绝便没有细想过。如今想通,祝绝越发心惊,他咽下一口唾沫,身子不自觉颤抖起来,“你当初在寿王府是怎么逃脱的?” 李盛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可笑,他斜睨一眼祝绝,没有回答。 “你和寿王,你们,你们是一伙的,因为达成协议,所以他才放了你。” 李盛拧起眉头:“是,又如何?” 祝绝傻了,他向寿王的同盟者寻求帮助,这不是与虎谋皮么? “但是帝位只有一个。”李盛道。 “什么?” “我是和皇叔有合作,但不代表事事都要和他一致,你放心,承诺你救人的事,我不会食言。” 见祝绝还有疑虑,李盛本要再打消他的疑虑,却听外面传来禁卫的声音:“世子,陛下召见。” 李盛连忙又躲到帐顶。 皇帝大晚上召见他做什么? 祝绝无奈,只得随传口谕的太监去宣室。 皇帝还是那副病痨鬼的样子,坐在远处的御书案前,宛如一尊骷髅神像。 屋内除皇帝外,还站着三人,一人身着乌金甲,正是禁卫军统领傅仕中;一人和皇帝的相貌有些许相似,但比皇帝年轻些,也显得更健康;一人峨冠博带,三尺长髯,上了些年纪,看起来是大臣中的高位者。 见祝绝进来,皇帝才仿佛有了一丝活气,他将身子前倾,并不叫行礼的祝绝起身,而是阴沉沉道:“堂弟,皇叔明明已经同意和朕和谈,何以仍然集结兵力在交界地,不肯撤退?莫不是需要朕送堂弟身上的几个物件过去,皇叔才能放心?” 物件? 祝绝还未品味出皇帝的意思,只听他又道:“堂弟长得一表人才,若是断了手断了脚,我还真觉得可惜。” 祝绝这才回过味,额头冷汗涔涔。 “陛下,依臣弟看,应是鸿弟初到帝都,未及和皇叔通信,才导致皇叔生出误会。”那名和皇帝有些相似的人说道。 原来这人是先帝三皇子李辰,乃是皇帝的亲弟弟。 两兄弟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意思很明白,要祝绝写信威胁寿王。 祝绝当然知道寿王不会受胁迫,甚至他调兵遣将都是故意为之,奈何他受制于人,能拖一时是一时。未免皇帝这个疯子真的做出残酷之事,他连忙叩头道:“陛下,臣这就写信规劝父王。” “给他纸笔。”皇帝冷哼一声。 傅仕中立马从茶台上拿起笔墨纸砚放在祝绝面前,显是早有准备。 拿起纸笔,祝绝犯了难。他虽模仿李鸿的字迹惟妙惟肖,但才学一道,并非可一夕而就,何况寿王并不让他参与政事,如何动笔,他毫无头绪。 “王丞相,拿给他。”皇帝见状道。 那峨冠博带之人原来是皇帝的外祖王丞相,他闻言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摆在祝绝面前。 祝绝一看,好家伙,枉他还在犯难,原来皇帝早就准备好说辞,只是让他来誊写。 纸上字不多,大致是报平安,但字里行间却充满威胁的意思。 祝绝正誊写间,傅仕中突然问道:“听闻世子一路来帝都的路上都十分怕冷?” 祝绝一愣,不明其意,只得如实道:“的确,之前受刺杀后便身体虚弱。” “那在下听闻世子今日在御花园坐了一天,如此冷的天,不知所为何事?” 祝绝手一抖,一滴墨汁滴在信纸上,晕染出一大片。 “世子?” 祝绝只觉得屋中四个人的目光如钢针一般扎在身上,刺的他头晕目眩。 “堂弟,看来你还是太过自由。”皇帝阴冷道。 祝绝心里着急,若他又像在寿王府一样被看得死死的,那无论李盛再如何神通广大,怕也很难互通消息了。 他突然想起那壶酒。 “陛下。”祝绝道,“实不相瞒,我进宫之后便觉头晕气短,心口烦闷,尤其待在屋内之时。臣罪该万死,对陛下有所怀疑,故而不敢回屋。但经过今晚,臣感觉到陛下对臣的拳拳爱护之意,相信此事并非陛下本意。” “世子是说有人向你下毒,你在御花园是为避祸?”傅仕中道。 “臣不敢笃定,只是心中怀疑罢了。” “去查查。”皇帝道。 看到傅仕中出去,祝绝心里松下一口气。若李盛所说为真,那暖炉之中必定有问题,他不怕皇帝查验。与此同时,他也能保住自己小命。运气好的话,皇帝能揪出下毒的幕后黑手。 祝绝誊抄完书信,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傅仕中回来复命。 “陛下,香炉中确实加了异物,并非一般宫中所用香料,此物虽然无毒,但太医院说若和另一种无毒之物混合,有可能致命。但另一种药物下在何处,尚需时间查证。” “好大的胆!”皇帝暴怒,一把将书案上的奏折扫到地上,铺了一地。 皇帝指着傅仕中,正要说话,突然脸色惨白,额角青筋暴起,捂住头直呼疼。 “陛下!”屋内人除了祝绝,都是皇帝的亲信,见状顿生焦急。 “呜哇呜哇。” 好巧不巧,门外又响起那如婴儿啼哭般的猫叫声。 这次祝绝听得分明,就在殿外不远,比他在自己房间听到的清晰得多。 “啊啊啊!”皇帝突然一手捂住脑袋,一手拿起剑疯狂挥舞,那三人再着急,也不敢近身。 “御医,叫御医。” 殿内殿外一片混乱,已经无人理会祝绝。 祝绝看着皇帝的样子,咽下一口口水。 经过下毒一事,皇帝只会更加草木皆兵,看这发病的样子,怕是真的没几日好活了。 皇帝若死了,继任者如何对待他这个寿王世子呢? 第八十二章 傅仕中刚才去屋中查探让祝绝捏了一把汗,他那时灵机一动想到的办法,事后才记起李盛会不会被发现,好在傅仕中回来未提及其他。 殿内无人理会祝绝,他便悄悄离开宣室,想回去再问问李盛下面如何打算。 李盛身上的光对祝绝来说就是标志,无论他躲在哪里都能看见,然而屋内空无一人。 这一晚祝绝时梦时醒,一会儿看见皇帝驾崩,新帝将他拖下去斩首;一时又梦到寿王做了皇帝,他重新被扔给崔瑾,生生死死受尽折磨。 “饶命啊。” “冤枉!” 笃笃笃,祝绝第二天被敲门声和吵闹声惊醒。天色尚未全亮,他打开门一看,门前竟然跪着十来个宫女太监,哭喊求饶声不绝于耳。 “谁再吵立马砍了!”傅仕中全副武装,声色俱厉道。 一时间落针可闻。 傅仕中有心来处理这档事,看来皇帝又逃过一劫。 祝绝在人群中看到了给他递过纸条的太监,那应该是李盛的人,他心里一咯噔。 “傅统领这是?” 傅仕中打了个躬,漠然道:“这些都是近几日伺候过世子的宫女太监,世子可有印象何人形迹可疑?” 祝绝皱眉:“既然是向我下毒,自然做的隐秘,这不应该是禁卫调查的事么?” 傅仕中意味深长地看着祝绝:“据御医说,香炉中的药物并无毒性,世子应无察觉才对,可您却说身体不适,属下还以为世子天赋异禀,洞悉入微,故而前来求教。” 祝绝心念电转:傅仕中这什么意思,难道皇帝怀疑是他自己给自己下毒来转移视线?看来皇帝还是对他在御花园坐了一日的事有所怀疑。 他望向噤若寒蝉的众人,难道要随便攀诬一人来摆脱嫌疑?但即使如此,傅仕中也未必肯信。 “既然世子也没有头绪,为防万一,就把这些人都杀了。”傅仕中道。 眼见押送的禁卫钢刀举起,众人一下又哭叫起来。 祝绝心中也是慌乱,他不知道李盛在宫内有多少人,若把那个小太监杀了,他是否还能和李盛互通消息。 “慢着,傅统领,难道宫内就是这样办案,滥杀无辜么?” “世子,如今宫内是多事之秋,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傅统领,若宫内都王法不彰,上行下效,让天下人如何信服?” 傅仕中斜睨祝绝,嘴角轻笑:“既然如此,就把这批伺候的人换了。” 祝绝本以为有一场唇枪舌战,谁知傅仕中居然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他一时愣怔,心道若是换了人不知道自己还能否见到李盛,头不自觉下就想往那个小太监看。 突然,祝绝悚然惊觉,傅仕中可还盯着自己,连忙止住动作。 然而已经晚了,傅仕中看着祝绝转头的方向,微眯双眸,冷道:“寿王父子宅心仁厚,属下也有所耳闻。但既然属下已经答允不杀这些宫人,为何世子还是犹豫不决,莫非其中有世子的相熟?” 可恨自己沉不住气,祝绝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为今之计,只能牺牲一人。 祝绝轻抿了下唇,强装镇定道:“傅统领多虑了,是小王刚才想起,那中间确有一人行迹可疑,只是无凭无据,我怕冤枉了好人。” “哦?世子尽管说来,是与不是,属下自会查证。” 祝绝一狠心,指着那处一名宫女,他认得此人正是昨晚伺候他用饭的两名宫女之一。虽然酒中下毒之人未必是此女,可能来自御膳房,也可能来自送饭之人,但他现在必须找出一个替罪羊。 “这人昨日看见我神色慌张,才让小王起了疑心,连饭都未用。不想毒是下在香炉中,但无缘无故的,她为何那般紧张。” 傅仕中昨日并未提及查到酒中药物,怕是在他离开后,房内的食物被收拾过,祝绝此言也是在提醒,注意酒菜中的药。 傅仕中虽然怀疑香炉中的药是李鸿自己下的,但也许只是自己未查到另一种毒源,而最有可能的就是下在饭食之中。听到祝绝的话,他把目光投向那个宫女。 宫女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听到祝绝的话,张大嘴巴一脸不可置信。等她见到傅仕中看死人一样的目光,顿时放声大哭:“傅统领,奴婢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啊,是世子冤枉我!” “拖下去审。”傅仕中见惯这种场面,丝毫不为所动。 祝绝看着宫女被捂住嘴拖走,心里冰凉一片。如今的自己,和寿王他们那些人到底还有什么不同,都是为自己的利益牺牲无辜之人。 因为平凡,就活该被牺牲么? “世子,陛下关心您的身体,怕您所中之毒损伤根基,让御医前来为您诊治。” 傅仕中向一边等候多时的一名小胡子招招手,那人毕恭毕敬地走上前,向祝绝行礼。 祝绝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他脉象特异,往日寿王从不让崔瑾之外的其他医官诊脉。但如今他身为人质,又岂有拒绝的道理。 果然,那名御医诊脉之后脸色凝重,不停要求祝绝换另一只手。三番五次之后,傅仕中终于忍不住了,他叫御医来只不过是验证祝绝话中真假,可不是真想诊出什么毛病。 “常御医,世子到底怎样?” “这……”常御医再次仔细观察祝绝的面色,又把手指搭在他手腕上,嗫嚅半天才道,“世子脉象看起来像是垂危之人,可,可世子明明精神矍铄,下官……” “垂危?” 傅仕中瞟了一眼神色泰然的祝绝,也是摸不着头脑。 “下官学艺不精,恐怕要请燕院正来诊治。”常御医一脸羞愧。 太医院院正燕择友是一名白须老者,然而即使满头白发,此人却满面红光,倒比祝绝这苍白的样子看起来更精神些。 请来燕择友诊脉之后,他也是一脸震惊,沉吟了一会儿向傅仕中道:“不知可否请傅统领回避,让下官为世子检查身体。” 燕择友早年入太医院,到如今已历三朝,素来以医术高超,醉心研究闻名,还曾因病征问题顶撞过当今皇帝的祖父。而且他又不过是一介御医,没必要陷入皇位之争。 傅仕中虽然对祝绝怀疑重重,但对燕择友还算信任,便带人退出。 祝绝本以为燕择友遣人出去是要检查隐私之处,他虽然羞涩,但也无讳疾忌医的道理。 正要宽衣之时,燕择友按住了祝绝的手腕,低声道:“世子可见过程文心?” 第八十三章 祝绝沉吟了一下,谨慎回道:“程大夫是建章城的名医,小王自然认得。” 燕择友叹气道:“世子可是从程师弟那里获得的登仙散?” “何谓登仙散?” 祝绝脸色一沉,原来燕择友和程文心竟然是师兄弟,若崔瑾不是着意欺骗祝绝,他本该唤燕择友一声师伯公。 但如今,虽然就目前看来,程文心对崔瑾的所作所为未必知情,但他教出这样一个学生,让祝绝对程家相关人等都深怀敌意。 见祝绝迟迟不答,似有疑虑,燕择友并未追问,道:“登仙散虽然初服之时飘飘欲仙,让人烦恼顿消。但时日久了,一旦停药便如百蚁噬身,宁愿剜肉割骨以求解脱。世子奇异的脉象我虽不明就里,但有一点,您确中登仙散之毒久矣。” 祝绝浑身一震,听了燕择友的描述,他已经明白,寿王用来控制他的药就是登仙散。看着眼前人慈眉善目,一副仁心仁术的样子,他莫名觉得讽刺,一时间怒意竟然忍耐不住。 “你们身为医者,竟研制出如此害人之药,还枉谈什么悬壶济世。” 燕择友见祝绝眼中竟隐有泪光,也是吃惊:“登仙散是我师父研制,本用来治疗特殊病患之用,我只道世子服用此药是程师弟为治疗目的,如今看来,难道世子竟不是自愿服药?莫非寿王府中还有人能害到世子?” 祝绝悚然而惊,方觉自己太过激动,几乎自曝其短。 这燕择友何等样人,他还全不清楚呢。 祝绝连忙收拾心情,尽量平静道:“燕御医误会了,的确是小王之前身患病痛才服用的登仙散,不过医治那人是程文心大夫的弟子,他对此药了解不足,导致小王成瘾,所以方才有些情绪失控。” “我就说程师弟应该不会擅用此药。既如此,世子可愿让老夫为您解除药毒?” 祝绝心尖一颤,声音都不自觉发抖。 “这药有解?” “自然。只是过程有些痛苦,偶尔药瘾发作之时需世子用意志抵抗,不知世子可能做到?” 祝绝心下苦笑,他在寿王密室里连扛三天药瘾,若不是霍远绑着看着,早就以头撞墙来缓解,其中滋味他再清楚不过。若燕择友能助他解毒,偶尔发作又有何可惧? “还请燕御医解毒。” “好。” 祝绝抑制住激动的心绪,状似平静看着燕择友开药方。 突然间,门砰地一声从外面撞开,傅仕中带着一群禁卫站在门口。 祝绝还未来得及开口斥责,只见两名禁卫架着一名女子走上前来。 女子披头散发,一身宫女衣裙,其上血迹斑斑,她双脚拖在地上,竟然拖出一条血痕。 “你把刚才的话再和世子说一遍。”傅仕中对女子道。 女子听到“世子”二字,猛地抬起头来,她面颊肿胀发红,显然是被打成这样,嘴角还流着带血的口涎。她的眼睛浑浊不清,但却在看见祝绝的那一刻,发出怨毒之光。 女子猛地一挣,从禁卫手中掉落在地上,她伸出淤血乌黑的指头,那五指以奇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断裂,但她指向祝绝的手却坚定不移。 “大人,就是世子,就是他在香炉中下药被奴婢看见,他才要冤枉奴婢灭口。” 女子尖锐的声音震得在场诸人耳朵都有些不适。 祝绝仔细分辨了半晌,才认出这个宫女就是刚才被他指认之人,只不过请燕择友过来的这会儿工夫,禁卫就把人折腾成这个模样,几乎认不出来。 “世子,这女子被禁卫刑讯,开头只喊冤枉,后来她终于想起来世子指认她的原因,之后再多用刑也未改口,您看……”傅仕中似笑非笑道。 祝绝震惊地看着女子疯狂的眼神,那和自己当初承认对韦若君有情时候的眼神应该一模一样。那是一种被逼无奈,宁愿舍身也要把对方拉下地狱的,来自底层,那些被牺牲之人的怨恨。 可如今时移世易,他为了维护自己,也不得不继续污蔑。 “傅统领,狗急跳墙之人的话也可以信么?” “我没说谎!”女子闻言疯狂大喊,“大人,我若说谎,宁愿承受酷刑而死!” “世子,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属下也没想对世子如何,只是希望世子能让在下搜上一搜。”傅仕中笑嘻嘻道。 “搜。”傅仕中根本不容祝绝拒绝,直接一个眼色,祝绝被人架在一边。 祝绝倒也不是怕真搜到他下药的证据,他只是怕傅仕中借题发挥,要是拿走登仙散制成的药丸,那他简直会疯掉。 祝绝是被寿王假借章阿栋的手骗出来的,本身也没什么行李,唯一私有之物就是那瓶药和那张画着玉佩的纸,这两样东西很快被搜了出来。 “这是什么?”傅仕中指着纸上的玉佩问道。 好在纸上并无他言,祝绝状似不经意道:“这是我母亲的玉佩,遗失日久,我画来寄托思念,莫非也要傅统领允许?” 傅仕中虽然不信,但也挑不出毛病。 那瓶药被送到了燕择友手里,他拿着放在鼻子边嗅了一会儿,又倒出一粒,捻开来仔细观察。 祝绝也想假装不在意,可那是他性命攸关之物,实在忍不住频频注目。 傅仕中自然注意到祝绝的眼神,向燕择友道:“这可是毒物?” 燕择友沉吟不语。 祝绝虽得燕择友承诺解毒,但对此人了解不深。万一燕择友是哪方要他命的人,只要得出此药有毒,哪怕不处置他,只要把登仙散拿走,那和逼他入绝路无异。 “这并非毒药,它和世子奇异的脉象有关,是救命之药。”好在,燕择友最终说道。 “救命之药?”傅仕中眼珠转了转,似有打算。 燕择友看了傅仕中一眼,皱眉道:“若世子不能每日服药,只怕命在旦夕。” “还给世子。”傅仕中闻言才熄了拿走的念头,毕竟现在皇帝需要寿王世子活着。 但一番搜查下来,并未发现其他不明事物,傅仕中立马把矛头转向宫女。 “你这贱婢,满口谎言,害我得罪世子,来人,押下去继续用刑,我就不信你嘴多硬。” “大人,我没说谎,是世子自己下毒。李鸿,你不得好死!”女子被禁卫拖下去时,嘴里还在诅咒着寿王世子,仿若从地狱爬出的厉鬼尖啸。 “世子好像对这贱婢有同情之意?”傅仕中眼见女子被拉走,突然转头对祝绝道。 “世子宅心仁厚,自然不是你们这等武人可比。”外面突然传来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 第八十四章 厌恶从傅仕中眼底一闪而过,回过头却是一副谦恭笑容,但嘴里毫不客气,“高公公一向贵人事忙,怎么有空管禁卫的差事?看来世子在高公公心中颇有份量。” 高庆倒也不恼,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傅统领一心扑在寿王世子身上,可忘记宫中还有一位世子?” 什么意思?傅仕中眉头一拧,尚未发问,只见一名禁卫匆匆奔来,看了一眼众人,稍作犹豫后附在傅仕中耳边窃窃私语一番。 傅仕中闻言脸色大变,皱眉乜斜了一眼一脸看好戏表情的高庆,也顾不得说别的,一把拉住燕择友,“燕院正,快随我来,平王世子不好了。” 平王世子也在宫中?皇帝倒是好手段! 祝绝看着禁卫一群人呼啦啦一下全部离开,高庆只是向他微微一礼也随之而去,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跟上去看看。 毕竟平王世子和他这个寿王世子同为质子,平王世子的今天也是他逃不过的明天。 两人居所竟有些距离,想是皇帝故意为之,不让二人有一丝串通的机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尚未靠近那处,一阵尖锐的叫声随风而来,简直非人所能发出,刺得祝绝耳朵隐隐作疼。 这声之后,屋内一阵骚动忙乱之声。 祝绝本想从门外偷偷观望一眼情况,却见背对的一人此时满脸阴沉地转过身来,不是皇帝又是谁? 两人竟看了个对眼! 祝绝心头一凉,皇帝一副想杀人的神情,看到他更是脸沉地能滴下水来。如今身在皇宫,再害怕总不能转身就逃,逃又能逃去哪,祝绝只得跪下行礼。 领口一紧,皇帝竟是几步冲至祝绝面前,提着他的后领把人拖进屋内,狠狠推在地上。 祝绝头晕脑胀地爬起来,正想搞清楚状况,好为自己开脱一二,一双枯瘦的大手已经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陛下不可。”傅仕中高庆等人大惊,纷纷出口相劝。 皇帝却置若罔闻,一双阴狠的眼睛几欲脱出眼眶,沙哑道:“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是不是你下的毒?是不是寿王?他杀了平王世子,想让平王同他继续联盟反朕?既然他不要你这个儿子了,我留你何用!” “陛下,平王世子殁了。”在一片混乱中,燕择友悲悯的声音仿佛穿透迷瘴而来,无比清晰。 皇帝一愣,手不由松了松。 傅仕中见状连忙上前,“陛下,平王世子已殁,万不可再让寿王世子出事,否则我们手里再无一张可用之牌。” 祝绝脸色通红,好不容易挣脱束缚,连连后退,猛喘息了几口,这才得空望向燕择友那边,顿时头皮发紧。 一双死鱼眼竟盯着自己,那眼里已无神采,有的是散大的瞳孔和布满的红血丝。平王世子竟然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微胖的小脸如果活着,肉嘟嘟的倒也可爱。然而这张脸此时透着一层青灰,仿若地府里的夜叉。 皇帝站起身,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平王世子,他的脸色比起床上死去的孩子,也实在好不到哪里。 “陛下!” 殿内外突然一阵惊呼,却是皇帝身子一软,原地坐了下去。 祝绝一回头,只见皇帝抬起一只手,颤巍巍地指向自己,两名禁卫立马上前把他手臂向后剪起。 祝绝无奈。 刚才皇帝一时激愤无处发泄,但从外人的角度看并不合理,疼爱世子的寿王当不会置儿子生死不顾。然而身为冒牌货的祝绝知道,皇帝的话恐怕是真相。 不过对祝绝来说,真相不重要,如何活命才重要,“臣冤枉,父王绝不会不顾臣的生死行此悖逆之事,望陛下明鉴啊。” 就在祝绝还在绞尽脑汁思考如何为自己开脱之时,却听皇帝虚弱地道:“加派人手,保护好他。” …… 回到住处,望着门外两排禁卫,还有两排太监,祝绝叹了口气。 禁卫不说,那身形一看就是精锐,带队的更是那日御花园所见的童温仁。太监却也不是宣室外见到的小太监们,而是皆为青壮,虽为内侍,可行动间并无低三下四之态,反而风姿不逊于对面的禁卫。 祝绝抬头看了看对面房檐偶尔闪过的兵器光芒,心中冷笑,这阵仗,仿佛这宫里的皇帝是他才对。 也难怪,先皇遭刺杀而死,可见这宫中早就千疮百孔。新皇立根未稳,内忧外患,想要稳住局势非一朝一夕之功,最缺的就是和平和时间。如今一时不慎,竟叫两大反王之一的质子遇刺身死,平王再叛已经是早晚的事,但至少不能让寿王和平王再次联手。禁卫听从皇帝,自然要对李鸿严加保护。 至于高庆,从他心腹章阿栋的表现来看,他的确已经和寿王沆瀣一气。无论从盟友的角度,还是他也需要寿王把柄的角度,都需要李鸿好好活着。所以高庆可以不在乎平王世子死活,甚至不在乎皇帝死活,但李鸿的安危,他还是放在心上的。 然而这对祝绝造成了更大的麻烦,他现在唯一的盟友只有李盛,如今这里被围得铁桶一般,要如何与李盛取得联系?寿王现在暂时用他稳定局势,可平王世子之死是一个信号,若时机成熟,他这个“世子”恐怕也得用死来完成任务。 作为“世子”死了之后。 祝绝想到崔瑾药庐里的种种,不由抖了一下。 他必须要在所有人认为李鸿死之前逃离寿王的掌握!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我奉家师之命,来宫中陪伴世子左右,以防宵小下毒。” 童温仁来回翻看着来人手中燕择友的令牌,确认无误,但仍然满脸狐疑,“这么年轻?燕院正身边难道无人可派了?” 来人不卑不亢,“我在门中主研制毒解毒之法,且习了些武艺,故家师认为在下做此差事最为合适。大人若是不信,家师为陛下诊脉之后还会来此处再为世子看诊,可为在下证明。” 童温仁见并无破绽,点点头,将来人引入房中,想为世子引荐。 一进门,童温仁却是一愣,只见世子坐在桌边,脸色青白无一丝血色,眼睛空洞地望着面前一小片地面,手指死死扣在桌子边缘,仿佛要将那块木头掰下来似的。若是细细观察,还可以看见世子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第八十五章 “当真无事?”童温仁眉毛拧的快挤成麻花,手握在刀柄上好像握住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上面全是他自己的汗水。平王世子已死,要是寿王世子今天也出事,他除了以死谢罪再无他途。 燕择友闻言,沉吟了一下,第四次把手搭上祝绝的手腕,“我再诊诊。” 行医几十年的老大夫,如今竟似刚出师的学徒,对自己的诊断无半丝信心。 并非燕择友医术差劲,实是刚才为皇帝请脉之时,皇帝千叮咛万嘱咐李鸿绝不可以死。如今燕择友身家性命皆系于此,谨慎万倍也是应当。 自然,童温仁亦是如此。 谁知道,刚才还向皇帝大喊冤枉的人,转眼间就如同被吸走了魂魄。从燕择友进来到现在,世子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若不是胸口轻微起伏,还以为是一具尸体摆在这里。 “确实,从脉象看,只是有些忧思过甚,并无他碍。”再诊一万遍也是如此,燕择友艰难地收回手,“明日我再来,要实在不行,找个,找个法师看看。” 童温仁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这些读书人向来鄙视怪力乱神之说,今日能让太医院院正说出这番话,也真是被皇帝逼得毫无退路了。 再诊也是无用,反正人现在活着,燕择友等人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房间。 房门关上,屋内的光线遽然一暗,阴影落在祝绝的瞳孔里,仿佛一颗石子扔进平静无波的水潭之中,惊动起潭底的漩涡,他眨了一下眼。 祝绝深深吸了口气,视线落在手边的茶盏上,眼底升起一丝血红。他将茶杯的杯托抽出来,缓慢地,一下一下地,虽轻却实地砸在地上。 一股药香顺着门缝飘了进来,祝绝手中一顿,斜眼乜了一下门口,露出一股阴沉之色,随即,他继续着手里的动作。 “喀”一声轻响,杯盏终于从一个微不足道的缺口处裂成两半。 祝绝将最顺手的那一半藏在手中,另一半扔进床底,又坐回原位,恢复到一动不动的状态。 药香愈发浓郁,如同一条吐蕊的毒蛇缠绕在祝绝身边,让他躁动难耐,却又不得不压下心中那无边恨意。 终于,门被推开,又关上,隔绝了屋外的视线。 一碗浓黑的药汁送到了祝绝眼前,和玉白的瓷碗格格不入。 “喝药。” 祝绝不接,用几乎耳语的声音低声道,“这是什么药?” “燕院正日间为世子开的调理身体之药。” “哦?”祝绝猛然抬头,逼视来人的眼睛,“难道不是毒药?!” “……” 灵芝无语,从刚才被童温仁领进门的一刻起,他就一直在偷偷打量祝绝。然而哪怕直到此时此刻,他依然无法将眼前之人和那人相提并论。可公子不会骗他,公子惊才绝艳,把一个人改成另一个人又有何不能。 “你是来为我收尸的?”手中的瓷片已经划破皮肤,刺痛和恐惧让祝绝面目狰狞。 “是,也不是。”灵芝不为所动,缓缓放下药碗,“祝绝,这里是皇宫,不是刺史府,我此时杀了你,又如何保全你的尸体带给公子?” “难道不是寿王派你来杀我?他定有人手能做到。” 灵芝无奈摇头,“第一,这里是皇宫,没有人能在这里一手遮天。你现在的身份是寿王世子,哪怕尸体,也不可能随便夹带出宫。第二,我只听从公子的吩咐。第三,据公子所说,王爷目前还没有杀你的打算。” 好像一根绷紧的弦突然松开,祝绝身子一软,手中的瓷片竟几乎拿捏不住。 灵芝淡淡瞥了一眼祝绝的手心,“怎么,你要在皇宫和我拼命?杀了我,你要如何对皇帝解释,对王爷交代?” 刚才强撑的怨愤之气一散,祝绝失去了那份狠厉,苦笑:“刀斧加颈,还管的许多?” “可是,你打得过我么?” 祝绝脸色一变。 “透骨钉。”灵芝指了指自己的后背,提醒道。 “你什么意思。” 然而灵芝看起来并无挑衅之色,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公子让我来为你拔除透骨钉,以及登仙散之毒。” 忽闻喜讯,祝绝却万难相信,一时缓不过神。 “登仙散本就是王爷问公子要的,并非公子本意,现在解药燕御医已为你开具,我便不操心了。这碗药我没做任何手脚,只需假以时日,你便能摆脱药瘾。至于透骨钉,我今日便可为你拔除,有些疼,但我知道你向来能忍。” 见祝绝不说话,眼神复杂难辨,灵芝自顾自继续道:“皇宫里危险重重,你身边无可靠之人,又无自保之力,公子实在担心。虽然王爷答应过公子保你全身而退,但时局变幻莫测,公子怕王爷无法信守承诺,横生枝节。若你无其他疑问,就赶紧喝了药,然后我为你拔除透骨钉。” 祝绝端起药碗,看着灵芝转身摆弄药箱做拔除透骨钉的准备。 “灵芝。” “嗯?” “你孤身一人来皇宫,若我利用世子身份对你不利,你当如何?” “左右不过死而已。” “你就不怕?” “只要是公子的吩咐,刀山火海我也会去。” “所以你抓那些乞丐,看他们受折磨而死,就没有一丝怜悯之情?” 这次灵芝没有立即回答,他皱了下眉头,似乎认真思考了一瞬,又舒展开来,“我心里只有公子的吩咐。” “你帮崔瑾骗我害我,可曾当我是朋友?” 灵芝闻言回头,肯定道:“自然是当的。” 祝绝愣了一下,只觉这人无比荒谬,再不欲多言,将苦辛的药汤一饮而尽。 拔除透骨钉的感觉如同在骨缝间用锥子开凿,带着呲呲喇喇的尖锐摩擦感,又仿佛被人将骨头折断,再把断口插进肉中。 但对祝绝来说,这并不是最痛苦的一次。 何况随着透骨钉一根根脱离身体,一种久违的力量感和畅通感让他身心愉悦,仿佛被拦蓄已久的河流一鼓作气冲入汪洋,带着势不可挡的磅礴之气。若不是怕门外人知晓,他嘴里塞了布巾,祝绝甚至想仰天长啸。 嘭地一声,随着最后一枚透骨钉脱离皮肉,祝绝仿佛能感受到四肢百骸中血流的奔腾,如同脱缰野马。 他尚未来得及高兴,只觉颈椎处一疼,好像有异物钻入那处。 祝绝目眦欲裂,一转身右手死死扣住灵芝的手腕,左手顺势拉出嘴里的布巾。 “你对我又做了什么!” 第八十六章 “喀喀”两声,是灵芝腕骨发出的声音。 脱离透骨钉压制的祝绝,力量如出笼猛虎,不是灵芝所能抗衡的。 灵芝疼得面目几近扭曲,看向祝绝的眼神却冷漠至极,始终一言不发。 “呵,呵呵!”祝绝轻笑三声。 是了,他是昏了头,竟然忘记崔瑾是什么样人,又怎会毫无目的,轻而易举地放过自己。 “怎么?你不准备告诉我?”祝绝松开手,低声道。在这里争执被外面的人察觉,对他和灵芝都没有任何好处。 灵芝揉着手腕,缓了好一会儿才道:“是蛊。” “何谓蛊?” “乃双生虫,若子蛊不近母蛊,则三日内能啃食掉你的脊髓,让你四肢瘫痪,再无行动之力。” 此等恶毒!祝绝瞪大眼睛,身形微晃。 “你也不必担心,此药能让子蛊沉睡一月。”灵芝又从药箱中摸出一个小小瓷瓶递过来。 祝绝一把抢过瓷瓶,打开一看,三粒朱红色药丸躺在瓶底,轻轻晃动。他咽下一口唾沫,艰难道:“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三月之内,无论身在何处,还望你让公子知晓去向,也好及时送药。” 晴天霹雳。 祝绝仿佛掉入漆黑的深海,不断下沉,那种窒息感如同实质。他千辛万苦搭上李盛这条线,尚未能救出母亲和兄长,崔瑾竟然给他来了这一手。也就是说,哪怕无人可以威胁于他,他也离不开崔瑾。 而灵芝又下一剂猛药,“公子说,即使四肢瘫痪,只要不死,还是能用的,但总归是能说能动的好些,也能交流感受。” 祝绝一瞬间脸上血色褪尽,手抖得几乎拿不住药瓶,三粒药丸在瓶底相互碰撞,发出沉闷之声。 “小心别砸破了。”灵芝接过药瓶,倒出一粒,托于掌心,“快服下,不然子蛊不睡,怕是对身体有害。” 仿佛印证他的话似的,祝绝脖颈处轻轻一搔,传来微微的麻痒。 此时此刻,暗流涌动的帝都里没人会注意,漆黑的夜空中,一只灰色的信鸽飞掠而过,向平王府的方向日夜兼程飞行。 五日后。 燕择友收回手,抚髯道:“世子今日也脉象平稳,童统领放心。” 祝绝面无表情,冷漠地看着一名太监和一名侍卫各自将御膳房送来的饭菜一一尝过一遍。灵芝表面上也在尽职尽责,将每道菜都仔细闻过,并在嘴里细细咀嚼。 离祝绝能吃上这顿饭还有半个时辰,若试毒之人无恙,才会拿给世子。门外有一架小小炭炉,一方面为灵芝当面熬药之用,以防有人在药中动手脚;一方面也用来温着饭菜。 “但世子近日食欲不佳。”童温仁瞥了一眼祝绝,接道。众人已经对祝绝的冷漠见怪不怪,好在这两日还能正常交流,便熄了延请法师招魂的念头。 “当是服药之故,此药有些伤胃,还请童统领嘱咐御膳房继续做些清淡饮食。”燕择友道。 “自然。” 燕择友与童温仁边说边行,丝毫未注意身后的世子投来怨毒的眼神。 虽然灵芝说他是崔瑾通过程文心这层关系介绍,谎称为了照顾外甥,燕择友才带他进宫。但不知情是一回事,祝绝心中恨意无法抒发,自然是要找眼前的两个帮凶宣泄。 况且,他真的不知情么?祝绝中了蛊都诊断不出? 祝绝心里冷笑:呵,庸医,道貌岸然必遭报应。 “哎哟。”燕择友一声惊呼。 “滚开。”是童温仁的怒喝。 “喵”,一声惨叫。 燕择友年纪不小,这一惊几乎摔倒,好在一边的童温仁牢牢把住他的胳膊,还是把他吓得不清。 原来从门侧突然窜出来一只黑猫,绊了燕择友一下,童温仁情急之下一个飞踹将黑猫踢出两丈,此时黑猫口吐鲜血,倒在地上,眼见是不行了。 虽只是小小变故,但结合宫中如今众多传言,在场之人包括祝绝的心头都仿佛压下一片不祥。 燕择友情绪渐复,强笑道:“这几日,猫好像又多了,白日间都能看到。” 童温仁脸色阴沉,摇摇手,示意燕择友莫再多说。 这小小变故也打断了祝绝的思路,他这几日也没睡好。确实,刚进宫的时候猫叫明显离他有些距离。可这几日,这声音常常萦绕耳边,好似就在他屋外,内务府和禁卫军也时不时在附近喧嚷着捉猫。 若是寿王所为,目的又是为何?他又不是皇帝,可不会听几声猫叫就疑神疑鬼。 思绪百转千回间,见试毒的二人无恙,门外的内侍已经开始布菜,之后便退了出去。 祝绝受服药影响,食欲不佳,随意地看了看桌上几样不算精致的菜。御膳房显然对他这个质子不怎么上心,每天来来回回就是那几种,味道也不是他往日吃惯的。 不对,今日有所不同。 祝绝目光移回到一盘清蒸鲥鱼上。 帝都处于北地,不似建章食物中多有鱼虾蟹。至少这些日子以来,御膳房还没给他做过鱼。 最重要的是,祝绝知道,李鸿这人就偏爱吃鱼! 这是巧合吗? 祝绝拿起筷子,将鱼从头到尾翻了个遍,又把鱼腾出来,把盘子里里外外仔细检查,连盘子上画的花纹也研究了半晌。 实在看不出什么古怪。 也许真的只是巧合?祝绝皱眉看看被他翻得乱七八糟的一条鱼,只能硬着头皮吃下去。这是李鸿的爱好,不是他的,好在他扮李鸿习惯了,早就摒弃自我。 然而,之后的四天里,每日的菜谱都有一条鱼。 祝绝烦躁地搅动碗里的鱼肉,仿佛要从碎成肉糜的鱼肉中寻找出一丝讯息。他直觉此事有鬼,却找不出破绽。若说因为第一天他用鱼多了些,御膳房因此上心,那其他几样没什么变化的菜色又怎么说? 祝绝望着紧闭的房门,灵芝就在门外,他张了张口,还是压下询问的冲动。这几日灵芝辅助他戒断登仙散倒是尽心尽力,在他药瘾发作的时候辅以针灸之术,才让门外之人无所察觉,看来是真的想助他脱离皇帝掌握。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表现,极有可能对菜谱中的异常根本毫不知情。 所以,到底是他太过疑神疑鬼,还是他尚未解读出对方传达的讯息? 第八十七章 今夜是祝绝这几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无他,今日他的寝室之外格外安静,骚扰多日的猫叫声似乎一瞬间没了踪迹,偶尔传来一两声也在远处,好像此地有什么阻止着它们靠近一般。 然而这份安宁并未持续多久。 时过丑时,急促的敲门声将祝绝从睡梦中惊醒。 “陛下传召,请世子速与我来。”值夜的是禁卫另一名副统领应宗,见世子开门,向一边的内侍们使个眼色,几名太监匆匆上前为祝绝穿衣。 祝绝睡眼惺忪,恍惚了一阵,才惊觉今日的夜空格外亮。他悚然惊觉,往远处张望,只见重重屋檐之后,一片橘黄色的光将天空映照地如同白昼。那处离此地并不算远,他还能听见隐隐传来的呼喝声。 “这是?” “宫中走水,陛下怕有人生乱,请世子一叙。”应宗道。他的视线却始终放在祝绝的脸上,仿佛要从中看出什么破绽。 祝绝感受到这咄咄逼人的视线,略一思忖便回过味来,皇帝这是又怀疑寿王,又怀疑他了。 怎么不烧死这狗皇帝!祝绝心中一窒,不无恶毒地想。 然而表面上他故作无辜,假惺惺询问,“陛下可有危险?” “世子放心,烧起来的是藏书阁,离陛下寝殿还有些距离。” 藏书阁?祝绝眉头微皱,那处他好像有些印象,就在从宣室到他住处的路上,大门紧锁,连个人影也没见到。 许是为皇帝查阅典籍方便,此处离皇帝寝宫不远。但若说从藏书阁能烧到皇帝那里,除非皇帝四肢瘫痪见到火都不会跑,除非宫中的水龙队全是寿王的人,能看着火烧上两三刻也无动于衷。 所以,烧这一处无关紧要的地界,为的何来?难道只是个意外? 无论如何,祝绝肯定要应对皇帝接下来的刁难,想到皇帝那疯疯癫癫的样子,他就头大如斗。 “世子,这边走。”见祝绝收拾停当,应宗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祝绝停下迈出的脚步,不解道:“怎么走那边?” “藏书阁走水,那边一片混乱,为防有宵小趁机危害世子,属下带世子从另一条路过去。” “好。”祝绝自无拒绝的权利。 比起之前走的宽敞大道,这条路略显狭窄幽暗,稀稀落落的宫灯火光一明一灭,映得墙上的光斑光怪陆离。 他们这队有五名内侍,六名禁卫,加上祝绝应宗二人,十三人走在暗夜里,却只有头前领路的两人点了灯笼,一行人仿佛走在暗夜之中的幽灵。 转过一处角门,才走出没多远,应宗和那名叫王华的内侍首领却齐齐停住脚步。其余之人也很快停下来,均是神情紧张地向黑暗里张望。 夹在队伍中段的祝绝见此异常,自然也只能驻足。他细细听去,黑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利爪在地面刮擦。这声音来源不止一处,仿佛来自左方的墙角,又似乎是从右边的檐下传出。 应宗细听了一会儿,见再无其他异常,和王华对视一眼,“有三处。” 王华点点头,表示赞同。 “你们三个去看看。”应宗看了一眼队伍,除开自己和王华,其余十人亦是好手,每个以一敌二都不在话下。此地就算有蹊跷,再怎么看也埋伏不下几十人。 何况这是皇宫,除了皇帝,哪还有能一次调动几十人的势力?所以派三个人出去查探,应是无妨。反而比起不明情况,贸然行进遭受暗箭更为可虑。 虽是这般想,应宗还是在三人离开之后将响箭按在手中,只待遭遇敌袭立马发出。 出乎意料,不久后,派出去的三人安然无恙返回,只是手里捏了什么东西在不断挣扎。 “举火过来。”应宗心下微松,吩咐前方打灯的一名内侍。 “猫?”王华脸色微沉。 每个人都眉头紧皱,毕竟这些日子以来,猫仿佛皇宫里的魔咒,让人闻之色变。 三名禁卫手里一共提了五只猫,均为长毛,花色各不相同,看起来没什么特别。若说有什么相通之处,这五只猫被人捏住脖颈,似乎缺少力气,爪子每抬起挣扎一会儿,就又耷拉下来,半晌不动。 “今日怎捉得这般容易?”应宗问道。 猫这种生物,体型矫小,速度极快,警惕心强,往日里无论内务府还是禁卫捕捉都颇费工夫。他们这行人虽是高手,但也非人人以速度见长。今日三人几乎同时返回,岂不蹊跷? “统领,这猫是被人拴在地上的,而且看起来都没什么力气,很容易拿住。”一名禁卫回道。 “我这里亦是如此。”另两人也随之附和。 “而且统领你看……”提着一只猫的那名禁卫用空余那只手扒开猫脖颈处的长毛。 “这猫怎么不叫啊?” 应宗尚未看清,一边半天未言语的祝绝问道。 仿佛为了印证祝绝这句话,前方墙角处传来一声凄厉猫叫,这叫声怪异,比往日听到的要绵长地多,似猫叫,又仿佛不是。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向那个方向看去。 “装神弄鬼!”应宗怒喝,这声音太近了,已经近到如同挑衅,他一个飞身就向那处扑去。 “啊!” “世子!” “统领,世子遇袭!” 应宗急急刹住身形回望,看到的是世子险而又险地躲过一道擦过脖颈的银线,跌坐在地。 尚未来的及松口气,那道银线砸在地上,竟然弯曲了一下,又回头向世子袭去。 “啊,是蛇!”一名内侍挡住了另一条射向祝绝的银线,他自己的手背却被咬了一口,这才看清楚所谓的银线真正面目。 一时间,队伍大乱,他们也许能从容应对人的攻击,但对这种细微又速度极快,还能随意扭动弯曲的活毒物,却完全没有经验。 不过几个呼吸间,最初被咬伤的那名内侍已经嘴唇发乌,摔倒在地,再无声息。 “抓到一只!”一名被咬伤的禁卫拼着舍弃那块皮肉,用手把蛇死死按在了自己身上。银蛇虽然灵活,却没什么力气,被禁卫按在手下挣动几下,就没了动静。 其余人见状,便想如法炮制。 突然,从银蛇出现后便沉寂下来的墙角,又一声尖锐之声响起。 这次应宗听清楚了,所谓猫叫根本是他们先入为主,这声音分明来自某种乐器! 第八十八章 那声音催逼之下,原本有些势竭的五条银蛇又疯狂弹跳起来,连被禁卫按住的那一条也仿佛重新注入了生机,在其手下嘶嘶不已。 这人已经中毒,渐渐体力不支,眼见银蛇就要脱离掌握。 “呀喝!”另一人见状,趁那银蛇将逃未逃之际,一刀将其劈成两段。虽然已无杀伤力,可银蛇的两段还是各自弹跳了好一阵,方才慢慢消停。银蛇血气味腥臭,微微泛着银色光泽,这一幕让众人均是心头发凉。 “咻!”应宗放出手里的响箭。 傅仕中见信号应该很快就能派人赶来。 “王华,保护世子。”应宗大叫。 放出响箭的同时,应宗已然扑向操控银蛇的墙角,所谓擒贼先擒王,只要捉住发令之人,银蛇再厉害不过是畜牲而已。 王华脸色一凝,回头就看见两条银蛇绕开守卫,直奔地上面如金纸的世子而去。人的速度怎比得上蛇,他只有顺手抄起异变突起之时便被扔在地上的一只猫,抓住项圈就扔了出去,恰恰砸在蛇身上,把两条蛇砸了一个翻滚。与此同时,他自己也飞身而上,拉住世子后领拖出三尺。 抓着世子后领,王华心中怪异之感挥之不去。 自从藏身猫项圈中的五条银蛇现身后,它们对其他人似乎都不感兴趣,一心奔着世子而去,这种目标明确的攻击,对无智慧的畜生来说,未免太过妖孽。 但更让王华疑窦丛生的,是银蛇已经连杀三人,但它们真正的目标世子虽然看着大汗淋漓,惊慌失措,却毫发无损!他亲眼看见世子数度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银蛇的路线。 难道世子隐藏了武功? 混乱之中,一声弓弦轻响竟然瞒过了王华的耳朵,等他发觉之时,身后围墙之上已经射出一只冷箭,直奔世子后脑。 人有时候真的不能走神。 王华正对世子起了疑心,就这么一犹豫,已经错过打掉暗箭的最佳时机! 内侍不能带武器,包括王华在内的几名太监练的均是拳掌工夫,眼见暗箭就要射进世子体内,王华无法,只得伸出肉掌格挡下来,短箭立马在他手心戳出一个血窟窿。 伤口处的疼痛尚未传来,又是一箭来袭。 王华身为这队内侍之首,功夫自然顶尖,这次有准备之下,又怎会让其得逞?只见他掌法如风,衣袂翻飞间,连连挥开射来的短箭,虽已非完人,但风姿丝毫不逊于任何高手。 七箭之后,攻击骤停。 七星连珠弩,王华暗道。 “退至墙根,等待救援。” 王华一边大喊,一边拉着祝绝藏身墙下暗影之中,以躲避弓手的视线。 这片刻功夫,内侍和禁卫又各自折损一人,然而银蛇也只剩两条,且没了墙角那人催逼,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已不足为虑。 然而应宗也未回返,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打斗之声,显然对方亦实力强悍,应宗一时拿不下。 王华清点人数,己方除自己尚有六人,对方一直暗中偷袭,可见实力无法硬碰,此时只要求稳,等待救援就可。 “王掌事,你脸色好像不对啊。”一名听令退到世子身边的内侍看了一眼王华,有些忐忑地开口。这名内侍手里还抓着一只死猫,原来是他们看到王华用猫砸蛇,受到启发,用猫身做武器来阻隔蛇咬。 比起禁卫手里单薄的腰刀,猫身势大力沉,对付这几条小蛇更得心应手,这也是为何内侍反而比禁卫折损人手更少的原因。 这几只猫本就奄奄一息,开端被三名禁卫扔在地上也没跑远,此时被人一顿砸甩,又挡过几次蛇咬,早就成了尸体。 “有毒!”王华这才感觉手掌伤口处麻痒不已,而且已经沿血脉内行,他半边身子都开始绵软,不由身形一晃,跪倒在地。 那名内侍见状连忙扔掉猫尸,从怀中掏出汗巾紧紧绑缚在王华手臂根部,然后拔出还在王华手掌中的短箭,扔到一旁。 “呵。”王华吐出一口气,只觉气息滚烫,心脏仿佛也要脱腔而出,毒已经侵入五脏六腑,此时绑住手臂,怕为时已晚。 前方,一名禁卫一刀劈出,堪堪结果了最后一条银蛇,眼见此地的惨状,心有余悸的同时又暗自庆幸。他转身想和身后的王华等人汇合,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只闪着森森寒光的短箭。 “小心!”幸存几人齐齐惊呼。 这人反应倒也快,一个后滚翻,堪堪避过要害,然而第二支箭随后又至…… 墙上的箭手原来还在,似乎因为角度问题无法袭击世子,便改变策略,看样子想趁着救援未来之前再搏一把,杀光世子周围的人,到时候世子便是砧上鱼肉。 可这群护卫也非庸手,七箭之后虽然手忙脚乱,倒也没有伤亡,反而纷纷躲到了墙下,让箭手无法攻击。 围墙上传来踩踏屋瓦的声音,箭手竟然放弃隐匿身形,明目张胆地调整位置,看来还要再次袭击。 “咳。”王华轻咳一声,视线开始模糊。 “王掌事身体滚烫,若无解药,怕是不行了。”那名最开始发现王华异状的内侍一直托着他的手,焦虑万分道。 “那箭这么毒?”闻言,一名禁卫脸色难看,不由自主摸了摸下巴,那里有一道擦伤,伤虽不深,可已经见血。 “箭手就一个人,我们把他拿下,为王掌事索取解药。” 另一名内侍拍了拍身边的同伴,同伴心领神会,两人一个纵身跃上围墙,朝着箭手方向追去。 “我,我也帮忙。”受伤的禁卫犹豫了一下,世子再重要也重要不过自己的小命。 王华其实并非没有一丝力气说话,然而他蠕动嘴唇,还是把劝阻的话咽回肚子,默许了此事。幼年家贫进宫,多年看人眼色,小心翼翼,苦练武功,好不容易混成掌事,高公公的心腹,眼见未来前途皆为光明。 所以他不想死在这里,职责再重要,可与自己的生死关头相比,他还是选择自己。 墙上很快传来打斗声,昏暗的灯光下,只能隐约看到四条黑影,其中被围攻的那条明显力不从心,即使边战边逃,以一敌三,落败要不了多久。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想知晓墙上争斗的结果上,没人注意到,刚才从王华手掌中拔出来的短箭,不见了。 第八十九章 “张公公。”祝绝舔了舔嘴唇,干涩道。他只知道这名托着王华的内侍姓张,平日王华偶尔离开时,他也能做主少许,应是其亲信。 张卫闻言回头。 “王公公如今命在旦夕。我看此地应该也没有其他埋伏了,再说援兵马上就会来,不如我替你扶着王公公,你也去帮忙。”祝绝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刻意的和善,显得极为真诚。 “这……”张卫闻言,确实有一丝意动,不由低头思忖,在责任与情义之间挣扎抉择。 然而尚未等他回复,那边打斗处一声闷哼,接着屋瓦碎裂掉落之声响起,只见一条黑影从墙上跌下,而另外三条黑影紧随其后。 那弓手落败了! 张卫见状一喜。 而藏身暗影中的祝绝眸子一寒,来不及了!不要怪我,是你自己不走。 张卫正要回头拒绝世子,却觉得后腰一凉,那处顿时疼痛难当,他不可置信地抬头,行凶者正是被他保护在身后的世子。 “你!” 张卫既被高庆派来保护李鸿,工夫自然不弱,即使突受重创,也不足以让他完全丧失行动力。他当机立断,抛开手中的王华,一转身攥紧祝绝手腕,意图先卸下其手中短箭。张卫浸淫这双肉掌多年,自问拿下一个文弱世子还是轻而易举。 然而出乎意料,世子一缩手,虽然未挣脱张卫掌握,但一股巨力涌来,竟是把他整个人都带上前。他一时站立不稳,竟然一个踉跄几乎摔倒。 张卫的血随着短箭被扯回喷涌而出,瞬间浸湿祝绝手中用来防短箭之毒的汗巾,那潮湿温热的气息让他头脑一阵模糊。 眼见张卫整个人都被自己拉过来,却始终不肯放手,祝绝心中升起一股夹杂恐惧、怨恨、解脱、歉疚,又带着一丝难以名状兴奋的感觉。在这种快感的刺激下,祝绝手起箭落,带着张卫自己的手一下一下捅在他的身上,无数血花漫天开放,映衬着祝绝的脸仿若暗夜修罗。 张卫眼中的神采很快黯淡下去,他的手从祝绝手腕滑落,带着主人满腔不甘。 剩下两名禁卫原先背对世子三人警戒外围。尽管他们早在张卫被捅第一下的时候已经回过身来,但此时他们没有上前,而是抽出腰刀与祝绝对峙,神情惊惶。 无他,只因为刚才祝绝杀死张卫的时候,他们亲眼所见之景。 那平时看起来瘦弱还带着一丝病容的寿王世子,想不到有如此的力量和速度。刚才张卫不是没有试图反击,可直到他倒下去,一条踢出的腿才堪堪碰到祝绝衣摆。其中固然有张卫被重伤在先的原因,但没有任何武功招式与技巧,就那么生硬地杀死一名高手,此人简直如同妖魔,让人胆寒。 两名禁卫对视一眼,他们刚才不是不帮忙,是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做张卫就死了。 他们的任务是保护监视世子,本就投鼠忌器,没有命令,不可能与之拼命。若上前捉他打起来,此人深藏不露,还不知道自己小命是否能保。再说,张卫毕竟是内务府的人,与他们并无情谊,反而有隙。为今之计,只能等上司回来再做定夺。 此地静默了几息。 突然,应宗去的方向仿佛亮了许多,声音也嘈杂起来。 援兵来了,两名禁卫不由喜形于色。 这景象也唤醒了第一次主动亲手杀人之后有些恍惚的祝绝。 两名禁卫虽然时刻警惕着世子,却毕竟被援兵到来的动静稍微分了神,只听耳边风声一响,一个阴影猛然扑面而来,正是张卫的尸体。 两人没敢硬接,一左一右闪避开来。而就这一瞬间的空档,祝绝已经一转身,奔出来时的角门。 “快追!” 世子出事是死,但世子逃了也是死罪,两人也等不及援兵,不管心中多么恐惧,先追上去再说。 角门外是一条漫长笔直的宫道,祝绝沿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狂奔。 逃出来了! 祝绝边跑边嘴角上扬,他此时不去想能不能跑出皇宫,跑出帝都。甚至即使跑出帝都,他依然受制于崔瑾的蛊虫。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病态的快感,一种压抑太久,被禁锢太久一朝得到释放的自由感。 哪怕今夜出发去应皇帝召之前,他都没有要逃的念头。可是当身边这些监视他的人一个个倒下,这场为了杀他,或者为了杀李鸿精心布下的局将他对皇宫、对皇家的恐惧提升到了极致。因此退至墙边时,不远处那无人看守的角门就仿佛一个黑洞,吸引着他去争取那一丝微乎其微的自由的可能。 可恶!此时追在祝绝身后的两名禁卫暗暗叫苦,今夜他们体力消耗巨大,虽然现在还没跟丢,但距离越拉越大,他们也快跑不动了。好在这条路目前一眼能望到头,他们的身后,援兵也在紧追不舍。 祝绝也发现了身后的追兵,他不断打量着宫道两侧,祈祷能出现一条岔路。 很快,如其所愿,前方右侧出现了另一个角门,祝绝喜形于色,立马转身向角门奔去。 两名禁卫自然也看见祝绝转向了,不由心头发颤。若让世子逃进什么犄角旮旯里不见踪影,就算最后大搜宫能抓住,到那时他们两个的罪责可比现在抓住他要严重得多! “呀,嘿!”其中一名禁卫一咬牙,猛然提气快行几步,奋力将手中腰刀向祝绝前方掷去,此时他也顾不得伤了世子,反正只要人没马上死,援兵和太医很快就能来救治。 祝绝不是没听到钢刀飞来的声音,但他徒有力气和速度,并无身法根基,这刀又掐在他的去路之上,奔地快了,他根本停不下来。 眼看自己主动往那刀口上撞,祝绝只能一闭眼,伸出手妄图阻挡一下。 铛! 哐啷啷! 嗖嗖…… “什么人?”是禁卫的怒喝。 未觉疼痛加身,祝绝睁开眼,只见钢刀掉在自己身前一尺处,角门里的黑暗中不断有石子飞出,不断袭击那两名禁卫。两人狼狈地左闪右避,其中一人的脑门上更是鲜血直流,显然因刚才想冒进被石子击中,所以现在才不敢再硬接。 “来。”黑暗中有人轻声呼唤。 祝绝听到了,他没工夫细思,一步踏入角门之中。 第九十章 石子飞来的那处暗如深渊,完全看不到何人在内。 另一边,一名宫女向祝绝低声呼唤,将他引离战场。 “这边,这边……”年轻宫女不断催促,一身墨绿宫裙在树影婆娑间忽隐忽现,行走之处尽是窄道巷弄甚至阴沟之旁。她步履如飞,道路熟稔,无灯无月难以视物的情况下,祝绝跟得分外艰难。 祝绝的心七上八下,一路转折太多,他时时在拐角处失了宫女踪影,心悬不已,追上去那人原来还在原地等他,又安下心来。 他几次张口问对方来历,那人不答,只是招手示意他跟上。 嘈杂声在暗夜里传得满宫皆闻,这里虽然太远听不真切,但祝绝知道皇帝一定在找自己,他入宫以来一直困于方寸,若无人援手,定无逃脱可能。所以即使再疑窦满腹,他也只得先咽下再说。 至少目前此女选的路径没碰到任何禁军威胁不是? 周围景色渐变,和前宫的寸草不生死气沉沉相比,此地虽亦灌木居多,却已算得上绿意葱茏,生机盎然,鼻端时不时还飘来淡淡花香。 祝绝拳头一紧,他知自己进入后宫了。是谁引他来此?寿王?寿王与后宫还有勾结? “到了。”宫女忽道。 这是一处小院,祝绝抬头,一盏宫灯照亮的匾额上,翠华殿三字黯淡无光。 “快来,主子等着呢。”宫女又招手。 翠华殿院内只有四间屋舍,最高的主殿黑灯瞎火,静默无声,倒是侧殿窗户上透出昏暗灯光,而领路来的宫女就站在侧殿门口等他。 “主子,人来了。” 随着宫女通传,静坐在灯前的窈窕女子转过头来,一顶帷帽把女子的脸遮地严严实实。 “祝公子,请坐。”等带路来的宫女关上门,打量过祝绝一番后,女子启唇,声音听起来有些压抑,仿佛不太自然。 祝绝没精力注意太多,他心一下乱了,这个秘密知情者甚少,眼前陌生女子竟一口叫破。 见祝绝呆立不动,女子也不以为意,续道:“居所简陋,且时间紧迫,就不请公子喝茶了。” 此地的确简陋,和皇帝的家徒四壁风格极为相似,看起来哪像有人居住的样子。祝绝心道这莫不是和皇帝一脉相承,自己怕刺杀,身边的人也怕。 “请公子来是想告知,令母已然救出。”女子又道。 祝绝瞳孔一缩。 “若公子得空,可去帝都西城问记面馆一问,便知令母下落。记得,问记,疑问的问。” “这姓氏倒是少见,”祝绝开口,他猜测着女子的身份,缓步靠近,盘算以自己的速度能否揭开帷帽,一睹女子的真容颜。 女子轻笑,“自然,以免找错。” “阁下是谁的人?” “日前约公子御花园一聚之人。” “何以为证?” 女子沉默,似乎在思考。突然,她疾速退至窗边,冷声道:“公子如今四面楚歌,莫要节外生枝。” 刚才一退,祝绝已看出女子身法不俗,不是他能应付的,他收回刚伸出去掀帷帽的手,有些悻悻。 “无以为证,我只是传讯,若不信,城西一问便知。如今信已送达,请。”经刚才一事,女子似乎生气了,竟下了逐客令。 “什么?!”祝绝急地一步上前,在几角撞了一下,震得几上茶杯一阵碰撞,他也顾不得疼痛“你不是来助我出宫的?” 女子摇头,“做不到。宫内虽然暗流涌动,但皇帝即位之初便加派人手看守宫门。故宫门之处防守最严,即使你在宫中能藏住,可要出宫门,除非化身飞鸟,飞出宫墙。” 祝绝胸膛起伏,喘息不已,慌乱中,突然灵光一闪,“那他,我说你主子,他对外假称身死,又怎么混进来的?” 这次,女子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道:“宫门守卫的确有我们的人,若如往日由两名参领值守,我要应你,尚有可能。然自新帝即位,增至三名参领,且每日轮换,如今十五到二十日才有一次我们的人共同值守的机会。且最多也只能达到两人,还需借机调开第三人才可。就算一切顺利,离下次我们能掌握一扇宫门尚有九日。若公子能躲在宫中九日不被发觉,可仍来此处寻我。” “九日。”祝绝咀嚼着这个日期,手不自觉攥紧衣摆,“姑娘可能藏我九日?” “抱歉,翠华殿主人乃赵慧妃,我居偏殿。今晚你我能相谈,是我用迷香让赵慧妃主仆安睡了,但到白日,我总不能仍然让她们昏睡。她常与我往来,此殿空旷,不可能不发现你。何况,世子对皇帝至关重要,他迟早派人搜宫,恕我不能以身涉险。” “我当如何是好?”祝绝喃喃自语。 “皇帝不会杀你,公子何必要逃?” “什么?”祝绝死死瞪住女子,只觉荒唐,“你的意思是让我自投罗网?那你何苦引我至此,就为了传讯?” “是,皇帝对公子看守太严,我等虽日日寻机传信,却一时不得法。今日宫中失火,我们也是寻隙而动,好在运气不差。要知这讯息极为重要,若不能传于公子,公子如何能安心合作?” 祝绝脑中嗡地一声,真想给自己一巴掌,清醒清醒。是了,李盛这是急着告诉他,母亲在他手中,希望祝绝好好配合。这本就是自己开出的吸引李盛的条件,怎么自己倒忘得一干二净。怕是李盛从未提过要求,任自己予取予求,让他生了真盟友的错觉。 “你主子想要我怎么做?”祝绝喉咙里像压了一块石头,每一个字都吐地艰难。 “时机未到,公子且不必放在心上。” 祝绝并没轻松多少,这感觉就像一把铡刀悬在头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犹豫了一下,他试探道,“若我今日一定要逃呢?你会拦我么?” “全凭公子,若能出宫,也可去问记面馆,自有人助公子出城。” 李盛竟不在乎祝绝是留是走,也不知到底打什么主意。 既如此,祝绝只得先搁置此事,但若李盛不帮忙,自己如何逃得掉。 女子随即又从衣袋摸出一张纸,摊开在几上,“除此之外,我无能为力,事起仓促,公子且将就看。如之前所言,世子若能躲藏九日,可来此处寻我。” 祝绝闻言望去,那竟是一张皇宫地图,墨迹微潮,应当绘制不久。虽然笔势间确实有些匆忙,但各宫殿的名称标示地倒详细。 祝绝眸色微变,能知自己身份,这女子当为李盛心腹。不愧是心腹,竟考虑到他坚持要逃,提早绘制地图,果然思虑缜密。但这也说明,李盛暂时不会出卖他,让他安心不少。 “多谢,我就不打扰了。”事已至此,好过如无头苍蝇乱撞,祝绝收起地图,向女子一礼后,开门看了看外面,见尚无动静,便快速跑进黑暗之中。 “还真和盛儿有些像,不知李鸿是不是真长这样。”看着祝绝的背影,女子耳语般自言自语道。 祝绝走后,之前引路的宫女进来,打量一圈后,将被祝绝碰歪的茶几归位,重新小心摆好茶杯,又擦干净地上尘土,一番整理后,向窗边静默的女子行礼,“太嫔,好了。” 女子转过身用视线逡巡屋内一圈,点点头,声音比刚才与祝绝交谈更低沉几分,能明显听出有些年纪,“你办事我向来放心,红蕊可回来了?” “早回来了,太嫔放心,就凭两个禁军根本寻不到蕊姑的踪迹。” “那回去。” 宫女应了一声,将屋内灯烛吹熄,又换上另一根新的,然后小心地关上房门。走出院门时,她又仔细观察一番,确定毫无破绽。她向门后之人点点头,这才离开。 门后,红蕊一双掌心布满老茧,手背却白皙细腻的手将翠华殿的院门从内锁上。 此地重归寂静,好像刚才从未有人来过。 第九十一章 祝绝的耳朵里仿佛打鼓一般充斥着自己的心跳,嘴角无法自制地不自然咧开,他越走越紧张地浑身发软,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在警戒四周,但脚步没有一刻停歇。 借翠华殿门口的宫灯辨明地图方向后,他一路奔最近的西华门而去。女子说他不可能逃得出去?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试试,他就算再死一千次也不会甘心。 静默仿佛一层黏腻的液体,厚厚包裹住祝绝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他停住脚步,猛然惊觉,刚才还隐隐约约的嘈杂声不知何时停止了,整个皇宫仿佛一只巨大的猛兽,此时已停止呼吸。 禁卫会这么快就放弃寻他? 一路而来祝绝专拣僻道,竟真未遇追兵。是此地偏僻,还是上天眷顾?无论如何,拐过前面的院子,就是通往西华门的宫道,他没有止步的理由。 即使再怎么渴望,祝绝也明白此时最不能急,急则生乱。他深深呼吸几口,让快跳出胸腔的心回归原位,然后缓慢地,仿佛蜗牛一般,从院墙之后探出半个头。 只一眼! 祝绝倏然缩回,因为急切脸上血色尽褪,他连半分都没迟疑,拔腿就顺着来路奔回。 女子所说无差! 他曾抱着万一的希望,对方若只有十数人,凭借如今没有透骨钉阻碍的身体,他竭力死战,对方却碍于世子缚手缚脚,此消彼长之下,兴许能硬闯出去。 然而西华门前,高达三丈的城墙之下,整整三队人,三队甲胄鲜明手持利器的禁卫静立于西华门前,几十人的队伍竟未发出半丝声响,以至于祝绝伸出头的一瞬,还以为此地无人看守! 最要命的是,带队的是祝绝的老熟人,禁卫副统领童温仁。当年在军营和张会力战之后他便知道,自己对付普通士兵也许能以一当十,但对付身经百战的将领级人物绝无胜算,何况对方还有如此多帮手。 童温仁身为禁卫副统领,岂是泛泛之辈,哪怕刚才祝绝只稍露半张脸,他也一眼就发现了。 童温仁并未追击,他冷笑一声,提高声音喊道:“世子还是束手就擒,莫要心存侥幸,不然待得天明,这宫里你无处藏身!” 童温仁如雷的声音在凌晨的寂静里仿若晴天霹雳般响亮,祝绝又怎么会没听见,但他不甘心,只要没到最后一刻,他定要再挣扎一番。 见无人追赶,祝绝方腿脚一软,跪摔在地上,他颤抖着从怀中摸出地图,好半晌才打开,眼睛不停在地图的宫殿之间来回逡巡。 皇宫为防刺客,甚少栽种成片的高大树木,一旦天明,祝绝若不能找到栖身之所,在室外就如同秃子头上的虱子一般明显。可地图上虽标注了宫殿名称,却不足以标注宫殿主人以及其内所居人数,哪间宫舍才称得上偏僻隐秘,他一无所知。 思忖再三,祝绝颇后悔刚才因怕追兵太着急离开翠华殿,于是决定冒险回去向女子求助。既然李盛有心利用他,女子就不应拒绝帮他找一处藏身之所。女子若不帮忙,莫怪他无赖,他就赖在翠华殿,把她一起拖下水! 下定决心,祝绝爬起身,抬头看看天色,还好看起来尚未有一丝光亮,便匆匆忙忙往来路而去。 祝绝还是嫩了。 童温仁虽依令谨守城门不予追击,并不代表他由得人从眼前溜走。祝绝既已露行藏,他在地图上搜寻藏身之所的工夫,数十待命中宫的禁卫早已接到西华门两名传令兵飞马带来的讯息,以中宫为始向西边祝绝逃走的方向包抄搜查。 因此,就在祝绝隐约看见翠华殿檐角的同时,前方路上窸窸窣窣的声音也伴随着微弱的灯光传至。数名禁卫横列一队,相互间隔一丈余,手持长矛,在路边的灌木丛中左右横扫,仿佛一条蠕动的黑蛇横着向他逼来。 刚升起的一丝喜悦瞬间被冷水浇灭,祝绝不舍地最后望一眼翠华殿,转身隐入黑暗之中。 这般几次三番之后,慌不择路的祝绝即使没空详看地图,也猜到自己被包围了,定是和刚才在西华门那短暂露面有关。 为今之计,他必须寻一处藏身之所。 可刚才路过的屋舍,不是大门紧闭便是铁锁加之。大门紧闭的必是里面有人居住,铁锁加之的除非破门而入,无论哪一种都动静极大,禁卫只要一查便知内有蹊跷。若无隐蔽,谈何藏身? 天色已有一丝泛白,祝绝却不得不停下了。 眼前灰色的城墙仿佛一座大山,将去路挡得严严实实,他已经被逼到皇宫一角,只待追兵合围,便插翅难逃。 半夜未眠,一路担惊受怕,祝绝眼中血丝密布,心态遽变。他倏然转身,嘴唇哆嗦,不自觉喃喃自语:“我和你们拼了,我和你们拼了……” 他目光游移不定,试图在附近找一件趁手武器。 此地处于皇宫西北角落,一座灰败的小院坐落于此,斑驳剥脱的墙面与皇宫的富丽堂皇截然不同,显见平日少人问津。 祝绝打量了一下身边的院墙,与宫内其他院墙相比低矮许多,前方不远处的墙头,一棵有些年岁的大槐树半截儿臂粗细的枝干低垂下来,身量较高之人踮脚抬手就能摸到上面萌发的新叶。 小院大门祝绝刚才路过,并未上锁且推之不动,定有人居住,就不晓得是什么破落户。 “别怪我,我别无选择。”祝绝低语。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几步助跑,咬牙一跃,果然能抓住槐树树干,身体摇晃几下后,祝绝脚在院墙上借力一蹬,以最快的速度从树干处爬上院墙,坐在墙头张望院中。 无论谁住这里,先控制起来再说,免得他与禁军对战时腹背受敌。 饶是祝绝臂力惊人,然以他的身手攀爬院墙又怎会无半点动静,可祝绝在院墙上坐了一会儿,却并无人过来查看。 院门内栓,不可能无人居住,难道没醒? 又等片刻,祝绝方轻轻跳进院中。一股浓烈的气味顿时扑面而来,让人几欲作呕,祝绝一边忍不住以袖掩鼻,一边眼睛四下打量此地。 好家伙,怪不得这么臭,什么鬼地方! 第九十二章 院中间影影绰绰矗立不少黑影,定睛细看,那些是一个个倒扣摞起来的恭桶,这里竟是宫中洗刷恭桶的所在,整个院子内外都被屎尿的气味浸透了。 即使隔着院墙,此地两丈之内也让人难以忍受,刚才在院外祝绝不是没闻到,只不过他一心逃命,神志恍惚,未仔细思考不明臭味的来源。 院中不见人迹,唯一一间屋子里漆黑一片,祝绝皱紧眉头忍受着臭气,蹑手蹑脚行至屋门前,轻轻一推,门竟未上锁。 真乃天助! 祝绝又一推门,微弱的天光倾斜进不大的屋内,只见床榻之下,三双鞋子凌乱地扔在地上。 三人,尚可。 祝绝微微躬身,以迅雷之势飞速冲入屋内,接近床榻时纵身一跳,手向着约莫脖子的地方一爪扣下。 “嘭”地一声,是手与床榻碰撞出的声音。 祝绝顾不得手指生疼,只道未抓中地方,立马翻身,手臂横着往身后一摆,又是“嘭”一声。 床上根本无人! 揉着胳膊坐起身,祝绝这才看到床上只有一张难闻的被褥和几套凌乱的衣服,哪有人的踪迹。 怎么如此邪门?难道人还能化成空气不成! 祝绝心头生寒,不死心地将被褥整个掀开,原本铺在被下的一张厚厚的黑色垂地布单也被一并带起,露出床下地面。 床下有光微微一闪又灭,祝绝心中警铃大作,迅速向后退出几步。毫厘之间,一把铁锹头正扎中他刚才站立之处。 祝绝眯眼看去,正对上一双满怀恨意的眸子。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瘦弱男孩赤裸着身体,只着亵裤,浑身泥土,从床下一个翻滚,重新操起铁锹头,又向祝绝打来,进退之间竟不是毫无章法。 但孩子就是孩子,刚才不过变起仓促,既有准备,祝绝又怎会让他打中。 一脚踹过去,男孩手中的铁锹头已然脱手飞出,他自己也猛烈撞到墙上,瘫软下来。祝绝不给他反应机会,同时冲上去,一把扣住男孩纤细的脖颈。这还是他看到是个孩子心底生出不忍,只使了三分力,不然男孩此时已然气绝。 “呀!……”身后声响又起。 祝绝一手提起男孩,猛然转过头,眼神炯炯仿若杀神。 被盯住的人猛然停住脚步,嘴唇颤抖,口中为自己壮胆的声音也变成细若蚊呐,手里举着的铁锹头放也不是,攻也不是。这是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同样只着亵裤浑身泥土,铁锹头还是那把铁锹头,刚才掉在地上,又被他捡起来,在这个更瘦弱的孩子手里显得格外沉重。 “呜……”床底传来微弱的压抑的哭声,同样打扮的另一个八九岁男孩还藏在床底,露出的半张脸上泥土混着泪水脏污一片,只余清亮的眼睛在第一个孩子和祝绝身上来回逡巡。 三个,还都是孩子。 祝绝又不是什么冷血杀手,见此情景不由头大如斗。 “大桶哥。” 还未等祝绝想好应对之策,屋门一推,又一个孩子走了进来。看清屋中情形,本来睡眼惺忪的孩子眼睛瞪得老大,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视线落在第一个孩子身上,明显几个孩子都听这个大男孩的。 最后进来的男孩是四人中唯一衣衫整齐的,年龄也最小,看起来不过五六岁。 “你,杀了我!”被掐住脖子的男孩手无力地扒拉着祝绝的手指,嘶哑着嗓子艰难道。 罢了。 祝绝只觉心中疲惫,手一松,男孩跌坐地上,一边咳一边大口喘息。 五个人大眼瞪小眼片刻,祝绝心念一动:四个孩子明知打不过他,却并不叫喊,也不逃跑,只一味和他对峙,这其中定有隐情。 思及刚发生的一切,祝绝眼光落在床底,走上前去。那床底的孩子视线和他一碰,低低的抽泣声立马断绝,犹豫一下,还是乖乖从床底爬了出来。 床底并无一物,除了刚才打斗中被踢进去的一只鞋。 祝绝皱眉看了看四人,还是孩子,脸上的紧张之色根本藏不住。略微思忖,祝绝将桌上油灯点亮,举火再照,方现端倪。 只见床底一块块石板中,有两块附近的缝隙比起其他石板格外深,而且床上的被子都又脏又臭,床底的石板却格外干净。 祝绝伸手按了按那两块石板,果然轻微晃动。他伸出手指在石板边缘摸索一圈,找到一处可使力的凹陷,用力一掀,石板翻开,竟露出个能通一人身量的洞口! 这里竟然有地道! 被追地上天无路的祝绝眼睛一亮,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祝绝回头看了看几个孩子,从始至终他们都任由他举动,虽然满脸不甘不愿,却并不叫喊。看来这地道就算不是他们挖的,也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祝绝正要细问,只听院门处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有人在大声叫喊:“开门!” 屋内五人齐齐色变。 第一个男孩被门外声响吸引,一恍神的工夫,回头却见刚才与自己打斗那人夺过第二个孩子手中的铁锹头,转头爬进床底,进入地道之中。 男孩一愣,听外面催的急,也顾不得细思,匆匆吩咐道:“二桶,三桶,快把地道盖起来,穿好衣服。四桶,把被子捡起来铺好。” 闻言,三个男孩如梦方醒,两个八九岁男孩合力将石板盖起,然后在地上摸索着自己的衣服,拼命往身上套。最小的四桶捡起布单和被子,爬到床上慌慌张张铺平。 男孩大桶爬进床底,将角落里的一抔土急急扒拉过来,填进刚才未来的及填的石板缝隙之中,大致看了看没问题,这才找到自己的衣服,一边穿一边高声回应:“来了来了。” 见刚才趴在床底的孩子率先穿好衣服,大桶道:“三桶,你擦把脸,去开门。二桶,把地上的油灯放桌上再去擦脸,四桶,脱了鞋坐床上去。” 禁卫军捂着鼻子进来的时候,只见到四桶抱着被子坐在床边发愣,二桶一脸湿漉漉刚用水醒过神的样子,三桶跟在大桶身边低着头有些害怕似的,大桶点头哈腰地向领头的参领回话。 “对不住大人,睡得沉了。” “没有,没听到什么动静。” “大人,这院子就这么大,您搜搜就知道了。” 一座一眼望到头的院子,一间两丈长的屋子,一棵还没长叶的大槐树,一只只剩一半水的陶缸,一口壁上青苔湿滑完整的水井,加上堆满院子的恭桶,这里能搜的就几个地方,禁卫一无所获,很快便离开此地。 于是在这即将天亮的清晨,本来插翅难飞的寿王世子李鸿,就这么从包围圈中,消失了。 第九十三章 而离奇消失的祝绝此时在地道之中,肠子都悔青了。 摸黑爬进去没多远,祝绝头就碰在湿漉漉的泥土上,他伸出手在周围摸索很久,才确信这是一个死胡同! 地道狭窄,根本无从使力,若有人从后攻击,他根本避无可避,简直跟瓮中之鳖别无两样。 一咬牙,祝绝耗费老大工夫,才艰难地从一人身量的地道中转过向,抓紧铁锹头,等待后方来人,好给以迎头一击。 然而苦等许久,地道中依然漆黑一片,上面半丝动静也无。窒息感渐渐包围祝绝,他眼皮发重,呼吸困难,仿佛下一秒就会睡过去。 不行! 祝绝悚然惊醒,若再不出去,他就要被闷死在地道中。死而复生的几个时辰中,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他得保持清醒。 祝绝正要不管不顾出去,一丝光亮突然出现在前方,大男孩的声音传来:“追兵走了,出来,我们谈谈。” 祝绝犹豫一瞬,决定相信男孩,毕竟从刚才的情况来看,他们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秘密交换,成为朋友的可能性就会变大。 大桶站在屋角,离床边有些距离,以示没有攻击的意图。见祝绝爬出来后皱眉看着他与身边的三桶,视线又在屋内逡巡,略一思索,便知缘由。 “你放心,我叫二桶带四桶放风去了,要出卖你也不会等到现在。今早若不是四桶放风的时候睡着,也不会让你发现地道。”说到此,大桶脸上忍不住露出愤愤之色。 祝绝恍然,怪不得那时院门锁了屋门却没锁,原来是放风的人睡着,许是身形太小天色又黑,被矗立的恭桶挡住,他当时竟然未察。 “地道是你们挖的?”祝绝问。 “不是我们,难道是你挖的?”大桶说话夹枪带棒,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锐气。 祝绝也不以为意,叹息道:“这地道莫非是想通往宫外?但若要挖出宫墙,恐怕还需五六倍的长度,不知你们挖了多久?” “一年多?不过大桶哥以前自己在这里的时候就挖了不少。我们白天要做很多活,晚上才有时间,所以进展很慢。”刚才一直未说话的三桶道。 大桶瞪了三桶一眼,然后没好气地对祝绝道:“那么多人要抓你,想来是个大人物。但我不管谁是谁,想让我们藏住你也可以,得帮我们挖地道。我看你人高马大,肯定比我们挖快得多。” 祝绝的身量是崔瑾按照李鸿的外形所复刻,身材高挑却并不健壮。可这四个孩子都一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样子,长期夜晚挖地道也让他们睡眠严重不足,明显的黑眼圈更添疲态,对比之下,说祝绝人高马大倒也不差。 祝绝寻思:那女子说九日后有机会出宫,这期间他正需地方躲藏,此地偏僻,地道更是隐蔽,在此躲个几天倒不失为上上之策。 “好。”祝绝点头,“一言为定,这位,这位大桶哥。” “我去拿水。”大桶撇过头,一脸变扭地走出门去。 三桶听到祝绝允诺倒有些雀跃,喜笑颜开地凑近道:“我给你说,先用水把泥土湿润,然后就好挖了,挖出来的泥土堆到地道口,我们做完工来收拾。” “你们做的什么工啊?”祝绝有意拉近关系。 “就外面那些恭桶啊,全皇宫的恭桶都是我们四个刷,有一点不干净管事公公就打人,所以白日根本没有时间,只能晚上挖。”三桶道。 祝绝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得随口道:“对了,忘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魏……” “三桶!”大桶突然出现在门口,“早就说过,以前的名字不必再提!” “我叫三桶。”三桶低下头,脸上的笑容也消失地无影无踪,眼中还隐隐泛起泪花。 祝绝了然,无怪叫什么大桶这么奇怪,想必是入宫后改的名字。但为何高庆、章阿栋、王华这些人的名字都正常? “水给你,三桶告诉你怎么用了。这院门白日管事不让上锁,没有必要就待在地道里别出来,不然被抓回去可别怪我们出卖。”大桶没好气地把一个小水盆往祝绝手上重重一放,水震得晃荡不已,“我们唯一的工具就是那块铁锹,你已经拿到了,快做。” 祝绝依言端着水走近床边,想了想还是回身问道:“我看你刚才袭击我的时候,身法并非毫无章法,这宫里有谁教你么?” “不是的,这是大桶哥家传武功。”三桶连忙解释。 “哦?大桶哥还身出名门,不知是哪家?” 大桶转眸,一双眼睛里掩饰不住悲凉,声音瞬间苍老数十岁,“破败家族,谈什么名门?如今我被去了势,有辱门楣,无家绝后,连自己的姓名都不敢再提,你不必害怕不利于你。” 谈话到此终止,不欢而散。祝绝依诺进入地道挖掘。 九日时间,即便他再力大无穷,要挖出宫去,绝无可能。但既已达成协议,自要遵守。 眼见未全覆盖的石板缝里光线由亮到暗,祝绝早已停止挖掘,捂着胃部守在洞口向外张望。 并非他有意偷懒,实是一天水米未进,他已经饿的头晕眼花,地道中本就憋闷,再一饥饿,哪有力气干活。 直到天色全黑,又过了许久,才有微光透进来,接着石板被全部搬开。 三桶看见祝绝在洞口,先是一愣,接着发现他捂着肚子,连忙将怀中布巾包裹的馒头递过去。那只小手有些发红,微微湿润,指尖缠绕着些许骚气。布巾倒还算干爽,除了略微发黄。 祝绝皱眉打开布巾。馒头里夹了几根青菜,半点荤腥也无,即便这几根青菜也是淡而无味,无油少盐,估计就是水煮的。别说和祝绝平日的食物比,就算当初军营里的伙食都比这好得多。祝绝的嘴也是被养刁了,若不是实在腹中饥饿,这馒头他看也不看。 “我,我刚才把手洗了很多遍了。那块布巾平日里也是包食物的,早上大桶哥特别交代我们再洗再晒过。不,不脏的……”三桶见祝绝打开布巾后只是盯着馒头看,想分辩几句,声音却越来越小。 第九十四章 “不吃让他饿死!”地道外传来碗和桌子碰撞的声音,大桶怒气冲冲道,“二桶三桶四桶,干活。” 二桶答应一声,拿着一个木盆钻进床底,将油灯凑近地洞,看见几乎堆满地洞口的泥土,眼睛一亮,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再看祝绝的眼神已从冷漠转为满眼崇拜,“哥哥,你好厉害呀。” 其余三个孩子闻言,纷纷凑过来,见状均是掩饰不住的喜色,连大桶佯装老成的面孔也出现一丝裂痕。 毕竟还是孩子啊。 “那个,我们一人一天只有一个馒头和这点菜,我知道你讲究,但人总要吃饭。”大桶扭过脸,眼睛看着别处,想了想转身又去桌上把刚才就准备给祝绝的那碗水端过来递给他,“要是不够吃,我那半个还没吃,也给你,就是用手拿过,没那么干净。” 祝绝愣住,这原来就是一天的口粮,他哪里还能再要,便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哼。”大桶变脸,把碗往洞口一放,自去屋外吃饭了。 “哥哥,我们家以前也很讲究的,但这里没办法。”三桶在一旁小声道。 “我不是……”祝绝想辩白,却感觉此情此景什么话都苍白无力,只得轻咳一声,“你们吃了么?” 二桶一边把地洞口的泥土装入身边的盆中,一边接口:“我们吃过了,大桶哥每次都让我们先吃,他摆好恭桶才吃饭。” 祝绝咀嚼着嘴里的馒头,味同嚼蜡,是真的淡而无味,也是食之无味。突然,他发现四桶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时瞟他,似乎有话要说。 “四桶是么?你是不是没吃饱?”祝绝问。 四桶连忙摇头,眨眨眼睛,认真地看着祝绝的脸,小声问道:“哥哥的娘亲也被皇帝看上,所以才要抓哥哥吗?” “什么?”祝绝呆住,一时消化不了这句话中的信息。 “以前爹爹说皇帝看上娘亲,所以才抓昭儿做人质的。”四桶又道。 “四桶,别胡说了,皇帝都换了。”三桶道。 “哦,我忘了。”四桶扒拉着二桶三桶散落的泥土,重新聚拢成一堆,“那新皇帝为什么不放了爹爹和娘亲?” 二桶将手里的泥土重重往盆中一扔,“新皇帝是老皇帝的儿子,肯定一样的。” “那就是新皇帝看上哥哥的娘亲。”四桶了然,盖棺定论道。 祝绝只觉得喘不上气,比在地道中还憋闷。先皇的荒淫他听许多人讲过,但无一次比这几个孩子的随口闲聊更让他感同身受。 “你们装好了么?”大桶拎着另一个空盆,突然进来。 “大桶哥,还有好几盆呢,哥哥这么厉害,我们很快就能出去啦。”三桶笑着把几乎装满的前一个盆推出床底。 “嗯。”大桶没看祝绝,吃力地端着盆往外走。 “我帮你。”祝绝不敢再留下面对孩子们的满腔期冀,更不敢告诉他们自己只能留几天,连忙把剩下的馒头一股脑塞进嘴中,喝口水顺了顺,追上大桶,抢过他手里的盆。 “这边。”大桶愣了愣,见祝绝看他,忙将人引到下水道旁。 此地是四个孩子平日倒污水的所在,一条两拳大小的石制下水道通往宫外,比起院中其他地方,此处气味反而淡些,一个大大的陶缸就放在水道口三尺外。 大桶用水瓢在一个恭桶内装入半桶水,然后从木盆中捧起三四抔泥土放进去,又拿起一边的桶刷搅拌均匀,之后猛一倾斜,泥水汹涌冲入下水道中。 “像我这样,莫要放太多泥土,免得堵塞水道,被人看出端倪。”大桶对一边观摩地认真的祝绝道。 “小小年纪心思缜密,你果然出身名门。”祝绝想起自己这个年纪时尚在父母兄长庇佑之下,浑浑噩噩,不知世间险恶,不由感叹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大桶瞟了祝绝一眼,冷笑:“若你父亲横死,母亲被皇帝掠走,自己被人踩在脚下欺负,也不得不心思缜密。” 祝绝一时无言。 半晌,大桶仿佛平顺了心情,语气缓和许多,“四桶刚才的话我听见了,冒犯令堂,你别介意。我知道新皇帝不近女色,抓你定是别的缘由。他年纪小,宫里也没给他去势,还不了解人心险恶,有些天真。” “那他父母还活着么?” 大桶微微摇头,“不知道,我们在宫中是最低贱的粗使太监,哪敢四处打探。不过多半和二桶三桶的爹娘一般不在了,狗皇帝喜新厌旧,就算那赵慧太妃生下皇子,也只落得个疯癫的下场。” 祝绝猛然站起,手中的桶刷落在地上,泥水溅了他一身,他却恍然未觉。 “你说谁?赵慧太妃,可是翠华殿那位?” 大桶奇怪地看着他,皱眉思索了很久,“翠华殿还是什么华殿,我没太注意,好像是,难道你认识她?” 祝绝攥紧拳头,再次追问:“你说她疯了,可是真的?” 大桶也站起来,仔细观察祝绝的神情,肯定道:“赵慧太妃是五皇子生母,因此这件事发生的时候闹得沸沸扬扬。当时我还未入宫,也听父母提起过,想来不会作假。” 赵慧太妃本是大将军卢秉国之妻,两人育有一子,不料太妃春日去庙中祈福时被狗皇帝看到,立马见色起意。大将军很快因莫须有获罪,其子亦入宫为质。太妃为保全将军父子,不得已屈就。这赵太妃也有些手段,不仅没让喜新厌旧的皇帝厌弃,竟还产下皇子,那时帝都中人人都说赵太妃攀附高枝,怕是忘了将军父子。 既然攀附高枝,又怎会疯癫。 三年前,皇帝不知何故突然震怒,处死了狱中的卢秉国不说,还将其子卢林义腰斩示众。此后赵慧太妃就疯了。也是报应,太妃疯癫之后,五皇子大受刺激,竟从此以后一言不发,成了个哑巴。 但这些和祝绝无关,他无力也无心追根究底,只是若翠华殿的主人是个疯子,那日女子所说白日里常往来,岂不荒谬?和一个疯子有什么可往来的? 祝绝心乱如麻,咽下一口唾沫,勉强道:“可知那翠华殿偏殿有人居住么?” 大桶不明其意,如实道:“我不清楚,但除了照顾的奴婢,有谁愿意和疯子同住?” 第九十五章 祝绝闭了闭眼,仍然不死心问道:“宫中可有第二个赵慧妃?” “没有。”大桶思索片刻,嘲讽一笑,“新皇帝不知道是不是也恨他老子,他老子那么多女人,他却只娶了一个正妃和两个良娣。哦,现在应该是皇后和嫔了。” 祝绝不再言语,在黑暗中站立片刻,又蹲下来麻木地做活。 大桶倒掉一桶泥水,见祝绝魂游天外似的,试探道:“你认识赵太妃?还是五皇子?可要我帮你传讯?虽然有些困难,但若你能因此不受追捕,只要不出卖我们,我便豁出去帮你。” 祝绝摇头,他还没想好怎么做,最好这九日间自己能亲眼去看看,眼见为实。但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时候,他刚刚逃脱,外面定还在紧锣密鼓地搜查,翠华殿离此地尚有距离,不宜打草惊蛇。 “哦。”大桶有些失望。 帮祝绝是一方面,他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地道挖成非一日之功,他也知其间变数颇多。但若能与上位者有所联系,脱身便容易许多。至少有可能把四桶送出去,让他将来做一个完整的男人。 两人之后再无交谈,沉默着清洗泥水,在第三盆洗到一半时,漆黑的夜里突然有隐约火光亮起。 “又来,白日搜了三次,晚上还来。”大桶把桶刷一扔,急急推祝绝进入屋内,“你可真够重要的,快进地道。” 祝绝无二话,匆忙奔进屋内,钻入地道,三个孩子也着急忙慌地把地道口重新遮盖住。 大桶也顾不得堵不堵水道,大不了一会儿用大量清水冲洗,急急在剩下半盆土中混入清水,随便搅了搅就倾倒出去。 今夜禁卫由傅仕中亲自带队。除此之外,章阿栋也跟随在侧,负责率领内务府之人。另外还有一名来自镇守帝都的羽林卫中将领,名叫胥三军。 三方人马二十来号人浩浩荡荡冲进院子一通乱翻,把几个小点的孩子吓得够呛,凑在一起头也不敢抬,只有大桶尚镇定些。 然而几步就能跨完的小院,若找不到关窍所在,任他们翻过天也无济于事。和前四次一样,再多的人也一无所获。 章阿栋象征性地进屋转了一圈,立马捂着鼻子,小心避开地上的泥水走出去,抱怨道:“哎哟,脏死了臭死了,这屋里泥啊水的,没找到就赶紧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尚在屋内的傅仕中闻言转头,正和从身后抬头看他的四桶视线对上。 四桶连忙低下头,有些心虚的模样。 傅仕中心念一动。 祝绝他们用水洗泥土,来回走动时盆上难免落些土和水,混在地上泥泞一片,刚才时间仓促,根本没时间收拾干净。 大桶察言观色,见傅仕中起疑,心中大急,连忙满面堆笑点头哈腰上前,与私下里完全两幅面孔,“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傅仕中淡淡睨他一眼,不予理会,而是走向四桶,蹲下来看着孩子的眼睛问道:“孩子,这地上怎么这么多泥水呀?” 四桶看了一眼大桶,低下头不答。 “大人,我们这里是洗恭桶的,刚做完活,这很正常啊。”大桶笑嘻嘻地回答。 “大人没问你,你闭嘴。”一名章阿栋带来的内务府太监呵斥道。 “是这样么?”傅仕中没理两人,和颜悦色地对四桶道。 四桶抬眸看了傅仕中一眼,又垂眸,点点头。 傅仕中眼珠转了转,思考了一下又道:“孩子,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这次四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傅仕中。 傅仕中心道有戏,循循善诱道:“那你告诉叔叔,有没有看见一个大哥哥来过你们这儿?只要说实话,叔叔就带你离开,好不好?” 此话一出,大桶冷汗都快流下来了,二桶和三桶也紧紧攥着小拳头,指甲几乎齐掐进肉里。 四桶毕竟年纪小,很多事不知利害,从他放风的时候睡着这件事就能看出来。也就是平日里没人注意几个毛孩子,地道才能掩藏至今。 章阿栋此时见傅仕中不走,也疑惑地跟了进来,见状低声吩咐身边的人去查一下几个孩子的来历。 四桶咬着嘴唇,清亮的眼睛无邪地看着傅仕中,“傅叔叔,你能带我去见爹娘么?” “你叫我什么?”这下轮到傅仕中惊讶了,“你认识我?” 四桶点点头,“傅叔叔去过阿昭家里,我记得。” “你父亲叫什么?”傅仕中仔细看看孩子,没有半点印象,只得询问。 “夏阳。” 坚毅如傅仕中,听到这名字手也是微微一抖。他和夏阳同在禁卫军任职,先帝之时份属同级,因此虽无深交,也有过少许来往。夏阳夫妇和许多先帝时的官员一样,因皇帝的荒淫丢失性命,其子女也多半不知所踪。 先帝时他是不敢。新帝登基后,前禁军统领被问罪,傅仕中被破格提拔,平日里忙于帮新帝稳定局势,又哪里能想到去找一个前同事的儿子。 如今这孩子居然突然出现在眼前,还一眼能认出他,傅仕中有些脸皮发热。 章阿栋此时得了手下回禀,上前道:“这孩子是先帝命人带进来的,因年纪小尚未去势,既是傅统领故人之子,我做主让傅统领带走亦是无妨。” 反正先帝已死,做个顺水人情给现在皇帝面前的红人不过举手之劳。 “那多谢章公公了。”傅仕中点点头,拉住四桶的手道,“傅叔叔确实知道你爹娘下落,和叔叔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那大桶哥他们呢?”四桶指了指另外三个孩子。 见傅仕中看过来,章阿栋为难道,“这三个孩子内务府已经入册,若要带走,除非陛下恩典。” “四桶,你跟他走,不用担心我们。”大桶亦为四桶的前程犯愁,如今大好机会在眼前,他真心为四桶高兴。 四桶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缓慢地把手从傅仕中手中抽出来,摇摇头,“大桶哥他们不走,我也不走。” “四桶,你……”大桶急了。 傅仕中摆摆手阻止了大桶接下来的话,尽量温柔地对四桶道:“叔叔不逼你,只要你实话告诉叔叔,有没有见过这个哥哥,我就带你去见爹娘,好不好?” 一名禁卫知机地从身上摸出李鸿画像,展开在四桶面前。 四桶眨巴眼睛,看着画像,半晌没说话。 第九十六章 傅仕中等得逐渐不耐烦又不好发作,眉梢一挑,决定加重筹码。他扯出一个更加和善的笑容,许诺道:“阿昭若是告诉叔叔,立了大功,叔叔还可以向皇上求情,说不定能把这几个哥哥也带出这里。” 四桶轮流看了大桶二桶三桶几人一眼。 大桶根本不信傅仕中,但他无法表现出来,急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二桶没什么表情。倒是三桶,嘴角一抿,有一丝意动。 祝绝就躲在地道口,屋内的情形听得一清二楚,顿时满头冷汗,一是闷的,一是吓的。 “见过。”四桶终于开口。 话音落,屋内地上地下所有人紧绷的弦都一刹那松懈下来,那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手中的铁锹头几乎被祝绝捏弯,他牙关紧咬,准备迎接斗争。 “小孩,你真的见过?可别说谎害了自己性命,再说,白日你怎么不说!”章阿栋沉下脸,昏暗的灯光将其人照得半明半暗。他深知世子被找出来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就算不能处死,万一皇帝盛怒下把人打得缺胳膊断腿,他无法向寿王交代。 “章公公,何必吓唬孩子呢?”傅仕中转头冷笑,“公公难道不希望找到世子,为陛下分忧?” 章阿栋不好做得太明显,否则皇帝首先能要了他的脑袋,只得闭嘴,可眼睛依然阴恻恻地盯着四桶,十分瘆人。 傅仕中回头,面对四桶仍是一脸笑模样,和颜悦色道:“阿昭在哪里见过,告诉叔叔好不好?” “恩。”四桶点头点得十分认真,“以前父亲带阿昭去看将士出征,领头的就是这个哥哥。” 闻言所有人的眉头都拧成麻花,努力思索李鸿什么时候出征过,还是在帝都?连大桶都瞠目结舌,对这个回答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时,刚才一直沉默的御林军将领胥三军突然道:“莫非他说的是四殿下,恕属下直言,第一眼看到世子画像就觉得和四殿下有七分相像。” 众人恍然大悟。 其实李鸿和李盛倒也并非像到能混淆的地步,但从略微失真的画像看,就更添相似。 傅仕中大为失望,但还是不死心地问道:“阿昭,叔叔问的是,你昨天或者今天在这里见过这个哥哥吗?” “没有,这里就我们四个。”四桶斩钉截铁地摇头,童真的眼睛里倒映出傅仕中的身影,完全看不出撒谎的迹象。 “我看也不必找了,李鸿定是逃出宫了。不然你们禁卫军和羽林军把宫内所有要道都守得密不透风,我等又把宫内筛子似的搜索了一天一夜,这都没见踪迹,他难道还能上天入地不成?”章阿栋有些幸灾乐祸地道。 大桶心中暗笑,可不是入地了么。 傅仕中不理会章阿栋,他站起身,对胥三军道:“你们陈参领什么时候回来?” “费将军一接到傅统领的信就派陈参领回帝都了,最多两日可到。”胥三军答。 “好,等陈参领到了再一起找。” 章阿栋嘲笑,“我看就是白费力气,这么多人都找不到,一个参领还能……” “大人。”一名禁卫突然匆匆奔进来,打断了章阿栋的揶揄,“那御厨招了。” 傅仕中和章阿栋同时精神一震。 “快带我们去。”章阿栋当先步出房间。 傅仕中刚举步,又停下来,看了眼四桶,然后对刚才被章阿栋派去查四个孩子身世的管事太监道:“这孩子是我故人之子,还望公公善待。” “一定,一定。”那人堆笑,满口应承道。 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又浩浩荡荡离开,此地重归安静。 祝绝闭眼靠着地道的土墙,几乎脱力,连头上的石板都几乎没力气掀开。 几个时辰后,在远离帝都的平王府内。 “砰”地一声,平王一巴掌拍在茶案上,震得杯盏叮当一阵乱响。 “当初说什么万无一失!现在人没杀死,还把我们咬出来了,你到底怎么调教手下的?”平王留着两撇八字胡,红润的国字脸因为气愤更加殷红。 “皇叔息怒。”身披黑色斗篷的二皇子李贤把刚看完的飞鸽传书优哉游哉地凑近火烛点着,看着其化为灰烬,这才道,“御膳房这等地方向来难以安插亲信,最多收买个别人做些小动作,指望此等人忠诚确实为难。可这次计划中御厨的作用甚小,按理不应被攀扯到才是,想不到那傅仕中还有些手段,竟把这人也挖出来了。” 提到傅仕中,李贤的脸微微抽动了一下,可见恨极。 “说的也是,你说不就做几条李鸿爱吃的鱼,那吸引银线蛇的香料也无毒,傅仕中怎么就能顺藤摸瓜到御厨身上?”平王猛灌一口茶,咂了咂嘴,“可惜我那两个高手了,尤其能训蛇这等毒物,何等珍贵,就为了杀李鸿那小子,全折在皇宫。” “皇叔,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我们怎么办,寿王日日在宫中用猫叫骚扰皇帝,定有不少手下。此事皇帝知道了,寿王也很快就知道是我们干的。” “知道又怎样!他害死我儿子,本王虽然儿子多,但这个仇不报我也咽不下这口气!” “皇叔,那日只是侄儿的猜测之言,未必是真。”李贤微微低头,显得十分谦逊谨慎。 “不不不不。”平王大摇其头,“你那天来一分析,我便知真相定是如此。皇帝抓我儿是为了做人质,怎么会害死他,保护都来不及,定是寿王为了挑拨我和皇帝做的。我那二哥自小心机深沉,如今想来,之前我私采银矿的事被捅到你老子那里,也是他干的,好逼我和他一起造反。” “咳,侄儿不便评论长辈。”李贤端起茶杯轻酌一口,掩下眼中的情绪,“本来只要李鸿死了,寿王无后顾之忧,许能和皇叔继续联手攻入帝都,就算以后揭穿李鸿乃皇叔所杀,他要报仇,也是后话。但如今提前事发,不仅皇帝能猜到我们挑拨他和寿王的意图,必然发难。寿王叔知道我们陷害李鸿,恐怕也会选择和皇帝联手。如今你我挑拨不成,反受其害,此事不可不防啊。” “的确棘手。”平王摩挲着大拇指上的一枚墨绿扳指,眯起眼睛,“年后皇位易主,本是最适合进攻之时,他却为了那宝贝儿子被抓休战止戈,我怕和皇帝鹬蚌相争他落个渔翁得利,也被逼休战。谁知道现在他为那宝贝儿子会不会冲动行事。” 思索良久后,平王斜睨李贤,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贤侄,我再问一遍,你们汝州谢氏和七大世家,当真能为我所用?” 第九十七章 李贤正色,站起身略整衣冠,郑重向平王行了个大礼,“如侄儿来时所言,我七大世家以及辖下的汝州、阳陵、昌州三州府兵,愿听从皇叔差遣。若皇叔仍然不信,可派遣心腹统领三军。” “贤侄言重了。”平王连忙扶住李贤,“阵前换帅,是为大忌,本王不会这般不晓事。皇叔也非怀疑你,只是之前寿王先与我联盟,临头了又突然罢兵,将我搞得不上不下,本王再与人合作自然要谨慎些,贤侄莫往心里去。” “皇叔放心,侄儿与皇帝李锦本就有杀母灭家之仇,可恨李锦防的密不透风,我几次刺杀都未成事,反而把宫中的亲信几乎暴露殆尽。如今你我刺杀李鸿之事又败露,寿王也不会放过我。七大世家虽为家族利益拥护侄儿,但毕竟势单力薄,断不敢独力举事。若不依附平王叔死战到底,我如何能活?” “好!”平王似难掩心中渴望,快走几步,站在窗前远眺帝都方向,“我之所以按兵不动,只因兵力略逊于帝都与寿王,如今得你助力,只要他二人不联手,无人可挡!” “皇叔,七大世家反了,此消彼长,帝都实力骤弱。我们不如趁他二人尚未联手,先拿下帝都,只要皇帝死了,我那三弟向来只知吃喝玩乐,五弟年幼,唯一的威胁李盛又早已失踪,除了您,谁还当得起这统领天下的重任?” 平王听得精神一震,手快速地摩挲着那枚绿扳指,却始终难下决断。他收回眺望的视线,微微侧头,“你也是皇子,当真不争那位置?” 李贤一撩袍角,竟跪下来,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平王叔原是皇祖父最宠爱的儿子,周贵妃也是皇祖父最爱的妃子,此事当初人尽皆知。若非受周国丈卖官之事连累,平王叔就是当之无愧的皇位继承人。而侄儿既非嫡子,也不得父皇独宠,七大世家实力亦远不如平王叔,萤火之光怎敢与日月争辉?” 一席话勾起平王久远的回忆。 当年李贤之父李珏虽为嫡子,但皇后无宠,其子自也不受重视,人人都猜未来皇帝更有可能是周贵妃之子。只可恨外祖出身寒微,目光短浅,竟干出卖官鬻爵之事,被李珏当朝揭露。皇帝为堵悠悠众口,只得将贵妃降级,连自己也被封了个平王,从此远离帝都。 李珏登基后更不顾先帝遗命朝臣反对,把自己的封地从富庶的越州改为贫瘠至极的崮山,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穷得私自开采银矿,被寿王抓住把柄,逼他反叛。 皇位本就该是他的! 平王看着手中的玉扳指,那是当年父皇见自己喜欢,亲手从拇指上拿下来带在自己手上的。他不甘心!这么多年来,其实他从未甘心过,他只是不敢。 他不甘心被李珏一再耍弄,因此最终答应了寿王联合的提议,哪怕明知自己实力不如寿王,不过为他人做嫁衣,但至少能向李珏复仇。而如今有李贤相助,他已不惧寿王,坐上那个位置的机会更大,他怎能甘心放弃? “皇叔若还不放心侄儿,侄儿愿禀告宗族,昭告天下,将自己过继给皇叔为子。” 平王浑身一抖,震惊地看着李贤,“你当真愿做到如此地步?” “侄儿只为报仇,别无他求。” 平王眼内若有火光闪动,“好!若贤儿当真能如此,转告七大世家,只要竭力助我,除先前他们提出的两城,我还可将通州也归于他们麾下。” “贤儿一定转达。”李贤跪伏在地,脸上的神色藏在身下。 人有时候就是输给自己的不甘心。平王隐忍十几年,终究走出了这一步。 “若有可能,我们最好还是能派人安抚寿王叔,让他莫要轻举妄动,最好继续在皇宫使他那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也对我们的战局有利。只要我们快刀斩乱麻,等帝都到手,尘埃落定,他也只有俯首称臣的份。”李贤被平王扶起后,又再次献计。 “呵呵,若非远离帝都多年,在宫中就几个只能传信的人手,我倒也愿意助二哥一臂之力。说也奇怪,他和我同时去的封地,怎就有这等势力在皇宫搅弄风云,虽然没能直接杀掉皇帝,也闹得宫中人心惶惶。” 平王将李贤扶起,两个人如今说起话来都仿佛真父子一般亲密。 “贤儿,事不宜迟,我今日派人去寿王处稳住他,如今李鸿不知所踪,哪怕被寿王的人藏匿,一时也回不到建章。我们只需言语诈他一诈,暗示李鸿在我手中,他那么在乎儿子,必会按兵不动。但此计也拖不了太久,你这就传信谢老族长,我们后日起兵,不知七大世家可准备好了?” “早就严阵以待!” “好,只希望皇帝抓不到李鸿。” 此时的祝绝正靠在地道口,把鼻孔对准石板缝隙处使劲喘气。 他也很想趁着自己还在这里的时候帮四个孩子把地道挖得更深一些,可白日里大桶他们要干活,院门又不能锁,没人可以放风,只能把地板盖住。而且挖的越深,呼吸越艰难,祝绝只得隔一段时间靠近洞口透口气。 肚子又咕地闷响一声,祝绝抚着胃部,他饿死了。这两天精神紧绷,还干着体力活,昨天就吃了一个馒头几根菜叶,祝绝肚中缺粮,浑身无力。 突然一股肉香飘进缝隙。祝绝这些日子吃惯了大鱼大肉,即使别有用心的刺史府和王府,以及不怎么用心的御膳房也不曾缺肉给他,他从没想过肉还能这么香。 石板猛然被掀开,祝绝被光线刺地一眯眼,一只手拿着飘散肉香的布巾伸了进来,大桶声音闷闷地道:“给你。” 祝绝眼睛一亮,喜形于色,正待接过,却看到那只手虽然洗过,仍然有丝丝血迹从被擦伤的伤口中一点点渗出,指甲发暗,指骨上还有青色瘀斑。 祝绝抬头。 大桶虽然在努力侧着头,但脸上仍能看到红色的巴掌印,原本就脏兮兮的衣服更破损多处。 祝绝沉下脸。 “你到底吃不吃?!”等了半天感觉布包还在手中,大桶不耐烦地转过头,“今天还不知道有人搜查不,动作快点,你别给我们找麻烦!” 第九十八章 四目相对。 祝绝询问的眼神让大桶极为难堪,倔强地把布包往祝绝脸上一扔,就要去盖石板。 “谁打你了?”大桶哪里快的过祝绝,手被祝绝牢牢按住。 “放手!”大桶挣脱不动,更加恼火,“在这种地方挨打不是家常便饭?世子大人你自身都难保,难道还要去给我打回来吗?” 一顿揶揄激地祝绝脸色阵红阵白,讷讷道:“我以为昨日傅仕中交代过,当不至于如此。” 不提还好,一提傅仕中大桶的火更加噌地窜上来,气得他脸如猪肝,语速也变得又急又快,“我就是信了他的邪!管事向来克扣我等午饭,我们不反抗便也相安无事。结果昨日那人说什么照顾,他们也答应了。我今日就想多一个你更加吃不饱,刚才便试着去领饭,再不济也能领下四桶的。结果管事不但一点不给,反而说内务府向来与禁卫不和,凭什么听禁卫的,还说我狗仗人势,倒将我痛打一顿!” “他们竟然如此?就不怕傅仕中找他们麻烦?” “呵。”大桶气到发笑,“世子,我们何等身份?这大人物偶尔发发善心,若现管的不照做,我们还能去告状不成?那人若真是有心,又怎么会连四桶的脸都认不出来?要不是为抓你,恐怕过了昨日他永远不会再来此地。” 上位者生杀予夺,予取予求,从来就没觉得底层人和无思想感情之物有何区别,所谓释放的善意和路边看到一只流浪猫狗也并无不同。除非那痛苦伤及己身,否则哪有什么感同身受。 祝绝默然,看来自己的觉悟还不如一个孩子。 “别再去了,我……”祝绝犹豫,不知是否该把自己待不了几天的事告诉大桶。 但大桶似乎误会了祝绝的意思,抽了抽鼻子,平静一下情绪后,瓮声瓮气道:“你放心,我答应了阿良代他去皇帝身边伺候,他就给了我刚才那个馒头做定金。而且皇帝那边伙食好,我以后经常能带吃的来给你们。” “什么?你要去皇帝身边?” 祝绝一急,猛一用力,疼得大桶嘶一声,祝绝赶忙放手。 “你放心,我不会出卖你,说不定还能帮你打探那边的动静。”大桶皱眉揉着手腕,“就是这边少一个人,二桶他们活更多了。不过有你帮忙挖地道,还是比以前晚上也没法睡觉的情况好很多。他们年纪小,思虑还不全,希望你能照顾他们,还有尽快挖通地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不知道皇帝身边经常换人?”祝绝急道。 “我知道。不然这等美差也不会轮到我身上。他们个个都给上官送钱好避开这差事,我没钱,正好捡个便宜。”大桶笑得没心没肺,刺的祝绝眼睛生疼。 “不是的,你没亲眼见过……” “大桶哥,阿良哥找你。”二桶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阿良哥,这里等等,屋里臭。” “我会小心!” 大桶用石板把祝绝的后半句话盖进地道里,匆匆跑出去了。 “你知道什么?你不知道。” 祝绝喃喃自语,颓然坐下来,这种无力感和当年他眼睁睁看着五哥受尽酷刑,最后死在他面前一般无二。 肉香味在封闭的地道中飘散开来,比起在开阔处更加明显。 祝绝拾起手边的布包,有心把它扔远点,又不舍地攥紧。肚子又咕地一声,仿佛在嘲笑他如此别扭。唾液越来越多,祝绝不自觉地喉头一动,吞咽一口。 最终,他发疯似的打开布包,狼吞虎咽不知滋味地把那块夹了几片卤肉的馒头吞下肚子,然后抓起铁锹头,头也不回冲进地道最深处。 一直挖到几欲晕厥,地道口已快容不下人进出,祝绝才靠在泥堆上发呆,脑子里仿佛想尽这一生所遇,又仿佛什么都想。 “哥哥,吃晚饭了。”地道口打开,三桶的脸出现。他看到地道口堆如小山的泥土时,原本垮着的小脸立马转阴为晴,“四桶,快来帮忙装土。” 祝绝爬出来环顾一圈屋内,“大桶和二桶呢?” “大桶哥去皇帝那里了,二桶哥还在洗恭桶。”三桶一边装土一边回答。 “大桶今天就去了?” 三桶手一顿,“嗯,阿良哥说皇帝晚上特别危险,这几天心情更糟,所以着急让大桶哥替换。” 四桶在一边认真扒拉泥土,一言不发。 祝绝看着四桶,心中一动,问道:“傅仕中今天可有来?” 三桶摇头,“没有,今天除了阿良哥没有任何人来过小院。” 四桶突然抬起头,“皇帝都是坏人。老皇帝也是,新皇帝也是,傅叔叔骗我说让皇帝坏人放了我们,他是个大骗子,阿昭不要看到他。” 四桶昨天没有出卖他的理由,就是傅仕中千不该万不该提到皇帝。在四桶的心中皇帝等于坏人,傅仕中要向皇帝求情,一定是骗子。 但祝绝知道,傅仕中当时兴许是真心想帮一把这个有故的孩子。 他的心情极为矛盾,作为被其追捕的逃犯,他竟有那么一刻希望今日傅仕中至少是来过的。 而此时的傅仕中正坐在羽林军在城中的衙署内,安然品茶,胥三军在一边作陪。 门外突然响起人声马嘶,二人站起身,一名三十许将领风尘仆仆疾步而入,向胥三军行礼。 “这位就是禁军统领傅大人。”胥三军介绍道。 傅仕中打量来人,待其行过礼,淡淡道:“听闻陈参领的火虎屡立奇功,此次本官所求也是陛下所求,陈参领若能再立功,前途不可限量。” 陈景连忙跪下,“末将定当全力以赴。” “不是全力以赴,是一定要做到。”傅仕中看着门外漆黑如墨的天色,伸手扶起陈景,“陈参领连日赶回来辛苦了,且休息一晚,免得老鼠趁天黑逃之夭夭。待到明日,还望陈参领以最佳状态完成任务。” “对了,费将军那边如何?”胥三军又问。 “我离开之时尚无动静,但寿王始终陈兵城外十里处,既不进攻也不退兵,不知道作何打算。”陈景想了想,又问,“我进城时见城门守卫重重,只进不出,可是这两天寿王有所动作?” “未接到消息。”傅仕中伸手重重拍了拍陈景的肩膀,“但若明日你我失败,寿王什么时候会有动作,那可就说不准了。” 第九十九章 “又要打仗了吗?三天都不开城门。”挑着一担子水嫩嫩青菜的中年人沮丧地望着重若千钧的城门,无奈摇摇头,只得佝偻着原路返回,“活不下去喽。” 城门内,四面八方响彻着同一个声音:“今日戒严!所有人严守家中!” 天光大亮,已过了开城门宫门的时间。 同样闭紧三天的宫门前,午门悄然洞开,一列约百人的羽林卫肃杀而入后,又悄然关闭。 领队之人正是傅仕中、胥三军以及昨晚刚到的陈景。 “大人,禁军已整结待命。”门后的童温仁向傅仕中道。 “先宫内,再城内,开始。”傅仕中一扬手。 昨日沉寂了一天的皇宫,因为这队人的到来,比往日更加热闹起来。 宫里的鸡飞狗跳之声传不进地道,这里如同另一个世界,安静地可怕。 祝绝几乎一晚无眠,此时头疼地厉害,自己的心跳声仿佛咒语般如影随形,暗示不详。 泼水,濡湿,挖掘,皇宫的每一寸地面都耗费无数人力千锤百打,夯实的地基即使身怀巨力的祝绝也挖地无比艰辛。何况这破铁锹头,不过是大桶四人耗尽半年薪俸,从花匠手中换来的区区报废工具。 每日天还不亮全宫的恭桶都会送来,故而那时就得将石板盖住。干到此时,黑暗、饥饿、憋闷、头疼让祝绝完全丧失了感应力,和最重要的警戒心,以致于他发现身后的光是灯光,而非日光时,来人已靠近他一丈外。 祝绝猛然清醒。 已来不及转身,祝绝向后猛踢。 “拉!” 火光疾速后退,身后那人竟并未攻击,而是像蛇一般迅速从地道中滑出去了。 等到祝绝以极其别扭的姿势调过头,地道里已重归黑暗,只有远处大敞的地道口有微弱天光。 屋内,四个孩子的床榻被完全掀翻在一边,一名腰部系着绳子的矮小禁卫从地道口被拉出来,对傅仕中道:“地道是死路,人在里面。” “嗯。”傅仕中怀中抱着浑身僵硬好像个假人似的四桶,探头对着地道口高喝,“世子,你已经被发现,别再负隅顽抗了?” 少顷,地道内传来窸窸窣窣之声。 三名禁卫眼睛盯着洞口一眨不眨,手持特制的环形木叉严阵以待。 那声音却在地道口附近停住了。 傅仕中轻笑一声,放缓声音道:“世子,陛下绝无加害之意,我们……” 话音未落,有东西从地洞口一窜而出,三名禁卫精神早已崩到极致,两柄木叉立马猛力刺出,却双双落空,两人也因用力过猛摔倒在地。 “哐”一声,是木盆落地的声音,原来刚才不过是祝绝把湿润泥土用的木盆扔出来了。 祝绝紧跟木盆之后,一跃而起,也顾不得看清屋内情形,就要向门口处抢出。 第三名禁卫刚才慢了一瞬,此时倒派上用场。祝绝速度极快,他对准不及,只得随手挥出,木叉一下子打在祝绝腰间,阻住了其逃离之势。 闷哼一声,祝绝落地一个翻滚,半跪在地。 “慢着。”傅仕中出声阻止了禁卫们一拥而上,“轻点,打坏了我可交代不了。” “四桶?”祝绝这时才有空抬头,看见傅仕中怀中之人。 “哥哥。”四桶小声啜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固执地不肯落下。 “汪”,傅仕中脚边,一只黄毛小狗低吠一声,急切地用爪子刨动地面。 牵着狗的陈景抚慰地摸了摸小狗的头,拿出祝绝之前用过的被单上割下的一块布,递到小狗鼻子前。片刻后,小狗摇摇尾巴。陈景点头,站起身对傅仕中道:“火虎说这就是要找的人。” “果然是好狗。”傅仕中道,“这地方臭气熏天,其他军犬都未能发现。陈参领,你可真养了条神犬。” “大人过誉。” 傅仕中打量祝绝,华丽的衣衫因为多日在地道中摩擦早就皱成一块抹布,头发因为刚才着急转身蹭掉了簪子披散在脸上,手里握着一把沾满泥土的铁锹头,更别提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被湿泥给浸透了。若不是身在皇宫里,还真以为是街上哪里冒出来的臭乞丐。 傅仕中噗嗤一笑,揶揄道:“世子好好的主子不当,把自己弄成这样,被寿王看到,岂不心疼?” 祝绝不答,冷眼环顾屋内,门口、窗边都有数名禁卫把手,这些人手中皆持锁链、木棒,并无利器,看来仍不想伤他,这点倒是可以利用。 “投降。”傅仕中笑容顿收,手缓缓地抚摸四桶的头发,“这皇宫内外围地铁桶一般,你能去哪?难道还能这般运气,找到第二条地道?陛下不愿伤你,但若把我们逼得急了,到时候受些小伤,最终还得被擒,却又何必?” 祝绝垂眸,想了一会儿,丢下手中的铁锹头,伸出双手道:“你绑。” 竟真的降了。 到底是一个纨绔子,傅仕中心道。他颇有一拳落空的感觉,自己这般大阵仗真的小题大作了吗? 屋内最高大壮实的两名禁卫得统领命令,拎着镣铐向祝绝走去。 正合我意!脸被披散的头发完全遮挡的祝绝咧嘴一笑,趁二人靠近的一瞬,以迅雷之势猛拉二人手中锁链。二人腕骨齐齐发出喀啦之声,疼得立足不稳,直直扑向祝绝。 此时祝绝已放开锁链,用尽全力推在二人胸部。惨叫顿起,那二人竟似两枚炮弹般撞向门口诸人,众人急急闪避,饶是如此,仍有一人被这高大的身躯砸的趴在地上站不起来。 砰地一声,躲避的禁卫根本来不及回防阻拦,只看见祝绝如一道幻影般冲破门栓,连带着两扇破碎的门板飞了出去。 傅仕中心头巨震,又惊又怒。那夜守卫世子的禁卫说世子可能隐藏武功,但二人所见亦不多,不知深浅。保险起见他才安排下这阵仗,本以为万无一失,谁料世子行动间根本非人力所及,如同妖物。 两名受伤的禁卫仍在哀嚎不已,傅仕中赶上几步,只见二人胸骨处凹进去一片,若非盔甲在身,早已殒命! 此时的祝绝并未逃远,他随着两扇门板一起,跌入一张覆盖整扇门的绳网之中。 第一百章 徐大义是负责张网的四名禁卫之一。 屋内异变突起,他四人在听到不妥的那一瞬就已严阵以待。果然随着一声巨响,手里一沉,猎物入网。他不假思索,从屋顶上一跃而下。 人尚在半空,一股劲风直撞而来,徐大义本能举手一格,却感觉手臂处如撞钢板,咔一声就变得绵软无力。他整个人也如同一片半点重量都没有的树叶,实实在在被顶到墙上,胸腹间受此震荡,他几欲呕血,再无力执网。 其他三人尚未将网绞缠,一角已被突破,顿时愣在原地。 “什么鬼东西!”守在院门的童温仁骂了一句,提着棍子獿身而上。 屋内的人也从刚才的混乱中回过神来,蜂拥而出。 众人立马和祝绝战在了一堆。 院中的恭桶尚未清理完毕,被这群人横冲直撞之下纷纷倾倒,屎尿顿时流淌满地,又被人践踏飞踢,整个院子简直臭气熏天,中人欲呕。 傅仕中冷眼旁观,渐渐看出端倪。世子看似勇不可当,实际除了力大无穷速度惊人外,打的可谓毫无章法,左右冲突目的也只有一个——院门,他要逃。 但即使只是横冲直撞,己方也有多人受伤,更有甚者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院墙上蹲了一排弓箭手却毫无用处,看那瞠目结舌的样子,他们根本捕捉不到世子的踪迹,反而容易伤到自己人。 四桶坐得有些难受,挣动了一下。 傅仕中眼睛一转,他在这里站了许久世子也未曾向自己出手过,有可能是怕他,但也有另一种可能…… “住手,退到院门。” 禁卫们听到傅仕中的命令,立马退后至院门处。 难道他们要放箭?祝绝早注意到有弓箭手,立马将注意力放在墙上。 “啊!”身后传来四桶一声惊呼。 祝绝一回头,只见傅仕中提住四桶后领,瞟了祝绝一眼后,将人用力甩了出去,那飞去的方向正是井台! 祝绝直觉有诈,但若不救援,四桶就要一头撞在井台之上,这力道哪有生理?未及细想,身体比脑子更快,祝绝飞跑出去,堪堪在四桶头离井台只有几寸的时候拉住他的脚,用力往回拽。 与此同时,一股极大的力道从后背袭来,一把将祝绝拍到地上,疼得他五脏六腑几乎移位,手一松,四桶也掉落在地,哇哇大哭,但好歹没生命危险。 傅仕中连刀带鞘地把祝绝拍倒后,又不放心地一脚踢在他小腹,把人踢出三尺,见祝绝已无力动弹,方招人将其锁住。 “世子是心善呢?还是相救同伙呢?”尘埃落定,傅仕中终于有闲情交谈了。 祝绝没说话,是根本说不出话,无论谁被击中小腹,那滋味都不好受。 童温仁走过来,擦了一把脸上溅上的屎尿,恶狠狠一口唾沫吐在祝绝脸上,抱怨道:“娘的总算捉住了,简直不是人!” “他是世子,莫要出格。”傅仕中瞪了童温仁一眼,“尽快救助伤者,还有把人洗洗再带去见陛下。你们也都洗洗,勿要污了陛下的眼。” “大人,这是世子身上搜出的东西。”一名禁卫禀报,并递上两个瓷瓶,两张纸。 傅仕中皱眉接过一一打开,其中一个瓷瓶和一张画了玉佩的纸他上次搜查就见过。另一个瓷瓶里有两粒红色药丸,不知作何用途。然而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第二张纸虽然已经被汗水泥水浸染,看不清细节,可仍能看出是一张详尽的手绘皇宫地图! “这是那晚救你的人给的?”傅仕中将地图展示给祝绝,“他是谁?我想应该不是这几个孩子。” 祝绝心头发紧,别开眼神,此事关乎他最大的秘密,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可出卖女子,哪怕女子身份不尽不实。 “呵。”傅仕中轻笑,“世子不想说就先见陛下,这次陛下恼怒得紧,恐怕没有先前那般礼遇了。若世子落到禁卫手中,我等自有的是办法让您开口。” 一刻钟后,浑身好似落汤鸡的祝绝被带到宣室。禁卫们没空也没心思给他烧水洗澡,只把人押到井边用几桶井水冲洗过便罢。若非脸上泥泞已经干涸,怕皇帝看不清楚,连脸也不会给他擦。 天气尚寒,祝绝断骨之处受冰水刺激又开始疼痛难忍,而禁卫们吃了大亏,以防万一给他戴上了最重的镣铐,导致他根本站立不住,是被人一路拖过来的。 因此,一见到皇帝,祝绝整个人都跪趴在地瑟瑟发抖,一副俯首认罪的样子。 宣室内尚有王丞相,三皇子以及数名将官,应是刚才正在议事。今日的皇帝没有出现癫狂之色,但一看见祝绝,眼睛里顿时射出极其怨憎之光。 “堂弟,你这三天可叫朕好找啊!” 祝绝不答,他浑身发冷,头疼地仿佛要裂开,皇帝极具威胁的语调传到他耳里恍如隔世。 “堂弟啊,皇兄又不曾亏待过你,何必如此?刚才他们禀报说你躲在,躲在茅坑下面?”三皇子凑近祝绝仔细观察,一股淡淡的臭味让他捂住鼻子立马退后几步。 这是祝绝衣服上的气味,禁卫对刚才小院内的战斗心有余悸,没人敢解开镣铐给他换衣服,故而穿的还是几天前那件。 “啧,你说说你,这会儿知道怕了,那当初为何要逃,皇兄又不曾薄待你。”三皇子嫌弃地抖抖袖子,一副怕臭味沾到自己身上的模样。 祝绝突然抬头,潮红的脸上嘲讽一笑,“因为我想逃,因为我恨你们,因为我不想做你们手中棋子,任由你们搓圆揉扁,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要逃。” 这话看似说皇帝,但更指的是寿王,是张会,是崔瑾这些人。若非现在头脑昏沉,他绝不会这般无意中说出心里话,至少会在皇帝面前先服个软,再图后计。 几名大臣闻言,面面相觑。 “这,皇兄你看,你看他嚣张的。”三皇子大惊失色。 皇帝不自觉坐正了身躯,威胁地紧盯祝绝,“你是说,你还要跑?” “是。”祝绝昏昏欲睡,视线模糊,呼出的气息炙热难当,根本没看到皇帝的脸色。 “啪”,一个茶杯被皇帝挥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皇帝猛地站起,气得脸色赤红,与祝绝相比不遑多让。 “傅仕中,打断他双腿,我看他怎么逃!” 第一百零一章 这话对祝绝没有任何威慑力,他嗤笑一声,甚至迷迷糊糊地想:打断就打断,又不是没断过。 祝绝不急,其他人可急坏了。 “陛下,不可。” “陛下三思。” “陛下,日后再收拾这竖子不迟,可如今……” “陛下,平王已反,我们定要争取寿王结盟,此时断不可伤其子啊。”王丞相乃皇帝外祖,平日里都不行跪礼,此时一急,竟然噗通一声跪下了。 皇帝岂能不知这个道理,只是被祝绝激地气愤难当,一时口不择言,此时下不来台,只得强项道:“我等与那寿王几次三番交涉,他虽未进犯,亦始终不肯退兵,简直其心可诛。若真爱惜儿子,他又怎会如此?莫不是所谓爱子情深,不过是苦心经营的形象?” 从某种程度上讲,皇帝说对了。 “无论如何,我们总要一试。”王丞相道。 “陛下,臣以为李鸿如此嚣张,可能是得人传讯,知道我们对其投鼠忌器。”刚才一直未开口的傅仕中从身上拿出那张皇宫地图,展示给众人,“这是从李鸿身上搜到的,之前并没有。” 皇帝眉脚一跳,“他可招供乃何人所给?” “他不肯说。刚才臣怕陛下着急,只得先把人带来,未曾审讯。” “审!务必在明日出发前审出来!”皇帝发狠道。 “臣遵旨。” “侄孙婿,注意分寸。”傅仕中押着祝绝临离开宣室时,王丞相又着急地跟出来,小声嘱咐道。 “仕中省得。” 祝绝神志迷乱,不知身处何地,朦胧中看见很多人来来回回,其中似乎还有燕择友。直到一碗苦涩的药汁灌进嘴里,他逐渐沉入黑暗。 再醒来时,身边已无人迹。 祝绝睁开眼,发现身上已被清理干净,换了一身新衣,连头发也挽地整整齐齐,屋内暖洋洋的,几座火盆就架在离他不远处。不过此地可不是他的寝室,而是一座铁笼。铁笼矗立于一间昏暗的石头房间内,从房间高处唯一铁窗透进的阳光看,他并未沉睡多久。 门口处突然传来开锁之声,祝绝心念一动,赶紧闭眼继续装睡。 脚步声靠近,来人站在铁笼前打量祝绝。 祝绝虽闭着眼,但凝若实质的视线仍让他感觉浑身刺挠。 “世子,你的眼皮动了。”傅仕中的声音响起。 被人拆穿,祝绝也不装了,坐起身冷眼看着傅仕中,看他欲待如何。 “既然世子醒了,我们来谈谈这张地图的来历?”傅仕中从怀中抽出地图,展示给祝绝。 虽然昏睡前神志有些不清,但宣室内的场景历历在目,祝绝心中有底,并不慌乱。 “如果我不说呢?你能杀了我?还是……”祝绝目光扫过房间里各式各样狰狞恐怖的刑具,嘲讽一笑,“对我用刑?” 傅仕中瞳孔一缩,垂眸想了想,又从怀中摸出那两个瓷瓶,晃了晃,对祝绝笑道:“这两样东西对世子很重要?不然也不会随身携带,不如这样,一个名字换这两样物事,世子觉得如何?” 祝绝手不自觉一蜷,他很想镇定,可这两样东西对他不是重要,是要命,他如何能无动于衷。 傅仕中不放过祝绝任何一丝细微神色,见状便知自己拿对了对方命脉。他走至一架火盆边,将瓷瓶塞拔开,对准炭火微微倾斜,嘴角微翘,“我想世子也不至于舍己为人?” 燕择友说过,祝绝中登仙散之毒已深,即使服解药也需逐渐减少登仙散的药量,尚需数月才能祓除干净。何况这几日他根本没有服用解药,故登仙散依然万分重要。 若登仙散的药瘾他尚能忍耐,那两粒安抚蛊虫的药丸更是他的命根啊。 “世子,你说不说?”傅仕中又将药瓶倾斜少许。 祝绝倏然站起,带得镣铐一阵叮呤咣啷。 就在傅仕中以为十拿九稳的时候,只听世子咬牙切齿道:“傅仕中,燕择友没告诉你那是能救我命的药么?你若毁了,我活不过明日,到时看你如何向你那位陛下交代!” 傅仕中脸色变了,他犹豫了。 祝绝眼神不断在药瓶和傅仕中的脸上来回扫视,直看到傅仕中将药瓶收回怀中,方轻出一口气。他赌对了,傅仕中不敢拿他的命来要挟。 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好半晌,傅仕中长叹一口气,好似无奈道:“世子说的对,我不敢拿您的性命做赌。既如此,下官就不打扰世子休息,反正审问您的同伙也是一样,就不知道那几个同伙能否像世子一般嘴硬。” “什么同伙?”祝绝一下没反应过来。 “世子忘了?那几个洗恭桶的孩子,若非您的同伙,又怎么会甘冒奇险藏匿您呢?” 祝绝心中一痛,傅仕中用四桶性命诱捕他的情形历历在目,他相信傅仕中真干地出来。 “他们不是我的同伙,那地道只是他们想求存罢了!你也看到了,地道并未挖通,若是同伙,怎会如此草率?” “当然挖不通,皇宫城墙之下的地基乃金汁浇筑,再怎么挖也只能到城墙下终止。”傅仕中从火盆中拿起一枚烙铁,看了看又扔进火盆里,溅地火星四处飞散,“但这只能说明这几名奸细愚蠢,又不能证明清白。” 祝绝眼睛紧盯傅仕中,看他走过一件件刑具随手摆弄,呼吸越发粗重,“这几个孩子的身世可怜,你也身为前朝官员不可能不知,难道为逼迫于我,你心中就没半点是非之心么?” 傅仕中的手一顿,他转过身冷冷盯着祝绝,语速陡然加快,“若不是奸细,便是逃奴,逃奴在寿王府如何处置,世子不会不知?左右都是死,审一审又何妨?” “你!四桶父亲夏阳和你有旧,你当真没有半点旧情?” 不提四桶父亲还好,这一提傅仕中仿佛恼羞成怒,“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我忠于陛下,忠于朝廷,私人情感又算的了什么?” “是啊,你们的朝廷,你们的帝王最重要。”祝绝后退几步坐下,抿了抿唇,扭头不看傅仕中,“既然如此,我和他们也不过萍水相逢,你审问也好,用刑也罢,又与我何干,不必告诉我。” “好。”傅仕中深吸一口气,转头吩咐道,“把那几个小太监带过来。” “你自去审讯你的,带到我面前作甚。”祝绝强装镇定道。 傅仕中回头,深施一礼,“世子,这里本就是禁卫刑房,您暂住而已。不过这几个小太监年纪都不大,想来用不了多久此地便能清净,还望您多担待。” 第一百零二章 “不见棺材不落泪!”见世子依然扭头不语,傅仕中冷哼一声,“可怜啊,所救非人。” “呜呜呜呜……” 哭泣声伴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进入石屋,二桶三桶和四桶早就哭成泪人,身后的禁卫也不阻止,由得他们啜泣不已。 悲声入耳,祝绝还是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 几个孩子目前看来倒还无恙,只是被派去皇帝身边伺候的大桶也被抓了回来,好在他昨晚没被皇帝发疯砍了,虽然现在这境况也好不到哪去。此时只有他不曾哭泣,但脸色铁青,咬紧牙关,微微发抖的身躯依然出卖了他内心的极度恐惧。 “别哭了,告诉我这张地图是哪来的,就能活命。”傅仕中提高声音,一下止住了孩子们的哭泣声。 “活命”二字诱惑力巨大,四人的注意力一下被吸引,齐齐看过来。 但他们几曾见过此图,他们连祝绝有这张图都不知道,不由面面相觑。 傅仕中本也不相信地图出自几个孩子之手,他这番做作不过是想逼世子就范。从世子奋不顾身相救四桶的事就能看出,世子,他不够狠。 “怎么?不肯说吗?那叔叔可要用刑了哦,看看你们周围的刑具,怕不怕?” 四个孩子转目环顾这阴森森的房间,四桶嘴巴一瘪,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大桶咽下一口唾沫,强装老成道:“大人,我等不是不说,是真的从未见过此图。” “哦?如何证明?” “这……”大桶面露难色,“这要如何证明?” 傅仕中和蔼一笑,指着祝绝道:“这图是那位世子哥哥身上搜出来的,他知道图的来历,不然你们去求求他,让他招供?” 四道企盼的目光齐齐射在祝绝身上,让他几乎无地自容。 “哥哥。”这还是大桶第一次叫祝绝哥哥,“求你救救我们!” “他不过在诈你们,地道被发现,就算没有图的事,他也不会放过你们。”祝绝艰难道。 大桶默然,的确,这是他一开始就知道的事。 “那可不一定。”傅仕中直视祝绝,“只要你说出来,我也许能向陛下求情。最不济,他们也能死得毫无痛苦,而不是惨不忍睹!” 祝绝尚未回答,傅仕中却扭头对外面道:“带进来。” 一名禁卫像拎小鸡一般提了一人进来,扔在祝绝笼子前。从衣裙来看,是一名女子。女子披头散发,身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整个人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仿佛没回过神,女子用手撑起上半身后,茫然地看着屋内的一切。 突然,女子看见了祝绝。 “啊啊啊啊啊。”癫狂的叫声吓了所有人一跳,女子使劲伸长手想越过栏杆抓祝绝,“李鸿,你陷害我,你陷害我,你不得好死!” 祝绝被那萎缩干瘪,不自然扭曲的手指吓得够呛,拼命退到了笼子角落。 “你是谁?” “世子忘性真大。”导演这一切的傅仕中估计是这屋中唯一没被这鬼一般的女子吓到之人,悠哉游哉道,“这不是被世子指认向你下毒的小宫女吗?” 祝绝想起来了,当时他露出马脚,为怕李盛的眼线暴露,随意指认了一个宫女做替罪羊,想不到女子竟然还活着。他动了动唇,想问女子为何还活着,又觉得没脸问出口。 傅仕中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冷冷道:“这刁婢抵死不认下毒,此事便不能结案,所以她想死也是不成,变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她……”祝绝有句话说不出口。 “世子想给她一个痛快?那还请把您那日真正关注之人说出来。”傅仕中道。 祝绝猛然抬头,傅仕中原来从未真正信他之言。 “世子还是不肯说吗?当时照顾过您的人都还被羁押着呢,他们不比这宫女好多少,也有几个熬不住刑死了。您不说也没关系,反正一个个审,总能审到正主。”傅仕中绕着大桶几人转了一圈,“可怜现在又要添上这四个。” “你不得好死!”女子依然在不依不饶徒劳地抓祝绝。 “呜呜呜,你要他招供你审他啊,为什么要审我们!”三桶突然崩溃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可怜的孩子。”傅仕中语气放缓,温柔抚摸三桶的头发,“因为他是世子啊,叔叔不能对他怎么样,只能逼你们了!” “哥哥,求求你了,说出来,阿昭好害怕。”四桶也终于忍不住开始掉泪珠。 “大桶哥,怎么办啊。”二桶拉着大桶的手,抖得衣袖都在簌簌作响。 大桶脸色铁青,见祝绝仍然不说话,又是愤怒又是害怕,一片混乱间突然灵光一闪。 “大人,我知道图是谁给他的!” 傅仕中意外地转身,他没想到这四个孩子居然真知道些什么。 “大人。”大桶跪倒在地,“世子和我提到过翠华殿赵慧太妃,一定是赵慧太妃给他的。” “什么?”傅仕中下意识地看世子反应。 虽然祝绝一惊之后迅速掩藏了表情,但傅仕中直觉此事有戏。 但这怎么可能?赵慧太妃早已疯癫多年,天下皆知,何况其为五皇子生母,难道此事与五皇子有关?但五皇子才十岁啊,能和寿王有勾结?傅仕中觉得有点棘手。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你知道赵慧太妃是什么人么?”傅仕中沉下脸道。 “奴才知道,但,但奴才所说是事实。” 傅仕中盘算,这小太监不过一洗恭桶的奴才,能准确说出赵慧太妃住处不说,而且明知太妃的身份,依然死不松口,若非有大图谋,那就是李鸿真的和他说起过什么。但此事牵涉五皇子,禀报陛下之前尚需谨慎。 “世子,你说呢?”傅仕中盯视祝绝,不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若你指认这奴才说谎,下官便想法逼他说实话。” 大桶一惊,没想到傅仕中不仅不信,反而引火烧身,他怒视祝绝,“世子,就算你高高在上,这几日我们也算待你不薄,你当真要看我们受尽折磨?你有没有半点良心?” “李鸿,你陷害我,你不得好死。”女子此时适时补充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祝绝身上。 半晌,祝绝轻叹一口气,幽幽道:“他说的是真话。”